题名:穿书后我成了疯批仙尊的续弦   作者:辣椒拌酸奶   文案:   本文狗血,本文狗血,本文狗血,重要的事说三遍,非常狗血,不能接受就点叉。   穿书人士温枫良只想安静做个混吃等死的咸鱼,然而天不遂人愿,他成了仙尊的第四任续弦。   仙尊有克妻的名声,只有温枫良知道,仙尊的前三任妻子,都是仙尊亲手解决的。   成亲第一天,他就险些被仙尊送去阎王殿。   接下来的日子,温枫良不是在生死边缘挣扎,就是担心什么时候被仙尊杀了。   不知从何时起,仙尊对他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还没等他确定这点不一样,就听到那位仙尊专用的医修想把他宰了炼药。   于是他趁着仙尊闭关跑了。   他隐名埋姓到人间租了间铺子,快乐当着他的铁匠。   可舒心日子还没过到三月,就被提前出关的仙尊找到。   铁匠铺前,仙尊朝他伸出手,袖角还染着血色。   “跟本尊回去。”   他被仙尊强行带走,看着仙尊收敛本性,学着怎么做个正常人,怎么讨他欢心,看着仙尊忍住想吐的心情,试探着触碰他。   尽管心有触动,但他最后还是走了。   “逢霜,我从没喜欢过你。”   仙尊风尘仆仆再次找到他,闻言却平静点头。   温枫良以为仙尊又要发疯,却不想仙尊拉了他的手,覆在自己微凸的小腹,笑着问他:“你不想要她吗?”   温枫良:“……”疯子。   后来他看着这个疯子怀着他的孩子为他去送死。   外柔内刚穿书攻×疯批深情仙尊受。   温馨提示:   狗血文,带球追夫失败,双火葬场   崽是因为药   后期俩都挺疯,双洁,HE   再温馨提示:   本文是狗血文,双火葬场,接受不了的请点叉,晋江好文千千万,这本不行咱就换   主角 视角温枫良互动逢霜   一句话简介:真香定律的仙尊带球追夫   立意:谈恋爱你情我愿才好 第1章   空梧派弟子房。   目所能及之处皆是鲜艳红绸,坐在最里面喜床上的人并无半点喜色。   相反,他满脸不耐烦和厌烦。   门轻微吱呀一声,温枫良抬眸看了眼来人,又垂下眼皮。   来人步伐顿了顿。温枫良生的本就漂亮,这般新婚装扮衬得他愈发貌美,来人目不转睛看着温枫良。   可惜了。   见温枫良看向自己身后,来人道:“别看了,二师兄不会来。”   温枫良收回目光。这人也是他师兄之一,两人关系一向不是很好。   来人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别板着脸,开心些。”   温枫良弯起嘴角,眼里没有丝毫笑意:“师兄开心,要不师兄替我嫁过去?”   来人不做声了。仙尊指名道姓要的是他这位师弟,又不是他。   温枫良冷笑着别过头,那红绸刺得他眼睛疼。   “你把绳子给我解开些,勒得我手疼。”他双手被束在身后有一个多时辰了,手腕疼,腰也不舒服。   来人没动,温枫良道:“师兄还怕我跑了不成?”   他抬眸看了看门外,隐约能看到几个弟子候在门口,自嘲道:“我跑得了吗?”   作为可怜的穿书炮灰,为了避免日后被黑化的主角折磨死,温枫良知道自己穿书后,就没走剧情去最大的门派,而是找了个不出名的小门派窝着,混吃等死,直接避免和主角正面接触。   身份地位不重要,保命最重要。   即便如此,早些年他还是经常梦到自己惨死在雪地。   他这二十多年来不拈花不惹草不搞事情不出风头,就连离宗都要掐个诀让自己变得不起眼,就盼着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哪曾想一个月前,掌门把他叫去,开门见山说青羽宫那位看上他了,要娶他为妻。   他连青羽宫那位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当即吓得满背冷汗,连连说不妥不妥,他高攀不上仙尊。   掌门说确实不妥,但清岳仙宗的聘礼已经送来,满满两大间屋子的箱子惊的温枫良目瞪口呆。   “这都是仙尊的聘礼。枫良啊,你是不嫁也得嫁。咱们小门小派的,惹不起清岳仙宗啊。”   东西很多,也很珍贵很有用。   抛开法器灵植不谈,单是那一箱子丹药,就是他们需要且买不起的存在。   温枫良愣怔片刻,不得不承认掌门说的不假,他收拾了下心情,对掌门道:“这些能给师兄弟们添几件衣裳?”   不待掌门开口,温枫良自顾自说:“一人三件该是绰绰有余。”   掌门心情沉重,强打起精神宽慰道:“仙尊克妻的说法肯定是假的,你不用担心。”   温枫良偏头看去,掌门一面咳一面压低声音道:“空梧派虽是小门小派,也不至于对你的委屈视而不见。”   “你若日后受了委屈,随时可以回来。若是清岳仙宗不放人,”掌门决绝道,“我们抢也要把你抢回来。”   温枫良心中一暖,刚想说什么,又听闻掌门惆怅道:“嫁给仙尊之后,我们见你就得叫你仙尊夫人了。”   温枫良不想当仙尊夫人,所以他连细软都没收拾,连夜逃了,逃到山脚被守株待兔的两位师兄逮个正着。   三师兄痛心疾首,直叹他不会享福,他毫不客气回道:“三师兄把仙尊说的这么好,你去嫁啊。”   三师兄小声道:“我丑,仙尊看不上我。”   温枫良笑了笑,直言不讳:“是仙尊克妻吧。”   一旁的二师兄急忙捂住温枫良的嘴,四下看看无人才松开,低声道:“这种话不是你能说的。你不能说,我不能说,大家都不能说。”   三师兄见他垂头丧气,拍拍他肩膀故作轻松道:“我找人给你算过,你不是早死的命。”   温枫良:“……我谢谢你哦。”   “师弟不用客气。”   对于三师兄的话,温枫良并不是太在意,只当是三师兄安慰他的说辞。   自那以后,他的行动就被紧密监视起来,连吃撑了外出消食都有弟子跟着。   清岳仙宗催的紧,来传音说他们那边都准备好了,只等温枫良嫁过去。   温枫良闻言,脸黑了一半。   催催催,催什么催?   仙尊是要死了吗,这么急?   原本需要三个月的婚礼,在清岳仙宗的催促下,只用了一个半月。   温枫良出嫁这天,掌门怕他中途跑了,头一晚就拿法器给他捆上。   修士间结契自有一套流程,上拜天道,表明两人愿结为生死与共的道侣。清岳仙宗走的是凡间嫁娶。   一路上吹锣打鼓,热热闹闹的,恨不得告知整个修真界,仙尊要成亲了,新娘子是小门派的小弟子。   喜轿摇摇晃晃,温枫良被晃的头晕,他透过轿帘掀起的一角看了眼外面,已过了空梧派的地界,以轿夫的脚力,再有半个时辰就到清岳仙宗的地盘了。   此时不跑,再不跑就没机会了。   温枫良聚精会神跟法器做斗争,或许是掌门粗心,没绑紧,竟让他挣开了些许。   他揉着手腕,刚想离开,又想到什么,颓丧坐回原位。   他跑了,空梧派怎么办?   他不跑,他未来怎么办?   难道他要一辈子在逢霜手下讨生活,一辈子担惊受怕?   望着一晃一晃的流苏,温枫良只感觉他前路很迷茫。   还没想好以后的路怎么走,就听见有人说清岳仙宗到了。   饶是情绪低落,温枫良被人搀扶下轿时,依旧惊了一惊。   那站在清岳仙宗山门前,笑吟吟等着他们的,正是清岳仙宗现任掌教,杜瑄枢。   他竟亲自来接温枫良。   这一举动给足了空梧派面子,掌门笑容灿烂,拉着温枫良上前。   “晚辈温枫良见过杜掌教。”   温枫良不情不愿行礼,只盼这修真界第一宗掌教看不上他,当场退婚。   虽然传出去对他名声有影响,但他就不用嫁给那个疯子,不用当疯批的第四任续弦。   仙尊名叫逢霜,无论是修真界实力排行榜还是颜值排行榜都稳居第一的人物。   逢霜前后娶了三任妻子,皆不足五年离奇暴毙,活的最短的第二任,是六个月。   有修士说是魔修对仙尊心有怨恨,故而将怨气撒在仙尊妻子身上,也有人说仙尊只是单纯克妻。   虽然仙尊克妻的言论早已传遍修真界,但仍阻止不少男修女修被仙尊那张脸和高深的修为吸引,想嫁给仙尊。   温枫良却很清楚,仙尊的三任妻子,都是仙尊亲手解决的。   小说里仙尊有疯病,做事完全不安常理来,第三任妻子被他活活掐死,尸体还被扔给灵兽分食。   这得多大仇多大恨才能干出来的事,那人与仙尊仅有一面之缘,就被仙尊看似尊重实则蛮横地娶了。   而他温枫良,连与仙尊的一面之缘都没有。   杜瑄枢伸手扶起温枫良。   这个空梧派的弟子模样好,人看起来也乖巧听话,最重要的是地位不高,没什么名声,日后死了就死了,不会激出太多水花,更不会像上一位那样,惹出事情来。   他越看越喜欢,恨不得立刻就让温枫良和仙尊拜堂。   见杜瑄枢不住点头,空梧派掌门脸上的笑容怎么遮都遮不住。   “好了,进宗吧,”杜瑄枢对身后弟子吩咐道,“派人告诉仙尊,让他即刻来大殿。”   那弟子领命前去。   宗内一片喜气洋洋,每棵树上都挂着红绸,屋檐下是红彤彤的灯笼,红双喜贴在每扇门窗。   每往前走一步,温枫良心情就糟糕一度,他唇角挂着得体的笑容,目光扫过清岳仙宗的弟子们和那些收到请帖的宾客。   察觉到有些修士愤恨嫉妒的眼神,温枫良暗中苦笑,他巴不得这场婚事不作数。   他不甘心,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再不甘心也没招。   没在路上逃走,他就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婚。   走一步看一步吧,温枫良注视着自己足尖。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成亲而已,不是结为道侣,不用签道侣契,只要他够苟,就能有与仙尊和离,离开清岳仙宗的一天。   因他是男子,无需盖盖头,也无虚跨火盆等繁琐礼节。   脸上施了些粉黛,显得那张脸更加漂亮,他安静站在他该站的地方,眼睫低垂,和众人一同等着仙尊前来。   堂中有人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这孩子,又能活多久。   温枫良等了片刻,听到有弟子通传仙尊来了,他微微转过头,来人容貌出众,身姿挺拔,气度出尘,担得起修真界第一美人的称呼。   不过……   温枫良目光下移。   逢霜着了一身白。   干干净净,无一配饰,去参加人间白事毫无违和感的白衣。   大婚之日,逢霜穿了一身白!   温枫良惊愕过后,是遏制不住的怒。   分明是这人不顾他意愿强娶他,却又在大喜的日子这般羞辱他。   他攥住衣角,身躯细细颤抖,怨恨地盯着逢霜,又很快敛下眼睫,将怒于恨藏进眼眸深处。   他若有足够的底气,定会掷下一句这婚不成了,再潇洒离去。   可他没有。   他只能低眉敛目,全盘收下来自他“丈夫”羞辱。   空梧派掌门和杜瑄枢的笑容都淡了些,宾客们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望着对面看似温顺的人,仙尊不紧不慢往前走了几步。   温枫良没出息地后退,随即手腕一紧,见着一条洁白的丝带缠在他腕间。   另一头在仙尊掌中。   按礼节他们要三拜三叩,仙尊道:“本尊不拜天地,无父无母,至于这第三拜……”   他看了眼温枫良,语气又冷又硬:“不拜也罢。”   温枫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中已把逢霜骂了千百遍。   要不是不能给宗门惹麻烦,他真想掏出他的锤子,不管打不打得赢,先给逢霜几锤再说。   再说了,就算打不赢,能让逢霜不舒坦几天也是好的——那是把很神奇的锤子,体积不大,看着很小巧,却是万物皆可锤。   即便是水,都能锤成一片薄薄的水膜。   若是落在修士身上,管他是何方大能,最少都得痒上四五天,各种办法都止不了痒。   他终究是没那个胆量,也不敢轻易拿出来。   仙尊说完,也不在乎众人反应,拽着温枫良就往外走,温枫良被拽的踉踉跄跄,狼狈跟上仙尊步伐。   好好一场婚礼就这样被搅和了,温枫良想,从今以后,他在那些爱慕仙尊的修士眼中,应该是个笑话吧。   自以为攀上仙尊,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实际是痴心妄想。   杜瑄枢脸上挂不住,前来参加婚宴的空梧派弟子大都沉了脸,他们窝了一肚子火,碍于不好发作,只不明显地阴阳怪气几句。   温枫良在外名声不显,在宗内是少数好看又不做作的美人,人缘甚好。   二师兄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开始后悔那日怎么没放温枫良连夜逃跑。   知晓自己徒弟心思,空梧派掌门拍拍二师兄肩膀。   大殿那边众人反应如何,温枫良用脚趾头想都不会太好。   丝带骤然散开,他毫无防备跌坐在地,揉着伤上加伤的手腕,扬起脸颊直视仙尊。   “仙尊这是何意?”   仙尊居高临下俯视他,那神情跟打量一个死物无异。   温枫良努力克制自己的颤抖,又重复了一遍:“仙尊这是何意?”   逢霜弯下腰来,猝不及防掐住他脖子,他下意识张开嘴呼吸,这举动似乎触怒了仙尊,那只手力气更大了。   右臂的伤口在挣扎间重新崩开。   温枫良闻到了血腥味。   仙尊困惑般偏偏头,目光凝在他胳膊上,那里有温热的液体逐渐渗出,在喜服上晕开一痕暗色。   温枫良呼吸急促,企图掰开钳制自己脖子那只手。   好在仙尊今日并未弄出人命的打算,在他即将窒息的前一刻松开手。   大红嫁衣在地面层层散开,温枫良伏在地上剧烈咳嗽,断断续续道:“仙尊你要、咳、你要杀我?”   逢霜不答,站起身,嫌脏般后退两步。   他凝视着温枫良眼角水光,打量那张精致的脸。   很漂亮的一张脸,是能他多看两眼的类型,难为杜瑄枢费这个心。   血的味道并不浓,又腥又甜,钩子一样,丝丝缕缕萦绕在鼻端,仙尊喉结动了动,越过温枫良跨出房门。   听着仙尊脚步声渐渐远去,温枫良想笑又笑不出来。   当真是狼狈。   缓了片刻,他撑着地站起身,先是换了这身刺眼的喜服,从乾坤袋拿出伤药。   他右臂不知被何物所伤,一直没痊愈,他咬着唇撒上药粉,又撕下一截衣物包扎。   颈间指痕十分显眼,他在乾坤袋翻找了好一阵子,也没找到高领的衣裳。   收拾好自己,他准备向掌门传音,让他们不用担心他,却发现屋外笼罩着结界。   是逢霜设的。   意识到这点,温枫良恨得直咬牙,从中午到傍晚,他无数次想出去,又无数次被结界挡住。   比起被囚,他更在乎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饿了,没人给他送饭。   早上吃的几块点心和半碗粥早就消化干净了,他没辟谷,捂着咕咕直叫的胃,继续在乾坤袋里找。   他记得里头有块干粮。   一只手从旁边伸来,稳稳截住那块放了起码有三个月的干粮。   温枫良看着来人,沉声道:“仙尊!”   抬眸看了温枫良一眼,仙尊似对这干粮很感兴趣,翻来覆去地看,温枫良饿的不行,心想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壮着胆子伸手去讨。   仙尊看够了,作势还给他,却在他刚碰到那刻手腕一翻,他便见那唯一的吃食从他视线中飞过,离他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窗外。   那条丝带又缠上温枫良腕子,把温枫良往床边拽。   温枫良脑袋嗡了一下,说话都结巴了:“你想、想做什么?”   仙尊看他一眼:“洞房。”   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温枫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放开我!”   逢霜充耳不闻,甚至还觉得温枫良装模作样很可笑,随手将人扔到榻上,他盯着忙不迭缩到角落的人,轻声一笑。   仙尊唇角微弯,眼底不含半分笑意:“杜瑄枢能看上你,不就因为这事吗?”   ……什么?   温枫良怔了怔,还没回过味来,看到仙尊有欺身而上的意思,顿时就慌了。   他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此时喊的嗓子都有些哑了,若非观竹殿有结界且人少,恐怕大老远就能听到他惊恐的声音。   仙尊嫌他聒噪,给他下了个禁言咒,他再顾不得其他,会的术法一股脑砸向逢霜,俱被逢霜轻松化解。   无形的灵力束缚住他手腕,仙尊食指从他眉间拂过,冰凉的温度让他颤了颤。   他说不了话,也挣扎不了,妄图以眼神哀求,求仙尊放过他。   仙尊不为所动。   茶白色衣衫被扔出床帐。   -------------------- 第2章   逢霜就是个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温枫良握着仙尊扔来的剑,紧贴着铁笼,冰凉的温度从后背直蔓延到整个身体。   在他对面,是一只数天未曾进食的灵兽。   他们之间只隔了道铁栅栏。   温枫良咽了口唾沫,换做几天前,解决这只灵兽绰绰有余,但这会儿他修为被封,胳膊伤口崩裂,一抬就疼。   昨晚他被逢霜脱的只剩件里衣,被捆的动弹不得,逢霜却没有动他,而是沉默盯了他许久,他毛骨悚然,忍不住幻想自己的死法时,逢霜离开了。   他顿时松了口气,想解开那根捆住他的白绸。他折腾到气喘吁吁也没能成功,只好以别扭的姿势睡去。   一晚上没睡好,直到天色微明,他累到极致,方才有了些许睡意。没等他与周公相会,头皮忽地一痛,一张好看又冷漠的脸在他眼前放大。   逢霜收回白绸,扯着他头发让他仰起头,毫不温柔地将热粥灌进他口中。   来不及吞咽的热粥呛的他面色通红,逢霜一松手,他立刻扑到床边咳的撕心裂肺。   “不好喝?”   喉咙又痛又痒,温枫良声音哑的不得了:“仙尊不妨自己尝尝。”   逢霜依言尝了口:“不甜。”   温枫良白了逢霜一眼,简直不想理会这个疯子。   逢霜转身出门,不多时又回来。温枫良不想再被揪着头发灌粥,眼看着逢霜有继续喂他的意思,忙道:“不劳仙尊,我自己来就好。”   逢霜没理他,自顾自坐到床边,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他咬咬牙,心想早死晚死都得死,遂心一横,过去了。   这次仙尊备了勺子。   看得出金尊玉贵的仙尊不会照顾人,不是戳的他口腔生疼就是戳到他喉咙眼让他想吐。   他被烫的受不了,小心翼翼提醒逢霜,可以等粥凉一凉再喂。   一顿饭吃的他心惊胆战,满脑子都是仙尊又是哪根筋搭错了,等吃完饭又要怎么折磨他。   从仙尊昨夜的行为来看,对他的怒气应该不小。   温枫良脑中千回百转,面上分毫不显,看似乖巧地坐着。   瓷碗在地上碎开,温枫良眼皮一跳,恍惚看到了他的结局。   他身上的血腥味逐渐浓了,逢霜慢条斯理撕开他衣裳,果然见着那伤口还在缓慢渗血。   仙尊直勾勾盯着那点血色,缓缓地低下头,将那血珠舔去。   不知为何,温枫良的血对他有股异样的吸引。   温枫良猛地一怔,下意识想站起来,被逢霜死死摁住。温热的嘴唇覆上他肌肤,并未让他产生半分旖旎,反而感到恐惧。   铁锈味在嘴里蔓延,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逢霜摁着温枫良,像被断奶的婴儿,大口大口吸食着腥甜的血。   温枫良后背发凉,想推开逢霜又推不动。   血腥味好像让逢霜疯病更重了。   他眼神里有满足,随后又如忆起什么十分屈辱的事情,看温枫良的目光重新变得冷漠无情。   他喝够了,也没给温枫良披件衣裳或者理好领子,拉着温枫良跨出房门。   温枫良来到这个世界有二十多年了,从未这般衣衫不整过,青羽宫虽下人不多,总还是有的。   他被逢霜羞辱的几乎落下泪来。   仙尊拽着他的新婚妻子,步履匆匆,在偌大的青羽宫左拐右绕。   中途遇到几个洒扫下人,饶是他们低头低的快,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温枫良还是从他们眼中看到了震惊。   无论他怎么哀求,逢霜都充耳不闻。   被关进笼子时,他人都懵了,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仙尊,却见仙尊悠闲坐在一方太师椅上,眼里透着兴奋。   这是什么恶趣味爱好!   和别人一起看自己妻子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和灵兽搏斗?   温枫良毫不怀疑,逢霜想弄死他。   站在逢霜身后那少年别过头,似不忍看又似不敢看。   铁笼被打开,那只灵兽快速蹿到温枫良前面,一双兽瞳紧紧锁定它的猎物。   温枫良握紧掌中佩剑,神情冰冷。   不管逢霜想要他的命,还是看他的笑话,或者是想让他求饶,他都不会轻易让逢霜得逞。   不就是一只灵兽,有什么可怕之处。   尽管败像已露,茶白色衣裳的青年脊背仍挺得笔直,像一只不会认输的小狐狸。   “仙尊……”   那少年叫了仙尊一声,视线频频往温枫良那里瞟。他虽想过这任夫人活不长,但这才新婚第二天,若是没了,恐怕不好交代。   “嗯,”仙尊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并无出手救人的想法。   长剑脱手,右臂快失去知觉了,温枫良后背狠狠砸在铁笼上,疼的他皱起眉头。   他睁大眼睛,满脸都写着不甘。   他上辈子加上这辈子活了五十多年,一件坏事没做错,不仅没好报,还要死在畜牲嘴里,让他如何能甘心?   腿上的疼痛让他叫出声来。   他到底没死在畜牲嘴里,最后关头,仙尊挥袖震飞了那只灵兽。   仙尊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近他,撩起衣裳下摆在他面前蹲下。   灵力凝成手指的形状,挑起温枫良下巴,仙尊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温枫良带着恨意看他的时候,像眼里藏着星星,让他目眩神迷。   温枫良身体一抖,仙尊冷声道:“不许转头,看着本尊。对,就是这种眼神。”   他好似能体会到那人那时的心情了。   原来被人恨着的感觉也不错。   他望着温枫良,神色近乎痴迷:“真漂亮。”   温枫良动也不敢动,生怕逢霜突发奇想把他眼睛挖出来,他想求饶,骨子里的骄傲又让他张不开嘴。   不过很快,仙尊失去兴趣,冷着脸起身,温枫良咬着牙,一瘸一拐跟上。   那少年向他们跑来,觑着仙尊脸色,又看看温枫良的惨样,询问是否要替温枫良包扎。   仙尊道:“不必,去取些化灵膏来。”   温枫良对少年笑笑,算是感谢,艰难地跟在仙尊身后。   他胳膊疼,腿疼,背疼,头也疼。   头隐隐作痛,不像其他地方那般有存在感,却连绵不绝。   回到昨天的房间,那少年已经端着托盘候在门口,见到他们道:“仙尊,药取来了。”   他略有好奇地打量温枫良。   化灵膏不是普通伤药,一般用作被魔物抓伤或咬伤。   从他在明长老那里得到的消息来看,新夫人在空梧派应该是被众弟子保护宠着的人,怎么会和魔物搏斗,还受了伤?   对嬴绮的欲言又止视而不见,逢霜拽着温枫良进屋,嬴绮摸摸鼻子,从怀里掏出掉了封皮的话本子,寻个凉爽地方,美滋滋看起话本子来。   “我自己来就好,不劳烦仙尊。”   温枫良后退两步,态度恭敬又疏远。   逢霜不置可否,手一抬,那药罐子就高高飞起,稳稳当当落到温枫良身前。   见仙尊没有要出去的意思,温枫良拿着药,躲到屏风后面。   他褪下衣物,腿上血淋淋的,掐诀抹去血迹,伤口不是很大,只是两个牙印颇深。   让他苦恼的是他手臂上的伤。   才受伤时,伤口只有指甲盖大小,如今大了近乎两倍。   他犹豫着,要不要给胳膊抹一点。   最初他不是没上过药,可那些药对这伤没有半点用,次数一多,他也就放弃了,反正过段时间它自己会结痂,区别仅在于他何时把伤口崩开而已。   最终他没抹。   仙尊抬眸扫了温枫良一眼,视线落在温枫良手臂,以他的修为,轻而易举就能看见盘踞在伤口附近浅浅的魔气。   “过来。”   温枫良不动:“仙尊有何吩咐?”   话音刚落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仙尊摔到榻上,仙尊力气大,动作快,他错觉他五脏六腑都被摔散了。   没系紧的衣带散开,露出一大片雪白肌肤。   “疼吗?”   温枫良还没缓过被摔的疼痛,伤口又是一痛,意识到逢霜的动作,他咬着唇不吱声。   逢霜加重力道,语气平静:“疼吗?”   “疼……”温枫良终于挨不住,泪珠子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滚落脸颊,他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求、求仙尊,拿出、出来。”   逢霜笑了笑,他长的好,一笑便如一夕之间冰雪消融,满山尽是柔嫩桃花。   温枫良没心思欣赏逢霜的美貌,他挣扎着,想把逢霜的手指从他伤口中拔出,奈何无论他怎么使劲,都无法撼动逢霜,反倒弄的他自己越来越疼,血越流越多。   “仙尊,求您。”   温枫良安静下来,身体微微抽搐,头痛混着胳膊痛,让他有些恍惚。   “忍着。”   逢霜声音冰冷,冰一样砸在他耳边,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尖锐的剧痛从手臂传来,他哀哀尖叫一声,刹那间不知哪来的劲,一掌推开逢霜。   好疼。   是不是有火在烧他?   温枫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神智昏昏,本能地靠近逢霜,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给了他很强的安全感。   他哭累了,昨晚也没休息好,竟靠在逢霜肩头,沉沉睡去。   逢霜双手紧握成拳,却一动不动,过了一盏茶时间,才松开手掌,将温枫良平放到床上。   鬼使神差的,逢霜弯下腰,替温枫良除去鞋袜,把那带血的衣物烧了,慢慢伸出胳膊,作势要摸温枫良脸颊。   温枫良被噩梦惊醒时,发现逢霜靠在床头闭上眼睛,他们之间隔着不窄的距离。   仙尊相貌极好,一双琉璃色眼瞳比空梧派的凌波湖还要透明澄澈,闭眼熟睡时,那种高高在上生人莫近的气势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甚至……还有一丝柔弱。   温枫良被自己想法逗笑了。   逢霜不发病时,一举一动都是温枫良想象中仙尊该有的样子。   譬如昨日。   他虽恨大婚之日逢霜着了一身白,但不可否认,逢霜穿白确实很好看。   温枫良不知道,其实逢霜最讨厌白色。逢霜之所以穿白,是因为一个看不清面貌的梦中人。   那人说他着白很好看。   温枫良放轻呼吸,不敢动弹。   吵醒这个疯子,届时遭罪是他。   许是房间里太安静,温枫良能听到逢霜的心跳声,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漫无目的地想,如果逢霜是个凡人,从这里捅进去,他就能要了逢霜的命。   可惜逢霜不是。   小说里对逢霜描写不多,温枫良看到大结局,也只看到逢霜出场过五六次。   比起修真界第一人的存在,逢霜更像是清岳仙宗的吉祥物,常年待在青羽宫,唯有徒弟顾白梨出事时,才会短暂离开青羽宫。   他徒弟顾白梨成为寒明仙尊那天,他亲自到徒弟大典上,给顾白梨送了礼物,青羽宫自此闭宫。   后来修真界发生了诸多事情,寒明仙尊偶然间得知,他师尊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孤傲冷清,而是有疯病。   到大结局的时候,顾白梨中了反派的计,主角楚映越被反派手下引开,危急关头是与顾白梨决裂的逢霜出手,救了顾白梨一命。   等楚映越匆匆赶来,逢霜已和反派同归于尽。   逢霜领便当时,还赚了一把温枫良的眼泪。   文中并未交代仙尊的过去,作者承诺会给逢霜一个番外,他等的望穿秋水,哪知番外没等到,自己穿书了,还穿成了仙尊的第四任续弦。   温枫良并不认为他能当小说主角,能让疯子爱上他,他只想安安稳稳活下去,盘一家铁匠铺,心情好了打打铁,心情不好就关了铺子游历壮阔河山,吃吃不同于他那个世界的美食。   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困意再次上涌。   温枫良闭眼不久,仙尊睁开眼睛,眸中清明。   方才温枫良那一闪而过的杀意他感觉到了。   迷迷糊糊中,温枫良又做梦了,一会儿是空梧派无忧无虑当咸鱼的日子,一会儿是逢霜无情掐着他脖子,把他身体分成一块块喂灵兽的场景。   揉着胀疼的太阳穴,温枫良无精打采,心想这一觉还不如不补。   逢霜不在床上,他坐在桌边,姿态优雅地用餐。   温枫良:“……”   他肯定没睡醒。   木着脸闭上眼,温枫良突然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拎着领子坐到仙尊对面。   食物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勾得他这两天没进多少粮水的肚子咕咕直叫。   自以为隐秘地咽了口唾沫,温枫良看着满桌子好吃的,又看看逢霜,没再客气。   反正迟早都要死,填饱肚子最要紧。   仙尊早已辟谷,每样菜只动了一两筷子,温枫良不在乎他吃多少,专心致志填饱自己五脏庙。   “好吃吗?”   温枫良嘴里含着吃食不好开口,便点点头,仙尊道:“它咬你一口,你吃它一身肉,不亏。”   温枫良咀嚼的动作停下,抬起头来看向逢霜,逢霜面无表情和他对视,他觉得口中东西有些难以下咽。   “为什么?”   “它伤了你,难道不该死?”   温枫良:“……”   它伤我难道不是你的指示?   仙尊读懂了他的沉默:“本尊让它杀你和本尊要它死有冲突?”   ……果然,疯子的脑回路和常人不一样。   “它连你都杀不了,本尊留它何用?”   温枫良垂下眼睛,不停深呼吸,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不能冲动,他打不过逢霜。   拉开椅子,白衣黑发的仙尊背对着他,声音像在雪地里滚过一遭,凉的沁骨冷。   “他费尽心思把你塞来,本尊不能亏了你。吃完就去灵兽园打扰吧。”   “你若不愿去,本尊可以让你和那畜牲作个伴。”   ……这就是明晃晃的的威胁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忍。   温枫良道:“好。”   仙尊侧过头,眸中映出温枫良的模样:“可是,本尊现在就想让你们团聚。”   -------------------- 第3章   变故来的太快,温枫良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寒光烁烁的长剑横在他脖子上。   仙尊眉眼无情,杀意明显。   生死只在逢霜一念之间。   温枫良忽然间就不害怕了,他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自己应该卑躬屈膝讨好逢霜,他脊背挺直,径直迎上逢霜的视线,语气平静:“仙尊要杀我,为何?”   逢霜不答,手腕微动,剑锋划破皮肤。   鲜血流出,温枫良依旧很冷静,他道:“仙尊总该让我当个明白鬼。”   逢霜没开口,温枫良道:“让晚辈猜猜,是因为我嫁给了您?”   剑锋入肉更深,温枫良忍着疼,不解道:“可明明,是清岳仙宗先提的亲。仙尊娶的不愿,我亦嫁的不愿,仙尊心中有气,却只撒在我一人身上,未免有些欺软怕硬了。”   “欺软怕硬?”逢霜重复一遍他的用词,反问道,“你说本尊怕杜瑄枢?”   不待温枫良回答,逢霜先笑出声,清凌凌的一声,像冰落入寒潭,连回声都是冷的。   逢霜道:“笑话。”   他会怕杜瑄枢?   温枫良垂下眼眸,注视着这把随时都能取他性命的灵剑,他没再说话,似乎已然任命,只那掩在衣袖下,悄悄掐诀的手指的暴露了他的不甘心。   逢霜把温枫良的小动作收之眼底,对温枫良激怒他的行为并没多少愤怒,反而从中诞生了些许兴趣。   缓慢收回剑,逢霜盯着温枫良颈间流下的血色,感到口渴。   尽管他压制的很好,但他很清楚,这人对他的吸引力有多强。   逢霜压住渴意,心想待会儿让杜瑄枢来趟青羽宫,他好好把人揍一顿,正欲转身,目光自温枫良身上掠过,陡然一惊。   这姿态……   和他梦中那人有几分相似。   “给。”   温枫良抬起头,下意识接住朝他飞来的东西,仙尊说了句伤药,便从温枫良视野中消失。   抿紧了唇,温枫良在原地站了许久,把委屈压进心底最深处,才换下染血的衣裳,对着铜镜上药。   他不想用逢霜的东西,可他的乾坤袋被逢霜拿走了。   伤药的效果立竿见影,温枫良只觉伤处轻微痛痒,对镜一看,颈间光滑如初。   他摸了摸,忽地扬手将那伤药远远扔开,过了片刻,又黑着脸拾起来。   经此一遭,他也没了接着用饭的心思。   青羽宫很大,他是第一次来,不知是他走错了还是这会儿是下人们的休息时间,他转了好半天,愣是一个能给他指路的下人都没遇到。   反倒打扰了闭目养神的仙尊。   看到逢霜的一刹那,他就放轻脚步放缓呼吸,生怕方才的事情又发生一遍,企图在逢霜发现他之前离开此处。   走了不到两步,便有道透明结界挡在他面前。   身后白衣仙尊缓慢睁开眼,不含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你在找什么?”   逢霜看起来心情不错,语气甚至带了一丝笑意,温枫良喉结一动,后背抵在结界上。   他莫名恐惧逢霜的笑。   “过来,”没等温枫良回答,逢霜先开口,他薄唇张合,说了句让温枫良睁大眼的话。   “抱本尊回去。”   温枫良:“?”   怀疑自己听错了,温枫良想向逢霜求证,逢霜重新闭上眼,嗓音依旧冷漠:“还不过来?”   温枫良只好按耐住疑惑,弯下腰小心翼翼把躺在美人榻上的人抱起,走了几句,忽然忆起他不知逢霜住所。   逢霜刚熬过一阵毒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给温枫良说了方向,又道:“你若想杀本座,此时是最好时机。”   温枫良手一抖,忍不住低头看他,他神情冷漠,仿佛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金凤鸢萝的花汁能让本尊身体麻痹一个时辰,在后院就能找到;长尾幽竹的果实本尊不能碰,后院也有种;还有……”   他说的兴起,眼中浮现兴奋,头埋在温枫良怀里,他道:“本尊死后,记得把本尊埋在那丛金凤鸢萝下面。”   温枫良眨眨眼,假装没听到。   果然,疯子就是疯子,连谈论自己死法都能兴致勃勃。   他跟逢霜又没有深仇大恨,不值得冒着被清岳仙宗甚至整个修真界追杀的危险杀了逢霜。   如果他没有记错,距离清岳仙宗百里左右的长落渊,封印着一个罪大恶极的妖魔,维持那结界稳固的便是逢霜的灵力。   他不会因自己的私心,让苍生遭难。   他看了眼似乎昏睡过去的逢霜,抿紧嘴唇不作声。   按照逢霜说的路线,温枫良不算容易地回到逢霜的寝殿,踹开门的瞬间,他打了个寒颤。   太冷了。   屋里摆设很简单,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   无冰无雪,却冷的温枫良直打颤。   温枫良给自己套了个取暖术法,绕过黑白山水的屏风,将已经昏迷的仙尊放到榻上。   逢霜面色有些白,眉头微皱,哪还有冷漠仙尊的半分样子,落在温枫良视线中的,只是个虚弱脆弱的美人。   温枫良立在床头看了片刻,摊开被子给逢霜盖上,放轻脚步走出房间。   转过长廊,一股大力从胸前传来,温枫良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那少年捂着撞疼的额头,抬起头看到温枫良时,诧异睁大眼。   温枫良知道逢霜身旁有个少年,一直在照顾逢霜,便道:“仙尊在屋里。”   说完,温枫良越过那少年,往殿外走去。   “你小声点,仙尊睡着了。”   少年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三步并做两步跨进屋子。   “来了。”   逢霜半靠在床头,长发披散,束发的玉冠被温枫良放在矮凳上。   温枫良抱他进屋时,他就醒了,不过是没力气,不想睁眼说话罢了。   “仙尊。”   少年跑到床前,想给逢霜把脉检查,被躲开了,逢霜朝他伸出手:“药。”   “那药您不能再吃了!”少年急的跺了跺脚。   逢霜目光平静,把滑到腰间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你给,本尊能多撑几年,你不给,三天后挖个坑,把本尊埋了。”   少年一怔,猛地拽过逢霜手腕,逢霜没再拦他。眼泪很快蓄满眼眶,少年吸吸鼻子,努力不让自己落下泪。   “仙尊,”他擦擦眼睛,问道,“您是不是又趁我不在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顾白梨可回来了?”   逢霜不答反问,少年知晓他在转移话题,却没任何办法。责备,逢霜不会听,规劝,逢霜更不会听,厌烦了还会把他扔出青羽宫。   早些年还好,逢霜不说非常配合,也算得上不让大夫头疼的病人,自从两年前逢霜出关,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油盐不进,几次气的少年直哭。   “哭什么?”那时逢霜语气异常冷淡,“本尊不需要你哭丧。”   少年稳了稳情绪,说:“顾师兄还有半个多月。”   “嗯,”逢霜点点头,神情看不出悲喜,“等顾白梨回来,让他来一趟青羽宫,本座有东西给他。”   “是。”   少年把药递给他,见他服下,脸色瞬间变得红润。   他再次躺下,少年给他掖好被角,迟疑会儿,鼓起勇气道:“仙尊,那件事情不能再拖了。”   逢霜慢吞吞抬起眼皮,少年硬着头皮劝道:“那药您真的不能再吃了,就找个人吧仙尊,晚辈见温枫良看着挺老实,应该不会像之前那些人那……”   “出去。”   话被打断,少年张张嘴,又颓丧闭上,临出门前,少年听到逢霜说:“不必让它们跟着温枫良。”   ——   灵兽园在清岳仙宗最南端,是大部分弟子都不愿打扫的地方。   不光分量多,还臭。   打扫一天得臭三天。   温枫良问了路,直奔灵兽园而去,在门口遇到前来喂养灵兽的明邰长老。   “夫人,”看出温枫良不喜这个称呼,明邰长老道,“此是清岳仙宗的规矩。”   温枫良颔首表示知道了,在他跟逢霜和离前,除了捏着鼻子认了再无他法。   他既没地位也没实力,能在清岳仙宗自由行走都靠着逢霜的面子。   “明邰长老好。”   寒暄过后,明邰长老疑惑地看了看他身后,他自觉解释道:“仙尊让我来打扫灵兽园。”   明邰:“……”   明邰细细观察温枫良神色,后者脸上并无愤怒不满,眼里隐隐含着笑意,好似不觉得以他如今的身份而言,打扫灵兽园是件屈辱事。   虽然和逢霜前几任妻子接触不多,但明邰有时遇到他们,总能从他们眼中看出生气委屈等情绪,不像温枫良,平静到过了头。   温枫良可不管明邰心里想的什么。   刚跨进灵兽园大门,一股扑面而来的复杂味道熏得他不自觉屏住呼吸。   臭,真的好臭。   待适应后,他朝明邰告别,走向好奇盯着他的两个小弟子。   其中一个娃娃脸的小弟子咽了咽唾沫,紧张问道:“夫人是来挑灵兽的吗?”   话音刚落就被他同伴悄悄捅了一胳膊。   温枫良道:“不是哦,我是来给你们分担工作的。”   “啊?”娃娃脸的小弟子一下子没明白温枫良的意思,他左右看了看,才迟钝地意识到,温枫良要和他们一起打扫这里。   “可、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温枫良径直打断他,问他在工具在哪里领,具体应该怎么做。   灵兽园平日里鲜少有弟子来,温枫良遇上明邰不过是明邰正好来看他养的灵兽,从午时到傍晚,温枫良愣是没见到第四个人出现。   等到今天的分量都清扫完,温枫良靠着树干揉了揉腰。   他觉得他嗅觉都快失灵了。   正在他苦恼如何避开众人回去时,一只胖嘟嘟的仙鹤飞到他面前。   “回来。”   是逢霜的声音。   温枫良对那两个弟子和蔼地笑笑,取下仙鹤衔着的传送符纸,短暂天旋地转之后,他就站在逢霜跟前。   他后退了几步。倒不是被逢霜面色吓到了,是怕他身上的味道熏到逢霜,惹得逢霜又发什么疯折腾他。   “仙尊,”他恭敬垂下眼睫,余光瞥见那绣着仙鹤和霜雪的靴子动了动。   逢霜往前走了走。温枫良是臭,可他再臭的味道都闻过。   “仙尊,请容我先沐浴更衣。”见逢霜越走越近,温枫良急急出声。   “嗯,”冷淡的嗓音从头顶响起,温枫良听到逢霜说,“朝花殿有温泉。”   言罢,眼前人霎时间不见踪影。   温枫良轻轻舒了口气,取了干净的换洗衣物,转身出了房间。   门口有下人候着,应是逢霜吩咐过,带他去朝花殿的。   推开门正中间是一面八扇屏风,绘着花鸟虫鱼,还没绕过屏风,便看到那足足占了半屋子的浴池。   白雾缭绕,温枫良脱下衣物步入水中。水温正好,疲累了一天的身子被热水泡着,让他舒服地喟叹出声。   他泡的昏昏欲睡,忽而耳朵捕捉到轻微声响。   逢霜一身白袍自屋外走来,氤氲热气模糊了他自身的冰冷,更显得他眉目如画,是世间难寻的大美人。   温枫良恍了恍神,心跳乱了一瞬。   若逢霜不是个喜怒无常,想一出是一出,杀人都不给痛快的疯子,温枫良还是愿意和大美人发展一段先婚后爱的恋情。   奈何这大美人有刺又有毒,他避而远之都来不及,哪还会凑上去。   白袍一件件落在逢霜脚边,温枫良见那雪白的肌肤出现在他眼前,恍惚一瞬,下一刻回过神来,忙不迭闭眼转头。   逢霜犹如没看见他,兀自把自己脱的干干净净。   水波晃动,温枫良感觉逢霜好像朝他走开,他睁开眼,逢霜离他已不足半步之距。   仙尊那张脸近距离看着更是美的惊心动魄,他长发披散,衬得肌肤格外白皙。   “你想不想要本尊?”   温枫良:“?”   温枫良懵了懵,逢霜张开胳膊,垂眸看向自己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疤,恍然大悟道:“你嫌它丑?”   经他提醒,温枫良才注意到那些痕迹,逢霜皮肤白的不太自然,那一道道伤痕不是很明显,它们盘旋在并不强健的身体上,像极了被长期虐待的痕迹。   这想法一出,就被温枫良掐灭了。   逢霜是谁?是仙尊,是凭一己之力封印长落渊妖魔的仙尊,有谁敢虐待他?   “你想不想要本尊?”   逢霜见温枫良走神,又问了遍。   少年大概是劝不动他,遂去找了杜瑄枢来当说客。他们不知道,他对那种事有多厌恶,曾经到了稍微想一想就会吐的地步。   “你想不想要本尊?”   仙尊眉眼弯弯,神情和他的动作截然相反。   冷白修长的手指掐在温枫良喉间,只要温枫良流露出一星半点愿意,那今日朝花殿的池水就会染上温枫良的血。   -------------------- 第4章   逢霜手劲大,似乎不想给温枫良解释的机会,等温枫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已被逢霜掐的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   本能想掰开逢霜手指,温枫良小幅度不停摇头,容色姣好的仙尊如同看不见他的动作,仍笑着问他:“你想不想要本尊?”   温枫良从喉头艰难挤出不想两个字,逢霜面色不变,手上也没松。   穿书之前,温枫良的确对逢霜有点想法,毕竟悲惨又强大的美人很戳他,再说了,纸片人疯一点更带感。   穿书后得知自己要嫁给逢霜,第一时间就把这个念头掐死了,他可不想为了情情爱爱把自己命搭进去。   他还想和逢霜和离,开一家属于他的铁匠铺,吃遍他没吃过的美食,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   吸入的空气越来越少,温枫良头脑发晕,心想今日可能会被逢霜掐死在此,不免觉得悲凉气愤。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的那一刻,钳在他喉间的手松开,混杂着花香的湿润空气涌入鼻腔,他捂住脖子猛咳。   逢霜看着温枫良因弯腰而露出的脊背,看着温枫良一边咳一边往旁边移动,恨不得离自己十万八千里,嘴角弯出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来。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长苍白,是一只抚琴弄花的手,也是一只沾满鲜血和污秽的手。   不,不止是手,他整个人都脏的不得了。   “霜儿真是漂亮,世间难寻。”   那人的痴态突兀出现在脑中,逢霜身体一僵,恶心感如溃堤之水奔涌而出,他衣服都来不及穿,只草草披了件中衣,离开池子。   他动作很快,但他还没跨过殿门,就扶着门框弓着腰。   温枫良缓过神来,听到声音往外看去。遮挡视线的屏风被逢霜撞歪了,于是那半跪在门口,身形单薄的仙尊就出现在他眼中。   温枫良轻轻叹了口气,直叹自己不合时宜的心软。   逢霜吃的那几口东西早被他吐完了,此时处于想吐又什么都吐不出的情况,难受到眼中含了些薄泪。   可他偏头看温枫良的神情依旧冷漠。   温枫良脚步顿了顿,莫名觉得逢霜脆弱又倔强。   试探性慢慢将衣衫给逢霜披上,他轻声道:“殿外起风了,仙尊小心着凉。”   说来也是不可思议,逢霜身为仙尊,修真界第一人,体质却如凡人那般,很容易受凉感冒。   偏生这人又不爱护自己身体,大冬天的,法衣不穿,厚实衣裳也不穿,非要把自己折腾生病。   大概是作者的恶趣味吧,温枫良想。   他知道逢霜不喜人触碰,保持足够的距离,半蹲着认真给逢霜系好衣带,又将逢霜垂落的长发拢在掌心。   见逢霜并未斥责他,他捏了个诀,小心翼翼烘干逢霜衣上水渍。   衣服是湿的,穿的越多越容易着凉。   逢霜全程不言不语,凝在温枫良脸上的视线也没挪开,直到温枫良站起身,退到几步之外,才低低笑了声。   温枫良听出讽刺,没说什么,只沉默立在一旁,等着逢霜吩咐。   逢霜看了温枫良两眼,扭过头,他胃里没东西了,还是在吐,仿佛要将内脏都呕出来。   从温枫良的角度看去,逢霜很瘦,瘦的让人心惊,他又想起逢霜那身丑陋的斑斑伤痕,垂下眼睛。   不管事实如何,都轮不到他来心疼逢霜,他要做的,是在逢霜手上活下来,而不是同情心泛滥。   过了好一阵,逢霜捏诀消去地上秽物,撑着门框站直身子,回到水中清洗。   他爱干净,容不得自己身上有一点脏东西。   温枫良不知自己该离去还是该等在原地,步伐刚刚一动,就听到逢霜的声音,他想了想,寻了个逢霜能看到,存在感又没那么强的角落候着。   他不瞎,看得出逢霜状态不对,没必要在这时候去触逢霜霉头。   池中袅袅白烟逐渐消散,温热的池水一点点失去温度。   温枫良打了个寒颤,眼睁睁看着房中结出白霜,降了雪,落在闭目的仙尊发梢肩头。   不过半盏茶时间,池面就结了层薄薄的冰,与此同时,逢霜面色也更白了。   温枫良:“……?”   这人要干嘛?   小说里对逢霜的描写实在是少,温枫良在记忆里扒拉好半天,才隐约记起,逢霜每次疗伤时,周围低温都很低。   他愈发好奇了,一个容易受凉生病的人,在寒冷的幻境下疗伤。   不会越疗伤势越重吗?   而且,逢霜是何时受的伤?   他在这边胡思乱想,那边逢霜眼睫颤了颤,分外疲倦地睁开眼。   “殿外的花,你给本尊摘来两朵。”   温枫良应了声好。   他前脚刚出,后脚逢霜就呕了口黑血。   那黑血凝在冰上,逢霜紧紧盯着,脸色阴沉的可怕。   眉心浮现紫黑色印记,眨眼间被压制下去。   便是死了,那人也不肯放过他。   殿内气温随着逢霜心情降的越低。   击碎黑血上浮现的那张脸,逢霜笑了一声。   “恶心。”   果真恶心,无论是事,还是人。   朝花殿种着很多温枫良从未见过的花,颜色素净,香气淡雅,在微风中舒展柔嫩花瓣。   温枫良不敢耽搁,摘了两朵,回到朝花殿。   屋里更冷了,温枫良尽力遏制颤抖,觑了觑逢霜神色,给自己套了个小小的取暖术法。   白衣仙尊靠在池壁,眉眼间无悲无喜,他伸出手,从温枫良手中接过那两朵花。   那花一接触到逢霜,迅速收拢花瓣,在温枫良诧异目光下变成手指头大小的花苞。   逢霜面无表情拈起花苞,放入口中咽下,在他后背,一道禁锢类的符文渐渐隐入白皙肌肤。   仙尊紧蹙的眉头松开些许。   “温枫良,你若想讨好本尊,就把那些花全部拔了。”   仙尊话里带着恨,温枫良犹豫一下,没立即答应,他俯了俯身,恭敬问道:“仙尊可还有其他吩咐?”   “去把它们全部拔了,或者摘颗长尾幽竹的果实给本尊。”   温枫良:“……”   “仙尊恕罪,您说的这两样,晚辈都做不到。”   “那就滚出去。”   温枫良听话,麻溜滚了,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响动,他转过头,看到逢霜正对那片花出手。   花枝被击的东倒西歪,却没有一朵枯萎坠地。来自仙尊的攻击,只让它们掉了几片绿叶。   温枫良后背发凉,加快速度逃离此地。   朝花殿内,逢霜一身白衣站在花丛中,长发未束,柔柔垂落,随风微微摇动。   指尖传来刺痛,仙尊低下头,一滴血色浮现指腹,他呵了声,抿去那滴血珠,望向温枫良的方向,静思良久。   少年察觉不对找来时,逢霜躺在他常躺的贵妃椅上,双目微合。   “仙尊,您那禁制是不是又发作了?”   少年语气沉重,逢霜没有答他,他跟了逢霜那么多年,很容易就能从逢霜的小动作里看出逢霜心情。   “仙尊,您再等等,师尊传了话,说有办法了。”   逢霜并不抱太大希望,他被那人留下的手段困了两百多年,少年的师尊找方法也找了将近百年。   他觉得那人当真是可笑,当初视他为畜生,巴不得哪日他就死在哪里,死前又给他留了这样一道禁制。   “仙尊,”少年叫他,却不晓得该说什么,默了默低声道,“会有办法的。”   朝花殿那一片妍丝花终有一天会被尽数拔去。   “你回去罢。”   少年原是想问逢霜关于那事的态度,谁知逢霜体内的禁制被触动,他不知道逢霜想起什么,心绪不稳到想自尽,可他知道,此时不能再提那件事。   他看了眼逢霜,把叹息压在心底。   人人都说逢霜仙尊清冷出尘,实力强盛,舍自身为天下苍生,却没几人知晓,他们眼里如冰如雪不可撼动的逢霜仙尊,其实是个需要药物续命,浑身病痛的人。   虽说那禁制能阻止逢霜寻死,但每发作一次,就需要妍丝花压下那种疼痛,对逢霜而言,是不亚于体内毒发的痛楚。   风从窗外吹来,拂动屋内薄纱。   温枫良对着镜子在给脖颈上药。逢霜掐的狠,他脖子还在轻微作痛,声音也沙哑。   房间只有他一人,索性穿了件中衣,坐在窗前沉思。   小说里只一笔带过逢霜不喜他人触碰,对于逢霜的异样,那更是只字没提。   原书主要人物是寒明仙尊顾白梨和他的主角徒弟,他穿的这具身体,是个中期智商直掉,疯狂作死针对主角,最后凄惨死去的反派恶毒炮灰。   温枫良一声长叹,他嫁过来才两天,就撞见了逢霜的秘密,能不能安全活到和逢霜和离都是个问题。   下人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将饭食从食盒中取出,悄无声息又退下。   食盒中留了份传音,是明邰的声音,说不熟悉温枫良喜好,故而让人各种口味都做了一道。   今日这一通折腾,温枫良早饿了,明邰的饭食送来的正好,他换了衣裳净了手,转头看到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逢霜安静坐在温枫良对面,脸色仍是白,唇也没几分血色,长发如墨,着了件白衣,上有银线勾勒出云纹鹤影。   “不欢迎本尊?”   “仙尊说笑了,仙尊肯来晚辈高兴都来不……”   “温枫良,只要你拔了那些花,本尊便给你无上地位。世人皆想要的法器心诀,你资质不差,若专心修行,他日可与顾白梨并肩。”   “仙尊说的条件让我有些心动,修真界弱肉强食,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谁都不能保证亲朋好友,甚至道侣,会不会突然背叛你。”   温枫良严肃的神情一变:“可惜晚辈想要的,不是无上地位,也不是那些法器心诀。”   “那你想要什么?”   温枫良想要个铁匠铺,属于他的铁匠铺。   他看的出来,逢霜对此事势在必得。他无端生出个念头,别说小小一间铁匠铺,就是他说想要杜瑄枢的山头,逢霜也能给他要来。   “晚辈暂时没有想要的。”   “那本尊呢?”   温枫良:“?”   温枫良被口水呛住,咳嗽几声,听到逢霜继续说:“你若想要,本尊也可考虑。只要你拔了那花。”   “仙尊为何执意要晚辈拔了那花?”   逢霜冷声道:“你答不答应?”   “仙尊不说清楚,晚辈便不会冒险。”   温枫良又不是傻的,他修为弱,地位低,连那花是什么都没搞清楚,万一拔出了事,他怎么办?   他看着逢霜,坚定道:“请仙尊给个解释。”   -------------------- 第5章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逢霜看了温枫良一眼,似乎笃定温枫良终有一日会答应,便不再说话。   温枫良神色复杂,犹豫片刻后叹了口气,坐到逢霜对面。   仙尊用饭优雅且安静,温枫良从小家教就是食不言。在空梧派时大部分时候都是和师兄弟们一起吃,他虽很少开口,但桌上总是热热闹闹的。   这顿饭吃的格外沉默。   温枫良放下筷子,唤来下人收拾碗碟,他看着挽袖净手的逢霜,心想该走了吧。   两人搁一间屋子待着,逢霜不自在,他也不自在,浑身都写着远离逢霜。   好在逢霜也没留下来过夜的意思,说了句明日回门就离开了。   回门这两字让温枫良怔了怔。   从成亲那日他就在担心受怕,全然把这凡间的嫁娶规矩抛到了脑后。   这时一想,他和逢霜才成亲两天。   两天……才两天,他就在逢霜手上死里逃生了三次。   捂住眼睛,温枫良自嘲一笑。   他一向是乐观的,哪怕知道自己要嫁给逢霜,也在努力说服自己,迟早能和逢霜和离,那时天高海阔,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逢霜的疯病有多严重时,他对自己未来就看不清了。   他当真能活着和逢霜和离吗?   大约夜色容易让人脆弱,温枫良躺在床上,望着飘摇的烛火,心里忽然就开始悲戚。   上辈子,他出身普通,成绩普通,毕业后找的工作普通,唯独相貌生的好,桃花眼,高鼻梁,唇厚薄适中。他爱笑,从小到大无意识就惹了很多桃花。   也是这相貌,给他招了祸端。因不愿屈居人下,故而选择玉碎,哪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穿进了以前看过的一本小说。   自己还是个反派炮灰。   前世没活够,这辈子他想好好活,然而命运弄人,又让他和逢霜扯上关系。   夜色深深,屋里寂静,半晌轻悠悠响起一声长叹,像笼在水面的薄烟,眨眼间就消散了。   惆怅归惆怅,温枫良睡的还不错,他久违地梦到了他父母。   翌日睁开眼,阳光已经照到窗户上,映出大块灿烂光斑。   温枫良心情也跟着天气好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人都要向前看,不能一直悲观。   他掀开被子下床,目光瞥到床尾,愣了一愣。   床尾矮凳上放着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裳。茶白色,料子是上好的金丝蚕,以暗纹的手法织就云纹鹤影,熏着淡雅的香。   是给他的?   温枫良还在沉思中,便听到门外有人敲了敲门:“夫人,您醒了吗?”   “进来吧。”   那人放轻脚步踏进屋内,将手上水盆放到架子上,温枫良问这衣服,那人道:“回仙尊夫人,衣服是宗主派人送来的,说是您今日回门,要穿的漂漂亮亮才好。”   温枫良:“……?”   温枫良换好衣服推开门,候在门口的下人见到他,立刻弯腰行了一礼,领他前往逢霜所在的正殿。   杜瑄枢得知逢霜要陪温枫良回门,一大早就跑来青羽宫,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   总结起来就是到空梧派不要冷着脸,要给温枫良面子,不能让空梧派的人觉得他们亏待了温枫良……   逢霜昨夜梦到那人,心情尚可,有耐心听杜瑄枢叨叨。换做平时,早拎着领子把杜瑄枢丢出去了。   “闭嘴,”逢霜抿了口茶,觉得杜瑄枢这么多年来,修为不见长,话倒是越来越多了。   “本尊明白。”   杜瑄枢踩着逢霜发怒边缘又说了几句,末了道:“您要不把嬴绮也带上。”   根据习俗,逢霜最少都要在空梧派住三天。   逢霜如今病情不稳定,万一突然发病,有嬴绮在还好办一些。   “不必,本尊带了药。”   杜瑄枢一听药,眉头就皱了皱,不待他再次张口,逢霜冷冰冰道:“再说就滚出去。”   温枫良在去逢霜寝殿的路上和杜瑄枢遇上。   “宗主,您怎么来了?”   杜瑄枢哪会说他是被逢霜赶出来的,笑道:“修行有疑,来问一问仙尊。”   温枫良与杜瑄枢客套了几句,擦肩而过时,他没忍住,伸手拈下黏在杜瑄枢发上的茶叶。   杜瑄枢脸色猛地一变,想生气又不敢,最后无奈叹了口气。   到达逢霜寝殿,温枫良一眼就看到地面摔碎的茶盏。   他知道杜瑄枢头上的茶叶是哪来的了。   也是,除了逢霜,也没人敢这么对清岳仙宗的宗主。   “走吧。”   清冷嗓音从身后传来,温枫良放下敲门的手,转身看去。   逢霜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着了件月白色长袍,绣着和他身上一样的纹样,银冠束发,脸上施了些许粉黛,掩盖过于苍白的脸色。   装扮比他们成亲那日还要用心。   温枫良垂下眼睫,掩去眼中嘲讽。   逢霜恍惚了一下,温枫良今天的装扮,和他梦中那人好像。   温枫良头颅微垂,看不见逢霜神色,只觉得逢霜周围那股若有若无的冷意消散了许多。   他乖巧地跟在逢霜身边,看到一连串几乎望不到头的回门礼时无甚触动。   在他看来,逢霜陪他回门也好,准备一大堆东西也罢,无非是为了面子上好看。   毕竟逢霜的前三任妻子回门,逢霜都是陪着的。   按理来说,回门礼这种东西,都会收在乾坤袋里,一来是方便,二来是怕有人眼红,惹出事端。   逢霜身为修真界第一人,自然不会担心这些事,温枫良觑了眼逢霜,轻声道:“仙尊可听过一句话,叫怀璧其罪。”   温枫良说的隐晦,逢霜反应了会儿才明白。   空梧派是小门派,温枫良嫁给他已经让一些人注意到了空梧派,他再大张旗鼓带着许多东西去,只怕过不了多久,空梧派就会被人惦记上了。   仙尊默不作声,温枫良以为自己又惹了逢霜生气,刚想补救,就被逢霜接下来的话惊的睁大眼睛。   “随之所言甚是。”   随之是温枫良的字。   这个世界的人不兴取字,大多数都是名字和道号,少部分会拿名字当道号。   比如逢霜。   温枫良惊讶的表情和那人也很像。说来奇怪,逢霜在梦中从未看清那人面貌,却能在脑中想象出那人各种表情。   ——那人把花递给他时,笑的眉眼弯弯,眼里仿佛有星星。   那人经常是笑着的,欢快地唤他仙尊。   逢霜移开目光,把回门礼一件件收回乾坤袋,挥散那些抬箱子的纸人。   “喜欢这个?”   见温枫良目不转睛看着纸人,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逢霜迟疑一瞬,把掌中冰冷的纸人递给温枫良。   “注入灵力即可使用。”   逢霜说这是最普通的纸人,没有攻击力,也不能保护人,只能抬个东西,若温枫良喜欢,他回头做一个新的送给温枫良。   温枫良:“……好,那就有劳仙尊了。”   “应当的,你我不必如此见外。”   温枫良抬眸看他,忽地伸手去握他的手,他下意识后退几步。   “抱歉,本尊暂时……”   “晚辈晓得,仙尊放心吧。”   温枫良心里莫名不痛快,头一回打断逢霜的话,他凝视着逢霜,道:“晚辈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逢霜并未如温枫良所想的那般发怒,而是挥袖招来一只仙鹤,示意温枫良坐上去,自己踏着云,不紧不慢前往空梧派。   结界挡住了风,温枫良自以为隐蔽地看了逢霜好几眼。   接到逢霜要陪温枫良回门的消息,空梧派一大早就在忙碌,温枫良出嫁前的屋子从里到外被打扫过,一丝灰尘都找不到,也添置了不少物件。   临近中午,空梧派掌门带着一众弟子眼巴巴等在山门。   “来了,来了!”   有弟子眼尖,遥遥看见一坐一立的两人。   掌门理了理衣裳,确保仪容端正,恭恭敬敬对逢霜行了一礼:“晚辈刘褐,见过仙尊,仙尊夫人。”   温枫良咬了咬唇,想去扶刘褐,又想到那下人给他说的规矩,硬生生收回步伐。   “刘掌门不必多礼。”   逢霜发了话,温枫良忙不迭上前,扶起掌门。   他这一世出生不到三个月,父母就去世了,刘褐贪财归贪财,对他却是极好的,他不止一次产生刘褐就是他父亲的错觉。   刘褐陪着逢霜走在最前面,温枫良落后他们半步,二师兄似察觉到他的不开心,轻轻捅了捅他胳膊。   他转过头,见二师兄嘴一张一合,没一点声音发出。   他读懂了二师兄的唇语。   ——仙尊是不是欺负你了?   温枫良摇了摇头,二师兄又说,你别怕,放心大胆地说,二师兄替你主持公道。   他没绷住,笑出了声,逢霜侧过脸,目光在他和二师兄面上转了一圈。   温枫良藏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了,懊恼自己竟得意忘形,忘了逢霜还在。   “何时用膳?”   刘褐道:“……还有两盏茶时间。”   逢霜点点头,对温枫良说:“别误了用膳时辰,去吧。”   温枫良骤然明白逢霜的意思,道:“仙尊放心。”   逢霜静静地看温枫良和二师兄钻进旁边小道,觉得回到空梧派的温枫良竟有些可爱。   “仙尊,枫良他被我们惯坏了,没给您添麻烦吧?”   “不曾。”   逢霜移开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和刘褐聊天,他话少,基本都是刘褐在说,他看心情应上一两声。   紫藤茶亭,是温枫良最喜欢来的地方,他拂开一串串紫藤花,在木凳上坐下,长舒了口气。   “师弟,你老实跟师兄说,仙尊是不是欺负你了?”   这两天,二师兄脑中不停浮现温枫良成亲那一天,逢霜一身白衣,没拜堂,没奉茶,强行拽着温枫良出了大堂。   他师弟狼狈踉跄的身影成了他梦里最恐惧的存在。以至于打坐过程中,都看到温枫良一脸血色地质问,当初为什么不肯放他离去,要将他推入火坑,让他尸骨无存。   温枫良摘了朵花,斜着眼睛看他二师兄,像往常那般打趣他二师兄:“欺负了又怎样,你又打不过他。”   “拼我一条命,总能让他受点伤。”   温枫良一怔,意识到二师兄神情不是作假,连忙道:“我胡说的,仙尊他对我……很好。”   怕二师兄不信,温枫良又道,“仙尊他是表面看着冷,实际上很温柔。”   “那你成亲那日……”   “是个误会,误会,师兄你也知道嘛,仙尊他在长落渊之战受了点伤,那日正好旧伤复发了。堂堂仙尊,总要给点面子不是?”   “别担心啦,我要是真的受委屈了,我能忍着不跟你说吗?”温枫良站起身,手搭在他师兄肩头,好半天才勉强哄好他师兄。   估摸着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他转过身,整个人都僵住了。   紫藤花的尽头,站着面无表情的仙尊。   温枫良脑中嗡了一声。   逢霜何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 第6章   温枫良头脑一片空白,茫然看着逢霜,身体下意识挡在他二师兄身前,结结巴巴叫了声仙尊。   二师兄皱了皱眉,看温枫良这样子,哪还有方才半分从容,分明是害怕逢霜。   定是逢霜欺负了他师弟。   是了,以他师弟的性格,真正受了委屈哪会跟他说,只会自己咬紧牙关咽进肚里,脸上笑的比谁都开心。   “仙尊安好。”   谢岷很敷衍地对逢霜行礼,手上一拨,轻松把他师弟拨到他身后,用极低的音量道:“别怕,有师兄在。”   他可以豁出命来保护温枫良。   他已经失去了个弟弟,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弟弟。   逢霜安静看他们师兄弟情深,对温枫良道:“快用膳了。”   谢岷的话他听的清清楚楚,他也知道他犯病是什么样子,温枫良没被他弄死都算命大,故而见此情形并未动怒。   温枫良震惊之下没动弹,逢霜也没收回手,就停在空中,大有温枫良不过来,他就不收手的架势。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温枫良率先服软,他觑着逢霜脸色,犹豫一瞬,没握上逢霜的手。   若逢霜待会儿吐了,那就太丢面子了。   他还是怕逢霜会恼羞成怒。在青羽宫无所谓,逢霜犯病犯的再凶,也只有特定几人知道,在空梧派就不一定了。   临行前,宗主杜瑄枢特意传音叮嘱他,千万不能让逢霜在外面犯病,还说没犯病的逢霜很温柔很通情达理,让他不用害怕。   他这么想着,嘴角扬起柔软弧度,轻声道:“有劳仙尊特意来叫我和师兄了。”   逢霜伸手本就是做做样子,温枫良没牵,他也就很自然地放下去,他转过身,朝来时方向去。   似乎他来这一趟,又在亭外站了会儿,就只是为了来叫温枫良去吃午饭。   温枫良暂时松了口气,偏头对谢岷道:“师兄走吧,别让掌门他们等急了。”   空梧派地小人少,小门小派之间走动拜访倒还行,接待逢霜这种等级的大人物就不够格了。   刘褐一咬牙,开启了芷兰境。   芷兰境是空梧派第一任掌门耗尽毕生修为创建的,为的是在日后大乱中给空梧弟子们一个藏身之所,让空梧派不至于被灭门。   刘褐知晓此举鲁莽,他把空梧派最后的保命手段暴露在逢霜面前,但他想到昨晚那个诡异的梦,又觉得可以赌一赌。   虽然他不知道他要赌什么。   温枫良第一次踏入这地方,被倒流的瀑布,悬在空中金碧辉煌的宫殿,仿若笼罩着仙气的环境惊得目瞪口呆。   他虽是修士,但空梧派一穷二白,给弟子多发两套弟子服都要考虑半晌,况且以刘褐的修为,也不足以支撑如此众多绚丽的奇景消耗。   至于那些大门派的布置,温枫良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遑论参观了。   青羽宫倒是大,但那是逢霜的地盘,他胆子还没大到敢乱转的地步。   逢霜见怪不怪,清岳仙宗家大业大,填云造海,星辰为池都是基本操作。   最初的青羽宫奢华又瑰丽,他当上仙尊后,将那些精巧的设计,令人惊叹的创造一样样摧毁,一点点抹去那人存在过的痕迹,也把那段屈辱过往埋在尘土中。   他看着温枫良满目惊艳,漫不经心地想,青羽宫被他摧毁的那些,随便留一样,都够温枫良走不动道了。   宴席设在芷兰殿正殿。   在地面看时,芷兰殿离地不过两三丈,登上芷兰殿再往下望,看到的便是绵延不绝的地面,和似乎伸手就能碰到的云层。   “小心别掉下去。”   温枫良使劲拍了拍身前的栏杆,笑道:“二师兄放心,掉不下去的。”   他询问似的看了眼逢霜,逢霜见他兴致勃勃,轻轻颔首。   他顿时就如被放出笼的鸟,扑腾着翅膀迫不及待飞向天空。   逢霜静静看着殿中雕花,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听到温枫良惊呼一声,转眸看去,便见温枫良弯着双潋滟眸子,对谢岷道:“云里有鱼。”   原本稀疏的云气聚集在四周,形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云海,一眼望去竟像是人在云中走,温枫良一时玩心大发,伸出手去弄云。   那云触感冰冰柔柔,动一动就能看到云层荡起轻微波澜,他还没从这种神奇的场景中回神,就感觉有东西啄了啄他手指。   是一条淡蓝色的鱼,甩着琉璃一般的尾巴,跃出云海,又消失在云海中。   温枫良眉眼弯弯的模样,令逢霜多看了几眼。   那鱼颇有灵性,温枫良逗鱼逗的正开心,猛地听到刘褐叫他,略有茫然地转过头,刘褐微微皱着眉,视线往逢霜那儿瞟了瞟。   没等温枫良反应过来告罪,逢霜便道:“无妨,他喜欢就让他玩。”   刘褐小幅度瞪了瞪温枫良,向逢霜行礼道:“小徒顽劣,仙尊见谅。”   温枫良的兴奋瞬间减少很多,他有一下没一下晃动着触手可及的云海,心里颇不是滋味,连那条细细啄他指尖的鱼也没那么在意了。   他明白刘褐的意思,刘褐在责备他恃宠而骄,自己玩的痛快,冷落了逢霜,怕逢霜生他的气。   他咬了咬唇,莫名感到些许委屈。   他转过头去看逢霜,又看了看刘褐,沉默着收回手,慢吞吞走到逢霜身侧。   逢霜思索着回头要不要在青羽宫也搞点这些,见温枫良蔫头耷脑向他走来,心知是方才刘褐的话让温枫良不开心了。   “饿了?”   “啊?”   温枫良疑惑抬头,逢霜道:“饿了就吃饭吧。”   顿了顿,逢霜补充道:“吃完饭再玩。”   温枫良耳尖一热:“好。”   满桌饭菜样式精美滋味甚好,看得出废大心思。逢霜给面子地每一样吃了几口,就动作优雅地缓慢用着汤,看温枫良狼吞虎咽。   ……这吃法,不知道的还以为青羽宫虐待他,不给他饭吃。   刘褐不再开口,神色慈祥看着温枫良。   这一桌子大部分菜都是按温枫良的喜好来,温枫良主动给刘褐夹了筷鱼肉,刘褐乐呵呵把那鱼吃了。   温枫良犹豫看向逢霜,逢霜知晓他心思般,说道:“本尊不饿。”   “哦。”温枫良又埋下头苦吃。   青羽宫的确没短他吃食,可他人生地不熟的,吃饭孤零零一个,又不是他喜欢的口味,难免吃的不痛快。   用完午饭,逢霜在芷兰境多待了些时间。   温枫良得了逢霜的同意,拉着谢岷在芷兰境疯玩。   像个小孩,逢霜想。   二十多岁的温枫良在活了几百年的逢霜看来,可不就是小孩。   他梦中那人,也像个小孩。   逢霜指尖动了动,一朵云彩慢慢变成洁白的小兔子,在草地上一蹦一跳,在温枫良蹲下想要抱它时,主动跳进温枫良怀里。   逢霜向来很有耐心,刘褐屡屡觑他脸色,直到温枫良玩累了,红着脸叫仙尊,他脸上都没出现半分不耐烦。   很久以后,温枫良都记得那一幕,在满天璀璨霞光中,仙尊一双清凌凌的琉璃眼瞳望向他,嗓音清澈:“玩好了?”   温枫良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急忙回答道:“是我贪玩,让仙尊久等了。”   “无妨。”   逢霜取出准备好的回门礼,刘褐粗略算了算,比提亲的聘礼多了一倍,其中不乏珍稀丹药、灵植、法器等。   最让刘褐惊讶的是里头有一朵三叶琥珀莲,正是他疗伤所需的灵植。   琥珀莲难得,三叶琥珀莲更是难得。   刘褐激动到双手微抖,温枫良虽不知三叶琥珀莲,但看刘褐的表现,也明白那东西必然很珍贵。   “多谢仙尊。”   他这一跪跪的心甘情愿。   “不必,”逢霜手一挥,灵力柔和托住温枫良弯下的膝盖,道,“此是应当。”   他在刘褐和空梧派弟子面前给足了温枫良面子,也算侧面向谢岷证实了温枫良所说的温柔。   温枫良心知肚明,故而一回到住所,他就向逢霜道谢。   逢霜没理他,背着手打量房内摆设。   温枫良是刘褐的徒弟,有自己单独一所院落,地方不大,布置的很认真,各种果树和花木交错。   在角落里,逢霜还看到一架爬满藤蔓的秋千。   屋里摆设不多,每一样东西都在恰当的位置,窗边放着白瓷瓶,装有含苞待放的蔷薇。   香炉小巧玲珑,青烟袅袅升起。   不像他的房间,永远只有黑白两色,永远都是冷如冰窖。   温枫良抱来一床被褥,道:“仙尊睡床,我睡地上,可好?”   逢霜看了眼床榻,不是大红的鸳鸯戏水被褥,是淡雅的竹青色。   他点点头,又目不转睛盯着那香炉。   温枫良以为他讨厌这味道,刚想上前灭掉,就听逢霜道:“这香,让本尊想起一个人。”   温枫良不太想听。他明白他知晓的事情越多,日后离开可能就越困难,搞不好得把命丢了。   仙尊对温枫良不甚明显的拒绝视而不见。   逢霜嗓音清冷,泉水一般在寂静房间缓慢流淌。   那人身上总有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不像他,洗的再干净,也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他喜欢那股味道,又担心那人知晓他的不堪,幸好那人眼睛看不见,让他可以自欺欺人。   他不知道那人来历,也不知那人是如何瞒过他师尊到的青羽宫,每一次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不管伤口多疼,他都会换身干净衣裳,高高兴兴去找那人,听那人给他讲他从未去过的人间。   仙尊眼眸低垂,唇角微扬,似陷入回忆中。   温枫良有个不好的预感,这种知心长辈的剧情,到后面十有八九都会出问题。   果然,逢霜讽刺一笑:“本尊信任他,他却背叛了本尊。”   温枫良忙不迭后退几步,几乎想落荒而逃。   逢霜犯病了。   温枫良望着挡在他面前的结界欲哭无泪,他哪能想到,他用惯了的香料会勾起逢霜的往事啊!   “仙、仙尊,您冷静点。”   这里是空梧派,不是青羽宫啊!   “这是您的药,您……”   话音未落,温枫良脖颈一紧,手上青花瓷瓶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个圈。   这次逢霜没掐他脖子,而是拎着他颈子,把他带到空中。   温枫良吓得身体都僵了。   风呼呼地刮,寒意从脚底窜到脊背,冷的他直打颤。   温枫良谨慎往底下看了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本尊最后把他扔进了长落渊。”   那时长落渊还有很多魔物,他听着那人痛苦的声音,听着那些魔物咀嚼的动静,无悲无喜。   温枫良一惊,顾不得逢霜不喜他人触碰,连忙抱住逢霜胳膊。   “仙尊,您看仔细,我不是您说的那谁,我是温枫良。”   仙尊冷漠的视线挪到他面上,看了他几息,手上一松。   温枫良便尖叫着坠入长落渊。   -------------------- 第7章   最初的长落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凶猛魔兽,修为稍差点的,进去就是个死字,后来凭空出现的大魔墟光被封印进长落渊,此地愈发让人望而却步。   以温枫良的实力,都不需要墟光出手,他就得死在那些魔兽嘴里。   温枫良没有心思谩骂逢霜这种狗都不一定会做的行为,手忙脚乱地掐诀,十指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他几乎是把他记得的所有飞行诀都试了一遍,才勉强停住下坠之势。   飞不上去。   温枫良抿紧了唇,脚下有股力量在拉他。   夜色太浓,他看不清逢霜的脸,只隐约看到那道月白色身影静静停在空中。   他看不到也能想到逢霜的表情,定是一派冷漠。   往下看,依旧是一片黑暗,但偶尔有一抹红光闪过。   想来那就是逢霜险些拼尽一身修为筑成的封印。   温枫良感觉到了强烈危险的魔气,这令他浑身都颤了起来。   逢霜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他静立云端之上,微垂着头,目光冷静又无情。   温枫良终究支撑不住,如中箭断翼的鸟,不甘又无能为力地坠落。   长落渊内,早已有魔兽注意到了这个修士。   见温枫良坠入渊内,它们狂奔着,扬起厚厚的尘土,兴奋地朝温枫良所掉之地奔去。   听到魔兽此起彼伏的嗷嗷声,温枫良心里反而很平静。他那点修为,在进入长落渊的那一瞬,就被封印了。   ——   “师弟?师弟!”   熟悉的声音夹杂着焦急,穿透层层白雾。   温枫良眼睫颤了颤,缓慢睁开眼。   他还险在噩梦中,听到声音转过头,眼前白蒙蒙的,没看清来人的脸。   “二师兄,你也被丢进来了?”   谢岷哭笑不得:“什么叫我也被丢进来了?你做噩梦了,我叫了好半天才叫醒你。”   做噩梦了吗?   温枫良眨眨眼,昏沉的意识逐渐清明,遮挡视线的那层白雾一点点散开。   入眼并非混乱肮脏的长落渊,也非丑陋凶残的魔兽,是淡青色的床帐,绣着洁白梨花。   鼻端闻到的不是血腥气,淡雅的熏香。   是他的房间。   温枫良坐起身,视线尚有些模糊。   他安静盯着谢岷,谢岷被他看的后背发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师弟?你怎么了?”   被子下的手用力握拳,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温枫良回神。   是了,是梦。   他想了会儿才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从芷兰境回来,逢霜的确看了那香炉很久,但没有发疯,更没有把他扔进长落渊。   一切都是他的梦。   但他总觉得,那梦太真实了,真实到仿佛发生过。   他摇摇头,道:“让师兄担心了,仙尊呢?”   “仙尊一大早就出去了,特意嘱咐我们别吵醒你,”谢岷紧皱的眉头松了松,“快到午膳的时辰了,你还没醒,师尊让我来叫你。”   温枫良看了眼天色,惊讶他居然睡了这么久。   “我进来时听到你在叫仙尊……能不能给师兄说说,你做了什么梦?”   温枫良面不改色撒谎道:“我梦到你和师尊有难,仙尊袖手旁观,于是我就求他救你们。”   谢岷:“……”   温枫良掀开被子下床,换好衣服才意识到,昨晚他是打地铺逢霜睡床的,谢岷叫醒他时他在床上……   应该是逢霜把他弄到床上的吧。   他洗漱完,推门而出。   今日天气甚好,他养的一院子花花草草长的都很茂盛,沐浴在灿烂阳光下。   温枫良扶着门框,缓过一阵突如其来的头晕和疼痛。   “怎么了?”   谢岷见他没动,担忧问道。   “可能是睡的太久,突然见了阳光,有点不适应。”   温枫良低声说。   谢岷打趣了他两句,从乾坤袋里寻了个把伞撑着,给他遮阳光。   温枫良随谢岷到了殿内,第一眼便看到立在窗边看看风景的逢霜。   “见过仙尊,”温枫良收了伞,向逢霜行礼。   温枫良礼行了一半,被柔和灵力托住胳膊,他也就不再坚持,顺着那股灵力站直身体。   “吃了它。”   仙尊冲温枫良伸出右手,掌心躺着个蓝色瓷瓶。   逢霜道:“宁神香露。”   温枫良震惊抬眸,看着神情淡漠的仙尊。他这段日子睡眠质量确实不太好,噩梦连连,醒来什么都记不住。   他笑吟吟、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多谢仙尊。”   逢霜对上那双漆黑眼眸,里头有明晃晃的讨好和感激。   这宁神香露是他看温枫良睡不安稳,留了道化身,大半夜跑去好友那里“讨要”的。   “无需言谢。你是本尊的妻,此是应当。”   温枫良:“……”   温枫良动作一顿,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了笑。   一旁的二师兄被逢霜这句话酸到牙都快掉了,意识到自己待在这里不合适,连忙找个借口溜出去。   殿内只剩温枫良和逢霜两人,温枫良想晚上睡觉前再喝,便收好瓷瓶,逢霜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道:“现在用,本尊给你护法。”   好友研制的不是普通香露,以温枫良这点修为,哪怕只用了一滴,没有他帮忙,恐怕离爆体而亡不远了。   何况……逢霜敛了眉眼,他也想知道,昨夜温枫良身上那股气息从何而来。   温枫良哦了声,根据逢霜的提醒,小心翼翼滴了一滴在水中。   瓶塞拔出的一瞬间,就有说不明的香味在空中涌动,温枫良深深吸了口,错觉自己不在室内,而是在百花盛开的花园中。   逢霜屈指一弹,灵力撞开窗户,察觉到新鲜空气涌入,他呼吸才放开了些。   太香了。   这样香的味道,很容易勾起那些他不愿回想的记忆。   温枫良没注意到逢霜的行为。   香露味道不错,入口清甜不腻。   混有香露的清凉水液一入腹,温枫良就觉得自己头脑一清,浑身疲乏感一扫而空,身体轻盈无比。   饶是他是个修真小白,此时也明白这香露的珍贵之处。   他放下空碗,就地盘腿打坐。   逢霜说是给他护法,无非就是站在他旁边,等药效上来了,估摸着他的承受能力,用灵力替他化开多余药力,免得他一命呜呼。   凉意很快变成燥意,仿佛有团火落入丹田中,温枫良强行忽略那股灼伤感,认认真真引导那股并不柔和的药力经过自己经脉丹田,用以修复略有破损的地方,疏通瘀堵之所。   温枫良有预感,此次之后,他修为应该会上一个台阶。   之前他不在乎修为是不想引人注目,空梧派地方小,没有灵脉奇珍异宝等让人觊觎的东西,他出任务也是没什么危险的小任务,日常有师兄们护着,可以安安分分当条咸鱼,过完这一生。   可如今不一样了,他嫁的人是逢霜,是哪怕离奇死了三任妻子,也有无数男修女修想嫁的逢霜仙尊。   如果逢霜没疯病,他努力修行,是为了有一天能和逢霜并肩,不至于日后被人谈起,除了看不起就剩下鄙夷。   但是逢霜有疯病。他努力修行,是想多活几年,他不想哪天莫名其妙死在逢霜手上,连挣扎的能力都无,更想以后跟逢霜和离时,多几分底气。   在修真界,实力就是最好的底气。   刘褐与谢岷进来时,温枫良正在入定,逢霜平静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识趣离开,而后一道结界悄无声息竖起。   刘褐望着紧闭的殿门,有些欣慰。   温枫良是他收的徒弟,天资并不差,准确来说,以温枫良的资质应该去大门派,而不是待在要啥没啥的小门派。   可惜温枫良在修练一事上实在不上心,入门好几年了,勉勉强强才到筑基,还是随时都能掉下去的筑基。   温枫良混吃等死的行为气的刘褐薅了好几把头发,最后见温枫良死不悔改,长叹一声也就随温枫良去了。   筑基的修士寿命不过百来年,刘褐想,凭他剩余的时间,护一个乖巧不惹事的徒弟绰绰有余。   他那时候怎么都想不到,温枫良会和逢霜扯上关系,更想不到,有一日温枫良打坐,竟是逢霜亲自护法。   他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笑道:“枫良有仙尊帮忙,想来不会像以前那般懒散。岷儿啊,你也要努力,别被枫良落下太多。”   谢岷掩去眼底复杂的神色,恭敬道:“徒儿知晓。”   殿内温度不知不觉降了下来,温枫良沉浸在玄妙的境界中,发上覆了薄薄的霜都不知道。   逢霜抿了口早已凉掉的茶,垂着眼眸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手掌。   温枫良脸上开始泛红,经脉被宽阔到他现阶段能承受的极限,直到他脸颊绯红,呼吸滚烫,逢霜才慢条斯理戴好手套,行至他身前。   手套隔绝了温度,也隔绝了那种肌肤相碰的触感,逢霜仍不由自主皱眉。   精纯灵力忽略温枫良自身那点抵抗,顺着手腕进入温枫良体内,一寸寸化解多余药力的同时,也在寻找另一股气息。   一股污秽暴戾,类似于魔的气息。   温枫良不是魔修,逢霜很明白,今早他化身从刘褐那得知,温枫良拜入空梧派近十年,别说修魔,说不定连真正的魔修都没见过。   唯一一次离开空梧派五天以上,是相月秘境开启那次。   温枫良体内干干净净,并没逢霜想找的气息。   仙尊脸色严肃。他和魔修也好,魔也罢,都打过不少交道,即便他们伪装的再好,他都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故而他确认他不会认错。   温枫良从入定中醒来,一张美人面映入眼帘,他愣了几息,才想起这人是谁。   “别动。”   仙尊声音低沉,温枫良一惊,下意识看向逢霜,随后咽了口唾沫,身体紧绷,时不时觑一眼逢霜脸色。   嗯?   没吐吗?   仙尊眉头紧蹙,满脸尽是忍耐之色,唇也抿的很紧。   温枫良看着逢霜搭在他腕上的右手。认真看去,能看到逢霜戴着一层很薄,几乎呈透明色的手套。   难怪……逢霜厌恶他人触碰到了一碰就会吐的地步,却能碰他而没多大反应,原是戴了手套。   灵力在温枫良体内行走一周,确认无碍,逢霜谨慎收回,顺着温枫良诧异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逢霜道:“本尊在你……”   “仙尊不用解释,晚辈明白,晚辈都明白。”   温枫良飞快打断逢霜的话,抽回手,自以为很轻微地后退半步,和逢霜拉开距离。   逢霜见温枫良这样,也熄了告诉温枫良魔气的心思,等回到清岳仙宗再说吧。   -------------------- 第8章   温枫良此次收获不算小,体内杂质被清除了很多,境界从筑基初期一跃到了后期,再稍稍一修炼,就能进阶。   他站起身,真心实意冲逢霜行了个大礼。   他心里门清,单是靠他自己,能到中期就不错了。   这次逢霜没拒绝他的道谢,背着手受了,而后道:“走吧。”   温枫良起的晚,又耽搁这么久,早已错过了午饭时辰。   逢霜吃不吃饭都无所谓,温枫良不行。   连错过两顿,他饿的胃都轻微叫唤了。   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温枫良凑到等在外头的谢岷面前,热情叫了声师兄。   谢岷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逢霜:“晚辈能否给枫良弄些吃食?”   “可。”   既然逢霜同意,温枫良就不客气了,当即报了一大串菜名,惹得谢岷诧异地又看了看他,他冲谢岷讨好一笑,而后跟逢霜知会一声,跑着离开此地。   他出了不少汗,黏黏糊糊的,又脏又难受。   逢霜目送温枫良背影消失不见,冷淡开口:“何事?”   谢岷暗中叹了口气道:“枫良性子跳脱,没见过多少世面,在清岳仙宗若有得罪仙尊之处,还望仙尊高抬贵手,莫要与他计较。”   虽然逢霜在空梧派的行为堪称温柔,但温枫良被欺负的念头还是在谢岷心头挥之不去。   他和温枫良相处那么多年,哪会不知温枫良真正害怕是什么样子?   昨日见到逢霜时,分明怕到手都在抖,却还要假装不动声色把他护到身后。   逢霜半分目光都没分给谢岷,他   道:“本尊自不会与妻子计较。”   谢岷莫名觉得这句妻子挺刺耳,他想逢霜这会儿一口一个妻叫的顺口,几天前大婚时,连堂都不愿和他师弟拜。   当然,这话他只是在心里想想。敢背后埋怨仙尊,别说是他,就是空梧派加起来,都得遭殃。   再说了,温枫良还得在逢霜手下讨生活呢,他不能害了他师弟。   温枫良对他师兄“出卖”他的行为毫无所知,他步履轻快回到小院,打了桶水用灵力弄热,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从浴桶中出来,他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不少,极目远眺,视力也好了一大截。   逢霜坐在凌波湖畔的水榭中,望着湖面似乎在发呆,路过的弟子偷偷觑他一眼,也不敢多看,等到自以为他看不见了,再转过头看他,低声跟同伴讨论。   仙尊常年待在青羽宫,便是出宗,也不会长时间在外逗留。别说他们,可能某些小门派的宗主掌教都没机会如此近距离看仙尊。   他们激动的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言辞都是羡慕憧憬的。   逢霜听着赞扬他的话,嘴角弯出个讽刺的弧度。   空梧派地方很小,逢霜神识展开一扫,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把空梧派布局弄的一清二楚。   没有大门派所谓的秘密禁地,也没有一丝魔气。   那温枫良身上的魔气从何而来?   仙鹤应召而来,垂下高贵头颅,等待仙尊命令。逢霜停下动作,低头看着他刚才写的内容,屈指一弹,将那桃花笺焚为灰烬。   本来魔气一事可直接告诉杜瑄枢,让杜瑄枢去查,可……逢霜蓦地想到昨天和谢岷谈天的温枫良,无端熄了告诉杜瑄枢的心思。   与墟光那一战留下的旧伤至今未好,他很清楚留一个身有魔气的人在身边是多大的威胁。   琉璃眼瞳里不复平静,如湖面泛起的波澜,逢霜心想,或许温枫良可以成为解开他这一身枷锁的钥匙,也或许他可以借助温枫良的手,去得到他想要的解脱。   哈,他迫不及待想看到杜瑄枢他们的表情,当救命药变成了催命药,他们的脸色一定很好看。   还有那人。他知道那人没死,必定躲在哪个角落养伤,妄图有朝一日打回青羽宫,将那些恶心的手段再次使在他身上。   他不会再如那人所愿。   他能赢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等顾白梨回来,等他确认顾白梨有不弱于他的实力,他就把东西交给顾白梨,再没顾忌地去寻那人,让那人彻底身死道消,再去长落渊,与墟光同归于尽。   这人间不属于他。   若是少年嬴绮在此,一眼就能看出,逢霜在发病的边缘了,只消一点点刺激,就能让清高矜贵的仙尊变成个疯子。   仙鹤弯下优美纤长的脖颈,轻轻啄了啄仙尊苍白手指。   逢霜睁开眼,眼中是未散尽的癫狂,他微微别过头,听来人先是温和驱散那群弟子,再轻声细语地唤他。   “仙尊,师兄做了些吃食,您尝尝吧。”   春风细雨般的声音,浇灭心头那点暴虐火焰,逢霜敛了些寒意,语气仍然冷冽,却不足以让温枫良恐惧。   “本尊不饿。”   温枫良置若罔闻,坐到逢霜对面,从食盒里一样样拿出还冒着热气的菜肴,笑着说:“仙尊今日帮了晚辈大忙,晚辈穷,有的东西仙尊肯定看不上眼,思来想去只好拜托师兄,做了这一桌子菜,希望仙尊给点面子,尝一尝。”   温枫良和逢霜用过三次饭,次数不多,但他很敏锐地注意到逢霜的喜好,喜麻辣口,爱吃素,不爱荤,讨厌和鱼有关的所有菜,包括鱼汤。   他敢拿吃食来哄逢霜,是因为在原书里,逢霜喜欢美食。   可能每道菜逢霜只吃一两口,但请逢霜吃美食,绝对是投其所好。   温枫良找逢霜找的并不难。   他取完餐,就听到弟子们说逢霜在临湖水榭,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临湖水榭,他一眼便看到那个坐在亭中,脊背笔直,面无表情的仙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弟子们兴奋地围在岸边,显得逢霜跟只猴似的。   温枫良叹了口气,心想就他们这看猴的架势,逢霜生气他也不意外。   可他不能让逢霜生气,逢霜一怒,就很容易发病,一发病就完了。   他只能深吸口气,强行挤出笑容,把围观逢霜的弟子们都赶走,再向逢霜告罪。   逢霜对他的道歉不置可否,目光从满桌菜肴扫过,仙尊道:“你倒挺上心。”   温枫良假装没听出逢霜话里意思,依旧是笑着:“仙尊尝尝吧。”   仙鹤拍着翅膀,它从清岳仙宗而来,无事而返。   谢岷做饭手艺在空梧派是一绝,就连许多大城镇大酒楼的厨艺都不一定比得上。   收拾好厨房剩余东西,谢岷直起身,在门口看到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枫良?你怎么在这儿?”   温枫良从灶膛里扒拉出他准备当饭后甜点的烤红薯,撕开外皮,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我来找师兄学艺。”   “学什么?这哪有你学的?你慢慢吃,别噎着。”   温枫良狼吞虎咽吃完烤红薯,拿起谢岷递过来的水杯,有气无力趴在桌上把事情经过告诉谢岷。   谢岷眼角抽了抽,不知该说温枫良自作聪明还是自作自受。   “我还以为你去了清岳仙宗一趟,口味都变了,原来是……”   原来是按仙尊喜好点的菜。   温枫良道:“师兄想说我蠢就说吧,我不生你的气。”   他手艺不行,让谢岷做饭,向逢霜表达谢意,中途习惯性夸了他师兄几句,逢霜看了他片刻,矜持地点头说尚可,然后话锋一转,他就被逢霜从临湖水榭赶到厨房来了。   那么多菜,他还没吃上几口呢。   回想逢霜眼里微弱的笑意,温枫良揉了揉脸,无奈道:“学就学呗,我就不信了,我这么聪明,会学不好怎么做饭。”   美食能哄逢霜高兴,逢霜高兴了就不会随意发病,不随意发病他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他到达临湖水榭时,见到逢霜掌中那白玉瓷瓶——宗主杜瑄枢和他说过,装有那药的瓶子有什么标志。   他一看到那瓶子,就知道逢霜要犯病了。   他们回门是三天,往后温枫良肯定大部分时间都在清岳仙宗。谢岷作为刘褐重点培养的徒弟,将来说不定就是空梧派的掌门,不可能因教温枫良做菜这种事在空梧派和清岳仙宗两头跑。   逢霜悠哉地在空梧派转悠欣赏风景,谢岷伏案疾书写菜谱,偶尔抬头骂里头那人几句。   谢岷平时温柔又通情达理,一教起人来,立马炮仗附体,曾有个刚入门的小师弟,硬生生被他骂哭了。   温枫良被骂的次数也不少。   厨房发生的事情自然瞒不过逢霜,仙尊摘了朵蔷薇轻嗅。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温暖他神色半分。   让温枫良学做饭,他是故意的。   梦中那人的脸不再那么模糊,他依稀能看出,那人和温枫良眉眼有几分相似。   他想,既然梦中那人能为他洗手作羹汤,温枫良又为何不能?   回门的最后一天,在锅碗瓢盆的响声中,在厨房烟火气中落下帷幕。   清雅的熏香掩盖身上油味,温枫良怕熏到逢霜,特意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   今夜仍是逢霜睡床,温枫良打地铺。   夜深人静,月亮躲进云层,一缕夜风从没关严的窗户溜进屋里,温枫良打了个寒颤,无意识把被子裹的更紧。   逢霜关好窗户。他不喜和人接触,所以温枫良睡地上都离他远远的。   他带上手套行至温枫良身前蹲下,指尖搭在温枫良手腕,冰的温枫良在睡梦中一抖。   仙尊认真检查半晌,和昨夜一样,同样没发现魔气。   不可能。   仙尊垂下眼眸,视线尽头是温枫良平静的睡颜。   他忽地忆起,他察觉魔气时,温枫良似乎在做噩梦。   是要让温枫良做噩梦,才能查出魔气?   仙尊尚在犹豫中,温枫良眉头一皱,梦境从谢岷的怒吼变成他被逢霜扔进长落渊的那一幕。   不对,不是逢霜。   他努力睁大眼睛,在模糊的视野中,他看到那人的模样,好像不是逢霜。   与此同时,他看到掉进长落渊的,不止他一人。   那人影伏在地面,身量看起来还是小孩子,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吐出声低弱的痛呼,随后再无声息。   温枫良被摔的头晕眼花,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站起来,看了看四周,还好没有魔物发现他们。   “喂,醒醒。”他推了推那孩子,后者顺着他的力道身体往后一翻,露出张虽稚嫩苍白,温枫良却不会认错的脸。   逢霜?   -------------------- 第9章   翌日,风轻日暖,天色清澈碧蓝。   温枫良揣着谢岷连夜写好的菜谱,被刘褐等人送到山门处。   刘褐望着他久久没说话,他道了声数年不曾叫过的师尊,也不知该说什么。   谢岷上前,替刘褐叮嘱他:“清岳仙宗不像我们这儿,规矩多,你凡事别任性。要是想我们了,就回来,你屋子都给你留着呢。”   温枫良听了这话,鼻腔一酸,眼眶立马红了。谢岷强忍情绪,继续道:“你啊,别再像以前那样,对修炼不上心。”   压低声音,谢岷道:“你要是受委屈了,一定不要自己憋着,一定要告诉师兄。”   温枫良重重点头,往逢霜那儿看了眼,轻声道:“有仙尊在,想必也没人敢欺负我,师兄放心吧。”   谢岷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师弟,他担心的就是逢霜。但他没再说什么,毕竟温枫良现在是逢霜妻子,他若让逢霜不痛快,难保逢霜不会找温枫良的岔。   对于逢霜这人,谢岷了解的不比温枫良多多少。   他们交谈时,逢霜安静等在一旁,见温枫良恋恋不舍,频频回望,逢霜道:“你若舍不得,本尊可陪你再住几天。”   温枫良抱着仙鹤脖子,闻言愣了愣,而后拒绝。   “仙尊垂怜,晚辈感激不尽。”   再住几日,他倒是想,可是他怕逢霜犯病。   杜瑄枢说,逢霜以前病情稳定,一个月犯一次,犯一次得半个月,不知从何时起,这规律就行不通了。   现在的逢霜,完全就是个不定时炸.弹。   好在逢霜常年待在青羽宫,清岳仙宗弟子没命令连靠近青羽宫都不敢,逢霜再怎么发疯,都无弟子知晓。   他在众弟子心目中,还是那个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实力强盛的逢霜仙尊。   温枫良微微偏过头,假装看风景,实则眼角余光全在逢霜身上。   仙尊御剑而行,黑发干脆利落地挽成高马尾,束以淡青色发带,灿烂阳光落在他脸上,驱散几分眉宇间的寒意。   察觉到温枫良的注视,逢霜收回视线,温和问道:“随之有事?”   温枫良脸有点热,连连摇头,语气莫名有些心虚:“我只是、只是在看风景。那边的风景很好看。”   逢霜也不拆穿他,道:“拂晖尊者的夕照峰,漫山遍野都是细琼花,确实很美。随之可要去看看?”   “诶?”   温枫良不过随口一说,哪能想到他所说的地方正是夕照峰,忙说不用了不用了。   夕照峰美归美,同样也很危险。   他穿书后,给自己定的保命手册第一条就是远离逢霜仙尊、拂晖尊者。   他盯着逢霜,想起昨晚做的梦,鬼使神差开了口:“仙尊可曾去过长落渊?”   “自然去过。”   “晚辈说的是仙尊幼年,约莫七八岁的时候。”   话音一落,温枫良就感觉周身一寒。   仙尊敛去伪装出来的温柔,视线如刀,一寸寸在温枫良面上刮过。   温枫良心里一紧,看逢霜这反应,八成是真的了。   这算什么?   他无意中又撞破了逢霜一个秘密吗?   逢霜要怎么对付他?   他身体紧绷,眼中流露出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哀求和警惕。   逢霜看了他片刻,既没有如他想的那般,盛怒中把他扔下去,也没有伤他,而是下颌绷得紧紧的,颇为隐忍地别过头。   “莫要自作聪明。”   温枫良眨眨眼,新奇地看着正常的逢霜仙尊。   他哪知道,逢霜没发怒不是性子好,是昨晚入他梦境,看到了他并不美好的童年,认为他与自己有相似之处,都曾被人抛弃,被人背叛过,都是一样的可怜。   接下来的路程,温枫良和逢霜谁也没开口,从长落渊旁边上空飞过时,温枫良又忆起那个梦。   他不晓得他为何会梦到小时候的逢霜,但他不可否认,当逢霜默认那刻,他的心是疼的。   那时逢霜年龄太小,却要在满是魔物的长落渊挣扎求生。   回到青羽宫,逢霜看也没看温枫良便走了,温枫良留在原地想了会儿,才明白逢霜刚才是在报菜名。   ……还是生他的气了。   温枫良叹息一声,决定不跟病人计较,问清厨房所在,他跟厨子说明来意,关上房门,搬了个凳子坐下,一页页翻谢岷给的菜谱。   谢岷写的很全,常见的不常见的菜都在上头。   温枫良刚翻到逢霜说的第一道菜,还没来得及看做法,门便被敲响了。   是那个跟在逢霜身边的少年嬴绮。   嬴绮神色怪异,道:“仙尊说你不能看菜谱,若做不出来,就让你去悔过崖领三个时辰的罚。”   少年说完面露同情,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又得罪仙尊了?”   这离被灵兽咬,去灵兽园打扫才几天?   温枫良无奈叹气:“我太笨了,猜不透仙尊喜好。”   他很爽快地把菜谱交给嬴绮,道:“菜我肯定做不出来,我直接去悔过崖吧。”   嬴绮伸出手拦住他:“仙尊说要见到菜,他不满意你才去。”   ……真是多此一举。   温枫良看着那盘糊到他自己都看不出是什么菜,又是一声长叹。   逢霜手持玉著,在那黑糊糊焦巴巴的碟中挑拣,竟没翻出一样不是黑色的食材,他面无表情看了眼温枫良,下巴微抬,温枫良便识相地将那碟子端走。   “去悔过崖。”   悔过崖还在思过崖后头。   比起思过崖,去悔过崖的惩罚更严重些。   思过崖最多就是寒风刺骨,电闪雷鸣,被风吹一吹,被雷劈一劈,被冻上一冻就没事了。   而悔过崖……   温枫良脚步顿了顿。原书中,主角酒后冒犯顾白梨,被丢到悔过崖两个时辰,就已经脚步不稳,面色苍白,出来后足足昏迷了三天。   温枫良这筑基后期的修为和主角没法比,体质更没法比,主角待了两个时辰就那样了,他要待的是三个时辰……   逢霜真的是不给他留活路啊。   看守悔过崖的弟子们看到温枫良俱是一怔,听到温枫良的来意更是惊讶。   “夫人,您……”   其中一弟子说:“您受不住悔过崖的惩罚,还是去思过崖吧。”   温枫良笑了笑,说:“不必。”   连普通弟子都知道他可能会死在悔过崖,他恨恨地想,他就不该心疼逢霜。   到底是逢霜的命令,那两个弟子无可奈何,只好让开入口。温枫良深吸口气,刚跨进半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   “夫人,请留步。”   嬴绮跑的气喘吁吁,他本来在快快乐乐看话本,突然被逢霜揪起来,让他给温枫良送东西。   “仙尊让我给你的。”   那木盒有禁制,只有温枫良拆的开,见温枫良点点头,大有带进悔过崖的意思,嬴绮道:“仙尊说,让您在外面拆开。”   温枫良只好暂时先退出来,在嬴绮的目光下打开那木盒。   木盒里放了件叠的整整齐齐的法衣。   温枫良不懂得如何识别法衣好坏,不过能到逢霜手上,这法衣必然很珍贵。   他没矫情,对嬴绮道:“代我向仙尊说声谢谢。”   法衣是上等法衣,衣上刻满了各种符文,温枫良一穿上,它就自动贴合温枫良身体,透过茶色外衣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里衣。   温枫良动了动,没有拘束感,在门口隐隐感觉到的凉意也消失了。   他一面想着逢霜还不算太没良心,一面跨进悔过崖。   然而下一刻,一道雷在他身上炸响,他就不这么想了。   逢霜狗,很狗,非常狗。   温枫良趴在地上,被刚才那一波冰与火的愤怒搞的神智都模糊了些许。   逢霜送的这法衣,最大用途就是保证他死不了,晕不了,哪怕是他痛到发抖,不顾形象就地打滚,一遍遍拿头撞着石头,撞的额头鲜血淋漓,都没法借晕厥躲避一丝一毫。   悔过崖共有八种刑罚,每隔两刻钟轮换一次,每两种刑罚后,会给受刑人一刻钟的休息时间。   温枫良到最后都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束发的玉冠早就碎了,长发散乱,染上泥土和血渍,黏在他腮边,衬得他脸丝毫血色,白的吓人。   那身杜瑄枢送的衣裳烂成布片,只剩逢霜送的法衣蔽体。   形容狼狈不堪。   他几乎是爬着到达那块大石头旁,眼前一片朦胧。   他好像看到了逢霜,白衣仙尊屈尊纡贵,弯腰温柔抱起他;又好像看到他父母,牵着他的手,带他去游乐园。   游乐园是他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可他去的次数并不多,每次都要撒很久的娇,爸爸或者妈妈才会稍稍松口,提出他们准备好的条件。   等他达到父母的要求,父母就会带他去游乐园,他们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然后踩着夕阳回家。   爸爸自告奋勇做饭,妈妈抱着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片。   他安静地回忆着,回忆到爸爸把饭蒸硬了,菜炒糊了就记不清了。   爸爸妈妈似乎吵架了。   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觉得不对,爸爸妈妈不应该吵架。然而他又觉得,爸爸妈妈经常吵架,不光吵架,他们还会动手,弄的家里一片狼藉。   爸爸生起气来会骂他,骂的很难听,也会打他,打的他很疼。   思维又开始混乱,他犹如坠入万花筒,画面光怪陆离,爸爸妈妈,逢霜谢岷刘褐,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人轮番登场,末了定格在长落渊那个幼年逢霜脸上。   万籁俱静中,他听到那道小小的,稚嫩的声音问他。   ——“你是谁?”   温枫良缓慢睁开眼,入眼是米白色床帐,他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这是他在青   羽宫的房间。   他还没死。   身体说不上疼,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介于痒和疼之间,又夹杂着涨。   温枫良扭头看向门外,嬴绮正端着碗进来,见温枫良醒来,放下药碗给他把脉。   “你可算醒了,”嬴绮道,“你睡了五天,五天!”   再不醒他就要被逢霜丢到思过崖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   温枫良坐起身,接过那碗闻着就苦的不得了的药,咬咬牙一饮而尽。   嬴绮从怀里掏出包麦芽糖来,择了一块递给温枫良,自己挑了块大的扔进嘴里,含糊不清道:“担心你的人可不是我。”   温枫良不解,嬴绮忽然笑嘻嘻道:“你不好奇是你把你抱出来的吗?”   “你。”温枫良见嬴绮一脸你怎么知道,抿了抿唇说,“很难猜吗?仙尊不可能主动抱我,而你是仙尊最信任的人,长期替仙尊跑腿,不是你还能是谁?”   嬴绮道:“别这么失望嘛,这次是我,下一次说不定就是仙尊了。”   “我没失望。”   嬴绮嘁了声,想说那你昏迷中一直叫仙尊干嘛,转念一想又作罢,神秘兮兮地说:“你要相信会有这一天。你和我们不一样。”   温枫良:“?”   “你在仙尊心里的地位和我们不一样。”   温枫良:“……”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生死都被逢霜捏着?   “你日后就知道了。”   嬴绮还想再说什么,对面的人眉目低垂,一派温顺模样,他反射性转过头,果然看到白衣仙尊出现在门口。   “你出去。”   嬴绮:“……”   他收拾好空碗,对温枫良道:“你先休息两天,养好精神。劫雷虽然有仙尊帮忙,但最终还是得看你。”   劫雷?   嬴绮不说温枫良还没注意到,一说温枫良就发现他如今离迷心只差一通劫雷。   温枫良抿紧唇,打一棍子给一颗枣?   -------------------- 第10章   他温枫良又不是逢霜养的狗。   把他折磨到差点死了,给点好处就想让他把此事翻篇,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穿好衣裳,温枫良打算去后院摘点金凤鸢萝捣成汁,涂在逢霜用的东西上。   他心里憋着火,又打不过逢霜,只好逮着逢霜自爆的弱点撒撒气。   只是让身体麻痹一会儿而已。   温枫良拖着病体走在去后院的路上,全然没注意阴下来的天空。   逢霜划了一大块地方用来种植一些对他自己很不利的植物,并取名为后院。   温枫良并不认识金凤鸢萝,猜测半天仍拿不准,刚想偷偷摸摸折回去,等问清楚再来,有人突然开了口。   “你右手边那株藤黄色的便是。”   那声音清冽如山泉,是极好听的声音,落在温枫良耳中却让他浑身都颤了一下。   温枫良极缓极缓地转过身,仙尊面无表情站在门口。   逢霜没看温枫良,视线全在随风摇曳的金凤鸢萝上。   后院有禁制,逢霜进不去,他看了几眼金凤鸢萝,又看着忐忑不安的温枫良,沉声道:“出来。”   温枫良还不太敢和逢霜对着干,悄悄摘了朵揣进袖子,磨磨蹭蹭走出后院,下一刻便听到轰隆声响。   是劫雷。   一道劫雷直直朝温枫良劈下,后者头一回亲身经历此事,愣了愣。   逢霜挥袖掐诀,打散那道劫雷,然后冲着仿佛被吓呆的人厉声道:“还不快出来!”   温枫良一迈出后院大门,逢霜就拎着他领子,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观竹殿。   透明结界升起,笼罩整个观竹殿,天空翻涌的劫雷察觉不到即将渡劫之人的气息,慢慢平静下来。   温枫良扶着墙面,脸色发白。   虽然天旋地转的感觉只有一瞬,温枫良还是很难受。   他缓了片刻,直起身看向逢霜。   他没道谢,也没道歉,就那么静静注视逢霜。   从得知他要和逢霜成亲开始,他没哭没闹,平静到近乎麻木地接受事实。   大婚那天,逢霜一身白衣,没有奉茶,没有拜堂,把他羞辱到极致,他没闹。   新婚第二天,逢霜把他关进笼子,和别人一块看他衣衫不整和灵兽搏斗,让他去扫臭气熏天的灵兽园,他也没闹。   他忍气吞声,在师兄面前不敢抱怨半句,还要笑着夸逢霜很好,对他很温柔。   他不是不想闹,不是不想在逢霜折辱他的时候反抗,是他闹不起,他没那个资本。   正如刘褐所说,他们空梧派小门小派,哪得罪得起清岳仙宗。   杜瑄枢送聘礼时,说的是两派联姻,众人都清楚,这不是联姻,是清岳仙宗对空梧派的施舍,也是威胁。   包括他在内的空梧派弟子明面上除了欢天喜地,不允许有别的情绪。   他出嫁前天晚上,刘褐去他房中说了好些话,无非就是让他乖一些,听话一些,别惹逢霜生气。   他温枫良,嫁给了无数修士做梦都想嫁的逢霜,已被诸多修士当成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连带着从前不起眼的空梧派也被有心人盯上。   他不伏小做低,不逆来顺受,万一出了事,即便杜瑄枢不处置他,逢霜那些爱慕者也不会放过他。   温枫良深吸口气,闭了闭眼,依旧没能压下那股怒气,它顺着胸口往上涌,仿佛要冲破他天灵盖,让逢霜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愤怒,多委屈。   “仙尊何必救我,让我死在劫雷不是更好?这样一来,仙尊就不用考虑怎样弄死我才不会让别人起疑。”   “本尊从不惧他人言语。”逢霜话音一转,“你死了,本尊就少了很多乐趣。”   “难道对仙尊而言,我就是你取乐的工具吗?”   “不然?”逢霜反问道,“你以为你有什么用处?”   “逢霜!”维持温枫良理智那根弦猛地断了,他脱口而出,“你混账!”   这一声喝出,两个人都是一怔。   自逢霜成为仙尊后,再无人敢直呼他名姓,遑论这般骂他。   仙尊脸色瞬间冷下来,温枫良回过神,打了个寒颤,屋里薄薄一层白霜提醒他,他方才说了什么。   温枫良下意识后退几步,后背抵在上面,浑身冰凉,警惕地盯着逢霜。   他咬了咬唇,不愿露怯,神情看似冷静,实则心里颇有些后悔。   他不该骂逢霜,就算要骂,也不能当着逢霜的面骂。   逢霜往前走了走,见温枫良如受惊的兔子,稍微一吓就能一蹦三尺高,忽然弯了弯嘴角。   温枫良后背汗毛乍立,刚想再说两句狠话,逢霜看透他心思般,道:“你求生意识很强,你不会寻死。”   温枫良胸膛剧烈起伏一下,忽又变得很平静:“仙尊说的不错,我不想死,可我也不想做仙尊的玩具。”   逢霜没再理温枫良,直起身往外走去,临出门之际,逢霜微微偏过头:“长尾幽竹结了新的果实。”   ——“长尾幽竹的果实本尊不能碰。”   碰了就会死吗?   温枫良垂眸看着掌中那朵已经被他揉烂的金凤鸢萝,方才他趁逢霜不注意,快速抹了些在逢霜身上。   那么一点……应该没作用吧。   但他低估了金凤鸢萝对逢霜的影响。   逢霜正常踏出房门,往旁边那丛竹林扫了眼。   嬴绮讪笑着扬了扬手中物品:“我来给夫人送药,刚到,什么都没听到。”   逢霜:“……”   他对温枫良说的并不全是真话,金凤鸢尾的确会麻痹他身体,在那之前,他先感受到的是自身毒素和金凤鸢萝遇到时产生的特殊疼痛。   木质长廊,弯弯绕绕,逢霜倚着栏杆,一朵半开的苍明花从他指间落下,委入尘土。   微风拂过,拂落一树树粉紫色花瓣,仙尊在漫天花雨中慢慢闭上眼。   观竹殿。   嬴绮心惊胆战送走逢霜,屋里并无他想象中的狼藉,温枫良背对着他,衣衫单薄,头颅低垂着,背影可怜又颓丧。   “夫、啊不对,枫良。”   温枫良抹去掌间残存的花汁,微笑问道:“怎么了?”   嬴绮安慰的话卡在喉咙里,顿了顿道:“仙尊他其实……”   “不说仙尊了,”温枫良打断嬴绮,他看起来仿佛没被刚才那事影响,仍是笑着的,温和问嬴绮自己伤何时能好。   嬴绮只当他被逢霜那席话伤了心,暗道得让杜瑄枢过来劝劝,温枫良要劝,逢霜也要劝。   嬴绮和杜瑄枢不一样,杜瑄枢对温枫良是利用居多,他是真心希望逢霜能和温枫良在一起。   他跟在逢霜身边的时间久,头一回见逢霜对一个人如此上心。   “上心?”温枫良轻声重复一遍。   他几乎都想笑了。   逢霜险些把他折腾死,这叫对他上心?   然而最终,温枫良什么都没说,他很直白地告诉嬴绮,他现在不想讨论任何和逢霜有关系的事情。   嬴绮了然点头,换了话题,同他说了好一阵话。   “你如今伤势未愈,最好别出观竹殿,”怕温枫良误会,嬴绮解释道,“不是剥夺你自由,是仙尊这个结界,可以遮盖你的气息。”   嬴绮说他是听到劫雷的声音,才急急忙忙赶来的。   温枫良和逢霜的争执他并没听完整,但是温枫良那声混账被他听了个清清楚楚,同样,他也没漏掉逢霜那句长尾幽竹结了新的果实。   他不知道逢霜是怎么跟温枫良说的,为了防止温枫良为了讨好逢霜,摘长尾幽竹果实送给逢霜,从而酿成大错的可能性出现,主动道:“仙尊不能碰长尾幽竹的果实……”   “碰了会死?”   “会生不如死。”嬴绮盯着温枫良眼睛,“疼痛这种东西,不会习惯,只会麻木。”   他道:“仙尊早就不想活了,之所以不曾自尽,是因为他一死,再无人能镇压墟光。他在等,在等顾白梨成长起来,等顾白梨可以接过他的担子……”   “所以,”温枫良冷不丁出声发问,“你是想让我同情他?”   不待嬴绮开口,温枫良道:“嬴前辈,在下累了,恕不远送。”   嬴绮一脸懵逼被温枫良关在门外,这跟他看的话本子发展不一样啊!   他蹲在温枫良门前,把那话本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终于明白了,话本子里的云郎没有仙尊那么狗。   嬴绮:“……”   苍明楼。   逢霜合眸宛如熟睡,他半身陷在粉紫色花瓣中,白衣胜雪,乌黑似墨。   纤长眼睫轻微一颤,逢霜抬手揉了揉眉心,自花堆中起身。   “何事?”   嬴绮被逢霜的结界挡在楼外有两天了,他没那个实力强行破开逢霜结界,急的团团转。   “仙尊,顾师兄回来了。”   “说重点。”   嬴绮觑他脸色,压低声音:“顾师兄情况不是很好。”   逢霜拂去长袍上的花瓣,听嬴绮说楚映越受了重伤,这两日顾白梨一直不停地替楚映越输入灵力,顾白梨自己也有伤在身,逢霜再不醒,顾白梨就要灵力衰竭昏迷了。   逢霜无甚情绪波动地嗯了声,忽地脚步一停,眉头浅浅蹙起来。   “楚映越是被魔修所伤?”   “魔修?!”嬴绮连忙拦在逢霜身前,“仙尊先去偏殿等吧,晚辈这就去把顾师兄叫出来。”   逢霜在温枫良去悔过崖那晚就犯了病,此时很容易在魔气的刺激下失控,嬴绮再着急,也不敢拿逢霜的病情来赌。   逢霜脚步一转,往偏殿方向去。   偏殿种着一颗三人合抱粗细的枫树,枫叶红如火,顾白梨踏入偏殿,膝盖一弯,跪在地上。   “师尊,求您,救救映越。”   逢霜接住一片枫叶,将它递给顾白梨,冷声道:“出了何事?”   他在路上给了嬴绮法器,能撑半个时辰左右,顾白梨喝了口茶,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楚映越去历练,顾白梨也正好被逢霜派下山,两人要去的地方完全相反。五天前,顾白梨发现一条作恶多端的蛇妖,他破开那蛇妖的幻境后,竟发现他在一处世外桃源里。   而楚映越,就无声无息躺在桃树下。   衣不蔽体,身上没有打斗的痕迹,却灵力紊乱,经脉丹田一团糟。   楚映越衣上尽是血,看到他时,眼睛一亮,柔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见。   正殿。   原本昏迷中的楚映越缓缓睁开眼。   真好,想到他闭眼前看到的人,他想,他的师尊,他找到了。   -------------------- 第11章   观竹殿。   温枫良看着对面仿佛在散发冷气的人沉默。   逢霜那句你以为你有什么用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心头,令他一腔愤恨却无从发泄。   他很清楚,即便是嫁给逢霜,也没几个人看得起他,清岳仙宗的人对他尊敬,不过是因为他是逢霜的妻子。   他心里依旧存着气,冷着脸忽视不知为何又来找他的仙尊,自顾自走到离逢霜最远的角落打坐静心。   他怕他心再不静,他就要把逢霜暴打一顿,给他,给空梧派惹祸。   逢霜垂眸看着碧绿色茶盏,手指无意识在杯壁摩挲。   那指衬着白玉茶盏,竟分不出哪个更白些。   温枫良收回目光,闭上眼,只当自己是个假人。   逢霜看了温枫良几眼,嘴唇微动,但什么都没说,悄无声息离开。   他跟着顾白梨去看楚映越的情况,虽然死不了,但挺棘手。   逢霜原是不想管的,他对楚映越这个徒孙并无太多感情。在他看来,顾白梨收楚映越为徒都是个错误选择。   楚映越性格偏执,易冲动,说好听点是少年意气风发,看不得世间不平事,说难听点是没那本事还爱多管闲事,经常连累顾白梨给他擦屁股。   可逢霜看到顾白梨跪在他面前,求他救楚映越时,他就知道楚映越在他徒弟心中地位很重。   顾白梨是他看重的徒弟,是未来要继承他衣钵的人,他不可能让顾白梨有事。   观竹殿上空劫云未散,仙尊迟疑一下,掐诀结印,那劫云肉眼可见又浓郁几分。   顾白梨忐忑不安陪在他徒弟身边好一会儿,才看到他徒弟缓慢睁开眼,那眼里情绪太过复杂,让他怔了怔,还没分辨清楚,他徒弟沙哑的嗓音打断他思绪。   “师尊,我好疼。”   “活该。”顾白梨语气冷冰冰,手上动作却很温柔,“嬴先生的止疼丸。”   楚映越乖乖张口吞了,另一只手悄悄的,一点点挪到顾白梨身侧,想摸上去又不敢,最终只轻轻抓住顾白梨衣裳。   他认认真真看着他师尊,视线灼热如火,一寸寸描摹他师尊眉眼。   在梦里看过一千遍一万遍,都不抵现实中一眼,更让他欣喜。   这是他师尊,好生生的师尊,不是那个被他折磨到奄奄一息,无比虚弱的师尊。   他成功了。   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让他高兴。   顾白梨觉得他徒弟很奇怪,以往他徒弟从不会用这种目光看他,他微微皱起眉头。   楚映越收拾好激动心绪,乖巧朝顾白梨一笑,黏黏糊糊叫了声师尊。   楚映越敬他,却不会露出这般姿态。   顾白梨长眉蹙的更紧,一把抓住楚映越手腕,楚映越身体颤了颤,呼吸骤然急促。   他耳垂因顾白梨的触碰而晕开胭脂色,掩在长发下,看不清晰。他心如擂鼓,满脑子的念头都没了,注意力全在顾白梨手上。   顾白梨没在意楚映越反应,他认真地检查他徒弟,楚映越也很配合,眨也不眨看着他。   没查出异样,顾白梨还是不放心,楚映越知晓他心思般,轻声道:“师尊关心徒儿,徒儿好高兴。”   顾白梨眼神一厉:“你究竟是谁,冒充楚映越有何目的?!”   楚映越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眼前黑雾一阵阵袭来,顾白梨的威压还不是现在的他能承受得起的,他像个快要撒手人寰又想活下去的人,呼吸又急又快。   “说!”   楚映越张张口,只发出微弱声响,而后眼睛一闭头一歪,陷入昏迷。   顾白梨没收回威压,神情冷漠。   楚映越体内魔气不自觉冒出护主,顾白梨看见黑色的魔气眼神更厉,飞快布了个结界防止魔气四溢。   嬴绮的话他记的很清楚,魔气很容易让他师尊失控。   定定看了楚映越片刻,顾白梨转过身,离开这满是魔气的房间。   他没发现楚映越有被夺舍的迹象,但楚映越的表现绝对不正常。   而且,这魔气……   顾白梨止住脚步,往后看了眼。   这魔气,太强了。   不是普通魔修能拥有的程度。   他徒弟和他分开后,遭遇了什么?   顾白梨寻到嬴绮住所,推开那扇精致木门,意外看到逢霜也在,恭恭敬敬对逢霜行了一礼。   “顾师兄来的正好,我刚想去寻你。”   嬴绮说,他有两个办法可以救楚映越。   第一个法子他有十足的把握,不过时间要长些,楚映越差不多要当将近一年的废人。   第二个法子是逢霜提出的,能以最快速度让楚映越恢复,但是很危险,他没多少把握,若是失败,楚映越会修为尽废,再不得入道修行。   嬴绮不着痕迹瞥了眼逢霜,他知道逢霜想法后,提了嘴温枫良,仙尊神色沉静,凭他对逢霜的了解,便知温枫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事。   顾白梨毫不犹豫选择第一种,修士一闭关两三年是常有的事,楚映越又不是在床上躺一年,平时可以自由活动,看看风景,和师兄弟们聊聊天,促进同门感情。   可楚映越断然拒绝,他不愿意长时间当个废人,他想变强,强到能保护他师尊为止。   顾白梨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不允许任何能伤害到顾白梨的威胁存在。   他要挡在顾白梨身前,替顾白梨挡去所有危险,如此,他才不会在顾白梨浑身是血的噩梦中惊醒。   师徒俩僵持了几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期间逢霜频繁往观竹殿去,不说话不做事,就坐着让温枫良给他沏茶,喝完便走。   温枫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半夜翻来覆去失眠后,决定不再试图理清疯子的想法。   只要逢霜别再发疯要杀他折磨他,不就是一杯茶嘛,他还是浪费得起——那茶也不是他的,是嬴绮派人送来,说是仙尊最喜爱的茶。   他没察觉,每次逢霜走后,观竹殿上空劫云威力就会增强一点。到温枫良要渡劫时,那已不是筑基晋迷心的雷劫了。   除却让他心烦的逢霜外,温枫良日子过的还算悠闲。   得知他被逢霜惩罚在悔过崖待上三个时辰的消息,杜瑄枢派人准备了许多礼物,亲自前来观竹殿向他赔罪。   他哪担得起杜瑄枢的礼,连忙把人扶起来。他听杜瑄枢叨叨了两柱香的废话,觉得耳朵起了厚厚茧子的同时,不免在想,堂堂清岳仙宗宗主,在逢霜的事上,像个操心的老妈子。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忍不住笑出声,杜瑄枢声音猛地一停,他暗道不好,正想道歉,便见杜瑄枢起身。   “见过仙尊。”   温枫良回过头,仙尊白衣胜雪,长发如墨,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晚辈见过仙尊。”   温枫良老实行礼,逢霜抬眸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在常坐的位置坐下,修长苍白的食指在桌面一敲,嗓音清如破冰溪流。   “沏茶。”   温枫良向杜瑄枢道歉,找来逢霜常用的茶具,动作娴熟,做这事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清幽香气中掺杂着一丝中药味道,杜瑄枢有些惊讶,那茶……   他看向温枫良的目光带上些许欣慰,逢霜眼风往他身上一扫,他立刻回过神,按捺住欣喜,故作平静地告辞离开。   他让温枫良与逢霜成亲果然是个正确选择。   温枫良浑然不知杜瑄枢的想法,那茶和普通茶不一样,需要用到灵力。   空气中涌动着浓浓茶香,茶汤从最初暗红色变成碧玉般清透的翠色,便是好了。   温枫良拭去额角细汗,将白玉茶盏递给逢霜,逢霜这次却没喝。   仙尊把玩着茶盏,脑中回想杜瑄枢跟温枫良说的话,以及温枫良从未在他面前露过的的笑。他将白玉茶盏搁到桌面,抬手捉来温枫良。   温枫良被逢霜揪着衣领,保持着半蹲不蹲的姿势。   “仙尊有何吩咐?”   温枫良努力压下怒火,低眉垂眼,尽量使自己语气不那么怨怼。   他非常讨厌逢霜这种动不动就掐他脖子,揪他领子的行为。   一面对他人触碰能恶心到吐出来,一面又乐此不疲折磨他,温枫良想,逢霜不光疯,还很矛盾。   温枫良认命般合上眼,等待来自仙尊的惩罚,忽然眉心一凉,继而一热,因熬煮那茶耗费的灵力飞速被补充。   涌入他身体的精纯灵力如奔腾骏马,在经脉里肆意流淌,他感觉到灵力过多形成的胀痛。   那感觉不是特别痛,却连绵不绝,叫他难受的紧。   他略有茫然地眨眨眼,雪白里衣被冷汗浸透,面颊泛起不正常红晕。   他呼出口灼热气息,正正扑在对面人脸上,逢霜顿时怔住,灵力中断了一瞬。   温枫良略略清醒了些,被那突如其来的痛感逼得闷哼一声。   逢霜眉心紧皱,本能想避开,由于术法未完,无法中断,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别过头。   他脸色冷到极点,耳垂却在主人没察觉的情况下晕开轻微胭脂色。   从未有人敢这般对他,逢霜眯起眼睛,杀意如昙花一现,很快消逝,他最后也只是松开手,任由脸色苍白的温枫良跌落在地。   温枫良伏在地上,久久没动弹。   他不敢动,经脉丹田俱被撑满,他恍惚成了装满水的袋子,稍微一晃,就会爆开。   昏昏沉沉在地上待了半晚上,温枫良才有了些力气攀着桌腿趔趄站起来。   他不知道逢霜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他修为又上升了一大截。   不明白逢霜的想法,但温枫良明白,这次雷劫,若无逢霜帮忙,那他必定是十死无生。   他愁眉苦脸,未曾发觉逢霜隐去气息站在角落看了他许久。   嬴绮忧心忡忡踏入观竹殿,温枫良正在小厨房照着谢岷给他的菜谱捣鼓。   他厨艺半点没见涨,嬴绮看了好一阵才勉强分辨出那黑乎乎的一团似乎是烤红薯。   “赢先生找我有事?”   温枫良剥开黢黑坚硬的外壳,随意问道。   巴掌大小的红薯能吃的部分小的可怜,嬴绮忍不住道:“他们短你吃食?”   温枫良小小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味道令他幸福地眯起眼睛。   “不是,是我无聊。”   其实是没吃饱。   逢霜不知道抽哪门子疯,经常赶在饭点往他这儿跑,因此厨房送来的菜全是麻辣口的素菜。   温枫良喜欢甜口,喜欢肉食,两人吃不到一块去,再说了,对面人时时摆着一张冰山脸,他更吃不下。   三两口解决掉红薯,温枫良净了手,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的确有些事,”嬴绮拉了凳子坐下,“楚映越受了重伤,那伤有点麻烦,他不想当那么久的废人,所以他选了个能让他快速恢复的方法。”   温枫良疑惑看他,“什么方法。”   嬴绮一字一顿道: “借劫雷。”   温枫良:“……?”   嬴绮重复一遍:“借劫雷。劫雷固然可怕,然它对修士的锻体作用是所有丹药灵植都比不上的。”   “我们要借劫雷重新给他锻体。”   温枫良听懂了,但还是不太明白为何要来找他,难道嬴绮认为他这筑基的小小劫雷能帮到楚映越?   “放眼整个清岳仙宗,只你渡劫在即。”   温枫良脑中灵光一闪,这些时日逢霜的行为就有了恰当解释。   -------------------- 第12章   温枫良冷笑一声。   他前脚即将渡劫,后脚楚映越就出了事要蹭他的劫雷,这倒真巧的很。   嬴绮连连保证,说让他放心,有仙尊在,他绝对不会出事。   温枫良心中一动,后知后觉意识到雷劫的异样。   他是第一次渡劫不假,但又不是瞎子。前几日他没认真观察过,此时再一看,那劫云肉眼可见地浓厚了不止一点两点。   之前的雷劫如果说他拼命一搏还有微薄机会活下来,那么现在的雷劫,他半分把握都无。   至于逢霜……   呵。   他当初真的是眼盲心瞎,才会心疼同情逢霜。   翠林修竹前,青年身姿挺拔,笑容讽刺:“请转告仙尊,我知道了。”   嬴绮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温枫良半个字都不想听,转身回屋。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声音很大,足以表明温枫良有多生气。   事实上,若不是温枫良打不过逢霜,早在明白逢霜所思所想时,他就会和逢霜打一架。   输赢不重要,他讨厌这种被人摆布利用的感觉。   他还是太弱了,不是逢霜的对手。   温枫良发狠般看着自己双手,终是忍不住愤怒,抄起手边最近的东西用力往门上一砸。   他忘了他如今修为不同以往,那茶盏砸在门板不仅没碎,反而将那门砸了个洞,茶盏在地上滴溜溜滚了几圈,停在白衣仙尊脚边。   门外,嬴绮在温枫良摔门之际,未说完的话就吞回肚子里了。   从他认识温枫良到现在,这人给他的感觉是非常逆来顺受的性子,直到前几天温枫良和逢霜吵架,他才隐隐约约窥见一丝,这人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怯懦。   温枫良也有脾气。   再说了,仙尊这事做的确实不厚道。   他还没感慨完,就听见什么东西砸门掉地的声响,再一抬头,就见他刚在念叨的人站在他面前,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茶盏。   嬴绮全然不知逢霜是何时来的,他咽了咽唾沫,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心虚的一面,假装无事发生给逢霜行礼问安。   “仙尊安好。”   早在温枫良烤红薯时,逢霜就来了,不过是没露面而已。他这两日一直在关注温枫良,说不清原因。   “出去。”   往常仙尊一发话,嬴绮滚的比谁都快,可这次他迟疑几息,壮着胆对逢霜传音道:“仙尊,您别这么凶,枫良,啊不,夫人的委屈不小,您得放低身段哄哄。”   逢霜轻飘飘瞥他一眼,他立马怂了,嘴里叨叨着要温柔,要温柔,脚下忙不迭往外挪去。   跨过殿门门槛时,他回头去看,仙尊捏着那茶盏立在原地,也不晓得把他的话听进去没。   他没走上多远就轻手轻脚折回,小心翼翼探出半颗脑袋,还没等他看清仙尊背影,那朱色大门突然擦着他鼻尖关上。   他被吓了一跳,明白是仙尊的警告,摸了摸鼻子,不死心地再次给逢霜传音,告诉逢霜千万要温柔,别再惹温枫良生气了。   嬴绮自幼在青羽宫长大,对逢霜很是了解,他看得出来,逢霜对温枫良和对他们、对前三任仙尊夫人都不一样。   他说不出具体区别,可能逢霜自己都没察觉到。   听到逢霜的声音,温枫良原本被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上来,他嘴唇抿的发白,视线紧紧盯着门口。   两人隔着薄薄一扇房门,谁也没先动弹,没先出声。   外头许久没动静,温枫良以为逢霜走了,刚想从被他砸出来的洞里看一看,仙尊就开了口。   “本尊会护你平安。”   仙尊没有向人解释的经验,也不晓得该怎样才能让温枫良消气,思及嬴绮的话,他语气软了几分,但这并不能安抚温枫良的情绪。   温枫良眼含嘲讽,静静坐在凳子上,仿若一尊雕像。   他愤怒委屈又能怎样,难道他还能和逢霜撕破脸皮?   再多的苦果,他只能往肚子里咽。   温枫良不知道,插手他人劫雷就本就是件很危险的事,而逢霜不仅用秘法强行提升他修为,还让已到元婴期的楚映越蹭他的劫雷。   若有丝毫疏忽,他当场就得身死道消。即便是他成功渡劫,活下来了,他修为不稳,依旧很危险。   这道理顾白梨清楚得很,他苦口婆心劝说楚映越,后者温柔又坚定地拒绝他,并表示自己如果不能早点好起来,自己宁愿去死。   楚映越当然不可能如此轻易放弃自己性命,但他表现的煞有其事,顾白梨纵然不信他,也在他几次三番的逼真表演中败下阵来。   顾白梨劝不动楚映越,也劝不动他师尊,思来想去便来观竹殿寻温枫良,想让温枫良出面劝说逢霜。   在他看来,逢霜能答应娶温枫良,定然对温枫良有感情。   逢霜成亲时他在历练。倒不是说他不敬师长,连师尊婚礼都不参加,而是逢霜不让他回来,他只得托人送了礼物。   听闻他新师娘是个空梧派的小弟子,地位修为都低,他对此无所谓,只要师尊喜欢,只要师娘品行好,他不会有任何异议。   远远看到观竹殿上空不寻常的劫云,顾白梨脚步一顿。   “师娘安好。”   温枫良正聚精会神捣鼓嬴绮送来的法器,冷不防一道清澈嗓音响起,吓得他手一抖,法器掉在地上。   他刚弯下腰,青年抢先一步拾起还给他。   “……”   青年月白衣衫,含情眼,凝脂肤,右眼眼尾处的雪白梨花印记将清冷与妩媚结合得恰到好处。   温枫良神色复杂极了,不自觉侧过身,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人。   小说里“他”的师尊,顾白梨。   顾白梨总共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温枫良,二徒弟楚映越,三徒弟晏柳,不巧的是,三个徒弟都对顾白梨有觊觎之心。   那时候顾白梨对徒弟们多是放养,于是同门间相互残杀,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在顾白梨面前,又是一副勾肩搭背关系好的不得了的模样。   这种虚假的师兄弟情在楚映越入魔时彻底破裂。   再往后便是楚映越被逐出师门,遭了一通大罪后,在魔界混的风生水起,率魔军进攻清岳仙宗,掳了顾白梨当战利品。   楚映越对顾白梨虐身虐心的同时,不忘用各种办法折磨温晏两人,中间穿插着顾白梨为这两个逆徒求情,楚映越又妒又气,对顾白梨做了不少少儿不宜的事情,最终两人经历一系列事情HE。   温枫良察觉自己穿书后,就没去清岳仙宗拜师,自然也就和顾白梨扯不上关系。   哪知世事难料,他竟成了顾白梨师娘。   温枫良满脸都写着尴尬。   顾白梨温声道:“师娘如师尊那般,叫我白梨就好。”   温枫良摇摇头:“不可。”   “有何不可?名字起了就是让人叫的。”   我可不想被你徒弟宰了。温枫良想。   楚映越占有欲强到离谱,他当魔尊期间,不知抽哪门子疯,把除了逢霜外所有叫过白梨的人全都杀了。   那场杀戮,就发生在顾白梨眼皮子底下。   里头有顾白梨的好友,也有清岳仙宗的长老。   楚映越掰着顾白梨的头,强迫顾白梨睁开眼睛,看他的至交好友和长辈们因并不暧昧的称呼丧命。   温枫良看小说时想,若不是楚映越打不过逢霜,恐怕逢霜也得遭殃。   他压下纷扰思绪,择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寒明尊者,有事寻我?”   顾白梨没因温枫良明显的疏远而不快,他先是表达自己不是故意缺席温枫良和他师尊的婚礼,而后又说他回来的匆忙,没准备给温枫良的礼物,日后再补,让温枫良见谅这类客套话。   末了才将话题转到楚映越身上,他说他希望温枫良能劝劝他师尊。   在此之前,温枫良只晓得他渡劫时凶险万分,并不晓得他渡完劫也不能高枕无忧,不由得怔了片刻。   他问顾白梨原因,顾白梨说楚映越又不是好不了,不需要用如此危险的方法,更不必将他牵扯进来。   说着顾白梨苦笑两声,说他先前忙于修炼历练,忽略了对楚映越的教导。   他到底是养了楚映越好几年,深知徒弟性格,也舍不得看他徒弟因这事自戕。   温枫良斟了杯茶推给顾白梨:“抱歉,我答应不了你。”   顾白梨皱起眉头,听温枫良继续道:“仙尊决定的事情,不会因我改变。”   “你日后也不必叫我师娘,我道号雁衡。”   顾白梨:“……”   送走顾白梨,温枫良目光无意识落在桌面那法器上。   同逢霜和离的念头愈发坚定。   珍爱生命,远离逢霜。   无论温枫良如何不愿意,他渡劫的那天迟早会来。   楚映越在他渡劫的前一晚搬进观竹殿。   看清殿里人相貌的瞬间,前任魔尊的脸色就阴沉下来。   “果然是你。”   楚映越声音又低又沉,无端让温枫良打个寒颤,心中涌起些许不安。   按理来说这是他和楚映越第一次见面,楚映越应该不认识他才对。   温枫良这样想着,面上神情冷淡:“你认识我?”   岂止认识,他俩之间的恩怨一个时辰都说不完。   楚映越正想开口,忽然忆起什么,表情更加难看了。   他忍了又忍,才从牙缝里挤出不认识三个字。   温枫良轻轻颔首,越过楚映越回到自己屋子。   “自己找地住吧。”   他是不可能给楚映越打扫房间的。   前任魔尊握紧拳头,不住告诉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且现在事情和以前不同,他不能贸然冲动。   师尊已经在怀疑他了,他不能露出更多的破绽。   但是温枫良必须要死。   温枫良这一晚意外睡的很香甜。   翌日艳阳高照,温枫良换好衣裳洗漱完,推开门,逢霜几人已等在院中。   他莫名有些想笑,也笑了两声。   嬴绮和顾白梨脸上是遮不住的担忧关心,逢霜面无表情将他上下一打量,微微一点头,嬴绮得到示意,上前两步往他怀里塞了样东西。   淡紫色乾坤袋里装着各种法器丹药,每一样都是温枫良渡劫能用到的。   虽然有逢霜帮忙,但逢霜不可能帮他打散所有劫雷,有几道劫雷仍需要靠他自己扛过去,不然他这劫就白渡了。   第一道劫雷劈在身上,仿佛直击魂魄的疼痛让他脑中一空。   体内灵力疯狂涌动,他下意识掐诀,想冲破那道无形关卡。   因而楚映越进入渡劫空间时他并不知晓,也不知晓他腰间挂着的乾坤袋被楚映越悄无声息顺走。   前三道劫雷他勉强可以扛,第四道劫雷的威力遽然翻了好几倍。   温枫良自知他扛不过,往腰间一摸摸了个空,冷汗刷地就冒出来。   他猛地转头,震耳雷声中,他却清晰听到楚映越的话。   “温枫良,你去死吧。”   -------------------- 第13章   青羽宫的动静极大,单看那劫云,全然不像迷心境界的劫雷。   一时间诸多弟子望向青羽宫所在方向,纷纷猜测究竟是谁在渡劫。   青羽宫的修士一个是逢霜仙尊,一个是嬴绮嬴先生,两个修为都已超过空明,而顾师兄作为仙尊弟子,修为更是到了分神后期,离大乘修士只差一步之遥。   有弟子脑子转的快,想到仙尊新娶的妻子,可温枫良嫁给仙尊才多久,就能从筑基初期一跃到迷心?   之前他们也没听过温枫良是天才这类话啊。   和满腹疑惑的弟子们不同,清岳仙宗宗主 杜瑄枢很清楚渡劫的就是温枫良。   他去见温枫良那日,实在不放心,找到嬴绮问清原因,嬴绮连连跟他保证,温枫良不会出事。   其实他不太相信。   逢霜寻死的意图太明显了。   他幼年无意窥见的一隙已让他惊惧惶惶数日,于逢霜而言只是一株带毒的野草,连让逢霜因疼痛皱眉的程度都达不到。   原本应该是最亲近的人,却是逢霜最想割舍最不愿回忆的过往,那人化作一片荆棘林,逢霜步步是血从里走出,外表冷漠又漂亮,而内里早已腐朽衰败。   杜瑄枢至今都想不通,那人为何会那般对待逢霜。   他同情逢霜的遭遇,但清岳仙宗还需要逢霜这把剑,逢霜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   温枫良体质特殊,他寻了好几年才寻到,若是在雷劫下身死道消……   杜瑄枢脸色阴沉下来。   他不能保证,找到另一个相同体质的人前,逢霜不会出事。   前五道劫雷威力不是很大,逢霜仔细算过,以温枫良的实力和那些法器,足以安然无恙撑过这五道劫雷。   届时他再出手,既可以打散劫雷护温枫良安全,也可以借劫雷给楚映越重新锻体。   他们除了浓厚的劫云,和偶尔一闪而过的暗紫色劫雷外,什么都看不见。   可第四道劫雷落下时,逢霜神色微微一变,他闭目感应一下,手指一动,剑气携劈天斩地的气势直冲渡劫空间而去。   嬴绮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询问,眼前一花,身侧的白衣仙尊化作一抹流光,一头撞进温枫良的渡劫空间。   怎么回事?   顾白梨回忆着他师尊面上不明显的焦急,猜测道:“或许是师娘出事了。”   他们准备的齐全,甚至有剩余,温枫良怎么会出事,为什么会出事?   顾白梨面沉如水,嬴绮边走边叨叨的话没一字落入他耳中,前几日楚映越听到温枫良名字时的神情浮现在他脑海。   杀意虽然轻微又快速,但他仍清楚感觉到了。   他倏忽冒出个让他震惊的念头。   捏紧拳头,顾白梨视线投向天边,眸中情绪不明。   在清岳仙宗,谋害师长是废除修为,斩断灵根,逐出师门的重罪。更严重者,下场只有一个死。   若此事真是楚映越动的手脚……他不一定能安然无恙保下楚映越。   “仙尊呢?”   杜瑄枢越想越担心,干脆抛下公务,来到青羽宫。   温枫良渡劫的阵仗比他想象中要大,他环顾四周,最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半点踪迹都无。   “宗主,”顾白梨向杜瑄枢行礼,将自己的推测如实说出。   他没提楚映越,毕竟这是他的猜测,没有充足的证据。   他垂下眸,心里头清楚,不是没证据,是他舍不得他徒弟。   哪怕他隐隐有预感,他徒弟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徒弟了。   杜瑄枢忧心这突发意外,又有些许欣慰。   逢霜肯主动出手救温枫良,是不是就代表他寻死的念头没以前强烈了?   渡劫空间内雷鸣不绝,劫云压的低低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逢霜察觉到异样立刻就出了手,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温枫良被强行提上来的修为就像空中楼阁,脆弱无比,哪里能抵挡得住劫雷,他几乎是瞬间就被轰倒在地,张嘴呕出一大口献血。   劫雷在他体内乱窜,他痛的身体不自觉抽搐,昏迷前,他隐约看到有谁闯了进来。   那身影太模糊,他只看清那人着了一身雪白衣裳。   是幻觉吧。   逢霜怎么会来救他。   随即意识陷入黑暗,温枫良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劫雷并未因温枫良昏迷而停止,只要温枫良还有一息尚存,它就不会停下。   仙尊深深皱起眉头,挥袖打散下一道劫雷,行至温枫良身侧蹲下。   伤的不轻,但暂时死不了。   仙尊伸出手,即将碰到之际又收回来。   他没戴手套。   想了想,仙尊分出一缕精纯灵力,护住温枫良心脉丹田识海等重要地方。   他动作悠闲,仿若不是在危险的渡劫空间,而是在百花盛开的院中散步。   给温枫良套了个防御结界,仙尊站起身,目光凉凉扫过不远处咬牙扛劫雷的楚映越。   嬴绮递给温枫良的乾坤袋上有他的气息。   逢霜的闯入让劫雷又强了几分,楚映越先前还算得上游刃有余,这会子就开始狼狈了。   仙尊完全没有帮他徒孙的意思,只站在温枫良身边,来一道劫雷打散一道,还有闲工夫对着劫雷琢磨怎么改良他的万雷阵。   雷劫结束时,他白衣无尘,头发丝都没乱。   反观楚映越,一身上好衣袍被轰的破破烂烂,发丝凌乱地像十天半个月都没梳过,脸上沾着黑灰,哪还看得出原来丰神俊朗的模样。   不过他状态比温枫良好上许多。   劫云缓慢散去,楚映越率先从渡劫空间出来,他捏了诀整理好外表,眉眼弯弯望向等待他们的人。   他高兴朝顾白梨跑去,忽觉灵力被封,动作被制,不由得笑容一敛,扭头看向身后白衣仙尊,不悦问道:“师祖这是何意?”   顾白梨修习的功法和逢霜一脉相承,相似度极高,可楚映越是谁,他是最了解顾白梨的人,自然能分辨出两者的区别。   顾白梨犹如山间清溪,温润清凉,不会过分寒凉,逢霜则是寒冬腊月里掺着冰的泉水,能冻的人瑟瑟发抖。   逢霜半分目光都没分给楚映越,他朝杜瑄枢点点头权作行礼。   “仙尊,”杜瑄枢急急上前半步,“夫人现在何处?”   他这般焦急担忧的姿态令逢霜嘴角弯了弯,那弧度很小,转瞬便消失了,故而在场没一人看见。   光华烁烁的灵剑盈朝托着它主人名义上的妻子,自云层而来,乖巧停在嬴绮面前。   嬴绮的疑问还没出口,就看到温枫良面容雪白,双眼紧闭,一副随时都会断气的模样,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赶在杜瑄枢出声前,灵力成丝缠在温枫良手腕,嬴绮把了片刻脉,征得逢霜同意后,俯身抱起温枫良进屋。   杜瑄枢看看逢霜,又看看温枫良,最后再看看楚映越。   仙尊好似知道他想说什么,声音冷清道:“闭嘴。”   杜瑄枢:“……”   这世上,也只有逢霜敢用这种态度对他了。   仙尊不紧不慢跟上,顾白梨有心询问,又怕逢霜正在气头上,犹豫几息终究没说。   他回头望了望被定住的徒弟,微不可查叹息一声。   楚映越被魔修所伤,身有魔气一事杜瑄枢知道,因此他只认为逢霜是不想接触楚映越身上的魔气,没往别的方向想,安慰顾白梨道:“有仙尊在,区区魔气不足为惧。”   顾白梨勉强笑笑,道:“宗主说的极是。”   “映越性子坚毅,必不会被魔修蛊惑,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倒是夫人……”杜瑄枢沉吟道,“怎会伤的如此严重?”   “晚辈……不知。”   “罢了。”   杜瑄枢摆摆手,不欲多说。   逢霜隔了一段距离睨着面无血色的人,困惑地捂了捂心口,不明白突如其来的难受是为何。   这事的发展在他意料之外,他太心急,太想知晓温枫良体内魔气的来源,竟险些让温枫良送命。   幸好他在温枫良身上留的一丝神识,才能让他及时得知温枫良是否有危险。   否则……   逢霜垂了垂眼睫,思索复活大阵需要的东西。   嬴绮长长松了口气,给温枫良喂了颗丹药,抹去额上汗水,道:“夫人性命无忧,天劫算是渡过了,但是境界不稳,很容易跌回筑基。”   “嗯。你先出去。”   支走嬴绮,仙尊立在床头,压下那种奇怪的感受,他将灵力探入温枫良经脉,认真耐心地修复损伤部位。   温枫良不能留旧伤,会影响日后的修炼。   昏迷的人被灵力冰的一抖,眼睫颤了颤,不但没睁开,反而沉入更深的梦境。   逢霜神色一凝,温枫良又做噩梦了。   他飞快掐诀阻断细小微弱的魔气在屋内散开。   比他之前见到的粗了一点。还是弱,还不能让他失控,更不能让他通过这魔气寻到幕后之人。   没关系,他有时间等。   等温枫良修为到了元婴,应该就可以了。   仙尊面无表情捏碎那魔气,又念了个清神诀,温枫良紧蹙的眉宇渐渐舒展,表情也不再那么痛苦。   逢霜静静看了会儿,把那点魔气尽数封印。   “楚映越,你可知错?”   被点到名的前任魔尊摇摇头:“不知。”   逢霜指尖微动,一样东西从楚映越怀中飞出,在场四人除却杜瑄枢外都认得。   “枫良的乾坤袋为何会在你身上?!”嬴绮质问道。   楚映越不慌不忙辩解:“是温……师祖母给我的。”   师祖母三个字他说的格外艰难。   他脸不红心不跳继续撒谎:“我修为近乎全废,温、师祖母怕我撑不过去,就将他的乾坤袋送给我。”   逢霜道:“撒谎。”   温枫良求生意识有多强他清楚,哪会轻易把保命的东西交给他人?   而且,两人都有相应的法器,用来保证他们不会被雷劈死。   楚映越笃定温枫良醒不了,没法和他对峙,无奈道:“您不信我,我即便说的天花乱坠都是白费功夫。”   “师尊,师祖不信我,您难道还不相信我?徒儿的法器有损坏,他就将他乾坤袋送给徒儿了。徒儿与他无冤无仇,怎会去抢他的乾坤袋?”   他忍着恶心夸赞温枫良,一番言辞情真意切,为了证实自己是实话实说,特意掏出那个坏了的法器。   楚映越打算伪造温枫良修为低,受不住劫雷陨落,渡劫空间里什么事情都能发生,为此他不惜弄坏自己的法器,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哪曾想,逢霜居然不管不顾跑了进来,还在乾坤袋上做了印记。   还有他有办法让温枫良一直保持活死人状态。   期间杜瑄枢屡屡想插嘴,逢霜轻飘飘瞥他几眼,到了嘴边的话又默默咽回去。   别人看不出来,他们还看不出来吗,逢霜生气了。   仙尊不为所动:“胡言乱语。来人,将他押入地牢。”   “师尊,”顾白梨顶着逢霜的注视,硬着头皮道,“此事或有疑点,映越他与师娘素不相识,确实没理由加害师娘。望师尊明查。”   逢霜居高临下看着他徒弟,一字一顿道,“你再为他求情,便陪他一起去地牢。”   “师尊能相信徒儿,徒儿已经很开心了。”楚映越打断顾白梨的话,微笑看向逢霜,“师祖赏罚分明,想来不会屈打成招。”   地牢又冷又潮又黑,他才舍不得让师尊陪他去那种地方。   再说了,他就不信逢霜真能找到证据。   他对那东西很有信心。   元婴修士都不一定能摆脱的了,何况温枫良一个迷心境界的小修士?   他要把所有觊觎他师尊的人通通除尽。   温枫良是第一个,接下来就该是晏柳。   -------------------- 第14章   朝花殿妍丝花开繁茂,香气丝丝缕缕,无形中填满整个房间。   逢霜上半身伏在池边,黑发沾了水,些许湿漉漉地铺在他肩背,余下的在水面散开,衬得他肌肤愈发苍白没血色。   仙尊半低着头,呼吸急促且不稳,眉头紧蹙,满脸忍耐之色。   空旷的房间忽地响起一声轻吟,逢霜身体微微一震,面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上不正常的潮红,耳尖泛起胭脂色。   池水迅速冷却,殿内结出白霜,逢霜浮出水面,近乎本能地往池边游去,手在碰到温枫良的那一刹,他猛地回过神。   不能。   嬴绮在殿外焦急踱步。   蛊虫这次发作的毫无征兆,他趁逢霜动弹不得时,壮着胆子把温枫良抱进去。   他明白温枫良对逢霜的吸引力有多强,但凡他们有半分办法,都不会走这条路。   虽然温枫良还没醒,但那种事情,应该能做吧。   嬴绮稍稍把逢霜的脸代入他看过的那些图……   不行,他捂住鼻子,那场景太旖旎了。   这么一想,他竟然对温枫良产生了微弱的妒忌。   摇摇头,甩掉不该想的画面,耳朵贴在门板上,嬴绮屏气凝神,试图探听里头的动静。   听了好一会儿,他什么都没听到。   朝花殿内,逢霜咬着手腕,蜷在离温枫良最远的角落。他咬的狠,手腕渗出血来,凝成血珠滴进池中。   他形容狼狈,却又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那蛊每发作一次,他体质就会敏感一分,嬴绮师尊跟他说过,若再过几年还找不到解蛊的方法,他就会丧失所有理智,沦为求欢的宠奴。   他不可能放任自己落到那种地步,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会自爆而死。   蛊毒发作确实难熬,可他又不是第一次熬了,无非是痛苦一些。嬴绮这行为对他而言,不是雪中送炭,而是火上浇油。   原本不是很明显的气息变得存在感十足,像无数细小钩子般勾着他,逢霜咬紧牙关,稳住岌岌可危的理智,不去想温枫良在这里。   他极度厌恶那种事,也不愿意自己解决,每次就是咬紧牙关忍耐,可这一次比过往任何一次都难熬,他忍到神智都模糊了,才勉强扛过去。   温枫良无知无觉躺在贵妃塌上,全然不知此处发生了什么。   逢霜四肢无力,踉跄起身,没走几步就如折翅的白鹤,跌入水中。   他呛了几口水,倚着池壁咳的撕心裂肺,半晌恢复点力气,取过岸边白色瓷瓶,倒出颗丹药仰头服了。   他疲累的很,从池里出来,找到殿内床榻,很快就睡了过去,闭眼前不忘给温枫良套个取暖结界。   嬴绮一直候到翌日早晨。   逢霜开门时,他正坐在门口打盹,思维慢了一拍,傻愣愣看着逢霜。   逢霜倒是没训他,不过态度也没好到哪儿去。   “再有下次,本尊定不饶你。”   嬴绮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他望着仙尊离去的背影,麻溜跑进房间。   温枫良姿势没一点变化,衣冠整齐,丹田经脉也没逢霜的气息。   嬴绮一眼就看出,逢霜昨天没碰温枫良。   他抿抿唇,产生了后悔的情绪。   逢霜是多骄傲的人,怎会在温枫良昏迷时,做出那种事情。   是他考虑不周。   他又十分清楚,那蛊的恶毒之处。   他们没办法在保证逢霜安然无恙的情况下取出那蛊,除非逢霜肯放下他的坚持,委身人下。   逢霜前几任妻子便是因此而娶,可惜他们功利心太重,妄想以此来威胁控制逢霜。   嬴绮长长叹了口气。   想到方才听到的消息,嬴绮敲门的手顿在空中。   他并不想在这时去打扰逢霜。   蛊发后的三天内,是逢霜心情最不好的时候,谁碰谁倒霉。   他踯躅许久,终是把心一横。   纸包不住火,早点告诉逢霜比较好。   仙尊仿佛知道他因谁而来。   “还是没招?”   逢霜嗓音微哑,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   “没有,”嬴绮打了个寒颤,“楚映越,跑了。”   还把顾白梨掳跑了。   三个月前,逢霜以楚映越谋害温枫良的罪名,把楚映越关进清岳仙宗地牢。   对于审问,逢霜并不急,他不让别人插手,隔三差五独自一人去地牢。   楚映越骨头硬,嘴也硬,一口咬定是温枫良给他的乾坤袋,温枫良在昏迷中,自然不能反驳他。   逢霜不信他,用术法搜寻他当时记忆,只看到些许零星片段,都不是他抢走温枫良乾坤袋的画面。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十多天,温枫良身上由劫雷造成的伤口早已愈合,躁动的灵力也被逢霜梳理的老老实实在经脉流淌,但他别说醒来了,就连眼睛都没睁过。   他静静躺在床上,除了呼吸尚在,再无别的反应。   杜瑄枢收到这传音时正在与某长老对坐饮茶,闻讯顾不得捏碎的茶盏和惊愕至极的长老,匆匆赶往观竹殿。   清岳仙宗宗主来之前,嬴绮已在仙尊冰冷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了半刻钟。   温枫良外伤内伤俱无,也没有被法器摄.魂之类的迹象,嬴绮用尽了他能想到的办法,都没有用。   他不敢告诉逢霜,温枫良如今就是活死人状态,可能一辈子都醒不了。   嬴绮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未听说过,谁渡劫能渡成这样。   逢霜不自觉皱起眉头,沉默看了温枫良半晌,不知想到什么,对嬴绮道:“出去。”   身后房门砰地关上,结界贴着嬴绮脊背升起,他脑中划过一丝不安,下意识转过身。   可仙尊的结界哪是他能打破的。   杜瑄枢还没靠近观竹殿,便注意到那道结界,嬴绮冲他摇摇头,表明自己也不晓得仙尊在里面做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从下午坐到傍晚,方才看到仙尊露面。   “此事与楚映越有关。”   逢霜简短说完,只留给两人一道修长清瘦的背影。   问是问不出的,饶是刑罚加身,楚映越也只说他不知道。   他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言辞看似诚恳卑微,实则句句都在说他们为了温枫良污蔑他,他是无辜的。   他们没有证据,全凭逢霜一句话,便认定此乃楚映越所为,未免有失偏颇。   哪曾想,楚映越居然有能耐跑了。   “嗯?”   仙尊发出声疑惑的询问,嬴绮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跑了,昨儿晚上跑的。”   也不知楚映越哪来的本事,被封住修为,法器被全部没收,还能在不惊动地牢弟子,不打破地牢结界的情况下越狱。   更离谱的是,楚映越竟然把顾白梨也带走了。   且不论顾白梨是自愿还是被强迫跟楚映越走,单说楚映越从地牢出来一事,已让嬴绮震惊万分。   现场残留有很淡的魔气,逢霜道:“是大魔。”   虽不及墟光,但同样是极为棘手的人物。   逢霜神色冷漠,迅速掐诀结印,一缕灰色气体缓慢出现在空中,那气体转了几圈,最后锁定在东南方向。   杜瑄枢见状,立马派了几个高境界的弟子离宗捉拿楚映越。   清岳仙宗宗主挥毫书笺,上言寒明尊者顾白梨之徒楚映越已堕魔,谋害长辈罪证确凿,诸道友若遇上,可诛之,清岳仙宗必有重谢。   嬴绮对此不甚赞同,他说楚映越是否入魔还无定论,如果楚映越没入魔死了,对清岳仙宗将会是大损失。   杜瑄枢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刚提笔欲改,就听到仙尊道:“以本尊名义,发追捕令。”   “楚映越只可活捉,顾白梨不可有伤。”   逢霜原想说楚映越生死不论,考虑到温枫良还躺着,临时改了口。   杜瑄枢与嬴绮俱是一惊。   在修真界,仙尊这个身份不仅仅是修士们加封,更需要天道承认。   对诸多修士而言,仙尊与其说是修真界第一人,倒不如说是吉祥物,是定心丸,是他们心目中坚不可摧的信仰和支柱。   仙尊轻易不涉红尘事,以逢霜的名字发追捕令,那就不是清岳仙宗的小打小闹,而是整个修真界的大事。   杜瑄枢委婉提醒逢霜,要不再考虑考虑,自家门派的叛徒,不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弄到修真界都知道。   逢霜冷冰冰看了杜瑄枢一眼,说楚映越体内魔气不亚于墟光,杜瑄枢吸了口冷气,又听逢霜说想让温枫良清醒,还得从楚映越入手。   杜瑄枢哪还敢耽搁。   嬴绮默不作声,逢霜做了决定的事情,他多说无益,让他觉得挫败的,现阶段只有温枫良的事。   外界风起云涌,嬴绮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他师尊留下的典籍中。   他原想搬到温枫良房里,好方便随时观察温枫良有无反应,被仙尊拎着衣领连被带枕头扔出门外。   倒是逢霜,夜夜宿在温枫良房中,白日也甚少出门。   嬴绮来找逢霜,每次都被结界隔绝在外。   若是嬴绮有能力破解逢霜的结界推开门,他就能看到地上巨大的符文。   仙尊只着里衣,手腕伤痕深深,鲜红血液顺着垂下的手指滴落到地面。   逢霜神情冷漠,以血为墨画出复杂阵法。符文发出刺目的红光,如同有了生命涌进温枫良身体。   没管腕上伤口,仙尊指尖虚虚点在温枫良眉心。   他在强行唤醒温枫良。   约莫过了半刻钟,温枫良眼睫颤了颤。   他双眼无神,像个没有灵魂的傀儡,逢霜说什么他做什么,遇到他不知道事情,他就直愣愣盯着逢霜。   逢霜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他从温枫良口中知晓温枫良乾坤袋确实是被楚映越抢去,至于自己为何昏迷不醒,温枫良就不知了。   这阵法对温枫良损害颇大,逢霜问不出别的事情,便准备终止阵法。   故而他没注意到,温枫良目光黏在他腕间。   就在符文光芒熄灭的那一刻,变故突生。   温枫良并没倒下去,反而突然向他扑来,他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而后唇上一热,贴上一样柔软东西。   “霜儿……”   对上温枫良含笑双眼,前几日被压制下去的蛊又有几分蠢蠢欲动,逢霜恍惚了一瞬,被身上人撬开齿关。   恶心感瞬间占据上风,逢霜右手一动,温枫良就如断线的风筝飞到空中,又重重落到地上,砸碎了屏风。   仙尊脸色黑沉似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他恨不得挫骨扬灰的名字。   “穆谶!”   -------------------- 第15章   温枫良那眼神逢霜简直太熟悉了。   这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高高在上众人敬仰的仙尊,他只是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那人半字赞扬,一旦有丝毫过错就会挨打挨骂的小孩子。   他还清楚记得,那人笑吟吟地,强行把蛊虫种进他体内,那种血肉被搅动撕咬的感觉让他每每想起来都恶心不已。   那人居高临下,看他狼狈不堪伏在地面,语气温柔,却叫他脊背发凉,杀心顿起。   可惜他修为被制,能做的反抗只有掐住那人脖子,用尽最大力气也不过是在那人脖颈留下一道红痕。   “霜儿现在是不是很疼,没关系,很快就不疼了。”   那人满不在乎扯下他双手,捏着他下巴使他抬起头来,他被迫对上那人眼睛,里头涌动着他辨不分明的情绪。   缓慢露出个半是痴迷半是怨恨的笑容,那人拇指指腹在他脸侧轻佻地抚摸。   “霜儿真好看,定会是最完美的炉鼎。”   那人说在蛊虫长成前,不会碰他,于是他被关在囚灵兽的铁笼里,足足关了一个月。   这一月时间里,他像穷途末路的野兽,弄的自身伤痕累累,以疼痛来抵抗让人发疯的痛痒和空虚。   他知道那人经常来看他笑话,他拼命从吞噬神智的浑噩中保持一线清明。   蛊成那日,那人揪着他头发把他从笼中拖出,也不在乎他浑身干涸血迹,就想在青天白日强要他,他奋力挣扎,极度的愤怒与恐惧让他骤然冲破那人对他灵力的封印。   与此同时,他也因此进阶。   天雷滚滚下,他不再掩饰他得了灵剑,盈朝清澈悠长的剑鸣响彻整个青羽宫。   他没管劫雷,疯狂催动灵力,各种法诀阵法信手拈来,那人或许没料到他突然的爆发如此之强,仓促抵抗片刻便身死道消。   连一块完整的尸身都没留下。   逢霜惊魂未定,他担心那人其实并没死,以他为中心的三丈内形成剑阵,入阵者不死即残。   那时候清岳仙宗宗主还不是杜瑄枢,前任宗主察觉青羽宫的异样立即折回宗门,险些被卷入逢霜的劫雷。   逢霜渡劫的动静前所未有的大,劫雷几乎劈遍青羽宫所在的整个山头,确认那人的确死了,他才放下心来渡劫。   他冷静下来,第一个念头便是除去体内蛊虫,思及那人的话,他不敢在清岳仙宗找人,就连排行榜上有名有姓的医修他都不敢找。   他要杜绝一切可能发生,他不允许自己变成那人想要的模样。   直到他遇到昭戚。   一个被前辈们认为是离经叛道,被逐出师门的医修。   从回忆中脱身,仙尊闭了闭眼,敛去自身威压。   温枫良不是穆谶,他很清楚。   至于温枫良那一瞬间的异样,逢霜目光落到还没散去的阵法残迹上。   记载这阵法的卷轴,是他在穆谶房间里找到的。   温枫良已重新闭上眼,鲜血从他口中溢出,逢霜觉得有几分刺眼。   定定看了温枫良一会儿,仙尊缓缓伸出手,似想擦掉温枫良唇畔血色。   脑中倏地划过那人似笑非笑的面容,仙尊面色一变,再忍不住胃里的翻腾,化作一道流光离开。   不多时,房门被人推开,逢霜出现在门口。   逢霜缓步走到窗前,弯下腰,注视温枫良许久,探出右手。   指尖贴上温枫良唇角,薄薄的手套挡不住温热柔软的触感,逢霜抿着唇,动作生疏僵硬地替温枫良抹去血迹。   逢霜怔了一阵,他不喜和他人接触,但这人若换做温枫良,倒也没有那么强的抵触感。   或许是温枫良和他梦里那人很像吧。   近来他梦到那人的次数愈发多了。   嬴绮翻阅典籍翻的头昏脑胀,突然间仙尊冷漠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如同一桶凉水迎头泼来,立刻头脑一清。   “来观竹殿。”   他不晓得出了何事,听仙尊语气应该很严重。   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嬴绮急急忙忙赶到观竹殿,结界已经撤了,他一路畅通无阻。   推开门看清屋里情况的一刹那,嬴绮吸了口凉气。   出了什么事?   夫人怎么倒在地上?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嬴绮有一肚子疑惑,但这不是寻求解答的时刻,他行至温枫良身侧,先是给温枫良喂了颗吊命的丹药,再将人小心搬到床榻,细细检查其他伤。   内伤有,不严重,外伤抹几天伤药就好了。   嬴绮坐在床边,三指搭在温枫良腕间,视线却停在血迹上。   这血……鲜红到不太正常。   或许和温枫良昏迷不醒有关。   他好似抓住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抓住。   确认温枫良伤势后,嬴绮处理伤口,不经意一转头,看到门边有道白色身影,吓得他一激灵,手上力道重了些。   逢霜在门口,自然看不到白色绷带上渗出的血色。   仙尊没进来,也没开口,嬴绮只好看似镇定地继续干他份内的活。   该抹药的抹药,该包扎的包扎,嬴绮做完这些,逢霜已进了屋,他扫了眼堪称可怕的房间,先前那些疑惑又冒了出来。   他看不出逢霜做了什么,只隐约看出那是个阵法。   苍白修长的手指执起瓷白茶壶,微微倾斜壶身,滚烫的茶水从壶口倾斜而下,稳稳当当流进杯中。   热气袅袅,模糊仙尊眉眼,嬴绮受宠若惊接过仙尊推过来的茶盏——仙尊鲜少与人对坐饮茶,在嬴绮印象中,除了他师尊昭戚,就仅剩夕照峰那位了。   平心而论,仙尊沏的茶很涩,涩到发苦,没有回甘可言,从头苦到尾。   像极了逢霜的前半生。   嬴绮却如捧着琼浆玉液,小口小口将这苦到令人咋舌的茶喝完了。   措了措辞,嬴绮还是没想好怎么问,难道要他说,仙尊你对你媳妇做了什么?   他胆子还没那么大。   而且让他像杜瑄枢那样,问个事的弯拐的比山路还多,他做不来。   逢霜看透他的想法,没解释,而是问起有无楚映越行迹。   嬴绮这些日子都窝在房中研究他师尊留下的典籍,偶尔到观竹殿看看,仙尊的结界放开没,完全没关注外界。   逢霜这一问把他问懵了。   “杜宗主……没告诉您?”   逢霜轻飘飘抬眸看他,他眨眨眼,道:“我这就回去看看,看看。”   仙尊对青羽宫的事情向来撒手不管,嬴绮除了是仙尊的专用医修,还是仙尊的管家。   上到将宗门的大事、仙尊关注的事情告诉仙尊,下到青羽宫下人们的吃穿,都是他在管。   本来他还指望温枫良能替他分担点,谁能想到……   他叹了口气,在桌上翻找,果真找到来自杜瑄枢的信笺。   仙尊心情不好,能不在仙尊面前露面就别露面,杜瑄枢深知这道理。   虽然他已是一派宗主,可地位高跟怕仙尊又不冲突。   “回仙尊,有弟子说在零城附近见过楚映越行踪。”   逢霜道:“你带上温枫良,明日我们去零城。”   “仙尊要去?”   “嗯。”   嬴绮迟疑着没应声,他怕楚映越身上的魔气会引得逢霜失控,提议让杜瑄枢拨几个厉害的弟子,和他一起去抓捕楚映越。   仙尊在青羽宫等捷报就好。   逢霜道:“不必,本尊亲自去。”   他亲自去,不光要抓到楚映越问清温枫良的事情,还要保证他徒弟的安全。   迄今为止,他没找到另一个天赋能和顾白梨并肩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没时间再去培养一个可以接过他担子的修士。   见逢霜心意已决,嬴绮暗中叹了口气,又说他去知会杜瑄枢一声,逢霜明白他的想法,道:“不必告知任何人。”   嬴绮原想让杜瑄枢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看看能不能让仙尊回心转意。   大概是觉得嬴绮畏首畏尾,逢霜让嬴绮带上可能需要的灵药法器,又给温枫良换了身衣裳套了件法袍,随后把嬴绮往仙鹤上一丢,自己御剑离开青羽宫。   嬴绮一手托着背上的仙尊夫人,一手紧紧抱着仙鹤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   他怕高是一方面,如果没坐稳把自己摔了无所谓,把温枫良摔了那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行至一半,逢霜想起什么,降落在某座山头,嬴绮放下温枫良,不顾形象坐在地上。   他哭丧着脸,哀怨地看向逢霜,又不敢跟逢霜发脾气,只得把气撒在别的地方。   没过多久,他面前草地就秃了一小块儿。   仙尊目光凝在温枫良紧蹙的眉头,他叫嬴绮摸了摸温枫良的手,冰凉到不似活人的温度。   “他在做噩梦。”   嬴绮:“?”   逢霜见过温枫良做噩梦的样子,与眼前神情分毫无差。   仙尊不自觉皱起眉来,他的灵力只能护住温枫良心脉丹田识海等重要地方,他莫名有些焦躁。   凝神香燃起袅袅青烟,温枫良神情渐渐平和。   再启程时,嬴绮不再是骑鹤,他和昏迷不醒的仙尊夫人坐在豪华宽敞的仙舟里。   仙舟平稳又安全,嬴绮满意点点头,他刚脱去鞋子爬到美人榻上想休息一时片刻,那扇同样精致的雕花木门被一只手推开。   “仙尊,”嬴绮收回脚,正襟危坐,假装方才的人不是他,他对逢霜道,“夫人似乎又做噩梦了。”   话音刚落,他侧对面那躺了几个月的人忽然开了口。   那语气比嬴绮第一次学御剑还要惊恐,不知是不是他听错了,他还听出了几分怨恨。   他悄悄抬眼,看了看逢霜。   仙尊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眼睫都没颤一下。   温枫良的求饶变成谩骂和诅咒,嬴绮听得心惊胆战,逢霜毫无反应,再难听的话逢霜都听过,温枫良骂的那些,连山间微风都不如。   唯有听到最后一句,他才微微变了脸色。   “逢霜,你果然连畜生都不如!”   ——“畜生就是畜生,要什么体面。”   嬴绮全然不敢动弹了,他缩在角落,连呼吸都放到最轻,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   寂静的船舱里忽地响起一声轻笑,逢霜抬起眼眸,好似透过温枫良看到另一张脸。   一张他厌恶到恶心的脸。   正值晚晖落红,苍苍远峰于云雾中若隐若现,溪流蜿蜒曲折成荧碧一线,时有飞鸟掠过树梢。   逢霜凝视着天边。   嬴绮从舱房探出半个头来,忧心忡忡望着逢霜背影,左手捏着传讯法器,右手攥着装有金凤鸢萝花汁的瓷瓶。   今日无论是逢霜的举动,还是温枫良闭着眼形似疯子的行为都让他担忧不已。   船舱内猛地爆发出一声尖叫,嬴绮眼前一花,顿时转身就往舱房里冲,被逢霜眨眼间升起的结界阻挡在外。   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遍遍在门口转圈。   若是他刚才没看错,那黑气的东西,应该是魔气。   这里怎么会有魔气?   -------------------- 第16章   嬴绮在舱房外胡思乱想,忧心忡忡,逢霜在舱房内看着屋里手脚乱动好似在摆脱什么的人。   他沉默片刻,戴好手套慢慢上前,待他走到榻前,温枫良忽地镇定下来。   温枫良依旧闭着眼,却慢吞吞坐起身,脸转向逢霜,看似温柔缱绻叫了声霜儿。   逢霜眼中飞快划过杀意,盈朝感知到主人情绪,在蕴灵池发出悠扬剑鸣。   “霜儿,过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   逢霜没动弹,居高临下望着温枫良,早在温枫良叫出那一声霜儿时,便有结界霎时间将温枫良笼罩其中。   见人没有反应,温枫良唇角笑意逐渐消失,魔气从他身上源源不绝溢出,若不是逢霜设有结界,恐怕整个房间都将充满污秽暴戾的魔气。   逢霜透过重重黑影,看着温枫良脸庞。   他和穆谶相处多年,对穆谶极为熟悉,自然能分辨出温枫良不是穆谶,也没有被穆谶夺舍,只不过是温枫良在昏迷中,被穆谶残存的意识控制了行为举止。   仙尊目光冷漠。   他陪温枫良回门的那几天,并未察觉和穆谶有关的蛛丝马迹,后来温枫良连青羽宫大门都没迈出半步。   和温枫良有交集的人不多,最有嫌疑的,非楚映越莫属。   要去除抹杀那意识不难,然而逢霜想以此为契机,看能否找到穆谶本体所在。   对方虽然当时在他眼皮子底下身死道消,魂灯碎成渣渣,但他是谁,是穆谶带了十几年的徒弟,哪会不清楚他师尊修为多高,有多未雨绸缪,狡兔三窟。   这些年来,他表面一直待在青羽宫,不是闭关就是看花看草睡觉,实际上他的化身已经走过三山六水,寻找那个有很大可能没死之人的踪迹。   可惜的是,他一无所获。   对方仿佛真的死的连渣都不剩。   此事对逢霜而言,无疑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可他看了会儿温枫良,放弃这个决定。   温枫良如今身体脆弱,承受不住。   仙尊伸出右手,轻轻贴在结界上,无数剑气犹如被注入生命力,在狭小的结界里来回穿梭,避开温枫良身体,将那魔气搅得七零八落。   温枫良保持着那人特有的笑容,静静“看着”逢霜,宛如戴着假笑面具的木偶。   撤去结界,盈朝剑气自动护主,帮逢霜隔绝魔气。   手指点在温枫良眉心,冰冷刺骨的灵力涌入温枫良体内,逢霜不紧不慢掐诀结印。   温枫良隐去笑意,神色染上几分痛楚,眉宇间渐渐出现绿豆大小的小黑点。   穆谶会的那些稀奇古怪,甚至称得上荒谬和异想天开的术法,逢霜也知道。   他恨极了穆谶,也钻研透了穆谶。   逢霜闭上眼,抽出一缕神识,进入温枫良被强行打开一条缝的识海。   或许是他察觉温枫良昏迷不醒时,第一时间护住温枫良识海,并未完全被穆谶意识占据。   那意识不甘被驱除,过往不堪的记忆铺天盖地在逢霜脑中浮现,逢霜神情不变,只有不自觉捏紧成拳的手泄露了他真实情绪。   驱逐他人意识本该是件危险的事情,逢霜做来却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   他徐徐将穆谶的意识逼到角落,再逼出识海。   符文织成囚笼,将那即将消散的意识囚住,他失了寻找穆谶的好机会,也不会轻易放任穆谶意识在空中消散。   凝神香无声无息燃着,符文亮着月白色光芒落在逢霜掌心,照不亮逢霜眼眸。   方才他从穆谶意识中窥见的,昙花一现般的场景……   那分明也是他杀死穆谶的场景,为何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   穆谶分明是死在青羽宫,那天天气很好,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还听到了清脆鸟鸣。   而他看到的画面,却是在暴雨如注的晚上,殿内烛火昏昏,穆谶浑身是血。   唯一的相同点,都是他被锁在笼中。   仙尊皱皱眉,困惑不已地看向他手掌,快速把那些古怪术法筛选一遍,没发现他想要的,便将此归于穆谶想扰乱他心绪。   他刚撤出灵力,忽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温枫良体内传来,猝不及防中竟被拉入温枫良梦境。   随后,他借温枫良双眼,看到了他自己。   天边泛起鱼肚白,嬴绮靠在门边睡了过去,逢霜推门的动静让他从梦中惊醒,看到白衣胜雪的仙尊时愣了愣。   “仙尊,您怎么又回来了?”嬴绮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连忙跳起来要看逢霜受没受伤。   “师尊已经悄悄溜出竹林去找您了,是往临鹤那边走的,您速度快,应该能追上。”   “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我立刻去给您拿,您尽早离开,别被他们发现了。”   “夫人的遗物我都保护的很好,没被他们脏手碰过……”   “嬴绮。”   