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野田黄雀行   作者:猫教授   简介:面冷心热臭脸受x恶趣味多重身份攻   云无渡X白玦(玉无影)   云无渡复活了,他发誓要把上辈子害死他的人通通杀了,就算成为修真界大反派也无所谓。   但目前,他要先照顾一狗一小孩,还要和“先太子”结婚。   昏暗的墓穴里。   棺材里的“先太子”笑眯眯地睁开眼:   “哟,太子妃早上好。我们俩要不要合作?你干翻修真界,我统治修真界,夫妻搭配干活不累。”   云无渡:神经。   先太子:“真的不考虑一下吗?你是大反派,我也是大反派,我们一起干翻修真界。”   可等两人联手杀翻修真界之后,一把剑却贯穿了云无渡的胸膛。   “真不巧,这里只需要一个反派。”   1. 1V1   2.攻伪装超多,但不包括狗   3.攻受设定都是反派,不是大好人嘛,虽然不是无缘无故嘎嘎杀人,但如果感到不适的,请及时撤退。   4.前期感情线不明显,主要走剧情   5.感谢所有点击的朋友   Tag列表:美强惨、仙侠、强强、破镜重圆、HE、剧情、相爱相杀、年上、救赎、群像 第1章 世事一场大梦   云无渡死了。   曾经意气风发,人称修真界奇才的少年,一朝得知自己灭族仇人是修真界一众仙君道君。   昔日鲜衣怒马少年郎,叛出师门,摇身一变,成为遇神杀神的罗刹鬼。   到最后,被修真界九十仙君围堵七天七夜,由他师尊亲手,诛杀于赤牙山。   “你太让我失望了,无渡。”   一片杂乱不堪的风声里,一道清冷的女声突兀地贯穿云无渡的脑海,云无渡的心,猛地痛得骤缩。   这是他的师尊。   养他,育他,教他,爱他,护他,却亲手杀了他的师尊。   师尊持剑朝他走来,接下来……   一道红光闪过,云无渡感到脖颈一疼,记忆里被剑刃割开的喉咙一热,仿佛再次鲜血淋漓。   “师尊!不要杀我!”   云无渡一跃而起,发觉自己身前站着一个人,五指成爪,如虎般钳住对方的喉咙,一个扭身,将对方压在身下。   “咳……咳……”身下的人蜷缩成一团,一双眼睛从乱糟糟的发缝里露出来,怯生生地望向云无渡。   这是个普通小孩,没有修炼过的痕迹,瘦骨嶙峋,一身臭气,简直跟一个乞丐一样。   云无渡虽然大杀修真界,臭名昭著,但做人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从小被教导的第一条铁训就是——剑锋所向,不指凡人。他杀人,只为了报仇。   云无渡神经微微放松,但下一秒猛地噎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身下那个小乞丐被喷了一脸血沫,吓得瞪大了眼睛叫起来:“啊!啊!啊!”   他急促地掏出一块布,伸手擦拭云无渡的嘴角。   “滚开!”云无渡一手捂住喷血的嘴,一手挥开小乞丐的手。   他死了。   云无渡心里有数,赤牙山围剿之战,自己筋脉全断,再加上师尊一剑,绝无生还机会。   可凭什么!他大仇未报,凭什么就死了!那些伪君子却还活得好好的!   云无渡直起腰,正要下床,一股血从他额头流了下来,盖过他的视线。头疼,骨头疼,全身都疼。   “别走!”小乞丐拉住他,急忙说,“你从山上摔下来,要死的。”   “滚!”   云无渡从床上摔下来,勉强起身,但眼前一黑,他噗通一下摔在地上,失血过多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他突然发现,这不是他的身体,这具身子纤弱无力,手指纤柔,一看就没吃过苦,也不曾修炼法诀。   这么一想,这个身体从山上摔下来死了,他才凑巧进去。   云无渡跪在地上喘着粗气,血液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常理来说,他都死了,根本不可能发生灵魂互换这种事情——一定是有人从中做了什么。   可会是谁?   云无渡审视的目光落在小乞丐身上,他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拿着一块布凑近云无渡:“擦。