仙尊的嗓音如自九天而来的清啸,嬴绮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他不好意思摸摸后脑袋道:“我做了个噩梦,胡言乱语,请仙尊见谅,见谅。”   他梦见温枫良死了,逢霜为此堕魔,四处寻找能让温枫良死而复生的办法。   那时无端暴毙了好几位掌教,每个线索都指向逢霜。   修士们不再尊逢霜为仙尊,将逢霜列为最危险的人物,不惜举整个修真界之力,围剿逢霜。   逢霜再强,面对车轮战也有疲累的时候,便带着温枫良尸身,与他,与他师尊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林。   安稳日子堪堪过了半年,大世家便如闻着味的狗,千里迢迢追来,还有几家甚至请动了早已闭关不出,不问世事的前辈大佬。   逢霜在他师尊昭戚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千险万险逃了出去,他和师尊被软禁在竹林,因担忧逢霜伤势,他师尊在他的掩护下离开竹林,去寻逢霜。   “夫人怎样了?”   刚才那个梦让嬴绮心有余悸。   逢霜道:“尚可。”   嬴绮松了口气,仙尊口中的尚可就是温枫良死不了。   他进舱房看了看,温枫良还是昏睡着的,之前那种阴沉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的感觉没有了。   天色渐亮,逢霜忆起他在温枫良梦中见到的情景。   也是这个时辰,温枫良抱着他,不停地说天亮了,让他别睡。   他伤势重,那地方又危险,温枫良不敢让他单独待在山洞,就背着他,艰难地寻找能止血疗伤的草药。   他们在那古怪的地方待了好几天,每天以溪水野果充饥。   逢霜收回视线,一言不发走进舱房。   关于嬴绮看到的那魔气,仙尊只字未提,嬴绮问起,他只冷冷淡淡说并无此事。   嬴绮抿抿唇,面上认同逢霜的说法,私底下借着给温枫良检查的机会,确认温枫良体内确实没有魔气,才真正放下心来。   逢霜只觉嬴绮此举很可笑。   到达零城,嬴绮要了两间上房,仙尊打量屋里摆设,眉头微皱。   他不想住客栈。   嬴绮任劳任怨背着温枫良,从城里走到城外。   到了一处颇为平坦广阔的地方,仙尊自袖间掏出法器往天上一抛,一座豪华大气的宫殿就出现在嬴绮眼中。   嬴绮:“……”   随着三人的进入,那宫殿缓缓变成透明色,缓缓上飘,直至停在有修士御剑飞过也不会撞上的位置。   这法器原是一魔修所有,被逢霜杀了就成了逢霜的东西。   宫殿有两重大门,跨过第二重门,迎面而来的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山间景象,碧桃如雾似烟,几乎开满整座山头。   逢霜指尖拂过悬空而下的瀑布,心想这景致若是让温枫良见了,必然又得如小孩那般。   他起了兴致,沿着清澈透底的溪水缓步而行。   此地设了阵法,走上十来步便是另一种景色。   逢霜到了零城,并不急着寻找楚映越踪迹,反而每天都在山中闲逛。   两日下来,哪里风景最好,哪里布局最奇,哪里温枫良最喜欢都被他摸了个透彻。   嬴绮忍无可忍,委婉提醒说您夫人还在床上躺着呢,您别忘了正事,我们来零城是来找楚映越,不是游山玩水,等这事结束了,仙尊您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闲逛,那时您想逛多久就逛多久。   “五日后,此地秘境一开,楚映越必来。”   “秘境?”   嬴绮惊讶,他怎么没听过零城附近有秘境。   逢霜冷笑一声,没做解释。   修士们知道的大部分秘境,都是各大宗门记录在案,记载开启时间时长出入口的。   一听到楚映越出现在零城,逢霜瞬间就想到这里的秘境。   多年前机缘巧合中他进过一次,秘境主人是个魔,他对魔族的功法法器没兴趣,而楚映越既已堕魔,那肯定不会轻易放弃这秘境。   “这秘境既然鲜为人知,仙尊如何肯定楚映越一定会来?”   逢霜随手摘了朵桃花,从容道:“他当然会来。”   事实上这秘境并非鲜为人知,无非是嬴绮出青羽宫大门的次数屈指可数罢了。   楚映越正被修真界追杀,要想短时间提升修为,进秘境想办法获得传承是目前最快的办法。   仙尊穿梭在桃花林中,折了几枝桃花放入瓶中,将那花瓶挪到温枫良床头。   他觉得桃花很衬温枫良。   夜色深深,星辰高悬,山林间响起虫鸣,风从没关严的窗户外钻进来,掀动竹青色纱幔。   昏迷中的人眼睫一颤,视线还没清晰,眼一合,又坠入噩梦中。   嬴绮与逢霜没发现他醒来过。   仙尊开了口,嬴绮再急也得等着,好在五天时间并不难熬。   法器正好停在秘境入口,秘境开启的前一日夜晚,有魔修踏夜幕前来。   嬴绮借着法器隐藏身形气息,从大门口探头往下看。   下头起码站了二十来个魔修,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嬴绮看向其中最为安静那个人。   那人黑袍黑帽,看不见容貌,站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如同跟阴影融为一体。   他背上那人似是昏睡着,同样是一身黑,一两丝雪白头发自兜帽滑出。   对魔修来说,被正道人士追杀是常有的事情。   很多情况下,他们也会以黑色蔽体,以免让人认出,故而他们并不关心这两人。   他们更关心的,是今年能否在秘境得到他们需要的法器功法,或者说有无正道埋伏在周围。   “师尊……”这黑衣男子正是逃出清岳仙宗的楚映越,他靠着巨石,小心温柔将人搂进怀里,拂去那几丝碍眼的白发,轻声道,“徒儿不会让您出事。”   顾白梨紧闭着眼,不曾答他。   他也不生气,缱绻多情地整理他师尊头发,忽地唇角笑容猛地一收,抱着他师尊就地往旁边一滚。   砰的一声巨响,他靠过的那巨石从中被劈成两半。   滚滚尘烟还未散去,便有眼尖的魔修看到地面被长剑劈出的沟壑之深。   楚映越手臂力气紧了几分,视线紧紧锁定仿若闲庭漫步的人。   逢霜还是找来了。   他不会让逢霜把他师尊抢走。   他师尊永远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 第17章   一群人鸦雀无声,现场落针可闻。   有相熟的魔修面面相觑,心里叫苦不迭,都不知道这尊杀神怎么来了。   即便是有不认识逢霜的魔修,也从前辈严肃恐惧的神色,和那柄华光烁烁的灵剑看出来这人不好惹了。   他们表面上镇定,暗地里把自己保命的家伙全拿出来,生怕自己跑慢一步就会成为仙尊剑下冤魂。   楚映越面色变了几变,他没有和逢霜交手的能力,只得咬牙做出恭敬姿态,向逢霜微微行礼道:“师祖好。”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有明显的吸气声。   楚映越叛出清岳仙宗,逢霜下了追捕令一事并不是秘密,在场的魔修都听过这消息。   有脑筋转的快的魔修在暗自后悔,若早知这人是楚映越,他们就该联合起来,把人擒了,到清岳仙宗去领赏。   逢霜放出的追捕令并不仅限于正道,魔修也好,妖族也罢,只要抓住楚映越,都是大功一件。   楚映越感受到四周不善的目光,抱着顾白梨的手愈发紧了。   从他逃出清岳仙宗地牢到现在,被人发现的次数不少,以往顾白梨都在他背上。而这次,顾白梨在他怀里,他腾不出手掐诀结印,只能凭着这具肉身硬扛。   若是让他把顾白梨放下,除非他死。   躲避间有雪白发丝从兜帽滑下,逢霜眼神一凛,不再给楚映越喘息机会。   逢霜一动,那些魔修顿时也动了。   不是帮逢霜围住楚映越,而是逃命。   一时间各色流光纷纷向四面八方逃窜。   逢霜没管那群魔修,他此行目的从始至终只有带走楚映越,救下他徒弟。   楚映越硬生生挨了逢霜两招,已经痛到眼前黑影频现,他摇摇头尽量保持清醒,周身魔气四溢。   他清楚逢霜没下杀手,怕他死了温枫良就彻底醒不过来,怕伤到他怀里人。   他侧耳听到什么,忽然对逢霜展颜一笑,纵身往后一跃。   正好秘境此时初初开启。   逢霜见状想也不想跟进去。   秘境很大,两人掉在不同地方,给了楚映越休息疗伤的时间。   他取出乾坤袋,翻出几颗丹药,没放进自己嘴里,而是给顾白梨喂下,自己扭头吐了口血,满不在乎随手抹去。   摇摇晃晃站起身,楚映越环顾周围环境,踉跄寻找可以藏身的安全之所。   这秘境他上辈子来过一次,还有点印象。   拨开丛生野草,楚映越找到一处山洞,他先把顾白梨放在洞口,自己往里走了段路,确认里头没危险,才折回抱起顾白梨。   顾白梨依旧在昏睡中,楚映越知道,他师尊情况和温枫良不同。   温枫良是醒不过来,他师尊是自己不愿意醒。   楚映越被关押时,逢霜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地牢,顾白梨望着他师娘沉睡的模样,看着嬴绮长吁短叹,所有人都愁眉不展,便动了劝说楚映越的心思。   他觉得楚映越虽然变了,但还是很听他的话,没想到,他背着逢霜前往地牢之时,正是楚映越出逃之时。   楚映越发现他的到来也是一惊,随后他感觉到一股凉意从他脚底猛窜到眉心,传音还没发出去就晕倒了,楚映越手疾眼快接住他。   再醒来,便是他修为被封,被楚映越背着逃亡人间。   楚映越如今修为毕竟不及顾白梨,困得住顾白梨一时,困不住顾白梨一世。   顾白梨要跑,要给逢霜传音这件事刺激到了楚映越,最为精纯暴戾的魔气失控般涌入顾白梨体内,顾白梨修为恢复还不到一半,当即便呕了血,青丝寸寸尽成白发。   直到顾白梨昏迷,楚映越才找回些许理智。   他那魔气来自上古大魔,哪是顾白梨一个尊者可以承受的,一时间形同废人,每日只清醒一两个时辰。   楚映越灭了晏家后,才发现他师尊的不对劲。   顾白梨经脉丹田识海等地皆被那魔气所伤,若再不及时医治,不出三月,就能从天才沦为凡人,从此缠绵病榻,英年早逝。   楚映越想和顾白梨做千年道侣,自然不会允许顾白梨轻易陨落。   他在慌乱中逢人指点,得知零城秘境有能让顾白梨恢复的灵植。   故而哪怕清楚逢霜会来,他还是义无反顾来了。   “师尊,徒儿不会离开你的。”   亲昵蹭了蹭顾白梨脸颊,楚映越脱下自己衣裳垫在地上,温柔把顾白梨放上去。   他上辈子接受上古大魔的传承,除非是致命的伤,余下的压根不用管,但如今除了那魔气,其他配置都是这具身体原有的。   他再不疗伤,就得赶在他师尊之前尝尝孟婆汤究竟是苦是甜。   秘境另一端,白衣仙尊眉头紧皱,不悦看着眼前人。   嬴绮缩了缩脖子,小声替自己辩解:“我本来依仙尊所言待在殿内守着夫人,可殿内突然有人闯入,仙尊您也知道,我修为谁都打不过。那人要把夫人扔下来,我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就跟着夫人跳下来了。”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上扬,道:“还好我中途用了下坠术,这才抓住夫人,没让夫人伤上加伤。”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温枫良确实会受伤。   仙尊冷漠道:“你很得意?”   嬴绮微扬的嘴角立刻垂下。   逢霜对嬴绮有几斤几两十分清楚,以嬴绮那点微末道行,自保都困难,遑论再加个温枫良。   所以逢霜一开始就打算让嬴绮他们在殿内等待。   哪曾想……   “那人有何特征?”   嬴绮想了想道:“一身黑,兜帽蒙面,看不见脸,声音沙哑,皮肤苍白,右手无名指似乎缺了一截。”   那时情况紧急,难为他能注意到这些。   “至于功法……”嬴绮皱了皱眉,“很奇怪,我没见过,认不出来。”   逢霜这半辈子得罪的魔修妖物不少,除却那功法,余下的有不少仇家符合。   等此事解决,他得和他们“叙叙旧。”   仙尊收回思绪,垂眸看了眼温枫良,不再追究嬴绮的“罪责”。   “秘境凶险,不可离开本尊半丈之距。”   嬴绮哪来过秘境,周遭时不时响起灵兽的低吼,骇得他腿肚子都在抖,巴不得化身狗皮膏药贴在逢霜身上,闻言连连点头。   秘境有限制,宫殿类法器无法使用,仙尊手起剑落,斩了几只灵兽,十分自然地将它们洞穴占据。   “仙尊,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嬴绮烤着火,搓了搓手,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白衣仙尊。   “不变。”   当务之急是顾白梨和温枫良的事,至于那神秘人,后面再说。   无论那人是冲他来,还是冲温枫良来,迟早都会露面。   秘境一旦进来了,不到出口开启之日,或者有人获得传承功法,是出不去的。   因此逢霜并不着急,对他而言,楚映越已是瓮中之鳖。   “本尊记得此地有株千年冰脊龙荽,对随之可有用?”   嬴绮道:“目前用处不大。”   那就是有用。   自古生长着天材地宝的地方都有灵兽守护,楚映越还没走近,便分辨出龙荽旁边那石头样的东西,是冰荽蛇。   一种和冰脊龙荽同时出生的灵兽,一生只为守护龙荽,两者相生相伴,龙荽被摘则冰荽蛇死,冰荽蛇死则龙荽萎。   要想成功摘下龙荽,唯有将蛇心置于地面,让蛇血彻底浸透根部,同时还得保证冰荽蛇在此期间没死。   楚映越蹲在石头上想办法。   这条冰荽蛇看体型起码有几千年寿命,以他此时的修为对上这蛇,无异于是送死。   不能硬来只能智取,可他用了好几种办法,都没法让冰荽蛇离开龙荽一寸。   冰冷竖瞳映出那个鬼鬼祟祟的修士,冰荽蛇尾巴一甩,猩红蛇信一吐。   楚映越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对面长发至膝的男人。   这条蛇……居然化形了?   龙荽宽大的绿叶掉下一片,化成一件古怪的“衣裳”,遮住冰荽蛇身体。   冰荽蛇或许是化形不久,还不太会说人类语言,楚映越想了片刻,才分辨出那或许是个滚字。   他特意来此,自然不愿意无功而返。   楚映越正欲想其他办法,顾白梨忽地咳了一声,嘴角溢出血色来。   “师尊!”   顾白梨半睁开眼:“映越?”   楚映越握住他的手,神情急切:“师尊我在。”   顾白梨认真看了楚映越片刻,面上恍惚一扫而空,他呕了口血,垂下眼,遮住眼底情绪,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快死了?死前见到你,倒也不留遗憾了。”   楚映越被恐惧俘获,若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就能发现这不是顾白梨的做派。   顾白梨是逢霜养出来的,是那种打碎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的人,他上辈子使了那么多手段磋磨折辱顾白梨,何曾让顾白梨服过软低过头,更别提露出这般脆弱姿态。   可他现在全部心神都在顾白梨会死这事上,也就失了平常的判断力。   “不会,师尊相信我,我会让你好起来的。”他亲了亲顾白梨手背,宛如发誓般郑重。   顾白梨不置可否,如同疲惫至极地闭上眼。   楚映越心跳停了一瞬,随后又恢复跳动,他心疼到几乎落下来。   顾白梨心中冷笑,笑他故作深情。   楚映越乱了心神,哪还记得要智取,一心只想快点取到龙荽。   跟顾白梨保证完,楚映越面对那蛇妖,没注意到他身后的人缓慢站了起来。   他专心致志结印,冷不防胸口一痛,不置可否低下头,便见一把寒光四射的灵剑透胸而出。   朝淬。   顾白梨的本命剑。   他上辈子见过无数次,这辈子头一回见,却是顾白梨把它捅进他胸口。   他师尊想要他的命。   “师尊,你又背叛我。”   楚映越不怒反笑,他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又往前走了一步,朝淬捅的更深,血滴滴答答顺着剑锋滴落到地上,他望着顾白梨面容,语气缱绻多情:“师尊,你舍得吗?”   “为何舍不得?楚映越,你滥杀无辜,灭人家族,我为何不能杀你?!”   顾白梨重伤在身,强撑着召出本命剑,已到了强弩之末,可他握剑的手没一丝颤抖。   他神情冷漠,楚映越望进他眼里,无爱也无恨。   没关系,楚映越想,上辈子他师尊也是这样,最后还不是百炼钢成绕指柔,他有信心。   但是在此之前,他得先把命保住。   逢霜找到这里时,楚映越正想强行把顾白梨带走,楚映越当然不是逢霜的对手,他咬咬牙,不甘心地看了眼顾白梨。   “师尊,不能让他走。”顾白梨努力保持清醒,声音又低又轻,“他体内有不逊墟光的魔气……”   说完这一句,他再也撑不住,视线一黑,意识陷入混沌前,他仿佛听到谁在撕心裂肺喊他师尊。   不是楚映越,他想,他乖巧又听话的徒弟不在了,占据那具身体,以楚映越面貌出现的,是残暴无情的魔修。   他没有徒弟了。   ——“你愿意收留我吗?”   ——“我喜欢楚映越这个名字,谢谢师尊。”   -------------------- 第18章   顾白梨眼角滑落一滴泪,顺着脸颊滴到衣上,在月白色衣衫上晕开一抹湿痕。嬴绮动作顿了顿,拭去顾白梨面上泪痕,忽听到昏迷的人小声呢喃一句映越。   叹息一声,嬴绮很清楚顾白梨有多在乎这个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捡到的徒弟,以前楚映越受了些稍重的伤,顾白梨就会到青羽宫来求他救治。   青羽宫发生的事当然瞒不过逢霜,对于顾白梨的行为,只要不是护徒弟护的太过分,把自己搭上,逢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会主动询问楚映越的情况。   嬴绮也清楚,逢霜其实很不满楚映越,碍于顾白梨,才勉强没对这个徒孙不闻不问。   若说之前逢霜对楚映越还有一丝半点在意,那么此事一出,楚映越在逢霜心目中的地位直接从地面掉到了无底深渊。   楚映越胆子也是大,嬴绮感慨地想。   对温枫良动手脚,掳走顾白梨,两件事都是在杜瑄枢和逢霜的软肋上死命蹦跶。   逢霜追楚映越去了,临走前留了道结界,他们三人就待在结界里。   嬴绮给顾白梨检查伤势的时候,那条化形的冰荽蛇警惕盯着嬴绮。很快,他目光便从嬴绮背上挪开,继而目不转睛盯着温枫良。   他在温枫良身上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很淡,很浅。   关于那人的记忆很模糊,他不确定温枫良是否和那人有关系。   龙荽也开了神智,只差一个化形的机缘,一蛇一草以他们之间特殊的方式交流。   嬴绮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温顾两人排成一排躺在他前面。他手里紧紧握着逢霜给他的符箓,只觉后背被冰荽蛇盯得发凉。   他一步也不敢离开。   这里躺的两个都不是能出事的人。   他往后觑了眼,正好和冰荽蛇专注的目光对上,当下打了个寒颤,忙不迭转过头,暗自祈祷逢霜早点回来。   楚映越有伤在身,而且伤势还不轻,按理来说应该逃不了,可他确确实实在逢霜的追捕下逃了。   不,应该说是在逢霜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救走了。   逢霜面沉如水,险些捏碎盈朝剑柄,他想起嬴绮的形容,脸色更差了。   一身黑,兜帽遮面,皮肤苍白。   倒是和方才救走楚映越那人的装扮一样。   那人仿佛早已等待在此,抓住楚映越就跑。又仿佛很了解他的招式,能在他出招前逃离。   逢霜脑海中闪过一道身影。   会不会是穆谶?   这念头一出,逢霜呼吸一重,宛如被蛊惑一般,神情褪去冷漠,染上几分偏执和疯狂。   穆谶,他做梦都想找到的人,有可能在这里……   终归是理智还在,还记得有三个人在等他,逢霜抿紧嘴,冷着脸折回。   嬴绮一见逢霜这模样就犯怵,连忙道:“寒明体内的魔气暂时被我遏制住了,昏迷是灵力枯竭和疲惫,休息一阵就好。”   顿了顿,嬴绮又道:“这魔气很厉害,确是如寒明所说,不弱于墟光。”   楚映越才堕魔多久,半年都不到,怎会有这般厉害暴戾的魔气?   又是出了什么事,让楚映越性情大变,行为举止和过去判若两人?   以逢霜的性子,势必要究根问底,弄清事情原委。   日色已暗,火光撕破黑暗,顾白梨悠悠转醒,他在嬴绮的帮助下靠着石壁,叫了声师尊,逢霜颔首问道:“感觉如何?”   “好些了,多谢师尊。”他视线落在火堆上,轻声道,“那魔修,您抓到了吗?”   他不承认那人是楚映越。   逢霜道:“被人救走了。”   “什么?”   嬴绮震惊之下脱口而出,居然还有人能从逢霜手中救人?   顾白梨也很惊讶,仙尊表情不变,冷淡道:“嗯。”   那人出现时,他有瞬间的眩晕感,想来应是用了什么手段。   逢霜没说这件事,一是认为没必要,二是不想看嬴绮小题大做的模样。   顾白梨忆起什么,眉头越皱越紧,他措了措辞,说:“那魔修之所以会来这里,是有人告诉他,这里有冰脊龙荽,能让我恢复。”   他情况并不严重,意识也清醒,无非是不想睁眼面对披着他徒弟皮囊的魔修。   那段时间他经常听到楚映越在他耳边哭着求他,求他睁睁眼,听到楚映越威胁他,说他不醒就要杀了谁,像个疯子。   更多的时候,楚映越抱着他颠三倒四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楚映越带着他东躲西藏,他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他师尊下了追捕令。   “胡说,冰脊龙荽对你的伤势一点用都没有,”嬴绮下意识反驳完,忽地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人是故意把楚映越引到这秘境来?”   “他不是映越,”顾白梨担忧地看了眼逢霜,道,“我怀疑那人是冲着师尊来的。”   他听得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听到他师尊的名字,不久之后,楚映越就暴露了行踪。   逢霜对此丝毫不惧,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阴谋都不足为惧。   嬴绮表示仙尊这种心态要不得。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仙尊您不能自恃修为高深就对这些无所谓。”   仙尊不置可否,顾白梨也想劝,但他很有自知自明,清楚他劝不动他师尊,便换了话题。   “师尊,师娘昏迷不醒是中了蛊。”   蛊?   嬴绮不着痕迹看向逢霜,果不其然,逢霜脸色阴沉下来。   蛊……他听他师尊说过,仙尊体内那玩意儿就是蛊,一种他师尊到现在都除不了的蛊。   顾白梨不知道逢霜的事情,又道:“那魔修说,是种世所罕见的蛊。中蛊者会陷入昏睡,在梦中一遍遍循环他们或快乐或恐惧的事情。”   “即便察觉到不对,他们也挣脱不了蛊虫的控制,反抗越强烈,蛊虫威力越强。”   “随着循环次数增加,中蛊者愈发不易醒来,直到意识完全被蛊虫吞没,成为活死人。”   “且每一次循环,都会感觉到神魂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这等歹毒的手段,倒有几分穆谶的影子。   手搭在膝头,仙尊漫不经心地想,穆谶表面看起来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实际上这人脏的很,什么阴险的法器术法都有。   他曾数次险些命丧穆谶手下。   总有一日,他会让穆谶魂飞魄散。   顾白梨也不做声了,这些是他在刚被楚映越所掳时问的,当时楚映越觉得他已在自己掌握中,语气得意又骄傲。   他破开封印,惹得楚映越生气,魔气入体的时候,他有一丝意识清醒,后来楚映越灭了晏家,他伤心失望至极,不愿睁眼。   嬴绮犹豫着开口:“或许我可以试试。”   因着逢霜的缘故,他学的并不是传统医修学的那些,而是几近失传的蛊术。   蛊术复杂多变,制蛊难度极大,成蛊常常是百不存一,现今世上会使蛊的人凤毛麟角。   楚映越六岁被顾白梨捡到,此后一直在清岳仙宗,即使外出历练,时间最多不超过两年,他究竟是从哪里得到这蛊,又为何会用到温枫良身上?   “还有一事,伤好后,我想另收一徒,不知师尊可否允诺。”   仙尊抬眸:“何人?”   顾白梨道:“嵋城晏家幼子晏柳。”   他没能力保下整个晏家,只能暗中保晏柳安全。   他想收晏柳为徒,一是因为他的缘故,晏柳才会家破人亡,从众人羡慕的小少爷变成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二是他看得出来晏柳眼中的恨,看得出来晏柳想亲自为家人报仇。   楚映越是他所教,术法习惯爱好等他了如指掌,晏柳若肯拜他为师,他必不会有所隐瞒。   仙尊看透他的心思,问他晏柳心性如何,他摇摇头说不知。   他与晏柳只见了两次面,话都没说上几个字。   仙尊眉头浅浅一皱,顾白梨道:“师尊放心,徒儿不会昏了头。”   他明白他师尊对他的期待,他也在朝那个目标努力,经此一事,他隐隐察觉他道心有损。   那一道缝隙,就是晏柳。   逢霜道:“回清岳仙宗,你自行向杜瑄枢说明。”   尊者收徒不是件小事,逢霜这一说就算是答应了。   顾白梨露出这几个月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道:“白梨多谢师尊。”   逢霜下巴微抬,道:“如若晏柳有半分威胁你的行为,本尊绝不留他。顾白梨,你记清楚了?”   “徒儿记清楚了。”   顾白梨本来还想求个恩典,怕逢霜一语成谶,他想了想,觉得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再说了,观晏柳面相,不像恩将仇报之人。   他在晏柳身上留了属于他的印记,等离开秘境,他就去找晏柳。   晏柳肯答应拜他为师最好,不答应他也不会强求,会尽力为晏柳择一靠谱有能力的师尊。   顾白梨预收徒的事情告一段落。   嬴绮对温枫良的事情心里有了点底,掏出他临走时匆匆塞进乾坤袋的典籍,将将翻了一页,就听见仙尊问他冰脊龙荽有没有用。   那架势是如果嬴绮说一句有用,仙尊立马就出手。   嬴绮道:“龙荽多用于修士步入出窍初期稳固神魂识海,对解蛊并无用处。”   仙尊嗯了声,不再开口,他凝视着温枫良,久久不曾动弹。   见状,嬴绮和顾白梨对视一眼,彼此皆认为这两人有戏。   嬴绮高兴仙尊终于动了心,可以不用在蛊虫发作时苦苦煎熬,顾白梨是纯粹为他师尊找到心上人喜悦。   在顾白梨看来,逢霜居仙尊之位,看似万人敬仰,实则一个人住在偌大的青羽宫,未免太孤单寂寞了些。   希望这一任师娘,能活的久些。   夜色沉沉,嬴绮倚着石壁入睡,顾白梨从沉思里回神,看向同样未眠的逢霜。   顾白梨压低声音道:“师尊不用担心,只要我们抓到那魔修,师娘就能苏醒了。”   “过来。”   顾白梨依言坐到逢霜身侧,冰冷灵力进入他经脉,他被冰的一抖。   “师尊……”   “本尊无碍。”   知晓顾白梨要说什么,逢霜打断后细细替他徒弟检查。   嬴绮修为不怎样,封印术却不错,那点子魔气被牢牢封印在顾白梨丹田最角落,逢霜探入一缕,那魔气顿时暴躁沸腾。   他收回灵力,扬手丢了一个白玉瓷瓶到顾白梨怀里。   “吃了打坐。”   顾白梨吞下丹药,找了个地方坐下,刚准备闭眼,逢霜抬腿朝温枫良走去,一线寒芒过后,便见温枫良腕间流下鲜血。   “师尊!”顾白梨诧异出声,没等他说出下一句,仙尊指尖沾了血色送进嘴里。   铁锈味霎时弥漫口腔,仙尊眉眼低垂,半晌嘴角一弯,弯出个冷笑的弧度。   果然是他想的那样。   -------------------- 第19章   “这……出了什么事?”   嬴绮被顾白梨那一声惊醒,半梦半醒间看到仙尊一身白衣站在温枫良面前。他和温枫良面对面,仙尊脚下那滩血色毫无遮掩落入他眼中。   他一个激灵,睡意立刻跑光。   “仙尊呀仙尊,您又在做什么啊?”他连滚带爬到温枫良身边,捞起后者手腕查看伤势,絮絮道,“夫人已经够疼了,您不用让他更疼。”   温枫良伤口并不深,但血流的格外多,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单是失血的量就够温枫良去和阎王喝茶聊天了。   这情况明显不对,应该是和那蛊虫有关系。   嬴绮皱着眉止血,仙尊安静立在一旁,目光沉沉盯着那血迹,不知在想什么。   “出了什么事?”嬴绮看向顾白梨。   温枫良昏迷着,不可能自己割自己,顾白梨最是尊师重道,更不可能当着逢霜的面伤害温枫良。   知道自己从逢霜嘴里问不出答案,嬴绮转头去问顾白梨。   顾白梨也不明白逢霜为何要这样做,他三言两语解释完,嬴绮脸皱成包子褶,疑惑的紧。   “仙尊您到底想做什么呀?”   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嬴绮被拎着领子扔到一边。   逢霜幻出一方玉桌,慢条斯理从乾坤袋取了个玉碗。   刹那间,嬴绮知道逢霜想做的事情。   “仙尊,不可!”   “聒噪。”   山洞里亮着夜明珠的光芒,嬴绮阻拦不了,只能和顾白梨一同被禁锢在结界中,眼睁睁看着逢霜挽起袖子,露出一截苍白纤瘦的腕子。   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到碗里,血腥气在空中散开,渐渐的,嬴绮闻到另一种味道。   那一瞬间,嬴绮有些恍惚。   他好似不在潮湿山洞,而是在灿烂阳光下,在大片盛开的蔷薇花丛中。   花香浓郁温暖,又夹杂着冰雪冷冽的气息,一丝丝一缕缕钻入他鼻腔,随着血液游遍全身。   指尖一痛,嬴绮从幻想中挣脱出来,他飞快从瓷瓶中取出丹药,自己吃了一粒,又取出一粒喂给顾白梨。   感受到身体那股热度,看着嬴绮焦急担忧的模样,顾白梨明白了些许。   他沉默着张开嘴,将那丹药吞下腹。   “仙尊!够了!够了!”   嬴绮拍打着结界,大声喊道。   仙尊充耳不闻,他几近痴迷地盯着玉碗中猩红液体,身体涌上他熟悉又厌恶的感觉。   身躯轻微一晃,仙尊垂下眼眸,启唇含住腕间伤口。   他双唇染血,本就秾艳的五官愈发美的惊心动魄。   顾白梨短暂失了神,他只觉他师尊从静坐云端,不可触摸也不可亵渎的神变成了话本子里蛊惑人心的妖。   分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却让人移不开目光,让人想把世间所有珍宝都捧来,只为博这人一笑。   他师尊生的很好看,他一直都清楚。   以往他行走人间,不乏有人夸赞他容貌,说他是神仙姿容,举世无双,那时他想,他们是没见过他师尊。   见过他师尊,才晓得什么叫真正的仙人之姿。   顾白梨不敢多看,匆匆别过头,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清心诀,力图将刚才的画面从脑中驱逐。   相较于顾白梨的从容,嬴绮就要狼狈的多。   结界一散开,他就喘着粗气跑到离逢霜最远的角落,袖子遮住口鼻,嘴里念叨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眼角余光里,顾白梨瞥见他师尊往外走去,师尊与他擦肩而过,那股香气更加浓烈了,他僵着身子垂着头,看到他师尊步伐停了一下。   “喂给他。”   夜色吞没一袭白衣,顾白梨担心逢霜,刚想追出去,被嬴绮拉住。   “你别去,”嬴绮面色还有点红,他深呼吸几下,道,“这时候千万不能打扰仙尊。”   顾白梨转眸看他,他缓了会儿从地上爬起,扶起温枫良,神情严肃且认真,小心翼翼将那碗液体一滴不剩给温枫良喂下。   “你若不想仙尊真出什么事,就听我的话,”嬴绮拭去温枫良唇畔血色,视线投向洞口,他声音很轻,仿若自言自语,“你师尊多骄傲啊……”   怎愿意被他徒弟看见他那般不堪的一面?   “我师尊他……”顾白梨没听清嬴绮后面那句话,轻声问道,“师尊他到底出了何事?”   嬴绮摇摇头:“仙尊没事,你不用多想。”   蛊虫一事仙尊瞒的深,除了他、他师尊昭戚、掌教杜瑄枢外再无人知晓。   没有仙尊允许,他怎么可能把仙尊最大的秘密告诉他人,即便那人是仙尊最看重的亲传弟子。   “连我也不能说?”   “你师尊的性子你了解,我若是说了,恐怕我俩都得遭罪。”   “我不怕。”顾白梨斩钉截铁道。   嬴绮:“……”   “我怕。”   说实话,嬴绮挺害怕顾白梨冷下脸。仙尊养大的孩子,某些表情行为语气与仙尊如出一辙。   嬴绮道:“今晚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夫人的安全,别的等仙尊回来再说。”   “那赢先生你至少应该告诉我,我师尊此刻会不会有危险。”   嬴绮不做声,若是在青羽宫,他可以毫不犹豫回答顾白梨,可在秘境,他不敢保证。   顾白梨看了他一眼,没再开口。   两人等的俱是心急如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顾白梨等不住,嬴绮也忧心的不得了,两人视线交汇那刻,便明白对方心思。   “请赢先生照顾好师娘,白梨找到师尊后,会给赢先生报平安。”   山野空旷,顾白梨不知师尊往那边去了,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周边环境,寻找他师尊踪迹。   找到逢霜,已是两柱香后。   很多年以后,顾白梨成功飞升,依旧忘不了那日,他头一回见他师尊蜷缩在草丛中,惹人怜惜的脆弱模样。   顾白梨停下脚步,望着结界里昏迷的逢霜,迟疑几息,召出本命剑。   他先在周围检查一圈,确认没有危险,才候在结界外。   从前是逢霜保护他,如今轮到他保护逢霜了。   他感到很怪异。   结界很牢固,顾白梨全盛时倾尽全力都打不破。   逢霜怕冷似的蜷成一团,束发的玉冠不知掉落何地,长发如墨,凌乱铺在草地上。   最外层的白衣散开,逢霜一只手紧紧攥住衣领,身侧草有被压过的痕迹。   他血放的太过,唤醒了本在沉睡的蛊虫,好在这次发作并不厉害,给他留了几分体面。   夜幕之下,月光之中,容色清俊出尘的青年提着剑。在他身后,卧着谪仙一般的仙尊。   顾白梨专心致志守着他师尊醒来,忽听得前方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声响。   “谁?!”   没有应答,也没有动静。   术法打入草丛,里头悄无声息,顾白梨用剑气拨开那一片绿草,见到一只断气的白兔。   他心从嗓子眼重新回到胸腔,暗嘲自己过度紧张。   但一想到他师尊还没醒,师娘和基本没有攻击力的嬴绮待在山洞,楚映越和那神秘人还在秘境,他就不得不紧张。   幸而不曾出事。   逢霜被强行拽进前尘,那些事情如黏腻浓稠的浆糊蒙住他口鼻,要让他在过往中窒息,在肮脏不堪的经历里腐烂发臭。   他曾受过的每一次惩罚化作荆棘藤蔓,将他牢牢困在地狱。他听到那个人的低语,灼热的吐息打在他耳垂,冰凉湿滑的东西爬上他肌肤,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恶心到想吐。   忽地有温热指腹摁到他唇上,不同于腥臭难闻的气息让他眯了眯眼。   他于一线微弱光芒中看清那一张脸。   是……温枫良。   逢霜怔了一怔,思维还在震惊,身体却遵循本能。他眼尾飞红,扬起颈子,唇齿间泄出犹如叹息的轻吟。   灵力骤然爆发,压着他的人顷刻间被撕成碎片消散,海啸般席卷整个幻境。   逢霜眼睫颤了颤,睁眼看到顾白梨背影时,以为他又陷入了另一个幻境。   “白梨?”   你怎会在此?   顾白梨回过头,眉眼微弯:“师尊您醒了,可还有何不适?”   “无妨。”   仙尊收回掐在指间的术法,面上看不出情绪。他撤了结界,拢好衣衫,没多余的玉冠索性披散着长发,缓步走到顾白梨跟前。   顾白梨低眉敛睫,是极乖巧听话的姿态,赶在逢霜发话前道:“徒儿知错。”   “你何错之有?”   “徒儿错在不该不听赢先生的话,”顾白梨道,“但徒儿实在是担心师尊,等回了清岳仙宗,徒儿甘愿领罚。”   仙尊冷漠道:“你确实该罚。不是错在不听嬴绮的话,是错在踏入阵法而不自知。”   逢霜话音刚落,方才宁静的山谷猛地一变,处处剑影,步步杀机。   顾白梨握紧本命剑。他修为未复,加之阵法隐藏的很巧妙,导致他没发现这是个杀阵。   仙尊并未把这杀阵放在眼中。   他咬牙苦熬那会儿,就已察觉不妥,强撑着清明逼出那人,却只是一具栩栩如生的傀儡。   背后之人似并无露面的意思,又或者是早已躲在暗处看他笑话,逢霜再恼怒,也得先熬过蛊虫发作。   眼下他没了顾忌,势要斩草除根,解决那个可能知晓他秘密的人。   逢霜面沉如水,一道道术法令顾白梨眼花缭乱惊叹不已。   可惜到最后,逢霜都没找到那人。   要么是那人真的不在,要么就是隐藏自己气息的手段很高明,高明到能瞒过修真界第一人。   逢霜不信,他更倾向于进入秘境的只有傀儡,可傀儡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实力?   而且,那傀儡设个对他根本没多少威胁的杀阵又有什么用?   或者说,杀阵不过是障眼法,那人的目的,其实在那个幻阵上?   他完全不知道,蛊发时他认为是丑态的样子,在他人眼中是多漂亮的一幕。   更不知道那杀阵也好,幻阵也罢,都是那人心血来潮,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仙尊,”一进山洞,便见嬴绮高兴迎上来,“夫人方才醒了。”   醒没醒多久,温枫良只问了句他在那儿,茫然发了片刻呆,又闭上眼睡过去。   嬴绮没感到失望,温枫良能清醒一时半刻,就代表有好转。   逢霜颔首,目光自温枫良脸颊滑过,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幻境里那一幕。   -------------------- 第20章   “师娘醒了?”   顾白梨闻言很是惊讶,楚映越得意洋洋说此蛊难解的画面还在他眼前晃悠,很快他明白过来,是他师尊那碗血。   他对逢霜并不太了解,青羽宫大门常年紧闭,他清楚的只有去往嬴绮住所的那条路。   他虽是逢霜的亲传弟子,但从他拜师到现在,压根没真正见过逢霜几面。   往常他修行有疑,都是传音给仙尊,除非是他有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或者有生命危险,仙尊才会出手相助。   饶是如此,也不妨碍他尊敬敬仰逢霜。   像这次这般,与他师尊相处这么久,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仙尊凝视着温枫良紧皱的眉头,莫名有种想抚平的冲动。   “不治本。”   他的血解不了那蛊,最多让温枫良保持七天清醒,他不会七天后再次给温枫良放血。   那种难堪的事情,他不想短时间内再经历第二次。   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会放血救温枫良。   那蛊虫固然能把他改造成炉鼎之身,也让他拥有百毒不侵的体质,若是他愿意,他催动那蛊虫时流出的血,可以遏制大部分蛊虫活动,甚至能解掉一些不算厉害的蛊术。   穆谶想要的,可不是单纯用来双修的炉鼎。   仙尊想了想,觉得可能是想确认他的血对温枫良体内的蛊虫有没有用。   作用是有的,没他想象中那么大。   还是得找到楚映越,问清那蛊虫来源,再让嬴绮想办法。   若能从楚映越口中得知制蛊之人的消息最好。   仙尊皱了皱眉头,他有预感,制蛊那人的本领应该不弱于穆谶。   那就麻烦了。   视线落到仙尊手上,嬴绮笑意立刻敛了去:“仙尊,您抹点药吧。”   嬴绮递上伤药,本来他不抱什么希望,逢霜的性子他了解,是不在乎自己外貌的人。   只是这回,逢霜犹豫一瞬,接过装有上好伤药的瓷瓶。   望着自己手腕,逢霜忽然开口:“是不是很丑?”   嬴绮:“……?”   以为自己听错了,嬴绮忙掏了掏耳朵,逢霜自知失言,自然不会再重复,便安静坐在地上,挽起衣袖自己给自己抹药。   嬴绮溜到顾白梨身边,压低声音道:“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逢霜抬眸往顾白梨那边看了眼。   顾白梨道:“你的确听错了。”   看了看仙尊又看看顾白梨,嬴绮笑着传音说:“仙尊在这儿,寒明你肯定跟着仙尊的步子。”   他学着长髯老者的模样,捋捋自己不存在的胡须,再次给顾白梨传音:“我肯定没听错。”   嬴绮今夜很高兴,一方面是温枫良苏醒了,另一方面是逢霜开始在乎美丑了。   在他看来,只要逢霜有在意的东西,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这代表着逢霜不再一心求死,不再死气沉沉。   他恨不得立即传书把这好消息告诉他师尊。   顾白梨摇摇头,又看向逢霜。   逢霜抹完药,将药瓶随手丢在身侧。他没管顾白梨的注视,一手垂在地面,微微歪着头,闭上眼睛。   不多时,逢霜呼吸平稳悠长。   蛊虫发作时,他遵循本能还好,可他不找别人,不自我疏解,偏要硬熬,每一次苦熬都是体力精力的透支。   “仙尊累了,别扰着他。”   嬴绮安静下来,用气音对顾白梨说。他从乾坤袋拽出件厚实保暖的大氅,轻手轻脚给逢霜披上,又拨了拨火堆,让它燃的更旺。   顾白梨轻轻嗯了声,走到洞口守夜。   这一夜平安无事。   无人知晓逢霜在梦中经历了怎样的多情.事,次日逢霜醒来时,天色已大亮,明晃晃的阳光从外头照进来,让他恍惚了一下。   “师尊早安。”   顾白梨向他行礼,拾起因他起身掉落的大氅,他不着痕迹看了眼温枫良。   “随之昨夜可醒了?”   随之?   顾白梨思忖几息,道:“师娘昨夜寅时醒了一次,喝了几口水。师尊放心,师娘一定会没事。”   逢霜嗯了声,也回过神来,确认了昨夜那事是他的梦。   顾白梨一夜没睡,温枫良若真醒了,还对他做出那种事情,顾白梨怎么会不知道?他身上舒坦的很,半分不适都没有。   他向来清心寡欲,不沾半分俗情,怎会做那种梦?   逢霜想了片刻想不通也就不想了。   “嬴绮在何处?”   秘境危险,嬴绮会的术法就那几样,恨不得随时黏在他身后,这会子他醒来,居然没看到人。   顾白梨似有些无奈:“赢先生看见了一只食目兽,说是师娘解蛊可能需要,就追着那只食目兽往东边跑了。”   嬴绮不许他跟着,说是仙尊和夫人都没醒,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自己带着他给的法器跑了。   仙尊转眸看着温枫良,后者脸色没之前那般苍白憔悴,有了些血色。   他心里升起古怪的满足感,道:“那就先等着。山洞阴暗,你把随之抱到洞外。”   顾白梨应好,他动作快,刻意择了一处能晒到太阳,阳光又不是很强烈的地方放下温枫良。   日光充足,逢霜站在树荫下,望着重峦叠翠的群山。   温枫良在一片温暖中缓慢睁开眼。   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境画面支离破碎,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种仿若魂魄被撕碎都重组的痛楚。   昏昏沉沉中,他听到有声音在劝他放弃,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在叫他名字。   那声音又清又冷,如初春解冻的溪水,还带着尚未融化的冰,手探进去便是透骨的冷。   接着他感觉到什么东西进入他口中,那道劝他放弃的声音低了下去,那种痛也减轻了不少。   他看到了一张美人面。长发如墨,眼角晕红,婉转多情地叫他阿良。   “……逢霜?”   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逢霜寻声回过头,温枫良眼皮跳动两下,没睁眼,似又陷入梦中。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温枫良才清醒,他下意识抬手遮住阳光,神色茫然。   “这是……哪里?”   被逢霜支出去寻找嬴绮的顾白梨回来时,正好听到他师娘的问话,与他同行的嬴绮眼睛一亮,开弓箭似的蹿过去,没等他开口,便兴奋地对逢霜道:“仙尊,夫人醒了!”   随后嬴绮半蹲在温枫良跟前,绘声绘色地跟温枫良解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可惜温枫良刚醒,脑子还乱的很,没及时做出反应。   听见逢霜放血救自己,温枫良震惊地睁大眼睛,连嬴绮絮絮叨叨说逢霜有多关心自己都没注意。   逢霜背对着他,依旧是一身白衣,黑发及腰,衬得一截腰身愈发细了。   温枫良脸颊一热,旖旎至极的画面从他记忆中跑出来,仙尊被他压在身下为所欲为,表情似痛苦又似欢愉……   “夫人?”   嬴绮见他看着逢霜背影久久沉默,疑惑叫他,他神智刹那间清明,暗骂自己无耻。   “无事。”   逢霜救了他,他理应向逢霜道谢。   珍贵的法器他没有,他有的仙尊估计也看不上,思来想去决定先道声谢,谢礼等以后他有能力了再还。   他拒绝嬴绮的搀扶,自己努力站起身,略有摇晃地走向逢霜。   温枫良默念着清心诀,郑重其事地对逢霜行了一礼,认真道:“温枫良谢仙尊救命之恩。”   逢霜眼睫微不可查一颤:“随之不必客气。”   “当初是本尊疏忽,才令你遭此大难。你且放心,本尊定会想办法除去你体内蛊虫。”   温枫良笑了笑,这状态的逢霜,是没犯病的仙尊。   他很累,站了没多久额上就冒出汗水,逢霜不经意瞥见,道:“你再去休息会儿,半个时辰后启程。”   这个秘境究竟有多大逢霜并不知道,他试着用术法寻找楚映越踪迹,却如泥牛入海,一点动静都无,仿佛楚映越凭空消失了。   几人心知肚明,楚映越和那神秘人都在秘境,可知道找不到和不知道找不到是两回事。   逢霜和顾白梨还好,两人都是耐得住寂寞的人,嬴绮就不行了,眼看着时光一天天流逝,再过两天温枫良又要被迫昏迷,他就急的不得了。   他不知道温枫良的情况会不会和逢霜一样,蛊虫发作的威力会一次比一次强。他不敢赌,万一这一回温枫良撑不住,意识被蛊虫吞没……   他打了个寒颤。   火光驱散黑暗和寒冷,坐在火堆前的温枫良却感觉不到几分温暖。   他怕死也怕痛,上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让他有了心理阴影。他盯着橘黄色火焰发呆,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去求逢霜再赏自己一点血。   他听得出来,嬴绮提起逢霜那碗血的时候,语气是后怕的。   温枫良偏过头,逢霜垂着眼睫,神色平静且冷漠。   算了吧,他想,他和仙尊又不是真正的夫妻,哪值得仙尊冒着危险来救他。   他心情低落下来,望着火堆一言不发,安静等待疼痛降临。   视线朦胧意识模糊之际,他听到嬴绮惊慌地高声叫了声仙尊,同时一股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味道的香气在他鼻端萦绕。   是逢霜的气息……他迷迷糊糊的想。   他在梦中拥住的仙尊,身上就是这股味道。   温枫良吃力睁开如同被糊住的眼睛,隐约看到有谁朝他走来。   ……是逢霜吗?   他抱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呢喃着叫出逢霜的名字。   逢霜腕间还淌着血,面色不变,冰凉的手指掐住温枫良下巴,迫使温枫良张开嘴。   还冒着热气的液体被倒入温枫良嘴里,温枫良如沙漠中许久没喝水的旅人,大口贪婪地吞咽。   逢霜丢下玉碗,连手套都没取,吩咐嬴绮和顾白梨照顾好温枫良,只身一人走出山洞。   嬴绮取出手帕拭去温枫良唇畔血迹,将人放好,目光掠过被砸碎的玉碗。又叹息了一声。   逢霜关心温枫良是他想看到的场景,可找不到楚映越,解不了蛊,温枫良就得在死亡边缘徘徊。   按七日一次的频率,逢霜又能坚持到几时?   嬴绮愁的眉头都皱成了川字。   正当这时,闭目打坐的顾白梨忽地厉声道:“谁?!”   一缕细小如水草的魔气幽幽飘荡而来,被逢霜的结界阻挡在外,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山洞里就满是污秽暴戾的魔气。   师尊!   顾白梨心一紧,他师尊还在外面。   -------------------- 第21章   逢霜碰魔气容易失控的事情顾白梨知道,他还记得七天前放完血的师尊有多狼狈和虚弱。   寒明尊者冷着脸,握紧了本命剑,冷冷看着前方。   嬴绮背着温枫良,微微躬着身,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他会的术法不多,但医修嘛,总得有几样保命的本事。   顾白梨眯了眯眼睛,看着自洞外进来那人,脸色愈发冷淡了。   来人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一双眼睛几乎黏在顾白梨身上,在这时候也不忘装出深情模样。   “师尊,只要您跟徒儿走,徒儿就放了赢先生。”   “你我都清楚,带着赢先生,你根本出不去。”   顾白梨冷笑着没答话。他认定眼前这人不再是他那个乖巧听话的徒弟,自然不会有好态度。   “滚。”   楚映越不进反退,他望着顾白梨眼睛,笑道:“我知道师尊在想什么。您想和我殊死一搏,您想拖住我,让赢先生先走。”   “师尊您打不过我,哪怕是您想跟我玉石俱焚,您也打不过我。您体内还有我的魔气。”   楚映越意念一动,那被嬴绮封印的魔气活了一般,在顾白梨丹田一角乱窜,顾白梨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稍稍弓了弓身子。   嬴绮见状,立刻上前替顾白梨检查,楚映越也不阻止,含情脉脉看着顾白梨。   待到嬴绮皱了皱眉放开他师尊,他道:“师尊是不是很担心师祖呀?”   顾白梨猛地抬头,神色冰冷,楚映越毫不在乎,他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前世他屡屡强迫顾白梨时,顾白梨便会露出这般表情。   “这样吧,师尊您只要跟我走,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师祖。”   隔着结界描绘顾白梨容貌,楚映越语气温柔:“师尊再犹豫,等到了地方,说不定就只能看到师祖的尸体啦。”   顾白梨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若我师尊掉了一根汗毛,我必让你千百倍奉还。”   并没把顾白梨的威胁放在心上,楚映越很清楚他师尊现在的处境。   若嬴绮他们不在,他师尊或许会选择和他同归于尽,但嬴绮他们在。   他师尊在担忧,担忧暗处是不是还有他的人,担忧自己受伤后,嬴绮和温枫良会遇到危险。   嬴绮……他当然会放嬴绮离开,现今修真界为数不多研究蛊术的医修,嬴绮对他还有用。   至于温枫良,中了蛊就是个废人,到时候随便往哪个角落一扔就行。   “伤不伤师祖可不是徒儿说了能算的。”楚映越似叹息一般,道,“您还是这么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徒儿把你那身傲骨打断,你才肯低下头来仔细听我说话。”   他盯着顾白梨眼睛,顾白梨眼里是他熟悉的厌恶,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暴戾,不让他吓到顾白梨。   “不会啦,我知道师尊怕疼,徒儿不会再这么对你啦。”   楚映越笑了起来,他声音轻柔又多情,仿若与心上人耳鬓厮磨。   数百年的孤寂早已让他理智摇摇欲坠,顾白梨这三个字成了烙在他魂魄上的痛,他不再是那个即便坠落泥潭,顾白梨也想把他重新拉到人间的魔尊,而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想顾白梨想的发了狂,无意中看到那卷轴上记载的术法后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他抛下了他曾经拥有的地位权势,来到这个时空,有他师尊的时空。   他迫不及待想把他师尊拥入怀中,他想把他师尊融入他骨血,他们生同衾,死同椁。   “徒儿不会再伤害师尊啦。徒儿只会把师尊锁在床上,每天除了陪徒儿,什么事都做不了。”   顾白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这些话险些让他吐了出来。   楚映越心情很好地上前一步,笑声低低的,“您会很舒服的。您每次都说不要,可每次都把徒儿抱的那么紧……”   “闭嘴!”   顾白梨恨极,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能拿他师娘和赢先生的命来赌。   夺舍他徒弟的魔修就在他眼前,他却不能替他徒弟报仇,只能躲在他师尊的结界里,听着那魔修口出秽语。   想到他徒弟,顾白梨心如刀绞。   他捡回来的小乞儿,他捧在掌心养了那么久的徒弟,不仅说没就没了,还被魔修占着身体,做着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事情。   顾白梨抬起手,朝淬泛着寒光,剑锋直指楚映越咽喉。   “我必杀你,以祭映越在天之灵。”   楚映越愣了一愣,而后笑出声,他仿佛听到特别好笑的笑话,笑到肚子都疼了,才缓慢道:“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啊师尊。”   “师尊以为杀了我,他就会回来吗?不,您杀了我 ,他也回不来。”   顾白梨冷漠道:“那你就给他偿命。”   捏紧掌中法器,嬴绮对顾白梨道:“他一时半会儿进不来。白梨,你不必管我们,先去找仙尊。”   “仙尊的安危最重要。”   山洞里全都是魔气,黑漆漆的望不见外面,故而顾白梨不确定洞外是否有埋伏。   “赢先生,”顾白梨打定主意,将逢霜以前给他的护身符拿出来,解释道,“这里头存了师尊七成剑意,需要时捏碎就行。”   他还是不放心,把自己大部分防御性法器交给嬴绮。   “我答应你,”没等楚映越露出喜色,顾白梨接着道,“首先,你把这些魔气尽数收回。其次,你向天道发誓,无论何时都不得伤害赢先生和师娘,若有违此誓,我身死道消。最后,你必须带我去见师尊。”   立心魔誓对楚映越一点威胁都没,他本来就是魔,但顾白梨要他立的这个誓……   他面色铁青,心想他碍于此誓不能动手,不代表别人不能动手。   顾白梨道:“我要你保证,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同伙手下,任何人都不能伤害赢先生和师娘。否则,我身死道消,不入轮回。”   楚映越:“……”   “好。”   那声好如同从牙缝中生生挤出,楚映越按照顾白梨所说发完誓,声音又低又沉,狼一样紧紧盯着顾白梨。   “我答应了师尊,师尊也该信守承诺吧?”   顾白梨回头看了嬴绮一眼,又道:“你先出去。”   楚映越当了几百年魔尊,早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忍的额角青筋直跳,他忽地想到什么,露出个不含笑意的笑容来。   “师尊不必拖延时间等师祖回来,”他笑吟吟道,“师祖如今分身乏术,哪有功夫顾得上这边?”   顾白梨眸中映出楚映越后退的身形,他低声对嬴绮保证:“我会和师尊回来。”   哪怕是拼了他这条命,他也要保证他师尊的安全。   “若我们两炷香后没回来,还请赢先生想尽办法向掌教传音,决不可放过楚映越。”   嬴绮点点头,目送顾白梨出结界。   魔气瞬间吞噬那道月白色身影,下一刻又主动分开,而楚映越站在那端尽头,含笑看着他师尊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激动得手都在颤抖,尽量保持镇定,用魔气封了他师尊修为,一把揽住他师尊腰身,眼神放肆在顾白梨脸上逡巡:“师尊。”   顾白梨偏过头,于是本该落在他面颊的吻落在了他耳上,他皱起眉头,绷着脸,语气不甚客气。   “阁下再动手动脚,别怪我不客气了。”   楚映越就笑:“如若师尊能消气,想捅我几剑都没问题。”   顾白梨假装没听见,问道:“我师尊在何处?”   “师尊别急,徒儿这就带你去。”   他们离开后不久,一群似蛇非蛇周身覆盖着黑色鳞片的魔兽从外头爬进来,猩红色眼睛眨也不眨望着结界里的两人。   诚如楚映越所说,逢霜的确被人绊住了。   逢霜放完血,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正正在蛊虫发作最厉害的时候,他感觉到附近有人。   是一个男人。   着暗红色长袍,面上覆了张木质面具,灰白长发,似许久没梳洗过。   那人并不多话,一露面便直攻结界。那人似乎专门研究过逢霜的结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结界上已隐隐出现裂缝。   逢霜咬着手掌蜷在草丛里,来自他人的气息不断沁入他鼻腔,令躁动的蛊虫更加活跃。   他视线都有些朦胧了,身体里似有一把火,要将他烧成灰烬。   逢霜微不可闻低吟一声,低垂着头,黑发逶迤散了一地。   来人止住脚步,目光凝在逢霜红如滴血的耳垂上,他眯眯眼睛,唇角扬起嘲讽的弧度。   他清楚的很,这人快到极限了。   只要他再近一步,就能打破这人的骄傲矜贵,变成在他身下婉转哀吟的奴隶。   恰在此时,逢霜抬起头,脸庞潮红,是一副等人疼爱的模样,神情却是无比冷漠。   逢霜右手并指成剑,在左手腕间狠狠一压,先前没愈合的伤口被撕裂开,鲜血瞬间涌出。   逢霜在疼痛中拾起一抹清明。   那人饶有兴趣地挑挑眉,又近了几步,满意地看着那双眸子里的清醒被再次迷蒙占领。   他笑了两声,嘲笑逢霜困兽犹斗。   “逢霜,”他念着仙尊的名字,每个字都念的极其旖旎,他居高临下俯视不停喘.息的仙尊,“我听说你娶了四任妻子。怎么,没一人碰过你?”   “或者说,他们满足不了你?”   “穆谶,是你……”   那人缓慢摇摇头:“我可不是你那师尊。你师尊粗俗的很,不懂得怜香惜玉,要换做是我……”   他半蹲在逢霜跟前,伸手抬起逢霜下巴,仔细打量这张堪称绝色的面容。   “要换做是我,我会把你锁在金笼,除了我,谁都见不到你。”   ——“你只需做我一人的金丝雀。”   ——“讨好我,取悦我,就是你每日要做的事情。”   逢霜瞳孔一缩,那人慢悠悠道:“想起来了?小美人。”   “既身为炉鼎,就该好好学学伺候人的本事,而不是整日想着打打杀杀。”   逢霜眼眸半阖,似被那蛊虫折腾到失去了力气,他问道:“救走楚映越的是你?”   “楚映越对你徒儿有极强的渴望,所以你徒弟不可能来救你。”   那人并不知道,逢霜这副随时会失去意识的模样是装出来的,但他很清楚逢霜在套他的话,他自认已将人捏在掌心,便不吝答上几句。   他松开手,飞快往后挪了一段距离,堪堪躲过逢霜突然的袭击。   逢霜咬了咬舌尖,咽下混着鲜血的唾液,召开自己本命剑。   “滚。”   逢霜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毫不在意自己身上会留有伤痕。   他喘着粗气,脊背挺得笔直。   那人暗中叫苦不迭,是他疏忽了,他忘了当年逢霜在灵力被封的情况下还能杀掉他,不能被逢霜抓到,暴露自己的真实所在地。   思及此,他干脆利落地放弃这具身体。   逢霜寻不到线索,面无表情在早已死去的身体上戳了十几下,直到泄了几分怒火,才忆起温枫良他们。   托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往回赶,逢霜无意间正好看到他徒弟顾白梨。   -------------------- 第22章   日色明亮,山林葱郁,不时有微风拂过树梢,响起一阵沙沙声,忽地一声清脆巴掌声从寂静林中传来。   掌心被震得发痛,顾白梨盯着眼前脸色一下子阴沉下去的年轻男人,神情镇定自若。   “你不会带我去见师尊。”   顾白梨很平静很肯定地胡言乱语。   楚映越抬手摸摸被打疼的地方,低低笑出声:“这是第三次。”   第三次为了别人打他。   前两次是替温枫良和晏柳求情,这次是为了逢霜。   上前两步,他伸手攥住顾白梨手腕,将人压在树干上。   他凝视着他师尊充满怒意的眼眸,不堪承受似的,另一只手轻轻捂住他师尊眼睛。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他放开手,看见的不是恨他怨他的师尊,是眼角眉梢都藏满笑意的温柔师尊。   “师尊……”   你什么时候才能像袒护他们那样,光明正大地袒护我呢?   顾白梨不知道前任魔尊那点子弯弯绕绕的心思,便是知道,他也不会在乎。   他在乎的是,此刻他和楚映越的姿势。   这姿势对他来说,压迫感和屈辱性都太强。   自拜逢霜为师到现在,哪有人敢胆大包天对他做这种事情,他脸颊腾地染上红晕。   不是羞涩,是被气的。   “放开我!”   听出他声音里明显怒意,楚映越犹豫一息,松开禁锢他腕子的右手,他见楚映越没后退的意思,屈膝往上一踢。   楚映越连忙退后好几步,拍拍胸膛心有余悸道:“还好徒儿躲得快,不然师尊以后就要独守空闺了。”   “你以为我受制于你,就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你宰割?你若再对我动手动脚,我必折了你手脚。”   “当然不是。师尊很厉害,最会孤注一掷了。”楚映越收起嬉皮笑脸,道,“徒儿知道您对徒儿有意见,不过这次您真的是冤枉徒儿了,徒儿没有不让您见师祖的心思。”   说着说着,他声音带上了些委屈:“师尊您魔气发作疼得很,徒儿才停下让师尊休息休息,您却无缘无故给了徒儿一耳光。”   他这耳光挨的确实冤枉。   顾白梨目光落到前方树上,闻言冷笑道:“我不光打你,我还要杀你。”   楚映越表情立刻变的危险,顾白梨丝毫不惧与他对视,甚至道:“你大可杀了我。”   楚映越:“……”   对顾白梨的挑衅,楚映越并没察觉不对劲。   在他的记忆里,他师尊经常想方设法要杀他,发觉杀不了他后,转而以言辞和行为激怒他,让他杀了自己。   ——对寒明仙尊顾白梨而言,委身一个魔还不如让他死。   深吸口气,楚映越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再乱生气,要保持理智,不能再被魔气影响。   “师尊您真的是……”身体里涌动的魔气渐趋和缓,楚映越看似无奈地摇摇头,唇角含笑,语气缱绻,“您就仗着徒儿喜欢您,舍不得伤您。”   “没关系,只要师尊开心,怎么骂徒儿都没关系。”   反正畜生孽障逆徒混账东西这类称呼,他听的多了。   还记得以前什么姿态最容易让顾白梨心软,他眼中含了薄薄一层泪,微微低着头,拿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顾白梨脸色。   再无半点魔尊的嚣张气焰和疯狂。   顾白梨怔了怔,从这张脸上看到他徒弟的影子。   很快他清醒过来,别过头,不愿再看这魔修披着他徒弟皮囊干着恶心的事情,他垂下眼眸,看着脚边舒展花瓣的野花,道:“走不走?”   “师尊还疼吗?”   顾白梨没说话,他那疼痛模样都是装的。为了拖住楚映越,让他师尊布阵。   楚映越见他无碍,想牵他的手,被他避开。   “阁下请自重。”   楚映越笑了笑。   “好,我听师尊的话。”   这片林子楚映越第一次来,不知道有多大,还好有那人给的萤虫辨认方位。   无法御剑飞行,只能靠脚力一步步走,楚映越让顾白梨跟紧他,又道:“若是去晚了见不着师祖,师尊这回可不能怪我。”   顾白梨不置可否。   方才楚映越是在带他去找他师尊,可楚映越走的实在太慢,游山玩水一般,他屡屡催促,楚映越都假装耳聋听不见,饶有兴趣看他心急如焚的样子。   如今,他也不急了。   “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就寻一方僻静山谷,与师尊隐……”   楚映越兴冲冲地描绘他和顾白梨未来的生活,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变故突生。   “师尊小心!”   杀阵在他踏入的刹那启动,与此同时,束缚阵也现出影来。   楚映越下意识将顾白梨拨到自己身后。他灵力被制,便以血肉之躯为顾白梨挡下一道道凌厉剑意。   被保护的人面上无一丝动容。   听到轻微动静,顾白梨转过头,冲着某个方向行了一礼:“师尊,”   楚映越身体一震,循着顾白梨的视线看过去。   来人拂开挡路的交错枝桠,自不远处缓步而来,如墨长发披落肩头,白衣上沾着暗红色血迹。   逢霜……   逢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人说有十成把握,定能制住逢霜,他才同意和那人合作。   右手用力捏紧剑柄,楚映越不敢回头。他知晓他师尊一定是向着逢霜。   他其实很清楚,逢霜能成为仙尊,能被称为修真界第一人,实力必然不弱,即便出了事,也不会虚弱到无法反击的地步。   他并不该冒这个险,他应该先获得秘境传承,养好伤到魔界,把魔尊之位从那只兔子手上抢过来,再徐徐图之。   最好能让修真界那些可笑的前辈们主动把顾白梨送给他。   可他等不了,他太想要他师尊了。   被那人救走的那晚,他做了个梦。   他梦到他师尊再次死在他面前,他想尽办法将他师尊复活后,顾白梨把关于他的所有事情都忘了。   从梦中惊醒,他隐隐感觉他又要失去这个人了。   故而那人说出计划后,他表面不屑一顾,实则早已心动不已。   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他也要搏一搏。   他没想到逢霜来的这样快。   胸口猛地一痛,鲜血沿着朝淬剑锋淅淅沥沥滴到草上,疼痛让他回神,他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眼熟。   他为了顾白梨的伤势强取龙荽那日,也是这般,他师尊从他背后捅了他一剑。   旧伤未愈,修为被封,生生挨了几道剑气,又被顾白梨一掌拍在伤口处,五脏六腑犹如被火焰灼伤,他趴在地上,哇地吐出口黑血。   被背叛的悲哀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足以燎原的滔天怒火。   “顾白梨!”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如从牙缝中挤出,带着浓烈的痛和恨。   “我死了你也要为我陪葬!”   仙尊轻而易举镇压他的垂死挣扎,他瞪着一双红透的眼睛,狠恶恶地盯着顾白梨。   “你几次三番背叛我,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   体内的魔气开始作祟,顾白梨脸色迅速苍白下来。   他没停下步伐,忍着丹田那股要把他搅碎的尖锐痛感,慢慢走到楚映越身前,居高临下俯视楚映越。   冰凉灵力涌入经脉,缓解了些许疼痛,顾白梨道:“谢谢师尊。”   “我暂时不会杀你。”   意识陷入黑暗前,楚映越听到顾白梨说。   顾白梨没有抱起楚映越,也没有背,而是从乾坤袋里找了件低级法衣给楚映越套上,拎着楚映越衣领拖行。   他动作随意,不像拖着人,像拖着物品。   敏锐闻到他师尊身上还没消散的香味,顾白梨了然地和逢霜保持一定距离。   有逢霜同行,自然快了很多。   回到嬴绮所在的山洞,逢霜看也没看那些被魔气污染的蛇,衣袖一动,那一群群蠕动的蛇就变成尸体。   逢霜眉头轻轻一皱,念了个清洁术,山洞里顿时干净空旷。   嬴绮守着温枫良可谓是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楚映越那话着实把他吓到了。   穆谶给逢霜下的蛊很恶毒,和温枫良这等体质特殊的人肌肤相亲还好,虽作为炉鼎,却不会被吸走灵力,导致修为大幅度下降,也不会逐渐失去理智,变成只知乞欢的宠奴。   换了其他人……   嬴绮打了个寒颤,暗自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脱口而出道:“仙尊和寒明可有受伤?”   “不曾。”顾白梨道。   逢霜看了眼温枫良,不答反问:“他还没醒?”   嬴绮见逢霜形容颇为狼狈,但气息纯净,并无他人痕迹,悬着的心落下来。   “夫人醒是醒过。可不知怎么回事,竟疼的满地打滚,我给夫人检查过,没发现异样。我给夫人服了几颗镇痛丹药,现下力竭睡过去了。”   顿了顿,嬴绮猜测道:“会不会是您……”   会不会是您那碗血?   他没说完,逢霜就明白他的意思。   逢霜戴上手套,指腹搭在温枫良腕间。   他也说不准,昭戚只说他的血抑制别的蛊虫,没说中蛊之人服下他的血会有什么反应。   温枫良没皱眉,想来应是那丹药起了作用。   “仙尊,我还发现一件事,夫人经脉中似有凝滞之像。那迹象太过微弱,我不太确定。”   “嗯?”片刻后,逢霜颔首:“不错。”   那阻塞不明显,稍有疏忽就会忽略,但凝滞的位置却很重要,阻碍了温枫良周身灵力的流动。   如果放任不理,时日一长,势必对温枫良经脉有所损伤。   眼下尚不确定这里安全与否,想了想,逢霜决定回青羽宫再说。   “顾白梨护法,嬴绮看好楚映越。”   逢霜头也不回吩咐,随即闭目打坐。   顾白梨的封印早在路上就被逢霜解了,他应好,召出朝淬,护在他师尊身侧。   嬴绮蹲在地上,打量昏迷不醒的青年。   当初他听顾白梨说明情况时就很好奇了。楚映越能被人打晕他毫不意外,他惊讶的是那人悄无声息弄晕顾白梨,还不辞辛苦把相隔千里的两人凑在一处世外桃源。   他和逢霜都检查过,顾白梨体内无暗伤无毒也无阴险术法留下的印记,甚至顾白梨的内伤都被治愈了一部分。   那人到底想做什么,他们不得而知,索性顾白梨不曾受伤。   结合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嬴绮愈发肯定顾白梨当日所说,藏在暗处那人,目的是仙尊。   或许从最初楚映越受伤起,阴谋的网就已经撒开了。   从沉思中脱离,嬴绮抬眸看向洞口不请自来的男人。   顾白梨握着朝淬,神色警惕。   男人穿着样式古怪的绿色衣裳,手上捧着树叶一样的东西。   他似乎不太会说话,发音非常怪异,嬴绮很认真地听着,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是古神语,‘他在哪里。’”   仙尊忽然开口道。   那人眼睛一亮,又说了好几句,仙尊面无表情道:“本尊听不懂,说人话。”   -------------------- 第23章   十三万年前,众神因劫大量陨落,神界大门紧闭,不再参与外界纷争,两万年前,神界最后一位神尊陨落,神界覆灭,六界变成五界,余下的神零零散散在各地闭关隐居。   现如今神界已成为传说,鲜少有人懂得神语,遑论更加晦涩难懂的古神语。   逢霜以前历练时,机缘巧合下进入某位神的埋骨之地,得了盈朝,勉强能听懂几个字。   “他在哪里,”是那位疯疯癫癫的神说的第一句话,也是逢霜听懂的第一句神语。   埋骨之地时间流逝和外界不同,逢霜在里面待了数十年,人界只过了十余日。   那位神经常盯着他,似询问又似喃喃自语,皆是零星字眼。   像青年这般,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逢霜也就和嬴绮一般,听不懂。   眼前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会来在这里,又为何会古神语?   逢霜垂下眼睛,拇指指腹摩挲着剑柄。   青年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眉头紧锁很是为难,他如同没看到对面三人警惕的神色,更没注意逢霜冷漠目光。   认真思索片刻,他抬手指指自己手中的东西,又指指温枫良,做出吃动作的动作。   “吃……”   “你是说,让师娘吃了它?”   青年连连点头,感激地看了顾白梨一眼,视线又转到逢霜身上。   他虽不认识这三人,却看得出,逢霜修为最高,最有话语权。   逢霜没动弹没开口,他又结结巴巴说了句吃,随后感应到什么,脸色一变,将东西放到地上,匆匆离去。   “我记起来了,他就是那条和龙荽伴生的冰荽蛇。”   嬴绮揣度仙尊想法,蹲下身打量男人留下的东西。   不大,不到半个手掌,散发着让人心旷神怡的清香,叶面有纤细的白色叶脉蜿蜒。   从表面看只是寻常树叶,其中却蕴含着大量灵气。   他苦思冥想,师尊给他的医术每一页都在脑中过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有关此叶的任何记载。   逢霜道:“那就先收着,等昭戚回来看。”   给温枫良的东西,要好生检查,免得又出类似事情,温枫良遭罪,他也不高兴。   嬴绮背对着仙尊,闻言眉眼耷拉下来,似已看到他师尊揪着他耳朵的场景。   他连师尊怎么骂他的话都想好了。   这次确实是他学艺不精,专修蛊术却没发现温枫良体内有蛊,连累逢霜两次放血救人。   日色西沉,天边云红如火,顾白梨坐在洞口,望着火烧云出神,楚映越被他束住手脚,扔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耳尖听到轻微动静。   “师娘醒了。”   嬴绮立马向温枫良走来,“夫人您终于醒了!”   他面上欣喜太过明显,温枫良微微一怔:“我睡了多久?”   “三天!”嬴绮竖起三根手指头,道,“您整整睡了三天!”   是在逢霜的血可以遏制蛊虫活动的情况下睡了三天。   “您再不醒,仙尊就得把我皮扒了。”   温枫良:“……”   这一幕,他好像有点眼熟。   上次他去悔过崖受罚,嬴绮也是这表情。   他笑了笑,道:“我这不是醒了吗,你的皮也保住了。”   嬴绮挠了挠后脑勺,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您还有哪里不舒服?”   “胸口闷的很。”   就像喘不过来气,丹田和识海隐隐作痛。   “可能是我睡的太久了,活动一会儿就没事了,”他见嬴绮又开始苦恼,轻声道。   嬴绮不甚赞同地摇头,修士不同于凡人,不会轻易出现胸闷症状,想来应是他忽略了什么。   温枫良环顾四周,不见逢霜踪影,抿抿唇道:“仙尊在何处?”   “师尊去找秘境最薄弱之处了。”看温枫良满脸疑惑,顾白梨耐着性子道,“这秘境其实就是个大型结界,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同样有最脆弱的地方。”   他不信那藏在暗处的人就这么轻易死了,说不定那人正躲在某个角落,暗中策划其他阴谋。   按他师尊七天一放血的频率,出事的几率很大。   他和赢先生都不敢赌。   温枫良听的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秘境是单独的小空间,里头有机遇有危险。   进入秘境的人想离开有三个方法,一是等秘境大门开启,二是获得秘境主人的传承,三是由修为极高的修士强行打开大门。   他从未听说过,有人能从内部将秘境打破。   知晓温枫良的震惊般,顾白梨道:“别人或许不行,但师尊一定行。”   他对逢霜有股近乎信仰的崇拜。   想到蛊发昏迷前那碗血,温枫良犹豫几息道:“仙尊……可好?”   “本尊无碍。”   温枫良话音刚落,属于逢霜的清冽嗓音从洞口传来,他寻声看去,逢霜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手里拎着只兔子。   那兔子明显是被逢霜处理过了,也明显和逢霜气质不符,温枫良莫名想笑,他拳头抵着唇轻轻咳了声,稍稍别过头,却不由自主忆起他在梦里看到的逢霜。   问完嬴绮温枫良的状况,逢霜颔首,对顾白梨道:“白梨恢复了几成?”   “回师尊,约莫有七成了。”   “嗯。你今夜好生打坐,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   顾白梨一向对他师尊的话无异议,这回却纠结了一下:“师尊,会不会有些急了?”   温枫良扭头看向顾白梨,方才还说待在这里变故太大,现在逢霜说要走,他言辞中又流露继续多待几日的意思。   这和小说里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人设不太一样啊。   逢霜道:“秘境危险,随之不可久待。”   因为……他吗?   温枫良怔了怔,目光蓦地逢霜对上,他望进那双漆黑眼眸,忽觉一阵头晕目眩。   逢霜眉眼含笑的画面出现在他眼前。   他恍了神,手捂着头低低吟了一声,脸上血色瞬间褪的一干二净。   “夫人!”   嬴绮率先注意到他的异样。   微凉的精纯灵力压下那股仿佛要将温枫良焚为灰烬的火焰,逢霜声音宛如自九天而来,他听不清,逢霜容貌也如雾中花,他看不清。   “感觉如何?”   “好多了,多谢仙尊。”   逢霜紧紧皱着眉,脸色难看,他看了温枫良好一阵,确认温枫良没什么大碍,才转了转眸子。   嬴绮被逢霜看的头皮发麻,刚想张口说什么,温枫良道:“与赢先生无关,是我习惯性头痛,仙尊不必迁怒赢先生。”   “撒谎。”逢霜道。   他陪温枫良回门那次,刘褐有意无意透露了很多温枫良的爱好习惯,若温枫良有头痛的毛病,刘褐不可能不提。   毕竟连温枫良肠胃较弱的事情都说了。   温枫良精神不振,勉强弯起嘴角:“真的,晚辈不敢骗您。”   逢霜不再看他名义上的妻子,撩起衣角坐到火堆前,火光温暖,驱散了身上寒意。   逢霜没管余下三人如何惊讶,熟练地烤起兔子来。   温枫良只知逢霜喜爱美食,不知逢霜烤兔子也有一手。   香味在空中散开,温枫良喉结一动,他数日没有进食,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当下也顾不得这是尊冰雪雕成的杀神,往逢霜那边凑了凑,眼巴巴盯着兔子。   嬴绮也被那香味勾的心神一动。   烤好的兔子分给三人,逢霜起身,行至洞口。   金乌西坠,秘境里起了风,吹的树林哗啦作响。   温枫良咬了口兔肉,看着逢霜的背影,无端觉得这人好似要融入暮色中。   他想了想,克制住自己想去找逢霜的念头。   说不出的烦闷在心口蔓延,他想,那个梦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他要尽快忘掉才好。   时光匆匆流逝,温枫良醒时天色已亮,逢霜和顾白梨还在打坐,嬴绮守在入口,无聊地扔着石头。   温枫良还未出声,打坐的两人不约而同睁开眼,逢霜拂去衣上不存在的灰尘,道:“走吧。”   他们经过那株龙荽的生长地时,不知是否是错觉,温枫良感觉有两双眼睛在看着他。   他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将视线投过去,这一看却叫他整个人都险些僵住。   一条比成年男子腰还粗的蛇,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那蛇在他的视线中变成一个青年。   青年向他们走来,温枫良下意识后退半步,逢霜见状不着痕迹将人护在身后。   冰荽蛇走了两步,又折回去,小心翼翼捧起翠绿荧碧的龙荽,将其放到自己头上。   他手舞足蹈,忘了逢霜的话,咿咿呀呀说了很多,温枫良试探性道:“你要我们带你们出去?”   冰荽蛇头点的比啄米的小鸡还快,他又做了几个动作,温枫良一边好奇自己竟能看懂,一边翻译道:“你说我们如果答应带你们出去,就送给我们一颗龙荽果当谢礼?”   “我们同意!”   嬴绮抢先回答,龙荽难得,龙荽果更是难得。   一株两万年以上的龙荽才有可能结出一颗龙荽果,且龙荽果在生长过程中极易腐烂。   曾有修士倾家荡产,只为一颗龙荽果。   “仙尊,有了龙荽果,师尊的把握就更大了。”   逢霜不置可否。   冰荽蛇动作没停,温枫良继续翻译:“还有一片上古神龙的逆鳞和一半龙角,壤壤兽的血,和百响鸟的羽毛。”   作为医修,在场没人比嬴绮更了解这些东西的价值,尤其是龙荽果和壤壤兽的血,是他师尊寻找十五年仍一无所获的东西,是解仙尊体内蛊虫的重要灵药。   他呼吸都重了许多,期待地看着逢霜,逢霜不置可否,将选择权交给温枫良。   温枫良:“……”   求助的目光投向唯一没出声的尊者,顾白梨道:“晚辈听师娘的。”   温枫良沉默沉默又沉默,逢霜也不催他,静静地等他做决定。   他迟疑着,不太想带这一蛇一草,主要是刚认识,尚不明了是敌是友,万一他们在最关键的时候反水,逢霜出了事,那他不就成了修真界的罪人了?   可对于冰荽蛇提出的谢礼,他不心动那是假的。   别的他不清楚,神龙的逆鳞可是堪比仙品防御法器的存在。   若他能拥有一片,不,半片逆鳞,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事事得靠别人保护。   他心动,但没失去理智,怀疑道:“你不会是骗我们吧?”   冰荽蛇猛地睁大眼睛,似在愤怒温枫良质疑自己,语速又快又急,听得温枫良头疼,他连忙道:“好好好,我相信你,你闭嘴吧。”   吵死了。   冰荽蛇气鼓鼓地抬手,从虚空中取了样东西。   “你说这就是龙荽果?”   龙荽果在温枫良掌中待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被嬴绮抢了去,他翻来覆去查看这颗暗红色的果子,神色渐渐激动。   “真的,是真的,仙尊,真的是龙荽果!”   逢霜眸中冰霜融化了些许,有了龙荽果,就意味着离解蛊更进一步了。   冰荽蛇半身化形,尾巴在地面不停拍着,他抬起下巴,神色得意。   当然是真的,这颗龙荽果是大人从荽荽身上亲自摘下来的。   嬴绮捧着龙荽果的手都在颤抖。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冰荽蛇又比划道:只能给你们这么多了。   剩下的全都是大人的宝贝。   望着温枫良,冰荽蛇想,他还不知道温枫良和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可他敢肯定,温枫良和大人一定有关系。   到时候可以再送温枫良几样。   “好,我们答应你,带你们出去。不过,”温枫良话锋一转,“若你们途中有任何异动,我们会立刻诛杀你们。”   冰荽蛇甩甩尾巴,示意他们知道了。   他对龙荽道:“他好凶。”   龙荽:“你太心急了。”   “我不快点的话,他们就走了。你难道还想留在这鬼地方?几千年的折磨还没受够?”   龙荽:“……不想。”   龙荽:“但比起就这样离开,我更想把他头拧掉再走。”   -------------------- 第24章   “再留在这儿,就不是你拧掉他的头,而是他把你连根拔起榨成汁了。”   冰荽蛇摸摸龙荽叶子。   龙荽整体翠绿,如一片片上好的水晶,通透水润,不像植物,倒像精致的装饰品。   仔细看去,就能看到这株灵植根部有一道道粗细不匀的暗色伤痕。   ——是叶片被生生折断,又重生生长留下的痕迹。   有些痒,龙荽动了动那片叶子,躲开冰荽蛇抚摸它疤痕的手,望着白衣如雪的仙尊,它道:“你确定他们能带我们出去?”   存了离开的心思后,所有进秘境的人,他都将他们的身份和修为摸的极透,逢霜一行人,是他看来最有希望的。   “逢霜,现修真界第一人,居仙尊位。那个月白色衣裳的,是他徒弟,顾白梨,也有仙尊之姿。”   “老东西的手段对我们有用,对他们一点影响都无。”   “若他们失败,就没人能成功了。”   龙荽道:“老东西不会轻易让我们离开。”   “那就得看仙尊本事如何了,龙荽果可不是白给的。”   冰荽蛇看向天边,轻声道:“好歹是个机会呢,得把握住了。”   一个能让他们脱离囚笼,去寻找大人陨落真相的机会。   他忽然扬唇一笑:“说起来,那人眉眼与大人有两分相似。”   龙荽不置可否。   温枫良不知这一蛇一草的对话,更不知他们要带走的生灵并不如表面那般单纯无害。   他看着施法掐诀的逢霜,紧张到指甲陷入掌心而不觉。   嬴绮起先还能安慰他,让他别担心,随着顾白梨入阵,时间推移,嬴绮也不说话了。   两人都没注意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   “呃……”   听到声闷哼,温枫良茫然转头,看到楚映越以奇怪的姿势倒在地上,冰荽蛇的蛇尾还没从楚映越身上挪开。   冰荽蛇比划道:他刚才想偷袭你们,还好我发现的及时,把他打晕了。   他动作神情有点邀功的意味,驱散了温枫良些许不安。   说来也奇怪,温枫良自幼怕蛇,虽不是看到蛇就一蹦三尺高,脑袋发懵冷汗直冒,却也是呼吸急促双腿发软,然而此时,他面对巨大的冰荽蛇,居然没多少恐惧感。   他向冰荽蛇笑了笑表达感激,将捆着楚映越的法绳系的更紧了,嬴绮得知原因,扒开楚映越嘴巴,喂了颗丹药。   温枫良盯逢霜盯得目不转睛,忽地腰身一紧,脚下一轻,还没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就被蛇尾卷住。   龙荽叶子变宽变长,往嬴绮腰间一缠,同样带到空中。   冰荽蛇吐着猩红蛇信,一双蛇瞳冷冰冰,毫无感情。   他们方才站着的位置映着两道深深的痕迹,温枫良打了个寒颤,不禁有些后怕。   秘境突然剧烈震动,无数风刃向他们袭来,碧绿色叶子展开犹如屏障,将攻击通通挡回。   强风席卷着巨石朝阵中两人而来,温枫良脑中一白,下意识挣开蛇尾,挡在逢霜身前。   他不知哪来的灵力,竟能将那巨石连同接踵而至的攻击击碎,魔气迅速逸散来开,他急声道:“嬴绮,布结界!”   他身后这两人是修真界现在和未来的支柱,无论如何都不能出事。   淡蓝色结界颤颤巍巍升起,将逢霜与顾白梨笼罩其中,嬴绮一脚把楚映越踢进结界。   整个秘境就像是有了生命,花草树木,浮云流水,山石清风都化作利刃长矛,要将这一行不速之客葬于荒丘,埋于野草。   大地愤怒颤抖,黑云压顶,雷影不绝。   说是天崩地裂都不为过。   一条条黑色锁链浮现在冰荽蛇颈子手腕腰间和脚踝,要将他逼回原形,其力道之大,已勒入皮肉,沁出鲜红的血。   冰荽蛇仰天清啸,挣断了几根,下一秒又有更多铁锁补上,那些禁制凝成的东西一寸寸往他血肉里钻,搅得里头天翻地覆。   冰脊龙荽也没好到哪里去,每片叶子都爬满狰狞魔气。   这次痛楚来的格外厉害,应是那老东西知晓了他们的心思。   他们彼此都清楚,只需后退几步,就不会再承受这种折磨,但他们谁都没有开口,没有退缩。   对他们而言,只要能离开此处,再多的痛苦都能承受。   他们担心的,是最终会不会功亏一篑。   魔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宛如发狂的兽潮,不畏生死,不晓疲倦,前仆后继扑向结界。   各种各样的野兽怒吼着奔来,就连最温顺的兔子也瞪着红眼,呲着牙,仿佛要把温枫良几人吞吃入腹。   它们分做两路,一路同魔气攻击着结界,一路缠着冰荽蛇和龙荽。   嬴绮把乾坤袋里能用的法器都翻出来了,约莫是秘境的压制,起不了太大作用。   还不清楚逢霜两人何时能结束,温枫良吐出口血,咬牙强撑。   那一刻,他满脑子都是这两人绝不能有事。   嬴绮修为比温枫良高,没有温枫良那么吃力,见温枫良灵力将尽,主动担过温枫良那边的结界。   温枫良服下快速恢复灵力的丹药,闭眼缓了几息。   逢霜偏头转眸,眸中映出温枫良倔犟的身影,他想帮忙又碍于正是符文成型的最关键时刻,表情愈发冷漠。   “师尊。”   顾白梨叫了声,逢霜回神,十指翻飞结印,注入符文的灵力近乎多了一倍。   最后一枚符文光芒闪了闪,隐隐有溃散之兆,顾白梨心中一紧。   明白逢霜的意思,也明白外面两人坚持不了多久,顾白梨询问似看向逢霜,逢霜道:“不可冲动。”   随后逢霜收回右手,做了顾白梨想做的事情,一掌拍在自己胸口,逼出口心头血。   “师尊!”   顾白梨震惊之下险些断了术法。   血色洒在那枚符文上,涣散的光芒重新凝聚,甚至强于其他符文,心口传来尖锐疼痛,逢霜身体痉挛般一颤。   下一秒他额头就因疼痛覆上层冷汗,呼吸也乱了。   庞大的灵力冲击让他错觉浑身都被碾碎,但他连半声闷哼都没有,如同那口心头血不是他的。   盈朝应召而出,清冽剑鸣响彻山谷,烁烁剑光在兽群中穿梭,地面很快就多了一大片野兽尸体。   一遍遍榨取体内灵力,温枫良已到了极限,全靠嬴绮支撑才没倒下去。   认出盈朝,嬴绮高兴道:“是仙尊的本命剑。”   逢霜能腾出手帮他们,那就说明离破开秘境不远了。   温枫良嗯了声。   有了盈朝,总不像先前那般吃力,能缓口气,温枫良坐在地上,看着不久前让他们手忙脚乱的魔气和野兽,被盈朝阻挡在三丈之外,要变强的念头再一次冒出来。   扫视一周,温枫良看到冰荽蛇和龙荽被魔气禁锢,半是了然地叹息一声。   秘境上空渐渐被撕开一道手指粗细的裂缝,逢霜心念一动,盈朝迎着那裂缝看似轻飘飘地一斩,却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仙尊成功了。”   嬴绮面上是遏制不住的兴奋,强行破开秘境,是他在书里看到的事情,没想到有一日他竟能亲眼目睹。   他决定了,回去就把这件事记载下,以供清岳仙宗弟子翻阅。   温枫良同样对此赞叹不已。   “你带随之他们先走。”   顾白梨头一回做这种事情,性情再沉稳,也忍不住露出小童模样,他向逢霜看去,目光接触到逢霜苍白脸色,笑容立刻跑的无影无踪。   询问逢霜伤势的话还哽在喉中,顾白梨就见逢霜已朝冰荽蛇所在方向飞去。   顾白梨无奈,只好先按逢霜所说,携温枫良,嬴绮,楚映越三人,率先从裂缝出去。   秘境攻势更加猛烈了,它一面努力愈合伤口,一面几近疯狂地进攻那道阵法和逢霜。   魔气几乎将一蛇一草全部包裹,逢霜暴露在浓郁到粘稠的魔气中,神色平静,挥剑斩向冰荽蛇。   “砰——”地一声响,黑漆漆的茧中窜出一抹细长身影,那身影直冲裂缝而去,又在中途被藤蔓似的魔气缠住。   它扭头低低一吼,催促逢霜快点解开它身上束缚,逢霜慢吞吞来到它身前,没动手,冷眼看着它,直到它快支持不住,才不急不慢抬手,以剑气割断魔气,却又布了个结界,将它笼住。   “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逢霜更在意的其实是冰荽蛇和温枫良的关系。   离自由只剩一步之遥,冰荽蛇恨的直呲牙,呜哩哇啦说了好大一堆,仗着仙尊听不懂,说的全是骂人的话。   逢霜道:“说人话。”   他知道这条蛇会说人类语言,还知道这条蛇的年龄不可能只有千年。   哪有千年的冰荽蛇,会修出一对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角呢。   约莫是太过着急,顾不得掩饰自己外貌,才让那角露了出来。   看那角的大小,这条蛇起码有万年以上的年龄,又不知因何缘故,被困在秘境。   不过其中缘由,逢霜并没兴趣。   逢霜朝旁边一瞥,剑气形成的屏障外,魔气张牙舞爪,他漫不经心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本尊有伤在身,撑不了多久。”   迟疑一瞬,冰荽蛇恨恨地说:“你、你言而无信!”   他发音古怪,像牙牙学语的孩子,好在还能听清。   “本尊说了会带你们出去,便不会食言。”   毕竟温枫良需要那枚龙鳞,他也需要龙荽果和壤壤兽的血,但是需要归需要,他逢霜从不盲目答应他人,起码得把人是敌是友搞清楚。   “本尊没时间陪你耗。”逢霜望着已经在变小的裂缝道,“你若执意不说,那枚龙荽果,本尊还你便是。”   说完,他掌中果真出现那颗龙荽果。   逢霜把玩着龙荽果,内心再想要再不舍,他脸上都没表露分毫。   冰荽蛇以往哪见过逢霜这种堪称无赖的行径,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满心愤懑又无可奈何。   见他还在犹豫,逢霜作势将龙荽果还给他,他果然急了,高声叫道:“我告诉你!”   “说。”   冰荽蛇咬着嘴唇,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对逢霜道:“你先带我们离开,我向朱潇神君发誓,绝不欺骗于你!”   逢霜眸色一深。   传说神界有一神尊名朱潇,由天地灵气孕育而生,诞生时祥云满天,百花齐放百鸟齐鸣百兽欢呼,凤凰龙族绕着那座山头飞了三天三夜。   后来朱潇神君合身天道,成为神族最忠实的信仰。   神族对朱潇神君发誓相当于修士对天道发誓。   这条蛇,是神界的蛇?   冰荽蛇做了个动作,逢霜认得出,那是神族发誓时专用的姿势。   誓发的不情不愿,是用神语说的,仙尊勉勉强强能听明白几个字。   冰荽蛇额上有金色光芒一闪,他指着自己额间,不耐烦道:“满意了吧,还不带我们离开?”   逢霜手腕一抖,剑锋从蛇头擦过,挑落一缕细如发丝的魔气。   “带着这东西,能出去?”   逢霜话音刚落,便听轰隆一声震天响,天空宛如被人挖去一块,漆黑黑不见半点光亮,周遭动物也好,植物也罢,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起来。   “你快带我们出去啊!”冰荽蛇焦急道。   他不说逢霜也要行动了,秘境开始坍塌,再不走就真的不好走了。   大量魔气无征兆消散,与此同时,沙哑声音从每个角落响起。   “想走?”   逢霜当机立断,反手将盈朝掷出,正正卡在裂缝上,而后掐着冰荽蛇七寸,化作流光,瞬间消失在秘境,唯余尾音袅袅。   “嗯。”   刚苏醒的秘境主人:“?”   这跑的,未免太快了吧?   -------------------- 第25章   深蓝夜幕缀着碎晶般的星子,万物陷入沉睡,唯有林中不时响起一两声虫鸣。   仙尊前脚出来,后脚那裂缝就合拢,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顾白梨急急迎上来:“师尊,您……”   他想问逢霜伤势如何。   这种撕裂秘境的方法他在书上见过,术法高深玄奥,得借天地灵气才不会毁坏那方秘境。   若中途沾染人血,要么阵法消亡,要么符文凝成的速度加快,顾白梨不确定他师尊当时是否有把握,但他敢肯定,阵成那一刻,他师尊定然受到了阵法的反噬。   遑论他师尊吐的是对修士而言很重要的心头血。   仙尊对顾白梨摇摇头,止住他徒弟未尽之言。   嬴绮不知仙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们在秘境的遭遇可谓死里逃生,仙尊又留在秘境断后,他只当顾白梨担忧仙尊先前的伤,并未多想。   他本就在顾白梨身侧,见顾白梨愁容满面,压低声音道:“你不用过多担心,仙尊取血并无后遗症,无非是虚弱些,回了青羽宫我拿丹药给仙尊调理调理就好,保证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师尊。”   最后一句他音量压的极低,说完悄悄看了眼仙尊。   咽下喉中腥甜,仙尊看着温枫良,似有话要说,温枫良低垂着眼眸,等他隐约察觉到,仙尊已别开视线。   逢霜问嬴绮:“为何不先寻客栈?”   嬴绮:“?”   嬴绮茫然回望仙尊,想说您还没出来,我们哪有别的心思去找客栈,而且您不是讨厌住客栈吗?   就您乾坤袋里那法器一取,那宫殿一放,别说我们几个人,就是几十个人都住得下,还找什么客栈?   想了想,嬴绮小声道:“那我现在去找?”   仙尊颔首,嬴绮只得按耐住满腹疑惑,进城寻找客栈去了。   脚踏实地,冰荽蛇还有点不敢相信。   他化为人形,蹲下身怀念地抚摸掌下土地,他闻到空气新鲜清新,没有让他恶心作呕的腥臭味。   抬起头,他看到荧荧星子,城墙掩在草木后,蜿蜒成一痕暗色,还能望见望火楼的灯光。   是人间,是他数百年都不曾涉足,只在梦中怀念看见过的人间。   他露出快乐的微笑,龙荽在他头顶,同样欢快地摇晃绿叶。   龙荽道:“我们真的出来了。”   他以为那人现身时,他们会功亏一篑,没想到,他们竟成功了。   一蛇一草愉快交流,温枫良频频望向冰荽蛇,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道:“你摸的地方,之前有条狗。”   冰荽蛇眨着一双清澈眼瞳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声,道:“那条狗,撒了泡尿,刚干。”   冰荽蛇:“……”   他立刻站起身,离那块地远远的,嫌弃地看着自己手掌。   温枫良笑了笑,捏了个水诀让他净手。   仙尊忽然道:“名字。”   冰荽蛇还想继续装不会人类语言,刚抬手比划,一块小石头就破空而来,精准砸到他手背。   “说人话。”   离了秘境,得了自由,他觉得仙尊再不能威胁他,对仙尊的警告视而不见。   仙尊也不恼,只平静道:“本尊既能救你们出来,自然能送你们回去。”   冰荽蛇哼了声,扭过头表示不信。那秘境每次开启都有固定时间,他记得清清楚楚,离下次开启还有将近十年左右。   除非逢霜能把他们困十年。   顾白梨洞悉他的想法般,道:“师尊不必困你们十年,只消困住你们一个时辰,便能再次撕开秘境。”   撕秘境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师尊虽有伤在身,但我不是。”   “以你们如今的能耐,恐怕不是我们的对手。”   “想必那秘境主人,十分欢迎你们回去。”   强烈的威压从仙尊身上传来,冰荽蛇只觉他被万千长剑包围。   师徒俩眼睛都毒的要命,他们此时此刻确实打不过这两人,正当他要张嘴时,顾白梨又开了口。   “若是拿师娘当人质,你可要想好。”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冰荽蛇思考片刻,果断选择服软。   他颓丧道:“痴鹤。”   “吃鹤?”这名字太奇怪,温枫良一时竟没发现哪里不对,脱口而出道,“仙鹤那么漂亮,为什么要吃仙鹤?”   冰荽蛇强调道:“痴,痴情的痴,不是吃东西的吃!”   “哦,痴鹤,就是只痴傻的仙鹤。一条蛇怎么取这个名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仙鹤成精呢。”温枫良低声嘟囔。   痴鹤:“……”   他哪知道,这是他不靠谱的爹取的!   “诶,等等,你会说人话?”温枫良反应过来,痴鹤略有心虚,左看看右瞟瞟,假装没听到温枫良的话。   “你在骗我们,”温枫良面有怒容,“你骗我们究竟有何目的?!”   “说,你们是不是和楚映越他们一伙的?!”   痴鹤装傻道:“我不认识你说的人,你不要污蔑我们。”   他发音还是很古怪,说急了就几个字黏在一起,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那你为何骗我们?”   冰荽蛇不说话了,温枫良替他道:“因为你要降低我们的戒心,刚化形的灵兽,连人类语言都不会说,自然不会让我们……”   “不对。你不是刚化形,”温枫良道。   能拥有上古神龙的逆鳞,龙荽果以及近乎灭绝的壤壤兽的血,又怎么可能是刚化形。   温枫良感觉到了愤怒,与微小却不可忽略的伤心失望。   仙尊道:“先去客栈休息,明日再问不迟。”   “他们跑不了。”   客栈只剩三间房,顾白梨守着冰荽蛇以防他们半夜逃跑,嬴绮早在温枫良出声前就拖着昏迷不醒的楚映越,三步并作两步进屋。   温枫良后背发凉,头皮发麻,他宁愿睡大堂睡厨房马概都不愿和逢霜在一个房间。   上次和逢霜同居一室,他差点被逢霜掐死,这次又不知会发生何事。   他谨慎表达自己的意思,逢霜瞥他一眼,指尖一动,房门砰地关上。   温枫良嘴角耷拉下来。   逢霜踏入屋内后一言不发,安静坐在桌边,眼睫微垂,似在沉思。   温枫良不敢打扰仙尊。   屋里只有一张床,肯定是让仙尊睡,他轻手轻脚走到柜前,打开柜门往里一看,空的。   他叹了口气。   那地板看着就很凉很硬,温枫良后悔为什么没在乾坤袋里塞几床被褥。   他找了离仙尊最远的角落坐下,思考就这样睡,明天醒来会不会着凉。   想着想着,思维跑到别的事情上,忽听得仙尊叫他,诧异转过头。   烛火微曳,仙尊问他饿不饿,又问他需不需要沐浴。   或许是被那张绝色皮囊迷惑,温枫良确实也饿了,报菜名似的点了许多菜。   很快,他理智回笼,语速渐慢。   仙尊声音清冷,语气不带半分寒凉,听温枫良停下,他道:“不要了?”   “不要了,太多吃不完,浪费。”   温枫良不太好意思,说去问问顾白梨和嬴绮他们爱吃什么,一并点上。   毕竟在秘境里,他们没吃上一顿正儿八经的饭。   仙尊叫住他,道:“他们辟谷,不食。”   温枫良默了默,心想嬴绮一天前还在和他抢兔子吃。   唤来小二,仙尊一字不落复述温枫良想吃的东西。   温枫良非常不自在,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夜风微凉,星辰闪烁,他想起顾白梨的话,犹豫一瞬,问道:“仙尊伤势如何?”   “无妨。”   温枫良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在空梧派时,他可以拉着谢岷说上一两个时辰,但面对数次把他推向鬼门关,又冒着危险救他的逢霜,他着实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干巴巴对仙尊道谢,仙尊道:“理应如此,随之不必客气。”   小二抬着浴桶上楼,按照逢霜的指使放好,逢霜行至屏风后,侧过头和温枫良目光相接。   温枫良自觉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直到看不见逢霜。   屏风上影影绰绰显出仙尊的身影,温枫良手撑着下巴,突然忆起那日梦中的场景。   他仿佛嗅到了仙尊身上的香气。   强迫自己别胡思乱想,温枫良取过茶盏,灌了杯凉茶,压下不该有的心思。   与他一屏之隔的逢霜没在意他略有焦躁的动作,长发散在水面,他脸庞被热气熏出些许血色。   “累了便去床上休息。”   结界将两人隔开,不多时热水就失了温度,地面覆上冰霜。   温枫良乖巧待了半盏茶功夫,悄悄探头往屏风后头一看。   饶是知道逢霜在疗伤,也不由得被眼前景象惊了一惊。   结界里凝了好厚一层冰,仙尊合着眼眸,头发眉毛眼睫全挂着白霜。   他靠在浴桶边缘,一身苍白肌肤宛如要和冰霜融为一体。   像尊冰雪雕成的雕像。   温枫良轻微皱皱眉,上回逢霜在朝花殿疗伤,好像这么大的动静。   他想,他该去找顾白梨。   顾白梨修为比他高,能更好地为仙尊护法。   念头一出,他立刻行动,行了两三步又折回原处坐下。   捏着嬴绮给他的法器,温枫良自嘲地想,也不知该说他运气差还是仙尊太招人稀罕,刚出秘境,还没有半晚上呢,又被人惦记上了。   来人红袍如火,没戴面具面纱,温枫良却看不清他相貌,想来是用了术法掩饰容颜。   那人来的无声无息。   “你是……”   温枫良声音一哑,再说不出话来,那人食指竖在唇前,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那人在逢霜坐过的凳子上坐下,半眯着眼,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逢霜,他看了一阵,才慢悠悠将视线转向万分警惕的温枫良。   “你就是仙尊新娶的妻子。”   温枫良喉咙一紧,被一股无形的灵力扼住,他被迫仰起头,将脆弱的颈部暴露在他人面前。   手腕传来刺痛,他浑身一颤,法器从指间掉落。   那人似乎不需要他的回答,掐住他脖子的灵力收的越来越紧,他呼吸急促,努力想挣脱束缚。   他不顾一切发出声响,想要引起顾白梨的注意。   眼前阵阵发黑,他绝望又不甘心,忽地听见逢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放开他。”   禁锢他的灵力骤然松开,他跪倒在地,狼狈地不停咳嗽。   仙尊停在他跟前,微微弯腰似想扶他起来,他避开仙尊伸来的手,自己撑着地站起身。   “可有受伤?”   他开不了嗓,仙尊替他解了禁言术,冷漠睨着来人:“向他道歉。”   “仙尊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大,疗伤这等重要事情,竟只让区区迷心修士替你护法。你也不怕受到打扰走火入魔。”   那人哼笑一声,将一样东西扔到桌上,发出刀剑碰撞的声响。   “仙尊让我找的人,我找到了。就住在云雾山脚的李家村。”   “向他道歉。”   那人慢慢敛了玩世不恭的笑意,惊疑看着神色严肃的逢霜。   “本尊不说第三遍。”   看出仙尊是认真的,那人愣了愣,随口道:“抱歉。”   嗓音微哑,温枫良道:“我不接受。”   刚才还想掐死他,这会儿轻飘飘说句抱歉就想让他消气,想的未免太好了。   他温枫良是弱,是地位低,那不代表他被人欺负了还要假装大方原谅,不代表他就能任人宰割。   总有一天,他会让所有欺辱过他的人,发自肺腑地后悔。   他口齿清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接受。”   -------------------- 第26章   来人的身份修为温枫良一概不知,他也知晓自己举动鲁莽可笑,但他实在抑制不住胸腔那股怒火。   最终那人看似认真地向他表示歉意,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从窗口跃出,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他被那人眼里暗含的杀意惊了一惊,冷静下来方觉后背冷汗湿了里衣。   仙尊在屏风后换了里衣,唤来小二抬走浴桶,靠在桌边支着额头,眼眸微合。   两人都不曾出声,小二敲了敲门,得到同意后将热气腾腾的菜肴摆上桌,蹑手蹑脚关上门下楼。   温枫良抿着嘴唇,透过薄薄白雾看着仙尊,他道:“仙尊,晚辈有一事想求您。”   浑身隐隐作痛,仙尊语气平和:“随之请讲。”   觑着仙尊脸色,温枫良慢慢把他所求之事说出来。   他求的很简单,想学点可以保命,可以让自己变强的本事。   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他是逢霜的妻子。   仙尊夫人和一群弟子混在一起,传出去有损仙尊名声。   逢霜抬起眼睫,打量温枫良片刻,没立即开口。   仙尊道:“不可。”   果然……   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温枫良心口依旧有说不出的苦涩。   他垂眸自嘲一笑,想再为自己争取一次。   “若仙尊怕我丢了您的面子,我可以掩了相貌改名换姓,从外门弟子做起,在宗内绝不会提起与您有关的半分事情。”   “我会很乖,很老实。”   “仙尊,求您允诺。”   仙尊看他几眼,问他原因,他没隐瞒,很坦诚道:“我不想再这么弱了。”   既然命运把他推到了高处,那他就不会允许自己做个没用的花瓶,在他人的保护下过一辈子。   而且他很清楚,逢霜不喜欢他,他和逢霜没有未来。   嬴绮他们现在护着他担心他,无非是他还没和逢霜分开。   等两人桥归桥路归路,他们说不定就成了点头之交。   不能把自己的命寄托在他人身上。   这个念头在他回门时就有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迫渡劫昏迷,近日连番发生的事情,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   清岳仙宗被誉为修真界第一宗门,不光有仙尊坐镇,最主要的,是其底蕴极其深厚。   数百年的积攒,十个空梧派加起来可能都比不上一半。   温枫良不求学到多深奥的内门宗法,能学到有用的,能让他提高修为的术法就好。   仙尊道:“你倒是会考虑。”   顶着温枫良殷切注视,仙尊道:“还是不可。”   温枫良心情低落下来,仙尊招呼他坐下:“先吃点饭。”   执起筷子,温枫良胡乱夹了块肉,他食不知味,再美味的食物在他嘴里也失去味道,勉强尝了口,他嘴唇一动,还想再挣扎一下。   仙尊屈指敲敲桌面,声音不大:“先吃饭。”   温枫良吃了个半饱,再也吃不下,仙尊递过茶盏让他漱口,道:“清岳仙宗的功法不适合你。”   仗着温枫良不懂,仙尊胡言乱语,短短几句话把温枫良唬住,又道:“本尊这里倒有几样适合你的功法,等回青羽宫,便让顾白梨来教你。”   他不知道怎么教徒弟,以往教顾白梨是直接把功法扔给顾白梨,后者自己去悟,遇到实在理解不了的地方,他才指点两下。   温枫良聪慧是聪慧,但在修道一途不亚于懵懂小儿,若像教顾白梨那样,恐怕要不了三天,温枫良就能把自己折腾到走火入魔。   仙尊想了想,让顾白梨来教,很稳妥。   其实温枫良渡劫出事后,仙尊就有此想法,不过他并不打算让温枫良学清岳仙宗的功法。   清岳仙宗的术法不传他人,温枫良如果要学,就得拜入清岳仙宗。   逢霜不乐意。   他改了主意,想把温枫良培养成第二个顾白梨。顾白梨太过于尊师重道,让顾白梨动手杀他可能性几乎没有,而温枫良不是。   忽略某些异样情绪,逢霜表示很满意。   得了逢霜允诺,温枫良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眉梢眼角不自觉溢出笑意,逢霜凝目看了会儿,别开目光。   夜已过半,两人俱无睡意,仙尊干脆携温枫良去找顾白梨。   “会不会扰了寒明尊者睡眠?”   “不会。”   仙尊十分笃定,他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什么,转头对温枫良道:“他算你徒弟,你随时都能去找他。”   温枫良:“……”   他何德何能能让一位尊者当他徒弟。   别说让顾白梨随叫随到了,就是顾白梨对他行一个郑重大礼,他都觉得他要折寿。   “还有,无需称他尊者。他叫顾白梨。”   温枫良疑惑看向仙尊,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仙尊也不欲跟他解释。   顾白梨与他们隔了三个房间。   走到顾白梨门前,温枫良刚抬手想敲门,便听那门轻微吱呀一声,从门缝泄出几缕灯光,紧接着是一张姣好面容跃入他眼帘。   “师尊夜安,师娘夜安。”   温枫良微微侧过身,半躲开顾白梨的礼,顾白梨见他形容虽有狼狈,并无受伤样貌,松了口气,温言解释。   “徒儿方才不是不想救师娘,而是师尊给徒儿来了传音,徒儿想着,有师尊在,师娘定不会有事。”   温枫良偏头看了看仙尊,他仅仅是被掐了脖子而已,确实没事。   仙尊仿佛知道他内心想法般,道:“那是本尊故人。”   言外之意是放心,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会杀你。   温枫良扯扯唇角,弯出个不含丝毫笑意的弧度,他嘴上说不碍事,一副识大体我相信仙尊的模样,暗地里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故人?   有谁的故人一见面就掐着朋友妻子,差点把朋友妻子掐死?   温枫良敢肯定,若不是逢霜及时出声,他在那人手上绝对讨不了好。   他缓过神想想,那人之所以会如此对他,和仙尊的态度脱不了干系。   或许仙尊的某一任妻子,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那时仙尊没有阻止。   渣,仙尊确实渣,又渣又狗。   心里把逢霜吐槽了个遍,温枫良面上神色不变,寻个位置坐下。   “那冰荽蛇在何处?”   顾白梨从角落拎出个笼子。   温枫良一眼就看出,这笼子无论是颜色还是材质形状,都和他梦里囚困仙尊那笼子一样。   思及此,他转眸望向仙尊。   仙尊面色如常,如同那笼子不是他递给顾白梨的——唯有掩在袖中紧握的手暴露了他真实心情。   冰荽蛇化为原形缩小体积蜷在笼底,龙荽还是在他头上,他视线在顾白梨逢霜脸上扫视一周,又落到一旁喝茶不语的温枫良身上。   仙尊见状,不着痕迹挪挪身体,挡住冰荽蛇目光,冷声道:“你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冰荽蛇晃晃脑袋,他头顶那株晶莹剔透的龙荽也随着他动作摇晃,他吐了吐蛇信,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逢霜。   窗外月明如昼,夜风寒凉,虫鸣絮絮,屋内烛火曳曳,熏香袅袅。   “仙尊可知柳烟山?”   仙尊回忆道:“楚城往东五百里那座柳烟山?”   “或许是吧。或许那里如今已是一片荒凉,也或许那里已随着日月变迁化作沧海。”   冰荽蛇声音莫名苍凉。   顾白梨道:“你若说的是那座曾经有神居住的柳烟山,那就在楚城附近。”   冰荽蛇数千年没出过秘境,只记得离开前的狼藉,不知那里早已成为妖修魔修的聚集地。   罪大恶极的妖修魔修被正道追杀,无路可去,便会去投奔柳烟山那位陌王。   陌王来历不明,据说是修士堕魔,无人见过他原本面目,也无人得知他来历,只知他行踪诡秘,修为高强。   有陌王坐镇,又有瘴气毒气保护,加上那道被改过的防御隐藏阵法,久而久之,柳烟山竞成了正道眼皮子底下一颗逐渐变大,却不敢轻易拔去的毒瘤。   冰荽蛇轻轻啊了声,怔了许久,忽而怒气冲冲,尾巴狠狠拍在地面,咬牙切齿道:“是他,一定是他!”   龙荽叶子弯折,在冰荽蛇脸颊拂过,好似在安抚对方。   约莫半盏茶后,冰荽蛇才在那数千年积累的仇恨中拉回些许清明。   “我与花卿原是柳烟山衔意神尊座下灵兽,那时我们还未生神智,只懵懵懂懂知晓这是神尊的住所。后来神尊陨落,我们也不知过了多久,山中来了一位仙,名叫瑶深。”   瑶深性子沉静,对他们还挺上心,将他们从枯死的边缘救回。他们渐渐生了神智。   柳烟山的日子平静又悠闲,痴鹤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到他们化作人形,到他们像他们父母那般,从衰老的躯壳中诞生新的生命。   直到某天傍晚,有人上了柳烟山。   那人他们也认识,是瑶深的故人,叫明封。   他们以为两人如往常般叙旧,可明封走后,瑶深怔怔望着窗外。深夜,瑶深一反常态来看他们,看了他们许久。   当日凌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瑶深便自毁仙骨,身死道消。   走的毅然决然。   柳烟山的灵气迅速逸散,瑶深的住所腾起数丈高的火焰,将周围一切事物焚烧殆尽,除却院中的一草一蛇。   冰荽蛇震惊不已,认定瑶深并非自戕。   原因很简单,那人和瑶深约定的日子就在下个月。   瑶深等那个人等了那么久,不可能在他们即将相逢的时候丧失活下去的希望。   他更倾向于是明封做了什么。   冰荽蛇说着,忽地噤了声,他忆起什么,睁大眼睛,仔细看着仙尊容貌,越看越心惊,越不可置信。   瑶深画卷上那人他见过几次,眉眼轮廓竞和他面前这人极为相似,不同的是那人神情温和,是翩翩如玉的公子。   仙尊周身气质太过冰冷,一望就知不好惹。   他对那人的记忆不太深,加上时间又隔的久,在此之前全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他脑中升起个念头。   定定神,他用特殊的交流方法把这事告诉龙荽,继续述说过往。   到了第十天,火焰渐渐熄灭,空中弥散着潮湿的腥味。   明封踏着枯枝败叶,向他们走来。   龙荽被连根拔起,移到一处古怪的地方,那里灵气稀少,只勉强让他们能活下去,再后来,明封死了,埋骨之地化为秘境,他们又被移入秘境中。   明封虽死,却有几缕神识存在,怕他们逃了,明封给他们下了禁制。   每隔数年,明封的神识就会生生折断龙荽叶子,阻碍龙荽修行。   折下来的叶片会被弄成汁,和着冰荽蛇的血液和鳞片研磨的粉,制成一碗颜色奇怪的药,被神识小心翼翼捧了,消失在翠林青峰中。   在逢霜一行人来之前,他们试过很多次,几乎每一批进入秘境的修士,他们都与之打过交道。   因着誓约,冰荽蛇并未说谎,他道:“我们就想离开秘境,寻找瑶深陨落的真相。”   温枫良不自觉插嘴道:“照你所说,瑶深陨落已有数百年,你们……”   你们还能找到什么真相?   痴鹤何尝不晓得,数百年堪称与世隔绝的日子,让他们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   他声音低低的,语气非常坚定:“能找到的。”   仰起头,他视线在温枫良和逢霜两人中间打转。   若说先前他觉得温枫良有两分像大人,那么此时他再看,那两分就成了七分。   至于逢霜……   “本尊不是谁的转世。”   仙尊清冽的嗓音响起,冰荽蛇才意识到他想的太入神,居然说了出来。   仙尊眉头紧皱,显然对此很厌恶。   一些不好的回忆被这句话勾出,张牙舞爪占据他脑海。   他不是谁的转世,也不是谁的替身,那些罪孽背叛与仇恨,不该他来背负。   ——他只是一个从小被父母遗弃,被师尊捡到,一次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着长大的人。   没有谁能一句话定下他的一生。   温枫良猛地察觉什么,对顾白梨道:“快,快去找嬴绮。”   仙尊犯病了。   -------------------- 第27章   顾白梨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但他丝毫没有耽搁,立刻动身出门去找嬴绮。   仙尊别过头,没有阻拦,目送顾白梨离开,转而冷漠看着温枫良。   温枫良打了个寒颤,只觉身处寒冬腊月,凉气刺骨。   “本尊是谁的转世?”   冰荽蛇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默不作声缩在角落,假装自己不在。   他修为被这该死的笼子禁锢大半,余下的又被逢霜封印,真动了手,他肯定不是逢霜的对手。   他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温枫良连忙道:“您不是谁的转世。”   “本尊是谁的转世?”   仙尊又问了一遍,温枫良放柔声音,耐心道:“您就是您。”   “您是逢霜仙尊,独一无二的仙尊,不是旁人,更不是谁的转世。”   人静后,万籁悄无声。   屋里除了两人呼吸声,再不闻别的声响。   温枫良忐忑不安,掌心冒汗,唯恐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   仙尊唇角微弯,轻轻颔首,算是认同他的话。   感觉到仙尊身上散发的寒意,温枫良贴在墙边瑟瑟发抖,内心期盼顾白梨快点把嬴绮带来。   仙尊带没带药,他也不敢问。   夜色沉沉,逢霜望着忽明忽暗的星子,忽地冷笑一声。   转世。   他幼年遭受的苦难皆是因这二字而起。   他分明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却要因为那人一次次与死亡擦肩,与疼痛为伴。   也质问过穆谶,为何要那般对他,穆谶踩着他的背,说这是他的命。   什么是命?   他不信命,也不认命。   后来他才知道,穆谶认为他是那人的转世。   那个他不知名姓,不知容貌的人,曾是穆谶好友,后背叛了穆谶。   呵,可笑。   莫名觉得仙尊背影落寞忧伤,温枫良心肠一软,下意识上前,离仙尊只有一步之遥时猛然清醒,暗道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   他又不是没见过仙尊发病有多疯,比起所谓的安慰,此时降低自己存在感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好让仙尊忘了有他这号人。   温枫良呼吸又轻又缓,半点声响不出,恨不得自己会隐身,让逢霜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声音。   可惜他的希望落空了。   仙尊偏头朝他看来,目光清澈,声若流泉,道:“过来。”   温枫良咽了口唾沫,方才退回来,又磨磨蹭蹭行到离仙尊五步左右的距离。   他与仙尊四目相对,看不出仙尊眸中情绪,便垂下眼眸,注视着仙尊脚尖那一小块地。   “仙尊有何吩咐?”   温枫良这一开口,倒是让逢霜怔了怔,他并无可吩咐对方的事情,只是不想看到温枫良避他如洪水猛兽般。   仙尊皱皱眉,不明白自左胸传来的陌生情绪,思忖几息决定遵从内心。   “再近些。”   温枫良暗中咬咬牙,小心翼翼往前挪了半步,依旧低垂着颈子,一副恭敬疏远又恐惧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嬴绮的房间和他们离的不远,怎么顾白梨还没回来?   结界升的悄无声息,隔绝了外界所有动静,故而他不知,顾白梨早在仙尊凝望夜空出神时,就带着嬴绮狂奔而来,被无形的结界阻挡了脚步。   若昭戚在场,就能知道仙尊现在对温枫良隐隐有种依赖。   渴望温枫良在身边,渴望温枫良的气息。   这种依赖来源于仙尊那两碗血。   逢霜不着痕迹看了眼门口,对温枫良道:“本尊不会伤你,不必害怕本尊。”   温枫良低眉顺眼地说晚辈相信仙尊,心里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屋内气氛古怪,屋外顾白梨正在辛苦破开他师尊的结界。   嬴绮心急如焚,生怕仙尊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连声催促,顾白梨也不动怒,加快结印的速度。   结界突然消散,嬴绮撞门进屋,抬头一看,仙尊坐在桌边,姿态优雅地饮着茶,温枫良小童似的候在仙尊身后。   从表面看,仙尊没有异样,但嬴绮跟了仙尊多年,哪会看不出来。   气喘吁吁倒出一粒丹药,嬴绮捧到仙尊跟前,仙尊垂眸看了几眼,缓慢伸出手拈了。   嬴绮见状长舒了口气。   看样子仙尊这会儿疯的还不太厉害。   他庆幸不已,还好他有随身携带仙尊药的习惯,不然……   是他疏忽了,忘了仙尊蛊发不久,又在秘境里接触过魔气,心情激动之下,很容易发病。   纤长手指拈着那颗褐色药丸,不需要入口,逢霜就能想象出那种苦味。   这身病痛,皆是由那人所赠。   他弯起眉眼,屈指一弹,在嬴绮的惊呼声中将那丹药扔出窗外。   “本尊不想吃。”   他任了性,目光在嬴绮面上转了转:“你不是劝本尊少吃?”   嬴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愁容瞬间被欣喜替代,若真是他想的那样,仙尊就能慢慢不服用丹药。   毕竟是药三分毒,这药分量又用的重。   温枫良一脸茫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更不明白嬴绮为什么兴奋地看着他,他本能觉得危险,下意识后退几步。   仙尊转过头,还是在看他,那视线极具压迫感,让他头皮发麻,有种即将被野兽拆吃入腹的错觉。   “随本尊回房。”   仙尊抬腿就走,温枫良不想去,但不得不去。   和嬴绮擦肩而过时,嬴绮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跟温枫良道:“夫人记得温柔些。”   温枫良:“?”   什么温柔些?   仙尊步伐微微一缓,随后恢复正常。   “还不快跟上。”   被仙尊催促,温枫良也不好询问嬴绮话中含义,只好急忙跟在仙尊身后。   嬴绮唯恐顾白梨要问仙尊的事情,在两人走后敷衍几句提着灯笼跑下楼。   他说要找药是真的。   仙尊服用的丹药用料珍贵,可不能这样浪费了。   吹一吹灰尘,擦一擦,混在药瓶里,仙尊肯定察觉不出来。   其实逢霜并不是每次犯病都吃药,青羽宫人少,又没有乱嚼舌根子的人,仙尊就算疯到把整个青羽宫拆了都没事。   但在外面便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顾白梨面前。   顾白梨当然明白嬴绮故意在躲他,他抿抿唇,对逢霜的担忧又上了层楼。   无端很烦躁,他在屋里踱了两圈,嬴绮越讳莫如深,他就越放心不下。   他想了想,拎上装有冰荽蛇的笼子到嬴绮房间。   掐诀个隔音结界,他道:“还请赢先生告诉我,师尊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盯着嬴绮眼睛:“赢先生放心,如若师尊动怒责罚,我愿一人承担,绝不会连累赢先生。”   “我很担心师尊。”   嬴绮叹息道:“没有仙尊同意,我不可能告诉你。”   他哪会不清楚,仙尊把这事视为耻辱,若不是迫不得已,恐怕会一个人捂的死死的,不让任何人知道。   “回去吧寒明,仙尊他……”嬴绮没把话说的太死,“或许有一天,仙尊会告诉你。”   顾白梨站着没动,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良久才低声道:“寒明告辞。”   师尊不愿意,他又不能强迫师尊告诉他。   除了嬴绮,这一夜对余下三人而言都是无眠夜。   翌日一早四人汇合,温枫良眼下一圈乌黑,仙尊师徒俩神采奕奕,一点看不出一晚没睡的迹象。   嬴绮溜到温枫良身侧,拐弯抹角问道:“夫人昨夜过的可舒坦?”   温枫良正在下楼梯,闻言摇摇头。   瞧温枫良神态和仙尊截然相反,嬴绮不免有些疑惑。   仙尊是炉鼎之身,即便温枫良修为再低,也不可能如此疲惫啊。   莫非……   仙尊不是下面那个?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嬴绮思绪千回百转。   逢霜先他们一步到大厅,寻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他容色过人,在一众百姓中宛如一颗灼灼盛开的桃树,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待温枫良落座,逢霜把菜单往对面一推:“想吃什么,自己点。”   用完早饭走出客栈,在偏僻的小巷子里,冰荽蛇被放出囚笼,对逢霜他们道了声谢,贴着墙壁游走了。   仙尊对他们之间的恩怨没有兴趣,指间夹着那枚晶莹龙鳞,确认无主后才递给温枫良。   “这龙鳞已被人炼制成法器,本尊为你护法,能否让它任你为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温枫良难掩激动之情,深呼吸好几次才勉强压下强烈欢喜,他就地打坐,按照仙尊的指示在龙鳞上滴了滴精血。   他被拉入龙鳞里的空间,见到那条上古神龙。   仙尊说到做到,果真守在温枫良身旁,全神贯注,温枫良一有危险就出手相助。   街上渐渐热闹,又渐渐冷清,明亮月光融入万家灯火,天地万物都披着层薄纱,朦胧又漂亮。   嬴绮百无聊赖,干脆盘腿往地上一坐,翻出还没看完的话本子,还不忘招呼顾白梨:“你都站了一天了,坐下来歇歇吧,有仙尊在,不会有事的。”   顾白梨抱着剑,不为所动。   犬吠惊破一片静谧,紧接着嘈杂声音响起,有人跌跌撞撞跑入巷中,身后跟了好几个凶神恶煞的人。   来人少年身形,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脸上沾着尘土,脚下踩到一块石头,崴了脚跌倒在地。   身后声音越来越近,少年惊慌失措,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脚踝钻心的疼痛又让他失了力气。   一双手及时从旁边伸来,接住他歪倒的身体,他没挣扎,习惯性护住头,等待接下来一句恶劣的抓到你了。   一缕清雅的香气钻进他鼻腔,令他精神一震。   ……和那恶毒少爷用的熏香不一样。   “他往那边去了!”   粗犷嗓音唤回他思绪,他清楚这次被抓到要挨多毒的打,咬紧嘴唇,心想如果他梦到的事情是真的,如果他的转机就在此处,那么何不赌一赌?   反正他只有这一条命,如若刚出虎穴又入狼窝,那他大不了自戕,也好过任人欺辱。   打定主意,他身体细细发着抖,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声音低低的,像小兽走投无路的呜咽。   “求求你,救救我。”他攀着那人胳膊,转过脸,看清顾白梨容貌时怔愣在原地。   是梦里救他的那个人。   “晏柳?”   顾白梨也很惊讶。   少年听到眼前这恍如神仙的人准确叫出他名字,没第一时间回应,而是回想了下顾白梨的语气,泪掉的更凶了,哽咽道:“你、你认识我?”   顾白梨不语,抱起他回到结界中,给他处理好伤口,道:“曾远远见过一面。”   晏柳不太信,惶惶打量四周。   他被那恶少的奴仆打的半死不活时,昏昏沉沉中有道声音告诉他,会有人来救他。   但梦终究是梦,他抱有期望,又不敢太期望。   他回忆那道声音的话,想问这人是不是顾白梨,又怕这人心生疑虑。   嬴绮收起话本子,饶有兴趣询问顾白梨:“这就是你想收的徒弟?”   徒弟?   难道那道声音并没有骗他,他真的会成为寒明尊者顾白梨的徒弟?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但骤然放松,困倦上涌,强撑着精神,顾白梨调整他的姿势,让他靠着自己肩膀。   “放心睡吧。”   他在顾白梨堪称温柔至极的嗓音中闭上眼,沉入梦乡。   顾白梨道:“我欠他良多。”   看晏柳这模样,想必这段时日吃了很多苦。   担心晏柳体内有暗伤,顾白梨让嬴绮给他徒弟检查,嬴绮唇角笑容逐渐消失,眉头轻微一皱。   “他经脉里有魔气。”   拂去晏柳脸上发丝,顾白梨轻声道:“我知道,是楚映越做的。”   “魔气有什么要紧,除去便是。”   嬴绮忽然道:“你不担心此事有阴谋?”   “我看不像,”顾白梨明白嬴绮的意思,“楚映越灭晏家时,无人知晓是我救了晏柳,欲收晏柳为徒,也仅有你们知道。”   “明面上,我和晏家毫无关系,晏家幼子是生是死与我无关,”他蓦地一笑,道,“我看起来像是随便捡小孩当徒弟的人?”   嬴绮也笑:“或许是我多虑了。”   两人闲聊一阵,那边温枫良刚睁开眼,神色恍惚,仙尊见他表情不对,半蹲在他面前,食指点在他额间,清冽精纯的灵力让他缓缓回神。   “仙尊……”   灵力枯竭昏迷前,温枫良想,冰荽蛇说的不错,逢霜确实和那人长的一模一样。   -------------------- 第28章   确定龙鳞已认主,温枫良无碍,仙尊取出仙舟,嬴绮背着温枫良,顾白梨抱着晏柳,一同进入船舱。   顾白梨把如何遇到晏柳的事情跟逢霜说了,又道:“赢先生说他经脉有损,徒儿想先拿丹药给他养一……”   他话没说完,仙尊道:“你若丹药不足,随时可找嬴绮取。”   顾白梨笑道:“不劳师尊费心,养徒弟的丹药徒儿还是出的起。”   虽说他在楚映越身上花了不少灵植法器,但还没穷到给徒弟易经洗髓还要找别人要丹药的地步。   仙尊嗯了声,道:“本尊这里有卷功法,回清岳仙宗后,你暂且搬到青羽宫,教温枫良修习。”   顿了顿,仙尊又道:“你若担心你那徒儿,可让他一并住在青羽宫。”   顾白梨很是讶然,想说什么又咽下去,犹豫会儿,不确定道:“师尊是让徒儿教师娘?”   “除你之外,无人能教。”   顾白梨更加不解了:“师尊何不自己教?”   仙尊抬眸看了顾白梨一眼,理直气壮道:“本尊不会。”   他没有一个好师尊,也没学会怎么当个负责的好师尊。   现在,他没那个兴趣。   以他看来,再有五六年的时间,顾白梨就能继承他的衣钵,他又何必为自己多添一份因果,让更多的人为他难过?   顾白梨忆起自己刚拜师学艺那会儿的事情——他跪在青羽宫大殿,连师尊的面都没看清楚,一本接一本的功法和心法落在他面前,数量之大种类之多足以让诸多修士因争夺而大打出手。   没等他从惊讶中回神,那密密麻麻的功法就在他眼中消失,只留下两三本。   师尊的话遥遥传来,声音清冽好听,内容却让他怔了半晌。   什么叫让他自行学习?   顾白梨天资聪颖不假,但他那时不过是入道后期的修为,面对高深玄奥的功法不亚于让刚识字的幼童读史书。   若是师娘真的由师尊教……   他不敢再想下去,承诺道:“师尊放心,徒儿定不辜负师尊信任。”   “嗯。”   仙尊起身离开船舱,顾白梨探出手,摸了摸晏柳额头。   还是烫的。   许是先前被折磨太过,没有好生休息,晏柳昏迷后不久就发起热。   修士基本不会发生这种事,嬴绮也没有相应的丹药,顾白梨无奈,只好寻了家医馆,耽搁了半日。   嬴绮进入船舱时,逢霜和顾白梨都出去了,温枫良躺在软榻上熟睡,对面是楚映越,隔了几步便是顾白梨新收的徒弟。   他先是给晏柳检查,后者温度降了不少,又取出做好的药丸给晏柳喂下,才挪到温枫良跟前。   回头望了望仙尊,见仙尊并没注意他,他指尖搭上温枫良腕间。   仙尊那晚的话指示性太强,他不由自主想到那件事,后来他观察两人的情况,越想越觉得两人并没肌肤相亲过。   片刻后他收回手,长叹一声。   是他白高兴了。   也是,仙尊那性子,说好听点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哪会轻易委身人下。   等等,仙尊既没和温枫良做那档子事,又没服食丹药……   听到舱外动静,他抬起头。   风被结界挡住,听不到呼呼风声,也感觉不到风刮在脸上的冰冷和痛意。   顾白梨望着他师尊似乎在看风景的背影,迟疑几息,下定决心道:“徒儿有一事想求师尊解惑。”   “何事?”   “师尊的事。”顾白梨道,“徒儿想为师尊排忧解难。”   话未尽,强烈的威压扑面而来,顾白梨闷哼一声,单膝跪地,脊背挺直,认真道:“徒儿只想为师尊分忧。”   仙尊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向他,随着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威压也愈发强了,顾白梨头都抬不起来,仍坚定道:“徒儿只想为师尊分忧。”   视野中映入白色衣袍,顾白梨道:“徒儿愿对天道发誓,绝不会泄露师尊一丝秘密,若有违背,便叫我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修士最忌别人知晓自身弱点,尤其是仙尊这类身处高位的修士。   “分忧?”仙尊咀嚼他徒弟的用词,想到什么微微笑了笑,他撤去堪称恐怖的威压,“你若想替本尊分忧,就杀了本尊。”   顾白梨惊愕地睁大眼,脱口而出:“徒儿永远不会对师尊出手!”   “你刚才说想为本尊分忧。”   仙尊唇畔含笑,召出盈朝,将剑柄朝着顾白梨,“你杀了本尊,就是为本尊分忧。”   “用盈朝,杀了本尊。”   指着自己心口,仙尊神色带上几分癫狂:“朝这里捅下去。”   “顾白梨,动手啊!”   顾白梨向来尊师重道,别说对逢霜出手,就是连一句逢霜的坏话都没说过,他这一瞬间仿佛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被他师尊逼的连连后退。   “寒明闪开!”   忽听到嬴绮的声音,顾白梨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只见嬴绮手腕一扬,一片绿莹莹的东西迎头洒向他师尊。   嬴绮泼的花汁又浓又多,可不是温枫良那日想报复仙尊偷偷抹的一痕,再加上花汁里有他师尊昭戚特意加的药粉。   花汁在白衣上晕开点点痕迹,仙尊声音戛然而止。   盈朝消散在空中,仙尊身形一晃,被及时上前的顾白梨接个正着。   “师尊!”   仙尊眉头紧蹙,身子微颤,似在忍耐痛苦,冷汗从额头鬓角溢出。   “嬴绮,你在做什么?!”   以前嬴绮只听他师尊说过,瓶里的花汁不能随便用,故而他为以防万一随身带了这么多年,这也是第一次用。   很快恢复冷静,嬴绮道:“金凤鸢萝花汁,能让仙尊安静下来的东西。”   顾白梨抱起他师尊进入船舱,语气冷淡:“金凤鸢萝的花汁?”   嬴绮没法过多解释,无奈道:“你不必冲我发火,我又怎会伤害仙尊。”   “我比你更想仙尊无恙,”他摊开掌心,露出丹药,“你不必过多担心。这颗丹药喂下去,仙尊睡上两三个时辰就好了。”   “我来。”   对嬴绮心存疑虑,顾白梨夺过丹药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   他不是医修,就算从白日看到黑夜也看不出名堂,嬴绮也不催促,径直寻了个位置坐着,看顾白梨最后还是把丹药给逢霜喂下。   他似自言自语,又似对顾白梨道:“再等一两个月,我师尊就回来了。到时应该能治好仙尊。”   墟光的毒能让仙尊性情大变,穆谶的蛊虫能让仙尊变成炉鼎之身,无论哪一样都很棘手。   而且根据他的观察,那蛊虫好像和仙尊体内的毒素有所融合。   想到这里,嬴绮又长长叹了口气。   也不知仙尊如今的身体情况,能否经得住拔毒驱蛊的痛楚。   按照仙尊那性格,就算受不住也会咬牙硬撑吧。   嬴绮思绪万千,顾白梨忽然抬眸往窗口一看。   “怎么了?”嬴绮疑惑发问。   外头天空碧蓝,白云朵朵,时有飞鸟掠过长空,一派宁静祥和,顾白梨却感觉有人在盯着他们。   “没什么。”   眉宇轻轻一皱,顾白梨握着本命剑道:“我到舱外看看。”   嬴绮福至心灵,点头应好,从乾坤袋掏出法器握住,谨慎打量四周。   恍惚听闻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温枫良挣扎着睁开眼,视线中一切物体都是雾蒙蒙的,只有站在最中间那人的轮廓最清晰。   那人容貌藏在一团柔和白光里,他努力想看清楚,可除了一身染血破损的白衣,和干枯黯淡的长发,再看不清任何部位。   那人朝他走来,又不是走向他,他转过头,见到同样安静躺在榻上的仙尊。   他从未见过逢霜这般苍白脆弱的模样,仿若一碰就碎的瓷器,一时竟产生无法言说的惊惧。   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咽喉,让他无法呼吸。   莫名的悲伤席卷而来,他弯着腰,大口大口喘气,眼泪不受控制滴落到地面。   逢霜……   他想走过去,却挪不动脚步。   那人凝视着仙尊,唇角弯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纤长睫毛颤了颤,逢霜睁眼看到来人,眉梢眼底溢出笑意,他张开嘴,话音未至,咳嗽先闻。   他咳的很厉害,借着那点微弱光芒,温枫良见到了鲜血。   “可好些了?”仙尊断断续续地咳,语气温柔多情,那人不做声,他也不挫败,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那人还是没出声,仙尊挣扎着靠在床头半坐起身。   温枫良听到逢霜半声闷在嗓子里的痛哼,以他的角度看不见那人手上动作,心头涌上恐慌,可不管他怎么用力,都没办法挪动分毫。   “你想要这颗心?”逢霜声音极低,像一缕即将消散的青烟,温枫良要很认真才能听清逢霜下一句话,“想要,就拿去吧。”   血源源不断从仙尊身下流出,似要一直流到他脚边,将他淹没,他在触目惊心的红中,瞧见那人转过身来。   他先见着的是一颗琉璃般晶莹的心,视线往上,而后脑中嗡了一声。   那张脸……   分明就是他的脸。   “!”   温枫良从噩梦中惊醒,心脏跳的几乎要从胸腔蹦出来。   不欲回忆梦中之事,那画面偏偏在他眼前不停闪现,他摁着胸口,惊魂未定。   察觉到身侧有人,他浑身僵硬,生怕自己一转头,那一幕就会重现。   待到情绪稍微稳定,他才缓慢看向自己身旁。   是逢霜。   仙尊脸色虽白,仍有一两丝血色,他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去探仙尊的呼吸。   热气均匀打在指侧,温枫良松了口气,打量四周。   恰巧这时门被人推开,嬴绮提着食盒,和温枫良视线对上,兴奋道:“夫人醒了。寒明买了点吃食,说是醉红楼的招牌菜,快来尝尝。”   温枫良没吃东西的心思,勉强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嬴绮倒是吃的欢乐,边吃边跟他解释他们在这里的原因。   嬴绮那瓶花汁洒的有点多,他们在仙舟里守了两天,仙尊还没醒,嬴绮就动了到附近城镇转转的心思。   他甚少离开青羽宫,早就向往紫陌红尘。   尽管他把自己描述的十分可怜,顾白梨依旧没答应。   后来嬴绮无意撞见晏柳望着城镇露出向往神色,又对顾白梨提起此事,见自己徒弟想去又不敢开口的样子,顾白梨便同意了。   他们像两只被放出笼的鸟雀,恨不得扑腾着翅膀飞到最高处,顾白梨也就不再拘束他们,叮嘱嬴绮要照顾晏柳后,便寻了家客栈,安置好逢霜和温枫良。   温枫良安静听嬴绮兴致勃勃给他讲他们遇到的有趣事,眸中带了点笑意。   “听说今晚是什么节日,夫人也出去看看吧。”   “不必了。”   嬴绮道:“我猜夫人方才是做了噩梦。这种时候不应该闷在房里,该出去走动走动。”   “夫人也不必担心仙尊安全,有顾白梨在,不会有宵小之徒打仙尊的主意。”   嬴绮说的是事实,却让温枫良怔了怔,脸上显出茫然来。   他确实是做了噩梦,可他做了怎样的噩梦?   那种心悸还残留着,梦的内容一点都记不起来。   “去吧,本尊随你一同去。”   -------------------- 第29章   “仙尊您的身体……”   “无碍,”打断嬴绮的话,逢霜道,“你先出去。”   嬴绮应好,利索收拾好桌面,提着食盒快步离开房间,还不忘贴心把门掩上。   温枫良垂着眼眸,掩去眼中不耐烦,他和逢霜单独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大多时候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他实在不明白,仙尊既然厌恶他,何不把他赶的远远的,非要把他放在眼前,弄的两个人互相膈应互相不自在。   仙尊久久没出声,温枫良忍不住偏头往后瞧了一眼,心头忽地一跳。   逢霜靠坐在床头,是个很普通的姿势,他却不知为何,莫名惊慌了一瞬。   好似下一秒,就会有人将刀捅进仙尊胸口,剜出一颗琉璃色的心。   他恍了神,直直盯着逢霜,逢霜也不恼,任由他盯。   嬴绮不知道,逢霜却十分清楚,他之所以在这时候醒来,根本不是金凤鸢萝花汁失了药效。   他感觉到了温枫良身上的魔气,很淡很纯粹的魔气,像一把钩子,把他的意识从过往中勾出。   眼还没睁开,便听到嬴绮说温枫良脸色不好的话,他看了看温枫良,后者脸色确实挺难看。   蓦地想起他从前在人间历练时看到的事情,他道:“出去吧,去找嬴绮,本尊随后就来。”   温枫良茫然不解。   仙尊这几日行为都很奇怪,他思索半晌没想明白仙尊到底想做什么,最终归结到疯子的脑回路与常人不同,便高高兴兴去看摊子上精致的面具和稀奇古怪的东西。   温枫良找人问过,对方说是为了纪念月云娘娘。   这个世界的习俗温枫良不太了解,小说也没提及过月云娘娘,他不清楚月云娘娘是谁,又有怎样的传说,不过看这满城热闹气氛,想必这里的人都很尊敬相信月云娘娘。   “月云,原是远梅山的女修,与靖临城柳孤结为道侣,百年前靖临城大疫,月云取血肉入药,以身试药,玉殒香消后,世人为祭奠她,便尊她为月云娘娘。”   说起此事,仙尊皱了皱眉。   靖临城的大难发生后,修真界诸多医修纷纷出手,皆感棘手,几乎无计可施,后来是昭戚出关,结束了那场炼狱般的景象。   他依稀记得,昭戚私下对他说,靖临城那件事是人为。   他后来查过,并未找到线索,时日一长,便将它抛之脑后。   温枫良听仙尊将那段往事娓娓道来,有些惊讶,转念一想,仙尊几百岁高龄,知道百年前的事情也不奇怪,说不定当时仙尊就在现场。   “这月云娘娘,倒是个菩萨般心善的人物。”   仙尊不置可否。他和月云交集不多,只听人说过,这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主,敢爱敢恨。   温枫良感慨几句,又被别的事情引走注意力。   说是陪他一起逛,仙尊全程跟在他身后,保持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他小孩似的这也喜欢,那也中意,安静当个付钱工具人。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温枫良嚼着刚买的小吃,偏过头去瞧仙尊。   他疑惑的紧,又不敢问。   早在离客栈时,嬴绮就把晏柳和顾白梨拉走了,美其名曰不能打扰他们难得和谐的相处机会。   温枫良对此表示无言以对,最初他担心街上人多,万一有谁碰到仙尊惹仙尊不快,可很快他发现,凡是仙尊走过的地方,人们都不自觉向两侧分开一条道。   别说挤到仙尊,就连仙尊飘飘的衣袂都没碰到。   看他们脸上的笑容,丝毫没察觉。   他暗中觑了仙尊几眼,仙尊对他道:“玩吧。”   温枫良露出笑容,向仙尊道了谢,如一尾入水的鱼,欢快穿梭在人群中。   仙尊看似漫不经心,但每次温枫良一回头,总能看到仙尊站在离他三四步的距离。   无端感到一种心安,温枫良抿紧嘴唇,别开目光。   步伐一顿,仙尊抬眸看向左前方阴暗的小巷。   黑暗阻挡不了修士的视线,一道黑影迅速闪过。   这股气息……   仙尊神色一凛,眨眼间便出现在巷中。   并无异样,那气息也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不曾过多停留,仙尊留了道印记,匆匆赶回温枫良身侧。   温枫良此时正与诸多百姓挤在一处,兴致勃勃地观看台上优伶表演月云娘娘生前的事迹。   那貌如春花的戏子甩袖回身,眼波潋滟胜月下湖泊,温枫良和那戏子四目相接,不知何故微微怔了一怔。   那戏子的轮廓竟有几分眼熟。   最后一出《悯生》唱完散场,温枫良立在原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戏台,下意识逆着人群往后台去。   走了近半路程,他忽地清醒,一边诧异自己方才的行为,一边四处张望寻找仙尊踪迹。   他自己也说不上原因,只知这次从昏睡中醒来,看到仙尊的身影就会很快乐,很安心。   一直玩到下半夜,众人散去,温枫良恋恋不舍返回客栈。   仙尊见他意犹未尽,道:“五月后西浪浮州有一场修真界的集会,你到时可以去看看。”   嬴绮非常意外地看了看仙尊,又捅捅顾白梨胳膊,挤眉弄眼传音道:“看,我说的对吧。”   顾白梨落后两步,背着晏柳,唇角含笑点点头   。   温枫良没去过,也想长长见识,便道了声好。   他们同住一个房间,都是温枫良睡地逢霜睡床,白日出门前,温枫良想让小二多添一张床,被仙尊拒绝了。   他又没法和仙尊对着干,只好打地铺。   要了桶热水,温枫良泡的昏昏欲睡,从屏风后头出来,瞧见那淡青色的帐幔已然放下。   帐幔不厚,隐隐能看清里头那个侧卧的人影,温枫良驻足看了会儿,居然起了想将这人拥入怀中的心思。   摇头甩去不该有的想法,温枫良快速铺好被褥,沉入梦乡。   一别数月,青羽宫依旧是静谧一片。   嬴绮领顾白梨与晏柳去挑选住处,仙尊掌心幻化出一条绳索,一头牵在仙尊手上,一头系在囚笼某条栏杆上。   不欲再把楚映越关在清岳仙宗的地牢,仙尊牵着绳子,往青羽宫东边行去。   仙尊面无表情,直到那座矮小略有破败的建筑映入眼帘,他面上的平静才如投下一粒石子的湖水,泛起波澜。   除他之外无人知晓,青羽宫有一处暗牢,空间很小,锁链由玄铁混着赤红庚金打造,四周墙壁附着各式各样的层层阵法。   即便是九重天的仙人来了,也得被困上几天。   他对此地厌恶至极,也对此地熟悉至极,不需要光亮便能准确走到目的地。   随手将楚映越扔进去,仙尊看着变小的囚笼,眉眼间满是阴鸷。   推开观竹殿大门,冷冷清清无人来迎,温枫良叹了口气。   他以往历练回宗时,师兄师弟们总会提前候在他小院,等他推开门就会一股脑涌来,七嘴八舌问他历练顺不顺利,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人欺负。   他虽然嘴上嫌弃,心里还是高兴的很。   他喜欢这种被人关爱,被人在乎的感觉。   等他将历练途中发生的事情挑挑拣拣说完,二师兄就会拿出一样有趣的小玩意儿,说是给他的奖励。   回忆完在空梧派快乐无忧的日子,再想到自己看不到前路的未来,他又是一声长叹。   “仙尊,”他站起身,冲着不请自来的白衣仙尊行了行礼,实在不明白对方来找他是为何,刚准备发问,仙尊就开了口。   温枫良:“?”   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问道:“您说什么?”   仙尊耐心极好,道:“去思过崖,三个时辰。”   温枫良险些绷不住自己表情,他这才歇了多久,还不到一炷香时间。   仙尊没跟他废话,拎着他衣服直接飞到思过崖,在入口处弟子们面面相觑下,封了他五成修为,手掌抵着他背心一用力。   温枫良:“……”   是他错了,逢霜还是逢霜,一如既往的狗。   温枫良脸颊贴着泥土,嗅着那股散发着热气的古怪味道,心里又把逢霜狠狠骂了一通。   三个时辰的惩罚熬完,温枫良累的双腿直颤。   嬴绮焦急等在入口,见到温枫良立刻行上来搀住他,心疼道:“仙尊怎么又罚您啊。”   温枫良勉强弯了弯唇角:“我怎么知道。”   仙尊发起疯来,他不受着,还能怎么着?   难道他能把仙尊打一顿?   到底是不习惯旁人服侍,温枫良对嬴绮道:“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来吧。”   伤药抹上清清凉凉的,温枫良边抹药,边和嬴绮聊聊天,等他伤口处理好,天色也晚了。   厨房送来的晚饭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温枫良拿起筷子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人,忍无可忍道:“仙尊不饿吗?”   仙尊道:“本尊不饿。”   “可是晚辈饿了。”温枫良目光朝桌面一扫,强忍怒气道,“不知仙尊可否先把结界解开?”   论狗,温枫良说逢霜是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有谁能干出把吃食用结界罩住的事情啊!   “再等上两柱香。”   温枫良:“……”   热饭不吃吃冷饭,有病吧。   仙尊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温枫良没办法,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念叨着我不饿我不饿,我一点都不饿。   “喝了。”   仙尊撤了结界,揭开碗盖,从袖中取了样东西撒进碗里,推到温枫良面前。   碗里似乎是汤。   温枫良不太确定,观其质感,又像是凝胶一类的东西。   迟疑几息,温枫良捏着鼻子喝了。   以仙尊的修为,不至于给他下毒,至于其他的,温枫良不愿去想。   口感略硬,还有点腥味,不算太难喝,也不算好喝,说不出的味道。   温枫良咂咂嘴,将空了的碗亮给仙尊看,仙尊颔首,又道:“打坐。”   热意从丹田涌上,沿着经脉涌入四肢百骸,明白是某种有益于修行的灵药,温枫良也不心疼冷了的饭菜,就地盘腿打坐。   夜幕沉沉,不闻人声,只余一轮明月高悬。   月光穿过窗户,照亮屋中景象。   温枫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想不想把蛊虫取出来?”   仙尊弯着眼睛,笑吟吟问他。   他说不了话,也摇不了头,眸中尽是惊慌恐惧。   嬴绮不是把药给仙尊喂了吗,为什么仙尊又犯病了?   “只要把你这里剖开,就能取出来了。”   修长手指点点温枫良心口,仙尊道。   温枫良被骇的浑身冷汗直冒,胸口传来丝丝刺痛,那一片衣物被撕开,仙尊神色认真,似在研究怎样下手。   不要。   血色渐渐溢出,温枫良呼吸越来越急。   -------------------- 第30章   “胆子真小。”   见温枫良害怕到浑身僵硬,仙尊停下动作,笑了笑。   “放心,本尊不会让你死。”   温枫良也顾不得丢脸,他张开嘴大口呼吸,泪水不受控制顺着脸颊流下,若是能动弹能说话,他恐怕已经在地上不停翻滚哀嚎了。   他祈求地望着仙尊,却瞧见仙尊抬起手,似有继续的样子,绝望地闭上眼。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临,他听到仙尊问他:“疼,还是怕?”   温枫良抿紧嘴唇。   疼,也怕。   他又不是石头人,看到自己胸口可能会被剖开,如何不会怕。   仙尊没有再动,望着温枫良的伤口出了神。   “本尊疼你,不会让你经历那些事。”   用灵药吊着性命,被拽着头发低下头,眼睁睁看着自己胸膛被一刀一刀割开这种事情,有他一人就够了。   暴力冷漠的情绪中突兀生出一抹温柔,像一株柔嫩的树芽,迎着阳光,迎着雨露,终会长成参天大树。   仙尊并未察觉此变化,只觉温枫良满面泪痕很是刺眼。   手掌在伤口处轻轻一抚,温枫良心口一暖,疼痛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诧异睁开眼,眸中映出仙尊眼睫低垂的模样。   “不过你这蛊,倒是要割开一处。”   仙尊神色认真严肃,温枫良不免有些恐惧,也有些疑惑。   难道仙尊真的要给他取蛊?   可嬴绮分明说那蛊很是麻烦,专修蛊术的医修都觉得难弄,仙尊一个剑修又有什么办法?   再说仙尊为何要冒这么大危险救他?   因为他们有名无实的夫夫关系?还是说仙尊另有所图?   温枫良不信仙尊没有目的,他想了想,他除了一张脸还算好看,好像也没其他出众的地方了。   但是修士最不缺的就是一副好皮囊。   仿佛知晓他的不解,仙尊唇角弯出个不带笑意的弧度:“本尊无聊。”   温枫良:“……”   没等他想到合适的表情,左臂忽然一痛,他吸了口气,眼泪花瞬间又在眼眶打转。   紧接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伤口,竟缓和了那种强烈的刺痛,温枫良抬眸,见到仙尊腕间一道深深的伤痕。   “害怕?”   似乎很喜欢鲜血一滴滴滴落的感觉,仙尊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温枫良没照做,他用力眨去残存的泪水,看着仙尊的血融入他血肉,看着他肌肤下有活物在蠕动,看着仙尊手疾眼快从伤口里揪出一条形状狰狞深紫色蛊虫。   ……这么简单?   蛊虫离体的刹那,困意和疼痛巨浪般涌来,温枫良还没来得及好奇,眼皮子就开始打架,他合眼之前,听到仙尊呵了声。   脾气还挺大。   莫名其妙的,温枫良想笑。   他意识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四周很冷,如同要将魂魄,将不存在形体的意识一同冻结。   寻到一抹热源,他像溺水之人遇到一块浮木,下意识游过去,紧紧抱住。   “……”   仙尊猛地一怔,术法中断,弯腰呕出大滩血色,灵力在经脉里乱窜,疼与麻似钻进肺腑,他又呕了口血。   目光沉沉盯着那液体,仙尊索性直起身,以自己的血为朱砂,以温枫良为中心,画出一枚又一枚复杂符文。   温枫良再次睁眼,嬴绮愁眉苦脸候在他床前,对他道:“夫人体内的蛊虫已取,休息两天就能恢复了。”   仙尊没诓他,真替他取了蛊虫?   温枫良心情复杂,道:“仙尊他……怎样了?”   嬴绮没说话,叹息一声,还是没说话,过了会儿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看着温枫良,道:“仙尊不好,非常不好。”   “夫人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还没行至明昭殿,温枫良已是目瞪口呆,等到了近处,更是被惊的站都站不稳。   仙尊疗伤时气温会降低,会出现冰霜一事温枫良很清楚。   气温越低,冰霜越多,就说明仙尊伤势越重。   可是此时出现在温枫良眼前的,不是一层两层冰霜,而是一座恍若冰雪雕成的宫殿。   不仅如此,空中还有鹅毛大的雪花不断飘落,几乎要将明昭殿淹没。   “这……”   温枫良说不出话来,他微微弯着腰,不明白自己分明不喜欢逢霜,在看到逢霜伤势这般严重时,心脏却好像被谁用刀子割了刀一样疼。   嬴绮道:“我昨日早晨起来,就看到……”   就看到仙尊寝殿被雪封住了。   本来去找温枫良问一下出了何事,哪曾想他到了观竹殿,就见温枫良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模样。   身侧还有干涸的血迹。   他立马就意识到,是仙尊干的。   “昨日?”   他又昏睡了一日?   嬴绮道:“昨日。”   再次望着明昭殿,温枫良把前天晚上的事情如实告诉嬴绮,嬴绮听完怒气冲冲一跺脚,高声嚷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又把把自己往死里折腾!”   “等师尊回来,我一定要告诉师尊。”   他原地转了个圈,越想越气,恨不得冲到逢霜面前,狠狠给逢霜一巴掌,把人彻底打醒。   “仙尊他……”温枫良声音发涩,剩下的话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   他会不会死?   “不会,”嬴绮蹲到地上,叹道,“仙尊身上有禁制,轻易死不了。”   “禁制?”   呼吸因即将窥探仙尊的秘密而急促,温枫良无端笃定,嬴绮会告诉他。   嬴绮沉默良久,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对上温枫良眼睛,道:“本来没仙尊同意,我不该把仙尊的秘密告诉夫人,但……”   他没说原因,道:“夫人还记不记得朝花殿那一片妍丝花?仙尊一有寻死的念头,那禁制就会发作,唯有妍丝花可以缓解禁制发作的痛苦。”   温枫良张张嘴,又听嬴绮道:“仙尊一直都想把那片妍丝花拔了。可那花上也有禁制,谁都能碰,只有仙尊不能碰。”   “不就是蛊吗,不就是毒吗,又不是解不了,我师尊那么厉害,总能找到办法,可他偏要想着一死了之。”   原想趁此机会给仙尊刷一波好感,嬴绮渐渐控制不住。   “他心情郁结,又没有关心的人或事,我多次劝他出去走走,天地那么大,山河那么辽阔,三家村也好,五都市也罢,都是人间烟火,看看山,游游水,哪一样不比待在青羽宫好?”   “可他不愿意。这座青羽宫把他困住了。从那个人死后,他就被困住了。”嬴绮说到伤心处,声音哽咽道,“我看得出来。”   师尊虽没与他说过仙尊多少事,这么多年来他从蛛丝马迹中也探寻到了仙尊的过往。   与杜瑄枢不同,他是真的心疼逢霜。   抹了把眼泪,嬴绮鼻音甚重,不好意思道:“是我激动了,请夫人见谅。”   温枫良摇摇头,伸手扶他,他道:“仙尊发起疯来是很可怕,不光夫人怕,我也怕。”   “但我敢用我性命保证,仙尊待夫人您,是不一样的。大概仙尊自己都没发现。”   温枫良回想着他那日与嬴绮分别时嬴绮的话,不置可否,甚至觉得可笑。   如果嬴绮说的仙尊待他与待别人不一样,是指动不动就掐他脖子,威胁他,让他去思过崖受罚,那还不如把他当透明人看待。   好歹能让他过的舒坦点。   收拾好心情,温枫良抬腿,走进思过崖。   仙尊疗伤途中竟给杜瑄枢去了消息,让温枫良每日去思过崖领三个时辰的罚。   这是第十日。   这一日的雷格外的凶,温枫良咬着牙硬撑到惩罚结束,双腿细细发着抖,却又接到仙尊的传音。   “去悔过崖,半个时辰。”   温枫良抿着嘴,没动弹,守卫弟子见他呆立不动,以为他精疲力竭,忙过来扶他。   一弟子搬了张小杌子,另一个弟子递来一杯茶。   温枫良浅浅饮了几口,道了声谢,左边那弟子道:“夫人何须跟我们客气。”   离嫁给逢霜有段时间了,他依旧听不惯夫人这个词,杜瑄枢得知,只道规矩不可废。   自从知晓仙尊此次闭关与他有关,杜瑄枢对他便不如最初那般和蔼亲切。   每次见了他也都是皱眉,看他的眼神里夹杂着厌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在路旁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温枫良向山下看去,正好是清岳仙宗其中一个练武场。   弟子们穿着淡蓝色的弟子服在练习剑招,有几个弟子东张西望,瞧见半山上的人影。   时值日落西山,晚霞映辉,温枫良背着光,面目笼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容貌。   恰巧他今日也穿着蓝衣裳。   有弟子叽叽喳喳议论,这时候是清岳仙宗的晚课时间,弟子们要么在学堂,要么在练武场。   莫非有弟子逃课?   明邰长老转头看去,以他的目力和修为,自然看得清那人是谁。   训斥弟子们几句,明邰御剑飞至温枫良身前,向温枫良行了一礼。   温枫良连忙站起来回礼:“我并非故意扰着他们,长老见谅。”   他只是有点羡慕,一时看入神。   “他们自己不专心,与夫人无关。”   明邰打量着眼前青年,上回在灵兽园见面后,他就再没有见过温枫良,只从宗主哪里得知有关温枫良的事情。   这才几月,温枫良就像被关进笼中的鸟儿,眉宇染上倦色,但那双眼眸还是一如既往的通透清澈,写满了对自由的渴望。   两人叙了片刻寒温,温枫良告辞,明邰目送他下山,又踏上另一条路。   “仙尊的意思?”   无声无息到来的人冷声一声:“本宗可没那么大本事,能让堂堂仙尊夫人去悔过崖。”   “你何必对他怨气这般大。”明邰不咸不淡道,“好好一个孩子,被你祸害了,他都没生你的怨呢,你倒怒起他来。”   杜瑄枢悻悻一摸鼻子,明邰道:“明日是寒明的收徒大典。也不知他又从哪儿捡了个徒弟回来。”   “我问过嬴绮,说是那孩子父母被楚映越所杀,寒明心有愧疚。”   “寒明发晕,仙尊竟也不阻拦。”明邰评价道,“腋肘之患。”   被明邰评为祸患的晏柳正拉着顾白梨衣袖撒娇,顾白梨不为所动。   “撒娇没用,凝神丹必须吃。”   “好苦啊师尊,我不想吃。”   晏柳委屈巴巴地望着顾白梨,后者与他对视几息,无奈道,“那为师给你做绿豆糕?”   晏柳:“……”   胳膊一僵,晏柳飞快收回手,仰头将那颗比黄连加莲心还苦的丹药吞入腹中。   比起他师尊硬的可以砸核桃,甜的犹如倒了整罐糖的绿豆糕,他宁愿吃苦药。   顾白梨唇角含笑,从袖中掏出特意离宗买的糕点。   “宴仙楼的桂花糕,去去苦味。”   晏柳眼睛一亮:“谢谢师尊,师尊真好。”   顾白梨笑着摸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回青羽宫。   两人俱没察觉,这一幕被人尽收眼底。   被关在青羽宫暗牢的楚映越,在黑暗中睁开眼。   -------------------- 第31章   作为仙尊唯一的徒弟,又是尊者身份,顾白梨的收徒大典规模自然不会小。   温枫良远在青羽宫都能听到隐隐乐声。   本来顾白梨还请了温枫良。   师尊闭关疗伤,师娘在也行,但温枫良在悔过崖挨了一顿罚后,别说离开房间了,就是单靠自己的力气站起来走两步都很困难。   伤口火辣辣地疼,温枫良翻了个身,窗外开着他不认识的花,粉白相间的花瓣顺着风从没关的窗户飘进来。   他忽地想起小说里“他”拜师时,也是极隆重的场景。   对于三个徒弟,顾白梨可谓是一视同仁,哪怕清楚自己对楚映越动了心,他都没表露出过分偏爱。   若非楚映越成为魔尊,将人囚在魔界,恐怕顾白梨到死都不会暴露这份情意。   楚映越……   温枫良望着湛蓝天空,从头回忆了一遍最近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他和楚映越的交集。   他敢肯定,在楚映越蹭劫雷之前,他与楚映越并没见过,他也没做过任何可能惹怒让楚映越怀恨在心的事情。   青羽宫一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初次见面,楚映越就对他表现出很明显的敌意,在他渡劫时拿走他的乾坤袋,给他下蛊。   如果不是仙尊“无聊,”他到现在都还是活死人状态,一遍遍在恐惧中循环,经历被仿佛身体被打碎重组的痛苦,直到彻底死去。   楚映越对他的恨意毫无缘由,而灭晏柳一家的行为更是令人疑惑。   和被认为是不详之人从小被抛弃的楚映越和无父无母自幼就是孤儿的温枫良相比,晏柳的出身要好上很多。   嵋城晏家规模虽不大,在嵋城一带却有极好的名声,晏柳母亲是芙蓉宫红萼仙子的弟子,父亲是明霄宗太陵长老的徒孙。   晏柳有个哥哥,可惜身体不太好,年纪轻轻就撒手西去。   剧情中顾白梨捡到晏柳,是囚魔塔封印被人破坏,数百魔兽和魔修为祸人间,晏父晏母拼尽修为护嵋城安宁,晏家百名弟子尽数战亡后,顾白梨追着一魔兽到娟月城附近,遇到奄奄一息的晏柳。   得知眼前这少年是晏家幼子,顾白梨遂收晏柳为徒。   温枫良不知是不是他一开始选择去空梧派,影响了剧情发展,导致晏家被灭门一事提前。   可是这种行为,不像没黑化的楚映越能干出来的事情。   而且据那日顾白梨的话来看,楚映越似乎对晏柳有极深的仇恨。   温枫良皱起眉头,片刻后想到什么,睁大眼睛。   难道……   细细回想穿书前的剧情,以及楚映越古怪的行为,温枫良打了个寒颤。   难道楚映越是重生的?   青羽宫暗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亮起一线微弱光芒,楚映越仰起头,死死盯着高台之上的人。   清冽如泉的嗓音落入他耳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那双眼眸先是透出浓重悲伤,他轻而缓地叫了声师尊,随后眼眸覆上血红,哀伤失落一扫而空,漆黑的魔气在他身侧涌动。   楚映越目光凝在顾白梨放在晏柳头上的手。   晏柳该死。   他面无表情地想。   不,不光晏柳,还有他师尊。   他师尊三番四次背叛他,他要让顾白梨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他舍不得顾白梨死,孤零零的夜晚太冷太难熬了,那就废了顾白梨修为,打断顾白梨的腿,囚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顾白梨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他不允许有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站在顾白梨身边。   低低的笑容在狭小空间回荡,魔气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溢出,四周刻画的符文微微一亮,强大的威压从四面八方压来。   他闷哼着,单膝跪地。   修为被制,单靠魔气根本离不开,他很清楚。   但他理智已摇摇欲坠,仅靠一根蛛丝系着,他不知道让他看到这场景的人是谁,有何目的。   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顾白梨。   有虚影自转角处浮现,依稀是长袍长发的模样,那虚影抬手在墙上按了几按,困住楚映越的符文光芒闪烁几下,灭了。   楚映越惊疑不定。   多疑的毛病又犯了,魔气随他心意,慢慢往外探查。   那虚影贴着墙壁,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魔气到来时,他没躲也没后退,任魔气穿过他身体,继续往外探查。   很快,楚映越操纵魔气“见”到了阳光。   喜上眉梢,楚映越再保持不了冷静,迫不及待沿着狭窄的通道,大步流星朝外走。   师尊,我来找你了。   看到出口透来的光亮,他精神一振,情不自禁加快步伐。   脚跟还没触地,他后背一凉,下意识收回脚,凌冽剑气一排排接连不断落下,竟逼的他退回原地。   暗牢之外,同样有一道剑气无声无息捅穿不速之客腹部。   楚映越伸出手,触到一层透明结界,符文也重新亮起光芒。   该死!   一拳头砸在结界上,楚映越怒火中烧又后悔不迭。   方才若不犹豫,他现在是否已经出去了,是否能将他师尊拥入怀中?   他不死心,凝了团魔气扔去,那魔气就如遇到烫水的薄雪,瞬间消融了。   他后方石壁上,还在循环顾白梨收晏柳为师,逐他出师门的画面。   那一字字,一句句都在剜他的心。   白衣仙尊迎光而立,微低着头,打量掌中那个粗制滥造的木头人像。   那附在木偶上的神识跑的很快,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逢霜不急。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那木偶,仿佛那个是极其逼真漂亮的木偶。   “你果然没死。”   阳光灿烂,仙尊唇角笑容却异常冰冷。   这暗牢的位置和机关,除却他与穆谶,没三个人知晓。   明知他在青羽宫,还敢派木偶来救人,穆谶胆子是真的大。   不过,穆谶胆子一向不小。   青羽宫的防御阵法早在他接手时就改过了,无论穆谶再小心谨慎,一进入青羽宫,他就能第一时间感知到。   喉间发痒,仙尊捂着唇弯下腰咳嗽,周遭寂静无声,唯闻他咳声阵阵。   看也没看指间血色,逢霜取出手帕随意抹去。   虽然放走穆谶那缕神识是他故意的,但他确确实实是受了重伤。   李家村一行,看来得延后一段时间。   其实他并不清楚他为何会救温枫良,或许是看不得温枫良昏迷时紧皱的眉头,或许是放血之后的反应太难堪太难熬,也或许是如他那日所说,他太无聊了。   替温枫良取蛊并不容易,他被体内蛊虫反噬,压抑近百年的情绪强烈到几乎让他失控。   他犹如饿了许久的狼,躺在地上的温枫良是温顺无害没有反抗力的羊,他面染胭脂色,呼吸粗重且急促,若非尚存一丝理智,恐怕温枫良早被他扒了个干干净净。   到底是不愿委身人下,他咬着舌尖,疼痛唤醒几分清明,强撑着回到寝殿,结界将将落成,墟光的毒便发作了。   殿内空旷寂静,连清风都到不了此处,仙尊蜷缩在地面,长发披散,衣衫凌乱,狼狈又可怜。   略略清醒了些,察觉到暗牢附近的结界被人触动,他吞了粒丹药,候在暗牢处守株待兔。   不出他所料。   按他对穆谶的了解,楚映越应是被利用了,能冒着被他发现的危险来救楚映越,想必楚映越对穆谶很重要。   木偶发出碎裂声响,仙尊笑了笑,手掌用力一握,送了木偶最后一程。   从木偶心脏部位挑出枚暗金色物件,仙尊颇有意外地挑挑眉。   灵机堂从来不做这么难看的玩意儿。   仙鹤敛了翅膀听到白衣仙尊身前,温顺地垂下颈子,等仙尊将东西系在它颈间。   它很轻很轻地啄了啄仙尊手指,扇动翅膀飞入云层,飞向夕照峰。   回寝殿疗伤前,仙尊迟疑一下,转道去了观竹殿。   温枫良伤中精神不太好,嬴绮又不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故而他看了几页书,就拥着被褥睡过去了。   仙尊推开房门时,他正在噩梦中。   又是那个他剜了逢霜心的噩梦。   温枫良惊醒,冷汗湿透里衣,看了眼窗外,夜色沉沉。   他这一觉竟睡了一日。   摸到床头茶壶,倒了些冷茶喝了,他摁着胸口,陷入了迷茫。   梦里“他”转过身看他时,好像说了句什么。   他记不起来了。   突然间他很想去见逢霜,拖着伤势沉重的身体到达仙尊寝殿,见着满目雪白,他怔了怔,回过神自嘲一笑。   他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啊。   不止一次怀疑楚映越是被人夺舍,顾白梨求嬴绮帮忙,嬴绮正好也好奇,便同意了。   可楚映越由仙尊所求,他们怎么都找不到,也不能打扰疗伤的仙尊,只好暂时作罢。   自收徒大典结束后,顾白梨就在青羽宫住下,每日到观竹殿教他师娘功法。   温枫良学的很认真,很刻苦,顾白梨见状,索性师娘徒弟一起教。   考虑到晏柳身体还在用丹药温养,顾白梨教的不多,哪曾想,晏柳有一天主动找到他,说想多学点。   他略有惊讶,问了句原因,晏柳沉默片刻,没说他想早点报仇,替家人报仇,而是说师祖母太用功了,他再不用功点,就会显得他很懒。   顾白梨温柔一笑,蹲下身拭去少年额上热汗,轻声道:“欲速则不达。”   晏柳瘪瘪嘴,显然不乐意,他牵着少年的手,边走边道:“你身体还没好,学太多容易适得其反。为师又不是不教你,急什么?等你身体好了,想练多久就练多久,为师绝不拦你。”   哄好了徒弟,顾白梨踏入观竹殿,果真见到温枫良在打坐。   他不知道温枫良这般拼命是为了有朝一日和他师尊和离,能有足够的底气,只当温枫良是想与他师尊并肩,教温枫良功法也就愈发用心,还卡着清岳仙宗宗规的边缘,教了温枫良不少东西。   时间一日一日地过。   明昭殿的霜雪五月未化。   温枫良这五月过的平静且充实,嬴绮闲来无事会来寻他,若赶上他打坐,就和顾白梨喝喝茶,聊聊天。   只是夜里他还是常常做同一个噩梦。   梦醒后他就会很想见一见逢霜。   一个人失魂落魄走到明昭殿,却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落雪了,夫人怎么也不撑伞?”   雪落到伞上簌簌而响,温枫良回过头,见着嬴绮,笑道:“走时还没下。”   他很自然地往回走,嬴绮跟在他身后,替他挡去雪花。   “雪天路滑,夫人脚下小心。”回头望了眼明昭殿,嬴绮道,“等仙尊伤好,我便去寻仙尊,让夫人搬到明昭殿。说来也怪仙尊,竟让夫人住在观竹殿。”   “赢先生你误会了,我不是喜欢仙尊。”   温枫良解释很诚恳,但嬴绮不听。非但不听,嬴绮还反问他:“夫人既然说不喜欢仙尊,那为何每隔三日就要等在明昭殿?”   “我……”温枫良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每次从观竹殿到明昭殿,他都是浑浑噩噩,仿佛被人操纵了一般。   “夫人找不出借口了吧,”嬴绮狡黠一笑,“夫人对仙尊情深义重,仙尊定然不会辜负夫人。”   嬴绮道:“我之前曾做过一个梦,仙尊与夫人极为恩爱,堪称修真界最幸福的道侣。”   可惜后来夫人死了,仙尊为复活夫人疯了。   温枫良脚步骤然停下。   他想起来了。   梦里“他”说的那句话,他想起来了。   ——“他会爱上你,你会亲手杀了他。”   -------------------- 第32章   心脏仿佛被人攥紧了,疼的温枫良弯着腰,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在梦里看到的那一幕。   仙尊被“他”剜心时,明明疼到脸色苍白,浑身冒冷汗,明明虚弱到下一刻就会死去,却还是笑着对“他”说,这颗心想要就拿去吧。   “夫人,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嬴绮见他异样,立刻扔下伞,上前扶他。   他摇摇头,拒绝嬴绮的搀扶。   “没事,可能是累着了,歇息歇息就好,你不用担心。”   嬴绮不信他的话,说了声夫人赎罪,抓过他手腕把脉,他使劲抽出手掌,笑了笑:“没事。你不信我吗?”   嬴绮定定看他,也笑了起来:“夫人,您别为难我,您要是真有个什么毛病,仙尊好了得把我大卸八块。”   温枫良被他逗乐了,“我若有不适,绝不瞒你。”   嬴绮这才勉强作罢。   心口还在疼,温枫良站直身子,回过头沉默望着明昭殿。   逢霜……   他默念着仙尊的名字,忽地笑出了声。   他很清楚,他不喜欢逢霜。   哪怕是逢霜给他取蛊虫身受重伤,闭关数月养伤,他依旧不喜欢逢霜。   或许当初回门那一日,仙尊纵容他在芷兰境疯玩,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向他时,他被那张漂亮的皮囊迷惑,心跳漏了一拍。   可紧随其后的悔过崖像一记巴掌,毫不留情地把那粒还没发芽的种子拍碎,碾成粉末。   他忘不了逢霜给他的羞辱和疼痛,说他小心眼也好,记仇也罢,他忘不了。   他忘不了他们大婚那日逢霜的一身白衣,忘不了逢霜携嬴绮高高在上看他和灵兽搏斗的狼狈,也忘不了悔过崖的惩罚,那种灼肤烫骨的疼。   是让他回忆起都忍不住颤栗恐惧的疼痛。   微弱的悸动被压下,温枫良想,他对逢霜异样的感情,应该和那个梦有关。   至于为何会做那个梦,他就不得而知了。   月色如水温温柔柔照亮池塘边一道茶色身形上。   温枫良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这次不再是他剜仙尊心的梦,而是仙尊背着他,被正道人士追杀,他那模样完全是个堕魔的魔修,以及仙尊跪着一遍遍求他睁睁眼的画面。   揉了揉太阳穴,温枫良叹了口气,随手拈了粒石子投入池塘,激起层层涟漪。   温枫良并不认为那是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他无比笃定,他不会入魔,逢霜也不会爱上他。   准确来说,他不想和仙尊有太多牵扯。   竹叶沙沙作响,温枫良回神,见着一片竹叶在夜风吹拂下,飘飘荡荡落到水面。   他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是我庸人自扰,胡思乱了。”   一个梦而已,竟也让他这般苦恼。   自我宽慰完毕,温枫良起身回屋。   次日一早,顾白梨来观竹殿,温枫良正在专心致志打坐,他也不急,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向晏柳微微一抬下巴,后者就自觉走到温枫良身侧开始打坐修炼。   “寒明有心事?”   用午饭时,温枫良见顾白梨蹙了一早晨的眉头,找个借口支开晏柳,问道,“是关于晏柳的事?”   顾白梨道:“是,也不是。”   嵋城晏家被灭不是一件小事,早有宗门调查原因,可动手之人是与晏家无冤无仇甚至都没交集的楚映越,而且楚映越进城时没惊动任何人,也无一人看到他面目,如何寻的出真凶?   然而不久前,有传言说晏家家主勾结魔修刺杀某位尊者,事情暴露后晏家主果断杀了那魔修,那魔修有两个兄弟,听闻此事愤愤不已,要为兄长报仇,这才趁夜屠了晏家。   “不可能!”   温枫良还没开口,少年清朗的嗓音响起。   晏柳直直看着顾白梨,神色认真:“不可能。我父亲此生最痛恨魔修,又怎会和魔修勾结,去害一位尊者?这定是谣言!”   “我父亲这些年绞杀了不少魔修,嵋城才有现在的和平景象。师尊,”晏柳双膝一弯,跪在顾白梨跟前,“徒儿求师尊,还徒儿父亲清白!”   “你先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伸手扶起晏柳,顾白梨道,“此事掌教已拨了人调查,你不必着急。”   晏柳是顾白梨的徒弟,是仙尊的徒孙,杜瑄枢自然得重视这事。   “除却你父亲的事情,还另有一事。囚魔塔的封印被人打开一条缝,虽说玄洪宗的弟子动作快,察觉到的第一时间就重新修补加固了结界,但还是有不少魔物趁机逃往人间。”   “玄洪宗的弟子发现有几个蜃魔不知所踪。”   温枫良怔了怔,囚魔塔的封印这么早就被迫了吗?   按小说里的剧情,起码还有五年左右。   难道真是因为他让剧情提前了?   文中对囚魔塔没过多描述,他看文时就很好奇了,那些魔物作恶多端,为何不直接杀了,非要封印在囚魔塔。   顾白梨不答反问:“师娘可知囚魔塔存在了多久?”   温枫良道:“不知。”   “四千年。”顾白梨道,“四千年前是修真界最低谷的一段时间,出窍期的修士便可被奉为仙尊。”   “那些魔物是从魔渊跑出来的,是真正的魔域生物,万年前的修士很难杀死它们。这囚魔塔,是十余位元婴期前辈以血肉之躯铸成。”   与其费时费力杀了它们,封印它们显然是更快更有效更省事的方法。   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擅结界阵法的修士巡查封印有无破损,再加固一遍封印。   后来修真界渐渐恢复以前的样子,各个宗门间明争暗斗,争抢土地矿脉灵植人口等,捉来的魔族就往囚魔塔里扔。   再后来,遇到难缠棘手的魔修也扔进去。   若是魔修成了魔物的盘中餐那正好,相安无事也不慌。   哪曾想,安稳无事了几千年的囚魔塔,居然有朝一日被人破了条缝。   顾白梨眉头一皱,道:“玄洪宗不应该有如此疏忽。”   原本掌教是让想让他带一队,择几个天资较好的弟子,一边降妖除魔,一边当作历练。   换做平时,顾白梨肯定不会犹豫,可师尊让他教师娘术法,他才教了一点,再加上师尊又在养伤。   温枫良道:“比起受苦受难的百姓们,我算的了什么?术法随时都能教,可人命只有一条。”   “魔物凶残,你我都知晓。”   顾白梨眉头舒展,朝温枫良行了一礼:“师娘深明大义。”   温枫良被他夸的有几分不好意思:“这是应当的,你也别夸我。事不宜迟,你快些去找掌教吧。”   “小柳就劳烦师娘照看了。”   晏柳拉了拉顾白梨衣袖:“师尊,你要快点回来啊,还要平安回来。”   “好,师尊答应你。”顾白梨摸了摸晏柳的头,刚跨过观竹殿大门,听闻温枫良叫他,“师娘还有何吩咐?”   温枫良咬了咬唇,犹豫道:“若你见着空梧派弟子,还请……”   多加照拂这四个字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出了这等事情,空梧派再小再佛,也是要派弟子下山,温枫良想都不用想,带队的一定是二师兄。   顾白梨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师娘放心。既是师娘的师兄弟,我定然不会不管不顾。”   温枫良感觉他脸颊有点烫,低声道:“那就麻烦你了。”   “师娘客气了。”   即便温枫良不说,他遇到空梧派的弟子也会多加照拂。   毕竟两个宗门有姻亲。   那道月白色身影在视线里消失了很久很久,晏柳才泄气般趴在桌上。   “师祖母,你说师尊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师尊还没走呢,就舍不得了?还有,别叫我师祖母,叫我……”温枫良想了半晌,愣是没想到合适的称呼,叹息道,“算了,你还是叫我师祖母吧。”   清岳仙宗。   顾白梨答应后,杜瑄枢不到一盏茶功夫就确定了人选,加上顾白梨一共十一个人,明日一早出发。   话音刚落,一只传音仙鹤幽幽飞来,杜瑄枢听完传音,默了默,对顾白梨道:“再加两人。把温枫良加上。”   “师娘?”顾白梨道,“不行,此次魔物厉害,我怕保护不了他。”   杜瑄枢道:“不需要你保护。”   得知自己也在历练名单里,温枫良惊的手上茶盖都掉了。   顾不得地上碎瓷,他不可置信道:“我跟你们一起?”   “嗯。”   “我,一个迷心小菜鸡。你们,最菜都是元婴初期,我跟你们一起去历练?”   虽然他这几个月修为是有进步,但离进阶还差老大一截。   杜瑄枢是疯了吗?   想要他的命就直说。   “不是掌教的命令,是师尊的意思。”顾白梨道,“师尊说您灵力已经很精纯很凝练,没必要再这样练下去,倒不如让您出去历练,增加点实战经验。”   “修士不是单靠灵力,有些术法要在战斗中才能真正领悟它的精妙之处。您学的术法正是如此。”   温枫良哑口无言。   理智认同逢霜说的有道理,情感上却很愤怒,愤怒逢霜的先斩后奏,愤怒逢霜不跟他解释。   上次罚他去思过崖,悔过崖是这样,这次让他去历练也是这样。   跟他解释一句会死吗?   他真的非常讨厌逢霜这种行为。   “师娘今夜好生休息。”   得知温枫良要离开青羽宫,嬴绮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总结起来就是你回来的时候可以顺便给我带点好吃好玩的东西,比如哪哪哪的桂花糕,哪哪哪的梨花酒。   温枫良哭笑不得:“你当我是去游山玩水?”   嬴绮凑近他,笑眯眯道:“历练完了回来买嘛,顾白梨听你的话,你要买东西他绝不拦你。”   温枫良:“……”   “拿着。”   嬴绮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他低头一看,是一样小型乾坤袋,里头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瓷瓶。   “这些都是你可能用得上的药,我把我库房都搬空了。”嬴绮眨眨眼,拉长语调撒娇道,“你就给我买点嘛,实在不行,多买几本话本子也行。我那几本都快倒背如流了。”   温枫良道:“好。能买的话,我给你买。”   翌日凌晨,温枫良早早起床洗漱,整理好床铺,离开观竹殿时鬼使神差拐了个弯。   明昭殿依旧是霜雪覆盖,没有一点融化的痕迹,温枫良驻足看了会儿,什么都没说。   他去的早,在集合处等了半盏茶时间,才有弟子三三两两走来。   倒是没有温枫良想象中那么不和谐不愉快的场景,有弟子敷衍地向他行礼,声音透着一股懒散与不屑,也有弟子很恭敬地称他夫人。   他一一微笑着应了。   “什么东西,傍上了仙尊,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嘘,这是在宗门,别乱说。”   旁边的弟子匆忙捂住他的嘴,见温枫良动也没动,似乎没听到,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老实点吧,就算仙尊不娶他,也看不上你。”   那弟子哼了声,扭过头不说话了。   不多时,月白色身影出现在转角。   顾白梨缓步而来,身后跟着一白衣少年,有弟子看清少年模样,欣喜迎上去:“孟师弟。”   被唤做孟师弟那弟子冷淡地点点头,那弟子也不觉被冷落,又道:“这里风大,孟师弟不必送了,快些回去,小心又该着凉了。师兄这次回来给你买很多糖葫芦。”   少年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很快挪开目光,看向温枫良。   温枫良今日穿了件竹青色的衣裳,杵在人群中不是很显眼,却如雨后青竹,不弯不折,不骄不躁。   察觉到少年的打量,温枫良回望过来,眉眼一弯。   阳光洒在他身上,那笑容漂亮灿烂的不像话。   少年神色镇定地别过头,耳根不自觉红了一片。   -------------------- 第33章   或许是温枫良也在历练队伍中,杜瑄枢亲自来送行,视线落到看似沉默寡言的少年身上,杜瑄枢轻轻叹了口气。   顾白梨明白杜瑄枢的想法,道:“宗主放心。”   有弟子拍拍胸脯,跟杜瑄枢保证:“弟子一定会保护好孟师弟,不让他受一点点伤。”   少年名叫孟辰,是杜瑄枢外出时捡回来的小徒弟,天赋不错,但体弱多病,入门多年一次历练都没参加过。   杜瑄枢把少年叫到一边,想说什么,接触到那双淡漠的眼瞳,话通通哽在喉咙里,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勿要意气用事。   少年自然是点头,目光环视一周,走到温枫良身侧站定,脆生生开口:“我跟着你。”   杜瑄枢见状,对温枫良行礼道:“幼……幼徒顽劣,请夫人多担待。”   他们去的是临东城。   从囚魔塔逃跑的妖魔有部分跑到了临东城。   “据说临东城有道封印,解除了那道封印,就能找到回魔域的路。”   温枫良看着窗外飘过的朵朵白云,耳边响起顾白梨的话。   封印?   他看小说时,并没有看到临东城有封印一说。魔域倒是确实存在,不过是楚映越打开的。   两万年前神界覆灭,仙界崛起,对魔界发动了好几场仙魔大战,魔族不敌。   仙界战神孤身直入魔域,将重伤的魔尊斩于刀下,魔族恐惧自己会被灭族,遂向仙界表示,他们愿意关闭魔界大门,从今以后再不入人界。   魔界大门关的仓促,许多没及时收到消息的魔族被留在人界,大部分都被修士们赶尽杀绝,仅有一小部分保住性命,躲在深山老林或者秘境里苟延残喘。   再后来魔渊出事,魔域也没有魔出来解决,世间便有传说,魔域其实和神界一样,都陷落了。   那些被长期关在囚魔塔里的魔族依旧认为魔域还在,并且千方百计想回到魔域。   它们想回去,势必要解开所谓的封印,而解封印的最好方法,无非是献祭。   献祭无辜百姓的性命,用鲜血铺一条路。   顾白梨道:“无人知晓封印一说是真是假,但无论真假,我们都不可能放任不理。”   是真,魔域大门开启,百姓将面临灭顶之灾,修真界也不复以往平静。   是假,百姓们白白丢了一条命。   所以他们的任务除了清除临东城所有妖魔,还要证实那封印是谣言。   顾白梨说完,就让弟子们自己去寻房间歇着。   温枫良轻车熟路钻进他之前待的房间,刚刚坐下,便见门被人轻轻推开。   少年一身蓝衣,看见屋里有人也没出去,反而往里走了几步,道:“我跟你挤一间。”   房间不小,两个人并不挤,温枫良点点头,转过头继续看外头风景,忽而转过来,从乾坤袋里掏出几样糕点一一摆好。   把碟子推到少年面前,温枫良说:“我们离临东城还有两个多时辰,你饿了就吃点,水在你手边。那边有软榻,困了就去睡,到地方了我叫你。”   少年有些迟疑,温枫良见状,随意拈起一块,就着茶吃了,对少年笑道:“是新鲜的。”   少年眼眸微垂,素白手指捻了一点尝尝:“很甜。”   但他不爱吃甜食。   “孟师弟,原来你在这儿。”   未关严实的门再次被人推开,来人焦急的神色在看到端坐桌边的少年时瞬间化作笑容。   “我转个身的功夫你就不见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好找。”来人含笑“埋怨”完,才对温枫良行礼道,“晚辈郭泽,问夫人安。”   温枫良道:“不必多礼。”   郭泽又将目光转向少年。   他担心少年安危,想让孟辰同他住一间房,他好随时随地保护对方。   “我可是跟宗主承诺过了,你掉了一根汗毛宗主都要找我算账。”郭泽笑着对少年说。   孟辰摇摇头,不乐意自己当个瓷娃娃。   少年声音还带着些许稚嫩,格外认真地拒绝,郭泽说不过他,也狠不下心强行把人带走。   揉揉少年脑袋,郭泽看着对方偏头躲闪的动作,失笑道:“那好吧,你就和夫人待在一处。这个传音符你拿着,有事就给我传音。”   仙舟行进速度很快,也很平缓,温枫良睡了会儿,醒来时正好到达临东城附近。   顾白梨站在船头,温枫良顺着顾白梨视线看过去,只见夕阳落日下,不远处那座城池上方笼罩着一层浅浅的黑气。   “是魔气,看来此处的魔族比我们想象的多。”   温枫良心里一沉。   魔族嗜杀且残忍,城中多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若我没记错,临东城有一长生阁的附属门派鸳鸯阁,情况或许没那么糟,师娘不必过多忧虑。”   “半柱香后,我们出发,”顾白梨对弟子们道,“你们都不是第一次下山历练了,该注意什么不用我多说。”   “若我发现途中有谁携私报复,休怨我不讲情面。”   分好队伍,顾白梨看向剩下两人:“师娘,你与孟、孟小师侄跟我在身后。”   顾白梨和杜瑄枢同辈,叫孟辰小师侄没错,温枫良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迟疑。   “这镯子里存了我和师尊几分剑意,师娘如遇到危险,可用于自保。”   温枫良接过那晶莹剔透的镯子:“那他呢?”   少年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好似要从他神情里辩出有多少关心。   “还是给他吧。我有嬴绮给的法器,保命应该是够了。”顿了顿,温枫良又补充道:“仙尊也给了我不少。”   这倒不是他撒谎,临行前嬴绮来找他,给了他一个乾坤袋,里头装着的全是各种法器符箓丹药。   “仙尊给的,都是夫人您能用的,”嬴绮笑吟吟的,又想当红娘撮合两人,遂压低了声音凑到温枫良耳畔,“仙尊凶是凶,对你也是真的在乎。”   温枫良笑笑不说话。   为了增强自己这话的可信力,嬴绮说:“当年顾白梨拜师时,仙尊都没给过这么多东西。”   温枫良还是笑,没表态。   出门时,他毫不迟疑,把乾坤袋带上了。   当时他在想自己带的法器太多,这会儿瞅着似乎比他还弱的少年,觉得自己的决定很明智。   他从乾坤袋里又挑了几样法器,同镯子一同交给少年,少年眼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把法器往他怀里一塞:“我不要。”   把玩着腰间玉佩,他道:“我有。”   郭泽担心他的孟小师弟,壮着胆子跟顾白梨打商量,能不能让他和孟辰一组,被顾白梨驳回。   顾白梨冷声道:“你是来降妖除魔,不是来当贴身护卫。”   郭泽被训了也不气馁,仍是忧心忡忡:“可是孟师弟他……”   他愿想说他的孟师弟身娇体弱,恐怕见不得这般血腥场景,不如让孟师弟等在仙舟,等他们顺利归来。   顾白梨看透他的想法,沉声道:“修士除魔卫道乃是职责,哪能因为怕就畏缩不前,躲在他人身后?”   “你若真为他好,就别担心他会受伤,会害怕。”   郭泽哑口无言。   一行人踏着暮色进入城中。   肉眼看着城中并无异样,炊烟袅袅四起,小孩子聚在门口玩闹。   没有他们在城外看到的魔气,也没有他们靠近城门时的腥臭味。   这里正常的不像有魔物。   朝淬剑鸣悠长,顾白梨神色冷漠,弟子们纷纷拔出佩剑,谨慎四望。   顾白梨打算先去找城中的鸳鸯阁了解情况。   温枫良攥紧掌中符箓,不知为何,他心跳快极了,仿佛前方有非常吸引他的东西。   他听到他的心跳,一声又一声,仿若鼓点,又像是惊雷,在他耳中,心中一声声地响。   他不自觉往前走,被人拉住衣物,才如梦初醒。   少年抬头看他:“你要去哪儿?”   倏忽惊出一身冷汗,温枫良抬睫一看,他站在长街上,周遭百姓来来往往,无一人能看到他,也无一人能碰到他。   顾白梨和众弟子也不知所踪。   他伸出手,试探着触碰迎面向他走来的青年,手从青年身体里穿过,又试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以为是幻觉,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疼的他吸了口冷气。   怎么回事?   他转头去看孟辰,却发现少年所在的位置空空荡荡,哪有半分人影。   后背掠上凉意,有脚步声清晰传来,清晰到温枫良能想象到他们的距离在逐渐拉进。   每一声都如踏在他心上。   他猛地转身,没有人影,那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再转身,还是没有人,脚步声依旧如鬼魅跟在他身后。   身上凉意更甚,他呼吸开始急促。   喧闹的街头忽然一静,整个世界瞬间暗下来,他犹如坠入一场无声的梦,寂静到只能听到他的呼吸。   一线橘色光芒刺破黑暗,他无意识抬起脚,朝光芒所在处奔去。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他以为的光明。   白衣仙尊面无表情,踩着一地血色向他走来,他本能后退几步,仙尊动作一顿,捏诀消去衣裳血迹,继而伸出手,指尖点在他额间。   “都是虚幻。”   磅礴剑气以他们为中心迅速炸开,摧毁那副暴虐血腥的画面,也悄无声息熄灭了温枫良心中将将萌芽的杀戮心态。   几缕发丝细的魔气悄悄缩回温枫良体内。   “你醒了?”   温枫良艰难睁开眼,温暖的火光映照着夜色,少年拨弄着柴火,头也没回解释道:“刚才我们在街上,你突然晕了过去,然后很浓郁的黑雾袭来,等雾散去,我们身边只剩顾白梨了。”   他站起身,端着一碗热汤递给温枫良,继续道:“顾白梨背着你找到这座荒废已久的破庙,设了结界就出去找其他人了。”   温枫良昏昏沉沉,捧着热汤喝了好几口,又听少年道:“顾白梨说,从囚魔塔逃窜的蜃魔可能有一只跑到这里了。”   “所以,你刚才梦到了什么?”   少年俯下身,视线紧紧落在温枫良脸上。   温枫良昏迷中不知道,他可看得清清楚楚,那从温枫良身体里逸散出来的,丝丝缕缕的魔气。   就连墟光的魔气,都没这么精纯。   那黑雾似很惧怕这魔气。   还有,那封住魔气的封印。   温枫良察觉到少年语气中的寒意,他刚从噩梦中脱身,没精力细想少年的反应。   注视着跳动燃烧的火焰,他轻声道:“我看到了人间炼狱。”   仙魔大战,仙界节节败退,魔族一路高歌凯进,作为连接仙魔两界的人界,因魔族的到来生灵涂炭,十里不闻鸡鸣。   温枫良心跳很快,因梦中场景,也因魔族带头那人。   缓了片刻,他走到门口,眺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们……”   “都死了。”   温枫良张张嘴,落下泪来。   顾白梨眉宇间全是压抑的怒火,他身后跟了两个形容狼狈的弟子,皆负了伤。   温枫良连忙拿出嬴绮给他的伤药,两个弟子借着火光处理好伤口,把他们失散后的遭遇一一说出来,顾白梨示意自己知晓,吞了颗丹药,又打坐片刻,叮嘱温枫良无论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能踏出结界,才动身去寻剩下的弟子。   蜃魔最擅蛊惑人心,他怕他师娘出事。   夜色渐渐深了,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温枫良抱着膝盖,木然盯着火堆。   少年目不转睛盯着他:“我们没见到鸳鸯阁的弟子,说不定余下的百姓都在鸳鸯阁。”   “我们进的是北城门,鸳鸯阁在东边,”少年声音一顿,别扭地拿手帕在温枫良拭泪,“你别哭了,等顾白梨回来,我们去东边看看,说不定能遇到鸳鸯阁的弟子。”   话音刚落,他神色严肃起来,侧耳听了几息,他道:“小心,外面有魔物。”   -------------------- 第34章   魔物?   温枫良转头朝门口看去,果见一似虎非虎似狮非狮的动物徘徊在门外。   天空也不似他昏迷前看到的晴朗,飘着一层一层黑雾,像他们还没进城的时候。   看了看受伤的两个弟子,又看看神色严肃的少年,他站起身来,一抬胳膊把少年拨到自己身后。   “别怕。”   孟辰:“……”   温枫良其实并不清楚少年修为如何,不过看郭泽那副紧张到恨不得把少年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的样子,修为应该不会很高。   再说了,他是长辈,哪有缩在小辈身后,让小辈保护他的道理。   从乾坤袋取出法器,他想了想,又交给少年几样,小声把使用方法说了。   少年拿着法器表情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十分听话的乖巧模样。   温枫良满意地摸了摸少年的头:“真乖。”   少年瞪着他,却无声无息红了耳垂。   按理来说,有顾白梨的结界在,他们不会出什么事。   可温枫良就是莫名不安。   他觉得自己如同暴露在他人眼中,只要他稍微一疏忽,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攥紧法器,温枫良全神贯注,回忆顾白梨教他的功法,默念心决。   神识慢慢以他为中心散开,他看到了藏在黑雾中的一双双眼睛,透着兴奋和贪婪的眼睛。   头次使用神识,温枫良撑不了多久,收回神识时,他隐约感觉到天边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那魔物发现里头有人气,碍于结界无法强行闯入,便绕着破庙行了一圈,妄图找到半点破绽,好让它能进入破庙吃了这几个人。   它转了几圈,似放弃了,甩甩尾巴,头也不回离开。   温枫良并未因此松口气。   一只魔物走了,还有别的魔物虎视眈眈。   下一刻,那魔物回过身,一团魔气直冲结界而来。   魔气附在结界上,像笼上一张薄薄的黑纱。   紧接着,温枫良听到砰的一声,竟是那魔物整个身体都撞在结界上,猩红色的眸子正直勾勾盯着温枫良。   这人灵力纯粹且凝练,若是吃了,定能让它伤势好个七七八八。   温枫良退后几步,目光紧紧锁住那魔物。   他头一回看到这般丑陋且恐怖的魔物,除了恐惧,还有一丝隐秘的,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熟悉。   魔物皮糙肉厚,防御力不弱。   它一遍遍拿身体去撞结界,好似不知疼痛。   与此同时,有动静从他们身后响起。另有一只长的差不多的魔物不知何时绕到庙后,也在撞击结界。   “再有半柱香,结界就会碎了。”少年道,“顾白梨传音来说,他被魔物困住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设下的结界被攻击,顾白梨当然有所察觉,他虽心急如焚,但也不能抛下弟子们不顾,唯有加快动作,希望能在结界破裂之前赶回破庙。   一旁鸳鸯阁的弟子见状,也不多问,各自使出术法,解决仿佛不晓得疲倦的诸多魔物。   温枫良不知道魔物的来历,少年一副小大人的姿态道:“魔渊有兽,状若虎狮,皮硬鳞坚,名曰吞乌,食人,可破修士结界。”   指着魔物,少年说:“就是说它们可以撞破修士的结界。”   至于原因,修真界这么多年都没弄清楚,有修士说可能和吞乌兽吐出的那口魔气有关,也有修士说可能和吞乌兽的鳞片有关。   少年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吞乌兽,一时间好奇到手痒难耐,立刻就想出结界把吞乌兽擒住,好生研究研究。   他刚走了一步,忽觉被人拉住。   温枫良执长剑,笑容温和:“乖,别乱跑。”   孟辰:“……”   还没来得及开口,温枫良又扔给他一件防御法器,蹲下身温声对他道:“你和那两个师兄待在一处。”   逢霜给的法器数量多,种类也多,还特意分了几个小乾坤袋,袋子上贴了写着防御类攻击类逃跑类符箓等的小纸条。   温枫良毫不犹豫挑了看着最贵最厉害的防御法器。   孟辰沉默了几息,道:“好。”   少年仰着一张稚嫩却漂亮的面孔,认真说:“你一定要小心。”   温枫良笑了笑,没忍住又揉了把少年脑袋,“放心吧。”   他并未全无准备。   此番动手第一是想知道自己修为到底提高了多少,第二是他想到顾白梨对他说的那句话。   ——“有些术法要在战斗中才能真正领悟到它的精妙之处。”   顾白梨教他的东西以剑招为主,心决为辅,外加一些有用的术法,此时他正好可以试试。   打不过就躲,反正他身上的防御法器随时都能激活,大不了受点伤。   但是,他好像忽略了一件事情。   吞乌兽的皮很硬,他的佩剑很便宜。   虎口被震得发麻,心口血气翻涌,温枫良咽下喉头的铁锈味,飞快回头看了眼。   顾白梨的结界破了,法器发出幽幽蓝光,剩下那只吞乌兽在继续攻击法器的光罩。   那两个弟子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持剑严阵以待,少年眉头紧蹙。   和少年四目相对,温枫良露出笑容,嘴唇动了动,无声说了几个字。   ——“别怕,不用担心。”   少年目光从温枫良脸上移到温枫良手上,心想,他该给温枫良寻一把上等的灵剑了。   温枫良往后移了一段距离。   他能感觉到那些藏在雾中的魔物眼神愈发炽热了,但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上前,而是畏惧什么一般,聚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不多时又全部散去。   肉眼可见的魔物,只有两只。   没有时间思考原因,温枫良扔掉断成两截的佩剑,手一招,一件他从不轻易示人的法器出现在他手中。   他被激起了胜负欲,已经顾不得他最初的想法了。   吞乌兽的弱点在其尾巴根部,四蹄的鳞片最薄,他脑中突兀冒出这个念头。   顾白梨急匆匆赶回来,就看到他看似柔柔弱弱的师娘,面无表情举着半人高的锤子耍的熟练流畅。   一只吞乌兽倒在地上,血淋淋的,只剩四肢还在轻微抽搐,另一只在他师娘锤下呜咽哀鸣,哪还有先前半分威风。   顾白梨:“……”   师娘是个锤修?   少年依旧坐在地上,面上看不出情绪,他微微眯着眼睛,视线黏在温枫良身上。   他没感觉到魔气,但他感觉到了温枫良的不对劲。   孟辰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顾白梨一声师娘卡在嗓中,环顾四周,无论是留在庙中的俩弟子,还是他找到救下带回的弟子们,亦或是跟着来的鸳鸯阁弟子,皆被他师娘的打法惊住了。   温枫良背对着顾白梨等人,对他们的到来毫无察觉。   他全神贯注,找到了他打铁时的快乐,直到将那只吞乌兽锤的奄奄一息,才住了手,还在心里感慨吞乌兽也不过如此,他不太过瘾。   落到地面,他收回锤子,冲少年一笑,脱口而出道:“吞乌兽腿上的肉烤着最好吃,我待会儿让你尝尝。”   “我留着劲呢,没砸烂。”   话一出口,他先怔了怔。   这两句话像是自动从他嘴里跑出来。   少年看着他,见他眼中那股狠意飞快散去,轻声道:“好。”   “孟师侄和师娘没事就好,”顾白梨上前,给他们介绍逐一身后人,“这位是鸳鸯阁水长老的弟子,林荷林道友,这位是……”   温枫良这才注意到顾白梨回来了,顿时尴尬到脸色通红,强装镇定跟那几个鸳鸯阁的弟子打过招呼,找个吞乌兽死了肉就不好吃了的借口溜了。   他一边处理吞乌兽,一边懊恼他怎么就上头了。   冲动害人,冲动害人啊!   他支起耳朵听几人的聊天内容,听见鸳鸯阁弟子说此地不安全时赶紧提高速度。   余光瞥见有人在他旁边蹲下,他头也不抬道:“离远些,小心污了你衣裳。”   孟辰不动,伸出手戳了戳死去的吞乌兽:“你取血何用?”   温枫良笑了笑:“秘密。”   少年蹲着,看温枫良取完血,又费力从吞乌兽脖颈拔了几片鳞,最后将吞乌兽后腿肉放进专用的乾坤袋后,心满意足的神情。   原来温枫良在外是这样的。   还挺……可爱。   少年一愣。   温枫良拉起愣神中的少年:“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林荷笑着回答:“仙尊夫人客气了。夫人这边请。”   顾白梨担忧地朝少年看了眼,少年摇摇头,快步走到温枫良身旁。   林荷从怀里拿出几朵干枯的奶黄色花朵,一一分给温枫良几人,解释道:“这是苍雀花,香气能让诸位在魔气中保持清醒,同时,苍雀花的花香还能让普通魔物不敢随意靠近。”   温枫良牵着少年走在中间,最前头是顾白梨和林荷,受了伤的弟子在跟在他们后面,最后面是余下的鸳鸯阁弟子。   鸳鸯阁并不远,入口颇为隐匿,温枫良视线黑了一瞬,再亮起时,便见着世外桃源般的情景。   成片成片的苍雀花开的旺盛,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花香。   “林哥哥,你回来了。”   藕色衣裙的小姑娘从花丛中跑来,张开双臂扑到林荷怀里,林荷笑呵呵地把小丫头举高高,转了两圈把人放下来,道:“云云去找陈哥哥玩,林哥哥有事,一会儿再来找你,好不好?”   小姑娘歪着脑袋打量顾白梨一行人,很为难的表情,白嫩嫩的手指指着顾白梨,娇声道:“这个哥哥好看,那个哥哥也好看,这个小哥哥也好看。”   林荷哭笑不得,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小姑娘的注意力从好看的哥哥身上转移到陈哥哥那里有新玩具。   “小丫头被惯坏了,还请夫人与尊者见谅。”   “无妨。”顾白梨道。   鸳鸯阁的宗主早已得知消息等在大厅,先与顾白梨叙了几句寒温,随后说他安排好了房间,可以让弟子们先去休息养伤。   温枫良见状,就明白他们有事情要谈,自觉拉着少年离开,被顾白梨拦住。   顾白梨道:“师娘没有什么不能听。”   既然顾白梨发话了,鸳鸯阁宗主也道:“既然如此,夫人留下来吧。”   温枫良捏了捏少年的手问道:“你想不想留下?”   少年点点头,温枫良便寻了个不会碍到他们的位置坐下,有弟子奉上茶水,掩上房门。   鸳鸯阁宗主挥袖,灵力震开紧闭的窗户,有一两片奶黄色的苍雀花花瓣随风飞到厅中。   “那一日,鸳鸯阁所种苍雀花尽数变红。”   血一样的颜色,立刻让他意识到,有魔物进去临东城了。   果不其然,相隔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收到传音,说囚魔塔的封印被人破开一条缝。   “这苍雀花……”接住一片飘飞的花瓣,顾白梨道,“我从未听说过。”   -------------------- 第35章   顾白梨闲来无事经常去宗门藏书阁,诸多修士不知道的修真界往事,亦或稀奇古怪的传闻,他都有所涉猎,唯有这苍雀花,他闻所未闻。   苍雀花在灿烂阳光下舒展柔嫩花瓣,不远处有孩童嬉闹声和大人们的欢快的声音传来。   和城中是两个景象。   鸳鸯阁宗主绪清望着一望无际的奶黄色花海,措了措辞,开口给温枫良几人讲述鸳鸯阁的过往。   鸳鸯阁成立时,正是修真界灵气回转,大量宗门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时候。   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故而也没几人在乎,鸳鸯阁第一任宗主,是乞儿出身。   那个撑着伞从巷中走来青衣男子,在雨中救了被打到奄奄一息的小孩。   他教小孩入道,教小孩功法,教小孩如何建立一个宗门。   他用他的实际行动,为后世消了一场大灾难,也大大延后了温枫良魔心萌芽的时间。   鸳鸯阁出现时不显眼,到现在依旧不显眼。   它低调地待在修真界,任由当初那人种下的百余朵苍雀花一年又一年蔓延,直到开满整个宗门,直到有朝一日,苍雀花尽数变红。   绪清边走边道:“我守了这里两百六十九年,原以为到我死前,它都会这样平安无事。”   他望着那些花,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他师尊。   那日风清日暖,他捧着阁志,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他师尊。   师尊见他走神,轻轻叹了口气,抽走他掌中书籍。   那是每一任宗主都要知道的事情,也是他们这一辈子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等苍雀花两次变红,用肉身做阵眼,激活覆盖整个临东城的阵法,将妖魔悉数剿灭。   温枫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有人预言到了这件事?”   他摇摇头:“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能真正预言到几百年后的事情?   顾白梨倒不怎么意外,他知道有些修为高深的修士,确实能推算出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他好奇并且感兴趣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苍雀花的来历。   和少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虑。   绪清并不在意温枫良的怀疑,当年他也是这般,可事实告诉他,真相就是如此。   “我何必拿此事来撒谎。”   “几位也都听说了,苍雀花的香气可以驱逐普通魔物,而盛开的苍雀花对魔气的感知很是敏锐,哪怕附近有一丝魔气,它都会变成红色。”   看到苍雀花变红后,他立刻派弟子们出宗,想把城中百姓都带回宗门。   鸳鸯阁内种满了苍雀花,又有结界阵法相护,百姓们定不会出事,而且鸳鸯阁占地很大,容纳一城百姓绰绰有余。   可惜有些百姓不信,不管弟子们怎么说,他们只认定弟子们在欺骗他们,不肯离家,还有的被魔物蛊惑,不仅扔了弟子们送的苍雀花,还妖言惑众企图让更多的百姓留下来,成为魔物的盘中餐。   他没想到来的是顾白梨他们,还以为又是上次那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他想了想,临东城魔物只会越来越多,那些人都是惜命的,哪会为了所谓名声来这种地方。   在他看来,那些人是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真以为鸳鸯阁当了他们宗门的附属门派,就得把他们哄着供着,简直是做梦。   若不是他不能离开宗门,不能给宗门惹麻烦,早在上一回,他就把人揍的鼻青脸肿连爹妈都不认识了。   他长长吐了口气,回身看着顾白梨,笑道:“尊者肯定在想,苍雀花从何而来,我们又为何不把它贡献出来,对不对?”   被戳破想法,顾白梨也不恼,坦荡点头。   有弟子拂开花丛奉上茶水糕点,绪清示意他们在凉亭坐下,道:“不是我们吝啬小气,而是这苍雀花,离了这里就无法存活。”   他找弟子做过实验,别说其他地方,就是踏出宗门半步,苍雀花都活不了。   原因嘛,他也不知道。   阁志上没写。   至于苍雀花的来历,从阁志上看,是尊上带来的。   尊上便是那个救了鸳鸯阁首任宗主的青衣人。   “这是苍雀花蜜做的点心,几位尝尝,若合胃口,我让弟子们再取些过来。”   糕点入口即化,有种奇异的清香,绪清见温枫良喜欢,吩咐弟子取了五六个罐子,每一个都有酒缸那么大。   温枫良惊的站起身来,连连说太多了太多了。   绪清道:“这花蜜宗内多的是,夫人尽管收下便是,这也算是鸳鸯阁的特产,几位不至于白来一趟。再说了,夫人今日若不收,日后说不定就尝不到了。”   顾白梨察觉他话里有话,不动声色问了问,被他笑着装糊涂糊弄过去。   顾白梨不知道,也没发现,临东城覆盖着层层阵法和结界,只要有魔物进城就会触发。   届时魔物就如入了瓮的鳖,纵使它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在城中蹦跶。   他向顾白梨行了一礼,诚恳道:“晚辈有一事相求,望尊者允诺。”   顾白梨扶他:“宗主请说。”   他道:“等苍雀花再次变红,就请尊者和夫人,帮我把宗门里所有弟子和百姓们带出城去。”   温枫良不解问道:“为何要等花再次变红?”   “尊上留下的信笺上说,他花的这番心血,可不是用来捕捉虾兵蟹将的。”   绪清看向远方,他很清楚,苍雀花再次变色那天,就是他去找师尊那天。   他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很轻松。   “对了,”他忽地想起一事,询问温枫良,“敢问夫人名讳?”   奇怪地看着绪清,温枫良说了自己名字,绪清重复一遍,又道:“温度的温,枫叶的枫,良善的良,珩州禹城人士,令堂是花满枝的明珠仙子前辈,令尊是散修清竹前辈?”   他说的是原主身世,温枫良莫名感到不痛快,再出声时语气不是很好:“宗主既然清楚,何必多此一问。”   绪清道:“夫人息怒。实是尊上有一物要交于夫人,晚辈不得不再三确认。”   温枫良眉皱的更紧了。   给他的东西?   一个几百年前的人给他留了东西?   长廊曲折回绕,温枫良跟在绪清后头,忐忑不安又疑窦丛生。   咬破指尖,绪清以血为钥打开密室,捧出个精巧漂亮的檀木盒。   他弯了弯腰,递到温枫良面前:“这就是尊上给夫人留的东西。”   温枫良正想去接,一道白影自他视线中闪过。   檀木盒端端落在少年掌上。   “你做什么?快给我。”   他朝少年伸出手,少年不仅不还,还往后退了几步,不满道:“你真敢接?你不怕那什么尊上会害你?”   温枫良下意识转头看向绪清,果然见绪清面色不太好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年道:“我替你开吧。”   少年说的快,动作更快,话音刚落,那盒子就被打开了。   少年:“……”   温枫良见少年不动,以为真有暗算,狠狠瞪了绪清一眼,凑上前去,然后他也愣了一愣。   顾白梨见状,倒是没动,声音掺着灵力,叫了声师娘。   温枫良回过神来,可谓是哭笑不得:“就这几朵干花,一封信,你们保护了几百年?”   绪清微笑道:“尊上的吩咐,再微不足道的东西,对我们而言也很宝贵,不可有半分闪失。”   温枫良:“……”   他又看向那盒子。   花是他不认识的花,深紫色,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他闻着只觉心旷神怡,胸中郁郁之气一扫而空。   信是用修真界常见的茫茫纸写的,墨也是很常见的墨。   可是花摆成了心型,纸是暗红色的纸,封皮上还有颗桃红色的爱心。   温枫良:“……”   少年脸色沉了下去,目光紧紧黏在他手上,冷声道:“看啊。”   温枫良被少年宛如咬牙切齿的声音吓了一跳。   信封里是五张纸。   前四张密密麻麻写了很多,说是要让他保持心情通畅,遇事要看得开,有什么事情要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尤其是与人闹了矛盾,别钻牛角尖,与人谈话时要留几个心眼子,别其他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总之,那人洋洋洒洒写了四张,十分真情实意,宛如为儿女操碎了心的老父亲。   温枫良:“……”   第四张最后几行,那人说让他把这些花做成香囊,随身带着。   第五张纸只写着几个字:怜取眼前人。   似怕他想不明白,那人在右下角用很小的字体又落下两个字:逢霜。   左下角还有同款小字:莫要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落款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柳。   温枫良一头雾水,直到用完晚饭,他才犹犹豫豫问绪清,他能不能看一看那位尊上的画像。   绪清欣然道:“当然可以。”   尊上的画像供在明英堂。   一进门先看到的不是鸳鸯阁历任宗主的排位,是一幅等人高的画像。   画中人着青衣,撑白伞,洁白的面纱遮住了容颜,只能见到微抬的伞沿下,一双上挑的桃花眼。   这幅画是鸳鸯阁首任宗主亲手所画。   温枫良更加不解了。   原主他娘虞明珠在一次历练中,看中了他爹温清竹。   虞明珠她爹不乐意自己闺女和散修结为道侣,遂百般阻扰,奈何虞温二人情比金坚,经常在夜色掩护下偷摸见面。   虞明珠不慎珠胎暗结后,给她爹留了封信,收拾好包袱就跑了。   这一跑就了无音讯,原主两岁那年,父母俱亡于魔修剑下,原主因当时不在家而逃过一劫。   几年后还不是仙尊的顾白梨遇到原主,将原主带回清岳仙宗,收为徒弟。   纵观原主一生,没有哪一件事能和百年前的高人扯上关系。   不对,温枫良脚步一顿。   剧情里是原主被顾白梨捡到,但在原主记忆里,父母双亡之后,他被一个好心女子收养。   好景不长,当地有个恶霸看上那女子,欲让女子嫁他为妾,女子不堪受辱,一头撞在墙上。   原主又成了孤儿。   温枫良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下。   他记忆里不是这样的。   原主不是小小年纪被顾白梨捡到,也没有被女子收养,照顾他的是一个男子,一个带着狐狸面具,声音沙哑,永远穿着竹青色衣裳的男子。   凉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全身。   剧情,他的记忆,原主的记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顾白梨不知他的惊惧,见他停住步伐,再走几步便是绪清给他安排的房间,道:“徒儿就送师娘到此处了,师娘有什么吩咐,可随时给徒儿传音。”   温枫良心不在焉应声好。   顾白梨道:“那花师娘您先留着,等回到清岳仙宗让赢先生和医修们检查检查,不会对您有危险您再用。”   温枫良强打起精神:“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徒儿不打紧,孟师侄和师娘先睡,徒儿寻绪宗主还有要事。”   “好,那你别耽搁太久。”   “徒儿知晓,师娘放心。”   温枫良有些恍惚,关上门才注意到屋里多了一个人,少年面无表情看着他:“我害怕。”   他揉了揉眉心:“害怕就去和你的郭师兄睡。”   少年不动弹,直勾勾看着被他攥着的那几张纸,冷漠道:“我不去。”   “我就在这儿。”   温枫良只当他是小孩脾气上来了,不想再跟他多说,转身开门。   “你去哪儿?”   少年三步并作两步,拉住他衣角。   “你不能走,”少年抿了抿唇,低声道,“你走了我……我害怕。”   -------------------- 第36章   似不得不做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一般,少年又重复一遍。   “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害怕。”   温枫良莫名其妙:“我没说要走啊。”   “那你开门……”   做什么?   “我让弟子多送床被褥来。”   看着少年呆住的表情,温枫良笑了笑,很快又敛去,只眼里残留些许笑意。   他道:“只有一张床,总不能睡两个人吧?”   虽然那张床看起来挺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据他观察,少年应该不乐意和别人挤一张床,甚至不太喜欢别人碰他。   被那个叫郭泽的弟子碰到时,少年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这点倒和逢霜挺像。   温枫良摇摇头,甩去突然冒出的古怪念头。   至于为何少年两次非要和他住一间屋,他想不明白,也就不胡思乱想。   “你都说了你害怕,难道我还会弃你而去?”   少年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温枫良看得手痒,想捏一捏,转念一想,抬到一半的手又放下。   少年以为他要摸自己的头,犹豫几息,忍着恶心,红着耳朵低下头。   见温枫良没动,他眨眨眼,豁出去似的,抓住温枫良手腕。   吃饭时不小心弄脏了手,他在桌子底下取下脏手套,新的还没戴。   此时肌肤与肌肤相触的感觉让他无意识微微一颤,温热的体温不合时宜勾起他不愿回忆的过往。   他想逃离。   但他忍住了,动作很轻很慢地,把温枫良收回去的手放到自己头上。   “你可以摸。”   也只有你能摸。   少年的行为让温枫良心情好了很多,他笑出声来,觉得少年还挺可爱,察觉到少年紧绷的身体,他草草摸了两三下了事。   少年抬起眼眸看他,乖巧又温顺,让他恍惚了一瞬。   鬼使神差的,他一本正经跟少年打商量,说想捏捏少年的脸,随后他就看到少年面上浮起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到脖颈。   “逗你的,”温枫良笑道,鸳鸯阁的弟子送来被褥,他很快铺好,回头见少年还站在原地没动。   “你睡地上?”   少年赶在他开口之前问他,他避而不答道:“过来睡吧,我困了。”   “可以让他们送软榻来。”   温枫良手上一顿,确实是他疏忽了,没有多余的床但有多余的软榻。   他嘴硬道:“大半夜的,就不用再麻烦别人了,睡哪儿不是睡。”   少年抿抿嘴,认真道:“你睡床。”   不待温枫良出声,他继续说:“你今天做了噩梦,不能睡地上,不然还会做更恐怖的噩梦。”   “你睡不惯。再说了,哪有让晚辈睡地的道理?”   少年执着道:“我睡得惯。”   无论是小到只能蜷卧的笼子,还是无被无床的荒郊野外,他都睡过。   温枫良说不过少年,只得无奈同意:“你要是觉得硬或者冷,可以来床上。”   少年颔首:“好。”   “睡吧。”   温枫良被少年无声无息套了个昏睡术法,自然不知道少年在看他,更不知道自己揣进怀里的信被少年取出。   借着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少年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视线凝在那句惜取眼前人上,久久没挪开。   身体泛起并不陌生的热意,少年轻手轻脚把信放回去,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情绪一扫而空。   好似从他给了温枫良那几碗血开始,蛊虫发作的间隔就越来越短,按这样的频率……   温枫良的气息在他鼻端变得很明显,他咬紧唇,转身离开房间。   顾白梨在绪清那里得到的消息,除了关于温枫良的一件事,并无多少有用。   他紧紧皱着眉,左手无意识玩着自己衣角——这是他有重大事情难以抉择时的动作。   他在犹豫,绪清跟他说的事,他要不要告诉师娘。   那个男子留给温枫良的,除了信和他不认识的花以外,还有一样法器。   绪清说,是对温枫良很有用的法器。   法器所在位置在临东城的梧桐山。   传说中临东城的封印也在那里。   绪清之前没当着温枫良的面提起此事,是他看出温枫良修为不高,怕温枫良因此丢了命,才在温枫良携少年回房,顾白梨单独来找他时告诉顾白梨。   毕竟在他看来,顾白梨是一行人里最有话语权的人。   临东城有百姓遭难,已让他心有愧疚,若再因他让温枫良出点事情,他必寝食难安。   顾白梨实在难以抉择,思来想去把这件事告诉少年,让少年拿主意。   他给少年发传音时,少年正咬着手蜷在结界里。   这次蛊发并无之前那般猛烈,却意外难熬,他看不见他额上的炉鼎印记颜色黯了一些,也不知道睡着的温枫良眉宇间,有淡红色的纹印若隐若现。   他熬的精疲力尽,没注意到顾白梨的传音,脚步踉跄回到房间,属于温枫良的那股特殊味道瞬间扑面而来,勾的他体内方才安分的蛊虫又在蠢蠢欲动。   他咬紧嘴唇,不敢靠近温枫良,却又忍不住想靠近温枫良。   温枫良这一觉睡的算是舒坦,除了迷迷糊糊间身上有些热以外,他连梦都没做。   想起昨晚的事情,他立刻支起身往地上看去。   少年正对着他,还没醒,长睫颤了又颤,想挣扎着醒来又醒不来。   温枫良摸了摸少年露在被外的手,沁着一层冷汗,又黏又冷,他弯下腰小心把少年抱到床上。   被褥盖上后,少年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了一两分。   温枫良不晓得,是他残留的气息安抚了在噩梦中沉浮的人。   整理被褥时,他看到停在少年枕边的传音仙鹤。   他没窥探别人秘密的想法,奈何他刚拿起来,顾白梨的声音就如泉水般流泻而出。   传音是一次性的,完成自己的任务,就消散在温枫良指间。   温枫良唤来弟子要了盆热水,拧干帕子给少年擦了擦手和脸上的冷汗,才开始拾掇自己。   少年醒来时,温枫良正在梳头,听到动静咬着发带转过头。   少年怔怔地坐在床上,长发散在背后,因为刚醒的缘故,神情还有几分怔忪。   温枫良扎好头发:“是不是做噩梦了?”   少年点点头,他已经很久没梦到那些事情了,他目不转睛看着温枫良,后者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关心之色不加掩饰。   忽然之间,他感觉到了温暖。   “喝点热水吧,暖暖身子。”   少年慢吞吞地抿着温度恰到好处的清水,听温枫良道:“昨晚寒明给你发了传音,说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他嗯了声,没问传音的事,温枫良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我不是故意要听的,我没想到那个传音它……”   “没关系,你可以听。”   身上出了汗,少年沐浴的时候温枫良就在桌边坐着,他总觉得少年不太对劲,好像太信任他,太黏他了。   他和这少年相识不过几日。   早饭是在明月汀用,温枫良两人由弟子带着,见汀中只有顾白梨一人。   弟子解释说,明月汀是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场所,他们宗主很少在明月汀用膳,又说他们就候在不远处,有吩咐的话叫两声就行。   顾白梨早早地就等着了,温枫良知晓他们有要事要谈,用完早饭就很自觉地回避。   明月汀修建的很漂亮,附近更有怡人花海,飞泉瀑布,星辰沉湖等景色。   温枫良缓慢逛着。   顾白梨没急着说事,先是把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能感应到他的传音整夜未动,今日早晨才被使用。   而少年绝不可能这般。   他望着少年略白的脸庞,关切道:“您……”   “我没事,”少年冷声打断他,“你找我何事?”   顾白梨三言两语把法器一事说了,少年沉默几息,道:“不必瞒他,去不去他自己拿主意。”   “可是,”顾白梨犹豫一下,“若是陷阱?”   少年背着手,从花丛中望出去,恰好可以见到温枫良赏花的背影。   他道:“我陪着就是,总不会让他涉险。”   温枫良想去,又不太想去。   他和顾白梨想的一样,怕那法器是个陷阱,他还没活够,还不想死。   若是真的放弃,他其实不太舍得。   他很好奇,那个对他很有用的法器究竟是什么。   他的佩剑折了,昆吾锤不能经常用,虽说他乾坤袋里法器多,可基本都是逢霜所给,他既然要和逢霜划清界限,就不能用太多逢霜的东西,不然不好还。   绪清清楚温枫良的顾虑,温声道:“尊上与夫人素不相识,为何会害夫人?”   温枫良也道:“我与尊上素不相识,如何相信他不会害我?”   绪清没动怒,只是说:“尊上绝不会害您。”   温枫良纠结了两天,终究决定去。   富贵险中求,万一真是能让他提高修为的法器呢。   顾白梨尊重温枫良的选择,得知温枫良要去后,主动提出要陪温枫良一起,被温枫良拒绝了。   顾白梨便道:“据说那封印也在梧桐山。”   温枫良这才同意。   少年仰头看他:“我也要去。”   “不行,你乖乖待在鸳鸯阁等我们回来。”   少年不说话了,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瞅他,他心软也不表现出来,一口咬定没得谈。   顾白梨安排好他不在这段期间由谁暂当领队等事情,第二日同温枫良回过绪清,鸳鸯阁宗主笑容真诚,祝他们平安归来。   鸳鸯阁弟子带着他们穿过花海和迷阵,将他们送到山门。   城中魔气愈发浓了,远远望去如黑云压城。   苍雀花的花香从香囊中透出,令温枫良神智一清,他握着顾白梨临时给的灵剑,表情严肃。   梧桐山不难找,魔气最浓郁的地方就是。   那里聚集着城中八成左右的魔物,魔气浓到仿佛凝成实质。   温枫良垂下眼睛,暗红的魔血蔓延到他脚边。   这是他杀的第六只魔物。   周围还有诸多魔物虎视眈眈。   他不知为何与顾白梨失散了,尽管有法器隐藏身形气息,他依旧被一只没见过的魔物发现了踪迹。   处在魔气的包围中,他并无半点不适,相反,他发现自己很适应这种污浊暴戾的气息。   这让他非常不安。   脑海中隐隐有个声音在蛊惑他,要他挣脱枷锁,要他堕入魔道,要他让世间乱套,要他让神仙堕入红尘,万劫不复。   清脆如凤鸣的声音与悠长剑鸣一前一后响起,飘渺却又很清晰,刹那间驱散魑魅魍魉的絮絮低语,黑暗褪去,炼狱遁回地底,杀戮的念头缩回壳中。   天光倾泻,微风携带着淡淡的清香拂向他脸颊。   他骤然回神。   顾不得思索脑中一闪而过的冰原和银色树木,也顾不得不听话偷偷跟来的少年,顾白梨握紧剑柄,朝少年感激一笑。   “谢谢。”   他在关键时刻分心,若非少年及时出手,恐怕今日他的命就丢在梧桐山了。   防御法器亮着淡蓝色微光,少年担忧地看着温枫良。   温枫良走神的时候,他看的很清楚。   不能缩在法器里等顾白梨来救,温枫良往外看了眼,密密麻麻尽是垂涎三尺的魔物,杀肯定杀不完。   他心一横,从逢霜给的法器中挑挑拣拣选了几样,另一只手牵着少年,低声叮嘱道:“别怕,待会儿跟着我跑。”   少年闻言,暗中收回剑气,道:“好。”   绪清只说法器在梧桐山,没说具体在哪儿,温枫良估摸着在山脚的可能性不大,要往山腰山顶的位置找。   他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鲁莽。梧桐山这么大,盘踞在此的魔物又那么多。   他拉着少年,沿着小道飞快往前跑,风从他耳旁刮过,呼呼作响,他呼吸因奔跑而急促,心跳也跳的很快。   好似沉入古怪的境界,他看不到魔物们纷纷止步不前,看不到红色的阵法亮起光芒,也看不到周遭景物变化。   他终于停下来,笑容还没显露唇角便已凝固。   他掌中空空如也,哪有少年的手?   举目四望,只见一片朦胧,如同清晨林间泛起的白雾。   这是哪里?   “畜牲,跪下!”   他又惊又茫然,忽又闻一声厉斥,那雾气随着这声音消散了些,而后他又听到声闷哼,眼前画面更加清晰了。   小孩赤着上身,后背血痕未干,长鞭在空中掠过,结结实实落到小孩几乎没一块好皮肤的背上,带出几滴血点子。   温枫良猛地睁大眼睛。   这是……   逢霜?!   -------------------- 第37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枫良揉了几次眼睛,才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孩,确实是逢霜。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还没长开的五官稚嫩,丝毫不带成年那般锐利的美,是柔软无害的,恨不得让人捧在手心疼爱的可爱。   幼年的仙尊不知因何在受刑,温枫良也不知执鞭那人是谁,他惊慌之后很快镇定下来,伸手摸摸逢霜,手指从逢霜身体穿过。   他皱皱眉又往外走,约莫走了三丈,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动弹了。   他不死心,又沿着反方向,还是停在三丈之内。   于是他晓得了,他被困在逢霜身边,要离开,恐怕得从幼年的逢霜身上找线索。   屋里的刑罚到了尾声,小孩不止后背血肉模糊,胸前也添了不少伤痕,温枫良别开眼,他想也能想象这有多疼。   小孩忍痛忍得唇咬烂了,脊背挺的笔直,还在维持他那摇摇欲坠的尊严。   那人讽刺一笑,扔了鞭子,慢条斯理取出一个漂亮的宝蓝色瓷罐。   温枫良注意到,小孩看到那罐子的瞬间,眼里有惊惧浮现。   那罐中是何物,竟能让逢霜恐惧至此?   那人撩了撩衣角蹲下,饶有兴趣地看着逢霜渐白的脸庞,挑了一大坨白色的膏体,往逢霜伤口抹去。   温枫良估摸着应该是伤药一类的东西,逢霜身体却在不住细细颤抖。   那药抹上一个呼吸的时间,温枫良听到小孩骤然加重的喘..息,方才那一顿鞭子没逼出他一丝声音,这时却有忍不住的痛呼断断续续从唇齿间溢出。   温枫良目瞪口呆。   小孩眼中迅速有水气聚集,他痛的神智都有些模糊了,跪姿依旧十分标准。   那人抹到他后背时,他终于放下他的倔强,弯下他的傲骨。   他落着泪,抬手攥住那人衣袖,说是攥,实则只是轻轻握住了一点,轻声哀求。   带着哭腔的师尊出口,温枫良霎时如遭雷噬。   这……竟然是逢霜的师尊?   他从嬴绮那里听到过,仙尊的师尊名叫穆谶,教导仙尊二十年,也虐待折磨了仙尊二十年。   他那时以为是嬴绮说来让他心软的话。   穆谶眉眼不抬,仿佛没听见小孩的哭泣,专心致志将他特意调制的药膏抹到小孩伤口。   所有鞭伤都抹上药,穆谶抬起眼,状似温柔地拭去小孩脸颊泪痕,而后站起身。   小孩闷哼一声,被拽着头发跌跌撞撞往前走,温枫良抬腿跟上,穿过九曲长廊,穿过景致优美的花园,直到一座最大最豪华的寝宫。   温枫良慢慢停下步伐。   他方向感不好,不太记得路,一路上弯弯绕绕让他头都晕了,但其中有些建筑他看着很是眼熟。   比如他们经过的地方,是他在青羽宫的住所观竹殿,比如他面前的这座宫殿,是逢霜的寝殿,明昭殿。   装饰不一样,但宫殿样式他记得很清楚。   莫非……   这真的是逢霜的过往?   他愣了一愣。   殿内的动静惊醒了他,他赶紧追过去,殿内摆设装饰更加华丽,他的注意力却全在角落那笼子上。   小孩被扔进笼子,蜷着身子,长发凌乱散开,温枫良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身体不停在颤抖,时不时痉挛一下。   或许是小孩太过可怜,温枫良心肠一软,蹲在小孩身前出声安慰。   温润的声音在房间响起,却无半点回应,他这才意识到,他是个局外人。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逢霜才停止颤抖,他伏在地上,靠近笼子边缘,伸长胳膊努力想够到那半碗凉水。   不多时,穆谶步履轻快走进去,正巧逢霜指尖刚刚碰到碗沿,他含着笑把碗踢翻,踩在逢霜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背上,道:“他死了,因为你死的。”   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穆谶笑道:“死前还求我不要罚你,说这件事都是他的主意。”   “你小小年纪,勾搭人的本事倒不小,竟能让人心甘情愿替你顶罪。”   “嗯?跟为师说说,你允诺了他什么?”   “是不是你自己?”   小孩脸色顿时苍白,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嘴唇微颤,穆谶见他这表现,又笑了笑。   愉悦的笑声在逢霜耳旁回荡,穆谶的语气却比寒冬腊月的朔风还凉。   “从今以后,你勾搭一人,我杀一人。”   “小畜生,你翅膀还没硬,就想甩掉为师?”   “他不是……”   “是与不是,很重要?”   穆谶打断他的话,重要的是,何杳和他走的很近。   逢霜不说话了,强烈的自责和悔恨让小孩垂头丧气,他想如果不是他,何道友也不会断送一条性命。   他被穆谶掐着下巴,被迫扬起脸庞。   “小畜生,你给为师记好,再有下次,为师定不饶你。”   “下辈子你都别想甩掉为师。”   穆谶视线一寸寸从逢霜脸上扫过,从眉到眼到鼻再到唇。   越发像那个人了,等到成年,想必和那个人更加相似。   到后半夜,逢霜发了热,穆谶散着头发,不耐烦地打开笼子,抓起逢霜手腕,几乎是把逢霜拖出门外。   出了门往南走,不远处有一方浅浅的水池,穆谶手上一使劲,将逢霜丢进去。   温枫良气的都忘了自己碰不到逢霜,急急忙忙跳下水,想把半昏迷的逢霜捞起来。   他的手落了空。   逢霜呛咳着,艰难地睁开眼,他视线模糊,却能精准知道穆谶所在的位置。   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了,他不用看都知道穆谶表情有多嫌弃厌恶。   嗓子干的很,说话时又疼又痒,他忍住咳,低下头,把恨意藏进眼眸最深处,语气恭敬道:“师尊,徒儿知错了。”   穆谶居高临下俯视着逢霜,丢下一句畜牲后扬长而去,全然不顾这还是个孩子。   逢霜攥紧拳头。   池水冰凉,夜风也凉,逢霜站着一动不动,温枫良很是焦急,以为逢霜晕了,他想尽办法想碰到逢霜时,逢霜睁开眼,手握成拳抵着唇咳了好几声。   长夜漫漫,寂静寒凉,逢霜爬上岸,裹着全湿的衣服自己躺回笼子。   单是把发热的孩子扔进水里,已经让温枫良对穆谶的好感为零了,而后穆谶做的一系列事情,更是让温枫良愤恨不已。   他想起他回门结束返回青羽宫那日,他问逢霜幼年可曾去过长落渊,当时仙尊一双清澈眼瞳紧紧盯着他,警告他莫要自作聪明,回到青羽宫后就让他去受罚。   原来是他无意中撕开了仙尊的旧伤。   他收回四望的目光,落到逢霜脸上。   逢霜鞭伤刚好,就被穆谶扔到长落渊。   即便当年墟光还未出世,长落渊也是很凶险的地方,穆谶笑吟吟把小孩丢下来,自己飞到风景怡人的山头自斟自饮,一副要置小孩于死地的模样。   逢霜抿着嘴,握紧佩剑,面无表情打量逐渐围上来的魔兽。   温枫良不由得跟着紧张。   最终是逢霜赢了,拼着自己浑身是伤,坚持到了两柱香,没成为魔兽的盘中餐。   穆谶似有些意外,啧了声,也不多话,攥着逢霜腕子将人带出长落渊。   阵法里的日落星辰是按逢霜的记忆来算,温枫良算了算时间,这应该是第十二年。   这十二年来,逢霜从小孩长成少年,容貌愈发昳丽。   与此对应的,穆谶的惩罚也越来越不加掩饰,小时候还有借口,如今穆谶一有不开心就会拿逢霜出气。   温枫良捂住嘴,密密麻麻的虫子让他恶心不已,逢霜敛着长睫,褪去衣物,张口吞下穆谶递来的药丸。   他安静地站着,如一尊毫无感情的石像,任由穆谶给他抹上腥臭难闻黏糊糊的膏药,迈入桶中。   温枫良无论看多少次都忍不了,扭头吐了出来,他摁着心口,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原因,等他直起腰,已蓄了满眼泪水。   逢霜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穆谶才把灰色的药粉撒到桶里。   温枫良看到逢霜出来时,腰上腿上无数个血窟窿,有些地方还能看到白骨。   眼泪猝不及防从眼眶落下,温枫良没注意到,整个空间微微震了一下。   明明眼神都涣散了,逢霜仍道:“不劳师尊,徒儿自己能走。”   穆谶抱着胳膊,看逢霜强撑着走了两三步,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他假装关心上前,把逢霜打横抱起,转到旁边屋子。   屋里有早已准备好的药汤,黑漆漆的,约莫有愈合血肉的作用。   药汤淹没身躯,逢霜低低叫了半声,余下的半声痛哼被他吞回腹中。   这样的事情,从逢霜十五岁起,每半年就要经历一回。   他表情平静,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万虫噬咬的痛处,而是舒舒服服地泡一个热水澡。   但温枫良不行,他不止一次冲到逢霜面前,想把逢霜拉开。   阵法里发生的事情渐渐影响到了他的情绪,他没办法再向最初那样,保持冷眼旁观寻找破阵方法的态度。   真正让他情绪激动,彻底落入陷阱的,是逢霜的弱冠礼。   对修士而言,弱冠礼同样是一生当中很重要的事情,早在半年前,清岳仙宗前任宗主就问过逢霜,他的弱冠礼要怎么办。   逢霜恭敬又疏远地回答,他一切听他师尊的,穆谶露出他人前良师的笑容说,霜儿性子孤僻,又喜安静,在修真界并无知己好友,弱冠礼就在青羽宫办,不用大张旗鼓。   前任宗主觉得有些委屈逢霜,没立刻答应,逢霜便道:“师尊所言甚是。”   前任宗主无话可说,允了此事。   逢霜还没傻到以为穆谶会良心发现,真的给他办一场弱冠礼,但他着实没想到,他的弱冠礼礼物是一条蛊虫。   一条硬生生把他变成炉鼎的蛊虫。   他很清楚,穆谶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年岁渐长,看得懂穆谶看他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他表面装的温顺,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有朝一日,将穆谶一举绞杀。   可他的计划,被一条蛊虫打乱了。   温枫良后退几步,笼中的少年好似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炽热,让他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穆谶的话他听得一字不落。   他忽然就明白他和逢霜成亲那日,逢霜为何会说那句话了。   一月犹如短短一日,穆谶得意又骄傲,像对待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一般,随意把苦苦煎熬了一个月的少年扯出。   温枫良脑中嗡地一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刹那间天昏地暗,一切景象没入黑暗,阵法亮起一道道光芒。   温枫良丝毫不觉他已是案上鱼肉,他的视角里,少年在奋力挣扎,衣服已经所剩无几。   眼瞳染上血色,这些日子积攒的怒火全部爆发,温枫良提着变大好几倍的昆吾锤,什么都没想,不顾一切地朝前面背对他的人砸去。   空间因此震动,那光芒收拢的速度慢了一下,而后又恢复正常。   它如同有充足经验的渔夫,有条不紊地收拢渔网。   即将合拢之际,忽有一线明亮剑光自阵外而来,横穿整个阵法,击溃那让温枫良愤怒的画面。   “随之,”有人白衣胜雪,快步向他行来,面容如刀锋上盛开的繁花,神情极为温柔。   来人轻声道:“是假的,那是假的。”   “我杀了穆谶,他没有碰我。”   逢霜向他伸出手:“随之,过来,你那边很危险。”   温枫良没动,他从滔天的怒火中找回几分理智,手臂一转,昆吾锤横在两人中间。   “你又如何证明,你是真的?”   话虽这般说,温枫良却是心下一沉。   这个逢霜,是假的。   -------------------- 第38章   温枫良摸了摸腕上微微发烫的手镯样式法器。   临行前,少年特意跑来见他,认真把法器给他戴上,叮嘱他遇到危险就摔碎法器。   现在情况不明,还是先观察观察为好。   脱离愤怒与别的情绪,理智回归,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   警惕地看着来人,他在确认安全之后退了一步,思索他乾坤袋里有没有能用的法器,以及他取出法器的时候,阵法或者“逢霜”会不会动手。   他不该贪心,也不该鲁莽托大。   即便不想承认,在魔气中,他的感知更加敏锐,因此他才知道,对面的逢霜,是假的。   假逢霜是魔物。   至于真的仙尊……   温枫良突然笑了笑,真的仙尊来了怎样,没来又怎样。   难道没人来救他,他一定会死在这儿?   未必。   他身上的所有法器加起来,应该能和这魔物拼死一搏。   假逢霜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他没在乎温枫良的话,依旧学着仙尊的姿态,用仙尊的口吻,让温枫良到他身边。   他说话时,周身剑气旋绕。   单看那模样,倒真和仙尊一样。   温枫良不想过去,但他又找不到借口,只能假装自己方才糊涂了,不太情愿地迈着小步子。   走到离假逢霜只剩五六步的距离,他心中愈发焦急,忽然间步伐一滞。   他身体动不了了。   这一回他脸上真真切切显出惊恐。   假逢霜胸膛快速起伏,一双眼瞳寒如冰渊,怕吓到温枫良似的,仍装出温柔表情,柔声道:“随之莫怕,我定会带你离开此处。”   温枫良状若一笑:“晚辈自然相信仙尊。”   假逢霜催动剑气,与阵法抗衡,两者斗得很是激烈,阵法上不时有流光滑过。   温枫良察觉自己能动了,连忙折回原来的位置,趁他们没功夫注意自己,迅速取出几样法器藏在袖中。   两方谁是敌谁是友他都不清楚,但那边都不能相信。   假逢霜似有不敌,犹如被人当胸拍了一掌,整个人往后飞去,重重落到地上。   温枫良别开目光,压下那点不应该出现的心软。   他面前的不是逢霜,是披着逢霜皮囊的魔物。   摇摇头甩开不合时宜的思绪,他发现魔气弱了些,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此处的魔气分为两股,以阵法为界,泾渭分明。   他脑中灵光一闪,假逢霜句句都是让他出去,而不是自己进来,是不是代表,假逢霜进不了阵法?   是将计就计假装跟着假逢霜,还是待在阵法里?   无论那种,结果都不知。   搞不好都是死,只是死的方式不同。   最终他遵循心头那点隐隐的念头,不出去。   他假意往假逢霜那边走去,见到假逢霜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脚步一停,仿若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了手脚。   “晚辈又动不了了。”   温枫良觉得他这表演天衣无缝,搁现代起码得给他颁个奖。   从阵法中诞生的灵:“……”   假逢霜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   对温枫良,也对灵。   它与灵同源,都是封印的诞生物。   区别是它是魔灵,是那位的恶念,而灵,是那位的善念。   从有灵识起,灵就不是它的对手。   数百年前,有个青衣男子寻到此处,也不知那人做了什么,灵修为竟远超它一大截。   它们本该共同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进入人间逍遥快活,可自那青衣男子出现后,灵就经常与它作对。   它们合作的次数并不多。   它看得出温枫良体内魔气十分精纯,即便那封印它见所未见,它也有破开的信心,只要它吃了温枫良,修为就能超过灵。   早在温枫良与少年入阵时,它们就说好了,少年归灵,温枫良归它。   可它没想到,灵居然临时反悔。   灵的态度让它怒不可遏,再保持不了伪装,一阵黑烟之后,一只模样丑陋的魔灵出现在温枫良眼前。   魔灵显出原型,体型硕大,连光都遮住不少。   灵瞥了眼温枫良,从虚空中显出身形来。   和魔灵的体型相比,灵就像一只娇小的猫咪。   这阵法范围不知有多大,温枫良没兴趣看它们交手,他环顾四周,看能不能趁机逃出去。   阵法里头的环境不再是青羽宫,而是一片如同被火烧过的平原,脚下是暗红色的泥土,不远处有几座小山丘。   其中一个小山丘后面,温枫良隐约看到一道白色身形。   他刚抬起脚,周遭景物就变了。   变成了山林。   那人怔了怔,挣扎着坐起来,上半身靠着离他最近的树干,头颅低垂。   温枫良打量着他,长袍染了尘土,沾了草屑,长发凌乱,丝丝缕缕垂落肩头,遮住了他的表情。   很狼狈。   温枫良被蛊惑般放轻脚步走近,鞋底踩碎枯枝,发出轻微声响。   那人身体一颤,猛地抬起头,露出张漂亮却苍白的脸庞,额上印记浓艳到了极致。   温枫良顿住。   是逢霜。   不,或许不是逢霜,是哪个又想欺骗他的魔物。   逢霜看清温枫良面貌时眼睛一亮,他张口想叫温枫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隐忍多时的低吟。   温枫良居高临下看着他,面上丝毫动容都无,清澈的眼瞳映着他不堪的模样。   他想,就这样吧,反正他喜欢温枫良,给温枫良也不亏。   他实在熬不住了。   尊严在几乎把他烧烂烧化的火焰下灰飞烟灭,他连骨子里都透着痒,恨不得让人敲碎他每一根骨头,使劲地挠一挠。   矜贵的仙尊丢弃了他的骄傲,抓着他心上人衣摆,颤着声开口。   这次蛊发来势汹汹,过往哪一次都不能比,偏他神智清晰无比。   他知道他是怎样在地上打滚,怎样急切地一遍遍哀求温枫良,像有亲人重病缠身的下人希望主人施舍一点恩惠那般。   可温枫良始终不为所动,冷眼看他丑态百出。   大概是觉得烦了,温枫良拣了根树枝。   逢霜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身上疼,心里更疼。   他闭上眼,眼泪顺着眼角没入鬓发,温枫良瞧见他的眼泪,手上不自觉缓了力道。   温枫良心脏漏了一拍,心烦意乱之下索性眼不见为净,从自己里衣撕下一截,蒙住他眼睛。   暮色四合,躺在败叶枯枝上的人似陷入昏迷,温枫良拿剑在逢霜脖颈比划几下,到底狠不下心。   他叹口气,给人拢好衣裳,迟疑着把逢霜抱在怀里。   他搜寻片刻,发现一处掩映在野草中的山洞。   检查过山洞,温枫良把逢霜抱进去。   夜明珠微弱的光芒照亮狭小的空间,温枫良不敢睡,坐在洞口,耳朵却竖的老高,留意身旁人的动静。   夜里寂静,他想起白日的事情。   该是伤了吧,他看到有血。   他撑着下巴想,这又是哪一出。   难不成是美人计?   目的呢?   小说里这种事情都是吸那种东西,这魔物也是吗?   耳朵渐渐染上红晕,仙尊眼眸含泪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   他无法否认,逢霜确实很美。   想的太入神,他换了个姿势,没注意到逢霜缓慢睁开眼。   仙尊眸中还残留着茫然,下一刻那些画面潮水般涌入他脑海,冷漠与杀意瞬间将茫然尽数驱逐。   温枫良只觉后背一凉,还没来的及转头,就被逢霜打晕。   意识坠入黑暗前,温枫良想,他猜的果然没错,这魔物是冲着他性命来的。   幸好他先前没中计,不然因为那种事死了,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仙尊没有接温枫良,任由温枫良脑袋砸在地上,他靠着石壁,像是第一次见到温枫良一般,看了温枫良很久很久。   他一直以为这人惜命,心肠很软,今日才知道,这人乖巧无害的表面下,也有一副铁石心肠。   逢霜疲惫地闭了闭眼。   他休息好了,撑着石壁站直身体,腿还是有些软。   全身都在疼,尤其是后面,不过都能忍。   那股火暂时被浇灭,被禁锢的灵力也回来了。   他揣了温枫良一脚,没使太大劲,仍把温枫良踢得翻了个身。   仙尊掐了个诀,消去身上痕迹,将温枫良护在结界中。   强大的灵力以他为中心,眨眼间席卷这一处山林。   还在和魔灵过招的灵恍了恍神,被魔灵一爪子拍飞。   它自然知道阵法里出了何事,也不恋战,转身就往阵法里窜,留魔灵在外不甘地嚎叫。   一回到阵法,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剑气。   仙尊握着盈朝,面色冷凝。   他已有多年不曾落入这般任人宰割的地步了。   被窥探记忆的愤怒,和被封住灵力,被强行唤醒蛊虫的屈辱难堪犹如滔天烈火,在阵法内熊熊燃烧。   仙尊愤怒之盛,连在长落渊睡大觉的墟光都从结界的波动中感觉到了。   最年轻的大魔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低声嘟囔:“他被人睡了?这么生气?”   “啧,可惜,”大魔揪了根草,平躺在大石头上,眯着眼睛看着灰蒙蒙的一线天空,“睡他的不是我。”   “上好的炉鼎啊,可惜了。”   “也不知是谁,运气这么好。”   他越想越高兴,哼起了他在人间听到的欢快小曲。   墟光其实不在乎逢霜是被人睡了还是出了什么,只要逢霜不开心,他就很开心。   当然,如果逢霜是被人睡了,他会更开心。   毕竟他一想到他是被作为炉鼎的逢霜打败的,他就郁闷的不得了,连饭都吃不下。   他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再有一千年,他肯定能出去。   温枫良被阵法里的声响惊得睫毛颤了颤,有清醒的迹象,仙尊干脆利索一敲,他又没了动静。   顾白梨急匆匆赶来,看到他师尊揪着他师娘衣领从阵法中出来。   逢霜立在云端,衣袖迎着山风,上下翻飞。   他把温枫良往顾白梨那里一扔,自己化作一道流光又飞入阵法中。   今日之仇不报,他就不叫逢霜。   “师尊……”   顾白梨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逢霜就不见踪影,他无可奈何,只好先把温枫良接住,检查温枫良有无受伤,再给逢霜传音。   温枫良他们消失好几日了,顾白梨在找他们的时候,“顺便”把整座山头都转了一遍,从某个盘踞在梧桐山的大魔口中得知,临东城的封印可能就在这附近。   封印藏的很隐秘,那大魔只知道大致范围。   逢霜忙着教训敌人,没功夫理会顾白梨的传音。   顾白梨也没闲着,他放好温枫良,绕着阵法走了一圈。   这阵法原藏在山洞中,这会儿山洞被逢霜炸了,顾白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体型庞大、目不转睛盯着他师娘的魔灵。   那魔灵口中吐出几缕黑气,温枫良在昏睡中死死皱着眉。   顾白梨打散那黑气,目光凌冽看着魔灵,魔灵似有顾忌,只在固定范围内活动。   顾白梨不再管那魔灵,认认真真地结阵,不少魔物从草丛中探出个脑袋来看。   它们中间大部分都被顾白梨揍过。   被揍的最狠的那个大魔搓着手,伸长脖子,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和后期被关进囚魔塔的魔物不同,这群知道封印存在的魔物虽然也很凶残,但它们在某一方面相对而言很“单纯。”   它们非常信奉强者,以强者为尊,不管那强者是魔是仙是妖还是修士。   换句话说,它们很会审时度势,很会认怂。   顾白梨当时也是发觉了这一点,没杀它们,不然他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杀魔物,连师尊的面都没见上。   那阵结到四分之三,顾白梨手一颤,阵法溃散成无数细小光斑。   围观的魔物不约而同嘁了一声。   顾白梨:“……”   顾白梨不理它们,转过头,看往城门方向。   似乎又有魔物进城了。   他抬眸看了眼阵法,师尊在还里头没出来,又看了眼温枫良,师娘昏迷着,帮不上忙,最后看了眼那群魔物,数量多,解决起来废时间。   魔物们见他握着本命剑的手指紧了紧,纷纷四下逃窜,把以为有好戏看的魔灵弄的一愣一愣。   一群怂鬼。   魔灵甩了甩它短小的尾巴,决定对灵的求助视而不见,谁让灵骗它还欺负它,这下好了吧,被人揍的哭爹喊娘。   它幸灾乐祸没多久,忽地忆起它和灵是一体的,灵没了它也要玩完,风风火火加入战场,几息之后又灰溜溜躲在最边缘。   -------------------- 第39章   仙尊见识比温枫良广,见到小时候的温枫良时,就明白自己落入怎样的阵法。   他极快地封住往后记忆。   对他而言,被他人窥探记忆,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   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环境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四四方方的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人影,还有声音?   还有这不停转着的东西是什么,怎么还有风?   他把能活动的范围转了个遍,最后才试探性坐在沙发上,看着坐在桌边写写画画的小温枫良。   嗯,是在做作业。   他想起刚才听到的对话,站起身走过去看了眼。   看不懂。   和修真界的文字天差地别。   他看着小温枫良做完作业,看了会动画片,在母亲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关掉电视。   他跟过去,见到小温枫良抱着玩偶趴在床上,喃喃着要早点长大,要吃很多好吃,去很多好玩的地方,还要认识好多好朋友。   仙尊弯了弯唇角。   小温枫良和长大后容貌差距挺大,但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尤其是委屈巴巴看人的时候。   仙尊在小温枫良身边跟了几天,认得一些简单的字,也大概了解了大部分家具的用途。   他站在窗边,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出神。   温枫良是怎样从这个世界到了修真界?   玻璃落地的声音唤回他思绪,他转过头,看到温枫良的母亲急急忙忙从卧室出来,跑到厨房,关心地问温枫良有没有事。   小孩摇了摇头,母亲让小孩去客厅休息,自己拿了扫帚簸箕收集碎玻璃。   仙尊看向客厅挂的钟,果然下一秒,他又听到厨房的动静。   这次不同的是,温枫良的母亲并没有轻声细语,而是破口大骂,言辞难听到仙尊都忍不住皱眉。   小孩抿着嘴,无声地掉眼泪。   下班回家的父亲得知原委,并不帮小孩说话,还要数落小孩没有男孩子样,遇到事情只会哭。   小孩蹲在地上,一片片拾起碎玻璃,扔到垃圾袋,回到房间也不敢哭出声。   温枫良的记忆矛盾又混乱,有时候仙尊看见他们一家其乐融融,父母亲把小孩当做掌中宝贝,有时候又见父母亲吵嚷打架,将小孩当做出气筒,而且都在同一场景。   小孩随着年龄推移慢慢长大,依旧和仙尊记忆中的相貌不同。   仙尊见到的场景也逐渐变多,他见过温枫良挤过公交,见过温枫良在傍晚的微风中蹬着自行车,见过温枫良到湖边划过船,见过温枫良坐摩天轮过山车,见过温枫良大热天的到动物园看熊猫。   他还怪喜欢这种只有黑白两色的动物。   仗着没人能看见自己,他摸了好一阵子熊猫。   温枫良欢乐的记忆并不多。   他毕业后,找了个普普通通的工作,成了众多社畜之一,工资虽然不是很高,也足够他花销。   可惜他父亲被钱财迷住了心窍,竟将自己唯一的儿子送给他人做玩物。   在温枫良推开门的刹那,时光犹如倒转,回到几天之前。   温家父母态度坚决,说什么都不肯卖掉自己儿子,那富家子恼羞成怒,让人绑了温枫良关在屋里。   两种情况的结局一模一样,温枫良跳了楼。   逢霜视野一黑,再睁眼,是他熟悉的修真界。   原来……温枫良是这样到的修真界。   分明很怕死,玉碎的时候倒很决绝。   再后来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立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偶尔有极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   他不知立了多久,才重新看到景物。   “仙尊?您怎么在这?”   逢霜闻声转头,见到温枫良神情惊讶地向他跑来。   他一眼便看出这温枫良是假的,他若是信了,就会坠入另一场幻梦,逐渐迷失心智。   真的温枫良还需要他去救,不能在此浪费时间。   仙尊手腕一转,召出盈朝,那假的温枫良惊愕之色还没散去,仙尊掌中本命剑已割断他咽喉。   虚空中响起声轻笑,宛如来自四面八方,逢霜脸色一寒,刚确认那声音来源何处,便觉体内一空。   他陷在阵中,灵力被制,却也不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但他没料到,对方竟能强行唤醒蛊虫。   短短一炷香时间,那火就烧的他走不动路。   顾不得环境变化,他寻了处小山丘,咬着牙开始熬。   直到温枫良到来。   他恨,恨到心上撕裂似的疼。   他绝不可能放过始作俑者。   压根不给灵求饶或者解释的机会,他几乎是以命相拼,逼的灵节节败退,阵法裂开一道道碎痕。   魔灵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尽管它知道,灵没了它也活不了。   执剑的仙尊很漂亮,也很凶,杀意之盛,修为之强,让它这由恶念诞生的魔灵都惊惧不已。   更可怕的是,它在逢霜身上,嗅到了一丝属于神的气息。   灵被揍的奄奄一息,好不容易躲开仙尊的攻击,气喘吁吁高声叫道:“我给你温枫良的法器!”   仙尊动作一顿,灵得了喘..息,连忙说:“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那个人让我给温枫良的法器就没有了。”   “拿来。”仙尊也不废话,大有灵不给他他继续动手的架势,灵身体一抖,乖乖把东西交出来。   法器被伪装成玉佩,逢霜粗略检查一遍,没发现有动过手脚的痕迹,他把法器揣进怀里,抬起眸子望向灵。   灵往后跳了一大截:“你拿了东西,就不能再打我了。你们人类要讲信誉。”   “本尊何时答应过你?”   灵睁大眼睛,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   它声音小小的:“你东西都拿了呀,你不能言而无信。”   仙尊短促笑了一声,眼底没一分笑意,他掸了掸衣袖:“言而无信又如何?”   灵知道是它事情做过火了,它垂着脑袋,耳朵也耷拉下来,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对不起,我不该戏弄你。”   它只是很好奇。   好奇逢霜的炉鼎之身,好奇逢霜蛊发之后会怎样,它看出温枫良和逢霜有契约,见逢霜难受的很,才把温枫良送去。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真的和它没关系。   是温枫良自己以为逢霜是魔物所扮。   逢霜怔了怔。   契约,他和温枫良何时结过契?   灵见他疑惑,得意洋洋道:“你居然不知道?”   仙尊看着它,它摇摇尾巴,很自信地说:“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我看得出你们结了契。”   逢霜:“……”   魔灵见逢霜有再动手的意思,一巴掌把灵呼到另一边,它不晓得如何称呼逢霜,便道:“它是个傻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它一般计较。”   仙尊权衡利弊,要杀了这俩玩意儿的话,他受的伤还要重些。   还有逃出囚魔塔的魔物没解决,他也还有事情没做完。   不太划算。   仙尊收起剑,转过身,走了。   魔灵松了一大口气,又一巴掌把灵拍到一边:“我差点被你害死!”   灵嘟囔道:“我哪知道他这么小气。”   仙尊微微偏过头,魔灵怕他听到,赶忙把灵嘴巴捂住,见逢霜没有回头才松开爪子。   “你想死别连累我!”魔灵道,“我还想多吃几个修炼者,去人间转转。”   灵是善念,某方面感知没有魔灵敏锐。   “师尊。”   顾白梨迎上来,低声道:“有大魔进城了。”   “嗯,”逢霜视线掠过昏迷中的温枫良,“先回鸳鸯阁。”   “是。”   师尊受伤,师娘昏迷,大魔进城,顾白梨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时候提出封印一事。   对徒弟的想法心知肚明,逢霜道:“是封印,但不是通往魔界的封印。”   具体封印着什么,还不知道。   鸳鸯阁山门处,早有弟子等候,在他们身后,透过半掩的大门,能看到淡黄色的苍雀花鲜红如血。   是……今日那个大魔?   “是它,”绪清感慨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温枫良被送回他原先住的房间,仙尊变成少年模样,单独一间房。   “孟师弟,你去哪儿了?我在鸳鸯阁到处找不到你。还以为……还以为……”   郭泽听闻少年的消息,匆忙赶来。   “你受伤了?!重不重?让师兄看看。”   少年偏了偏身体,躲过郭泽想碰他的手,冷声道:“出去。”   “师弟……”   “出去。”   逢霜音量不大,语气十分冷漠。   郭泽愣了愣,不知所措道: “好好好,我出去,你别生气。这些药都是我在拍卖会上买的,你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师兄这就出去了,你就需要就叫我一声。”   郭泽留在桌上的药仙尊看也没看。   仙尊挑选着瓷瓶,有些茫然。   应该是用伤药吧。   在梧桐山时没在意,这会儿一个人待在屋里,才觉那处疼的钻心。   翻着瓷瓶的手指顿住,仙尊凝视着指下绘有竹与兰的精美小瓷盒。   这是昭戚很久很久以前给他的,里头装的是脂膏。   “炉鼎之身虽惯于承欢,但毕竟是第一次,怕你疼,给你准备了这个。”   “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用上,又不希望你用上。”   逢霜闭了闭眼,将那瓷盒重新放回乾坤袋,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幻境里那件事。   然而越是不想,画面就越是清晰。   尽管温枫良已经尽量捋平那根枯枝,尽管他是炉鼎之身,可他还是疼到浑身颤抖。   他从来没想过,他会丢掉尊严骄傲去求一个人,更没有想过,他会被自己的心上人用一根枯枝破了身。   仙尊自嘲地笑了笑,捂着胸口接连呕了好几口黑血。   他为温枫良强行取蛊的伤还没好透,又经今天这一遭,若不是靠着穆谶的禁制和高深的修为,恐怕已陨落在梧桐山。   他不由得想,他死了,温枫良会不会高兴一些?   他可以给温枫良亲手杀了他的机会,不过不是现在,等他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到时候温枫良想怎么杀他,都与他无关。   随手抹去唇边血迹,仙尊取了伤药,艰难地给自己抹药。   他头一回做这种事情,说是抹药倒不如说是新一轮的自我折磨,等他笨拙弄好,身上全是疼出来的冷汗。   给顾白梨传音,让顾白梨给他要了热水,他抿着唇走到浴桶边,把自己泡进水中。   他想休息片刻去找温枫良,或许是他太累,身心俱疲,沉在水中睡着了。   郭泽担心他,敲了半天门都没见他开门,自己又破不开他的结界,便慌慌张张去找顾白梨。   顾白梨安慰郭泽几句,让郭泽放心,支开郭泽后进入房间。   水冷透了,仙尊闭着眼,脸色苍白,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顾白梨停在离仙尊五六步的距离,隔着屏风道:“师尊,师娘醒了,想见您。”   过了十几息,仙尊道:“本尊睡了,明日吧。”   “徒儿这就去回禀师娘,”顾白梨道,“师尊受伤了,可要徒儿为您护法?”   “不必。”   温枫良听了顾白梨的话,默了默:“那我明日再去找他。”   翌日一早,温枫良便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敲仙尊房门。   他敲了十几下,才见仙尊慢吞吞打开门。   温枫良震惊道:“你脸色怎这样白?”   顾白梨皱起眉头。   师尊脸色昨日还勉强算得上有些许血色,今日是半分血色都没了,身形也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哪里见过仙尊如此姿态,当下也忘了温枫良还在,跨过门槛道:“我为您护法,您即刻疗伤。”   “不急。你先出去。”   顾白梨犹豫一下,离开房间。   温枫良对逢霜行了个大礼:“晚辈多谢仙尊救命之恩。”   逢霜没问温枫良是怎么认出自己这种废话。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出来。   仙尊道:“你没事便好。可有不适之处?”   “谢仙尊关心,并无。”   温枫良不是很适应仙尊说这话,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忐忑不安,小心翼翼问出他担心了一晚上的事情。   “仙尊见过我的记忆?”   “嗯,”仙尊坦白道,“你是异世之魂。”   “按修真界的规矩,要以夺舍论处。”   温枫良脸庞瞬间变白。   -------------------- 第40章   屋里屋外俱静。   从清楚自己穿书后,就在担忧这件事,温枫良假装镇定地抿了口茶,极小声地问,是怎样的处罚。   仙尊道:“废去修为,散去魂魄。”   温枫良一惊。   单是废去修为的话他还能忍,不做修士有不做修士的好处,可散去魂魄,是不是意味着他即便死了,也回不到修真界?   手心密密麻麻都是冷汗,温枫良定定神,想求仙尊饶他一命。   逢霜静静地凝视着温枫良,见温枫良抬头才挪开视线看着紧闭的窗户,他屈指一弹,一缕剑气撞开窗户,清新空气携着苍雀花的清香涌入房间。   仙尊只着了件白色中衣,背对着温枫良,长发不束,柔柔地垂在身后,衬得那截腰更加纤细,也衬得他整个人愈发脆弱。   温枫良心里一颤,未及他细细思索原因,仙尊不紧不慢道:“本尊不会告诉任何人。”   逢霜转过身,神色无比认真。   温枫良回过神,忽略那点莫名悸动,站起来笑道:“晚辈自然相信仙尊。”   逢霜道:“你不信。”   温枫良笑容一僵:“仙尊莫要开……”   逢霜口齿清晰重复一遍:“你不信。”   温枫良谎说不下去,轻轻叹口气,坦白道:“是,您说的没错。”   他低着头,不敢看逢霜的眼睛,声音很低:“晚辈与您的关系说不上好,晚辈也没有能打动您让您替我保守秘密的珍奇物件,而且……”   逢霜打断他的话:“你发上簪子,本尊看着挺好,便当做报酬。”   “啊?”温枫良怔了怔,“可这根簪子很便宜,值不了多少钱。要不等离了临东城,晚辈到哪个拍卖会上给您买个新的?”   “你没那么多钱。”   温枫良:“……”   倒也不用说的这么直白。   逢霜道:“再便宜的东西,只要本尊喜欢,它也是无价之宝。”   温枫良想了想,是这个理,也不再纠结,很干脆地拔下簪子,双手奉给仙尊。   仙尊把玉簪收进怀里,拿出灵交给他的玉佩:“这是那人留给你的法器。”   温枫良接过,不免有些许失望,他以为是多威风厉害的法器,才冒着生命危险前往,却没想到,竟是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法器。   仙尊把他那点失落看在眼里,脑中盘算着从哪儿给他找件让他中意的法器,口中道:“盘膝坐下,本尊为你护法。”   他不是温枫良,知道这法器并不普通。   它可以遮掩温枫良体内魔气,也可以洗去温枫良经脉丹田中因魔气产生的杂质。   那与他灵力同源的封印虽然强,但随着时间推移会逐渐减弱。   这也是他为何几次能在温枫良情绪波动大时察觉到温枫良的魔气。   有了这法器,除非是温枫良自己愿意,否则即便是温枫良情绪崩溃,变成疯子,也没人能察觉到魔气,更不会发生温枫良控制不住魔气,堕入魔道这种事。   那人究竟是谁?有何目的?   创建鸳鸯阁,种下苍雀花,结下布满整座临东城的大阵,还知道温枫良体内有魔气,留下这样的法器。   仙尊忽地捂住嘴,把咳声闷在嗓中,咽下满嘴血腥。   手伸入水中洗去血色,仙尊望着不远处如血的苍雀花,脑中满是对鸳鸯阁那位尊上的好奇。   还有梧桐山,究竟封印着什么东西。   等过几天,他要再去看看。   温枫良和法器结完契约,只觉浑身轻松,他睁眼后下意识寻找逢霜的身影。   仙尊靠坐窗边,一手支着额头,另一只手自然垂在腿上,握着他那根不值钱的玉簪,已经睡着了。   睡也睡的不安稳,眉头紧蹙,唇也抿的紧紧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好似在忍着什么痛楚。   察觉到温枫良靠近,仙尊睁开眼:“本尊不要谢礼。”   温枫良:“……”   仙尊道:“还有事?”   温枫良本来想问逢霜救他时,有没有看到他身边那个假装仙尊的魔物,可看到仙尊形容疲惫,他道:“没有了。”   “嗯,出去吧。本尊睡会儿,你让顾白梨不必来。”   温枫良鬼使神差道:“晚辈抱您到床上吧。”   话一出口,逢霜再次睁开眼睛,温枫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道:“晚辈胡言乱语,在此向仙尊道歉。”   说完一溜烟跑了。   逢霜看着温枫良背影消失在门外,笑了一声,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他拂了拂衣袍站起,饶是身后疼的他冷汗直冒,他也挺直了脊背,步伐缓慢但平稳。   窗户啪地关上。   仙尊跪坐在榻上,面前摆了许多瓶瓶罐罐。   昨日的药好像没用,那处越来越疼了,他迟疑着又挑出另一个药瓶。   温枫良出门不久,遇到担心师尊的顾白梨,他把逢霜的话如实说了,顾白梨长叹。   “既是师尊的意思,徒儿也不好再坚持。”   “师尊不愿让我见到他受伤的狼狈模样,这段时间,就辛苦师娘多往师尊那里跑几趟。徒儿感激不尽。”   温枫良道:“义不容辞。”   仙尊是为他受了伤,为他取到了法器,又很大方的不要他的谢礼,顾白梨不说,他也会自请照顾仙尊。   逢霜这一觉睡到了天黑。   他在梦里又经历了一遍幻境中的事,醒来看到温枫良,一时恍惚,语气不是很好:“出去。”   温枫良瞧他脸色,比白日好了几分,抱着不跟病人计较的念头,温声道:“饭菜在桌上,是温的。晚辈这就出去,您有事就叫我。”   仙尊靠着床头,摁着太阳穴。   他不该再想这件事了。   他越在意,越容易从中诞生心魔。   毕竟是炉鼎之身,被折腾的再惨,休息一日也该好了。   拉开门,灿烂阳光撒了他一身,他听到有人叫他,转头看去,温枫良抱着个小姑娘笑吟吟朝他走来。   温枫良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小姑娘心领神会从他身上跳下去,清脆悦耳地说了句温哥哥待会儿见,撒欢似的跑入小径,去找小伙伴玩了。   “仙尊气色好多了。”   逢霜若有所思:“喜欢小孩?”   温枫良短暂一怔,唇角露出笑意:“多可爱啊。”   “晚辈见今日天气甚好,想到仙尊在房中闷了两日,就大着胆子,想邀仙尊出门一逛,权做散心。”   逢霜换了件绣有银色香草兰纹的衣裳,同温枫良并肩走在花丛中。   两人头一回与对方散步,竟都觉得没丝毫别扭之处。   仿佛曾经发生过一样。   不时有小孩跑来,甜甜地叫上声温哥哥,温枫良笑着取出手帕,把糕点一块一块分给他们。   “没有了,去玩吧。”   他摸摸小男孩的头,指着不远处的凉亭对逢霜道:“我们去那儿吧。”   苍雀花从血红色又变回奶黄,映着蓝天白云,远山连碧,漂亮的很。   和城中是两个世界。   逢霜问起绪清,温枫良道:“绪宗主说,让您伤养的差不多了,他再定时日。”   “鱼进了网,断没有让它再跑了的可能。”绪清微笑着走入凉亭,“晚辈鸳鸯阁宗主绪清,在此见过仙尊。”   “前些日子不知是仙尊,有所怠慢,请仙尊海涵。”   逢霜继任仙尊的大典,绪清没参加,只从旁人言辞中得知,这一任仙尊道号逢霜,是极顶尖的容色。   “宗主客气了,”逢霜道,“本尊伤势无碍,眼下最重要的是那魔物。”   “仙尊有所不知,这城中所有阵法,皆是为那魔物所设。它进了城,就别想再活着出去。”   “我来寻仙尊,一是让仙尊在阁中安心养伤,二是有一事要告知仙尊。”   温枫良自觉要回避,逢霜抢在绪清开口前说:“你听得。”   绪清道:“这事要夫人在场才能说。”   温枫良:“……”   绪清失笑:“夫人不用紧张。尊上有言,若来的只有夫人一人,便只说给夫人留有法器。若是仙尊陪同来了,那么就让我们告诉仙尊,在梧桐山的封印里,同样有尊上留给仙尊的东西。”   “是一样修真界谁都想得到的东西。”   绪清神情太过严肃认真,温枫良小声问道:“是什么?”   绪清也压低声音:“一块,神的骸骨。”   温枫良还没意识到这东西有多难得,他对面的仙尊猛地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茶盏。   碧绿澄澈的茶水污了他衣裳,他看也未看,直直盯着绪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绪清依旧是笑着,他道:“晚辈知道。”   “尊上给您留了块神的骸骨。”   温枫良面露疑惑,逢霜解释道:“传说神骨能让毫无天赋的普通人变成绝世大能,还能给修士易经洗髓,让资质更上一层楼,使修炼速度一日千里。”   “渡劫时,有神骨庇佑,不会坠入心魔劫,也不会在渡劫时陨落。”   “最重要的是,使用得当,可让人起死回生。”   每一个神陨落后,陨落之地都会腾起万丈火焰,等到火焰熄灭,别说神骨,就连神的半分存在过的痕迹都找不到。   温枫良震惊又疑惑:“神骨这样难得,尊上怎会留给您?”   “本尊也有此疑问,不知绪宗主可否为本尊解惑?”   绪清道:“仙尊,晚辈已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不会和您开这种玩笑,也没必要和您开这种玩笑。”   “您应该还疑惑,为何我们知道神骨,却数百年不派人去取,老老实实等着您。”   “鸳鸯阁宗主一辈子出不了山门,弟子们若有知道神骨的,踏出山门也都忘了。这玩意儿,记在这里,要忘记很容易。”   他指指自己脑袋:“就算有弟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办法记起来了,他到了梧桐山,找到了封印,结局也只是死。”   鸳鸯阁宗主脸上笑容渐渐扩大:“尊上留给您的东西,只有您能取。”   “是真是假,您一去便知。”   逢霜一瞬间感到毛骨悚然,他重新坐下,沉声道:“他要本尊替他做什么?”   绪清顿了顿,看了眼温枫良,眉眼含笑:“条件说出来您和夫人或许不信。尊上仅说,让您惜取眼前人,善待夫人。”   温枫良:“……”   他确实不信。   给他留法器,又给逢霜留神骨,就是为了撮合他俩?   逗他玩呢?   “宗主别开玩笑了。”   绪清道:“晚辈所言,句句属实。”   温枫良:“……”   温枫良忍不住道:“你们尊上,是月老?”   绪清茫然脸,温枫良道:“若非月老,怎会这般心心念念想撮合我和仙尊?”   绪清:“……”   “我累了,先回去歇着了。”   温枫良强压住无缘无故出现的怒火,拂袖离去。   绪清不明白温枫良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在他看来,两人都已成了亲,又一同经历过危险,感情不是应该更好吗?   仙尊没有给他解答的意思,他尴尬地坐了几息,借口有事处理遛了。   仙尊安静坐在亭中,小孩欢乐的笑声时有时无传进他耳中,他想起在温枫良记忆中看到的那一幕,低声一笑。   温枫良说,他不喜欢男人。   -------------------- 第41章   仙尊以养伤待在房中不出,点名让温枫良照顾,温枫良端着伤药绷带等物到了房间,却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留在桌上的传音仙鹤传出仙尊的声音,仙尊说自己有事要离开几日。   对于逢霜的行踪,温枫良了然。   他当然不会告诉其他人神骨的存在,按逢霜所说,送药送饭,然后陪小孩子们玩,晚上回仙尊屋里睡觉。   他格外喜欢那个叫云云的小姑娘。   顾白梨也没闲着,趁此机会每天都带弟子到城中找魔物练手。   他见过那日进城的大魔。   那大魔一身苍青色衣衫,腰间系着玉笛,倚在墙边淡淡地看着他们。   大魔容色出众气质超群,单看那周身气度,不像是魔物,倒像即将飞升的修士大能,在破败的、充满魔气的城中,显得格格不入。   见顾白梨注意到他,他不慌不忙,冲顾白梨一笑,笑容温柔干净,而后又如老朋友告别般,对顾白梨挥挥手,迈入小巷。   顾白梨从未见过这般魔物,他对那大魔实在好奇,绪清表示自己也很好奇。   尊上只说苍雀花第二次变红,就让他们启动阵法诛杀大魔,并未告诉他们大魔的名字身份。   他俩颇为投缘,聊完正事又聊别的,绪清问温枫良拿没拿到法器。   顾白梨不确定道:“应该拿到了吧。”   绪清纠正他不能说应该,要说肯定拿到了,他支着下巴,感慨似的告诉顾白梨,从他知道尊上有法器留给温枫良起,就一直想知道什么样的法器。   顾白梨道:“那你直接去问师娘啊。”   “那样多不好。”   顾白梨:“……”   绪清戳戳他胳膊:“你那个徒弟,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闹的很大,几乎整个修真界都知道,顾白梨没瞒着的必要,他思忖几息,最终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原因。”   他那次历练前,楚映越还是他熟悉的徒弟,乖巧听话,待人接物皆有分寸,可在他历练中途,楚映越受伤后,整个人就变了。   自私阴郁,心狠手辣,和以前判若两人。   若非嬴绮确定是楚映越,他都怀疑楚映越是被哪个魔修夺舍了。   他摇摇头,再一次低声重复道:“我也不知道。”   绪清听顾白梨说完,觉得他好像曾经在哪本书上看到类似情况,可他怎么都想不起,顾白梨不等他安慰,自己长长吐了口气,把话题转到苍雀花上。   绪清道:“我这几日想了想,你们走前装些鸳鸯阁的泥土,也许能养活。”   转头见温枫良玩累了,坐在凉亭中吃点心,绪清笑着说:“我看夫人很喜欢苍雀花蜜做的糕点,到时候再多给你们装点。”   第八日,仙尊打开房门。   他面色依旧白,唇也没几分血色,身形似乎又瘦了些。   顾白梨不自觉皱眉,他感觉他师尊的伤势不仅没好,反而更严重了,竟有种不胜衣之感。   “温枫良在何处?”   “师尊稍等,徒儿这就去叫师娘。”   “不用,我不找他。”   话虽这般说,仙尊脚下却往顾白梨说的方向走去,步伐很慢,但走的很稳。   温枫良和小孩们玩老鹰捉小鸡玩的很开心。   逢霜看了好一会儿,在温枫良察觉到注视向他看来前别开视线。   温枫良……   他在梧桐山确实养了三天伤,这三天内他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同温枫良相处的过往。   这具躯壳里装的是来自异世的魂魄,不是他梦里那个人。   那……   那又怎么样呢?   他看上的是这个人,又不是这具躯壳。   仙尊低垂的眉眼间显出几分浅淡笑意来,声音也似春日解冻的溪水,映着两岸莹莹绿草,清澈中带着些许暖。   “他本命法器是锤,不再适合练剑,回宗后你还得继续教他。我这里还有一套身法,你也顺便教了。”   顾白梨道:“师尊为何不自己教?”   “他怕我,我也不会教。与其让他学的小心翼翼,还不如你来。”   顾白梨笑了起来,他向逢霜行礼道:“徒儿定不负师尊所托。”   “本尊要提前回宗,他不想回青羽宫就在山下多留着日子,不必急着回去。本尊养伤期间,他有什么需求直接应了,不必告知杜瑄枢,若出了事,本尊担着。”   顾白梨笑着应了,又向他请示,说想从自己那条灵矿中拨出四成灵石来,用以重建鸳鸯阁。   逢霜道:“灵矿既然给了你,你就自己拿主意,无需问我。”   仙尊心中一动,温枫良宗门好像挺穷,如果他分给温枫良一条灵矿,温枫良会不会很高兴?   他想一辈子把温枫良留在他身边,想温枫良对他露出同样快乐的笑。   “绪宗主说何时动手?”   “三日后,”顾白梨道,“师尊放心,徒儿一定会保护好师娘。”   仙尊颔首,把事情交代完,他不再开口,顾白梨见他望着温枫良,很识趣地告退。   微风习习,夹杂着苍雀花的香味,仙尊端坐凉亭,神情柔和,似陷入一场美梦。   温枫良有所感,频频往凉亭望来。   仙尊捏了术法隐藏自己身形气息,故而温枫良只瞧见亭中空无一人。   小孩们连声催促,温枫良暗笑自己疑神疑鬼,继续扮演老鹰。   仙尊手捂住唇用力咳了几声,咽下喉头血腥气,他没叫温枫良,自己起身回了屋。   傍晚,温枫良拎着食盒进屋,仙尊坐在窗边,听到动静看过来。   扬起嘴角,温枫良道:“仙尊,吃饭了,今日有苍雀花做成的菜,绪宗主说……”   温枫良后头说了什么逢霜一个字都没听清,他十分专注地盯着温枫良,心想,不是这种,不是这种看似恭敬实则疏远的笑容,他想要的是白天他看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   温枫良后背发凉,忍不住后退一步,仙尊骤然回神:“本尊不饿,你吃吧。”   既然仙尊醒来了,就没再和仙尊待在一间房的必要,温枫良利索收拾好碗碟,又铺好床榻。   “仙尊放心,您的床我没睡过,被褥都是干净的。”   看到堆在角落的被子,逢霜就清楚这几日温枫良一直在打地铺。   “本尊今晚走,你可以睡床。”   他伤的很重,跟顾白梨说的事情其实不需要他亲自来讲,留一则传音就行,但他鬼使神差地来了,还留到现在。   逢霜走时,温枫良正睡的香甜。   顾白梨对弟子们解释,说少年受了伤,他给宗门传了信,昨夜宗门派弟子来把少年带回宗了,让他们不用担心。   郭泽担忧少年,连忙问少年伤的重不重之类,顾白梨通通答了,他才失魂落魄地喃喃几句。   从始至终,除了绪清温枫良顾白梨三人,无人知晓少年就是仙尊。   三日时光弹指而过。   城中魔气已浓如黑云,要出城势必要经过一场恶战,单是携两门派的弟子,顾白梨有把握,但加上这半城百姓……   他和绪清商量过此事,绪清说让他别担忧。   “我让你带他们走,必定是有方法。”   弟子们平日练剑的地方,藏着一座传送法阵。   用现任宗主心头血开启,只能用一次。   传送阵不只是传送阵,其巨大复杂,令顾白梨惊叹不已。   “这……也是你们那位尊上所设?”   “是也不是。尊上立阵之时,临东城还没建立。”   这是一代代宗主费心竭力改造的心血。   绪清没有说,每一位宗主继位时,都会坠入幻梦,他们在幻梦里能清楚看到魔界封印被打开后发生的事情。   用炼狱来形容尚且不够。   鸳鸯阁的弟子们傻了眼,他们先前以为顾白梨等人要护送出城的是百姓,没想到他们也在其中。   他们不愿意走,说什么都要与宗主共存亡,绪清道:“你们留下来帮不上,反倒是给我添乱。”   “弟子记得您说过,鸳鸯阁弟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抛下一位同门。宗主,弟子不想走。”   余下的弟子也七嘴八舌地喊着不想走,他们看着绪清,眼神殷切。   “师尊,徒儿也不想走。”   绪清的徒弟华焉走上前来,囚魔塔出事那段时日他在闭关,直到昨日才出关。   “城中魔物肆虐,有师兄弟们在,可以减轻师尊的负担。至于生死,”他笑了笑,“修士本就是与天争命,赢了固然欣喜,输了也不可惜。”   “胡闹!”   绪清斥他,他毫不畏惧和绪清对视:“徒儿没有胡闹。我这条命是您所救,就意味着不可能丢下您独自逃命。”   “既然你知道你这条命是我给你的,那你就该听我的话。”绪清看着眼前一众弟子们,“你,还有你们,都该听我的话。”   “师尊……”   “你若还认我这个师尊,就听话。”   小姑娘云云在沉重的气氛中意识到不对,从温枫良怀里挣扎着跳出来,抱着绪清大腿奶声奶气道:“清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绪清摸摸她的头:“哥哥现在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云云乖,你先和林哥哥他们出城。”   小姑娘摇头,死活不松手,绪清无奈,只好蹲下,骗她说让他们先走,自己一会儿就来。   小姑娘好哄,拉勾保证再承诺几样吃食就犹豫了,绪清温声道:“那这样,你一天画一朵苍雀花,等画到三百朵的时候,你就能看到我了。”   “我给你带很多糖葫芦,好看的衣服,还有你最喜欢的瓷娃娃,好不好?”   小姑娘撅着嘴,勉勉强强点了点头,绪清夸她真乖,抱起她交给温枫良。   “云云以后就劳烦夫人费心了。”   看得出温枫良喜欢云云,绪清同温枫良说过小姑娘的身世,他希望自己死后,温枫良能抚养这个从小就被父母遗弃的小姑娘。   当时温枫良说他尊重小姑娘的选择,小姑娘想留在鸳鸯阁,他不会强行把人带走,如果小姑娘愿意和他走,那他日后绝不会亏待小姑娘。   再无别事,绪清板起脸,用他宗主的身份,最后一次给他的弟子们下了命令。   不得轻生,不得入魔,不得以身犯险,以及,好好活下去。   他话音刚落,反手一掌拍在自己胸口,呕出口心头血。   “师尊——”   阵法亮起微光,华焉急切的呼唤断在空中。   与此同时,临东城全部被结界笼住,透不进一丝微风,也出不去一只蚂蚁。   拭去唇畔血迹,绪清环顾四周,没有半分人影,也不闻半分人声,鸳鸯阁一下子安静下来,鸟鸣清晰到刺耳,只剩风中摇曳的苍雀花还陪着他。   用他一人,换人间安稳,值得。   师尊,我来找你了。   他折了朵苍雀花夹在指间,往他寝殿走去。   在他寝殿内,一样藏着阵法。   一道要他命,也能要了这满城魔物性命的诛魔大阵。   片刻后,供奉魂灯的偏殿里,属于鸳鸯阁宗主绪清的那盏魂灯无声碎裂。   城外华焉刚刚站定,心头一疼。   他意识到什么,猛地扑到城外结界上,一遍又一遍地喊师尊。   他砸着结界,会的术法全部使出来,一点用都没有,狼狈跌坐在地。   “师尊……”   无数的苍雀花花瓣在空中飞舞,柔嫩的花瓣宛如尖锐锋利的利刃,能轻而易举割破魔物们坚硬的皮毛。   魔物们几乎被阵法束缚在原地。   大魔立在屋顶,手中握着玉笛,冷笑一声。   难怪他把这座城翻了个遍都没找到封印,原来是藏在鸳鸯阁中。   苍雀花既起了加强封印的作用,又能掩饰封印的气息,若不是此番鸳鸯阁护山大阵消失,他恐怕不会往这里想。   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他破开封印,见到他主人。   这大阵再怎么厉害,总有破绽。   城内大魔信心满满。   城外众人心惊胆战。   顾白梨掐着传音,如果绪清失败,他立刻就能向各大宗主掌教传讯。   虽然绪清很相信他们尊上,但毕竟是关乎人间的大事,还是多做准备为好。   离城二十里左右,等着来自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   顾白梨目光一凝,停在临东城上空。   大魔动作一顿,也抬头看向天空。   不光是他们,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天上的变化。   紫黑色的云以极快的速度聚拢,在云层中穿梭的闪电呈截然相反的明亮金黄色。   这是……劫雷?   -------------------- 第42章   顾白梨仔细看了看,又不像是劫雷。   魔修也好,魔物也罢,晋升所渡的劫被称为魔劫。顾白梨历练时偶然见过一魔修渡劫,不是这样的。   他看不透这雷是善是恶,紧扣着法器,确保待会儿如果真的出事,他能第一时间把温枫良送到相对安全的地方。   即便他没跟逢霜保证过,他也不会让温枫良陷入危险。   温枫良抱着云云站在树下,小姑娘仿佛明白了什么,眼泪断了线的珍珠般往下坠,滴在温枫良衣上,渗进布料,烫的温枫良眼眶酸了,心也软了。   小姑娘攥着他衣服,哽咽着说她想见清哥哥,又问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清哥哥了。   温枫良短暂沉默下,而后取手帕轻柔拭去小姑娘脸上泪水,柔声道:“当然不会啦。清哥哥去做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了,等你画满三百朵苍雀花,他就会回来了。”   小姑娘这会儿倒是聪明的很,不好哄,她指着还在流泪的华焉问道:“那他怎么哭的这么伤心?”   她声音不小,清楚落在众人耳中,华焉抹了抹脸,试了几次勉强露出个笑来:“我没哭。”   “你骗人,你眼睛还是红红的。”   华焉:“……”   华焉:“我眼睛里进了沙子,揉红的。”   温枫良一边轻声细语安慰小姑娘,一边关注城中情况,但那雷云出现后,临东城仿佛进入了黑夜,透不出半分光亮,他们只能凭动静,猜测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诛魔大阵启动了。”   梨花林中闪出一道青色身影,他扬起头望着晴朗天空,随后又闭上眼,催动留在临东城的半缕细小神念。   衣着华贵的男子无声无息来到他身后,默默注视他,直到他睁开眼,才似假似真地抱怨:“对我都没见你这般用心。”   “你是不知道他俩后来折腾的那些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关键是他们折腾就算了,还要连累天下苍生。”   男子不出声,也不敢出声,因为他之前为逼这人现身,也差点拿天下苍生搞事情。   青衣人显然同样忆起这件事,睨了男子一眼,接着道:“他们比你以前还疯。”   “两个疯子凑到一块儿,要是普通人还罢了,偏偏都还是一方大佬,不出事才怪。”   还得连累他,被虐来虐去,靠着一口残血撑到最后,发现两个人都挂了,留下的烂摊子几乎没人能收拾。   “你说,苍生欠他们什么了?”   虽然明白那些事并非两人本意,但他们是那场混乱的导火索。   他演算过诸多可能,得出一个结论,只要在临东城这件事中,温枫良没入魔,就有很大几率能避免那些事情发生。   所以他冒着被当世天道发现的风险,教陈童功法,让陈童创立鸳鸯阁,留下谶言,又结下布满整座临东城的大阵,和在洒有他鲜血的泥土里种上苍雀花。   给温枫良留的是他千挑细选最适合温枫良的法器,目的自然是阻止温枫良入魔。   梧桐山封印里的东西早就被他取了,他之所以给逢霜留神骨,也是想到日后逢霜会有用到的时候。   如果两人没有到鸳鸯阁,或者只有一人来,东西如何送到他们手上,他都安排好了。   至于绪清,如此大的功德,足够让他转世到仙界。   他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温枫良的感情。   感应到临东城的事情落下帷幕,他收回神念,中途不幸被当世天道发现,不得不就地打散神念。   男子默不作声搂住他,好半晌才低声道:“半天道终究不是完整天道,以后不许再做这种危险事情。”   他应了声好,深深看了眼天空,好似能看到温枫良,才同男子回到梨花林,继续那盘未完的棋局。   师兄,你可别令我失望。   ——   百姓住所损坏过半,鸳鸯阁建筑差不多全毁了,唯有那放着诸多弟子魂灯的长生殿在结界保护下完好无损。   结界如水般褪去,华焉狂奔而入,看到那碎开的魂灯,整个人失魂落魄,一时失了言语。   在他身后,所有修士都对着那盏曾经属于鸳鸯阁宗主绪清的魂灯,行了郑重大礼。   点点星光从四面八方亮起,绕着他们飞了一圈,又在温枫良面前停了几息,而后飞入苍穹消失不见。   华焉环顾四周,拭去眼泪。   师尊没了,他要振作起来,重建振兴鸳鸯阁,才能不辜负师尊期望。   首先要做的,是在房屋重新修好前,安置百姓和弟子们。   顾白梨拿出逢霜临走前交给他的法器,里头的山水风景已经按照仙尊心意全部变成了住房。   “人有些多,几个人一间房应该不成问题。”   顾白梨让郭泽和鸳鸯阁的弟子们给百姓们分派房间,自己与华焉一道,携各宗门的负责人以及城中仅剩的几位官员商量后面的事情。   临东城房屋修缮肯定是朝廷拨款,那几个官员很快写好折子,呈交给顾白梨等人过目后,由一仙门弟子御剑前往京都面呈皇帝。   余下的,便无官员们什么事了。   宗门重建不同于民居,其中护山大阵最为重要,华焉道:“大阵不劳诸位费心,尊上留下的法器里,正好有一样可暂代护山大阵。”   顾白梨包了鸳鸯阁重建的所需灵石,又假作无意说了几句,其他宗门的负责人不甘示弱,纷纷许出诸多天材地宝作为答谢。   更有甚者,被顾白梨轻飘飘几个字刺激到了,当场传音联系本门派长老,将此事明白着说了。   华焉本来想拒绝,顾白梨给他使了个眼色,待众人散去,他不解发问,顾白梨道:“宗门重建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有一堆灵石就好了?”   “临东城一事动静大,瞒不住,你师尊舍生取义之事日后势必要流传天下,与其到时候让他们假惺惺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送些好看不值钱的玩意儿,还不如趁这时间让他们掏点有用的东西。”   “可是,”华焉想起天玄宗许诺的灵植,“会不会太贵重了?”   “不会。对天玄宗而言,名声比灵植更重要。再说了,以天玄宗的实力,这些东西不过是擦破点皮。你真以为他们是一时冲动?恐怕在动身前,就想好了。”   顾白梨道:“往后鸳鸯阁如何发展,皆是你要考虑的事情。对于这群老狐狸,你不用太客气。宗主不仅仅是身份,它还代表一个宗门的脸面和风骨,你太过卑躬屈膝,可能会让整个宗门都被人看不起。”   他嘴角扬起几分笑容来:“你师尊那般就很好,不卑不亢。”   顾白梨很少说这么多话,见华焉低着头,一副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模样,便道:“先不说这些。我们去看看,新的鸳鸯阁你想怎么建。”   “不必为我省灵石,我有钱。”   温枫良给睡着的小姑娘盖好被子,通知顾白梨一声,便在狼藉城中漫无目的闲逛。   他看到鸳鸯阁的弟子帮助他们清理瓦片木头等杂物,看到弟子们把稀释后的花枝倒在死在魔物手上的百姓身上,也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扑在身体青紫的儿子身上,边哭边埋怨自己儿子固执己见,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弟子们抬走他们儿子。   他走在街上,脚下踩到什么东西,蓦地感受到强烈的异样感。   他从未这般明显地感觉到,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温枫良,是一缕来自现代的孤魂,侥幸占了这具和他同名同姓之人的躯壳。   这里的一切,不属于他。   腰间有玉佩一闪。   他不知道他突如其来的难过由玉佩引起。   顾白梨寻到温枫良时,温枫良坐在一处药铺门口,头埋在膝盖间。   放轻脚步,也放轻语气,顾白梨道:“松和山的琼月花快开了,师娘想不想去看看?”   “花有月白色,水红色,夜里远远望去,就像把月亮揉碎了撒在花瓣上,很漂亮。”   温枫良摇摇头,顾白梨也就不再多说,陪着他师娘,直到月上柳梢,温枫良才从失落中脱身。   他忍不住偏头看着顾白梨,顾白梨察觉到他的目光,抬手擦擦脸:“徒儿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   月光如水,温枫良和顾白梨并排走着,他想,顾白梨确实很好,难怪小说里楚映越不舍得放开顾白梨。   他胡思乱想,忽然想到逢霜,想到他许久都没做过的梦,又想到他在幻境里看到的,逢霜的过往。   手指轻轻一蜷,他说不上心里是何种滋味。   顾白梨送他回房间,他先是到隔离看了看小姑娘睡没睡,踢没踢被子,然后到自己房间,换了衣裳,点了凝神香。   他睡的不是很安稳。   青羽宫明昭殿内,仙尊盯着温枫良睡梦中紧皱的眉头。   温枫良喜欢孩子。   他好像知道该怎样把温枫良留下来了。   温枫良不急着离开鸳鸯阁,在他看来,离开鸳鸯阁就要回青羽宫,他不想回去。   顾白梨看出他想法,也不催他,让郭泽先带弟子们回宗复命,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不用迁就他。   顾白梨笑着开口:“师尊说,您要是暂时不想回青羽宫,就在外面多呆些时日。”   温枫良默了默,问道:“那仙尊可定有日期?”   “不曾。”   温枫良长长舒了口气,青羽宫这块大石头从他头顶挪开,让他呼吸都畅快了。   他高兴得像刚出笼鸟儿,哪儿都想去看一看,什么热闹都想凑一凑,期间不小心受了点伤。   不仅仅给嬴绮买了足够的话本子,他还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他痛痛快快玩了半个月,唯一的遗憾是小姑娘选择留在鸳鸯阁。   踏入青羽宫大门时,他脸上还洋溢着欢乐的笑。   明昭殿依旧下着鹅毛大雪,告诉他仙尊伤势有多重,他抿了抿嘴,转身走了。   一连五个月,他都没见到仙尊一面。   顾白梨尽职尽责地教他新的功法心决,他闲了和晏柳聊聊天,说会儿话,嬴绮经常瘫在贵妃椅上边晒太阳边逐字逐句地看话本子。   逢霜来观竹殿时,看到温枫良搂着晏柳,给晏柳讲故事,他立在不远处,没惊扰温枫良,安静认真听完这个他没听过的故事。   温枫良也没发现他来过。   明昭殿有旁人的气息,仙尊面不改色推开殿门,果见院中石凳上坐了一人。   那人风尘仆仆,衣裳沾着泥土,发丝微乱,看向他的眼里满是笑意。   “有点收获,找到了样很难得的灵植,或许能成……”   昭戚话音一顿,起身快步走到仙尊跟前,长眉渐渐皱起。   “你和谁结了契?不对,只结了一半血契,”他抬起眼眸,“那人是谁?”   -------------------- 第43章   “逢霜,你是不是疯了?你明不明白炉鼎契约代表什么?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想要这炉鼎之身,我跑了那么多地方,找了那么多人问蛊虫怎么解。你倒好,转头就和人结了契。”   “你要是真想当个炉鼎,我立马就把东西扔了,免得你又反悔。”   如今也只有他敢这般对仙尊说话了,他气呼呼说完,见逢霜并无开口的意思,更加生气了。   “你为何不解释?”   “你一回来就骂我,让我如何解释?”   昭戚:“……”   仙尊不紧不慢沏了茶,把温枫良的事情告诉昭戚,后者眉头皱的更紧了。   “我之前让你别轻易给他人血,是怕出什么意外,毕竟炉鼎契约有一部分是血契,需要你与另一个人血脉交融。”   “可照你所说,那温枫良只喝过你的血,你和他怎会有血契?”   “我也不知,”仙尊抿了口茶,垂下眼皮,浓密纤长的眼睫遮住他眼底情绪,他知晓昭戚要说什么,抢先道,“随之不会做这种事情。”   顿了顿,逢霜道:“他不知我是炉鼎之身。”   温枫良碰都不愿意碰他,又怎么会使阴招让他们结下血契。   即便温枫良知道了,也只会厌恶吧。   心口闷的发疼,仙尊掩在桌下的左手蜷了蜷手指,神色依旧平静到近乎冷漠,他抬眸看向昭戚,重复一遍:“不会是他。”   “你叫的倒是亲热。”很快意识到随之是谁,昭戚哼了声,“都怪杜瑄枢,好端端的让你成什么亲,他怎么不找个男人成亲?说到底还是不信我。”   逢霜成亲的事情昭戚是在回清岳仙宗的路上听说的。   “你也是,堂堂仙尊,不喜欢就拒绝,他杜瑄枢难道还能绑着你让你成亲不成?弄的现在更加麻烦。”   昭戚随口抱怨,逢霜却怔了怔。   是啊,他当初怎么没拒绝呢?   仙尊回过神来,岔开话题:“你见过嬴绮了?”   “还没,一回来就上你这儿来了。那小子,我估计这些年没少看话本子。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昭戚神情愈发严肃,他稍稍凑近了些,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靖临城的事情你还记得不?我前不久在安川附近的一个小村落,发现了类似于人傀的气息。”   靖临城大疫,昭戚怀疑是人为,但他们都没找到证据,那些病人某些行为很像粗制滥造的傀儡,故而他们私下便称其为人傀。   “安川?”仙尊掌下幻出山川溪流,他指着其中一个地方,“一年前,我在此处也察觉到人傀的气息。”   两个地方相隔甚远,仙尊不管这些事,便捏了道传音询问杜瑄枢。   杜瑄枢接到传音后立即翻阅两地近百年来的记录,都无百姓无故失踪,也无大病蔓延,平静的很。   这两地不属于清岳仙宗的管辖范围,但为了防止哪个宗门管辖地出事故意隐瞒酿成大祸这种事出现,各个宗门每隔十余年就会择一两个弟子组成探查队伍,以保证自家宗门得到的消息真实无误。   昭戚道:“柳孤呢?”   “月云陨后,柳孤就闭了死关,至今未出。”   昭戚道:“我总觉得百年前那件事,柳孤的反应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昭戚摇摇头,“或许是我想多了。”   他们又聊了片刻,仙尊借口自己累了起身回房,踏进房门前,仙尊转过头看向昭戚。   “不许找他麻烦。”   明白仙尊说的谁,昭戚敷衍地应了声。   从明昭殿出来,他先去嬴绮住所转了圈,没见到人,问了下人才知道嬴绮在何处。   顾白梨此时有事不在观竹殿,晏柳和嬴绮挤在一块看话本子,温枫良慢悠悠荡着秋千,在想顾白梨今天交给他的那件法器。   是逢霜给的。   顾白梨说的很清楚。   跟他在鸳鸯阁得到的法器不同,这是件攻击类的法器,品级高,威力大,操作简单,也不会耗费他太多灵力,很适合他。   越是适合,温枫良就越愁。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软,他拿了逢霜这么多法器,到时候与逢霜和离的底气就不足了。   不仅不能拿,还要找机会通通还回去。   被他用掉的法器可以和逢霜商量商量,用差不多的法器代替。   但问题又来了,能入仙尊眼的定然不是普通货色,他该去哪儿找这等品质的法器?   逢霜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给他法器这件事,他没深思,也不愿深思。   温枫良愁眉苦脸,嬴绮看完话本子意犹未尽,不停和晏柳叨叨,晏柳被嬴绮叨叨烦了,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开始回忆并记录顾白梨今天教了他哪些,夸他还是骂他了。   他写的认真,不让别人瞧,嬴绮刚好奇探过来半个头,他就捂着本子转过身。   嬴绮讨了个没趣,和温枫良搭话,温枫良有心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   昭戚在门口望着温枫良,青年茶白色衣衫,坐在秋千上,眉眼微弯,相貌甚好。   是逢霜会喜欢的类型。   他移开视线,看向嬴绮。   嬴绮似感应到什么,搓了搓胳膊,目光四下一扫,很小声很小声地问温枫良:“夫人,你觉没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   “嗯?”温枫良抬起头来,他第一反应是逢霜,随后笑自己胡思乱想,且不说仙尊还在养伤,就算伤好了,仙尊哪能干出偷摸看他们的事情。   “没人啊。我看是你晚上没休息好产生错觉了。”   嬴绮反驳:“我是医修,一个月不睡都没事。”   温枫良笑着看他,说:“那之前熬夜看了两晚话本子就困成狗的人是谁?”   “假的,夫人你记错了。”   温枫良笑吟吟的,唤来晏柳做人证,昭戚听得有趣,一直没现身。   顾白梨办完事情,大老远就察觉到观竹殿大门口有道他不熟悉的气息。   “谁?”   话音一出,院内三个人顿时安静下来,昭戚撕了身上隐藏身形气息的符箓,嬴绮看见昭戚立刻怂了,结结巴巴喊了声师尊。   温枫良很惊讶,尽量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这人。   这就是昭戚?那个一直陪在仙尊身边的医修?   和他想的不一样,一点都不老,容貌很清秀,笑起来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晚辈寒明见过昭先生,”顾白梨也算是头一回见到昭戚,行了礼后一一向昭戚介绍两人,“这位是师娘,这是晚辈新收的徒儿,晏柳。”   “我听过你的名字,温枫良。”   温枫良礼貌地笑了笑:“昭前辈日安。”   昭戚无视晏柳,道:“作为晚辈,初次见面,你应该向我行礼。”   “师娘……”   这话不合规矩,顾白梨当即想阻止,温枫良表示没关系。   他修为低,确实得向昭戚行礼,而且得罪医修对他没什么好处。   他恭敬认真地对昭戚行了礼,昭戚抱着胳膊受了,看着他眼睛道:“既然嫁给了仙尊,就不能再随意向他人行礼,丢了仙尊面子。”   见温枫良温顺的模样,昭戚又道: “我是如此,杜瑄枢也是如此,其他掌教都是如此。只有他们向你行礼,你不能向他们行礼。”   温枫良笑容不变:“受教了。”   “你以后在外也不能自称晚辈,”昭戚回完礼,将注意力转向鹌鹑一般的徒弟上。   “嬴绮。”   被点到名的人颤了一颤,哭丧着脸:“师尊,您是何时回来的?”   “不早,半个时辰前。”   被昭戚叫走时,嬴绮表情都快哭了。   顾白梨欲言又止,似想安慰温枫良,温枫良无所谓道:“没事,又不是我挨训。”   接连一月,温枫良都没见着嬴绮半点影子,也没见着昭戚。   听晏柳说,昭戚被嬴绮熬夜看话本子的行为气的不行,一把火将话本子烧了个干干净净,又让嬴绮去思过崖受罚。   晏柳还说,杜瑄枢被昭戚劈头盖脸一顿骂,闹的大部分弟子都知道,至于内容,晏柳没说,不过温枫良能从晏柳躲闪的眼神中猜出一些。   八成和他有关。   顾白梨依旧每天来观竹殿教他功法,他闲来无事也不会只待在观竹殿,像被抱回家的小猫咪,小心翼翼试探他可以去的地方。   顾白梨告诉他,除了禁地,清岳仙宗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还给了他一块令牌。   “藏书阁所有书籍您皆可借阅。”   明昭殿的冰雪消融了,他没见到逢霜,顾白梨说仙尊有事,最近不在青羽宫,又说如果他想仙尊的话,可以给仙尊传音。   温枫良连连摆手,讪笑两声。   他的生活并没发生多大变化,该吃吃该睡睡,上午学习顾白梨教他的术法,下午泡藏书阁,晚上种种花,练练厨艺,或者给师门写信报平安。   唯一苦恼的是还逢霜的法器。   直到这天傍晚,他翻着书研究锤炼法器时该在何时加入吞乌兽的血,又该加多少,刚有几分眉目,忽地听到砰的一声。   房门被人踹开,他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就被揪着衣领拽出门外。   “你要做什么?”   昭戚不理会他的挣扎,嘴抿的很紧,几乎是一路把他拖到明昭殿。   温枫良又闻到那股香味,从门缝中透出来,一丝丝一缕缕绕着他。   “你要做什么?”   昭戚凉凉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他,手抵着他后背一推。   他跌跌撞撞摔进屋里,那香味瞬间浓郁数倍,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包围。   房间里只燃着一根蜡烛,烛光昏黄,照亮的范围有限,屏风被推倒在地,他隐隐看到半掩的床帐下有道身影。   逢霜?   他心跳很快,先前要逃离的念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不受控制地走进,伸出手挑开一线帐幔。   寒光一闪,盈朝横在他身前,大有他再进半步就会血溅当场的架势。   “出去!”   是逢霜的声音,不似往常那般冷,音量不大,很不稳。   握剑的手也在抖,仿佛下一刻就会掉落。   温枫良下意识后退两步,帐幔从他指尖柔柔滑落,遮住榻上衣冠不整的人。   盈朝消散在掌中,仙尊使劲咬了口手臂,努力稳住自己气息:“你出去。”   温枫良如同坠入一场旖旎昏暗的梦,他没出去也没上前,怔怔地盯着那只垂在床边的手。   逢霜是个美人,脸好看,手也极好看。   手指修长,皮肤洁白,指甲泛着淡淡的粉,在温枫良的注视下缓缓收拢,抓住垂落的帐幔。   逢霜唇齿间泛出铁锈味,他连坐起身整理衣裳的力气都没有了,温枫良的气息对他来说就是一把一把的小钩子,要将他拉往巫山,带向云颠,要他与温枫良同生共死。   他躲在帐幔围成的小空间里,用最后一点理智,厉声斥道: “滚出去!”   温枫良如梦初醒,赶紧走出房间,背影竟有落荒而逃的味道。   逢霜再也压不住急促的喘,他望着门口,自嘲一笑。   听着屋里动静,昭戚长长叹了口气,对尚且茫然的温枫良道:“我有事要跟夫人说,麻烦夫人移步。”   温枫良担忧地看向身后,迟疑道:“我们就这样走了,仙尊他……不会有事?”   “不会,有结界,没人能进去。”   温枫良:“……”   没人能进去,他不是人?   “你与他有血契在,他的结界挡不住你。”   血契……又是什么东西?   可能是温枫良的震惊太过明显,昭戚仔细看了温枫良会儿,才确定温枫良是真的不知情。   仙尊丝毫不知隔壁的事情,他精疲力尽,合眼前想,这两人不愧是师徒,干的事情一模一样。   -------------------- 第44章   “你叫他来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仙尊半靠在床头,抬眸看着守了他一夜的人。   “喝点水,嗓子都哑了。”   昭戚倒了水,见逢霜喝下去,才道:“不是叫,是拽来的,揪着领子拽来的。”   仙尊神色冷淡下去,一双眸子眨也不眨盯着他,他笑了笑,搬了把椅子坐在仙尊对面。   “心疼了?”   逢霜别开目光,昭戚继续道:“你既然对他有意,昨晚为何又要将他赶出来?”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昭戚提高音量,“我为你的事情奔波这么多年,与我无关?”   逢霜不自在地往里侧挪了挪,昭戚离的太近,那气息让他有些不舒服。   昭戚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冷笑一声道:“你以前没这种情况吧?你以为血契是说着玩儿的东西?”   “我告诉你,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如果你一直这样,终有一日你会变得既厌恶其他男人的气息又渴求他们碰你。”   若逢霜真沦落到那种地步,不会有半分愉悦,他能感受到的只有疼痛和永远不会满足的痒。   逢霜沉声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是,到时候你会自尽。可你清楚你的情况吗?我趁你昏睡给你检查过,你最多还有三年时间。”   “这三年内,你能保证顾白梨修为能追上你?你能保证顾白梨一定能杀了墟光?你别忘了,顾白梨在修炼,墟光也不曾懈怠。逢霜,这世间没人比你的天资更高。”   昭戚深吸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跟逢霜讲道理:“我承认,我是在拿天下大义绑你。”   昭戚很早就明白,逢霜这个人很矛盾,一方面想放弃自己性命,一方面却又舍不得看苍生遭难。   不得不说,穆谶很了解逢霜,所以才给逢霜留了那样一道禁制。   昭戚原以为这些年过去,逢霜能看透些许,却没想到,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固执。   也不知固执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拉远他和逢霜的距离,倒了杯冷茶润润嗓,又道:“我知道你恨穆谶,你想杀他而后快。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好好活着,活成诸多修士羡慕尊敬的仙尊,对他也是一种报复。”   仙尊没说话,昭戚也不出声,时间在静默中流淌,阳光逐渐染上热意。   逢霜伸出手,似想触碰溜进屋的一线光芒,即将碰到之时,他又收回手,轻声道:“我活不下去。”   温枫良见过的那些过往仅是冰山一角,他有时回忆起来,都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咬牙活下来的。   当时想杀穆谶的念头成了他唯一的动力,等穆谶死于他手,他怅然若失,不知自己该干什么,该往何处去。   后来他察觉穆谶其实没死,他又找到了目标。   那时墟光出世,放眼整个修真界,竟无人能与墟光一战,于是他就去了,凭一己之力将墟光封印在长落渊。   他从修真界声名鹊起的新秀摇身一变,变成天道承认的仙尊。   青羽宫对他而言就像一座囚笼,他把他自己关在这里,从未踏出半步。   让他坚持活着的无非两件事,想要穆谶彻底死亡和苍生而已。   昭戚道:“你想想温枫良,你难道不想和他过一辈子?”   仙尊扭过头看着窗外,没点头也没摇头,过了许久,他才道:“血契如何能解?”   温枫良一晚上没睡好,各种画面片段在他梦中反反复复出现,无一例外都是关于逢霜。   直到天色微亮,他才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太阳已照着窗棂,他用了早饭,又坐着想了会儿,觉得该去问问昭戚,血契怎么解。   向下人打听过,昭戚在明昭殿。   他不知道昭戚住在哪间房,鬼使神差地往逢霜寝殿走去,恰巧听到昭戚和逢霜的谈话。   “想解血契?要么让他把你睡了,要么让我把他练成丹药,你自己选。”   温枫良怔在原地。   仙尊沉默几息,语气带了点无奈:“没其他法子?”   昭戚道:“我暂时没找到。”   后面的话温枫良没再听,他放轻呼吸,放缓脚步,悄悄走出明昭殿。   可能是他们有血契在,逢霜的心思又在别处,竟没发现他来过。   “真没有?”   昭戚手一摊:“真没有。本来我从一位隐世前辈那里得知,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解你的蛊,好不容易得了前辈说的灵植,却没想到你与他有了血契,这法子也就没用了。”   穆谶这蛊下的刁钻又阴险,饶是昭戚已经够离经叛道,依旧没胆量一试。   但凡中蛊的人换做其他人,他都敢动手,可偏偏是逢霜,让他投鼠忌器。   “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劝你这段时间还是安分点。”   说到这儿,昭戚忍不住皱了皱眉,他问过嬴绮,他不在的这些年仙尊都做了什么,得到的回答让他很是不满。   早些年还好,近两年不是在养伤就是在养伤的路上。   “你在查什么事,跟我说说,我帮你查。”   “血契一事我会想办法。你要是想多活几年,就听我的话。”   昭戚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叮嘱仙尊几句后踏出房门。   他换了身衣裳,径直奔向观竹殿。   温枫良正在回想不久前听到的话,冷不防听见下人通报昭戚求见,还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请昭戚进来。   医修着了身竹青色的衣衫,见面便向温枫良行礼。   “昨晚仙尊突发恶疾,在下一时失了方寸,有得罪夫人的地方,请夫人海涵。”   温枫良蜷了蜷手指,没说那些冠冕堂皇原谅的话,而是道:“那血契能不能解?”   昭戚微微一挑眉看他,他镇定回望,几息后,昭戚率先移开视线,道:“能。”   温枫良心下一沉。   昭戚道:“不过在下如今还没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此次前来拜访夫人,除了道歉还有一事要求夫人。”   “昭先生请讲。”   “在下想要夫人一盏血。”   温枫良坐在窗边,腕间没敷药,疼的钻心,他自虐一般揭开白色绷带,看着缓慢渗血的伤口。   这次昭戚来是取他的血,那下次呢,下下次呢?是不是就要他的命了?   以仙尊的性子,定然不会委身于他,要解血契想必只剩一种办法。   杀了他,用他的骨血练成丹药。   他不想死。他要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到远离逢霜的地方,他宁愿丢掉修士的身份,以普通百姓的身份过完这一生,也不想死。   他想的入神,回过神来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人。   仙尊安静站在他身后,目光从他脖颈看到他手腕,没等他开口,逢霜又一言不发离开。   当天傍晚,顾白梨就送来伤药和法器,温枫良几乎想笑了,他忍了又忍才克制住那股情绪,平静接过。   顾白梨道:“师尊闭关前,说西浪浮州的修士集会师娘错过了,恰巧半个月后是修真界的黑市开市,师娘可有兴趣?”   “仙尊又闭关了?”   顾白梨叹息一声:“被昭先生强行压着闭关了,说是旧伤甚重。”   温枫良强忍着喜悦,说了几句希望仙尊早点好的客套话,又问起楚映越关在何处。   顾白梨说楚映越是师尊关的,他不知道位置,温枫良哦了声,又听顾白梨道:“师娘想见的话,徒儿可以给师尊传音问问。”   “不用,”温枫良刚说完,顾白梨的传音就飞出去了。   仙尊并未问温枫良想做什么,很爽快地告诉顾白梨地点。   楚映越仍被关在暗牢,数月不见天日,乍一眼见到顾白梨,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师尊,”他猛地扑倒栏杆边,伸长胳膊想碰到月白长袍的人,弯起眼睛笑着说,“您终于肯来看我啦。”   “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师尊。”   他痴痴望着顾白梨,半分眼神都没分给温枫良。   “我想与他单独说说话,寒明,你先出去等我。”   顾白梨犹豫道:“可是……”   “我不会有事。”温枫良打断顾白梨的话,指了指亮着的符文阵法和锁住楚映越的锁链,“他伤不了我。再说了,有你在,若我真有事,你也能第一时间赶来救我。”   顾白梨点点头,确认楚映越修为被尽数禁锢,威胁不了温枫良后,才依言走到温枫良说的位置。   从头到尾没多看楚映越一眼。   楚映越见顾白梨要走,立刻一声声地叫着师尊,温枫良也不阻止他,忽然道:“在你的世界,顾白梨死了多少年?”   楚映越身体一僵,不回答。   温枫良自顾自道:“他是被你害死的。你滥杀无辜,他看不下去想劝你,恰好那时候你在气头上,就拿他撒气,等你消了气,他已断气多时。我说的对不对?”   “胡说!明明是他不愿意待在我身……”楚映越突然住了口,警惕地看着温枫良,“你到底是谁?”   “我谁也不是。”   得到答案,温枫良不会理楚映越的喊叫,转身往外走。   顾白梨没问温枫良在里头跟楚映越说了什么,他送温枫良回观竹殿,告辞之时被温枫良叫住。   “师娘还有何吩咐?”   温枫良纠结地看他,最终牙一咬,心一横道:“楚映越不是你真正的徒弟。”   顾白梨怔住,温枫良又道:“人是这个人,魂不是这个魂。不对,是楚映越的魂,但不是现在的魂。”   他说不出楚映越是从过去重生回来的,只眼巴巴看着顾白梨,希望对方能懂他的意思。   顾白梨脸色有点白,他闭了闭眼,想起他被楚映越掳走那段时日,昏沉中听到的那些话。   原来是这样。   楚映越是他徒弟,又不是他徒弟。   “寒明,”温枫良不知该如何安慰顾白梨,紧张的手足无措,几近胡言乱语,“你别太伤心了,说不定你徒弟的魂魄还在呢。”   顾白梨勉强一笑:“借师娘吉言。”   温枫良垂着头,觉得他弄巧成拙了。他不想看到顾白梨为楚映越的事情终日难过,却没考虑过,顾白梨知道这消息后会有多痛苦。   “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   他向顾白梨道歉,顾白梨扶住他,制止他对自己行礼。   “是我该跟师娘道谢。若不是师娘提醒,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一层。”   顾白梨虽然在悲痛中,但很快就想到楚映越出事时的世外桃源。   这件事他势必要弄清楚。   不仅这一件,还有温枫良身中蛊虫一事。   顾白梨道:“徒儿还有事,师娘早些休息。”   等顾白梨走的没影了,温枫良才意识到,他没跟顾白梨编理由啊!   万一顾白梨也怀疑他了呢?!   温枫良惶惶不安,几次想找顾白梨又不敢,整日缩在观竹殿,虽说看着书,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好不容易等到顾白梨来找他,顾白梨第一句话却是:“徒儿不能陪您去黑市了。您若想去,就让赢先生陪您吧。”   温枫良迟疑道:“你……不问问我怎么知道这些事?”   “徒儿问过师尊了,师尊让徒儿相信您,徒儿就相信您。”   温枫良:“……”   顾白梨又道:“师尊还说,若以后有人再问起此事,就让您说这是您在梦中得一大能指点,好奇之下试出来的。”   逢霜在教他找借口?   温枫良心情复杂。   顾白梨见他师娘陷入沉思,道:“师娘,徒儿说句不该说的话,您是第一个师尊这般上心的人。”   温枫良有几分感动,仅限于几分,而这少之又少的感动,也在昭戚再一次取了他一盏血,和仙尊不好好闭关养伤大半夜跑到他房里发疯后消失不见。   -------------------- 第45章   自从得知自己可以在藏书阁随意借阅典籍后,温枫良就如一个酒徒掉进了满是美酒的酒窖,每日学完顾白梨教的东西,就在闷头翻阅典籍,尽量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更多知识。   他找都是比较常见,不独属于清岳仙宗特有的术法。   那天仙尊闯进他房中时,他刚合上书准备休息。   他听到动静转过身,白衣胜雪的仙尊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   解开的衣带又重新系好,他勉强挤出笑容,仙尊两个字将将出口,就见眼前寒光一闪,他被吓得下意识后退几步,撞倒了屏风。   仙尊捏着剑尖,将剑柄对着他。   “拿着。”   剑身是漂亮的银白色,似有一抹月光流淌,纤薄细长,不是盈朝。   温枫良瞬间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他稍稍放下心来,握住剑柄。   “剑名流月,很适合你。”   温枫良惊讶地抬起头:“这是给我的?”   “嗯,”逢霜轻轻抿了抿嘴,他之所以会伤上加伤,很大原因是因为这把剑。   流月是他早年游历时,在一魔修手里得到的,品级虽高,但染了魔气,直到前段时间,他盘点他所拥有的法器时才想起来。   于是他想办法除去上头的魔气,将它作为礼物送给温枫良。   他应该是送对了。   温枫良嘴角噙着笑意,翻来覆去打量流月,他爱不释手的样子让逢霜眼里的冰霜也融化了些。   “多谢仙尊好意,晚辈心领了。只是这剑,晚辈不能收。”   温枫良看够了,恋恋不舍地用双手捧着流月,要还给逢霜。   “为何?”仙尊困惑皱眉。   “无功不受禄,”温枫良道,“况且仙尊送我的东西够多了。”   仙尊依旧很困惑,他同温枫良成了亲,给温枫良送东西是理所应当,如何又成了温枫良口中的“无功不受禄”?   他想问,却无端问不出口。   心口闷的发疼,逢霜不自觉蜷了蜷手指,语气冷漠道:“你若不想要,丢了便是,不必还给本尊。”   温枫良目送那身白衣没入黑暗,只觉得有些可笑。   他确实笑了,笑自己,也笑逢霜。   他笑逢霜忘了当初是怎样对他的,如今送他些东西就想让他心软。   温枫良面无表情把流月放到桌上,转进屏风换衣服。   他换完寝衣,一抬眸,又见着仙尊站在先前的位置。   “仙尊还有何吩咐?”   约莫是和逢霜相处的时间久了,温枫良竟也能轻易分辨出逢霜犯没犯病,他一面温和地询问仙尊去而复返是否有事要交代,一方面暗中给嬴绮传音。   逢霜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特意等他发完传音,才出声道:“你恨本尊。”   温枫良被这话吓了一跳,当即就要反驳,仙尊沉默听他为自己辩解,又重复了一遍:“你恨本尊。”   温枫良:“……”   这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他最初是恨过逢霜。   后来顾白梨跟他解释,逢霜让他去悔过崖并不是真的想要他的命,那是一种淬炼灵力的方式,虽然危险,效果很好。   顾白梨还说,逢霜闭关期间,他每次去思过崖领罚的时候,顾白梨都遵逢霜叮嘱隐在一旁。   温枫良在梧桐山幻境里也看到过,逢霜从小就这样,而且他修为的确是提高了,灵力也比以前凝练精纯了许多,所以这些他资格去怨恨逢霜。   让他忘不了的,是逢霜给他的羞辱。   逢霜几次救他的恩情他没忘,但他实在不想再跟逢霜有牵扯了,他只想离开,离的越远越好。   他不想再当这个仙尊夫人,他只想当条咸鱼,随心所欲地过完这辈子就好。   敛了敛眸,温枫良道:“仙尊说笑了,晚辈不恨您。”   “撒谎。”   逢霜上前一步,视线紧紧锁定温枫良面颊,手掌一翻,盈朝出现在他掌中。   温枫良紧张地盯着他,他低头打量几眼盈朝,倒转剑柄朝温枫良送去:“用它,可以杀死本尊。”   温枫良瞬间就忆起他第一次见仙尊犯病的样子,也是这般,施了术法控制他的行为,要把他盈朝捅进自己胸口。   布料和皮肉抵挡不住锐利剑锋,温枫良眼见白衣渗出丝丝血来,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   “够了!”   逢霜如他所言,停下了。   恢复身体控制权,温枫良狠狠把盈朝扔开。   屋内烛光明明灭灭,映在逢霜眼底,温枫良看不清逢霜眼中情绪,只见他对面姿容无双的仙尊缓慢露出个笑容。   “你很在意本尊。”   “捅一下,治疗及时,本尊不会死。”   逢霜明明笑的很开心,语气听着也很愉悦,温枫良却打了个寒颤。   温枫良忽然意识到,逢霜是个疯子,跟疯子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是,我在意您。”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如安抚炸毛的猫咪那般,温柔且有耐心地顺着仙尊的话头说下去。   “我在意您,很在意很在意。”   估计没想到他会这般坦率承认,逢霜愣了愣,耳根泛起不明显的红:“此话当真?”   “比真金白银还要真。仙尊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他当然在意逢霜,若是逢霜死了,谁还能打过墟光?   “不必发誓,”逢霜别开目光,他原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绕了一圈又咽了下去,换作另一句。   温枫良当场愣在原地,连仙尊何时走的都没察觉。   这是他第一回 在仙尊发疯的情况下一点伤都没有,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要逃。   逢霜不晓得抽了哪门子疯,竟说等自己养好伤出关,要将大婚之日忽略的礼节尽数补全,要他好好待在青羽宫。   他疯了才会听话。   嬴绮收到传音赶到观竹殿,仙尊已经走了,他急忙检查温枫良有无受伤,安慰温枫良几句。   杜瑄枢正舒舒服服地泡温泉,忽然看到仙尊身形自空中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下一刻仙尊就落在岸边,接下来仙尊说的话更是让他怔住。   什么叫再办一场婚礼?   什么叫让他拿出诚意来?   杜瑄枢没心思再泡温泉了,思忖片刻后直接去找顾白梨,顾白梨表示他不知道此事,又去找温枫良,温枫良无奈之下,试图跟说是闭关实际没有关闭的仙尊打商量。   温枫良表示他们都成亲这么久了,再让其他宗主掌教跑一趟也不好意思,况且两人双亲都不在人世,要不就算了吧。   他越说声音越低,抬起眼皮觑了眼仙尊神色,仙尊看了他半晌才道:“也好。”   温枫良松了口气,仙尊又道:“你我结契大典再让他们来。”   温枫良:“!”   他十分震惊,以至于再开口都有点结巴:“什、什么大典?”   “道侣间的结契大典。”大抵是头次说这种话,仙尊不是很自在,脸颊浅浅晕着胭脂色。   不等温枫良婉言拒绝,他又摇摇头,自言自语般道:“不能结契。”   他想死,不能连累温枫良。   可是……   他听到他脑中有道声音问他,他当真愿意去死,把温枫良让给他人?   他不愿意温枫良对他人露出笑容,也不愿意让温枫良陪他一起陨落。   温枫良只觉毛骨悚然,更加坚定了要逃跑的决心。   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温枫良放下堪舆图长长叹了口气,说实话,他没想好想去哪里。   他逃跑的那天很平常。   逢霜被昭戚拽着强行闭关,嬴绮躲在观竹殿,偷偷摸摸翻看话本子。   这天天气很晴朗,湛蓝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花香。   温枫良如往常那样走进藏书阁还了书,看似悠闲地在清岳仙宗闲逛,一边观察山门口进出弟子的行为。   清岳仙宗弟子离宗进宗都要出示令牌,温枫良摸了摸胸口硬邦邦的东西。   他没有清岳仙宗的令牌,但他有仙尊给的令牌,应该……可以离宗吧。   温枫良不是很确定。   他特意选了人少的时候,故作镇定地走向山门,亮出令牌。   守门弟子哪会想到温枫良会逃,何况温枫良持的是仙尊的令牌,他们胆子还没那么大。   温枫良手心出了细细密密的汗,险些握不住令牌。   弟子记下他离宗的时间,温枫良刚迈开步伐,便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他身体一僵,缓慢侧过身。   叫住他的明邰长老抱了只猫,微笑着明知故问:“夫人要下山?”   “嗯,”温枫良很自然地垂下胳膊,用衣袖掩住微微颤抖的手,“我想买点东西。”   明邰笑道:“清岳仙宗不曾限制夫人自由,夫人不必这般紧张。”   温枫良敛眸,不做回答。   他和明邰接触不多,不是很了解明邰,怕说多了露出破绽。   明邰也识趣,见他没与自己多说的意思,道:“夫人下山小心些,明邰告辞。”   温枫良松了口气,跟明邰告了别,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   明邰看了他好一阵,低头挠了挠猫颈子。   “还是你乖。”   确认守卫弟子看不见他、途中也不见别的弟子后,温枫良大步跑起来。   他逃的很轻松,跑的也很快。   风扬起他的头发吹起他的衣袖,他像一只在山林间灵活穿梭的鸟儿,也像重新回到溪流的鱼,享受自由带来的快乐。   直到他跑累了,气喘吁吁停下,喝了几口水,找地方挖坑埋好仙尊的令牌,设了结界,又换了身衣裳,朝他早已选定好的方向行去。   至于具体去哪儿,他没想好。   空梧派肯定不能回,某种意义上回宗相当于自投罗网,说不定还会害了宗门。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窝在深山老林也行。   他兴致勃勃地盘算,丝毫不知离他不远处的树梢上,有一道极淡的,黑色的人影注视着他。   一缕头发丝细的黑影无声无息附在温枫良衣上。   逢霜让顾白梨教温枫良的术法中,有一样是身法,无需御剑,无需使用法器,速度非常快,最重要的是可以隐藏他大部分气息。   正是温枫良现阶段最需要的。   除了那枚玉佩法器,温枫良什么都没带。   逢霜给他的所有法器他都留在观竹殿,还多留了几盏血。   起初几日他小心翼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从哪突然窜出一个清岳仙宗的弟子。   清岳仙宗反应很平静,似乎不晓得仙尊夫人失踪了。   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温枫良放弃继续往前走的念头,拐进最近的城里,租了间不大不小的院子。   他深出简出几天,得出他对清岳仙宗无关紧要的结论后,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两,盘了家铺子,当起他的铁匠。   仙尊夫人的生活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他是铁匠温随之。   但他没想过,仙尊夫人消失这种事,怎么可能大张旗鼓找人。   -------------------- 第46章   城东郑氏铁匠铺换了掌柜。   郑氏铁匠铺位置偏僻,前掌柜手艺也不咋的,再加上城中又新开了家铁匠铺,来郑氏买铁器的百姓少之又少。   前掌柜经常坐在店里,认真仔细地擦拭着一把重刀。温枫良到时,前掌柜家中有人得了重病,铁匠铺低价转让。   温枫良花了五百块灵石买了。   前掌柜走的急,铺里的东西一样没拿,说都给温枫良,温枫良收拾时,在里头发现了一块器修才会用的水锻晶。   前掌柜可能是个修士。   随后,温枫良又发现铁匠铺后头藏着一间暗室,比铺子面积大了很多,周围刻有隔绝声音水气等符文,还有器修专用的锻造台等。   温枫良转了一圈出来,把名字换成一家铁匠铺,第二日便开了店。   本来铁匠铺换老板是一件小事,奈何温枫良那张脸实在太出众了。   他往那儿一站,不像是铁匠,倒像是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抡起铁锤来,看起来竟比周氏铁匠铺最有名的师傅还要有力气。   温枫良开始生意不是很好,来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没几个人相信他的手艺,他也不急,没生意就继续琢磨怎么用吞乌兽的血。   他想开铁匠铺,确实是他喜欢打铁,喜欢铁块在他手下变成各种形状,最重要的是,他想打一柄剑,一柄轻巧灵便的剑。   从他得到昆吾锤之后,就隐隐有这个想法。   ——“我的剑折了。”   ——“我给你打一柄,肯定比你原来的佩剑好用。”   温枫良捂住头,东西从他指间掉出,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他扶着柱子,呼吸急促,很努力地想看清突然出现在脑中的身影,但他只看见漆黑如墨的发,与烟灰蓝色的衣裳。   那个人……是谁?   他头疼的厉害,恍惚间又看到那人躺在他怀里,衣裳被血浸湿,看不出原本颜色。   那人脸色苍白,唇也没丝毫血色,却在朝他笑,声音轻的像水面易散的青烟。   ——“你还欠我一柄剑。”   温枫良骤然坐起身,四周被浓浓夜色包裹,桌上烛光摇曳着昏黄光芒,让温枫良的视线不被黑夜吞噬。   他抬手摁住心口,眉头因疼痛紧皱。   又做噩梦了。   温枫良歇了会儿,抿了口早已冰凉的茶水,等到那股悲伤散去,他重新躺回去。   除却隔三差五夜里的噩梦外,温枫良的日子过的很不错。   他不用再担心仙尊什么时候会发疯,不用心惊胆战地猜测昭戚什么时候会把他练成丹药,也不用苦恼该怎么在不激怒仙尊的情况下,回绝仙尊的好意。   他住在这里,当一个小小的铁匠,心情好就开店,心情不好就找个茶楼,听说书先生说些天南地北的趣事,日子过的自由又快活。   到底是担忧宗门,他给谢岷去过信,用他们宗门特有的传讯方法。   谢岷压根不知道温枫良逃跑的事,只说清岳仙宗前段时间送了些东西,他当时还好奇这种事居然是寒明尊者顾白梨亲自来,如今才知温枫良跑了。   回忆当时顾白梨的话,谢岷说顾白梨言辞中似无怒意,顿了顿又道:“仙尊还没出关,宗门不会有事,倒是你,一定要藏好。”   谢岷也不是傻的,温枫良如果在清岳仙宗过的快乐,又如何会冒着危险逃跑?   “钱不够了就给师兄说,这些年师兄偷偷攒了一些。”   温枫良笑道:“师兄放心,我有钱。”   得知宗门无事,温枫良松了一大口气,掐断术法,跟看店的少年阿竹说了声,回到后院进入暗室。   光阴在笔下流逝,温枫良抬起头,见天色已暗,想到还有人在等他,他收好画了一半的稿纸,离开暗室。   阿竹手支着头似乎在睡觉,听到后院传来的轻微动静,立马睁开眼,他揉了揉肚子,低声道:“待会儿你可不许再叫了。”   “先生,”他笑吟吟迎上去,“是要回家了吗?”   家,他喜欢这个词。   温枫良点点头,阿竹手脚麻利放好东西,锁好门,乖巧跟在温枫良身后。   夜幕寂静,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阿竹其实是有点怕的,但有温枫良在,他就不怕。   他渴慕地看着温枫良背影,月光把他们影子拉的很长很长,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臂,碰了碰温枫良手指的影子。   突然响起的声响让他回神,喜悦几乎是瞬间消失,看到温枫良微蹙的眉头后更是忐忑。   “先生,我……”   他下意识就想道歉,温枫良道:“不必道歉。”   阿竹低着头,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角,温枫良放软语气:“在我这,你不是奴,不用事事跟我道歉。”   “我做起事情来容易忘了时间,你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   温枫良一怔,想到他一大早就进了暗室,阿竹不会一直饿着等他吧?   阿竹睫毛颤了颤,轻轻嗯了声。   温枫良无端忆起逢霜,逢霜眼睫又长又浓,眉目低垂时,就如停在花上的蝶。   他再讨厌逢霜,都不能否认,仙尊姿容绝绝。   回过神的温枫良叹了口气:“我不会做饭,你会吗?”   阿竹道:“会。”   “那你走快点,我们赶紧回家,别给你饿出毛病了。”   “好。”   阿竹是温枫良五天前赎回来的。   那天温枫良回家时路过一条小巷子,听见里面有动静,停了一停,哪知巷子里突然跑出来个少年,险些把他撞倒。   少年没跑几步路,就被身后的人追上,温枫良从打手们的话中知道少年是被父亲卖到了欢场抵债,少年不愿意,趁他们疏忽逃了。   少年奋力挣扎,仍抵不过那几人的力气,一双清澈如潭的眼里写满倔强。   温枫良不知是恍惚了一瞬,还是被少年抿嘴时和那人相似的神情蛊惑,鬼使神差叫道:“站住!”   少年眼睛一亮。   那一刻,温枫良想,他要救这个人。   他见到欢场管事,说要赎下这少年,管事打量他几眼,狮子大开口要了五十两,少年当即吸了口冷气,又是生气又是紧张。   有点贵,但温枫良出的起。   他爽快,管事也爽快,命人拿来少年的卖身契递给温枫良,温枫良叠好放进怀里,拉着少年就要离开。   走到大厅,便见十来个大汉手持木棍将他们围在中间,大有将他们全部留下的意思。   温枫良意料之中挑挑眉,笑着看向胜券在握的管事,他放开少年,叮嘱少年躲好,脚下一动,直冲其中一个打手而去。   那打手一惊,还没看清楚他人影,手上武器就被他夺了去。   温枫良修为不高,不过对付几个打手他还是很有信心。   顾白梨教他的剑法不用灵力也是一等一的精妙,他以棍为剑,身形宛如云层中穿梭的鸟儿般灵活,那些打手甚至碰不到他衣角。   管事又惊又悔地后退几步,在温枫良指向他时,他高声叫着要还温枫良四十五两,求温枫良饶过他。   少年神色黯淡。   五两,是父亲卖掉儿子的价格。   温枫良还想在城中多待些时候,不想把事情闹大,同意了。   “你不该看我孤身一人,就动些歪心思。”他手指微动,施了个小术法,权当对管事的惩罚。   管事脸色煞白,他看着温枫良走出大门,耳边清晰听到温枫良的声音:“三日后自解。”   温枫良把少年带回家,弄了热水,趁少年沐浴期间,到外头买了饭,等少年吃完喝完,掏出药瓶让少年抹药。   少年埋着头,想让温枫良收留自己,迟疑半晌,却又说不出口,他攥着那药瓶想,他以后会好好报答温枫良的。   温枫良估摸着少年的爹也不是什么好人,主动问少年愿不愿意留在他这,少年哪会不愿意,立刻头如捣蒜。   于是少年在温枫良家里住了下来。   最初温枫良怀疑过少年会不会又是逢霜,毕竟仙尊干过这种事,很快他就打消了这念头,并笑自己胡思乱想。   阿竹是彻彻底底的凡人,一丁点儿灵力都没有,而且性格和逢霜天差地别。   阿竹手脚勤快,知道温枫良不会做饭后,每天温枫良早上一醒来,都能看到热气腾腾的早饭。   一日三餐俱是如此,免了温枫良每日到外头去吃。   温枫良兴致来了,跟着阿竹学几样菜,每次不是咸到无法入口就是焦到看不出原来模样。   绕是阿竹有心讨他欢心,都没法违心夸赞。   又一次把菜炒成了黑炭,温枫良拿筷子戳着,感叹道:“我当初跟师兄学做菜,每次都能把他气的直跳脚,破口大骂我又蠢又笨。”   不光是做菜,他那时想当咸鱼,对于修炼非常不上心,谢岷常常指着他鼻子骂他不求上进,骂着骂着又叹息说他想当咸鱼就当了吧,只要他开心,不乱惹事就好。   沉默几息,温枫良又道:“别看师兄骂我骂的凶,他是师门里最疼我的那一个。”   谢岷有个弟弟,死在谢岷下山历练途中,温枫良拜入空梧派时,正是和谢岷弟弟一样的年纪。   温枫良笑容变淡,阿竹轻声道:“先生想师兄了,不妨回去看看。”   “不能回去,”温枫良摇摇头,“至少现在不能回去。”   要等他有足够底气了才能回。   而且,他环顾四周,想着不能长期待在此处。   再待两个月,他就去别的地方。   以他手中的银钱,盘一家新的铁匠铺不成问题。   虽然清岳仙宗没什么动静,但他总有预感,逢霜不会轻易放过他。   阿竹好奇地盯着温枫良,疑惑道:“先生,您的脸……”   五官明明没变化,却没之前好看了,放在人堆里不会一眼就注意到。   温枫良摸了摸脸颊,笑着说:“一点小手段而已。”   他不太在意他的容貌,故而忽略了要遮掩,经过铁匠铺众人围观和欢场管事动歪心思才后知后觉,改变容貌的术法还没翻出来,他心思又被稿纸勾了去。   直到他确定了那柄剑长宽多少,重量如何,要用哪些材料,方才忆起此事,连夜翻找他在青羽宫抄下的术法。   