血。”   血液糊住了云无渡的右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小乞丐,手指犹豫地掐着杀诀。   虽然他元气大伤,但要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子只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小乞丐见他一直不动,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把布轻轻摁在他额头上。   他动作很轻,摁在伤口上,有点痒,有点麻。   云无渡卸掉了力气,慢慢坐到地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有必要,一再世就出手杀人,太高调了。   “现在是哪一年?”   见云无渡不再抗拒,小乞丐的眼睛亮亮的,把他扶上床:“啊?好像……弘辉二年。”   弘辉二年,云无渡没听过这个年号。   “离庆新十八年多久了?”   小乞丐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五年。”   五年。   云无渡心神剧震。他是庆新十八年初春被围剿上山,距今已有五年。   五年,无人知他怀着多深的不甘,多深的怨恨,死不瞑目;五年,足够物是人非事事休,沧海桑田了;五年,他死后五年,那些伪君子好端端地活过了五年!   凭什么!   老天是何其不公!   那些衣冠禽兽活得好好的,美名远扬,阖家欢乐,偏偏他要家破人亡,无处申冤!   那九十个仙君,他在临死前杀了三十八个,还剩下五十二!   他必要杀回稷山,要那些人血债血偿!他要真相大白天下!他倒要看看道貌岸然的修真界是怎样污秽的存在!   猛地得知自己死了五年的消息,云无渡偏头又吐出几口血沫,小乞丐叫起来,用手捂住云无渡的嘴巴:“你不要再说话啦!”   云无渡甩开小乞丐的手,哑声说:“我知道了。”   如今自己原身已死,想要报仇雪恨,唯一的办法就是留在这具身体里,蛰伏潜藏,待他日再回修真界,一报血海深仇,让修真界血债血还!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自己的现况,他没有任何关于原身的记忆,这回魂是真重生还是假夺舍?是修真界蓄谋已久还是误打误撞?十分重要,他得弄清楚。   云无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小乞丐悄悄给他擦拭了一下脸,然后悄悄离开了。   云无渡等他一走,又睁开眼睛,这是一间简陋的竹屋,墙角破了一个洞,阳光肆意地泼洒进来。   就在云无渡思索的时候,门口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又闭上了眼睛,结果脸上传来被舔舐的热感,他一下子睁开眼睛,是一只黑色大狗,正伸着舌头舔他的脸。   “啊!小黑小黑!”小乞丐一进屋就吓得大叫,黑狗见小乞丐回来,摇头晃脑地扑过去。   “小黑小黑!”小乞丐蹲下去使劲撸了一把狗头,黑狗和他打闹完,绕到云无渡床边拱着鼻子嗅。   “小黑!这是……”小乞丐突然卡住,犹豫地转过头看向云无渡,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呢。   “云屿。”   小乞丐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我叫阿瑾。”   “云屿,就是小黑在山下找到你的。”阿瑾趴到床边,看着他,黑黢黢的眼珠子和那条黑狗一样,湿漉漉的,看起来无辜又天真,话里纯然是担忧,“你是不是想回家呀?等你好点了,小黑和你一起找家好不好。”   听他哄孩子一样的语气,云无渡感到些许疲惫,只好默不作声。   他哪里还有家,他,就是被敬爱的师尊杀死的。   