他心情格外好,对阿竹道:“今儿不做饭了,我带你到酒楼去吃。”   二楼靠窗的位置视野开阔,正好能瞧见一处花团锦簇的院子,温枫良要了壶桃花酿,一边小口小口抿着,一边远远地欣赏繁花朵朵。   阿竹坐在温枫良对面,学着温枫良的样子喝了口,不算难喝也不算好喝,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爹那么喜欢喝这东西。   温枫良不想听隔壁客人说了什么,奈何修真之人耳聪目明,那两人原是大嗓门,虽说压低了声音,他依旧听得一字不落。   他垂下眼眸,看清澈的酒水在杯中微微晃动。   他们从秘境出来,正赶上月云娘娘的寿诞,那个地方,正是隔壁客人口中的临江。   不知是他在这世界待的时间久了,还是他最近记忆力不好,亦或其他原因,小说里很多剧情他都不记得了。   囚魔塔封印一事后,紧跟着的还有一件事。   一件大事,可他想不起来。   或许,他应该去临江看看。   脑中突兀冒出的念头让温枫良一怔,他展开舆图,指尖停在临江二字上。   过了片刻,他合上舆图。   -------------------- 第47章   温枫良思考了半柱香,决定先不去凑临江的热闹。   若真如他所想,是那件大事,那么作为仙尊的亲传弟子,顾白梨不会不管。   他去了一来帮不上忙,二来容易被发现。   他可不想自投罗网。   最重要的是,他有自知之明。   小说里能让主角焦头烂额的事情,他能有什么法子?   倒不如安安生生待在谁都不认识他的小城打打铁,听听书,看看铺子。   他点点头,十分认同自己的想法,吹灭烛火睡觉。   似有夜风入窗,屋里气温骤降,顷刻间宛如置身冰天雪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黑暗中传来半声闷在喉中的低吟。   夜明珠光线柔和,从他掌中亮起。   几乎是第一眼,温枫良便知他在梦中。   这次梦境不同以往,脚步声在狭小的通道回荡,经过最后一个转角,他看到最中间有个笼子。   这是……   温枫良心中一动。   笼中人听到脚步声,身体微微颤了颤,长发凌乱披下,遮住他的表情。   “霜儿可知错?”   那人被掐着下巴,抬起脸来,如墨的发丝间,是一张苍白却漂亮的脸,唇上凝着血痕,他低声道:“徒儿知错。”   “嘴上服软,心里怕是把我骂了千百回。”男人手上用力,笑吟吟道。   果然是逢霜,看相貌,是十来岁的仙尊,温枫良见逢霜低垂了眼睫:“徒儿不敢。”   “不敢?”   逢霜忽然颤抖起来,牙重新咬在已有伤口的下唇,男人松开手,满意地看着眼前人克制不住的闷哼,和更加没有血色的脸庞。   “你有什么不敢?”   “三个时辰。”   男人拍了拍逢霜脸颊,站起身往外行去,温枫良却没有跟着男人一起离开。   他留在暗室,看着年纪尚小的仙尊咬着胳膊,在小小的笼里翻滚,不肯泄露一丝痛苦声音。   那双眼睛满满当当装着的,都是恨。   整整三个时辰。   刑罚结束,逢霜伏在地上,不知是累的无法动弹还是晕了过去。   温枫良蹲下,伸出手,在他碰到逢霜那一刻,逢霜似有所感应,睁眼朝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温枫良一顿。   逢霜看得见他?   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那一眼后逢霜并未看他第二眼。   木鸟衔着钥匙从入口飞来,逢霜慢慢站直身子,取过钥匙打开笼子,他整理好衣服头发,尽量稳住身形前往悔过崖。   逢霜吐血昏迷时,温枫良视线一暗,那种仿若附骨之蛆的阴冷褪去。   他压在枕下的玉佩亮着微弱蓝光,将满屋弥散的魔气一丝丝吸入,最后一缕魔气消失,温枫良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坠入属于他自己的梦。   他依旧看不清那人面容,只看到那人毫无血色的唇,头软绵绵搭在“他”肩上。   “他”僵硬地坐着,听那人呼吸越来越弱,胸前传来一阵温暖,“他”低头看去。   “抱歉,污了你衣……”   话未说完,“他”便感到肩上一重,那人彻底没了气息。   “他”坐了许久,久到那些血干涸成暗红一团,寂静中响起嗤笑一声,“他”推开已经冰冷的人。   那人随着“他”的力道倒到地上,温枫良瞧见那人凌乱发间,额上黯淡的纹印。   有几分眼熟。   温枫良想起,他曾梦到他剜了仙尊的心,那时的仙尊,额上也有这样一抹纹印。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喝了半盏冷茶,又什么都没想,纷乱急促的心跳才平缓了些许。   “这都什么事。”温枫良喃喃道。   温枫良想不明白索性不想,见天色微亮,下床穿好衣服。   阿竹还在睡,温枫良放轻动作打了水,净了面,又到外头买了早饭,等阿竹醒来看到温枫良留的纸条,温枫良已在铁铺唉声叹气了。   无名剑的形状材料决定好了,可铸剑的第一步,就遇到了难题。   玄铁晶不同于玄铁,哪怕是凤凰涅槃的火焰对它都没用,要融它必须要修士拿灵力一点点去磨。   温枫良算了算,以他如今的修为,要融化玄铁晶恐怕要近百年。   融化之后要锤上万锤,让它变得薄如蝉翼又坚韧无比,这点温枫良倒不担心,昆吾锤什么东西都能锤。   他苦恼的是别的材料。   无名剑所用的材料样样昂贵难得,温枫良写时,有几样连听都没听说过,但他偏偏写出来了,仿佛他脑中有另一个他。   ——给那个人铸的剑,当然要用最好的。   温枫良徐徐吐了口气,收回灵力,接住拳头大小一点变化都没有的玄铁晶放回乾坤袋,走出暗室。   “先生,有人找您。”   温枫良没回答,阿竹不好意思道:“先生正在忙,您见谅。”   “无妨。”白衣的客人道。   阿竹给客人搬了椅子倒了茶水,客人不动,就站在外头。   阿竹偷偷觑着客人。这位客人显然认识先生,能准确叫出先生名字。   难道这位是先生跟他说过的师兄?   可他记得先生说师兄最是温柔,这位看起来就跟冰块似的,应该不是。   会不会是先生的家人,来找先生回去?   阿竹对温枫良有不一样的心思,意识到来人可能是温枫良的家人后,不由自主地挺起腰板,想给来人留个好印象。   奈何客人眼里压根没他。   客人打量着铺子,目光凝在其中一件东西上:“这是他做的?”   阿竹顺着客人视线看去,道:“是周家少爷央先生做的,说是要送给未来夫人。”   哪有人拿铁簪子当定情信物。   客人神色冷淡不做回应,阿竹也识趣地不再开口。   里头叮叮当当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紧接而来的温枫良的嗓音:“阿竹,你方才是不是在叫——”   话音戛然而止,温枫良看清来人容貌,立刻转过身要往回走,仙尊指尖微动,他便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跟本尊回去。”   赶在阿竹出声前,仙尊道。   温枫良背对着逢霜,看不见阿竹睁大的眼,也看不见仙尊的表情,他抿了抿嘴,说:“不。”   他不回去。   他自由了还不到三个月。   “你喜欢这些,让杜瑄枢给你置办便好。临江出了事,你在此处不安全。”   不知是哪一句戳到温枫良痛处,他忽然大声道:“我说了我不回去!”   察觉到温枫良情绪不对,仙尊皱了皱眉,解开术法:“听话。”   “我不听!”温枫良觉得这般歇斯底里太过难看,但他控制不住。   他有好多好多委屈,它们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嘶吼着要冲破铁笼,他恨恨地看着逢霜,满脑子的话出口却只有一句。   “我不回去。”   “随之,听话。”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你是本尊的妻。”   “妻?”温枫良冷笑着反问,“我们有媒妁之言吗?我们拜过堂吗?喝过交杯酒洞过房吗?”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温枫良攥紧拳头,紧紧盯着逢霜,“我们大婚那天,你连红衣都不愿意穿,你甚至还想掐死我。”   “您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拖走时;让我衣不蔽体带伤和灵兽搏斗,您和嬴绮在一旁观看时;您在朝花殿又一次险些将我掐死时,可曾想过我是你的妻?”   “我怕死,我地位低,修为低,您弄死我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我惹不起您,我的宗门也惹不起您,我想活下去,不想像您前三位妻子那样,所以我要讨好您。我每日都在想我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嬴绮要我体谅您,可谁来体谅我?谁问过我愿不愿意?”温枫良含着泪笑出声,“是,您救过我,不止一次两次,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实在是怕,我不敢不怕,我怕哪天我突然死在您手上,我怕哪天我突然被昭先生拿去炼药……”   “不会,昭戚不会伤害你,”仙尊打断温枫良的话,又有些疑惑,“昭戚为何会拿你炼药?”   温枫良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仙尊继续道:“先前是本尊有负于你……”   余下的话温枫良不想再听,他望着逢霜出了神,心想是不是要他当着逢霜的面自戕,逢霜才会放过他。   最终温枫良还是回了青羽宫。   如当初那样,被逢霜强行拽回青羽宫。   观竹殿一如他走的那日,那些他放在桌上的法器没挪过位置,仙尊一件一件放回他乾坤袋,又捏着他手腕取了两滴血,分别滴在流月和盈朝上。   盈朝发出强烈的光芒,似乎很排斥温枫良的血,逢霜拍了拍剑柄,镇压剑灵的不满。   他道:“以后本尊若再伤你,你可以用它取本尊性命。”   温枫良不语,逢霜的话对他而言不亚于耳旁风,逢霜也说不出动人的情话哄他开心。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仙尊道:“器修需要的东西本尊已让杜瑄枢去置办,明日就能齐全。”   或许是温枫良脸上认命的表情太明显,也或许是温枫良今日那番话字字都落在逢霜耳中,砸的他心口密密麻麻发疼。   逢霜妥协一般道:“本尊不是囚你,等临江事情了结,你可以回云尤城暂住几日。”   温枫良眼睛一亮,随后又想到什么,再次黯淡下去。   果然,逢霜说要与他一同。   那还不如待在青羽宫。   “仙尊请留步,”见逢霜开门,温枫良叫住逢霜,犹豫着说,“我想回去一趟。”   逢霜半转过身看他,他急忙解释:“我还有东西在那里没拿。”   还有阿竹,他把人赎了,总不能说走就走,连句话都不留吧。   仙尊手捂住唇咳了几声,温枫良这才注意到他衣上有血:“让嬴绮陪你去,天黑前必须回来。”   “温枫良,你是盈朝半个主人,无论你跑到哪,本尊都能找到你。”   “再有下次,本尊不会如此轻易饶你。”   温枫良勉强挤出笑容:“晚辈知道了。”   逢霜不满他的称呼,纠正道:“在本尊面前,不必自称晚辈。”   嬴绮被仙尊的传音叫来观竹殿,温枫良正撑着下巴,愁眉苦脸想下一次逃跑的事,他以为嬴绮要数落他,态度疏远地笑了笑。   嬴绮叹了口气,他对温枫良逃跑并不是很生气,事实上,第一个发现温枫良跑了的人是他。   他不仅没告诉任何人,还把前来找温枫良的晏柳忽悠到他住所,直到昭戚需要血,前往观竹殿,仙尊夫人跑了这件事才被顾白梨他们知晓。   嬴绮是想撮合逢霜和温枫良,他看得出逢霜对温枫良上心了,也看得出待在逢霜身边,温枫良不快乐。   只是他没想到,温枫良这么快就被逢霜抓回来了。   “铺子和房子都留给你,铺子你留着做其他生意也好,卖了也罢,你自己处理。这里是三百两银子,你收好,别又被你那混账爹拿去了。你换身衣裳,我们待会儿去官府办手续。”   “先生以后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阿竹抬起头,声音又轻又软:“先生您真的……成亲了吗?”   温枫良一怔,他没注意今日那一出阿竹还在旁边。   “嗯。”   “可那个人,他对先生很不好。”   “好不好不重要,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温枫良摸着少年脑袋:“你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嬴绮有点听不下去,待阿竹乖乖去换衣裳,他说:“仙尊不会对他出手。”   温枫良不置可否一笑,办完所有事情后,他封印了阿竹那一段记忆。   接到仙尊新的传音,嬴绮对温枫良道:“仙尊让我们在城中待一晚,明日再回青羽宫。”   温枫良求之不得。   第二日一早,温枫良趁阿竹还没醒,与嬴绮返回青羽宫。   朱红色宫门打开那一瞬,温枫良愣住,半晌回不过神来。   嬴绮也十分惊讶。   “这……”   -------------------- 第48章   温枫良一眼望去,铺天盖地都是红。   他扭过头问呆住的嬴绮:“发生了什么?”   嬴绮看着门板上贴的红双喜,不确定道:“有人要成亲?”   说完,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了。   青羽宫算下来就几个人,据嬴绮所知,在取出仙尊体内的蛊虫前,他师尊没有找道侣的想法;顾白梨一心向道;晏柳还是个孩子。   唯一最有可能的,就只有仙尊。   温枫良忆起他逃跑前逢霜跟他说的话,有气无力道:“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逢霜让他们在云尤城多待一夜,就为了弄这玩意儿?   他还以为经过他的劝说,逢霜已经是放弃了这件事。   多少是有些后悔,早知道仙尊会搞这一出,他昨日就不该说那些话。   他恨不得穿回去,给当时的自己一巴掌。   尽管已有猜测,温枫良仍不太愿意相信,试探着问嬴绮:“我听说临江的事情挺严重,仙尊不会这么糊涂吧?”   在这种关头,让众掌教来参加已经成亲一年多的夫夫的二次婚礼?   “师尊当然不会这么糊涂。”   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顾白梨一身竹青色衣裳,拂开花枝向他们走来。   顾白梨说,这次只有杜瑄枢,嬴绮,他和晏柳几个人。   昭戚和清岳仙宗一位长老去了临江。   顿了顿,顾白梨又说,请的人不多,他担心温枫良会心生不快,才特意瞒着逢霜告诉温枫良,希望温枫良别生气。   面对顾白梨,温枫良无端有几分无措和愧疚,他低低叫了声寒明,嘴张了张:“抱歉。”   “师娘不用对我说抱歉,”顾白梨不喜不悲看着温枫良,而后长叹一声。   知道温枫良逃跑后,顾白梨最初确实很失望愤怒,那天晚上,嬴绮叫住他,跟他说了大半宿,他不在清岳仙宗那段时间,关于温枫良的事情。   逢霜到底是他师尊,顾白梨道:“师尊旧伤未愈,又强行出关,师娘有空还是去看看师尊罢。”   这事情他们瞒的很好,却不知逢霜从何处得知,拼着伤上加伤的代价也要强行出关把人带回来。   带回来就带回来,还要重新拜一次堂。   昨晚逢霜不许他们插手,自己忙活了许久,给每颗树都挂上红绸,每扇窗都贴上喜字。   想到此处,顾白梨看向温枫良,他师尊或许真如嬴绮所说,对温枫良上了心。   嬴绮与顾白梨告辞后,温枫良在原地站了片刻,四下张望,整座青羽宫犹如一头巨兽,要将他吃拆入腹。   他打了个寒颤,忽地转过身向宫门奔去,又停在离宫门一步之距。   门关着,他出不去。   那一片红在他眼里变成了跳跃的,燃烧的火,而后又成了一汪翻涌的血海,血海中映出一张张脸,他们表情狰狞,张牙舞爪向他扑来。   青羽宫很寂静,他却听到了一声又一声的嚎叫哀求辱骂和诅咒,那声音从虚空传来,直击他魂魄。   他不自觉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看出温枫良的不对劲,逢霜立即上前,见温枫良腰间玉佩亮着光,当机立断布了个结界。   温枫良闭着眼,逢霜抿紧了嘴,别扭地抱起昏迷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观竹殿。   那道与逢霜灵力同源的封印有一痕极浅极浅的裂缝,魔气顺着那裂缝丝丝缕缕缓慢冒出,一寸寸地想占据温枫良经脉,却又被那玉佩的光芒逼回封印。   逢霜配合着那法器加固了封印,神情凝重。   温枫良这两个月里,遇到了什么事?   阳光从大开的窗户钻进去,落在床上昏睡的人脸上,温枫良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   他半靠在床头,捂着隐隐作痛的头,只隐约记得昨天他产生了幻觉,对自己昏迷后攻击逢霜的事情没一点印象,更不记得自己昨晚说了什么话。   仙尊选好的良辰吉日正是今天,温枫良心烦意乱,在屋里待不下,索性到外头随便找了个地坐下。   群山连绵清翠如黛,时有飞鸟掠过长空,他就这样一人坐到傍晚,不曾动弹。   自由曾经是他拥有过的东西,如今却是他难以实现的梦想。   他还是想逃。   可是,他要怎么逃。   期间逢霜来找过他,他没听到动静,出神地望着远方。   逢霜静静地看着他,看山风吹起他头发,吹过他衣袍,忽然间脑海中浮现他坠崖的画面,心下一紧,不自觉上前几步。   很快,逢霜回过神来,温枫良惜命的很,怎么可能跳崖。   等温枫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却没看到任何人。   日薄西山,倦鸟归巢,温枫良毫不意外嬴绮知晓他的位置。   嬴绮欲言又止,他冷漠垂下眼,抬眼时仍是他一贯的温柔模样。   “走吧。”   该来的总会来,他逃不了。   拜堂而已,又不是要他的命。   他回观竹殿换衣裳,嬴绮隔着门轻声道:“仙尊犯病了。”   前两天还好好的,昨晚突然就犯了病。   温枫良手一顿,声音也低:“我知道了,谢谢。”   杜瑄枢几人早已等在大厅,无论他们是何想法,面上依旧是挑不出错的笑容。   明邰抱着他的猫,很轻地挑了挑眉,看了眼逢霜,又看向温枫良,微笑着跟温枫良打招呼。   仙尊着了同款喜服,如墨的发丝被玉冠固定,发带上绣着合欢花纹样,脸上略施了脂粉,更显得他姿容卓绝。   温枫良:“……”   两人正对面放着两张花梨木圈椅,一边摆着温枫良父母的排位,另一边则是一块小小的玉佩。   温枫良目光在玉佩上停留一息,便听仙尊道:“那是本尊兄长留下的。”   仙尊不知自己父母是谁,又不能什么东西都不放,思来想去便放了他兄长留给他的遗物。   温枫良讶然。   小说里仙尊除了有个徒弟顾白梨,和俩专属医修外,朋友家人的数量都为零,骤然知道仙尊有个兄长,温枫良不震惊是假的。   “很惊讶?”逢霜道,“待会儿再告诉你。”   温枫良被迫与逢霜拜完堂,杜瑄枢他们笑着说了几句恭维话后纷纷离去,温枫良乖巧地牵着红绸,跟着仙尊回房。   仙尊房间不复之前空旷黑白,添了不少家具摆设,窗边摆着一瓶开的正好的花,清淡的花香在屋里萦绕。   温枫良依言坐下,逢霜走到桌前:“本尊听说成亲要喝合卺酒。酒是桃花酿,不醉人。”   温枫良在空梧派不敢多喝是怕自己醉了说些不该说的话,逢霜不知道这原因,问过谢岷几人后,只当温枫良酒量不好,故而选了后劲不大的桃花酿。   温枫良沉默着,看着逢霜端着酒杯走近他。   这杯酒没交杯喝下。   一是嬴绮他们都知道逢霜不喜欢他人触碰,故意没说,二是温枫良心中有气,见逢霜不懂,更不会主动提醒。   这回该结束了吧,以逢霜的性格做不出接下来的事情。   而且,他也不愿意和逢霜做那种事。   在他看来,那种事情要两情相悦才能做。   他不在乎自己在上还是在下,他只在乎那个人是不是他喜欢的人。   仙尊没发话,温枫良就不敢走,他坐在床边,脊背挺直,浑身都写着紧张,等待仙尊下一句吩咐。   他生怕自己哪点做的不合仙尊心意,又会像上次那样,险些被仙尊掐死。   仙尊良久没出声,温枫良偷偷觑了眼,烛火摇曳中他看不清仙尊眼底神色,只看到紧紧抿着的唇。   屋里没别的声音,温枫良听着他的呼吸声,思绪开始跑偏,他想到自己要做的那把无名剑下一种材料该去哪里找,故而感到有温软的东西轻轻落在他脸上。   他懵了懵,意识到是什么,惊得站起身来,惊愕不已地看向逢霜。   可仙尊的反应却比他还要大。   仙尊蹙着眉,神色痛苦纠结,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下一秒就会吐出来一般。   温枫良:“……”   温枫良心情很复杂,分明是这人先偷亲他,怎么搞的像是被他偷亲了一样。   此地不易久留,他本能觉得危险,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道:“夜已深,仙尊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您了。”   “站住。”   “仙尊还有何吩咐?”   逢霜还是那副要吐不吐的样子,一双眼瞳眨也不眨地盯着温枫良,失了血色的唇一张一合。   “你我还未曾……”   最后两个字他不论怎样都说不出口,对他而言,在他人身下承欢,是他最恐惧最厌恶的事情,是他最无法忍受的羞辱。   今日他却咬牙主动提起,只因为温枫良说他们未曾洞房,算不得夫夫。   温枫良闻言顿时拔腿就跑,跑了没几步,就见门被无形的灵力关上,逢霜一步步朝他走来。   每一步都踏在他心上。   “不行。”   温枫良连连摇头,看出逢霜眼里的坚决,更是慌得话都说不完整,也顾不得会不会激怒逢霜,手忙脚乱地掐诀,一股脑扔向逢霜,俱被逢霜轻松化解。   好似一瞬间回到了他嫁给逢霜那日。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无法反抗。   “别碰我!”   温枫良后背贴在门板上,表情近乎绝望。   他以为逢霜最多做到合卺酒那一步……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在逢霜碰到他衣服那刻推开逢霜,召出流月反手架在自己颈上。   “你再过来,我就自尽!”   逢霜果然停下脚步,温枫良心里一喜,可逢霜只是短暂停了几息。   流月被轻松夺下,温枫良被逢霜拽着手腕,跌跌撞撞走向床榻。   他们修为相差太多,即便是温枫良使出浑身解数,在逢霜看来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温枫良挣扎无效,自暴自弃闭上眼。   没人告诉逢霜这种事要怎么做,他只知道要坐下去。   饶是炉鼎之身,他也被痛的直不起腰。   不知是痛还是强忍着恶心,仙尊始终咬着唇,脸色苍白,他又想起梧桐山幻境里的事,颤抖着伏低身子,似想从温枫良那儿讨个吻。   温枫良别过头,竟是看也不愿看他一眼。   他痛的狠了,眼神带上狠厉,手腕一翻,灵力幻化的匕首横在温枫良咽喉。   “不想死就亲我。”   温枫良瞪着他,他气息不稳地笑了声,重复道:“不想死就亲我。”   握着匕首往下压了压,逢霜道:“本尊耐心有限。”   喉间传来刺痛,温枫良被他激得犯了倔,冷漠道:“你大可杀了我。”   逢霜呼了口气,冷汗从鬓角一滴滴往下坠,他摸着温枫良眉眼,低声开口:“杀了你,将你魂魄禁锢在木偶中,做一个只会听本尊话的傀儡也不错。”   “本尊做得出这种事,”   温枫良打了个寒颤,终是服了软。   窗外虫鸣声声,屋内烛影摇红。   -------------------- 第49章   翌日,温枫良睁开眼,尚且朦胧的睡眼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庞,几乎是瞬间就被吓醒了。   逢霜怎么在他床上?   昨晚发生的事情慢慢在他脑中浮现。   他小心翼翼拈起一角被褥,只看了一眼,立刻如被火烧般松开,双手捂着脸无声哀嚎。   温枫良心情复杂地转过头。   仙尊睡的很沉,温枫良起身这么大动静都没惊醒他。   他怕冷般蜷成一团,睡梦中也皱着眉头,似陷入了噩梦,哪还有半分拿着匕首逼温枫良亲他的气势。   看了逢霜一阵,温枫良别开眼——逢霜肩头凝着血色的牙印看的他很不舒服。   昨晚他气愤之下,丝毫温柔都没给,逢霜全程咬着唇,脸色因疼痛和恶心白的像张纸。   好几次他都以为逢霜坚持不住要将他扔出去,没想到逢霜只是将额头轻轻搭在他肩上,又偏头向他讨吻。   仙尊皮肤雪白,肩颈线条流畅漂亮,他没忍住咬了上去,深深的两个牙印,渗着血。   逢霜吃痛,却断断续续笑出声来,沁着冷汗的手指抚上他眉眼,含糊不清说了句话。   当真是个疯子。   夜深人静,几粒星子缀在深蓝色天空,窗纸映出摇晃的烛火,帐中突兀响起半声闷哼,以及压低的,混着痛楚的笑。   温枫良推开身上人,抬腿下床,一双手从帐幔中伸出,精准无误握在他伤口。   “疼?”   仙尊明知故问问他,他唇角噙着笑,眼神冷漠:“仙尊给的,再疼我也得受着。”   逢霜注视着他,他道:“仙尊若不解气,大可再咬一口。”   “或者如先前那般,给我一剑也可。”   逢霜放开他,他穿了衣裳借着烛光给手臂上药。   距他们“新婚之夜”有半个多月了,最初温枫良日日避着逢霜,可他人在青羽宫,哪里避得了。   白日还好,他往铸铁室一躲,也算是得了短暂清静,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专心致志抡昆吾锤。   一到晚上,他就能看见一身白衣的仙尊出现在门口——等他。   他不明白,分明逢霜对这种事恶心到想吐,却还要经常与他缠绵,当夜也不许他离开,非要睡在一张床。   结果就是他夜里渴醒,总能见仙尊一脸忍耐,僵着身子一言不发盯着他。   他被吓得好几晚睡不着,一闭眼脑中全是做过的噩梦,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让仙尊同意他睡地上。   今晚逢霜不晓得又发什么疯,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弯着染了血的唇,笑着说:“你逃不了。”   仙尊很美,尤其是在这种时候,长发散在身后,衬得皮肤愈发白了,眼尾一抹桃花红,眼中隐隐约约含着水光,居高临下俯视着温枫良,有种锐利刀锋之上开了朵纯白柔软的昙花,令人惊艳的同时又带着脆弱易碎之感。   可温枫良只感到恐惧和无力。   温枫良起身后,逢霜也披上衣裳,身形微踉,步伐急促行向偏房,温枫良抹完药自顾自取了水清洗,把要换掉的被褥叠好放到床尾矮凳,等明日清晨拿出去,用水洗了,再拿灵力烘干。   仙尊嫌弃被褥有味,脏,不愿意继续用,也不愿意交给下人清洗,干脆一把火烧了,烧完给杜瑄枢传音要新的。   清岳仙宗家大业大,仙尊珍贵的法器丹药一大堆,自然不会心疼几床被褥。   温枫良不同,他所在的空梧派很穷,见不得这般浪费。   再说了,仙尊用的被褥,都是顶好的料子。   温枫良试探着跟逢霜打商量,被子他洗,逢霜付他相应的灵石。   仙尊应允,于是每晚他俩厮混完,仙尊到偏房去吐,他收拾床榻。   不多时,仙尊白着脸回来,到屏风后头沐浴,温枫良将仙尊要换的衣物、干净干燥的巾帕并着香胰放到仙尊触手可及的位置。   即便袅袅白烟遮了视线,仙尊身上那些青紫依旧显眼——尽是温枫良留下的痕迹。   温枫良没多看,放好东西就到外间打坐,只思绪沉浮,净不下心。   他并无虐待人的嗜好,与逢霜缠绵时却控制不住力道,总想着再使劲些,印子留的深些久些,最好一辈子都抹不去。   那些埋在心底最深处,他自己都不知晓的阴暗念头,在看到逢霜蹙着眉,笨拙地取悦他时,争先恐后跑出来。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不敢再胡思乱想,收敛心神入定。   枕畔玉佩一亮。   逢霜如有所感,抬眸往床边一瞥,又看向温枫良所在的方向。   ——温枫良的反应,和嬴绮话本子里写的不一样。   话本子里说男人都喜欢这种事,而且喜欢另一方主动,他不光主动了,还很认真地翻了他在山下买到的画册,但温枫良看起来不是很喜欢,甚至……很厌恶。   他也不懂温枫良对他的态度为何会越来越冷。   穆谶只教过他如何杀人,没教他如何爱人。   他忽然间就迷茫了。   或许……   他摸了摸小腹,又摇摇头,现在还不行,至少要等到临江的事情解决。   逢霜往水里沉了沉,再出声时嗓音莫名带了些哑:“明日本尊要去临江。”   温枫良正好结束打坐,安静地从柜中拿出被褥铺在地上,片刻后他听到逢霜道:“你随本尊同去。”   本来他不想带温枫良,怕温枫良出事,又怕他不在清岳仙宗,温枫良会再次趁机逃跑。   温枫良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也没多言,利索收拾好行囊。   考虑到温枫良,仙尊没有御剑,择了仙舟。   想起在话本子里看到的情节,逢霜犹豫地看了眼温枫良,似乎不太好意思。   温枫良只觉仙尊的注视跟一把火似的,让他没办法忽略,不由得收回看风景的视线,问道:“仙尊有何吩咐?”   逢霜抿了抿唇,低声道:“本尊……我,腰疼。”   他声音太低,温枫良没听清,他耳根渐渐浮上红晕,小声又说了一遍。   “我,腰疼。”   仙尊说的羞耻又艰难,温枫良:“……”   堂堂仙尊,修真界第一人,做那种事居然会……腰疼?   而且他记得,逢霜就没躺下来过,怎么会腰疼?   温枫良沉默会儿,鬼使神差道:“那我给您揉揉?”   逢霜没想到温枫良会应,还主动提出要给他揉腰,一时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温枫良回过神来,暗恼自己刚说什么胡话,又没胆量反悔。   “要趴下吗?”   不待温枫良回答,逢霜已伏低身子,面朝下躺在美人榻上,长发从两肩滑落,在地面蜿蜒来开。   仙尊扭过头,看着温枫良,无声催促。   温枫良无奈,只好不情不愿挪到逢霜身边。   虽然两人肌肤相亲的事已经做了很多次,但温枫良一靠近,逢霜还是下意识绷紧身体,想要逃离。   察觉到温枫良的迟疑,仙尊努力克制自己,轻声道:“你只管揉。”   他腰稍微有点不舒服,还没到疼痛的地步,无非是忆起嬴绮说温枫良最是心软,让他适当撒娇服软的话。   仙尊活了这么多年,没撒过一次娇,服软倒是得心应手。   ——根据他在话本子上看到的情节,让温枫良给他揉腰,可以变相表明温枫良很厉害。   可惜温枫良既看不出逢霜是在向他服软,也看不出仙尊表达的非常隐晦的意思。   落在腰上的肌肤轻重适中,逢霜见温枫良神情专注,也就不再开口。   仙舟平稳行在空中,不时有白云从窗边飘过。   两人都不是话多之人,仙尊不愿意破坏来之不易的和谐气氛,温枫良是见仙尊闭着眼,呼吸平稳悠长,以为仙尊睡着了,担心自己会扰了仙尊清梦,惹仙尊不快。   故而到达临江时,除了逢霜腰疼那几句对话,他们竟没再交流过。   下了仙舟,天色将暮,温枫良要去寻客栈,逢霜道:“昭戚在此处有宅子。”   昭戚接到仙尊的传音出门,远远的便看到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驻足看了几息,走上前去。   温枫良被昭戚打量的很不自在,逢霜不着痕迹把他护在身后,对昭戚道:“带路。”   宅子是昭戚十几年前偶然路过临江买下的,是五进的大院子,亭台舞榭,假山莲池应有尽有。   温枫良知他们有事要谈,用完晚饭后借口累了要回房休息。   茶白色背影在眼中消失,仙尊垂下眼睫,再抬起时目光落到一丛盛开的蔷薇花上。   “你信里说,你捡到了一个人。”   昭戚道:“严格来说,不算是人。”   温枫良逃跑,仙尊闭关养伤那段时间,昭戚到安川查过,那气息是从赵家村传来的,他问过村里人,当时村里来了个乞儿。   至于他们为何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人无论行为举止还是容貌都太让人印象深刻了。   那张脸,一半美貌如谪仙,一半狰狞似恶鬼。   那人疯疯癫癫的,逢人就问上岳门在哪里。   昭戚顺着上岳门摸过去,还真让他找到了些线索。   上岳门门主季苍有个私生子季明元,八个月前失踪了,失踪地点就在临江。   季明元失踪之前,有两名弟子同行,三人闹了矛盾,第二日那两名弟子在客栈没找到季明元,认为季明元先他们一步走了,等回了宗门,才知道人没回来。   季苍大怒,当即派了弟子去找。   三个月后,季苍无故陨落,长子季永元新任门主,撤回寻找季明元的命令。   季明元因此下落不明。   “你猜,季明元在哪儿?”   “是你捡到的那个人?”逢霜道。   昭戚站起身来,往外行去:“说来也巧,我在临江察觉到类似人傀的气息,正在调查时,就捡到了他。”   季明元浑身脏兮兮的,就那么跌跌撞撞从小巷里跑出来,撞进他怀里,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上岳门,不能信,快逃,滚开之类的字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立刻就把人带回住所。   “他的情况很古怪,丹田经脉俱毁,被蛊虫勉强粘合,存着大量灵力。那些灵力很斑驳,应该是很多人的灵力被强行锁在一起。他是一件储存灵力的容器。”   昭戚皱了皱眉,就算解了蛊,季明元这辈子也毁了。   季明元昏沉疯癫的时候比较多,清醒时间很少,记得的事情也不是很多。   不过……   “他说,他被关在一间很大的密室,密室里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他还说,在他昏迷前,听到了季永元的声音。”   “我搜过他的记忆,确实如他所言。当然,这不是我传音叫你来的主要原因。”   他看着逢霜,一字一顿道:“我叫你来,是因为我在季明元记忆里,看到了温枫良。”   -------------------- 第50章   逢霜毫不犹豫否认:“不可能。他没有时间,更没有那个实力。”   对于仙尊的反应,昭戚毫不意外,平静道:“如何不可能。他不是逃了两个月?你能保证这两月里他老老实实待在云尤城?”   逢霜道:“季明元失踪是在八月前,那时候他在青羽宫,按你的说法,莫非他有千里迢迢从清岳仙宗赶到临江,再从临江返回清岳仙宗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本事?”   尤其是顾白梨还在教温枫良术法。   “再者,他天性纯善,做不出这般事情。”   “良善之人亦可作恶。”   逢霜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你对他意见这么大?”   昭戚见他心生不满,放下茶盏,也不再说些他不愿意听的话:“开个玩笑罢了,看你急的。我对他哪有什么意见?我巴不得他修炼一日千里,一辈子平安无事,陪你到陨落那天。”   仙尊神色有几分不自然,昭戚没注意到,继续道:“他在你身边,你还能正常些。”   昭戚说的都是心里话,逢霜那句轻飘飘的“我活不下去”让他震惊担心不已。   他和逢霜多年好友,知晓逢霜那些沁着血泪的狼狈过往,明白无论是找穆谶报仇也好,解蛊也罢,都不过是借口。   一个等顾白梨能接过仙尊重担的借口。   昭戚很清楚,顾白梨成为仙尊那天,就是逢霜自尽之时。   过去数百年里,他想了很多办法,想让逢霜走出青羽宫,走入纷繁喧闹的红尘,沾一沾人间烟火,看一看河山壮阔。可是逢霜不乐意。   那日在明昭殿,他察觉到逢霜对温枫良异样的感情,私下问过嬴绮。   之前他还不太确定,那么这次见到逢霜,他就很确定了。   ——若非真的动了心,逢霜一个连别人触碰都厌恶恶心的人,哪会和温枫良缠绵。   逢霜有了牵挂的人,他比任何人都高兴。   在季明元记忆中看到温枫良时,他第一反应和逢霜相同,考虑到温枫良和逢霜成了亲,理应让逢霜知晓,便给逢霜传了音。   而且,临江也不止季明元这一件事,他着重提季明元,是因为季明元关乎到温枫良。   昭戚主修蛊术,看得出季明元体内不止一种蛊,好几种蛊相生相克,其精妙程度让他都为之叹服——解起来很麻烦就是了。   他琢磨了两日,决定先解命蛊。   命蛊能让中蛊者神智记忆随时间慢慢消退,最终丧失所有情绪感知,像个傀儡娃娃,不知疼痛,只会听从下蛊之人的命令。   约莫千年前,有魔修以命蛊为祸人间,各大宗门纷纷讨伐,最终那魔修和他的二十多名傀儡葬身火海,命蛊也跟着消失。   “这命蛊与记载的不太一样,我研究了一下,不算难解,要耗费些时日。命蛊一解,他应该还能想起些事情来。”   昭戚话音一转,赞叹道:“不愧是能让季苍改变传位主意的人,意志力非同一般。”   此话一出,昭戚立刻想到什么,与逢霜对视了一眼。   季明元私生子的身份不是秘密,季苍不喜欢季永元,偏爱私生子也不是秘密,想让季明元接任下一任门主更不是秘密。   “难道说……”   是季永元勾结那些紫衣人,害了自己弟弟?   倒也算是个理由。   但是,季永元没这么蠢吧?   “季明元在哪儿?”   昭戚道:“他今日昏着,等明日清醒了,我带你去找他。”   “嗯,”逢霜点点头,他必须要弄清那些人冒充温枫良的目的,“随之的事,不可告诉其他人。”   深知此事严重性,昭戚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突然想起,你来之前,明月涧有弟子在临江失踪,”昭戚抿了口茶,“约莫明日下午,那位涧主就会亲自来临江。”   两个月前,仙尊闭关,昭戚借此机会到安川探查人傀气息一事,得知了季明元失踪后到临江。   他途中和一位早年认识的掌门遇上,那掌门门下有弟子在两个月前于临江无故失踪,两人一拍即合,一同到临江调查。   昭戚敏锐嗅到此事不简单,遂以逢霜的名义给各掌教发传音,询问近几年是否宗内有弟子失踪。   得到的结果是,五年之内,共有近百名弟子失踪,涉及到的宗门大大小小有三十多个。   由于每个宗门失踪的弟子人数少,且都是存在感很弱或者无父无母无朋友的外门弟子,故而并无几个宗门在意此事。   昭戚当即把这件事告知杜瑄枢,让杜瑄枢去应付那群人,自己留在临江继续查。   临江本是青虹云榭的管辖范围,青虹云榭现任掌教一继位,便不顾宗内大部分长老的反对,将临江交给了附属门派明月涧涧主管理。   如今出了这件事,明月涧涧主就成了众矢之的。   他听说,每日都有不同宗门的弟子前往明月涧要说法,还听说那位掌门堵在明月涧大门口,把明月涧涧主骂了三天三夜,什么脏话烂话都有,还抖出了明月涧涧主和青虹云榭掌教的事。   逢霜对他人八卦不感兴趣,他道:“随之跟我说,他害怕他会被你拿出炼药。”   “炼药?”昭戚呛了口茶,忙道,“我怎么会拿他炼药?”   仙尊面无表情看着他:“你趁本尊闭关不在,跟他说了什么?”   昭戚喊冤:“我哪有,他是你的心上人,我有那个胆子威胁恐吓他吗?”   “你是说他胡思乱想诬陷于你?”   昭戚:“……”   昭戚仔细回想一阵,恍然大悟道:“应该是你上次蛊发,问我血契怎么解,不小心被他听了去。而后我找他要了点血,想给你炼些丹药,看能不能暂时遏制住蛊虫,被他误会了。”   知晓昭戚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他,仙尊道:“我会同他解释。”   昭戚见他眉宇不自觉松开,有些想笑,他努力做出板着脸的严肃模样,语气却带了几分笑意:“天色晚了,仙尊若无旁事,就先回去吧,免得夫人等急了。”   “给你疗完伤就回。”逢霜抬抬下巴,“去那边坐着。”   昭戚没问逢霜怎么看出他有伤在身,逢霜也没问他为何会受伤。   “怎的伤的这样重?”   昭戚无所谓道:“我是医修,这点伤过两天就好了。你该回去了,别真让夫人等急了。”   温枫良一点都不急,他甚至希望逢霜和昭戚说的更久点,最好一晚上不回来。   逢霜回房时,他正坐在窗前,撑着下巴望着天空出着神,连逢霜走到他身后都没察觉。   “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回过神,他连忙站起身来:“仙尊。”   “不必如此拘谨。”   逢霜离开昭戚住所时已过三更天,他原以为温枫良睡了,想着远远瞧上一眼,不惊了温枫良睡眠,哪知温枫良房里还亮着灯。   “睡不着?”   温枫良尴尬一笑:“有点。”   逢在桌边坐下,把昭戚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温枫良,温枫良默了默,道:“那确实是我误会了。”   “昭戚不会伤你,”逢霜向他保证,又问他方才在想什么。   温枫良道:“没想什么。”   他总不能说,他在想陵城秘境吧。   当日他们出来是逢霜和顾白梨连手强行撕开秘境,但他总觉得,临江有另一个可以进入秘境的地方。   秘境里,有东西在吸引他。   不知为何,他本能不想逢霜知晓。   他似乎是在害怕逢霜会对他失望。   “撒谎。”逢霜道。这般愁眉苦脸的样子,哪像什么都没想。   温枫良眨了眨眼,换了个说辞,“我在想,有没有能让玄铁晶更快融化的办法。”   “本尊可以帮你。”   温枫良脱口而出:“我想自己来。”   他说完就开始后悔,悄悄看向逢霜,见逢霜并无生气的意思,暗中松了口气。   “有能让灵石里的灵气为你所用的方法,我回头教你。”   “谢谢仙尊。”   “你不必这般客气。”   逢霜目不转睛盯着他,他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脸:“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   夜风从湖面掠过,撞入房中,惊得烛火摇摇晃晃,撩起两人发丝后又从窗户蹿出,朝更远方奔去。   火光明明灭灭,映在仙尊脸上,温枫良听到逢霜问他:“你逃跑那两月,除了云尤城,还去过什么地方?”   温枫良一脸茫然,老老实实答了。   他那段时日大路都不敢走,全挑的小道,待的时间全都不超过三天。   “是有什么事与我有关吗?”   逢霜道:“嗯。昭戚在季明元记忆里看到了你。”   温枫良一惊:“我?”   逢霜把季明元的事情告诉温枫良,温枫良皱着眉头疑惑不解,他二十多年来不沾花不惹草,低调咸鱼的不得了,除却空梧派和清岳仙宗一些人外,别的门派就没几个他认识的人。   他不找事,事来找他?   这算什么理?   “不必忧心,本尊不会让你蒙冤。”   仙尊说的郑重,温枫良无端忆起他在梦里看见的,逢霜为了他背叛清岳仙宗,从人人羡慕敬仰的仙尊变成人人唾弃嫌恶的魔修走狗,最终被他剜了心,死在他怀里。   他心头一颤,摇摇头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不怕那些阴谋诡计,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   与此同时,他想变强的念头愈发强烈了。   翌日,用过早饭,昭戚带逢霜去见季明元,温枫良主动叫住逢霜,说他也想去。   昭戚看向仙尊,仙尊颔首。   为了不让季明元见到温枫良时情绪过于激动,逢霜施了点小术法,改变温枫良容貌。   季明元的住所离昭戚房间并不远。   那是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窗户用厚厚的黑布蒙着,透不进一丝光亮,温枫良适应了好几息才勉强看清周遭环境。   屋里没有多余家具,季明元蜷在角落,手腕脚踝系着铁链。   昭戚分别给他们传音,说这是季明元清醒时主动要求的,他怕自己会自尽或者伤到别人,最主要的是,他怕自己听见那道声音,会不受控制跑回去。   “明元,是我。”   昭戚蹲在地上,耐着性子叫季明元,铁链想起一声轻响,季明元疲惫地睁开眼:“昭前辈。”   他声音沙哑至极,昭戚嗯了声,倒了水让他喝下,又把他抱到床上:“今日可有好些?”   “没之前疼了。”   昭戚给他扎了针,又喂了药,道:“以你的恢复情况,再等三天就能解命蛊了。到时候会很难受,你忍一忍。”   “昭前辈大恩,明元没齿难忘。”   “报恩留着日后再谈,”昭戚道,“你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养好伤。”   季明元抬起眼眸看向逢霜,“这位便是仙尊了罢。仙尊想问什么尽管问,明元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季明元态度很配合,奈何他身子太弱,逢霜看过一遍他的记忆后,他就虚弱到随时都能昏过去。   昭戚赶忙接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给他输了些精纯灵力:“今日便到这里,你好好休息,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容貌身影的确和随之很像。”   “不是我。”   从看到季明元记忆起,温枫良就一直在沉默,直到只剩和他逢霜两人,才说了声不是我。   “本尊信你。”   逢霜迟疑地握上他的手,他没有挣开,仿佛感觉不到似的,任由逢霜握着,   他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忽然轻声道:“我想与你一起去。”   “一起去季明元说的那小巷看看。”   不待逢霜拒绝,他认真道:“既然有人要害我,那我就不能坐以待毙。”   温枫良说:“您信我,我很开心。我自知我修为低,您放心,我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逢霜不觉得带着温枫良是自找麻烦,他有把握能保护好温枫良。   “好。”   -------------------- 第51章   可能是季苍给季明元喂的灵植,让季明元被带走时并未彻底昏迷,留有些许神智,故而他从那些人口中得知,和他同境遇的弟子还有几人,被单独关在漆黑的小房间。   那些紫衣人拿蛊虫威胁他们,要他们好好修炼,一旦有谁不听话,那蛊虫就会发作,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是这些弟子里修为最高的那一个,也是装的最乖巧听话最勤奋的那一个。   他的伪装让那些人放松了警惕,在那些人带新的弟子进来时,他找到机会逃了。   很幸运的,他第一时间就遇见了昭戚。   他逃出来的地方是一处小巷,但他被关时,看到过来送饭的紫衣人身上的桃花花瓣,也嗅到过一两缕桃花香。   临江附近十里都没有桃花,所以他推测,小巷之内有传送阵。   逢霜又给了温枫良一大堆法器,才带温枫良走出昭戚住处,前往季明元说的小巷。   小巷又黑又窄,即便是大白天走在里头也能让人感到寒凉,温枫良跟着逢霜,绕过一道又一道弯,最终停在一堵墙前面。   这是条死巷。   根据季明元的描述,仙尊退了一段距离,在两侧墙壁仔细检查,果然发现了一处很隐蔽的传送阵。   “跟紧本尊。”   温枫良头还没点完,感觉自己腕上一紧,低头一看,一截白绸缠在他手腕,另一端在逢霜掌中。   他眨眨眼,大婚之日逢霜就是这样强行把他拽走的。   或许是看出温枫良在想什么,传送阵停止那一刹那,仙尊便收回白绸,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   温枫良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季明元为何如此笃定自己之前不在临江附近了。   别说临江,就是整个芩州,除了大能拥有的山头和秘境,再找不出几处这么大的桃花林。   他们站在山下,整片桃花林尽收眼底,放眼望去,处处皆是盛开的桃花,一树叠着一树,一枝重着一枝,如同一片片柔软的红云压在枝头。   逢霜抿了抿唇,桃花容易让他想起不好的回忆,但见温枫良满目惊喜,他将催促话语咽下,掐了个用以隐藏他和温枫良气息身形的结界,放出神识探查。   风卷起花瓣,纷纷扬扬向他们洒来。   温枫良过足了眼瘾,才记起自己是来办正事的,当即不好意思跟逢霜道歉。   “无妨。”逢霜道,“这一片我已经查过了,无人,我们去那边看看。”   温枫良有些惊讶:“可是我们都没动。”   “是否有人,神识一扫便明了。”   温枫良哦了一声,以他现在的修炼速度,要修出神识起码得百年。   逢霜牵着他的手,带他从山顶一跃而下。   山下和他们想象的景象不同,立着几间木屋,几块光秃秃的土地,房间里贴着净尘符,家具被褥等一尘不染。   与其说是关人的地儿,还不如说是哪位大能的隐居之地。   屋内没异样,他们继续走,一直走到另一座山前,都没见到季明元口中的房屋,只看到一处山洞,掩在两颗桃花树之间。   山洞里没有青苔和乱七八糟的蛇虫鼠蚁,就连空气都是干燥清新的。   神识被挡了回来,逢霜召出盈朝。叮嘱温枫良跟好他。   温枫良忽地听到一阵脚步声,他立刻精神起来,悄悄摸出逢霜给的法器,扣在掌心。   逢霜向他传音道:“不用怕。”   对面那人似乎也发现他们了,停下步伐。   温枫良只听到他刻意压低的呼吸,他紧紧盯着前方,不敢松懈。   他扯了扯逢霜衣袖,逢霜道:“怎么了?”   依旧是传音,嗓音清冽,语气没半点不耐。   温枫良恍惚了一瞬,只觉此景有几分似曾相识——他叫了声谁的名字,那人扭头看他,眉眼温柔,很耐心地问他怎么了。   他不做声,逢霜以为他在害怕,又重复了一遍:“不用怕。有本尊在,任何人都不能伤你。”   “我没有怕,”温枫良摇摇头,小声传音,“我觉得这里很古怪,我们得赶紧离开。”   我们……   仙尊想着温枫良的用词,弯起嘴角:“好。”   温枫良:?   仙尊离温枫良很近,洞中又不是特别暗,仙尊微笑的面容清楚落入温枫良眼中,温枫良只觉疑惑诧异。   他想了想刚才的话,没什么可笑的啊。   那人久久没动静,不晓得是在还是不在,温枫良正想试探一下,身旁仙尊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寒明。”   温枫良一怔。   下一刻,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亮起,那人转过拐角,月白色衣衫,手持朝淬,果真是顾白梨。   只是……顾白梨抬起手,神色冰冷,剑尖直指逢霜。   “大胆妖物,竟敢冒充我师尊,”话音刚落,他看到逢霜身后的温枫良,顿了顿,接着道,“和我师娘!”   温枫良:“……”   仙尊利索夺了顾白梨武器,顾白梨还是不信,又跟逢霜过了几招,才相信这两人真的是他的师尊和师娘。   “师尊,您和师娘为何会在这里?”   逢霜惦念着温枫良那句话:“先出去再说。”   顾白梨转过身给他们带路。   逢霜和温枫良“大婚”第二日,顾白梨就继续去查楚映越的事情。   楚映越这具身体里如今不是他徒弟的魂魄,他也不心疼,一遍遍翻看楚映越所有记忆后,他找到了这里,想了不少办法才在不惊动那层结界的情况下进来。   进来后他发现此地守卫甚严,一排排房屋都刻着阵法,蒙着黑布,不时有包的严严实实的紫衣人在巡逻走动,似里头关着什么人。   他在桃源中小心搜索一番,认定此处定有秘密,正准备回去告诉逢霜,转头就看见当初楚映越躺的那颗桃树。   树周围没有阵法之类,是一颗很普通的树,不过旁边的山洞可能不普通。   他谨慎待了几日,确定除去那位名叫小云的紫裙姑娘每隔三日会来一遍洞穴,其他人都不会来。   没想到他会碰到逢霜和温枫良两人。   温枫良忽然脚步一顿,逢霜察觉到他的动作,回过头看他,他弯下腰摸了摸疼痛的右小腿。   “怎么了?”   “刚有什么东西咬了我一下。”   刺疼刺疼的,针扎一样。   起初是突然的尖锐的疼,他走了几步发现那疼痛越来越厉害,像是有人拿着尖细的刀子在剜他的血肉,他不自觉吸了口气。   他们走到了相对宽阔的地方,一线天光透过顶上的小洞洒落下来,逢霜皱了皱眉,从乾坤袋中取了把小小的凳子,让温枫良坐下,自己半跪在温枫良跟前。   “不用,”温枫良浑身都不自在,他想起身,被逢霜牢牢按住,求助性看向顾白梨,顾白梨假装看不见,装模作样查看四周是否安全。   仙尊脱了他鞋袜,捧着他右腿,认真地查看他腿上有无伤口。   白皙的肌肤上有一点殷红痕迹,逢霜轻轻摁了摁,便感觉到掌下身体微微一抖。   “很疼?”   温枫良垂下眼睫看他的腿,那痕迹很小,针眼大小,没有红肿青紫也没有血迹。   他道:“不是很疼。”   “撒谎。”   仙尊头也不抬,并指成剑在自己腕间一划,温枫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捂他手腕。   “你做什么?”   “给你治伤。”   那小小的伤口红的异常,昭戚曾经说过,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中了毒。   玉碗中的血有半碗了,仙尊熟练地止血包扎好,温枫良看着面前的玉碗,没动:“给我治伤,你放血做什么?”   逢霜唇角含了笑意:“本尊的血,能解八成左右的毒。余下二成,能最大程度压制毒素蔓延。”   蛊是如此,毒也是如此。   他不光是炉鼎之身,还是半个药人。   温枫良心口无端一疼,不再多言,扬起脖子将里头液体一饮而尽。   逢霜目光沉沉盯着温枫良染了血的唇,努力压下此时不该有的念头,见温枫良伤口恢复原本颜色才再次往前行。   顾白梨握紧了朝淬,冷漠看着那出现在出口的娇小背影。   那人转过身来,银色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从余下那一半来看,这姑娘是个美人。   她站在那儿,面对着逢霜三人,身形单薄。   顾白梨认出她是那些紫衣人口中的小云姑娘。   小云姑娘看到他们眼睛一亮,两只手不停在空中比划,意识到他们看不懂后,蹲在地上,飞快写了几个字。   “快走,阵要关了。”   她身后隐隐传来嘈杂声响,好似被关在此处的人逃了,她表情焦急起来,又写了一遍快走。   温枫良透过她肩膀朝外面望去,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只要出去,他就能找到楚映越重生的原因。   但他没开口。   那些声音愈发近了,可以听见有人在叫着那人一定跑不远,先关上传送阵。   小云手势快到温枫良看不清她在比划什么,她跺了跺脚,指着他们来的方向,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而后她想起什么,再次蹲下去,写下灵机堂,傀儡两个词还有个柳字。   逢霜最后决定先不打草惊蛇,反正两处入口他们都已知晓,下次再来探也不迟。   最主要的是他担心温枫良的伤。   小云理了理衣裙,缓慢站起身。   桃源内阳光正好,她闭了闭眼睛,往山洞里看了眼,眼里有藏不住的恨意和欣喜,很快,那些强烈的情绪被她藏进眸底深处,取而代之的是无悲无喜的平静和麻木,唯有袖中紧握的手暴露她真实心情。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有身着紫白衣服的弟子见到她,向她行完礼,越过她急匆匆朝另一边跑去。   桃源分为两部分,由山洞相连,另一边是他们不能随意涉足的地方。   逢霜几人在传送阵关闭前回到了临江,回昭戚府上时,正赶上明月涧涧主拜访昭戚。   逢霜嫌麻烦,拉了温枫良瞬间消失在顾白梨视线中,又给昭戚去了传音,顾白梨无奈,只得独自应付明月涧涧主。   “夫人没什么事,”昭戚收回把脉的手,见逢霜眉头仍皱着,想了想从瓶中倒出粒丹药,“可解百毒的药。这下仙尊可以放心了吧。”   逢霜默不作声,视线黏在温枫良伤口般不肯挪开,直到温枫良放下裤腿遮住那红痕,他才如梦初醒。   温枫良咬着唇,整个人如霜打过的茄子,逢霜道:“还疼?”   “对不起,”温枫良低着头,声音低低的,“我不该去的。”   他好像太过自信,给逢霜拖后腿了。   “无妨。再去一次便行了,”仙尊不太会安慰人,想来想去,半晌只憋出一句“你无事最好。”   他又说了一遍:“你无事最好。”   仙尊唇张了合,合了又张,他声音轻的像一抹飘在水面的青烟,落在温枫良耳中却不啻一声巨响。   温枫良猛地睁大眼。   逢霜说什么?   双修?   -------------------- 第52章   双修……   这个世界的双修温枫良了解一些,和他在小说里看到的不太一样,如果不是结契的道侣或修为相当的修士,一方基本是另一方的采..补工具。   他与逢霜的修为差距堪比天堑,再和逢霜双修,不得被逢霜采..补到死?   他才不乐意。   仙尊半垂着眼眸,语气平静地重复一遍:“双修是你如今提升修为最快的方法。”   温枫良认为逢霜在骗他,一边觑着逢霜神色,一边委婉措辞想拒绝,仙尊不言不语,等他忐忑不安说完,缓慢抬起睫毛看他一眼。   这一眼里情绪太过复杂,他一时愣住了,以至于逢霜上前抓住他手腕往床边带才回过神来。   “放开我!”   逢霜能猜出温枫良为什么会这般抗拒。   他想说自己不会采..补温枫良,但骄傲又牢牢把解释的话语封在唇齿间,他无数次张开口又合上,目光扫过温枫良试图结印挣扎的四肢,只觉心口一疼。   忽然间他无比憎恨穆谶,也恨自己无法像正常人那般触碰自己喜欢的人。   他忍着强烈的恶心,伏低上半身,狠狠亲在温枫良唇上。   这不是他第一次主动亲温枫良,却是第一次咬的这般重,他听到温枫良闷在嗓子里的痛哼,尝到唇齿间弥漫的血腥气。   血的味道不是很好,他却无端尝出一股甘甜。   他看着自知逃脱无望、颓丧认命的温枫良,一字一顿道:“你逃不了。”   温枫良闭着眼睛不想看逢霜,却被逢霜拿着匕首抵在咽喉:“睁开眼,不然本尊杀了你。”   仙尊真正的疯劲仿佛此时才被彻底激发,他额上沁着冷汗,双唇染着血,脸色因疼痛苍白,视线紧紧黏在温枫良脸上,一刻也不愿错过。   温枫良愤怒又屈辱,眼神不似在看伴侣,像极了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仙尊恢复了些许理智,感觉到他又做错了,他想弥补,伸手捂住温枫良眼睛,弯下腰,蜻蜓点水般亲了亲温枫良脸颊,“本尊是……是、呃……”   话音未落便被突如其来的痛楚打断,他颤着身子,吞下涌到喉间的痛呼,不再尝试告诉温枫良他是炉鼎之身,断断续续念诵起双修的口诀。   温枫良不做理会,仙尊咬了咬舌尖,努力保持清醒,颤着手重新将匕首横在温枫良颈上。   “念!”   温枫良目光沉沉看着他,似在打量他是否还有威胁自己的余力,他整个人颤的比狂风中瑟瑟发抖的花朵还要厉害,可那只握着匕首的手稳如泰山。   沉默片刻,温枫良妥协了。   逢霜并未感到开心,温枫良指甲陷入他皮肉里,仿佛要扣下一块皮来,经脉传来尖锐的疼痛,他脑中逐渐昏沉,分不清哪里更痛,仍坚持念着口诀。   口诀一句接着一句,逢霜的手也越来越不稳,最后一字落下,仙尊闷哼着松开手指,任由匕首掉在榻上,锐利的刀锋堪堪擦过温枫良脖颈。   他似乎痛的受不了了,本能地靠近温枫良,被温枫良推开后又凑上去。   “疼……”   “你自找的,疼也忍着。”   他便咬着牙不做声了。   以往他还能感到一两分欢愉,这次除了疼还是疼。   他从来没这么疼过,即便是以前被穆谶丢到蛊虫堆,和灵兽搏斗,被咬的满身是伤也没这么疼。   温枫良说得对,这是他自找的。   也确实是他自找的。   他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失去意识,又在疼痛中醒来。   他们的位置变了,换作温枫良居高临下俯视他,不变的是疼。   他半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察觉到温枫良掐着他脖子,竟非常缓慢地弯起唇角,哆嗦着抬起手,覆在温枫良手背。   “要掐死我,还得再……再使劲些。”   逢霜再次醒来,天色已暗沉如墨,屋里一灯如豆,驱散浓重黑暗,他狼狈伏在被褥间,浑身上下无一不疼,鼻端难闻的味道熏得他几欲作呕。   做炉鼎的滋味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受。   温枫良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打坐,他没有打扰,披上衣服跌跌撞撞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半跪着呕了一阵,掐诀消去秽物,唤人烧了热水进屋。   仙尊鲜少这样疲乏,泡在热水里不多时就合上眼睡去。   等温枫良打坐完,水已经凉透了。   仙尊半垂着头,露在水面的锁骨上尽是青紫痕迹,温枫良犹豫半晌,终是狠不下心一走了之。   给逢霜清洗好,换上干净被褥,取出活血化瘀的药膏一一给逢霜抹上,温枫良这才给自己铺好地铺。   他不太睡得着。   第二日午后,昭戚与顾白梨商讨到是不是该去灵机堂走一趟,顾白梨眼尖,远远瞧见他师尊一身白衣向他们走来。   “请师尊安。”   顾白梨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礼,昭戚坐着没动,上下把逢霜一打量,意味不明笑了声。   “我让人熬了些汤,你待会儿趁热喝了。”   仙尊一脸倦色,颔首道:“多谢。”   昨天他们回来后不久,昭戚去找逢霜,见逢霜房间笼着结界,识趣离开。   “他呢?”   “在修炼,饭菜送到房中就好。”   “他倒是勤奋,”昭戚看出了什么,蹙了蹙眉,碍于顾白梨在场不好挑明,先说比较重要的事,“我和寒明方在说那桃源的事。”   顾白梨早就觉得那些看守的紫衣人们很奇怪,经过那小云姑娘一提醒,才意识到他们可能不是人,是傀儡。   现今修真界,能把傀儡做的宛如真人,就只有灵机堂。   昭戚道:“我的想法是,寒明或者我,去灵机堂问一问。”   明月涧那名弟子的遭遇和季明元一样,同明月涧涧主也交流不出有用的信息,还不如从灵机堂入手。   桃源的傀儡不少,这么多的数量,灵机堂不可能没记录,只要知道购买者是谁,这件事就算有巨大进展。   逢霜道:“灵机堂有规矩。”   不会将买家信息透露给他人。   昭戚眨眨眼,得意道:“我有例外。”   当年他有一样需要的东西,去灵机堂购买,正巧在途中遇到被追杀即将临盆的堂主夫人,出手救了一把。   灵机堂堂主急匆匆赶来,抱着刚出生的大胖小子乐呵呵的,当场许了他一个承诺。   他愿意拿这个人情换一个人名,再说了,近百名弟子失踪的大事,灵机堂堂主总不会不给罢。   “寒明去,你留下,过两日要给季明元解命蛊。再给杜瑄枢去信,把桃源一事告诉他,让他暗中派弟子查访,不可打草惊蛇。至于何时告知其他宗门,由他决定。”   仙尊抿了口茶,吩咐道。   昭戚没意见,把自己的信物交给顾白梨,待顾白梨走了,才沉声道:“逢霜!”   “别喊,我头疼。”   仙尊揉着眉心,一副极度不适的模样。   昭戚降低了音量,又怕旁人听见,掐诀个隔音结界,语气严肃到掺杂了几丝怒意:“你与他双修了?”   仙尊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如今他能最快最安全提升修为的方式,只有与我双修。”   “你!”昭戚被堵的一窒,不由得拔高了音量,“你当真是胡闹!”   “你自己情况怎样你不清楚?!只签了血契就敢与他双修,你胆子真是大!”   “不是心血来潮,我认真想过。”仙尊半靠在亭中栏杆上,“临江这事不小,我不可能一直走哪都带着他。他也想变强。”   昭戚皱着眉瞪他,不赞成他的做法。   穆谶那蛊阴的很,逢霜没有和人结契,蛊发到一定次数会丧失神智,变成只会求欢的娈宠;逢霜与人结契,当了炉鼎,若遇上个心怀不轨修为不弱的,容易在双修时被他人夺去神智,彻底沦为炉鼎。   有时候昭戚想,穆谶究竟有多恨逢霜,才会想出如此阴毒的法子。   “他不会。”   知晓昭戚在想什么,逢霜无比笃定地说:“他做不出这种事。”   昭戚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看他唇角虽有笑容,眼中却满满都是哀戚。   其实知道他们做了后,昭戚就想到会有这一天——那件事可以说是逢霜的底线——可他没想到,这一天竟来的这么快。   他叹息一声:“那你也不该……”   不该在这时候与温枫良双修。   仙尊望着湖面,良久轻声道: “我怕我护不住他。他修为高些,自保能力就多些。”   “胡说,你是修真界第一人,哪会护不住一个温枫良?”   逢霜没说话。和温枫良肌肤相亲后,他做了好多个梦,梦中皆是温枫良被逼的走投无路,不得不堕入魔道,每日都在躲避正道的追杀。   好几次因为修为低险些死在他人手里。   双修是他思虑再三的事情,他曾经厌恶恐惧到想都不敢想,现在却为了温枫良,不仅想了,还付诸行动了。   “他知道吗?”   “不知,”明白昭戚问的什么,逢霜说,“你也不必告诉他。”   昭戚:“……”   昭戚冷笑:“你哪天把自己弄死我都不意外。”   昭戚拂袖而去,随即又冷着脸转身回来:“手伸出来,我给你检查检查。”   洁白丝帕搭在仙尊腕间,昭戚闭目沉思:“目前没异样,不过你也要多加注意。”   “先前给你配的丹药别吃了,等我重新给你配,蛊发时你应该会更难熬。要我说,你干脆和他结契算了,还省了诸多麻烦。”   想到温枫良昨夜看他的眼神,仙尊慢慢道:“他不愿意。”   “他想逃。他不想在我身边。”   逢霜询问昭戚:“他为何想逃?”   昭戚哪懂他们之间那点子事,胡乱劝了几句,又道:“看你这为情所困的样,你想知道就直接去问他啊。”   仙尊安静几息,转移话题道:“那些人想必不会在桃源久留,你照顾好随之,今夜我再去桃源一探。”   昭戚眉毛又皱起来:“不行,你身体还没恢复。”   疼的确还有些疼,但不影响行动,仙尊没理会昭戚,回房给了温枫良卷轴后,踏着晚霞消失在温枫良视线里。   温枫良捏着还残留有余温的卷轴,在夕阳下站了一炷香。   如逢霜所料,在第二个企图逃跑的弟子被发现后,桃源那些人连夜撤走了。   仙尊通过传送阵再次到达桃源,偌大的地方不闻半声人音,不见半片人影,若非那些匆忙转移留下的痕迹,此处就如被遗弃遗忘数百年的世外桃源。   仙尊找到了一两样东西,不知是否是小云姑娘故意所留,除此之外,他还找到了顾白梨进来的那个入口。   是在一处人烟罕至的荒山野岭之中。   仙尊脚步一顿,偏头看向野草掩映下,早已破败不堪的庙宇。   他怀里的玉佩,在微微发烫。   -------------------- 第53章   这座建在荒山野岭的庙孤零零的,从外面看来,是一座很简陋很普通的庙,不大,没有牌匾,也看不出供奉着哪路神仙。   像是山中猎户所建。   逢霜拂开杂乱生长的野草,推开破败的庙门。   灰尘被惊动,纷纷扑向外来的一身白衣。   庙内空间狭小,屋顶塌了一半,阳光明晃晃撒在地上,照亮庙中景象。   仙尊扫开蜘蛛网,绕过倒地的缺了手脚的雕像,手指拂过最里侧颜色黯淡的柱子。   时隔多年,庙里的阵法已快失效,逢霜注入灵力,轻而易举就让藏着的院落出现在他眼前。   他缓步走进去,只见假山长满了青苔,小径铺满了落叶,莲池变成一汪死水,曾经的奇花异草尽数被杂草覆盖。   逢霜停在一间半开的房间前。   透过那半扇门,他可以看到屋里的情形,家具蒙了层厚厚的灰,被褥帐幔早已褪色,窗台花瓶里的鲜花被岁月风干成枯枝。   唯一还有颜色的,是桌上天青色的茶盏。   逢霜安静地望了许久。   他无端有种感觉,这里是他兄长住过的地方。   就跟那枚玉佩一样,明明他没有兄长,穆谶也没告诉他他有兄长,在看到那块玉佩时,他却清楚知道那是他兄长留给他的。   他在这世间并非孤身一人,还有人与他血脉相连。   他隐隐有预感,他兄长还活着。   仙尊在门口站了许久,手指一动,平地风起,卷着枯枝败叶飞向上空。   不到半盏茶时间,庭院就恢复了原本的干净整洁,仙尊加固了阵法,将这座庭院重新隐在庙后,走出庙外。   灿烂的阳光被树枝分成一块块光斑,不规则地落在他身上,他仰头看着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忽然间就不想死了。   他有兄长,有爱的人,有朋友有徒弟,日后还会有温枫良的孩子。   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受了伤只能躲在角落自己舔舐伤口的孩子,也不再是那个把自己落在青羽宫,认为前路漆黑无望的青年。   树林之中,白衣胜雪的仙尊笑了声,眉眼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记下此处方位,他迫不及待往临江赶,想同温枫良说说他兄长。   此地距离临江甚远,他中途又遇上一只作恶多端的妖物,那妖物狡诈,竟花了他一天一夜的时间。   他御剑返回临江时,已是第四日夜里。   这个时辰温枫良已经入睡。   这段时间逢霜不在,他舒坦极了,饭吃的更香,觉睡的更好。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随意进出昭府。   仙尊一边给昭戚去了传音,一边放轻脚步回到房间,借着一盏微弱烛光,看清温枫良裹着被子侧卧在床。   心里又暖又软,怕身上寒气冲着温枫良,逢霜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目不转睛看着温枫良,却不料温枫良睁开眼,睡意浓浓问他:“回来了?”   他怔了怔,轻声道:“嗯,回来了。”   温枫良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自然而然露出个笑容:“那就快休息吧。”   “好。”   仙尊换了衣裳,掀开被子躺进去。   尽管和温枫良同床共枕了一段时日,逢霜还是不习惯,不过这点不适他能忍。   温枫良翻了个身,没多久又转过来,一只手有意无意搭在逢霜身上,是个稍稍使劲就能把逢霜拥入怀中的姿势。   温枫良用了些力,把逢霜往他那边带了带,低头看着没闭眼的逢霜,柔声道:“睡吧。”   逢霜没动弹,心如擂鼓,确认温枫良又睡着了,才小心翼翼摸了摸温枫良眉眼。   他其实不困,但被温枫良抱着,温热的体温隔着两层布料依旧清晰传来,勾得他也有了困意。   放下帐子的床榻就如一方小小的世界,他被温枫良的气息包裹,不多时便有了睡意。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悠长的笛声。   意识尚且朦胧,神智尚未清明,疼痛先让他低低叫了声。   温枫良不知何时醒了,眼里满是戾气,见他睁眼,弯唇一笑,手下一拧,他猝不及防扬起脖子重重一喘。   睡意顿时跑的无影无踪,眼前这人神色狠厉,眉宇间有魔气缭绕,逢霜心中一惊,顾不得被强行占有的疼痛,颤抖着伸出手。   温枫良见状也不躲,逢霜指尖落在他眉心,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仙尊痛到发白的脸庞。   他主动握上仙尊手腕,那么瘦的一截,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断了。   他拽着逢霜头发,让逢霜直起上半身来,丝毫不在意逢霜额头沁出的冷汗,笑吟吟凑到逢霜耳边,语气轻佻,表情不怀好意:“仙尊不是要与我双修?”   而后他松开逢霜,把人扔回榻间,愉悦地俯视仙尊长发披散,眉头紧蹙的模样。   逢霜没说话,尽力稳住乱了的呼吸,他灵力尚在,轻而易举便把温枫良从他身上掀下去:“滚!”   温枫良坐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惧意,闻言笑的愈发灿烂:“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双修吗?”   “我大发慈悲成全你,你又在矫情什么?还是说,你嫌我把你弄疼了?”   说话间,有魔气丝丝缕缕从他眉心往外冒,他轻蔑道:“炉鼎而已,疼也受着。”   这是被魔气控制的温枫良。   仙尊面如寒霜,手起阵落,温枫良瞬间被束缚在原地,连话都说不得。   布了结界罩住四散的魔气,逢霜随手拿了件衣裳披上,赤着脚走向温枫良。   对于温枫良体内的封印,逢霜很是熟悉,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惊愕。   温枫良遇到了什么?这封印的裂缝怎裂的这样快?   上次修补封印离现在才多久?   逢霜垂眸沉思,脑中忽地滑过个念头,他想也没想,并指成剑在自己左手腕间一划,将手腕送至温枫良唇边。   “喝了它。”   温枫良半合着眼,犹如呆愣的傀儡,听话地张开嘴。   封印重新加固,但温枫良还没恢复正常,在温枫良手碰到他腰的那刻,他无声叹了口气,任由温枫良略有急躁地扯下他衣裳。   如今他的血对温枫良而言,有利有弊。   直到天色微明,温枫良才放过他。   他又累又困,不想动弹,掐诀弄干净身上,看了那被褥好一会儿,嫌脏不乐意盖,索性扔到床下,从柜中取了床薄被盖上。   次日温枫良醒来,看到蜷在他怀里的人时微微一怔,即将移开目光之际突然一凝。   仙尊颈侧,有一枚吻痕。   轻手轻脚扒开些许被子,只一眼温枫良就如被火灼烧般合上。   这些痕迹是……他留下的?   他努力回想,却忆不起他到底做了何事,他只记得他做了个梦,有人踏着夜色归来,赠他一朵在深夜散发着莹润光泽的花。   温枫良呆呆坐着,后背泛起一阵凉意。   他想的过于入神,没注意到逢霜醒了,听到仙尊叫他名字,傻愣愣看去:“嗯?”   逢霜半坐起身,眉头轻而快地一蹙,他没提昨晚的事,而是道:“本尊不在的这几日,你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仙尊嗓音微哑,温枫良鬼使神差道:“你要喝些水吗?”   温枫良刚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想要解释,便见逢霜点了点头,他急忙穿好衣服下床,走到外间给逢霜倒了盏凉茶。   待他做好心里建设,端着茶盏回到内间,仙尊已穿好中衣。   那刺眼的痕迹被挡住,温枫良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逢霜接过抿了口,他坐在床尾矮凳上,想了想,把自己这两天去的地方都说了一遍,说到有个少年在桥头塞给他一张手绢时,仙尊抬眸看了看他。   他无端有些心虚,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分:“我没要,扔了。”   “嗯。先去找昭戚,告诉他桃源的事后,本尊再陪你到那些地方走一遭。”   “昨晚的事……”逢霜顿了顿,“你不必多想,本尊会查明原因。”   在屋里用过早饭,逢霜携温枫良出门,温枫良落后半步,看见仙尊走路姿势不是很自然,心情愈发沉重。   感知到他情绪一般,走在前头的仙尊头也不回道:“本尊无碍,不必忧心。”   温枫良勉强弯了弯嘴角,他闷闷不乐更多是因为他完全记不起自己昨晚做了什么事,他再菜鸡也知道这种事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你是本尊的妻,关于你的事,本尊定会弄清楚。”   昭戚早早等在凉亭,见温枫良跟在逢霜后头,随意行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寒明今早给我来了消息,近五年内,确实有人大量购买灵机堂的傀儡。那个人叫柳郴。”   逢霜道:“是柳孤的手下?”   “你还记得他?”   逢霜点头:“嗯。”   当年靖临大疫,月云提出以身试药,柳孤坚决不同意,经柳郴劝说才改变主意,月云身陨后,后事由柳郴操办。   昭戚道:“也是,他那张脸,谁记忆不深刻。”   逢霜偏过头,对温枫良道:“他没你好看。”   温枫良:“……”   昭戚:“……”   昭戚咳了声,正色道:“我总感觉这件事和柳孤有关系。”   “本尊听说柳孤闭关前,将靖临城所有事情一律交给柳郴处理,柳郴瞒着柳孤也未可知。寒明呢?”   “他说柳郴三日前又新购了一批傀儡,约有百十来个。柳郴和灵机堂堂主约的时间是明日,他想试试能不能从中得到什么线索。”   “让他千万小心,不可打草惊蛇,你再告诉杜瑄枢,让人查一查柳孤是否真的在闭关。”   “你是怀疑……”   仙尊不置可否,说完傀儡一事,便将话题转到桃源上,昭戚从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中勉强认出两个字:“雾水?是哪里的地名还是谁的名字?”   “是地名,在长宛,”等到昭戚分别给顾白梨和杜瑄枢传完音,要去照顾季明元离开后,温枫良才道,“雾水在长宛南侧,是一处废弃的秘境。”   这段剧情他想起来了,小说里楚映越发现这是个巨大的阴谋,追到雾水,却被两个师兄弟背刺,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身负魔血的事,彻底入魔,从而开启楚映越在魔界摸爬滚打最终当上魔尊,报复修真界,对顾白梨虐身又虐心的剧情。   咬了咬唇,温枫良不确定道:“傀儡一事,应该和柳孤有关。”   “至于别的……”温枫良摇了摇头,“我就不知道了。”   逢霜严肃地看着他,他垂下眼睛,很快又抬起来,他说:“他们都算计我了,难道还不许我反击?”   而且不久之后,会有大批无辜的弟子和百姓失踪,被人偷偷送到雾水饱受折磨。   他不晓得楚映越为何一开始就折戟沉沙,但根据已经出现的事情来看,重要剧情还是存在的。   既然他知道地点,那他为何不说出来,尽量避免这件事发生?   良久,逢霜道:“以后这种话告诉本尊就好,不可再告知他人。”   “走吧,去你说的那几个地方看看。”   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敢对温枫良动手。   -------------------- 第54章   仙尊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显然是没睡好,温枫良大概能从仙尊走路姿势猜出他昨晚有多狠,他犹豫片刻,叫住逢霜:“您要不再休息会儿?下午去也来得及。”   逢霜道:“不必。”   他没那么娇气。   如今他只想早些找出原因早些解决,处理完温枫良的事情,他还要尽早赶去长宛,寻找那雾水秘境。   回头看向温枫良,他道:“你累了?”   “没有。”   “那走吧。”   他们走在热闹大街上,逢霜忽然停住脚步,望向不远处一户人家,温枫良顺着仙尊目光看过去,心里咯噔了一下。   先前温枫良走到此处,直觉告诉他去往零城秘境的入口就在附近。   出于自身安危考虑,他没有上前查看,只远远看了几眼就离开。   他有些紧张,看看逢霜又看看那处宅子,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甚至还有几分好奇的语气:“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逢霜又看了几眼,才收回视线往前走,或许是他多疑了。   温枫良忙不迭跟上,关于他的事,他不敢撒谎隐瞒,这几日去过哪些店买过什么东西待了多久等都一五一十告诉逢霜。   他去的地方并不多,茶馆,酒楼,书局,还有一家布庄。   两个时辰下来,逢霜并无什么收获,和温枫良搭过话的基本都是店里的伙计,是很正常的普通人,唯一一个在店外遇到的,是那个送过温枫良手帕的少年。   可那手帕被温枫良丢进河里,早就不知随波逐流到何处去了。   仙尊站在桥上,凝视着底下日夜不歇的河水,温枫良见逢霜在沉思,也不做声,一边安静打量四周,一边努力回想。   他一拍脑袋想起件事,刚想开口便听闻仙尊问他:“那件衣裳你可洗了?”   温枫良不晓得话题为何会转到这上面来,有些不自然道:“还没。”   倒不是他懒,衣裳是他昨晚临睡前才换下的,他不习惯别人替他洗衣服,尤其还夹杂着贴身衣物。   仙尊轻轻颔首,问他:“你方才想说什么?”   温枫良回忆道:“那个少年好像姓姜,住在云锦街。”   当时他在看话本子,看的正津津有味,突然有人冲上来给他塞了张手帕,他还在愣神中,那少年便飞快跑入人群中不见了。   手帕上绣了清瘦高洁的兰花,熏着淡雅的香,左下角有鹅黄色的姜字。   随着那手帕一同到他手上的,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写着云锦街,姜渊几个字。   温枫良说完,觑了觑仙尊脸色,仙尊面无表情看不出心情如何,但他有种莫名的直觉,逢霜这会儿不是很高兴。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我之前是真没想起来。”   “本尊知道。”   云锦街姓姜的只有一户人家,温枫良敲响大门,隔了会儿才听到有迟缓的动静从门后头传来。   开门的是个老人,目测有六十多岁,一双昏花混沌的眼把两人一打量,慢吞吞地问他们要找谁。   温枫良道:“敢问老丈,姜渊姜公子可住在此处?”   那老人闻言睁大了眼睛,连声说不在,他们找错地方了,匆忙关上大门。   温枫良无奈,只得问路人,这才知姜渊早在三年前就已去世,连个尸身都没留下,最终只得立了座衣冠冢。   姜渊的母亲受不了此等打击疯了,一听到有人提起姜渊就要发疯,幼子溺水后,姜家老爷终于忍不了了,带着一大家子人回安汝老家,只留个年迈的老仆看家。   温枫良感到一阵恶寒,又有几分不可思议,他那日没看清少年长相,但少年将帕子塞入他怀里时不小心碰到过他的手,温热的,是人的体温。   逢霜想了想说:“那人说姜渊曾在云楼阁拜过师。”   温枫良眼睛一亮:“您的意思是,姜渊可能和季明元一样,是被别人掳了去?”   话音刚落,他自己先质疑道:“可那些人都被关着,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还能给他送手帕?   “我问问云楼阁掌教,先回去。”   回到昭戚府邸,仙尊先给云楼阁掌教去了传音,而后又让温枫良把衣服拿出来。   见仙尊面无表情嗅闻自己换下来的衣裳,温枫良脸上微微发烫,不自觉移开目光。   “有荠芒草的味道。”   逢霜放下衣服,眉头微皱。   味道很淡很淡,但他不会闻错。   荠芒草不算罕见,其花朵的汁液到一定量能让魔物发狂,也能让魔修的魔气失控。   从乾坤袋里掏出个瓶子,逢霜撕下衣摆,沾了一点点瓶中液体,交给温枫良:“那手帕上的熏香可是这味?”   温枫良接过来认真闻了闻:“是这味。”   逢霜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一直以为温枫良体内有魔气一事只有他和鸳鸯阁那位尊上知晓,可这件事分明告诉他,还有另外一人知道。   那人是谁?   至于目的……他几乎瞬间就想起他做过的梦。   那人要逼温枫良入魔?   不对,衣裳上残留的味道不足以让温枫良的魔气失控,那结界他加固过,还有那位尊上给的法器,这点分量根本不够,应该还有其他方法。   “过来。”   温枫良放好衣服,依言站过去,冰凉的灵力涌入他经脉,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逢霜道:“忍忍。”   他很配合,就连识海这种对修士而言非常重要的地方都让逢霜检查了,他眨着眼,目光期待地询问逢霜是否查出了什么。   仙尊视线从他眉眼掠过,顿了顿才道:“没有。”   温枫良垂头丧气的,很快兴致勃勃地说要不去找昭戚,来个全身大检查。   虽然现在他还是觉得昭戚会拿他炼药,不过昭戚能当上仙尊的专属医修,本事想必不弱。   “不行,此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仙尊断然回绝。   若是让昭戚知道温枫良体内有魔气,还不得把房顶掀了,一天到晚念叨他?   他嫌烦,更怕昭戚对温枫良动什么心思。   温枫良哦了声,逢霜见他无精打采,思忖几息道:“本尊不会让你有事。”   温枫良又打起些许精神,正欲问逢霜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便见一只胖胖的雀儿从窗外飞来。   是云楼阁掌教的回复。   三年前确实有个叫姜渊的外门弟子失踪了,姜渊失踪时正和其他弟子在秘境里历练,再加上姜渊本命灯未灭,故而他们也只觉得姜渊是被困在秘境或者在秘境得到了什么机缘。   温枫良惊讶道:“活生生的弟子被困在秘境,他们都不去救一救?”   “外门弟子罢了。”   大多数秘境开启关闭都有特殊时间,要撕开秘境救人得耗费巨大代价,为了一个天赋一般的外门弟子,不值得。   云楼阁掌教还附上了姜渊的身世和一张画像,那画中人的模样和温枫良见过的少年一模一样。   姜渊的身份是明白了,可疑问随之也越来越多。   温枫良想破脑袋都想不通,为何那少年会找上他。   “你先休息,本尊去找昭戚。”   温枫良本能应好,又觉得他忘了什么,逢霜找到昭戚,看过季明元,用过晚饭要与他双修时,他才想起来。   “荠芒草是什么?”   仙尊垂眸看他,眸中清楚映出他的身影,他一时失神,回过神来已直起上半身,他停在即将亲上仙尊嘴唇的那一刻,懊恼地躺回榻上。   逢霜露出思索之色,不确定是否要继续这个吻。   最终仙尊很轻很轻地亲了下温枫良的嘴角。   不管他们做过多少次,逢霜还是习惯不了那种痛,他低着头调整呼吸,动作缓慢。   一双手搭在他腰上,滚烫滚烫的,烫的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双修之前,他给温枫良喂了些他的血。   他太害怕梦里的事情会发生了。   他的血有加固封印的作用,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无非就是他痛苦些。   这场缠绵他依旧得不到丝毫怜惜和欢愉,逢霜闭上眼,试探着摸到温枫良的手,又不敢攥,像害怕惊扰停在花上的蝴蝶那般,虚虚握着。   他额上炉鼎印记异常明显,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抿着唇,紧紧皱着眉,被温枫良扯着头发弯下腰,猝不及防从唇齿中飘出半声痛哼。   一个吻落在他眉心,他目不转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顺势伏在温枫良肩上,又被卷入疼痛的浪潮,恍惚中听到温枫良问他:“荠芒草是什么?”   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张口咬在温枫良颈侧,又怕把温枫良咬疼了,没怎么用力,重新咬着自己嘴唇。   他倔的很,直到晕过去也没说荠芒草是什么。   窗外天色渐亮,温枫良任劳任怨地换了被褥,给仙尊弄干净身子塞回床上,穿好中衣到一旁打坐。   与仙尊双修后的灵力精纯无比,又似带有一丝寒凉,游走在经脉间,驱散了那股莫名的灼热感。   次日逢霜醒来,温枫良还在打坐。   估摸着温枫良这回应该能晋个小境界,逢霜掐了个结界确保不会有人打扰到温枫良,又设了个阵法保证温枫良的安全,才忍着不适出门。   他再次去了趟云锦街,隐藏身影进入姜府,出来后御剑前往云楼阁,详细询问关于姜渊的事情。   温枫良从入定的奇妙境界中睁眼,已经是两日后,他刚站起身,仙尊便知他打坐完毕,撤了阵法结界。   今日天色甚好,季明元恢复的不错,他不想再待在房里,想晒晒太阳,昭戚扶着他到最近的亭中坐了坐,赏赏花。   府中种着诸多蔷薇月季牡丹和芍药,在术法下热热闹闹地开着。   假山另一边是逢霜和刚回来的顾白梨,逢霜给温枫良传音告诉他们的位置,又叮嘱温枫良做好伪装。   顾白梨说,灵机堂的弟子把傀儡送到柳郴指定地点,接下来由柳郴信得过的心腹带着几个训练好的傀儡,将它们秘密运往什么地方。   时间在三天后。   顾白梨迟疑道:“那地方好像是叫雾水。”   逢霜把那小云姑娘留的线索说了,又简单提了提温枫良的话,顾白梨识趣,没多问,道:“那徒儿明日便去长宛。”   “本尊同随之去,你继续注意柳郴的一举一动。”   顾白梨不是很赞同,师尊的修为他清楚,可师娘他……   他委婉地表达要不让师娘留在临江,若师尊实在担心,就让师娘回清岳仙宗,宗内有宗主和几位长老坐镇,定然不会出事。   温枫良知道他们在商量事情,不欲去凑热闹,在花丛旁欣赏难得一见的姚黄魏紫,冷不防一朵蔷薇飘飘悠悠飞到他面前。   没等他伸手接住,那花蓦地散成一只只红色的蝴蝶,绕着他飞了几圈,他抬头看去,逢霜隔着层层花枝冲他笑了笑。   “本尊不放心。”   顾白梨不懂,把温枫良带上不是更危险?   扶季明元回房间,昭戚坐到顾白梨对面,吃了块糕点,看着朝温枫良走去的仙尊,笑道:“你不懂,你师尊这是片刻都离不了你师娘。”   “这天底下,有谁能越过你师尊伤了你师娘?”这种事情见得多了,昭戚心态很好,对顾白梨道,“即便是真的打起来,难道你师尊就孤身一人迎敌?”   顾白梨勉强被说服了。   因着第二日一大早要去长宛,今夜逢霜不打算与温枫良双修,他趁着温枫良睡着,仔仔细细将那封印又加固了一次。   仙尊心神不安,隐隐感觉这趟要出什么事。   远在千里之外的柳郴得到消息,连夜让人将各门各派的弟子从传送阵中送走。   夜色静寂,明月无声,唯有如水月光,静静地看着那些人从雾水秘境的传送阵到桃源,又从桃源到临江。   带着狰狞鬼面的男人笑了两声,随意将手中画像扔到燃烧的铜盆里,夜风蹿进屋内,卷起未燃尽的半张纸,那上头依稀是仙尊的五官。   -------------------- 第55章   温枫良只晓得雾水在长宛南侧,并不晓得具体位置,不过单是这个范围就已经很大了。   他忍着眩晕和恐惧往下看,喃喃道:“这要怎么找?”   虽是废弃的秘境,却也不似荒凉的建筑那般显眼,能一眼叫人瞧见,说不定他们和秘境擦肩而过都不知道。   他心里忽生了些许迷茫,重复了一遍,逢霜还未答他,他又想起顾白梨在监视柳郴的一举一动,等柳郴的人来到长宛,他们应该就能知道秘境所在了吧。   仙舟慢慢落到地面,温枫良从船头跳出去,逢霜看了眼四周,平静道:“自然有办法。”   疑心穆谶是假死后,逢霜易容改名在人间游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机缘巧合下进入过诸多秘境,次数一多,他便萌生了一个总结寻找秘境的方法。   麻烦归麻烦,还是有用的。   温枫良好奇又不敢询问,仙尊顿了顿,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辞给温枫良解释,但这些术法对温枫良而言依旧太过高深,他听的云里雾里,不由得生了些许惆怅。   知道温枫良前二十年懈于修行,逢霜道:“你天资过人,只要勤加修炼,未来成就不会低于顾白梨。”   也知温枫良近段时日在修炼上逐渐用心,仙尊深感欣慰,出言提醒道:“修行一事不必太过着急,易适得其反。”   温枫良:“……”   他好像没有很着急,着急的是仙尊吧?   看懂他的眼神,逢霜手抵着唇轻轻咳了声,转移话题道:“你说这件事幕后之人是柳孤?”   无端觉得仙尊这行为还挺可爱,温枫良不自觉含了些笑意:“是他。”   逢霜点了点头,他道:“但他想做什么事,我就不记得了。”   只记得是一件险些把顾白梨逼上绝路的大事,也是让楚映越“恨”上顾白梨的重要转折点。   “无妨。”   逢霜抬手给杜瑄枢发了传音,突然道:“你该多笑笑。”   温枫良茫然抬眸看去,仙尊在他的注视下缓慢别开目光,耳垂微红,轻声道:“很好看。”   温枫良心情复杂,难道他平时笑的很少?   似明白他的想法,逢霜说:“不是敷衍客套的笑。”   是真正感到快乐的笑容。   温枫良沉默,坐在离逢霜不远处的结界里,逢霜也不曾开口,以温枫良的视角看去,只能见到仙尊手势极快,极复杂,看的他头晕目眩,昏头涨脑。   他干脆不再看逢霜,撑着下巴望着天胡思乱想。   其实逢霜那点想法他都清楚,毕竟仙尊看他的眼神太灼热了,存在感强到他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那双眼睛看他时很专注,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人。   温枫良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恐惧怒意等各种情绪如潮水般涌上来,最终又被压回心底,成了一潭死水的无悲无喜。   天色渐渐沉了,仙尊收回灵力,回头一望,温枫良仰面躺在草地上,便道:“先进城休息,明日再寻。”   他们在城中吃了些东西,寻到家客栈住下,房自然是要了一间,温枫良打开柜子看了看,想叫小二多添一床被褥,被仙尊制止。   “你与本尊同睡。”   温枫良暗中叹息一声。   夜色浓郁,身旁人呼吸悠长,逢霜悄悄支起上半身,确认温枫良睡熟了后将一缕精纯灵力送入温枫良经脉。   温枫良被冰的抖了一抖,无意识往逢霜那边凑,可惜仙尊体温一向偏低,不仅没让他暖和,反而让他感到更冷。   逢霜拉了拉被子,又布了个用以取暖的结界,他才渐渐松开眉头,重新跌入甜美梦乡。   那封印仍是牢固的,逢霜稍微放下心来,努力使自己放松身体,他并无睡意,便借着一线微弱烛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枫良。   次日用过早饭,他们接着寻找秘境,期间温枫良也没闲着,逢霜教了他一套剑诀,他就在结界里练剑,偶尔逢霜还能分心纠正他的错误。   温枫良原以为今日也会无功而返,但在日暮西沉的时候,逢霜找到了藏在崖壁的秘境入口。   如温枫良所言,是一处废弃的秘境,柳郴等人估计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快寻到雾水,没做太多布置,故而他们进去时压根没惊动守在入口的弟子们。   秘境里头先是一片不小的松木林,沿着若有若无的小道前行,走到尽头才见到一座座房屋立在山脚,屋外不时有傀儡巡逻。   叮嘱温枫良跟好自己,仙尊放出神识,小心翼翼地探查。   最大最华丽的那间屋子里,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姑娘被无情扔到地面,她压低声音咳了几声,很快招来另一人嫌弃的一脚。   “废物,越来越不中用了。”   她顺着力道滚了几圈,那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到她身前。   她浑身都疼,一点力气也没有,看似顺从地垂着头,凌乱的长发遮住她眼底情绪,那人掐着她下巴让她抬起头,她从那人眼中看到了她的样子。   瘦骨嶙峋,狼狈不堪。   若她的师姐妹们见到她,恐怕都认不出她。   “阿云,”那人念着她之前最爱听的称呼,语气缠绵多情,眼角眉梢都沁着温柔,好似他们还是天造地设众人称赞羡慕的道侣,他落在她颈间的手指却一分分收拢,“你说过的,你要帮我。”   “你要帮我成为修真界第一人,要帮我打败逢霜。”   她略略一抬眼皮子,便见着那人与从前无二的模样,激得她心口剧痛,混着周身疼痛,张口呕了口血,勉强吞了吞,从嗓子眼挤出半声嘶哑模糊的字眼。   “柳——”   血瞬间染脏了那截雪白衣袖,那人丝毫不在意,心情愉悦地看着阿云被他掐的喘不过来气。   他像是终于玩够了,手一送,阿云无力摔在地上。他嘴唇微动,无声念了句什么,阿云眼中闪过几丝挣扎,随后眼里神采顿失,宛如傀儡。   她这次吸收的灵力够多了,再吸下去说不定会涨破经脉,彻底沦为废人,这一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下一刻又被那人的命令代替。   那人的声音是一根根无形的线,而她是被线掌控的傀儡。   她随意走进一间房,那修士看到她竟如见到了鬼魅,瑟瑟发抖,不住地往角落里缩。   被吸取灵力的人痛苦,吸取灵力的那个人同样痛苦。   她麻木地从袖中取出铃铛摇了摇,那修士动作一顿,也变得跟她一样,呆呆愣愣的。   温枫良还想继续看下去,忽地闻到一丝古怪的味道,他身旁的仙尊当即闷哼一声,平素清澈如泉的声音带上明显的焦急:“走。”   温枫良鬼使神差回头望了眼,隐约见到有个黑衣黑袍的男人站在房顶。   那人并未看他,很认真地看着逢霜。   明明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他却能看到那人张了张嘴,无声叫了个名字。   ——“霜儿。”   逢霜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盈朝在他掌心发出阵阵嗡鸣,温枫良被他护着,只见那人浑身被衣物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   温枫良打了个寒颤,连忙召出流月。   追上来的是个傀儡,逢霜轻而易举就将其斩杀,但他布下结界后,重伤般撑着剑半跪着,深深低下头。   温枫良察觉到不对,回忆顾白梨教他的术法,查探四周有无危险。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唤醒几分神智,逢霜身体颤了一颤,尽量用正常的声音道:“我乾坤袋里有个白瓷瓶,你取粒丹药出来。”   温枫良与逢霜有血契在,可以使用逢霜的乾坤袋。   白瓷瓶有两个,一个装着一粒褐色丹药,另一个空空如也。   温枫良迟疑一瞬,将那丹药递给逢霜,逢霜看也没看仰头吞了。   他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动,等了片刻,那药没有起效的迹象,他渐渐连跪都跪不住了,被温枫良手疾眼快扶住。   一碰到他胳膊,温枫良就被吓了一跳,紧接着他的话更是让温枫良怔在原地。   热气从耳根慢慢蔓延到脸上,温枫良慌得连视线都不知道往哪儿看,逢霜见他没动作,咬了咬舌尖,手落到他腰带上。   他想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仙尊肌肤滚烫,脸颊晕着胭脂色,眼中冰霜消融成柔柔春水,温枫良被蛊惑到了,情不自禁亲在他唇角。   抱起逢霜,温枫良急急忙忙往客栈赶,他可不想在光天化日荒郊野外做这种事。   逢霜身上的香气丝丝缕缕往他鼻腔里钻,他浑浑噩噩,不辨梦境与现实,唯有掌下肌肤是鲜活的,沁着热汗。   他一遍又一遍地亲着仙尊额上印记,逼逢霜哑着嗓子叫他的名字,那些被压在心里最深处的阴暗想法冒了出来,在他脑中疯狂叫嚣。   逢霜呜咽着搂紧了温枫良。   蛊虫安静下来,逢霜从始至终都异常温顺地任由温枫良动作,哪怕是被弄疼了也不曾挣扎,仅仅牵着温枫良的手,五指相扣。   他躺在床上,手脚发软,思维却很清楚。   那个傀儡,或者说那个黑衣人,是穆谶。   除了昭戚,就只有穆谶知道,明铃花混着妍丝花,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随时随地让他体内的蛊虫躁动。   秘境里那点量把握的很好,能让蛊虫躁动,又不至于躁动过头,使他失了神智。   像穆谶惯用的试探手段。   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两个伙计抬着几桶热水进来,温枫良道过谢,关上房门。   仙尊锁骨胸前腰腹间全是青紫痕迹,温枫良不好意思多看,利索换好被褥,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桌边,耳朵支的高高的,听着屏风后的声响。   逢霜沐浴完,轻声道:“本尊腰疼。”   温枫良闻言立刻凑过去给逢霜揉腰,偷偷打量仙尊的脸色。   “今日的事非你之过,你不必担忧本尊会生你气。”   掩在衣袖下的手指蜷了蜷,到底是没有跟温枫良解释自身体质的勇气,逢霜道: “我们的行踪或许暴露了,明日先不去秘境,等顾白梨来,让顾白梨保护你。”   温枫良想说不用,但关乎他的安危,逢霜哪会听他的,只是逢霜的传音还没发出去,顾白梨的传音就来了。   ——临江又一次爆发了大疫。   和百年前靖临城的大疫类似,却更加棘手,不仅如此,曾经莫名失踪的修士一夜之间出现在城中,还有不知何时设下的阵法将整座城笼罩其中。   城里的人出不来,城外的人进不去。   顾白梨和杜瑄枢等人不敢贸然出手,昭戚忙的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逢霜再进入秘境时,早已有人持剑相待,那人笑吟吟的,一双眼瞳紧紧盯着逢霜。   “仙尊,别来无恙。”   仙尊两个字被他咬的格外重。   “仙尊夫人,呵,”那人冲温枫良抬了抬下巴,嘲讽一笑,“不知你和临江一城百姓,哪个在仙尊心中分量更重些。”   -------------------- 第56章   温枫良一怔,不明白这话是何意。   仙尊不以为意,冷漠叫出对面人的名字。   “柳孤。”   温枫良惊而抬头。   这就是……柳孤?   被戳破身份,柳孤不慌不恼,大大方方撤下伪装,笑道:“不愧是仙尊。”   逢霜见柳孤眉心黑气萦绕,显然是被心魔所惑,皱了皱眉。   百年前他见柳孤时,后者虽心思不是很纯净,却也不像走歪门邪道的样子,没想到如今再见,柳孤竟已道心全失,离堕入魔道只差一步之遥。   他懒得再跟柳孤说些废话:“穆谶在何处?”   秘境内藏有阵法,仙尊无法短时间内催动神识寻找穆谶的踪迹。   柳孤假装疑惑道:“穆谶?”   他偏了偏头:“仙尊忘了?您师尊多年前就陨落了。”   “听说是仙尊亲自动的手。”   仅此一句,逢霜便可断定柳孤与穆谶确实有勾结。   当初他杀穆谶一事,除了杜瑄枢昭戚几人,就只剩一个早已死在天雷下的清岳仙宗前任掌教。   仙尊微微抬了抬下巴,不否认也不承认,静静地看着柳孤。   柳孤仍是笑着,也不说话,往后退了几步。   刹那间阵法突起,将闯入秘境的两人笼罩其中。   杀阵之中处处危机,温枫良攥紧流月,心跳的极快,逢霜感知到他的紧张,安慰他道:“有本尊在,不用害怕。”   温枫良嗯了声,叮嘱逢霜千万要小心,有需要用到他的地方尽管使唤,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问:“肚子还疼不疼?”   昨晚仙尊肚子疼了半晚上,到他们离开客栈时还隐隐作痛。   仙尊轻轻弯了弯唇角:“不疼了。”   其实还在疼。   这不是温枫良第一次见到逢霜出手,还是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修为低,诸多精妙之处还看不出来,这并不影响他忘了当前处境,情不自禁召出昆吾锤。   他好像悟到了什么。   阵法是柳孤耗费诸多精力时间布置的,虽没指望能杀了逢霜,但困住逢霜的时间还是比他想象的短的多。   柳孤脸色很难看。   才过百年,逢霜的修为较之以前又高了许多。   柳孤见状不禁产生了几分怀疑,随后他想到他布的局,那点子怀疑就如太阳底下的薄雪消融了。   他望着阵中白衣胜雪的人,妒忌宛如熊熊烈火灼烧他的理智,他最为渴望羡慕的,便是这般身处杀阵中仍信手拈来的从容自信。   他握着本命剑,眉心黑气更加浓郁,双眼直勾勾盯着逢霜,有种鱼死网破的决绝。   “逢霜,我与你一战。”   他等这一战等的太久了,为筹备这一战耗了近百年时间,他做梦都在想这一天,为此不惜牺牲他的妻子。   只要他赢了逢霜,修真界第一人的位置就是他的,人人称赞敬仰的仙尊也会是他。   他梦里的情形,要在今日成真了。   无数黑气以他为中心向四面散开,是魔修最常用的扰乱人心的手段。   逢霜立刻对温枫良道:“捂住耳朵,静心凝神。”   他说迟了,温枫良神情恍惚,身形醉酒般摇摇晃晃,手中的昆吾锤却一抡一个准,每一锤都能砸中一道飘荡的黑影。   温枫良眼神空洞,动作越来越快,眼睛也弯起来,如同小孩遇到好玩的游戏。   逢霜把温枫良带在身边,一方面是贴身保护温枫良,另一方面想让温枫良多历练历练,毕竟学的再多,也不如亲身经历一遍。   余下的黑气不足以影响到温枫良,仙尊又看向柳孤。   柳孤用的术法相当诡谲阴毒,对逢霜的招式也有所研究。   不过还不值得逢霜用上全部本事。   满天剑雨中,仙尊凌空而立,居高临下俯视柳孤的眼里是看待死物的冷漠,柳孤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近乎本能地感到恐惧,很快他又振作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管竹笛,横在嘴边,尖锐的笛声划破本不安静的秘境。   那些被掳至秘境的弟子们争先恐后从房间跑出,他们神色呆滞,行动僵硬,傀儡似的走到特定地点,而后屈指成爪,抓进自己心口。   细细的血红色线条从他们脚下蔓延,以极快的速度汇聚,结成一道古怪的阵法。   柳孤站在阵法中心,不同人的灵力被转化成灵气涌入他经脉丹田,连温枫良都看出他修为在飞速上涨。   所有阵法通通启动,秘境里飞沙走石,黑气满天。   温枫良担心地看逢霜,逢霜缓了语气安慰道:“没事,不必担忧。”   他漫不经心地想,那又怎样,柳孤依旧不是他的对手。   与此同时,有东西悄悄溜到温枫良脚下,逢霜若有所感,看了眼温枫良,随即感觉到温枫良体内的封印被碰了一下。   可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给温枫良检查。   他要先抓住柳孤,问出柳孤想做的事情,再问出穆谶的下落。   临江一事和柳孤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仙尊决定速战速决,趁那邪阵还没结束,他手腕一抬,一柄五人高的盈朝出现在他背后,随着他下落的手势重重砸在阵法结界上。   被挡住了。   仙尊慢悠悠一抬眸,柳孤轻蔑的笑容还没展开,便听到一声细小的,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不可能!”   阵法结界无声无息在仙尊剑下碎裂消散,那些弟子被击飞,纷纷昏迷。   柳孤吐了口血,不可置信高声喊道:“不可能!”   穆谶说这阵法一启动,就算神仙来了都打不破。   难道……   穆谶在骗他?   阵法的反噬使他身体阵阵发麻,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逢霜封了他乱窜的灵力,又废了他修为。   温枫良心口忽然一痛,一口血猝不及防喷出,逢霜大惊,连忙行至他身侧,握住他手腕,将精纯灵力输入他体内。   “疼的厉害?”   温枫良耳中嗡嗡直响,根本听不清逢霜的声音,他眼前闪过一个个不同颜色大小的光芒,它们像萤火虫一般到处乱飞,放大又缩小。   天地都在旋转。   他体内的魔气不停震动,想突破封印,却被闪着亮光的封印牢牢镇压。   温枫良被困在一方无声的世界里,不知过了多久,嗡鸣声才减弱,眼中重新映出景物。   暗处有人轻声一叹:“果然不行。”   “我……”   温枫良刚想说话,一团漆黑色的火焰从柳孤所在地冲天而起,高亢悲怆的哀鸣响彻云霄,他脑中剧痛,踉跄着后退,跌坐在地。   逢霜伸手扶他,他怔怔抬头,不知不觉落了泪。   逢霜接了片掉落的羽毛。   那羽毛也是黑色,表面有一抹流动的光,似深夜里河流上的漩涡,看久了能把人吸进去。   温枫良抹了把脸,道:“我没事,先抓昭戚。”   逢霜给他布了一层又一层结界,确保他的安全后,才提着盈朝,直奔在半空盘旋啼鸣的鸟。   途中一痕剑光一闪而过,阻挡了他的去路。   “穆谶。”   并不意外来人是谁,仙尊垂了垂眼睫,再抬起头时已知晓穆谶在何处。   “霜儿,这么多年没见,你连声师尊都舍不得叫了?”   来人一袭黑袍,熟悉的脸上是熟悉的笑容,逢霜定定看着他,突然一扬唇角:“师尊?”   盈朝悄无声息朝穆谶斩去,逢霜道:“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   穆谶没有和逢霜交手的意思。   他这一趟不是为逢霜来的。   鸟体型不是很大,神智不清醒,下意识想靠近温枫良。   穆谶躲过逢霜的攻击,手疾眼快抓住它翅膀,它惊怒之下转过头,正正啄在穆谶虎口。   手破了皮,没出血,穆谶眼角余光瞥见逢霜的攻击又到了,一巴掌拍在鸟脑袋上,把好端端的一只鸟拍了老远。   鸟被他拍懵了,以至于再次被他抓住翅膀时没挣扎。   穆谶也不想一直躲,奈何他真身在闭关,只能遣傀儡。这具傀儡看似精致高级,实际上最多只能发挥他四成实力。   正如逢霜了解他,他也了解逢霜,若这具傀儡落在逢霜手上,逢霜必定会循着这一缕神识寻到他的真身。   再说了,他这次来只是为了把这只蠢鸟带回去,尽量不要多生事端。   如果不是有任务,他还挺想和他的“好徒弟”叙叙旧。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遇到另一个和那人如此相像的人。   就连生气的表情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恍了恍神,一时不察被逢霜削掉左臂,伤口处露出木头颜色。   逢霜没感到沮丧失望。穆谶向来谨慎,能用傀儡绝不会用真身,没关系,等他抓到这个傀儡,就能找到穆谶藏在哪儿了。   到时候,他就能让穆谶彻彻底底身死道消。   逢霜追的太紧,每一招都想置穆谶于死地,穆谶不耐烦啧了声,应付得颇为吃力。   若非他身上有那位给的东西,可能这会儿已经出师未捷了。   他头疼地想着脱身办法,无意中瞥到被逢霜护在结界里的温枫良,计上心来。   温枫良努力压制心头无端窜起的暴戾,那鸟叫声让他心烦意乱,抬眸时正好看到凌冽剑气冲他而来。   是想要他性命的架势。   他面无表情举起昆吾锤,在那道剑气即将靠近结界时锤下,昆吾锤穿透结界,直直砸在剑气上,将剑气锤成一块薄薄的,扁扁的类似于铁块的东西。   穆谶:“……?”   绕是穆谶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愣了愣,他从未见过这等能把无形剑气锤成实体的法器,回过神来后差不多用了这具身体的九成灵力,剩下一成用来催动逃命法器。   密密麻麻的剑影朝温枫良飞去。   即便有结界,逢霜还是不太放心,恨恨看了眼穆谶离去的方向,毫不犹豫转身去救温枫良。   穆谶摸着鸟的头,意味不明一笑:“走,带你回柳烟山了。”   他徒弟的软肋太明显了。   剑雨被仙尊轻松化解。秘境经历过一番打斗,入目皆是狼藉,倒塌的房屋随处可见。   逢霜拾起那块温枫良锤落的剑气观察,温枫良看着他背影,低声道:“你不该带我来。”   “是不该,让你涉险了。”逢霜道,“但留你在客栈,本尊更不放心。”   他知道他在穆谶面前暴露了什么,他不在乎,他相信他能保护好温枫良。   逢霜认真道:“人跑了就跑了,下次再找便是。你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温枫良心跳快了两拍。   “头还疼不疼?”   温枫良摇摇头,逢霜又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   温枫良继续摇头,逢霜过来摸温枫良的手,凉的,只比他热一点点:“你体内似乎有东西,等回临江,让昭戚给你看看。”   见温枫良垂头丧气,一副沮丧的不得了的模样,逢霜看透温枫良想法般道:“你始终是本尊的妻。”   仙尊耳根又泛起淡淡胭脂色,说完不再看温枫良,随手将那剑气收进乾坤袋。逢霜粗略查看了下那些弟子的情况,修为是废了,人还活着。   两人把秘境转了遍,在柳孤房中发现昏迷不醒的阿云,杜瑄枢带弟子来收拾残局,那些弟子由仙尊做主,同阿云一起带回临江,安置在昭戚府上。   昭戚这两日忙的水都没喝几口,听到逢霜的要求后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还是抽时间仔仔细细给温枫良检查。   他不确定道:“夫人体内……”   “母蛊在夫人体内。”   沙哑难听的嗓音打断昭戚没说完的话,几人寻声看去,是换了身衣裳,面容苍白憔悴的姑娘。   阿云才醒不久,身体久违的轻松让她知道自己得救了,问了逢霜等人的地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昭戚的声音。   她捂着唇咳了几声,向他们行礼道:“晚辈月云,见过各位前辈。”   温枫良脸色瞬间惨白。   他想起柳孤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了。   那段他忘了的,原书里楚映越对顾白梨由爱转恨的剧情。   温枫良看向逢霜,出了神。   逢霜会怎么选?   会和顾白梨一样吗?   -------------------- 第57章   隐隐感知到温枫良的不安,逢霜想了想,伸出胳膊,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温枫良的手,将人拉到他身边。   他不晓得温枫良想到了什么,但他晓得温枫良是来自异世的灵魂,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温枫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顾白梨等人,见他们脸上没异样,才向逢霜投去询问的眼神。   仙尊传音问他:“在想什么?”   他摇摇头,还没开口,又听到仙尊说:“你在害怕。”   温枫良:“……”   此时不是刨根究底的好时候,逢霜没再问,让温枫良坐到他身侧。   月云落了座,先自证身份,目光轻而快地从温枫良脸上掠过。   分明才过百年,那些回忆却如前世一般,隔着层层雾气,遥远又飘渺。   她最初认识柳孤时,后者还是个名声不显的小修士,稍稍一逗就会红了脸。   她决心要与柳孤合契时,师尊师姐们都劝她冷静,说她与柳孤认识的时间并不长,还没完全了解柳孤的本性,再相处相处。她当时昏了头,一门心思都在柳孤身上,哪听得见她们的劝诫。   两人结契后柳孤对她确实很好,要星星不给月亮,可以说是把她捧在手心。   她很早就知道柳孤想打败逢霜,成为修真界第一人,但柳孤资质平平,这个念头对于柳孤而言只是个奢望。   于是她不遗余力寻找可以帮柳孤易经洗髓的灵植丹药法器,可她没想到,柳孤竟会被魔修蛊惑,走上歧途。   她不知道那魔修跟柳孤说了什么,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是想阻止也有心无力了。   对修士而言,天资就是一道天堑,哪有那么容易跨过去。   柳孤想练一批类似于傀儡的东西帮他修炼,失败了没办法收拾,才有靖临城大疫一事。   她说到此处,昭戚恍然大悟,难怪他那时候觉得这大疫不正常,可又找不到源头,原是柳孤所为。   毕竟是刚醒的身体,不适合过于悲痛,月云捂着唇咳了一阵,昭戚递给她一颗丹药,她张嘴吃了,缓了片刻,才有力气说接下来的事情。   那时候她被柳孤喂了蛊,一言一行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说是给百姓试药,不过是给柳孤的借口,光明正大给她喂药的借口。   昭戚解决了那批失败的,让柳孤头疼的人傀,她“死”在那场大疫中,柳孤“伤心”之下选择闭关。   实际上,前几十年,柳孤确实是在闭关,她想殊死一搏,寻机会重伤了柳孤。   柳孤并未杀她,将她关在暗室,夺了她一身修为。   几年前,柳孤悄悄出关,带着不知哪儿得来的蛊,让柳郴掳了些不起眼或者落单的外门弟子。   一开始人数并不多,由于各门各派对此不闻不问,柳孤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失踪的弟子越来越多,为了更好的管理他们,柳郴到灵机堂买了傀儡。   那些弟子被柳孤分成三个等级,最低等级是临江城中这批弟子,资质差,悟性低,被吸干了修为,只剩一具听话的躯壳。   接着是资质悟性一般的弟子,他们要想活命,必须要不停地修炼。   最后一等是如季明元这般资质甚好的弟子,数量不多,管理的也更严格,他们主要是吸收第二等修士的灵力,粗略转化后,再被她吸收,变成精纯的灵气,供柳孤修炼。   靠着这方法,柳孤修为升的很快。   与此同时,柳孤又想起了人傀。   关于人傀,月云了解的不是很全,她只知道人傀不怕痛不畏死,与其说他们是人,倒不如说他们是没有感情的物件。   他们只会听主人命令行事,既能为主人献祭出天赋修为根骨等,又能替主人出生入死。   柳孤把他们体内的蛊叫做连命蛊。   在一定的时间内,连命蛊会不断分出新的蛊虫,新生的蛊虫很小很细,极不易察觉,能从肌肤钻进其他人的身体,在他人身体里生长,分出新的蛊虫。   此话一出,顾白梨昭戚等人脸色刷地一变。   昭戚让人取了十来个弟子的血,滴在绿色的粉末上——这是他研究出的一种检查人是否中蛊的方法,不同的蛊会让那粉末呈现不同的颜色——不多时,那粉末褪去翠绿,变得雪白。   他又分别取了他、顾白梨和季明元的指尖血,也是同样的结果——他和顾白梨接触过那些弟子,他接触过季明元。   他记得,当初给季明元检查时,那粉末呈淡淡的红。   仙尊专属的医修罕见地有了丝慌乱。   连命蛊有固定的生长时间,那批弟子的蛊已经成了,昭戚他们身体里的蛊,约莫三天后不会再长。   也就意味着三天之内解不了蛊,他们就会和那些弟子一样。   昭戚没太大把握。   月云道:“他们体内的蛊都是子蛊。另有母蛊和父蛊,父蛊用来操纵中蛊者行为。而母蛊……”   “母蛊不死,他们也不会死。”   昭戚睁大眼睛,想到她方才说过的话,下意识看着温枫良。   ——“母蛊在夫人体内。”   温枫良垂着眼睫,面无表情,掩在衣袖下的手在轻轻颤抖。   原书里顾白梨之所以会捅楚映越一剑,最主要的原因是母蛊在楚映越体内。   一边是堕魔的徒弟,一边是无辜的苍生,顾白梨毫不犹豫选择了苍生。   那逢霜呢?   逢霜会因为苍生杀了他吗?   他真的不想死。   他眼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逢霜面上看不出情绪,语气平静道:“还有三天。”   温枫良心头沉沉坠着块石头,他问不出逢霜会不会杀了他的话。   屋里气氛沉重,顾白梨忽然开口道:“敢问月云姑娘,这些……你从何得知?”   “我们上次见面,姑娘似乎说不了话。”   顾白梨语气并不重,怀疑质问的意味也不是很浓,但莫名让月云从心底生出股恐惧,被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说不出谎来。   她也不需要说谎。   柳孤给她喂了蛊,以为可以完全掌控她,得意洋洋对她说出连命蛊,又怕她会破坏他的计划,用毒让她说不出话来。   但柳孤又不想让她彻底失声,遂每隔一段时日会给她一粒解药,两三天后再给她喂毒。   逢霜他们来的时间正好是她得到解药的第二日。   她恨不得把柳孤剥皮抽骨,得救后当然会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得知柳孤没死,她咬着牙,眼里满是恨意,向逢霜行了一礼:“晚辈想求仙尊一件事。”   “何事?”   “求仙尊到时候留柳孤一命,晚辈想亲手杀了他。”   柳孤骗她欺她囚她伤她,她就要柳孤拿命来偿。   仙尊颔首:“可。”   月云顾白梨离开后,温枫良也想走,被昭戚叫住,他抿了抿唇,勉强露出个笑容:“昭前辈有什么事吗?”   逢霜不着痕迹看了看温枫良。   昭戚道:“没别的事,就是想找夫人讨点血。”   听月云话里的意思,虽然从温枫良身上找解蛊的可能性不太大,昭戚还是想试试。   温枫良神思不属,下手狠了些,逢霜皱了皱眉,给他敷了药,想提醒他小心,但见他神色恍惚,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变成让他先回房休息。   待到温枫良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逢霜对昭戚道:“你可以用我的血,他怕疼。”   他的血没让那粉末变色,说明他的血对连命蛊有作用。   昭戚想翻个白眼,硬生生忍住了:“不行。”   逢霜道:“他很害怕,怕我会杀他。”   “我可以先给你一盏血,你随便选个弟子试试。”   昭戚不说话,他看了看温枫良离去的方向,低声道:“昭戚,我舍不得他。”   沉默片刻,昭戚妥协般道:“那你明日给我吧。”   逢霜没等到晚上,一回去便撩起袖子放了整整一盏血,传音让昭戚来拿后,就拉着温枫良滚上了榻。   照例是疼的,温枫良不会温柔待他,偏偏这次肚子也疼,像有把刀子在搅,他闭着眼抿着唇忍耐,额上沁着冷汗。   他颤颤巍巍抱住温枫良,艰难支起身子,伏在温枫良耳边轻声道:“我不会杀你。”   温枫良怔怔看他,有种心事被戳穿的窘迫,他猝不及防闷哼了半声,半敛着睫毛感受了几息,唇角小幅度地弯了弯。   温枫良恼羞成怒,在他唇上咬了口,他也不甘示弱,一口咬在温枫良手上,却反被温枫良捉住手,温热的唇贴上他还没愈合的伤口。   他抬起眼眸,撞进一双含着几分笑意的眼瞳,恍惚地想,这时的温枫良,看起来像爱他的样子。   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温枫良柔声问他痛不痛的画面,他刚想说不痛,眼前一花,便看到温枫良拿着匕首刺进他心口。   “痛不痛?”   痛。   可是没有听到温枫良说那句话的时候痛。   “逢霜,我从没喜欢你。”   “逢霜?逢霜?你醒醒。”   有人在叫他,语气很急切,他听出是温枫良的声音。   温枫良见他睁开眼睛,明显松了口气。他视线微微下移,见着温枫良还在抖的手,梦里的绝望痛苦忽地就散了。   那只是梦。   温枫良在乎他,很在乎他。   这个发现让他心情愉悦。   “你笑什么?你刚才突然就晕了。”   方才逢霜捂着肚子,颤着声呢喃着叫痛,温枫良刚发现他的异样,他就晕了过去,给温枫良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去叫昭前辈来给你看看。”   温枫良说罢就要下床,被逢霜一把拉住,面色苍白仍不失为绝色的仙尊专注地盯着他,说:“我没事,你继续。”   “你脸色很不好。”   “本尊受得住。”   温枫良将信将疑,看了他半晌,俯身摸了摸他身上,还是很烫,便道:“那我轻些,你疼了跟我说。”   逢霜点了点头。他有些累,仰面躺在床上,温枫良拿热水沾湿了帕子给他擦身,顺便给他揉了揉肚子。   “还疼不疼?”   “不疼了。你陪我睡会儿。”   或许是他那句“我不会杀你,”温枫良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他蜷在温枫良怀中,肌肤贴着肌肤,只觉泡在温度适中的水里,眼皮如坠了铅,直直往下坠。   睡也睡的不是很安稳,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梦中景象光怪陆离的,但无一例外都和温枫良有关。   梦的尽头,是温枫良坠下悬崖时,被风吹起的衣袂,和凌乱发丝下微扬的唇角。   时值日薄西山,霞云绚烂如火,一如他剑上的血,刺得他眼疼。   温枫良低下头,见着透胸而过的剑锋,又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血从他口中不停溢出,染红了他衣裳,也染红了盈朝。   “我居然会信你。”   -------------------- 第58章   留给他们的时间终究太短,昭戚再有能耐,也没办法在三天内找出解蛊的方法。   温枫良得了仙尊的承诺,并未因此放下心来,依旧是提心吊胆。   小说里顾白梨杀楚映越,一是楚映越已经堕魔,二是那时连命蛊几乎无解,楚映越不死,那些被连命蛊控制的修士百姓就会成为柳孤的傀儡。   但他又抱有微末的希望,昭戚或许有办法。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在顾白梨腕间看到一条蜿蜒着的红线,昭戚眉头皱的越来越紧时意识到,他可能真的会死。   他想,即便是要他死,也不该由逢霜动手,顾白梨,昭戚,或者随便找个修士下人都可以——唯独不能是逢霜。   可捅进他胸口的那把剑,是盈朝。   握着剑柄的人,是逢霜。   温枫良回过头,眼前朦朦胧胧,看不清逢霜的表情,那点他藏在心底的,自己不敢承认也不该萌芽的念头,被这一剑无声无息掐灭。   他感觉到疼,经脉丹田里火灼刀绞的疼,继而是冷,如坠寒潭的冷。   “我居然会信你。”   温枫良说的很慢,每个字仿佛都沁着血,语气说是怨恨,倒不如说是失望和自嘲。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盈朝落地的声音,听到逢霜颤着声叫他随之。   那一声好轻好轻,轻到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想抽出被逢霜攥着的手,奈何逢霜握的极紧。   他在逢霜怀里闭上眼睛,绝了气息。   逢霜咬破指尖,飞快画出一道阵法,留住温枫良魂魄。   昭戚赶来时,地上全是血,仙尊跪坐在血泊中,白衣染满了猩红,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听见动静也没抬头,很专注地看着温枫良。   不多时,一只黑红的丑陋蛊虫奄奄一息从温枫良伤口出爬出,被昭戚手疾眼快抓住装进玉瓶。   “夫人他……”   “他会没事,”打断昭戚的话,仙尊面无表情抱起温枫良往后院去,那里有他提前布好的复活阵。   虽然用的都是难得一见的灵植宝物,但逢霜并不确定自己能否成功——温枫良体内的魔气是最大的变数。   顾白梨为他护法。   结界一落,阵法一启,顾白梨根本看不见里头情况,所以他不知道温枫良险些散了魂魄,他师尊靠着一口心头血,拼着自己一条命,把温枫良的魂魄从鬼门关拉回来。   逢霜修为再高,跟阎君抢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这是他第一回 用复活阵。   温枫良魂魄飘在空中,看逢霜渐渐苍白了脸色,他感受着身体传来的吸力,不强,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回去了。   他不想再过之前那种日子,他想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什么爱情,他不需要。   他累了。   温枫良首次诞生死了也挺好的念头,笼罩着他身体的光芒越来越弱,但冥冥中有道声音在提醒他,他忘了什么事。   有人逗猫的手一顿。   逢霜仓皇间朝温枫良在的方向看来,温枫良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哀求和恐惧。   温枫良偏了偏头,不是很理解。   逢霜毫不犹豫反手拍在自己胸口,逼出口心头血,十指结印速度快如闪电,竟硬生生稳住了那团闪烁的光芒。   没有魔气捣乱,温枫良不稳的魂魄最终回到身体里,逢霜不放心,又结了好几个固魂的术法。他看着温枫良,似入了神,久久不曾动弹。   顾白梨看不下去,小声说师娘刚还魂,被夜风吹着,容易受凉。   逢霜如梦初醒,一阵夜风吹过,他身上一凉,才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顾不得自己,逢霜从乾坤袋找出厚衣裳,给温枫良裹上,避开伤处,小心翼翼把温枫良抱回房。   昭戚来送上好的丹药,又为温枫良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通,确认温枫良无事后,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只暗中叹了声。   他不是很明白,逢霜既然这么喜欢温枫良,为何非要自己动手。   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两个人,仙尊坐到床边,解开温枫良衣裳。他那一剑不偏不倚,正正从温枫良心口穿过。   伤口还在缓慢渗着血,他拿手帕轻轻拭去,不自觉地想,温枫良是不是很疼。   他记得,温枫良很怕疼。   但凡再多给他几天时间,他都不会出此下策。   他亲口给了温枫良承诺,又亲手杀了温枫良。   是他太过自信,以为温枫良在他身边就不会有事,然而正是因为他,柳孤才有机会,将连命蛊母蛊种在温枫良体内。   一滴泪忽地落到锦被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将被面晕开一小片。   仙尊哭的很安静,只红着眼睛掉泪。   门外,顾白梨见昭戚出来,立即迎上去:“师娘怎么样了?”   昭戚道:“魂魄稳住了。”   对修士而言,魂魄稳住了就算复活成功了,只等人什么时候醒。   两人同时长长舒了口气,昭戚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他想起温枫良刚死时逢霜的样子,不禁有些后怕。   仙尊表现的很冷静,可他知道,逢霜当时已经在发疯的边缘。   如果复活阵救不了温枫良,以逢霜的性子,恐怕得提着剑打到阎王殿,把温枫良抢回来。   拍了拍顾白梨肩膀,昭戚道:“走吧,这几日先别打扰仙尊,有些事情你能做主。”   连命蛊解了,可这件事还没完全结束,雾水秘境里那批弟子体内的蛊还没解完,季明元还没恢复,听到风声逃之夭夭的柳郴还没抓到,变成鸟被穆谶带走,目前不知所踪的柳孤。   最最重要的,是柳孤背后那个魔修。   昭戚抿了口酒,摸着下巴猜测:“连命蛊这种玩意儿,像是穆谶能弄出来的东西。”   顾白梨疑惑道:“穆谶?”   这名字有些耳熟。   昭戚想了想,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必要再瞒着。穆谶诡计多端,顾白梨又一向尊师重道,万一穆谶把歪主意打到顾白梨这儿,跟顾白梨说些什么,得不偿失。   可他对穆谶实在是厌恶恶心的很,没好气道:“你师祖。”   说完又补充道:“你师尊现在这样,全是他造成的。”   顾白梨从昭戚语气中听到了恨,没等他询问缘由,昭戚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皆是让他以后见到穆谶时,不要相信对方的鬼话。   他忍不住笑了笑,说昭前辈你多虑了,我怎么可能因为因他人两三言语就不相信我师尊。   昭戚仰头喝了口酒,喃喃说那就好那就好。   顾白梨夺过酒壶,无奈道:“前辈,你醉了。”   昭戚充耳不闻,呆呆愣愣地望着月亮,忽然道:“其实你师尊一直都想死。”   顾白梨一愣。   昭戚嘴里颠三倒四断断续续的,不过顾白梨能从中窥探到部分他师尊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他敛着眼睫,表面看起来无悲无喜,内里早已巨浪滔天。   他明白当初在零城秘境,他师尊放血救师娘时,嬴绮为何着急忙慌递给他丹药了,也明白了与师尊相处时,师尊的异样从何而来。   穆谶……确实该杀,该挫骨扬灰。   昭戚酒量浅,醉了话特别多,也不记得醉时的事,第二日一醒,来不及震惊自己为何在季明元房里,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去找顾白梨,拐弯抹角询问他昨晚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正要去找前辈,掌教有请,”顾白梨一边带路一边道,“昨晚?你昨晚说让我放机灵点儿,千万不能信穆谶的鬼话。”   “哦对,您还说了嬴绮十一岁那年在灯会上抱着个小孩叫娘子,以及嬴绮十二岁尿床,十三岁下山,被村里的鹅追的满村乱跑,十七岁被人示爱,吓得逃回青羽宫三个月不敢出门。”   顾白梨闭口不提关于逢霜的事,昭戚努力回忆,好像是说过这些,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半点没有出卖徒弟的愧疚感。   昭戚又迟疑着问起他为何会在季明元房中。   顾白梨看了他一眼,道:“昨晚前辈嚷嚷着非要去找季道友,我怎么劝都劝不住。难为季道友从睡梦中惊醒,和我一起把前辈扶进房。”   昭戚:“……”   “前辈沾了枕头就睡,倒也没乱来。”   昭戚:“……”   他能乱来什么?   前面不远处就是杜瑄枢住的院子,昭戚抬眸,从半掩的门内看到几个陌生面孔,顾白梨顺着他目光看去,微微皱了皱眉,给昭戚介绍那几人的身份。   昭戚挑了挑眉不作答复。   顾白梨又道:“今日一早,师尊便带师娘回了青羽宫。”   昭戚点了点头,青羽宫灵气旺盛,是养伤的好地方。   “师尊临走前说,您若无事,不必急着回去。”   昭戚:“……”   杜瑄枢叫昭戚来,也不是为什么大事,是这几位长老前辈强烈要求要见昭戚。他们想把本门第子带回宗门,又怕耽搁了解蛊,想从昭戚这得到解蛊的方法。   昭戚照顾这么多弟子本来就嫌烦,巴不得他们把事情揽过去,干脆利落就给了。   接下来的几日,他大门一关,二门不出,每日除了照顾季明元就是研究从弟子们体内取出的蛊。   顾白梨自请去抓柳郴,杜瑄枢派弟子去桃源,在月云的帮助下救出余下的几个弟子,找到并销毁了那些还没使用的蛊虫和傀儡。   处理完临江的摊子,杜瑄枢回到清岳仙宗,与其他宗门的掌教商量论功行赏。   仙尊肯定是功劳最大的那个,温枫良也功不可没。   修真界的喜悦并未影响到青羽宫。   青羽宫一片寂静,观竹殿更是静的不闻人声,嬴绮端着药进屋,轻手轻脚把冒着热气的药放到桌上,再轻手轻脚掩门出去。   逢霜放下书,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不烫嘴了才慢慢给温枫良喂下。   从临江回来有半个月了,温枫良半分苏醒的迹象都没有,昭戚来看过,说温枫良并无内伤暗伤,没醒的原因可能是不愿醒。   逢霜隐隐觉得这不是主要原因,他甚至觉得,临江这件事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人故意安排好这一切,要他们自己踏进陷阱。   但他没去查,温枫良没醒前,他不会离开温枫良半步。   他日日守在温枫良跟前,喂药擦洗身子从不假人手。   月亮高悬在深蓝色天幕,月光混着烛光照亮屋中景象,白衣胜雪的仙尊伏在床边,长发未束,绸缎般从他肩头蜿蜒到地面。   长睫颤了颤,逢霜睁开眼,茫然地看了温枫良片刻,而后下定决心般,手掌一翻,一把由灵力凝成的匕首出现在他掌心。   逢霜往后退了几步,确保血不会溅到温枫良身上,背过身脱了衣裳,一点一点地将匕首刺进自己心口。   他方才梦到能让温枫良醒来的办法了。   半颗心而已,失败了也不亏。   如他梦中那般,那是半颗琉璃般漂亮的心。   -------------------- 第59章   对逢霜而言,如今让温枫良醒是最重要的事情。   而且,他查看温枫良灵脉,发现温枫良体内的魔气在缓慢流失。   温枫良会死。   逢霜脑中无端无故诞生这个念头。   故而当他梦到能救温枫良的办法,便毫不犹豫地做了。   那半颗心不见丝毫血丝,精明剔透宛如琉璃,在他掌心不过片刻,就变成一粒丹药大小的东西。   逢霜迟疑了几息,给温枫良喂下。   他谨慎又紧张地查看温枫良经脉丹田的情况,被封印的魔气逐渐开始活跃凝结,温枫良面上也透出血色,他才松了口气,找了止血的丹药吞下,到屏风后头处理伤势。   第二日温枫良依旧没醒,但他能感觉到温枫良的情况比之前好了很多。   温枫良又昏睡了两日,醒来时正值深夜,仙尊伏在他床头,他盯了逢霜好一阵。   逢霜睡眠浅,温枫良一动他就醒了,茫然睁眼看到温枫良,以为这是场梦,还没从梦到温枫良的喜悦中回神,便见温枫良拍了拍床榻:“上来。”   月色昏昏,烛光已灭,温枫良神色藏在夜色中,他看不清晰,温枫良见他没动,重复了一遍:“上来睡。”   仙尊眉眼溢出笑意,散着长发钻进被窝,温枫良下意识抱住他,瞬间觉得自己抱了块冰,脱口而出道:“怎的不到床上睡?”   逢霜默了默:“床小。”   “撒谎,”温枫良道,他没看出这是在观竹殿,只看床,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他摸摸逢霜的手,没那么冷了,另一只手试探性挪到逢霜腰间,逢霜抿抿嘴,没阻止他,温顺地让他脱了自己衣裳。   借着微弱光亮看向温枫良,逢霜想,是他让温枫良遭了这一罪,温枫良要撒气,他受着便是。   他眼睫一颤,被猝不及防的疼痛逼的闷哼半声,睁眼看了看温枫良,随即一个安抚性的吻落在他唇边。   他不知道,温枫良同样以为自己在梦中。   另一个人的体温从肌肤传来,逢霜这么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剜心的伤没好好将养,当下睡意上涌,眼眸半阖,随时都能睡过去一般。   温枫良没过分折腾他,见他困了就让他去睡,简单给他清理了身体,拥着他进入梦乡。   第二日温枫良先醒,他望着帐顶发了会儿呆,挪开仙尊搭在他腰上的胳膊起身。   逢霜醒来没看见温枫良,急急忙忙寻出房门时,温枫良正躺在院中贵妃椅上晒太阳。   两人四目相对,逢霜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他在温枫良眼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恨意或者别的情绪,那双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像潭死水。   他蓦地害怕了,不敢上前,也不敢开口,愣愣地站在门口,那还有往日的冷漠仙尊样。   他感觉到,温枫良好似和以前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却说不上来。   温枫良率先别开眼,不去看他锁骨上那枚吻痕,叹了口气道:“你先把衣裳穿上。”   逢霜低下头,这才注意到他匆忙中只穿了件里衣,领口敞着,没穿鞋。   仙尊回房迅速穿好衣裳,他想道歉,想解释,但出口的只有干瘪瘪的一句抱歉。   温枫良重新闭上眼,一副你别说话我不想听的模样,逢霜站在温枫良旁边,觉得温枫良此时可能需要安静,便道:“你先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逢霜,”温枫良忽然叫住他,“如果还有这种事,你会不会再杀我一次?”   逢霜没立刻回答,但温枫良已经明白了,他无声笑了笑,冷声道:“仙尊慢走,晚辈就不送了。”   逢霜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神色无比认真地对温枫良道:“不会有下次。”   温枫良挑挑眉,不置可否。   嬴绮接到仙尊的传音,得知温枫良醒了,兴冲冲带着一大堆东西来到观竹殿,温枫良目瞪口呆看着半桌子的瓶瓶罐罐:“都是给我的?”   “当然,这些可是我炼了好几年的药,都是你需要的。”嬴绮骄傲地抬抬下巴,介绍每瓶丹药的作用。   “长头发这瓶也是我需要的?”温枫良挑出那淡青色的瓶子,“我睡了几天,就脱发严重成了秃子?”   “手快,拿错了,这是给师尊准备的,”嬴绮尴尬一笑,从温枫良手上拿过那瓶丹药塞进袖里,递给温枫良一个绘着兰花竹叶的瓷瓶,“这肯定是你需要的。”   嬴绮给完丹药,接下来给温枫良检查身体,而后嬴绮兴致勃勃地讲温枫良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   月云回了远梅山闭关,远梅山的掌教联合其他几个宗门,对柳孤发出通缉令,靖临城与诸多门派的关系降到冰点。   季明元在昭戚府上养好伤,返回上岳门,当着众多弟子的面说出季永元勾结柳郴陷害他的事,并拿出足够的证据,季永元无力反驳,当场发疯,被季明元擒下。   按照门规,季永元除了死别无他法,他母亲把罪责尽数揽到自己身上,并自尽谢罪,求季明元放季永元一条活路。   最终季永元被废除修为,关进后山大牢,永世不得出。   “等等,季明元哪来的证据?”温枫良好奇问道,“他不是一醒就在桃源吗?”   “姜渊给的。”   清澈的声音从温枫良身后传来,白衣胜雪的仙尊缓步踏进殿门,嬴绮赶紧站起来给逢霜让座。   逢霜坐到温枫良对面,目光并没落在温枫良脸上,而是看着温枫良的手。   “你还记不记得姜渊?”   温枫良点点头,那个给他手帕的少年,他当然记得。   “姜渊本该和别的弟子一样,成为柳孤修炼的工具,但他被柳郴看上了。”   柳郴很是稀罕这个容貌天赋并不是很出众的弟子,走哪带哪,姜渊不乐意,三番四次想逃,皆被逮了回来。   被折磨了几次后,姜渊学聪明了,假装听话,暗中寻找机会。   两人早有合作,季永元给柳郴提供外门弟子,柳郴给季永元提供可快速提高修为的丹药法器等。   那天他们在商谈季明元一事,姜渊就在房内,柳郴以为姜渊晕了,就没换地方,也没弄隔音结界,正好被姜渊拿可以录音录像的灵石全部记录下来。   顾白梨能这么快找到柳郴,也和姜渊有关。   可惜的是,柳郴在最后关头选择自爆,姜渊被波及受了重伤,至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温枫良唏嘘不已。   逢霜并未多留,好似他来观竹殿就是为了看嬴绮给没给丹药,给温枫良解释姜渊的事情。   温枫良对他的去留没太多关心,兀自和嬴绮聊天。   嬴绮看看逢霜离去的方向,又瞅瞅喝茶吃糕点的温枫良,想给仙尊说说情。   “仙尊他……”   温枫良打断嬴绮的话:“他有苦衷,我知道。”   咽下口中糕点,温枫良道:“那种情况下,他杀我是最好的选择。”   “你师尊,寒明,无论他们哪一个成为柳孤的傀儡,都很麻烦,更不用说一城百姓和数十名弟子。”   “我菜归菜,道理还是懂。”   嬴绮愣愣道:“那你为何这般不待见仙尊?”   温枫良嘴角一弯,露出个不含笑意的笑容:“我懂道理和我不待见他有冲突?”   他真正在意的不是逢霜杀他,是逢霜给了他承诺,却又亲手杀了他。   若是逢霜跟他明说,昭戚解不了蛊,需要他死一死,他又不会不同意。   “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送走嬴绮,温枫良望着天久久没动。   温枫良想,他有些矫情了。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温枫良躲在铸造室内,抡着昆吾锤,叮叮当当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   温枫良泡了个澡,换了身干爽的衣裳,逢霜没有来找他,他一夜无梦到凌晨。   他仿佛又回到了要逃跑那段时间,打坐修行,去藏书阁借阅书籍,嬴绮四下一望,压低声音问他是不是又想逃。   “何出此言?”   嬴绮道:“你这反应,和上次一模一样。”   温枫良半真半假道:“嗯,明日就逃。你多给我准备些丹药,我没钱了还可以拿去卖。”   嬴绮看出他在开玩笑,也笑:“我的药都给你了。”   温枫良想去零城秘境的想法愈发强烈,但他不可能让逢霜一起去。   ——“温枫良,你是盈朝半个主人,无论你跑到哪,本尊都能找到你。”   他揉了揉眉心,烦。   “头疼?”   一双手摁在他太阳穴,他不自在地别过头,被逢霜摁住,仙尊动作生疏笨拙地按着,道:“姜渊醒了。他说那帕子是柳郴让他交给你的。”   温枫良没做声,逢霜也不指望他做声。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差了,有时候温枫良明明在他眼前,他却感觉他们隔了十万八千里。   他知道他做错了,他想要弥补,他服过软示过弱撒过娇,问过昭戚嬴绮他们,甚至去过人间欢馆,询问怎么取悦温枫良,都没有用。   他几乎快没办法了。   心口又酸又疼,逢霜弯下腰,想亲一亲温枫良,可温枫良别过头,不愿意让他亲。   肚子也疼,他伏在温枫良身上低声喘气,温枫良第一反应是他在卖惨,但他声音听着确实痛苦的很。   温枫良闻着很淡的血腥气,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   逢霜捂着肚子,没立刻离开。   温枫良道:“我帮你叫昭戚过来?”   “不必。”逢霜疼的面色苍白,漆黑的长发凌乱黏在面颊,有种狼狈的漂亮。   “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温枫良:“……”   他这样子太过脆弱,温枫良心肠一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停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   逢霜挨着温枫良又躺了半柱香时间,肚子疼的不厉害了,才胡乱裹上衣裳,步伐微踉走出温枫良房间。   他们一个月前就不睡一张床了,温枫良说他不习惯,夜里总做噩梦,因此每次他们做完,总是他带着一身青紫痕迹,独自返回明昭殿。   温枫良目光沉沉盯着床单,上头有晕开的血。   逢霜这次,又伤了吗?   明昭殿内,昭戚睡的正香被仙尊叫来,刚一进门就见逢霜脸色比纸还白,蜷在床上,有气无力道:“我肚子疼。”   昭戚疑惑地皱皱眉,不多时,一声拔高的怒吼打破寂静的夜。   “逢霜,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 第60章   “别喊,吵,”逢霜换了个姿势,平躺到床上,肚子还在痛,不过在他的可忍受范围内,他侧过头询问昭戚,“我怎么回事?”   昭戚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喜脉。”   喜脉……   逢霜瞬间懵了,下意识摸了摸小腹,这段时间他和温枫良厮混的多,也确实不怎么不舒服,还以为是温枫良的……   面对仙尊怀疑的目光,昭戚道:“我还不至于连喜脉都把不出来。”   深深吸了口气,昭戚缓了缓情绪:“这孩子不能要。”   “不行,”逢霜断然拒绝,“这是我的孩子。”   “逢霜!”昭戚提高音量叫了声逢霜的名字,而后又低下来,依旧是怒气冲冲的模样,“温枫良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魔修?”   逢霜没说话,昭戚强忍着怒火道:“你的孩子,是,确实是你的孩子。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孩子为什么有这么精纯这么重的魔气!”   “你明知道你这身子连魔气都不能碰,你还想生一个带着魔气的孩子,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昭戚越说越气,气的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又看了看仙尊白着的脸:“还疼不疼?”   不待逢霜回答,他拿出个瓷瓶倒出粒丹药:“疼就吃了。”   逢霜抬眸看他,他没好气道:“对你的孩子没影响。”   逢霜不动,他又保证了几句,逢霜这才张嘴将丹药吞下,他见逢霜这样子更加来气,“我看你是被温枫良迷了心窍,连命都不顾了。”   “他不是魔修,”仙尊终于开了口,他肚子不是很疼了,便坐起身半靠在床头,昭戚在他腰后垫了个软枕,让他靠的更舒服些。   “不是魔修哪来的魔气,”昭戚话语一顿,“难道他……是魔族?”   ——带有魔物血脉的人也被称为魔族。   逢霜道:“不知道。”   昭戚:“……”   “随之也不知道。”   昭戚深呼吸几次:“那你和他都知道什么?”   “知道他绝不是魔修,”仙尊伸出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壶,让昭戚给他倒点水,他思量几息,决定跟昭戚坦白一部分。   “我问过刘褐,他在空梧派连魔修都没见过,他本人也不知有魔气的存在。我在……”   昭戚打断逢霜的话:“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他体内有魔气,没跟我们任何一个人说,一直瞒着我们。”   想通了这一层,在临江时,逢霜明明可以让顾白梨或者他动手,却选择自己杀了温枫良的想法他也清楚了。   温枫良这身魔气不弱,换做顾白梨和他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保证杀温枫良的时候,魔气不会四溢。   “我便这般不值得你信?”   逢霜沉默一瞬,低声道:“抱歉。”   昭戚怒而甩袖离去,逢霜坐在床上,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还没彻底从这件事上缓过神来。   夜风微凉,他仰头望着月亮,心里清楚昭戚说的是对的,可他哪舍得呢,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温枫良的孩子。   从鸳鸯阁回来,那颗装着阴阳丹的瓷瓶就在他乾坤袋里,和其他丹药放在一起。   他算了算时间,雾水秘境他遇到穆谶傀儡那次,温枫良给他喂的不是昭戚的丹药,是阴阳丹。   过了盏茶功夫,逢霜耳尖听到声响,抬头一看,昭戚黑着脸端着碗药,见他衣衫单薄站在院中,率先开口道:“出来做甚,回去躺着。”   待他重新回到床上,昭戚把药递给他:“安胎的,先喝了吧。”   药苦的惊人,逢霜微微皱了皱眉,老老实实把药喝完,昭戚不知从哪儿变出几颗蜜饯,逢霜抿了抿嘴,默不作声捻颗含了。   昭戚没告诉逢霜,若今晚逢霜再折腾的凶点儿,这孩子就没了。   他坐在床头小凳上,道:“你继续说吧。”   逢霜又吃了颗蜜饯:“我在他体内发现了封印,那封印很是精妙,结印之人修为高深,不下于我。”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保护他?可纵观修真界,能与你修为并肩的修士几乎没……”   昭戚脑中猛地浮现出个名字:“倒是有一人,浮微。”   “我之前在半卷残书中看到,约莫三百年前,清岳仙宗有位名誉长老,名叫浮微,修为深不可测,据书中记载,或与你相差无几。”   “后来浮微长老身陨,清岳仙宗不知何故消除了有关浮微长老的所有记载,修真界也无几人记得浮微长老。”   说完,昭戚先摇头否认,浮微长老身陨那会儿,温枫良还没出生呢。   逢霜觉得浮微一事有些奇怪,但并没深思。修真界能人辈出,隐世不出的大能只多不少,他不认为修真界没有能打过他的人。   关于温枫良的魔气,他想的是从柳孤或者柳孤背后那个魔修入手——那日在雾水秘境,他在柳孤身上留了道隐秘的追踪符。   可是……   他垂下眼睫,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昭戚也看着逢霜肚子,孩子月份太小,一点儿迹象都还看不出来,他一想到逢霜肚子里的是个魔胎,就浑身不舒坦。   尽管他亲手给逢霜熬了安胎药,他还是想让逢霜把孩子打了。   他原以为逢霜肯雌伏温枫良身下已经是极限了,怎么都想不到逢霜会为温枫良怀上孩子,承受十个月的苦楚。   等等,他记得他好像没给过逢霜阴阳丹。   果然,仙尊道:“我先嬴绮要的。”   正在偷看话本子的嬴绮后背莫名一凉。   见逢霜低眉敛睫,昭戚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万一不喜欢孩子呢?”   话音刚落昭戚就明白自己说错话了,逢霜抬眸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睫:“他喜欢孩子。”   仙尊无比笃定般,又重复一遍:“他喜欢孩子。”   他曾亲眼见过温枫良对孩童的喜爱,若非如此,他怎会找嬴绮要阴阳丹。   昭戚劝不动他,也骂不醒他,长叹一声,妥协道:“你想要这孩子,就听我的话,别犟。”   逢霜点点头,对昭戚露出个笑容来,保证道:“我不会有事。”   昭戚心想,他也不会让逢霜有事,正想着要怎样照顾逢霜,才不会让逢霜因肚子里那团魔气失了神智,突然听到逢霜说先不用告诉温枫良。   昭戚:“……?”   昭戚有时候真的不懂,不懂逢霜是怎么想的,不趁着这个机会和温枫良发展感情,反而要藏着掖着。   仙尊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他生辰快到了。”   他想把这件事当做生辰礼物送给温枫良。   这么多年来,逢霜早把自己身体折腾的不成样子,全靠强盛的修为撑着才没出什么问题,如今有了带着一半魔族血脉的孩子,而这个孩子还因父亲的不知情差点没了……   昭戚只觉得棘手,非常棘手,愁的他半晚上没睡。   于是第二天,仙尊旧伤复发要闭关的消息就传到温枫良几人耳中。   嬴绮跟温枫良说,他见他师尊吧药庐所有药材都搬空了,还让杜瑄枢送了好些珍贵的灵植过来。   温枫良嗯了声,眼睛虽看着膝上的书,却在想这是不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他观察准备了好几天,除了杜瑄枢送灵植时,明昭殿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放下袖子,遮住腕间痕迹。   如上次那般,他走的仍悄无声息——嬴绮被昭戚派去炼丹药,顾白梨在教导徒弟,仙尊没有禁他足,他拿着仙尊给他的令牌,光明正大离开清岳仙宗。   昭戚写完信,卷成小条塞进信筒,雪白的灵鸽扇着翅膀飞往上岳门。   他道:“想要孩子就站住。”   仙尊停住脚步,背对着昭戚,声音很轻:“他走了。”   走的很决绝,没有一丝犹豫,连头都没回一下。   起风了,逢霜略有茫然地望向远方,昭戚给他披了件厚衣裳: “先回房。”   逢霜现在的身体情况复杂,他本是天生琉璃体,被穆谶硬生生弄成炉鼎之身,而温枫良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身份,血脉之强竟与逢霜差不了多少,弄的昭戚心惊胆战,生怕逢霜有个闪失。   “你又不是不了解他的性子,你这会儿强行把他带回来,只会让他更生你的气,不如让他自由一段时日。”   “若你实在是担心他,就让杜瑄枢挑个修为高的弟子,暗中保护他。”   逢霜轻声道:“他不想回来。”   他忽然意识到,温枫良其实并不喜欢他,温枫良和他在一起时,想的都是怎么逃跑,怎么远离他。   昭戚见他情绪不对,赶紧上前安慰他,好说歹说才让他心情好了些。   似乎外头的空气都比青羽宫清新,温枫良见到绿草如茵,闻到野花香甜,心情是久违的放松自在,他在淙淙流淌的溪边接到仙尊的传音。   仙尊声音清冷,说给他一个月的时间。   温枫良冷笑,把逢霜的话当做耳旁风,他掬了捧溪水,又看着水从他指间流下。   山林之中,茶白色衣衫的人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摆,径直往临江而去。   逢霜不在他身边,他无所顾忌,翻墙进了那宅院,遵循着自己的直觉,不多时便找到那通往零城秘境的入口。   血刚一碰到那无形的入口,他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来了啊。”   双脚落到地面,他弯着腰,胃中翻腾欲吐不吐,有人笑吟吟地招呼他。   那人抱了只猫,倚在树干上,伸出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温枫良发现,他出不了声了。   那人转过身往里去,也没见他有多余的动作,那一步踏出,却与温枫良离了十余丈距离。   温枫良惊讶地睁大眼。缩地成寸,他穿书前在小说里见过,是修士们常用的术法,但在这个世界涉及到法则之力,所以即便是被称为修真界第一人的逢霜,也不会轻易使用。   这人……到底是谁?   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跟来的温枫良,那人指尖在空中轻轻点了点,便有水波纹样缓慢荡开,一个看起来黑漆漆的、只供一人进出的洞穴出现在温枫良面前。   “里面,有你想知道的事,”那人垂着眼皮,分明是陌生的容貌,却莫名让温枫良有几分眼熟,“进去,便不能反悔。”   温枫良没动,没来零城秘境前,他迫不及待想要来,可等他来了,离知道他想知道的真相只差一步,他又害怕了,恐惧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洞口,里头一星半点光芒都无,像一只张大嘴的巨兽,在等他自投罗网。   他最终进去了。   洞口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那人朝天边投去遥遥一瞥,唇角含着笑,一道天雷倏忽降下,正正劈在他所处的位置。   “仙尊,我今日送你的花儿好看吗?你喜欢吗?你要是喜欢,我日日给你摘。”   -------------------- 第61章   白衣胜雪的仙尊想起自己殿中还带着晨露的花,他不是很喜欢花,也觉得这件事没意义,在他看来,与其浪费时间,还不如多把心思用在修行上。   他微微转过脸,目光落在那张期待又兴奋的脸上,犹豫几息,极轻极轻地嗯了声。   随后,他又道:“花,很好看。”   跟在他身边的人就笑,笑的比得了糖的小孩子还开心,“仙尊喜欢就好,我特意挑了开的好的几支。”   “以后不必如此。”   逢霜话音刚落,温枫良的笑容就黯淡下去,他低着头,声音也低:“可是我想给你送花。”   尽管仙尊说了,明昭殿每日还是有新鲜的花,逢霜询问时,温枫良便露出一副很伤心很沮丧的表情,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像犯了错被长辈逮到的孩子,可怜兮兮的。   温枫良说:“那些花那么好看,就应该送给你。”   仙尊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他,温枫良仗着仙尊对他的那点偏爱,送花送的勤,往青羽宫跑的也勤。   大多数时候都打着修行有疑的名头——搞的逢霜才是他正儿八经拜的师尊一样——虽然他到了青羽宫修炼次数并不多。   他那点心思简直明晃晃写在脸上,每次看逢霜的眼睛就跟有星星一般,逢霜跟他说几句话他就乐的不可开支。   有师兄弟看出他对逢霜的爱慕,劝他让他别白费功夫,他置之不理,依旧乐呵呵往青羽宫跑。   跑了两年,竟也在青羽宫跑出属于他的房间。   他更加得意,下山历练时碰到店家新出的糕点,要带一份回去给逢霜尝尝;一朵很漂亮的花,要摘下来给仙尊看看;遇到的趣事要说给逢霜听;就连一朵兔子样的白云,一只羽毛纯白,叫声好听的鸟也要给逢霜分享。   他住在青羽宫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仙尊总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任由他搞了块菜地,种了菜,又学着做饭,把厨房炸了一遍又一遍。   他没有做菜的天赋,做的菜不是咸了淡了便是焦了糊了,偏偏每样逢霜都能尝一口,面无表情称赞一句有进步。   意识到逢霜在纵容他,他愈发肆无忌惮,委婉提出想和逢霜成亲。   那夜仙尊看了他良久,他略有心虚不敢看逢霜眼睛,因而不知仙尊眼中情绪复杂无比。   逢霜说:“不可。”   他咬了咬嘴唇,问逢霜为什么,仙尊不答,拂袖离去,他坐在桌边,望着那一身白衣渐渐被黑夜吞没,神色冷了下来。   他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能和逢霜成亲,能和逢霜双修。   温枫良提过成亲后,仙尊似有点躲着他的意味,他去明昭殿找仙尊时,十次有八次仙尊在闭关。   依他看,闭关是假,躲他是真。   他设计让自己中了药,跌跌撞撞去找逢霜,仙尊清心寡欲,哪了解这些东西,何况咬他的是合欢宗的妖修。   这方法卑劣但有用,明明逢霜都让他亲了,可却死活不同意下一步,他看出逢霜又让他找其他人的想法,摆出一副我宁愿死也不愿找他人的态度。   那毒很烈,逢霜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以这种方式死去,无奈之下只得点头同意。   他又用别的借口,哄骗仙尊做了下面那个——逢霜死了很多年后,他困于旧事,夜夜梦到前尘,才偶然知晓,仙尊对那事并非一无所知,追根究底,无非是逢霜怕他痛。   有了肌肤之亲,温枫良提起成亲就更频繁,某一夜他抱着逢霜,照常呢喃说他想要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仙尊摸了摸他头发,他昏昏欲睡之际,听到仙尊哑声说好。   逢霜同意了,掌教他们纵使有别的意见也得憋着,温枫良暂时回了清岳仙宗的小房子,有师兄弟来恭贺,祝他终于心想事成。   来送礼的人一波接一波,从清晨到傍晚,他笑容满面收下同门的贺礼,入夜了把门一关,面上笑容半分不剩。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爱逢霜。   心动爱恋全是他装出来的,他想要的只有逢霜那身高深修为和那颗琉璃心。   双修,是他提升修为最快最稳妥的方式,而适合他的双修对象,放眼整个修真界,除了逢霜,再无他人。   他们的婚礼办的很热闹,逢霜装扮的同样很用心,洞房花烛时,即便他没对逢霜动心,也被盛装的仙尊惑了心蛊了情,抛开满腹算计,与仙尊同赴一场世间最美好的风花雪月。   仙尊外表看起来冷漠无情,在床上温顺的不得了,温枫良批着喜欢的皮,经常把人折腾到第二日几乎起不了身。   察觉逢霜生气前,他自责检讨,让逢霜罚他,仙尊哪舍得对他动手,最终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下不为例罢了。   在外人看来,他们很是恩爱,他也继续装着他的深情,以便从仙尊那里得到更多更好的丹药功法法器等。   温枫良天资不差,又有仙尊与他双修,短短几年时间,他就从刚入门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弟子,变成不弱于清岳仙宗大师兄的修士。   若再等几年,或许他还能当上青云仙宗的长老。   但是他不想装了。   乖巧听话的正道修士他当够了,他生来就是恶,释放一点点本性,再发个虚假的誓,装一装委屈,就能骗的仙尊相信他,那几个人不是他杀的,是别人妒忌陷害他,他入魔是别人逼的。   他想要把逢霜从云端拽下来,他要逢霜因他声名狼藉,要逢霜离不开他。   于是他自导自演了一场戏,被污蔑,被折磨,修为尽废,浑身是血,拼着一条命逃出大牢,也要去赴逢霜的约。   他在正道修士的围攻下,在匆匆赶来的仙尊面前,被逼走投无路般,冲仙尊露出个诀别的笑容,转身跳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如今半点修为都没,跳下去是死路一条,但他知道,逢霜会来救他。   仙尊爱他。   当他看到那身白衣毫不犹豫朝他扑来,忍不住弯起嘴角。他知道他赢了,从今以后,他在逢霜心里的地位无人可取代。   逢霜救回他,为他疗伤,想办法除去他的魔气;逢霜为他辩解,却拿不出确切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正道里有他安排的卧底,那几个人位高权重,死的也惨,稍稍一挑拨,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士们就会集体来讨伐他这个恶人。   四面八方的质疑逼迫越来越重,所有人都在施压,让逢霜交出他。   青羽宫失了往日的平静安宁,就连逢霜,也失去了诸多尊敬和敬仰。   温枫良看在眼里,很满意事情朝他预料的发展,他虚弱地倚在逢霜怀里,以退为进说实在不行,先把他交出去,反正他福大命大,死不了。   仙尊抱紧他的爱人,神情坚定,语气认真:“不可能。”   低下头凝视着温枫良眼睛,逢霜承诺道:“绝对不可能。”   温枫良有一瞬间的怔愣。   后来逢霜揽了他的罪责,弃了仙尊的身份,背着他离开青羽宫,被修真界追杀。   温枫良在途中入了魔。   不。准确来说,是他接受了那身能让他变得更强的魔族血脉。   逢霜无意与那些修士为敌,携温枫良找到一处僻静山谷,布了结界让他养伤。   被逢霜救过的医修昭戚寻来,给他疗伤。   结界外风起云涌,结界内平安无事。   那血脉及其霸道,也难熬的很,温枫良有一次险些没熬过去,假死了一回,昭戚“救活”他后,他敏锐感觉到,仙尊的精神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他没功夫深究,每晚缠着逢霜双修,企图用仙尊冰凉如水的灵力化解那股绵绵不绝的灼烧感。   起初有作用,随着他们双修次数增加,他修为提高,那点作用逐渐聊胜于无,逢霜担心他,打算带他去找难得一见的雪山晶莲。   他暗中散布逢霜的身世,本就不平静的修真界更如沸腾的水,那些修士的目标从他转移到了逢霜身上。   ——一颗心能抵数百甚至上千年的苦修,有几个修士不心动?   逢霜修为再高,也架不住车轮战,那身白衣再没洁白如雪过——倒是可以捏个净身咒,可逢霜一丝一毫灵力都不想浪费。   他衣裳染上尘土,染上血渍,他人的血或他的血,新的血痕叠着干涸的血迹,斑斑迹迹。   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温枫良时,一如既往的温柔。   逢霜给了温枫良十成十的信任,故而至今为止,他仍认为温枫良这般痛苦是他人所为,他一次次地温枫良说,他会救他。   深夜山洞里,温枫良魔血发作痛不欲生,神志不清想要自尽被逢霜拦下,半昏迷时,曾经高高在上的仙尊跪在地上一声声求他睁睁眼。   温枫良魔血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他们不再奔波,找了个地方安定下来,逢霜白日用自己的灵力替温枫良化解些许痛楚,夜里与温枫良双修。   “今日可好些了?”   仙尊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轻轻一碰就会碎了的瓷器,温枫良点着头,向他走去,仙尊见他点头,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温枫良俯视着逢霜,无以伦比的快意从他心底滋生蔓延,压过了微弱的心疼。   他叫了声仙尊,掏出匕首,慢慢把它抵在仙尊心口,一寸寸刺进去。   他做了这么多,等了这么久,就为了今天这一天。   温枫良紧紧盯着逢霜的眼,想从里头看到他想看的情绪,震惊也好,愤恨也罢,都能让他更愉悦。   可逢霜眼里都没有。   “你想要这颗心?”鲜血从嘴角流下,逢霜声音极轻,像一缕随时就会消散的青烟,“想要,就拿去吧。”   一颗心而已,反正他快死了。   给温枫良,总比给其他人好。   再后来,温枫良靠着仙尊那颗琉璃心,熬过了魔血发作的痛苦,当上了魔尊,成为修真界第一人。   温枫良想,逢霜怎么这么蠢,蠢的让人想笑。   一个魔,靠着甜言蜜语和装出来的深情,骗到了仙尊一颗真心。   被魔骗了心,骗了身,骗了一条命,在生命最后一刻,竟不是怨他恨他,而是跟他道歉,说污了他衣裳。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啊。   温枫良捂住眼睛,笑的很难看,他想,逢霜真的很蠢,蠢到相信他,爱上他。   -------------------- 第62章   雪落在伞上发出簌簌轻响,温枫良停住步伐,抬起伞沿,那人在院中等了有一会儿了,肩头发上落了层雪。   见他回来,逢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个月。”   他知道逢霜的意思,逢霜说给他一个月的自由,但他逃了两个月。   秘境时间和现世不一致,他在秘境经历过几百年,在现世只有两个月。   “先进屋吧。”   要谈话也不能在冰天雪地里谈,冷。   对于逢霜找来,温枫良毫不意外,他出了秘境,逢霜就能通过盈朝知道他在哪儿。   温枫良收了伞,抖落身上的积雪推开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藏在衣领的薄雪消融成水,有些凉。   他取出茶壶倒了两盏热茶,一盏推给逢霜,另一盏自己捧了抿了几口,热水从口中顺着喉咙到达胃部,让他整个人都觉得暖和不少。   仙尊没坐,一脸等他道歉反思的表情,他想了想,决定先给逢霜表明他的态度:“逢霜,我从没喜欢过你。”   他以为逢霜会动怒,会发疯,会强行把他带回青羽宫,但是没有,仙尊垂着眼睫,似乎早已知晓他要说什么。   逢霜转性了?   应该不可能,温枫良想,按他对逢霜的了解,这人撞了南墙也不一定会回头。   没等他想明白,逢霜朝他走了两步,抓住他手腕,轻轻放到自己肚子上。   仙尊笑着说:“你连她也不想要吗?”   掌下触感不同以往,温枫良一怔,不可置信抬眸看向仙尊,下意识道:“你、你疯了?!”   仙尊疑惑地偏了偏头,问他:“这是你的孩子,你不想要她吗?”   温枫良语塞,逢霜看了他良久,轻声道:“你不是喜欢孩子吗?”   如梦初醒般,逢霜说:“你不喜欢我,所以也不喜欢她,对不对?”   逢霜情绪不太对,温枫良刚想开口,仙尊速度奇快地抓住他手腕,有样冰冷的东西被塞进他手中,逢霜冷漠道:“你不喜欢她,那就捅下去。她死,我也死。”   说完,逢霜看着他,又弯起嘴角露出个笑容来:“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死?”   温枫良毛骨悚然,逢霜动作快,他根本来不及阻止,眼见着那白衣渐渐溢出红色,忙道:“我喜欢的。”   “撒谎。”   逢霜说,握着他的手却没再使劲,他感觉到逢霜手在微微颤抖,暗叹一声,重复道:“我喜欢……这个孩子。”   既然自己舍不得,又何必做出一副舍弃的模样来逼他。   温枫良别开眼,从自己乾坤袋里找了件厚实干净的衣物:“你衣裳湿了,换了吧。”   他怀疑逢霜在用苦肉计,并且他有证据。   逢霜换衣裳向来是躲到屏风后,这回却在温枫良面前便开始解衣带,白衣层层叠叠落在他脚边,他装的若无其事,耳根红了一大片。   温枫良视线从他肚子上的伤痕一掠而过,不好意思转过身道:“你换好了去床上躺着吧。”   想起仙尊手冰冷,温枫良灌了个汤婆子塞给逢霜,给炉子添了几块炭,屋子里温度又高了几分,做完这件事,他转头去看逢霜,这么短的时间里,逢霜枕着枕头已经睡着了。   在温枫良跑了的两个月零五天里,盈朝感应不到温枫良半点踪迹,逢霜日日都在担心温枫良安危。   这孩子虽没闹到他吐的吃不下东西,却也没让他好受过一天,昭戚一边把脉一边骂他,说这才三个月,魔胎起码要十五个月,还有十二个月他要怎么熬。   他孕中倦怠多眠,偏生两个多月来没睡过几个好觉,得知温枫良踪迹后,他第一时间就想来,因这孩子耽搁了几天。   温枫良坐在床边。没有布料遮掩,逢霜腹部并不是很明显的弧度便清清楚楚落入他眼中,他沉默着给逢霜抹完伤药,视线渐渐移到逢霜脸上。   仙尊脸色苍白,唇上看不到多少血色,神情疲惫。   温枫良除去衣裳上榻,拉好床帐,将睡的不怎么安稳的人搂在怀里。   犹豫片刻,温枫良避开伤口,将手放在仙尊肚子上。   在他和逢霜纠纠缠缠的那几世里,逢霜有过他的孩子。那时他在逢霜接二连三的拒绝中大发雷霆,强硬要求逢霜去攻打青狼关。   青狼关易守难攻,是那个气数已尽的王朝最后一道防线,即便他胜券在握,拿下青狼关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其中包括那个还没成型的孩子。   回忆犹如山洪般向他袭来,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将他卷回旧梦之中。   他记得他怒气冲冲,责问逢霜为何不告诉他,逢霜闭着眼,旁边长久跟着逢霜的军医说,青狼关一役前,逢霜跟他隐晦提过,他沉浸在即将登上皇位的喜悦里,忽略了而已。   后来,逢霜辞官还乡,途中跳了江,尸骨无存。   温枫良睁开眼,发现仙尊不知何时也做了噩梦,眉头紧皱,眼角似渗着泪。   逢霜说:“不是……不是怪物。”   温枫良蓦地怔住,被浇了盆冰水似的,从头冷到脚。   那一世他和逢霜还没反之前,他们挤在一处读书,看到一则怪谈,他随口道,男人生的孩子,想必都是怪物。   同样是那一世,他登基称帝后,常常秘密召逢霜侍寝。   床榻间的逢霜太过勾人,让他欲罢不能,所以即便他选了妃,也不乐意碰她们。   逢霜白日是大将军,夜里是他没名分的宠奴。   过了两年左右,逢霜又有了。   好奇慌乱震惊等情绪在年轻的帝王心里结成乱麻,他没及时察觉到那一丝喜悦,对上逢霜隐含着笑意的眼时,脱口而出说这孩子不会是个怪物吧。   逢霜眼里的笑立刻消失不见,他知道他说错了,但他要保持帝王的威严,拉不下脸道歉,甩袖回宫。   当天夜里,逢霜便一碗药落了那孩子。   而后逢霜递了辞官折子,他不同意,逢霜以死相逼,逼得他同意。   逢霜父母双亡,亲戚也大都不在人世,他不放心,派了暗卫远远跟着。   再后来,逢霜长眠在那条昼夜不歇的江河中。   温枫良回过神来,思绪万千,实在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逢霜还会梦到那一世的事情。   他语气柔和,说:“我知道,不是怪物。”   他的孩子,当然不会是怪物。   逢霜在梦中好似听到他的声音,眉头慢慢松开,呼吸也趋向平稳。   第二日逢霜醒来时,温枫良已买好早饭,热气腾腾的粥,不同口味的包子,几碟清淡小菜,和一罐适合逢霜喝的汤。   仙尊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叫了声温枫良的名字,没再继续说,因为温枫良让他来吃饭。   如此轻松和谐的气氛很少在他们之间出现,逢霜知道他不会说话,直到用完饭,温枫良收拾好碗碟,他依旧没想好该怎么说。   “昭前辈有没有给你……安胎的药?”   “有。”   他胎像不是很稳,又不乐意喝汤药,昭戚拿他没办法,便练了丹药让他带上。   见逢霜服了药,温枫良开门见山:“我不想回去。”   逢霜道:“此地也不错。”   温枫良和他对视,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想法,都不肯退让。   逢霜率先低下头,手掌一翻,昨晚那把由灵力凝成的匕首躺在他掌心。   “你想走,除非我死。”   或许是昨晚梦到前尘,逢霜身死的画面还很清晰,温枫良强行压下那股烦躁和怒意,“你不要逼我。”   “你怕死,你也死不了,”仙尊很自信道,“就算你自尽,本尊也能救活你。”   温枫良瞪着他,他忽而一笑:“跟在本尊身边,若有朝一日你能接下本尊五招,我心甘情愿放你离去。”   温枫良:“……”   顾白梨最多才接下逢霜十招,以他如今的修为要接下逢霜五招……苦练千年起步,但若是他拿回先前的修为,倒能和逢霜打个平手。   温枫良拗不过逢霜,也打不过逢霜,心不甘情不愿回了青羽宫。   因温枫良的住处问题,逢霜又小小地发了一次疯,温枫良秉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转身就走,等他跨出明昭殿大门,没听到仙尊叫他站住,也没被拦,心里突然感到些许惊慌。   他跑回逢霜寝殿,看到仙尊捂着肚子蜷在地上,顿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他弯下腰,想把逢霜抱起来,又不敢抱,倒是逢霜熬过一阵痛,朝他伸出手,他忙不迭握住,把逢霜抱到榻上。   “我去找昭戚。”   “不用,”逢霜攥住温枫良手腕,断断续续说让他抱一会儿就好。   这种情况逢霜其实比昭戚清楚,是他的孩子想要温枫良的气息了。   温枫良跑了的那两个多月,他是靠温枫良留在观竹殿的衣物熬过来的。   逢霜委婉跟温枫良说了,温枫良默了默,一缕属于他的灵力试探着进入逢霜经脉,让他惊奇的是,那缕灵力刚到丹田就被孩子吸收了。   他恍惚记起,魔族孕育子嗣的时间比人族长五个月,孩子六个月前,需要父母双方的灵力喂养,否则极易胎死腹中。   而他又非一般魔族血脉。   “还疼不疼?”   孩子需要的气息灵力都被满足,自然就不闹腾了,非但不疼,还是自逢霜知道有孕以来,前所未有的舒坦,让他心情都好了许多。   逢霜施了小法术遮住肚子,换了身衣裳,到花榭赏了一炷香的花。   温枫良在他身后看他,他经常是广袖长袍,绣着精致花样的腰封一束,就束出一段纤细腰身,及腰长发垂下,单看那段腰,便知是个美人。   此时他仍是广袖长袍,没了腰封,从后看去,却显得他身形愈发单薄。   逢霜一贯很瘦。   无论是哪一世,都很瘦。   温枫良想,他曾把逢霜捧在掌心,好吃好喝地稍稍养胖了些,可最终仍在他怀里断了呼吸。   考虑到孩子,温枫良暂时在明昭殿住下。   昭戚每日来给逢霜把脉,发现逢霜的胎像一日比一日稳,他一思索便知和温枫良有关,对温枫良的态度日渐和缓。   夜色浓黑,月亮也不见踪影,仙尊寝殿还亮着一两盏灯。   “疼的厉害?”   耳旁呼吸沉重,温枫良摸了摸逢霜的脸,摸到一手冷汗,仙尊伏在他肩头,低声道:“你轻些就好。”   温枫良皱起眉,近来几次他都很温柔,逢霜怎么还疼成这样?   逢霜道:“也并非全是疼。”   温枫良不再问,逢霜不再说,他替逢霜擦了身子,又换了被褥,神思昏沉欲睡之际,他听到逢霜的声音,翻过身,只看到逢霜散开的黑发。   仙尊语气很平静:“我是……炉鼎之身。”   温枫良惊讶地睁大眼睛,逢霜是什么身份他一清二楚,绝不可能是炉鼎。   但是他又无端想起那日昭戚把他拽到明昭殿,逢霜当时的反应和他上辈子见过的炉鼎一样。   温枫良沉声道:“是穆谶所为。”   -------------------- 第63章   逢霜没回答温枫良,他沉默好一阵,才深吸口气:“所以,不用在乎我会不会疼,你尽兴便好。”   温枫良不赞同逢霜的话,他说:“你说错了,这种事本就该两个人都得到欢愉,哪能我一个人爽快?”   他还没忘,每次他们缠绵时,逢霜神色总是痛苦难捱的,仿佛是在受刑。   不对,温枫良想,炉鼎之身做这种事不会感到疼,穆谶还做了别的。   逢霜闭上眼睛不想再讨论这件事,他甚至有点后悔为何要告诉温枫良他是炉鼎之身,对他来说,身体只是他留住温枫良的东西而已,痛也好,欢愉也罢,都不重要。   温枫良不再说话,他望着逢霜后脑勺,感到一股怒气在胸腔间升腾——梧桐山幻境里发生的事情又在他脑中浮现,那时他并未多在意,以为是假的。   他想到昭戚曾把他拽到明昭殿,逢霜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心口那团软肉就跟被谁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很。   等他拿回修为,一定要抓到穆谶,而后他又想,真到了那天,他和逢霜就该刀剑相向了。   仙尊可以为了一个“被逼入魔”的魔修“叛出”宗门,但不会为了一个作恶多端的魔抛弃苍生。   温枫良伸出手,将几乎快贴到墙上的人捞过来,轻声道:“下回疼了就说,总有能让你不疼的办法。”   逢霜翻过身看了看温枫良,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微微点头。   看懂逢霜的眼神,温枫良解释道:“我不是在可怜你。”   他只想在他和逢霜决裂前,对逢霜好一些。   温枫良摸摸逢霜的手,有些凉,便握在自己掌心,又将同样冰凉的脚夹在自己腿间,“睡吧。”   分明是困了,逢霜却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地想温枫良方才说的话。   温枫良低下头看他,问:“肚子疼?”   不待他回答,一小缕精纯灵力顺着经脉输入他体内,他熬过那阵针扎般的疼痛,忽然道:“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   “你……”   似知道温枫良想说什么,逢霜道:“不碍事。”   比起温枫良不在的那两个月,这段时日他实在是好过太多。   孩子没有不是很闹腾,喜欢的人在他身边,对他态度也不错,夜里缠绵会顾及他的感受,还试着给他熬汤——尽管那些汤他只喝了一两口就再喝不下了。   他很满意目前的状态。   “好,”温枫良应了,掖了掖被角,“睡吧。”   翌日一早,逢霜便带温枫良离了青羽宫。   那座孤零零的破庙依旧在,隐藏小院的阵法被逢霜重新弄过,纤长手指结了印,周遭景象瞬间一变。   一座江南风格的小院出现在他们眼前,建筑高低交错,假山水榭回廊一应俱全。   院中小径两旁长着青青的草,翠绿的竹,各色各样的花在微风中舒展花瓣,池中白莲盛开,灵力化成的金红色锦鲤游来游去。   “这是什么地方?”   逢霜牵着温枫良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是我兄长住过的地方。”   温枫良眨眨眼,逢霜有兄长?   逢霜沿着长廊走到其中一间房推开,里头干干净净不染纤尘,就连窗台的花都是新鲜的。   温枫良闻到,屋里有逢霜这两个月常用的熏香味,味道很淡。   仙尊道:“你随便坐。”   这是他自己收拾出来的,他住的房间。   有时候他肚子疼的厉害,就抱着温枫良的衣裳,避开昭戚,用法器千里迢迢来此处。   他总觉得,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兄长的气息。   他还在襁褓里就被穆谶抱回青羽宫了,穆谶对他厌恶的很,哪会和他说他的身世,即便是他问起,穆谶只会冷笑着骂他畜牲野种,不曾多说一词,他也一直以为他是孤儿。   直到……   他遇到了那枚玉佩。   那一刻,他有个无比笃定的念头:他有兄长,这是他兄长留给他的东西。   温枫良垂下眼眸,看着仙尊放到他手心,还带着温热体温的玉佩,又环顾四周,终于意识到他恢复记忆后为何要强烈的违和感了。   上辈子他和逢霜的相遇不是他被逼着嫁给逢霜当续弦,而是他隐藏了气息拜入清岳仙宗,正儿八经拜了位清岳仙宗长老为师,苦心积虑和逢霜搞偶遇。   上辈子逢霜的师尊对逢霜也不好,但没把逢霜变成炉鼎之身,至于逢霜口中的兄长,他与逢霜情浓时逢霜提过一嘴,自己没有兄长。   就算逢霜有亲人,也是还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   温枫良蓦地生出恐惧,不自觉后退几步,逢霜见他神情异样,笑容立刻消失,连玉佩掉在地方都来不及捡,急急忙忙询问:“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温枫良摇摇头,俯身拾起玉佩还给逢霜,“我想去外面坐会儿。”   “那边有花亭。”   淡紫色的锦云花蜿蜒着爬了一架子,细碎的阳光从花朵绿叶中漏下,温枫良望着给他沏茶的逢霜:“杜掌教为什么要你娶我?”   “可能是那次相月秘境开启时,我和杜瑄枢都去了,我无意往你那儿望了一眼。”   后来逢霜回忆了很久,才勉强从记忆里翻出他和温枫良的初见。   其实那时候弟子众多,温枫良外出又会使些小手段让自己看起来丑一点,所以逢霜在秘境入口并未多留意温枫良。   当时杜瑄枢与他并肩站着,将所有弟子尽收眼底,杜瑄枢顺着他目光看去,见着温枫良一伙人,再找人一问一查,就找到了温枫良,用他的名义跟空梧派下了聘礼。   “杜瑄枢他……我代他向你道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天意如此。”   温枫良抿了口茶,心情复杂。   按他当初一心认为自己是穿书,要避开剧情,要低调行事,坚决不跟清岳仙宗的人来往的念头来看,若没有杜瑄枢求亲,他如今与逢霜应是见面不识。   “那你前几任妻子也都是杜瑄枢找的?”   仙尊挺直背,抿了抿唇,低声道:“他知道我是……怕我哪天熬不住自尽。”   逢霜飞快补充道:“我没碰过他们。”   他心高气傲,炉鼎之身算得上他最不愿对人提及的痛,那些人又不是他喜欢的人,他当然不愿意雌伏他人身下,做他人炉鼎。   再说了,那些人觉得自己捏住了他重要的把柄,幻想着能踩着他登上至高无上的位置,弄的他烦不胜烦。   温枫良道:“我知道。”   逢霜很认真地说:“只有你。”   温枫良也看着逢霜,两人四目相对,温枫良笑了笑,道:“嗯,只有我。”   无论哪一世,只有他。   “风大,回去吧。”   看得出逢霜喜欢这里,温枫良说那就再住几日,逢霜道:“青羽宫灵气充裕些,对你,对孩子都好。”   温枫良顺道去最近的城镇买了些逢霜能吃的吃食,两人说说笑笑回到青羽宫,刚进宫门,就看到嬴绮逃命一般向他们奔来。   他下意识上前半步,挡在逢霜前面:“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嬴绮眼睛一亮,忙抓着温枫良袖子:“夫人救我!”   话音刚落,嬴绮又看到温枫良身后的逢霜,视线不由自主就往逢霜小腹瞟。   逢霜见状,不动声色用衣袖挡了挡,嬴绮回过神来,哀嚎道:“师尊他要揍我。”   “你难道不该揍?谁让你没为师的允许就进为师药庐?”   昭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嬴绮身体抖了抖,心里却在想,谁让他师尊外出不关门。   昭戚冷声道:“还不快过来,自己犯了错,找夫人求情,丢不丢脸!”   嬴绮磨磨蹭蹭不撒手,昭戚罚起他来毫不留情,他是真怕,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温枫良身上。   温枫良不确定昭戚给不给他面子,想让逢霜帮个忙,恰逢此际,另一道温枫良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徒儿见过师尊,师娘。”   顾白梨一身月白色劲装,向他们行完礼,看看温枫良又看看逢霜,表面平静到恭顺,语气却隐隐带着怒意:“徒儿听说,师尊有孕了?”   温枫良:“……”   他好像知道嬴绮挨揍的原因了。   嬴绮声音压的极低,但在场几人都是修士,耳聪目明,都听的很清楚。   “我哪知道寒明在门外啊,我要是知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都不敢乱猜。”   “师尊当真有孕在身?”   昭戚皱了皱眉,瞪了眼嬴绮,嬴绮头埋的更低,恨不得时间倒流。   逢霜指尖一动,朱红色大门缓慢关上,面无表情开口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你要杀了她?”   顾白梨脸色并不好看:“徒儿并无此意。”   嬴绮耳朵支的高高的,忍不住再次看向逢霜肚子,可惜仙尊用了术法遮掩,哪是他能看出来的。   “嬴绮,罚思过崖半个时辰,打扫灵兽园一个月。”   嬴绮蔫头耷脑的,应了声是。   “昭戚。”   被点到名的人一激灵,马上撇清自己:“我没跟他说,是他趁我不在,悄悄溜进药庐,看到了那张药方,自己猜的。”   不巧的是,嬴绮半猜半问之时,顾白梨正好来找他,在门外听见了。   “今日的药呢?”   昭戚松了口气,借口熬药转身就跑,背影颇有落荒而逃的味道。   逢霜说完抬腿离开,温枫良忙不迭跟上,他怕逢霜被气到了,正欲劝逢霜消消气,便听逢霜说:“我没生气。”   他没因顾白梨知晓此事而生气,不过是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温枫良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跟逢霜说。   “我想去趟长落渊。”   逢霜躺在床上,困倦不已地半阖着眼眸,闻言猛地坐起身来,吓了温枫良一大跳。   “你慢点慢点,小心肚子。”   仙尊充耳不闻,直勾勾盯着温枫良:“你去长落渊做什么?”   温枫良半真半假说:“我从一个前辈口中得知,长落渊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逢霜重新躺回去,不言不语,呼吸逐渐平稳悠长,温枫良轻轻叹了口气,开始思考新的办法。   难不成真的要用昆吾锤把封印砸开?   倒不是不行。   但长落渊的封印和逢霜是连一块儿的,封印被毁,逢霜会受伤。   平时还好,逢霜现在有了孩子,不能妄动灵力,而且他也没把握墟光不会趁机搞事情。   “何时?”   温枫良喜出望外,算了算时间道:“大概一个半月后。”   那时孩子已经有六个月了。   逢霜说:“好。”   “谢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长夜寂寂,逢霜又陷入那个噩梦,身着明黄衣的人冷漠地看着他,说他肚子里的孩子是怪物,有人死死摁着他,将一碗苦涩的汤药往他嘴里灌。   他腹中剧痛,身下不停渗出血来,那人抚掌大笑。   ——你让我恶心。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忽有一线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他看不清容貌的那张脸。   他自夜色中睁眼,额上尽是冷汗,温枫良被他动作惊醒,借着些许月光,见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   “又做噩梦了?”温枫良道,“我明日找昭戚要些安神香来。”   他想给逢霜擦汗,才发现逢霜紧紧攥住他的手。   “我看清了。那个人……是你。”   温枫良一惊,刚想问逢霜,逢霜情绪已然镇定下来,他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要打掉我的孩子。”   -------------------- 第64章   温枫良看着逢霜,只道:“睡吧。”   他没跟逢霜保证什么。   次日依旧是温枫良先醒,逢霜蜷在他怀里,睡的正香,他很轻很轻地在逢霜眉间印了一吻,小心翼翼抬起逢霜环着他的胳膊,走出房门后,在隔壁屋子洗漱后,去找昭戚要安神香。   顾白梨等在殿门口,见着温枫良自外头回来有些惊讶,他向温枫良行完礼,问逢霜是否还在生他的气。   温枫良道:“他还没醒,自然接不到你的传音。你是他唯一的徒弟,他哪会生你的气。”   顾白梨抿了抿嘴,昨晚是他太激动了,竟近乎质问地当众询问他师尊。   师尊走后他便意识到不对,正想追上去解释清楚,被嬴绮拦住,嬴绮说师尊这会儿说不定正在气头上,他笨嘴拙舌,万一再惹了师尊生气就得不偿失了。   他一夜未眠,想着该怎么向他师尊道歉,思来想去觉得先发个传音,试探逢霜的态度。   “你既然来了,不妨来用个早饭。”   顾白梨同意了。   温枫良拿着安神香回屋时,逢霜刚醒,他放下香,很自然地走过去帮逢霜拿了要穿的衣裳。   “寒明来找你道歉,在门口等着,我让他进来一起用早饭。你见还是不见?”   逢霜目光从桌上的安神香移到温枫良脸上,听完顾白梨的传音道:“不见。”   “好,那我待会儿去跟他说,”温枫良道,“今儿是要发带还是发冠?”   “发带。”   逢霜看着镜子里认真给他束发的人,恍惚一瞬,问道:“他在哪儿?”   知道逢霜指的是顾白梨,温枫良笑逢霜口是心非:“膳厅。”   早在上辈子,温枫良在幻境里死缠烂打摘下了仙界的高岭之花后,就兴致勃勃给逢霜梳头。   这一世他跟逢霜回青羽宫,第一回 给逢霜梳头,动作娴熟至极,令逢霜盯了他许久,最终逢霜什么都没说。   逢霜不敢问,也问不出口。   顾白梨等在膳厅,刚一看见逢霜身影就站起来行礼道歉,他向来话少,为表自己诚意,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   逢霜起先还听着,越听越觉得不耐烦,干脆出声打断:“为师知道了。”   “师尊消气了吗?”   “为师没生气。”   逢霜抬了抬下巴,让顾白梨坐下用饭,顾白梨喝了些水润喉,又假装不经意看向逢霜肚子——逢霜没系腰封,用了术法遮掩,顾白梨也看不出。   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修真界的断袖之情并不少见,男修有孕也并非百年难得一见的事,不过顾白梨在外历练这么久,鲜少见到逢霜这般身居高位的男修肯吃这种苦头。   他心不在焉地用饭,心里想他师娘当真厉害,不仅让他师尊做了下头那个,还能让他师尊心甘情愿怀上孩子。   逢霜因顾白梨瞟来的目光皱了皱眉,刚想出声,就听顾白梨问:“徒儿斗胆想问问师尊,这孩子……几个月了?”   寻常胎儿四个多月已经显怀,逢霜看了看他藏在衣衫下不是很明显的肚子,脸不红心不跳撒谎道:“两个月。”   顾白梨也没多想,记下时间,思索着以后该给他的小师弟或者小师妹送什么礼物。   逢霜道:“此事不可告知杜瑄枢几人。”   以杜瑄枢的性格,若是知道了……麻烦。   不如先瞒着,等孩子出生了再说。   顾白梨想着杜瑄枢知道后可能会有的反应,笑了笑说:“徒儿必定守口如瓶。”   一个半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逢霜肚子大了一些,不用术法遮掩,仔细看去能看到微小的弧度,温枫良只需要稍稍一垂眼,就能看到逢霜肚子。   他心底生出隐秘的欣喜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想去长落渊了,他想陪着逢霜,等他们的孩子出生。   逢霜生的好,是天地间独一份的美貌,是他上辈子忍着暴戾本性也要捧在心尖上的人。   他摸着逢霜的肚子想,他们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和逢霜一样好看。   逢霜摁着他肩头,俯过身来,他回过神,顺势吻了吻逢霜脸颊,见逢霜不动了,柔声道:“疼了?”   逢霜觑他神色,随口道:“累了。”   “我还以为又弄疼你了。”   温枫良就笑,动作轻轻柔柔,逢霜望进温枫良眼里,轻而易举就能找到温枫良对他的纵容。   于是逢霜也笑,像沉入一场美梦里,自欺欺人不肯醒来。   他又忍不住想,温枫良会装到何时。   温枫良把表面那层褥子扯下叠好放在床尾矮凳,打了水用灵力弄热给逢霜擦身子,他怕逢霜着凉,急忙拿被子把逢霜一裹。   逢霜躺在床上看他,他忙完活钻进被窝,等身上暖和了,才伸手抱住逢霜。   “这个,”点了点仙尊眉心的炉鼎印记,温枫良道,“能不能解?”   “能,”逢霜看了他一眼,困倦般闭上眼,“我死。”   温枫良不说话了,逢霜接着道:“炉鼎一旦与人结契,除却身死,并无他法。你难道不知?”   温枫良摇头,他确实不知道,上辈子他虽然是魔,但也是洁身自好的魔,前期满修真界找人打架,后期黏着心上人,哪懂这些,也没兴趣懂。   逢霜低低笑了声。   炉鼎是什么,说点不好听的,是供人修炼的玩意儿,名声连合欢宗弟子都不如。   温枫良心中又闷又痛,他握着逢霜的手,绞尽脑汁想安慰逢霜,逢霜安静听着,不多时,他便听见有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响起,转头一看,逢霜睡着了。   他手臂使了些劲,把逢霜抱的更紧。   又过了几日,逢霜问温枫良什么时候去长落渊。   孩子胎像很稳了,不再每天需要温枫良的灵力,逢霜约莫能使出以前七成修为。   温枫良仍有几分担忧。墟光被封印时,修为和逢霜全盛时期不相上下。   微凉的指尖拂过温枫良眉眼,逢霜唇角含笑:“无妨。”   他虽未飞升,这么多年里修为又不是毫无长进,再加上他与温枫良双修多次,七成修为对付墟光绰绰有余。   逢霜随便挑了一处,结了个小型诛魔阵,让温枫良退后些,谨慎打开可供一人进入的入口。   魔气刹那间从入口窜出,一头撞进诛魔阵,魔物的惨叫响彻上空,余下的魔物在入口处徘徊,   仙尊对此视而不见,召出盈朝,向温枫良伸出左手:“走吧。”   两道流光紧随他们其后,堪堪在入口关闭前进入长落渊。   里头并不像温枫良想象的那般可怕,那些魔族虎视眈眈,但没有一个上前送死。   那人只说他修为在长落渊,没说具体位置,他不免有点着急。   逢霜道:“别急。机缘急不得。”   温枫良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昭戚说过,你不能过多接触魔气。是我疏忽,竟忘了。”   逢霜一怔,眸中带上笑意说:“长落渊的魔气目前对我而言已不足为惧,能陪你慢慢找。”   温枫良略有疑惑,下一刻明白过来。   是了,逢霜肚子里揣了个魔胎,是他的血脉,普通魔物的魔气自然不会影响到逢霜。   温枫良猛地意识到,其实逢霜早知道他是魔。   分明是在危险的长落渊里,逢霜神情却如闲庭信步般悠闲,把那些躲在暗处的魔物气的牙痒痒。   它们打不过逢霜,就把目标转移到温枫良身上。   逢霜停住脚步,冷漠抬眸一望,那口吐蜃气的蜃魔就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冷冽剑光一闪,它便看到仙尊冷漠又漂亮的脸在它眼前放大。   腥臭猩红的鲜血洒了一地,没半点染上那身白衣。   抹去溅到温枫良脸上的血渍,逢霜扫了眼四周的魔物,“吓到你了?”   温枫良道:“没有。”   他寻了块石头坐下,阖着眼睛试着感应修为所在,逢霜为他护法,半盏茶后,他道:“东边。”   见他们往东去,有魔物窃窃私语——墟光的洞府,正在东边。   长落渊的魔物哪个不知道,墟光曾是逢霜的手下败将,两个人势必有场大战。   然而事实是,到温枫良找到那山洞,他们都没和墟光遇上,逢霜也没察觉墟光的气息。   山洞外有结界,温枫良咬破指腹,用血画了道逢霜未曾见过的符文,微弱的光芒从洞穴深处亮起。   “我陪你进去。”   温枫良拒绝:“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逢霜看了眼温枫良,又看了看山洞,道:“好。”   “我会小心。”   逢霜拿出枚玉佩交给温枫良:“里头有我存的剑气,如果遇到危险,就把它打碎。”   温枫良道:“我这还有你给的一大堆法器呢。”   就拿个修为,能有什么危险?   话虽如此,温枫良接过玉佩,叮嘱道: “你要是站着不舒服了,就坐着歇着。要是遇到墟光了,别跟他硬碰硬。我很快就出来。”   逢霜笑道:“哪有那么娇气,你快进去吧。”   温枫良那日的话他当了真,认为温枫良得了什么机缘,故而没坚持一同进去。   所谓机缘,早一刻,晚一刻,多一人,少一人都不可成。   长落渊植被不多,多的是黑色褐色的石头,和奇形怪状的魔物,仙尊白衣长剑,面无表情守在洞口,就像荒原开出一朵洁白柔软的花,格格不入又美的惊人。   饶是墟光,也不得不承认,仙尊有副好面容。   温枫良没食言,果真很快就出来了。   不过,温枫良身后那两人……   在看到温枫良的那一刹,逢霜就出了手,他动作快,挟持温枫良那人的动作更快。   尖锐利爪横在温枫良颈间,见了血,逢霜出手愈发无情,各种术法信手拈来,那人干脆把温枫良往同伴那边一推,迎上逢霜。   仰头看了几眼战况,同伴挑挑眉,用一种炫耀的语气问温枫良:“本座教出来炉鼎,滋味如何?可惜本座当年没尝到。”   温枫良死死咬着牙,胸膛不断剧烈起伏,奈何他灵力被制,修为被封,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   穆谶讽刺一笑,数十只长剑对准温枫良,只消他心念一动,温枫良就会被捅成筛子。   “霜儿。”   穆谶笑吟吟叫了声逢霜,逢霜余光瞥见这一幕分了神,被墟光一招击在胸口。   墟光施施然降至地面,立在穆谶旁边,抱着胳膊欣然看戏。   仙尊冷声道:“你想怎样?”   阵法以温枫良为中心往四周扩散,逢霜了然道:“你想让我替他?”   到底是穆谶带大的徒弟,逢霜短暂惊慌后就明白了穆谶想做的事情,悄悄调动灵力护住肚子。   穆谶笑着说:“霜儿不愿意?”   穆谶布的是一道杀阵,杀不了逢霜,但可以让逢霜重伤。   拼一拼,应该能带温枫良离开长落渊,就是免不了回去又得被昭戚叨叨好几天。   逢霜一边思考对策,一边按照穆谶的命令,封了自己一半修为。   他面色镇定,一步步踏入那阵法,一步步走近温枫良。   温枫良哀求地看着他,碍于穆谶和墟光在场,他没给温枫良发传音,只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温枫良别担心他。   温枫良怎么可能不担心他。   温枫良恨得眼睛通红,明明那有着他修为的法器就在他怀中,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逢霜在他眼前受伤。   还有孩子呢,温枫良怔怔地想,那孩子稍微闹一闹,逢霜就难受的很,今日受了惊,只怕又要闹腾一阵。   他再一次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有多痛苦。   逢霜终于走到温枫良的位置,阵法的最中心,温枫良被穆谶用丝线拽出去时,他轻声道:“别看。”   那一片剑影约莫也是给他准备的,虽说他不会被捅个对穿,那场面也不会好看到哪儿去。   温枫良落了泪,头一回痛恨自己的选择,如果他当时让逢霜陪他进山洞,哪会出现发生这种事。   他情绪太过激烈,浅淡的魔气从他眉心溢出,穆谶意味不明瞟了他一眼,随后将注意力集中到逢霜身上。   “霜儿。”穆谶道,“当初你杀为师时,也用过这招罢。”   逢霜手腕一抬,盈朝剑锋直直指向穆谶:“是。”   当初他能杀了穆谶,如今他还是能杀了穆谶。   逢霜话音刚落,那片剑影便簌簌落下,与此同时,阵法启动,逢霜身形顷刻间被光芒吞没。   “师尊!”   “浮微?”   -------------------- 第65章   两道声音一远一近,远的是悄悄跟来的顾白梨,近的是温枫良身旁的穆谶。   温枫良没在乎穆谶的声音,他企图在光芒中找到逢霜的身形,可那光芒太亮了,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不停地调动仅有一丝灵力,想要冲破穆谶的封印,情急之下倒真让他成功了。   穆谶没功夫管他,他咽下满口血腥,跌跌撞撞朝阵法奔去,下意识召出昆吾锤,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要锤烂这该死的阵法,他要逢霜平安无事。   魔气从他眉心源源不断涌出,令看热闹的墟光震惊不已。   顾白梨动作一顿,三道剑气接连斩向那阵法。   他们都听到一声清脆声响,但那阵法却没有丝毫破损的样子,连光芒都没黯淡一分。   顾白梨心中一沉。   温枫良不管不顾,抡着比他还搞的昆吾锤没命地砸,大有不救出逢霜不罢休的架势。   耳旁忽然传来师尊的声音,顾白梨看了还在继续出神的穆谶,上前把没什么理智的温枫良拉住,冲天的魔气让蹙起眉头,语气仍是恭敬的。   “师娘,师尊让您停手。”   温枫良置若罔闻,他瞪着顾白梨,冷声道:“你松开。”   顾白梨不动,他提高音量道:“他在里面,你师尊他在里面!”   顾白梨刚想开口说他师尊没受伤,逢霜的传音就到了温枫良面前。   逢霜语速有些慢,他说:“我没事。”   穆谶被温枫良一嗓子嚎的回过神,面上神情变了又变,下定决心。   察觉到穆谶有破阵的意图,墟光不再袖手旁观,直言指出,一旦逢霜出来了,加上顾白梨,他们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穆谶不理会墟光的威胁,他凝视着前方,心里忐忑又期待。墟光见自己劝不动穆谶,打量的目光在温枫良身上转了又转,决定先走为上计。   事实上逢霜没有温枫良想象的那般脆弱,虽然他肚子里揣了个孩子,自封了一半修为,但穆谶的阵法也不是破不了,顶多受点伤,难受点儿。   阵法的光芒散去,温枫良立刻朝逢霜跑过去,顾白梨拦都来不及拦。   他满心满意都是逢霜,自然没注意到逢霜身旁那个竹青色衣衫的男子,也没注意到那男子主动打开已有裂痕的裂痕将他放进来。   见逢霜脸色苍白,已让他感到心头钝刀割肉似的疼。   “逢霜……”   他只叫了声逢霜的名字,就颤着唇说不出话来,过往几次逢霜在他眼前死去的画面又在他脑中浮现,让他伸出去的手抖的比筛糠还厉害。   逢霜握住温枫良手,轻声道:“我没事。”   温枫良怔怔地看着逢霜,后者眉眼带着浅淡的笑容,安慰他道:“我真的没事,孩子也没事,你不用担心。”   “你果然没死。”   穆谶一动,顾白梨顿时举剑指向他,温枫良连忙把逢霜往自己身后一拨,小锤子大小的昆吾锤稳稳当当指着他。他眼里仿佛只剩那青衣人,又往前走了一步,停在离他们三丈远的距离。   他脸上肌肉动了动,最终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跟这人说,想问当年那孩子是不是这人的孩子,想问这人为何要假死,但他说出口的,只是一句话。   “我答应过你,要把他养大,我没有食言。”   逢霜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看穆谶又看看那青衣人,那青衣人没出声,只看着温枫良,似在回忆什么,又似透过温枫良看谁。   温枫良感觉到注视,抬起眼眸,正好和那青衣人四目相对。   ……他这才注意到,这人和逢霜长的好像。   逢霜抿着唇,握着温枫良的力道紧了几分,温枫良忙低头看他,关切问道:“肚子疼了吗?”   其实肚子一直都在疼,可能是孩子受惊了,他摇摇头,又看向穆谶,“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穆谶没理会逢霜,他像是终于找到机会,可以把那些藏了无数个日夜的话通通都问出来。   “你既然没死,为何这么多年对他不管不顾,任由他在我手上受尽折辱?”   “你不是爱他吗,那你为何不来看他?!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肯来看他一眼,我都会把他当成我的亲生孩子对待!”   那人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瞥了眼穆谶:“你没照顾好他。”   穆谶冷笑道:“一个野种而已,也值得我费心照顾?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早杀了他,哪会容他长这么大,还习得一身好本事,做出弑师这种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   “我不止一次地想,我把他杀了,你会不会出来。”   逢霜脸色本就白,穆谶这几句话让他唇上也没了血色,偏偏肚子里的孩子这时候也鼓起劲闹腾起来,他捂着肚子,微微弯下腰,额上尽是冷汗。   温枫良拂去黏在他腮边的黑发,又心疼又着急,扭头对穆谶厉声道:“你闭嘴!”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让本座闭嘴。”   青衣人眼神顷刻间冷了下来,穆谶熟悉这人的所有表情,见这人垂了垂眼就晓得这人生气了。   他觉得很好笑,在知道逢霜自幼被他虐待后,这人只皱了皱眉,在听到他斥了温枫良后,竟生了气。   青衣人显然没跟穆谶叙旧的心思,他让温枫良扶好逢霜,顾白梨开道,先回青羽宫再说。   他没有实体,长落渊魔气太重,对他灵力消耗太大。   “你不能走!”   穆谶祭出法器,神色癫狂地拦住他们。他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人肯重新现身,哪会如此轻易让这人离开。   “浮微,就算是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   “我已经死了。”   “你没有!你还站在这里,你还护着这野种!”   浮微懒得跟穆谶争辩,示意顾白梨快走。   “墟光,你还愣着干什么?你想永远都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   墟光并没走远,暗中躲在不远处观察形势,他当然不愿被封印在长落渊,故而之前穆谶要跟他合作,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现在嘛,他觉得有点悬。   逢霜虽看着像受了重伤,靠温枫良扶着才没倒下去,但他还没忘,当初他和逢霜交手时,逢霜那身白衣被血污的看不出原色,身上到处是伤口,虚弱到随时都能咽气一般,仍能将他封印在长落渊,并让他几百年都出不去。   逢霜此人,狠起来连命都能不要。   他惹不起。   至于顾白梨,他没见过,也没听过顾白梨名字,不过从先前顾白梨出手来看,修为不弱,应该比逢霜低一点点。   再看顾白梨的态度,说不定和逢霜一样,都是能以命相拼的性子。   还有那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衣人,修为难测,十有八.九也是个厉害的主。   而且温枫良那身魔气,实在是太精纯了,他隐隐产生了一股敬畏。   本来以为是个离开长落渊的好机会,眼下看来,还是先溜为妙。   仇可以来日再报,命只有一条。   思及此,他拱了拱手道:“几位,告辞。”   他逃的很快,一眨眼功夫就没影了。   单以穆谶的修为,再怎么不要命也打不过顾白梨和浮微两人,险些被关在长落渊和墟光作伴。   逢霜强忍着痛打开一线封印,顾白梨一出长落渊就给杜瑄枢去了传音,而后看了看认真给他师尊输灵力的温枫良,沉默片刻道:“师娘,你把魔气收一收。”   温枫良闻言收回魔气,顾白梨取出仙舟先让他们休息。   逢霜疼的几乎快直不起腰了,被温枫良打横抱着进了船舱。   “安胎的药带了吗?”   “在乾坤袋。”   温枫良找到药,用灵力温了水让逢霜吃下,逢霜靠在他肩上缓慢调整呼吸。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在……”   “随之,机缘最是玄妙,你不必为此自责,”逢霜打断温枫良的话,他知道温枫良在为何事道歉,“你想要的东西拿到了吗?”   温枫良道:“拿到了。”   “那就好,你日后不可再惰于修行。”   “不会了。”   逢霜缓了会儿,坐起身往外看去,顾白梨在和穆谶过招,浮微抱着胳膊在旁观战,时不时指点指点顾白梨,察觉到逢霜的视线,转过头冲逢霜一笑。   逢霜闭上眼睛,一遍遍地回想穆谶的话。   浮微……是他什么人?   杜瑄枢接到顾白梨的传音后,本想派几个内门弟子,明邰抱着猫正好来找他,得知消息后自告奋勇前去。   “浮微!你不能走!”   “你回来!你回来我就告诉你,逢霜的蛊怎么解。”   听到前任名誉长老的名字,明邰毫不惊讶,他连眉都没动一下,见仙舟走的不见任何踪影,也不装了,手腕一翻,穆谶便如被绳索困住,直直从空中落下,摔到地面。   “浮微,你不能走,你回来。”   穆谶望着逢霜他们离去的方向,情绪从疯狂逐渐变得绝望,他忽地大声喊着浮微,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声在山野间消散。   浮微没有回头。   就像很多年前,他与浮微下山买东西,城中有个很热闹的灯会,他要浮微等等他,他想送给浮微一盏最漂亮的花灯,可等他一回头,浮微走了。   他和浮微遇见的时候,他还是名不出众的小弟子,经常被其他师兄欺负,那一日浮微来找掌教,撞见他跌坐在泥潭,朝他伸出手。   自那以后,他努力修行,想跟上浮微的步伐,想和浮微并肩。   他跟在浮微身后,看浮微成为清岳仙宗的名誉长老,看浮微名满天下,再看着浮微身陨,死前将一个婴儿交到他手中,要他把婴儿养大。   他嫉妒的发疯,无论是对浮微的“亡妻,”还是对这个婴儿。   正如逢霜不信他身死道消,他也不信浮微真的死了,但他找了好多年,都没找到和浮微有关的蛛丝马迹。   甚至,修真界的修士慢慢把浮微忘了。   浮微,他的心上人,曾经除魔卫道的浮微长老,被修士们忘了。   他把主意打到逢霜身上,这个小孩有着和浮微相似的容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浮微和别人生的孩子。   孩子日渐长大,容貌和浮微越来越像,像到有时候他分不清到底是逢霜还是浮微的地步。   每当他想要对逢霜好,就会想起逢霜是浮微和其他人的孩子,那点怜惜轻而易举就变成了厌恶和恨意。   他讨厌逢霜,又舍不下逢霜那张脸。   所以他给逢霜种了蛊。他自己研制的蛊,无解。   他想,得不到浮微,那就用逢霜来代替吧。   青羽宫,昭戚被急急忙忙叫来时,逢霜已然晕了过去。   仙尊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对顾白梨说的。   “他的事,不可告诉任何人。”   顾白梨长长叹了口气,忍不住想,他师尊当真是爱极了温枫良,竟连对方是魔修一事都藏着遮掩。   温枫良低着头,犹豫道:“抱歉寒明,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们,我先前也不知道。”   顾白梨摆摆手,表示自己此时不想听,他回头望了望紧闭的房门,什么都没说,走出明昭殿。   温枫良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眼角余光瞥见一痕青衣,他听到浮微说:“你是枫良。”   -------------------- 第66章   怕影响到昭戚,温枫良压低声音道:“前辈认得我?”   浮微不答,问他姓什么,他有点莫名其妙,仍老实说:“回前辈,晚辈姓温。”   “温,”浮微重复了一遍,露出个笑容,他伸出手,是个想拉温枫良的姿势。   温枫良看着近在咫尺的手,没有握上去,手掌撑着地自己站起来。   浮微站的离他太近了,他身后是门,无路可退,他以不能扰了逢霜休息为借口,光明正大往旁边走了几步。   “你和你父亲,很像。”   “前辈见过我父亲?”温枫良眼睛一亮,虽然他恢复记忆了,但对于这一世的身世,他依旧不是很了解。   浮微陷入回忆般,微笑道:“你父亲他是个很好的人。”   温枫良:“……”   “你不必叫我前辈,我和你父亲交情匪浅,你便叫我,”浮微顿了顿,忆起那人还在时,他们开过的玩笑,“你便叫我义父罢。”   温枫良:“?”   按照时间来算的话,浮微身陨时,他父亲还没出生吧?怎么就交情匪浅?怎么就成他义父了?   温枫良不做声。   浮微打量着温枫良。温枫良和那个人不是特别像,像那个人的弟弟,尤其是眉眼,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温枫良被浮微看的很不自在,正当他想说什么打破这气氛时,听得门被人推开,昭戚冷着脸说:“他醒了,要见你。”   于是那句想问的话又被他咽回肚里。   目前逢霜和他的孩子比较重要。   仙尊半靠在床头,腰后垫了个软枕,被褥只盖到腰间,长发披散。   温枫良见他脸色还是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怎么不多睡会儿,肚子还疼不疼?我给你输些灵力?”   逢霜摇摇头。   他是做了噩梦,梦见温枫良有了别的心上人,他是爱而不得的那个。   他梦见温枫良对那个人关怀备至,会为那个人随口提了句万清顶的梨花好看,特意去折了枝开的最好的梨花。   他还梦见温枫良的爱人死了,死在正道手中,死在温枫良怀里,温枫良当场堕魔,他被正道逼着,被天下苍生困着,不得不亲手杀了温枫良。   所以他醒来后迫不及待想见温枫良,他要确认那只是一场梦,温枫良还在他身边——温枫良也只能在他身边。   这些话他不好意思说,也说不出口,见浮微跟着温枫良一起进来,便道:“我有事想问问前辈。”   温枫良在床边坐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不赞同道:“你现在好好休息最重要,又不急这一时半刻。前辈您说对吧?”   浮微目光从逢霜肚子上掠过,嗯了声,要了滴逢霜的血就消失在房中,说他明日再来找逢霜。   温枫良道:“前辈走了?”   “嗯。”   整个青羽宫都没有浮微的气息,就如同这人从未来过。   尽管浮微可能和他的身世有关,但他其实不太想弄清事情原委,他有种预感,那真相或许不是他能承受的起的。   温枫良捞过逢霜的右手,从拇指一下下捏到小指,而后极其自然地与逢霜五指相扣,低下头在逢霜手背吻了吻。   仙尊霎时心口狂跳。   温枫良浑然不觉他这下意识的举动对逢霜影响有多大,他道:“前辈好像认识我父亲,他说我跟我父亲长得很像,但又不肯告诉我父亲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而且我总觉得前辈有些熟悉。”   逢霜回过神来,如果他没感应错的话,浮微的灵力和温枫良体内的封印同源。   温枫良又道:“前辈还说,让我叫他义父。”   逢霜皱了皱眉,视线忽地一暗,温枫良伸手遮住他眼睛,语气有些懊恼:“我在瞎说什么,该让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明日便想明日再问。你若再出什么事,昭戚得骂死我。”   仙尊眨眨眼,纤长微硬的眼睫扫在温枫良手心:“不会,他不敢。”   温枫良收回手,表面镇定道:“他敢。他连你都敢骂,何况是我。”   逢霜被温枫良故作委屈的表情逗笑了,便道:“他骂你,你骂回去,我给你撑腰。”   温枫良笑着看他:“我若骂不过呢?”   他道:“我也骂不过。”   温枫良假装想了想:“那我可以打他吗?”   “可以。你若打不过还可以叫我。”   温枫良大笑出声,逢霜看着他,也弯起嘴角。   正欲敲门的昭戚:“……”   抬手接住逢霜发来的传音,昭戚没急着打扰他们,过了片刻,他听见逢霜对温枫良说:“那你先把寒明叫来,我有事要同他说。”   昭戚装作刚到明昭殿的样子,等到彻底看不见温枫良背影了,他道:“你让他去找寒明,不怕寒明给他甩脸色?”   逢霜慢吞吞喝完药,捻颗蜜饯吃了,道:“怕。但这件事必须要跟寒明说清楚。”   他不能让顾白梨对温枫良起疏远之心。   “你当心养虎为患,”昭戚道,“万一哪日他魔气失控,性情大变,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你怎么办?”   不待逢霜开口,昭戚道:“以你的性子,会给他善后,说不定还会和他共同承担罪责,哪怕是丢了你仙尊的身份也不可惜。但是逢霜,你想过没有,他是魔族,不是魔修。”   “你想想墟光,他做了多少恶。”   逢霜抿了抿嘴:“不会有这一天。”   封住温枫良魔气的封印他每天都在检查。   昭戚叹了口气:“你非要我跟你挑明?”   逢霜不语,昭戚一字一顿道:“他不爱你。逢霜,我们都知道他不爱你,你又何必一定要抓着他不放?”   自从知晓温枫良是魔族后,昭戚就想让逢霜放弃温枫良。   留这样一个魔族在逢霜身边,太危险了。   逢霜沉默半晌,轻声道:“我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昭戚险些被他气笑:“这修真界比他温枫良好看温柔的男人多的是,你为何非要在他这棵树上吊死?!”   “因为他是他,”逢霜抬起眼眸,很认真地说,“其他人再好看再温柔,都不是他。”   “昭戚,他不会成为墟光那样的魔。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身负魔气。”   昭戚静静地看着逢霜,心想他该研制些忘情的丹药了。他头一回觉得,穆谶当年就该坚持让逢霜修无情道。   爱情这玩意儿,谁碰谁昏头。   昭戚甩袖离开,温枫良还没回来,房中只剩逢霜一人。   他不自觉回想起长落渊里,温枫良不顾一切一般朝他奔来的画面。   当时温枫良的神情里,有几分急切心疼是真实的?   他和温枫良相处的这几个月,有没有哪个瞬间,温枫良对他的关怀是真情流露?   他不敢去想,也不敢猜。   被蜜饯压下去的苦味从舌根蔓延开来,他想,昭戚熬的药愈发苦了。   蜜饯被他吃完了,柜子里似乎还有颗糖,他掀开被子下床,但没找到。他不死心,换了个地方继续找,他明明记得有颗糖,温枫良藏起来的糖。   温枫良推开门时,他已经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在找什么?鞋都没穿。”   “糖。”   温枫良闻到还残留的药味,明知故问:“有这么苦?”   逢霜理智回笼,觉得不太好意思,微微偏过脸:“还好。”   没有从前穆谶逼他喝的药苦。   “糖吃完了,我明日下山给你买。”   糖是温枫良在云尤城买的,据说是放五年都坏不了,味道极好的糖。他吃了几颗,不太喜欢,就放在乾坤袋,直到前段时间被逢霜翻到。   没想到逢霜还挺爱吃。   “你嘴里如果苦的厉害,我去找嬴绮给你要些蜜饯。”   逢霜看着蹲下身拿帕子给他擦脚的温枫良,方才那些负面情绪如阳光下的薄雪般消散。   温枫良不爱他,那又怎样,只要温枫良是他的就行。   他和温枫良拜过堂行过礼,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还有了温枫良的孩子。   就算是死,他们也要做一对鬼鸳鸯。   “寒明在外面候着,要不要让他进来?”   “好。”   他们师徒俩有话要说,温枫良主动回避。   早在温枫良说逢霜找他有事时,顾白梨就知晓到逢霜想做什么。   按照清岳仙宗门规,在宗门内发现魔修,要第一时间告知杜瑄枢及众位长老,由他们决定那魔修是杀还是废除修为,关进后山牢狱。   顾白梨不是见到魔修就杀的人,他认为魔修并非全是作恶多端之辈,对于心存善念的魔修,他会视情况饶对方一命。   他没打算告诉杜瑄枢,但这并不代表他能骤然间接受温枫良是魔修这件事。   回到住所冷静下来,他很快想到,他师尊显然很早就知道了,一直在帮温枫良遮掩。   他叹息着问:“若没有今日这事,师尊您要瞒到几时?”   逢霜毫不犹豫道:“到他陨落那日。”   逢霜把温枫良体内有封印的事跟顾白梨说了,并向顾白梨保证,温枫良日后定然不会堕魔作恶,想让顾白梨帮忙一并瞒着。   毕竟仙尊的妻子能是名不出众的小弟子,绝不能是魔修。   顾白梨想说哪有事能瞒一辈子,他叫了声师尊,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那这孩子……”   逢霜说等孩子一出生,他就会封印孩子的魔气,就像温枫良一样,然后再慢慢除去孩子身上的魔气。   “那他呢?”   逢霜默了默,温枫良的魔气太重,他暂时想不到办法。   顾白梨答应逢霜,不会把此事说出去,见逢霜朝他道谢,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师尊无需如此。”   温枫良不知他们聊了什么,顾白梨对他态度很冷淡。   审视了他良久,顾白梨道:“师尊不能碰魔气,你知道吧?”   温枫良点点头,等了几息没等到顾白梨下一句,抬眸一看,对面哪还看得到顾白梨的影子。   他把顾白梨这句话想了想,忽然明白顾白梨想表达的意思,同时也意识到,逢霜头一回看到他的魔气时,并无惊讶之色。   温枫良心情复杂,不晓得该怎样面对逢霜,干脆往铸铁室一躲,夜深人静才迈着并不轻快的步伐回明昭殿。   屋里还亮着灯,逢霜披着厚衣裳坐在窗边,膝上放了本书。   温枫良愣了一愣:“怎么还没睡?”   逢霜合上他在藏书阁借的典籍,起身走到里间:“等你。”   “等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   温枫良换好衣裳,钻进被窝。   逢霜乖巧躺下,任由温枫良摸着他肚子,他转过头,想问温枫良,下午在铸铁室与温枫良说话那人是谁,温枫良凑过来,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睡吧,时辰不早了。”   逢霜闭上眼,下一刻又睁开,冷漠地看向窗外。   温枫良正诧异间,逢霜说:“穆谶来了。”   这回来了,就别想走了。   温枫良皱起眉头,看到状若疯魔的穆谶后,眉皱的更紧了。   穆谶夜闯青羽宫闹的动静不小,惊动了打坐中的杜瑄枢,明邰抱着猫望向青羽宫所在方向,阻止杜瑄枢要发传音问逢霜的举动。   明邰懒洋洋道:“人家师徒间的事,你凑什么热闹?”   青羽宫所有阵法皆由逢霜一手所设,环环相扣精巧至极,别说一个穆谶,就是两个三个穆谶,也无法从全部启动的阵法中脱身。   穆谶一边高声叫着浮微的名字,让浮微出来见他,一边掐诀攻击温枫良,其中还夹杂着几声野种。   “阿霜不是野种。”   浮微悄无声息出现在温枫良身前,看了眼被困在阵法中疯疯癫癫的穆谶,转而对逢霜道:“你该叫我一声兄长。”   -------------------- 第67章   兄长……   逢霜一怔,定定地看着浮微,刚想出声,便被穆谶的话打断。   穆谶说:“你怀孕了。”   很笃定的语气。   逢霜下意识护住肚子,整个人异常冷漠。   穆谶视线在他和温枫良身上转了一圈,忽地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他说:“你是不是一直都想解蛊?为师心善,今日便告诉你罢。”   “很简单,”穆谶死死盯着逢霜,“七个月的时候,你把她挖出来当做药引,再配上刚开的萱合花,灵桃草的果捣成的汁,点青云蛛的血熬成一锅汤,泡上个十天半月就好了。”   逢霜脸色一变,不自觉后退半步。   穆谶见逢霜不上当,笑道:“比幼时聪明了些。”   对穆谶来说,成为逢霜的俘虏是极大的屈辱,他夜闯青羽宫只想从浮微那里得到一些答案。   他早就疯了,在知道浮微有个死去的爱人,在浮微临死前把逢霜交给他抚养的时候,他就疯了。   所以在确认浮微对他没有一丝感情,他这么多年的思念寻找激不起浮微半分颤动时,他毅然决然选择了自尽。自曝而亡。   浮微和温枫良动作都很快,不同的是,浮微保护温枫良,并没有管他怀着孕的弟弟,而温枫良是毫不犹豫挡在逢霜身前。   逢霜有些怔愣。   他无数次想过他抓住穆谶后,要用什么手段弄死穆谶。但当他亲眼看到穆谶死在他面前,真的身死道消神魂俱散,连轮回都入不了,心情却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畅快高兴,反而感到一阵阵失落和迷茫。   故而他没注意浮温两人的举动,他垂了垂眼睫,修补好有破损的阵法,叮嘱顾白梨几句,便拉着温枫良回明昭殿了。   几人都没察觉,有一抹极其微小的白光慢慢从穆谶站过的地方飘起,穿过青羽宫的阵法结界和清岳仙宗的护山大阵,飘往柳烟山。   “穆谶……死了?”   昭戚没管他那炉炸了的丹药,灰头土脸赶来,正好瞧见穆谶自爆的一幕。   顾白梨点点头,冷静道:“死了。”   昭戚苦着脸,不死心又问了遍,顾白梨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他哀嚎一声:“那逢霜身上的蛊怎么办?”   穆谶此人,心狠手辣,悟性很强,在蛊一道尤其有天赋。昭戚向来心高气傲,但他同逢霜一样,被穆谶用一枚小小的蛊困住了。   顾白梨把穆谶的话跟昭戚说了,昭戚脱口而出:“胡言乱语。”   灵桃草的果固然有一定的解毒作用,可只要碰到一点点点青云蛛的血就会变成剧毒,没经过特殊处理的萱合花本身就是一味毒草,这三样只会是毒上加毒。   拿孩子来做药引子更是荒谬。   “阿霜身上有什么蛊?”浮微问道。   昭戚来得晚,不知道浮微是逢霜兄长,听顾白梨说完浮微身份,恭敬行礼道:“晚辈昭戚,见过浮微前辈。”   逢霜的情况并不复杂,昭戚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浮微在听到温枫良和逢霜只签了血契时神色一动,他向昭戚回礼:“多谢道友。”   随后没等昭戚再开口,他便消失在昭戚眼前。   逢霜在明昭殿坐了将近一盏茶,一次又一次看向门口。   浮微发来传音,让他早些休息。   仙尊唇抿的更紧了,温枫良见他掀开被子,有去找浮微的意图,连忙把他拦住,好说歹说才让他回到床上。   “兄长不是不想见你,是怕扰了你休息。”温枫良摸了摸他肚子,“你就当是为了孩子,为了我,好不好?我很困了。”   逢霜往里侧挪了挪,温枫良会意,脱去鞋子外衣躺在他身旁,他灭了灯,房间顿时被黑暗和寂静填满。   他被温枫良抱着,属于温枫良的气息和体温将他包围,他闭上眼,不多时就陷入了梦乡。   翌日逢霜用完早饭,没见到浮微来找他,甚至连浮微的存在都感应不到了。   仙尊白衣散发,几近茫然地在青羽宫走了一圈,仍没见着浮微的踪影。   温枫良住的观竹殿后头有条弯弯绕绕的小径,尽头有处凉亭,建在一座单独的山峰上,四周开满了终年不败的灵瑾花。   从亭中望出去,可以看见连延不绝的青山。   崖上有风,雪青色的花瓣满天飞舞,漂亮的紧。   温枫良偏过头,拂去逢霜肩头的落花,对逢霜道:“这里风大,我们回明昭殿,或者去观竹殿等,好不好?”   逢霜摇摇头,他道:“我想吹吹风。”   温枫良感知到他情绪不太对劲,半蹲在他身前,仰头望着他,尽量让自己可怜兮兮的:“可是我好冷,我们回去吧。”   逢霜抬手就是一个避风的结界落在他身上,自己站起身往亭边走了几步。   骤然变大的山风吹的他衣衫猎猎作响,单薄的身形和鼓起来的肚子愈发明显。   温枫良无奈,只好让逢霜先撤了结界,他掐了道结界挡住寒冷山风。   逢霜忽地回过头,他察觉到了浮微的气息。浮微停在最后一个拐角处,没过来。   他又等了会儿,浮微还是没动静,他终于忍不住道:“兄长,为何不过来?”   浮微这才现出身,叫了声阿霜,神情愧疚说:“是我对不住你。”   逢霜望着远山如黛,问出那个他曾经问过穆谶、也是他在深夜里最想问的问题:“我想知道,我是谁。”   浮微走到亭中,目光停在温枫良脸上,半晌才叹息似的说:“此事说来话长。”   哪怕是过了数百年光景,浮微还清楚记得他和那人相遇的场景。   那时他为积攒功德行走人间,在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遇到那人。那人一身是伤,气息奄奄躺在一棵树下,求他救救自己。   浮微虽看出那人是魔,但并未察觉那人造过杀孽,于是他把那人带回自己临时居住的洞府,找来丹药给那人疗伤。   那人说自己叫温朝,说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温朝伤好的很慢,他做不出把重伤之人丢在洞府的事情,便留了下来。   浮微好奇温朝怎会伤的这样重,温朝不在意地笑笑,说仇家太厉害,又说胜败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在才是最要紧的事,不必计较一时的得失。   温朝的笑容太洒脱,浮微略略别过眼,错过了温朝一瞬间狠辣阴鸷的表情。   两人在洞府待了一段时间,温朝乖巧听话,比起魔,他更像是人间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矜贵又有几分单纯可爱。   浮微渐渐动了心。他是头一回动心,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吓到温朝,想要循序渐进。   或许是他表现太过明显,也或许是温朝太过敏锐,温朝轻而易举就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纵容。   温朝笑吟吟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他红着脸别过头不做回答,温朝拖长了语调说:“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亲耳从温朝口中听到喜欢二字,浮微欣喜若狂,想碰温朝又怕唐突了温朝,温朝笑容灿烂,反手牵住他正准备收回去的手。   温朝扬了扬下巴,说:“我允许你牵。”   当晚温朝到他房中,问他想不想要自己,他红晕从耳朵根蔓延到脖颈,温朝就笑,边笑边亲他的脸。   最终他们做了,是温朝主动的。其实也不尽然,心上人在自己怀里,谁愿意去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他们的感情一日好过一日,有时温朝会开玩笑似的问浮微,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放.荡,但又没等他说话,自顾自道:“有情人做有情.事,哪算的上是放.荡。”   温朝总有自己的一套道理,浮微乐意看他得意骄傲的神情,便鲜少驳他。   浮微带温朝去柳烟山见他好友,直到见了面,才晓得好友瑶深是温朝弟弟。   两人是双胞胎,但境遇不同,瑶深得了道,温朝入了魔。   “你怎么也不跟说你有个弟弟,”浮微半抱怨道,“我还想着这是种特别的缘分。”   温朝四下看了看,见瑶深没看他们,飞快在浮微脸上落下一吻,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道你和阿深认识。再说了,阿深哪能有个魔族的兄长?”   浮微很少插手温朝的事,白日浮微出去时,他就在洞府打坐修行、看书习字、侍弄花草,待温朝回家后,他会奉上一盏热茶,抑或一顿热气腾腾的,他亲手做的饭菜。   他原以为他们的以后都会这般平静且温馨,但是那日,温朝第五天还没回来,他着急去找,在离洞府三里左右的地方找到了温朝。   衣衫凌乱,昏迷不醒的温朝。   不仅如此,他在温朝颈侧看见了新鲜的吻痕。   小心翼翼褪去温朝的衣裳,那些痕迹映入他眼帘时,几乎让他忘了呼吸。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当然看得出温朝遭遇了何事。   爱人被其他人侮辱的怒火险些让他失了理智。   温朝醒来后,似无颜面对浮微,浮微问了又问,他才哽咽着说他去见瑶深,瑶深在闭关,明封醉了酒来找瑶深,把他当做了他弟弟。   他们兄弟俩长得像,他又打不过明封。   浮微哪知道,瑶深并未闭关,明封实际上不是温朝的对手。   温朝顶着浮微的脸,封印了柳烟山主人的修为,将瑶深囚在仙府,强迫瑶深与他共赴巫.山,三天三夜。   事后,温朝抹去了瑶深对此事的所有记忆。   至于明封,温朝倒是没撒谎。   瑶深不小心在他肩上留了个牙印,正好明封醉醺醺来柳烟山,他便将计就计,作出明封强迫他的样子。   他装的楚楚可怜,冷眼看浮微痛苦自责,却不得不强颜欢笑讨他欢心。   不久后,浮微发现温朝有孕了。   魔气浓郁,不是浮微的孩子。   明封是魔族。   浮微怒不可遏,又找明封打了一架,把明封打了个半死。   浮微想过不要那孩子,可那孩子魔气太重,温朝修为低,打了孩子温朝也会受伤,搞不好还会丧命。   他哪舍得,只能捏着鼻子咽下这口苦水,费心费力地照顾温朝,还要劝说温朝留下孩子。   孩子确实是明封的,温朝能感应出来——若是浮微或瑶深的孩子,不会有这么精纯的魔气。   他是真心不想要孩子,私下抓了汤药,可这孩子命硬的不得了,连给畜牲用的药他都用过了,依旧没打掉,倒是把他折腾的苦不堪言。   魔胎要怀十五个月,因不愿意和明封再有接触,温朝吃尽了苦头,生孩子的时候更是差点丢了命。   浮微在外头听温朝一声声压不住的痛喊,心疼又愤怒,恨不得把明封大卸八块以泄愤。   温朝力竭昏睡,浮微就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只会哭的婴儿守在床头,等温朝醒来。   孩子出生时正值秋季,枫叶红似火,浮微道:“就叫他枫良吧。愿他做一个像你一样良善的人。”   -------------------- 第68章   温枫良脱口而出道:“什么?”   浮微沉浸在回忆里,没听到温枫良的声音。   尽管温枫良是温朝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温朝仍不喜欢温枫良,一天能看上两眼问上两句已经算得上是关心了。   温朝想把孩子扔了或者送给哪家农户,浮微不同意,他觉得孩子一点不像明封,五官脸型和温朝很像,说不定日后也和温朝一样,是个美人。   温朝闻言瞥了眼刚吃饱不哭不闹的孩子,嗤笑着说这么小的孩子看得出什么。   浮微很认真地说:“能。”   他亲了亲温朝手背,道:“阿朝,这是你的孩子。”   温朝不说话了,半晌,他别开眼睛,没再提这种事。   温朝没奶,就算是有他也不会喂,浮微特意到山下寻人问了怎样养婴儿,怎样给温朝补身子。   见浮微每日忙前忙后,温朝想,一个孽种而已,不值得浮微这般上心。   婴儿经常夜里啼哭,温朝被吵的不耐烦,险些将小孩摔死,是浮微及时阻止,才没让温枫良早早迈入黄泉。   温朝要养身子,不能做那事,再加上婴儿哭闹,浮微便与温朝分了房睡,还不忘设个结界,怕扰了温朝睡眠。   小孩白白胖胖,乖巧可爱的很,浮微戳着小孩脸颊心想,封印了这身魔气,或许他可以自欺欺人,把温枫良当成是他和温朝的孩子。   ——温朝生温枫良那日把他吓坏了,他从未听过温朝叫的那么惨,也没见过温朝出那么多血。   自那起,他就断了这个念头。   仙也好,魔也罢,生孩子依然是件在鬼门关徘徊的危险事。   听他说完这番话,温朝沉默着看了他很久。   他低头逗着孩子,察觉到温朝的注视,抬头看向温朝,温柔道:“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这种眼神看我?”   温朝摇摇头,突然说:“你甘心吗?辛苦养的孩子是别人的种。”   浮微放下孩子,走到温朝床边:“他是你的孩子,阿朝,我心甘情愿。”   他把温朝放在心尖尖上,一点苦一点痛都不愿再让温朝受了。   温朝不置可否。   温朝身体好了之后,他们夜里缠绵,顾及着温朝能怀孕,浮微再意乱情迷,也会悄悄提醒自己不能弄进去。   但温朝不乐意,他说他喜欢那种感觉,还为此甩了浮微几天脸子。   孩子长的很慢,一年过去就跟没长似的,整日除了吃就是睡。   在浮微的劝说下,温朝对孩子没之前那么嫌弃了,偶尔能从浮微怀里接过孩子抱一抱,低声哄一哄。   “他怎么还这么小?”   浮微道:“可能是血脉问题。”   他见多识广,不会因此感到好奇或疑惑,有些血脉强盛的种族,婴儿期甚至在十年左右。   温朝咋舌,他只知道魔族的幼年期很长,但那都是在魔族小孩五岁到十五岁之间。   “麻烦。”   温朝望着窗外湛蓝天空出神。   又过了半年,温枫良看起来有三个月婴儿的样子时,温朝又怀了。   这次是浮微的孩子。   浮微第一念头不是欣喜,而是害怕,温朝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问他:“你不高兴?”   浮微说:“高兴。”   温朝有孕后,他对温朝愈发用心,简直把人当做个易碎的瓷娃娃养,温朝笑他太谨慎了,他说:“谨慎些总是好的。”   他血脉不弱,温朝是魔修,两种不同的气息在体内交融,他单是想一想就觉得很痛苦。   温朝被浮微照顾的很周到,倒也没太难受,他想起许久没见过自家弟弟,跟浮微提出他去趟柳烟山。   说到此处,浮微深深吸了口气,眼里明显有水光:“如果当日,我不听他的话,坚持要跟他一起去,他就不会出事了。”   温朝在柳烟山一般是待三天,但温朝走的当天下午,浮微就开始心神不宁,孩子也啼哭不已,任浮微如何哄都没用。   浮微待不下去,在洞府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布了多层结界,确保孩子安全,才动身去寻温朝。   他直奔柳烟山而去,却从瑶深口中得知温朝没来柳烟山,见他心急如焚,瑶深帮他一同寻找。   他在一座废弃的庙里,找到昏迷不醒的温朝。   温朝面色苍白,仰躺在地上,手搭在小腹,是个保护的姿态,一大滩暗红色的血在他身下蔓延开。   浮微当即心如刀割。   他头一回仗着自己身份,把天界修为最高的医仙拽到洞府给温朝疗伤。   医仙说自己无能为力,给了他一瓶丹药,说大概能让温朝多活几年。   温朝醒来是在深夜,第一句话是问孩子,浮微鼻头一酸,落下泪来,泪滴在温朝手背,烫的他蜷了蜷手。   他全身都疼,声音很低,浮微凑到他嘴边,才听到他说:“对不起,没保护好你的孩子。”   浮微顿时泪如雨下。   “没关系,你比孩子重要。”   温朝修为尽废经脉尽断,昏昏沉沉数日才恢复些许精神睁眼,浮微这几日一直守在他床头,用自己灵力给他温养身体。   “浮微,”温朝哑着声道,“是乜翁。”   他的仇敌之一,两人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他去柳烟山的路上遇到了乜翁。他有孕在身,修为大不如前,不是乜翁的对手,他好不容易从乜翁手上逃脱时,身下已有血涌出。   他忍着痛爬进破庙,想给浮微发传音,被乜翁打断,乜翁废了他修为断了他经脉,踩在他肚子上,硬生生把他的孩子踩没了。   “杀了他,我要你杀了他!”   “好。我帮你杀他,你先躺下,阿朝,你先躺下。”   “你现在就去,浮微,你去杀了他。”温朝死死攥着浮微的手,厉声道,“你去啊,我要看到他的尸体!”   浮微拗不过他,只好去杀乜翁,等浮微提着乜翁的头回来,温朝跌在地面,嘴角渗出血来,气息奄奄。   温朝伤的太重,哪怕浮微用了他们一族的禁术也没办法留住温朝。他整日整夜守着温朝,生怕自己稍不注意,温朝就去了。   他拿灵力给温朝吊着命,可温朝最终还是去了,走的悄无声息。   浮微握着他爱人逐渐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他亲手为温朝建了墓,一抔一抔黄土掩了他爱人容貌。   他常常去温朝墓前,说孩子很乖,又长大了一些。说他种的桃树开了很多花,很漂亮。说山里的虎妖追到了一只兔子精,给他送了请帖。   浮微每次絮絮叨叨能说一天,若没话可说,就静静靠在刻着他爱人名字的石碑上,听风吹过树梢,拂过绿草。   孩子能爬了,魔气也日益浓重,普通简单的封印作用不大,浮微思索一阵,将目光落在清岳仙宗。   当时清岳仙宗还不是修真界第一宗门,他将孩子留在洞府,去见清岳仙宗掌教,与掌教达成协议。   他帮清岳仙宗降妖除魔,交出一两本心决,清岳仙宗给他名誉长老的地位和他想要的灵植丹药法器。   期间他认识了穆谶,一个有野心,有些偏执,对他很热情的孩子。   他一次次改进封印,不惜大量损耗自己灵力,某次在翻阅古籍时,诞生了个大胆的念头。   他连夜回洞府安置好温枫良,赶往北渊冰湖所在地。   他在人界的历练还未结束,结界不会放他进去,他便靠着自己修为强行将结界撕开一条缝。   那个白衣黑发、该叫他兄长的男子半靠着晶莹剔透的神树养伤沉睡,他盯着无知无觉毫无防备的人,慢慢伸出手。   他们灵力同源,故而他能吸取那人的灵力填补自己丹田。那人身形随着灵力失去渐渐变小,成为婴孩模样。   “阿霜,抱歉。”   他给那人喂了几滴温枫良的血,不管那人面上骤然浮起红黑色的纹路,以及痛苦的哀鸣,抱起婴孩急匆匆离去。   北渊寒冷,他不能带温枫良来,就只能把这人带出去。   浮微折了半身修为,冒着被天雷劈的风险,终于想出了能长久封住温枫良魔气的封印。   阵法的光芒黯淡下来,浮微从温枫良丹田经脉寻不到半分魔气,摸着温枫良额上契印又哭又笑。   “阿朝,从今以后,他就是个普通孩子了。你看到了吗?”   另一个孩童痛到出不了声,小小的身体颤如筛糠,并没人抱住他,安慰他说不疼不疼。   孩童体内有魔血,暂时回不了北渊,浮微先自己养着。   不知他仇家从何处得知他修为大减,纷纷来寻仇。   为了早日得到有用的灵植,浮微得罪的人不少,其中最难缠的是乜翁的徒弟。   他不想在洞府附近动手,怕会波及到温朝的墓,用法器阵法把洞府藏在山林间,自己带两个孩子离开此处。   意识到这种情况下他护不住两个孩子,浮微想了想,寻了处隐秘的山洞,掐诀让温枫良陷入昏迷不再生长,在周围布了一层又一层阵法。   这些阵法耗了他剩余灵力的三成。   他走到洞口,又不舍折回,凝视着安静的孩子,屈指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刻下温枫良的名字。   那些人只知他有个孩子,不知那孩子年龄多大。   比起温枫良,阿霜更像是他的孩子。   于是温枫良被他藏的严严实实,阿霜成了他的诱饵。   浮微修为再高也架不住车轮战,穆谶收到他的传音匆忙赶到,他拼着最后一丝修为杀了那些人。   他将孩童交给穆谶,断断续续告诉穆谶孩童名字,求穆谶把孩童养大,还没来得及说温枫良在何处,便撒手人寰。   他确实是死了,但没死透,魂魄在人间漫无目的飘荡了五六年,忆起了部分事情。   浮微先是去山洞里看了温枫良,孩子和他死时没区别。   接着他去了洞府,他修为不够,启动不了阵法,凭着记忆找到温朝墓碑的位置,浑浑噩噩停了几个月。   也想过去看看阿霜,每当他靠近清岳仙宗又停下,隔着层层山峰远远望上一眼。   他从清岳仙宗弟子口中听到只言片语,知晓阿霜拜在穆谶门下。   浮微道:“我想,穆谶算我好友,应该不会亏待你。”   “不会亏待我?”   亭中一片寂静,温枫良下意识朝逢霜看去,仙尊依旧背对着他们,笑了一声,声音很轻道:“是,他不会亏待我。”   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笼子是他从小睡到大的“房间”,孤独疼痛是他的“朋友”,青羽宫那处暗牢是穆谶为了折磨他特意建造的地方。   “我七岁那年,十二月十六号,我给他奉茶,他无缘无故暴怒,抽了我一顿,罚我在雪地里跪了一晚反省过错。兄长,那一日他察觉到你的气息了罢?”   “……”   “我算什么?”   温枫良一惊,逢霜转过身来,眼眶微红,他望着浮微,又问了一遍:“我算什么?”   “凭什么啊,兄长?”   他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当封印温枫良魔气的工具。浮微疼的在乎的人又不是他,凭什么他要承受穆谶十多年的妒忌和怒火。   浮微不作声,时隔多年回顾前尘,才知道他当初错的有多离谱。   他那时候真的想不到其他办法了。他本来想让温枫良和他结契,可他很清楚,他寿命不会太长,他一死,那封印就会不见。   他只想阿朝的孩子好好活着。   凉亭的结界突然消失,山风呼啸着向他们刮来,逢霜站在崖边,神色哀戚。   “就因为他是温朝的孩子,所以我活该遭受这些?”   -------------------- 第69章   逢霜忘了第一次挨打是几岁,只记得鞭子抽在身上很疼很疼。穆谶俯视着他,任他怎么求饶都不肯放过他,似要把他活活抽死。   他蜷在笼中,尽量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被随意丢到地上的药瓶里装着劣质伤药,抹在伤口疼的钻心,不抹穆谶又会想办法折磨他,他一边咬着牙无声掉着泪,一边把药涂上。   穆谶不喜欢他。他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那时他还会想,等他家里人来找他,他一定要跟家人诉苦,说穆谶是怎样虐待他,他不想再当穆谶徒弟了。   他等了几年,没人来接他,也没人来看他。   穆谶经常骂他是孤儿,野种。起初他会大声反驳,慢慢的他不再吱声,只面无表情听着,还要装出温顺模样,把厌恶恨意通通藏起来。   他当了穆谶二十年徒弟,挨了穆谶十多年打骂。   他从未想过,他幼年遭受的这些折磨,竟是来自于他心心念念想寻找的兄长。   “你知道穆谶喜欢你,”逢霜蓦地打断浮微向他道歉的话,他盯着浮微眼睛,语气肯定道,“你也知道他不是正常人。”   浮微目光闪烁,算是默认。   “抱歉阿霜,我当时只有他可以相信了。”   他伤的太重,即便知道自己不会真的死去,也没办法一日两日复活。逢霜被他吸走所有修为,跟普通小孩没两样,他思来想去,只能把逢霜交给穆谶。   其实他有想过把逢霜接回来,但穆谶实在是太烦了,若是穆谶知道他没死,定会日日来烦他。   逢霜站在崖边,好似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低低笑出声。   他兄长没死,看了温枫良好多次,在温朝墓前待了好久,却一次都没来清岳仙宗见他。   他兄长在知道穆谶喜欢自己、妒忌温朝的情况下,让穆谶把他养大,绝口不提他的身世。   他们重逢后,穆谶再次骂他野种,他兄长也没急着为他辩解;穆谶自爆时,他兄长下意识保护的是温枫良,不是他。   也是,弟弟而已,哪比得上爱人的孩子。   逢霜没什么表情。他表现的越冷静,温枫良就越害怕。   上辈子逢霜向温枫良辞官跳江前,都是这般,表面看着跟没事人一样,实则早已心如死灰。   “逢霜。”温枫良叫了声逢霜的名字,想安慰逢霜又不知该如何说,逢霜抬起头,恍惚地看了眼温枫良。   “这几日你先住观竹殿吧。”   温枫良应好,往逢霜那边走了几步。   逢霜再退半步就是悬崖,温枫良不放心。   知晓温枫良想法般,逢霜道:“别担心,我不会自尽。”   何况,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肚子,他还有孩子呢。   他说他想自己待会儿,让温枫良和浮微先回去,浮微说了几句抱歉,叮嘱他要注意身体,便没了踪影。   逢霜等温枫良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张开双臂往后一仰,如一捧新雪从崖上坠下。   察觉到不对,温枫良立刻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跑,崖上没了逢霜身影,他心中一跳,毫不犹豫跟着往下一跳。   “逢霜!”   逢霜知道温枫良也跳下来了,他没睁眼。   温枫良手忙脚乱地掐诀,勉强让他们下坠速度慢了点。他伸长胳膊企图想抓住逢霜,耳边风声呼呼的,他眼里只剩闭着眼睛的逢霜。   逢霜微微叹了口气,手指一动。   一声清脆鹤唳划破天际,体型庞大的仙鹤从崖底飞来,将两人稳稳接住。温枫良摔在鹤背上,顾不得自己,忙爬起来去找逢霜。   仙尊已调整好坐姿,温枫良急忙说:“你肚子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逢霜缓慢摇了摇头,温枫良惊惧未消:“你刚才吓死我了。”   “死不了。”逢霜说,这种事他做过很多次了。   温枫良见仙鹤熟练飞向一处宽阔地方,隐约猜到几分,他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哪能跟以前比。”   “对不起,因为我才让你遭受那些。”   逢霜没说话。   仙鹤变回正常体型,逢霜摸了摸它脑袋,从乾坤袋取出一枚半青半红的果子,仙鹤弯着颈子一口含住那果子,亲昵地蹭了蹭逢霜手掌,而后扇着翅膀飞向云端。   “你为何要跳?”   温枫良跟在逢霜身后往山下走,闻言想也不想道:“你跳了。”   逢霜停住脚步,不喜不悲地看着温枫良,他语气平静,温枫良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强烈悲伤。   逢霜问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这个孩子?”   温枫良几乎要脱口而出是为了你,下一刻他又想起昨日那人对他说的话。   他和逢霜最终要刀剑相向,他深知自己本性如何,没了对这人的爱意,他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能做的无非是别让逢霜再对他抱什么希望,届时逢霜也不会太难受。   温枫良犹豫半息,道:“为了……孩子。”   逢霜嘴角弯出个意料之中的笑容,他想,温枫良竟是连骗都不愿意骗他一下。   温枫良愈发不安,想去牵逢霜的手,被逢霜用力甩开。   逢霜走的越来越快,几近小跑,温枫良脑袋一白,快步追上去,急声解释道:“方才是骗你的。我不是为了孩子,是为了你,真的是为了你。”   “你吓得我魂都快没了,那种情况下,我哪还能想到孩子?”温枫良抱住逢霜,轻声道,“我知道你委屈,你可以跟我说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不要自己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   逢霜闭了闭眼,良久,温枫良听到他说:“都过去了。”   穆谶死了,兄长找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也该过去了。   人要往前看,他不能抱着痛苦的回忆过一辈子。   至于委屈,自然是委屈的,不过他不会允许自己在温枫良面前露出太过脆弱无力的一面。   温枫良张了张嘴,又闭上。   考虑到逢霜这几日不愿见他,温枫良一头扎进厨房。按照那人的说法,他在逢霜身边最多再留半个月。   逢霜单方面疏远他的第四天傍晚,他垂头丧气进屋,刚一推开门,便见着等在他屋里的逢霜。   仙尊上下打量他两眼,问:“又把厨房炸了?”   温枫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先换了被弄脏的衣服,道:“你胃口不好,我想给你做些你喜欢的菜,可惜我实在没做饭的天赋。”   逢霜眼神似乎柔和了些,他问温枫良想不想下山,温枫良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点完头又道:“我没想逃。”   逢霜说他知道,拉过温枫良的手往宫门口走,温枫良看看前路又偏头看看逢霜,好奇逢霜今日想下山。   他记得,逢霜的人设是没有要事绝不会离开青羽宫。   逢霜目不斜视:“你前日跟嬴绮说你想去山下酒楼。”   “你听到了啊,”温枫良脸有些红,他不是馋了,是想去酒楼找厨子取取经,在他走之前,给逢霜做几样菜。   逢霜轻轻嗯了声。   他们正好赶上城中一户富商娶妻,大摆三天流水宴,逢霜在客栈二楼远远望着身着喜服的新娘,忽然道:“你那日,很好看。”   温枫良一怔,很快明白逢霜说的哪一日,笑道:“你也很好看。”   “仙尊,乃人间绝色。”   逢霜抿着嘴笑,抬手关了窗,要去亲温枫良脸颊,温枫良由着他动作,即便是做这种事,他也很克制。   他清楚温枫良不喜欢他,所以再怎么意乱情迷,他亲的也只是温枫良嘴角。   仿佛他亲了温枫良的唇,温枫良就会推开他。   温枫良眉眼含笑,将逢霜搂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逢霜后背,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出声。   过了片刻,逢霜道:“新娘子身上有鬼气。”   温枫良手臂用了些力:“你要管吗?”   “嗯。修士除魔卫道是职责,”逢霜仰起头,认真道,“那鬼气很淡,想必不会超过两年,你不用担心。”   温枫良道:“你上回让我别担心,转身就跳了崖,这回我陪你去。”   “好。”   夜深人静,富商府上也安静下来,逢霜掐了诀,和温枫良大摇大摆进府。   大少爷房间充满了漆黑冰冷的鬼气,那鬼身着红衣,衣上滴着血,面目狰狞,伏在地上,嗓音嘶哑地嚎叫。另一旁躺着面如金纸,昏迷不醒的新娘子。   大少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含糊不清说些什么,似愧疚又似愤怒。   如逢霜所言,那鬼修行时间尚短,都不用逢霜出手,温枫良轻而易举就能解决。   大少爷忽地扑过来,抱住温枫良大腿,想要温枫良让那男鬼神魂俱散。男鬼闹的动静大,惊动了已歇息的富商,富商急匆匆赶来,见此情形愣在原地,脸色唰地煞白。   温枫良觉得这两人反应古怪,拒绝了大少爷的要求。   大少爷和那男鬼的故事并不复杂。一个富家少爷仗着自己家里有钱,让清秀贫穷的书生做了他的枕边人。大少爷玩玩而已,奈何书生动了真心。   大少爷年岁到了,要与旁人议亲,担心书生会捣乱,姑娘偶然得知大少爷在府外有人,认为大少爷花心且不负责,十分不乐意嫁给大少爷。   富商为了促成这门亲,派人将书生家人暗中杀死,伪造成土匪所为,又将书生扔毒哑了废了手扔到花柳.巷。   这件事大少爷知情,可他半分表示都没。   书生被凌辱至死,怨气不散,不入轮回,终日在乱葬岗徘徊,得一魔修指点,成为鬼修。   他得知大少爷要娶妻,满心怨恨不甘,遂上了新娘子的身,准备在洞房时杀了大少爷,被温枫良他们阻止。   逢霜神情冷漠,知晓原委后只字不言,温枫良带着那男鬼随他离府。   温枫良觉得那姑娘可怜,书生更可怜。   “世间因果皆由天定,做恶者必不得善终。那富商一家伤人性命在先,欺骗良家姑娘在后……”   见温枫良依旧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逢霜住了口,妥协说温枫良可以给他们一些惩罚,不可太重,损了自己功德。   以温枫良以往的手段,大少爷及富商都得去阎王殿团聚。他是魔,又不需要飞升,不在乎什么功德不功德。   如今逢霜在他身边,他不能恣意妄为。   温枫良想了想,将事情的真相和大少爷富商的记忆幻成一场梦,在梦中告知新娘子;又施了个幻术,在富商父子眼中,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书生的相貌,夜里则是书生向他们索命的场景。   逢霜看向书生,他见书生本性不坏,问书生是愿继续做鬼修还是转世投胎,书生朝他们行礼,怨气散了些,能看出生前清秀样貌。   他说他想去投胎,逢霜为他驱逐了所有怨气,临近鬼门时,他将一件东西递给逢霜。   按他的修为,别说上活人身,连如此清晰的现形都做不到。   逢霜想到是有人用了法器在帮他,但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把那法器交出来。   “这是什么?”温枫良凑过来,只见那东西像个铃铛,表面雕着似雀非雀的纹样。   “九雀铃,一种可以固魂的法器。”逢霜注视这那人离去的方向,“九雀铃不算难得,对鬼修很有用,每个鬼修都有一枚九雀铃。他手上的这个……”   逢霜摇了摇铃铛,听不到一丝声响:“赠他九雀铃的那人,对他倒是用心。”   第二日早晨,温枫良正在用膳,听得街上吵吵嚷嚷,打开窗户听了一阵。   昨日刚刚成亲的陈家小姐与李家大公子和离,不仅如此,陈家小姐还告官说李家出了人命,官兵赶到时,李家父子拿着刀逢人就砍,形容疯癫。   最终李大少爷涕泪齐下,朝某个方向不停磕头,一头撞在墙上,李家老爷被押入大牢,从前恶性败露,被判斩首。   温枫良拍手称快,回头却见逢霜微皱着眉看他。   “怎么了这样看我?”   逢霜指尖点在温枫良眉心,一缕精纯灵力进入温枫良经脉,逢霜道:“你身负魔气,要学会控制自己情绪,以免被魔气控制。”   温枫良眨眨眼,装作天真对逢霜说:“有你在,我不怕。”   半月时光转瞬即逝,逢霜和顾白梨商量近期在章陂附近出没的大量魔修,盈朝忽地发出声尖锐剑啸。   逢霜手腕一烫,还没来得及开口,浮微从玉佩中显出身形来,茫然又焦急地说:“封印破了。”   -------------------- 第70章   怎么可能?   温枫良体内的封印是逢霜和浮微商量后,重新加固过的。再加上鸳鸯阁那位尊上赠送的法器,即便是他,要破开那封印也需半天时日。   他无端忆起曾在铸铁室见到的那人……能在不让他察觉到情况下进入青羽宫,那人修为必然不弱。   “师尊,您身子不方便,徒儿去吧。”见逢霜有要去找温枫良的迹象,顾白梨赶紧道,“徒儿一定平安把师娘带回来。”   逢霜道:“不必。”   孩子这段时间乖得很,鲜少闹腾他。而且他总觉得心里很慌,要亲眼看到温枫良才能安心。   浮微动动嘴要说什么,逢霜抢先道:“前辈魂体脆弱,先养伤吧。”   温枫良和盈朝的联系断了,逢霜没法通过盈朝确定温枫良位置,只能靠血契去找。   逢霜一路往南,越靠近章陂越是不安。   修真界近三成的魔修都聚集在章陂附近的山谷。   几日前,魔修们不约而同收到一道传音,那声音似男非女,让他们到章陂来。他们跟被控制了一般,来到章陂却发现自己被困在此处,用尽手段都无法离开。   盈朝在剑鞘中颤动,逢霜拍了拍剑鞘,站在山顶远远望着那群愤怒的魔修。   有人用结界隔绝了山谷里的魔气。   “逢霜?”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逢霜转过身,见着温枫良面无血色靠坐在石头上,眼里有隐藏不住的疑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逢霜往前走了几步,与温枫良保持了个很短的距离,他低下头打量着温枫良,后者似乎忍着疼痛,跟他说话时声音断断续续。   温枫良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   “我感应到封印破了,怕你出事,就来寻你。”逢霜微微俯身,伸出手想去拉温枫良,“你又为何会在此处?”   温枫良抬起手,看到逢霜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红,呼吸慢慢变得急促,但逢霜神情是冷静自持的,好似被血契影响的人不是他。   温枫良握住逢霜的手,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拽,逢霜猝不及防被温枫良拽了个踉跄,下意识护住肚子。   “我不知道,”温枫良假装茫然,“我想给你买糖,路上被人打晕了,一醒来就在这里。我体内有魔气,出不去。”   逢霜皱起眉头,灵力探入他经脉,他盯着逢霜近在咫尺的脖颈,一只手搂住逢霜的腰,“我好难受。”   热气扑在耳垂,逢霜身体颤了颤,他收回灵力,尽量若无其事说:“先回青羽宫。”   “我出不去,”温枫良吻了吻他耳朵,感受他身体颤的愈发厉害,唇角弯出得意的笑容,语气仍是可怜又委屈的,“你给我好不好?”   逢霜利用血契来找温枫良踪迹,本就让蛊虫蠢蠢欲动,温枫良又一个劲在他颈侧吹气,他哪受得了,眼中不多时就有了层水雾。   “不行,别在外面。”逢霜攥着温枫良袖子,咬了咬舌尖,昏沉的神智清醒几分。   温枫良目光沉沉看着他,在他眉心落下一吻:“那边有个山洞,我们去山洞好不好?”   逢霜点点头,温枫良便把他打横抱起,山洞离他们距离很近,里头干净干燥,没有杂七杂八的蛇虫鼠蚁。   温枫良将外衣平铺在地上,把逢霜放上去。   逢霜隐隐觉得温枫良有些不对劲,但温枫良没给他细想的功夫。   他被温枫良搂在怀里,呼吸间尽是温枫良的气息,温暖的体温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他浑噩间没注意到他修为被封,仰起头想要温枫良亲他,温枫良看了他几眼才吻在他嘴角。   逢霜连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醒来时温枫良笑吟吟看着他,给他喂了几口水,又开始折腾他。   他们在这并不宽阔的山洞中,做着有情人之间最快乐的事情,不知朝夕,不晓晨昏。   阳光悄悄探入洞穴,照亮一张疲惫入睡的脸,温枫良看了眼洞外,又看了看枕着他大腿熟睡的逢霜。   仙尊身上痕迹斑斑,一只手搭在腹部,是个保护的姿势。   指尖轻轻拂过逢霜眉眼,温枫良轻手轻脚把逢霜挪到一旁,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件稍厚的衣裳给逢霜盖上,解了逢霜的封印。   他走出山洞,灿烂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睛。   那些魔修被关了几日仍没死心,还在吵吵嚷嚷,找可以出去的办法。   霁青衣衫的男子抱着猫倚在石壁,见温枫良在洞口设下隔音结界时短促笑了声。   温枫良凉凉地扫他一眼,没说话,自顾自启动阵法。   魔界有处入口在这,要开启入口需要大量灵力,温枫良修为虽已恢复,但他不想浪费在这种地方。   ——进入魔界后,还有几场架要打。   那人便帮他骗来了这些魔修当祭品。用温枫良的话来说,这群魔修作恶多端,他是在替天行道。   那人注视着天边一痕白光,脚底抹油提前溜了,浅紫色的天雷劈了个空。   温枫良眉毛都没抬一下,魔修们倒是集体一愣。   惨叫哀嚎充斥耳中,温枫良面无表情看着听着,心想还好他设了隔音结界,不然逢霜就该被吵醒了。   山谷里动静持续了半盏茶时间,等那阵白烟散去,只看到满地散落的法器,那些魔修全都尸骨无存。   温枫良丝毫不诧异魔界入口开的这般轻易,若是难弄,那才会让他惊讶。   他垂着眼睫,漫不经心往入口走去,盘算着回到魔界要怎样在最短的时间内立威,忽地停下步伐,往后翩了偏头。   仙尊衣冠不整出现在洞口,震惊中难掩失望,似没想到终有一天温枫良真会走上这条路。   “温枫良,”盈朝直指温枫良心口,逢霜身侧剑鸣声声,他在漫天剑影中说,“温枫良,你回来,我就当此事从未发生。”   温枫良不动,道:“然后呢?你会废了我,把我永远囚在你身边。”   “逢霜,我不喜欢你。”温枫良叹了口气,右手一抬,昆吾锤在他掌中现出影来,“你拦不住我。”   逢霜神色不变,冷漠道:“那本尊只有杀了你。”   杀了温枫良,他有办法能让温枫良复活,若是温枫良无法修炼,他就和温枫良结为道侣,共享寿命。   若是救不了温枫良,他就去找温枫良的转世。   无论如何,温枫良必须留在他身边。   温枫良看逢霜表情就知道逢霜在想什么,他深知逢霜执着起来有多可怕难缠,入口开启有一定时间,错过这次,下次就得等到百年后。   逢霜也不会给他那个机会。   他又长叹一声,和逢霜动起手来。逢霜怀着孕不能动用全部修为,他不想伤到逢霜处处收力,两人竟打了个平手。   逢霜略占上风,他抿了抿嘴暗暗心惊,被激起了战意。   眼看那入口在缩小,温枫良心一横,出手不再留情,昆吾锤带着凌冽风声朝逢霜砸去。   趁逢霜掐诀抵挡那一刻,温枫良化作一道流光,飞快钻进那即将合拢的入口。   逢霜生生挨了一击,也没能追上温枫良。   “温枫良,温随之,”仙尊提着剑,唇畔缓慢溢出一线血色,他弯下腰捂住发疼的肚子,像是对还没出生的孩子承诺,又像是对他自己说,“你别想丢下我。”   两人打斗的阵仗惊动了章陂城中的修士,他们御剑来到山谷,便见长发如墨白衣胜雪的仙尊,孤身一人站在诸多法器间。   仙尊冷冷清清抬眸看了眼他们,什么都没说御剑离去。   有修士认出大部分法器属于哪些魔修,他们来时只看到了逢霜,周围也没有其他人的气息,自然认为这些魔修都是逢霜杀的。   一时间有关仙尊的言论又传遍了修真界。   “昭戚,他入魔了。”   被众修士称赞敬仰的仙尊此刻正靠在床头,昭戚坐在矮凳上给他把脉,他声音很慢,很低地说:“他修为很强,我可能打不过。”   昭戚想数落他几句,但见他失魂落魄又不忍心,绞尽脑汁想了几句安慰话,却听到他说:“我想去找他。”   “你疯了?!”昭戚用力一拍床沿站起身来,他气的不行,在屋里走了两圈,“他在哪,在魔界!魔界!你不要命了吗?!”   他觉得逢霜简直无可救药,为了一个温枫良连命都不要了,气呼呼掏出个瓷瓶,将他研制的半成品忘情丹尽数倒出来。   逢霜别过头不吃:“我没说现在去找他,是等孩子出生以后。”   昭戚没管掉在地上的丹药,他静静盯着逢霜,问道:“那你可知魔界入口在何处?”   逢霜道:“章陂附近山谷有一处。”   昭戚气极反笑,连说三声好:“不用等孩子出生,我立刻就能给你熬一副落胎药,你喝了就去找他。反正你也不要命。”   逢霜沉默不语。   昭戚有时候很痛恨逢霜性子,说好听点叫执拗,说难听点叫油盐不进,固执己见。   昭戚说不下去,砸了几个装饰用的花瓶,摔门而出。   逢霜摸着肚子蜷在床上。他知道昭戚是对的,他不该去魔界,可是,温枫良在魔界。   他想要的其实并不多。爱人,孩子,朋友,兄长。   他如今看似都有了,但兄长不疼他,他看得出来,浮微对他只有愧疚,对温枫良才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   温枫良是他的妻子,他们拜过堂洞过房,但温枫良不爱他,几次三番都想逃。   他想要一个家。   逢霜传音叫来顾白梨,顾白梨欲言又止,逢霜道:“想说什么,说吧。”   顾白梨道: “徒儿听昭前辈说,师娘……入魔了?”   逢霜手指紧了紧,很快又松开:“嗯。为师叫你来,正是为了此事。”   顾白梨不认为他师尊会对师娘痛下杀手,果然,逢霜说:“百年前本尊断了相而一臂,相而怀恨在心,伙同其他魔修掳走温枫良,温枫良被迫入魔。”   顾白梨失声道:“师尊!都到这地步了,您还要替他处理这烂摊子?!”   逢霜闭了闭眼:“去吧,就按这个说辞告诉杜瑄枢。相而恨我入骨,这种事他做的出来。他们都死了,死无对证,没人会怀疑。”   “白梨,随之入魔的事捂不住。若他主动入魔的事情传开,于你于我,于清岳仙宗,还有空梧派都不是一件好事。”   顾白梨紧绷着下颌,勉强同意逢霜的说辞,他觑着逢霜脸色,犹豫几息,把想问的话咽回肚里。   “还有什么话,想说都说了罢。省得你有了心结,产生隔阂。”   “徒儿还听昭前辈说,您想去魔界。”   逢霜怔愣了片刻,低头看着他肚子。孩子将近七个月了,若是普通胎儿,再过两个多月就该出生了。   手掌抚上小腹,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他腕间还没消散的痕迹,是温枫良捉着他的手,一点点亲出来的。不光手腕,他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皆是如此。   他轻声说:“先不去了。”   之前是他失了态,顾白梨还没有能接过仙尊重担的能力,孩子出生后需要他养,他不想让他的孩子像他一样,被其他人养大,被说成父母不要的孤儿。   魔界凶险,他也不能带孩子去魔界。   再等几年吧,再等几年,等孩子长大了,他就去找温枫良。   -------------------- 第71章   温枫良主动入魔进入魔界后,逢霜只疯了半日便恢复正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温枫良不是入魔离开他,而是在闭关。   就像他对浮微那样,得知真相时委屈愤怒的不得了,坠崖那一刻他真动过自尽的念头,清醒后又把所有情绪往肚子里咽。   他表面装的若无其事,不在乎浮微去留,实际紧张的很,经常借温枫良的口询问浮微伤势如何。   温枫良还没走前问他为什么,他想了想,大概是浮微在青羽宫,会让他有种家的感觉,也让他可以自欺欺人。   温枫良丢下他后,他从明昭殿搬到了观竹殿,温枫良房间的摆设熏香一如往常,床头小凳上还放着温枫良没看完的话本子。   他的饮食习惯也逐渐向温枫良靠拢,衣服换成温枫良留在观竹殿的那几件——他们身高差不多,温枫良的衣服他穿着正合适。   角落里不知怎的落了颗糖,他拾起来,吹去上头的灰尘,拿油纸细细地包好了,揣进怀里。   昭戚敲了敲门,得到应允推门而进。   逢霜因在房中,他懒得束发,漆黑的长发绸缎般披散在身后:“何事?”   “空梧派的事。他们没有怀疑,刘褐私下跟我说,如果找到温枫良,希望你饶他一命,废他修为休了他就是,他们自会派弟子接他回去。”   “我不会休他。”   顾白梨把逢霜的说辞转告给杜瑄枢,第二日温枫良入魔的消息就传遍修真界。逢霜从自己乾坤袋中选了诸多法器灵植丹药,让昭戚将这些交给刘褐,算作他的赔礼。   昭戚今日便是来告知空梧派的态度,见逢霜笔下不停,好奇道:“你在写什么?”   仙尊一笔一划很认真地把名字写上去,答道:“给孩子取名。”   “离孩子出生还有七个多月,你急什么?”   “先想好,到时候让孩子抓一个她喜欢的。”   昭戚:“……”   别家孩子周岁抓周,你家孩子周岁抓名字?   昭戚绕过书案,终于看清那些名字。洁白纸上一行一行的字极其工整,看得出每个名字逢霜都取的很用心。   他看着不太像逢霜的字,见到放在一旁的几张纸才反应过来,逢霜在模仿温枫良的字迹。   “孩子跟你姓?”   逢霜立刻道:“不然跟你姓?”   昭戚:“……倒也不必。”   他胆子还没那么肥,敢跟逢霜抢孩子。   仙尊看了看自己肚子,神色柔和:“我生的孩子,不跟我姓跟谁姓?”   知道昭戚心里所想,逢霜笑了一声说:“他都不喜欢我,我凭什么要让我的孩子跟他姓?让他白捡个便宜?”   逢霜揉了揉眉心,搁下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温枫良先前开垦的小菜地,已经长出了翠绿的菜苗;还有温枫良种的花,被逢霜拿灵力养着,绿叶簇拥着洁白花苞,过两日就能开了。   “即便他喜欢我,我也不会让孩子跟他姓。”   昭戚心想,逢霜嘴上说的硬,若真有那一天,只怕温枫良稍稍一哄,逢霜就能昏头昏脑给孩子改姓了。   对于温枫良,逢霜向来没多少底线。   “劳烦你再去一趟归梦顶。”   温枫良走了,没人再去归梦顶问浮微的情况,昭戚微叹口气道:“你既这般关心他,不如自己去问他。”   逢霜没动也没吱声,听昭戚继续说: “你与其躲着避着浪费时间,倒不如与他坦诚相待好好说清楚。”   昭戚不知道浮微的事,但他知道逢霜的性子,能让逢霜纠结到这种程度,想必浮微将逢霜伤的挺深。   他从温枫良口中听说,浮微这几百年里都在养伤,结合逢霜以前的遭遇,他大致能推断出逢霜的心结在哪儿。   “我看前辈并非全然不在意你,前几日他还问我你最近好不好。”   日暮西山,倦鸟归巢,逢霜想着昭戚下午那席话,犹豫片刻去了归梦顶。   浮微把大部分修为都给了逢霜,他明白逢霜不想见到他,便独自住在归梦顶一处小院疗伤。   除了温枫良体内封印被破那日,他通过玉佩在逢霜面前显形外,再没出现在逢霜跟前。   “阿霜?”察觉到逢霜的气息,浮微结束打坐,惊讶地看着站在窗外的人,“你怎么不叫我一声,站了多久?累不累?快进屋坐着。”   逢霜见浮微在打坐就没出声,他等了半个多时辰,觉得浮微今晚可能得打坐一晚上,正欲离去,浮微便睁开眼睛,看到了他。   约莫是浮微眼中欣喜惊讶太过明显,他那句“不必”到了嘴边就变成“刚到,”身体也不听他使唤,双脚迈过门槛,在桌边坐下。   浮微面上喜悦更甚,忽地想到什么,沏茶的动作停下,让逢霜坐会儿,自己到厨房忙活一阵,端出碗东西来。   “这是?”   那吃食颜色微红,像浓稠的汤羹,有股令人心情舒畅的清香,最上层洒了些鹅黄色的小花。   “青霓花制成的花露。”浮微把花露往逢霜那边推了推,有几分不好意思道,“我听昭戚说,你近日吐的次数比之前多,胃口也不是很好,就托嬴绮寻了青霓花来。”   今晨嬴绮刚把青霓花送到,逢霜就来找他了。   温朝怀温枫良时,吐的比逢霜还厉害,酸的辣的甜的咸的都没胃口,唯独爱喝这花露,每次喝完能用上小半碗饭。   “你尝尝,若是你喜欢,我日日做了让下人给你送去。”   逢霜推脱不过尝了口,花露入口清冽甘甜,意外地爽口,他眼睛一亮,浮微见状唇角也含了笑意。   不多时,那碗花露就见了底,逢霜速度也慢下来,似舍不得碗底仅剩的一口,又似在思考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有太多话想说,但又只言片语都说不出口,思来想去,他垂下眼睫道:“此等小事,不必麻烦前辈。”   浮微微不可查叹息一声,他想起他还在北渊那段时日,那时逢霜还是小孩子,听闻他要去红尘历练,竟比他还要高兴。   逢霜拉着他坐在北渊最大的那颗神树下,央着他非要让他给自己带人界的吃食和玩具,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北渊寒冷寂静,除却他们并无其他活物,他们对人间那点微薄的了解,都是从长辈的生平中知晓。   即便如此,逢霜性情仍是活泼的。北渊终年飘着雪,逢霜在那种地方待了十几年,都没被磨灭一丝一毫的天真快乐。   后来他因一己私欲将养伤的逢霜带离北渊,又把逢霜交给穆谶,从未去清岳仙宗看过逢霜一眼,还一度忘了逢霜的存在。   逢霜成今日这样,他是罪魁祸首。   浮微回过神来,仿佛没听到逢霜客套疏远的拒绝,眉眼温和地问逢霜喜不喜欢这花露。   逢霜当然是喜欢的,他甚至还想再喝一碗,但他摇了摇头,把早已准备好的灵植丹药放到桌上。   “前辈伤势未愈,这些东西或许对前辈有益。”   说完,他站起身,对浮微行了一礼:“晚辈告辞,前辈无需相送。”   “阿霜,你先等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浮微急急叫住他,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语气平静道:“我不想听,你早些休息吧。”   解释无非是把苦衷再说一遍,强调自己当时的无可奈何,末了再言辞恳切加上几句道歉和承诺,强调自己日后一定会对他好,不会再偏心,也不会再忽略他。   他不想听。   白衣被深深夜色吞噬,直到感觉不到浮微的注视,逢霜才停下步伐,往后望了望。   他只看到夜幕里一道道树的影,张牙舞爪,像他幼时见过的恶鬼。   浮微的小院住在树林深处,被树木遮的严严实实,连一星半点灯火都透不出。   不对,逢霜笑了笑,他见到的那只恶鬼是臭的,腥臭腐臭恶臭混在一起,险些让他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夜风拂过山路,树木发出簌簌声,逢霜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被穆谶扔到恶鬼巢里的时候。   很快,他意识到他在青羽宫,他也不是那个只能在穆谶手下挣扎求生的小孩,他是修真界的第一人,是高高在上的仙尊。   逢霜伸手摁了摁心口,那块玉佩被他捂热了,他拢好衣服下山。   说来奇怪,自知晓自己有孕以来,逢霜每日都很倦怠,哪怕温枫良入魔抛下他那夜,他都睡的很好,今夜他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靠着床头,借着微弱灯光打量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匀称,肤色洁白,指甲呈现漂亮的红。   温枫良说他人生的好看,手也生的好看,说他这样的人,合该受人敬仰俯视众生。   他忆起某个深夜,穆谶打开笼门,冰凉的指尖落到他脸颊,冰的他一抖。穆谶以为他熟睡了,把他抱出笼子放到床上,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睡到那么柔软那么温暖的床。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穆谶却牵过他的手,从手腕一寸寸吻到指尖,每一根手指都不放过,又从指尖吻回手腕。   穆谶叫他阿微,语气温柔缱绻。穆谶一边亲他的手,一边问他,那声音太低,他听不清,又怕凝神细听被穆谶发现端倪,假装睡姿不舒服要翻身,把手从穆谶掌中抽出。   这种事情他经历了好几次,穆谶每回都挑他重伤疗伤或实在疲惫不已的时候,明明恶心的都快吐了,碍于修为不够生生忍耐。   他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目光越过手又落到他肚子上。   最后一点烛泪燃尽,屋里陷入黑暗,逢霜扑到床边。   捏诀处理完秽物,逢霜披衣下床,倒了水漱口。   他没有睡意,攥紧温枫良的衣裳干坐着,如溺水之人抱着那根可以救命的浮木般用力。   逢霜坐在窗边,也不晓得何时有了困意,从噩梦中惊醒,朝窗外一望,天色依旧是黑漆漆的。   他关上窗,回到床上,拥着温枫良衣裳入梦,渴望梦到温枫良。   逢霜愈发不爱动弹,整日待在观竹殿,不是临温枫良的字,就是拿着诗集给孩子想名字,再或者照顾温枫良种的菜苗花草,就连给浮微送东西,也交由昭戚负责。   顾白梨知道他心情不好,又怀有身孕,所以鲜少和他说修真界的事,故而温枫良率几个魔将打上清岳仙宗,擒了顾白梨与杜瑄枢,踹开青羽宫宫门时,他正在练字。   他心头猛地一颤,墨汁滴在纸上,正好滴在刚写好的温字。   他丢下笔,不慌不忙捏诀遮住自己肚子,召出盈朝的那一刹那,观竹殿大门被什么东西砸开。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仙尊,别来无恙啊。”   -------------------- 第72章   逢霜抬起眼眸,那人身形容貌映入他眼帘,是他昨夜刚刚梦到的人。   温枫良。   但温枫良从来不会露出如此戏谑的笑容,在逢霜记忆里,温枫良温顺听话,偶尔被逼急了才会露出锋芒。   他不回答,温枫良敛了笑,似有些伤心:“仙尊见到我难道不高兴吗?”   逢霜视线越过温枫良,落到温枫良身旁。顾白梨被两个魔族押着,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用眼神示意他快走。   他走不了,也不能走。   温枫良见他还是不说话,脸上彻底没了笑,神情哀怨又凄婉。   饶是逢霜在想别的事情,也被温枫良看的心中一颤回过神来,好似他真的是抛弃心上人的负心人。   他别开目光,一边给浮微传音让浮微不要出来,一边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本座道号雁衡。”   他们看起来不像对手见面,反倒像关系一般的老朋友意外重逢,客套寒暄几句,温枫良还很耐心地给逢霜解释:“衡阳雁断的雁衡。”   本座……   逢霜有了猜测,仍抱着微弱的希望问道:“魔尊?”   温枫良点头的那一刹那,逢霜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冷的他握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也是,温枫良那身血脉强盛,怎么看都不像甘心当小喽啰的人,但他没想到,短短一个月,温枫良竟爬上了魔界最高的那个位置。   逢霜心口疼的很,又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念头。   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温枫良背后那人是谁都不想问,只缓慢抬起胳膊,剑尖直指温枫良眉心,冷漠道:“尊上这般猖狂,莫非是当我修真界无人?”   大摇大摆带着几个魔将进宗,擒了一宗掌教,抓了仙尊唯一的徒弟,还踹开青羽宫大门,温枫良承认,他这事做的确实挺狂。   温枫良道:“我今日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他丝毫不担心逢霜会伤他,跨过门槛进入殿内,自顾自找地坐了。   石桌上摆着逢霜没写完的字,他凑过去看,那字被墨水污了痕迹,他勉强只看出一个偏旁来,转而又看到旁边几本诗集。   逢霜是没什么闲心抄诗的,温枫良想到了什么,动作顿了顿,不着痕迹瞥了眼逢霜。   孩子月份大了,逢霜不方便弯腰,他也不会容许自己在别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便用灵力将昏迷不醒的杜瑄枢挪到一旁。   温枫良看似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最上层的诗集,等逢霜挪完杜瑄枢,才开口说明来意。   最后一次仙魔大战中,魔界打输了,魔尊被仙界战神所杀,其妻儿兄弟以及手下大部分得力干将都被诛杀,魔界大门就此关闭。   不仅是这样,魔界还丢了近六成的疆域,那些地一半由仙界管辖,一半交给修真界。   魔界地少魔族多,为了争地盘经常打起来,温枫良半个月内就遇到不下五次魔族打架斗殴事件。   大人们打的不可开交,小孩们也没袖手旁观,互相扯着衣裳薅着头发,上手上脚上嘴。   温枫良觉得这样不行。魔族的精力得留着打仙界用,于是他就来找逢霜了。   “本座想让仙尊知会各位宗主掌教一声,魔界那块儿,该还了。”   “本座昨儿刚去看过,那一带大大小小的宗门有十余个,也有不少平民百姓。本座心善,不想让他们因此丧了命,因此你们可以先归还一半,余下的等宗门百姓迁走再还不迟。”   温枫良手一挥,一副巨大的舆图出现在空中,他以灵力为笔,沿着山脉河流画了条线。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等打完仙界,本座心情一好,说不定剩下的地儿就不用还了。”   “但若是仙尊及诸位不肯,本座也有别的办法,不过到那时,本座可没今日好说话了。”   温枫良说完就想离去,但逢霜哪会轻易让他走。逢霜一动,顾白梨脖子上立刻架了把寒光烁烁的长剑,意思不言而喻。   “本尊曾说过,若你堕魔,本尊必亲手杀你。”   温枫良转过身看向逢霜肚子,笑着传音道:“仙尊如今的修为,恐怕只有以前的一半罢。”   孩子出生前会吸取逢霜修为,温枫良不信逢霜察觉不到。若没有这个孩子,他俩还能打成个平手。   仙尊面色不变,冷声回道:“那又如何?杀不了你,也能与你同归于尽。”   逢霜这话说的太过决绝,温枫良眉心一跳,他清楚以逢霜的性子做得出这种事。   ——逢霜没了记忆,但他依旧他,天下苍生刻进了他魂魄里,哪怕他再喜欢温枫良,再舍不得未出世的孩子。   温枫良皱了皱眉,他看着逢霜此时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那人给他看过的画面愈发清晰。   新任魔尊露出个笑来,他说仙尊盛情,他本不该推脱,可他初初上位,魔界事务繁多不说,还有部分魔族并不服他,如若他回的晚了,丹江会发生什么事他就不知晓了。   ——丹江,正是曾属魔界的地盘之一。   不光是丹江,他画的那条线从上到下都有他派去的魔族。   他在青羽宫与逢霜动手,那些魔族就会和当地的宗门动手。   “本座暂时无意与修真界为敌。”   温枫良还是和逢霜小小打了一架,他走时和来时一样,都没惊动清岳仙宗的护山大阵,连青羽宫的阵法都没察觉他的魔气。   “师尊。”   顾白梨一脱困,先跑向逢霜,逢霜拂开顾白梨扶他的手,坐回凳子上,听顾白梨说他是怎样被擒的。   当时顾白梨要去找晏柳,在途中察觉到一丝很弱的魔气,他见护山大阵没动静,那魔气又转瞬即逝,以为是他的错觉。   但他越想越不安,转而去找杜瑄枢,想和杜瑄枢商量加固护山大阵的事,却意外看到杜瑄枢被人擒了。他还没来得及出手,身体一麻,灵力不听他使唤,连佩剑都召不出来。   更令他惊讶的,是那人转过来的那张脸。   “徒儿实在想不到,师娘他……”   话音一落,顾白梨便发觉不妥,他低下头去他师尊,师尊长睫垂下,将眼里情绪遮的密密实实,让他无从窥探。   “他……不再是你师娘。”逢霜轻声道,“顾白梨,你没有当魔尊的师娘。”   顾白梨一惊,他方才只能看到他师尊,听不到任何声音,故而不知温枫良已经成了魔尊。   他刚想开口,逢霜道:“你去叫醒杜瑄枢,我有话要对他说。”   顾白梨应好。   逢霜看了看湛蓝天空,又低垂着眼睫,翻来覆去地打量盈朝。   顾白梨把杜瑄枢挪到偏殿,叫了半晌,杜瑄枢才悠悠转醒,他醒来第一件事是要找逢霜:“寒明,赶快去找仙尊,就说、就说温枫良入魔,带着魔修进宗了。你快去。”   “本尊见过他。”   杜瑄枢刚刚说完,门就被人推开。仙尊一身白袍,长发半散从外头走进来,他缓走到床头,把温枫良的话说了。   杜瑄枢脱口而出道:“痴心妄想。”   “此事你与诸位掌教宗主商议。杜瑄枢,我要你把宗内所有人都查一遍,从外门弟子到长老,只要有进出令牌的,通通都得查。在查到是谁没有令牌之前,所有人不得踏出山门半步。”   清岳仙宗每个弟子都有一枚令牌,一是记录他们进出宗门的时间,二是令牌之中有阵法,可以让他们顺利进出宗门,不惊动护山大阵。   每当清岳仙宗有大事要邀请别的宗门弟子,都会赠予一枚可临时通行的令牌,那些令牌都有时间限制,过了那几日,阵法消散,令牌便没用了。   温枫良修为再高,隐藏魔气的法器再厉害,没有令牌,也不能在进入宗门时完全不惊动护山大阵。   何况,温枫良还带着几个魔将。   “本尊那块,在本尊这里。”   温枫良入魔前,他担心温枫良会再次利用令牌逃跑,便将令牌收了回来。   杜瑄枢反应过来:“您是怀疑宗内有人和魔修勾结。可万一他在来青羽宫前就将令牌还了呢。”   “有枚令牌在本尊手上。”   他与逢霜动手时,令牌从温枫良袖中滑落,被他捡到。   但他知道,温枫良那里应该还有别的令牌。   至于青羽宫的阵法……逢霜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心想,绝不会是温枫良。   那人很熟悉他的功法和布阵习惯,修为很高,于阵法一道也很精通。那人甚至都没破阵,而是利用法器灵力将阵法无声无息破开一个洞,只要撤走灵石法器,仍是完好无损不曾被触动的模样。   最重要的是,那人不是魔修。   逢霜闭了闭眼,长长叹了口气。   杜瑄枢速度很快,第二日凌晨,便抓到个据说意外丢了令牌还没找到,正想去领新令牌的弟子。   除了闭死关的长老弟子外,就只剩一个明邰长老没查。   “绝不可能是他。明邰向来厌恶魔修,别说与魔修勾结,他见到魔修就想杀,”杜瑄枢替明邰解释道,“而且他半个月前就已闭关。”   明邰长老养了几只猫,那些猫见他们前来纷纷散开,有的三两下爬上树,坐在树枝上看着他们,有的跳上房顶,一溜烟就没了影踪,还有的胆子大,直接朝逢霜肚子扑来,吓得顾白梨赶紧挡在逢霜面前。   这些猫都是明邰照料,他住所也没别的童子伺候,整座府邸都被结界包围,弟子们修为不够,进不来。   “本尊听说,长老闭关前受了些伤?”   杜瑄枢道:“多年前留下的旧疾复发了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吃了药已经好了很多。他即将渡劫,所以才决定闭关。”   逢霜和明邰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遇到,明邰总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在明邰寝殿桌上找到令牌后,逢霜便转身去离了明邰住所,故而无人发现,那令牌慢慢褪去了颜色。   杜瑄枢和其他宗主掌教商量温枫良说的事,顾白梨去审那名弟子,告诉逢霜,那枚令牌,确实是那弟子给温枫良的。   那人承诺温枫良会把令牌还给他,他被那人许诺的丹药宝物蒙了心,想着就借给温枫良半日,不会出什么事。   “那人是谁?”   顾白梨摇头道:“他说那人就跟藏在雾里似的,看不清相貌。”   逢霜嗯了声,将写着孩子名字的纸张收好,又问:“杜瑄枢那边呢?”   “掌教他们想打。他们定了个诛魔阵,今日一早,丹江一带的宗门就开始迁移百姓了,布阵的长老弟子也都过去了。”   温枫良说给他们五天时间,事实上等到第三天晚上,就有魔将带魔族奇袭了两个宗门。   逢霜得知消息,不顾顾白梨阻拦赶到时,温枫良踩着那宗门掌教的后背,朝逢霜温温柔柔一笑。   “来了啊,”温枫良浑然不在意地把那掌教踢开,一步步朝逢霜走去,“能打?”   回答他的是一记凌冽剑气。   -------------------- 第73章   逢霜一出手便是杀招。   他深知自己此时修为不如温枫良,与其试探着来,倒不如一开始就干脆些。   温枫良没用昆吾锤,随手从一个魔将腰间抽了把剑,迎上逢霜。   他故意压制自己修为,倒是和逢霜打了个平手。   魔气浓重,像乌云聚在他们四周,魔族和修士们根本看不清他们身影,只能从一道道剑光推断出他们打的旗鼓相当。   双方都在紧张。   对魔族来说,温枫良赢了,就代表他们不用龟缩在狭小的地方,能向仙界讨回万年前那笔账,能扬眉吐气。   ——他们莫名相信,温枫良有这个能力。   对修士们而言,逢霜是他们的定心丸顶梁柱,魔界攻打他们又怎样,仙尊赢了,这些魔族便不足为惧。   这个道理温枫良明白,逢霜更明白,故而当他发现他灵力略有不济后,毫不犹豫就想和温枫良同归于尽。   温枫良哪不晓得逢霜的想法,见逢霜弃剑掐诀,神色决绝,立刻意识到逢霜想做什么。   他指尖一弹,一缕魔气飞快靠近逢霜,他们双修过,逢霜的身体不会抗拒他的魔气。孩子察觉到他的气息,兴奋地动了动,贪婪吸收那缕魔气。   逢霜身体一僵,术法被迫中断,他倾了倾身子,呕出口血来,随后被温枫良一掌拍在胸口,从云端跌了下去。   他受术法反噬影响,暂时用不了灵力,下意识护住肚子。   温枫良在逢霜即将坠地的一刹那接住逢霜,不待他询问逢霜情况如何,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从他身后狠狠没入他身体。   他低下头,见着那匕首裹着他的血,从胸口透出来。   逢霜把他捅了个对穿。   他保持抱着逢霜的姿势,看逢霜脸色苍白,眼里有难过有纠结:“魔族的死穴不在心脏。所以匕首上淬了毒。”   不消逢霜解释,温枫良已感觉到从伤口往四肢扩散的疼痛,怒火将那残留的几分温情烧的一干二净。   逢霜无端打了个寒颤。   温枫良反手将匕首抽出,塞到逢霜掌中,握着逢霜的手,又照着自己胸口刺下去,鲜血溅到逢霜脸颊衣上,他像不会疼一般,只紧紧盯着逢霜。   逢霜手微微一颤,直觉温枫良状态不对劲。   “你说的没错,捅心脏确实杀不了我。但这毒,对我同样没用。”   温枫良拔出匕首,打量了几眼,抬手放了个信号,魔族便知是他赢了。   “一个活口不留。”   逢霜厉声道:“温枫良,你敢!”   “本座有何不敢?逢霜,你如今是本座的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这般跟本座说话?”   “本座本来不想浪费时间精力打他们,谁让他们自己要找死。诛魔阵?就凭他们那点本事,想杀本座,痴人说梦。”   魔气幻化成一条条藤蔓,将逢霜手脚束缚在地上,他不停地挣扎,想挣脱魔气的禁锢。   温枫良忽而软了语气:“仙尊像不像救他们?”   逢霜修为恢复了些许,闻言惊疑不定,猜测温枫良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温枫良道:“仙尊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逢霜没吱声,在估量温枫良的可信程度。   “仙尊考虑的时间越长,他们死的就越多。”   逢霜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温枫良露出个笑来,似终于等到鱼儿上钩,怎么都藏不住得意的笑容,逢霜冷静地看他,心愈发往谷底沉去。   逢霜意识到,今日不能善了。   “你想我做什么?”   “很简单,本座要你来换他们。”   逢霜一怔,不懂温枫良话里意思,温枫良见状,笑吟吟跟他解释:“你当本座的阶下囚随本座回魔界,本座就放了他们。只要他们不自己找死,本座可以放弃攻打修真界。”   逢霜满眼不可置信:“你……”   “仙尊,时间不等人。”温枫良抬眼看了看天浪宗的方向,修士们和最开始相比,人数已经少了很多,“仙尊不妨猜猜,来的三十多个修士,现在还剩几个?”   仙尊声音低不可闻,温枫良要凑近才能听清逢霜说的话:“……好,我答应你。”   温枫良就笑,慢条斯理拿出他早已准备好的灵针。   要逢霜当他的囚奴,必定要封了逢霜修为,逢霜精通阵法,普通封印显然风险极大,他思来想去都没寻到一个好方法,正苦恼之际,那人给他送来灵针,完美解决此事。   他试过,灵针不会损伤经脉,针一拔,修为就能恢复。   “你先让他们停手。”   “那不行,万一仙尊出尔反尔怎么办。”   温枫良给领头那魔将传音,让他们下手注意点,别把修士们弄死了,那魔将疑惑地挠挠头,不明白自家尊上为何要这样说,但还是遵循温枫良的命令。   修士们在奋力抵抗魔族,他们视作定心丸的仙尊却在不远处的树林里,被魔界新任魔尊摁在地上。   比起恨,逢霜更多的是悔。他后悔之前怎么没听昭戚的劝告,废了温枫良修为,也后悔那日同意温枫良离开青羽宫。   他闭着眼。可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就更明显。   温枫良很认真地把灵针刺进逢霜体内。   十二处大穴,一处不能少,不能多。力度一分不能轻,也不能重。   逢霜全程安安静静,只偶尔克制不住身体自然反应颤了几下。他躺在枯枝碎石上,蓦地想起梧桐山幻境那件事。   都是温枫良衣冠整齐,他身无寸缕,一时竟不知哪一次更为狼狈。   修为如孩童手中的糖水,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不多时,逢霜便感觉不到灵力的存在,没了灵力,身体似乎都变重了。   温枫良抹了把额上沁出的汗,很满意逢霜的识趣,奖励般在逢霜眉心落下比蜻蜓点水还轻的一吻,而后右手一招,魔气凝成一把匕首。   逢霜没发现那个吻,他尚未从彻底失去灵力这件事上回神,左肩猛地一疼,猝不及防从嗓中挤出半声闷哼,温枫良掐着他下巴,逼他睁眼抬头看向自己。   温枫良问他:“疼不疼?”   哪会不疼,匕首在肉里又转又搅,几乎要生生剜下块肉来。分明这种事他小时候经历了很多,早就习惯了,再疼也能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这次比穆谶以往的惩罚都还要疼。   肩疼,心口也疼。   他又忆起一件旧事,温枫良初初嫁给他时,他也做过类似的事。   他想,温枫良是在报复他。   或许温枫良从不曾喜欢过他。   除却最初的半声闷哼外,逢霜再没发出任何声音,温枫良觉得没趣,丢开匕首,看了逢霜片刻,堪称温柔地替逢霜擦去脸上血色。   他目光挪到逢霜肚子,没有术法遮掩,仙尊隆起的小腹清清楚楚出现在他眼前,约有凡间妇人怀孕四个月大小。   “温……”   知道逢霜想说什么,温枫良轻轻嘘了声,逢霜便不再出声。   他拾起衣裳缓慢穿上,整理好凌乱的头发,温枫良转身往树林外走,他迟疑地伸出手,拽住温枫良衣袖一角。   “肚子……”逢霜偏过头,艰难开口道。   温枫良明知故问:“仙尊肚子怎么了?”   逢霜张了张嘴,又沉默闭上,声音轻而飘渺:“没什么。”   本就是他一厢情愿想要的孩子,被他人看见也无妨,又不会掉一块肉。   走出树林时,有用以掩盖他肚子的术法落到他身上,他不太适应凡人的身体,走得慢,温枫良不动声色配合他的步伐。   从山门往上,随处可见战死的弟子。   修士们和魔族的交锋已停止,双方各有伤亡。   天浪宗近七成弟子陨落,余下的皆有伤在身,伤势严重的站都站不起来,杵着剑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温枫良顶着他们愤怒的注视,牵着逢霜走到天浪宗大殿,他居高临下俯视他的俘虏,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传到他们耳边。   “仙尊仁慈,用他自己换你们一条活路,本座答应了,从今日起……”   温枫良话音未落,天浪宗宗主用力呸了一口,大声说:“少惺惺作态,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他转向逢霜:“仙尊,您不必为了我们受制于这魔头,我们天浪宗虽名声不显,但宗内也没有贪生怕死之辈。能杀这……”   温枫良依旧是温和无害的模样,下一刻那宗主被魔气扼住喉咙,一柄漆黑长剑从他右胸穿过,温枫良衣袖一挥,他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被扔出去老远。   天浪宗的弟子们纷纷叫着宗主,奈何他们被温枫良的威压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宗主砸碎了一方雕塑。   “温枫良!”   “本座给他个教训罢了。”   温枫良饶有兴趣地扫过那些恨不得把他剥皮削骨的弟子们,最终将视线停在人群里那个身着蓝白弟子服的少年身上。   上辈子他当上魔尊后已经有点疯魔了,一心想要复活逢霜,这时天浪宗藏着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秘籍的消息传到他耳中,他带魔将屠了天浪宗,没注意有个少年死里逃生。   那时他整日整夜研究那能让时空逆转的术法,不知少年拜了何人为师,修为突飞猛进,与顾白梨一同给他找了不少麻烦,有一回少年还险些毁了逢霜尸身。   他回忆少年的名字,漫不经心道:“除了那个叫秦桓的弟子,其他的都杀了。”   “派人给丹江寒阙一带所有宗门掌教宗主送信,问他们是自己离开,还是本座赶他们离开,”温枫良指了指天浪宗宗主,“去的时候把他尸体带上。”   那几个宗主掌教大都是怕死的主,只有一两个会奋起反抗。   他又随意选了个魔族:“你去清岳仙宗告诉杜瑄枢,本座明日在天浪宗等他。”   温枫良吩咐完转过身,不出意外见逢霜压着怒气道:“你答应过我,不杀他们。”   他勾下逢霜一缕鬓发,在指尖缠绕把玩,笑着说:“仙尊,我可是魔。魔的话,怎么能信呢?”   ——“仙君,魔的话最是不可信。但是我喜欢你这句话是真真的,比魔界娆河终年不灭的命火还要真。”   脑中忽地响起熟悉的嗓音,逢霜有些恍惚,又被头皮传来的疼痛唤回神。   温枫良屏退其他人,此处只剩他们,但在青天白日下,被温枫良按在天浪宗空荡荡的大殿上,逢霜仍接受不了。   带着血腥味的风从大开的殿门吹进来,拂过他肌肤,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逢霜打了个寒颤:“温枫良,我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   温枫良攥住他手腕,力道大的要把他手腕捏碎,温枫良眼里燃着一团要把他烧成灰烬的火。   “你不要?放开你?当初是你巴巴贴上来要我碰你,怎么,这会儿学会装清高了?”   温枫良指腹拂过他额上若隐若现的印记,嗤笑道:“你装清高,你身体答应吗?本座不在这一个月,你是不是忍得很痛苦?”   “炉鼎之身,又怀着孩子,呵。”   逢霜心口疼的厉害,他失了修为,哪挣的过温枫良,不多时温枫良就扒了他衣裳。   肩头的伤没抹药没包扎,在他挣扎期间再次渗出血来,逢霜神智昏沉,殿内青石板的凉混杂着身体的疼,让他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天浪宗某间客房,隐隐约约飘出几声低吟。   夜风寒凉,月色朦胧,将立在院中那人身影拉的很长。   天边泛起鱼肚白,温枫良推开门,见到宛如石雕的顾白梨,没有丝毫惊讶。   顾白梨抬起眼,目光似透过温枫良,透过门板,望见里头被温枫良折腾了一晚上的逢霜。   他看到温枫良,第一句话不是正义秉然的质问,不是转述杜瑄枢的话,也不是怒气冲冲跟温枫良划清界限,而是道:“师尊他有孕在身,是你的孩子。”   温枫良意外地挑挑眉,邀请顾白梨进屋。   屋里的景象让顾白梨睁大眼睛,努力装出来的平静瞬间灰飞烟灭。   他看见他师尊蜷缩在冰凉的地板,身上只胡乱裹了件单薄衣裳,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全是各种痕迹,还有干涸的血迹。   温枫良靠在门边,看顾白梨快步走上前,蹲下.身想碰逢霜又不敢,颤着嗓子喊了声师尊。   距离近了,顾白梨才看到他师尊肩上的伤,他一字一顿道:“温枫良,你畜生不如。”   温枫良也不阻止他抱起逢霜的动作,道:“你可以带走他。不过他一旦踏出房门半步,昨晚本座与他的约定便不作数了。”   “顾白梨,你猜猜,你师尊愿不愿意跟你走。”   -------------------- 第74章   小心翼翼把逢霜放到床上,顾白梨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怒而拔剑指向温枫良,厉声道:“温枫良,师尊与你成婚多年,他何曾亏待过你?”   “丹药功法法器,你缺的想要的东西他哪一样没给过你?你身负魔气一事,他替你瞒了,长落渊那般危险,他有孕在身也愿意陪你去,你入魔离开,他依旧给你找借口,帮你安抚空梧派众人,甚至还想去魔界找你。”   “你究竟怨恨他到什么地步,要这般折辱他!”   温枫良全程安静听着,听顾白梨质问完,才慢悠悠抬眼看了看顾白梨。   “他为我做了很多,那我便该感恩戴德,把他高高供起来?顾白梨,我和他的事,你所知无非一二。”   温枫良轻轻笑了声:“再说了,是他心甘情愿。他不想见生灵涂炭,要我放过你们,放弃攻打修真界,总得给我些甜头吧。”   “你为他不值,那又如何?他就算被我玩死在床上,又同你有何干系?”   顾白梨气急:“……你!师尊当初就不该救你!”   温枫良神色冷淡下来,道:“行了,本座不想再跟你做口舌之争。你这趟来找我想必不单单是为了跟我打一架,杜瑄枢是不是也来了?先去议事厅等我。”   顾白梨再恨,也只得愤愤离去。   温枫良关上门,对榻上的人道:“方才听见了?”   逢霜眉眼间尽是倦怠,他昨夜几乎一眼没合眼,将将睡上会儿,就被顾白梨一嗓子嚎醒。   顾白梨是为他不平,他哪会怪罪顾白梨,只担心顾白梨那席话会惹了温枫良生气。   “寒明性情一向如此,你别跟他多计较。”   温枫良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指腹在他锁骨处的牙印摁了摁,又向下滑,落在他肚子上,他一把抓住温枫良还要往下的手,皱起眉:“寒明还在等你。”   “让他等着。”   温枫良这句话,逢霜便知道温枫良生气了,他下意识往里侧挪了挪,跟温枫良示弱道:“疼。”   温枫良不为所动,将他翻过身,拽过他两只手腕,拿他束发的发带绑了,他挣扎不得,唯有咬牙强忍。   顾白梨和杜瑄枢在议事厅等了半晌不见温枫良踪影,顾白梨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跟杜瑄枢说了两句,匆匆跑出议事厅前往温枫良在的客房。他刚跨过院门,就听到他师尊压在嗓中的一声痛哼。   他顿时如遭雷劈,愣在原地。短暂怔愣过后,是再也克制不住的怒火。   屋内,温枫良扯着逢霜头发,逼他抬起头,凑到逢霜耳边道:“你徒弟现在恨不得杀了我呢。”   他勉强保持一丝清醒,温枫良捏了个诀,让他给顾白梨传音,他努力稳住气息,说出的话仍是断断续续。   不但不能让顾白梨消气,反而让顾白梨拆结界的速度越来越快。   “其实我挺讨厌你有时候自作主张。”   温枫良冷漠将逢霜丢在床上,冷眼看逢霜怔了怔,艰难拉过被褥盖上。   “你恨我。”   温枫良穿好衣裳,回头一笑:“不是恨,是怨。”   他转过身,解了发带,给逢霜掖了掖被子,道:“你对我好是真的,那你想没想过你给的,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对,我那时修为低,怕死,你赠我法器是最好的选择。可是逢霜,那时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怕你,怕你疯起来会杀了我。我们成亲那天,你真的差点杀了我,第二天你和嬴绮看我和灵兽搏斗,我差点被灵兽咬死,还有在朝花殿,你差点掐死我。或许在你看来,这几件事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但在我心里,我过不去,说我小心眼也好,记仇也罢,我忘不了。”   “逢霜,在知晓我是魔族之前,我其实一直都很不忿。修真界修士那么多,为什么跟你成亲的人是我,不是其他人。”   “杜瑄枢派人来空梧派提亲,让我当你的续弦,没人问过我的想法,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我不愿意,我从头到尾都不愿意。可我不愿意也没用,空梧派小门小派,哪惹得起清岳仙宗,何况要娶我的是你,逢霜仙尊。”   “我在空梧派懒惯了,不喜欢修炼,觉得很修炼很无聊,我不想除魔卫道,不想长生不老,不想留名青史,不想成为闻名修真界的大能,我只想快快乐乐的当一条咸鱼,过完这辈子。”   “我不想爱谁,也不想恨谁,爱和恨都太费力气了,我很懒。我想要自由,谁都管不了我的自由。”   “你知道为何我后来会认真修炼吗?不是想和你并肩,想让看不起我的修士们能真心实意地称我一声仙尊夫人。我是想有底气和你提和离。”   “一个大男人,成天被人称作夫人,呵。”温枫良笑了笑,眼里没丝毫笑意,他凝视着逢霜苍白的脸,继续道,“我不知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我也不想知道。至于你对我的……纵容,我很感激。”   逢霜涩声道:“只是感激?”   温枫良想了想,违心道:“只是感激。”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逢霜,你若不自作主张,若是做事前肯问我,有些事对你对我都好,”温枫良隔着被子摸了摸逢霜肚子,“比如这个孩子。”   逢霜放在被褥下的手逐渐捏紧床单,他从没觉得温枫良的话这么伤人,他像毫无防备站在漫天箭雨中,明明已是万箭穿心,温枫良还要对着他心口插上一刀。   他听到他自己说:“……你喜欢孩子。”   “嗯,我是喜欢孩子,我猜的没错的话,你想用这个孩子拴住我,可是逢霜,”温枫良有几分不忍心,仍然选择了说假话,“我不喜欢这个孩子。”   逢霜茫然地看着温枫良,第一次知晓自己有孕般,缓慢道:“你不喜欢她?”   温枫良回答的很干脆:“不喜欢。”   他站起身,不再去看逢霜神情:“你累了就休息吧,我去和杜瑄枢商量协议一事。”   温枫良走时“不小心”掉了把匕首在地上,逢霜靠坐在床头,听到温枫良开门的动静,以及温枫良含着笑跟顾白梨说:“顾白梨,你跟一个魔讲道德,不觉得可笑吗?”   顾白梨回了句什么他听不清了,他们的声音落到他耳中就如同隔了层层雾霭,去看一朵初春半开的桃花,飘渺极了。   他感觉到冷,从肌肤冷到骨子里。   他看到温枫良掉的那把匕首,鬼使神差捡起,他端详着匕首好一阵子,颤着手举起匕首对准自己肚子。   逢霜保持这个姿势良久,终究舍不得刺下去。   他蜷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抚摸肚子,安慰受惊的孩子。   他想起放在观竹殿一列又一列的名字,想起他为这个孩子吃过的苦,想起他也曾满心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凭什么要因为温枫良一句不喜欢,他就要放弃这个孩子。   孩子,是他的孩子。   温枫良神识始终在关注他,见他丢了匕首,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   协议签订的不是很顺利,温枫良也不是很急,大有跟他们耗到底的架势。不过正道宗门每天都有几个弟子失踪,当晚那些弟子的贴身东西就被送到宗门护山大阵前。   约莫过了五六日,在寒阙有一誓死不撤的宗门被灭门后,有宗主拍案而起,义正言辞说了半盏茶,同意温枫良的条件。   ——仙尊作为俘虏,随温枫良回魔界;丹江寒阙一带归还魔界,三日之内将所有百姓迁移;他们向天道起誓,修士们不主动找魔族麻烦,魔族也不在修真界滥杀无辜,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这份协议签订,最愤怒的是顾白梨。   温枫良晓得顾白梨气愤,跟顾白梨小小打了一架,结果那一架还没打完,顾白梨就渡了劫,当场被天道承认,成了继逢霜之后的第二位仙尊。   杜瑄枢一时欣喜又惆怅,欣喜两位仙尊都出在清岳仙宗,清岳仙宗在修真界第一门派的位置又坐实了许多;惆怅逢霜到了魔界,不知得受何种磋磨。   顾白梨从天浪宗返回清岳仙宗,交代晏柳好生修行,便闭关养伤。他想,他要是再强一些,强过温枫良,就能把他师尊救出来。   昭戚听闻消息,将温枫良骂了三天三夜,狼心狗肺畜生不如忘恩负义,什么难听骂什么,声音大的整个青羽宫都能听见。   逢霜仙尊以身饲魔保全修真界这件事并未被大肆宣扬,只说逢霜仙尊受了重伤,要闭死关,气的昭戚又大骂他们虚伪虚荣爱面子。   他还撸起袖子拿起法器扬言要杀进魔界,把温枫良狠狠揍一顿,救回逢霜,吓得嬴绮连忙拦住他,连连劝他不要冲动。   温枫良自然知道修真界的反应,他捏碎手里的传音,昭戚流畅连贯又中气十足的骂声瞬间中断。   嬴绮的传音听得他头疼,他拂了拂衣袍站起,想着他该去见逢霜了。   自温枫良看似心平气和跟逢霜说怨后,逢霜就再没见过温枫良。   那日他撑不住陷入昏迷,醒来就发现自己不在天浪宗。   他手腕脚踝皆被铁链束着,另一头牢牢嵌入石壁之中,他稍稍一动就有撞击声响起。   四周昏暗,只有上方几个孔洞透出几线光芒,能让他辩辩晨昏。   他被关进此处的头一日,就有魔卒给他喂了辟谷丹,除此之外,再无旁人进入。   这间牢房被人遗忘了似的。   他看着孔洞透进来的光,知道自己被关了七天。   牢里的水似乎也不是普通水,凉的很,孩子在他肚子里不满闹腾,他连腾出手揉一揉都做不到。   水牢隔音很好,他听不见外头的脚步声。   藏在石壁里的牢门被打开,光亮顷刻间洒满整间水牢,逢霜闭了闭眼,等适应后才缓慢睁开。   温枫良一身茶白色长袍,站在入口,俯视着他。   温枫良神色隐在暗处,他无法辩出温枫良心情如何。眼睛酸涩,他又合了合眼,与温枫良对视几眼,率先移开视线,这才看清水牢全貌。   水牢很大,一块落脚的石头都无,要进出水牢都得靠船。   温枫良没说话,仿佛是心血来潮来看他是否还活着,他在温枫良将走之际,哑声叫住温枫良。   他说:“水太深,太冷了,会伤到孩子。”   温枫良步伐顿了顿,轻飘飘道:“矫情。”   逢霜望着温枫良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语,片刻之后他低下头,对他的孩子轻声道:“抱歉。”   温枫良再次来水牢是第二日凌晨,逢霜已经晕了过去。温枫良捏了个避水诀给他,那铁链沉甸甸的束着他,显得他更瘦了,好似被风一吹就能吹走。   偏生有个大肚子,里头长着不合时宜的仙魔混血。   温枫良长长一叹,行至逢霜面前,斩断那铁链,抱起逢霜走出水牢。   -------------------- 第75章 75章   逢霜失了修为,又有孕在身,哪能长时间泡在及胸深的水里。   那水也不是普通的水,魔族泡久了都得要命,何况是逢霜。   魔医说,若温枫良再晚去半日,孩子不一定能保住。   温枫良不太敢给逢霜用魔界的药,怕会适得其反,用灵力稳住不停闹腾的孩子,让底下的魔将悄悄去修真界掳个医修。   说来也巧,魔将掳来的医修温枫良认识,不光认识,还挺熟。   那碧色衣衫的医修曾是逢霜仙尊的专属医修,名叫昭戚。   温枫良摁了摁眉心,他对昭戚好感着实不多,赶在昭戚张口骂他前道:“他病了。”   事关逢霜,昭戚只得闭嘴,跟着温枫良去见逢霜。   他替逢霜把脉,眉头越皱越紧,检查完逢霜的情况,施了针,思索后写下药方,又从乾坤袋里拿出几个瓷瓶。   “这是他常吃的安胎药,每天三次,一次两丸。他体内有股寒涩之气,不能随便用药,可以让他喝天参熬的水,效果虽然慢,总比没有好。”   “他现在没有修为,你得帮他把天参的灵气化开。”昭戚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还说到逢霜有旧疾,之前仗着自己修为高没管,让温枫良多注意些。   他说完才想起自己要问的话:“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怎么这么虚弱?”   温枫良看似漫不经心道:“牢里关了几天罢了。”   昭戚忍住怒气:“他怀着你的孩子,你居然让他去那种地方?”   温枫良见状就笑:“那种地方?哪种地方?他是阶下囚,阶下囚不在牢里在哪里?难不成要让他住本座寝殿?”   “至于孩子,” 他看了眼逢霜,道,“又不是本座非要让他怀,是他自作主张。”   昭戚气结,温枫良不想听他说话,给他禁了言,只道过两天再去找他,立刻让魔将把他请出魔界。   他被温枫良这一行为气的不轻,叉着腰又骂了温枫良半盏茶,骂完愁眉苦脸地想,要怎么救逢霜。   逢霜才到魔界几天啊,就温枫良折腾到昏迷不醒,连孩子都差点没了。   他愈发后悔,心想他之前态度就该更坚决些,不能让逢霜放弃温枫良,至少也得让逢霜废了温枫良修为。   苦涩的药味在厨房蔓延,温枫良想了想,往碗里搁了些糖,端到逢霜房间。   逢霜蜷在床上,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无。他捂着肚子,是昏迷中都想保护孩子的姿势。   温枫良又叹了口气,坐到床边,一勺一勺吹凉了给逢霜喂药。   逢霜沉在梦里,四周一望无际都是水,又凉又深,没过他胸口,让他呼吸困难。   不知道在水中待了多久,他肚子疼得很,低头看去,看到水中扩散的血色,顿时慌了神。   他喊温枫良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无人应答。他想摸摸肚子,但他手腕都被铁链束着,那链子很长,像延伸到天边,任他怎么用力都挣不开,反倒呛了几口。   肚子越来越疼,血色也越来越多,他如同站在血海中,听到一声很微弱的哭声,那声音哭着问他为何不要自己。   他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紧接着又听到另一个方向传来同样的哭声,问他同样的问题,两道哭声像无形的网缠住他。   他猛地惊醒。   温枫良刚给他喂完药,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喂颗糖。温枫良尝了口那汤药,即便加了糖,依旧苦的不得了,正在自己乾坤袋里翻找,就看到他睁开了眼。   “醒了,肚子还疼不疼?”   逢霜神色茫然,似还没从梦中回神,听到温枫良的声音,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肚子。   孩子还在。   只是个噩梦罢了。   逢霜垂了垂眼睫,温枫良见他醒来,收拾好药碗就要走:“你暂时先住这里。”   他半靠着床头,拉住温枫良衣袖,轻声道:“我方才做了噩梦。”   温枫良道:“与我何干?”   逢霜手上慢慢使劲,把温枫良往他那边拽,温枫良念着他刚醒,顺着他的力道重新坐回去。   “前几天我仔细想过了,”逢霜没说他做的梦,望着温枫良,不多时又别开目光,不与温枫良对视,“以前是我自以为是,忽略了你的想法,以后不会了。”   “你想说什么?”   逢霜难为情地抿了抿嘴,但接下来的话他又想说给温枫良听。   “随之,我、我……”   温枫良仿佛知晓他想说什么,打断他道:“你想说你喜欢我,你会努力改正你的缺点,对吗?”   逢霜点了点头,唇角抿出些许笑意来,眼里满是期待,温枫良莫名想到上辈子,逢霜也是这般眼睛亮晶晶地说喜欢他。   他压下此时不该有的怜惜和心疼,冷漠道:“可我不喜欢你。逢霜,我以为我跟你说的很清楚了,我不想去爱谁,更不想爱你。”   温枫良抽回袖子,站起身,逢霜微微仰头看着他,听他道:“你改又怎样,我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   “你之所以说你要改,是因为我还没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若我撕毁协议,要与修真界开战,你就不会再说这种话。到那时,你恐怕会毫不犹豫选择杀我。”   “逢霜,在你心里,天下苍生是第一位。”   “不是,”逢霜被戳中心思,慌乱地否认,他又想去抓温枫良,温枫良后退几步,让他的手落了空。   “是。”   他执拗地伸着手,终于抓住温枫良袖子,温枫良眼皮都没抬一下,并指成剑,用灵力把那截衣袖斩下。   逢霜有几分茫然,温枫良便趁着他愣神的功夫离开了,他掀开被子赤脚追下床,跑到门口才发现,温枫良给这个小院施了结界。   其实那日温枫良那些话他听得很清楚,他也很早就明白温枫良不喜欢他,就连温枫良知晓他有孕那几个月对他的好都是装出来的,但他真的放不下温枫良,总想着有一天温枫良会爱上他。   院子不大,房间也不大,只放了几样简单的家具,逢霜坐在窗口,从这望出去正好能望见院门。   温枫良这日并没来,给他送药送饭的是一名魔族侍女。   逢霜摩挲着熟悉的瓷瓶,问道:“你们尊上,去修真界请了医修?”   侍女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逢霜也不再多问,安静用完饭吃完药又到了窗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外头。   第四日,温枫良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里,他轻轻弯起嘴角,看往厨房方向去,他再看到温枫良时,温枫良手里多了碗药。   他矜持地坐着,全神贯注地盯着门口。   温枫良带来了一份契书。与他和离的契书。   他当然不同意,越过温枫良去抢那张契书,刚熬好的汤药洒在他手上他也不在意。   温枫良任他抢,他一目十行扫视一眼,把那张纸撕的碎碎的。   温枫良道:“你撕也没用。消息昨日就传出去了,每位宗主掌教都收到了一份,今日想必已经传遍修真界。随便哪个散修都知道,本尊已与你和离。”   逢霜愣了会儿,却没像温枫良想象中那般发疯,而是很平静地将剩下那点撕的更小,声音也很平静:“我没看见,不作数。”   温枫良将一张新的递给他:“这下呢?”   他仍接过撕了,一遍撕一边道:“我没同意,不作数的。”   温枫良很有耐心,递给他一张又一张,他没接,由着那一张张契书落到地上。   他发狠似的注视温枫良,端起桌上的瓷碗摔碎了,蹲下.身拾起一块瓷片,一步步走向温枫良。   他握着瓷片,尖锐的一段紧紧贴在温枫良脖颈,一字一顿道:“我不曾同意和离。我永远不会同意和离。”   温枫良沉默片刻,忽地冷笑:“本座要和离,需要你同意?”   “想杀本座就再用点力,像你之前在临江那样,”温枫良轻而易举攥住逢霜手腕,感受到逢霜手颤了颤,笑着说,“下不了手?舍不得?”   温枫良刺激他道:“你在临江时出手不是很痛快吗?上次你捅我那一匕首,正中胸口。怎么,这回下不去手了?”   “怎么,这玩意儿妨碍你发挥了?”温枫良扯着逢霜胳膊,从逢霜手指间取出那瓷片,转而将一把灵力凝成的匕首交到逢霜掌中,“用这个,像你上次那样,朝这里捅。”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   逢霜呼吸重了重,反手将那匕首横在自己脖间:“要和离,除非我死。”   一线细细的血线从他脖子上淌下,没入衣领,他看着温枫良,温枫良也很冷静看着他。   “那你就死吧,趁孩子还没出生,黄泉路上可以给你做个伴。”   逢霜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温枫良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袖子,不着痕迹地注意逢霜的动作,嘴上轻蔑道:“你也好,孩子也罢,我通通不喜欢。只是不知在黄泉路上,这孩子会不会怨你。”   “等你死后,本座把你尸体往清岳仙宗山门一丢,让他们都看看,他们曾经敬仰的仙尊是炉鼎之身,还怀了魔的孩子。你猜猜,顾白梨他们会不会很愤怒,来找本座给你报仇。”   “那正好,省得本座一个一个去找他们。放心,本座会让他们来找你的,不光是顾白梨几人,还有整个修真界。”   逢霜手抖的愈发厉害,神情也有些恍惚,他不敢相信,温枫良怎会变成这样。   “你……”逢霜嗓子又干又疼,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与他们签了协议。”   “协议?那东西对本座而言无非白纸一张。”   温枫良凑近逢霜:“要不是本座第一个要打的是仙界,本座会跟他们签这个协议?”   “再说了,协议生效的前提,是你活着当本座的阶下囚。你死都死了,协议还有什么用呢。逢霜仙尊?”   逢霜右手无力松开,匕首落到地上的瞬间变成一缕魔气消散,温枫良不动声色松了口气:“拿死来威胁本座,你想都不要想。”   温枫良摔门离去,逢霜怔了半晌,肚子隐隐作痛,才让他回过神来。   契书散的满地都是,逢霜一张张拾起,他身子开始重了,索性拿过蜡烛,坐在地上将那些契书尽数撕了,又烧得干干净净。   侍女敲了敲门,送来新的一碗药,逢霜乖乖喝了。   药很苦,没放糖,温枫良也没准备蜜饯等物,他倒杯凉水喝了,侍女进来布置好午膳,等他吃完一声不吭将碗碟收走。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他被温枫良拘在小小一间房里,没有书,没有纸,没有笔,没人陪他说话,一声鸟叫都不闻。   他无聊了就倚在窗边,用手指在窗棂写些什么。   有时他会想顾白梨昭戚他们是不是很担心,想修真界的局势,想温枫良要做的事情。   温枫良想攻打仙界,可仙界不似修真界,哪有那么好打,尤其是千年前,仙界出了一位仙君,据说天帝都不是那位仙君的对手。   而且,仙界遭殃,会不会祸及修真界。   他也继续给孩子想名字,可惜他的姓不太好取名,总是想不到他满意的。   或许是他想温枫良的次数太多,以至于他夜里被经脉的胀痛弄醒,竟在房中看到了温枫良。   魔界新任魔尊脸色疲惫,用灵力替他化开经脉里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灵气。他睡意未醒,屋中灯火昏暗,让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伸出胳膊,环住温枫良腰身,脸在温枫良腰上蹭了蹭,迷迷糊糊道:“我难受。”   “哪里难受?”   “都有。”   温枫良这才记起,逢霜是炉鼎之身,他们结了契。   他们之间的缠绵,向来是逢霜主动居多,这次也不例外。   许是以为自己在梦中,可以使点小性子,体验一下被偏爱的感觉,逢霜自己满足后就从温枫良身上起来,不顾温枫良的感受,裹了被子睡到里侧,只留温枫良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后脑勺。   -------------------- 第76章   那日逢霜用死来威胁温枫良,确实让温枫良动了怒,他怒气冲冲离开,又忙着处理魔界的事务,就忘了,等他想起,已过了好几天。   天参水是一日没断过,温枫良估摸着他再不去,逢霜就该遭大罪了。   当时话说的重,也难听,他觉得在逢霜清醒的情况下干这事太尴尬,特意等到晚上逢霜睡着了再去。   哪曾想,逢霜大半夜睁了眼,还迷迷糊糊要跟他做那种事。   做就做吧,逢霜自己满足后就把他撂到一边,自己睡了。   温枫良等了会儿,发现逢霜当真睡着了。他深吸几口气,抑制住想把逢霜弄醒的心思,打算去泡个冷水澡或者自己解决。   逢霜后脑勺就跟长了眼睛似的,他刚一动,逢霜就转过身抱着他,嘴里含含糊糊道:“别走。”   逢霜抱的紧,他怎么都掰不开,劲一使大逢霜就委屈叫疼,继续往他身上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是有身子的人。   温枫良怕逢霜压到肚子又喊疼,也怕逢霜真醒了,放柔声音哄了好一阵,逢霜才勉强放开他一点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好借了逢霜的手。   这么憋屈的魔尊,应该只有他一个吧。   他给逢霜清理好身子,消去所有痕迹,一躺下,逢霜就往他怀里钻,颈侧那道已结痂的伤口随即暴露在他眼中。   明日得让人送些祛疤的药膏来。逢霜肤白,有一点疤就清晰的不得了。   温枫良胡思乱想间,又想起穆谶对逢霜做的那些事。   他避开逢霜肚子,把人抱住。   许是温枫良在身边,逢霜这一觉睡的格外安稳,侍女叫他用早膳,叫了他两遍才把他叫醒。   温枫良天刚亮便走了,没惊动任何人。逢霜回忆昨晚的事,看了看自己身上,没一点痕迹。   ——自他有孕后,温枫良对他态度好了很多,床笫间愿意多亲他,经常弄的他一身痕迹。   他身体也没多少不适。   正要起身,逢霜视线突然凝在一旁的床单上,好似有人在这里睡过。   他坐在床上出了会儿神,侍女又敲了敲门,他如梦初醒让侍女进来。   他迟疑地问那侍女:“你们尊上,昨晚可曾来过?”   侍女是个哑女,做了个不知道的手势,逢霜抿了抿嘴:“你下去吧。”   昨晚果然是他的梦。   魔界的吃食没有青羽宫精贵,习性与修真界不同,小厨房给逢霜做饭的厨子是温枫良特意让魔从人界请来的酒楼名厨,肉与菜也都极为新鲜。   若有一道菜逢霜头一顿没动几筷子,下一顿绝不会再有。不过几天,那几个厨子便摸清了逢霜的口味,便是一碗粥,浓稠和米粒的软烂程度都是逢霜喜爱的。   逢霜用完午膳,又坐在窗边想事情,有魔族捧了东西进来,说温枫良有东西给他。   待那红布揭开,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瓷盒,是祛疤药膏。   逢霜明白温枫良什么意思,沉默着收下。   这东西他乾坤袋里有。在他看来,有没有都一样,穆谶给他留下的那些伤疤又不是这些东西能祛掉的。   昭戚曾经用了好多办法,只是让它们看起来淡了一些,没那么狰狞而已。   后来他对温枫良动心后也想过这件事,他怕温枫良看到他后背觉得恶心,鲜少背对温枫良。   有一次温枫良千哄万哄哄他跪着,他死活不肯脱最后一件衣裳,就连温枫良给他清理身子,他都不敢让温枫良看。   如今,温枫良嫌他身上有疤了。   他侧过头,镜子里清楚显出那道疤,他指尖挑了些药,怔怔看了片刻,猛地将那瓷盒扔出窗外。   逢霜洗了手,抓过帕子仔仔细细擦干。那药膏不知添了什么香,甜腻甜腻的,熏得他直犯恶心。   他实在忍不住呕了出来,侍女听到动静过来,给他倒了水,端走装有秽物的盆。   天参熬的水微苦微涩,逢霜以为魔界的水都这样,喝了几口就再喝不下。   口中萦着苦味,他叫来那侍女问有糖或蜜饯吗,侍女摇头,他便失望地让人出去。   逢霜里衣缝了个内兜,里头藏了颗糖,是他在观竹殿找到的那颗。   他犹豫几息,没吃。   想吃温枫良给的糖,想喝兄长做的花露。   温枫良刚刚安置好丹江寒阙一带的魔族,正准备去看一眼逢霜,一抬头就瞅见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那人青衣碧袍,白发用一根血红的簪子束着,面上覆了张银色面具,露出双淡金色的眼瞳和没什么血色的唇。   “你怎么来了?”温枫良往那人怀中一扫,“今日怎没抱着你的猫?”   “它不是猫,是踏云,”那人道,一张卷轴凭空落到温枫良案前。   “这是什么?”   “穹苍布防图。”   温枫良闻言,打开卷轴。那人将穹苍驻守仙君是谁,师承何人,修为如何,性格怎样,喜好弱点,以及手下仙将数量多少,穹苍地形等标注的一目了然。   温枫良挑了挑眉:“谁说我要先打穹苍。”   那人不言语,手一动,又是几道卷轴,“新芜崖,方道境,如溪顶,云天池,绛河镜。”   “你速度挺快,”温枫良拿起绛河境那张,认真看去。   绛河镜是他必须要去的地方,可以说他之所以答应和那人合作,打进仙界,就是为了要毁掉绛河镜。   绛河镜还在天帝居住的云天池后头,历来由仙界修为最高的仙君领战斗力最强的那批仙将守着,很不好打。   与仙界的第一仗必须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那人给的卷轴中,有一卷是仙界能打的仙君画像。   排在首位的仙君名叫寒敛,天生一副笑脸,却是极冷淡的性子。他是瑶境诞生就存在的神石化形,于千年前飞升到仙界,修为很高,很不好对付。   排在第二位的是温枫良熟悉的一张脸。   温枫良想,若按容貌排,这人当排首位。他还记得这人神色冷漠,于云端回眸时,时光仿佛都静止了。   他也记得这人弯起眼眸时,星辰不再璀璨,万物失了色彩。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容色,是他想捧在心尖的人。   温枫良合上卷轴,将余下卷轴放回乾坤袋。   “我给你的功法你抓紧时间修炼,莫要被一时的儿女情长绊住。”那人离开时道,“下月我会把你的坐骑送来。”   温枫良应下,无心再看魔界的事务,想了想决定去见逢霜。他隐藏了气息身形,脚下踩到什么硬物,低头一看,认出是他让人送去的药膏。   逢霜无事可做,手指一遍遍在窗棂写着什么,神色无比落寞,似察觉有人,往外望了望。   他失了灵力,看不出温枫良就在窗外,只见院里空空荡荡,没人。   温枫良看了他半柱香,走了。   当天傍晚,有魔族送来笔墨纸砚诗集游记画本等物,晚膳后多了糕点蜜饯,不仅如此,逢霜可以不用只在屋里待着,能到院中转转。   逢霜看着那碟明显是从人界买来的糕点,眉梢眼底尽是笑意。   他刻意忘却温枫良那一句句让他难过的话,那一张张被他亲手撕掉烧掉的契书,和温枫良敷衍冷漠的态度,自欺欺人地想,或许温枫良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感情。   不多,只要有一点点,就能令他坚持下去。   他又是好几天没见到温枫良,伺候他的侍女说不了话,别的魔族没有温枫良的命令也不会随便到小院来,更不会八卦闲谈。   故而温枫良领兵突袭魔界以前的地盘川古那天,他一无所知,如往常那般看书练字,拾根树枝慢慢温习他烂熟于心的剑招。   夜里他因浓郁的血腥味惊醒,入眼就见温枫良踏着微弱的魔月光芒向他走来,他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逢霜急急忙忙下床,衣服都没披,赤着脚走到桌前点燃蜡烛。   烛光把黑暗烧出个大洞,他看到温枫良浑身是血,表情瞬间变了,嗓音都跟着颤了颤。   “你受伤了?”   “别人的血。”   温枫良随手把沾满血的外衣扔到地上,任由逢霜把他摸了遍,确认他果真没受伤后大大松了口气。   “逢霜。”   “嗯?”   他叫了逢霜名字,迟迟不说下一句,逢霜疑惑看他,他伸出右手,掐上逢霜脖子,却没用力,大拇指暧昧地抚摸逢霜喉结。   逢霜莫名感到恐惧,不自觉往后仰了仰,温枫良随即微微倾过身,注视着逢霜不停滑动的喉结。   他道:“你不问本座今日杀了谁?”   逢霜对上他眼睛:“……谁?”   “一个姓杜的人。阿霜猜猜他是谁。”   温枫良手指竖在逢霜唇上,轻轻嘘了声,逢霜不喜温枫良这般轻佻的动作,皱了皱眉,别开头道:“你不可能去杀杜瑄枢。你现在要攻打的是仙界,没必要去杀杜瑄枢与修真界为敌。”   “阿霜真聪明,”温枫良漫不经心地夸赞他,手渐渐从他脸颊滑下。   他喉结动了动,垂下眼睫,又很快抬起,望进温枫良眼里,随后怔住。   这般阴鸷的眼神……   他视线一黑,被温枫良拿腰带蒙住眼睛,温枫良也不管他会不会疼,将他翻过身,摁在地上。   “温、温枫良,我不要这样。”   逢霜的挣扎反抗被温枫良轻而易举镇压,他看着逢霜并不光滑的后背,一遍遍用指腹摩挲逢霜后颈那一块皮肤。   他很清楚,逢霜有孕在身,经不起他这般折腾,但他胸中充斥着大量的暴戾情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这个人。   他想看逢霜失态,想看逢霜像上辈子那样,他掐着逢霜下巴让逢霜转过头来。   “你喜欢本座吗?”   逢霜有些跪不住了,他不敢趴下去,怕压到孩子,温枫良也没要扶他的意思。他疼的浑浑噩噩,恍惚间听到温枫良问他,颤抖着点点头。   他视线受阻,看不到温枫良紧紧盯着他,笑容愉悦。   温枫良说:“那你就哭,哭着求本座放过你。”   逢霜最终没让温枫良如愿,因为说完这句话后,温枫良理智就回来了。   “……抱歉。”   长发黏在腮边,逢霜忍痛咬唇咬的几乎要渗出血来,他沁了一身冷汗,被烛光一照,好看的很。   温枫良回过神,把逢霜抱回榻上。   逢霜最先不是生温枫良的气,而是下意识点上温枫良眉心,想看温枫良方才的行为是否是魔气失控所致。   调动不了灵力才忆起,他被温枫良封了修为。   “今日出了什么事?”   怎么这么疯?   温枫良不答,心里门清。   魔喜怒无常做事随心所欲心狠手辣,能有几个好东西,他同样不例外。   他平日里装的再好,也掩盖不住他本性如此。   上辈子逢霜担心他,寻来能压制魔气的法器。   逢霜目不转睛瞅了温枫良半晌,见温枫良不愿说,也就不再多问。温枫良声音低低的,又道:“抱歉。”   “还要继续吗?”   “你受得住?”   逢霜支起身子,吻在温枫良唇角,含笑道:“你轻些就可以。”   他喜欢温枫良喜欢到好像没脾气了,温枫良稍稍软了语气跟他说话、表露出对他半分愧疚关心,他就能自己说服自己不跟温枫良置气。   他想,逢霜,你真的很贱。   夜深人静,身旁人悠长平稳的呼吸在耳边响起,温枫良睁眼望着漆黑帐顶,心想他今夜来分明是要折磨逢霜,让逢霜逐渐对他死心,怎的还适得其反了呢?   -------------------- 第77章   “顾白梨前两日来找我,让我放过你,他愿意代替你成为我的阶下囚,”温枫良吹了口气,满意地感受到掌下的肌肤颤了颤,“你猜本座会不会答应他?”   逢霜摇了摇头,语气很笃定:“你不会。”   “本座为何不会?”   “放我回去,对你的威胁更大。”逢霜稳了稳呼吸,“我不知你为何要攻打仙界,但我知道,你要求稳,你要确保你打的每一场仗都是胜利。在你心想事成之前,你不会容许有别的变故出现。”   “若你答应寒明放我回去,我就会成为那个变故。”   温枫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继续说。”   逢霜被温枫良弄的闷哼一声,缓过那阵痛后,他道:“寒明虽已是仙尊,仍不是你的对手,我不一样。”   他抬眸去看温枫良:“等孩子出生,我能和你打成平手。杜瑄枢他们与你签订协议,无非是因为我落在你手里。”   这是他们都很清楚的事。对温枫良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逢霜若回修真界,仙界那帮人肯定会去找逢霜。   他太了解逢霜了。   现在逢霜满心满眼都是他,任他怎么折腾都不反抗,一旦得知他想毁掉绛河镜,逢霜势必会放弃他。   温枫良摸上逢霜脸颊,慢慢笑出声。他伸出手,掐住逢霜脖颈,缓慢收拢。   他眼里半点温情都没,像看死人那般无情,逢霜后背一凉,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去掰他的手。   他用的劲大,好似要把逢霜掐死在榻上。   “我们成亲那日,你就是这样,”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脖子,温枫良道,“当时留了好明显的印子。”   见逢霜快喘不上来气,温枫良大发慈悲松开手,冷漠看着逢霜一阵阵地咳。这时再掐着逢霜腰身一提一放,那咳嗽就断断续续的,又可怜又让人心痒。   往逢霜身下扫了眼,温枫良道:“顾白梨知道他师尊在我这儿如此快活吗?”   逢霜头还有点晕,没太听清温枫良的话,刚缓过来就被身上的疼痛逼的扬起脖子,痛呼出声。   温枫良手指用力一掐,剧烈的疼痛让他脸都白了几度。   他清醒了,觑着温枫良脸色,俯过身在温枫良唇角吻了吻,说:“我疼,肚子不舒服,你轻点好不好?”   温枫良没吱声,也没放轻动作,他只好咬着牙强忍。   不知忍了多久,一只手突然搭在他肚子上,他一惊,温枫良垂眸打量他几眼,让他起身。   他衣服都来不及穿,茫然站在地上,听从温枫良的指令,侧身对着温枫良。   逢霜很瘦,从身后看去,隐约能看出几分不同,但从侧面看,那肚子就遮不住了。   孩子快十个月了,将逢霜肚皮撑出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弧度。   温枫良恶意地想,再过几个月,逢霜走路就得扶着腰托着肚子,到时候他再把逢霜带去清岳仙宗转一圈,让那些修士们看看,他们敬仰的仙尊表面是高岭之花,实际上早已被魔搞大了肚子,揣了个魔种。   他能想象出那时杜瑄枢的脸色,定然难看的紧。   温枫良回过神来,声音又凉又硬:“丑。”   地面的凉从脚底迅速蔓延到全身,逢霜指尖微微发颤,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终只转过身不让温枫良看。   他忘了他后背有疤,还夹杂着温枫良弄出的痕迹,着实不太好看。   温枫良视线从他脖颈扫到脚踝,道:“背面也丑,看了倒胃口。”   温枫良话音刚落,逢霜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动作僵硬的取过衣裳穿上。   屋里闷的很,他像被抽光所有力气,一步都走不动。于是他道:“你出去。”   温枫良不走。不仅不走,他还随手拾件衣裳披上,绕着逢霜走了几圈,食指挑起逢霜下巴,笑了笑说:“你总想让本座对你动心,凭什么呢?”   “凭你这畸形的,怀着孕的身子?还是凭你这张脸?亦或是凭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温枫良笑容讽刺:“你以为,本座会喜欢这个孩子?”   “逢霜,跟两情相悦的人生的孩子才叫掌上明珠,”逢霜后退几步,温枫良想摁他肚子的手落了空,温枫良也不恼,慢吞吞补上下一句,“跟不爱的人生的孩子,只能叫孽种。”   逢霜不可置信问他:“你叫她……孽种?”   温枫良不甚在意地偏偏头:“不然呢?”   逢霜一时有些恍惚,分明安胎药日日不断,小厨房做的菜避开了全部忌讳,分明温枫良对这个孩子表现出在乎。   可这会儿,温枫良却说他的孩子是孽种。   他怔怔地看着温枫良,面容煞白,眼里既惊且痛,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印。   温枫良突发奇想般唤来伺候逢霜的侍女,当着逢霜的面吩咐那侍女:“去熬一碗堕胎药来。”   侍女震惊地看了眼温枫良。   逢霜脱口而出道:“你敢!”   “本座有何不敢?”   暗紫色的传音从窗口飞进来,温枫良听完就要离去,临走前,他对似乎呆住的侍女道:“还不快去?”   侍女如梦初醒,慌乱跑出房间。   逢霜望着温枫良离开的方向愣了很久很久,他浑身都凉透了,心口大概是疼的,但他太冷了,察觉不出来。   院外起了风,今晚可能要下大雨,逢霜忽地想起还在青羽宫时,也是一个暴雨夜,他被噩梦吓醒,温枫良在窗边,听到动静转头看他,解释道:“窗户没关好。你把被子盖好,别受凉了。”   温枫良关完窗,没立刻过来,拿了件衣裳到屏风后头去换:“雨下的大,风也大,我衣裳湿了点,怕凉着你,干脆换一件。”   身上寒气散的差不多了温枫良才上榻,见他半睁着眼,习惯性把他搂怀里,掖了掖被子,确保透不进一丝寒风,笑着说:“困了就睡,等我做什么,我不会跑。”   他不答,只瞅着温枫良,温枫良很快明白原因:“又做噩梦了?”   温枫良像哄小孩儿入睡那般,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轻声道:“梦都是反的,放心吧,孩子不会有事。”   顿了顿,温枫良再出声时,嗓音愈发轻柔:“谁敢害这个孩子,我就算做鬼也不放过他。”   往日话语犹在耳边,声声句句皆无比清晰,可如今,想杀这孩子的人,却是温枫良本人。   逢霜关上门窗,脱了衣裳,抬腿迈入凉水中。   门外传来敲门声,逢霜闭上眼不做理会。那侍女端着汤药,走也不是,进也不是,正为难间,听到逢霜含着怒意的声音:“下去。”   她犹豫一瞬,把那碗药放在门口,退下了。   夜里果真下起了大雨,逢霜半靠在床头,夤夜无眠。   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他不该那般对待温枫良,也不该在知道温枫良不喜欢他的情况下,自作主张想给温枫良生个孩子。   他被囚在魔界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他见温枫良的次数屈指可数,温枫良大部分时间都扑在魔界事务上。   每隔五六日,温枫良会来找他做那种事,他疼的要命,求温枫良轻点,温枫良就咬着他耳朵含笑说,你以前不是主动要本座睡你吗,此时本座如你所愿,你又矫情什么。   他渐渐觉得温枫良陌生了,他看着熟悉的眉眼,努力想把眼前的人和他记忆中那个温顺乖巧的温枫良对上号。   他失败了。   那汤药侍女熬了几天,逢霜就倒了几天。这日温枫良来时,逢霜正好在倒药,两人隔着窗户四目相对,逢霜率先移开视线。   瓷碗落到地上发出清脆一声。   温枫良神情冷了下来,上前一把攥住逢霜手腕。   逢霜道:“松手。”   温枫良一言不发把逢霜往外拽,逢霜跌跌撞撞跟上他,不知他要把自己带去哪里。   “不想喝药,好啊,那你去把它杀了。”   逢霜顺着温枫良手指看去,一只凶狠的魔兽正在被圈出来的地盘里焦躁打转,时不时低吼一声。   离那魔兽不远的距离,建了几座高台,每座高台里头都坐了个魔族。最高最豪华视线最好的那台子还空着,想必是温枫良的位置。   意识到温枫良想做什么,逢霜白了脸。   替逢霜戴上面具,温枫良道:“仙尊把面具戴好了,万一中途掉了,让他们认出兽戏的主角是你,那你可就真的颜面扫地了。”   逢霜垂下眼眸,温枫良交到他手上的不是盈朝,甚至连最次等的铁剑都不如,只是一把做工粗糙的木剑。   “你便这般怨我?”   温枫良朝他一笑:“仙尊如果害怕了,可以告诉本座,本座在药里多给你放些糖。放心,不会很痛,只需一盏茶时间,她就没了。”   温枫良声音更柔,说是蛊惑也不为过:“仙尊生的貌美,床上也很配合,若堕了这孽种,时日一长,本座必然会对仙尊动心。届时,仙尊想生几个就生几个,本座都会高高兴兴接受。”   逢霜面色不变,并未被温枫良蛊惑,他举起木剑,稳稳当当架在温枫良颈上,却一字也说不出。   温枫良不再与他做戏,两指夹着木剑移开,冷声道:“仙尊莫要让他们等急了。”   逢霜深吸口气,拢好衣裳,温柔摸了摸肚子,像是在安慰肚子里的孩子。不待一旁魔族催促,他便神情冷漠,提着剑大步走向入口。   当初逢霜冷眼旁观温枫良的狼狈,今朝温枫良居高临下看逢霜挺着大肚子和魔兽搏斗,心里并无多少快意。   薄薄的白沙遮挡他人视线,无人能窥探这位魔界新任魔尊的真实情绪。   他放任自己的恶念,说着伤害逢霜的话,做着折辱逢霜的事,即便偶尔有心疼不忍,那感觉也如雾里看花,朦胧且不真实。   他支着下巴,目光虽看着逢霜,思维不知跑哪儿去了,直到被魔兽吃痛的怒吼拉回。   逢霜是剑修,剑法精妙炉火纯青,温枫良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鲜少看到逢霜不动用灵力,只出剑招。   那魔兽终究死在逢霜剑下,颈间插着半截木剑,逢霜拄着另外半截半跪着,血从他胸口不停溢出,润湿一小块土地。   没工夫去管那些魔族的反应,逢霜低垂着头,呼吸沉重,空出来的手一遍遍轻柔地在小腹打转,腹部的坠痛让他连温枫良何时到他面前都不知晓。   他此刻心思全在他的孩子。   温枫良看了他片刻,他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对外界漠不关心。   身体猛地腾空,逢霜下意识皱了皱眉,发现自己被温枫良抱在怀里,眉头皱的更紧了。   瞬息功夫,逢霜就被温枫良抱回小院,他刚被温枫良放到床上就爬起来去找安胎药。肚子疼的厉害,他稍稍迟疑一息,多吞了两粒。   药剩的不多了,还有两三次的量。   逢霜心中酸涩不已,又有怒气萦胸,温枫良即便再恨他再怨他,也不该拿他的孩子出气。   孩子是无辜的。   温枫良叫来侍女,说了几句。   逢霜无瑕顾及温枫良,想来也不会是好话。   血已经凝固了,和布料凝在一起,逢霜面无表情使劲一扯,伤口崩裂,重新渗出血来。   温枫良眉心一跳,看逢霜简单拭去血迹,从柜子里摸出瓶伤药,一股脑倒上去。   他上前去夺逢霜的药瓶,逢霜任由他夺走,他闻了闻,一股刺鼻的味道——很劣质的伤药,是他还在空梧派当咸鱼时,都不乐意用的东西。   逢霜没想从温枫良手上抢回伤药,见温枫良把药瓶扔出窗外,只轻微一愣,随后合上眼睛。   劣质的伤药效果差,疼痛感强,伤口宛如被千百根蘸了辣椒水的针扎一般,不多时,逢霜额上就密密麻麻浮了层冷汗。   温枫良坐在逢霜跟前,拿帕子一点点将那土灰色的药粉擦去。血还在流,根本不是这药粉能止住的。   逢霜失血过多,手脚渐凉。他仰躺在床上,意识逐渐模糊,有一瞬间,他觉得就这样死了也挺好。   兄长弃他,师尊厌他,心上人怨他恨他。   大不了黄泉路上他跟孩子道歉,牵紧孩子的手,一起去投胎。   他不想活了。   -------------------- 第78章   温枫良擦去那些劣质的药粉,在自己乾坤袋里掏出逢霜曾经给他的伤药。   