普天之大,再也无他容身之处了。   云无渡便和阿瑾、小黑一起住了下来,他们住在山崖之下,人迹罕至,家里只有一张竹床,阿瑾让给了云无渡,自己则抱着黑狗,一人一狗,蜷缩在床下睡觉。   阿瑾是个很好的伙伴,年纪虽然不大,干活却很利落,云无渡卧病在床,阿瑾照顾得十分周到,随叫随到。   即使云无渡总是不开口说话,阿瑾也不会怎么样,偶尔只是看着他,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云无渡。   这种目光让人厌烦。   如果他知道自己救了一个混世大魔王,如果知道我不日就要去杀人,他还会救我吗?   云无渡想。   他为什么要救我?傻,呆,笨,没有警惕心,明明穷得要死,还敢来救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   阿瑾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云无渡闭上了眼睛,果然,那种傻得天真的眼神让人很不爽啊……但也……很难讨厌。   “云屿。”   云无渡渐渐能下床了,正在床上打坐,阿瑾从屋外进来,抱着一捆干柴,“我去镇上换一点药。”   “不必了。”云无渡依旧不喜和他多说话,因为没有必要,很快他就要离开了。   阿瑾笑了笑,几天相处下来,他已经牢牢掌握云无渡的脾气了:“我先走啦!小黑陪你!”   云无渡不理会他,阿瑾便悄悄走了。云无渡运行几周天,忽然听见外面黑狗狂吠,皱了皱眉,抬头一看,天色都黑了。   以往这个时候,阿瑾早该回来了才对。   云无渡走出竹屋,发现屋外里站着几个黑衣侍卫,黑狗被他们拿棍钳制在地,正呜咽低声咆哮。   云无渡心里转瞬无数念头,难道是修真人追过来了?不对,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难道是……阿瑾?   “放开它。”   棍棒松开,黑狗跑到云无渡身后,低声呼啸。   “云开,本殿下可算找到你了。”侍卫拱卫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容貌姝丽秾艳,一身绫罗绸缎环佩叮当,富贵非常。   云无渡皱眉冷声道:“你是谁?”   “你问本殿下是谁?”   这位皇子勃然大怒,“你以为你被父皇赐婚就能踩在本殿下头上吗?我告诉你,本殿下仉端,不是那个小小丞相之子能欺负的!”   云无渡懒得理会他:“你们找错人了。”   “找的就是你!云开!快跟本殿下回去成亲!只要你跟本殿下乖乖回去了,说不定本殿下还能替你求情。”仉端趾高气扬道。   云无渡心中厌恶,眼看着夜色越发深沉,阿瑾却还未回来,只能速战速决了。   云无渡四下看了看,拿过倚在墙上的竹竿,冷声道:“既然你们不走,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仉端气得大叫:“敬酒不吃吃罚酒!都给我上!”   一众侍卫一拥而上,云无渡拿着竹竿猛地一抖,不消一两下,那些侍卫全倒在地上哎呦惨叫。   仉端看看地上的侍卫,又看看云无渡,结结巴巴道:“喂,你什么时候这么厉害?”   “走不走?”   “七殿下快走!”侍卫忍痛爬起来,护着仉端离开,仉端还大声叫嚣着:“云开你给我小心着点!本殿下好说话,其他人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云无渡掂量竹竿的重量,突然抛掷出去,“呲——”的一下,听见仉端惨叫一声,侍卫远去的声音再度加快。   夜色真正沉了下来,阿瑾还是没回来,黑狗绕着云无渡的脚边,急得团团转。   云无渡进屋拿了一块布头,慢慢折了起来。其实他皮肉伤好得差不多了,没必要再留下来了,再留着也只是给阿瑾添麻烦而已,比如今天这样。   一只布千纸鹤在他手下成型,软趴趴的翅膀,斑驳的痕迹像花纹一般。云无渡知道阿瑾拿着这块布洗了很多遍,但是血迹太难清洗了,如今还是留着云无渡的痕迹。   云无渡掐诀用了一招“千里寻鹤”,小千纸鹤周身发出荧光,缓缓飞了起来。   黑狗瞪大了眼睛,愣了片刻,猛地朝千纸鹤扑过去,扑了个空。   云无渡揪住它的后颈:“在家待着,等他回来。” 第2章 相见欢1   小千纸鹤跟踪阿瑾的气息,一路飞过山谷、悬崖,来到镇上,飞入【合欢院】。   看着门口环肥燕瘦莺莺燕燕的女子,云无渡脸色凝重,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店家,一个孩子能自己到这种地方?   随后,他悄声潜入了合欢院。   此时正值夜深,合欢院内莺歌燕舞热闹非凡,云无渡越过了热闹的前厅,直往静悄悄的后院去。   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青楼一般格局。   云无渡前世是青楼常客——他不是自己消费,而是去打砸抓人的。几年下来,熟能生巧,闭着眼都能摸清青楼建筑布局。   只是结果不如人意,后院冷冷清清,只有打杂的小龟奴和小妓,打着哈欠在那调笑。   “爷~”云无渡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冷静转过身,看见浓妆艳抹的老鸨朝他走来,露出一脸诧异,“这是云家大公子啊?”   云无渡冷着脸微微颔首。   老鸨眼神透着稀奇,但还是笑道:“云公子不是要成亲了么?哎呀,莫不是开窍了?要不要陈妈妈带着公子逛吃逛吃?”   为了不打草惊蛇,云无渡只得订了间包厢,婉拒了老鸨的热情推荐,等她退下之后,他又悄摸溜了出来,千纸鹤盘旋在走廊上,带着他往前走。   青楼内灯光暧昧,前厅台上有舞妓在旋歌跳舞,嫖客大声喝彩,走廊许多男女倚栏听曲,也就无人注意一只小小千纸鹤。   云无渡借着掩护,在一间间包厢外停留。   “胡闹!”   “那味丹药究竟还缺什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以为云无渡那颗【方生方死药】那么容易做出来?”   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云无渡动作一顿,发现是从某间紧闭门窗的厢房传来,于是悄无声息贴了上去,戳开一个眼孔,仔细听里面的交谈。   一道年轻些的声音抱怨道:“为什么做不出来?整整五年了,练废了500缸丹药,还要练多久?”   云无渡看见房内两个人,年轻些的高冠博带一表人才,可神情焦急气愤,显得狰狞,正在屋内踱步。年老些的稳坐在桌边,背朝门口,手里捧着一盒丹药细看。   云无渡眼神越发幽暗,这两个人他认识:常旭君,驳运道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52仙君里就属这两人追杀他杀得最下作。   如今,他们在明,云无渡在暗,云无渡并不打算太早暴露自己。他要隐姓埋名,在自己恢复最巅峰之前,悄悄潜入修真界,再一举撕开他们的伪装,一雪深仇大恨。   随即听见驳运道君严肃呵斥:“这样一颗起死回生、不生不死的丹药,上下两千年也才出了一颗!我们哪有那么容易做出来。”   什么丹药?   他怎么不知道。   “呸。”常旭君咒骂道,“我知道,要我说,当初就不应该抢云无渡的四肢,脑袋抢不到,高低也要副肝肺!”   “嘭。”云无渡捏裂了窗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尤其是云无渡刚刚得知,对方不仅杀了他,还在他死后分尸而庆,这叫他如何不恨!   “谁!”   云无渡立即闪身躲进隔壁厢房,阖上房门,一进屋直奔窗户而去。   他现在身体孱弱,身份不容暴露,必然不是两个修真者的对手。   当务之急,先行告退。   可他低估了对方的警惕之心,刚一推开窗,常旭君的佩剑闪着寒光破空而来。   云无渡一个纵身避开,迟了一秒,脸颊划破一道血口子,鲜血潺潺淌了下来。   不等他喘息片刻,飞剑御空而动,猛地转了个弯,直直朝着云无渡刺过来。   常旭君竟然是不打算露面,要直接杀了他的性命!好恶毒的人,还好意思说什么正派君子!   