他刚处理好逢霜的伤口,门口便响起了敲门声。   侍女恭敬端着碗进来,温枫良扶起逢霜,要给逢霜喂药。   逢霜昏迷中闻到苦味,牙关紧咬,温枫良喂的药全都从他唇角流出。   “是安胎药。”   逢霜仍不肯张嘴,温枫良无奈,放柔声音喊他阿霜,哄了好一阵他才施舍般张开一点点,喝一口又嫌苦,要温枫良加糖。   温枫良不厌其烦哄他喝药。   孩子在逢霜肚子里安安静静,不像之前受了些许刺激就各种闹腾,温枫良感受了一下,发现孩子的气息很弱,比逢霜被关在水牢险些出事那日还弱。   他想了想,划破手腕,取了些血,捏着逢霜鼻子给逢霜喂下去,而后把空碗一丢,对他最器重那魔将传音:“去清岳仙宗把昭戚请来。”   如今昭戚对温枫良没半分好脸色,一见温枫良就想骂,温枫良依旧赶在昭戚开口前道:“他病了。”   昭戚:“……”   昭戚去看了逢霜,这一看可谓是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场把温枫良宰了,又不得不强忍着怒火先给逢霜检查。   他怕吵醒逢霜,都不敢大声斥责温枫良,只扯着温枫良袖子把温枫良扯出屋子。   他面沉如水,压低声音道:“你就这般恨他?”   温枫良不说话,也不让昭戚说话,干脆利落给昭戚禁言,给昭戚安排个房间住下。   两人出门后不久,有人悄无声息出现在床头,冷淡的目光从逢霜肚子上扫过,轻声一笑,而后抬手掐了个诀。   让魔将把昭戚带下去,温枫良坐在院中发呆,忽感觉到有轻微的灵力波动,忙奔进屋,一眼望去,屋里除了逢霜再无其他人。   他把小院四周查了一遍,同样没找到他人踪迹,他仍不太放心,又用灵力探了探逢霜经脉丹田等位置。   昭戚在魔界待了三天,他原想等逢霜醒了,就跟逢霜痛诉温枫良这无情无义的行为,说不定还能就此让逢霜对温枫良死心,可他被那魔将“请”出魔界时,逢霜都没睁过一次眼。   “尊上,这是小院那位托奴婢给您送来的鱼汤。”   温枫良让逢霜去参加兽戏一事并无别的魔族知道,除了那只魔兽是真的,余下的魔族都是假的,是温枫良用灵力捏出的幻境——逢霜失了修为形同常人,哪看得出来。   同样,逢霜被带出水牢关在小院的事也没多少魔族知晓。有魔族注意到过这座小院,但有温枫良的结界在,他们只当小院里温枫良养的什么人。   这侍女和伺候逢霜的侍女是姐妹,妹妹求到她面前,她没法狠下心拒绝,思忖许久才同意。   她觑了觑温枫良脸色,便见温枫良有些恍惚地停下笔,重复了一遍:“谁?”   逢霜?给他送汤?   还是逢霜亲手做的鱼汤?   温枫良看着放到自己面前的鱼汤,疑惑不解。他前几日对逢霜做的那些事,难道逢霜忘了吗?   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温枫良拿起勺子尝了口。汤色不是很好看,味道也不怎么好喝,盐淡了,很腥。   书房里只剩温枫良一个人,他慢吞吞全都喝完了,特意等了会儿,身体没异样,逢霜没下毒。   他想,他该去见一见逢霜。   刚跨过小院门,就听到逢霜欣喜的声音:“随之。”   温枫良一下子懵了。   看清温枫良的相貌那一刹,逢霜笑容僵在嘴角,步伐放慢。他像是察觉到温枫良不是记忆中爱人的模样,困惑地盯了温枫良几息。   很快,脑中隐隐约约的画面变得清晰,隐下的笑又重新回到他唇边,他步履轻快,如往常那般迎接他的爱人。   “随之,你来了。”   温枫良下意识看着逢霜眼睛,后者眼角眉梢尽是温柔笑意,和他们还在青羽宫时,逢霜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更懵了。   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那日的事情让逢霜受的打击太大,失忆了?   若真是那样,也太狗血太离谱了吧。   温枫良觉得不可能。   温枫良想过很多种他们再见面的情景,基本都是逢霜对他抱有敌意,警惕不甘又愤怒,从未想过这一种。   他想逢霜会不会是装出来的失忆,但他明白,那天他闹的疯,逢霜再喜欢他都做不出装失忆这种事。   逢霜面对他时姿态放得低,不代表逢霜真的一丝脾气都没有了。   “怎么这么看我?”   逢霜没等他回答,自己笑着转移话题问他汤好不好喝。   想起自己喝完了才在碗底看到半枚鱼鳞,温枫良回过神:“还、还好?”   逢霜道:“我头一回做这些,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不好喝你就直说,不用骗我。”   他本想自己尝尝,奈何他闻不得鱼腥。   逢霜犹豫半息,假装自然地牵过温枫良的手往房间走:“要用膳了,你吃点?”   温枫良偏过头,视线落在逢霜通红的耳朵上,鬼使神差没拒绝:“好。”   逢霜就弯起嘴角,说:“我猜你要来,就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你喜欢的菜。鱼我让他们做成豆腐鱼,酸甜口的。”   温枫良转头去看逢霜,逢霜向来讨厌鱼,他也不是很喜欢吃鱼。   “怎得今日想吃鱼了?”   逢霜笑道:“你拢共就钓了三条,被我放跑一条。一条我给你熬汤了,剩下那条不得让你尝尝?”   温枫良脚步微顿,他钓的鱼?   他这几日都待在书房,逢霜这几日昏迷不醒,哪能和他一起去钓鱼?   他心中诧异,面上掩饰的很好:“既然如此,就该留着给你补身子。”   “……无妨。”   逢霜披了件很薄的斗篷,进屋也没脱下,温枫良问他原因,他瞧了眼温枫良,又拢了拢斗篷,半真半假道:“肚子大了,不好看,怕吓着你,遮一遮会好些。”   他说这话时紧紧盯着温枫良,好似要从温枫良神情中看出他想知道的东西来,可最终也是他先移开目光,不敢再窥探下去。   余光瞥见温枫良一怔,他道:“不影响做那种事,我可以背过去。”   对他来说,身体不过是他留住温枫良的工具,比起疼痛,他更不愿意温枫良对他失去兴趣。   温枫良抿了口茶水,不置可否。   逢霜察觉到他的注视,抬眸向他看来:“怎么了?”   温枫良摇摇头,他看着逢霜坐在他对面,唇角含笑地看着他,那些恶念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们的发展实在古怪,前几日还闹到见血,今日又平静祥和到仿佛还在青羽宫那段日子,什么都没发生。   温枫良定了定神,不着痕迹地套逢霜的话。   逢霜看了温枫良几眼,他看透了什么,又不愿承认,若无其事道:“那日我落水,多亏你及时赶来,否则我和孩子都不在人世了。”   落水?   温枫良自以为很轻微地皱了皱眉,却不想逢霜把他所有表情收之眼底。逢霜垂下眼睫,一手覆在小腹上,轻声道:“得跟你说声谢谢。”   温枫良只好说:“不必言谢。”   侍女送来晚膳,皆是精致且美味的菜肴,温枫良那道豆腐鱼在最中间——温枫良闹归闹疯归疯,没一气之下断了小厨房的供应。   随心吃食端来的,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逢霜对那侍女道:“先端下去吧。”   “嫌苦?”   温枫良随口一问,逢霜认真点点头说:“苦,很苦。”   “糕点蜜饯都有,苦什么?”温枫良咽下嘴里的食物,“药里多放些糖。你……落水胎像不稳,药不能不喝。”   逢霜给温枫良夹了一筷子笋片:“那我吃完饭再喝。”   逢霜醒了没多久,就突发奇想想给温枫良做鱼汤,此时有点累了,温枫良见他一脸倦色,道:“累了就去睡。”   逢霜应好,走向床边,走了几步回过头,想问温枫良今晚过不过来。   温枫良侧对着他,支着额角,眉心紧蹙,于是他一个字都没说,安静躺到床上。   逢霜合上眼睛,一遍遍地想他梦里看到的情形——满地都是他和温枫良和离的契书,温枫良冷漠无情地说,让他把孩子打了,以及他握着一把木剑,怀着孩子和魔兽搏斗。   太真实了,真实到不像是梦。   一只手忽地摸上他额头,他才惊觉温枫良还在房中。   “做噩梦了?”   温枫良拭去他额角冷汗,他贪恋温枫良手上那点温暖,却不知周身为何愈发寒凉,他抿着嘴,轻轻嗯了声。   温枫良在想逢霜口中落水一事,突然听到逢霜变重变急的呼吸声,下意识坐到床边。   他心头有事,敷衍安慰逢霜几句,却没有起身离开,逢霜到底困倦的很,被温枫良的气息包裹,不多时就坠入梦乡。   温枫良等他呼吸平稳悠长,才伸出手,一寸寸在他经脉灵台检查。   果然察觉出一缕不属于他的灵力。   温枫良走出小院已经很气愤了,再看到那道身影时更加愤怒。饶是知道这人身份,他对这人也鲜少有恭敬——在他看来,他和这人是合作关系,不是上下级。   他沉声道:“你为何要篡改他记忆?”   那人正在看他写的计划,指出几处错误后,那人头也不抬道:“他还有半颗心。”   温枫良闻言,不自觉摁上自己心口。他体内有逢霜半颗心的事他早就知道了。没有逢霜这半颗心,他不可能这么快这么顺利度过魔血发作的痛苦。   他脸色依旧难看的紧:“那又如何?”   那人转过身,一双淡金色眼瞳无悲无喜看着温枫良,语气平静到不带一丝波澜:“没有他的心,你进不了绛河镜结界。”   温枫良眉头一挑:“要他的心还不容易?”   “容易。但只有他心甘情愿给你的心,才能让你进入绛河镜深处。”   这是什么设定?   “所以你就篡改他记忆,还编出什么落水,就为了让他心甘情愿把剩下那半颗心给我?”   “那是你的事。”   若非温枫良搞那一出,他才懒得管这种事。   “你与他的恩怨情仇我没兴趣,我只提醒你,别忘了正事。”   温枫良当然没忘。他答应这人打上仙界,破开混沌山河阵,这人答应他保住逢霜性命。   虚空中出现逢霜小院的画面,一痕不起眼的光芒在院外飘荡,寻找可以进去的入口。   “最迟三日,仙界会派仙将前来,明面上是跟你议和,实际上他们想找机会杀了他,让他直接从魔界归位。”   温枫良冷笑道:“痴心妄想。”   那人不再言语,与温枫良擦肩而过,留温枫良独自待在殿中。   温枫良处理完一批公务,又发了半盏茶的呆,最终慢悠悠转到逢霜院中。   他捏碎那团光芒,推开门,就见逢霜赤着脚站在窗边,愣愣地望着窗外。   -------------------- 第79章   “又不穿鞋?”   逢霜失了修为,也不知站了多久,脚被冻得微微发青。   他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温枫良还挺惊讶:“你怎么来了?”   温枫良往他手上一摸,凉的跟块冰似的,立刻就皱了皱眉:“我来看看你。你也不晓得多穿两件衣裳,万一冻病了又嫌药苦不肯喝。”   温枫良关上窗,打横抱起逢霜往床边走。这姿势让逢霜肚子全部暴露在温枫良眼中,逢霜扯了扯衣裳,想遮一遮,温枫良胳膊用了几分力,免得他掉到地上。   “遮什么?我又不是瞎子。”温枫良说,“离孩子出生还有几个月,难道我日日都看不见?”   逢霜抿了抿唇,松开手,似有话要说,还没等他开口,温枫良就一把把他塞进被子里。   被窝也凉,没有一丝热气,整个屋子都很凉,逢霜之前没注意,被冷的颤了几颤。   温枫良从脑海中挑挑拣拣选出个取暖的术法施了,自己脱了衣裳钻进去,把逢霜双脚夹在自己腿间,握了逢霜的手边搓边哈气。   屋里慢慢暖起来,逢霜眨着眼安静地看着温枫良。   他这模样又乖又可爱,哪还有半分以前的冷漠高傲,温枫良绷不住脸,一颗心比春水还要柔,在他额上亲了亲。   “下回多穿些。魔界快入秋了,夜里冷得很。”   逢霜点点头,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温枫良,梦里的场景被他丢到脑后,他往温枫良身上又贴了贴,轻声说:“我听到有人在叫我。”   那声音飘渺极了,像黯淡无光的夜里一根极细的蛛丝,随风飘荡着,又绵延不绝。   他不理会便一直在叫他,他被吵的睡不着,就到窗边看看,想找到那声音的来源,没成想他入了神,被温枫良逮个正着。   温枫良稍稍一想,就明白这声音是谁搞的鬼,心里不免有些不耻。   小院有他的结界,仙界的人进不来,就想把逢霜诱出小院。   ——他们为什么会觉得,逢霜作为他的阶下囚,能自由出入结界?   “下回若再听到这样的声音,不必理会。”温枫良道,“别贴这么紧,小心压到肚子。”   逢霜闻言朝后挪了一点点,他想让温枫良摸摸他肚子,但他又不敢,怕温枫良会露出他梦中那般嫌弃神色。   温枫良掖了掖被角,任由逢霜握着他的手,他道:“这几日我要处理魔界结界,可能没时间来找你,你若有事就让侍女告诉我,我得空就过来。”   魔界曾经的地盘都收回来了,温枫良开始考虑魔界结界的事。   逢霜应好,温枫良便道:“睡吧。”   过了片刻,逢霜睁开眼,好似在看温枫良睡没睡着,温枫良捏了捏他手背,嗓音带着睡意:“怎么还不睡?”   逢霜迟疑着说:“我肚子有些不舒服,明天想请个医修。”   温枫良道:“很疼?”   “还行。”   “昭戚开的安胎药呢?吃完了?”   逢霜撒谎道:“嗯。”   那药本来剩的也没几颗,逢霜想,温枫良要检查的话,他就把剩下的藏进衣袖。   “我明日让人去请昭戚来,你现在醒了,说不定也该把那药换换了。”   温枫良翻过身,胳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搭在逢霜腰上,逢霜身子僵了僵,很快那只手就挪到他小腹轻轻摸了摸。   他在黑暗中缓慢弯起嘴角。   翌日一早,逢霜还沉在梦乡,温枫良已经穿好衣裳走了,走之前特意叮嘱那侍女几句。   魔界与仙界只打了几仗,赢得都很漂亮,且每一仗温枫良都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他修为高,下手狠,几次下来,雁衡魔尊的名声在仙界算是传开了。   没过多久,仙界便派使者来魔界,说是要与温枫良议和。   温枫良哪不清楚他们打的什么算盘,议和是假,想趁机杀了逢霜让逢霜归位才是真。   温枫良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他还没完全掌握那部功法,若是逢霜归位与寒敛联手,他可能会输。   逢霜真正的实力和他不相上下,他上辈子能追到逢霜,还是用了计把逢霜坑到阵法里,不然他哪能让逢霜静下来听他说话,逢霜早就举剑朝他砍上了。   温枫良啧了声,不耐烦地看着眼前仙风道骨的仙君,他一直都觉得仙界的人很虚伪,除了逢霜。   他漫不经心想着仙界那群人的弱点喜好,又想,昭戚这时应该到了魔界,肯定得跟逢霜骂他——畜牲禽兽什么的——昭戚爱骂人,又骂不出花样来。   那仙君口才相当不错,说的是天花乱坠,但凡昭戚跟着学学,也不至于那几个词翻来覆去地用。   温枫良支着额头,盯着那仙君张张合合的嘴,思绪又渐渐飞远了。   他不晓得一切尘埃落定后,逢霜还会不会原谅他,他想,到时候逢霜原不原谅他,他都不知道了。   以逢霜的性格,八成可能不会原谅他。   那仙君见他明显出神,一边东拉西扯想把温枫良拖的更久,一边悄悄给他同伴发传音,要他们加快速度。   桌上的茶失了热气,温枫良指尖在杯口一点,茶盏中又冒出缕缕白烟。   茶盏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温枫良终于把目光移到那仙君脸上。   魔界新任魔尊微微一笑,语气轻快道:“本座不同意。”   话音刚落,那仙君察觉到危险,还没等他出手,一柄长剑从他身后浮现,精准无误捅向他心口。   温枫良伸出手,隔空将那仙君的仙核从识海中取出,右手一捏,那仙核就像被捏爆的葡萄,化作点点光斑消失在空中。   那仙君连尸骸都没留下。   温枫良理了理衣裳,从座上起身。   院里,逢霜在与昭戚聊天,忽地感应到什么,侧头往外看了看。   方才他感应到了强烈的杀意。   他看不见,离他十步之外的结界悄无声息裂开一痕,有人正要取他性命。   透明的长刀停在他颈后,再无法前进分毫,忽有一缕清风拂来,吹起他几根发丝。   凉意稍纵即逝,逢霜垂下眼睛,打断昭戚喋喋不休的话:“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你有个屁的分寸!”昭戚一拍桌面站起来,石桌表面被他生生拍出几道痕迹,他指着逢霜鼻子怒道,“你几次都快被他折磨死了!”   “你声音小些,吵到孩子了。”   昭戚瞪着他,突然泄了气:“他温枫良到底好在哪里,能让你这么执迷不悟,和离了都舍不得他。”   “和离?”   昭戚拧眉道:“你不知道?”   逢霜认真想了想:“不知。”   “这件事修真界都传遍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   昭戚眉头皱的更紧:“他瞒你做甚?”   逢霜不做声,他忆起他做的那个梦,满地都是温枫良与他和离的契书。   或许,那不是梦,温枫良也没有瞒他,是他自己忘了。   这么重要的事,他又怎么会忘?   逢霜蜷了蜷手指,心口疼的要命,让他没力气再继续想下去。   昭戚见他脸色难看,手紧紧捏着桌边,身子摇摇晃晃的样子,明白自己戳了他痛楚,也不再提这件事。   两人相对沉默几息,逢霜道:“我的药吃完了,你还有么?”   “走的时候带了两瓶,想着你能用上。”昭戚叹了口气,把瓷瓶交给逢霜,又让逢霜伸出手来给逢霜把脉。   他到魔界有一盏茶功夫了,才想起他来这里的正事。   “孩子没事,上次惊着了,吃药养几天就好。”   逢霜嗯了声,看了眼周围,昭戚顿时领会到他的意思,掐了个结界把他们罩住。   逢霜从怀里掏出块手帕:“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药。”   手帕里是药渣,是昨天他没喝,偷偷倒了的那碗药。   昭戚指腹捻了点,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我给你开的药,安胎的。不过里头有几味药换过了,不是我给的药材。虽然也有效,但药材本身年份太小,生长地一般。炮制那人修为低,水平也低。对你来说,药效不够。”   “我喝着味不太对。”逢霜放下心来,将那手帕重新放回怀中。   昭戚目光沉沉看着他:“你在怀疑什么?”   “是我想多了。”   逢霜低下头看昭戚新开的药方,方子有变化,其中有些药他看得懂,确实是安胎的,还有的他全然不懂。   “逢霜,你怀疑我想害你的孩子?”昭戚提高音量,“我若想害你的孩子,何必费心费力给你炼安胎药!”   逢霜情况特殊,寻常药物对他起不了多少作用,在青羽宫时,他吃的每一粒丹药都是昭戚耗费大量灵植灵力精力炼制的,喝的药也都是昭戚守在厨房亲手给他熬的。   “不是你。”逢霜无奈道。   昭戚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怀疑……他?”   最后一个字轻的不得了。   逢霜看着昭戚,没承认也没否认。   此地不是能说这种话的地儿,即便加了隔音结界昭戚也不放心,他从身上摸出个可以传音的法器递给逢霜。   “你把它藏好,有需要就叫我。”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和顾白梨拼了命也得把逢霜救出来。   逢霜抬手接过:“多谢。”   “谢什么?”昭戚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逢霜犹豫了一下,没问浮微,而是道:“寒明如何?”   “看着比从前更冷了,话也少了很多。跟你一样,是个不爱管事的主。”   “墟光呢?”   逢霜失了修为,感应不到那封印还在不在。   昭戚道:“长落渊的封印破了,墟光投在温枫良麾下,有的魔物投靠魔界,还有的在人间流窜,伤了不少百姓。”   逢霜神色黯淡:“是我的错。当初是我太过自信,以为能……”   昭戚打断逢霜的话:“哪是你的错,分明是他温枫良的错。”   他也不在意这番话会不会传到温枫良耳中,又骂温枫良狼心狗肺不是东西,骂完叹息一声对逢霜说:“我是真担心你。”   “你如今修为被制,还怀了个魔胎。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你躺在床上,脸色比纸还白的时候,有多害怕。”   他怕的事有很多,怕温枫良折磨逢霜,怕逢霜肚子里这个孩子出什么事,更怕孩子出生时逢霜会挺不过去。   逢霜拍拍昭戚胳膊,示意昭戚安心,他说:“我不会死的。”   不知是否是温枫良故意为之,到天黑都没人来请昭戚离开,他瞅着天色,溜达到小厨房,给逢霜熬了药。   两人一同用完晚饭,又说了会儿话,昭戚到隔壁睡去了。   逢霜半夜起来喝水,便见温枫良披着一身月色进屋,问他今天开不开心。   “开心。”   “那就让昭戚在多住几天。”   逢霜目光在温枫良面上一寸寸扫过,笑着说好。   -------------------- 第80章   翌日昭戚起床洗漱完,看到温枫良在陪逢霜用早饭。说是陪,实际上是逢霜在吃,温枫良坐在一边,时不时抿口粥。   见到昭戚,温枫良还很有礼貌很温和地朝昭戚点了点头算作招呼,而后温枫良在逢霜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站起身离开了。   逢霜微笑着目送温枫良。   昭戚压根没问温枫良何时来的这种废话,他看着继续用饭的逢霜,深深叹了口气。   “有你喜欢的菜,厨子手艺不错,你尝尝。”   昭戚欲言又止,食不知味吃完饭,待那侍女收拾好碗碟退下后,逢霜捧着还在冒热气的汤药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骂我恨铁不成钢,亦或是我执迷不悟,”白烟袅袅,模糊了逢霜眉目,他视线越过那烟,看向小院门口,轻轻笑了声。   “你能出结界吗?”   昭戚疑惑看他,他道:“你试试。”   昭戚试了,畅行无阻。逢霜面不改色喝完药,看也不看桌上各式各样的蜜饯点心,他慢慢地朝昭戚走去,在距离昭戚半步的地方停下。   “我出不去,”手掌贴在透明的结界上,逢霜注视着昭戚眼睛,说,“他心情好了,我可以在院里走动走动,他心情不好,我只能被困在房间里。”   逢霜收回手,往后退了好几步:“我昨晚问过了,关于我与他和离的事,没人敢告诉我,但他们的表情却不是这样说的。”   温枫良若真与他和离了,势必会让修真界和魔界都知道。   “你帮我问问,随便找个魔族,问问。”   到底还存了几分奢望,逢霜轻声说:“若是真的,你就给我买包糖,要最甜的。”   逢霜一晚上没睡好,一闭上眼就是温枫良对他说他们和离,这两个字似乎化作了实体,在他周围不停地转来转去。   它们变成了囚笼,将他困在里面,他无论怎样都出不去。   温枫良躺在他身边,可能是累着了,一直没醒,他就盯着温枫良看,心中又空又疼。   他抬起手,隔空描摹温枫良面容,想着昭戚问他的话,想他为何会这般喜欢温枫良。   他得不到答案。   爱情这东西,没有缘由。它比天上的云还要飘渺。   就像他喜欢温枫良,温枫良不喜欢他一样。   但温枫良装的太好了,青羽宫那些他们同被而眠的日子,包括现在。   温枫良装的太好了,让他清醒着画地为牢,一遍遍回忆过去,用那些虚假的温柔来说服他自己,温枫良或许对他动过心。   他蓦地感觉到累。   “怎么又在吹风?”   熟悉的声音把逢霜思绪拉回来,温枫良应当是刚从战场上回来,一身盔甲还没卸,身上萦着血味。   怕血腥味冲到逢霜,温枫良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皱着眉看逢霜只穿件单衣坐在亭中。   “魔界入秋了,冷,你该多穿两件。”   逢霜拢了拢衣领,道:“还好。”   温枫良进屋洗去身上的味道,又换了件衣裳——最近他在逢霜这儿待的多,逢霜衣柜里放了他几件衣裳。   他行至逢霜身边,握住逢霜的手,冰凉的温度让他眉头又紧了些许:“还好?你手都凉成冰块了还好?”   逢霜想抽回手,第一下没抽动,他就没再动了:“我方才困了,就在这儿睡了会儿。”   温枫良没怀疑逢霜的话,打横抱起逢霜,只是走了几步,他猛地停住脚步,神色怪异地盯着逢霜肚子。   他刚刚,好像,看到逢霜肚子动了一下。   算了算时间,孩子也该动了。   逢霜半合着眼,眉眼倦怠,像极了他口中说的倦了。温枫良三步并作两步回屋,小心翼翼把逢霜放下,期待地看着逢霜肚子。   过了片刻,逢霜肚子快速突起一块。   笑容从温枫良嘴角溢出,战场上的暴戾情绪瞬间消失不见,他笨拙又轻柔地摸上逢霜肚子,想孩子再动一动。   逢霜躺在床上,衣衫大开,风从没关的门口吹来,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任由温枫良来来回回摸他的肚子。   他温顺又听话,和之前的样子天差地别,温枫良心里隐隐生出不安,刚想开口说什么,掌下肌肤又是一动。   孩子知晓温枫良心思一般,正好踢在温枫良掌心,这一脚力度不小,逢霜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温枫良脸上全都是笑意,他眼睛亮亮的,对逢霜说:“阿霜,他会动了。”   逢霜也笑:“嗯,会动了。”   其实前几天孩子就会动了,逢霜没告诉温枫良罢了。   他打量着温枫良,温枫良又低下头去,认真地看他肚子。他望着温枫良后脑勺,觉得温枫良装的真好,如此欣喜的神情,换他来他定然不行。   又是一阵风溜进屋,逢霜打了个寒颤,温枫良如梦初醒,立刻关上门窗,掐了取暖的术法。   温枫良搂着逢霜,一只手搭在逢霜小腹,怀里人呼吸打在他肌肤上,晕开一片温热的湿意。   他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   “随之,我想出去,”逢霜说,“不是出房间,是出这个院子。”   温枫良搂紧逢霜,道:“外面不安全。”   “不安全,”逢霜低低重复了一遍,“有何不安全?”   温枫良想了想,说仙界这几次仗仗都输,他们咽不下这口气,总想给他找些麻烦。   “城中有他们的探子,你如今失了修为,身子又重,万一被他们发现了,出个什么事,怎么办?”   逢霜扯了扯温枫良袖子,也不说话,就用一种很平静但有藏了点伤心委屈的眼神看着温枫良,温枫良和他对视几息,败下阵来,跟他打商量。   “再等几日好不好?”   逢霜没吱声,撒开手翻过身去,背对着温枫良,温枫良还没从孩子会动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见状妥协道:“明日,明日我就带你出去。”   “当真?”   “当真。”   温枫良寻到逢霜的手握住,叹息似的说:“也该让你出去走走,散散心了。”   魔界虽然也有城镇街巷,但比起人界,更像是刚从村落发展起来的。   魔界的天永远蒙着一层灰色,不像人界有一碧如洗的蓝天,阳光看似暖和,实则没多少温度。   各种小吃闻着香,原料却千奇百怪,模样也狰狞难看,逢霜自认为再恐怖的东西都吃过,仍在看到其中一样吃食时控制不住吐了。   温枫良一边给他拍背,一边道:“好些了吗?”   取出清水让他漱漱口,温枫良拿着帕子一点点拭去他手心冷汗,牵着他往城外走。   “魔界没什么好东西,就算是有,除了魔族,也不一定能吃下去。”   “魔界啊,是被太昌祖神抛弃的地方。魔呢,也是被太昌祖神遗弃的造物。”   “我从典籍上看到,最初的魔界是一片荒芜,魔兽横行,魔族自相残杀,没有亲情,更没有爱情。后来有一位大魔,就是魔界的第一任魔尊,机缘巧合下走出魔界,这才得知天地间还有不同于魔界的地方。”   “人界有清澈的水,漂亮的花,清新的空气,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所有的一切都和魔界不一样。”   “那位魔尊就动了心思,想让魔族迁移到人界。那时神界尚在,神怎会让魔族踏足人界,于是就爆发了一场又一场神魔大战。每一任魔尊都想走出魔界,毕竟谁也不愿意待在这鬼地方。我也不例外。”   温枫良笑了笑,带着逢霜走到一条长河边。这条河看不到源头,水中浮动着光亮,仔细看去,才看清那是一团团燃烧的火。   “魔界不像人界,有壮丽的山河,我思来想去,唯有此处还算得好看。”   “这条河叫娆河,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也没人知道它究竟延伸到哪里去,它从魔界出现之初就横亘在此。”   “这些火叫命火,同样来历不明。它们终年不灭,日日浮在水中。有魔说,死去的魔族魂魄就会变作命火留在娆河里。”   逢霜没说话,他越过温枫良望向远方,娆河很宽,另一边笼罩在沉沉雾气中,只勉强能看清张牙舞爪的黑影。   温枫良道:“那边鲜少有魔族涉足,据说十分危险。有魔族乘船想过去,被娆河水送了回来。”   他没说,那里是他的出生地,连他都记不清的出生地。   天渐渐黑了,命火像一盏盏小灯笼,温枫良给逢霜拢好斗篷:“回去吧,我下次再带你来。”   逢霜仍看着河对面,手抚上肚子,他脑中无端有个念头:他要去。   他如被什么蛊惑,往前踏了一步。   他们本就站在河边,逢霜这一动,直接踩到水里,温枫良被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上岸,掐诀弄干他衣裳。   温枫良很快明白他想法:“你想过去?”   他点点头。   温枫良无奈道:“那过几日好不好?”   逢霜不吱声,温枫良耐心地等,半晌,逢霜道: “好。”   温枫良露出个笑容。   两人转过身往回走,没人注意到本来平静的娆河逐渐泛起波澜,等温枫良察觉不对时,娆河水已涌起巨浪朝他们扑来。   温枫良手疾眼快,一把拉过逢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了个避水结界。   巨浪将他们整个包裹,温枫良皱了皱眉,召出昆吾锤,正准备动手,娆河水却突然退却。   岸边景象无一改变,娆河平静如初,若非草地湿着,温枫良还以为刚才的事是他的错觉。   逢霜发觉,娆河里的命火好像更多了些。   温枫良不敢耽搁,携逢霜离去。   回程途中,有人朝逢霜出手,被温枫良及时拦下,那人见自己完成不了任务,心一横当场自爆内丹而亡。   对比,逢霜说:“御下不严。”   “是,我御下不严。”温枫良也不动怒,伸手向虚空一抓,一枚莹白的仙核就落入他掌中。   他说:“魔族可没有这么仙气四溢的仙核。”   逢霜愕然道:“是仙界中人?”   “他们想杀你。”   “为、为何?”   温枫良捏碎那颗仙核,随口道:“可能是他们打不过我,就想从你这下手。毕竟我们的关系,他们都知道。”   逢霜沉默不语,他很想问温枫良,他们是什么关系。   小厨房早已做好晚饭,都是逢霜喜欢的菜色,他兴致缺缺,再鲜美的汤在他嘴里也失了味道。   逢霜犹豫了很久,声音很轻地说:“我们已经和离了。”   温枫良脱衣服的手一顿,逢霜抬起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温枫良,道:“你瞒着我,是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 第81章   逢霜吃了颗糖。   昭戚临走时给他的,说是魔界最甜的糖。他尝了一口,只觉苦到发涩,尝不出丝毫甜味。   屋里又冷又静,温枫良怒气冲冲踹门走了,夜风从门外蹿进来,在屋里转了圈,带走他身上的温度,从窗户溜出。   房门大敞,逢霜坐在桌边凝望着不停跳跃的烛火出神。安胎药冷了,他慢吞吞喝下去,风雪从他嗓子一路冷到胃,又蔓延到全身。   仅余的那一星灯火照不亮沉沉夜色,也驱逐不了无尽凉意。   逢霜其实不想这么快跟温枫良挑明这件事,即便那日昭戚把糖交给他,他也默不作声放在枕头下,心里头还剩一两分幻想。   他知道他这行为很贱。   温枫良近来对他态度温和,他自欺欺人,奢望能让温枫良动心。   话本子里说男人喜欢温顺听话的,说心上人是要追的。   他发现他喜欢温枫良后,就想方设法对温枫良好,他给温枫良丹药法器功法,床榻上主动讨好温枫良,温枫良想提升修为,他就用他最讨厌最恐惧的方法和温枫良双修。   但温枫良说,这些都是他自作多情,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逢霜笑了声。   这声轻飘飘的,逢霜沉在黑夜中,想他的从前,他和温枫良的过往,他们的未来,以及他的孩子。   今日温枫良带他去娆河的路上,他听着温枫良将他不知道的魔界往事娓娓道来,忽然间不想再自己说服自己了。   于是他问温枫良,想从他这得到什么。   丹药法器,灵植卷轴?   他的乾坤袋在温枫良手中,温枫良和他双修过,能打开他的乾坤袋。   那温枫良想要什么,他的修为,还是他的命?   温枫良那时愣了愣,他盯着温枫良眼睛,看到了心虚和愤怒。   那愤怒越来越旺,像一星火点落到干草堆里,不多时就燃起滔天大火。   逢霜意识到,温枫良越是生气,就代表温枫良越是心虚,他猜的越对。   他记忆中那个温和到像兔子的印象,又淡了许多。   温枫良气呼呼走了,一连数日都没踏入小院半步,逢霜也出不了房门,他又被温枫良囚在小小的一间房,只能从窗户窥见一方灰沉沉的天。   逢霜望着窗外,昭戚给他的法器被他谨慎藏起来,还没到用的时候。   他想走,但不能走。   枯黄的树叶打着旋飘到地上,逢霜移开目光,移向突然出现在房中的人。   他有将近一个月没见到温枫良了。   时值黄昏,天色昏沉,温枫良背对着光,逢霜看不清温枫良的表情,只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他有些难受,不自觉往后仰了仰,心想他曾靠着一把剑杀出仙尊的名头,如今闻到血腥味却想吐。   当真是,可笑。   对于逢霜那日堪称平静的询问,温枫良刹那间毛骨悚然,他说不出他的目的,只好借着怒意离开。   他站在逢霜看不到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看逢霜坐到天光熹微才去睡,看逢霜一日比一日沉默,身形一日比一日瘦。   逢霜难过,他又何尝不难过。   有时候他想,干脆他把所有事和盘托出算了,可是……那人说的话,纵使他并非全信,却也不敢不信。   他想做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件事。   为此,他可以不顾一切。   他看了逢霜几天,余下的时间不是在修炼就是去找仙界的麻烦。   这日他刚从战场上回来,那些仙兵仙将根本没让他心情愉快,反而让他更加暴躁。   见逢霜皱了皱眉,眼中露出些许嫌弃,那股从未消下去的怒火愈发旺盛。   暴戾的情绪在他胸口来回游蹿,他压不下去也懒得压了。   撕破脸就撕破脸吧,早些让逢霜对他死心也挺好。他还不信了,没有逢霜心甘情愿给的那半颗心,他当真进不了绛河镜深处。   他朝逢霜伸出手,手指还有没完全干涸的血迹,逢霜坐着不动,静静地看着他。   温枫良上前几步,指腹拂过逢霜脸颊,留下一痕半干的暗红,又钳着逢霜下巴让逢霜仰起头。   逢霜冷静地思考,没有修为没有匕首,也没有任何尖锐的能当兵器的东西,他跟温枫良动手有多少胜算。   一分都无。   温枫良的手向下,逢霜意识到温枫良想做什么,面色难看地推开温枫良,想要出门。结界挡住他的步伐,他转过身面对温枫良,一字一顿道:“我不愿。”   温枫良一步步向逢霜走去,笑道:“你不愿又有什么用?”   逢霜下意识护住肚子,被温枫良摁着脖颈跪在地上。   魔界又起风了,夹杂着雨,从没关的房门飘进来,一丝丝扑到逢霜身上,很冷。   他后颈被温枫良咬破了,渗出了血,又被温枫良舔去。   温枫良问他:“害怕?”   逢霜当然害怕,再过半盏茶,侍女就该送晚饭来了。他已经足够狼狈,不想再更狼狈。   温枫良就笑,笑声很愉悦,他居高临下看着逢霜,看到一截垂着的,修长的,白皙的脖颈。   魔的天性就是破坏,温枫良也不例外,他念着逢霜的名字,好似要把逢霜细细嚼碎吞下去,半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逢霜,”他伏在逢霜耳边,满意地看逢霜身体颤了颤。   雨渐渐大了,逢霜跪不住,又怕趴着会压到孩子,咬着牙苦忍,温枫良看他这模样只觉十分痛快,手放在他背上一点点往下压。   “不……”   逢霜用尽力气撑着胳膊,不让温枫良得逞,他疼的面色雪白,痛哼被他吞回腹中,身子颤的越来越厉害。   好在那侍女没来,能让他留下最后半分尊严。   他硬生生被温枫良折腾到昏迷。   温枫良抱逢霜回床上,看逢霜仍紧皱着眉。过了半晌,他手腕一翻,一把灵力凝成的漆黑匕首出现在他掌中。   匕首一寸寸逼近逢霜心口,即将刺进去之际,一抹亮光照亮天空,一道天雷在他头顶劈响。   匕首瞬间消散在空中。   温枫良注视着天,那道天雷在警告他。   上辈子他趁逢霜熟睡时想剜心也是如此。   天道在警告他。   呵,天道。   算什么东西。   温枫良嘴角弯出嘲讽的笑容,扯过被子胡乱给逢霜盖上,抬腿出去。   不少魔族被这道天雷吓了一跳,魔族渡劫不走天雷,在温枫良来之前,大部分魔族从生到死连天雷长什么都没见过,今天他们却接连见了四道天雷。   一道落在逢霜房间上空,余下的三道在温枫良离开房间后,隔一会儿劈一下,每一道都直冲温枫良而来。   温枫良不察,被第二道劈个正着。他立刻闻到了焦糊味。   温枫良:“……”   魔界新任魔尊闭了闭眼,打散第三道天雷,忍无可忍厉声喝道:“你劈够了没?!”   第四道天雷闪了闪,仿佛听懂了温枫良的话,没劈下来。温枫良冷笑几声,理了理头发衣裳,刚走两步,那道天雷从天而降,正正劈在他身上。   温枫良深吸口气,脸色阴沉至极,沉声道:“你再劈,我和他同归于尽。”   第五道天雷在浓厚云层中翻涌,迟迟没落。天还下着雨,温枫良浑身都湿透了,衣裳也被天雷劈的破破烂烂。   他没兴趣让魔族们神情各异地打量他,一挥袖子回到寝宫,那道天雷跟着他移到寝宫上方,响了片刻没了。   温枫良松了口气。   这一场雨后,魔界就入了冬。逢霜淋了雨,受了寒,夜里烧的昏昏沉沉,被褥不是很厚,他便挣扎着起身,取出衣柜里的厚衣裳铺在上头。   依旧冷。   不光冷,孩子也不安分,他蜷在床上,迟钝地想,是他活该。   半昏半醒间,他感到有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他努力睁开眼,视线朦朦胧胧,看不清眼前人是谁。   那人拧干帕子放在他额上,任他抓着自己袖子,他冷了给他捂手,他热了踢被子想办法给他降温,在床边守了他整整一晚。   逢霜清醒是在第二日午后,侍女端来饭菜和安胎药,他哑着嗓子问侍女,昨晚可有人来过。   侍女眼眶微肿,似是哭过,给他倒了温水让他喝下,才摇摇头,手上飞快地比划。   她速度太快,逢霜不太看得懂,但隐约明白侍女想表达的意思,他道:“不关你的事,不用自责,是我自己疏忽没关窗。”   或许真的是他的梦。   也是,温枫良哪会来照顾他。   侍女落下泪来。   以逢霜的视角,看不清他锁骨处的痕迹,他用完饭喝完药又睡过去,侍女急急忙忙跑出小院,去找她姐姐。   她姐姐也是侍女,哪有本事请得动魔医,就算是请动了,也进不了小院。姐姐想了想,认为还是得去找温枫良。   温枫良在与人商量事情,被敲门声打断。姐姐隔着门看不到温枫良表情,惶恐不安把逢霜的事情说了。   里头静了几息,传来魔尊清晰的声音。   温枫良很爽快地让魔将去人界请大夫,不找大夫——他不想再听昭戚骂他。   那人道:“他记起来了?”   天雷动静大,瞒不了,那人稍微一想,就明白事情原委——温枫良想强剜逢霜的心。   他轻轻笑了笑,觉得很好笑,又在意料之中,逢霜还没发挥作用,祂肯定不会让逢霜死。   逢霜没归位,哪怕是经天雷淬体,也是一副凡胎,这时候被温枫良剜了心,必死无疑,死了还归不了位,多可惜。   祂没时间再培养第二个逢霜了。   温枫良看着卷轴,思考下一仗该打哪个地方,怎样打。他实在不想跟这人透露太多,随口道:“不是。”   “你别想着再封印他记忆,上回我们刚见面,他就怀疑我了。”   逢霜又不是傻子,温枫良说:“落水,你也真能想。你别再掺合这件事,绛河镜深处我总会有办法进去。”   温枫良抬起头,正巧与那人四目相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一亮,如阳光下漂亮的琥珀,让他恍惚一瞬,忘了要说的话。   “那功法你练到第几层?”   温枫良脱口而出:“第四层。”   那人眼中溢出笑意:“你要勤加修炼,不可懈怠。”   指了指舆图上某个地方,那人说:“你练到第六层,就去这里。这里有个阵法,你去破开它。”   用血,破开它。   “你既然不想要他的心,就从这里入手。”   只要阵法一破,他就能把逢霜骗回绛河镜。   温枫良颔首,那人在他眉心点了点。   等那人气息彻底从书房消失,温枫良嫌恶地拿帕子擦了擦额头,指尖冒出火来,把那帕子烧了。   他留了个傀儡在书房,自己隐藏了身形气息,走进逢霜的小院。   大夫还没来,逢霜两颊泛着不自然的红,呼吸滚烫,温枫良探手一摸,那块用来降温的湿帕子都热了。   温枫良拧着水,猛地想到他昨晚好像弄在逢霜体内,没给逢霜清洗。   逢霜不会肚子痛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到他还要做的那些疯事。   逢霜日后能原谅他才怪了。   -------------------- 第82章   逢霜发了一场热,愈发坚定一些事情。   温枫良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他,他再温顺听话都没用。目前比起如何让温枫良对他动心,更重要的是怎样保护他的孩子。   孩子有十二个月了,他能明显感觉到,到魔界这段时间里,孩子气息在逐渐减弱。   他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温枫良恼羞成怒,断了小厨房的新鲜蔬菜和水果,小厨房那几个大厨也被温枫良送回人界。   不仅如此,他原本有个伺候他的侍女,和一个给他煎药的小厮。温枫良撤走了那个小厮,把侍女调到别的地方去了,不能再全天伺候他,每次快到饭点才能给他送饭,送完就走。   好在他可以出房间了,能自己给自己熬药。   昭戚给的安胎药他还有,但他想,温枫良恨他,想必不会再让昭戚来看他,这些丹药得留着,以防万一。   汤药他能自己熬。   他身子重,守在灶前不是很方便,温枫良撞见过一次,他捧着肚子艰难站起身,锅里冒着一股股热气。   他在烧热水,洗漱,灌汤婆子。   见温枫良站在门口,逢霜只看了一眼,仿佛温枫良不存在,自顾自忙活。   天冷了,小院没有取暖的阵法,也没有火炉等物,屋里冷得像冰窖,唯一一个汤婆子还是那侍女偷偷塞给他的。   他放在被褥下,过一阵子就能暖和些。   小厨房离房间有段距离,逢霜不敢太用力,便一趟趟地提,累了就稍稍歇息会儿,等他弄好,水温已经不太热了。   他除了衣裳进入浴桶,沐浴完毕后裹着单薄的里衣钻进被窝。   温枫良还站在房间里看他,他不在乎,把汤婆子往肚子这儿挪了挪,兀自闭上眼。   “逢霜。”   温枫良叫了他一声,他听见也当没听见,呼吸平稳悠长。   温枫良等他熟睡了,上前摸了摸他的手。他向来体温低,现在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   逢霜睡梦中也是冷的,他行走在冰原,举目四望除了白茫茫的雪再无别的色彩。   他走在雪中,不知走了多久,忽听到有人叫他,他转过身,胸口却是一痛。   温枫良弯起嘴角,眼中毫无笑意。匕首在他体内转了几圈,拔出来。他低头看去,看到有血顺着温枫良手臂淌下,温枫良五指间攥着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逢霜想,或许他知道温枫良想要什么了。   “你……能帮我买些药材吗?”   逢霜难得这般难堪,他握着一枚成色极好的小玉牌,是浮微给他的唯一一份礼物。   他把那玉牌交给侍女,轻声道:“我不晓得魔界物价如何,这玉牌勉强算个法器,应该能值些钱。药材不需要太好。”   侍女红着眼眶,连连把玉牌往他那边推,她跑到结界外,表示自己一定会给他买。   逢霜低着头打量玉牌,又抬眸看了看困住他的地方,自嘲一笑。   逢霜要的药材不是很常见,以侍女的能力,只能买到最次的,逢霜把玉牌递过去,笑了笑说:“当了吧。”   玉牌一直是他贴身放着的,侍女知道这东西对他有多珍贵,他哑着嗓子道:“故人未去,再讨一份便是,东西哪有孩子重要。麻烦姑娘了。”   温枫良昨晚来找他,依旧没顾及他的感受,他今晚一醒来便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连忙吞了颗丹药。   他到厨房熬药,发现昭戚留下的药材用完了。他迫不得已,才让侍女替他买药。   这一次侍女并未空手而返,提了几包药,逢霜一嗅便明白这药是何人所给。   他没开口询问,而是把它们仔细放好。   “辛苦姑娘了。可要进来喝杯热茶?”   侍女摆摆手,后退半步,看着逢霜肚子比划着问逢霜,她能不能摸一摸。   逢霜一怔,侍女打手势说他介意就算了。   “可以。”   逢霜点了点头,侍女笑弯了眼睛,小心翼翼把手心贴在逢霜肚子上。   虽然和温枫良做过很多次,逢霜仍不习惯别人碰他,侍女察觉到他身体僵了僵,只轻轻摸了一下就挪开手。   她对逢霜说,这孩子生下来肯定和他一样漂亮。   逢霜有片刻失神,温枫良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回过神,道:“那便借姑娘吉言。”   侍女不能在他这多待,提起裙角匆忙离去,不多时提着食盒返回,递给逢霜又急匆匆跑回去。   自从没了小厨房,饭菜一贯不合逢霜口味。他不会做饭,也没食材让他练手,只能忍着恶心一口口吃完。   把碗碟收到食盒中,放到小院门口,自有人来收走。   侍女敲了敲门,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样东西,逢霜接过打开,是用油纸包的蜜饯。   侍女说他怕苦,这是她在来的路上买的,让逢霜尝尝,随后她绕过逢霜走进小厨房给逢霜熬药烧水。   今天她休沐,侍女扬了扬下巴,有些小得意,示意逢霜尝尝那蜜饯。   “很甜,”逢霜说,“谢谢。”   如今他修为被封,乾坤袋在温枫良手中,浑身上下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思来想去想到他曾得到的一本功法,好像是魔族的功法。   侍女是普通的魔族,出身卑微,天赋一般,灵力也低,逢霜很有耐心地教了她几个实用的小术法。   她在逢霜的指导下,磕磕绊绊施了个取暖的小术法。屋里有了暖意,她比逢霜还要高兴。   往后几天,侍女一有时间就跑来小院。她练习逢霜教她的术法,逢霜安静坐在桌边,提笔写着什么,偶尔看一看她,纠正她的小错误。   温枫良来的随心所欲,有时一连半月没影踪,有时夜夜宿在逢霜小院,每次来都会把逢霜折腾到险些起不了床。   逢霜跪在榻上,低垂着颈子,被温枫良扯着头发被迫抬起头。温枫良总喜欢凑到他耳边说话,湿热的呼吸扑在他耳上,让他整个人控制不住颤栗。   “你猜猜,本座今日看到谁了?”   逢霜咽下痛哼,默不作声。温枫良能这样问他,遇到的想必是他认识熟悉的人,昭戚,顾白梨,嬴绮,杜瑄枢,亦或是晏柳?   温枫良吻着他耳垂,笑吟吟说:“夕照峰的细琼花确实漂亮的紧。”   他没想到温枫良去了夕照峰,温枫良爱不释手抚摸他脊背,笑着说:“拂晖尊者貌美,性子也烈,只是一见到本座就要打要杀。”   逢霜怔住:“你对拂晖做了什么?”   温枫良满不在乎道:“是他自己要来找死,放心,本座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杀他。”   拂晖常年都在夕照峰,若无天大的要紧事决不会踏出夕照峰半步,听温枫良话里的意思,是拂晖主动去找温枫良。   这不是拂晖那性格能做出的事。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温枫良把玩着逢霜柔软的发丝,稍一使劲逢霜就细细地颤,他满意极了,被拂晖激起的怒火渐渐消散。   他捂住逢霜的嘴,不想再听逢霜说一个字,直到他舒坦了,才松开手,边穿衣裳边看着逢霜一身狼狈痕迹。   “本座没杀他。”   温枫良明白逢霜定然会想办法打探发生的事,他也没打算瞒着逢霜,魔界几乎都传遍了,唯有逢霜被关在小院,一无所知。   侍女趁着送饭的时候,把她打听到的消息写在纸上,压在碗底。   纸上只有几个字,却让逢霜久久怔住。   ——“尊上灭了玄鸿观。”   玄鸿观……   逢霜知道拂晖为何要找温枫良了。   拂晖在定居夕照峰之前,是玄鸿观前任掌教的亲传弟子。前任掌教对拂晖恩重如山,他自然不会在温枫良打上玄鸿观时袖手旁观。   怎么会,温枫良分明与杜瑄枢他们签订了协议。   到底出了什么事?   “知道了?”   温枫良出现在门口,视线从逢霜手上的纸挪到逢霜脸上。   逢霜茫然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本座看他们不顺眼,就打了,”温枫良抿了口茶,笑了一声说,“本座说过了,协议对本座而言,废纸一张而已。”   逢霜说不出话来。   温枫良对修真界开了战,那他留在魔界还有何意义?   继续被温枫良折辱吗?   温枫良看透逢霜想法似的,慢吞吞说:“本座可以放你回修真界,不过……”   逢霜退了几步,听温枫良道:“不过这个孩子不能留。”   逢霜下意识厉声道:“温枫良,你敢!”   “本座为何不敢?”   温枫良一点点逼近逢霜,直至逢霜后背抵在墙上,再无处可退。他慢条斯理地自逢霜脸颊摸到逢霜肚子,语气温柔,内容却令逢霜毛骨悚然。   “你想回修真界,就把她打了。你若舍不得她,就一辈子待在魔界,做本座的禁.脔。你喜欢孩子,就一个一个生,生到你死,”温枫良柔声道,“如何?”   逢霜胸膛剧烈起伏,他望着温枫良眼睛,里头涌动着怒,和他辩不明分不清的情绪。   这不是温枫良,是披着温枫良皮囊的魔。   逢霜真正感到了恐惧,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温枫良低低笑出声:“想好了吗?”   逢霜不做声,修真界他要回,孩子他也要带走。   他护住肚子,神情坚定和温枫良对视。   “哪有这么好的事。”温枫良自己替他做了决定,“你不想喝堕胎药,那就用匕首吧。”   逢霜用尽力气推开温枫良,慌慌张张往门口跑,温枫良动了动手指,无形的灵力化作绳索将他捆住。   “别碰我,”逢霜终于乱了阵脚,他拼命地想调动哪怕一丝半分灵力,可那十二枚灵针把他的灵力牢牢封住,“这是你的孩子,你不能杀她!”   温枫良冷漠道:“本座不需要孩子。”   他蹲在逢霜身侧,看逢霜不停挣扎,眼里充满了害怕和恨意。   “你滚,你滚出去!”   微弱的心疼被更强烈的快意掩盖,温枫良幻出匕首,在逢霜肚子上来来回回移动,好似在寻找最佳落刀点。   “你说,是从这里剖开,还是从这里?”   逢霜完全不敢再骂,亦不敢动弹,呼吸又轻又颤,他紧紧盯着匕首,生怕那匕首落下来,伤了他的孩子。   孩子在他肚子里待了快十三个月了,再等一个多月就该出生,偏偏这种时候温枫良发了疯。   逢霜怕到身体都在抖,他嗓音沙哑,几乎是求温枫良放过他。   温枫良置若罔闻,专心致志端详逢霜肚子,忽地问逢霜:“是男孩还是女孩?”   逢霜不晓得温枫良葫芦里要卖什么药,没吱声,温枫良也不恼,仍用很专注的目光看着逢霜肚子。   逢霜很瘦,怀着孕也瘦。温枫良着迷一般看了半晌,他看够了,举起手,冰凉的匕首尖挨着逢霜小腹的皮肤,缓慢向下压。   疼痛从腹部传来,逢霜不知哪来的灵力,竟挣脱了温枫良对他的束缚。   体内的十二枚灵针有一枚松动了些许,逢霜顾不得太多,用为数不多的灵力破开温枫良的结界就要逃。   他不会让温枫良杀了他的孩子。   -------------------- 第83章   逢霜看到了他的孩子。   小小的,离他不远,被温枫良随意丢在地上,血肉模糊。   他呼吸顿住,脑袋空白,挣扎着滚下床,失了所有理智,眼里只有他的孩子。   可七八步的距离在此时却比七八十里还要远。   他够不着他的孩子。   逢霜猛地睁开眼,下意识伸手抚上他肚子,孩子似感应到他的不安,轻轻踢了他一下。   他怔了怔,才从噩梦中回神,慢慢想起昏迷前的事。   温枫良想杀他的孩子,他靠着那点灵力逃出小院。他灵力有限,还要分出一部分安抚闹腾的孩子,实在不敢和温枫良硬碰硬,只能逃。   他对魔界不熟悉,也不知该往哪里逃,随便选了个方向。   温枫良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他,像一只野兽追逐志在必得的猎物。   他慌乱间逃到了娆河。   宽阔的娆河阻了他去路,娆河水突然卷起波浪,将毫无防备的他卷入河中。   再后来呢?   逢霜想不起来了。   今日天气不错,是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碎金似的洒在地面,逢霜偏头看去,外头残留着余雪,在阳光下缓缓融化。   魔界下雪了。   窗户大开着,不知为何却无寒风袭来,屋里也是暖和的。   逢霜收回视线,低下头解开衣衫,白皙的皮肤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他闻到上好伤药的味道,应该是有人给他抹了药。   他拢好衣衫,从枕头底下摸出瓷瓶,倒出两粒丹药服下。   逢霜不晓得温枫良为何不趁他昏迷杀了他的孩子,他也懒得去想去猜。   爱情令他跌了个大跟头,他在一堵叫温枫良的墙上撞的头破血流,还险些搭上他孩子的命。   敲门声响起,侍女得了他应允,端着托盘推门而入。将饭菜放到桌上,侍女打手势说,他足足睡了三天。   逢霜道:“让你担心了。”   温枫良发了场疯,不知又想做什么,恢复小厨房的厨子和新鲜蔬菜水果,逢霜也不用再自己去熬药。   逢霜仿佛被磋磨断了所有傲骨,只剩下逆来顺受,但看似乖巧的表皮下,他思索着怎样逃离魔界。   既然温枫良撕毁协议和修真界动手,那他也没必要再待在魔界了。   温枫良疯的比他还厉害,他害怕再待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护不住他孩子。   体内的灵针有一根微微松动,温枫良没发现,逢霜悄悄地调动灵力,一点点冲开埋在他血肉里的灵针。   温枫良愈发喜怒不定,总爱在他身上撒气,他装的安静听话,温枫良让他躺他就躺,让他跪他就跪,只默默忍受,不曾说过半个字。   有时温枫良也会摸着他肚子,给他输几分灵力,让他能好受些。   他们同床共枕,各怀心思。   孩子有了灵力喂养,气息不再像之前那么弱,踢逢霜时也更有劲了,逢霜疼归疼,心里欣喜不已。   他积攒灵力,估摸着差不多了,给昭戚传音,暗中商量何时行动。   机会来的很快,温枫良要攻打方道境。   温枫良出兵那天早晨,来看了眼逢霜,逢霜镇定自若喝着药。   温枫良盯了逢霜半晌,逢霜手心生了汗,生怕温枫良发现他有灵力。   “昨晚落了雪,你若无聊,可以出门转转。”目光从逢霜身上扫过,温枫良道,“衣裳穿厚点,冷。”   逢霜不动声色看着温枫良,近来温枫良的举动颇为反常,莫非是察觉到什么?   逢霜垂下眼睫,指尖自小腹拂过,他想,即便这是个陷阱,他也要闯一闯。   他看着舆图估算温枫良的位置,确定温枫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后,才给昭戚发传音。   结界是温枫良所设,他要拆结界势必会惊动温枫良,他们要赶在温枫良回来前离开魔界。   昭戚从头回被抓到魔界就在认真记路,他修为不高,接到逢霜第一则传音就去找了顾白梨。两人候在魔界大门,只等逢霜的传音。   逢霜给温枫良留了封信,说逃跑是他自己决定的,希望温枫良不要迁怒他人,犹豫片刻,写了句什么又抹掉了。   他捏了和他长的一样的纸人留在屋里,给自己施了个易容的术法。   孩子是个魔胎,他不必苦恼魔气一事,再戴个幕篱,竟无一魔觉得不妥。   逢霜成功出了城,与昭戚他们会面。他们刚到魔界大门,温枫良就给城中的魔将传音,倒是没说逢霜跑了,只说有修士潜入魔界,让他们注意。   顾白梨握着本命剑,冷着脸,护着他师尊硬生生在魔兵里杀出一条血路。   踏出魔界大门那一刹那,逢霜回头望了望,整个魔域灰沉沉的,像没有生机的死寂之地。   那些魔兵并未穷追不舍,顾白梨甩下剑上的血,见他师尊面色微白,取出仙舟让逢霜休息。   昭戚在给逢霜把脉,顾白梨跪在逢霜面前,沉声说:“徒儿无能,让师尊受苦了。”   逢霜拉他,道:“非你之错。”   仙舟没去青羽宫,而是去临江昭戚的府邸。   逢霜体内的十二根灵针不算难取,但他在魔界被温枫良一遍遍折磨,如今身体情况极差,昭戚怕骤然拔针,他会受不住磅礴灵力。   逢霜道:“你尽管拔,孩子也需要。”   他们在昭戚府邸住下来,逢霜拔完针还没半个时辰,就叫来顾白梨询问玄鸿观的事。   顾白梨心知瞒不了他,一五一十说了,当顾白梨说到温枫良似乎在玄鸿观里找什么,他心头一跳。   他不晓得原因,只好暂时忽略。   “拂晖如何?”   顾白梨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许:“拂晖尊者重伤。”   逢霜拧紧眉头,他好友不多,拂晖算是他除了昭戚外,最为交心的好友。   他有意去见见拂晖,奈何如今他身子不允许,只得拜托昭戚多加上心。   在他逃出魔界的第四天,拂晖陨落了。   昭戚说拂晖是自尽,一同陨落的,还有玄鸿观前任掌教。   逢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自觉退了几步,心情激荡之下,要生了。   昭戚顿时慌了手脚,他平日里给逢霜把脉开药再熟稔,也不妨碍他不懂怎么接生——倒是在书上看过,但他只觉无从下手。   顾白梨相对冷静些,请了城中有名的稳婆来,又给浮微传音,让浮微过来。   逢霜不在青羽宫那段时间,顾白梨见过浮微,也从浮微那里得知浮微和温枫良父亲的关系。   他师尊毕竟不同于女子。   他们这一群人里,只有浮微经历过这种事。   稳婆哪给男子接过生,被请到屋里来,见着躺在床上的人是个男子,脑袋都懵了一瞬。   昭戚和稳婆在屋里,顾白梨浮微嬴绮在屋外,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听里头的动静。   逢霜始终很安静,疼的狠了才从嗓子眼挤出一两声闷哼。   顾白梨听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即提剑宰了温枫良。   要不是温枫良,他师尊哪会受这种苦。   “寒明,冷静冷静,”嬴绮摁住顾白梨的手,连声劝道。   “这都三天了,师尊怎么还没……”顾白梨长长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浮微心有不安,温朝生温枫良的时候拖的时间也久,险些丢了命,而逢霜……浮微抿了抿嘴,仙魔混血比纯正的魔胎更凶险。   逢霜的灵力大多数都被孩子吸收,昭戚见状不禁后怕,若是他前几日固执己见不给逢霜拔针……   昭戚摇了摇头,甩去杂七八杂的设想,张口要叫顾白梨进来,逢霜忍着痛道:“别叫他。”   哪能让徒弟看到他这般狼狈的样子。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你需要灵力。”   “用灵石吧。”   逢霜话音刚落,门被人推开,浮微道:“我来吧,我和霜儿灵力同源。”   逢霜仍是摇摇头不愿意,浮微知他纠结在哪儿,掏出根黑布蒙住眼睛,柔声道:“我不看你。”   逢霜手上全是汗,摸上去又腻又冷,如同沁着水的玉石,浮微蹲在床头,刚想给逢霜输灵力,逢霜用力攥住他的手,一声哀鸣控制不住从唇齿间逸出。   那声音太痛苦,让浮微忍不住颤了颤,他又想到温朝,那种惊慌更加强烈。   温凉的灵力从手腕进入经脉,汇入丹田,最后被孩子吸收。   昭戚熬了天参水喂逢霜喝下,不知是泪还是冷汗模糊了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嗡嗡作响,他只本能地照着稳婆的话做。   身体忽然轻飘飘的,像飘在云端,逢霜闭了闭眼,被稳婆的话拉回地面。   稳婆说,是个千金。   孩子哭声响亮,逢霜强撑着支起身子,昭戚见状赶紧把孩子交给浮微,自己坐到床头,让他靠着。   “我没力气,怕把她摔了,兄长抱着吧。”   他看着他的孩子,不似刚出生的婴儿那般皱巴巴的,五官看不出像谁,但他无端笃定,这孩子将来一定很漂亮。   最好像他多一些。   孩子被逢霜摸了摸脸,哭声戛然而止。   逢霜咬破指腹,用最后一分灵力封住孩子的魔气,见婴儿额头上漆黑的印记散去,他才露出个苍白的笑来。   他的孩子,是个闺女。   闺女好啊。   可惜他看不到他闺女长大了。   他闺女还这么小。   “小字叫安安,逢安安。”   他想了那么多名字,小字大名都有,到头来只选了个普通寻常的名字。   安安,他希望他的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   逢霜神色柔和,笑着说:“大名就让她抓周的时候自己选。”   “逢霜……”   “叫顾白梨进来。”   稳婆领赏去了,逢霜环顾四周,嬴绮他们都来了,倒像是道别。   也确实是道别。   “顾白梨,我要你收她为徒,将她抚养长大,护她一世平安,”逢霜说的急了,断断续续的咳,脆弱又可怜,“你做不做得到?”   意识到什么,顾白梨双腿一弯跪下,神色哀戚:“师尊……”   “起来,我不要你跪我,我要你答应我,”逢霜提高音量,又咳了几声,随意抹去唇畔血色,注视着顾白梨。   他脸色飞速灰败下去,声音也低了,抓着顾白梨衣角道:“为师求你。”   “为师求你,求你保护她,求你带她走上正途,别像……别像他父亲那样。”   昭戚在叫来顾白梨时就给逢霜塞可以保命的丹药,浮微让嬴绮抱着孩子,自己继续给逢霜输送灵力。   可他们都没能阻止逢霜呼吸越来越弱。   顾白梨眼中含泪:“徒儿答应您。”   逢霜弯起嘴角,他望着帐顶,平静又沉默。   孩子忽地哭出声,哭声很大,哭的很惨。   逢霜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了,但他听到了他孩子在哭。   他强撑着睁开眼,他还舍不得他的孩子,还想再看一眼。   嬴绮见状抱着孩子凑上前,他勉力抬起胳膊,在空中无力垂下。   他终于油尽灯枯,再无半分呼吸。   如一只傲骨尽折的鹤,孤零零死在血泊中。   -------------------- 第84章   几人尚在哀痛,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撞开,磅礴的魔气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闯入房中,顾白梨抬手布了个结界护住他师尊和刚出生的幼儿。   他握着朝淬,神色冰雪一样冷,看着来人一字一顿道:“你还敢来!”   来人对他们视而不见,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逢霜身上。   逢霜面无血色,安静躺在榻上,胸膛没有一丝起伏。   ——逢霜咽气后,昭戚才发现他身下大片血迹。   温枫良对顾白梨的话充耳不闻,他步伐沉重,艰难至极地一步步向逢霜走去。   驻守方道境那仙君难缠,他和那仙君交手到关键时刻,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恐惧,他想也没想,当即抛下方道境的事,马不停蹄往修真界赶。   他先是去了青羽宫,青羽宫寂静无声,昭戚嬴绮都不在,他愣了愣,又凭着微弱的血契找到临江。   他晚了一步。   逢霜死了。   怎么可能呢,他走之前逢霜都还是好好的。   凌冽剑光一闪而过,顾白梨执剑挡在温枫良前面,面上掩饰不住对温枫良的厌恶和恨意。   “滚出去。”   师尊和孩子都在这,他不能在这里动手,万一伤到师尊和孩子就不好了。   昭戚几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以往最疼温枫良的浮微也别开眼,轻轻叹了声。   孩子无缘无故又哭起来,温枫良被这哭声唤回神来,他看向站在最里面的嬴绮,嬴绮侧着身,似乎不想让他看见孩子。   温枫良也确实看不到孩子,他知道,那是他和逢霜的孩子。   顾白梨耐心即将告罄,微微提高音量:“我让你滚出去!”   温枫良不动,沉默固执地盯着逢霜散乱的发和苍白的脸,他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只觉得心里头又疼又空。   “他没有死,”过了几息,温枫良看似冷静道,“天道不会让他死。”   逢霜在修真界陨落后只会归位,恢复仙君的身份。   但温枫良还是很慌,他不晓得他在慌什么,急急忙忙要离开,顾白梨如今恨他恨的不得了,哪会这般轻易让他离去。   他无意跟顾白梨纠缠,挨了顾白梨几剑后寻到机会化作一道流光直冲仙界而去。   温枫良孤身一人行至仙界。   建在云海雾池的仙界祥和平静,丝毫没有温枫良曾经见过的仙君归位的热闹景象。   温枫良尚在考虑如何不惊动仙界混进去,抬眸一看,恰好看到有一仙君从仙界大门出来。   这仙君要去方道境,冷不防有样冰冷的东西抵在他脖子,紧接着一道微哑的声音问他,仙界近来可有仙君归位。   仙君摇了摇头。   温枫良并不相信仙君的说辞,干脆利落把人打晕,拖到偏僻的地方,隐藏气息修为,变作那仙君的模样进入仙界。   方道境打的正激烈,仙界守卫也严实了许多,温枫良沿着记忆里的方向,寻到长垣殿。   殿门紧闭,殿主未归。   上辈子温枫良从逢霜口中了解过,所有历劫的仙君名字都在谯云殿的册子上,仙君们归位的仪式也都由谯云殿操办。   温枫良潜进谯云殿副殿,那册子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温枫良翻开一看,第一页第一行明晃晃写着逢霜的名字。   他猛地合上册子,又打开,依旧是逢霜,他开开合合三遍,逢霜的名字都在上头,亮着金闪闪的光,刺的他眼睛疼。   不可能,温枫良环顾四周,茫然地想,怎么可能。   若是逢霜死后归不了位,那在魔界的时候,为何仙界要派人杀逢霜。   温枫良打了个寒颤,放下册子,悄无声息溜出仙界,他在昭戚府邸门口站了会儿,转过身朝阴司去。   不就是一个复活大阵,他坐拥整个魔界,难道会连复活大阵的材料都凑不齐。   阴司与鬼界不同,鬼界多是鬼修,时时想着搞一番事情。阴司掌管除却神界魔界外,所有生灵的轮回投胎。   温枫良经过黄泉道,穿过血红色的花海,最终停在奈河边。   黑发灰袍的界主来见他,惨白着一张脸,礼貌温和道:“尊上到此有何要事?”   他们身后流淌着上亿年的奈河,浑浊的河水中浮动着一个又一个的小黑点,心有怨念或有所挂念的魂魄不愿去投胎,就会被投入奈河中。   箬笠蓑衣的摆渡人撑着竿,不停地将喝过孟婆汤的魂魄渡到另一岸。   温枫良恭敬行了一礼,他嗓子有点干,说话时带来轻微疼痛。他说:“我想寻一个人。”   “尊上所寻之人姓甚名谁?”   “……逢霜。”   温枫良顿了顿,补充道:“仙界长垣殿殿主,诞生于北渊冰湖,此世历劫,为修真界逢霜仙尊,未曾归位,于今日申时……陨落。”   记录世间生灵生死的册典被收回,阴司的界主说,北渊一族不归阴司管辖,也没哪个地方能管。温枫良瞬间白了脸色,界主道:“既是长垣殿主,那殿主陨落,必有异象。”   温枫良精神一振,他犹豫一下,说想请界主一同去人界看看逢霜。   “阴司界主终其一生不得踏出阴司半步。尊上不必着急,我可以派人同尊上前去,”界主慢条斯理道,“北渊一族身份特殊,疏忽不得。”   温枫良连连道谢,带着那沉默寡言的青年赶回临江。逢霜身旁只剩嬴绮在生疏地哄孩子睡觉,孩子离了逢霜就哭,怎么哄都哄不好。昭戚三人在隔壁房间商量如何复活逢霜。   逢霜房间外有顾白梨设的结界,温枫良一靠近他就察觉到了,昭戚话刚说到一半,他便拎剑冲出房间,将温枫良拦个正着。   温枫良无心跟顾白梨纠缠,简短介绍那青年的身份,顾白梨不为所动,冷漠道:“你滚出去。”   那青年见他们剑拨弩张,掀开衣袖给顾白梨看自己手臂的印记,用以证明他的确是阴司中人。   饶是如此,顾白梨几人仍不是很放心,纷纷进了屋。   温枫良这才真正看清逢霜的样子。   染血的被褥衣裳已经被换了,头发也被整理过,不见先前的狼狈,温枫良一面看一面想,逢霜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   ——好似从到魔界后,逢霜就没胖过。   那青年给逢霜检查一遍,告诉他们,逢霜没真的死去,是魂魄离体,被什么邪术拘住,分散在不同地方。   七日内若聚不齐所有残魂,那逢霜就会永远保持这种状态。   此话一出,昭戚立即转头瞪着温枫良,他尚未开口,温枫良沉声道:“不是我。”   “本座不屑用此肮脏手段。”   昭戚从鼻腔哼出声冷笑,温枫良没理他,问那青年该如何做。   青年给他一件法器,说只要逢霜有残魂在附近,法器就会有动静。   温枫良按照青年所说,取了滴逢霜的血,滴在最中间复杂的符文上。   法器亮起柔和蓝光,温枫良心中一颤,下意识跟随着那蓝光,到了孩子身边。   蓝光愈发明亮,照亮一道极淡极朦胧的身形。   那身形听不见声音,也不知屋内几人有多欣喜,他弯着眼睛,伸出手想摸孩子脸颊,手一次次落空,他恍若未觉,一遍遍地重复这个动作。   法器能找魂但不能养魂,顾白梨翻遍他乾坤袋,没找到适合的养魂法器,正后悔间,一只手伸到他眼前,掌心摊着铃铛似的东西。   “九雀铃,”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温枫良道,“你师尊乾坤袋里的。”   当初逢霜陪温枫良下山,遇到一个想报仇雪恨的书生,书生投胎前,将九雀铃赠给逢霜。   没想到,竟真有用上的一天。   九雀铃是固魂养魂法器类最有用的一种,温枫良递来的这只,当属上上品。   温枫良目不转睛看着逢霜,轻声道:“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比你们更想救他。”   寻找残魂的事交给了温枫良,倒不是顾白梨他们不乐意做,而是那法器在他们那一点反应都没有。   或许是温枫良和逢霜血契尚在,也或许是逢霜……   这想法太过美好,温枫良苦笑着摇摇头,自己否认了。   青年说,逢霜的残魂很有可能徘徊在经常去,或者对逢霜而言很有意义的地方。   温枫良在昭戚府邸找到第二缕残魂,那时逢霜为了大义不得已亲手杀了他,而后跪在血泊中努力想救回他。   他回到青羽宫,推开明昭殿大门,看到一身喜服,笑容温柔又漂亮的逢霜。   那一缕残魂感知不到外界,兀自做着拜堂的动作,温枫良看着逢霜牵着不存在的红绸走进洞房,下一刻又从自己身后进来,拜堂入洞房。   温枫良捧着那法器,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心上的酸涩和疼痛。   他跟着那蓝光,在关押楚映越的暗牢里找到第三道蜷缩在地上的残魂。   接下来是逢霜带温枫良去过的,浮微以前的住所,以及魔界软禁逢霜的那个小院子。   残魂有着很强的执念,温枫良将其收入九雀铃的过程并不顺利,但他没想到,留在魔界这一缕残魂,看见他时,居然开了口说话。   “我不曾同意和离,我永远不会同意和离。”   温枫良一怔,听得残魂继续说:“要和离,除非我死。”   残魂眼里满是哀伤痛苦,他望着门口,坐在地上撕着什么东西。   温枫良清楚,残魂要撕的是契书。   他拿出九雀铃,正要掐诀时,那残魂停下手,精准无误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残魂皱起眉头,冷声道:“我说过了,我不同意和离,你还来做什么?”   温枫良不做声。   残魂站起身来,手里忽地多了样东西,温枫良扫了一眼,发现那是签了他们姓名的合契书。   温枫良记得那青年说,残魂不会出现生前没做过的行为。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残魂捏着合契书,定定站着,一副他不动自己也不动的姿态。   半晌后,温枫良低低一叹,试探着去接那残魂手中的合契书。   他碰到合契书的一刹那,残魂露出笑容,变作一痕流光没入九雀铃。   伺候逢霜的侍女听到屋里有动静,推门往里一看,见着她尊上抬起胳膊,似要接什么东西,久久没动弹。   温枫良回过神,并未与她多言,越过她离开魔界。   还有最后一缕残魂。   温枫良走过他和逢霜去过的每一处,也到过昭戚说的地方,眼见离七日之期只剩一天,最后一缕残魂仍无半点踪迹。   传音灵蝶越过山岭,告知温枫良一则不好的消息。   逢霜的身体,出事了。   -------------------- 第85章   嬴绮率先发现逢霜的异样。   昨晚他照常给逢霜擦拭身子,突然发觉逢霜皮肤不太对劲,手感略有粗糙,他正想告知昭戚,不料孩子又开始哭,他手忙脚乱去哄孩子,哄着哄着就把这件事忘了。   等到第二日,他掀开被子,整个人都愣住了。   逢霜容貌依旧是漂亮的,仿佛沉在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中。但他的身体自脖颈以下,大片大片的皮肤就像是晒干的树皮,呈现出一种没有生命力的质感。   温枫良手藏在袖子里,不自觉轻轻颤抖。   “咔嚓——”   一声轻响从榻上传来,温枫良抬眸,见着昭戚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昭戚四指刚搭在逢霜腕间,那截手腕宛如脆弱至极的枯枝,承受了不该有的分量,折断了。   没有血。   昭戚猛地站起身,他当了几百年的医修,从未没见过如此奇怪的事情。   温枫良笃定道:“他没死。”   他和逢霜的血契还没解。   顾白梨猜测说,会不会和逢霜中的那邪术有关。温枫良很冷静地看了会儿逢霜,上前推开昭戚,又让顾白梨他们出去。   昭戚说什么都不肯,温枫良不想浪费时间,他划破手腕,掰开逢霜下巴把血喂进逢霜口中。顾忌着昭戚在,他只扒了逢霜上半身衣裳,仔细观察。   昭戚见状凑上前,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逢霜右腰侧后方有块皮肤比附近细腻了些许。   很快,那块皮肤又恢复原样。   温枫良抿了抿唇,让昭戚把孩子抱来。   孩子小小软软的一个,温枫良怕自己力气没轻没重,道:“你抱着吧。”   他小心翼翼捏着孩子胳膊,微颤着手刺破孩子指尖,挤了几滴血。   孩子疼的大声啼哭。   昭戚皱了皱眉,叫来嬴绮,嬴绮在外间哄孩子,他和温枫良眼也不眨地注视着逢霜。   温枫良舒了口气,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这……”   知晓昭戚的想法般,温枫良道:“暂时性的,就算放干我的血,也没用。”   他替逢霜穿好衣裳,盖好被子,如果不是昭戚还在,他甚至想亲一口。   “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他有事。你准备准备复活大阵需要的东西,不够的跟我说,我回魔界去弄。”   “你无需怀疑我,我说过,我比你们更想救他。”   哪怕是舍了他的命,他也要救回逢霜。   温枫良视线在门外两人脸上转了一圈,停在浮微身上,他道:“前辈可否移步偏房,晚辈有要事询问。”   浮微颔首,同温枫良到了偏房,温枫良布下隔音结界,说:“北渊一族,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   浮微没说话,他看向温枫良,神色不复以前柔和,眼神锐利。他给温枫良逢霜讲述过往时,不曾说过北渊。   对如今的世道而言,北渊是早已埋在厚厚尘土下一个名字,世上没有任何关于北渊的记载,所知者寥寥。   听温枫良话里意思,不仅知道北渊,还对北渊有一定了解。   温枫良对浮微眼里的警惕视而不见,兀自说出自己前段时间想到的事情。   “北渊一族蛊毒不侵,按理来说,穆谶给他下的蛊虫不可能困扰他数百年。”   “北渊族人死后,身体会在三天内消散,但能以魂魄的方式存在于世间,譬如前辈你。”   “所以,”温枫良直视着浮微,目光灼灼似箭,他往前走了一步,逼问道,“你抱阿霜离开北渊后,还做了什么?”   浮微不答反问:“你从何处得知这些?”   温枫良当然知道,他拿他自己和那个人做交换,就为能多了解关于逢霜的身世。   他指了指天空,浮微不知想到什么,犹豫了半盏茶,才低声道:“他有一半在真身在阿朝墓中。”   温枫良脱口而出道:“浮微,他是你弟弟!不是你的仇人!”   剥离真身有多痛温枫良知道,上辈子他由于疏忽受了重伤,逢霜担忧他,想瞒着他剥离部分真身炼制成法器交给他,被他意外撞破。   那时逢霜已是仙君,尚且难以承受剥离真身的痛。   温枫良气的身体都在抖:“浮微,你当真是把他算计的彻彻底底。他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待他?!”   温枫良恨不得一剑杀了浮微,可他不能,他不知道浮微把温朝埋在哪,再说了,浮微是逢霜兄长,他若是对浮微动手,逢霜醒来定然会伤心。   温朝都死了几百年,浮微还幻想着能复活温朝,若非此次逢霜出事,恐怕浮微会让这件事烂在自己肚里。   魔气萦绕在不大的房间,逼得浮微差点喘不过气,温枫良强忍着怒意道:“阿霜还有一缕残魂没找到,明日是最后期限。你和顾白梨去把他另一半真身带回来。”   “别耍花招,本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温枫良其实不清楚该去哪找逢霜的残魂,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了,空悟派也悄悄回去过,仍是不见残魂踪影。   在舆图上滑动的手一顿,温枫良想,或许有个地方,他没去。   梧桐山。   他自认为梧桐山没什么可让逢霜记忆深刻的事情,可等他到达之前陷入幻境的地点时,却看到逢霜衣衫不整,潮红满面躺在枯枝败叶上。   温枫良脚步一下子顿住了,这次他不止看见逢霜,还看见一脸冷漠又不耐烦的他。   所以那日他在幻境里遇到的那人,不是他以为要欺骗他的魔物,是真正的逢霜。   用旁观者的角度,他能轻而易举看清逢霜全部表情,包括“他”拾起树枝时,逢霜哀伤又绝望的眼神。   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缓慢精准割在他心上。   温枫良扶住树干,咳嗽几声,咽下喉头蔓延开的血腥气。   迟缓的脚步声在寂静林中响起,温枫良跪在在那缕安静流泪的残魂面前,柔声道:“阿霜。”   那残魂听见了他声音,抬起头朝他在的方向看来,他伸出手去摸逢霜的脸,脸上肌肉微微颤抖,艰难挤出个难看的笑容。   “阿霜。”   他想说我带你回家,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一圈,始终说不出口。   他有什么资格对逢霜说这句话。   风掠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一缕缕洒下,温枫良保持着跪姿,低垂着头,许久不曾动弹。   所有的魂魄都已找齐,温枫良强忍着不舍把九雀铃交给昭戚,正要转身离去,忽听得有人叫他。   “随之,”那声音一如既往清澈,说,“疼。”   真的好疼啊,抛下自尊却被心上人用枯枝破了身时疼,迫不得已必须要亲手杀了心上人时疼,知晓心上人对他的温柔都是装出来时疼,心上人说他做的一切都是自作主张时疼,撕碎烧掉一张张和离契书时疼,心上人说他的孩子是孽种时疼。   魂魄神智不全,他望着温枫良背影,轻轻道:“好疼啊。”   温枫良背对着他,不敢回头,闻言泪如雨下。   魔界新任魔尊几乎是落荒而逃。   方道境一战,虽然魔尊中途不在,魔界也是大胜。他们被仙界压的太久,积攒了数千年的怨气被吐出,个个精神抖擞,欢声笑语随处可闻。   温枫良黑衣黑袍在大殿上现身,满堂笑声骤然一静,那些魔将放下杯盏,齐齐朝温枫良下跪行礼。   先前有不服温枫良的魔此时也心悦诚服。   温枫良无心参与这场庆功宴,他只露了一面,告诫他们不可骄傲,便将欢笑抛在身后。   他去了关押逢霜的小院,坐在逢霜经常坐的窗前,才意识到从这里看出去,能清楚看到院门口。   被褥还残留一两丝逢霜的气息,温枫良仰躺着,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想,他躺了会儿,从床上起来。   衣柜里的衣裳逢霜一件都没带走,温枫良把衣裳一件件拿出来,有些逢霜穿过,有些还没来得及穿。   衣裳大多是白衣,用金丝银线勾勒出雅致的云纹鹤影,其中也有几件别的色,皆是竹青雪白这类淡雅的颜色。   温枫良一直觉得逢霜着白最好看。   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清冷又漂亮。   案台书下压着什么东西,温枫良拾起打开,是一则自拟的婚书,只写了逢霜一人的名字。   浮微和顾白梨回到临江,温枫良已等到逢霜房中,孩子吃过奶了,被嬴绮放到逢霜身边,睡的正香。   温枫良看看孩子,又看看逢霜,哪个都想多看两眼,头也不回道:“大阵所需的法器还要两日才能凑齐。”   天浪宗那件事后,顾白梨彻底对温枫良没了好感,哪敢让温枫良单独和他师尊待在一间房里。   温枫良没心情理会顾白梨,任由顾白梨抱剑站在不远处监视他,他凝视着逢霜,一夜未曾合眼。   昭戚对顾白梨道:“你先回吧,我来照顾逢霜。”   “那就麻烦昭前辈了。”   温枫良跪在床前,一动不动。   “惺惺作态。”   昭戚这几日总爱明嘲暗讽刺他,他不欲与昭戚争辩,再难听的话也安静听着。   “你后悔吗?”昭戚冷笑说,“你后悔也晚了。”   温枫良本不想吱声,可他鬼使神差开了口,声音很轻很轻,细听去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温柔情意。   “我想过要好好待他。”   昭戚一怔,下一刻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你喜欢他?”   温枫良不置可否,昭戚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出声来:“你喜欢他?温枫良,你说你喜欢他?”   “可笑,当真是可笑,我活了几百年,头一回见到嘴上说着喜欢,手上却恨不得把他折磨死的人。”昭戚恨声道,“你说你喜欢他,转头就把他丢进牢里,囚在小院里。他在魔界短短几个月,我给他看了两次病!”   他和逢霜几百年交情,自然清楚逢霜的性子,他劝不动骂不醒,只能眼睁睁看着逢霜像扑火的蛾,执迷不悟又决绝,最终丢了自己性命。   “温枫良,我不妨告诉你,他生安安时疼了整整三天,他疼到意识模糊的时候,攥着我的手,一声声叫你的名字。”   每一声随之都沁着泪裹着血。   昭戚担心顾白梨听见会愤怒到失去理智,所以掐了个隔音结界,偶尔去掉结界,让顾白梨他们听听动静。   “他这些苦痛哪一样不是你带给他的?你说你喜欢他,那你就该护着他,疼他,而不是让他怀着孕还要受你的折辱!”   “他那样的身子哪能生孩子,就因为你喜欢孩子,他向嬴绮讨了阴阳丹……”昭戚说不下去了,狼狈地抹了抹眼睛,冷漠道,“温枫良,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也觉得恶心。”温枫良轻声说。   启动复活大阵时出了点意外,那大阵疯狂地吸取温枫良的灵力,温枫良强撑着没倒下去,刚想嗑粒丹药继续撑,有人迈入阵中。   温枫良与浮微几日没见,乍一见竟莫名感到怪异,浮微很平静地冲他笑笑,说:“我过去做了太多错事,让霜儿受了太多委屈太多苦,总得想办法弥补。”   “还好,”浮微挥了挥袖子,将温枫良甩出阵外,温枫良伏在地上,听浮微说,“他醒后若想见我,就说我云游去了。”   浮微的身形逐渐消散在阵中,温枫良恍惚中如有所感,抬头看了眼天空。   好像有什么错误被修正,一切都将回到正规。   他合上眼睛时想。   -------------------- 第86章   温枫良在冰冷的地面躺了一晚上,翌日凌晨被雨水浇醒,他抹了把脸环顾四周,是昨日布阵的地方。   逢霜早在复活大阵成功的时候被昭戚他们移回房间了。   温枫良并不意外,昭戚他们恨他,没趁机杀了他都算好的了,哪会发好心把他弄到房里去。   他爬起来,随便找了件没人的屋子推门进去,从乾坤袋里拿出件干净衣裳换了,掐诀个除尘诀,束好头发,对着镜子照了照,见自己不是很憔悴,才往逢霜那里去。   逢霜身上那些异样消失了,面色红润,呼吸平稳悠长,只是不知何时醒来。   温枫良就守在床边等,困了就伏在床头浅眠片刻,魔界的事务他暂时交给值得信赖的下属,自自己留在昭戚宅邸一心一意守着逢霜。   顾白梨很多次让他滚,他皆置若罔闻,若是顾白梨把他惹急了,他便轻描淡写提起那协议,问顾白梨修真界如今有谁能和他交手。   有,逢霜。师尊的名字在顾白梨唇齿中转了转,温枫良心知肚明,指了指逢霜又指指自己,说阿霜确实能做他对手,可是……   后头的话他没挑明,顾白梨明白他的意思。   逢霜醒了也是重伤,顾白梨估计,他师尊这伤不闭个两三年的关都好不了。   温枫良便顶着顾白梨时时想揍他的目光留下来,顺带接过嬴绮给逢霜擦身子的活。   西山日落,倦鸟归巢,温枫良喂过药,想去找昭戚问问逢霜怎么还没醒,忽听得身后响起一阵轻微动静。   他顿时僵在原地,头都不敢回。   逢霜……醒了吗?   过了半晌,他听见一道熟悉的,沙哑的声音叫他:“温枫良。”   夕阳从窗户透进来,形成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温枫良同样哑着嗓子嗯了声:“我在。”   除此之外,他再说不出别的话。   逢霜醒的太突然,伴随着喜悦而来的是巨大的,让他无法忽视恐惧。   他比在刑台上即将要被斩首的犯人还要害怕。   “你先休……”   “温枫良,”逢霜打断他的话,看着他背影咳嗽几声,垂下眼睫问他,“黄泉路上,奈河桥边,你可曾看见你的两个孩子?”   温枫良刹那怔住,凉意从脚底迅速蔓延到全身,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逢霜记起来了。   死亡边缘徘徊一圈,所有的前尘往事,逢霜都记起来了。   “你可曾见过他们?”不待温枫良开口,逢霜道,“我见过。他们那么小,在血泊里,在梦里,啼哭不止,问我为什么不要他们。”   “温枫良,我为什么不要他们?”   温枫良无法回答,也无法扭曲事实说他不知道,毕竟逢霜当时隐晦跟他说过,是他自己疏忽了,强硬要求逢霜去战场。   第二个孩子,确实是因为他,逢霜才打掉的。   逢霜一直都很骄傲,哪怕沦为乞儿,脊梁也不曾弯过,然而他把逢霜傲骨磋磨断了,把逢霜的尊严碾碎成灰,那个孩子是最后一根压倒逢霜的稻草。   ——逢霜向他辞官,跳了江。   逢霜说:“我去过阴司,很冷。我想找到他们,哪怕是陪他们留在阴司我也愿意。我去晚了,我在阴司找了十年,都没找到他们,我以为他们投了胎。”   “我去找阴司的界主,他跟我说,他们不入轮回。”   他是真身下界历劫,孩子有他的血脉,不归阴司管辖。他丢下长垣殿的事务,在人间四处奔波,寻找他的孩子。   “他们被鬼修俘虏,做了诸多恶事,我渡不了他们。”逢霜轻轻一笑,“只能亲手杀了他们。”   他的孩子在他面前,魂飞魄散,没有来世。   后来,他在那条江边见到头发花白的温枫良,温枫良住在一间木屋里,墙壁上挂满了他的画像。   那又怎样呢,他那时候想,他和温枫良的孽缘已断。   逢霜归位后,才从司命口中得知,那一世本该当皇帝的不是温枫良,他要辅佐的也不是温枫良,是那个与温枫良势均力敌,却因对他动了心,被温枫良算计,冻死在雪夜的人。   他喜欢温枫良,温枫良想当皇帝,所以他硬生生给温枫良改了命,把温枫良推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丧命江中,死骨无存。   天帝给他放了百年的假,他游历人界,偶然见到被人欺辱的温枫良。孩子六七岁的年龄,蹲在肮脏的角落,他明明没现身,温枫良却抬眸朝他在的方向看来。   孩子浑身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逢霜改了主意,他变换容貌,赶走那几个欺负温枫良的小孩。   他立在破败阴暗的小巷里朝温枫良伸出手,背后是灿若云锦的晚霞,他问这一世的温枫良,愿不愿意跟他走。   “去哪儿?”   “修仙。”   他临时找了个山头住下,教温枫良入道。山中岁月长,却也在他不知不觉间,孩童长成了少年,又从少年变成眉目温和的青年。   上一世的痛苦逐渐记不清了,或者是他不愿意去想,任由它们沉入记忆深处,最终落灰,被他彻底遗忘。   他陪着他捡来的,亲手养大的孩子,一年又一年。   温枫良下山,他就回仙界,或是隐藏身形气息,跟在温枫良后面,看他徒弟在人界遇到各种各样的事。   或喜,或怒,或笑,或哭。   再后来,温枫良说喜欢他。   那双眼睛里的感情太过真挚热烈,他忘了他曾被这个人刺的鲜血淋漓,他答应温枫良的示爱,又不肯让温枫良在床榻间碰他。   如此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温枫良对他百依百顺,他想要天上的星星温枫良都会想办法给他摘下来,故而他赠给温枫良的佩剑捅进他胸口时,他第一时间不是愤怒,是疑惑。   他问为什么,温枫良没答他,在他的注视下又把剑往他身体里推了推。   剑上有毒,他感觉不到多少痛,那种麻木从胸口窜到四肢,他倒在地上,看温枫良剜出他内丹,笑着跑出去。   他从半掩的房门望去,温枫良笑吟吟跑到另一人跟前,小心翼翼捧出那颗莹白的内丹。   温枫良其实不喜欢他,他意识清明地想,温枫良对他好,不过是有所图谋。   他忽地感觉到累,不再关注温枫良的事,返回长垣殿养伤,听闻无归谷妖兽动乱,他向天帝奏明,提着剑去了无归谷。   无归谷中那段记忆很模糊,他只记得他斩杀了那妖兽,自己也受了重伤,借着下界历练的由头回北渊养伤。   天色暗了下去,夜色在他们之间流淌,温枫良始终都背对着逢霜,不曾离开也不曾转身。   逢霜半靠在床头,闭了闭眼睛。   他下界历劫,历的什么劫?   约莫是情劫吧。   红尘紫陌中滚上一遭,尝过人世八苦,才能得到一颗真正的玲珑心。   逢霜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他人的故事,他微微叹了口气,说:“温枫良,你曾怨我伤你杀你,前世你杀我,这一世于魔界折辱我,就抵了吧。”   “从今以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   逢霜说完,又笑了声:“我糊涂了,你我早已和离。”   “雁衡尊上,慢走不送。”   温枫良低着头没动,良久,他缓慢道:“假的,契书是假的。”   逢霜道:“不重要了。”   真的假的都不重要了,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他们已和离。   温枫良紧紧抿着嘴,还想说什么,逢霜道:“我累了,尊上请回吧。”   双手紧握成拳,温枫良站了会儿,步伐沉重走出逢霜房间。   今夜无月,黑夜沉沉压下来,昭戚挑着灯笼急急奔来,被一身黑衣的温枫良吓了一跳。   他没功夫理会温枫良,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手抵在门板一推。   朦胧烛光隐约照亮一道人影。   “你怎么不点灯,黑漆漆的,万一摔了怎么办?”   屋里亮起光芒,昭戚飞快地抹了抹眼睛,逢霜瞧见他眼角水光,没戳穿他,只道:“太亮了,我眼睛疼。”   昭戚赶紧灭了两盏。   逢霜道:“我看看安安。”   孩子裹在襁褓里睡的正香,可能是感应到逢霜的气息,下意识往逢霜怀里蹭了蹭。   逢霜神色柔和下来,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他拼了条命生下来的孩子,此时被他抱着,身体又小又软。   他完全不敢使劲,怕自己一用力就会把孩子捏疼了。   昭戚拉来凳子坐下,见状笑道:“这几日还好些,之前一离开你就哭。你别看她小小一个,哭起来在府外都能听到。”   逢霜也笑:“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嬴绮辛苦。除了喂奶,全是他在忙活。”   “我明日当面向他道谢。”   昭戚四指搭在逢霜腕间,认真给逢霜检查一遍,又把孩子放到逢霜枕侧:“你身体还虚着,先好好休息。孩子就在这儿,你明日醒了再仔细看她。”   “抱回去罢,我怕压着她。”   话虽这样说,他迟迟不肯松开手,昭戚道:“她刚出生那两天夜里就是放在你枕边。”   “今晚我睡在外间,你若有事,叫我一声就行。”昭戚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是医修,听我的,别犟。”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提过温枫良半个字,昭戚没兴趣了解温枫良为何在外头坐着,逢霜不愿意提。   昭戚吹了灯,在小榻将就一晚。   夜风掠过树枝,逢霜看向门口,很快收回视线。   温枫良走没走,跟他有什么关系。   夜里落了雨,打在窗棂响动极大,逢霜被孩子哭声惊醒,昭戚刚说他去找嬴绮来,便见孩子被逢霜搂着,哭声渐小,一只手还抓着逢霜衣裳不放。   昭戚惊奇道:“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你了。”   逢霜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轻声道:“你去睡吧。”   雨越下越大,温枫良没挪过位置,他侧过头,听到逢霜和昭戚聊天,听到孩子在哭,逢霜声音低低地哼着歌。   这歌他听过。   上辈子他还没当上皇帝,和逢霜宿在一户村民家,那户人家有个一岁左右的小孩,夜幕降临,隔着一堵墙,他听见那妇人哼着他没听过的歌,哄孩子睡觉。   逢霜……   温枫良苦笑,这都是他自作自受。   翌日一早,昭戚到厨房给逢霜熬药。孩子还没醒,逢霜靠在床头,眉眼间有些许疲倦。   他修为尚未恢复,生安安时几乎被吸走全部修为,昨夜坠入噩梦又没睡好。   他眼睫都没抬一下,冷声道:“你还来干什么?”   “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温枫良凝视着他,声音温柔,“我不是异世之魂,是重生。”   “准确来说,我是为了你。”   -------------------- 第87章   温枫良沉默几息,问逢霜:“在你看来,魔是怎样的存在?”   逢霜冷漠看着他,没回答,他自顾自道:“在有记载的典籍中,魔向来是不择手段喜怒无常嗜杀残忍的代名词。不错,魔的天性就是破坏毁灭,我也不例外。”   “逢霜,我曾毁过你,不止一次。”   他和逢霜的纠缠除了逢霜讲述的过往外,还有好几世。   温枫良记得最深的,是他剜了逢霜的心那一世。   那时他没意识到他对逢霜动了心,他用尽手段一点点让逢霜爱上他,对他死心塌地,即便被他剜了心要了命也心甘情愿。   逢霜死后,他于人间游荡数年,偶然发现他所去的地方,全是逢霜带他去过的。他落脚的住所,是逢霜说过以后要在此隐居的山头。   不久后,他在天道指示下找到一处魔界的入口。他进入魔界,靠着一身强悍修为和不要命的架势,当上魔尊。   他对发展壮大魔界没什么兴趣,一心扑在如何复活逢霜的事情上。   他失败过好几回,当得知天浪宗有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秘籍时,他带魔将屠了天浪宗。   那秘籍玄妙高深又荒谬,却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   逢霜的身体被他放进冰棺,藏在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地方。他的疯病越来越严重,控制不住杀戮的念头就到逢霜棺前坐一坐,说说话。   人界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修真界和仙界联手,要取他性命。   他没日没夜地研究那秘籍,遭术法反噬受了重伤,顾白梨和秦桓杀进魔界,险些将他斩于剑下。   是天道救了他。   逢霜听到自己他被温枫良剜心,抬眼看了眼温枫良,倒没什么表示,反而是听到救温枫良的是天道时皱了皱眉,说:“不可能。”   “我不骗你,”温枫良道,“魔界最辉煌的时候,与神界不相上下。祂要我从仙界手里夺下半边天。”   “魔界沉寂数千年,想要开启魔界大门的魔物魔修数不胜数,为何只有我能成功?阿霜,你难道半分都没怀疑过?”   “当年魔界战败,关闭魔界大门不假,但仙界出于谨慎,众多仙君一同在魔界各个入口附近,布下封印大阵。”   “那大阵别说是当时的我,换做是你,也不一定能解开。”   “为何我只用了那些魔修的命就能打开?因为祂在帮我。因为我和你一样,应时运而生。不同的是,你是保护苍生,人人敬仰赞颂的仙尊,而我,是要做挑起仙魔大战,十恶不赦的魔尊。”   逢霜抿了抿唇,声音很低:“不应当是你。”   温枫良道:“为何不应当是我?”   逢霜有些出神,他收温枫良为徒后,发现温枫良体内有魔气,担心温枫良终有一日会堕入魔道,暗中给温枫良换了身纯净灵体。   他不想温枫良知道,故而过程进展很慢,他被温枫良背叛,自请去无归谷前,求好友下界,把那副纯净灵体给温枫良换完。   温枫良沉默许久,苦笑着说:“阿霜,我欠你良多。”   逢霜垂眸去看安安,小姑娘醒了,不哭不闹,眨着眼睛安静看他,他在安安眼中看到他自己的倒影。   他脸色依旧白,发黑如墨,衬得他皮肤有种毫无血色的白,漂亮到诡异。   小姑娘伸出手,抓住他垂落胸前的一缕发,咯咯笑起来,这一瞬间,他忘了温枫良还在屋里,也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温枫良默不作声看着,床上一大一小都在笑,他试着弯了弯嘴角,可他笑不出来,心口密密匝匝的疼。   他再次尝到后悔的痛苦和苦涩。   那一世他执念太深,被心魔所困,天道怒其不争,给他造了场梦,希望他能勘破情爱,那曾想他记忆错乱,竟将顾白梨当做了逢霜。   顾白梨性子冷,虽说温枫良是大弟子,顾白梨对他并不是很关心。他也不挫败,努力修行想要得到顾白梨的认可。   只是有时候,他会望着顾白梨发呆,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喜欢顾白梨,却又不是很喜欢。   楚映越看他十分不顺眼,他看楚映越也很糟心。他们表面上看似师兄弟关系和睦,经常你来我往送吃食丹药法器,实则暗地里都恨不得把对方往死里坑。   最终楚映越略胜一筹。   温枫良即将死于楚映越手中那刻,他被人救了。   救他的人姿容卓越,气度非凡,穿着如雪的白衣,掌中一柄沾了血的长剑。   他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阿霜。   他有次下山历练撞见过这人跟在他身后,他以为对方迷了路,一问才知这人也是宗门弟子,和他目的地相同。   他便与这人同行。   这人很少说话,总是看着他笑,眉眼弯弯,是世间难得的大美人。   ——甚至比顾白梨还好看几分。   他问大美人名字,但他听不清大美人的话,只模模糊糊听到个霜字,想了想说那我以后就叫你阿霜吧。   阿霜点头同意了。   这两个字在温枫良唇齿间转了又转,他越想越觉熟悉,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们夜宿客栈,正好赶上城中节日,温枫良执着妇人强行送他的花灯,站在满是花灯的河边,迟迟没动笔。   他想和顾白梨结为道侣,他该在花灯上写下这个愿望。   他握着笔,等到蜡烛燃尽,都没付诸行动。   那盏花灯被扔进河里,满河摇曳的烛光映出被划掉的两个字。   隐约是阿霜。   花灯放的不痛快,温枫良心情郁结,多喝了些酒,阿霜叫来小二煮了醒酒汤,他醉醺醺的,也不知说了什么,阿霜脸红到了脖子根。   很漂亮,温枫良迟钝地想,真的很漂亮。这么漂亮的人,怎么在宗门默默无闻呢。   小二敲门送来醒酒汤,他站也站不稳,阿霜怕他摔了,扶他到床上坐下,自己端了碗要喂他。   他鬼使神差倾过身子,弥漫着酒香的吻落在阿霜脸颊,没等被亲的人反应过来,他手搭在阿霜颈上一勾,身子一歪,把人带到榻上。   翌日他醒来还迷糊着,习惯性又亲了一口。   阿霜被他抱着,睡的不沉,他微微一动就醒了。   温枫良摸摸鼻子,不晓得要如何收场,阿霜见他这模样,张了张嘴又合上,起身穿好衣裳,平静地说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他眼尖,瞅见阿霜锁骨附近极显眼的痕迹,阿霜察觉到他的注视,转过身背对着他,低头系着腰封,说:“昨晚你喝醉了,我照顾你。我打的地铺,你不必多想。”   有了这件事,他哪还有脸和阿霜同行,他们在客栈分道扬镳。   临走前,阿霜对他说:“你既然喜欢寒明,就别再沾花惹草了。”   从那天起,他时不时会忆起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眸,以及阿霜宛如落荒而逃的背影。   他在宗门找过阿霜,没找到。有弟子说他们没听过阿霜这名字,更没见过阿霜这人,也有人说某某长老有个关门弟子,名字里也带个霜,不过常年在闭关。   温枫良把特意买来用作赔礼的法器丹药收回乾坤袋,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有双手从草丛捡起他扔掉的蜜饯糕点。   那人坐在水榭中,很认真地吃着蜜饯糕点。   温枫良渐渐不再找阿霜,重新把精力放到顾白梨身上。   时隔多年,他又看到阿霜。   在他将死之际。   阿霜想救他,失败了。   他浮在半空,看阿霜抱着他身体,无声流泪。   温枫良从梦中醒来,明白了天道的意图——若他实在不听话,天道可以培养第二颗棋子。楚映越实力血脉低于他,但比他听话。   他按照天道所说,挑起一场又一场仙魔大战,逢霜于仙界归位,遗忘了他们之间的所有事。   对此,温枫良哪会甘心。   他步步为营,把逢霜骗进他花了九成修为捏的幻境。逢霜在幻境里形如凡人,蹙眉看他,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温枫良想逢霜想的发疯,朝思夜想的人就在他面前,他忍不住,光天化日下把逢霜强行压在草地上。   西山日落,炊烟升起,他方放过逢霜,抱起疲惫不堪的人走进他早已准备好的府邸。   逢霜被他囚在房间,他怕逢霜跑了,请工匠打了条又粗又重的锁链,锁在逢霜右脚,长度只支持逢霜走到门口。   带逢霜出门散心也不忘用细小的铁锁限制逢霜。   只要他不再颓丧,只要逢霜不死,天道对他的行为就睁只眼闭只眼。   ——说到底,他也好,逢霜也罢,都是棋子罢了。   他们在幻境里住了两年的时光,逢霜最初会骂他让他滚,随着时间推移,逢霜话愈发少了,也愈发乖巧了。   第二年大年初一那日,他兴冲冲要给逢霜换新衣,逢霜说要自己换,支他出府买吃食。   他提着逢霜想吃的小吃回到屋里,只看到一地的血和已没了呼吸的逢霜。   鲜血在红衣上凝成暗红的块,逢霜下手狠,匕首捅穿了胸口,温枫良跪在逢霜身体前,脑中一片空白。   他又疯了,他搂着逢霜的身体,求天道救逢霜。   逢霜又不记得他了。   “就像个死循环。”温枫良道,“我不想当魔尊,不想跟仙界打仗,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我知道祂不会允许,所以我把主意打到了时空回溯之法上。”   好消息是,他成功了。   坏消息是,他不知到了哪个时间节点。   反正他一睁眼,就见几个身着清岳仙宗弟子服的弟子笑容满面恭贺他心想事成。   他愣怔片刻,意识到他果真回到了以前,举目四望,满眼是喜庆的红。   他回到了他和逢霜成亲那段时间。   这一回他不会再犯之前的错。   他把逢霜心尖尖上,逢霜说什么他做什么,逢霜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夜深人静,他脸埋在逢霜胸前,一遍遍低声说他不想住在青羽宫,想去隐居。   逢霜答应了,精心挑选了一座山头。   山里的房子是他们一同建的,家具是他们一同挑的,他还在屋后开辟了个小菜园,说要学如何做饭。   “那真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种菜,你在一旁看我,偶尔会帮我,泥土脏了你衣裳你也不嫌弃。”   “你一直都很瘦,可那些日子里,我把你养胖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以为我可以摆脱身为棋子的命运,我以为我能和你这样生活到陨落。”   温枫良眼里浮上层水雾,让他看不清逢霜的脸,他擦了擦眼睛,声音里带了哽咽,好似又看到那一幕。   “祂不放过我。”   “祂明明有楚映越可以选择,却不肯放过我。”   -------------------- 第88章   温枫良诞生于娆河河岸,原没有具体身体,经旁人孕育怀胎后,才能让他拥有和人无二的样貌,在尘世自由行走。   上古魔族血脉带给他的不是欣喜,是恐惧,它是一柄剑,时时悬他头顶,他不晓得这把剑什么时候落下来。   逢霜答应和他隐居,他日日忐忑不安,逢霜问他为何心神不宁,他犹豫几日,终于下定决心把这件事告诉逢霜。   那时逢霜沉默片刻,他又慌又害怕又后悔,逢霜不说话的那段时间,他想了无数个留住逢霜的办法。   他觉得最有用的,就是让逢霜废了他修为,把那身魔骨挖出来。   然而逢霜既无嫌弃,也无憎恨,而是说若他愿意,自己可以试试能不能封住他的血脉。   他如何不愿意?   他愿意至极。   那封印耗费逢霜诸多心力修为,他得了几年清闲快乐的日子,可那次他下山买东西时,体内的魔血失控了。   温枫良清醒过来时,满地都是献血残骸,幸存的几个修士满脸惊恐,见他突然怔住不动,才忙不迭四处逃命。   他坐在湿冷的地上,愣愣看着他自己造成的场面,逢霜踏着夜色来寻他,他如梦初醒,着急混乱地向逢霜解释,解释不是他先动的手,解释他不想这么做。   明明他当过魔尊,做了诸多恶事,如今却怕的浑身都在抖。   逢霜带他回家,给他烧了热水沐浴,挽起袖子给他擦身体换衣裳,逢霜拥他入怀,抚摸着他脊背一遍遍安慰他。   “我信你,我不会离开你。”   那几个修士的宗门寻上门来,要逢霜交出他,面对诸多修士怒气冲冲的质问,逢霜并没放弃他。   这件事越闹越大,宗门捂不下去,逢霜也不会让宗门牵扯进来。事实上,温枫良出事的当晚,逢霜就回了趟宗门,暗中与宗门断绝关系。   温枫良放眼望去,修士们乌泱泱站了一大堆,他们义正言辞说着什么,他耳边嗡嗡作响,一字听不清。   逢霜依旧把他护在身后,半步不退。   那些修士看他的神情像饥饿许久的狗看到一块鲜美的肉,每个人都想尝一口——仙尊的道侣是魔修,没什么比这更让他们兴奋的了。   早有人妒忌逢霜,想把逢霜拉下仙尊的位置,他们也正好借此使些手段。   脑中有声音叫嚣着杀了他们,温枫良喘着粗气,咬着牙,下颚绷得紧紧的,一双眼沁了血似的红。   他没有动,逢霜挡在他前面,不许他动手,不许他开杀戒。   逢霜带他离开隐居的地方,重新找了处山头,他还记得那里的名字,照花峰。   他们到达的那日正值黄昏,满山不知名的淡紫色野花开的热闹,逢霜衣衫狼狈,问他伤口痛不痛。   ——分明逢霜也受了伤,伤口缓慢渗着血,却只字不提自己的伤势。   魔血发作的痛苦温枫良感受过,他蜷在角落,双臂环着膝盖,声音沙哑让逢霜离他远些,逢霜不听,要与他双修。   最终逢霜还是死在他怀里。   有修士闻到味摸到照花峰,与逢霜交上手,温枫良鬼使神差盯着逢霜背影,当他回过神来,一柄长剑已经从逢霜胸口穿过,而他的手,正没入逢霜心口,魔气迅速窜满逢霜经脉丹田。   他又一次害死了逢霜。   温枫良堕了魔,杀光了照花峰上的所有修士,抱着逢霜已冷的身体待到深夜,疯疯癫癫把逢霜抱回他们隐居的山峰,再次使用时空回溯之法。   这一次他同样失败了。   他接连失败了两次,无论他怎么做,逢霜最终都会死。   温枫良修为再高,也经不住这种折腾,他体力不支跪倒在地时想,无论如何,他都把逢霜的尸身抢回来。   死,他也要和逢霜死在一处。   但他没死。   一个青衣碧袍,白发银面的人救了他,那个人说他这样救不了逢霜,逢霜注定是要死的。   温枫良当然不信,那人见状,给他看未来会发生的事情,绛河镜崩塌,逢霜以身填了绛河镜,魂飞魄散,永无轮回。   他又惊又怕,问那人到底是谁,那人不答,只说自己可以帮他。   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温枫良很清楚,这人出手相助势必有所图谋。他除了一条命,也没别的有用的东西。   他道:“你想我做什么?”   那人道:“日后再谈。”   于是温枫良迎来了第五次重生。   这次出了点小意外,有一缕魂魄散落到别的空间,记忆与修为被那人用罕见的术法剥离封印,他昏迷前听到那人说,等时机到了,他自然就知道了。   再接下来的事,便是逢霜在梧桐山幻境里看到的,他的过往。   “其实不全算我的过往,”温枫良思忖道,“或许用平行空间解释比较合理?”   逢霜皱了皱眉,显然不明白平行空间的意思,温枫良道:“阿霜,你知道凡间有以你为主角的话本子罢?”   逢霜颔首。   “平行空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我们,做着和这个世界不一样的事情,但他们不是话本子里被人写出来的角色,是活生生的人。”   “比如这个世界里我们刀剑相向,在另一个世界我们或许是惺惺相惜的好友,也或许……你我根本不认识。”   温枫良顿了顿道:“我那一缕魂魄进的平行空间,有些异样。”   他没多说,逢霜也没问,听他道:“我那一缕魂魄看了个话本子,以顾白梨和楚映越为主角。”   含糊略过小说剧情,温枫良在逢霜面前一点点剖开他当时所想。   “我在话本子里见过你的名字,知晓你的前三任妻子都是你所杀,我怕死,就千方百计想避开顾白梨,避开你。直到……”   “直到你有孕,我第二次逃出青羽宫,去到零城秘境恢复记忆。”   “阿霜,我喜欢你,没恢复记忆前我就喜欢你了,”温枫良望着逢霜,苦笑道,“我窝囊,我不敢说,不敢细想。”   “我之前觉得,你三番四次欺辱我想杀我,我对你动心,很……”唇动了动,温枫良道,“很贱。”   “很贱?”逢霜轻声喃喃,忽地一笑,“确实很贱。”   温枫良刹那间毛骨悚然如坠冰窟。   逢霜垂下眼睫,安安还抓着他一缕头发在玩,他抬手接到一朵传音梨花,温枫良识趣闭嘴。   清澈熟悉的声音犹如泉水在屋里流淌,顾白梨问师尊醒没醒,昭戚准备的药膳弄好了,他就站在门口,还说安安也该饿了。   逢霜抬眸去看温枫良,示意温枫良解开结界。   结界刚撤,门就被从外推开,顾白梨端着药膳匆匆忙忙走进屋。   他听昭戚说师尊醒了欣喜不已,第一时间就想来看他师尊,温枫良动作比他快一步,他赶到逢霜的房间时,温枫良的结界已然布下。   顾白梨心急如焚,生怕温枫良会对逢霜不利。   他轻轻叫了声师尊,十几个日夜的担忧在逢霜的回应中灰飞烟灭。   药膳是昭戚早就考虑好的,味道不怎么好,逢霜一口口都吃完了,顾白梨看了眼温枫良,似在问温枫良为何还不走。   温枫良假装看不见,顾白梨见状,叫来侍女收走碗碟,自己也不走了,警惕打量温枫良。   小姑娘喝饱了奶,被昭戚抱回来,不哭不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逢霜。   她还小,五官看不出更像谁。逢霜神色柔和,伸出一根手指让安安抓着,头也不抬跟顾白梨道:“你们先出去。”   昭戚虽然讨厌温枫良,但他看看逢霜,又看看温枫良,明白他俩有话要说。   他没压低音量,跟逢霜说他和顾白梨就在门外,便拉着顾白梨出了门,体贴合上房门。   温枫良一直默不作声等着,等了好久好久,逢霜道:“继续说。”   那人的名字身份温枫良一概不知,只知那人修为深不可测,似和祂有些关系。   那人告诉他,想救下逢霜,必须要毁掉绛河镜。   至于他在魔界对逢霜的事情……   那人的话温枫良并不是很相信,可世上只有这一个逢霜,他赌不起。   所以他逼自己狠下心,发了一场又一场疯,将逢霜折腾到遍体鳞伤,险些小产。   逢霜笑了一声,声音又轻又短。说是笑,更像是讽刺。   他以为温枫良是恨他以前的所作所为,是在报复他,他还天真地向温枫良认错,保证以后他都会改。   那曾想,真相竟是这样。   温枫良想让他死心,就不该一面对他冷漠,一面又在别的地方暗中对他好,使他心头还存着一两丝奢望。   要绝情就绝情到底,而不是以爱的名义百般折辱他,到头来又用一句不想让他死来解释。   未免太过荒谬!   “你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不待温枫良开口,逢霜道:“你是想让我知道你为了救我有多辛苦多努力,还是想让我知道你过去有多喜欢我?”   他曾在梦中都不敢试探性跟温枫良说这两个字,此时说来半分情绪都无。他语气平静到宛如一滩死水,即便扔颗石头进去,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他看着温枫良,和温枫良四目相对,温枫良蓦地发现,他眼里再不见从前的情意——他看温枫良的眼神,陌生至极。   “按你所说,你要救我,不能让我再爱你,那么你这会儿跟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温枫良抿着嘴不做声,逢霜把安安放到一   边,掀开被褥下床。   他身体虚弱,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步伐虽缓却很稳。   一步步走到温枫良面前,逢霜道:“你是在怕,你怕我真的要跟你桥归桥路归路,怕我真的不爱你了,才选择跟我坦白。”   “你想让我心软。”   “对,我是贱,哪怕你曾经三番四次说你不喜欢我,我还抱有奢望。可是温枫良,你这次凭什么认为,如此荒唐的理由就能把我受的痛苦一笔勾销?你凭什么认为,你说出所谓苦衷后,我会如你所想对你心软,重新爱上你?”   至今他想起温枫良说安安是孽种,想起温枫良逼他喝堕胎药,逼他怀着安安和野兽决斗,温枫良拿着匕首要剖开他肚子时,他心上仍疼的厉害。   “你说安安是我自作主张,那你呢,你何尝不是在自作主张?”逢霜说的太急,捂着唇咳了几声,拂开温枫良抚他背的手,“况且,我何时求你救我?”   “生也好,死也罢,都是我的造化,又何需你来插手?”   他脸色苍白,黑发凌乱,身形单薄到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他凝视着温枫良,冷声道:“你说你想救我,可你说的那几世,哪一世我不是因你而死?”   “温枫良,你真的很可笑。”   -------------------- 第89章   温枫良哑口无言,屋里静的落针可闻,他面色灰败,张张嘴想继续说,却又说不出一字。   逢霜说完便低头逗安安,一副不想搭理温枫良的态度。   最终温枫良失魂落魄走了,守在门外的顾白梨和昭戚见他出来,毫不掩饰脸上表情,急忙奔进屋。   关切的询问透过门板传进温枫良耳中,他听了几句,无非是他们问逢霜,他可曾对逢霜做什么。   昭戚宅邸布置的好,假山水榭回廊莲池一应俱全。今日天色也好,阳光灿烂,碎金似的在花木扶疏处洒下一地斑驳。   明亮的光线让温枫良眯了眯眼睛,他回头望向逢霜的住所,自嘲一笑。   逢霜说的没错,他很可笑。他一边说着他喜欢逢霜,一边放任自己的恶念对逢霜百般折辱。   他和浮微一样,都错的很离谱。   浮微为了他,抛弃了逢霜。他忘不了逢霜坠崖时平静到绝望的模样。   而他为了那句真假难辨的话,冷落折磨怀有身孕的逢霜,还三番两次发疯说要打掉逢霜的孩子。   浮微和他,一个是逢霜心心念念要寻的兄长,一个是不可割舍的爱人,但他们都给了逢霜足以致命的伤害。   温枫良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安安,以逢霜早已想寻死的性格,在这纷繁人间过的有多痛苦。   “阿霜。”   水牢里的水极凉,经脉里流淌的灵力似乎都要被冻住,温枫良掬了捧水,他仅仅只待了半日便难以忍受。那逢霜呢,逢霜被他废了修为,怀着他的孩子,在这里待了多久?   他把自己关在囚过逢霜的小院,一连数日不曾踏出房门半步。魔界气温尚低,他撤了取暖的阵法,也遣散了小厨房的厨子,逢霜当时吃什么他便吃什么。   他想逢霜想的厉害,长夜无眠就坐在床边,一遍遍回想他与逢霜每一世的相遇和错过,又或者整理逢霜的衣裳,一件件取出又折好放回,或者翻阅逢霜写过的东西,看过的书。   手指忽然顿住,温枫良发现一封压在案上的信。   逢霜的字迹,是逢霜逃离魔界时写的。   最末尾逢霜写了什么,又划去,温枫良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浑身发冷。   他眼前阵阵发黑,茫然地想,逢霜留给他的信,为何会写命不久矣这几个字?   难道……是逢霜察觉到什么?   夜色沉沉,本就阴暗的魔界显得愈发暗了,仿佛一缕光都透不进。   不知何时起了风,从窗外吹来,烛光摇摇晃晃,挣扎几下熄灭了。   温枫良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仿若一座伫立千百年的石雕,一道闪电飞快从天边划过,带来一刹光亮。   “温枫良,我若是你,我绝不会这般对你。”   轰隆雷声里,脑中想起逢霜的话,温枫良猛地明白了什么,衣服鞋子都来不及穿,夺门而出。   雨下的很大,温枫良清楚听到他心脏在胸腔砰砰跳动,和雨一样急,一样快。   他不顾形象在雨里奔跑,他跑的很快,像是要把他和逢霜那些不堪的过往都甩在身后,他要奔向他想象中的光明未来。   ——他完完全全把那个人的叮嘱丢到十万八千里外。   他没有撑伞,也没用术法挡雨,从魔界跑到人界,到临江,再到昭戚宅邸。   途中他只想着要见逢霜,别的什么都没想,等他站到逢霜房前,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理智回笼,犹豫一阵,放下手没敲门。   这深更半夜的,逢霜应是睡了。   再说了,逢霜身体虚弱,即便没睡,他也不应该打扰逢霜休息。   温枫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靠着墙壁想他明日见到逢霜该说什么。   魔界下雨,人界也在下雨,雨势不比魔界的小。   温枫良听着雨声,心里挂着事,竟有了几分困意,头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理智逐渐模糊。   他不知道他做了噩梦。   开门的动静夹在雨中并不明显,却如晴天霹雳在温枫良耳边炸开,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惊疑不定看着门口的人。   是梦吧。   “外头冷,先进去。”温枫良跳起来把逢霜往里推,手碰到逢霜皮肤,冷冰冰的,他习惯性想把逢霜的手拢在他掌心暖暖。   逢霜抽出手,蹙眉看他,冷声道:“你又想做什么?”   他却不待温枫良回答,转过身往里走。   逢霜觉浅,被温枫良一声声凄厉的阿霜吵醒,他本来不想理会,奈何温枫良的音量越来越大,他担心会吵着孩子。   这几日安安格外黏逢霜,一刻见不到逢霜就放声大哭,她年纪小,音量倒不小,正如昭戚所说,府外都能听见。   昭戚考虑到逢霜需要休息,提议安安暂时先由嬴绮照顾,可嬴绮只要一抱安安离开,小姑娘就哭,她哭的脸庞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小手紧紧攥住逢霜衣裳不放。   她是逢霜捧在掌心的珍宝,逢霜哪狠得下心。好在安安懂事,没让逢霜过于辛苦,只不过每次奶娘喂奶时,总弄得逢霜异常尴尬。   逢霜掀开帐帘,小姑娘果然被吵醒了,眼里蓄了层水雾,但没哭,眼巴巴看着他。   他不甚熟练把孩子抱在怀里,哄了一阵,不多时安安重新合上眼,确认安安睡熟了,他才道:“你来做什么?”   逢霜的房间很暖和,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自逢霜醒后,昭戚念念叨叨说逢霜不能见风,不能受寒,故而逢霜房里保持着不热不冷的温度。   温枫良把风雨关在门外,屋内燃着安神的香,逢霜轻声哄着孩子,他逐渐清醒了,又感觉自己坠入另一个梦。   直到逢霜开口,他如梦初醒,声音放的很轻很轻:“我还有些事,没同你说。”   轻轻把孩子放到枕边,逢霜走出里间,他眉眼微有倦意,神色是这一世温枫良刚嫁给他时经常看到的冷淡。   心口又是一痛,温枫良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着门板,眼睫低垂,不由自主地用眼角余光瞄着逢霜。   “正好,本尊有事也要问你。”   逢霜没让温枫良坐下聊的意思,连一杯冷茶都没给温枫良倒。   指尖捏了个诀,茶盏冒起袅袅白烟,逢霜布下隔音结界,问道:“白日你说,你要毁掉绛河镜。”   “嗯,”温枫良眼眨也不眨盯着逢霜侧脸,他衣物还滴着水,湿了一小块地,“他说,我只有毁掉绛河镜,才能……救你。”   “胡言乱语。你可知绛河镜是何地方?”   温枫良老老实实摇头,他只知绛河镜位于仙界最深处,常年有仙兵仙将把守。   逢霜见他神情不似作假,简短解释道:“绛河镜乃是五界支柱,温枫良,你若毁了它,天地都将覆灭。”   何谈救他。   温枫良睁大眼睛,逢霜道:“我无需骗你。”   这几日逢霜想了想,对于温枫良口中他以身填绛河镜的事,并未很震惊。   他记起前尘旧事,自然也记起他的来历。   不过……逢霜皱了皱眉,他从传承记忆中得知,北渊向来是单传,上一个族人死去,才会有新的族人诞生,从没有过他和兄长这样的情况。   逢霜在沉思,温枫良识趣闭嘴,只不停地偷偷看着逢霜侧脸。   灯下看月,月下看美人,依温枫良来看,美人应是灯下看。   灯光朦胧,美人如画。   温枫良目光太过炽热,逢霜偏了偏头,屈指敲敲桌面,问道:“他既要你毁了绛河镜,你又为何要屠玄鸿观?”   虽然温枫良打定主意要全部告诉逢霜,逢霜问什么他答什么,绝不隐瞒,但这件事……   他稍稍一犹豫,逢霜便道:“不说就滚。”   温枫良不可能滚,他抿抿嘴,低声道:“你还有半颗心。”   逢霜:“?”   温枫良忍住满心苦涩,慢慢道:“我发疯第一次要打掉安安那次,闹的没法收场。那个人说,我不该这么快和你决裂,因为你还有半颗心。”   “那个人说只有你心甘情愿给我的心,才能让我顺利进入绛河镜深处。他私自篡改你的记忆,让你以为你是落水昏迷。”   “他瞒着我,我也是同你接触后才知道他的举动,那时你已经察觉到不对,对我有所防备。”   温枫良闭了闭眼:“我带你去娆河那晚,你问我想要什么,我怕极了,只能装作恼羞成怒离去。后来我强迫你,你晕倒后,我其实是想直接把你的心剜出来。”   逢霜抬眸看他,他不敢和逢霜对视,说着他自己都不是很相信的借口:“那段时间我异常暴躁,喜怒无常……”   逢霜冷笑,温枫良不再为他当初做的混账事开脱:“天道降天雷警告我,动静很大,谁都瞒不过。那个人就说,既然我得不到你心甘情愿给的心,那就去玄鸿观,解开玄鸿观的封印。”   “不止是玄鸿观,还有柳烟山,永梦谷。”   “我不想要你那半颗心,他说可以从这几个地方入手。”   直到此时,温枫良才算把他隐瞒的那些事完完整整告诉逢霜,逢霜沉默不语,好似温枫良说的是陌生人的事。   “阿霜,”温枫良艰难道,“那半颗心,你是什么时候……”   半晌,逢霜说:“临江,连命蛊那次。”   温枫良昏迷不醒,逢霜病急乱投医,实在是没办法了。   温枫良“啊”了一声,逢霜不想再和温枫良待在一间房,将空了的茶盏倒扣在桌面,起身送客:“恕不远送。”   他再不回床上,一会儿安安感受不到他的气息,又该哭了。   温枫良说:“阿霜,我不是不喜欢安安。”   朝小姑娘那边看了一眼,声音含着无限痛苦和悔意:“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只不过……”   逢霜提高音量打断温枫良的话:“安安是我的孩子。”   温枫良一怔,逢霜冷着脸一字一顿道:“安安她,与你无关,她只是我的孩子。我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   “你说完了就滚出去。”   藏在袖里的手紧握成拳,温枫良动了动唇角,想弯出个笑容。他笑的比哭的还难看。   “阿霜,”他上前,想靠近逢霜,“是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   温枫良深深吸口气,颤抖着吐出,他明白逢霜那句话的意思,若他们身份调转,逢霜会把一切据实以告,让他自己选择。   可是,他不是逢霜,逢霜也不是他。   逢霜头也不回挥了挥袖子,温枫良不避不躲,任由无形的灵力变成鞭子抽在他身上。   他敛了修为,被逢霜一鞭抽飞,重重压在门板上,跌落在地。   鲜血从唇边逸出,他毫不在意抹去,双眼直勾勾盯着逢霜:“我体内还有你半颗心,你如何能说我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逢霜停住步伐,微微侧过头。   温枫良眼前一花,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他眼前,逢霜弯下腰,长发顺着肩颈滑落,几缕发尾扫在温枫良脸上,有些痒。   掌心一翻,一把漆黑的匕首浮现掌中,温枫良点点自己胸口:“你想和我彻底撇清关系,那就把它剜出来。”   “可是,”他故作苦恼,“安安体内也有我一半血脉。”   -------------------- 第90章   这种情形以前也出现过,一次是温枫良中蛊,逢霜以要剖开他的心吓唬他,一次是逢霜被囚魔界,他发疯给逢霜送去假的和离契书。   他定定盯着逢霜眼睛,企图从逢霜眼里捕捉到半分不舍心疼。   逢霜也看着他,一使劲,那匕首正正没入他胸口,只留个把手。   鲜血溅到逢霜脸上,有一滴溅在他唇边,被他随意抹去。   一抹显眼的红留在略显苍白的脸颊,即便时间不对,温枫良仍晃了晃神。   疼痛让他回过神,逢霜语气冷淡,似看透他想法:“你当真以为我下不了手?”   握着匕首转了几圈,逢霜忽然想知道,当初温枫良剜他心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他看温枫良的眼神与看陌生人无异,甩去手上沾的血渍,心想待会儿得换身衣裳,不能让安安闻到。   “滚出去。”   下次再见,就不单单是捅一刀这么简单了。   温枫良不动,微微低着头,长睫遮住他眼底情绪。   逢霜不欲与温枫良多做纠缠,转身回里间,刚走了一两步,一股大力忽地从身后传来,他一时不查,被扑到在地。   紧接着他被翻过身来,一具湿淋淋的身体贴上他,冷得他颤了颤。   一个又一个冰凉的吻落在他脸上,他皱着眉想推开温枫良,奈何他修为还没恢复,不是温枫良的对手,只能被温枫良摁着亲了好一阵。   “阿霜。”   魔气化作绳索将他四肢捆住,温枫良埋在他脖颈,一声声叫他阿霜,炽热急促的呼吸打在他颈间,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逢霜怒急,提高音量道:“滚开!”   在魔界时,温枫良这般动作,往往是要和他做那种事。他不愿意。   匕首消散成魔气,温枫良任由逢霜不断挣扎,他闻着熟悉的气息,只想一辈子待在逢霜身边。   “抱歉。”   温枫良存留了几分理智,还记得逢霜不能做那种事,也不能受寒,他拢好逢霜被扯开的衣裳,将逢霜抱到软榻上,拿来锦被给逢霜盖上,自己到旁边弄干衣裳。   在此期间,逢霜挣开温枫良的禁锢,他又气又怒,召出盈朝,寒声道:“我让你滚。”   要打也不能在这里打,怕伤着安安。   剑尖指着眉心,温枫良不退反进,逢霜见状冷笑一声,盈朝调转方向,直奔温枫良胸口而去。   温枫良垂下眼睫看了眼,似有所悟般   道:“杀了我,是不是能让你消消气?”   逢霜面无表情,不曾迟疑。   血流的更凶了,腥甜的味道不断蔓延。温枫良自封修为,形同凡人,身体因失血过多逐渐发冷。   他想,逢霜这回是真的想杀他。   杀就杀吧,反正他暂时死不了。   能让逢霜消消气也好。   他们动静闹的大,安安被吵醒了,浮在空气中的血腥气让她很不安,加上逢霜没在她旁边,她撇撇嘴大声哭起来。   小姑娘哭的惊天动地,逢霜立刻丢下温枫良,急匆匆走到床边。   其实逢霜不会哄孩子,但安安很好哄。小姑娘仿佛知道她父亲怀她的时候遭了多少罪,只要逢霜软了嗓音低低哼着歌,她就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逢霜,乖乖巧巧的。   逢霜动作顿了顿,视线掠过昏迷的人,下一刻又收回,专心致志哄他的孩子。小姑娘睡的很快,睡着了还不忘攥着他衣袖。   他放好安安,看了温枫良几眼,拎着温枫良衣领将人拖出屋子。   外头风雨大盛,逢霜随手把温枫良扔在门外,温枫良面朝下躺着,雨水晕开一片淡红色痕迹,以他为中心向四方散开。   不知多了多久,温枫良艰难睁开眼,抬眸四望,天是黑的,还下着雨,逢霜屋里的灯熄了。   他强撑着挪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   苦肉计似乎失效了,也可能是他还不够惨。   胡思乱想片刻,温枫良神智昏沉,坠入黑暗前一刻想,若逢霜执意不肯原谅他,那就让逢霜亲手杀了他吧。   不是小打小闹的杀,而是他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既然他没办法让逢霜重新爱上他,也不想让逢霜恨他,就轰轰烈烈死在逢霜眼前。   只要能在逢霜心中留下一分痕迹,便值了。   玄鸿观的事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快,第二日温枫良便发了疯,他攥着逢霜手腕,神色癫狂,声音凄厉,偏生唇角带着笑。   安安被吓到哇哇大哭,顾白梨等人察觉到动静纷纷赶来,俱被温枫良的结界挡在门外。   逢霜皱了皱眉,只觉温枫良这做派极为可笑。他被温枫良缠着,没法哄安安,小姑娘知晓他在附近,不知晓他为何不去哄她,哭声愈发洪亮。   白衣黑发的仙尊一言不发,非常干脆地又把温枫良捅了个对穿,匕首附有灵力,直接在温枫良体内炸开。   温枫良当即呕了几口血,逢霜抬起手掌,在他胸口看似轻飘飘拍了一掌。   结界因温枫良伤势有一瞬波动,顾白梨抓住时机破开结界,正好看到温枫良倒在地上,呼吸断绝。   昭戚生怕逢霜受欺负,从头到尾一顿检查,确认逢霜无事后,蹲下验了验温枫良的情况,目瞪口呆道:“他……死了?”   堂堂魔尊,这么轻易就死了?   顾白梨同样震惊地睁大眼睛。   “或许,”逢霜道,“拖出去。”   魂魄也会感觉到痛吗?   温枫良飘在逢霜身前,一只手紧紧摁着胸口,那里的疼痛让他不自觉弯下腰。   他流着泪,嘴里尽是苦涩。   当初逢霜迫不得已要杀他,那般慌乱恐惧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他死在逢霜面前,逢霜只吩咐顾白梨把他尸体拖出去。   他蜷在地上,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呜咽着叫阿霜。   逢霜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眼,他沉浸在无法自拔的痛苦悔恨中,没发现。   温枫良到底是魔尊,身体不能乱扔,昭戚命人收拾出一间屋子,把温枫良抬进去。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温枫良应该不是真死,思忖几息委婉询问逢霜。   逢霜翻过一页书,语气平静地像是在讨论今晚的晚饭:“魔界若要闹,打便是了。”   昭戚忙道:“你别乱来,先把身子养好。”   “我无事。”   “安安还没满月呢,”昭戚说,“你身体都成什么样了,你不清楚?”   逢霜不说话了,他修为亏损严重,要恢复原来的七成实力,保守估计要闭关五年。   他哪舍得离开安安五年。   而且他算了算时间,若温枫良所说他以身填绛河镜的事不假,那他差不多还剩一年左右。   一年啊,逢霜叹了口气,他还是看不到安安长大成人。   逢霜乾坤袋里放了许多心法卷轴及法器,昭戚强制要求他待在房间,他闲来无事便一本一本翻阅,认为适合安安修炼的收好,余下的全给顾白梨几人。   温枫良以魂魄的形式跟在逢霜身后好几日,见逢霜果真没有在乎他的半点迹象,心里又疼又伤心。   他不甘心,夜里入逢霜的梦,故意让逢霜梦到他们相爱那段时光。   梦里的逢霜指间夹着他刚递的花枝,桃花粉嫩,衬得逢霜异常温柔。   可逢霜说:“温枫良,你玩够了?”   温枫良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逢霜嗅了嗅桃花,眼角眉梢残存着笑意,他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你?”   刹那狂风卷地而起,桃花花瓣满天飞舞,逢霜捏着他秃了的花枝,轻声笑道:“温枫良,你欺我伤我时,可曾想过这一天?”   温枫良魂魄被弹出逢霜梦境,他蹲在逢霜床前,眼中涌动着复杂情绪。他闭了闭眼,把那些不该有的,阴暗的念头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在逢霜额上落下一吻。轻如微风。   逢霜对温枫良的死不为所动,温枫良也不能一直这样。   他发了一场疯,挨了好几刀,身体被逢霜炸的破破烂烂,最后灰溜溜地自己复活,白着脸依旧往逢霜跟前凑。   被逢霜忽略也不恼,安安静静站在一边,有时他不出声,昭戚都发现不了他。   安安满月这天,昭戚非要办个席,逢霜拦不住,抱着安安透过窗户看他们忙里忙外。   他们包了不少昂贵的糕点糖果,分发给附近的小孩,说让他们也沾沾喜气。   “这是百家布,老人说,孩子满月穿百家布做的衣裳,能受到百家庇护,免除灾难,平安健康活到老。”   逢霜嘴上笑昭戚幼稚,私底下把那花样大小材质不一的布好生收进乾坤袋,琢磨着回头要给安安做件什么样式的衣裳。   昭戚没请旁人,顾白梨有事先回了清岳仙宗,府中只剩逢霜,昭戚和嬴绮三人。温枫良混不到位置,选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逢霜。   人少,但气氛很热闹,安安也很给面子,清脆悦耳的笑声随风飘了好远。   酒过三巡,昭戚有些醉了,问道:“安安的身世,你要怎么说?”   如果温枫良没堕魔,逢霜可以大大方方说出这是他和温枫良的孩子。   说是捡的,未免委屈了安安。   逢霜道:“没想好。”   昭戚了然,承诺道:“你放心,以后所有谁敢嚼安安的舌根子,我第一个不饶他。”   逢霜笑了笑:“那便先多谢你。”   “你我之间,不用客气。”   夕阳如火,烧红了半片天,昭戚喝了半坛子酒,醉得站都站不稳,嚷嚷着自己没醉,还要再喝一坛。   嬴绮连哄带拽把昭戚弄回房。   安安由奶娘抱去喂奶,逢霜合着眼,听顾白梨脚步声停在门口。   “何事?”   顾白梨隔着门板道:“徒儿本不该打扰师尊,可此事事关重大,徒儿不敢不告知师尊。”   奶娘行礼退下,顾白梨推开门进屋,神情严肃:“玄鸿观的封印找到了,但是那封印很脆弱,随时都可能消散。”   顾白梨抿了抿唇,声音低低的:“徒儿试过了,那封印,徒儿没办法。”   玄鸿观的封印过于古怪,他的灵力就像牛入泥潭,丁点波澜都没有。   若只因此,他倒不至于来找逢霜。   “吞吞吐吐作甚,有话直说。”   顾白梨犹豫着摊开手,他掌心上空浮着一缕细小的剑气。   逢霜曾给过顾白梨几道剑气防身。   顾白梨又拿出另一样东西,里头有逢霜的灵力。   温枫良一惊,听顾白梨道:“那封印似乎对师尊的气息有所反应。”   “不行!”逢霜尚未开口,温枫良显出身形,抢先道,“你要他现在去修补封印,便是在要他的命!”   便是逢霜全胜时期,那封印也够逢霜闭关个一年半载。   “温枫良,我不需要你替我做决定。”逢霜道,“生也好,死也罢,都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你可知……”   “我知道,”温枫良打断逢霜的话,“封印一破,百姓遭难,我知道的。”   温枫良伸了伸手,想把逢霜鬓发别到而后,又不敢惹逢霜。   他软下嗓音:“我去,我有办法。”   “阿霜,你相信我。”   -------------------- 第91章   一连几日,温枫良都没消息,顾白梨和温枫良同去,也没有传音回来,逢霜发的传音他们也收不到。   又半日过去,逢霜终于坐不住,趁昭戚不在府中,叮嘱嬴绮照顾好安安。   他刚出大门,就接到来自顾白梨的传音。   顾白梨的声音略有急促,他说他们一切都好,师尊不用担心。   但逢霜仍不放心,要亲前去。   玄鸿观是修真界前十的门派,上百年的辉煌却一朝毁于温枫良之手。   玄鸿观掌教战死后,温枫良倒没大开杀戒,只是让人把余下弟子赶出玄鸿观。诸多弟子愤愤不平,纷纷聚在山门处,要硬闯结界,俱被挡了下来。   时日一长,有些弟子改投其他门派,有些弟子依旧守着曾经的宗门,他们在山脚修起房屋,摆上掌教长老们的牌位,日日参拜,提醒他们不忘温枫良的灭门之仇。   逢霜用神识一扫,精准避开那些弟子。   不在他人宗门御剑,是最基本的尊重,即便玄鸿观如今空无一人,只剩残垣断壁。   凝固的血迹、折断的灵剑、毁坏的各色法器随处而见,逢霜垂下眼睫,不多时又抬起。   他循着记忆找到明英堂,这儿也塌了。温枫良打上玄鸿观那天,掌教命他的亲传弟子把历任掌教长老的灵牌装进乾坤袋。   故而逢霜只看到空荡荡的明英堂。   逢霜沉默行了一礼,转身时又顿住,他摊开手掌,一朵洁白的细琼花瓣飘到他掌心。   他郑重承诺,说他一定会帮弟子们重建玄鸿观。   身后淡如青烟的人影无声道谢。拂晖执念已消,目送逢霜离去,身形逐渐随风消散。   他师尊这一生积德行善,应当能投个好人家,不要再遇见他了。   与此同时,夕照峰的细琼花彻底枯萎。   逢霜如有所感,回眸一望。他恍惚间透过重重时光,看到他和拂晖的初遇。   两个性子都很冷淡的人,在秘境的一次次并肩作战中诞生友谊,成了好友。   他们见面次数不多,话也不是很多,往往是他沏一壶茶,两人简短叙几句寒温,便各自品茶,看晚霞赏美景。   茶凉,人走,也不约下次何时再见。   若是哪一年细琼花开的格外好,逢霜早晨一开门,就能看到一束还沾有晨露的细琼花放在他门口。   逢霜和温枫良成亲时,拂晖没来,但送了许多法器丹药当做贺礼。   细细算来,他和拂晖有三年未见了。   三年前那一别,竟成永诀。   逢霜叹了口气,小心把那片花瓣放好。   封印并不难找,顺着温枫良的魔气,沿着主峰往下走,经过一方莲池,再往前穿过一片梅林就到了。   月白色衣衫结完最后一道印,见那阵法发出亮眼白光,封印重新稳定下去,长长松了口气,转头看到向他走来的白衣仙尊,惊讶道:“师尊?您怎么来了?”   逢霜目光凝在封印上:“如何?”   顾白梨回答道:“暂时不会有事。”   “暂时?”   “阵眼的法器被盗,”顾白梨犹豫一下,将温枫良的话一字不漏告诉逢霜,经他一说,逢霜才注意到场中少了一人。   “他在何处?”   “刚走。”   逢霜能感应到温枫良的魔气,温枫良也能通过魔气确认他的位置。他刚到玄鸿观,温枫良就知道了。   加固阵法的封印还剩最后一点点,由谁来都行,温枫良教顾白梨怎样结阵,自己脚下一滑,溜了。   说是溜,实则隐藏了气息躲在暗处,目不转睛望着逢霜,又不敢看的太久,怕被逢霜发现。   逢霜嗯了声,没管温枫良,仔仔细细把封印检查了一遍。果真如顾白梨所言,这封印对他的灵力有反应。   “可有受伤?”   顾白梨摇摇头:“不曾。”   逢霜在此地布下结界和障眼法,道:“明日你随我去趟柳烟山。”   顾白梨迟疑:“可是您的身子……”   逢霜头也不回道:“无妨。”   “那安安她……”顾白梨是见过的,小姑娘有多黏他师尊。   “有昭戚和嬴绮在,能照顾好她,”逢霜转过身,对他满脸写着不赞同的徒弟说,“白梨,我必须要去。”   他没有关于玄鸿观和柳烟山封印的记忆,但他从封印里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冷冽的冰雪味道。   顾白梨劝不动他师尊,只得同意,又拐弯抹角问起温枫良的事。   他亲眼见到温枫良断了气,那日温枫良突然出声真的把他吓了一跳。   逢霜冷笑一声:“他是上古魔族血脉,哪那么轻易死,不过是想让我心软的苦肉计罢了。”   况且如温枫良所说,魔界尚未壮大,天道也不会让温枫良死。   那点程度的伤,顶多让温枫良痛上一痛。   “你与我说说,他用了什么办法稳住封印。”   顾白梨脸色古怪道:“好像是……心头血。”   他下山历练多年,各种封印见的不算少,头一回见用心头血充作阵眼法器的。   顾白梨说,他们到玄鸿观后就陷入白雾中,他不知何时和温枫良走散了。   是温枫良先找到的他。   魔界现任魔尊惨白着脸,递给他绳子另一端,他们在雾中摸索许久,方才通过那浓重白雾。   封印摇摇欲坠,温枫良毫不犹豫反手拍在自己心口,逼出几口心头血。那血被灵力包裹着,像漂亮的红玛瑙。   温枫良让他去解决守在封印附近的傀儡,自己托着心头血,飞身进了封印。   顾白梨不晓得温枫良在里头经历了什么,脸色半分血色都无,唯有嘴唇异常鲜红。   而后温枫良结阵,逢霜找来。   逢霜了然,温枫良体内有他半颗心不假,但温枫良到底是魔族,应该是被阵法反噬,受了伤。   至于那两个傀儡,顾白梨道:“徒儿看过了,是灵机堂的东西。”   临江一事后,灵机堂就不再做类似真人的傀儡了,后续的傀儡每个都在最显然的地方打上印记,方便辨认。   逢霜翻了翻,这两个傀儡做工精细,皮肤光滑干净,五官栩栩如生,触感与真人无异,小臂内侧印有一枝颜色浅淡的柳条。   他们见过这柳条,在月云手腕上。   师徒俩对视一眼,想到一块去了,顾白梨沉声道:“是柳孤的傀儡。”   “柳孤没死,”逢霜取出手帕,擦拭手指,他道,“当日他被人救走,音讯全无。”   顾白梨皱眉,逢霜道:“连命蛊已被昭戚销毁,不足为惧。”   他担忧的是柳孤背后那人。   柳孤?   温枫良听见他们对话,愣了一愣。左肩一重,他偏头去看,一只鸽子大小的黑鸟拖着长长的尾羽落到他肩上,亲切地蹭了蹭他的脸。   温枫良想起来,当初在雾水秘境,柳孤变成了一只鸟,被穆谶带走。   这只鸟,还挺像。   温枫良抓住它翅膀,慢悠悠把它从头打量到尾,语调懒洋洋道:“柳孤?”   鸟现在就是鸟的智商,听不懂温枫良的话,它轻轻啄了啄温枫良手背,从温枫良掌中逃出,抖抖羽毛飞到空中,体型骤然大了好几倍。   它弯下颈子,温顺恭敬。   回到临江,逢霜远远便听见小姑娘响亮的哭声。   昭戚抱着安安不停地哄,一边摇着拨浪鼓,嬴绮在一旁做鬼脸试图让安安停止哭泣。   小姑娘嗓音都哭哑了。   逢霜推开门,小姑娘听到动静,止住哭声,下一刻又放声大哭。逢霜从昭戚怀里接过安安,小姑娘攥着他衣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哭什么?”逢霜眉眼柔和,轻声笑道,“又不是不要你。”   小姑娘眨着眼睛,仿佛听懂了他的话。   昭戚对此啧啧称奇,连质问逢霜到哪儿去都忘了。   逢霜说:“昭戚,有件事你得跑一趟。”   “何事?”   “你去玄鸿观山脚,找到余下的弟子,说本尊愿意帮他们重建宗门,在夕照峰。”   “灵矿拨给他们四成。护山大阵若需要本尊出手,我不会推辞。”   昭戚应好,又问可否告知杜瑄枢,逢霜点点头。   宗门重建是大事,样样都要紧,逢霜不懂这些事,他能做的无非是拨些灵石,给些卷轴心决法器丹药等。   杜瑄枢听闻,当即指了两个有经验的长老和昭戚一同前往玄鸿观。   夜深人静,嬴绮浑身发冷猛地从梦中惊醒。   “谁?!”   有人影从窗前一闪而过,嬴绮掀开被子,鞋袜都来不及穿奔出门。   黑影晃到逢霜院中,房间响起婴儿的啼哭声,嬴绮意识到不对劲,急忙撞开门冲进去。   烛光驱散黑暗,也照亮放在桌面的一封信。   嬴绮谨慎观察四周,那黑影好似凭空消失了,他寻不到丝毫踪迹。   安安哭累了,抽抽噎噎睡去,嬴绮腾出手来去拆那封信。   逢霜留的信,说他要离开几日,安安就麻烦他们了。   信没写完。   嬴绮瞳孔一缩,抓着信就要去找顾白梨,眼角余光又瞄到地上落的东西。   翌日一早,顾白梨敲门,嬴绮伏在桌上浅眠。   “嬴绮?怎么是你?师尊呢?”   嬴绮揉了揉眼睛,从怀里掏出信交给顾白梨,顾白梨一目十行看完,皱起眉头。   昨晚发生了什么,他竟毫无察觉?   柳烟山终年笼罩着毒障雾气,宛如一个巨大的,灰色的茧。   逢霜追着那紫衣人,一路追到柳烟山,那人如入了水的鱼,三两下就从逢霜视线里跑没影了。   朦胧月色下,白衣仙尊仰着头,看了看立在面前的山峰。柳烟山怪石嶙峋,树枝奇形怪状,鬼爪一般。   清澈剑鸣打破寂静,逢霜抬腿进了山。   那人故意引他前来,也没启动阵法。树林静的可怕,只听得见鞋底踩碎枯枝败叶的声音。   脚步声忽地一顿,如水的月光照亮不远处的景象。   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男人。   剑光明亮,剑气凌冽,将幻境一斩为二。逢霜这才见到,他站在悬崖边,崖底黑不见底,再有两三步,他就会掉下去。   “不愧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逢霜仙尊,”有人鼓着掌,从林中走出,视线在逢霜脸上转了好几圈,笑吟吟说出下一句,“当真漂亮的紧。”   月亮隐入云层,只洒下几缕微弱光芒。   逢霜握着盈朝的手紧了紧,唇角弯出不含笑意的弧度:“陌王。”   “或者说,师尊,好久不见。”   -------------------- 第92章   再次见到穆谶,逢霜的心情是他自己都没意料的平静,甚至连一句你没死都不想说。   他眼睫低垂,想着这次要怎样彻底杀死穆谶。   穆谶目光从逢霜面上扫到逢霜小腹,又移回逢霜脸庞。逢霜的孩子有魔族血脉,他很清楚。他更清楚,逢霜此时修为必定大不如前。   他如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叙旧般,笑道:“霜儿见了为师,怎的不行礼?”   行礼?   逢霜嘴角弯出毫无温度的弧度,叫了声师尊。   他话音刚落,剑光四起,摆明了是要穆谶的命。   穆谶敛了笑,神情严肃起来。   师徒俩再一次交手,彼此都没留余力。逢霜想杀了穆谶,穆谶想把逢霜逼下山崖。   可以说,这是穆谶今晚真正的目的。   那日在青羽宫,穆谶以为他死定了,可谁知他一睁眼,发现他竟回了柳烟山,躺在他自己的床上。   那人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抛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那人说,事成之后,他会把浮微送到他身边。   一个不记得温朝,白纸一般的浮微。   他只需要在今日把逢霜逼下山崖。   穆谶欣然允诺,当即闭关养伤,直到前几天,那人给他传音,他才出关。   他伤的很重,这几个月的闭关没让他恢复多少修为,对上逢霜肯定会很吃力,但他不担心。   柳烟山是他的地盘,处处设有阵法,以往有不少不自量力的修士想要取他性命,结果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成了野花野草的养料。   逢霜不会是那个例外。   早在逢霜踏出柳烟山那一刹,山中所有阵法就已启动。   逢霜慢慢察觉到不对,微微分神往身后瞥了眼,他离那悬崖不到一丈距离,穆谶步步紧逼,看样子想把他逼下去。   盈朝剑鸣更甚,自动护主,逢霜十指翻飞,不停掐诀结印破阵。   他不是全盛状态,灵力不济就磕丹药。   温枫良破开幻境,乘着黑鸟磕磕绊绊飞来时,天已微亮,树林里浮动着血腥气。   穆谶倒在地上,血从他唇角涌出,却没有死。   临到头,逢霜改了主意,他还有疑问没弄清楚。故而他断了穆谶经脉,废了穆谶修为,又给穆谶下了禁制。   “把他带回去,别让他死。”   似早知温枫良在他身后,逢霜见到温枫良没半分惊讶,简短吩咐温枫良后,他吞了粒恢复灵力的丹药,身体往后一仰,整个人就如一捧新雪从枝头坠落。   温枫良瞳孔一缩,心跳都停了一拍。   “阿霜!”   温枫良目眦俱裂,忙不迭朝逢霜扑去,却连逢霜一痕衣角都没碰到。   不,准确来说,逢霜在崖边设了结界。   那一抹白眨眼间被黑暗吞没。   温枫良疯了似的拆结界,可那结界是逢霜结合法器所设,异常坚固,他伤势未愈,哪能短时间破开。   穆谶看着这一幕,断断续续笑出声。   逢霜赢了他又如何,还不是自寻死路去了。   他一边咳一边笑,笑声猖狂得意。   温枫良蓦地冷静下来,停下动作走到穆谶跟前,他居高临下看着逢霜名义上的师尊,胃里止不住犯恶心。   穆谶笑声一断,紧接着一声惨叫响彻树林。   温枫良生生斩断他一条胳膊,厌恶地踢他一脚:“你不配做他师尊。”   给顾白梨传音,又派黑鸟去给顾白梨带路,待那身月白衣袍出现在视线中,温枫良踢了踢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人。   “把他带回去,别让他死。”   顾白梨环顾四周:“师尊呢?”   山崖上还残留着逢霜的气息,温枫良转头冲顾白梨笑了笑,眉眼间有几分温柔。   “他在下面,我去找他。”   “你放心,他会平安回来。”   顾白梨张张嘴想说什么,就见温枫良毅然决然纵身一跳,他旁边的黑鸟长长一叫,扇动翅膀跟上温枫良。   崖底黑不见底,没人知道里头有什么东西,顾白梨单是往下望都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站了片刻,抿着唇把穆谶带回去。   安安还那么小,离不得父亲,他师尊一定会平安回来。   柳烟山阵法已破,陌王已死的消息迅速传出,正道各个掌门宗主立刻抓住机会,派出宗门长老和精英弟子前去剿灭魔修。   有些反应快的魔修昨晚就收拾包袱开溜,有些仗着柳烟山阵法精妙不在乎,等意识到不对已经完了,想跑都跑不了了。   还有些魔修在入定或闭关,被正道打到家门口时一脸懵逼,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何事。   柳烟山的事逢霜一无所知。   他想知道这底下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崖底凝成一层厚厚的雾,十步之外皆不可见,灵力在此处只能使出三四成,神识铺展也只有七八丈距离。   丹田慢慢涌入温和灵气,逢霜看了眼散落在地的枯骨,又望了望浓郁雾气,握紧剑柄。   这些枯骨新旧不一,有人骨也有兽骨,数量颇多,一把长满铁锈的断剑横在其中。   看来以前有修士来过,没能出去。   逢霜试了一下,上方似有禁制,不能御剑,至于飞行法器能不能用,逢霜不知道。不过看周围遗留的东西,应该不能用。   他也不慌,右手握着盈朝,左手拿着一块能照明的灵石,谨慎往前走。   浓雾中传来几声灵兽的吼叫,离逢霜不是很远,估摸着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又忌惮逢霜,不敢上前。   逢霜甩掉剑身的血迹,神识铺开,寻找对他有用的灵兽。   早些年他外出历练,到不方便的山林便就地挑选一只适合的灵兽临时充当坐骑。   被逢霜选中的那只灵兽似狼似虎,灵识已开,它心气甚高,哪愿意让逢霜把它当坐骑。   不过逢霜有充足的驯兽经验,半盏茶后,那灵兽不情不愿地迈开腿,载着逢霜往他想去的方向狂奔。   风拂过脸庞,逢霜冷漠道:“不想死,便老实些。”   这里灵兽多,这只不听话,换一只便是。   剑气在那灵兽脖子绕了圈,灵兽打了个哆嗦,不再故意颠簸逢霜。   浓雾渐渐淡了,依旧是怪石嶙峋的样子,身下的灵兽速度慢下来,不安地低叫,好似前方有让它十分惧怕的存在。   逢霜从它背上跳下,示意它可以离去,它头也不回撒蹄子跑了,生怕自己跑慢半步,又会被逢霜抓住。   此地古怪,逢霜没贸然踏入,他打量一会儿,运转灵力设下结界。   那边设有阵法,他虽不知是什么阵,但从穆谶的行为来看,小心些总没坏处。   天色暗了,崖底伸手不见五指,逢霜没用灵石照明,他盘腿坐在地上,像是在入定。   不多时,他睁开眼。   先前那平平无奇的地方竟传来阵阵欢声笑语,灯火一点点亮起来,一座热闹非凡的城市倏忽浮现在逢霜面前。   盈朝在掌中消失,逢霜感应了下,并未真正消失,而是暂时被一股力量压制。   他整个人都变小了,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他浑身脏兮兮的,似乎被人打过。   一双纤尘不染的白靴停在他眼前,他顺着那竹青色绣有云纹的衣角往上看,见到一张他毫无印象的脸。   那人神色温柔,蹲下身轻声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这具身体的主人点点头。   于是逢霜拜那人为师,宗门很小,叫停云宗,算上全部弟子不足五十人。带他回来的人是宗主,云鹤霄。   停云宗,逢霜隐约想到什么。   云鹤霄宠他,功法秘籍法器丹药给的极为慷慨,每次见了朋友都要显摆一下自己这天资聪颖又漂亮的徒弟,搞的朋友一看到这一大一小的身影就头疼。   这具身体名叫褚鸿,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即便是逢霜,也不得不赞叹这人的优秀。   变故发生在褚鸿拜入停云宗第十二年。   云鹤霄渡劫遭人暗算陨落,褚鸿在外历练,得知消息不顾一切赶回宗门,只见到云鹤霄冰凉的尸首。   看到云鹤霄的时候,逢霜心中忽地腾起怒火,同时,他看到云鹤霄额间的炉鼎印记和衣领遮不住的痕迹。   这……逢霜一惊。   褚鸿扒开云鹤霄衣裳,把那些痕迹一一看了遍,他在云鹤霄灵前跪了一天一夜,提剑出了门。   褚鸿第一个去找的,是宗门内常年和云鹤霄不合的长老。那长老被褚鸿拿剑指着,没多久就全交代了。   逢霜忍不住睁大眼睛。褚鸿牙关紧咬,气到极致反而弯起嘴角,连连道了三句好。   那长老连忙求饶说这不是他的主意,把云鹤霄变成炉鼎的也不是他,可惜他话没说完,褚鸿的剑已削去他脑袋。   那些人想要的炉鼎不是云鹤霄,是褚鸿。那几个老头子修为卡的太久了。早在褚鸿声名鹊起时,就被他们注意到了。   云鹤霄舍不得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徒弟遭遇这种事,于是提出由他来代替褚鸿。   第二个,第三个,所有碰过云鹤霄,欺负羞辱过云鹤霄的人,都死在褚鸿剑下。   尤其是暗算过云鹤霄那几人,死相更是凄惨。   暴雨冲刷掉血色,却洗不掉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褚鸿淋着雨,捧着云鹤霄给的玉佩,虔诚地放在唇边吻了一吻,喃喃道:“师尊,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逢霜想起来了。   修真界有记载,千年前有修士凭一己之力灭了数个宗门,不仅如此,那修士还破开当时镇妖塔的封印,放万妖出塔,搅的修真界不得安宁。   只为给他师尊报仇。   那个修士,叫褚鸿。   或许是逢霜太明白身为炉鼎的痛苦,也或许褚鸿恨意太重影响了他,他想,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确实该杀。   褚鸿实力强盛,每每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他和妖王勾结,愈发的不好对付。   镇妖塔就在跟前,还没靠近便能感到浓烈妖气。   逢霜入了魔般,不自觉跟着褚鸿抬起手。   即将结印的刹那,逢霜心口尖锐一疼,他猛地回过神,拼着反噬把那术法散去。   “褚鸿,你在做什么?”身侧浓眉大眼的妖王蹙眉,不赞同地瞪了瞪逢霜。   逢霜抹去唇边鲜血,神色冰冷,他不管喋喋不休的妖王,又掐了个诀,念道:“破!”   妖王声音动作一顿,景色如水波般荡了荡,散了。   逢霜凝目一看,他哪是在镇妖塔附近,分明是在柳烟山的结界前。   但凡他方才没能及时清醒,这封印,今日就破了。   他正要加固封印,一件锤子模样的法器从他对面飞来,要看着就要砸到封印上。   -------------------- 第93章   一眼认出那是温枫良的昆吾锤,逢霜来不及思考温枫良是否也来了崖底,赶在昆吾锤砸上封印的前一刻将其击飞。   一人高的锤子在空中一翻,又朝封印砸来。   逢霜深知昆吾锤的厉害之处,硬抗不是办法,温枫良陷于幻境中,得先唤醒温枫良。   温枫良看不到逢霜,他只见昆吾锤被一股神秘力量阻挡。   他的阿霜就躺在不远处,他该拼尽一切杀了阻拦他的人,可不知为何,他却迟迟下不了手。   一道清澈如泉的嗓音蓦地在他识海响起,提醒他勿要被幻境迷了心智。   温枫良浑身一抖,神智清明些许,精纯冰凉的灵力从他眉心涌入。   周遭蒙着血色的场景褪去,温枫良神情尚有迷茫,熟悉的人影映入他眼帘并逐渐清晰,他才慢慢回过神。   温枫良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阿……阿霜?”   约莫是幻境里吼得太过撕心裂肺,声音哑了几分,温枫良凝视着面前的人,眼都舍不得眨一下。他伸出手,想碰逢霜又不敢碰。   逢霜见他清醒,收回点在他眉心的食指,往后退了几步:“你来做什么?”   温枫良眼尖瞅到逢霜唇畔一点鲜红:“你受伤了?”   逢霜不答,又问了一遍:“你来做什么?”   温枫良目光仍凝在逢霜脸上,道:“我担心你。”   “不必。”   若逢霜猜的没错,他到这里时,就已经身处幻阵。   他附身褚鸿,窥得千年前那场灾祸的真相。   与其说幻境里那几个门派是褚鸿所灭,倒不如说一开始,褚鸿用的就是他的修为。   他被褚鸿的情绪左右而不自知。   幻境里的镇妖塔,实际上是现实中的封印。   如若他方才没能及时察觉,封印便已被破。   逢霜心念百转,温枫良望着他背影,轻声道:“需要的。我体内还有你半颗心,你需要我。”   “我们已经和离了。”   “可以再成一次亲,”温枫良毫不犹豫地说,他眼睛亮晶晶的,“我可以重新嫁给你。”   “魔界就是我的嫁妆。我保证在我死前,魔界绝不会进犯修真界半步。”   逢霜有些头疼,术法反噬的疼痛让他心情愈发不好,他偏过头,神色冷漠。   温枫良唇角笑容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消失,最终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忐忑不安叫他阿霜。   逢霜忽然觉得很好笑,笑温枫良之前折辱他,现在又眼巴巴求他原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说:“不可以。”   温枫良情绪肉眼可见蔫下来,自我安慰般小声说:“没关系,我等你。”   逢霜漠然转开眼,情情爱爱太疼太累了,他不想再碰,也不敢再碰。   他只想早点解决封印,回临江看安安。   他走的仓促,小姑娘该哭坏了吧。   逢霜想到安安,走了会儿神。   温枫良紧紧盯着逢霜,不住地想,万一逢霜真的不愿意再接受他,他要怎么办?   他为了逢霜重生这么多次,又怎会甘心和逢霜相忘江湖。   右手无意识紧握成拳,温枫良阴暗地想,大不了到时候他以前那样,把逢霜拉进幻境。   有安安在,他不信逢霜一辈子都不会接受他。   逢霜全然不知温枫良所思所想,专心致志地研究怎样加固封印。   这封印精妙,是他平生罕见,一时竟觉无从下手。   封印的阵眼法器被人损坏,封印也隐隐有破裂的迹象。   若放任不管,不出三天,封印必破。   逢霜蹙了蹙眉,他乾坤袋也不知有没有适合的法器,温枫良见状,发了道传音,出声说:“阿霜不用着急,我已派人到各界寻找。”   阵眼的法器名为定灵珠,不是很珍贵难得。   使用定灵珠需要大量灵力,但它的攻击防御能力都不如同等级法器,而且还有次数限制,为修士所不喜。   早些年逢霜历练,从一魔修手中见过定灵珠,只是那时他已有了诸多上等法器,自然看不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定灵珠。   逢霜忆起,不禁有些懊恼后悔。   “玄鸿观的封印,你用的什么办法?”   抬眸看了眼封印,又看了眼逢霜,温枫良道:“心头血。”   玄鸿观封印的阵眼法器不是定灵珠,是离火玉髓,他没有,用心头血也不过勉强维持一个月的稳定。   逢霜颔首,正准备动手,被温枫良打断,温枫良道:“你有伤在身,修为尚未恢复,取心头血这种事,我来吧。”   “我答应过顾白梨,要让你平平安安回去。”   逢霜向来不喜欢被人护在身后,尤其是他和温枫良已和离的情况下,他拧紧了眉,冷声道:“不必。”   说完去推温枫良,温枫良顺着他力道往旁边走了半步,没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认真道:“我有经验,我来。阿霜,这件事你听我的,别犟。”   “你就当我在赎罪,好不好?”   温枫良话音一落,发现附近有其他人的灵力波动,他笑着说他们分工,他去弄阵眼法器,逢霜去处理那个人。   不待逢霜再开口,他速度极快地逼出口心头血。   对修士而言,心头血极为重要,温枫良短时间连取两次,脸色瞬间苍白。   温枫良前脚刚进封印,后脚就有雾气以他为中心散开,遮住逢霜视线。   逢霜敛下眼睫,握着盈朝离开,再次回到原来的地点时,温枫良还没出来,雾气也没散。   他心中一动,抬起手,有东西飘到他掌心,轻飘飘的,一点冰凉转瞬即逝。   他又闻到那股味道,冰雪的冷冽气息。   四周很安静,逢霜抬腿步入封印,举目四望,皆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   逢霜闭上眼,循着感应一路往南,不知过了多久,他止住脚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顿时愣住。   雪花在刺骨寒风中飞舞,天地覆白,不见别色。   逢霜手指颤了颤。   北、北渊?   不,不是北渊。   很快,逢霜摇摇头,北渊的入口不在这,他也没感觉到北渊的结界。   莫非,这又是一个幻境?   逢霜一边找温枫良,一边观察。然而越是观察,他后背凉意越盛。   绕过一座白雪覆盖的小山丘,逢霜脚下一顿。   不远处横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台,温枫良躺在上面,冰锥透胸而出,冒着热气的鲜血沿着石台往下淌,淌过一道道符文。   雪地流动的红,是唯一的色彩。   半柱香后,温枫良似从昏迷中醒来,那根刺入他身体的冰锥融化成水,没入他衣物。   他垂眸去看地上的符文,捂着唇低低咳了几声,掐诀消去身上的血迹。他冷着脸整理头发衣裳,掐了面水镜,确认自己不会在逢霜面前露出破绽。   除了脸色白,别无异样。   他拍拍自己的脸,拍出点血色,才从石台上下来。   刚绕过那小山丘,他便见到一身白衣,仿佛要和漫天风雪融为一体的逢霜。   “阿霜,你怎么来了?”   温枫良下意识瞥了瞥逢霜身后,没有足迹,这么大的雪,要掩盖足迹也需要一阵子。   他抿着嘴,心里乱糟糟的,伤口还没处理,被冷风一吹,又痛又冷。   逢霜沉默看他。   他知道他此时该示弱,借着这伤跟逢霜撒娇喊疼,而不是这般傻站着,狼狈别开视线。   “你……”   “吃了。”   两人同时开口,温枫良自觉闭嘴让逢霜先说,竹青色的瓷瓶被扔过来,他伸手接住,眼里溢出一丝笑来。   阿霜还是关心他。   他吞了丹药,眼巴巴瞅着逢霜,逢霜给他掐了个取暖的结界,头也不回道:“打坐。”   而后逢霜认真研究那阵法去了。   温枫良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尖,盘腿打坐疗伤。   丹药是极好的丹药,温热的灵气在经脉游走,温枫良被冻了一段时间,不自觉舒服地喟叹出声。   红玛瑙似的心头血浮在阵眼位置,逢霜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到他抓不住。   他转过身,正好对上温枫良眼眸,温枫良抿出个恰到好处的笑来:“阿霜,多谢。”   逢霜道:“该是我道谢。”   温枫良又笑,坐在地上仰视逢霜:“你无事就好。”   逢霜没接温枫良这句话,他当真想和温枫良桥归桥路归路,破镜重圆不可能没有裂痕。   但他懒得再跟温枫良谈,也不想再听温枫良的情话。   他问起方才的事,温枫良说:“我也不知道。”   玄鸿观那次就这样,他捧着心头血进入封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束缚在石台,被强行放了些血。   他虽全程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但能很清晰感受到疼痛。   所以他才不想让逢霜去。   “先出去。”   幻境里飘着鹅毛大雪,来路早被雪覆盖,幸而逢霜在北渊生活多年,能找到路,但是……   “不行,出不去。”   温枫良不死心又试了一次,封印依旧没半点反应,不放他们离开。   昆吾锤的影子在温枫良掌中若隐若现。他想用昆吾锤砸开。   其实封印如何他并不关心,他也不在乎他流的那些血,他只在乎逢霜。   逢霜想要稳固封印,他就去做了。   雪下的越来越大了,依逢霜的经验,两天内停不了,并无山洞等地可让他们避开风雪。   逢霜取出仙舟,设下结界。   温枫良脸皮厚,硬要跟逢霜挤一间屋子,逢霜眼神一厉,他在逢霜让他滚前抢先道:“这封印不对。”   逢霜神色缓和了些,温枫良见有用,又道:“那个人说,这封印只能靠血来破。”   听那个人的意思,就算是屠观,弟子们的血也不够,何况温枫良没听那人的话全杀了。   那么玄鸿观的封印,为何会出事?   阵眼的法器,又是何人所拿?   柳烟山的封印和玄鸿观是同一类,血从何处来?   逢霜说出现在附近的那人不是真人,是傀儡。   “傀儡?”温枫良坐直身子,仔细打量逢霜带来的几块傀儡部件。   逢霜道:“嗯。和玄鸿观一样的傀儡。”   同真人相似,小臂内侧印有柳枝印记。   “你怀疑和柳孤有关?”   “柳孤当日被人救走,如今踪迹全无……”   逢霜话没说完,温枫良笑着说,“柳孤就在舟中。”   逢霜:“?”   他一脸茫然地看温枫良拿出乾坤袋,又拿出个巴掌大的玉盒打开。   眼前一痕黑影一晃,一只浑身漆黑的鸟飞到温枫良肩上,亲昵地蹭着温枫良脸颊。   温枫良把黑鸟拍下肩头,揪着它一双翅膀,不顾黑鸟不满的叫声,邀功般对逢霜道:“它就是柳孤。”   逢霜:“?”   -------------------- 第94章   温枫良说:“我没开玩笑,它真的是柳孤。”   那人把黑鸟给他时,他问过黑鸟的来历,那时他正在发疯折腾逢霜,便没听那人的传音。   他听到逢霜和顾白梨说起柳孤后,心中一动,找到那人的传音,细细听了一遍。   说是那人发的,其实是穆谶的声音。   穆谶说的还挺详细。   “你是说,柳孤堕魔和穆谶有关系?”   “应该是穆谶给柳孤的那本功法。”温枫良忆起什么,顿了顿,道:“那个人说柳孤本是魔物,是我的坐骑,意外化形成人。而那本功法,可以让他从人重新变回鸟。”   但是要通过一些手段来刺激。   穆谶制造偶遇认识柳孤,开始以散修的身份和柳孤接触,再慢慢让柳孤知道,他是修真界诸多修士想杀又杀不掉的柳烟山陌王。   他告诉柳孤,他们有共同的敌人,逢霜。   柳孤本就妒忌逢霜,被穆谶这么一搞,性子逐渐扭曲,心里只剩要战胜逢霜的念头。穆谶再吞吞吐吐跟柳孤说,他在古籍上找到可以吸收他人修为供自己使用的术法。   只是记载不全,要柳孤自己想办法完善。   于是就有了靖临城那场大疫,远梅山女修,柳孤的道侣月云以身试药陨落。   靖临城的烂摊子被昭戚解决,柳孤见状借故闭关,将靖临城的事情交于柳郴,自己躲到幕后。   那时温枫良还被浮微封印着,穆谶任由柳孤暗中搞事或者闭关,在恰当的时机把功法交给柳孤,而后冷眼旁观。   逢霜他们发现莫名失踪的弟子,顺藤摸瓜摸到雾气秘境,都在他们的计划中。   季明元能顺利逃出秘境,是他们在放水。   温枫良声音低下来,抬眸觑了眼逢霜的表情。   逢霜脸色阴沉得可怕,话里似有化不开的冰渣,冷得温枫良微微一抖。   “牺牲那么多人,就为了你的坐骑?”   逢霜一把薅过那只黑鸟,黑鸟扑腾着翅膀挣扎,气势汹汹要去啄逢霜,被温枫良手疾眼快捏住嘴。   “阿霜,你消消气,消消气。”   逢霜冷漠瞥温枫良一眼,温枫良赔着笑道:“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安安还在家里等你。”   慢慢冷静下来,逢霜提着黑鸟看了片刻,问道:“他还能化形?”   “能,”温枫良说,“不过它还小,得等个几十年。”   “一百多岁还小?”   温枫良摸摸鼻子,按鸟的年龄来算,一百多岁还是个小屁孩。   而且,柳孤化形以后,不一定记得以前的事。   温枫良委婉跟逢霜说了,逢霜面无表情盯着黑鸟,温枫良打了个寒颤。   黑鸟被扔到地上,它生气地叫了两声,飞回温枫良肩头,刚歪过脸想蹭温枫良,就被温枫良掐住脖子,飞快把它往玉盒里塞。   它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漆黑一片,温枫良的气息也消失不见。   玉盒隔绝所有声音,温枫良小声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何非要把柳孤塞给我。”   那人想让他和柳孤结契,他没答应。   说到底,是不信任。   除此之外,令温枫良疑惑的还有一件事,既然柳孤可以化形,那人又为何非要让柳孤变成鸟。   “此事非你所为,我不骂你,不必做出这般委屈模样。”   温枫良一扫先前神色,眸中满是笑意,他微微抬手,看向逢霜立在窗边的身形。   “你也别皱眉,穆谶已经抓到了,等回临江,审问一番就什么都知道了。”   逢霜没接话,他望着窗外,心思从柳孤穆谶身上飘到了临江。   小姑娘得哭成什么样。   温枫良见逢霜摩挲着小玉佩,知道逢霜在想安安。   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他好像没仔细看过安安长相,最好像逢霜多一些。   温枫良想的入神,连逢霜何时离开都没察觉。   逢霜不想和温枫良待一个屋子,趁着温枫良走神,找了间离温枫良最远的房间。   温枫良发挥他的厚脸皮再次去敲门,没想到逢霜在门外设了结界。   在封印里待的时间比逢霜预想的久。   温枫良除却最开始和逢霜相处了会儿,余下的几天他连逢霜的面都没见着。   他每天蹲在逢霜门口,像被人抛弃的小动物,眼巴巴等着逢霜出来。他等了两天,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又捣鼓着把结界破开一条裂缝,飞个传音进去,一叠声说阿霜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不理我。   为了使自己声音听起来可怜又真诚,温枫良躲在屋里清清嗓,情真意切说了好几遍,最后选了他认为效果最好的。   屋里安静得很,传音没被触动的痕迹,逢霜也没让他滚,仿佛里头没人。   温枫良折纸鹤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继续折。   一只新的,胖胖憨憨的纸鹤从裂缝挤进去,附带温枫良一缕神识。   温枫良:“!”   阿霜在沐浴!   纸鹤晃晃悠悠地飞,停到桌面,白白的脑袋朝屏风方向歪着,温枫良捂着鼻子目不转睛地看。   屋里到处凝着冰霜,逢霜闭着眼,这几日温枫良发的传音多,他也没想到温枫良会把神识附着到纸鹤上。   他这几日都在养伤。封印里气温低,又和北渊很像,很适合他脸上。   纸鹤被风吹到地上,温枫良才注意到逢霜没关窗户,鹅毛大雪顺着风从窗外涌进来。   纸鹤抖了抖身体。   温枫良收回神识,不再折纸鹤发传音骚扰逢霜,而是静下心来,隔着一扇门给逢霜护法。   这般危险的地方,逢霜竟也放得下心疗伤。   温枫良猛地站起身,挥袖击碎结界,门被他撞开的那一刻,有人影从窗户一闪而过,他快速往屏风瞥了眼,无人。   雪愈发大了,被风携裹着一下下往人脸上飘,温枫良掐诀个诀挡风,认真辨认逢霜的身形。   “阿霜。”   声音含着灵力传的很远,温枫良被雪晃了下眼,再一看,前方已无逢霜影踪。   逢霜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在雪地里极其难找,温枫良找的眼睛都快瞎了,依旧没找到逢霜。   他和逢霜未断的血契也被封印压制,无法使用。   不仅如此,温枫良发现,他迷路了。   周遭皆是雪白,不管往那边走都一样。   天色将暗,温度渐渐低了下来,饶是温枫良是修士,也被冻得一哆嗦。   他从乾坤袋里拽出件颜色显眼的厚衣裳穿上,提着嵌有发光灵石的灯笼,一边叫逢霜的名字,一边接着找。   雪已经没过脚踝,灵力在封印里起不起半分作用,温枫良手冷得快握不住灯笼了,肩头发上全都是雪,有的化成水从衣领流入,有的凝成薄薄的冰附在衣服表面。   天完全黑了下来,本就难找的人更加难找了。   