云无渡抄起椅子砸向飞剑,两物接触的一瞬间,椅子被剑气撞得四分五裂,飞剑下一秒朝着云无渡继续刺来。   云无渡也没有妄想凭借椅子阻止修真者的飞剑,他只是要争取一刹的工夫,以及得到新武器。   “【万物如使,听我号令。去!】”云无渡咬破手指,鲜血地上一弹,并指掐了一个“御剑诀”。   “御剑御剑”,如果法诀练得炉火纯青,就是蚂蚁也御得。   满地狼藉的椅子碎片嗡嗡嗡作响,猛地飞到空中,与常旭君的佩剑缠斗起来。   只是云无渡这具身体没经过修炼,支撑不了太久法术,就这短短一会儿,云无渡就觉得头晕目眩。   云无渡想着速战速决,将手咬出鲜血,往空中一撒,低声念诀,缓缓伸手握住了常旭君的佩剑。   佩剑在他手里嗡嗡振动,云无渡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但他咬着牙,在剑身上沾血画下一行镇定符。   这符还是他三师兄研究出来的“擒拿诀”,三师兄喜欢戏弄美人,总是用这招“擒拿诀”偷美人的物什,一招一个准,以前云无渡觉得好玩,也学了下来,没想到这就用上了。   佩剑蓦然安静。   云无渡皱着眉,将破口的手指往嘴上一抹,抿了抿止血,然后把常旭君的佩剑扔地上。此地不宜久留,常旭君很快就会发现佩剑失去控制,他得立刻离开——   “呲——”就在他起身的时候,背后一柄佩剑刺穿云无渡的肩膀。   “噗。”   一口血喷了出来,云无渡跪在地上,反手抓住剑身,和继续刺进身体的佩剑做反抗,一寸一寸往外拔。   是他避得不够快,幸好躲开了心脏位子。咬着牙,云无渡在心里暗骂自己放松了警惕。   鲜血一股一股涌出来,衣衫浸透了血液,原先釉蓝合欢色的衣衫颜色变得深褐,云无渡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   这把剑一定是驳运道人那老贼的,老不死的素来喜欢出黑手,上次也扎了他一剑。   新仇旧恨——云无渡咬着牙,浑身发颤——等他活过来,一并结算罢了!   就在他发狠的时候,背后突然挨了一脚。全身气力都集中在手上的云无渡瞬间失去平衡,噗通一下倒在地上。   云无渡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是因为摔倒这丢脸的事情,而是因为他居然没有发觉有人跟在他身后!   这比被驳运老贼偷袭还让他害怕。   如果背后这人想杀他,自己怕是绝无还手之力!   背后的脚依旧踩在云无渡背上,微微加重了点力气,云无渡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来。   “可怜。”   身后人发出一声温柔怜悯的叹息。   “有本事……跟我正面对决,趁人之危算什么本事!”云无渡气得眼眶发热。   “我喜欢看跳舞。”身后人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得神经兮兮,可偏偏对方语气十分认真。   “哈?”   “你跳得很好,但是……未免太邋遢了点。弄脏屋子,我是要赔钱的。”   云无渡倍感耻辱,强撑着要从地上爬起来。   什么意思!   说他是小丑跳梁么!看他笑话?   “所以我很不高兴。”身后人猛地加重脚力,云无渡被踩回地板上,身后人猛地抓住剑柄,拔剑而出。   血珠在空中飞溅,佩剑嗡嗡震响,云无渡吃痛但是不愿意露怯,咬着牙没吭声,滚烫的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下一秒,身后人抓着剑猛地往前一掷。   “嘭!”的一下,佩剑击破墙壁,“铮”的一声,扎在对面厢房驳运道人脚边。   灰尘散去,驳运道人和常旭君面色铁青,戒备地从那个破洞看过来。   云无渡被他这动静惊了一跳,刚要爬起来,身后人掏出一枚瓷瓶,手一抖,大量药粉撒在云无渡伤口上。   云无渡疼得眼前发黑。身后人随手把瓷瓶一丢,弯腰一把将他抄在怀里,一手按着他的伤口处,一手抓起地上的常旭君佩剑。   “不知道友此是何意,是我等打扰了么——”   不愧是老狐狸,驳运道人率先反应过来,起身行礼,脸上带笑,就算是云无渡也找不到任何茬。   “对啊。”抱着云无渡的那人一本正经说,“我正在翻云覆雨,红被翻浪,一度春宵,你们突然把我被子挑飞了,还把我的有情郎伤成这样!”   “……”驳运道人。   “你们要怎么赔我?”   驳运道人:“道友预备如何?”驳运道人往他怀里的云无渡看了一眼,“若是死了,赔给道友十个如何?”   “先说好,不要你们两个这样的,有老人味,皮松。还有,”他顿了一秒,看向常旭君,“……丑。”   驳运道人:……   如此气人的人,云无渡忍痛看了过去,对方披了一件群青的外袍,戴着一串青金石,云无渡只看见一个白皙圆润的下巴。   “跟他客气什么!”   常旭君脸黑得跟锅底似的,面如罗刹,哪还有往日在修真界光风霁月的模样,“废话少说,既然你听见了不该听见的,那就别想再走出这里——”   青衣人轻轻一掷,“铮”的一声,一把寒光破空而去,常旭君脸色大变,掐诀形成防护罩,但下一秒,他的佩剑笔直地扎破了他的衣袖。   常旭君如丧考妣,他居然被他自己的剑差点刺伤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常旭君好歹也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当即意识到青衣人修为高深,不好撕破脸皮,脸色变换几轮,不情不愿地问:“得罪了,敢问道友尊姓大名。”   “光源派,玉无影。”   “是你!”常旭君再度表情管理失败。   “住口!”驳运道人呵斥常旭君。   常旭君面色有忿忿不平,但还是闭嘴退下来,驳运道人继续道,“既然都是同教中人,想来是有些误会了。还请玉无影道友见谅,我们这就离开。”   眼看驳运道人和常旭君就要离开,玉无影突然出声:“等等。”   驳运道人大概没料到自己主动给台阶,还有人敢不下的,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云无渡看见常旭君都在偷偷掏本命法宝了。   玉无影道:“给我换间房间。”   他十分认真:“比现在这间大。”   “……请。”常旭君胸口剧烈起伏两下,忍着气叫上来老鸨。   老鸨一见这惨烈的场面,差点心梗没喘上来气,还是常旭君一脸不耐烦地扔给她一个荷包,老鸨瞅了一眼,满血复活,热情洋溢地带着五人去看了新房间。   更大,更华丽!   玉无影戴上了兜帽,云无渡依旧没看清他的模样。   他肉眼可见的满意,常旭君和驳运道人再度行礼道别:“既然如此,玉无影道友,我们就此别过。”   常旭君和驳运道人一转身。   “你们忘了,你们还欠我十个人——”玉无影杵在门口,笑道。   那两人尚未回过头,云无渡就看见玉无影出手,快如闪电,仿佛幻影,手起头落地,“嘭”“嘭”两声,常旭君和驳运道人的脑袋就落在了地上。   “就欠八人了。”   两人眼睛还怒睁着,鲜血喷到屋顶上,整个走廊都是血,老鸨避无可避,满头满脸都是热血,捂着胸脯尖叫起来。   “你害怕?”玉无影歉意地看向老鸨,语气里满是“不好意思,忘记你的存在了”,然后平静地说,“你也杀了。”   老鸨的声音戛然而止。   地上聚集了三颗脑袋。   玉无影十分满意:“这就不害怕了吧。”   云无渡:……   他都蒙了,他死了五年,这个世界变化这么大吗?现在人都这样吗?他是不是和这个时代脱轨了?   “你害怕吗?”玉无影低下头,温声问云无渡。   “……”云无渡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声音这么温柔,但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突然发疯啊!   他似乎……应该打不过对方。   “主上。”   就在云无渡沉默的时候,走廊上突然跪了一地的黑衣人,悄无声息,跪在最前边的黑衣人几乎匍匐在血泊里,恭敬道,   “这两人确实是常旭君和驳运道人,甘州失踪的五十个儿童和三十八个妇人都已找到。还有七十八具尸首,属下会将其遣返归家。