温枫良失了方向,也不晓得仙舟该往哪边走,顶着风雪麻木乱走。   他不会被冻死吧。   若他被冻死了,阿霜会伤心吗?   不行,他还没找到阿霜,阿霜身体还弱,不能受凉,他得快些把衣服送去。   “温枫良。”   寂静之中忽然响起清澈如泉的声音,温枫良第一反应是他被冻死前的幻觉,但身体很诚实地转过头。   雪地反射灯笼的光,映出一道高挑朦胧的身影,温枫良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来人的相貌。   逢霜踏雪而来,视线在温枫良身上扫过,蹙了蹙眉。   “随我来。”   逢霜抓住温枫良手腕,冰凉的温度让他眉头皱的更紧,温枫良傻愣愣任由他牵着,似乎连思维都一同被冻住。   过了好一阵,温枫良才清明几分。   他忽地停下脚步,抽出被逢霜攥着的手腕。   “你……”   逢霜刚想说话,一件带着温热体温的斗篷披到他肩上,他怔了怔,温枫良神情恍惚地朝他笑了笑,哑着嗓子说:“我找到你了。”   言罢,温枫良双眼一阖,身体往地上一倒。   温枫良昏迷得快,清醒得也快,眼睛还没睁开,先闻到熟悉的味道,浑浑噩噩想了几息,记起不久前的事情。   意识到他在逢霜怀里,温枫良脑中嗡了一声,一张脸眨眼间红的似要滴血。   “阿、阿霜。”   逢霜怀着安安的时候吃了太多苦,生安安的时候又修为身体亏损的厉害,昭戚一直想方设法给逢霜补身子,但这哪是一月两月就能补回来的。   如今逢霜在温枫良眼里,比小孩要金贵,不能提重物,不能受凉,不能打架,最好连房间都别出,等身子彻底养好了再说。   温枫良是个男人,虽然不胖,好歹是货真价实的男人,体重搁那放着,他哪敢让逢霜抱他?   他仰起头,看到逢霜流畅的下巴尖:“你放我下来,我能走。”   逢霜不做理会,半点余光都没分给温枫良,他抱着温枫良,稳当走在小腿深的雪地。   温枫良不愿意,非要自己走,逢霜放他下来,但他自腰以下都没了知觉,直接跪在雪中。   他震惊地睁大眼睛,唇颤抖着连话都说不出,逢霜平静道:“冻住了,暖暖就好。”   北渊的雪不似寻常雪,它能冻住修士的灵力和血肉,若温枫良没有逢霜那半颗心,只怕这会儿不单单是下半身没知觉。   温枫良垂着头,属于逢霜的气息再一次把他包围,他悄悄挪了挪头,贴着逢霜心口,一声又一声地听逢霜的心跳。   他说:“你若累了,可以先把我放下来,不要逞强。”   他还说:“衣服要拢紧,别冷着了。”   显然逢霜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弱不禁风,逢霜抱他回仙舟,粗气都没喘过一声。   逢霜拂去身上残雪,问他:“你跟来做什么?”   温枫良被扔在床上,艰难调整为坐姿,半靠在床头:“我担心你。先不说这个,你先把湿衣服换了,小心着凉。”   温枫良取出几张符用了,屋里很快暖和起来,逢霜换了身绣有云纹鹤影的衣裳,站在床边居高临下俯视温枫良。   温枫良说:“那么大的雪,那么冷,你还有伤在身,我能不担心吗?”   藏在被褥下的手掐了下自己的腰,还是没知觉,他黯了黯目光,又笑着去看逢霜:“谢天谢地,你没事。”   逢霜道:“不必。我在北渊长大,早已习惯。”   不待温枫良接话,他扔过个瓷瓶:“一粒,服下运转灵力,半个时辰后就能动。”   他对温枫良的呼唤充耳不闻,走到门边时停住脚步,没回头,声音一如既往充满凉意。   “温枫良,没意义。”   温枫良越是深情款款,就越显得他以前受过的折辱像个笑话。   温枫良沉默半晌,握着逢霜给的丹药自嘲一笑。   逢霜回到他的房间,设下结界,神情凝重垂下眼睫。   一小截晶莹剔透银光流转的树枝出现在他掌心。   这是逢霜杀了那企图破坏阵法的傀儡后,从傀儡身体里掉出的。   他看到树枝的瞬间就认出,是北渊的神树枝。   北渊。   逢霜抹去唇畔血迹,望向窗外。   柳孤,穆谶,温枫良口中的银面人,封印,北渊神树的树枝,还有绛河镜,这些事情的背后,有什么秘密?   温枫良说毁掉绛河镜就能救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 第95章   “师尊,您终于回来了。”   察觉到逢霜的气息,顾白梨快步出来迎接,笑容在看到温枫良后微微凝固,他在他师尊看不到的角度皱了皱眉,满脸都写着你来做什么?快点滚。   温枫良装傻看不懂。   逢霜急着去看安安,顾白梨也不可能当着逢霜的面跟温枫良呛,他一边带路一边跟逢霜说安安这几日一直在哭,无论他们怎么哄都哄不住。   最终实在是没办法了,昭戚想了个馊主意,让顾白梨变成逢霜的样子。刚开始小姑娘确实止住哭声了,但不多时又哭起来。   顾白梨没说的是,逢霜在封印里与那傀儡动手那日,小姑娘哭的格外伤心,让顾白梨忍不住大逆不道地想,他师尊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逢霜脚步越来越快,近乎于小跑,温枫良跟在他身后,像条安静到没有存在感的小尾巴。   昭戚在院中摇拨浪鼓做鬼脸秀术法哄安安,小姑娘完全不赏脸,她嗓子都哑了,眼睛又红又肿,在嬴绮怀里落泪不止。   逢霜走的太快,进院子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温枫良及时扶住他,默不作声跟他一同进去。   “安安。”   听到逢霜的声音,小姑娘哭声停了停,而后熟悉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   见到匆匆赶来的逢霜,昭戚师徒如释重负,嬴绮赶紧把小姑娘交给逢霜,昭戚把拨浪鼓往桌上一放,师徒俩谁也没注意到温枫良,都忙不迭溜出院子。   这几天都快成他们的噩梦了。   嬴绮打着哈欠,半眯着眼,摇摇晃晃走在路上。   逢霜走了多久,他就多久没睡过好觉。   昭戚也回房间休息,决定让这对父女多待会儿,晚上他再去给逢霜把脉。   顾白梨则是抱着剑板着脸守在门口,警惕着温枫良。   昔日温枫良对他师尊做的那些事情,桩桩件件他都记着。   小姑娘不再哭了,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乖巧地看着逢霜,眼里还有没落下的水雾,让逢霜一颗心软的不像话。   她抱着轻了些,思及顾白梨说安安这几日没吃多少奶,眉宇间浮上几缕担忧。   他想,安安这般黏他,若真有哪一日他死了,安安该怎么办。   知晓他想法般,温枫良传音道:“所以为了安安,你要好好活着。”   小姑娘满月的时候多大,现在还是多大,逢霜也不急,他和温枫良一个是北渊族人,一个有上古魔族血脉,孩子长得慢很正常。   倒是昭戚,轻轻戳了戳小姑娘的手,低声道:“她怎么一点没长?”   眼角余光瞥见昭戚的动作,逢霜说:“你轻些,别把她戳疼了。”   昭戚:“……”   昭戚走向逢霜,压低声音:“我给你检查一下。”   看看你又把自己身子作成什么样了。   逢霜抿了抿唇,不太想让昭戚把脉,昭戚见他这样,就知道他肯定又逞强受伤了。他避开昭戚目光,轻描淡写道:“小伤,不用担心。”   昭戚拧眉,想叨叨他,但想到小姑娘好不容易才睡着,怕把小姑娘吵醒了,指尖点了点桌面,加重语气道:“手腕。”   逢霜着实不想喝昭戚开的苦药,温枫良见他抗拒的很,出声道:“阿霜,你不是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问穆谶么?”   温枫良这一开口,昭戚才发现房间里还有第四个人,他不悦地看了眼温枫良,脸上写着和顾白梨如出一辙的嫌弃厌恶。   “你来做什么?青羽宫不欢迎你,快滚。”   温枫良仍充耳不闻。   昭戚心头一跳,下意识想劝逢霜不要心软,不能在同一棵树上吊死两次,他刚转过头,看到逢霜的衣裳披在小姑娘身上,而逢霜已没了踪影。   一朵传音梅花缓缓飞来,淌出逢霜清澈如泉的声音:“劳烦照顾下安安。”   昭戚捏着传音,险些被逢霜气笑。   顾白梨不知青羽宫有暗牢,他跟杜瑄枢说了声,把穆谶关在地牢,亲手布下结界阵法,以防穆谶自尽或者逃跑。   地牢又暗又凉,逢霜拢了拢衣领,顾白梨感应到他到了地牢,主动放开结界。   脚步声在寂静牢中响起,穆谶懒洋洋抬了抬眼皮,视线在来人面上转了一圈,又垂下,注视着地面一滩污渍。   逢霜没有走近,隔着一段距离打量着穆谶。眼前这个人,是他幼时的噩梦,也是他午夜梦回时最想杀的人。   他们谁都没吱声。   穆谶是不屑与逢霜说话,在他看来,作为逢霜的俘虏已经够屈辱了,他打定主意,无论逢霜问什么他都不开口。   却不曾想,逢霜压根就没想过要问他。   强悍的威压铺天盖地涌来,穆谶意识到逢霜想做什么,猛地一抬头瞪着逢霜,哑声厉喝道:“你敢!”   逢霜挑了挑眉,唇角弯出不带笑意的弧度,他冷漠道:“本尊有何不敢。”   话音刚落,灵力便毫不客气探入穆谶识海。   穆谶此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满口谎言,与其听他胡说八道浪费时间,还不如逢霜自己去他识海里看。   这一夜雨下的极大,殿内烛火昏昏,逢霜看到穆谶一身是血倒在地上,而他被关在笼子里,笼门半开,他紧紧握着不知名的佩剑,平静地盯着一动不动的人。   逢霜手指蓦地一蜷,这情景,他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他想起来了,是温枫良中蛊,他带温枫良去找楚映越时,他在温枫良识海中揪出一缕穆谶的意识。   他看着身上同样都是血的自己,担心穆谶没死,补了几刀,等穆谶身体凉到没有半分温度后,才将人拖到长落渊上方扔下去。   那时候长落渊还没墟光,穆谶也没死,他躲在长落渊堕了魔,成为魔修,出了长落渊,抢了个僻静洞府养伤。   穆谶出关时,逢霜已经和温枫良成亲了,他游荡人间,做了不少恶事,有时也会在灯下思索,该如何杀了逢霜。   他受的伤太重,再怎么养都不可能恢复到之前的水平,恰逢这时温枫良当腻了正道人士,暗地里搞事情,偶然被穆谶撞上。   穆谶觉得机会来了。他换了张脸,设计遇到温枫良,说他甘愿帮温枫良做些温枫良不方便做的事情。   温枫良同意了。   他将那几个人的死都推到温枫良身上,装成受害门派的弟子问逢霜要证据,煽动弟子们的情绪,搅得当时的修真界如一池浊水。   逢霜的身份能一夜之间传开,全是他的功劳。   当然,他也贪逢霜的心,但他确实打不过逢霜,不单单是逢霜,他连温枫良都打不过。   他不晓得逢霜带着温枫良去了哪里,但他晓得不久后逢霜死了,温枫良成了魔尊,整日疯疯癫癫的。   穆谶趁机混入魔界,凭着他曾给温枫良做的事情,成了温枫良寝殿的侍从。   温枫良得了本能回溯时空的功法,无心管理魔界,把魔尊的位置让给楚映越,自己继续去找复活逢霜的办法。   穆谶原以为他得不到那本功法了。可天意弄人,他得到了。   他怕温枫良查到他头上,不眠不休抄录下所有内容,将功法丢回他看到的地方。   功法太过高深,即便有温枫良的批注,他依旧看不懂。   时空回溯之法玄妙危险,他不敢自己尝试,故而又抄录一份献给楚映越。   楚映越有和温枫良相同的执念。   温枫良想复活逢霜,楚映越想复活被他逼死的顾白梨。   楚映越多疑,不信他,总想捏住他的把柄让他诚心诚意为自己办事。   楚映越杀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他们互相试探互相防备,耗了将近百年的时间,楚映越隐约参悟到了些许苗头。   昭戚见状,觉得楚映越应该会很快对他动手了,便假死逃生。   他新寻了个洞府,根据温枫良的注解和楚映越的尝试,用了七十多年,摸索出一套可行的办法。   他成功重生了。   重生到他七岁被父母丢下的那一年。   刚重生的他没有记忆,和上辈子的经历一样,历尽千辛万苦拜入清岳仙宗,被师兄师弟们欺负。   随着修为渐强,他慢慢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同时认识了为温枫良来清岳仙宗当名誉长老的浮微。   事情发展为何和上一世不同,他不清楚,也不介意。他打定主意要先杀掉逢霜,借着历练的名义到他捡到逢霜的村落,却被人告知,村中并无他所说的小孩。   后来浮微身死,临终前交给他一个孩子,拜托他把那个孩子抚养长大。   浮微说,孩子叫逢霜。   相逢的逢,霜雪的霜,逢霜。   逢霜猛地睁大眼睛,不仅是他,穆谶也十分惊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逢霜借浮微的眼,看到小小的他蜷在笼子里,冬天吃不饱穿不暖,稍有差错便挨一顿毒打。   穆谶无数次想杀逢霜,但碍于对浮微的承诺。   他对逢霜的恨,对浮微的想念渴望和怨恨一日强过一日,尤其是逢霜面容与浮微愈发相似,这些感情也愈发扭曲,促使他以极端手段给逢霜下了蛊。   他让逢霜变成炉鼎之身。   逢霜弱冠当日引天雷杀了他精心制作的傀儡后,他虽惋惜没尝到逢霜的滋味,仍头也不回去了柳烟山。   逢霜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他需要足够能力,才能让不听话的逆徒在他手下流泪低吟。   柳烟山上一任陌王对他有想法,时常送他些好东西,他假意奉承迎合,实则在找时机将陌王一击毙命。   陌王说想和他结为道侣那一晚,他动手了,对方当场身死道消,死前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成为新一任陌王。   逢霜也成为修真界的仙尊。   有人找到他,让他诱导柳孤堕魔,说事成后会让他见浮微一面,他答应了。   靖临城中,他隔着人群远远望了眼逢霜。   不太像了,除却容貌,气质身形都不是很像浮微。   逢霜在穆谶识海中见到的关于靖临城柳孤的事情,与温枫良所言分毫不差。   昭戚收拾好靖临城的残局,柳孤借口闭关,穆谶也没理他,继续关心逢霜的一举一动。   仙尊看似常年待在青羽宫,但穆谶是谁,是养了逢霜十几年的人,哪会不清楚逢霜的性子。   穆谶变换容貌在世间行走,某一日突然发现附近似有浮微的气息。   逢霜看着周围并不陌生的景象,明白为何他找到兄长的住所时,已是人去楼空,蓬蒿满径。   原来是察觉到了穆谶在此处。   逢霜蜷了蜷手指,心口密密麻麻的疼。   过了这么多年,兄长依旧没想过去清岳仙宗看看他。   哪怕知道他已经是仙尊,哪怕知道穆谶名字上已经死了。   穆谶没找到浮微,怀疑那只是他的错觉。他又把目光投到逢霜身上。   除了关注逢霜,他还在等。   等逢霜会不会和上一世那样,同温枫良成亲。   重生后的发展略有不同,可有些事情是不变的。   至于楚映越,完全是那个人的指令,他其实也不清楚他召来的魂魄是不是上一世那个楚映越,不过不要紧,他只需把蛊给楚映越就行了。   顾白梨在桃源醒来,楚映越受伤,给温枫良下蛊,修为被废还能越狱,甚至带走顾白梨,到楚映越去零城秘境,桩桩件件都有他的参与。   而他,乔装改变也去了秘境中。   逢霜蛊发,衣冠不整发丝凌乱蜷在草地上的画面,是让他惊叹不已的漂亮。   逢霜,他教出的炉鼎,比他想象的还要漂亮。   可惜,他还不能暴露他没死。   不然那天他就能借秘境的力量,好好尝尝他徒弟有多美味。   柳孤悄悄出关,让柳郴暗中买了大量傀儡,一部分在柳郴那里,还有一部分,由他交给那人。   他到长落渊是那人的命令,尽管他对那人想做什么一头雾水,仍是去了。他说服墟光,以温枫良为要挟,让逢霜自投罗网。   他也因此看见了浮微,他朝思暮想百年的人。他追着浮微从长落渊到青羽宫,又在青羽宫的阵法里死去。   那人救了他,给他最后一个任务。   把逢霜逼落山崖。   他便能再见到浮微。不记得温朝,白纸一张,能和他结为道侣的浮微。   “浮微。”   识海里传来一声叹息,逢霜神色一凛,飞快退出穆谶识海,往后退了两步。   下一刻,穆谶不知哪来的半点灵力,自爆了。   -------------------- 第96章   “阿霜!”   温枫良候在外头,听到动静立马跑进来。   逢霜站在一地碎石中,闻言抬起头。   温枫良稍微慌了一慌,试探着去抓逢霜胳膊,逢霜没躲,温枫良得寸进尺握住逢霜的手,冰凉刺骨,让他不自觉打了寒颤,轻声道:“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地牢塌了半边的消息传到杜瑄枢那儿,杜瑄枢丢下批了一半的公务急匆匆赶到入口,只见到一道御剑而去的背影。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好像是两个人。   顾白梨押穆谶到地牢时,没说穆谶的名字身份,看守地牢的弟子们只知道,地牢中有一个人是寒明仙尊亲自押来的,他们要好生看管。   今日,那个人自爆了。   昭戚悄悄告诉过杜瑄枢,逢霜已经不在魔界了,故而他看见方才那道身形,便明白昭戚或许和逢霜有关。   他颔首,吩咐他们此事不可多嘴,看好剩下的人,尽快修补好地牢的结界阵法。   说完,杜瑄枢脚下一转,向着青羽宫方向去了。   “阿霜。”   盈朝停在风景优美的山头,温枫良担忧地看着逢霜,逢霜神色不再恍惚,但抿着嘴,脸色苍白,神情看上去很痛苦。   “你有没有受伤?”温枫良又急又慌,声音提高了几分,“你说说话,你别吓我。”   逢霜似回过神一般,抬眸看了温枫良一眼,随后弯下腰呕吐起来。   穆谶自爆的一刹那,有一段穆谶的念头涌入他脑海,其恶心程度让他胃里不停翻涌。   他怀安安时都没吐的这么厉害,仿佛要把内脏都呕出来。   温枫良如今鲜少见到他这般反应,有些被吓到了,右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丝毫不在意自己衣袍被溅上秽物。   秉持着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多嘴的原则,温枫良只道:“好点了吗,要不要喝些水漱漱口?”   逢霜接过温枫良递来的水,待口中没有异味后,掐诀消去地上和温枫良衣上的秽物。   “抱歉,弄脏你衣服。”   温枫良道:“一件衣服而已,不重要。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是穆谶做了什么让你恶心的事?   温枫良扶着逢霜,说去找昭戚看看,逢霜拂开温枫良双手,往旁边干净的地方走了几步,席地坐下。   远处青山如黛,连绵不绝,在如纱如雾的白云间若隐若现。   从逢霜记事起,清岳仙宗的景致一直是这样。   “温枫良,”逢霜缓了会儿,才道,“他也是重生之人。”   “谁?”温枫良在想他的事,愣了愣,慢半拍道,“你是说穆谶?”   “不止是他,还有楚映越。”   温枫良在逢霜身旁坐下,伸长双腿,身体往后一仰躺在青青草地,望着湛蓝天空和朵朵白云道:“楚映越我知道。”   “他当上魔尊后,把顾白梨逼死了。他和我一样,都后悔了,他想复活顾白梨,疯疯癫癫地满世界找各种方法。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没复活顾白梨,竟也重生了。”   “我告诉过顾白梨,他没跟你说?”   逢霜摇摇头,把他从穆谶识海中见到的事情告知温枫良,温枫良回忆好一阵,道:“那本功法,我确实掉过,没想到被穆谶捡到了。”   他说:“穆谶是那个穆谶,楚映越不一定是那个楚映越。”   逢霜道:“何意?”   温枫良笑了声,说他那一世没有拜顾白梨为师,顾白梨也没收晏柳为徒,从头到尾只有楚映越一个徒弟。   他和楚映越的关系不说很好,也不是很差,不至于楚映越一见到他就想杀他。   但这个楚映越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晏柳,都抱有很强烈的恨意。   “阿霜还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平行空间一事?这个楚映越,应当是哪个平行空间过来的魂魄。”   逢霜皱了皱眉,这话太过荒唐,但他看温枫良一脸认真的样,又诡异地觉得或许温枫良没说错。   其实温枫良也有很多事弄不明白,比如为何次次重生,次次都有不同的事情发生,比如逢霜的兄长,比如穆谶是怎么召来不知道哪个平行时空的楚映越的魂魄。   他伸了个懒腰,坐直身体,听到逢霜问他那人的事情,他眨眨眼沉思片刻,又问撑着下巴盯着逢霜侧脸,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没骗你。”   那个人姓甚名谁,来自哪,修为多高,长什么样他一概不知道,就连那人到底想做什么他都不知道。   温枫良趁逢霜没注意,挑了逢霜一缕头发在指尖绕啊绕,猜测道:“他不会是想利用我毁掉绛河镜吧?”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但逢霜心中隐隐有个念头,那人想做的事,恐怕不单单是毁掉绛河镜这般简单。   温枫良把玩着逢霜发丝,心思不合时宜飞远了。   他想他和逢霜算得上成了两次亲,可两次都闹的很不愉快。   “阿霜,你我还未结同心结。”   逢霜疑惑转过头,抬手抽回自己头发,那缕发丝就像水一般从温枫良手指滑下,他蜷了蜷手指,想留住一两丝。   掌中空空如也,温枫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动,表情似悲伤又似期待。   他声音很轻缓,像在复述一场美梦:“成亲时要取一缕你我的头发,结为同心结,意喻白首同心,生死不离。”   白首同心,生死不离。   “阿霜,我们没结同心结。”   逢霜懒得再跟温枫良强调他们和离了,想着安安应该快醒了,站起身回青羽宫。   温枫良低声说:“我们还没结同心结。”   逢霜回到青羽宫时,顾白梨刚送完杜瑄枢,扭头就见他师尊白衣飘飘御剑飞来,身后还跟了条垂头丧气的尾巴。   顾白梨眉头跳了跳,若非逢霜在此,他定要扯着温枫良衣领,问温枫良怎么还不滚。   逢霜边走边问杜瑄枢为何而来,顾白梨说掌教是来问穆谶,顿了一下,说还问了逢霜。   顾白梨简短几句把他师尊的事带过去,不该说的一个字没说。   “你可跟他说了安安?”   “师尊放心,徒儿不曾。”   先前逢霜离开的那几日,小姑娘天天哭,得亏顾白梨手快及时设下结界,才没被人发现青羽宫多了个小孩。   逢霜抿紧唇:“先瞒着。”   他还没想好是否要坦白安安的身世。   小姑娘乖乖巧巧的,一看到逢霜就笑,她笑逢霜也笑,温枫良注视着院中一大一小,神色黯淡。   逢霜没让温枫良住观竹殿,温枫良也不敢擅自住,只偷偷摸摸去瞅了几眼。   书桌上还放着逢霜当初给安安取的一个个名字,以及逢霜思念温枫良时抄录的诗句。   每一句都像一把刀,狠狠往温枫良心口最软最疼的地方扎。   推门声响起,来人见到温枫良略有惊讶,他走到温枫良面前,视线扫过温枫良手中花笺,一言不发抽出。   随后一团火从逢霜指尖冒出,瞬间便将花笺燎了一角,温枫良扑过去把花笺抢到手,顾不得被灼烧的危险拍灭火焰。   “不能烧,阿霜,不能烧。”   他近乎哀求地说不能烧。   逢霜面无表情和温枫良四目相对。   他收好写有安安名字的花笺,而后一团火光跳到桌面,将剩下的花笺全部吞没。   逢霜说:“我看着恶心。”   他拿完以前放在观竹殿的东西,和温枫良擦肩而过时轻声道:“你也让我恶心。”   ——温枫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还给你。   一痕青烟飘飘悠悠,散在空中,又钻进温枫良鼻腔。   那股花笺燃烧的味道愈发浓郁了。   温枫良目光茫然,那火只烧掉花笺,桌面上其他书籍半点没被波及。   寂静无人的房间里,温枫良瘫坐在地,紧紧攥着那张他从逢霜手里抢来的花笺,无声落泪。   他永远不知道,他在魔界努力当上魔尊的那段日子,夜里花枝树影拂过窗前,逢霜都会匆忙推开窗,以为是他回来了。   这一回失望,下一回仍满怀期待。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天易见,见君难。   这一日是好天气,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昭戚给逢霜送药,看着逢霜喝完,又开始叨叨逢霜千万不能心软,千万不能重蹈覆辙。   逢霜逗着安安,时不时应和一声,让昭戚知道他在听。   “男人的话最是不可信,他今天说喜欢你,明天说不定就喜欢上另一个人。”昭戚喝了口茶水,道,“尤其是温枫良,你从前对他掏心掏肺,可他呢,他是怎么对你的?”   昭戚猛地一拍桌子,把安安吓了一跳:“他就是个畜生!”   “你吓到安安了。”   昭戚:“……”   昭戚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逢霜抢在他再次开口前道:“我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   逢霜唇角含笑道:“昨日我收到了季明元的传音,他问我你最近是否忙的很,连传音都不回他。他胆子挺大,竟敢向我打听你的喜好。”   昭戚顿时垮下来,叹息着说:“劳烦仙尊回他,我尚在闭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关,让他别等了。”   季明元来青羽宫找过他,每次都吃了闭门羹,还不死心,三天两头给他发传音,他不回就给嬴绮顾白梨发。   发传音就发传音,大多数都还是哪哪哪的什么花开了,门派里出了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就连见着一颗好看的石头都要发个传音,弄得他不胜其烦。   偶尔会说自己得了哪样珍贵灵植要送他,拍卖场拍到难得一见的丹药要给他送来,又或者是捉到了什么乖顺听话的灵兽。   昭戚揉着眉心:“烦。”   他对情情爱爱本就没兴趣,再加上逢霜和温枫良的事他看在眼里,更觉得爱情这玩意儿,谁碰谁倒霉。   逢霜正欲再打趣他两句,顾白梨面色凝重进门来,道:“师尊,出事了。”   有弟子发现微城附近村落的百姓无故失踪,尸体在某处山谷被找到,身体皆成干瘪状,体内一滴血不剩。   他们所躺的地方,有一道已被破坏的,不知有何用途的阵法。   “不仅是微城,姜崇城也发生了类似事件。”   -------------------- 第97章   顾白梨话音刚落,昭戚便下意识转头看向逢霜,他实在不想再带安安了,但以逢霜的性子,坐视不管好像也不太可能。   正在他考虑如何开口时,另一个人的声音先于他响起:“阿霜,你陪着安安,我去。”   嗯?温枫良什么时候来的?   昭戚寻声看去,见着温枫良一身黑衣隐在角落,看那架势显然不是刚来。   想到自己劝逢霜的话都被温枫良听在耳中,昭戚难得有些尴尬。   温枫良没理昭戚,他注意力全在逢霜:“你才回来没几天,多陪陪安安。”   逢霜抬眸看了温枫良一眼,又低下头看安安,小姑娘抓着他一缕头发,玩的正开心,丝毫不知她父亲又要离开。   温枫良见状,继续道:“我怀疑这件事和封印有关,我和顾白梨一同去永梦谷看看。”   想了想,温枫良传音道:“你放心,我如今求你原谅还来不及,绝不会再做让你生气的事。我上次还加固了玄鸿观和柳烟山的封印呢。”   逢霜同样传音回他:“未必。”   温枫良转变的太快,快到逢霜不敢相信,若按温枫良所言,重生一次又一次只为了救他是真,那这执念未免太重。   他不相信温枫良这么重的执念,会因为和他说了一番话就放下。   温枫良道:“你若不信,我可以对天道起誓。我温枫良今日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永生永世痛失所爱,而你,逢霜,生生世世平安幸福,与我……无关。”   逢霜听到空中一声雷响,代表温枫良誓约已成。   温枫良看着他,眼里似含了泪,唇角仍是弯着的,说:“你若还不信,我还可以向天道起誓,我若有半字骗你,立即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逢霜指尖一颤,移开视线,冷声道:“不必。”   “那你答应了吗?”   迟疑良久,逢霜终究是缓慢点了点头,温枫良语气柔和跟他说:“你伤势未愈,我和顾白梨都在,有些事不需要你亲自去。你养伤最重要。”   顾白梨看不惯温枫良,但他不得不承认,温枫良这句话说的很正确。   温枫良要走时,安安抬起脸咿咿呀呀了两声,谁都听不懂她说的什么,只见她手舞足蹈,很是快乐的样子。   逢霜抿出个笑来,轻声道:“你要说什么?”   小姑娘依旧咿咿呀呀的,温枫良语带笑意说:“阿霜,有只蝴蝶在你肩上。”   他看看逢霜,又看看安安,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莫名想捏安安的脸,看手感是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好。   还有逢霜的脸,他也想捏,不过他没有那个胆子。   “喜欢蝴蝶?”   蝴蝶飞走了,下一刻逢霜指尖出现一只灵力凝成的蝴蝶,扇动着流光溢彩的翅膀,绕着安安飞了两圈,停在她短短胖胖的手指上。   小姑娘笑的更开心了。   多年以后,温枫良还清楚记得这一幕,这日阳光灿烂,碎金似的洒了阿霜一身,他的阿霜笑容温柔,逗着安安,让他移不开眼。   他无数次庆幸,幸好他及时醒悟,没能酿成大错,才有和阿霜和好的可能。   调查完微城和姜崇城的事情,顾白梨发传音告知逢霜,与温枫良结伴前往永梦谷。   温枫良其实并不知道永梦谷的封印在哪。   封印被破坏前没有半点异样,换句话说,就算封印在他们脚底下,他们也察觉不了。   永梦谷一切正常。   “温枫良呢?”   顾白梨回道:“他接了传音,说魔界有事,让徒儿先行回来,他处理好魔界的事务便回。”   讨厌温枫良归讨厌温枫良,顾白梨在他的事上倒不曾撒谎。   顾白梨看见他师尊眉头微微一皱,但什么话都没说,只道声辛苦,让他去休息。   顾白梨前脚刚跨出明昭殿,后脚逢霜就收到温枫良的传音,温枫良说魔界没什么大事,他要先去一趟玄鸿观。   然而过了五日,温枫都没消息传来,逢霜发去的传音温枫良也没接。   魔将奉命送来离火玉髓和定灵珠,逢霜问起温枫良,那魔将说尊上前几日回过魔界,待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就走了,走前吩咐他把这两样东西送到青羽宫。   逢霜收好东西,轻轻吻了吻安安额头,脱下自己中衣把小姑娘一裹,取了件新衣裳边穿边隔着屏风对昭戚道:“安安劳烦你了。”   昭戚苦着脸,不知是愁自己哄不好安安,还是愁逢霜有伤在身。   他说这件事可以让顾白梨去,逢霜动作微不可查一顿:“寒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   昭戚拦不住逢霜,只能垂头丧气目送逢霜御剑离去。   夕照峰灵气充裕,逢霜路过时往下看了眼,弟子们正干劲十足地重建玄鸿观。他想到什么,停在山门处,变换容貌隐藏气息交给守山门的弟子一个乾坤袋,让那弟子转交给新掌教。   新掌教是上任掌教的亲传,收到乾坤袋急匆匆跑到山门处,被弟子告知逢霜早就走了。   他捏着那乾坤袋,朝逢霜的方向珍重行了个大礼。   玄鸿观和逢霜上次来时并无差别,一样的安静,一样的残垣断壁。   温枫良来过玄鸿观,封印附近还残留有温枫良的魔气,很微弱。   封印再次裂开几道痕迹,逢霜将离火玉髓放回阵眼,又布了几道阵法后,直奔柳烟山。   远远望去,柳烟山仍笼罩着一股灰蒙蒙的雾气,风好似吹不到这里。   走进山中,血腥气混杂着泥土树木特有的气味,或许还有尸身腐败的味道,潮湿又难闻。   逢霜捂住口鼻,循着他上次留下的术法,毫不犹豫跳下悬崖。   柳烟山封印的阵物也还的很顺利。   日光明亮,林野寂静,山风温柔,逢霜靠着树干,看着腕间晶莹剔透的镯子沉默。   这镯子,是去临东城的时候,他托顾白梨给温枫良的。镯子里存了他全盛时期的剑意,可保温枫良平安。   温枫良没用过。   后来在柳烟山封印里那个雪夜,温枫良发现他受了伤,把镯子还给他,还紧张兮兮地反复强调,自己不是要和他划清界限。   逢霜又发了个传音,没发出去。   他很冷静地想,温枫良出事了。   昭戚惊讶地“啊”了一声:“他能出什么事?”   顾白梨望了一眼温枫良经常待的那个角落,了然问道:“您要去找他?”   昭戚神情非常不乐意,在他看来,温枫良死了最好,不会再缠着逢霜,他也不用担心逢霜哪一日会心软原谅温枫良。   逢霜打量着安安,小姑娘还小,五官看不出像谁,他忽地想起,温枫良也曾很高兴抚摸他肚子,跟他说孩子动了。   他很快给自己找好理由。   “温枫良若是出事,魔界必乱,人界也会受影响。”   温枫良同逢霜说过,魔界有大魔并不服温枫良,一旦温枫良有什么不测,那些大魔势必会起争夺魔尊位置的心思。   虽然温枫良说魔界壮大前他不会死,但不会死不代表不会出事。   顾白梨意料之中长叹一声,昭戚则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桌子。   “你啊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逢霜垂下眼睫,不说话。   昭戚怒气冲冲甩袖走了,顾白梨上前两步,问道:“您原谅他了?”   逢霜摇头:“不曾。”   他这次只是很心慌而已。   顾白梨又道:“师尊若执意要去,能否带上徒儿?”   逢霜应好。   温枫良失了踪迹,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找,逢霜思忖片刻,决定先去魔界看看。   他联系了那日给他送东西的魔将。   那魔将是温枫良的得力干将,也是温枫良最信任的魔,得知逢霜要来魔界后,那魔将亲自到清岳仙宗山门处迎接逢霜两人。   顾白梨一路上都紧紧握着佩剑,生怕出什么状况。   逢霜在魔宫转了一圈,确认温枫良真的不在魔界,又凭着记忆走到娆河边。   经年不灭的命火漂浮在水面,逢霜让顾白梨在岸边等他,自己踏上孤舟,摇着桨驶向对岸。   娆河水泛起波浪,一叶小舟在河面摇摇晃晃,随时都有被河水吞没的风险。   “师尊——”   河水盖住顾白梨的声音,逢霜面色不变,连护身的结界都没掐。衣服被河水打湿,湿淋淋黏在身上,逢霜抹了把脸上的水,捋捋湿透的头发,给顾白梨发传音报平安,而后头也不回走进无端浮现的树林。   温枫良说不清娆河对岸究竟有什么,但逢霜看清楚了。   顾白梨等的焦躁不安,他学着他师尊的样子坐船往对面划,却被河水送回来,再要下去时,河边不知何时凝出一堵无形的墙。   魔界的太阳落山,冷风袭来,顾白梨打了个寒颤,眼尖地瞥见水面似乎又荡开涟漪,他眯着眼睛认真瞧着对面,隐约从涌动的雾气中看出一道身影。   是他师尊。   顾白梨松了口气,及至小舟靠岸,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师尊,您可有受伤?”   小舟没了逢霜的灵力,散作星光消失在空中,逢霜望向重新藏在雾气后的树林,道:“不曾,让你担心了。”   “先回青羽宫。”   顾白梨跟在他身后,恭敬道:“是。”   昭戚左思右想仍想不通,见逢霜房间灯还亮着,敲了敲门,没动静,又敲了敲,还没动静,他耐心等了一阵,猛地意识到不对,撞门而入。   屋里哪还有逢霜的身影,枕侧冰凉,逢霜走了不知有多久了。   昭戚被气笑了,目光扫视一圈,落到安安身上。   嗯?   他怎么觉得,安安好像长大了一点。   逢霜又连夜跑了。嬴绮仰天哀嚎,昭戚愁眉苦脸。   顾白梨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回到他院子,正巧晏柳修行有疑来问他,见他郁闷不乐,便道:“徒儿改日再来拜访师尊。”   顾白梨叫住晏柳,给他讲了他不懂的地方,他悄悄抬起眼皮,视线刚停在顾白梨脸上,又忙不迭挪开。   心脏在胸腔跳的飞快,声音也大,晏柳闻到从他师尊那边传来的清浅味道,只觉得头脑发晕。   “懂了吗?”   晏柳身体哆嗦一下,回过神。他压根不记得顾白梨说了什么,结结巴巴说懂了懂了,连徒儿告辞都忘了说,逃命似的跑出去。   顾白梨不自觉摸了摸脸,是他方才太严肃,把晏柳吓到了么?   可平日他都是这样的啊。   晏柳抱着书,脚步慢下来,心脏仍跳的很快,脸也烫的要命,他蹲在地上,手捂着脸苦涩地想,若师尊知道了,肯定会讨厌他吧。   少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将手边草地揪秃了一小块。   还是先好好修行吧。   不能给师尊丢脸。   晏柳打定主意,撑着旁边的巨石站起身来,下一刻他脑中发晕,后退好几步才站定。   他睁开眼,眸色淡金,只一“瞬便恢复原来的颜色。   身着弟子服的少年偏了偏头,似在听谁说话。   万里之外,废弃的神宫中,逢霜找到了被囚的温枫良。   -------------------- 第98章   又来了。   温枫良厌烦地想。   这幻境知晓他怕什么,他被囚的这半个月里,看过很多个逢霜,每个逢霜最终都会死在他面前。   死法不一。   他见过大着肚子的逢霜,被人堵在墙角,被打到流产。雪很白,血很红,在逢霜身下晕开,晕出一大片让温枫良头晕目眩的红。   那个逢霜蜷着身子,死在大雪纷飞的除夕夜。被人拿一卷草席草草裹了,扔在乱葬岗。   他见过躺在床上的逢霜,肚子高耸,屋里没有昭戚,没有顾白梨,没有嬴绮,没有他,也没有稳婆。逢霜孤零零一个人。   逢霜咬着牙,忍着痛,艰难地想把孩子生下来。   这个逢霜也死了,连同未出世的孩子,死在人迹罕至的茅屋。无人敛尸。   他见过当乞儿的逢霜,被他看上了,强行要了逢霜身子,花言巧语惹逢霜动了心。他摩拳擦掌准备说服父亲同意他们的婚事,逢霜被奸人所害,在他生辰那日,怀着他的孩子,坠江,尸骨无存。   他见过当上仙尊的逢霜,被他废了修为,日夜折辱,以自爆的方式了结生命。   他见过抱着孩子的逢霜,逢霜笑着跟他说,你看安安多可爱,下一刻一把剑捅进逢霜体内,而握剑的人,是他。   他还见到前几世的逢霜,他们从他记忆中跳出来,又在他眼前死去。   上一刻还眉眼弯弯叫他名字,下一刻就只剩冰凉的身体和紧闭的双眼。   温枫良见过一个又一个逢霜,情绪从最初的伤心痛苦到现在的麻木。   其实也不算是麻木,他很清楚,他已在崩溃发疯的边缘了。   一次次重生,一次次目睹逢霜在他怀里断气,这是他心底最深最痛最不可触碰的伤口。   偏偏有人要撕开他的伤口,拿着刀肆意搅弄,要让这伤口血肉模糊,再撒上盐或者辣椒水,让他更加痛不欲生。   他闭上眼睛,无力地想,这次的逢霜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只是眼圈仍不由自主地红了。   即便知道都是假的,但……那些都是逢霜啊,是他的阿霜啊。   “温枫良?”   一声迟疑的,带着疑问的呼唤飘到耳中,温枫良身体轻轻一抖,连忙睁开眼。   那人背对着光,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看到那人白衣胜雪,袖角衣边闪着光。   晃得他眼睛疼。   泪水模糊视线,温枫良使劲眨了眨,只勉强看到来人观察了会儿阵法,掐诀破阵。   是阿霜?   温枫良恍惚地想,阿霜怎么会来呢?   阿霜恨他恨得不得了,知晓他出事应该是拍手叫好,怎么会来救他呢?   他这般想着,忽略隐隐作痛的心口,目不转睛地望着逢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逢霜踩着血白着脸向他缓步走来。   “温枫良。”   清澈的嗓音回荡在山洞里,在温枫良识海掀起轩然大波,他听到他沙哑地嗯了声。   逢霜挥剑斩断他双臂铁链,及时接住他下落的身体,说此地危险,要尽快离开。   熟悉的香气一缕缕钻进他鼻腔,他思维愈发混乱,只晓得要紧紧抱住逢霜。   风从耳边刮过,逢霜搂着他,替他挡去寒风。听不到风声,温枫良茫然四顾,景色极其陌生。   他问:“不回青羽宫吗?”   他们的手同样凉,被逢霜握住右手的瞬间,温枫良打了个寒颤,清明了几分。逢霜身上的香气变得浓郁,他被香气包裹,又成了先前的状态。   逢霜亲了亲他嘴角,说:“先不回去。”   峰顶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逢霜抱他进去,同他一起躺在榻上。   他有些累,枕着逢霜手臂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四周摆设又变了,他看着眼熟,想不起来。   逢霜睡在他身侧,身上一件衣物也无,玉石般的肌肤上是各种各样的痕迹,逢霜手臂横在小腹,是个保护的姿势。   温枫良打了个寒颤,明白他又陷入幻境了。   他控制不了他的身体,控制不了他的嘴,他眼睁睁看着他把熟睡的逢霜踹到床下,逢霜被疼醒了,他冷着睨着逢霜捂着肚子痛苦的模样。   逢霜被他拽着头发拖到外头,魔气凝成藤蔓捆住逢霜四肢,他握着一把匕首,从逢霜心口挪到小腹。   “孽种而已,本座不需要。”   匕首被高高举起,狠狠捅进逢霜小腹。   鲜血四溅。   “不要!”   温枫良和幻境里的逢霜同时出声。   但是没用,他阻止不了任何事,正如他救不了逢霜。   “他”生生剖开逢霜肚子,取出那个还没成型的孩子,扔下山崖扬长而去的时候,逢霜还没有断气。   温枫良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想去捂逢霜腹部的伤口。手从逢霜身体穿过他也视若无睹,一遍遍重复无用的动作。   他语无伦次地叫阿霜,眼泪一颗又一颗,草叶承受不住这重量,被压弯了腰。   他也弯了脊背,彻底忘了这是幻境,哽咽着求逢霜不要睡。   逢霜呼吸微弱,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他吃力地转过头,正对着温枫良的方向,声音极小。   “这不是你想做的事吗?”   温枫良一怔,逢霜断断续续提起尚在魔界时,他曾有两次想杀了这个孩子。   逢霜咳着血,眼里满是嘲讽,说:“你哭什么呢?”   温枫良摇摇头。   逢霜没了气息,死前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扭过头,是死了也不想看他的意思。   温枫良呆呆地跪着,他什么都想不了,思绪一片空白。他守着逢霜,从日出到日落,再从日落到日出再到日落,不曾挪过分毫。   露水爬满他衣摆,膝盖冷得没知觉,他弯下腰,动作轻柔地理了理逢霜凌乱的发,又在逢霜面无血色的唇上烙下一吻。   他抱着逢霜,举目四望,不见归路,宛如这是一座漂浮在空中的岛。   抱紧了逢霜,温枫良踉踉跄跄往崖边去。那崖边看着近,实际上很远很远,他跌了三次。   就在这时,他看到草丛中亮起一抹白光。   是一把异常锋利的匕首。   温枫良眼睛亮了亮,他把匕首紧紧攥着,跑回逢霜身边,轻声说:“阿霜,你等等我,我来陪你。”   匕首没入他胸口。   与此同时,清冽嗓音自九天而来,似一道炸雷,在幻境里炸开。   “温枫良!”   温枫良充耳不闻,他拔出匕首,低下头端详几下,又照着心口捅下去。   “温枫良!”那声音更急切了,高声道,“随之!”   随之……   谁在叫他随之?   温枫良动作一顿,是阿霜吗?   不,阿霜已经死了,是他亲手杀死的。   他这辈子还没好好爱过阿霜,如果下辈子他还能碰到阿霜,一定不会再让阿霜受这种委屈这种苦。   他又听到那道声音,和阿霜一样的嗓音,他听到那道声音提到了安安。   安安?   匕首停在胸前,温枫良费力地想,安安是谁?   脑中慢慢出现一张裹在襁褓里的脸,小小的,白白的,很爱笑,也很爱哭,笑起来声若银铃,哭起来隔了半条街都能听到。   安安,他伸出手,想碰一碰那婴儿,忽有一粒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击飞他的匕首。   “你不要安安了么?”   温枫良身体一抖,如茵的草地和浑身是血的逢霜在他视线里消失,他眨眨眼睛,眨下剩余的泪水。   “温枫良。”   他寻声抬头,瞳孔猛地一缩。逢霜站在洞口,与他隔了数道阵法,日光明亮,逢霜袖角衣边的云纹鹤影反射着银光。   这一幕,这一幕……   温枫良的手在抖,身体也在抖,带着那锁着他的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他惊恐地看着对面破阵的人,他张开嘴,想说快走或者别过来,但他似乎失了声,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逢霜见到温枫良的异样,皱了皱眉,加紧速度破阵,遇到难弄的阵法,索性提着盈朝暴力砍去。   “走,”温枫良终于从牙关挤出一个字,他拔高音量,表情狰狞,活像索命的恶鬼,却是道,“走啊!你走——”   “你来做什么,走啊,我不需要你救,你走啊——”   铁链从他血肉穿过,本就不长的铁链由于他上前的动作死死勒住他脖颈,他涨红着脸,呼吸困难,哑着嗓子一声声让逢霜走。   他周身泛起黑雾,隐约夹杂着猩红的火光,鸟鸣声若有若无。   逢霜正好拆到最后一道阵法,他如温枫良见过的那样,挥剑斩下囚住他的铁链。   “你来做什么?”   温枫良嗓音哑的厉害,逢霜要凑到他耳边才能听清他说了什么,逢霜背着他,冷静道:“来救你。”   温枫良伏在逢霜背上,呼吸间是他最熟悉的味道,眼泪在眼眶打转,他哽咽着说:“没必要。”   不待逢霜疑惑,他又低声道:“在魔界的时候,我不是真的想杀安安。”   逢霜步伐不停,洞外设的阵法贴的符箓很多——他进去救温枫良的时候还没这么多——专心致志地避开那些阵法符箓,逢霜说:“嗯,我知道。”   温枫良昏昏沉沉,撑着一丝清明不让自己睡过去,他颠三倒四地说:“柳孤是青雀云蝶,我和他结了契,你把我杀了吧。”   这样你就不会比我先死了。   温枫良声音太轻,逢霜没听清他前两句说了什么,只听见后头几个字。   仙尊面无表情,背着他曾经的妻子,轻盈地穿梭在危机重重的阵法之中。   就算出了阵法,逢霜也不能放松警惕。   这里是废弃的神宫,掉以轻心只有一个下场,死。   他还不能死,他要把温枫良救出去,还想看着安安长大。   逢霜咳了口血,随手抹去,他撑着盈朝半跪在地上,掏出丹药数也没数,仰头一口吞了。   恰在此时,一捧火在他身后炸开,那一簇无声无息向他靠近的藤蔓顷刻间被火吞没。   他诧异地扭头看了看温枫良,温枫良昏迷着,却有一缕细小的火光在温枫良指尖跳动。   火苗避开逢霜,四处乱蹿。这藤蔓似极怕这火焰,火焰窜到哪儿,哪儿就有藤蔓飞快回缩。   逢霜趁此机会,捏碎昭戚给的丹药,覆在腿上。他恢复了些修为,继续往出去赶。   温枫良灵力不济,火焰时强时弱,那藤蔓跟的也时远时近。   神宫面积大,建筑重重叠叠,竟占了一整座山头,也不晓得里头长了哪些灵兽。   紧跟着逢霜的藤蔓突然不再上前,而是纷纷后退,仿佛前面有让它们十分害怕的东西。   它们支起一点躯体,交头接耳般摇晃一阵,似一条条暗紫色的蛇,返回它们的巢穴。   逢霜当然也注意到了,他谨慎打量周围,落叶重重,没有任何痕迹,也很安静。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   那种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尽管伤口疼的他冷汗直冒,他也不敢在此多做停留。   灵力所剩无几,嗑丹药的速度跟不上消耗的速度,经脉丹田传来阵阵刺痛,逢霜抿着唇,半步不退。   天空忽然暗了一下,一痕竹青在逢霜视线飞速闪过,一只手从旁边探出,碰了碰逢霜胳膊,紧接着一根蚕丝缠上温枫良手腕。   少年声音清朗,说:“背上他,跟我走。”   逢霜来不及思考,顺着那股力道往反方向跑。   那灵兽竹青色的绸缎裹住,愤怒的吼声几乎回荡在整个神宫。   少年每跑一段路,便要停一停,侧耳听什么动静。   “多谢前辈出……”剩下的半截道谢卡在喉咙,逢霜震惊地看着整理衣服头发的少年,“晏柳?!”   -------------------- 第99章   逢霜道:“不对,你不是晏柳。”   晏柳没这么高的修为,也没有这般让他感觉神秘莫测,甚至是恐惧的气质。   少年眨了眨眼睛,对逢霜行了个不太熟练不太标准的礼:“仙尊勿要误会,吾、我当然是晏柳。”   壳是晏柳的壳,魂不一定。   想到什么,逢霜顿了顿,说:“你不是这个时空的晏柳。”   少年笑了起来,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他指了指天空,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恰巧一道天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下,少年脸色不变,那道雷在他头顶消散。   似是警告。   来自天道的警告。   逢霜看出了什么,少年状似苦恼地挠挠头:“祂不让我说,怎么办呢?”   逢霜移开目光,他不关心这个晏柳是真是假,只要不做坏事,他就可以对其视而不见。   他转身去看温枫良,温枫良昏睡着,眉头紧蹙,像是做了醒不来的噩梦,又像在睡梦中遭受非人的折磨,冷汗不停从额角冒出,脆弱又可怜。   逢霜看了温枫良一会儿,俯身抱起温枫良。仙舟停在不远处,逢霜不急不缓登上仙舟。   少年见状,紧跟着逢霜,他一面欣赏洁如白雪的云朵,一边问逢霜:“去哪儿?”   逢霜给温枫良检查伤势,闻言头也不抬道:“回青羽宫。”   温枫良的情况很古怪,好似体内有个漩涡,在吞噬灵力。   逢霜试探着温枫良输了点灵力,榻上人紧皱的眉头稍稍舒缓。   他旧伤未愈,修为尚未恢复,救温枫良的时候又消耗太多,不多时便感到头晕眼花,即便是嗑着丹药,灵力也所剩无几,仍毫不犹豫给温枫良输灵力。   竹青色绸缎蓦地缠上他胳膊,强行打断他的动作。   少年把玩着茶盏,道:“没用的。你给他吃再多丹药,输再多的灵力,都没用。即便回了青羽宫,昭戚使尽浑身解数,也救不了他。”   少年话音刚落,温枫良睁开眼睛,他视线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阿霜。   阿霜在他旁边。   逢霜垂眸看温枫良胡乱摸索,抓到他右手。温枫良体温极低,低到逢霜忍不住颤了一下。   “阿霜。”温枫良声音也小,眼中空洞无光,但那只攥着逢霜手腕的手使了很大力气,他看不见逢霜,只近乎本能地说,“杀了我。”   他头疼欲裂,思维混乱,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说我死了你就不会死了,想说他不想变成只知道杀戮的傀儡,还想对逢霜说对不起,可最后说出口的只有杀了我三个字。   少年眼尖瞥见温枫良眉心隐隐约约的红痕,手上一动,一颗珍珠大小的绿色珠子缓缓没入温枫良额间。   温枫良身体一抖,蓦地呕出口猩红的血,他神智清明了些许,视线依旧模糊,他努力睁大眼睛,勉强看见他心上人的脸。   他甚至分不清这是不是梦,哑着嗓子叫了声阿霜,不知该说什么,就安静瞧着逢霜。   逢霜与他四目相对,不曾收回手,不曾出声,直到他撑不住再次陷入昏迷,才无悲无喜地似的移开目光。   替温枫良掖好被褥,逢霜看向少年,道:“敢问前辈,如何能救他?”   眼前人顶着他徒孙的面貌,他一声前辈喊的没半分不好意思,反倒是少年,有些不自在道:“你不问问他出了什么事?”   逢霜从善如流:“他出了何事?”   少年:“……”   少年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完,道:“你要是不想杀他,就把他封印在哪个深山老林,让他一直沉睡下去。”   逢霜摇摇头:“以我如今的修为,封印不了他。”   青雀云蝶,《十方志》中记载的远古凶兽,成年后天性凶残,极难对付。若温枫良意识被青雀云蝶吞没,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逢霜的回答显然在少年意料之外:“你要杀他?你舍得?”   逢霜不做声,在考虑按少年说的方法杀了温枫良,温枫良不魂飞魄散的可能性有多大。   少年见逢霜沉思,心想,逢霜的性子真的一点没变。   说他恋爱脑吧,他有时候理智的可怕,说他理智吧,有时候恋爱脑到命都可以不要。   北渊一族果然很神奇。   逢霜想了一阵,掌心出现一把匕首,他握着匕首面无表情就要往自己心口刺。少年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夺下匕首,嗓音都高了一些。   “你要做什么?”   逢霜平静道:“他体内有我半颗心。”   他只需要把剩下的半颗心给温枫良,就能让温枫良以半个北渊族人的身份保住魂魄,届时他再想办法送温枫良去轮回。   他没了那半颗心也不会死,无非是回不了北渊而已。   少年:“……”   怕逢霜再做出其他不理智的事情来,少年也不敢再卖关子了,道:“去柳烟山。”   指了指温枫良,少年说:“用龙荽的汁液,冰荽的血,以及神骨,换掉他这身骨和血。”   逢霜惊愕抬头:“什么意思?”   “诶,你没看出来吗?他的骨和血被人换过,换的是那什么雀蝶的骨血。现在换的时间还短,还没彻底融合,所以他还有自己的意识。”   少年取出一罐茶泡上,继续道:“一般来说,这种换骨血的事,十个有八个承受不住妖血和妖骨,得爆体而亡。但他不一样。”   “他是魔族,准确来说,他是上古魔族血脉,是从娆河雾林诞生,但他不是纯正的娆河雾林血脉。”少年回忆着那段久远的历史,道,“那什么雀蝶还没灭族的时候,经常与别族联姻。”   或许是天道看不惯青雀云蝶一族,他们祸害了诸多种族,依旧没能挽救日渐衰落的族群,他们的血脉却一代一代少量地传下去。   茶盏升起袅袅白烟,少年在蔓延开的茶香中将那段掩埋在尘埃下的过往娓娓道来。   “娆河雾林一族呢,和你们北渊有些像,人数不多,都是上一代没了才诞生下一代,区别在于娆河雾林的下一代由上一代所生。”   “他们没有具体形体,要经过除却娆河雾林一族的其他人再次怀胎孕育,才能拥有一具在人世间行走的身体。”   “温枫良他父亲,这一世叫温朝,是个魔修,”说到魔修时,少年冷笑一声,嘲讽之意尽显。   温朝的父亲,是个神魔混血。少年对神魔后裔的事不是很了解,也没那个兴趣去了解为何温朝的父亲会在神界覆灭多年,魔界在与仙界的对战中节节败退的时候诞生。   少年猜测,应当是那个魔用了什么秘法,把自己和还没出世的孩子封印起来。   “说来也巧,温朝的父亲,正好带有那什么雀蝶的血脉。”   本来温枫良魔血复苏的时候可以除去青雀云蝶的血脉,可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温枫良没除。   逢霜抿紧唇,听少年说幸亏温枫良意志坚定,不然此时已经出大事了。   “……他失踪不过两日。”   “在外头是两日,神宫里是半月,”少年抿了口茶,看到逢霜脸色难看的很,宽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鲛珠对那什么雀蝶有一定的克制作用。只需要在三天内给他还完骨血就没事了。”   逢霜唇咬的更紧。   当初温枫良被楚映越所害,他追到零城秘境,阴差阳错救出了龙荽和冰荽,它们说要去柳烟山,便没了消息,也不知它们还在不在柳烟山。   若是不在,他要去哪里再找一株龙荽?   可是神骨……   逢霜声音低了下去:“没有神骨了。”   梧桐山得到的那根神骨,他生安安的时候出了事,温枫良用在他身上了。   逢霜问少年,若他把神骨挖出来还等不能用,少年一脸疑惑:“为何要挖,那本来就是你的。”   逢霜:“?”   少年没看到逢霜的神情,自顾自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还好我早有准备。”   是他在神宫找逢霜两人时,顺手拿的。   仙舟停在柳烟山山脚,逢霜抱着温枫良跟在少年后头,少年第一次来这,明显不认路,但很坚定地往某个方向去。   经过山崖时,少年道:“那下面,有个封印?”   逢霜一惊,继而点头,少年边走边说:“封印被人动过,你们用定灵珠加固的封印撑不了几年。”   既然他来这趟是为还因果,又受祂所托,那就一次性把事情解决完,省得日后麻烦。   那龙荽和冰荽被囚在一方寒潭旁,龙荽叶片明显被揪过,叶子蔫蔫的,冰荽盘着细细长长的身体,蜷在龙荽根部,也是无精打采的。   以至于少年打开禁制,冰荽只是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尖,动也不想动。   这里不适合它们生存,那个囚禁它们的人时不时会来揪一点龙荽的叶子,放点冰荽的血,拔几片鳞片,更可恶的是,这禁制在缓慢吸收它们的修为。   冰荽已经化不了形了。   少年衣袖一挥,那股令它们难受的气息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天地间的灵气涌入它们体内,冰荽来了精神。   站在最前面的是它没见过的少年,虽面容和善,它对上少年那双眼却不由得感到恐惧。   少年身后那两人它记得,一个和瑶深长的很像,一个和瑶深画卷上那人长的很像。   它们当日离开客栈,来到柳烟山,连柳烟山的路都没认清,就落入阵法之中,再然后,那个被魔修们称为陌王的男人,把它们囚在此。   少年蹲下.身,跟它们商量,说如果它们同意,事成之后他会把柳烟山恢复原来的模样。   这对一草一蛇来说是极大的诱惑,它们用特殊的交流方法商讨片刻,冰荽点了点头。   逢霜从乾坤袋拿出法器,是一座宫殿样式的法器,少年让逢霜把温枫良放进殿中没有水的温泉池,又让逢霜取了些寒潭水倒进池中。   那水本是寒凉,没过多久竟冒起热气,温枫良泡在其中,皮肤被灼得发红。   少年布好阵法,掰开温枫良的嘴灌下龙荽的汁。   逢霜候在门外,认真听着里头的动静。   先是清脆的鸟鸣,而后是温枫良痛苦的嘶吼,一声又一声,他垂下眼睫,见着他双手抖的不成样子。   逢霜深吸口气,推开门走进去。   刹那间,变故突生。   -------------------- 第100章   少年已料到不会很顺利,故而温枫良骤然发难时,他早有准备。但逢霜不晓得,在温枫良朝少年出手后,逢霜想也没想执剑上前。   温枫良似已失了神智,一双眼瞳猩红至极,似乎要滴下血来。他思维被青雀云蝶的天性操控,一心只想杀了这两人。   逢霜应对的有些吃力,那只变成利爪的手刺进他肩头,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忍着痛手腕一翻,盈朝闪着寒光向温枫良胸口刺去。   他起了杀意。温枫良修为太高,若是今日让温枫良逃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温热的血溅到温枫良脸上,他动作顿了顿,就在这一刹,逢霜手上的本命剑已顺利刺进他心口。   疼痛像惊蛰的春雷,唤醒温枫良被控制的神智,他没管他自己的伤势,而是目不转睛盯着逢霜——逢霜身上血迹斑斑,尤其是左肩伤的最重,血顺着手臂一滴一滴往下淌,在逢霜脚边聚成一小滩。   他感到头晕目眩,感到后悔,脑中却又不受控制地泛起暴戾,有谁的声音在催促他,扰得他头疼欲裂。   他像撕咬不共戴天的仇人血肉那般咬紧牙关,两腮绷得紧紧的,宁愿被术法反噬到吐血也不肯再伤害逢霜。   盈朝还停在温枫良体内,逢霜看出温枫良短暂恢复神智,犹豫要不要继续,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温枫良神色时而难过时而疯狂,他一面抵抗着那道声音,一面艰难挤出个笑来。   他想问逢霜伤口疼不疼,想让逢霜不要迟疑,他快撑不住了,但他什么话都没说出口,两眼一闭身体一软陷入昏迷。   逢霜心中一慌,手疾眼快搂住温枫良,这才看到站在温枫良身后的少年。   “前辈,他……”   少年打断逢霜的话:“没死,被我打晕了。”   逢霜松了口气,轻手轻脚拔出盈朝,给温枫良喂了止血的丹药。   他左手使不上太大力气,仍小心抱好温枫良,动作温柔地重新把温枫良放回池中。   少年啧啧几声,不由得出声问道:“你方才不是还想杀他?”   逢霜没说话,实际上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少年状若感慨道:“我说了能救他,你不必如此谨慎。”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温枫良今日真跑了,以他的实力还能抓不住温枫良?   逢霜依旧不做声,左臂疼的厉害,他分辨不出心上疼不疼。   应该是疼的。   少年扔给他一个药瓶:“一粒内服,一粒碾碎外敷,打坐把毒素逼出来就好了。”   “多谢前辈。”   逢霜攥着那药瓶,想了想,找了角落坐下,他脱下外袍,轻轻撕开一侧沾满血的布料。   伤口很深,洞穿他左肩,若非他躲得快,这一爪子就落在他胸口。   那毒素发作的也快,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左臂已经完全没了知觉。   药敷上冰冰凉凉,两个呼吸过后,伤口便有说不上来的疼痛,像是火烧又像刀搅。疼痛沿着经脉游遍全身,最终汇集在小腹。   往少年那边看了眼,怕影响到少年,逢霜咬着唇把痛哼吞回腹中。   逢霜捂着小腹,面色苍白,冷汗直冒。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生安安的时候。   他背对着少年,少年看不到他的情况。   不至于……这么疼吧?   少年看着逢霜不停颤抖的身体,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拿错了药。   药没拿错。   所以逢霜身体到底有多糟糕,才连药效都承受不了?   少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作为逢霜专属的医修,昭戚是吃白饭的吗,也不知道给逢霜调理调理?   远在青羽宫的昭戚一个头两个大地哄安安,忽然打了个喷嚏,后背一凉。   一股精纯灵力从腕间涌入,速度不急不缓,很快缓解那股几乎要把他绞杀的疼痛,逢霜喘了口力气,抬起眼睫向少年道谢:“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不必言谢。”少年皱着眉,三指仍搭在逢霜手腕,逢霜不习惯被他人触碰,下意识想挪开,又生生忍住。   “你是炉鼎之身?”   少年惊讶的嗓音让逢霜有点难堪,他抿紧唇,小幅度点了点头。   少年见他不自在,松开手道:“你身体太弱,药效太强,一时不适应罢了。”   将另一瓶药和一张药方递给逢霜,少年说:“让昭戚按这个方子给你炼丹,不出一月,你体内的旧伤可尽数痊愈。”   逢霜没接:“晚辈受之有愧。”   什么愧不愧的,少年心想,他此番来此便是为了偿还因果。   强行将药塞到逢霜怀里,少年顿了顿,没再问逢霜别的事情。   给温枫良喂的药起了效,少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收回思绪。   温枫良很快就要比逢霜更痛更惨了。   他让逢霜出去等,逢霜白着脸摇摇头,他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劝说逢霜。   换骨血是件极其麻烦的事,稍有不慎温枫良就得死这儿,少年指尖冒出一缕青色的光芒,那光芒窜出窗户,顷刻间将整座宫殿包裹。   随后又有雷声轰鸣,逢霜往外看了看,只见数条劫雷穿梭在云层中,互相交织形成一座囚笼,将他们牢牢护在其中。   这……   逢霜震惊地望向少年,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少年神色专注,对外界事物不闻不问,温枫良浮在半空中,下一刻,他们被罩在结界中。   逢霜看不见里头的动静,他面上看着冷静,指甲深陷入掌心,若昭戚在这,一眼就能看出他在紧张,在害怕。   伤口因他用力过猛蹦开,重新渗出血来,他听到温枫良一声声压抑不住的痛呼,凄厉不甘的刺耳鸟鸣,和空气中渐浓的血腥气。   逢霜小小后退半步,后腰抵在窗沿,屋里浓重的血腥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残忍地扼住他喉咙,让他喘不上气。   他仰了仰头,感受到他和温枫良的血契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如此反复。   法器里没有日升月落,逢霜不知他等了多久,窗外时时电闪雷鸣,好似有人在攻击这里。   他一动不动等在窗边,从外头透进的空气都像是带着血腥气。   结界里的动静渐渐小了,一根暗紫色纤细小巧的骨头被扔出来,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温枫良被换了三根妖骨,一身妖血。   结界散开露出躺在地上那个人时,逢霜呼吸滞了滞。   他与温枫良的血契,没亮。   他脑中一片空白,临江的往事又一次向他袭来,他觉得冷,如坠冰窖的冷。   指上忽地一痛,他迟钝地低头去看,少年没发觉他的异样,不好意思解释道:“借你点血。”   血?   要他的血做什么?   逢霜慢慢回过神。   少年见逢霜的血融入符文,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他也是头一回做这事,要是温枫良死在他手上,他和温枫良的因果又要多一截不说,还得被祂迁怒。   “好了,”少年站起身,示意逢霜把温枫良弄到床上,“他养了两三天就能醒了。”   逢霜低低嗯了声。   少年这才看到逢霜肩头早已凝固的血,又见逢霜眼中藏不住的担忧,无声笑了笑。   他对北渊了解的越深,就越觉得北渊一族从出生到陨落都由不得他们。   他们被迫到人间走一遭,尝悲观,品苦乐,在红尘紫陌中练就一颗玲珑心。   他们会在纷繁人世间爱上一个人,掏心掏肺对对方,但在北渊族人心中,苍生永远是第一位。他们可以恋爱脑到性命都愿意给出去,也可以在某些时候理智到冷漠无情。   逢霜之前想杀温枫良是真的,怕温枫良会出事也是真的。   少年叹了口气,心想或许这就是北渊族人一直都是最好用的棋子的原因吧。   强大忠诚又有弱点,好拿捏。   少年见过好几个与逢霜类似的修士,无一不是半步天道,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结局皆是心上人死了,他们发疯自尽。   也不知逢霜会不会步此后尘。   少年闭了闭眼,神识与祂沟通。   逢霜抱着温枫良寻了见宽敞明亮的屋子,他坐在床边,沉默打量温枫良。   温枫良没什么变化,只是脸颊毫无血色,唇上有干涸血迹,应该是疼到受不了咬破的。   逢霜自己都没察觉他落了泪,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被褥,晕湿一小块被面。他不自觉弯下腰,吻上温枫良双唇,一点点把血迹舔干净。   少年敲响门,逢霜已收拾好心情,又成了那副冷淡不关心的模样。   但是……   水珠残留在他眼睫上,眼眶也是红的,着实没什么说服力。   少年也没拆穿他,开门见山道:“温枫良的功法有问题。”   逢霜回忆说,温枫良嫁给他后,习的功法心诀都是他给的,绝不可能有问题。   “空梧派虽是小门小派,却也不会做这种事。”   他记得,温枫良在空梧派还挺受宠。   而且他以前翻过温枫良在空梧派学的功法心诀,都没问题。   “其他的呢?”少年说,“他可有在其他地方跟谁学过功法?”   逢霜不知,他被俘前和温枫良交过手,那之后他就被封了修为,生完安安后他也没和温枫良交手,直到温枫良丧失神智。   思及此,少年也想到那功法是谁给的了。   他道:“温枫良习的不深,废了就行。”   逢霜眼皮一跳,少年知他想法般道:“不是废他修为,是废功法。但对他修为也会有影响。”   推开窗,盘旋天边的劫雷已消,天空湛蓝,云朵洁白。少年伸了个懒腰,转头对逢霜道:“你和他有血契,双修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七八成。”   逢霜别开脸,耳根微红:“前辈可还有别的方法?”   “有,当然有,”少年说,“你们闭关养伤,你大概四五年,他久一点,十年往上吧。”   “不过你想闭关养伤,他不一定会给你这时间。”   逢霜思索半晌,将温枫良给他讲的事情说了一部分给少年,问少年知不知那人是谁。   少年倚着窗,闻言挑眉,神色严肃问道:“你真想知道?”   逢霜颔首。   “那我就告诉你罢,”少年一字一顿道,“他是,旧天道。”   -------------------- 第101章   “怎么,怕了?”见逢霜立刻变了脸色,少年露出个笑容,把玩着从温枫良体内掏出的那根妖骨,漫不经心道,“也是,他虽然只有旧天道的一半,其实力也是你们望尘莫及的。”   逢霜沉默会儿,问道:“他想做什么?”   少年耸耸肩道:“不知道。”   逢霜:“?”   “或许是闲得无聊想搞点事,也或许是不满新天道,再或许是想取代新天道,”少年双手一摊,“谁知道呢。”   又不是篡他的位,他对这件事没兴趣。   逢霜望向窗外,这次思忖的更久,少年看出他在纠结,道:“想问就问,能告诉你的,我肯定给你说,不能告诉你的……”   少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我可以给你暗示。”   对于美人,尤其是逢霜这样的美人,少年向来有极好的耐心,也愿意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力所能及帮帮忙。   ——当年他那位时常都在情期的兔子精道侣追他时,便扮作一副高冷禁欲的模样,又很懂怎么不动声色地示弱撒娇,大大满足了他想要呵护美人的心愿。   后来他知道兔子精是装的,也没大发雷霆将人赶出去。   逢霜和兔子精不一样,少年总觉得,从北渊出来的人特别好分辨,他们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人想靠近,又怕亵渎他们。   他还觉得,逢霜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香气,仿佛黑夜中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缕梅香,又夹杂着冰雪的味道,清冽又迷人。   正是少年所喜欢的。   犹豫一阵,逢霜说起他在穆谶记忆里看到的那个人,少年侧了侧头,似在听谁说话,而后说温枫良上一世知晓时空回溯之法的消息是旧天道透露,穆谶“意外”捡到有温枫良批注的功法也是旧天道所为。   至于目的嘛,不知道。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少年喝了口水润嗓,逢霜还在消化少年说的那些东西。少年也不打扰他,轻手轻脚出了门,去处理柳烟山魔气瘴气一事。   安置好一草一蛇,已是深夜,少年摘了朵他认为开的最好的野花,踏着月色哼着歌返回宫殿,打算悄悄放到逢霜床头。   鲜花当配美人。   天色暗下来,微弱的光从灯笼中透出,照亮一道坐在宫殿大门口的身影。   逢霜听到动静站起身:“前辈。”   “你怎么还没休息?在等我?”   少年习惯性把那花递给逢霜,逢霜迟疑着没接,少年神色自若,似乎没意识到送花是件多么暧昧的事情。   烛火微晃,月光如水,少年生就一双风流含情桃花眼,神情专注地看着逢霜的时候,就好像逢霜是他心坎上最最重要的人。   逢霜不适地别开目光,动作略有仓皇地   后退半步,脚跟撞在台阶,一时身形有些不稳,不待少年上前扶他,他先自己站定,又往后退了退。   ——如此一来,倒是站在台阶上俯视少年了,逢霜赶紧从台阶下来,又往旁边挪了挪,与少年保持一定的距离。   少年很自然收回手,道:“你站上去,到最高一层台阶。”   逢霜一头雾水照做。   石阶约莫有十几阶,少年微微仰起脸看他。他永远不会知道,少年在另一个时空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是他白衣黑发坐在高高的琉璃台上,垂眸望向那群新入门的弟子时,无悲无喜的模样。   顿时令少年惊为天人。   从那以后,逢霜宛如一轮明月,皎洁又明亮地悬挂在他的天空。   他不曾对逢霜动心,但逢霜在他心中的分量并不低。   少年想,若是兔子精知道了,恐怕又要拈酸吃醋跟他阴阳怪气。   “前辈,”回忆被清冽嗓音打断,少年敛了视线,又落到逢霜腰间,想着逢霜该配枚玉佩,鲜红的流苏坠在腰侧,随着步伐轻微晃动。   他见过逢霜佩玉。玉佩是温枫良送的,刻着鸳鸯合欢,再配上逢霜罕见的一身月白长袍,漂亮极了。   逢霜抿了抿唇,不太自在道:“晚辈有事相求,不知前辈……可否应允。”   “你开口了我当然是要答应的,”少年含笑道,“屋里去说吧,外头冷。”   其实不冷。   逢霜敏锐感知到少年对他的纵容,头一回产生无措慌乱,本能想远离少年。   他转过身推开朱红色宫门,脚下不再是从容不怕,而是急切又凌乱地朝温枫良所在的房间走去。   少年摸了摸鼻尖,疑惑他方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逢霜这般慌乱。   跨过门槛的一刹那,他脑中灵光一闪,忆起逢霜是炉鼎之身。   他见过拥有炉鼎之身的修士,除却自甘堕落和迫于无奈的,余下的皆恨不得离其他人十万八千里远。   但逢霜怎么会是炉鼎之身呢?   逢霜不敢也不想和陌生人共处一室。温枫良虽昏迷着,但有温枫良的气息,能让他好受着。   屋里太暗,逢霜又担心突然亮起来的光打扰到温枫良,少年撑着下巴,看着逢霜放下床帐的背影出了神。   在他那个时空,逢霜早就死了,魂飞魄散,为了保温枫良能顺利轮回。又怕温枫良日后会有危险,央他抽了自己神骨练成法器,搅了血肉练成丹药,护温枫良一路顺风顺水得道飞升。   逢霜死的太彻底,即便少年违背规则找到北渊,也找不到逢霜应当化成的那棵神树。   少年回过神,挑亮烛火,招呼欲言又止的逢霜坐下。他大概能猜到逢霜为何事找他,北渊族人,一向以苍生为重。   那支花被他放到桌上,香气在空气中幽幽浮动,少年道:“你不必着急,那封印还能撑三四年,你先把伤养好。”   逢霜如获至宝捧着那卷轴,少年打断他道谢的话语,笑着说:“我不需要你报答。”   他只想逢霜平安健康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思及此,少年看了眼掩在帐中的温枫良,忽然想起逢霜跟他说过的话:温枫良想救逢霜,所以时不时发疯折腾逢霜,想消磨逢霜对他的爱。   这是哪门子的说法?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感慨旧天道太会忽悠人,把温枫良忽悠瘸了,还让逢霜无端遭了诸多罪。   不过温枫良悔悟的及时。否则就算逢霜心胸宽阔不与温枫良多加计较,他也要找机会把温枫良狠狠揍一顿。   送走少年,逢霜坐在灯下认真仔细研读那卷轴。   温枫良从浑噩中捡回一丝神智时,离他被逢霜救出已有七日。   视线尚且朦胧,思维同样混沌,他看着顶上眼熟的床帐,迟钝地想这是那儿。   清浅的呼吸声自身旁传来,温枫良吃力地转过头。   夜深人静,烛光如豆,温枫良眨了眨眼,认出伏在床边的身形是他的阿霜。   他张了张嘴,挤出声几不可闻的阿霜。   逢霜陷在噩梦中,那句阿霜和他梦里温枫良冷漠叫他仙尊的声音重叠。   他皱了皱眉,似想醒又醒不过来,温枫良使劲所有力气想抚平他眉头,但也只是动了动手指头,又重新闭上眼昏迷。   翌日逢霜醒来后,并未发现温枫良手指有动过的痕迹,他揉了揉脸,诧异自己怎会在温枫良床头睡着。   他昨晚分明是睡在他房间,安安还揪着他衣服。   逢霜想不通索性不想,返回明昭殿。   小姑娘长大了些,没以前那般黏逢霜。逢霜要离开青羽宫时,给她裹一件带有逢霜气息的衣裳,她就能乖巧安静待在襁褓。   她鼻子灵的很,大老远就能闻到逢霜的气息,昭戚一见到她笑,便明白逢霜在附近。   昭戚回过头,果然见到逢霜倚着门框,神色温柔地看着安安。   “怎的不进来?”   逢霜道:“身上有寒气,怕凉了她。”   逢霜又去了趟玄鸿观的封印,和柳烟山封印一样,里头都是冰天雪地,他没再遇到风雪天,也没遇到体内有北渊神树树枝的傀儡。   他仗着北渊族人的身份,几乎把整个封印走遍了,未曾发现半点异样。   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里少了什么东西。   北渊冰雪化的慢,寒气也留的久,逢霜在阳光下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又去换了身衣裳,才走到昭戚面前,接过安安抱起来。   逢霜幻出蝴蝶逗安安,昭戚默了默,道:“他醒了。”   “嗯,”逢霜笑容没变,蝴蝶绕着安安飞了一圈,落到他指尖,小姑娘又短又软的手握住他手指。   蝴蝶变成光斑,不待小姑娘伤心,又化作更漂亮的蝶,扇着好似会发光的翅膀,停在小姑娘手上。   逢霜无动于衷,昭戚有点着急。   那天晚上,逢霜一个人跑去救温枫良,昭戚又急又气,生怕逢霜再出点什么事,提心吊胆好几天,好不容易见着逢霜回来,却抱着昏迷不醒面如金纸的温枫良。   他一点都不想管温枫良。   逢霜忙前忙后,又是给温枫良擦身换衣服,又是给温枫良喂药输灵力,昭戚忍无可忍问逢霜,是不是还放不下温枫良。   逢霜没答。   过了半柱香,逢霜说:“我没原谅他。”   昭戚:“……”   昭戚咬了咬牙,百般不情愿地说他可以照顾温枫良,哪知逢霜转眸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给他气的当场甩袖摔门而去。   当晚,逢霜哄睡安安,披上外衣前往观竹殿。   温枫良还没睡,浑身疼的他睡不着,坐不住,躺不了。他没多少力气,只好扶着墙慢吞吞在房间走动,止不住地想,逢霜把他带回青羽宫,是否代表逢霜愿意原谅他。   门被推开,他心心念念的人携着夜风走向他。他望着逢霜,从眉到眼到唇,到逢霜曾被他洞穿的左肩,再到逢霜握着剑的手。   逢霜要杀他。   温枫良平静地想。   阿霜也确实该杀他,尽管记忆不全,但他还记得,他被控制时的景象。   他没有换骨血时候的记忆,修为被封也感应不到妖骨妖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逢霜,舍不得闭上眼。   出乎意料的是,逢霜调转剑尖,将那把银白色的长剑送到他跟前。   “流月还你。”   温枫良下意识接住,剑身细长纤薄,似有月光流淌。   ——逢霜曾经给他一把灵剑,名叫流月。   “你、你不杀我?”   “为何要杀你?”   温枫良喉结动了动,嗓音沙哑:“我和柳孤结了契,他是青雀云蝶。你若不杀我,我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逢霜放下茶盏,朝温枫良伸出手。温枫良忙不迭丢下流月握住,一句手怎么这么凉还没出口,一股剧痛便沿着经脉蔓延开来。   温枫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逢霜语气仿若无波的古井:“你体内的妖骨妖血已经被换了,和柳孤的期也被解开,只需要废了你习的功法就行。”   温枫良听的不是很清楚,只隐约听到逢霜要废了他的功法。   功法被废是件极痛苦的事,温枫良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冷汗打湿里衣。   他缓了片刻,抬起头来,房门大开,夜风肆无忌惮闯进,又从窗户钻出。   房中空空荡荡,逢霜走了。   温枫良低声一笑,笑声越来越大。   一滴泪从他眼眶溢出,砸在他衣上。   -------------------- 第102章   那日逢霜废了温枫良修为后,温枫良就没再见过逢霜。   殿门被逢霜设了结界,温枫良有伤在身,修为大跌,破不开结界。即便能破开,他也不敢破。   昭戚和顾白梨对温枫良不待见,嬴绮被昭戚支下山历练,整个观竹殿除却温枫良外,再找不出丝毫人气。   寂静得像坐坟茔。   温枫良吞了颗辟谷丹药,耳朵贴着那层冰凉的,薄薄的结界。   外头寂静无声,逢霜应该在陪安安,温枫良望着天空想,他被关在观竹殿好几天了,未曾听到安安半声哭泣。   他又后悔了。   若非他鬼迷心窍听那人胡言乱语,如今就不是他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观竹殿,而是和逢霜一同照顾安安。   安安,他和逢霜的孩子,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安安长什么样。   夜色深了,温枫良抱着腿坐在阶前。白天他爬墙往外看了眼,见到顾白梨行色匆匆从观竹殿前经过,似在寻找逢霜。   他修为恢复了些,若是给魔将传音问问情况倒不成问题。   传音的灵蝶将将成型,转眼又在他指尖消散。   他站起身,眼睛亮晶晶的,一腔情谊全藏在那声阿霜之中。   逢霜来的悄无声息,白衣在昏暗光线下仿佛一捧新雪,站在不远处沉默看他。   他慢慢敛了笑,一步步朝逢霜走过去,有心想抚平逢霜微皱的眉,又害怕会惹了逢霜厌弃,只好按耐住不该有的心思。   “是出什么事了么?”温枫良放低声音,问道,“我能不能帮你?”   逢霜没说话,转身往屋里去。   温枫良赶紧提步跟上,下一刻又睁大眼睛,茫然怔在门口,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即便来之前逢霜已经说服自己,如今妖魔肆虐,旧天道蠢蠢欲动,他要尽快恢复修为,和温枫良双修是最快最有用的办法。   可是……   那双解腰封的手仍在颤抖。   他不想承认也得承认,他怕。   那种事太疼了,尤其是他在魔界当俘虏的那段时间,温枫良把他当做床榻间戏耍的小玩意儿。   逢霜脸色越来越白。   温枫良猛地回过神来,满脑子旖旎风光顿时跑的无影无踪,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逢霜面前,如愿以偿握上逢霜的手。   凉的,比冰还凉,微微发着颤。   温枫良心疼的不得了,把逢霜散开一半的衣裳拢好,柔声道:“出了什么事,跟我说说,好不好?”   逢霜抿着唇不答,视线在他面上转了一圈,抽回手,后退几步,继续解腰封。   温枫良做梦都想和心上人缠绵,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上前阻止逢霜的动作,尽量把声音放的更轻。   “你要与我双修?”   逢霜颔首。   温枫良了然,逢霜不会无缘无故想和他双修。想必修真界出了什么事,才能把向来最厌恶这种事的逢霜逼的深夜来找他双修。   他重伤未愈,逢霜伤势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样一想,双修确实比闭关或者嗑药来的好些,而且还不会出现嗑丹药过多的副作用。   逢霜别过脸,躲开温枫良落在他唇畔的一吻,冷声道:“双修而已。”   多余的事情不必做。   温枫良愣了愣,心口又开始疼。   他记得逢霜虽然是炉鼎之身,但很难在这事上得到欢愉。   他执起逢霜右手亲了亲,望进逢霜眼底,道:“我不想让你疼。”   逢霜不置可否。   温枫良再温柔再小心,逢霜也觉得疼。温枫良吻着逢霜胸口,好似想用这些吻驱散疼痛。   逢霜蓦地觉得可笑,眉宇间也多了些不耐烦,他拽住温枫良头发,令温枫良抬起头,冷漠开口:“不必如此,直接进来。”   “阿霜……”   温枫良露出委屈神色,逢霜看也没看他,侧过脸道:“不进就滚。”   温枫良不想惹怒逢霜,以逢霜的性子真能一脚把他踹下床,他只能慢慢的,轻轻的,忍的鬓边全是汗。   他叫阿霜,一声又一声,想把满腔柔情都融化了,让逢霜知道,他有多爱他。   逢霜闭着眼,咬着唇,一丝声音都没有,默念双修功法。   双修结束,他白着脸推开赖在他身上还想温存的人,俯身拾起衣裳穿好,步伐略有别扭地离开,一副全然把温枫良当工具使用的态度。   温枫良送到门口,被迫止住脚步。夜风寒凉,吹的温枫良身上心上冷得发疼。   他浑浑噩噩折回屋,逢霜方才躺的地方还留有余温,人却已没了踪影。   “阿霜……”温枫良搂着枕头,嗅着上头属于逢霜的味道,喃喃道,“我知道错了。”   逢霜胃里翻涌的厉害,走出观竹殿没多久,便扶着树干弯下腰。   做那种事,他不光怕,还厌恶,厌恶到想吐。   温枫良依旧被关在观竹殿,逢霜两天来一回,双修完就走,从不多留片刻。   这对温枫良而言,打击不可谓不大。   他白日里无精打采,除了打坐调息就是发呆出神,唯有夜里逢霜来找他,才能让他有些人样。   “昨晚刚做过,过两天吧。”温枫良倒是想夜夜和逢霜耳鬓厮磨共享人间极乐,可他昨晚做的过了,今晚再怎么渴望也得逼自己忍耐。   “有点肿,我给你上点药,好不好?”   逢霜不做声,温枫良又道:“我们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不上药的话你会很难受。”   敏锐察觉到逢霜身子软了些,温枫良从榻上翻下来,捞过乾坤袋翻了翻。   逢霜很配合,温枫良喉结动了动,悄悄在自己腰上使劲掐了把。   既然不双修,就没有再留下的必要,逢霜垂下眼睫,视线停在那双抱着他的手上,迟疑了一下。   那件事,他是这会儿说,还是再瞒几天?   在他犹豫期间,他被温枫良得寸进尺地抱紧,后背紧紧贴在温枫良胸膛,紧到他可以感知到温枫良平稳有力的心跳。   右肩忽地一重,温枫良下巴搭在他肩上,指腹在他左肩轻柔抚摸,他听到温枫良问他:“还疼不疼?”   被利爪洞穿的伤早已好了,或许是那时伤到了经脉,他左手至今不太使得上劲,一受凉就隐隐作痛。   他没打算跟温枫良说,只道:“不疼。”   “对不起,”温枫良埋在温枫良颈侧,声音里有一丝哭腔,他说,“我不想伤你。”   “可我控制不住,阿霜,我真的控制不住。”   这些日子温枫良没敢回想,若那日不是逢霜的血溅到他脸上,若那日他没有短暂恢复神智,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几乎每夜都在做噩梦,梦见逢霜死在他手中。   温热的液体渗进布料,逢霜感觉到肩头一片湿润,微不可察叹了口气,道:“我无事,你不必自责。”   “阿霜,”温枫良嗓音闷闷的,“我后悔了,我好后悔。”   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世上从没有后悔药。   逢霜一动不动,任由温枫良伏在他肩上流泪,等温枫良哭的差不多了,问起温枫良为何会被抓。   温枫良拭去脸上泪痕,回忆道:“我从魔界出来,给你传音后去了玄鸿观,然后看到了他。”   他和那人是合作关系,故而那人朝他出手时他压根没来得及还手,就被那人打晕带走,醒来后发现他一身修为被封了七七八八,脚边躺着奄奄一息的柳孤。   那人强行让他和柳孤结了契,他疼的神思恍惚,不知那人给他换了青雀云蝶的骨血。   然后便是幻境里出现的那一幕。   他其实明白那人想做什么,他意志太过坚定,不好控制,最好的办法是让他精神崩溃,借此一举摧毁他的神智。   而他最怕的,是逢霜的死。   每一次幻境里的逢霜死在他面前,他都在默念这是假的,假的,逢霜还活着,活的好好的。   可那场景太多了,多到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意志再坚定,在一次次仿佛亲身经历的事件中也会产生动摇。   如若当时逢霜没能及时赶来……   温枫良说不下去了,偏头在逢霜颈侧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我很高兴你能来救我。”   前几天逢霜找他双修,别说这般平心静气谈天,就连多余的爱抚都不让他做。   “你救我出去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自己体内有青雀云蝶的骨血,温枫良并没多大反应,反而笑着问逢霜:“所以我昏迷那几日,一直是你在照顾我?”   逢霜:“……”   耳根莫名一烫,逢霜推了推温枫良,没推动,也就不再动手。逢霜的发又黑又软,温枫良挑了一缕绕在指上,第不知道多少次后悔他们没绾同心结。   不止是同心结,连那次的新婚之夜他同样很后悔。   合卺酒不曾交杯,洞房时他也不曾温柔。   是阿霜主动诶,他居然还心不甘情不愿。   后悔死了。   “起来。”意识到抵在腰间的东西是什么,逢霜抖了抖肩,温枫良一个不查,被抖的牙齿一合,堪堪咬在舌尖,疼的他吸了口凉气,含糊不清,可怜兮兮喊阿霜。   逢霜不为所动,穿上衣裳要走,被温枫良手快拉住。   温枫良跪坐在床上,仰起头问少年还说了什么,逢霜不言,安静看了温枫良几息。   温枫良心中升起几缕不安。   “空梧派,被灭门了。”   温枫良震惊不已:“什么?!”   逢霜顿了顿道:“今日的事。有弟子奉杜瑄枢的命令去……”   话没说完,温枫良已没了踪影,逢霜在原地站了一阵,召出盈朝去追温枫良。   逢霜到空梧派时,只见到浓郁的魔气,温枫良衣衫不整,长发凌乱散在身后,赤着脚,脚背沾着半干的血渍。   弟子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些连剑都没拔出来,显然那人修为比他们高了许多。   温枫良脚步不停,直奔主峰。   刘褐的住所的一片狼藉,像是慌乱之中撞倒撞歪了家具。   温枫良又跑到谢岷的小院,此处比刘褐的住所乱些,地上有血迹残留,也有剑气留下的痕迹。   温枫良捡起一小块被削下来的衣角,眼眶通红,眼泪欲掉不掉。这是二师兄的衣服。   “是谁?”   没有魔气,不是魔,也不是魔修。   哪会是谁?   仇家吗?   空梧派一向低调的不能再低调,在温枫良印象中,刘褐从未与谁交恶。   是有人要夺宝吗?   空梧派附近没有灵矿,也没有灵植珍宝,宗内穷的连多给弟子发一套弟子服的钱都没有,能有什么宝贝?   是谁要对空梧派下手?   -------------------- 第103章   这就是报应。   温枫良茫然地想,他灭了玄鸿观,所以有人灭了空梧派。   可是,他做的错事,为何要报复到空梧派头上?   “温枫良。”   逢霜叫他,他迟钝地抬起头,见到逢霜朝他伸出手,道:“这件事,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怎么查?”   四周气息干干净净,连他都感应不到什么,那些修为不如他的弟子们又能查到什么?   逢霜不语。   月色不甚明亮,逢霜提着灯笼,眉宇间有几分担忧。   温枫良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逢霜,眼泪溢出眼眶,一滴滴砸在地面。他哽咽着问逢霜,说如果他没有对玄鸿观动手,空梧派是不是就不会遭此大难。   “这罪孽应该我来担,与他们无关啊。”   他在魔界的时候,悄悄让手下关注过空梧派的情况,担心别的门派会借此机会欺负空梧派,特意告知修真界,他和空梧派已没有任何关系。   不仅如此,他还派人暗中保护弟子们,直到他被旧天道掳走之前。   是他错了,他不该听旧天道胡言乱语,也不该撤走那些人。若他们还在,至少他不会在事后才得知消息,更不会连凶手是谁都一无所知。   逢霜脸色变了变,急急辅助他肩膀,他急火攻心,连呕了好几口血。   他受幻境影响,情绪本就在崩溃边缘,空梧派被灭门一事对他而言更是火上浇油,理智摇摇欲坠,好似下一刻就能断掉,成为一个疯子。   魔气以他为中心不受控制地蔓延,似要吞没一切,他眼里泛起红,神情冷漠道:“既然查不到,那就都死吧。”   曾经欺辱过空梧派的那几个宗门,一个都别想跑。   “你冷静,温枫良,你冷静些!”魔气沾到皮肤,带来轻微灼痛感,逢霜忍着痛,拽着温枫良手腕不松手,唯恐温枫良情绪激动下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放开。”   逢霜充耳不闻,他盯着温枫良眼睛,一字一顿道:“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态度强硬,两人僵持片刻,温枫良终是败下阵来。   四散的魔气被收回,看到逢霜露在衣物在外的肌肤被魔气灼的微微泛红,温枫良长长叹了口气。   “疼不疼?抱歉,伤到你了。”   逢霜摇摇头,握着他的手仍没松开,他望了望周围,又垂下眼睛,轻声道:“还难受吗?不难受的话陪我转会儿?”   灯笼亮着柔和光芒,映得逢霜神色都柔和了些,他道:“好。”   温枫良勉强弯了弯唇角,下一刻有极亮的光从他手中绽开,法器晃晃悠悠飘到他们上空,照的附近亮如白昼。   光芒之下,先前被夜色掩映的痕迹也无处可藏。   面无表情把所有师兄弟们搬到正殿,温枫良道:“数量不对。”   宗门这几年都没收新弟子,他记得很清楚,空梧派一共有多少人,眼下他数来数去,差了十几个。   剩下的弟子,是不是在二师兄的带领下逃出去了?   温枫良不敢想,又不得不想。   他们今晚歇在空梧派。   温枫良的小院空了许久,时常有人打扫,故而没什么灰尘,也没什么异味,布局摆设和逢霜记忆中无甚区别。   温枫良从井中提了桶水,冲去身上背师兄弟们时沾上的味道,他掐了个净尘诀,换了床新被褥,把原先那套铺在地上,对逢霜道:“你睡床。”   逢霜犹豫几息:“你也上来。”   温枫良不曾推辞。   床不大,两人一人睡一边,中间留出巴掌宽的地方。   逢霜侧过身背对着温枫良,身后响起轻微动静,头发被压到几根,有些疼。   一只手迟疑着落到他腰上,感受到他身体瞬间一僵,那只手猛地挪开,温枫良低声说:“睡吧,不碰你。”   不知是因空梧派的事,还是因为从安安出生后头一回和温枫良同床共枕,逢霜思绪清明的很,半分睡意都无。   他胡思乱想间,忽地想起他陪温枫良回门时,刘褐招待他的地方。   ——芷兰境。   温枫良呼吸平稳悠长,却睁着眼睛。   他们都清楚对方没睡,但谁都没说话没动弹。   时间在夜色里飞速流逝,温枫良呼吸间尽是逢霜的味道,神智渐渐昏沉,不知不觉间沉入梦乡。   天色将明时逢霜便起了,轻手清脚下床穿好衣裳,发了个传音,没等上多久,便见顾白梨御剑而来。   “师尊,”顾白梨向他行礼,“师尊可有要事吩咐徒儿?”   逢霜转头看了眼熟睡中的温枫良,压低声音与顾白梨说了几句。顾白梨透过他师尊肩膀,看到隐在床帐后的身形。   师尊昨夜,是同温枫良在一处?   他低眉恭敬道:“徒儿知道了。”   清岳仙宗曾与空梧派是姻亲,空梧派出事,杜瑄枢不可能坐视不管,昨日那弟子向他禀报后,他就派了弟子到空梧派探查。   夜里有弟子回禀他,说是看到温枫良与逢霜出现在空梧派,他想了想,让他们先离开空梧派,不要去打扰这两人。   翌日,温枫良睁开眼,太阳已高高挂起,逢霜推门进来,对上温枫良尚有迷茫的眼,话在嘴边绕了一圈,艰难道:“你二师兄,找到了。”   温枫良眼睛一亮,衣服鞋袜都没来得及穿:“在哪儿?”   他昨晚其实从谢岷旁边路过,不过一块巨石挡住了他的视线,又有其他更明显的痕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温枫良,”逢霜蹲下.身,他叫了温枫良一声,却不晓得该怎样开口。   他向来不擅长安慰他人。   温枫良跪在谢岷面前,耳中嗡嗡作响,听不清逢霜说了什么,视线也是模糊的,除了谢岷之外,他看不清任何人。   他看谢岷看的很清楚,他看到他师兄身上数道伤口,干涸的鲜血凝在衣上;他看到他师兄撑着断剑,脊背宛如青松,挺的直直的,死也不肯低头。   恍惚中他听到他师兄笑吟吟叫他名字,师兄状若无奈地叹息说,他这般懒散,怠于修行,若以后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那时候师兄摸着他的头,笑着说他修为低也没关系,以后他保护他。   师兄还说,若他被逢霜欺负了,自己拼了这条命,总能让逢霜受些伤。   师兄……   温枫良垂着头,无声流泪。   逢霜安静陪着他,仿佛尘世喧嚣都离他们远去,他们待在这一小方世界,目所能及之处,只有彼此的身影。   等温枫良情绪稍稍稳定,逢霜道:“你还记不记得芷兰境?”   “你是说,他们有可能在芷兰境?”   “我不确定。创建芷兰境那人很强,便是我全盛时期,要破开芷兰境也需半月左右。”   逢霜说:“去芷兰境,要经过这条路。”   温枫良那时在和二师兄偷偷摸摸聊天,压根没注意他们走的那条路,此时逢霜一提起,他隐隐约约记起,好像逢霜说的没错。   逢霜问温枫良要了件杜瑄枢的东西,捏了个用以寻人的诀,一只仙鹤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仙鹤扇着翅膀,带着他们一路往东,经过谢岷陨落的巨石,在前方不远处徘徊。   仙鹤没有散,说明刘褐很有可能没死。   温枫良心中升起希望,他和逢霜仔仔细细探查周边的一草一木,皆无所获。   他捏的传音梅花也传不到刘褐手中。   温枫良神情又黯淡下去,逢霜蹙了蹙眉,在想要怎么安慰温枫良,不料温枫良赶在他出声前道:“我没事的,阿霜,你不用担心我。”   “师尊还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他面色苍白,眼角残红未褪,为了不让逢霜太担心,还要浅浅弯出个笑来。   “强颜欢笑。”逢霜道。   温枫良嘴角一僵,那笑无论如何都维持不下去了,他沉默一阵,说:“阿霜,我有点累。”   他嗓中一甜,蓦地弯腰又呕了口血。   “我大概,要生心魔了。”   话音刚落,他两眼一黑,晕在逢霜怀里。   少年收到逢霜的传音时,正在某处深山野岭游玩。那日在柳烟山把能说的告诉逢霜后,他就游山玩水去了,临走前跟逢霜说,若遇到棘手的事情可以联系他。   他没再借晏柳的身体,而是取一截木头给自己造了具躯体。   “没什么大问题,情绪太激动了,休息休息就好。”少年放下温枫良手腕,看向愁眉不展的逢霜,忍不住问道,“又出了何事?”   逢霜抿着唇,把空梧派的事一一说了,少年挑了挑眉,兴致勃勃的样子:“带我去看看。”   守在空梧派的清岳仙宗弟子见到逢霜,纷纷行礼问好,见逢霜并无吩咐,便各自散开,只一两个弟子用余光打量了几眼少年。   这个少年,和晏师弟有点像。   “你们确实查不出来,就算能查出来,也只是替罪羊而已,”少年俯身拾起一把断剑,屈指弹了弹,“是他。”   逢霜心思一动,若是旧天道所为,他们感应不到凶手气息很正常,但……旧天道为何要对一直默默无闻的空梧派出手?   “或许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少年随口道。   逢霜愈发疑惑,他从未听过空梧派有什么宝贝,还是能让旧天道感兴趣想要的宝贝。   温枫良倚着床头,道:“我不知道。”   即便是有,师尊也不会跟他说。   “阿霜怎得突然问起此事?”   逢霜把少年的话尽数说给温枫良听了,温枫良震惊地睁大眼:“他是旧天道?!”   少年点了点桌面,示意温枫良声音小些,方才若非他布了隔音结界,恐怕温枫良喊完这一嗓子,得有不少人听到。   他睨着温枫良,又想,温枫良还是小时候可爱些,如今见了他只叫声前辈,哪会像小时候那样软软糯糯地叫他哥哥。   相比之下,逢霜更得他心。   敏锐感觉到少年对逢霜的纵容和关心,而逢霜对少年的态度温和又恭敬,温枫良捂着唇咳嗽一声,打断逢霜与少年的对话,装出一副很虚弱的样子,可怜兮兮说:“阿霜,我好疼。”   逢霜果然将目光挪到他身上,他又咳了几下,在逢霜过来给他拍背顺气时故意道:“你那还疼不疼,要不要我再给你上些药?怪我不好,没收住力,把你弄疼了。”   逢霜脸颊一烫,耳朵尖立刻红了,下意识瞥了眼少年所在的方向,生怕少年听见。   温枫良没听到他的答复,不依不饶继续问他,他无奈之下胡乱应道:“不、不疼了。”   温枫良得意地看着少年,少年回他一个白眼,懒得戳穿他的小心思,含笑问逢霜:“那小霜打算如何做?”   小、小霜?   不止是温枫良,逢霜也怔了怔。   很快,逢霜说:“晚辈尚未想好。”   什么没想好,早在柳烟山时他就想好了,无非是温枫良在这,他不想让温枫良知晓罢了。   但在场两人哪个不了解他?   他要弑杀旧天道。   温枫良忽然就明白,逢霜为何要与他双修了。   巧了,他和逢霜想法一样。   那人是旧天道又怎样,温枫良想,那人骗他伤他,不仅让他伤害折辱逢霜,还对空梧派出手,他若不杀了那人,愧对空梧派众人。   尤其是宗主和二师兄。   -------------------- 第104章   以修士之身弑杀天道,可谓是异想天开,但屋里两人细细思索一番,都觉可行。   旧天道,又非新天道,而且那人还是旧天道的一半,如何杀不了?   温枫良和逢霜想法一致,可谁都没开口,温枫良借口不舒服,魔气有些失控,把逢霜留在身边,少年暗中瞪了眼温枫良,推门出去了。   “阿霜,”温枫良靠坐在床头,微微仰头看着逢霜,轻声道:“我在想,若你当时没来救我,恐怕……”   恐怕对空梧派动手的人就是他。   逢霜拧了拧眉,不想和温枫良单独待在一间屋子,但想到空梧派刚出了这等惨事,又按住了想离开的心思。   当天下午,温枫良回到空梧派,择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亲自埋了谢岷。那柄断剑被他插在谢岷坟前,墓碑上刻着谢岷的生平。   温枫良跪在墓前,郑重发誓,他绝不会放过旧天道,他定然会为师兄弟们报仇雪恨。   风过树梢,野花在脚边随风摇曳,温枫良凝视着谢岷的墓,久久不曾动弹。   他待了多久,逢霜便在不远处等了多久。   “阿霜,我想不明白,空梧派到底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   从温枫良与旧天道打交道以来,旧天道从不做没有目的的事。   他回忆师尊曾对他说过的话,宗内所有地方他都想了一遍。   空梧派没有禁地,藏宝阁藏的东西算不上多珍贵,逢霜从乾坤袋随便掏一件都能进藏宝阁;藏书阁内典籍不多,逢霜神识一扫,便清楚里头没有失散难得的心诀卷轴。   这两处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无他人进出的痕迹。   所以旧天道到底想要什么?   温枫良脚步一顿,逢霜顺着他视线看去,了然道:“你怀疑东西在芷兰境?”   芷兰境虽自成一小方世界,但以旧天道的能力,在空梧派动手那日,怎会见不到芷兰境?   除非……   温枫良缓慢道:“他进不了芷兰境。”   如果旧天道想要的东西真的在芷兰境,他又进不了芷兰境,那么很有可能会从跟着刘褐进芷兰境的弟子身上下手。   少年咬了口桂花糕,摇头说:“这件事你们找我就找错人了,那地方对我有限制,我也进不去。”   旧天道也好,新天道也罢,都进不了芷兰境。   温枫良看着少年若有所思,垂了垂眼眸,他问道:“前辈为何要帮我们?”   “秘密,”少年一笑。   温枫良又道:“我有几个问题,不知前辈愿不愿意解惑。”   少年道:“你先说。”   关于他的事,逢霜问了许多,但关于逢霜的事,逢霜却一句都没问。   温枫良摩挲着茶盏,视线投到窗外,隐约可见逢霜与顾白梨谈话的背影,察觉到他的注视,逢霜转过头,与他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别开头,继续交代顾白梨。   “他最后会不会……”温枫良顿了顿,“死在绛河镜?”   少年意料之中挑挑眉:“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温枫良:“……真话。”   “不知道。”少年耸了耸肩。   本来按照这个时空原有的发展来说,逢霜肯定会丧命,但是嘛,温枫良不按套路出牌,导致事情发生了变化。   少年又不是这个时空的天道,就算愿意冒着被雷劈的风险掐算,也算不出什么东西。   温枫良愣了一下,似没想到少年会这么说。   少年睨他,见他一副呆样,忍不住道:“你真以为,你毁掉绛河镜就能救他?”   已经从逢霜口中得知绛河镜的重要性,温枫良垂下眼睫,乖顺地听少年数落他。   待少年骂完,他又问起另一个疑惑。   “这一世,阿霜为何会有兄长?”   少年别有深意看他:“此事因你而起。”   “我?”   茶水凉透了,温枫良握着茶盏,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少年说,正是由于他一次又一次重生,让这个时空产生了些错误。而浮微,就是那个错误。   一个不该存活于世的北渊族人。   若非因为他,浮微不会活这么久,不会遇到温朝,不会为了他去清岳仙宗,不会遇到穆谶,也不会把回北渊养伤的逢霜带出北渊,更不会在死前把逢霜交给穆谶抚养,让逢霜受了穆谶十余年的虐待折磨。   逢霜因他人的触碰恶心到干呕,逢霜被穆谶逼出来的疯病,逢霜厌世到无数次想自尽,每次都因穆谶那恶心的禁制和逢霜身为北渊族人的本能而失败,还有逢霜最厌恶痛恨的炉鼎之身,都是因为他。   逢霜所受的所有苦难,都是因为他。   而他,得到逢霜一颗真心后,又做了什么?   温枫良捂着脸,哽咽出声。   他头一回对他的坚持产生了动摇。   “阿霜,”他见到逢霜的刹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一遍遍地叫阿霜,一遍遍地说不起。   逢霜何曾见过温枫良这么伤心,哭的这么惨,他沉默几息,心软了几分,上前两步,张开胳膊把温枫良搂进怀里。   “别哭了。”   嗅到熟悉的气息,温枫良头埋在逢霜颈窝,眼泪掉的更凶,肩头布料很快被濡湿一小块,逢霜愈发无奈。   “阿霜,我喜欢你,真的真的喜欢你。”   温枫良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逢霜眼睛:“其实你陪我回门那天,我就对你动心了。我胆小,不敢面对,不敢承认。”   对于温枫良的示爱,逢霜没有任何反应,他呼吸平稳,表情平静,唯有眼底一抹一闪而过的苦涩。   温枫良环住他的腰,怕他跑了似的,用了很大的劲,又怕把他勒疼,松了些许力道。   这日夜色来临前,温枫良恨不得变成一块玉佩,被逢霜佩在腰间,时时刻刻黏着逢霜。   尽管逢霜不理他,他也乐在其中。   到了日落西山,就寝的时候,逢霜说了自温枫良示爱后第一句话。   他说:“温枫良,春风虽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头。”   温枫良假装听不懂,艰难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移话题道:“我给安安准备了个长命锁,你看看她会不会喜欢?”   长命锁是他早就买好的,藏在乾坤袋没告诉任何人。   本来他想的是孩子出生后他悄悄塞到孩子襁褓里,哪曾想安安不仅提前出生,逢霜还险些丢了命。   后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令他都没仔细看过安安,更不用提长命锁。   逢霜没接长命锁,也没接温枫良的话,温枫良把长命锁往乾坤袋一塞,轻轻摁住逢霜解腰封的手。   “今天不做,你再休息两天,”说完,他想起什么,拐弯抹角问逢霜还能不能再怀上。   ——好像前几日他不小心弄到逢霜体内了。   逢霜耳根微烫,沉吟一阵,老实回答:“不知道。”   对温枫良而言,有一个安安已经够了。   十五个月的痛苦,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危险,这种罪他不想逢霜再受了。   温枫良给嬴绮发传音询问,得知逢霜可能还会怀之后,他十分诚恳地跟逢霜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弄到逢霜体内。   空梧派遇难的第七天,温枫良正在打坐,忽然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看向门口,来人是顾白梨,说是凶手找到了。   温枫良与逢霜殿外相遇,他习惯性朝逢霜一笑,而后目光移到跪着那人的身上。   那人说,他是个散修,一次和刘褐结了怨,心有不忿,遂使计认识一个空梧派弟子,并和对方成了朋友。   他做了万全之策,被那弟子带入空梧派后,观察好几天,才选定日子出手。   温枫良兴致缺缺,他早已知晓凶手是谁,只当那人在放屁。那人好似情真意切恨着刘褐,说到激动处,当着温枫良的面骂了刘褐一句。   话音未落,温枫良手指一动,魔气凝成长剑,瞬间削去他一条胳膊。   那人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痛喊,温枫良面不改色道:“既然你说凶手是你,那本座也不能不信你。”   温枫良瞥了瞥逢霜,见逢霜没露出任何不满,他抬起手,瘫在地上那人跟被无形的手扼住脖子一般被提到半空中。   温枫良漫不经心道:“本座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他搜了那人记忆,竟真找到那人说的那段记忆,还有那人提升修为服用丹药的片段。   一切看起来很合情合理。   于是温枫良站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抬腿踩住那人脊背,冷笑着说:“自投罗网,供认不讳,你还挺有良知?”   那人有气无力发出一声痛哼,声音低不可闻。   那名自称凶手的散修最终被温枫良派魔将押去魔界,魔将回消息,言那人刚进入魔将就自爆死了。   温枫良无所谓摆摆手,示意那魔将该干嘛干嘛去,半是忐忑半是喜悦地去找逢霜。   刘褐始终没有动静,干等下去也不是事,温枫良让逢霜先回青羽宫,免得他走的久了,安安又要哭。   温枫良靠着死皮赖脸装可怜卖惨成功继续住在观竹殿。   逢霜伤势仍未痊愈,依旧每隔几天要和温枫良双修,温枫良趁此机会,伏在他耳边不停地说情话,他听得厌烦,掐诀禁了温枫良的言。   温枫良不能说话,就一个劲儿亲他,用温柔至极的眼神看他。   饶是逢霜在心里告诫不能重蹈覆辙,心跳依旧漏了一拍。   风轻日暖,温枫良还没进门,就看到逢霜抱着安安从屋里走出来。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点点碎金,逢霜背对着温枫良,长发如墨散在身后,他低低哼着歌,哄小姑娘睡觉。   温枫良倚着门框,看得目不转睛。   这样的日子宁静祥和,是温枫良梦寐以求的温馨,他吹着微风,晒着太阳,爱人和孩子都在他身边。   若这是真的,该有多好。   时间在温枫良一句句情话中流逝,逢霜半合着眼,咬着唇,温枫良心疼地亲他,拭去他额上冷汗。   “你这炉鼎之身,前辈也没办法?”   逢霜嗓音微哑,他问过少年,少年说只有重铸一副身体。   他有这打算,但不是现在。   温枫良挨着他躺下,伸出手把他揽到自己怀里,温热肌肤相贴那一瞬,他不自觉颤了颤。   “冷?”温枫良察觉到了,捞过被子把他们盖住,语气五分祈求五分渴望,“就这样,好不好?”   逢霜抿着唇,点点头,温枫良兴奋地在他后脑勺落下一吻:“阿霜真好。”   逢霜恍惚有种错觉,温枫良这次格外热情,他攥着床单,神智昏沉,及至温枫良完事,他累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肩颈又被吻住,他反手想去推温枫良,分明没叫,声音却莫名哑了:“别亲。”   “今晚在这边睡,好不好?”   睡意不知不觉袭来,逢霜小幅度点点头,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被抱起来,放进温度适宜的水中。   后背紧紧贴着温枫良胸膛,清晰感知到身后人沉稳有力的心跳。   逢霜蜷了蜷手指,有些羞耻,想让温枫良放开他,他自己来。炽热的呼吸打在他耳垂,温枫良声音很柔:“困了就睡吧,我帮你洗。”   他没坚持住,沉进梦乡。   这一觉睡的踏实安稳,没做乱七八糟的梦,翌日逢霜醒来已是午时。   他枕侧空空,一片冰凉。   慢慢坐起身好衣服,才发现身上很清爽,那处和被温枫良咬红咬肿的地方都抹了药。   一枚传音放在桌上,他伸手拾起,熟悉的声音流淌在屋中。   “我回一趟空梧派。小厨房炖了汤,你记得喝一些。”   逢霜握着那枚传音,安静许久,唇角弯出自嘲的弧度。   --------------------   我的锅我的锅最近没打开软件不知道被锁了,我以为我把新的章节贴了,但实际上没有……【鞠躬道歉】 第105章   逢霜心情复杂喝汤的时候,温枫良迎着冷风,冷漠看着对面那个一身青衫,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在他身后,是空梧派残存的弟子。   在他侧前方,是那个被旧天道利用的弟子。生死未知。   温枫良上前半步,魔气形成漩涡,几乎要将周围一切东西卷入撕裂。   从远处看去,只见到整座山头被魔气包裹,天空黑压压的,压得人仿佛喘不过来气。   旧天道视而不见,他收起那盏他视若珍宝的琉璃灯,上下打量温枫良一眼,话里听不出情绪:“多日未见,你修为又有进步。”   温枫良不言,他深知他这时还不是旧天道的对手,应该避免和旧天道硬碰硬,但他的师尊,他的师兄弟们还在他身后,被旧天道欺骗的愤怒从始至终都没被压下去。   此刻新仇旧恨犹如火山爆发,让他在失去理智的边缘徘徊。   早在温枫良为救逢霜四处奔波寻找逢霜残魂时,旧天道已决定放弃温枫良了。那时两人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温枫良第二次前往玄鸿观检查封印被旧天道掳走那日,两人彻底撕破脸。   “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旧天道这句话不亚于火上浇油,温枫良理智像绷到极限的琴弦,一下子断掉了。   昆吾锤出现在他掌心,他冷声道:“他若是死了,我就给他陪葬。不过在那之前,我先要了你的命!”   刹那间地动山摇。   温枫良被少年救下,浑身都是血,他站都站不稳了,还执着地想推开少年,企图和旧天道同归于尽。   是的,同归于尽。   他从来没想过他能杀了旧天道。   “啧,你怎么这么倔?”少年指尖在温枫良眉心一点,温枫良紧绷的身体蓦地一软,将温枫良交给匆忙赶来又被结界阻挡在外的逢霜,少年笑容和善道,“你倒是和我想象中不同。”   旧天道眉眼不抬:“你非此世中人,何故参与此世中事?”   少年竖起食指,指了指天空,笑眯眯道:“我也不想管,可是祂求我诶。”   少年话音刚落,暗紫色天雷从天而降,直直劈向旧天道,后者闪身躲过,不再与少年浪费时间。   他手指一动,那伏在地上的弟子身体凭空而起飞向他,正正挡住下一道天雷,在众人视线中当场身死道消。   旧天道跑了,少年也没打算去追。   既然新天道已选好了人,他才不会费心费力去追。   逢霜从少年手上接过温枫良后便离去了,顾白梨留在原地了解情况。   温枫良伤的重,逢霜把他放到榻上,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张口想说什么,附身呕了好几口血。   颜色暗红,似凝着什么碎片。   经脉断了一半,魔气在他体内不受控制乱窜,逢霜抿着嘴,用最精纯的灵力给他温养。   少年推门进来,便见到温枫良脸色煞白,一副下一刻就能咽气的样子。   逢霜朝他看来,眼神哀求,他赶在逢霜开口前道:“别哭,我答应你救他。”   逢霜:“……”   他没说话,敛去眸中水意,起身把位置让给少年。   温枫良沉在一片混沌,像放空思绪,泡着温泉,什么都不用想,抬头就是绵绵远山,碧空飘荡着一两朵白云。   他呼吸平稳,四肢舒展,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慢慢沉底。   所有前尘往事一一在他脑海闪过,他慢吞吞地想,如果最初没有遇到他,逢霜也不会受这么多痛苦。   忽地,他听到了别人的声音。   他睁开眼,发现他坐在大帐之中,底下有两人在面红耳赤争辩什么。   这里是……   温枫良恍惚了一下。   他记起来了,这是他和逢霜的第一世,是逢霜被他强硬派去攻打青狼关之前。   那两个军师在争议,左边那位不同意强攻青狼关,说风险太大。   右边那一位则认为,青狼关要攻,一定要攻。怀柔政策速度太慢,他们大军停驻于此,时间长了耗不起。   见温枫良看他,他继续说,青狼关难攻是难攻,但他们军中有战无不胜的将军。   温枫良道:“本帅亲自领军。”   那军师连连摇头,眼见着胜利就在眼前,温枫良绝不能出事,提议让逢霜前去。   温枫良不为所动,任他们把嘴皮子磨破了都没同意。   笑话,以前是他不知道,才让逢霜丢了孩子,现在他都知道逢霜有孕在身,哪敢再让逢霜去?   连看着逢霜上马训兵他都一阵心惊胆战。   温枫良临走前,叫来那军医,细细叮嘱一番,末了交代军医不可告诉逢霜,才心满意足率兵直奔青狼关。   青狼关一役,温枫良惨胜。   逢霜挑开帐帘进来时,他呲牙咧嘴地在给自己抹药,一双手摁住他肩头,逢霜避开他目光,垂眸仔细给他抹药。   逢霜没问他为何不让自己去,他也没提,两个人都很安静。   待包扎好伤口,温枫良长舒一口气,一个吻很自然地落到逢霜唇边,他趁着逢霜愣神的功夫,飞快扒掉那身碍事的盔甲。   他让逢霜起身,一手环着逢霜的腰,将耳朵轻轻贴在逢霜小腹。   逢霜被温枫良碰到的一刹那就僵了身子,他茫然地低下头,眼中映出温枫良温柔亲吻他肚子,忽感到非常不真实。   这个孩子来的意外。他得知后惴惴不安好几日,想告诉温枫良,又怕惹温枫良厌恶,怕温枫良让他堕了这孩子。   所以他选择瞒着。   在军中想瞒个孩子并不容易,好在孩子还小,盔甲一穿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他已经想好了,温枫良很快就会登基,到时候他辞官还乡,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   但现在,温枫良在亲他小腹。   他不确定温枫良看没看出异样,略有慌乱地想推开温枫良,不小心碰到温枫良伤口,慌慌张张道歉。   “我没事,小伤而已。”温枫良遗憾松开胳膊,牵着逢霜的手,往床榻走去。   逢霜在温枫良帐内留宿次数不多,但每次都代表温枫良要同他做那种事。   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正常,逢霜说:“我身体不舒服,过两天吧。”   温枫良迟钝地明白逢霜的意思,他故作恼怒,板起脸道:“你自己说,我都多久没碰你了?”   逢霜后退半步,低着头不做声,很坚定地摇头。   又倔又冷淡的模样。   温枫良笑出声,不再逗逢霜,放柔声音,像哄小孩子那样哄他的心上人:“不碰你,我想看看你。”   从他们踏上这条造反之路起,逢霜哪听过温枫良这般温柔地跟他说话,一时晃了神。   他被温枫良摁在榻上,扒了一身衣裳,没了衣物遮挡,那并不明显的小腹就明晃晃出现在温枫良眼前。   温枫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   逢霜不敢看温枫良表情,别过头,眼睛闭的紧紧的。   温枫良心中一痛,安抚性吻上逢霜眉心:“为什么不告诉我?”   逢霜沉默,他道:“难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狠心,连孩子都容不下?”   过了半晌,逢霜哑声说:“你会有你自己的孩子。”   温枫良会有三宫六院,美貌娇俏的女子会争着给温枫良生孩子,温枫良不需要他这个怪物生的孩子。   “而且,”逢霜话起了个头,不肯再说了。   知晓逢霜的心思,温枫良轻声道:“我不要她们的孩子,我只要你的孩子。”   顿了顿,温枫良补充道:“你和我的孩子。”   逢霜闻言睁眼看他,神色复杂,他执起逢霜右手放到他心口,盯着逢霜眼睛,承诺一般道:“我不会纳妃,也不会碰其他人,我只有你。我们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是下一任皇帝。”   “你不能待在后宫,那里太小太拘束,不适合你。”   他也舍不得看逢霜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   他的阿霜,是自由的。   温枫良当上皇帝后,第一道旨意便是昭告天下,封逢霜为异姓王,又将一半的权利交于逢霜。   逢霜在离温枫良不远的地方,眼睫低垂,饶是听温枫良说过,此时也惊讶地飞快抬眸看了看温枫良。   温枫良不在乎百官们如何震惊,只眉眼弯弯看着逢霜,无声叫了声阿霜。   他朝逢霜伸出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逢霜心甘情愿走到他身旁。   他们并肩站在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位置,脚下是俯身叩拜的大臣,头顶是一望无际的晴朗天空。   温枫良心情很好,抱着逢霜笑的眼睛都快成一条缝了。   “你这样……不妥。”   逢霜推了推他,没使劲,却让他抱的更紧:“如何不妥?”   “你是觉得,我应当收了你的兵权,给你个闲散王爷才妥当么?”   不等逢霜出声,温枫良斩钉截铁道:“想都别想。”   “你就不怕……”   “怕什么?怕你篡位?”温枫良一边亲着逢霜耳垂,一边说:“你要是想当皇帝,还会把我推上皇位?”   温枫良想到什么,笑道:“你若想尝尝当皇帝是何种滋味,不用你动手,你说一声我就退位让给你。到时候你当皇帝,我当皇后。”   逢霜道:“荒唐。”   温枫良反而觉得很有意思,手试探性在逢霜腰上捏了捏,意有所指道:“陛下,夜深了,该就寝了。”   逢霜伸手去捂他嘴巴,被他抓着手腕,往榻上一倒。   顾及着孩子,温枫良只搂着逢霜睡了一觉。   怕逢霜站着太累,温枫良破格允许逢霜坐着上朝——他给了逢霜太多例外,逢霜能穿明黄朝服,能自由进出皇宫,能不经通传进御书房,能在宫中佩剑策马,能见皇帝不跪,甚至对官员有先斩后奏之权。   后来逢霜肚子大了,衣服遮不住了,他担心束腹会疼着逢霜,对外说逢霜旧伤复发,要静养,免了逢霜早朝,赏赐流水似的往逢霜府邸里送。   平日里见到一朵漂亮的花,一只叫声清脆好听的鸟,温枫良都要乐颠颠地捧给逢霜。   他让工匠紧赶慢赶挖了条密道,从他寝宫直通逢霜卧房,每晚雷打不动去找逢霜,跟逢霜吐槽谁谁谁又上了一堆没用的折子,谁谁谁的亲戚当街打人被告了御状。   温枫良说烦死了,当皇帝怎么这么烦,逢霜便停下研磨的动作,轻柔给他按揉太阳穴。   “阿霜,还是你好。”温枫良喜欢亲逢霜,不带任何占有欲的亲吻,印在温热的皮肤上,像一个个无形的烙印,让逢霜从内到外都布满温枫良的气息。   媳妇孩子都在身边,温枫良过的舒坦极了,就连面对朝野震动的贪污大案,他也能微笑着下达旨意,然后屁颠屁颠去跟逢霜抱怨。   孩子快九个月了,逢霜夜里睡的不安生,温枫良处理完政务,一遍遍给逢霜揉腰按腿。   他半点不嫌累,不嫌麻烦。   逢霜生产那天天色很暗,一场骤雨即将来临,温枫良抛开所有事情,焦急等在外间。   里头不时传来逢霜痛到极致的闷哼,温枫良脚步一顿,脑海中突然响起谁的声音。   —— “温枫良,我不妨告诉你,他生安安时疼了整整三天,他疼到意识模糊的时候,攥着我的手,一声声叫你的名字。”   他?   他是谁?   安安是谁?   说话这人又是谁?   温枫良皱了皱眉,捂住隐隐作痛的头,他没想太久,注意力被一声惊呼拉回。   逢霜难产。   温枫良头脑顿时空白,顾不得一叠声的“陛下您不能进去”跑进里间,逢霜脸色苍白,浑身湿透了,似刚从水里被捞出来。   “阿霜。”他攥住逢霜的手,又冷又腻,让他也冷起来。   他嗓音颤抖,心脏好似被一只手抓着,喘不上来气:“阿霜,你别睡,你看看我。”   那一刻他想,要是没有这孩子,他的阿霜也不用受这种苦。   宫人送来吊命的汤药,温枫良接过,仰头喝了一口,嘴对嘴喂给逢霜。   纤长浓密的睫毛轻微颤了颤,逢霜睁开眼,身下的剧痛让他意识模糊,眼前似蒙了层纱,什么都看不清楚,只下意识随着不知名的声音用力。   他跌回榻上,耳中依稀听到是个小公主。   温枫良握着他的手,哽咽着叫他阿霜。   昏迷前最后一刻,他道:“随之,回去。”   -------------------- 第106章   那日逢霜力竭昏迷,把温枫良吓了个半死,尽管太医说逢霜不日就会醒,温枫良仍不放心,奏折都要带到逢霜卧房去批。   逢霜在第三天醒来。   温枫良刚下早朝,那群大臣又在让他纳妃,你一言我一语闹的他烦不胜烦,得知逢霜苏醒后,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急急忙忙往逢霜住处赶。   “阿霜。”   望着半靠着床头的人,温枫良脚下顿住,莫名生了惧意。   逢霜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一眼温枫良。温枫良来的太急,不曾换衣裳,是逢霜久远记忆中的样子,又不太像。   这具躯体的过往他还没完全回忆完,但见着眼前情景,他也不用再回想了。   “过来。”   他声音有些哑,温枫良听出来了,到桌边倒了水递给他,没等他开口,又高声叫太医。   太医把了脉,开了药方,叮嘱几声退下,温枫良忽视心底隐隐约约的恐惧,放柔嗓音道:“你要看看孩子吗?”   逢霜沉默一息,点了点头。   温枫良吩咐人去抱小孩,对逢霜道:“是个小姑娘,长大了一定和你一样漂亮。”   小姑娘。逢霜眼神一柔,想到了安安。   见他目不转睛看着孩子,温枫良轻声道:“她还没取名字呢,你给她取,好不好?”   逢霜没同意也没拒绝。   小姑娘和安安长的有几分相似,更多是像逢霜——温枫良见过安安,但没仔细看过安安,他想要个像逢霜的小姑娘。   不过逢霜确实没想到,他进入温枫良梦境时,这具身体居然在生孩子。   那种痛他是半点都不想体验了。   示意奶娘把孩子抱下去,逢霜看向温枫良,语气是一贯的冷淡:“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温枫良神色茫然:“阿霜,你在说什么?”   逢霜冷漠道:“你的孩子早在死在青狼关一役中,是个男孩。”   温枫良怔住,脸色渐渐苍白,他摇着头,艰难扯出个笑容:“阿霜,你在说什么啊。我们的孩子没死,是个闺女,你方才也看到了是不是?”   他不敢再待下去,起身匆匆离去:“你身子还没好,多休息休息。”   温枫良逃命一般离开房间,逢霜精神倦怠,强撑片刻又沉沉睡去。   不多时,一颗脑袋从门外探出来,温枫良挥手叫来侍女,让她去看看逢霜睡没睡熟,得到侍女禀报,温枫良轻手轻脚走进屋,坐在逢霜床边。   逢霜说的那几句话他半点都不敢回想,好似他一想,这里的一切就会消失。   没有对他温言软语的阿霜,没有软软糯糯的幼子,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现实,和无论他怎么忏悔弥补也无法消除的隔阂。   他不愿意。   ——“黄泉路上,奈河桥边,你可曾看见你的两个孩子?”   熟悉的嗓音突然在脑中响起,温枫良面无血色,周遭环境因他情绪波动扭曲一瞬,很快,他把那些他不愿意想的念头甩出脑海。   他只有一个孩子,只有一个闺女,一个和逢霜的闺女。   一连几天,逢霜都没见到温枫良的面,他问侍女,侍女只道陛下最近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   逢霜看了眼窗外,冷笑一声。温枫良没时间来看他,那他就去找温枫良。   他被拦在府门。   锦衣卫语言动作都很恭敬,但无论如何都不放他离府。当晚,宫里的掌事太监带来温枫良的信,上头写着不是软禁他,只要他认真坐完月子,温枫良就撤走门口那些守卫。   逢霜捏着那张纸,声音冷的掉渣:“明晚之前,我若见不到他,那他就准备为我收尸吧。”   温枫良一听,哪还顾得上与逢霜闹别扭,当即就往逢霜府邸跑——奏折事小,媳妇事大。   到了逢霜说的地点,温枫良心跳都快了些,第一次后悔为何要给逢霜府上造这么大的湖——暗卫救人都来不及——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有逢霜要投湖的念头。   逢霜披着白狐裘,温枫良远远望去,竟分辨不出逢霜脸色和狐狸毛哪个更白。   风从湖面掠过,逢霜拢了拢大氅,低低咳嗽两声。这具身体还弱的很,哪哪都是疼的,若非温枫良不肯醒,他哪会这般折腾自己在湖心亭吹凉风。   “这里冷,有什么话我们回屋说。”温枫良捂住逢霜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坐在风吹来的方向。   “你身子还没好,不能受凉,会落下病根。”   他把逢霜双手拢在掌心,哈了口气,缓慢仔细地搓着,重复道:“有什么话我们回屋再说。”   “那你跟我回去。”   温枫良装傻:“天冷了,得回去让人把炉子烧起来。”   “你要一直逃避下去?”   温枫良凝视着逢霜,他说:“你亲亲我。”   逢霜怔了怔,拧起眉头。   温枫良就笑,笑容苦涩,他依旧搓着逢霜的手,声音像湖面笼罩的薄雾,风稍稍一吹就能散了。   “你看,你现在连亲亲我都不愿意了。”   “我在这里有你,有孩子。我们会一起把孩子养大,给她找最好的夫子,我封她为皇太女,等她成亲后,我把这位置传给她,我和你去游历人间,看遍世间美景。”   “等我们老了,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生同衾死同椁。不葬在皇陵,规矩多,压抑。多好。”   温枫良笑着描绘他和逢霜的未来,眼里却蓄起一层水雾,一滴泪在他眨眼时掉落。   “都是假的。”   温枫良朝逢霜露出个含泪的笑:“只要我愿意,它就会成为真的。”   逢霜沉默不语,半晌,他从温枫良掌中抽回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温枫良。   温枫良顿时心生不安,刚想叫住逢霜,便见本就靠着栏杆的逢霜身体后仰,在他惊骇的眼神中坠入湖中。   “来人!来人!”   温枫良想也不想,跟着往下一跳。湖很深,水很浑浊,温枫良竭力睁大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白狐裘吸了水,沉重得像块铁,逢霜放弃一切挣扎,沉入湖底。   温枫良被救上岸时疯了一般,嘶吼着让暗卫去救逢霜,几个太监侍卫手脚并用,才勉强拦住又要跳湖救人的帝王。   雪白衣衫的人从湖中被捞出,温枫良不顾形象跌跌撞撞跑向逢霜,他跪在逢霜身侧,眼泪不停地流。   “阿霜,你醒醒,你醒醒。”   逢霜最终没死。   在场所有人都忘了逢霜投湖,他们的帝王像个疯子让他们救人的一幕,逢霜府上的下人只记得他们主子不小心得了风寒。   温枫良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进屋,逢霜听到动静闭上眼扭过头,他毫不在意坐到床边,柔声哄逢霜喝药。   “今日御膳房做了几样新糕点,我给你带了些,你尝尝喜不喜欢。你若是喜欢,我天天让他们做了送来。”   逢霜抿着唇,对凑到唇边的勺子视而不见,温枫良也不恼,自己仰头喝了一口,嘴对嘴喂逢霜。   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逢霜双手抵住温枫良肩膀。   “你放开我,我自己喝。”   喝完药,一块香甜软糯的糕点飞快塞进逢霜口中,温枫良笑吟吟亲了亲逢霜嘴角,吩咐侍女端走空碗,自顾自脱了外衣往逢霜被窝里钻。   逢霜的身子还不能做那种事,温枫良抱着逢霜,抚摸着怀中人细腻的皮肤,道:“你乖一点,好不好?”   逢霜此番入梦是为了唤醒温枫良,又怎会顺从温枫良让温枫良越陷越深,比利刃还无情的话还没出口,均匀绵长的呼吸就打在他颈间。   他扭过头一看,温枫良睡着了。   逢霜想一脚把温枫良踹下去,终究是念着什么,不仅没踹,还给温枫良掖了掖被子。   夜色寂静,虫声不闻,逢霜不知何时也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他穿衣下床,脚踝忽地传来异样,他掀开被子一看,一条精巧的银色锁链蜿蜒在榻上。   “你是什么……”逢霜嗓子一哽,说不出话来。   “今早,你还没醒的时候。”温枫良立在不远处,目光从锁链移到逢霜脸上,解释道,“除了我们之外,没人能看见。”   对于温枫良自作主张把他囚住这件事,逢霜很生气。   他最狼狈的时候,也不曾如此。   “温枫良,你要么杀了我,要么给我解开。”   “不解,解了你就跑了。”   小孩被温枫良抱在怀里,睁着又黑又亮的眼睛,好奇似的看着逢霜。   “宝贝乖,他是你爹爹,你爹爹是不是很漂亮?”逗着小姑娘,温枫良道,“宝贝长大后,一定也是个大美人。”   逢霜充耳不闻,他知道梦境里耽搁的越久,现实中温枫良醒来的可能性就越小。   他劝了温枫良近一个月,温枫良不是装傻充愣听不懂,就是直接不听转移话题,逼急了就跑。   逢霜思忖良久,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   他进入梦境前,少年告诉他,温枫良沉溺梦境时,可以用一些极端的手段来刺激温枫良——比如,他自尽。   逢霜试了很多方法,每次都在最后关头被温枫良拉回来。   他屋里没有任何一件能让他伤害自己的东西,束发的簪子都被温枫良下令取走。   地面铺着柔软保暖的狐毛地毯,桌角床边等尖锐地方都包着厚厚的布料,铁链的范围缩短到只能让他走到桌边。   他曾摔过茶盏,弄得手腕上伤痕累累,被温枫良发现后,碗碟茶具一律换成铁制。   哪怕是这样,他也能找到新办法。   火焰惊破黑暗,温枫良被喧闹惊醒,只瞥了眼火光冲天的方向,便觉魂飞魄散,连鞋都忘了穿。   ——逢霜取下灯烛,引火自焚。   “逢霜,阿霜,你要逼死我,你要逼死我,”温枫良焦躁地转了两圈,停在逢霜榻前,他弯下腰看着眉眼仿若凝着寒霜的人,眼前浮现出不久前的画面。   下人们从废墟中抬出一具烧焦的尸骨,左脚踝连着条银色锁链。   那一刹那,温枫良近乎崩溃。   他拽着逢霜衣领,表情狠恶,眼里流着泪。   “你恨我,你恨我就来杀我啊,你伤害你自己算什么本事?!”   “你不疼吗?你不是怕疼吗?你怎么能狠得下心这么对自己?”   “逢霜,你说话啊,你哑巴了吗?”   他忘了他点了逢霜哑穴,见逢霜不回答他,他随手扒下固定玉冠的玉簪,把它塞进逢霜手里:“你应该把它捅进我胸口,而不是你自己的。”   “噗嗤”一声,玉簪尖端没入温枫良胸腔,鲜血从伤口冒出,迅速染红附近的衣物。   温枫良犹不满足,四下看了看,找到把尚未开刃充当装饰品的匕首,他握着逢霜的手,再次让逢霜把匕首捅进他体内。   “你杀我啊,你恨我就杀了我啊!”   “单一个匕首够不够?不够的话,你还可以把我从这推下去。”温枫良心念一动,他们瞬间出现在城中最高的建筑摘星楼楼顶,温枫良神色又疯又狂,“我知道了,你是想看我自己跳下去对不对?”   逢霜说不了话,瞳孔一缩,手还在半空没伸出去,温枫良就已像一枚烂在树上的果子,直直往下坠。   温枫良疯疯癫癫的,他再也变不回曾经那个勤劳能干又是非分明的皇帝,他如今就是个疯子。   ——少年说的方法是对的。但他们都忘了,温枫良曾不止一次眼睁睁看着逢霜死在他眼前,又在心神最脆弱的时候知晓空梧派被灭门,他早已到了崩溃边缘。   他无意识地想,如果能重新来过,他定然不会再伤害逢霜。   这个梦境因此而生。   逢霜明白这点时,已经晚了。   -------------------- 第107章   周围环境扭曲起来,像湖面漾起一波波细小涟漪,那些不停变幻的光点凝成一片绚烂多彩的光芒,它们闪烁着,浮动着,宛如夏夜野外聚集的萤火。   逢霜头有些晕。   他牵着温枫良衣角,声音不复以往冰冷:“随之,你跟我回去,我便不再这般。”   温枫良歪头看他,没听也没出声,用一个吻堵住他剩下的话。   天色倏地暗下来,月亮高悬,月光如水。   银色锁链如同藤蔓缠上逢霜四肢,温热潮湿的气息自他眉间一路往下,他对上一双暗红色的眼瞳,呼吸顿时一乱,心里涌起一丝恐惧。   这具身体不是炉鼎之身,逢霜能感受到的和之前截然不同。他被温枫良逼的不得不求饶,哭到满面泪痕,求到嗓音沙哑,温枫良仍不放过他。   他抖着身体想逃,被温枫良冷漠无情拽着长发扯回来。   “阿霜,说你爱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你说了我就放过你。”   逢霜低垂着头,哑着嗓子断断续续说出温枫良想听的话。   他的乖顺换来的不是温枫良承诺的放过,而是变本加厉,他仿佛陷入一场色彩斑斓的梦,不知时间流逝,听不见其他声音。   天一直很黑,逢霜恍惚他要死在这儿。蜡烛燃尽最后一点光芒,桌面烛泪堆红,窗外月色明亮。   逢霜不晓得他是何时晕的,醒来身上疼得他皱了皱眉。   帘帐被一只手掀开,温枫良给逢霜揉腰,眸中满含歉意道:“昨晚是我失了分寸,”   逢霜耳根微烫,听得温枫良问他喜不喜欢时,红晕立刻从脸蔓延到脖颈,没入衣领,他似怒非怒睨了温枫良一眼。   “好了,我错了,不逗你了。”温枫良投降。   侍女送来饭食,逢霜穿好衣裳下床,温枫良见他动作有些慢,提议他就在床上用膳,被他拒绝了。   “不成规矩。”   膳食清淡爽口,逢霜正好也饿了,吃饱喝足后才发现温枫良一口没动。   “你怎么不吃?”   “我看着你吃就好。”   逢霜又想蹙眉,一根手指及时抵在他眉间,温枫良柔声道:“别皱眉,我吃过了。”   “阿霜给我泡盏茶吧。”   温枫良话音刚落,逢霜便感觉自己双手不受控制,温枫良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打开,让逢霜把灰褐色粉末倒入茶盏。   茶水注入盏中,逢霜不解地看向温枫良,温枫良慢条斯理晃了晃杯盏,轻声说:“我没用鹤顶红,用的是三日散。”   逢霜顿时睁大眼睛。   “你疯了?”   他出不了声,无声动着唇,温枫良看懂了,笑着回他:“没有。”   “别喝!”   茶水被温枫良毫不犹豫一饮而尽,半点没剩下。逢霜心上一疼,那疼痛来的尖锐迅速,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他从不轻易落泪,此时眼中却水光盈盈,下一瞬就能落下泪来一般。   “阿霜,”温枫良服了毒,不敢亲他,只能用指腹拭去他面上泪痕,“不哭。”   他瞪着温枫良,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他甩开温枫良的手,强行让温枫良张开嘴,手指伸进去压着温枫良舌根,想让温枫良把那茶水吐出来。   “没用的。”   温枫良握住他手腕抽出,取下手帕认真仔细地将他每根手指擦干净。   “茶很好喝。”   三日散发作了,温枫良忍着剧痛,以指为梳理了理逢霜头发:“你想出去散散心就去吧,我从没拘着你。”   想了想温枫良又道:“不用为我担心。”   温枫良走后不久,逢霜恢复声音和行动能力,顾不得还在疼的腰和身后那处,他冲出房间,叫来下人,询问他们可曾看见温枫良。   经常服侍他的侍女被他通红的眼眶吓了一跳,闻言说,她见到陛下摇摇晃晃往后花园去了。   逢霜立马朝后花园赶去。   后花园花木扶疏,十步一景,逢霜没闲心欣赏,东张西望寻找可以让温枫良藏身的地方。   “温枫良,你出来!”   逢霜在一座假山前慢慢停下脚步。   他无端笃定,温枫良在里面。   假山凹凸不平,他寻了处比较平整的位置,将耳朵贴上去,屏息凝神地听。   他好似真的听到温枫良沉重的呼吸声。   “温枫良,你出来,你出来。”   没了修为,单凭逢霜一人之力弄不开假山,他叫了人,合力弄走那座假山,露出一道隐秘的入口。   温枫良确实在假山下面,他刚缓过一阵疼痛,反应还有些迟钝,逢霜哐哐砸门的动静让他回过神来。   他不知逢霜如何知道他在此处,但他并不想逢霜找到他。   梦境随温枫良心念变化,逢霜受梦境影响,砸门的力气越来越小,眼皮也越来越沉,下一瞬,他被直接送回房间。   翌日逢霜醒来天色已近午时,他揉着太阳穴,疑惑地想,他好像忘了什么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今日温枫良没来找他,侍女说陛下忙的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逢霜瞥了眼窗外——他和温枫良闹的非常不愉快那段时间,温枫良躲着不来见他,每天的各种赏赐倒没断过,这次也不例外。   罢了,下次见面再说吧。   王府的日子很清闲,脚踝锁链被取下,逢霜出门转了半个时辰。他关于京都的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城外有一座很有名的寺庙,他曾在那里为温枫良求过平安符。   也不知那寺庙如今是否还在。   他不由得感叹,温枫良梦里一派繁华安定的景象。   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小贩们鼓足了劲儿叫喊揽客,逢霜视线凝在其中一件东西上,片刻后扭头离去,直奔另一条街的一家首饰铺。   一盏茶后,他从首饰铺出来,怀里多了长命锁和拨浪鼓。   这个孩子虽不是真的,但也是“他”怀了十个月,九死一生所生。   他逗了逗小姑娘,再返回自己院中用膳,又随手取下一本书看着,直到夜色来临,他放下诗集,路过桌边时顿了一下。   烛泪何时攒了这么多?   下人敲门送来热水,关于烛泪的疑问就被他抛到脑后。   夜深了,门悄悄被推开一条缝,来人悄无声息走到屋里。担心血腥味冲着逢霜,温枫良并没走近,与逢霜隔了两三步距离。   逢霜没放下床帐,他可以很清楚看到逢霜紧蹙的眉头,他指尖微动,掐了个诀,逢霜神色渐渐不再那么痛苦。   他站着看了逢霜好久,实在承受不住药力,才匆匆忙忙转身想要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停下。   一只白皙漂亮的手攥住了他衣角。   没等他做出反应,那只手又握上他胳膊,冰凉的温度让他不自觉颤了颤,他飞快转头一看,逢霜精神的很,哪有半分睡意。   “你终于肯出来了。”   温枫良不做声,事实上他也出不了声,他一张嘴就会有鲜血溢出。那太难看了,他不想让逢霜看到。   赤着脚走到温枫良面前,逢霜双手捧起温枫良脸颊,他打量着温枫良因服毒异常难看的脸色,忽地弯唇一笑。   “你又要让我昏睡不醒?”   心思被拆穿,温枫良垂下眼睛,正要如逢霜所说那般,逢霜的脸突然在他眼前放大。   那双眼睛里隐隐有笑意,逢霜倾过身子,不偏不倚,正好吻在他唇上。   “你疯了?快吐出来!”   温枫良再也忍不住,使劲把逢霜推开,后者退了两步,毫不介意口中毒血,在温枫良抓着他肩膀让他吐出来时吞了下去。   “你……”温枫良气急,毒血不停从他嘴里涌出,滴滴答答滴到地面。   逢霜平静道:“我现在也中了毒,你不想让我死,就把这件事抹去。”   以温枫良的能力,完全能够做到。可逢霜没注意此时天色微亮,是中毒之人即将毒发身亡的时刻。   温枫良站不稳,跌坐到地上,逢霜沉默坐在他身旁,伸手搂住他,他身体时不时痉挛抽搐,黑色的血流得愈发欢快。   “你为何不愿意醒?”   逢霜温柔梳着温枫良凌乱长发,困惑地问:“这梦当真有那么好,好到让你甘愿放弃现实的一切,放弃安安,放弃……我,也要沉迷于此?”   温枫良没法回答。他死了,死在逢霜怀里,服毒自尽。   这个场景在温枫良死后开始崩塌,逢霜搂着温枫良一动不动,仿若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低着头,凝视温枫良堪称恐怖的面容,声音很轻很轻地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逢霜此时还没意识到,他先前求死的行为已经把温枫良逼疯了。   接下来的日子,逢霜不由自主地将白绫悬挂到高高的房梁上,踢开温枫良踩的凳子;他摁着温枫良脖颈,生生让温枫良在水中憋死;他拿过刀,一点点放干温枫良的血;他端着烛台,点燃房间。   ——而这些,全都是他用过的。   温枫良全程是笑着的,在濒死那刻深情温柔地凝视他。   不仅如此,温枫良还搞了许多新花样。   似乎他死的越惨,逢霜对他的恨就会越少。   温枫良明白逢霜对他有怨恨,明白逢霜不会像以前那样爱他,可明白是一回事,能否接受是另一件事。   所以他把毒,把白绫,把刀,把灯盏亲手交到逢霜手上,只求逢霜能借此消消恨,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没意识到,他和逢霜犯了相同的错误。他们在伤害自己的同时,也把对方刺的遍体鳞伤。   逢霜猜出温枫良的想法,可惜他被温枫良所控,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遑论解释,头一回在心底把温枫良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这次好不容易摆脱温枫良控制,抬眸一望,温枫良靠着城墙,被万箭穿心。   可能是太疼了,反应迟缓,温枫良还没察觉本该在一旁看戏的人竟然冒着箭雨向他跑来。   利箭穿透逢霜胸口,鲜血溅到温枫良脸上,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听逢霜微颤着嗓音叫他随之,说他原谅他了。   温枫良抬起手,又怕逢霜的脸被血渍弄脏,最终无力垂下去。   “疼不疼?抱歉。”   “你不需要说抱歉,”逢霜摇摇头,他迟疑一息,低声道,“我想跟你说件事。”   见温枫良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逢霜无声张张嘴,又把话咽下去。   “罢了。”   箭雨停下,温枫良歪了歪头,逢霜身上的利箭凭空不见,连衣上血迹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这才露出个满意的微笑,微微仰头对上逢霜视线:“我还没有。”   我还没有原谅自己。   “阿霜,你回去吧。”   逢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温枫良原本半跪的身子往后一仰,跌落城下。   “温枫良!”   “太丑了,你别看。”双手违背他意愿地遮住眼睛,温枫良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阿霜,回去吧。”   逢霜抿着唇,抗拒着那股要把他弹出梦境的力量。滚烫眼泪自他指缝流下,他语气却又冷又硬。   “好,你既然不愿意醒,那就永远不要醒。”   余下几个字被他咬碎了嚼烂了,从牙缝挤出来,在空中飘散。   “等我来陪你。”   他方才其实想对温枫良说,温枫良若是跟他回去,他可以试着忘掉曾经那些痛和恨,尝试着重新喜欢温枫良。   但温枫良不愿意回去,温枫良宁愿在梦里一次次伤害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现实。   逢霜就说不出口了。   温枫良睁开眼。他在自己梦里当然不可能这般轻易死去,受到的疼痛却是实打实的。   他摸向身侧,冷的,没有逢霜。   瘫了半晌,温枫良高声叫来侍女,问逢霜在哪儿,那侍女恭敬回他,说逢霜在哄小公主。   他忽略身上的疼痛,起身穿好衣裳去隔壁屋子找逢霜,尚未走近,便听见逢霜低低地哼着歌。   门掩了一半,温枫良只一眼认出,这不是真正的逢霜。   那个入他梦,想劝他醒来的逢霜,被他逼走了。   留下来的,是他想象中爱着他,未曾与他产生隔阂的“逢霜。”   他抬腿朝“逢霜”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等到了“逢霜”跟前,所有关于他发疯自尽,关于逢霜的记忆尽数从他脑中消失。   他满心满眼只剩下这个温顺体贴的爱人。   -------------------- 第108章   微风拂过纱帐,榻上的人缓慢睁开眼睛,逢霜望着熟悉的场景愣了愣,胳膊撑着床榻坐起身。   他咳嗽几声,咽下喉间腥甜,接过少年刚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低声道:“抱歉前辈,我失败了。”   “失败就失败,有什么好道歉的。”少年伸出手,掌心放着一颗褐色丹药,“你先好好养伤,别的事你先不用管。”   少年长长一叹,他着实没想到,温枫良竟不愿意回来。   看出少年所想,逢霜弯了弯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或许梦里有他更珍视的东西。”   那些美好的过往便是他看了,也不想醒。   没有伤害没有折辱,有的是一心一意,十指相扣,毫无保留的爱意。   少年眉头一皱。   旧天道修为不弱,他与天道无法直接插手,温枫良和逢霜联手或有胜算,若只有逢霜一人……   “无非是同归于尽罢了。”   听见逢霜的声音,少年才惊觉他不知不觉说了出来,逢霜垂眸看着茶盏,声音平静:“若无旧天道,我也是要填绛河镜的。填绛河镜和与旧天道同归于尽又有何区别?”   总归都是死。   既然天道将此事交给他,那他定然不会当缩头乌龟。   少年不是很乐意,还想为逢霜寻一线生机,逢霜听完少年的建议,笑了笑说:“不必。寒明修为尚低,与旧天道交手必死无疑。”   死他一人足矣,无需再让他人枉送性命。   他不惧死,如今唯一放不下的是安安。   逢霜掀开被褥下床,朝少年行了个大礼,抬起眼睫对少年道:“晚辈有一事相求,希望前辈能答应。”   他虽暂时封印了安安的魔血,但温枫良血脉强悍,当年浮微让他和温枫良结下契约,才让温枫良当了二十余年的人类。   他怕将来安安的魔族血脉会暴露,给她带来麻烦。   知晓眼前人身份尊贵,修为强盛,逢霜心想,就让他自私一回,就让他用天下大义来要挟前辈,除去安安体内魔族血脉。   他不奢求安安日后飞升成仙,留名修真界,但求安安一辈子平安快乐。   对于他的请求,少年当然不会拒绝。   择日不如撞日,少年回想了下阵法,便让逢霜去把小姑娘抱来。   小姑娘依偎在逢霜臂弯,乖乖巧巧的,被逢霜放到阵眼上时,也只是撅了撅嘴。   “你出去等吧。”   “有劳前辈了。”逢霜低头亲了亲小姑娘胖乎乎的手,恋恋不舍推门出去了。   除去魔血的过程很疼,便是成年人都能疼出一身冷汗。逢霜靠在门上,听着里头传来小孩一阵阵哭声,心上一抽一抽的疼。   安安闻到他的气息,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痛的要命,不晓得她父亲为何不来抱抱她。   “爹……爹爹……”   含糊不清的称呼从她嘴里说出,少年还未听清她说的内容,门就猛地被撞开,一道白色人影冲进来,不管不顾闯进阵中,抱住嚎啕大哭的小孩。   少年停下阵法,以免误伤逢霜。   逢霜双手颤抖着,眼泪掉的悄无声息,晕湿小姑娘一角襁褓。小姑娘被逢霜抱在怀里,哭的愈发大声,还夹着一两句不像爹爹的爹爹。   “抱歉前辈,我、我后悔了。”逢霜稳了稳情绪,背对着少年,哑声道。   他舍不得他的孩子这样小,就要受这样的罪。   少年并不介意他出尔反尔,挥袖散去余下法阵,说安安的魔血除了三成,剩下的他可以结个印,将其封印就行。   “有劳前辈。”   少年结好阵法,退出房间,体贴地为逢霜关上门。   “安安乖,不哭了好不好?”   逢霜声音里带着明显哭腔。往常小姑娘懂事的很,被他抱一抱就止了哭声,这次被他抱着,仍哭了许久。   逢霜也流着泪,轻声哄着他的女儿。他把他的头发塞进小姑娘手中,又用灵力幻出好多只漂亮蝴蝶绕着小姑娘飞,这些以前一用一个准的方法今日失灵了。   小姑娘眼睛通红,嗓音沙哑,手紧紧攥着逢霜衣袖不肯松开。   少年在门口站了会儿,揉了揉脸,朝天空竖了根中指,转身往温枫良房间去。   温枫良静静沉睡着,脸色微白,眉目温和,少年看了几眼,抬手一巴掌抽到温枫良肩上。   “还睡还睡,你老婆都快去送死了你还睡?!”   抽完温枫良,少年一撩衣角在床边坐下,指尖浮现一枚金灿灿的符文,他手指一动,把符文打入温枫良眉心。   他倒要看看,温枫良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少年:“……”   与此同时,梦境里的温枫良察觉到异样,一把抓过被子把逢霜盖住,厉声道:“谁?!”   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落在温枫良耳畔,懒洋洋道:“你再不醒就没老婆了。”   温枫良:“?”   温枫良愣了一下,抬腿下床抽出长剑,下意识护住逢霜,沉声道:“你到底是谁?藏头露尾有何目的?!”   看着温枫良额头若隐若现的蓝色光芒,少年挑了挑眉。   怪不得温枫良不愿意醒,原是有人想一直把他留在梦中。   四周寂静无声,温枫良眯了眯眼睛,转头对身后的人道:“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少年结了个看似简单的印,即将形成之际被一道细小的天雷打散,他指着天空怒道:“你有病吧你,我好心好意帮你,你不感激就算了,还拖我后腿?”   “或者说,”少年声音一顿,“你还是想让他死?”   无人应他,他却微微偏头,好似在听谁说话。过了一盏茶,少年冷笑一声:“你想都别想。”   他的因果早就还完了,之所以还待在这个时空,无非是试一试,看能不能挽回逢霜必死的局面。   担心逢霜欠他的因果太重无法偿还,他特意分出一缕神识,附在一只刚出生的狐狸崽子身上。狐狸崽子的娘受过逢霜恩惠。   如此一来,逢霜就不会被重重叠叠的因果缠绕——这可是他不眠不休一整天,从法则里发现的漏洞。   御花园,温枫良批完折子,正在亭中赏花休息,那道少年清朗的声音又在他耳旁响起。   “你老婆又受伤啦,还吐血了。”   一开始,温枫良只觉得那声音莫名其妙,逢霜整日都待在他身边,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健健康康的一点病都没有,上个月还兴致勃勃表示想带兵打仗。   时日一长,次数一多,他再次听见少年嗓音时,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焦躁和担忧。   但他一往深处想,头就疼的要裂开似的。   “父皇,”锦衣玉袍的小姑娘跌跌撞撞跑来,奶声奶气可怜兮兮地跟他告状,说爹爹今日惩罚她了。   于是那点子疑惑又被他抛到脑后,他抱起小姑娘,捏了捏小姑娘脸颊,笑道:“肯定又是你偷吃糕点了。”   小姑娘比划着说:“我就吃了这一点点。”   小姑娘惹得温枫良笑出声来,他把小姑娘驾到脖子上,脱口而出道:“让父皇去问问,爹爹是不是又罚安安三日不能吃糕点了。”   安安……   话音刚落,温枫良就顿住了。   小姑娘叫温如容,小名长乐。   他怎么会叫长乐为安安?   安安,是谁?   脑海里隐约冒出个还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很白,爱哭,哭起来声音很大,隔三条街都能听见。   小姑娘好奇道:“父皇,安安是谁啊?爹爹是不是要给长乐生个弟弟?”   “不是弟弟,是妹妹。”   温枫良说完,又是一愣。   周围景物瞬间静止,一只麻雀扇动着翅膀停在空中,蝴蝶堪堪歇在花蕊,宫人们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他们就这样静了好几息,才随着温枫良回神睁眼重新恢复动作。   温枫良架着小姑娘走在长长的宫墙,他嘴里哼着歌。是逢霜曾经哄安安的歌。   青羽宫。   顾白梨敲了敲门,得到他师尊一声“进”后才踏入房间,他道:“师尊,桑云宫的弟子们都安置好了。”   “长落渊的魔物们纷纷出逃,各大宗门已派出弟子除魔卫道。妖界近来有些不安分,晏柳历练途中遇见好几只想浑水摸鱼的妖物。”   逢霜问道: “魔界呢?”   温枫良久不回魔界,好在还有他十分信任的大魔,勉强压住那些蠢蠢欲动的魔族。   顾白梨对温枫良依旧没好态度,瞥了瞥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的现任魔尊,顾白梨拐弯抹角提议,要不他们把温枫良送回魔界算了。   逢霜摇摇头。现在把温枫良送回去,温枫良只剩死路一条。   他转移话题道:“可有那人踪迹?”   顾白梨道:“不曾。自那人在桑云宫现身起,至今已有半月,未曾有一个弟子见过他。”   逢霜也不意外,毕竟是旧天道,哪能这般轻易被他们找到。   “另外,何远他们汇报,在临江附近发现了一只很大的黑鸟,爪尖皮硬,已经伤了十来个百姓了。”   “徒儿与那黑鸟交过手,似是某种被制成傀儡的妖兽。那黑鸟敏锐,徒儿未能擒获,”顾白梨道,“只拾得它一片羽毛,请师尊责罚。”   那羽毛漆黑,面上有流光闪动。   这羽毛……   逢霜神色严肃起来,好像那只柳孤变成的黑鸟,便是这种羽毛。   “你无需请罪。起来吧,都是仙尊了,还动不动就下跪,让人看见了笑话。”   顾白梨尊师重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如逢霜所说,他在地位上和逢霜平起平坐,他每次见了逢霜,仍是恭恭敬敬行礼,没有分毫越矩。   “师尊伤势可有好转?”   五日前,顾白梨在与杜瑄枢他们商量事情,长落渊结界被破的消息传来,顾白梨   第一时间就去了青羽宫。   他拽上守着丹炉的昭戚往明昭殿赶,到时逢霜已呕血昏迷了。   逢霜伤上加伤,足足昏了两天才醒来。   “嗯,”逢霜说,“你不用担心,有前辈和昭戚为我调养。”   逢霜手掌微抬,一件亮着白光的法器出现在他掌中:“这是金池龟麟炼制的法器,虽比不上龙族的龙鳞,却也是件难得一见的法器。你收好,切莫受了伤。”   顾白梨双手接下:“徒儿谢师尊赐物。”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逢霜又道,“为师若没记错,你除了剑,也学过一段时间的鞭?”   顾白梨笑道:“师尊好记性,徒儿确实学过。”   他不好意思说:“没人教,徒儿自己摸索着学了几天,后来弃了。”   逢霜擅剑,他自然要跟着逢霜学剑,哪能跟其他长老学鞭?   何况他在剑道的天赋也远高于鞭。   逢霜颔首,顾白梨汇报完事情,行礼离开了。逢霜望着窗外,指间把玩着那枚黑色羽毛。   日薄西山,黑夜来临,逢霜收好羽毛,吃了今日的丹药,又取出可供他疗伤的法器,打坐一个时辰。   旧天道不知所踪,虽然少年说三个月内旧天道不可能发难,逢霜仍不放心。他伤势颇重,要彻底养好起码得闭关五六年。   他没那么多时间,温枫良也没有醒,无法与他双修,思来想去竟只剩嗑丹药和用法器辅助这法子最有用。   逢霜打坐完,到几步之外的小床旁边看了看,安安睡的正香。   小姑娘这两日又大了一些,按这个速度,过不了多久就能扶着东西,自己颤颤巍巍站起来了。   他或许见不到了。   逢霜弯下腰,给安安掖好被子。他换了衣裳,脱下鞋袜,吹灭灯烛,爬上床榻,拥着温枫良入眠。   -------------------- 第109章   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养好伤,修炼天道给予的功法,逢霜每日大把大把地嗑丹,每隔五日昭戚便要为他清理一次体内积攒的丹毒。   以往用爱喋喋不休数落逢霜的昭戚如今一言不发,他时时泡在丹房钻研典籍,希望能练出更有用的丹药来。   魔界不知何时出了个大魔,趁温枫良不在夺了魔尊宝座,又联合妖界,扰得人界不得安宁。   顾白梨作为继逢霜之后的又一位仙尊,凭一把朝淬诛杀大量邪魔妖祟。   各个宗门纷纷派出弟子诛魔降妖,诸多宗主掌教皆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他们聚在一处商讨,有人目光不自觉望向青羽宫所在地方。   对他们而言,逢霜就像是一把剑,能劈天斩地护卫苍生的剑。   逢霜曾经落败于魔尊温枫良,但不知何时,逢霜回到青羽宫,魔尊温枫良下落不明。   有人说被温枫良被仙尊重伤在闭关,也有的说温枫良已被仙尊所杀,还有的说仙尊能回青羽宫是温枫良故意所为,仙尊看似回来了,实际上依旧是温枫良的阶下囚,温枫良是想通过仙尊来控制修真界。   没见仙尊回来这么久,一次面都没露过吗?   这谣言像风中的种子,不经意落到某些人心中,悄悄生根发芽。   于是两日后,仙尊白衣白袍,长发束在身后,一剑便斩了魔界十二护法中的三个。   谣言不攻自破。   青羽宫内,逢霜咳嗽几声,昭戚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道:“你说你,还在养伤呢,逞这个强做什么?”   顾白梨道:“是徒儿无能。”   “你无需自责。”扶起顾白梨,逢霜道,“想必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魔界一日失了三位护法,想必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动作。”   送走顾白梨与昭戚,逢霜抬眸望向门口:“前辈。”   少年取出刚摘的灵植递给逢霜:“炼化它,疗伤。”   他受法则限制,除了给逢霜多找些灵植法器,没法再为逢霜做更多事情。   他依旧没放弃唤醒温枫良,但每到关键时刻,旧天道就会捣乱。   随着温枫良昏迷的时日越久,他醒来的可能就越小。   少年不自觉皱起眉头,见逢霜专心致志打坐,便将注意力移到一边的安安身上。   小姑娘可爱漂亮,面部轮廓和眼睛随了逢霜。少年照顾小温枫良时,逢霜已经长大成人,他始终遗憾没见到小时候的逢霜。   如今见到逢霜的孩子,尤其是那双和逢霜一模一样的眼睛,少年喜欢到恨不得时时把又香又软的小姑娘抱在怀里。   逢霜吸收完那株灵植,睁眼就看到少年抱着安安,他露出笑容,正要开口,体内忽地腾起一股异样。   “前辈,”少年闻声转头,逢霜垂了眼睫,声音微涩,“您抱她出去玩会儿吧。”   视线从逢霜额上的炉鼎印记上掠过,少年了然颔首。   穆谶那枚蛊虫早已让他成了炉鼎之身,温枫良为他找回那一半真身,无非是让那蛊虫发作时没以前痛苦罢了。   他早已与温枫良结下血契,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属于温枫良的炉鼎。   温枫良昏迷三月有余,期间蛊虫发作过两次,他蜷在温枫良身侧,嗅着温枫良的气息,勉强能熬过去。   这次却不知怎么回事,他耗了将近一个时辰,体内的蛊虫仍没有一点安静的迹象。   炉鼎印记鲜红到几欲滴血,逢霜意识开始模糊了,他咬着唇,眼中含着泪,支起上半身,轻轻吻了吻温枫良。   一滴泪滴在温枫良唇上。   随后,逢霜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卷了温枫良的衣裳滚下床,设下结界将他罩住。   太难熬,太痛苦了。   逢霜浑浑噩噩地想。   梦境里,温枫良忽然抬手摸向自己额头,有些烫,他对着水面看了看,只见一抹印记一闪而过。   他蹙了蹙眉,是他看错了么?   有水滴落在他唇上。   下雨了?   不对,他在水榭,就算是下雨也淋不到他。   而且,雨不可能是滚烫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之,回去。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好,你既然不愿意醒,那就永远不要醒。   ——等我来陪你。   温枫良头疼欲裂,他捂着脑袋,艰难地在剧烈疼痛中回想。   恍惚中,他听到逢霜问他,这梦当真有那么好,好到让你甘愿放弃现实的一切,放弃安安,放弃……我,也要沉迷于此?   他不明白逢霜什么意思,什么叫这是梦,什么叫他甘愿放弃他?   记忆深处慢慢浮现一道身影,一幅幅画面如同晕了墨的画卷,他看不清里头的每一张脸,只觉得那场景异常熟悉。   熟悉到好像他亲身经历过一般。   “陛下,”清冽如泉的嗓音灌入耳中,那些模糊的场景就像滴入水中的墨,消失不见。   他睁开眼,见着一脸关切的逢霜:“可是又头疼了?”   “阿霜不用担心,不疼了。”   他握住逢霜右手,怔了一怔。逢霜的手明明温暖干燥,他却记得这双手时常是冰凉的,如一块捂不化的冰。   “阿霜,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约莫是御花园的花开了,香气被风吹到此处。”   不,不是御花园的花香。是他说不出的香气。   他拥住身前人,头埋进逢霜脖颈使劲嗅。没有,逢霜身上只有淡淡的墨香,应该是在御书房染上的。   他头又疼了起来。   小姑娘玩累了,在少年怀里沉沉睡去。少年鼻尖一动,嗅到从门缝里露出的香气不仅没散,反而更为浓郁。   他掐了个结界,将整个宫殿笼罩其中,转身出了明昭殿。   这件事只能靠逢霜自己忍过去。   日薄西山,逢霜缓慢回过神,他蜷在地上,发了会儿呆,才支着没多少力气的身体站起来,手撑着墙一步步朝水盆走去。   他该去朝花殿沐浴,可他太累了,眼皮宛如坠了铅,沉沉往下坠。   心不在焉洗完手,逢霜强撑着给少年发了个传音。   少年推门而入时,逢霜伏在桌上,已陷入昏迷。   将安安放回小床,少年把逢霜抱回床上,三指搭在逢霜手腕,过了片刻,少年神色凝重地收回手。   他猜的果然没错。   待逢霜醒来,少年委婉把这件事说了,逢霜迟钝地眨眨眼,目光凝在温枫良面上。   温枫良怕他再有孕,所以那日问过他后,温枫良就再也没弄到他体内。   逢霜耳朵微红,神色却很茫然。   他虽是炉鼎之身,对炉鼎了解并不多。   夜色寂静,不闻虫鸣,连呼吸声都很清浅。   烛花发出轻微动静,逢霜如梦初醒,他垂下眼睫,借着摇曳的烛光看着温枫良。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烛泪将尽。   安静无声的殿内响起一声清脆的声响,逢霜一巴掌扇在温枫良脸上,他眼神带着恨,忽地笑出了声。   逢霜抬起胳膊遮住眼睛,笑声越来越大。   他笑自己分明知晓他所遭受的所有痛苦折磨都由温枫良而起,仍对温枫良抱有不该有的感情。   他声音很轻,一字一顿道:“逢霜,你真的很贱。”   贱到骨子里了。   安安被吵醒,似乎是知道她父亲此时心情,没哭,而是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安慰逢霜。   笑声混着小孩稚嫩的声音,半盏茶后才静下来。   逢霜衣衫单薄,长发柔柔垂在身后。他坐在安安的小床旁,低声叫了声安安。   小姑娘含糊不清叫他爹爹。   逢霜眼里凝了层浅浅水意,小姑娘又乖又懂事,软软地被他抱在臂弯。   他还有安安,这一生过的便不算太过糟糕。   他的安安,他的女儿,这世间唯一和他血脉相连的人。   “小霜,我有事要与你说。”还未见到少年的人,就听到少年的声音穿过房门,直至钻进逢霜耳中,没等逢霜出声,门便被少年推开。   “……你这是,”少年话音戛然而止,看着逢霜散乱的发,红肿的眼,他迟疑道,“哭了一夜?”   逢霜:“……”   逢霜转过身背对少年,道:“前辈可否先让晚辈梳洗一番?”   “哦哦,那你先换衣服,我在门口等你,你好了叫我。”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少年在逢霜心中神秘又厉害的形象碎了一地,逢霜有时候想,少年这般性子,居然是另一个时空的天道。   简直是不可思议。   少年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已经被逢霜看透,他沉吟几息,道:“从太昌祖神说起吧。”   逢霜犹豫道:“前辈告诉我这些,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少年摆摆手,无所谓道:“没事,这些能说,不会被雷劈。”   太昌祖神,天地未分时诞生的第一位神明。他使天是天,地是地,捏出山,挖出海,左眼幻化成日,右眼幻化成月。   神族和魔族便在这时候一同诞生。神族诞生于日月照耀之地,魔族则是日月不至的地方。   两族起初并无往来,一个在光明下,一个在黑暗中,隔了十万八千里,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随着时间推移,人类和各种各样的动物依次出现。   有人误打误撞吸收天地间灵气,经过摸索懂得如何让灵气为他们所用,让他们变得更强大。   有的动物借助灵气变成人形,被称为妖。   其中天赋异禀的人或妖通过一种叫飞升的方式,形成新的一界,仙界。   有些死去的人或者妖不甘心,吸收怨气,形成了鬼界。   自此,六界雏形初定。   魔尊不满魔界困苦,打起人界的主意,人界得神界庇护,神魔两界开战。   太昌祖神担忧魔族过于昌盛,会引得世间清浊失衡,便取自己精血和极冰之域的神树创建了北渊。   第一个北渊族人于茫茫冰原睁开眼,在呼啸风雪中聆听神谕,从此成了脱离六界的唯一种族。   神魔两界打了很多次,直到神界遭遇大劫,众神纷纷陨落,最后一位神陨落后,神界覆灭,世间由六界变为五界。   “往后的历史想必你也知道。魔界与仙界交战不敌,被迫关闭魔界大门。”   逢霜颔首,他记得温枫良曾与他说过,他们都是应时运而生。   少年道:“不错。魔界数千年不出,仙界独大,清浊有失衡之态。故而祂选了温枫良,借温枫良之手壮大魔界,平衡清浊。”   少年顿了顿,说太昌祖神在北渊诞生后不久就陨落了,在陨落之前,太昌祖神在世间结下几道封印,以此来保证日后天地分明,清浊不混,日月有序,星辰长存。   “太昌祖神陨落前留下的不止几道封印,还有四样东西,分别是一粒珠,一面镜,一盏灯,一缕丝。”   一粒珠是碧鸿珠,是太昌祖神半颗心脏所化,在玄鸿观的封印之中;一面镜是横月镜,乃是太昌祖神一滴泪,偶然被空梧派第一任宗主所得,以横月镜为基础创建了芷兰境。   一盏灯是山河灯,是太昌祖神生前所铸,灯盏里凝着太昌祖神的精血;一缕丝是三缨丝,为太昌祖神半条经脉。   少年道:“他要寻的,不止是这四样东西,他还要破坏那几道封印。”   “为何?”   少年正色道:“若我猜测不错,他想重建神域,复活神族。”   -------------------- 第110章   逢霜骇然,一时竟不知作何表情。   少年放柔声音:“吓到了?”   逢霜摇摇头,不解问道:“神界已覆灭多年,他如何能重建神域,复活神族?”   少年说:“我也是前不久才想通。”   这得从旧天道忽悠温枫良说起。少年不晓得旧天道具体跟温枫良说了什么,要让温枫良折辱逢霜,让逢霜对温枫良死心。   不过他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从温枫良得到那本回溯时间的功法时,旧天道的计划就开始了。   天道要平衡清浊,选择了温枫良,偏偏温枫良对逢霜动了心,不愿意壮大魔界。   这时,旧天道设计把能回溯时间的功法交给温枫良,不是为了让温枫良能救回逢霜,而是想让温枫良搅乱这个世界原本稳定规律的发展。   少年想了想,尽量简单地给逢霜解释:“就好比你想杀掉一群魔修,以你的能力一个都杀不了,你就想了个办法离间他们,等他们内斗到人死的差不多了,用以防御的阵法结界也摇摇欲坠。这时你再动手,是不是就方便很多?”   旧天道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深知温枫良骨子里那股疯劲和执着,看似是在帮温枫良救心上人,实则是在利用温枫良破坏这个时空的稳定。   时间空间类术法最容易出问题。   旧天道不满足温枫良一人,转而又盯上穆谶和楚映越——楚映越失败,穆谶阴差阳错重生,没让这个时空产生太大偏差。   可温枫良不一样,他每次重生都很顺利。   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原本有几次能救下逢霜,能与逢霜长相厮守的,皆被旧天道暗中破坏。   温枫良只剩一次重生机会后,旧天道及时出现在温枫良面前,给温枫良看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绛河镜崩塌,逢霜以身填绛河镜。   温枫良当然不愿意,旧天道提出助他。   旧天道说要救逢霜,就得毁了绛河镜,要毁掉绛河镜,就需要逢霜心甘情愿给的一颗心。   逢霜道:“是临江那次。”   温枫良中了连命蛊,他不得不亲手杀了温枫良,虽救活温枫良,温枫良却久久没醒,他梦到他的心或可一试,剖了一半给温枫良。   他想起温枫良封印他记忆骗他的时候了。   那时他问,温枫良瞒他,是想从他这得到什么,如今他终于明了,温枫良那时确确实实想要他剩下的半颗心。   “温枫良还不算笨,没全听旧天道的话。否则,你早就被旧天道炼制成一具傀儡了。”   “他为何要让随之毁去绛河镜?”   少年道:“只有毁掉绛河镜,他才能进入北渊。”   逢霜疑惑,少年笑了一声,道:“哎呀,这个本来不应该告诉你的,可谁让我最舍不得见美人皱眉呢。”   逢霜:“……”   逢霜无奈道:“前辈。”   少年正经了神色,缓慢说:“神域就在北渊之上。”   逢霜震惊地睁大眼,少年笑道:“在你印象里,北渊是不是终年飘雪,一望无际?”   见逢霜点头,少年说:“实际上,北渊是神域的支柱。”   “世人所见,神界覆灭,渺渺不可寻,但只要北渊尚在,神界便不算彻底覆灭。”   “他想重建神域,就必须要去北渊。”   “北渊,是天道都无法轻易涉足的地方,所以他骗温枫良,要温枫良得到你的一颗心,进入绛河镜深处,毁掉绛河镜。”   逢霜道:“绛河镜一毁,天地必将……”   “小霜,”少年道,“你觉得,他会在意吗?”   逢霜沉默几息,摇摇头。   “他若是在意,便不会有重建神域的念头。”   重建神域单靠一个北渊远远不够,旧天道又盯上了太昌祖神留下的那四样东西。   据说碧鸿珠有改变过去的作用,少年没见过,无从得证。   即便是破坏那几道封印,利用碧鸿珠等物,旧天道能重建神域的可能性也只有三成。   “三成,”逢霜沉声道,“他为了这三成可能,就要拿天下苍生去赌?凭什么?”   那些无辜的百姓就活该为了旧天道一己私念而牺牲?   示意逢霜坐下,少年继续说,那四样东西旧天道已得其三,剩下的三缨丝不出意外的话,是在青羽宫。   青羽宫。   逢霜抬眸看着少年,少年说:“他接近不了三缨丝。”   逢霜瞬间就明白了。   玄鸿观是温枫良出的手,空梧派和桑云宫应该是旧天道控制门派弟子拿到手的。   若三缨丝真在青羽宫,那么最有可能被控制的人……   少年道:“温枫良。”   温枫良是雾林魔族,被旧天道换过妖骨妖血,习过旧天道给的功法,修为也高,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有弱点的人最容易操控,尤其是因逃避现实选择沉在梦中的人。   逢霜抿了抿唇,道:“我想再进一次他的梦。”   少年摇头,任逢霜说什么都不同意。   上次逢霜进入温枫良梦境,不仅没唤醒温枫良,还让他自己伤上加伤,得不偿失。   “你若担心他,我会想办法封印他,不让他成为旧天道的傀儡。”   “可是……”   “没有可是,”少年干脆继续打断逢霜未尽的话,他偏过头,视线落在帐幔后沉眠的人,语气是逢霜从未听过的严肃。   “你可知天道为何要选你和温枫良?”   逢霜老实道:“请前辈赐教。”   “因为你是北渊神族,是最有能力弑杀旧天道之人。”   逢霜茫然:“那随之……”   “他是附带的。你和他情况挺特殊,我就想着,你们连手胜算必定会大些。哪能想到他居然……”   少年恨铁不成钢般地叹了口气:“眼看着就快熬出头了,他居然沉溺梦境。”   “他不肯醒,只留你一人对付旧天道,说实话,我没信心能让你活下来,法则对我限制太多。我除了能卡着界限教你一些术法,告诉你一些本该被称为秘密的事情,帮你取些或许有用的灵植法器外,再做不了其他。”   “小霜,你伤势未愈,旧天道不知何时就会动手。这种时候,你乖一点听话一点,好好养伤,为自己多争取几分活下来的机会,好不好?”   逢霜安静许久,抬眸看向少年,真诚发问:“晚辈想冒昧问一句,前辈您,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少年笑了笑,道:“大概是曾经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至今难以忘怀的白月光印象,以及我当时未能救下你的愧疚吧。”   逢霜手指微蜷,嗓子微涩,很慢很慢地说:“前辈您所说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不一样的。”   少年无所谓一笑:“我知道啊。他是他,你是你,即便性格相似,爱好相似,你们始终是两个人。”   “那……”   担心逢霜会胡思乱想,少年又道:“你就当我爱多管闲事,不必有心理负担。我也不会把你当做他。”   “前辈大恩,晚辈无以为报,若日后有……”逢霜声音顿住,他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何谈日后报恩。   少年扶他起身:“你努力活下来,就是对我的报答。”   逢霜在青羽宫上上下下布了诸多阵法结界,完全没意识到青羽宫藏着三缨丝这种古老厉害的法器。   若无天道提醒,少年也推测不出三缨丝在哪。   逢霜遣散青羽宫所有伺候的下人,嬴绮和晏柳一同下山除魔卫道,昭戚留下足够的丹药后,搬到顾白梨的山头。   顾白梨三天两头奔波在外除魔卫道,偶尔给逢霜传音汇报情况。   整座青羽宫,除了逢霜,温枫良和少年外,再无其他人。   少年每日背着手在青羽宫各个地方游走,企图找到三缨丝的踪迹。   ——他虽是天道,但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还是不知道。   太昌祖神担忧未来有朝一日天道会乱来,故而无论是北渊也好,四样法器所在地也好,封印也罢,与天道有关之人皆不可涉足。   还赋予北渊一族斩杀天道的能力。   与其说北渊忠于天道,倒不如说北渊永远忠于太昌祖神。   北渊是太昌祖神留给这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剑。天道利用北渊,也忌惮北渊。   而且,少年最近才发现,玄鸿观和柳烟山两处封印都是假象,真正的封印不知藏在什么地方。   少年感慨地想,不愧是太昌祖神,考虑的当真很全面。   人界愈发乱了,那只黑鸟出没在各个地方,它嘴尖爪利,速度奇快,羽毛坚硬,有些修为低的修士还没见到它的影,便被它啄了眼睛,伤了身体。   与此同时,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量傀儡,混在妖魔之中,闹得百姓苦不堪言。   顾白梨带回过一部分傀儡,逢霜见着那傀儡小臂内侧的柳枝印记,便明白这些傀儡是旧天道所为。   他顺着傀儡顺藤摸瓜,只找到一个被踢出来当替罪羊的散修。   旧天道在幕后藏的严严实实。   一片混乱喧嚣之中,唯有青羽宫静寂如常。   少年画出符箓,幻做逢霜的模样,时不时在掌教宗主们面前露个面,杀几个魔族。   真正的逢霜终日待在青羽宫不是养伤,就是琢磨少年给的阵法。   那一道大阵极为精妙,若用得好,完全可以困住旧天道。   修长白皙的手指掩上卷轴,逢霜转眸看了眼温枫良——温枫良被囚在丝丝金光组成的囚笼,寻常熟睡一般,神情平静。   逢霜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抚上额间隐隐发烫的印记。   蛊虫发作的越来越频繁,带有温枫良气息的衣裳渐渐不能再满足他了,每熬过一次蛊发,他便感觉自己小死了一回。   抬手给安安罩了道结界,逢霜十指掐诀,金光囚笼打开可供一人出入的缝隙。   尽管温枫良手腕脚踝皆被金光所束,还在无数符文压在他身上限制他行动,逢霜依旧很谨慎。   他弯下腰,指尖从温枫良眉宇拂过,轻轻落下一吻在温枫良唇畔。   温枫良沉睡已近四月,他不再奢求温枫良能醒,只希望温枫良不会被旧天道控制。   又吻了吻温枫良眉心,逢霜直起腰,低眉敛目剥温枫良衣物,脱到最后一件蔽体的里衣时,他转头拿过一套新的衣裳,认真仔细地给温枫良穿上。   腿已经开始软了,逢霜不敢再耽搁,他抱着温枫良脱下来的衣服,刚转过身,脚踝忽地一紧。   一只手紧紧攥住他脚踝。   -------------------- 第111章   恐惧害怕先于欣喜高兴冒出来,逢霜飞快转过身踢向温枫良,让温枫良放开他。   他几乎是逃出囚笼,忙不迭掐诀合上那裂缝,仿佛慢了半步,温枫良就会被旧天道控制,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情来。   温枫良好不容易从梦中挣脱出来,一句阿霜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逢霜当胸一脚踢得横在喉咙里。   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几声,又昏昏沉沉晕过去。   逢霜叫来少年,等少年赶到这里,他撑着仅有的几分清醒,告诉少年温枫良醒了,然后抱着温枫良的衣裳走了出去。   蛊虫发作对他而言,是件极其屈辱的事,他恨不得世上除了他以外,无人知晓他是炉鼎之身。   逢霜走后,少年检查了下禁锢,便抛下温枫良,蹲到安安旁边,时不时轻轻捏一捏安安的脸颊,摸一摸安安胖乎乎的手。   温枫良睁开眼睛时,小姑娘不知梦到了什么露出甜甜的笑容,少年戳安安的手指一顿,慢吞吞朝温枫良看去。   “前辈?”许久不曾开口,温枫良嗓子有些哑,他揉着太阳穴,疑惑问道,“您怎么在这?阿霜呢?”   他昏迷前明明看到逢霜了。   少年抬了抬下巴,视线牢牢锁在温枫良身上:“他出去了。”   温枫良摸上额间微微发烫的印记,想站起身去找逢霜。   手腕脚踝传来的束缚让他一怔,这才注意到他的处境,他抬起眼眸,对上少年打量的眼神。   “前辈这是何意?”   这手链镣铐不是逢霜所为,逢霜的灵力他熟悉的很。   少年不答,两人对视片刻,温枫良收回目光,想调动灵力解开这灵力化成的铁链。   丹田经脉毫无反应,这人封了他的修为。   温枫良看向少年,眼中恭敬消散,带上些许冷冽,他道:“前辈要将我囚困于此?”   少年挑挑眉,语气轻佻:“不可?”   温枫良虽不知他为什么一觉醒来就成了这样,但此时的情况不容他再跟少年僵持下去,他知道逢霜蛊发时有多难受。   强忍着怒气和不悦,温枫良说:“请前辈先让我去找阿霜。他现在需要我。”   少年摸着下巴不置可否,温枫良动了动手腕道:“前辈若放心不下我,可以再加一层禁制。”   额上印记越来越烫,温枫良也愈发急躁,在他险些要拼着重伤离开此处时,少年终于松了口。   ——不是让他去找逢霜,而是把逢霜送过来。   房门一开,那股属于逢霜的气息立刻涌入他鼻腔,他忘了困住他的手链脚铐,急急忙忙朝逢霜走去,被锁链扯回。   逢霜神智已然混沌,嗅到温枫良的味道,下意识张开胳膊想抱着温枫良。   温枫良稳稳接住跌跌撞撞向他扑过来的人,炽热的吻落在他脸颊,他抽空往屋里看了看,少年早就抱着安安到其他房间去了,还很贴心地给他们掐了个隔音的结界。   烛火摇曳,映出一室无边旖旎春景。   温枫良亲了亲逢霜脸颊,轻声道:“抱歉,我不该弄进去。”   逢霜仰躺在地上,黑发凌乱散开,他手臂横在眼上,良久哑着嗓音道:“我是炉鼎之身。”   温枫良眨了眨眼睛,没懂逢霜是什么意思,逢霜推开他,慢慢爬起来,一件件穿好衣裳。   临出囚笼前,逢霜转过头看向温枫良,又轻又慢道:“我需要。”   温枫良愣了一阵才明白过来,逢霜需要他的……他想起嬴绮之前说逢霜还能怀孕,不由得担心道:“那你……”   话没说完,见着逢霜冷如冰雪的脸,又咽了回去,他艰难扯出一抹笑:“只这一次,应该不会这么巧。”   但往后定然不止这一次。   逢霜没再理温枫良,自顾自清洗。   其实逢霜也不想再有孕,尤其是这种不知旧天道何时会动手的时候,一旦有孕,孩子会吸收他大部分修为。   如今温枫良醒来,双修疗伤总归是比嗑丹药更有效果。   逢霜短暂思考几息,给昭戚发传音,没注意到一道金光从温枫良手中飞去。   他的传音和温枫良的传音差不多同时到昭戚手上,话虽不同,意思都一样。   寻常的避子汤对逢霜这种服用阴阳丹的修士无效,温枫良担心那些丹药会对逢霜身体有害,主动问昭戚,有没有他能吃的药。   昭戚收到传音后先是茫然一瞬,才后知后觉发现温枫良醒了。   他比青羽宫那两位都不想逢霜有孕,听完温枫良的传音,立马到丹室,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挑挑拣拣选了一瓶交给温枫良。   为了以防万一,他又从另一个瓷瓶倒了一粒丹药给逢霜。   “这个当真有用?”   温枫良把玩着那瓷瓶,昭戚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跟温枫良说:“我骗你做什么?”   温枫良笑了声:“也是。”   他拔开塞子,倒出丹药,正要吞下时,昭戚叫住他:“你要想好,这药药力强劲,你一旦吃了,可能未来永远不会再有孩子了。”   温枫良把丹药扔进嘴里,满不在乎道:“我和阿霜已经有安安了。”   他知道自己是弯的后,就没再奢望这辈子能有自己的孩子。   安安是意外之喜,也是他和阿霜唯一的孩子。   逢霜隐了身形气息看完全程,目送昭戚背影消失在观竹殿,说:“应该是我吃。”   温枫良道:“你要和我双修,总不能次次吃药吧?”   逢霜没说话,那神情分明写着有何不可,温枫良很认真盯着他眼睛道:“对你身体不好。”   他心想,他命都快没了,哪还有闲工夫在乎身体好不好。   温枫良隔着一层结界描绘逢霜眉眼,说:“你为安安吃了那么多苦,我不能视而不见。”   “安安是我心甘情愿。”   “我知道,”温枫良弯起眼睛,“但我舍不得再让你受那种痛苦。”   逢霜移开目光,去小床边抱安安,温枫良道:“让我看一眼安安,我还没仔细看过她。”   动作微不可查一顿,逢霜看着做鬼脸逗安安笑的温枫良,忽然间不想再跟温枫良这般僵持下去了。   他都快死了,那些恩恩怨怨的,他可以先放下。   “阿霜,安安她……”   “温枫良……”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逢霜抿了抿唇,道:“你先说。”   于是温枫良便笑着说:“安安和你很像,长大了一定和你一样,是个举世罕见的大美人。”   小姑娘又长大了一些,五官能明显看出大部分随了逢霜。   逢霜闻言也笑了笑,他并不在意安安将来有多漂亮,能力有多强,地位有多高,他只希望安安能健康平安,幸福快乐地过完这辈子。   抬眼却见温枫良目不转睛看着他,满目皆是惊艳。   从温枫良入魔后,逢霜就很少发自内心的笑,即便是唇角弯出弧度,也不过是流于表面,极为敷衍的笑容。   后来温枫良见到逢霜陪着安安时,神色温柔,笑容也温柔,但他敏锐察觉,逢霜这时的笑,和逢霜对安安的笑不同。   他恍惚明白了什么,一时间心跳又急又快,只知瞧着逢霜。   温枫良的注视太过灼热,逢霜悄悄红了耳尖,抱起安安走出房间。   让少年帮忙看着安安,逢霜返回观竹殿,温枫良盘腿坐在地上,眼巴巴望着门口,活像一条等待主人归来的爱犬。   逢霜没忍住,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温枫良见他笑,也跟着笑。   温枫良说:“阿霜,你笑起来真漂亮。”   耳朵褪去的热意又卷土重来,逢霜手抵着唇低低咳了一声,问温枫良:“你可知你为何会在这里?”   温枫良摇摇头:“我猜,应该是旧天道有关。”   “不错。”   逢霜搬来凳子,坐在温枫良正对面,把少年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温枫良沉吟道:“我确实是最好的控制对象。”   “那便委屈你,再多待几日。”   温枫良道:“阿霜,你们好像都忘了,我体内有你半颗心。”   “换句话说,我相当于半个北渊族人。”   逢霜眼睛一亮,北渊族人,不会受任何人控制。   他和少年确实忘了这一点,但他还是不是很放心。   温枫良看出他的顾虑,善解人意道:“我在结界里待着也挺好,还能养伤。”   说完,温枫良又问起人界的情况。   “不太好,”逢霜垂下眼睫,盈朝横在他膝上,泛着冷冷寒光。百姓遭难,他却只能待在青羽宫养伤,无法斩妖除魔护他们安宁。   “寒明如今已是仙尊,你得给他表现的机会。再说了,你并非置身事外不管不顾,你是在养精蓄锐。”   “唯有杀了旧天道,才能真正救下他们。你肩上的重担比他们重多了。”   ——“当然,我会和你一起担。”温枫良在心里悄悄说。   见逢霜情绪略有好转,温枫良转移话题道:“前辈说三缨丝在青羽宫,阿霜可曾找到?”   “不曾。”   他们这段时间差点没把青羽宫翻过来,犄角旮旯都找了,仍没发现三缨丝半点踪迹。   若非少年指着天说,天道算出三缨丝一定在青羽宫,逢霜都得怀疑少年在诓他。   温枫良暂时出不了青羽宫,就翻着少年给逢霜的阵法。   “这上面,”温枫良指着其中一处,“似乎有魔族功法。”   少年怀里搂着安安,同逢霜探过头来看,温枫良指的正是逢霜先前疑惑不解的地方。   “只有魔族的功法才会这般诡谲多变,”温枫良解释道,“魔族有许多阵法功法与修真界迥然不同,有些符文的使用甚至是相反的,比如这个。”   温枫良手指一动,掌心空空才记起少年封了他灵力,顿时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下一刻他手腕一松,熟悉的灵力在经脉流动。   示意逢霜结出同样的符文,两道相似却又不同的阵法在屋里亮起,温枫良道:“我和阿霜结符文的方法和心诀都不同,所以我和他结出的阵法是两个阵法。但卷轴上所记载的,是用修士的方法来布魔族的阵法。”   温枫良皱了皱眉:“前辈,您这是为难我还是为难阿霜?”   事实上,那卷轴少年只瞥了瞥,压根没注意到里头有这一段。   温枫良:“……”   温枫良咬牙切齿假笑道:“您是真不怕阿霜走火入魔啊?”   少年罕见心虚,他是天道,无论什么功法神识一扫就能学会,他也不用主动区分哪些是魔族功法,哪些是修真界的功法。   他一般都是混着用。   少年找个借口溜了,愈发觉得温枫良不如幼时可爱。   温枫良深深吸了口气,匆匆翻完整个卷轴,果不其然,又发现了几处。   他试了试,金光闪闪的符文直接爆炸,若非逢霜手疾眼快布下结界,恐怕他们要和房顶一同被炸到空中。   饶是如此,温枫良仍被炸得气血翻涌,喉间隐隐泛着铁锈味。   他苦中作乐地想,还好逢霜没事,还好少年把安安抱走了,不然刚才那一下,安安必然受不住。   一只手出现在他眼中,逢霜进入囚笼,蹲在他面前,伸手抹去他唇边溢出的一点点鲜血。   “你进来做什……”   脑袋嗡了一声,温枫良彻底说不出话来,傻愣愣看着逢霜。   逢霜眼睫半垂,遮住眼底情绪,那根沾了温枫良血迹的手指被他张嘴含住。   “或许有办法可以完成这阵法。”   逢霜脑中灵光一现,话音刚落,眼前光线一暗,温枫良倾过上半身,像饿了许久的狼见着一块肥肉,目光不停在他唇上逡巡。   “什么办法?”   -------------------- 第112章   逢霜没注意温枫良看他的眼神有多炽热,他仔细思考脑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觉得或许可行。   温枫良喉结动了动,忍住想把逢霜吃拆入腹的念头,伸手拉过逢霜,逢霜一时不查,被他拉了个踉跄,紧接着逢霜感到肩上一重。   他下巴搁在逢霜肩头,微微偏头,说话时热气打在逢霜耳朵,心满意足地看着逢霜耳垂慢慢变红。   逢霜推他,没推动,反而让他抱的更紧,他声音莫名哑了几分:“阿霜别动,让我抱会儿。”   担心逢霜恼羞成怒甩袖离去,温枫良赶紧转移话题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逢霜不动了,任由温枫良抱着,把办法说了,温枫良默不作声地听,思索几息道:“可以试试。”   他和逢霜双修过,彼此体内都有属于对方的灵力,而且他还有逢霜的半颗心。   逢霜精神一振,从温枫良怀里挣脱出去,眼睛亮晶晶的:“现在就试。”   温枫良看着逢霜,抬起胳膊让逢霜看他手腕上那条还没被除去的铁链:“我剩下的灵力不够。”   少年还没解开禁制,他能用的灵力不多,大部分都耗在不久前那个炸飞屋顶的阵法中了。   见不得逢霜失望,温枫良道:“要不,你渡我些灵力?”   逢霜下意识点头,等反应过来温枫良是什么意思,脸颊猛地一下红透了,连带着露出衣领的脖颈也是红的。   他要给温枫良渡灵力,只有一个办法。   双修。   可、可是……   温枫良寝殿没了屋顶,日光明晃晃照到屋里,处处明亮的很。   逢霜实在受不了大白日做那种事。   定了定神,他道:“我去找前辈。”   早料到这样,温枫良也不气馁,含笑目送逢霜出门。   今日天气甚好,天空澄澈如洗,白云朵朵,微风习习。温枫良仰躺在地上,阳光透过张开的五指撒到他脸上,他轻轻笑了一声。   还好他醒的及时。   少年虽觉得这办法可行性不高,仍解了温枫良一部分禁制,抱着胳膊站的远远的。   逢霜说的方法是他凝出符文,由温枫良来结阵。此话说着简单,实际做起来很困难。   两人试了一遍又一遍,观竹殿也被炸了一次又一次,动静大到刚回青羽宫的顾白梨一惊,以为逢霜出了什么事,连忙拔腿奔向出声地。   这是……观竹殿?   眼前破败不堪的建筑和又深又大的坑让顾白梨愣了愣,看到站在坑里的两人时,更是震惊地睁大眼睛。   “师尊?您这是?”   他看看一脸事不关己的少年,又看看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的师尊,以及尴尬地朝他笑笑的温枫良,眼中茫然更甚。   “无事。”   逢霜捂着唇咳了两声,在顾白梨看不到的角度瞪了温枫良两眼。   当时是温枫良说反正观竹殿屋顶都炸没了,再炸一炸也没事。   少年一直在给他们掐结界,以免符文爆炸时炸到他们。   三人都没想到顾白梨会这时候回来。   “你此时回来,可有要事告知?”   淡定拂去衣上尘土,逢霜踩着盈朝从大坑离飞去,问道。   顾白梨立刻拱手道:“回师尊,徒儿确实有要事……师尊!”   一根极细的丝线不知从何处探出,飞快缠住逢霜手腕,把他往下一拽,盈朝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剑鸣,便被诸多丝线吞没。   无数丝线从地底冒出,眨眼间把温枫良和逢霜笼罩其中,形成一个金紫色的巨茧。   “师尊!”   顾白梨拔出剑就要去救他师尊,被少年拦住,少年看着巨茧挑了挑眉,道:“这是他们的机缘。”   茧内空间甚大,两人掉了好一阵才碰到地,温枫良第一时间不是喊痛,而是问逢霜有没有摔着。   “我没事,”里头并不暗,逢霜站起身,拉起温枫良,“你呢?”   他被丝线拽进来时,温枫良手疾眼快抓住他手臂被一同带入这里。   他们仿佛掉进极深极窄的洞穴,不停在往下坠,温枫良紧紧抱着他,拿自己的身子给他当垫子。   温枫良摔的重,有些头晕眼花,他小幅度晃了晃脑袋,道:“我没事,皮糙肉厚的。倒是你,可有哪擦着碰着?”   逢霜摇摇头,温枫良不信,掀开逢霜衣袖,见那凝霜堆雪般的肌肤之红了一点,才放下心来打量四周。   “这是哪儿?”   逢霜也不知道,两人谨慎走了一段距离,忽见得前方不远处有光芒,隐隐凝成人形,温枫良心中不安,转过头去看逢霜,额上瞬间出了层冷汗。   他身侧空空如也。   逢霜消失的无声无息。   温枫良呼吸一窒,恐惧刹那间将他整个人攥住,他怕的双手微微颤抖,嗓音也在发抖。   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寂静空荡的地方,唯一能听见的动静是他急促的脚步声,粗重混乱的呼吸,和一声声的阿霜。   茧中不觉时光流逝,温枫良找了片刻,半点发现都没有,不仅如此,前方还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类似于纱帐的东西阻挡他去路。   担心逢霜遇到危险,温枫良干脆召出昆吾锤。   管它什么东西,先砸开再说。   不料昆吾锤砸上那纱帐,如砸进棉花堆里,软软地凹下去一处,待昆吾锤回到温枫良手上,那地方又恢复原样。   温枫良取出流月,那纱帐柔韧又坚硬,流月对它毫无影响。   四面八方都是这玩意儿,它们像蜘蛛织的网,而温枫良,就是猎物。   温枫良冷笑一声,漆黑的魔气在狭小空间涌动,他面色平静,一身白衣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左手握住剑锋一抹,鲜血渗出,温枫良收回流月,双手迅速掐诀,血色融进深紫色符文,被他打进昆吾锤之中。   昆吾锤发出一道刺眼的光。   温枫良提着比他还高的昆吾锤,几乎是用尽全力一砸。   “刺啦——”   布料被划破的轻微动静落入温枫良耳中,那层层叠叠的纱帐被他破开好长一条通道。   温枫良松了口气,面无表情提着昆吾锤往前走。   金紫色丝线悄无声息靠近他,轻如蛛丝般缠上他腕子,他满脑子都是逢霜在哪儿,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腕间多了样东西。   这鬼地方到处都是这似纱非纱的东西,温枫良视线受阻,跟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走。   这么找不知得找到何年何月,他停下脚步,蹙眉想了想,终于想起他和逢霜结了契。   幸好这鬼地方不影响他们的契约。   温枫良循着血契到底逢霜在的地方,只见一座洁白高台,周围并没有逢霜的身影。   逢霜已经走了?   但血契所指示的位置不曾发生变化。   难道……   温枫良心念一动,目光放到高台上。   高台两侧是长长的石阶,石阶两侧是石壁,刻着诸多壁画,温枫良没兴趣,只粗略扫了一眼,刚要收回目光,有一幅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个青年,相貌看着二十来岁左右,眉眼生的极漂亮。   青年手持长剑站在山巅,眼睫微垂,表情冷漠却又带着几分怜悯。   这张脸……温枫良脚步一顿,这是逢霜的脸。   他看过去,见过那青年行走人间除魔卫道,功德圆满返回仙界继任长垣殿,见过那青年因乱了因果遭受雷刑,见过那青年与妖兽交手重伤,靠着北渊神树闭目养神。   都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   再往后,便是一片空白。   不,不是空白,细细看去,那石壁上有很浅很浅的痕迹。温枫良勉强看出青年以身为祭的画面,但那画面又被杂乱的线条覆盖。   像画错了画,在原图上修改,一遍又一遍,最终没人看得出到底画了什么。   温枫良眯着眼睛,看了许久,隐约看到那青年嘴角弯起的弧度。   长阶走到了头。   温枫良低下眼睛,见着他心心念念的人平躺在石台,双手交叉很自然地搭在小腹。   逢霜神情平静,宛如熟睡。   温枫良缓慢弯下腰,似乎想摸逢霜脸颊,但手伸到中途又停住。他眨了眨眼睛,一滴泪从眼眶滚落,落在逢霜手背。   “你哭什么?”   逢霜睁开眼睛,正好瞧见温枫良泪眼朦胧的模样,他刚接受了太多消息,边揉着眉心边坐起身子。   温枫良鼻音很重道:“不知道。”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哭。   指腹落到温枫良眼下,逢霜温柔拭去温枫良眼泪,没再多问,他扶着温枫良胳膊从石台下来,郑重地向即将消散的虚影行了个仙界最大的礼。   温枫良这才看到对面快和光芒融合在一起的人影,也行了个大礼。   下一瞬,那人影化作光斑消失在空中。   逢霜拉着温枫良,沉默往回走,那些纱帐还飘在原地,怪渗人的。   温枫良手腕一翻,昆吾锤握在他掌中。   “不必。”   逢霜拉了拉温枫良袖子,后者疑惑朝他看来,他指尖一动,那些纱帐化作一痕痕流光,飞向他们。   “阿霜小心。”   温枫良习惯性护住逢霜,那流光一半没入他体内,一半没入逢霜体内。   手腕忽地一烫,他抬起手,右手浮现出一圈金紫色的纹路。   “这是什么?”   “三缨丝。”逢霜适时道。   他撩起衣袖,让温枫良看他左手一模一样的痕迹,温枫良眼尖地瞥见他那纹路下有细小的红痕。   再看逢霜脸色,比他们坠下来时苍白,手摸着也冷的异常。   他盯着逢霜眼睛,认真道:“我们分开那段时间,你做了何事?”   逢霜别过头:“我们先回去吧,前辈他们该等急了。”   温枫良不动,他攥着逢霜腕子,在那红痕上摁了摁,逢霜猝不及防吸了口冷气,用力甩开他的手,冷声道:“你闹够了没有?!”   温枫良轻声道:“出血了。”   逢霜闻声去看,那伤口处果然冒出丝丝缕缕鲜血。   温枫良声音愈冷:“你做了何事?”   逢霜不想回答,绕过温枫良就要走,被温枫良一把抓住肩头,翻过身推到一旁石壁上。   他双手被温枫良扭在身后,侧脸贴着冷冰冰的石头,温枫良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他耳畔道:“我再问一次,你做了何事?”   “阿霜,你清楚的,我不在乎这苍生如何,你想出去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你不想说,那就陪我待在这儿。”   两人都有伤在身,但逢霜不久前才耗费大量灵力,竟被温枫良钻了个空子,封住了修为。   “你灵力呢?怎么只剩这么点?”   温枫良脸色愈发难看。   逢霜暗中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你先松开我。”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背对他人的姿势,总能让他忆起他在魔界当阶下囚的时光。   温枫良见他眉心紧皱,很快放开他,语气依旧又冷又硬,手下却很诚实地给他按揉肩背。   “你说。”   温枫良摁得力度适中,很舒服,逢霜闭了闭眼道:“我用血养了三缨丝。”   -------------------- 第113章   温枫良压根不在意三缨丝,他只在乎逢霜:“伤口还疼不疼?”   逢霜摇摇头,回头望了眼身后:“太昌祖神说,三缨丝必须得用血养。”   温枫良手掌一摊,一根食指长短的金紫色丝线浮现在他掌心,他打量这所谓的三缨丝,问道:“它有什么用?”   逢霜抿了抿唇,心虚道:“不知。”   “不知?”温枫良睁大眼睛,“你连它什么作用都不知道,就敢放血养它?还把本就不多的灵力耗个七七八八?”   逢霜底气不足瞪他一眼,他立马撇撇嘴,听逢霜继续说。   当时和温枫良分开前,逢霜已有察觉,只是还来不及告知温枫良,就被拉入另一个空间。   他在残垣断壁前,见到了太昌祖神。   “此处,便是曾经的神界。”   祖神说的不是他们如今用的语音,也不是逢霜一知半解的古神语,而是他从未听过的语调发音,但很奇怪的,他听懂了。   他朝太昌祖神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前辈。”   那人影转过身来,面目笼罩在光芒中,模糊不清,逢霜只依稀看到他眉眼极温和。   说到此处,逢霜看了看温枫良,后者很认真地在给他伤口上药。   他话音短暂一顿,隐瞒了关于三缨丝的一部分事实和他要如何才能和旧天道同归于尽。   温枫良安静听逢霜讲,等逢霜说完,他默不作声抱住逢霜,闷闷不乐道:“阿霜,以后你不要再瞒着我了。”   逢霜道:“好。”   环住他的手臂收紧了些,温枫良伏在他耳边,狠恶恶道:“好什么好,你惯会言而无信,哄骗我。”   逢霜沉默一瞬,而后握住温枫良胳膊,一个吻轻轻落在温枫良唇角,他道:“以后不会了。”   温枫良眸色深深,双手捧着他的脸,压低嗓音:“你保证?”   他想,除了他快死了和三缨丝能保住他魂魄,让他不至于落的个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外,再没别的事能瞒温枫良了。   “嗯,我保证。”   温枫良状似凶狠地说:“我要是发现你再骗我,我就……我就把你锁在床上,哪也去不得。”   逢霜轻声一笑,扬起头,顺从接受温枫良的亲吻。   他没意识到,他如今表现得越温顺,越与从前无异,就越让温枫良怀疑。   在温枫良看来,逢霜原谅他的举动太过突然,他一面欣喜若狂,一面又忍不住多想。   含着逢霜耳垂,温枫良含糊不清道:“你向天道起誓,绝不再瞒我。”   逢霜假装没听到,腰身一弓,一声低吟脱口而出,再低低说一句疼,就能瞬间让温枫良把方才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   “又弄疼你了?”温枫良亲他脸颊,语气满是懊恼。   他缓了缓,双手环住温枫良脖子,宽慰道:“无事,你继续吧。”   茧内时间流逝和外界不同,他们在里头耗了近两个时辰,外界将将过去半个时辰。   少年候在坑边,顾白梨不知所踪。   “我让寒明先去休息了。”   少年挑挑眉,看向逢霜的目光充满戏谑,逢霜下意识低头看自己衣冠是否整齐。   逢霜不好意思别过头,红晕从耳根蔓延到脖颈。他额上那炉鼎印记还没彻底消去,剩下淡淡的红,像暮春最后一片褪色的花瓣,漂亮得让温枫良移不开眼睛。   知晓逢霜脸皮薄,少年说:“你先去沐浴吧。”   逢霜脸更红了,想瞪温枫良,却又记起这场云雨是他不想温枫良多问,主动的。   “有情人做风月事,没什么好羞耻的,快去吧。温枫良留下。”   逢霜也确实想沐浴,他掐了个净身诀,依旧觉得身上黏黏糊糊很不舒服,他犹豫一下,趁温枫良没注意给少年发了个传音,示意少年不要说漏嘴。   温枫良目送心上人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果然同逢霜想的一样,拐弯抹角向少年询问逢霜的事。   少年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又反过来问温枫良梦中之事。   温枫良默了几息,他在梦里没再听到少年声音后不久,便已发现那个逢霜不是真正的逢霜。   那梦境不再是他的逃避之所,而是困住他的囚笼。   不,准确来说,那不是他的梦境。   他试了好多次,次次都以失败告终,转机是在那个假逢霜为他挡刀而死时,他情绪波动太大,那梦境产生一丝裂隙,被他抓住机会。   “是旧天道,”明昭殿中,少年屈指敲敲桌面,道,“他想把你留在那里。”   “我知道。”   温枫良偏头望向窗外,逢霜换了身衣裳,腰间坠着枚玉佩,长发高高束成马尾垂在身后,正朝他们走来。   温枫良露出个笑容,没回头,声音很轻道:“我还知道,我若不醒,他只有死路一条。”   少年也不瞒他,老实道:“不错。”   那段时间,逢霜连后事都安排好了。   掩在衣袖下的手指蜷了蜷,温枫良想,那时逢霜冒着危险入梦唤他,他不仅不愿醒,还将逢霜强行逐出梦境时,是怎样的心情?   逢霜会不会觉得他怯懦没担当?   温枫良胡思乱想间,逢霜已走进屋中,少年摆摆手示意逢霜不用行礼,道:“坐吧。”   逢霜挨着温枫良坐下,见温枫良脸色难看的紧,先看了看少年,少年耸耸肩表示自己什么重话都没说,又放柔声音,问道:“在想什么?可是前辈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关前辈的事,”温枫良摇摇头,抬眸看着逢霜,一字一顿道,“我好后悔。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他不该在失忆后明明动了心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他不该听旧天道的话,折辱欺负逢霜,也不该因害怕逢霜不会原谅他,选择逃进梦里。   逢霜握住温枫良右手,缓慢一笑道:“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温枫良语气郑重地说:“我以后不会再犯糊涂了。”   逢霜任由温枫良握着他的手,把茧内发生的事情尽数说了。   先前温枫良一门心思全在逢霜身上,逢霜又不想他多问,故而逢霜跟他说的并不多,此时听逢霜再次谈起,竟后背一凉,冷汗湿了里衣。   早在太昌祖神陨落前,已算到后世有天道会乱世,祖神算不出具体时间和人,便不着痕迹留了一手。   那本能回溯时光的功法,便是太昌祖神留的信号。   温枫良眨了眨眼睛,有些没回过神。他一次又一次重生,一次又一次看着逢霜死在他面前,都是太昌祖神计划好的?   碍于空间法限制,逢霜也不是很懂,少年身为天道,听到逢霜说那本功法的来历时,就已经明白了。   旧天道想用温枫良来扰乱这个时空的稳定,却不知太昌祖神早有准备。楚映越他们参不透那本功法,是因为温枫良才是太昌祖神选定的人。   少年心中一动,叫温枫良召出昆吾锤。   泛着淡紫色光芒的昆吾锤变成拳头大小,安静躺在桌上。一枚金紫色的符文在指尖凝聚,少年小心翼翼把它打入昆吾锤之中。   一时屋中光芒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温枫良习惯性拿手挡在逢霜眼前。   少年收回手,把昆吾锤还给温枫良。   锤头不再是原来黑漆漆的模样,增添了许多类似符文的印记,锤柄由褐色的木头状变得更加精致,整个锤子泛着淡金色的流光。   温枫良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抿了口茶,问逢霜:“小霜,祖神还说什么?关于神界的。”   逢霜想了想:“祖神说,再有万年,神域会重新自北渊之上诞生。”   “那就没错了,”少年说,“新的神域一诞生,关于旧神域的东西都会被抹去。我若没猜错,旧天道想做的,绝不是重建神域,复活神族这般简单。”   “他还想永远留住旧神域。”   少年冷笑道:“他野心不小。”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轮回,像沧海桑田,像星辰斗转四季变化,像凡人有生老病死,轮回转世,草木有枯荣。   神界会在特定的时间覆灭,又会在特定时间诞生新的神域,出现新的神族。不只是神界,其他五界都不例外。   有生则有死,有死才有生。   而旧天道竟妄想永远留住旧神域。   温枫良道:“若他成功,会怎样?”   “会怎样?所有人的生命就会停在神界重建那一刻,他们将不停循环生前之事,这世间不会再有新生命诞生,也不会有人彻底死去,就连花开叶落,风吹雨打,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像一潭被隔绝的死水,没有丝毫波澜。   除非旧神界被毁,否则他们永远得不了解脱。   失去生机的时空,会被法则抛弃。   温枫良吸了口凉气,他实在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   少年之前也没想到这点,是那句再有万年,新的神域会自北渊之上诞生提醒了他。   他揉揉眉心,喝了口冷茶,担忧地看了眼逢霜。   逢霜眼睫低垂,看不清眼底情绪,不过从那只捏的紧紧的手能看出,逢霜心情并不如面上那般平静。   少年又道:“当然,我们并非只能束手待毙。”   指了指昆吾锤,少年说:“祖神既把昆吾锤留于你,必然有祖神的用意。”   他分明知晓,却不肯告知温枫良。   昆吾锤能砸世上一切东西,哪怕是无影无形的灵力剑气都能砸成薄片,如今被少年解开其中的封印,威力定然更强。   虽然温枫良还没感觉出昆吾锤除了外观之外的变化。   逢霜安静许久,道:“明日,我回一趟北渊。随之,你……”   温枫良立刻打断逢霜:“我陪你去。”   不待逢霜拒绝,温枫良说:“你伤势不曾痊愈,又在茧内耗了大量灵力养那什么丝,就算我们今晚再次双修,你修为也恢复不了多少。”   “如今世道那么乱,万一遇到什么妖魔,我同你一起,你还能省些灵力。”   逢霜冷声道:“我有那般没用?”   温枫良赔笑说:“我担心你嘛,你不带我去,我就没心情打坐疗伤。若是我心绪不宁走火入魔,那就麻烦了。”   觑着逢霜神色,温枫良撒娇撒的极为自然:“好阿霜,你就带我一起去嘛。”   逢霜长长一叹:“好。”   温枫良弯起眼睛笑:“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逢霜:“……”   他忽然想把温枫良扔出去。   待温枫良得了逢霜承诺,少年道:“三缨丝?”   “嗯。”逢霜心念一动,那截三缨丝漂浮在空中,少年伸手接住三缨丝,观察一阵,并未多言。   少年将三缨丝还给逢霜,两人交换个彼此都懂的眼神。   这时,逢霜才忆起他被拉入茧中时,顾白梨有话要对他说。   少年道:“他回来是想告诉你,淙湟城中,又出现了几只像青雀云蝶的傀儡。”   -------------------- 第114章   温枫良放眼望去,只见周遭白茫茫一片,天与地连在一处,让人分不清边界。   逢霜今日着了件暗红色衣裳,在雪地中分外显眼。   他道:“跟紧我。”   北渊看似安全,处处都藏着危险。   忽有一阵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卷起一团雪。   温枫良冷得一颤,下意识拢了拢那件附有取暖术法的狐裘。   逢霜面不改色,步伐不急不缓,在清一色的白中寻找通往住处的路。   许是失了半颗心的缘故,他竟感到微微的冷,自认为幅度很小地搓了搓手背,还没等他把手放下,肩上后背突然感到一阵暖意。   垂眼一看,温枫良脱下狐裘给他披上。   “你穿好,我不需要。”   逢霜皱了皱眉,伸手就要去脱,被温枫良反手握住,笑着说:“我还有一件。”   昨晚他趁逢霜熟睡,悄悄去找少年,问少年有没有能取暖的法器,少年便给了他两件狐裘,上头的术法是少年亲手掐的。   “你现在不比从前,不能冻着。”   温枫良替逢霜系好系带,自己从乾坤袋掏出另一件披好,逢霜见状也不再多言,握了温枫良的手继续往前走。   温枫良忙不迭跟上,偶尔转头去看逢霜。   狐裘是月白色,绣着红白相间的山茶,领口一圈白绒绒的狐狸毛,衬得逢霜漂亮得不似凡尘中人,让温枫良心痒难耐。   温枫良的注视灼热,逢霜不适应地偏了偏头,又走了一段路,察觉温枫良仍盯着他,忍无可忍道:“我脸上有花?”   温枫良五指滑进他指缝,变成十指相扣,理直气壮道:“花哪有你好看。”   逢霜:“……”   逢霜长长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咽回肚里,只道:“胡言乱语。”   温枫良一笑,握紧逢霜手掌,不说话了,乖乖跟着逢霜。   他们行了大概半个时辰,温枫良辩不出什么路来,天地间唯有一个色,看久了头晕眼花的。   雪花纷纷扬扬,温枫良回头去看,脚印被新雪覆盖,只剩浅浅一点痕迹。   逢霜道:“到了。”   温枫良疑惑望去,眼前景象和周围无甚区别,逢霜松开他的手,捏了个诀,只见一道蓝光亮起,他被刺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看到的景物已和先前不同。   依旧是白,但多了几间仿佛冰雪铸就的房屋,一棵棵晶莹剔透的神树立在雪地之上。   逢霜视线凝在其中一棵神树上,久久不曾挪开。   手掌抚上树干,逢霜轻声道:“你可知,这是谁?”   温枫良摇摇头,逢霜声音更轻了,像一缕即将消散的青烟,温枫良要很认真,才能听清逢霜的话。   逢霜道:“他是……我兄长。”   温枫良心中一跳,不安地觑了眼逢霜,逢霜低垂着眼睫,神色不悲不喜。   逢霜醒后一直没问过浮微踪迹,那枚玉佩也被逢霜收回乾坤袋里,他表面若无其事,一副忘了浮微的模样,令温枫良愣是不敢说出关于浮微的半个字。   他怕逢霜始终憋在心里会心生郁结,一次夜间双修时,委婉至极地撒了个谎,说浮微游历人界去了。那时逢霜昏昏欲睡,应是没听见。   但他不知,逢霜不问,是早已感应到浮微不在人世。   “阿霜,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我是怕……”   “我知道,”逢霜打断温枫良,“我没怪你。”   温枫良干巴巴哦了声,不晓得为何,他来到此地,不仅思维慢了一截,就连嘴都笨了许多,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刚想到一句安慰的话,逢霜又先于他开了口。   “这些神树,都是曾经死去的北渊族人。”   每个北渊族人死去后,北渊就会多出一棵神树。   逢霜年幼时,经常摸着神树粗糙的树皮,一面数神树有多少枝桠,一面幻想北渊之外的世界。   他从长辈生平中窥见的,那一点点红尘。   逢霜心想,他死后,是回不了北渊了。   正要带温枫良回屋,逢霜眼角余光掠过一棵神树旁边,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他看到两棵小小的,细细的,有几分透明的柔嫩小树摇曳在风雪中。   逢霜一怔,身体摇晃了几下,被温枫良手疾眼快接住。   见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两棵小树,温枫良脑中灵光一闪,隐约猜到了什么。   “阿霜,”温枫良逼着自己去看逢霜的眼睛,逢霜对温枫良的话充耳不闻,他看着那两棵枝桠粗细的小树,红了眼睛。   温枫良几乎被后悔愧疚痛苦等情绪钉在原地,傻愣愣的,思绪一片空白。   逢霜跌跌撞撞走到那两颗小树前,噗通一声跪下,他哭的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只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往下掉。   温枫良心里也很难受,第一世那两个孩子,这一事他错的那些错事,都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深渊。   他完全没勇气提起哪怕半个字。   他跪在逢霜身边,想伸手拭去逢霜眼泪,伸到一半又僵在空中。他茫然又不合时宜地想,还好安安没事,若当初安安出了什么事,阿霜得多伤心啊。   “阿霜,对不起。”   逢霜没理会温枫良,温枫良也不再多言,静静陪着他。   直到天色渐渐黑了,又有鹅毛大雪开始落了,逢霜才抬起含着泪水的眼,看了看温枫良。   那一眼看不出怨恨。   温枫良顿时心疼的不得了,连忙搂住他,一叠声道歉完,说:“我们先进屋好不好?等进了屋,你打我骂我,我都忍了。”   跪了太久,腿有些麻,逢霜扶着温枫良胳膊,缓慢往屋里走。   屋里温度不算太低,桌椅板凳,床榻被褥灯烛等东西都有,温枫良关好门窗,点燃蜡烛,听到逢霜说:“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们。”   他们虽然是他的孩子,可他们只有他一半血脉,温枫良见他眼圈又红了,半跪在他跟前,仰着头看他说。   “阿霜,别哭了,眼睛会不舒服。”   温枫良没注意到,他的眼泪也在眼眶打转,没落下来罢了。   逢霜垂眸看着温枫良,不言不语,却是伸出手,在温枫良眼下一抹,一滴泪立刻溢出,正巧滴在他手上。   滚烫的,烫得他蜷了蜷手指。   “起来吧,”逢霜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这一夜两人都很少说话,温枫良抱着逢霜,嗅着逢霜身上熟悉的气息,往事在记忆里一遍遍翻涌。   身侧呼吸声渐趋平稳悠长,逢霜睁开眼,眼中没有半分睡意。   在北渊,逢霜要瞒过温枫良很容易,但他担心温枫良中途醒来,想了想,掐了个昏睡诀给温枫良套上。   经过那两棵小树时,逢霜停了停,很快别开脸。   温枫良这一觉睡的很踏实,醒来时发现逢霜蜷在他怀里,脸色发白,眉头紧蹙,身体更是凉的可怕。   “阿霜?”残存的睡意全无,温枫良不厌其烦地小声叫着逢霜,“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哪哪都不舒服。   不属于他的灵力涨得经脉丹田生疼,偏生他这会儿又没足够的灵力精力去炼化。   他定定看了温枫良一会儿,嗓音微哑道:“做噩梦了。”   温枫良无声把他抱的更紧,他闭上眼睛。   “困。”   温枫良失笑,给他掖了掖被褥:“睡吧,我陪着你。”   夜里逢霜出去过,他醒不过来,但能感觉到。逢霜有事瞒着他,他很清楚。   他们在北渊待了三天,逢霜坐在那棵最大的神树下疗伤打坐了一天,余下的时间,逢霜带温枫良到北渊转了转。   也没多少可转的地方,北渊除了风就是雪,唯一一种能开在北渊的花,叶片和花朵都是白的,被逢霜叫做白花。   问过逢霜后,温枫良蹲下.身摘了两朵,一朵簪在逢霜鬓边,一朵捏在指间。   花有股淡淡的清香,和逢霜身上的味道有点像。   逢霜回忆道:“白花开后不久,就会结出指头大小的果子,有一圈圈红黄相间的纹,我幼时很喜欢和兄长到这里来捡果子。它果皮很甜,果肉很酸。”   他往往被酸的呲牙咧嘴满雪地乱跑,兄长就抱着胳膊含笑看着他。   他们摘完果子,兄长会细致地把那层薄薄的皮剥开放到碗中,等他玩累了回来,窝在兄长怀里,一边笑盈盈跟兄长说他做了何事,一边拈着果皮吃。   从过往回神,逢霜拨开花叶,果然在白花根部找到几颗果子,他道:“你尝尝。”   温枫良接过,依言咬了点果皮,甜,不是很甜。   可对于当时的逢霜而言,这是他出北渊前吃过最甜的东西。   也是他在尝尽人间苦楚后,最怀念的一口甜。   温枫良看着掌中的果,提议要不带几颗回去,逢霜笑道:“带它作甚?”   北渊的东西,与外界格格不入。   “你白日摘下,晚上它便坏了,麻烦。”   温枫良略有失望,他看看逢霜背影,又看看果子,小心翼翼地剥下表面果皮,献宝似的捧给逢霜。   逢霜笑了声:“我不是小孩子了。”   话这般说,逢霜仍从温枫良掌心拈起果皮,笑着说:“很甜。”   温枫良剥的,和兄长剥的,都很甜。   温枫良也笑,握上逢霜冰凉的手,两人肩并肩往回处走,有雪花落在他们肩头发上。   从北渊出来,逢霜顺道去了趟淙湟城,好巧不巧正遇上一只类似于青雀云蝶的傀儡在和几个修士们交手。   逢霜出手将其擒下,待离开那几个修士,温枫良凑过来,把那傀儡上下一打量:“很像。”   温枫良见过柳孤的原型,也见过柳孤被扒皮抽骨死在他面前,手心抵在傀儡额上,温枫良闭上眼睛。   他曾被旧天道换过青雀云蝶的骨血,故而对青雀云蝶的气息很是敏锐。   过了半柱香,温枫良说,这傀儡体内确实有青雀云蝶的血。   他知道柳孤死了,至于柳孤的尸身旧天道如何处置,他还真不知道。   “回头问问前辈吧。”   温枫良把傀儡装进乾坤袋,望了望远方,对逢霜道:“前面还有几只妖魔,要除吗?”   逢霜颔首。   那头有两角的魔物在温枫良剑下断气时,温枫良猛地想起,他还没回过魔界,还不了解魔界如今是什么情况。   逢霜拿手帕擦拭盈朝剑身血迹,转眸看向温枫良,赶在温枫良开口前道:“我不去魔界。”   温枫良眨眨眼,悻悻道:“好吧,那你先回青羽宫,等我办完魔界的事就去找你。”   走了几步,身后忽然响起逢霜的声音,他转过身,见着逢霜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走来。   逢霜压住心底突如其来的惊慌和不安,语气平静道:“我陪你去。”   温枫良带着逢霜,还没走进魔宫,就被一群魔族团团围住。   温枫良挑了挑眉,目光缓缓扫过那群魔族,拊掌笑道:“好,好得很。本座不在这段时日,你们胆子倒是大了许多。”   他话音刚落,一道清脆的少年音从他身侧传来。   “雁衡尊上,久闻大名。”   温枫良循声看去,是个着蓝衣的青年,他表情冷漠:“你是谁?”   “左椒。”   一路上温枫良听逢霜大致说过魔界的事,那个趁他昏迷取代他位置的魔族叫左椒。   魔界以强者为尊,温枫良要重新拿回魔尊的位置,必然要和青年打一场。   “不是你,”温枫良一脚踩在青年背上,冷声道,“真正的左椒在何处?”   “枫良。”   -------------------- 第115章   “你说你们见到了谁?”   明昭殿内,逢霜看了眼坐在院中沉默不语的温枫良,轻声道:“回前辈,是温朝,随之的……父亲。”   少年疑惑皱起眉:“温朝?他不是死了吗?”   从浮微给他们讲的过往来看,温朝是死了,逢霜也确确实实见到那个和温枫良有七八分像的人。   温枫良打败那自称左椒的青年后,在魔宫里见到了真正的左椒。   看到那人时,温枫良便愣了愣,而后那人自报家门更是让温枫良震惊地睁大眼睛。   温枫良自然不信,冷声问那人到底是谁,那人始终保持着得体温柔的笑容,看温枫良的眼神也十分慈爱。   他看着温枫良,语气是长辈特有的感慨:“这么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说完看了看逢霜,补充道:“还有了道侣。”   温枫良眼皮子一抬,流月直指那人脖颈,冷漠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父亲,”那人说,“你出生在枫叶如火的秋季,是我和明封的孩子。你的名字是阿微给你取的,他希望你以后做个善良的孩子。”   “我讨厌明封,连带着讨厌你,我动过扔掉你的心思,被阿微阻止了,一直以来,都是阿微在照顾你,你对阿微也比对我亲……”   “所以呢?”温枫良蓦地打断他的话,神色冷如冰雪,“你当年是假死?”   温朝摇摇头,当年他是真死,不过被人救了而已。   温枫良咬着牙,剑锋仍稳稳抵着温朝心口:“你是故意的,故意等我自投罗网。”   温朝笑了一声,很怜爱地看着温枫良,他说:“枫良,你身为魔,不应该跟修士搅到一处。”   温枫良干脆利落道:“与你无关。我回来是和你争魔尊之位的,你打还是不打?”   “不打就给本座滚下这个位置。”   温朝不打,不仅不打,还在他与温枫良逢霜单独相处时,悄悄令人把温枫良是他孩子的消息散布出去。   他们长得像,一见便知是亲父子。   温枫良最终拿回属于他的魔尊位置,吩咐过那几个对他忠心耿耿的魔将,便同逢霜出了魔界回到青羽宫。   逢霜告知少年他们遇到的事情,温枫良则一个人坐着静静心。   少年指尖搭在那青雀云蝶傀儡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目光偶尔看向温枫良。   若那个自称温朝的人所言非虚,他抚养温枫良那十几年里,未曾感应到温朝的气息。   温朝曾经对温枫良视而不见,今日温朝不但见了温枫良,还试图跟温枫良打感情牌,到底想做什么?   他低下眼睫,把玩着从傀儡身上拆下来的部件,沉吟几息道:“别的呢?”   逢霜犹豫一下,把他去北渊的目的说了——他还需要少年的帮助。   当初太昌祖神似也料到,会有其他世界的天道插手此事。   为何祖神不选择当世天道来做此事,逢霜就不得而知了。   经过太昌祖神告知,逢霜才知道,他从小居住的地方还藏有一本功法。   ——逢霜此番回北渊,并非如他哄骗温枫良的疗伤,而是修习那本功法。   他要吸收北渊神树的灵力,短时间迅速提升修为,达到半步天道的境界,再利用太昌祖神在北渊留下的阵法符文,才能彻底除掉旧天道。   以逢霜的身体情况,吸收不了那么庞大的灵力,所以他需要少年帮忙,把那灵力暂时封印。   少年神色担忧,担心温枫良听见,掐了道隔音结界,压低声音道:“你会同他一起死。”   逢霜话音刚落,少年就明白了,逢霜这回必死无疑——逢霜借用的不止是北渊神树的力量,还有北渊的气运。   捏紧拳头,少年沉声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前辈,”逢霜平静地说,“您曾说过,他虽然是旧天道的一半,其实力也是我们望尘莫及的。”   少年沉默,逢霜又道:“何况,死我一个,能活千千万万的人,何乐而不为?”   “至于他,”跟着少年视线朝温枫良看去,逢霜说,“他若等的住,就让他等我百年,若等不住……便等不住吧。”   少年敏锐抓住他话里重点,他眸中含着笑意,也不瞒少年了,老老实实告诉少年。   “三缨丝能护住我魂魄,让我转世投胎。”   少年点了点他眉心,半真半假抱怨道:“你竟连我也瞒。”   逢霜不好意思道:“抱歉前辈,我……”   “你无需道歉。我帮你便是。”   少年最担心的是北渊族人死后无□□回,既然最大的隐患解决了,他也就安心了。   逢霜道:“这件事,还请前辈不要告诉他。”   逢霜想象了一下温枫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心口一疼。   他默不作声地听少年迟疑问他,这样会不会对温枫良很残忍。   长长的睫毛一垂,遮住眼底情绪,逢霜轻声道:“就当做是我在报复他吧。报复他在魔界折辱于我。”   少年看他,半晌一声长叹。   眼前突然投下一痕黑暗,温枫良头也不抬,伸出胳膊抱住逢霜,脸颊贴在逢霜腰腹,闷闷不乐道:“他说他是我父亲。”   逢霜任由他抱着,以指为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他长发,声音又轻又柔:“那你要认他吗?”   “我认他作甚?”温枫良很明白,温朝绝不会是来认他的,他嗅着逢霜身上的味道,继续说,“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逢霜便笑:“不用担心。”   温枫良在这儿坐了半天,想的最多的不是温朝为何遗弃他,而是小时候的逢霜。   他不像逢霜那般渴望亲情渴望有个家,故而知晓温朝这么多年对他不管不顾,他并不伤心,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但逢霜不一样,逢霜重伤疗伤时被浮微带出北渊,成了裹在襁褓的婴儿。浮微把他交给穆谶抚养,令他受了十余年的折磨委屈,浮微连远远看一眼逢霜都不曾。   温枫良抱着他的心上人,一字一顿,异常郑重地开口:“我温枫良向天道起誓,此生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抛弃你。”   逢霜虽不晓得他在温枫良心中形象愈发可怜,但看温枫良神色,听温枫良言语能猜出几分。   嘴唇动了动,逢霜想说什么又咽回腹中,他望着温枫良,低声道:“我信你。”   温枫良仰起头看逢霜,逢霜微微低下头,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先挪开视线,逢霜抚摸着温枫良漆黑柔顺的发,缓慢道:“那些事,都过去了。”   温枫良细细观察逢霜表情,唇角弯出个漂亮的弧度,他说:“嗯,都过去了,我们得朝前看。”   他拉着逢霜的手站起身,也不问逢霜和少年避着他谈了些什么,笑道:“我们去看安安吧。”   小姑娘对温枫良的靠近并不抗拒,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睁得大大的。   逢霜抱起安安递给温枫良,后者手足无措地接过安安。   小姑娘软软的,有股甜甜的奶香,温枫良怕力气大了会弄疼小姑娘,又怕力气小了会摔着小姑娘,短短几息内,竟紧张到额头出了层汗。   逢霜眉眼微弯,走上前教温枫良如何抱孩子。   温枫良不知逢霜此举另有目的,以为逢霜原谅他,承认他是安安另一个父亲了,顿时笑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   放下玩累睡着的小姑娘,温枫良双臂一张,环住逢霜腰背。   热气打在耳边,逢霜听见温枫良一叠声叫他阿霜,情话绵绵多情,字字句句都包含最诚挚最热烈的爱意。   他心里忽然就软的一塌糊涂,头昏脑胀地答应了温枫良在白日厮混。   待到西山日落,他蜷在温枫良怀里,嗓音微哑对温枫良道:“我想借你的昆吾锤一用。”   温枫良脚步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般抱他去朝花殿洗漱。   “好。”   朝花殿外那一片妍丝花开的甚好,逢霜靠在池壁,温枫良掬水给他清洗身子,又取皂角搓洗他头发。   风送来几丝淡雅的香气,温枫良亲了亲逢霜嘴角:“那片妍丝花,还要拔吗?”   逢霜看了温枫良一阵,才记起他曾对温枫良说的话。他闭上眼睛,下巴抵在温枫良肩头,是个全然信任的姿态:“不必。”   拔不拔已经不重要了。   温枫良很早以前就很好奇,逢霜为何这般厌恶妍丝花。看出温枫良的想法,逢霜抿抿唇不做声,他从池中起身,一边穿衣一边道:“我寻过死,”   那件事发生在他十五岁生辰,他刚被穆谶用过刑,狼狈不堪躺在地上,自毁的念头达到巅峰。   于是他拖着剧痛的身体,谨慎躲开穆谶,想了结自己,却不料被一个清岳仙宗弟子撞见,那弟子觉得他被什么邪术控制了,又惊又慌地把他送回青羽宫。   推门的动作顿了一瞬,逢霜语气仍是诉说他人过往的波澜不惊。   那天他被穆谶锁在暗牢,挨了五天打,数次在死亡徘徊,穆谶掐着他脖子,笑吟吟对他说,既然他想死,那让他好好记住濒死的滋味。   后来,穆谶怕他真的死了,就翻阅诸多古籍,想尽办法给他下了个禁制,只要他一有自尽的念头,禁制就会发作。   妍丝花,能唯一能缓解禁制发的疼痛的东西。   穆谶在那片花上施了法,没人破坏的了,尤其是他。   他再恨也没有办法。   后背一暖,他转过头,见着温枫良一副心疼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安慰道:“都过去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温枫良表情愈发难过,他眨眨眼,想了想说:“那你教我怎么用昆吾锤吧。”   逢霜仙尊,用过剑用过刀用过鞭用过长枪用过绸缎,就是没用过锤子。   偏生他要和旧天道同归于尽,还离不开昆吾锤。   温枫良:“……”   温枫良涌到眼眶的泪水硬是被憋回去,他牵着逢霜的手,寻了处宽阔的地方,召出昆吾锤。   昆吾锤有它自己一套招式和运转心法,不过温枫良不爱用那招式。   一来是以他那一世修为高,无人是他的对手,且他那时一心想着如何复活逢霜,没兴趣。   二来是他喜欢直接抡着昆吾锤砸。   偏僻空旷的山崖,温枫良一招一式教的很认真,逢霜也学的很认真,等逢霜大致了解后,细致地给逢霜讲解昆吾锤的运转心法。   时间在静谧夜色中飞速流逝,天边亮起鱼肚白,温枫良伸了个懒腰,仰面躺在草地上。   他扯了扯逢霜衣袖,后者吐出口浊气,转眸看他,他说:“阿霜,我想和你一同看日出。”   逢霜道:“好。”   看完日出回到青羽宫,温枫良刚用过饭,准备去逗逗安安,被逢霜叫住,接着研究少年给的那大阵。   观竹殿已被炸没了,至今还是没填的大坑,温枫良担心他们再把明昭殿炸了,便去了昨夜的崖上。   复杂的符文闪着金灿灿的光,又在温枫良手中被一点点染上暗色,逢霜紧紧盯着那快要成型的阵法,呼吸都轻了许多。   两人手腕三缨丝印记一闪,温枫良若有所感,十指翻飞结印,随着一朵淡紫色的花打着旋飘到地面,一道小型阵法在他们脚下形成。   逢霜激动地蹲下.身,反反复复确认阵法是真的成功了,连忙对温枫良道:“我们去找前辈。”   少年早就等在他们身后,严肃道:“寒明来报,说人界近来屡屡有村落被屠,我去看了看,是他所为。”   旧天道不知那几道封印具体在哪,但没关系,他用人命鲜血来找,总能找到。   “另外,他还在找三缨丝的踪迹。”   三缨丝已认逢霜为主,逢霜若有心隐瞒,即便旧天道把天地翻了个遍都找不到。   逢霜想拿三缨丝当诱饵,地点还没选好。   青羽宫和清岳仙宗离的不是很远,他与旧天道交起手来,势必会连累到清岳仙宗。   他要找的地方灵气充足与否不重要,最要紧的是远离人烟,最好连妖兽都没几个。   温枫良指尖在舆图滑过,停在其中一处:“仰山吧,我在那待过,是布陷阱的好地方。”   -------------------- 第116章   逢霜上午熟悉昆吾锤的运转心法和招式,温枫良手持流月同他过招,下午与温枫良练习那阵法,夜里与温枫良双修疗伤,唯有用膳时,才有空逗一逗安安。   在此期间,温朝打着温枫良的旗号,再一次把魔界弄的一团糟。温枫良揉揉眉心,给那些忠心他的魔族下了命令。   一时间,魔尊父子俩不合的消息传遍五界,有效忠温枫良的魔不明白,温朝带他们攻打修真界,是为魔界着想,温枫良为何要和温朝反着来。   温枫良也不解释,只说了句温朝平等地想要所有人的命,你们若是不想活了,就去跟温朝吧。   那日旧天道重伤温枫良离去后,再没现半分踪影。   顾白梨依旧冲在降魔卫道最前面,寒明仙尊的名声愈发响亮,渐渐有赶上逢霜的趋势。   仙界派了寒敛仙君来和逢霜交谈,两界达成一致,共同进退。   逢霜刚送走天帝和寒敛仙君,便见温枫良推门进来,脸色不是很好。   “怎么了?魔界的事情不顺利?”   温枫良乖顺仰起头,略有疲惫道:“我头疼。”   他也不隐瞒,老实把脑中隐隐约约的声音说了:“阿霜,你给我检查一下吧。”   逢霜坐在他身侧,握着他手腕,灵力自他手腕进入经脉,最终在他耳后发现一道小小的幻觉类术法——带有温朝的气息。   温枫良把头埋进逢霜怀里,闷声把温朝那些话说给逢霜,他知道温朝遇到浮微是一场算计,但没想到是旧天道的算计。   北渊一族都有恋爱脑,温朝足够貌美,也装的足够好,轻轻松松就让浮微对他情根深种。而后浮微生下他,又带着和浮微的孩子“死”在乜翁手中,让浮微悲痛欲绝,做出一件件荒唐事。   温朝“死”后,浮微为了温枫良,把回北渊疗伤的逢霜带出北渊,除此之外,浮微还折了北渊神树的树枝,试图复活温朝。   这些事在温朝心里憋了好多年,好多次他都想去找浮微说清楚,但他不敢,此时见了温枫良那张和他极像的脸,他忽然间就想把这一切告诉温枫良。   ——反正过不了多久,温枫良就会忘了这些。   温枫良不晓得温朝又想做什么,直到温朝问起浮微,才恍然大悟。   他冷着脸说:“浮微已经死了,赎罪死的。你骗他,骗他担了沉重的因果,他要偿还,只有一死了之。”   温朝愣了愣,茶水溅到手上都没察觉,温枫良起身时,听到温朝喃喃了一声不可能。   “不可能!”温朝冲他大喊,双目通红,魔气四溢。   温枫良隔开那些魔气,缓慢对温朝露出个残忍的笑容:“怎么不可能?他为你折北渊神树,取阿霜一半真身,哪一件不需要偿还?哪一件因果不沉重?”   “父亲,本座容忍你以本座的名义发号施令并非因你是本座所谓的生父,而是因浮微对本座的抚育之恩,”温枫良抬了抬下巴,睨着失魂落魄的温朝冷漠道,“你若再跟着旧天道胡作非为,别怪本座不念这点父子情。”   温朝看着他:“你要杀我?”   他道:“你可知旧天道要做什么?”   温朝敛下眼睫不出声,那神情是默认的,温枫良冷笑道:“你既然知道,还要助纣为虐?”   温枫良忍不住上前半步,扯着温朝衣领,让温朝看着他幻化出来的水镜,里头是惊慌失措的百姓,破败的房屋,失去亲人的孩童,四处肆虐的妖魔,以及奔波的修士。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们把这人间弄成什么鬼样子了?!”   温朝拂开温枫良胳膊,往后退了两步,边整理衣物便嘲讽道:“我的好孩子,你不会因为找了个修士道侣,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吧?”   “魔就是魔,你做了再多好事,他们也不会把你当做仙人对待,”温朝语调放缓,细细听来有几分蛊惑意味,他说,“我的孩子,你身为魔尊,为何要学那些修士的做派?”   “随心所欲,杀戮和鲜血才是我们的本性,你为什么要违背你的本性?”   温枫良恍惚一瞬,下一刻又清醒过来,他深深看了眼温朝,甩袖走出魔界。   他回到青羽宫,远远见者绚烂云霞和浓郁仙气,明白是仙界来人,便安静等在门外。   和温朝的对话温枫良一字没瞒,他抱着逢霜,下巴搁在逢霜肩上,轻声道:“你难过就拿我撒气,别自己憋着。”   兄长和温朝的事,逢霜很犹豫,何况温朝还是温枫良生父,温枫良看出他心思,道:“我说过了,他若执迷不悟,非要跟着旧天道重建神域,那我只能大义灭亲。”   逢霜沉默片刻,转移话题道:“你说,兄长为了他,折过北渊神树的树枝?”   温枫良颔首。   “我在柳烟山封印里,见到一个傀儡,体内有北渊神树树枝,”逢霜道。   “旧天道想造一批实力强盛的傀儡。”   少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温枫良没松开抱逢霜的手,少年这两日对温枫良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逢霜的行为已见怪不怪。   “利用神树树枝制成的傀儡,会比修真界八成修士都厉害,可惜……”少年嗤笑一声,“北渊乃是太昌祖神留下的地方,北渊神树更是和北渊气运相连,哪是他能操控得了的。”   他宽慰逢霜:“你放心,那些傀儡不足为惧。”   逢霜拍开温枫良的手,对少年行礼道:“不知前辈前来,可有要事?”   “没有要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见逢霜抿了抿唇,少年说:“有件事,顾白梨觉得,应该得跟你说一下。”   逢霜道:“前辈请讲。”   话虽是对逢霜说的,少年却看向温枫良。   “空梧派掌门,刘褐,与魔物奋战,不敌,陨落。”   逢霜下意识去看温枫良反应,温枫良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逢霜担忧道:“随之?”   温枫良深深吸了口气,勉强保持冷静:“阿霜,你先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逢霜没动,伸手抱住他,他像一尊历经千百年霜雪的石雕,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颓丧。   “宗内其他人呢?”   少年说:“杜瑄枢派了弟子去空梧派。”   空梧派没有太高深的术法,弟子修为一般,再加上旧天道上次取横月镜时几乎死了三分之二的弟子,余下的弟子已是寥寥无几。   饶是他们尽数拼了命,也报不了掌门的仇。   温枫良换了身雪白的衣裳,袖上绑了朵黑色的绸花,隐藏身形气息站在刘褐灵堂前。   他站了很久很久,才跪下重重朝刘褐棺木嗑了几个头。   温枫良杀了那几个魔物,提着他们的头到刘褐墓前祭拜。弟子们遵循刘褐遗嘱,将他葬在后山山明水秀的地方,旁边躺着谢岷,身后是一众弟子。   指尖拂过空梧派掌门刘褐之墓这几个字,温枫良喝了口酒,又看着谢岷的碑,承诺道:“师尊,师兄,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替你们报仇。”   逢霜撑着伞等在不远处,雨不大,但温枫良还是湿了衣衫,他道:“你不用管我。”   雨声淅沥中,逢霜听到温枫良说:“我们明天去仰山吧。”   “好。”   那阵法他们也算配合默契,在少年的结界下,他们花了一天时间将那阵法结成,逢霜居高临下看着那阵法闪了闪金光又隐没下去,不见半分痕迹,道:“还不够。”   旧天道,哪是这一道阵法能困住的。   像青羽宫那般阵法层层叠叠都不一定。   他与温枫良分工,一个又一个阵法往上叠,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半张脸,向人间洒下如水月光,逢霜结完最后的符文,温枫良已瘫在地上,脸色微微发白。   阵法极耗损灵力,两人吞了丹药各自打坐半个时辰。   夜色宁静,夜风轻柔,逢霜仰躺在草地上,透过摇晃的树叶看月亮。   “温枫良。”   “嗯。”温枫良侧过身,一手搭在逢霜腰上,“我在。”   逢霜转眸看他,轻声一笑,他见逢霜笑自己也笑,笑完了才慢悠悠问:“你笑什么?”   “那你笑什么?”   逢霜不答,他道:“我笑是因为我高兴。我做了那么多错事,你竟然愿意原谅我,难道还不该我笑么?”   长睫一扇,逢霜说:“你闭眼。”   温枫良依言闭上眼睛,随后柔软温热的东西贴上他嘴唇,他猛地睁开眼,很快反客为主。   “今天不做。”   逢霜喘了口气,双手抵在温枫良胸前,温枫良恨恨地咬了咬他耳垂,不满道:“不做你还撩拨我?晚了。”   逢霜睁大眼睛,推开温枫良就想跑,被温枫良抓住胳膊扯进怀里:“跑什么?我听你的,不做。你乖些,让我抱一抱。”   温枫良抱也没抱多久,逢霜觉得时间不能浪费,继续修习昆吾锤心法,温枫良无奈,只得挨着逢霜坐下,翻开那本少年给的功法。   翌日一早,逢霜将三缨丝放入准备好的阵法中,再三确认阵法完好无损,抹去所有他们来过的痕迹。   至于别的,逢霜并不担心,他们这边有少年和现任天道,会帮他们遮掩他们疏忽的地方。   他特意绕了个道,让其他人以为他们是从青羽宫出来。   各地作乱的妖魔数量都差不多,温枫良跟在逢霜身后,像个尽职尽责的宗门弟子,面对曾经是他属下的魔族毫不手软。   面对那些又惊又疑惑的修士,温枫良连半分眼神都懒得给,他一身竹青色长袍,流月浑身萦绕着月光似的流光,他立在那儿,简直比那群修士还像修士。   “仙尊!”   逢霜降到地面,点点头算作回礼,他和围上来的修士们简短交谈几句,了解现在的情况后,带温枫良赶往下一处。   他们去的地方离仰山都不是很远,而且逢霜在仰山设了传送阵,只要旧天道一到仰山,他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一连三日,仰山都没动静,逢霜也不急,他和温枫良走到哪儿杀到哪儿。   囚魔塔的封印被温朝破了,温枫良从逢霜口中得知此事时,语气和表情都很平静:“旧天道许了他什么好处?”   逢霜握住他手掌,他道:“本座今日,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雁衡魔尊此话一出,又在本不平静的五界掀起大波,有几位掌教找到杜瑄枢想打探情况,杜瑄枢自己都一头雾水,还不得不故作高深,发挥他三寸不烂之舌,把那几位掌教忽悠的晕晕乎乎。   私下里,他飞快传音问逢霜,仙尊看了眼擦剑的温枫良,言简意赅道:“他弃暗投明。”   昭戚有事正好来寻杜瑄枢,听到逢霜的传音,翻了个白眼,什么弃暗投明,分明是温枫良贪图逢霜美色罢了。   如今他已不再是仙尊专属医修,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整日躲在药庐翻看医术炼药。   有些魔物爪子或牙齿上含有剧毒,昭戚得了逢霜的话,组织清岳仙宗所有医修,不分昼夜地炼丹。   能抵御百毒的丹药,能让人在迷障中保持清醒的丹药等,每一种丹药他都要挑一份最好的给逢霜,还附带着诸多能迅速恢复灵力的丹药。   尽管他们不知挑起这场混乱的人是旧天道,但他们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此番他来找杜瑄枢,是炼制清心丹的药材不够,向杜瑄枢讨几个弟子去采药材。   话刚说了一半,昭戚突然察觉到不对,用力把杜瑄枢往旁边一推。   “刷——”地一声,一把匕首稳稳钉在柱上,尾端还在小幅度摇晃。   昭戚眯起眼睛,看着那从殿外走进的人,冷声道:“墟光。”   来人着了身鸦青色锦袍,长发垂在身后,笑吟吟道:“昭戚,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出乎意料的,昭戚扬眉笑道:“我凭什么要记得你。”   “仙尊的手下败将,竟也敢到清岳仙宗猖狂。”   -------------------- 第117章   墟光被逢霜封印在长落渊几百年,不曾怠慢修行,虽有伤在身,也不是昭戚和杜瑄枢能对付得了的。   他就像猫抓到老鼠前要戏弄老鼠一般,笑吟吟看着昭戚在他手底下挣扎,对旁边的杜瑄枢视而不见。   “你可知我出长落渊这么久,为何不来寻你?”   嘶哑的嗓音在耳旁响起,像一条冰冷的蛇爬过皮肤,昭戚不受控制地打了寒颤,他沉默别开目光,一副不想回答的态度。   墟光捻了他一缕发卷在指上,慢悠悠说:“几百年不见,你倒比以前更漂亮了。”   昭戚厌恶皱起眉头,偏开头想躲避墟光的触碰,墟光毫不介意他无声拒绝,捏着他下巴的手指加大几分力气,逼得他直视自己。   恰在此时,一道凌冽剑气忽地从身后飞来,直指墟光心脏,他立刻丢开昭戚,一个闪身避过。   那剑气在墙上留下深深一痕印。   昭戚重重摔在地上,闷哼咳了几声,吐出口血来,杜瑄枢赶紧来扶他,他扶着杜瑄枢胳膊站定,从乾坤袋取出丹药分给杜瑄枢一粒。   服下丹药后他并没打坐疗伤,而是捏着法器看顾白梨和墟光交手。   找准机会把那把剑刺进墟光胸口时,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墟光不可置信回头看他一眼,随后化作魔物原型。   一声愤怒的低吼在殿内响起,墟光尾巴狠狠扫在昭戚腰腹,将人重重击飞。   “昭戚,你竟敢杀我!”   昭戚边咳着血边断断续续笑,他毫不畏惧地看着盛怒的墟光,说:“剑上有毒。是断魂。”   断魂是最克魔物的一种毒。   墟光眼里涌动着显而易见的怒,似要把眼前人活活撕碎,但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拦住他去路。   “滚开!”   顾白梨神色冷漠,对此充耳不闻,他微微偏头,示意刚跑过来的季明元把昭戚扶出去。   杜瑄枢知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同季明元昭戚一同离开。   墟光见状愈发怒不可遏,魔物狰狞可怕的魔兽低声嘶吼,顾白梨手腕一翻,朝淬感知到主人的战意,发出悠长清脆的剑鸣。   墟光,顾白梨心想,他终于有机会和墟光过招了。   “你怎么样?”刚离开大殿,季明元便急切问道。   昭戚忍下咳嗽,拂开季明元的手,先问杜瑄枢如何。   杜瑄枢伤的不重,道:“尚可。”   昭戚点点头,那他就放心了,若是墟光打伤清岳仙宗掌教的消息传出去,得让多少人笑掉大牙。   季明元犹豫一瞬,拐弯抹角问昭戚以前是不是得罪过墟光。   昭戚无所谓一笑,轻描淡写说:“我差点把他睡了。”   杜瑄枢:“……?”   一旁的季明元惊愕地睁大眼睛。   昭戚没打算多说,只道:“假的。当年他受伤后遇到我,我拿假药哄了他一次。”   那时他还年幼,下山次数不多,墟光也还不是让修真界人人畏惧的大魔,他们相遇在河边。   也怪他那时愚蠢,被墟光做出的可怜表情和几句谎话所蒙骗,头脑一热就救了墟光。   墟光养了一个月的伤,伤好的那天不辞而别,他有些不开心,但并未耿耿于怀,完成那次历练返回宗门。   他原以为墟光入魔是被逼无奈,心里还存有善念,直到大魔墟光灭了个宗门的消息传来,他才惊觉他当日救了怎样一个祸害。   可错已铸成,后悔也没用。   再后来,他被逐出师门,性命垂危之际得逢霜相救,期间倒也见过墟光几次。   墟光被逢霜封印的这几百年内,他忙于逢霜身上的蛊虫,经常在修真界奔波,慢慢的将这段前尘往事忘却。   没想到今日,那些记忆竟全部前赴后继往他脑海里跑。   “昭前辈,”回忆被打断,昭戚睁开眼,见着季明元关切地看着他,“你脸色好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无事,”昭戚抬了抬下巴,冷淡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季明元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我好久都没收到昭前辈的传音,担心你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所以就来看看。”   说完,他偷偷觑了觑昭戚,见昭戚没露出不悦之色,又道:“我刚问到你在大殿,就嗅到一股浓烈的魔气。”   昭戚定定看他:“你就不怕今日死在这儿?”   季明元老实摇头:“不怕。”   昭戚收回视线,冷声道:“意气用事。”   季明元张口正欲辩驳,昭戚道:“我不想听。”   昭戚站起身来,转身望着大殿。   顾白梨和墟光已经把大殿拆的差不多了,山下聚满了清岳仙宗的弟子,各个仰着头聚神会神看着空中一人一魔,生怕自己错过一星半点精彩画面。   最终,顾白梨略胜一筹,成功将昔日大魔斩于剑下。   昭戚立在墟光尸体前,对弟子们的欢呼声没有一丝反应,他凝视着墟光,片刻过后朝季明元讨了把匕首,蹲下.身撬出一块黑漆漆的鳞片。   他打量着鳞片,抬眸往人群里看了看,挑出几个弟子,让他们把墟光的身体抬到他住所。   大魔的鳞片爪牙经炮制可炼丹,昭戚在医修一道上走的从来不是规规矩矩的路子,他还没被逐出师门时,就敢用其他医修避之不及的毒草毒花炼制丹药。   季明元默不作声跟着昭戚走了,他来清岳仙宗本就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来看一看昭戚罢了。   顾白梨向杜瑄枢行了一礼,后者出声让看热闹的弟子们散了,问顾白梨可有受伤,顾白梨道:“小伤,并不碍事,倒是掌教您……”   杜瑄枢说没事,两人公事公办地聊了几句,顾白梨便拱手告辞前往青羽宫寻他师尊去了。   而杜瑄枢,则是叫来弟子加强宗门巡逻和,加固护山大阵和查明墟光如何溜进清岳仙宗。   逢霜对墟光的事一无所知,他正在拆温枫良抓来的那只青雀云蝶傀儡。   从逢霜手中拿过傀儡心,温枫良挑挑眉道:“里头有青雀云蝶的半滴精血。”   想到弟子们汇报的数量,和他们已看到的傀儡,温枫良疑惑:“可柳孤已经死了。”   逢霜丢下那栩栩如生的翅膀,看向温枫良,道:“或许还有其他人。”   “还有谁?”   “柳孤有五根妖骨,有三根曾在你体内,另外两根不知所踪。”顿了顿,逢霜说,“你父亲,温朝前辈,有青雀云蝶血脉。”   温枫良思忖一瞬道:“剩下的两根妖骨,可能在他体内。”   “不,也有可能柳孤并没死,我看到的是假象,”温枫良说。   柳孤血脉纯正,是真正的青雀云蝶后代,换做他是旧天道,不会那般轻易要了柳孤性命。   把妖骨换给旁人,只能造出个拥有青雀云蝶血脉的修士,得不偿失。   至于他父亲……   温枫良敛了敛眼睫,指尖无意识敲击着桌面。   逢霜知他想法,右手覆在他手背,轻声道:“循心而为。”   他忽而一笑,直勾勾盯着逢霜眼睛:“阿霜,如果我是骗你的呢?”   如果我和旧天道是一伙的,你会怎么办?   会先杀了我吗?   逢霜表情仍是平静的,他和温枫良四目相对,道:“我会倾尽一切。”   即便是魂飞魄散。   逢霜语气很轻,并不严肃,温枫良却从中听出一股玉碎的决绝来。   心里蓦地一慌,温枫良反手握住逢霜右手,手指滑进逢霜指缝,十指交握,郑重其事地说:“阿霜放心,我向天道起誓,我此生永远不会背叛欺瞒你。”   他说完又暗骂自己,明知道阿霜为了能胜过旧天道,日夜修行不停,还非要嘴贱。   逢霜不言,抬起另一只手接住飞来的一缕流光,纸鹤停在他指尖,顾白梨的声音从纸鹤嘴里传出。   墟光混进清岳仙宗,被顾白梨所灭。   温枫良闻言略有惊讶,清岳仙宗的护山大阵一年四季都开着,日日都有弟子在进宗的地方巡逻,墟光是怎样悄无声息进入清岳仙宗的?   逢霜看了看温枫良,当初温枫良打上青羽宫时,也没惊动几个人。   “我那是借了宗门弟子的令牌,隐藏了魔……”温枫良话音顿住,又道,“你怀疑,宗门内有叛徒?”   逢霜不置可否:“杜瑄枢在查。”   他没流露出多明显的情绪,但温枫良多了解他啊,见他眼皮子一掀,视线移向窗外,手缓慢握拳,就知道他是生气了,气还不小。   也是,温枫良想了想,修真界出了两任仙尊的仙门,有朝一日竟被魔族偷了家,还险些赔上一任掌教和自己专用的医修。   换谁谁都忍不了。   幸好顾白梨回的及时。   逢霜挥袖将桌上横七竖八的傀儡碎片收进乾坤袋,道:“回青羽宫。”   观竹殿还是一个大坑,既然逢霜没提,温枫良更不可能主动开口,于是他就在逢霜几乎默认的态度下,光明正大住进明昭殿,又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赖在逢霜的主殿。   顾白梨看不惯他这死皮赖脸的样子,又没法和他撕破脸,每回见到他总要在逢霜看不见的角度翻几个白眼。   温枫良对此并不介意,笑着叫了声寒明,他和逢霜并肩站着,顾白梨敷衍回应后就不再理他。   “师尊,”顾白梨跟在逢霜身侧,“您的伤?”   让顾白梨坐下,逢霜道:“无碍。你此番寻我,可有事要说?”   顾白梨接过他师尊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才道:“奚州那边,有门派叛变了。”   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那个叫水月坞的小门派,投靠了温朝,而温朝要的诚意,是方圆百里内所有百姓的性命。   温枫良猛地站起来,他看着逢霜道:“我没收到姬祟的传音。”   姬祟便是那个对温枫良极忠心的魔将,温枫良留他在魔界注意温朝的一举一动。   逢霜不做声,低垂着眼睫似在想什么,温枫良怕他误会,当着他的面给姬祟去了传音询问。   逢霜回过神,见温枫良明显慌了神的模样,道:“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在想,旧天道又想做什么。”   温朝如此行事,必然有旧天道的命令。   少年说旧天道想重建神域,所以旧天道要拿到太昌祖神留下的四样法器,还要破坏封印。   三缨丝他放出好几日了,想必旧天道已经感应到三缨丝的气息。   但仰山附近没有一丝异样。   逢霜想,若他是旧天道,在得到四样法器,找不到封印的情况下会怎么做。   他会用很极端的方法。   逢霜厉声道:“白梨,取舆图来。”   -------------------- 第118章   注入灵力的舆图缓缓展开,逢霜看着呈现出山河景象,却突然忘了方才想起的事情。   他抿着唇,点开一处,舆图随他的滑动放大缩小。   清岳仙宗的弟子很是细心,先前属于魔域的地方覆上一层淡淡的灰色,不同宗门管辖的范围都有不同的颜色,泾渭分明,掺杂着各个颜色中的零零散散几点红,则是那些被妖魔所屠的村落。   红不是很多,没有墟光当年屠的多,可逢霜隐隐看出了不对劲。   逢霜凝视着舆图,头也不回问温枫良:“他先前可还跟你下过什么命令?”   温枫良道:“他当时要我灭了玄鸿观,用血破开玄鸿观的封……我想起来了,他让我打上仙界,破开混沌山河阵。”   “混沌山河阵?”   温枫良继续说:“后来我问过前辈,前辈说,这世间没有混沌山河阵,他在骗我。”   或许很早以前旧天道就已察觉他会背叛自己,所以告诉他的消息以假话居多——就连旧天道跟他承诺的,要保住逢霜性命这话都是假的。   天地倾覆,神域重建,所有事物都将被抹去。   “混沌山河阵,”逢霜低声喃喃,他好像又明白了什么,指尖点上其中一个红点,道,“我们去这里看看。”   逢霜指的地方就在清岳仙宗的管辖范围内,叫赵家庄,不大,全村约有百来人。   “他们尸身呢?”   目所见处空空荡荡,只剩凝固的血色和倒塌破败的房屋,并未见到一具尸体。   顾白梨回答道:“宋邱等人已将他们安葬。”   逢霜心里腾起股不安,顾白梨见状,传音问了宋邱位置,带逢霜过去,待到了地方,顾白梨后背亦是一凉。   那是一片空地,哪有宋邱说的坟茔?   “宋邱是乾长老的弟子,想来不会撒谎,”顾白梨话音一顿,没再说下去。   宋邱没撒谎,那赵家庄的人呢?   百来人的尸首不翼而飞了吗?   片刻后,逢霜抬起眼眸,冷漠道:“找,就在附近找。”   最终,温枫良在离村落不远的距离发现一处大坑,眼见逢霜一言不发就要往下跳,温枫良赶紧拦住他。   “我先下去。”   洞很深,他们掉了一会儿才到底,洞底出乎意料的宽敞。温枫良放出神识一扫,没危险才拿出夜明珠照亮。   地上有凌乱拖行的痕迹,温枫良举着夜明珠走在最前头,逢霜居中,顾白梨在最后,三人谨慎往洞内唯一一条通道走去。   “这……”顾白梨睁大眼睛,不晓得应当说些什么。   通道走到尽头,是一块极大的地方,最中间又是个坑,那些无辜丧命的老百姓被扔进坑里,坑四周围绕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他们是祭品,”逢霜说。   温枫良神色凝重,踩着流月飞到空中,居高临下俯视那阵法,觉得有些眼熟,他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在这宽阔寂静的山洞中,那阵法亮着微弱的红光,有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饶是顾白梨已位至仙尊,仍免不了有毛骨悚然之感。   离了赵家庄,他们又去了另一个被妖魔屠尽的村庄,同样在地底下找到一道阵法,与赵家庄的阵法略有区别。   一连五个村落,皆是如此。   逢霜沉吟不语,顾白梨也不做声,过了许久,温枫看向舆图。   手指从红点滑过,一条淡紫色的细线在温枫良指下浮现,期间掠过几个混淆视线的红点。   他动作放缓,思考几息后重新将红点连上。   细线连接的红点越多,逢霜脸色愈发难看。   那舆图上,出现了一道还没完成的阵法。   “是空宇阵,”温枫良收回手,对逢霜道,“我曾在魔族典籍中见过。”   那时他满心满眼都想复活逢霜,魔族典籍上记载的大阵被他翻了个遍,就连禁术他都看过。   而空宇阵,正是禁术之一。   空宇阵由三十六道小阵和十二道大阵共同组成,无论是小阵还是大阵,都需要大量鲜血和怨气。   当年温枫良再丧心病狂,也不愿意使用空宇阵。   温枫良轻声说:“空宇阵成,人间将彻底十室九空。”   逢霜猛地抬起眼睫,他记起了,若他是旧天道,在得到祖神留下的四样法器,且找不到封印的情况会做什么事了。   杀戮是让天道失衡有亏的最好办法,也是破开多数封印最有效最迅速的办法。   旧天道对苍生没有怜悯,他眼里无论人魔妖仙,都是他重建神域的工具,他不会顾及灾难中艰难自保的百姓,也不会在意有多少人会因他一己私欲家破人亡。   他所在乎的,只有重建神域。   为此,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逢霜浑身发凉,温枫良攥紧他右手,一手抚上他眉心,轻柔抚平他眉间褶皱,宽慰道:“别太担心,空宇阵虽然厉害,我们有足够的机会在阵成之前将它破坏。”   若弟子们标注的数量没错,空宇阵三十六小阵只完成了一半,留给他们的时间是够的。   温枫良抱住他,一遍遍道:“你不用太担心。”   顾白梨领逢霜命令去找杜瑄枢,将此事原委告知,两人商量一阵,顾白梨以逢霜的名义暗中发了传帖。   盏茶功夫,修真界叫的上号的宗门掌教齐齐聚在青羽宫正殿,逢霜坐在主位略靠后的位置。   ——原本顾白梨死活不肯落座,说是徒弟哪有和师尊同座主位的道理,逢霜冷冷淡淡看了看顾白梨,又冷冷淡淡说了声坐,顾白梨还是有点怕他师尊会生气,犹犹豫豫坐下了。   考虑到自己此时不宜在众掌教面前现身,温枫良打算躲到屏风后,被逢霜一把抓住衣袖,摁在一旁椅上。   “阿霜,”温枫良仰起头看逢霜,焦躁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低声道,“这样会不会影响你名声?”   名声?   逢霜沉默看他,平静道:“我名声不是早被你毁了?”   温枫良再一次愧疚后悔地低下头,下意识又想道歉,感知到逐渐靠近的气息,逢霜言简意赅说:“坐好。”   于是急匆匆赶来的各位掌教还没进殿门,就看到主位上坐着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   关系较好的掌教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疑惑。他们规矩行完礼,纷纷落座。   逢霜没有为他们解释,事实上他从头到尾就没说上几个字,全都是顾白梨和温枫良开口。   对于空宇阵,顾白梨了解不多,便由温枫良口齿清晰,严肃认真地告诉他们,空宇阵有何用。   面对掌教的质疑,温枫良微微一笑说:“我所言是真是假,诸位派弟子一探便知。”   当真有掌教传音给自家弟子去打探虚实,温枫良站起身俯视他们,笑道:“你们不信本座,难道还不信你们的两位仙尊?”   知晓他们的想法,温枫良抱着胳膊道:“本座与你们斗,无非是争争地盘,抢抢资源,从未起过要这天下苍生性命的心思。”   环顾一周,温枫良坦然道:“本座也不瞒你们,待此事过后,魔界从前如何,往后还是如何,诸位到时可不要指望本座能手下留情。”   天道给他的任务他还没完成,而且他很清楚,若他说些魔族此后与修真界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话,这些人也不会相信。   温枫良说完,小幅度偏过头去看逢霜,逢霜脸上什么表情都无。   他眨眨眼,落了座,一手支着额头,一副懒洋洋不耐烦的模样,实则在偷偷观察逢霜。   一只又一只传音飞进青羽宫,得知温枫良不曾欺骗他们,好几位掌教松了口气。   有掌教仍有不解,问温枫良为何不找魔将,而要将这件事告知他们,温枫良看向那位出声的掌教,直白道:“这个阵,唯有你们修士才能毁掉。”   魔族功法若是有用,他早在知道那是空宇阵的那一刻就给姬崇下令了,哪还需要逢霜把他们召集起来废话这么一大堆。   温枫良再次感叹,和这群正道掌教打交道确实累,他们顾忌这顾忌那,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   他不由得又把目光转向安静坐着的逢霜身上,心想还是他的阿霜好,聪明漂亮又果断,优点一抓一大把,哪是底下那群掌教能比得了的。   逢霜察觉到他的注视,眼睫一掀,飞快地瞥了瞥他,又迅速收回视线。   温枫良被逢霜这一瞥撩得心痒痒。   掌教们离去后,温枫良当着顾白梨的面搂住逢霜,笑吟吟道:“阿霜这下可放心了?”   已布好的阵法有办法可破,余下的按照阵法推算位置,早早让弟子前去等候,来个守株待兔。   逢霜反手把他从自己怀中撕出来,顾白梨翻了个白眼,懂事告辞,正殿顿时只留他们两人。   温枫良突然往前一扑,逢霜猝不及防后退两步跌在椅子上,温枫良倾过身压住他,他伸手去推温枫良。   “做什么?”   温枫良咬上他喉结,又怕把他咬痛般,轻轻舔了舔,那双眼睛溢着满满笑意,和他很熟悉的情绪。   “我想在这里……”   “不行,”逢霜毫不迟疑道。   都什么时候了,温枫良还想做那件事情。   温枫良气恼地亲他一口:“你我都多久没双修了?”   逢霜不为所动:“起来。”   温枫良悻悻松开心上人,他垂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逢霜忍不住揉揉他头发:“我去看看前辈。”   前两日少年说要闭个小关。   温枫良亦步亦趋跟在逢霜身后,看过少年后,逢霜又练了两个时辰昆吾锤,打坐调息半个时辰。   天色慢慢黑了,逢霜翻完今日杜瑄枢派人送来的消息,笑了一声:“周掌教果真是个急性子。”   今日下午,周掌教就调了一批精英弟子,由宗门内修为最高的长老带队,一举捣碎那一道小阵。   逢霜放下卷轴,手指一动叫来温枫良,温枫良耷拉着眉眼,显然并不是很高兴。   逢霜摁着温枫良肩头让温枫良坐下,而后撩了撩垂到胸前的长发,弯下腰,看着温枫良眼睛说:“只这一次。”   一次也好,两次也罢,温枫良咬着逢霜耳垂,愤愤地想,到了榻上就不是逢霜说了算了。   心里想的凶狠,恨不得把逢霜折腾到第二日下不了床,但现实中温枫良乖巧的很,说一次就一次,听话到逢霜惊讶地看了他好几眼。   “看什么?”温枫良捂住逢霜眼眸,不甘心道,“等这件事过了,我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逢霜眸光黯了一瞬,温枫良在给他清洗身子,没看到。   日升月落又几日,藏在洞穴中的阵法一个接一个被破,有了温枫良提醒,弟子们埋伏在温朝选定的村庄,虽说没能重创妖魔,但也获得好几场胜利。   逢霜唇边挂了真心实意的笑容,眉头也松展些许。   这日,逢霜正与温枫良过招,忽地心有所感,温枫良只觉眼前一花,对面人便化作一痕流光,消失在青羽宫。   仰山有动静了。   -------------------- 第119章   三缨丝与逢霜结了契,是逢霜的法器,故而当一线微弱动静传来,逢霜瞬间就能断定,来仰山的是旧天道本人。   一踏进仰山便有阵法浮现,与此同时三缨丝的气息飞快消失,旧天道也不是傻子,稍微一想就明白,这是针对他的圈套。   他大大方方把那准备替他去取三缨丝的修士丢到地上,抱着胳膊不慌不忙打量那阵法。   阵名草深雾泽,古神语中有诛神之意。这阵法结的很是完整牢固,旧天道仰头看了眼天空。   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旧天道挑挑眉,语气中有些微赞赏:“你胆子很大。”   竟敢孤身前来。   逢霜没说话,视线落在那不知死活的修士身上,眉心微不可查一蹙。   旧天道一脚将那弟子踢得翻了个身,懒洋洋道:“还没死。”   过会儿就不一定了。   他声音又轻又哑,听不出原本音色,像是直接在逢霜脑海中响起。   逢霜冷漠抬眸,注视着旧天道,盈朝被他握在掌心,发出阵阵剑鸣。   淡金色眼瞳无悲无喜回望逢霜,旧天道容貌被面具所挡,逢霜看不到他表情,只听到他轻声说:“可惜了。”   仰山起了风,吹得树木花草东倒西歪,还没开灵智的动物嗅到危险,纷纷往山下逃窜。   温枫良慢了一步,到达仰山时,大阵已然启动。   金紫色的光芒像一个巨大的茧笼罩在山头,外面的人瞧不见里头景象,里头的人却能将外界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旧天道没有动手的意思,逢霜犹豫一瞬,给温枫良发了个传音,让温枫良不要担心。   温枫良收到传音,短短一句话被他听了好几遍,他没再给逢霜发传音,只郑重地点了点头,手持流月候在旁边。   旧天道意味不明哼笑一声,一枚传音在逢霜和温枫良都没看到的角度飞出阵法,飞到魔界。   目光在逢霜手腕处转了转,旧天道说:“三缨丝在你体内?”   逢霜没回答,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旧天道衣袖一挥,轻而易举将那道剑气击散。   他轻飘飘从空中落下,如一只轻盈的蝴蝶停在草尖,语气仍不带任何情绪。   “你胜不了我。”   逢霜冷声道:“那可未必。”   又一次击碎迎面而来的剑气,旧天道右手往前一拂:“去。”   那黑影速度极快,逢霜下意识回剑一挡,黑影撞在剑气凝成的无形墙上,竟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逢霜退了两步,这才看清那黑影。   一只似虎非虎似猫非猫似豹非豹的灵兽,体型约有成年虎那么大,皮毛雪白,额头有逢霜不曾见过的黑色纹路,一双暗红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逢霜。   “踏云,去。”   逢霜面对旧天道,优势本就不大,他更没料到,旧天道还养了只灵宠。   这只灵宠不止会跟主人撒娇卖萌,它的爪牙十分尖利,动作敏锐,速度很快。   衣裳被灵宠爪子划开一痕,逢霜不愿浪费灵力,心念一动,三缨丝出现在他掌中。   旧天道眯了眯眼睛,他对被三缨丝五花大绑的灵宠视而不见,饶有兴趣打量着逢霜,逢霜厌恶地皱皱眉。   他仿佛第一次见到逢霜般,认真仔细地看着逢霜眉眼,忽然间就改变主意了。   以他的能力,留住逢霜一缕神识并不难,等他重建神域,再给逢霜弄一具躯体便是。   这个北渊族人,合该当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看他生气愤怒又无可奈何,不甘认命却又低下骄傲的头颅。   掩在面具下的唇角弯出愉悦弧度,旧天道想,逢霜肯定会比他从前养的那条蛇更有趣。   逢霜丝毫不知旧天道的想法,他冷着脸,面无表情和旧天道对视。   灵宠被三缨丝捆得紧紧的,徒劳低吼。   逢霜眼也不眨,剑气贯穿灵宠身体,那只灵宠挣扎几下,很快没了气息,他抬起胳膊,盈朝直指旧天道。   旧天道往后退了半步,逢霜意识到不对,还没来得及后退避开,就被卷入幻境之中。   候在大阵外的温枫良顿时心中一跳,他转头看向身后,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不清楚阵法里的情况,不敢贸然给逢霜发传音,在旁边慢慢踱了几个来回,才勉强说服自己。   阿霜有前辈给的诸多法器,不会有事。   自我安慰归自我安慰,他又忍不住想,阿霜此举未免冲动了,阵是两个人一同结的,旧天道当然也得他们两人一起杀。   ——他哪知道,逢霜早已决定赴死,怎舍得让他白送了性命。   温枫良凝视着自己手掌,昆吾锤在逢霜那儿。旧天道实力莫测,万一阿霜真出了什么事,他一时半会儿还破不开封印去救逢霜。   不不不,他摇摇头,把这不祥的念头甩出脑海。   他的阿霜定会安然无恙。   温枫良在仰山胡思乱想,仰山之外的地方又乱了套,温朝带着一半魔族杀出魔界,妖界和鬼界浑水摸鱼也想分一杯羹,空宇小阵被破坏后,他们似乎再无顾及,企图大肆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   饶是修真界各宗门已做好准备,依旧被打得措手不及。   好在温枫良明白魔族都是些什么性子,提前提醒过各宗门掌教,才没出现千里无鸡鸣的惨状。   魔族那边,不晓得何时出了十几个大魔,虽不及墟光棘手,但很难除去。   加上那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傀儡青雀云蝶,和温朝手中剩下的傀儡,一时间修真界算不上节节败退,却也胜少败多。   顾白梨修为再高,对此也分.身乏术。   消息传到温枫良这里时已是第三天,山风扬起他长发,他垂眸看着顾白梨发来的传音梨花,没动弹。   如今修真界除逢霜以外,当属温枫良修为最高,顾白梨抛却前嫌,言辞恳切,求温枫良出手相助。   温枫良望向远方,他身后是他执着几世的心上人,身前是他心上人在乎的天下苍生。   犹豫片刻,温枫良长长叹了口气,从山顶一跃而下,化作一道流光直冲清岳仙宗而去。   顾白梨不在清岳仙宗,迎接温枫良的是杜瑄枢,杜瑄枢眼下青了一圈,神色憔悴,恭恭敬敬对温枫良行礼。   “见过尊上。”   “这时候就不必搞这些虚礼,起来吧。跟我说说,人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杜瑄枢三言两语把人界情形说了,温枫良敲着桌子思忖几息道:“那十几个大魔不用太过担心,他们的修为是用秘法强行提上去的,看起来厉害,实则虚的很。”   温枫良从乾坤袋取出卷轴交给杜瑄枢 :“你选些天赋好的内门弟子,一人拓印一份,三人一组。”   “这是?”   “可以取出那些大魔体内东西的阵法。”温枫良解释道,知道旧天道想用北渊神树树枝制造强者后,少年花了一夜时间,研究出这阵法。   “至于那些青雀云蝶傀儡,”温枫良点开舆图,顿了顿道,“交给我就行。”   不止是青雀云蝶,还有温朝。   “仙界的人没来?”   杜瑄枢说仙君们来了,可大多数都被妖界缠住,温枫良道:“那寒敛仙君呢?”   杜瑄枢摇摇头说不知道,温枫良想了想,觉得寒敛应该不会来,毕竟寒敛还要守卫绛河镜——谁都不能保证,魔界会不会偷袭仙界。   绛河镜的重要性逢霜告诉过温枫良。   杜瑄枢道:“前辈大义,晚辈感激不尽。”   温枫良偏过头,望向仰山所在的方向,道:“我并非为你们。”   走出正殿时,温枫良笑了笑,他一个魔尊,一个该与修真界为敌的魔尊,有朝一日竟会帮修真界对付妖魔。   当真是,世事难料。   温枫良先回了趟青羽宫,小姑娘被嬴绮照顾着,正在很开心地抓蝴蝶,见到温枫良时笑容愈发灿烂。   她好似也知道逢霜对温枫良不再是先前那般疏远冷淡,于是她朝温枫良伸出短短的胳膊,含糊不清喊爹爹。   温枫良抱住她,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说:“你爹爹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让他陪你捉蝴蝶,好不好?”   小姑娘不知听没听懂,拽着温枫良垂到胸前的长发,笑声清脆如银铃。   温枫良陪安安玩了两盏茶,小姑娘玩累了,打着哈欠昏昏欲睡,他将小姑娘抱回房间。   小姑娘软乎乎的,奶香奶香的,温枫良一颗心软的不可思议,没忍住在小姑娘额头亲了一口。   他又看了小姑娘一阵,才起身出门,撞见院中的嬴绮,他颔首道:“辛苦你了。”   安安还小,离不得人,而且小姑娘不是很亲奶娘,每次吃完奶若不及时把她抱开,她就哭得震天动地响。   逢霜和温枫良都不在,安安比较亲的人只剩嬴绮,再说了嬴绮修为并不高,留在青羽宫反倒安全些。   但温枫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安安出事了。   谁都没发现那奶娘是温朝的人。那魔女附身到奶娘身上,被当时寻奶娘的顾白梨找到。   她在青羽宫待了那么久,居然半点破绽都没露。   这日安安吃奶时嬴绮撒了个懒,没离开院子,就在奶娘门外等着,小姑娘或许是把奶娘咬疼了,嬴绮先是听得一声痛叫,没等他意识到屋里发生了什么,又察觉到一丝淡淡的魔气。   嬴绮立刻撞门而入。   魔女露出本来面目,那老实质朴的奶娘倒在魔女脚边,生死不明。魔女右手横在小姑娘颈间,只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要了小姑娘性命。   见到嬴绮闯进来,她并不慌乱,状若温柔地抱紧小姑娘,笑吟吟说:“还请小道长让一让。”   嬴绮一边悄悄给温枫良传音,一边试图威胁魔女,让她放下安安。   纤长坚硬的指甲戳破了小孩娇嫩的皮肤,安安疼得哭出了声,魔女不耐烦地往安安嘴里塞了颗东西,嬴绮眼尖,瞥见那是枚丹药。   小姑娘哭声减弱,不多时眼睛一合,头一歪。   嬴绮不可置信道:“你给她喂了什么?”   “毒药,”魔女漫不经心道,“小道长,你再不让开,等她毒发了,你师尊穷尽所有本事都救不回她。”   魔女翻了个白眼,不理会故意拖延时间的嬴绮,带着安安扬长而去。   “麻烦小道长转告雁衡尊上,想要他的孩子活命,今晚子时,就来魔界无间涯。”   -------------------- 第120章   魔界无间涯,是魔界最凶险最污浊的地方,在温枫良记忆中他也就才来过一次。   今夜星月无光,无间涯上冷风习习,吹得竹篮摇摇欲坠。   温枫良如约到达无间涯,没等他开口,目光先被温朝身后景象吸引。   竹篮悬在崖边,仅靠一根绳子牵着,里头放着安安。   温枫良呼吸急促,努力忍住滔天怒火,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温朝面上仍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慈爱,他看着温枫良,放柔声音说:“枫良,你身为魔,为何要帮那些虚伪至极的修道之人?”   温枫良咬牙道:“与你无关。把安安还给我。”   “为父知道了,是那个叫逢霜的修士蛊惑了你,”温朝脚下松了松,那竹篮猛地往下滑了一截,吓得温枫良下意识跑了几步,温朝说:“他还给你生了个孩子,他想拿孩子捆住你。”   “浮微死了。”温枫良突然道。   温朝一怔,温枫良看着他名义上的父亲,问道:“你开心吗?”   温朝不答,温枫良又道:“你后悔吗?”   温朝眉头动了动,似要说话,温枫良赶在他出声前道:“我也害死过他,不止一次,但我后悔了。”   “所以,”温枫良眼睫一抬,盯着温朝眼睛,“你今晚若是来当说客,那就死了这条心。”   其实温朝约他来的目的他多少能猜到几分,无非是还想说服他接着当旧天道的走狗。   温朝回过神,见他全部心思都在安安身上,一副左耳进右耳出,为爱情昏头的样子,彻底放弃把他掰回来的念头。   “安安!”   绳索完全松开,竹篮下坠,温枫良三步并作两步越过温朝,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下去。   温朝冷着脸,右手一挥,一柄锋利的柳叶刀从温枫良后背刺入。   温枫良顾不上还手,满心满眼全都是要救出安安。云雾遮住他身形,温朝面无表情召回柳叶刀,转身离去。   风从无间涯吹过,吹散了一句几近呢喃的“后悔过。”   但悔不悔都没用了。他回不了头,也没有回头路让他走。   无间涯底究竟有什么温枫良不是很清楚,或许是一些桀骜难驯凶残至极的魔兽,也或许充满了魔族都抵御不了的瘴气毒雾,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里算是魔界的禁地,也是大魔们处置背叛自己的手下的最好地方,温枫良上辈子来此,还是为了把那处处模仿的逢霜妖魔扔下去。   温枫良吞了颗止血的丹药,压住喉间痒意。   安安似乎是睡着了,面色红润呼吸均匀,他从头到尾给她检查了一遍,确认她体内没有暗藏的咒印诅咒等,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温枫良力竭一般跌坐在地,连自己的伤都没管,微颤着抱紧安安。   这是他和阿霜的孩子,是阿霜丢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   他不敢想,若今日安安真出了什么事,他会疯成什么样。   还好,还好有三缨丝,能让他及时救下安安。   他身上血腥气重,小姑娘睡梦中闻到觉得不舒服,不满地哼唧几声,他轻轻笑了声,从乾坤袋拿出厚衣裳给小姑娘裹上,自己坐到一旁检查伤势。   温朝那一刀捅的狠,将他整个人捅穿了,刀上有毒,温枫良用手指戳了戳伤口,感觉不到多少疼。   不仅是伤口处,他触感也迟钝了许多。   温朝不知用的什么毒,温枫良胡乱翻出逢霜塞给他的药瓶,说是能解百毒。   不管有没有效,他都要试一试。   那毒来势汹汹,从找药到吞到这短短一息时间,温枫良眼前便阵阵发黑,他抖着手将丹药咽下,用最后一点清醒,给安安布了个坚不可摧的结界,而后无知无觉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旧天道的幻境里,逢霜蓦地一阵心慌,踉跄了一下,脚踝的银铃发出清脆声响。   一条粗黑的锁链盘在他双腕,那锁链极长,蜿蜒到天边没入云层不可见。   听到银铃声,旧天道转头看他,他捂着心口蹙紧眉头。   旧天道无视他的异样,掐着他下巴逼他看向前方:“你瞧,神域是不是很美?”   逢霜别了别头,没甩掉,旧天道愈发用力,在白皙的皮肤上印下几指红痕。   神域确实很美,是逢霜想象不到的震撼,他立在栩栩如生的雕像面前,自上而下俯视神域。   旧天道说,从此处能看到神域所有景色。   逢霜收回目光,淡淡道:“可惜是假的。”   旧天道没被他激怒,含笑道:“没关系,它就会变成真的了。”   逢霜冷笑,他被旧天道困在此处好几日,也勉强从这幻境中看出,旧天道为何这般执着于重建神域。   他道:“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不会变成真的。”   旧天道脸上笑容慢慢淡去,逢霜见状,冷声道:“你以为你重建神域,你的父母就不会因你而死?你的族人就不会因你灭亡?你曾经做过的所有错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从此有父母疼爱,兄妹相亲,族人爱戴?你在做……呃!”   逢霜话音未落,旧天道一挥衣袖将他击飞,他后背重重撞在雕塑前,呕出几口血染红衣襟,又跌落到地上。   旧天道面如霜雪,一步步朝他走来:“闭嘴!”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当年若非因你一念之差酿成大祸,你的族人又怎会死?”   逢霜仰起头看着旧天道,冷漠道:“你以为你重建神域就能赎罪?你也配?”   旧天道再一脚踢在他胸口,将他踢飞出去,他呕着血,一边继续刺激旧天道,一边悄悄拿指尖沾了血,在旧天道看不到的角度画符文。   他的修为在幻境里被旧天道封印了,好在三缨丝能供他使用,他忍着右手被踩碾的痛,左手指尖小幅度且飞快地结印。   “破!”   左手用力往地面一摁,金光以他为中心迅速向四周散开,旧天道躲的虽快,仍被仍有金光洞穿他肩膀。   旧天道微微偏头,看了眼自己受伤的左肩,他面上面具寸寸崩裂,化作光点消散,露出一张逢霜熟练的脸庞来。   “竟然是你。”   幻境飞速崩塌,美轮美奂的神域被残垣断壁沉沉死气取代,又在眨眼间消失。   他们还是在仰山的草深雾泽阵里,逢霜召出盈朝,站直身子。   少年给他下的封印方才被他所破,半步天道的修为让他身上那些伤瞬间愈合。   天空凝着浓厚云层,几乎覆盖整个天幕,时不时有金紫色天雷穿梭其中。   各宗除魔卫道的弟子纷纷一愣,有熟识弟子面面相觑,皆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多时,有记忆力比较好的修士记起,几百年前逢霜当上仙尊那日,也是这景象。   不,这日的动静远远比当初大的多。   逢霜已是仙尊,那这……   杜瑄枢和昭戚对视一眼,各明白对方心中所想,仙之上是什么?   神。   逢霜境界还在神之上,唯有成为半步天道,才真正有与旧天道一战的能力。   处于阵法之中的两人并不清楚外界如何,旧天道眉头一皱,又很快松开,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他就说逢霜不是个莽撞的人,哪来的底气敢跟他硬碰硬。   “我是该叫你旧天道,”逢霜一字一顿道,“还是该叫你明邰长老?”   旧天道,也就是清岳仙宗的明邰长老,漫不经心地说:“随你。”   “我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少年曾跟逢霜提过一嘴,宗门里的明邰长老气息不同寻常,那时逢霜还为明邰做过辩解,说明邰最是心怀苍生,哪会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旧天道。   现实猝不及防给了逢霜一巴掌,把逢霜扇懵了。   明邰把玩着他的武器,这柄由诸多上古魔族魔骨锻造的重剑,散发着浓重古怪的魔气,他望着逢霜不可置信的表情,嗤笑道:“是你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知道旧天道是明邰后,从前有些疑惑就能引刃而解了。   为何当日顾白梨与楚映越分明是两个方向,却能在一处醒来;为何当日在雾水秘境,穆谶能那般恰巧救走化为原型的柳孤;为何当日温枫良到长落渊取回修为时,穆谶会在场;为何那日温枫良堕魔后,能悄无声息破开他的结界,出现在青羽宫。   这些事,只有旧天道能做到。   而明邰经常闭关想必也是为了迷惑他们视线。   旧天道对逢霜极为了解,补充道:“穆谶喂你的那枚蛊,是我暗中指点他的。困住你的禁制,也是我给他的提示。不过我施了点小术法,让他觉得是他想出来的。”   逢霜没上套,旧天道依旧兴致勃勃,他声音放缓,细细听去有几分蛊惑意味:“你可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逢霜不理他,他笑吟吟道:“北渊神族,生来高贵,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般,百毒不侵。”   他对逢霜做的不单单是这一件事情,逢霜归位后重伤有他的手笔,温朝是他刻意安排接近浮微的,温枫良也是他用了些手段再次投胎到温朝肚子里。   浮微把昏迷养伤的逢霜带出北渊后,他趁浮微忽视逢霜,抽掉了逢霜的神骨,又以入梦的由头,忽悠浮微剖了逢霜一半真身。   至于原因,明邰想,可能是无聊吧。   重建神域的准备过程何其漫长,他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于是这个容貌举世罕见的北渊族人,就入了他的眼。   逢霜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神情无悲无喜,宛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丝波澜,唯有那只死死握着剑柄的手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旧天道此时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迫不及待炫耀他做过的事。   “你知道温枫良成魔后为什么要冷落欺辱你吗?因为我跟他说,你和他都是应时运而生,他是你的情劫,他若不逼你断情绝欲,你就会变成天道的傀儡,再无半分喜怒哀乐”   “这么荒唐的理由,他信了。”   逢霜平静地想,真相竟是这样。   他不想再听下去,缓慢抬起手,昆吾锤浮现在他掌下,灿金色符文漂浮在昆吾锤周围。   逢霜握住锤柄,语气比霜雪还冷。   “说完了?”   “那就去死吧。”   -------------------- 第121章   旧天道没说,他诓骗温枫良,要让逢霜断情绝爱时,温枫良并不是很相信。   温枫良脑筋转的快,很快就抓住最关键的一点,为何天道非要让逢霜断情绝爱?   他们都清楚北渊一族是恋爱脑,天道没必要让一个恋爱脑违背本性。   旧天道当时只冷冰冰说:“你到时就知道了。”   温枫良不信,又不敢不信。大概是从那时起,旧天道就已有温枫良终有一日会背叛他的想法。   风掠过山顶,拂起逢霜一缕发丝。   在魔界沦为阶下囚,被温枫良百般折辱时,逢霜也不曾这般愤怒。但他掩饰的很好,脸上眼中情绪一丝不露,只有那紧握剑柄、青筋暴起的右手让旧天道窥探到,他情绪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空中突兀一声巨大声响,积攒许久的劫雷终于降下。   逢霜这劫渡的声势浩大。劫云滚滚,劫雷在云层不停穿梭,其数量之多,远远望去都有一人之粗的劫雷,无一不让关注仰山的修士妖魔们紧张起来。   谁也没想到逢霜会在这时候渡劫。   杜瑄枢:“……”   杜瑄枢揉了揉眼睛,往仰山方向看去,又低头揉揉眼睛,再看,如此重复了三遍,确认他没眼花。   只一眼就让无数修士敬畏颤栗的劫雷,落下来却是细细一条,还只劈了三道?   迷心境的劫雷都比这阵仗大吧?   一时间杜瑄枢的心情分不清是震惊还是无语,他转头看了看,顾白梨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云散雷收,天空重新恢复澄澈,不少弟子神色恍惚,茫然四顾,还没反应过来。   劫雷劈的草率,逢霜挡都没挡。   他和旧天道都很清楚,这劫雷是做做样子,若要真按半步天道的规模劈下来,逢霜今日不死也得脱层皮,元气大伤。   温枫良昏迷中被哭声唤醒,他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模糊,左眼也有些疼。   他没管眼睛,勉力爬起来走到安安身边。结界不知何时散开了,温枫良后怕地想,还好这里没魔兽出没。   小姑娘醒了,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抱起小姑娘,温枫良低声哄了几声,小姑娘听不懂,哭的声音愈发大了。   温枫良:“……”   温枫良迟钝想到,安安应该是饿了。   他乾坤袋里没有小姑娘能吃的食物,连半颗辟谷丹都没有,洞穴了除了土就是石头。   ——温枫良抓住安安后,极幸运地滚进一处不是很深的山洞里。   他走出山洞,抬头朝上看了一眼,上方云雾缭绕,看不见顶,又垂眸朝下看,但见黑影重重,亦看不见底。   上去还是下去?   温枫良迟疑,他的修为在无间涯被限制的厉害,为数不多的灵力都给安安布结界了,这会儿形同凡人。   无论怎么选,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温枫良隐隐有个念头,三缨丝想让他下到无间涯底——那里有什么东西,或许是他的机缘。   温枫良选择暂时忽略,得先带安安回青羽宫。   他咬破指尖,给安安喂了点他的血。血不能饱腹,只能护住安安性命,不至于让安安被饿死。   把衣服撕成布条,温枫良牢牢将安安固定在他背上。   在温枫良看来,此处虽是陡峭,仍有可供攀爬的地方。   他背着安安,五指如钳紧紧攀住崖壁凸起的地方,一点点往上挪。   温枫良小心翼翼爬了半个时辰,小姑娘腹中饥饿,久久等不来食物,哭声有气无力的。   他心疼的不得了,又分不出手安抚她,只能一遍遍地说安安乖,安安不哭。   好在离崖顶越近,他能使用的灵力越多,虽还不能御剑,也能使用些法决。   温枫良回到崖顶,半刻不敢耽搁,抱着安安出了魔域,直奔离魔域最近的城镇。   若他临走前往崖下一望,就能瞧见崖壁异常平整,宛如一面巨大的铜镜矗立在此。没有嶙峋的石块,没有供人栖身的山洞,也没有横生的树木,唯有连苍蝇都无处落脚的光滑。   ——他觉得他掉在崖中间,实际上,他已掉入无间涯底,不过他处在幻觉中,未曾察觉。   无间涯底那只最凶残的魔兽感知到三缨丝的气息,并未对温枫良动手,反而在温枫良昏迷不醒时,用自己柔软的腹部给小姑娘取暖。   它甚至还叫来一只刚生完幼崽的母兽,给小姑娘喂奶,直到温枫良将醒,它才踏着慢悠悠的步伐走进瘴气最浓郁之处。   识海中的三缨丝不再晃晃悠悠漂浮,它安安静静待在识海一角,不知是不是温枫良的错觉,它好像比原来长了一截。   温枫良若有所思,等旧天道的事情解决了,他还得再来一趟无间涯。   安安被魔女掳走这件事把青羽宫几个知情人都吓着了,顾白梨差点当场提剑杀到无间涯,昭戚嘴皮子都快说破了才勉强把人劝住。   顾白梨憋着一腔怒火,又不能对嬴绮昭戚发,只得离了宗去找那些作恶的妖魔。   此次不是嬴绮照顾失职,没挨昭戚的骂,愧疚后悔自责等情绪依旧逼得他心情低落,时时刻刻都伸着脖子望着门外,希望安安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顾白梨接到传音,剑上的血都没来得及甩,化作一道流光飞往青羽宫。   温枫良坐在桌边,闭着眼,脸色苍白,额角有细碎汗珠渗出,湿了鬓发。他衣上一大片血迹,早已干涸。   昭戚和嬴绮在里间给安安检查身体,顾白梨担忧自己一身血腥味让安安闻着,站在外间远远看着,又忆起什么,转身回房换了件干净的衣裳。   听到昭戚说安安没事,几人都松了口气,温枫良睁开眼,撑着桌面起身。   声音也是哑的,他道:“辛苦昭道友。”   顾白梨犹豫一瞬,叫住温枫良:“你的眼睛……”   眼睛?   昭戚从里间出来,闻言看向温枫良,温枫良脚步一顿,伸手摸了摸:“我眼睛怎么了?”   顾白梨凝出面水镜,温枫良这才注意到左眼的异样。   他瞳色浅,逢霜总说他眼睛好看,像阳光底下的琥珀,如今他左眼黑沉沉的,半分光亮都无。   心头一跳,温枫良遮住右眼。眼前一片漆黑。   他瞎了一只眼?   他就说眼睛怎么这么疼,原来是瞎了。   听完温枫良在无间涯的经历,昭戚收回搭在温枫良腕间的手,沉吟道:“应该是那解毒丹把毒素逼到你左眼。我可以帮你祛毒,只是这眼睛……”   摇摇头,昭戚说:“我无能为力。”   温枫良失落片刻,不多时又打起精神来,对昭戚行礼道:“有劳昭道友。”   他此番能从温朝手中捡回一条命已是幸事,一只眼睛而已,换安安平安,已是很值了。   昭戚废话不多说,准备解毒需要的药材去了,嬴绮跟着昭戚出门,顾白梨留在屋里,刚要开口,温枫良抢先道:“安安是阿霜和我的孩子。”   阿霜和我的孩子,我豁出性命救她,天经地义。   于是顾白梨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也咽不下,温枫良难得看顾白梨吃瘪的模样,笑了笑,转移话题问起仰山的事情。   无间涯始终是昏沉沉的,无昼夜之分,故而温枫良并不清楚他在无间涯待了多久。   待顾白梨说起,方知是两天一夜。   也就是说,安安饿了两天一夜?   温枫良抿紧嘴唇,眸光黯淡,幸好安安安然无恙,如若安安出了什么事,他不仅会发疯,还会无颜面对阿霜。   那场形同儿戏的渡劫顾白梨同样一字不落告诉温枫良,温枫良之前也听逢霜隐晦说过,心里仍涌起强烈不安。   手指蜷进掌心,温枫良想,阿霜会没事的。   阿霜答应过他,会没事的。   温枫良只养了两天伤,便去了东州。   当日他为了安安跳下无间涯后,温朝回了魔界,翌日清晨,温朝带领魔将亲上战场。   温朝修为高深,功法神秘,顾白梨与他交过手,并无多少能打败他的把握。   温枫良得知消息,慢吞吞抿了口比汤药还苦的茶水,说:“他交给我。”   父亲,温枫良冷漠地想,温朝是他父亲又怎样?   既然温朝执意要与旧天道一道,把这人间搅得天翻地覆,那就别怪他不念那点微薄的父子情谊。   顾白梨担心道:“你的伤……”   “无碍。”   温朝捅他一刀,他得还回去。   见到温枫良时,温朝挑挑眉,显然颇为惊讶。   他那刀上淬了毒,是对魔物而言无药可救剧毒,那一刀正中温枫良心口,温枫良竟能活下来?   父子俩撕破脸皮战场相见,半个字的旧都懒得叙,温枫良右手一翻,挽出个漂亮的剑花,流月剑锋直直指向温朝心口,目光却凝在温朝腹部。   青雀云蝶的致命弱点不在心脏,在腹部左侧。   温朝招式诡谲,温枫良见所未见,且温朝对他的功法似很熟悉。   他做出一副伤势未愈的逞强样子,被温朝打飞摔倒在地,趁温朝认为他已无还手之力,提刀向他砍来的一刹那,他飞快抬手。   三缨丝从他袖口飞出,转眼间把温朝捆了个结实,柳叶刀掉到地上,温朝冷声一笑:“你以为你能困住我?”   温枫良抹去唇畔血迹,心念一动,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昨天温枫良刚发现,三缨丝内有自带的空间,无论是谁,一旦进入那个空间就会修为尽失。   不仅如此,他还可以强行窥探他人记忆,虽然代价很大就是了。   不知旧天道对温朝做了什么,温朝的灵力仿佛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温枫良被逼的吞了好几次丹药。反观温朝,仍是轻轻松松,闲庭散步一般。   他身体恢复速度也极快,即便手臂被砍掉,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有新的手臂从断处生长出来。   意识到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温枫良果断装作不敌,寻找机会把温朝拉入三缨丝的空间。   温枫良一脚踩在温朝背上,纤细柔软的丝线随着他的想法飘过来,蛛网似的将温朝包裹在内。   温朝像一个茧被高高吊在空中,温枫良指尖点上温朝眉心,强行进入温朝记忆。   过了一阵,温枫良面色愈发苍白,唇上半点血色都不剩,他猛地退后几步,张口呕出好几口鲜血。   他找到温朝的弱点了。   温朝忍着头痛,不屑道:“那又如何?”   逢霜被主子所困,难道还能分.身到千里之外来杀他?   温枫良撑着流月站直身子,染了血的唇缓缓扯出个微笑:“父亲,他没告诉你吗?”   温枫良一字一顿说:“我体内,有当今唯一一个北渊族人的半颗心。”   温朝瞳孔一缩,温枫良继续道:“我这半个北渊族人,杀你,也绰绰有余。”   -------------------- 第122章   温朝不是人,不是魔,不是妖,准确来说,他更像是旧天道捏造的一个躯壳,外表是魔修的样子,实际内里妖丹仙脉都有。   浮微曾被旧天道所惑,折了北渊神树的树枝,那树枝大部分进入温朝体内,化作类似仙骨的存在。   仙妖魔等东西在温朝身体里达成诡异的平衡,旧天道让妖界某个妖族和温朝结契,后者信奉温朝,自愿献祭自己,所以温朝那些源源不断的灵力,全都来自于那一族族人的性命。   旧天道为重建神域筹谋那么多年,怎会事事都被逢霜他们猜到?   他布了几百上千年的局,怎会一年之内被逢霜他们破坏?   无论是哄骗温枫良毁了绛河镜,还是柳烟山玄鸿观的封印,亦或是空宇大阵,不过都是障眼法。   温朝猛地睁开眼睛,温枫良意识到不对,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堪堪避开来势汹汹的柳叶刀。   与此同时,仰山阵法里的逢霜也察觉到异样,旧天道要让他看清楚一般,体贴停下手。   逢霜短暂一分神,用神识扫了扫方圆百里内的情形,打了个寒颤,浑身发冷。   “你、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原本在对付妖魔的修士们突然调转方向,将剑锋指向他们同伴。   逢霜不可置信看着旧天道,旧天道胜券在握,轻声一笑,声音细听去竟有几分诡异的温柔:“你很快就知道了。”   旧天道悬在半空,垂眸和逢霜对视,他说:“你放心,我说过,不会杀你。”   他还挺想养一个北渊族人的。   修真界几乎大半修士倒戈,他们眼瞳浑噩,应是神智被控制。顾白梨踢开离他最近那弟子手中长剑,手指一动,一道强制让人昏睡的术法落在那弟子身上。   妖魔浑水摸鱼让场面愈发混乱,朝淬带着凌冽寒光斩向面前那妖魔,顾白梨撑开防御结界,接住那朵从清岳仙宗飞来的传音。   里头传来晏柳的声音,只有短短几个字。   杜瑄枢重伤。   不知旧天道用了什么手段,一时间诸多弟子纷纷挥剑向同门。   事情发生时,晏柳正好来找杜瑄枢。晏柳恭敬垂着头向杜瑄枢汇报此事,殿内只有一个晏柳,其他弟子都在殿外候着。   那长老悄无声息摸进殿中,两人都未发现,直到那把剑从后刺进杜瑄枢心口。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晏柳还没反应过来,杜瑄枢便被那长老一掌拍到墙上,重重跌到地面。   门外候着的弟子听到动静鱼贯而入,杜瑄枢在晏柳的搀扶下站起身。   那长老被封住修为后,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一会儿神色狰狞要杜瑄枢偿命,一会儿哀哀戚戚说阿云我对不起你。   杜瑄枢居高临下望着那长老,冷声道:“关进无日阁。”   待弟子们都散了,杜瑄枢才捂着嘴咳嗽几声,吐出几口血来。他转过头想对晏柳说什么,话没说完,身子一重,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晏柳手疾眼快,没让杜瑄枢再次倒在地上,他先分别给昭戚和顾白梨发了传音,道了声宗主赎罪,抱起杜瑄枢回到宗主寝殿。   顾白梨赶来时,昭戚已然检查结束,医修道:“无性命之忧。”   清岳仙宗也乱了,昭戚站在房顶和顾白梨一同看着宗内弟子挥剑相向,又望着仰山那至今未散的阵法,长叹一声。   “寒明。”   昭戚只叫了声顾白梨的名字,余下的话咽回喉咙,顾白梨仿佛知道昭戚想说的话,语气坚定道:“师尊不会输。”   他的师尊,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师尊,绝不会输。   他也一样。他是师尊的徒弟,不能给师尊丢脸。   昭戚转眸看了看顾白梨:“你来之前,可见过雁衡魔尊?”   顾白梨点点头:“他不曾受伤。”   如今这局面似乎只靠他们这些人撑着,逢霜对上旧天道,温枫良牵制温朝,顾白梨辗转各个地方消灭那些碍事的傀儡青雀云蝶,顺带解决一下其他诡异厉害的傀儡,各个宗门内修为高深的长老或者弟子和魔界那几个大魔交手。   即使他们不晓得旧天道想做的事,但依旧能嗅出些许味道。   仙门弟子折损太多,温枫良咬咬牙,通知姬祟。   于是那群跟着温枫良打过仙界的,对他极为忠心的魔兵魔将,亦加入进来。   宗门内所剩弟子寥寥无几,护山大阵日夜保护着宗门,以及暂居于此的百姓。   顾白梨抿了抿嘴唇,视线往下一扫,涩声道:“还是太少。”   有许多百姓还来不及护送到宗门,便惨死在妖魔手下。   他们能救下的百姓,不足六成。   昭戚拍拍顾白梨肩膀,宽慰道:“好歹还有六成百姓。”   嬴绮带着医修们穿梭在受伤的弟子中间,给他们喂丹药,包扎上药,入门不久的医修则被派去照顾百姓。   顾白梨也是一身伤,月白色衣袍上血迹斑斑,他回来问了下杜瑄枢的情况,把救下不久的小孩交给昭戚,待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又来了。   晏柳忙完事情急赶慢赶赶来时,只见到一痕蓝光朝东边而去。   昭戚头也不回道:“别看了,你师尊走远了。”   晏柳恋恋不舍收回目光,不好意思低下头,十分紧张地问昭戚顾白梨的伤势,昭戚道:“小伤,不碍事。”   见晏柳长舒一口气,昭戚若有所思看他,没戳破他那点小心思。   “你师尊带回来的,说先让他住在你那儿。”   小孩七八岁的年龄,脸上脏兮兮的,只看得清楚一双眼睛极亮极清澈,身形很瘦,像是从未吃过饱饭。   晏柳默不作声牵着小男孩往住处走,他也是被师尊捡回来的,那个杀了他父母的魔修他还没找到。   他眼睛倏忽一亮,安置好小孩后去找昭戚,说他想离宗。   有百姓着了风寒,弟子们还不曾配药,昭戚在炮制药材,索性一并把风寒药配了,听晏柳说完,他没立即答应,先发传音去问顾白梨。   一来晏柳是顾白梨的徒弟,二来晏柳被送回宗时重伤到差点儿就没了,顾白梨对晏柳也挺上心,于情于理他都得通知顾白梨。   顾白梨说,修士当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既然晏柳伤势已愈,那就让他下山。   接着他又告诉晏柳,要同别的弟子一起,不要自己单独行动,实在打不过就跑,不要自己逞强。   晏柳得了师尊的通知和欢心,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老老实实高高兴兴把师尊平日给他的丹药法器全都带上。   他不知师尊具体在哪,但往东边去肯定没错。   他在途中遇到几个别宗的弟子。那几个弟子俱已负伤,又被十来个魔物包围,败相频露,可他们依然坚定地站着,用身躯组成一堵墙,大有跟魔物同归于尽的架势。   晏柳帮了他们,并留下来。   顾白梨给他的丹药法器他也没吝啬,留了两件实在舍不得的,余下的全都分给那几个弟子。   他偶尔会望一眼师尊离去的方向,吞下一颗丹药,喝几口水,啃几口干粮,略微休息片刻,又提着剑和魔物厮杀。   在这种环境下,没有魔族修士之分,只要能帮他们的,都是朋友。   故而顾白梨只犹豫一息,右手一动,凌冽剑气立刻贯穿了那企图偷袭的魔物,身着黑紫色盔甲的魔族回过头,冲顾白梨露出个感谢的笑,手起刀落,那魔族脑袋便与身体分了家。   仰山的阵法仍然没被破开,谁也不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况。   温枫良与温朝打的异常激烈,双方仿佛都冲着拼命而去的。   咽下涌到喉间的血,温枫良撑着流月摇摇晃晃站起来,他们周围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修士亦有魔族。   他形容狼狈,对面的温朝也好不到哪儿去,抹掉实在控制不住从嘴角溢出的鲜血,他看着同样唇角带血的温朝,声音又狠又冷。   “我说过要杀你,就一定能杀掉你。”   “你被他改造成这般人不人魔不魔的样子又怎样,我温枫良,向来说到做到。”   温朝亦是冷笑,握着柳叶刀的手微微颤抖,他感觉不到妖族的力量了,也就是说,那一族很有可能已经献祭到灭族了。   那截北渊神树树枝似感应到北渊族人的气息,不甘继续待在他体内,连带着经脉丹田也剧烈作痛。   温朝忍着痛,调动灵力,温枫良冷漠看着温朝,诛魔的阵法在他脚下逐渐成型。   正在这时,天空倏地黯下来,人间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回事?   温枫良一怔。   紧接着一道道暗红色亮光冲天而起,数量繁多,位置很乱,天地间卷起狂风,有什么东西夹在风中,飘到温枫良脸上。   微凉,下一刻就融化成水。   雪?   眼前慢慢恢复明亮,温枫良先看见天空飘着的鹅毛大雪,没等他看清更远处的景象,温朝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柳叶刀离他后背只差一尺之距。   也只差这一尺之距。   温枫良身上忽然浮现一层结界,抵挡了温朝近乎全力的一击,结界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却没有散。   见着结界上流转的梨花花纹,温朝愣了愣。   这是……浮微的气息?   ——温枫良还没堕魔前,浮微私下给了温枫良一枚玉佩,里头存在浮微一半左右的灵力,当温枫良遇到生死危险时,玉佩会主动保护温枫良。   当时温枫良没看出玉佩里藏的灵力,不想收,浮微说自己给逢霜也准备了一个,他才勉为其难收下。   后来浮微身死,逢霜没主动提过浮微,他不晓得该怎么跟逢霜解释。那日在北渊,他看到代表浮微的那棵神树,动了把玉佩交给逢霜的心思。   但玉佩认了他为主,他想着先把那契约解了再给逢霜。   如今,那玉佩为保护他碎落一地,他第一个想法不是庆幸玉佩救了他一命,而是玉佩碎了,他又该去哪儿找浮微的东西给逢霜?   被流月洞穿胸口时,温朝神色非常平静,他吐着血趴在地上,鲜血染红了白雪,眼里只剩那玉佩碎片。   温枫良并指成剑划在自己腕上,将血滴在流月剑身,又沿着方才的伤口桶进去。   温朝闷哼一声,脸色痛苦,他蜷起身体,使劲攥着胸口衣料,似想缓解一丝半点北渊神树树枝断裂的疼痛。   温枫良垂眸看他,表情无悲无喜,他经脉寸断,丹田破裂,识海崩塌,妖丹碎成渣渣。   闭眼前,他用仅剩一的点力气伸出手,似想触碰到那玉佩碎片,最终无力垂下。   北渊神树树枝化作光点从他身体里飞出,消散在空中。   温朝死了,彻底死了,死在温枫良手中。   温枫良面无表情拔出流月,蹲下身一块块拾起玉佩碎片,妥善放好。   他弯腰呕出一口又一口鲜血,站立不稳,好似随时都能倒下。   他踉踉跄跄站上流月,放眼四望,那些被旧天道控制的弟子们掐着古怪的决,虔诚地献祭自己。   他们才是旧天道真正的目的。   不止是他们,还有剩下的,没被旧天道控制的弟子们。   几百上千年间,旧天道改名换姓,所有大大小小的宗门他都待过,他利用旧天道的能力,利用他宗门长老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篡改他们的功法,让他们有朝一日心甘情愿成为他的祭品。   几个修士的力量不够,那整个修真界的修士的力量加起来呢,足够毁掉这个世界,更不消说,旧天道暗中布下的阵法做配合。   找不到太昌祖神所留的阵法又如何,他照样有办法。   温枫良找到顾白梨之时,顾白梨眉头紧蹙,周身光芒明明灭灭,显然在努力抵挡。   温枫良毛骨悚然,他在打败旧天道这件事上,头一回产生他们真能成功吗的疑问。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地面颤了颤,温枫良抬眸望去。   隔的太远,他看的不是很清晰,只看到两条金红色的锁链从云端延伸出来,缚住旧天道双臂,逢霜凭空而立,手里是一张拉至满月的弓。   箭是灿金色。   亮得温枫良不自觉眯起眼睛。   随着那箭没入旧天道心口,温枫良身体一晃,又是一口血夺口而出。   他这才明白,那把弓,是他的昆吾锤所化。   逢霜拉了几次弓,温枫良就吐了几口血,他半跪在地上,拄着流月执着地抬起头,哪怕眼睛被光刺到发疼流泪也不肯移开。   他在看逢霜。   最后一箭射出,旧天道脸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他张张嘴,半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新天道当机立断抹杀。   ——新天道不出手,他也活不了两息。   柔和的灵力以逢霜为中心向四周散开,它如春风拂过世间,轻柔唤醒被旧天道控制的弟子们,也吹散那层层黑云和旧天道一手布下的阵法。   逢霜偏过头,遥遥朝温枫良在的地方望了一眼,唇角弯出个温枫良看不见的笑容。   温枫良,温随之,再见了。   “阿霜!”   温枫良瞳孔一缩,顾不得自己伤势,下意识御剑想接住从空中坠落的人。   他没能接住他的阿霜。   青羽宫里的逢安安放声大哭。   --------------------   应该还剩一章吧……不确定 第123章   温枫良伤势很重,一路上从剑上跌下好几回,强撑着一口气到了仰山。   逢霜被刚出关的少年接住,少年平静等在仰山山顶,还很耐心地替逢霜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和衣裳。   温枫良又一次从流月上跌下,这次跌的重,鲜血从他唇角溢出,本就血迹斑斑的胸前再添一抹红。   他没管自己,跌跌撞撞往前跑。逢霜躺在地上,神情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尽管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让他快点过去,但温枫良脚步不自觉慢下来,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让他浑身止不住轻颤。   他像上了年岁的老人,佝偻着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逢霜。   少年抬眸看了他一眼,没阻止他抱逢霜的动作,他站不住跌坐到地上,逢霜手臂无力垂下砸到地面,立马被他捞起来。   他抱着逢霜,轻轻吹了吹逢霜那只手的手背,柔声问道:“疼不疼?”   怀中人呼吸断绝,身体冰凉,无法回答。   温枫良丝毫不介意,他微微俯下身,耳朵凑到逢霜唇边,好似听到逢霜的声音,说:“可是我怕你疼。”   他唇角含笑,眼中水光闪烁,活像个疯子。   少年蹙了蹙眉,暂时没管温枫良,他走到一旁,布了个结界罩住自己,见温枫良并没往这边看,抬起头看着天空,冷声道:“你还要看到几时?”   虚空浮现出一只巨大的金紫色眼睛,它盯着少年,少年面不改色全然不惧,指了指底下那些无辜丧命的弟子们,他说:“他们的命也是命。你既然放任祂与旧天道打赌,就该替祂收拾残局。”   那只眼睛听懂一般眨了眨,顺着少年的手指看向四周。下一刻,那只眼睛亮起柔和的淡绿色光芒,将弟子们笼罩。   所有命不该绝的修士都在法则的力量下复活,唯有被温枫良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逢霜没有。   他自言自语片刻,站起身要抱逢霜离开,被少年拦住。   “你要做什么?”温枫良眼神瞬间一厉,警惕地退后几步。   少年说:“完成他的遗愿。”   “什么遗愿?”   “他说他还欠你一把好剑。”   温枫良茫然,少年道:“所以他要我在他死后,抽出他的神骨给你锻一把举世无双的好剑。”   不仅如此,逢霜还要他取筋制鞭,所有有用的地方都不要浪费,血肉也可炼作丹药。   那时逢霜笑的很坦然,反正他死了,这具躯体也用不上,还不如物尽其用——北渊族人的身体,珍贵又难得。   剑给温枫良,鞭给顾白梨,别的留给安安,丹药给温枫良几人一人分几颗,还有他那些功法法器等,也一并分了。   温枫良低下头,目光落到逢霜眉眼,唇角弯出个自嘲的弧度,喃喃道:“他还没原谅我,他还在恨我。”   他想,如果逢霜原谅他了,又怎会连一具全尸都不给他留?   流月闪着寒光,剑锋直指少年心口,温枫良厉声道:“你想带走他,除非我死!”   少年不言不语,见温枫良背着逢霜,从仰山上跳下去,用所剩无几的修为御剑离去。   灵力彻底耗尽时,他用仅剩的一丝灵力护住逢霜,而后如断了翅的雁,从空中坠落。   这么高的高度,会摔死吧。   就当是殉情了。   北渊族人死后不入轮回,没有来世,他身为娆河雾林一脉,大约也没有来世。   正好。   温枫良醒来发现自己在明昭殿,头还有些疼,他揉着眉心,忽地忆起之前的事情。   逢霜呢?   环顾四周,屋里并没有逢霜的踪迹。   温枫良呼吸一滞,鞋袜都来不及穿,下意识跑出房间,要去找逢霜。   “醒了?”清朗的声音自前方传来,温枫良定睛一看,少年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朝他走来,“醒了就先把药喝了。”   温枫良不动,少年了然道:“我没动他,你喝完药,我带你去看他。”   “不骗我?”温枫良嗓音沙哑道。   “不骗你。”   温枫良这才接过药碗,面不改色把那碗逢霜都觉得异常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他目光灼灼看着少年。   “带路。”   温枫良昏迷了两日,为了能让逢霜身体多留几天,少年寻到一具千年寒冰髓雕成的冰棺,将逢霜放进去。   温枫良的反应不似少年想象的那般疯魔,他只是低垂着头颅,专心致志注视着逢霜脸庞。   半晌,温枫良哑声道:“前辈先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少年不疑有他,转身出门,顺手把门带上,正欲去找顾白梨时,忽觉不对,猛地撞开房门,堪堪救下意欲自尽的温枫良。   “你在做什么?”   匕首被打落,温枫良视线不离逢霜分寸,声音里含着温柔笑意:“冰棺太冷了,我去陪他。”   少年俯身拽住温枫良衣领,冷静道:“你要殉情?”   温枫良反问道:“难道你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死?”   “我做不到,”不待少年开口,温枫良说,“晏柳,你见过你的爱人在你怀里慢慢断气死去吗?一次又一次?”   他终于叫出少年的名字,前尘往事记起的不多,但也足以让他明白少年为何屡屡对他们出手相助。   他忘了他那是他的第几次重生,只记得他欣喜若狂抱住他失而复得的爱人。他的爱人表面冷冰冰的,耳根却红到滴血。   当晚,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救了个人。   是顾白梨捡进师门不久的小弟子,历练时被师兄坑了,险些命丧妖兽嘴下,关键时刻被他所救。   那梦很长很长,长到好似过了一生,他浑浑噩噩,也记不清他究竟救了那弟子多少次。   他目睹那弟子修为越来越强,从不被人待见的小弟子成为人人尊敬赞叹的一方大佬,最后力挽狂澜,救百姓于水火。   那弟子,叫晏柳。是寒明仙尊顾白梨的徒弟。   温枫良敛睫,注意力又回到冰棺之中的逢霜身上,他没再提他和晏柳的渊源,而是道:“他早知道他是要死的,你也知道。你们都瞒着我。”   他想起有一日清晨,逢霜从梦中惊醒,神色惊慌又哀伤地扑到安安床前。   逢霜看了安安许久,从柜中拿出几张洒金笺,跟他说安安还没取大名,等安安再长大些,让安安自己抓个名字。   每一页的名字都是逢霜精心挑选的,都带着逢霜对安安无法言明的爱。   “你们经常背着我讨论事情,我没多问,是想着总该给他留给个人空间,给他留点小秘密,”温枫良苦笑道,“现在想来,你们其实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死。”   “只有我傻呵呵被蒙在鼓里,信了他的话。”   温枫良跪着,隔着厚厚的冰层去看他的心上人,他忽然间怒气萦胸,拍打着冰棺,声音又凄又厉:“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啊?!”   他没有重生的机会了。   少年见状上前,生怕他伤心绝望下伤到逢霜身体,他泪流满面,一声声歇斯底里地质问,质问逢霜为何要骗他。   逢霜如何能答他。   他发了疯,不管不顾要给逢霜殉情,少年好不容易把他制住,反手一巴掌给他扇上。   少年冷声道:“你寻死觅活的时候,想过安安吗?她已经没了爹爹,你还想她没有另一个父亲吗?”   “你想让她和逢霜一样,当个孤儿?”   温枫良不作声,良久落下一滴泪来。   少年叹息道:“我该走了,今日来与你告别。温枫良,你若想安安当个孤儿,那就尽管去死,我走后也无人能阻止你。你若还念着安安是他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孩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那你就收起想殉情的念头,好好把安安养大。”   临走前,少年给温枫良一封书信,是逢霜的遗言。   “勿随,勿念,珍重己身。”   ——逢霜曾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最终交到温枫良手上的,仅有这短短八个字。   随着信笺交给温枫良的,还有一纸谁也不知道的婚书。   逢霜亲手所写,只写了逢霜名字的婚书。是少年从逢霜书房找到的。   温枫良捏着两张薄薄的纸,泣不成声。   少年走的悄无声息,谁也没惊动,嬴绮第二天推开少年房门,只见到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盘在床上熟睡。   温枫良在逢霜棺前陪了逢霜一夜,以逢霜未亡人的身份操办逢霜的后事。   后事办的极为隆重,魔界亦为此挂白三月。   温枫良要世人记住,他们的安稳,是逢霜拿性命换来的。   青羽宫处处白绫,各宗掌教宗主长老纷纷不请自来,顾白梨作为逢霜仅有的徒弟,又是现任仙尊,出面和掌教长老们打交道。   不管那些人心里怎么想,面上依旧装出一副惋惜哀痛的模样。   有人问起温枫良,顾白梨便道:“雁衡尊上悲痛欲绝,正在后院休息,诸位还是不要打扰尊上为好。”   温枫良闭着眼,不去听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话语。   若是除去冰棺表层的掩盖术法,就能瞧见逢霜一身鲜红喜服,而他旁边,躺着生机尚在,同样穿着喜服的温枫良。   青羽宫停棺三天,温枫良陪逢霜在冰棺里待了三天。他当然不会把逢霜下葬,他想日日都能见着逢霜。   可惜到第七天的时候,逢霜身体开始出现变化,轻轻一碰,那一处血肉就散作粉末,消散在空中。   温枫良不敢再碰逢霜,尝试着用灵力恢复逢霜身体,失败了。   尽管有冰棺,逢霜的身体仍然每天都在消失,温枫良眼都舍不得眨一下。他怕他一眨眼,他的阿霜就真的不在了。   不知想到什么,温枫良眼睛一亮,他握着魔气凝成的匕首,毫不犹豫在自己腕间用力一压。   鲜血立刻冒出,温枫良急不可耐将血滴在逢霜身上。上次逢霜生安安出了事,他的血有一定作用。   他目不转睛盯着滴有鲜血的肌肤,片刻后呜咽一声。   没用。   无论他做什么,都留不住逢霜这具躯壳。   冰棺空的那个晚上,温枫良跪在地上,双手握的极紧,十指掐进掌心,留下深深掐痕。   他好像又做梦了,梦到逢霜眉眼弯弯叫他随之。   逢霜说要带他去个风景很美的地方,他高兴地跟着逢霜,夜风吹的他发丝乱飞,他恍然不觉,直到一脚踏空,跌落悬崖。   -------------------- 第124章   逢安安抓周那天,那几个逢霜精挑细选寓意美好的名字她一个没抓,小姑娘爬到温枫良身旁,伸出手,抓了一把空气,好奇抓住谁的衣袖,久久不曾松开手。   她仰起脸,露出甜甜的笑容,含糊不清喊了声爹爹。   顾白梨等人面色黯淡。   温枫良顿时泪如雨下,话哽在喉咙里,半个字都说不出,最终只背过身落荒而逃。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逢安安住在青羽宫,拜顾白梨为师,由昭戚和嬴绮照顾着。   温枫良把公务全都搬到青羽宫,偶尔回魔界住一晚。   不知是不是血脉的原因,逢安安长的很慢很慢。   温枫良也不着急,喜欢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捏捏她的脸,透过她的眼睛想象小时候的逢霜。   他是见过幼年逢霜的,虽然只是在幻境里。   每次他出现在小姑娘面前,都是温柔有耐心的父亲形象,但在逢安安看不见的地方,他一遍又一遍面无表情地捅自己刀子,不把自己折腾到伤痕累累绝不罢手。   顾白梨意外撞见过,他靠坐在树下,血把衣裳污得看不清原本颜色。   见到顾白梨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慢吞吞把刀抽出来,掐诀消去衣上血色,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脸色苍白,摇摇晃晃走了。   顾白梨望着温枫良离去的背影,表情复杂,他以为温枫良当日和师尊一起躺在冰棺里已经够疯了,没想到……   这次之后,顾白梨又见到好几次,他实在忍不住叫住温枫良,后者头也没回回复他说:“他希望我活着。”   逢霜希望温枫良活着,温枫良不想活,但逢安安还小,他不能让安安像逢霜一样,从小就是孤儿,被师尊养大。   顾白梨一怔,好似想起温枫良曾一夜白头的事情,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片刻后,他道:“师尊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   温枫良笑了一声:“那他就该来我梦里亲口跟我说。”   从逢霜身体彻底消失那晚起,温枫良就再也没梦到过逢霜了。   最初一段时间,他发疯一般试过许多办法,都以失败告终。   若他自伤能换来逢霜入他梦中,倒也算一件好事。   顾白梨哑口无言,温枫良忽转过头来对顾白梨说:“此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不待顾白梨开口,温枫良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夜里顾白梨去看安安,安安被温枫良抱着,兴致勃勃要温枫良给她讲故事。   温枫良笑容温和地问安安想听什么故事,小姑娘咬着手指头想了想,说想听小鲛人的故事。   “好,”温枫良换了下姿势,让她坐的更舒服,语调柔和给小姑娘讲故事,小姑娘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的,沉浸在小鲛人和小神仙的故事里。   顾白梨见状安静离开。   小姑娘听故事听困了,趴在温枫良肩头昏昏欲睡,温枫良把她放回榻上,柔声哄了一阵,等她熟睡后才走出房间。   方才安安听到兴奋处,在他怀里手舞足蹈,白日刚弄出的伤被安安踢裂了,血浸透雪白里衣。   温枫良垂下眼睫,冷漠看着自己伤口,心想还好安安没闻到血腥味。   他坐在窗边,任由伤口裸露流血,一动不动看着手中的画卷。   画中人白衣胜雪,站在崖边,他背后是绵绵青山,叆叇白云,他眉眼微弯,眼中满是笑意。   是逢霜。   温枫良屋里挂了许多画像,每一幅都是他亲手所画,全都是逢霜。微笑的逢霜,皱眉的逢霜,哄安安的逢霜,红衣似火的逢霜,随便展开一卷,都是同一个人。   ——温枫良并不擅丹青,他想逢霜想的狠了,就作画。日复一日,画上的人从尚能入眼逐渐变的栩栩如生。   夜深了,温枫良关上窗,仔细放好画卷,很敷衍地给伤口洒上药粉,换上逢霜曾经穿过的衣服,又一夜企图梦见逢霜。   逢霜不曾表明自己喜欢什么花,温枫良回忆过往,发现逢霜总会对桃花多看几眼,于是他在青羽宫辟了块空地,种了许多桃树,浇水施肥除虫皆亲力亲为,半点不假人手。   姬崇带着请帖来请温枫良时,温枫良正在给桃树修枝。   雁衡魔尊接过喜帖打开,看到上面两个名字,道:“她父母同意了?”   姬崇挠着后脑勺点点头,耳朵通红通红的,他瞥了眼继续修枝的温枫良,不确定道:“那尊上……去不去?”   温枫良道:“去,当然去。”   逢霜不想看到魔界和修真界为敌,那温枫良就努力在壮大魔界的同时,让修真界和魔界和平相处。   一开始很难,不光修真界各掌教怀疑不信,魔界那些魔也不同意,温枫良深知这件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没想到姬崇在人间游玩,和青虹云榭一位长老的闺女看对眼了,温枫良想着他们或许是个好的突破口,就没插手这件事。   一人一魔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年之久,才终于得到女修父母同意,姬崇乐不可支,忙不迭跑来青羽宫给温枫良送喜帖。   其实就算姬崇不送喜帖,温枫良作为魔尊也是会去的。   喜宴很热闹,温枫良居主座,含笑看着一对新人,脑中不自觉忆起他和逢霜成亲的时候。   第一次逢霜穿着白衣,眉眼含霜,他被逢霜从宾客面前直接带走,没有拜堂。那天他差点被逢霜掐死。   第二次是在青羽宫,只有昭戚几人在,逢霜穿着喜服,他们拜了堂,敬了兄长。   那晚他们圆了房。   是逢霜主动的。   “尊上,属下敬您一杯。”   回忆被打断,温枫良回过神来,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道:“本座乏了,先走一步。”   欢声笑语被抛到身后,温枫良吹着夜风,又想起曾经种种。   他想起逢霜笨拙又热切地向他示好,想起逢霜千方百计想讨他欢心,想起逢霜最厌恶自己的炉鼎之身,却在知晓他想变强后主动与他双修,想起他态度稍微软一软,逢霜就喜不自胜的模样,想起逢霜甚至愿意给他生个孩子,他的心就跟被谁一寸寸撕开似的疼。   是他抱着那点自尊,明明动心了不敢承认,是他打着想救逢霜的旗号,把逢霜伤的体无完肤。   可是到最后,逢霜赴死前最放不下的也是他。   寂静无人处,魔界现任魔尊跪在草丛中,失声痛哭。   温枫良私下疯的更厉害,那身衣服下面全是各种各样未愈合的伤口。   安安有七八岁孩童的身量了,整日就像个小皮猴,闹腾到让嬴绮头疼不已。   这日,温枫良从魔界回到青羽宫,刚跨进明昭殿大门,就看到嬴绮气呼呼从里头出来。   嬴绮敷衍地对温枫良行了一礼,一个字都没说,显然是被安安气的不轻。   再往殿内看去,小姑娘眨了眨眼,脸上略有心虚,她拽着温枫良衣袖摇啊摇:“父亲。”   温枫良弯下腰,习惯性把安安抱起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你又做了什么,把赢叔叔气成这样?”   小姑娘觑觑温枫良,估摸着温枫良此时心情不错,挑了个自己觉得最轻的过错,小声道:“我把小狐狸的毛拔了。”   小狐狸是少年附身的那只,少年走后,那只狐狸就一直由嬴绮养着。嬴绮养那狐狸养的很用心,最宝贝那狐狸皮毛。   温枫良哭笑不得,板着脸训了安安几句,小姑娘低着头,像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父亲说的是,我知道错了。”   她容貌和逢霜愈发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委委屈屈注视着温枫良时,温枫良有天大的怒火都能瞬间被浇灭。   “不许撒娇。”   小姑娘哦了声,脚尖碾着地,听完温枫良絮叨,两腿一蹬从温枫良臂弯间跳下跑了。   傍晚,她闷闷不乐来找温枫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小姑娘从小就爱笑,除却在逢霜的事情上哭的比谁都凶以外,温枫良哪见过她这般沮丧,当下就有些慌神。   “安安,出什么事了?”   安安拉着他的袖子,说:“我去找赢叔叔,想跟他道歉,听到他和昭伯伯提到爹爹。”   然后小姑娘发现,她记不起她爹爹长什么样了。   逢霜死时,安安还小,顾白梨他们基本没在安安跟前提起逢霜,安安也没见过逢霜的画像。   ——逢霜的死好像成了青羽宫的一个忌讳,仿佛他们不提,逢霜就没有死,而是在闭关。   安安对逢霜的印象只剩下逢霜头发很长很黑,笑容和声音很温柔,会给她变蝴蝶,总爱穿白衣裳。   温枫良沉默几息,蹲下身摸摸小姑娘的头,缓慢说:“你爹爹他,很漂亮很漂亮,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大美人。”   牵着小姑娘往书房走,温枫良道:“你爹爹表面看着不近人情,实际上他的心比谁都软。”   画卷被展开,小姑娘目不转睛看着画中人——那是温枫良新作的画,画的是回门那日,在芷兰境满天璀璨霞光下的逢霜。   小姑娘视线舍不得从画卷上挪开分毫,缠着温枫良给她讲爹爹的事,温枫良出了好久的神,才声音沙哑道:“你爹爹,他叫逢霜,是修真界人人敬畏的仙尊,也是你师尊的师尊。”   他讲逢霜风光无限的从前,安安听得入迷,问道:“那父亲和爹爹怎么认识的呢?”   温枫良视线落到画上:“我是你爹爹的妻子,昭告修真界,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   小姑娘皱起眉头:“可是父亲和爹爹都是男子,父亲怎么能嫁给爹爹呢?”   “不对,”没等温枫良回答,小姑娘又道,“父亲和爹爹都是男子,那我是怎么来的?我是爹爹捡的吗?”   温枫良笑容愈发苦涩,他搂着安安,轻声说:“不,你是你爹爹生的。”   小姑娘睁大眼睛,温枫良放柔声音给她解释:“父亲喜欢小孩,你爹爹就找赢叔叔讨了药,吃了就有了你。”   温枫良把小姑娘抱到他腿上,看着那双和逢霜相似的眼睛,一颗心就像泡在煮沸的醋水里,又酸又疼。   小姑娘对这件事接受良好,她歪着脑袋说:“那爹爹一定很爱父亲你。”   温枫良愣住,眼眶微红,他忍着泪,柔声道:“我也很爱你爹爹。”   小姑娘环住他脖颈,脆生生说:“我也很爱爹爹。”   夜色已晚,小姑娘和温枫良挥手再见,温枫良还沉在回忆里,没看到从小姑娘袖子里掉出来的东西,他满脑子都是安安那句“那爹爹一定很爱父亲。”   等温枫良在桌底见到那东西,逢安安早避开其他人,跟着外出历练的弟子混出清岳仙宗了。   温枫良当场被气笑,收到姬崇的传音才知道,小姑娘这般行为不是一次两次了。   “胆子倒挺大,还敢往魔域跑。”   这些年魔界和修真界勉强称得上和谐共处,姬崇对温枫良忠心耿耿,温枫良并不担心小姑娘在姬崇保护下回出什么事。   但他还是决定自己去把小姑娘带回来。   流月从村落上空飞过,温枫良手腕猛地一烫,他心中一跳,缓慢降落到地面。   离他不远处有三个人。一个是魔修,修为不弱,魔修对面那人似是刚下山的小弟子,应对的颇为吃力。   第三人应该有伤在身,靠着树干,头颅低垂,散下的发丝遮住面容。   温枫良心跳无端加速,他制住那魔修,压根没听到那小弟子说了些什么。   手腕烫得犹如火灼,温枫良鬼使神差走向那人,他弯下腰,没察觉他的手在轻微颤抖。   他拂开那人面上发丝。   随后,温枫良愣在原地。   -------------------- 第125章   那人十五六岁的年龄,是温枫良做梦都想梦到的一张脸。   看清少年容貌的一刹那,温枫良犹如被人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他僵硬着身子,震惊地看着那昏迷不醒的少年。   “前辈?前辈?”   见温枫良没反应,那小弟子大着胆子戳了戳他,他回过神来:“何事?”   那小弟子摸着鼻尖说,少年中了毒,问温枫良可有解毒丹。   中毒?   温枫良看向少年,取出丹药交给小弟子,看那小弟子给少年喂下,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少年面上的黑气散了些许,小弟子如释重负对温枫良行礼道:“多谢前辈。”   “无需客气。”温枫良若无其事询问小弟子,他们是什么关系。   小弟子被宗门保护的很好,警戒心不强,三言两语就被温枫良套了话。   听到少年只是小弟子路见不平所救,并非熟人时,温枫良不动声色长舒了口气。   一道传音从远处飞来,小弟子接住,听完后为难地看了眼少年。   温枫良从他表情中猜出几分原委,缓慢道:“我是寒明仙尊的……好友,你若信得过我,便自去和你的师兄师姐们汇合。这少年,由我来照顾。”   小弟子犹豫几息,偷偷打量温枫良。温枫良气度不凡,相貌堂堂,一身正气的模样,应当和先前那魔修不是一类人。   而且温枫良腰间那枚玉佩,像是青羽宫的纹样。   师兄又是一道传音来催,小弟子只好把少年交给温枫良。   “那就麻烦前辈了。”   温枫良矜持颔首道:“你且去吧。”   手腕还在发烫,温枫良凝视着那少年,脑中不受控制浮现出一个念头。   他想信又不敢信。   有一年安安生辰,他手腕也曾发烫,小姑娘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一声声喊爹爹,而他隐约间好似闻到逢霜特有的香味。   温枫良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心想,这人是不是逢霜的转世。   可他随后又想到,北渊族人没有轮回转世的机会,这人说不定只是和逢霜长得很像罢了。   风拂过树梢,也拂过少年脸颊,少年眼睫颤了颤,看到有人站在他对面。   那人逆着光,容貌看不清楚。   忆起昏迷之前被人救下一事,少年道:“多谢仙长救命之恩。”   声音也像,温枫良怔怔地想。他说:“救你的不是我,我只给了你一颗解毒丹。”   少年弯了弯嘴角,说:“那也是该谢的。”   他手掌撑着地想站起身,奈何身上没力气,险些摔倒在地,幸而一双手及时从旁边伸来扶住他。   那人声音微哑,道:“小心些。”   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传到他欺负,却让他错觉那是一团火,浑身轻轻颤了颤。   少年抬眸,这才看清近在咫尺那张脸。   梦里那人朦胧的相貌顿时清晰起来,少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捂着头,觉得腕间有火在烧。   那火沿着他经脉烧到全身,烧到他魂魄,要把他烧成一团灰烬。   无数场景像风中的雪花一样在他眼前飞过,每个场景都有同一个人。那人或笑或怒,或走或卧,或皱眉或委屈,或流泪或恐惧,最终定格在那人笑盈盈叫他。   那人叫他:“阿霜。”   阿霜……   阿霜。   少年头疼欲裂,跟着梦中的自己喃喃道:“……随之。”   随之……是谁?   再次陷入昏迷前,他听到有人惊慌失措的声音。有熟悉的气息传来,他意识坠进黑暗,越坠越深。   形容不出那是怎样的感受,像骨头被寸寸打断又接上的痛楚,又像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酸痒,两者混合在一起,让他分不清究竟是痛还是别的。   他茫然行在雪地中。放眼四望,天地皆是白茫茫,望不见尽头。   他孤身一人,不知来路,亦不知归途。   晶莹剔透的神树忽而出现在前方,有人着青衫,长发半束,琥珀色的眼瞳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阿霜。”   他一脚踏空。   少年醒来是在深夜,屋里只燃着一根蜡烛,勉强照亮伏在他床前的人影。   “温……”   温枫良伤口疼,睡的浅,少年稍有动静他便惊醒了。烛火昏黄微弱,心上人的面容就在离他不到一臂的距离,他分不出自己是否在梦中,只知傻愣愣看着。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梦到阿霜了。   少年神智昏沉,看似睁着眼,实则脑袋一团浆糊,他下意识往里侧挪了挪,道:“你上来睡吧。”   温枫良没动,愈发坚信这是一场梦。   他注视着神情倦怠的少年,专注到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呼吸也放的很轻很轻,生怕自己呼吸声一重,这场梦就醒了。   “阿霜。”良久,犹如水上轻烟的轻叹在夜色中响起,轻声道,“是你吗?”   少年不曾作答。   他又睡过去,这次睡了一月之久。昭戚查不出原因,温枫良把他们赶出明昭殿,跪在少年床前,眸中蓄了层浅浅的水光。   温枫良一遍遍试着给少年输灵力。当初逢霜和旧天道同归于尽时,温枫良的本命法器昆吾锤因此毁了大半,这些年逢霜不在,他私底下不要命一般折腾自己,又不许昭戚给他医治,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他担心少年,也不曾注意自己外表。   故而逢霜从前尘往事里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白发如雪的温枫良,随后是温枫良那只黯淡无光的左眼。   温枫良丝毫不知掩盖外表的术法已然失效,他端着碗推开门,正要像往常那般喂少年喝药,却见逢霜半靠在床头,神情无悲无喜看向他。   “你、你醒了?”温枫良欣喜若狂,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逢霜跟前,紧张询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逢霜目光凝在他脸上没挪开,闻言摇摇头,语气平静道:“温枫良,你头发是怎么回事?”   温枫良手一松,托盘掉落在地,瓷碗摔成碎片,褐色的汤药溅到他衣上,有几滴溅在他手上,他恍若未觉,直勾勾盯着逢霜,不确定道:“阿霜?”   “是你吗?阿霜?”   逢霜垂了垂长长的睫毛,不答反问:“你头发怎么回事?”   还有你的眼睛。   话尚未出口,他就被温枫良紧紧抱住,那双环着他的胳膊在颤抖,喊他名字的声音带着哭腔。   心一下子软的不可思议,逢霜抬手回抱温枫良,哄小孩睡觉那样温柔拍着温枫良后背,他说:“嗯,是我。”   温枫良呜咽一声,埋首在他颈间,滚烫的泪水很快浸透布料,将那一块皮肤打湿。   逢霜抱着温枫良,温枫良安静落泪,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的思念。   “阿霜,我真的好想好想你。”   “嗯,我知道。”   逢霜不厌其烦,柔声回应温枫良每一句话,温枫良哭的脑袋发懵,从逢霜怀里出来时,还一抽一抽的,双手使劲攥住逢霜手臂不肯松。   逢霜被拽疼了也不说,指腹拂去温枫良面上泪水,认真对温枫良说:“这不是梦。”   温枫良哭完了,人也清醒了,不好意思低下头,暗恼他怎么在逢霜面前丢了这么大的人。   但他实在太想念逢霜了。   以前他想逢霜想到受不了的时候,就给逢霜作画,一张又一张,后来他发现这个方法渐渐没了作用,于是他开始变本加厉折腾自己。   而自我折磨时,他又会忆起他曾给逢霜的那些折辱。每当这时,他自我厌弃的情绪就达到顶峰,人也变得更疯。   若非安安还小,恐怕他早抹了脖子,跟着逢霜去了。   还好,还好,他没有做傻事,否则他跟逢霜就彻底错过了。   温枫良理智回笼,也想起逢霜问他的话,他心生慌乱,道:“药洒了,我再给你熬一碗来。”   “不急,”逢霜拉住他,让他在床沿坐下,“你的头发和眼睛是怎么回事?”   温枫良自知躲不过,老老实实道:“头发是你走的那天晚上白的,眼睛是被温朝弄瞎的。”   逢霜皱皱眉,温枫良顿了顿,道:“当年你把旧天道困在仰山后,温朝拿安安威胁我,我中了温朝一刀,刀上有毒,解毒丹把毒逼到左眼。昭戚说毒他能解,但我的眼睛治不好了。”   温枫良故作轻松耸耸肩,说:“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再说了,有术法掩饰,其他人根本看不出来。”   “倒是你,阿霜,”他支起逢霜右手,虔诚亲在逢霜手背,埋怨道,“你当年好狠的心,不仅瞒我,还骗我。”   “抱歉,”逢霜抿着嘴唇说,“我想让你活下来。”   “那你想没想过,你死了,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温枫良爬上榻,微微倾过身子,和逢霜鼻尖对鼻尖,他看着逢霜眼睛,轻而易举在逢霜眼底捕捉到后悔心疼。   “我这辈子都做不到你那么狠心。”   明白温枫良要秋后算账了,逢霜痛快认错:“是我错了,你怎样责罚我都行。”   温枫良哪舍得真罚他,无非是压着他亲了将近半炷香时间,而后心满意足把他搂紧自己怀中,叹息道:“我做梦都没想到,我竟还有和你重聚的一天。”   逢霜指腹在他腕间摩挲,坦诚道:“三缨丝能护住我一缕魂魄,让我能轮回转世。”   温枫良睁大眼睛,听逢霜说:“我怕你知晓后随我一同赴死,便没告诉你。”   他给温枫良留信时,曾想过在信中写明缘由,可思来想去,那封书信被他付之一炬。   他其实不确定自己能步入轮回。和旧天道那一战太过惨烈,到最后他几乎是以燃烧魂魄为代价,拉开昆吾锤所化的弓。   每一箭,耗费的都是他转世的机会。   身归天地那一刻,他庆幸没给温枫良留让温枫良等他的信。   他魂魄太过脆弱,在三缨丝里养了几十年,才能安全投胎。   他生来体弱多病,经常吃药,父亲因他拖累家庭为借口,和他母亲和离,母亲带着他白天给别人浆洗衣服,夜里挑灯绣些小物件去卖。   所得的银钱全都给小孩抓了药,如此过了好几年。   一日夜里,小孩母亲梦见一位仙长,醒后依仙长之言给小孩改了名字——改了青羽宫那位陨落多年的仙尊之名——逢霜。   后来,母亲被奸人所害,逢霜成了孤儿。好在邻居心善,时时照拂一二,才没让逢霜沦为乞儿。   再后来,村落被魔修所屠,逢霜当日在山中捕猎,堪堪躲过一劫,收敛完村民们的尸身,逢霜萌生到清岳仙宗拜师的想法。   他在途中遇到一魔修,那小弟子相救,又机缘巧合遇到温枫良。   温枫良久久不语,沉默抱紧逢霜,他想逢霜上辈子斩妖除魔心系百姓,更是为了百姓甘愿舍弃性命,这一世居然连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都没有。   “安安两岁生辰那日,一直在叫爹爹,那时候……你魂魄可在青羽宫?”   逢霜仔细想了想:“我不记得了。”   他养魂那段时间的记忆非常模糊。   见他面有倦色,温枫良给他掖了掖被子,不再多问:“你先休息会儿,等你醒了,我再给你说安安的事。”   逢霜嗯了声。   怀中人呼吸慢慢平稳悠长,温枫良抚摸着逢霜柔顺的长发,没忍住在逢霜唇畔吻了吻,恋恋不舍松开逢霜,到偏殿冲了几桶凉水。   逢霜身体还弱着,温枫良再想要也不敢碰逢霜,最多只借了逢霜的手,还要拿清水胰子亲自给逢霜清洗干净。   “安安她啊,调皮的很,不知随了谁,嬴绮常常被她气的火冒三丈,又不敢责罚她。她倒是怕顾白梨,顾白梨脸一板,她就装的比谁都乖巧。”   逢霜弯唇,温枫良也跟着笑。   “小姑娘胆子也很大,敢瞒着我们悄悄往魔界跑,还杀了好些魔兽。诺,这就是她送给我 ‘礼物’。”   温枫良掌心躺着十来颗洁白的珠子:“不知道她从哪儿看到的,说是长生魔蜥的脊骨磨成珠,能给别人带来好运。”   他把一部分珠子交到逢霜手中,说:“这几颗,是安安给你的。她说她最喜欢她爹爹了,所以要把最好看的留给爹爹。”   逢霜一怔,这几颗珠子颗颗都磨的圆润饱满,看得出费了很大的心思。   温枫良从乾坤袋掏出什么东西,套到他手腕,他定睛看去,每颗珠子颜色都不一样,其中就有一颗长生魔蜥的脊骨珠。   这些珠子都有给佩戴者带来好运或者保平安的寓意,温枫良欣赏着逢霜戴上他亲自做成的手串,道:“我把它练成了法器,里头有我一半心头血,你千万不能弄丢了。”   “温枫良,过来。”   温枫良依言上前,在逢霜的示意下微微弯腰。   一只手遮住他右眼,视线立刻变得漆黑,没急着拉开逢霜的手,温枫良略有疑惑道:“阿霜?”   一个吻轻柔落在他左眼,逢霜含笑道:“嗯,我在。”   “温枫良,你愿不愿意和我重新成亲?”   呼吸一滞,温枫良说:“我求之不得。”   昭戚终于答应季明元那天,逢霜和温枫良重新拜了堂,成了亲,这场婚礼办的格外盛大,修真界仙界魔界都收到了请柬。   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相拥,逢霜微仰起头,任由温枫良吻上他嘴唇。   喜宴结束后,温枫良回到喜房,同逢霜饮了合卺酒。他趁着新婚夜逢霜神智涣散之时,哄骗逢霜与他合了契。   这一世逢霜并无修道的天赋,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死后也再无转世的可能,温枫良对此并不强求。   魔界日益强大,同修真界关系尚可,新一任魔尊他亦挑好人选。   安安成了大姑娘,有顾白梨嬴绮姬崇等人护着,那半身魔族血脉也被他想办法洗去,往后前途定然是一片光明。   他可以安心随逢霜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