该青楼内参与此事的不过十人,皆已控制,名单在此。另,这一箱子是二人炼制的丹药,如主上所言,确实是用人肉入药。”   “哦。”斗玉无影放下云无渡——是那种突如其来撒开手的“放下”,云无渡一时不察,五体投地,狠狠砸在血泊里。   “属下已拟了公告,公示人间和修真界。”   黑衣下属低着头,捧起一颗骷髅头骨和白面面具,玉无影慢条斯理接过来,解下兜帽,将面具、骷髅头往头上一戴,满意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声音带笑:“那就将这两人枭首示众,送回他们门派——送回床上,记得盖好被子哦,天气还冷着呢,别着凉了。去吧。”   “喏。”   玉无影重新戴上兜帽,踩过一汪血泊走了。   一走廊的黑衣人纷纷行动起来,有的去敲门把嫖客妓女叫起来,有的把尸体拖了下去,有的拎起云无渡晃了晃:“你死了吗?”   “……没有。”云无渡艰涩地说,望着玉无影离去的身影,真是个喜怒无常行事莫测的人。   “哦。”黑衣人说完,把他拎到一边,不理会了。   这门派都是群神经病。   云无渡喘着粗气,费力地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血泊里还放着常旭君和驳运道人的两把佩剑,人死剑毁,如今这两个人都死了,这两把剑也就没了主人,云无渡急需法器护身,摇摇晃晃走过去,捡了起来。   合欢楼里都是黑衣人,云无渡一边歇息,一边仔细观察,发现他们都佩戴着一枚黑色的玉佩,行事干净利落,不像人间执法机关,倒像修真界宗派的手法。   仔细一想,刚刚那玉无影也自我介绍过“他来自源光派”。   只是,这源光派是什么?上辈子他死前可没听说过这个门派,难道是新生门派?   处事如此干净利落,连常旭君和驳运道人都敢这么草率出手,他俩可是大宗派的掌权者。这个“玉无影”不是家大势大,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云无渡在心里叹了口气,也罢,他现在自身都难保,还去操心别人干什么。   捡了两把剑,云无渡反身去找阿瑾。路上遇到一个无所事事假装忙碌的黑衣人,对方吓了一跳,好心给云无渡指路。   云无渡按照他说的下到地牢,发现地牢关了许多孩子女子。   云无渡一眼瞟过去就看见阿瑾缩在最里边,靠着墙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怕是吓坏了。云无渡拔出剑,轻轻一挥,锁断门开。   “云屿!”阿瑾先是吓得一哆嗦,回过头看见云无渡,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身子吓得发抖,“你好啦?”   “我好了。”云无渡微微喘息,支着剑减轻负担。阿瑾急忙松开他,担忧道:“云屿,你身上都是血。”   “不是我的血。”云无渡避开话题道,“走吧。”   “喂!别走别走!云开!快救本殿下!”   旁边传来嘶哑的喊叫,云无渡转头一看,那位皇子仉端也在牢笼里,脸涨得通红,堂堂皇子被五花大绑,脏兮兮的。   云无渡懒得搭理他,仉端虚张声势地喊:“你还不快把我放了!都怪你!要不是你打伤我的侍卫,我才不会被人打晕!”   叽叽喳喳吵得要死,云无渡将剑递给阿瑾,要他去把锁砸开,把这些人都放了。   仉端吓得浑身发抖,他堂堂皇子,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惊吓,一出牢笼就跑到云无渡旁边,惊讶地看着他一身狼狈,又看了看他手里两把剑,眼睛里的崇拜藏都藏不住。   “走吧。”云无渡转身要走。   仉端别别扭扭,一脸想靠近但又矜持的样子,一见云无渡要走,赶忙追上来:“云……云公子,抓我的是谁?”   “一些不长眼的人。”听刚刚黑衣人汇报的,云无渡猜测是常旭君他们抓小孩子入药。   “我叫父皇把他们都杀了!”   云无渡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捂着伤口往外走,那个斗篷人的药粉十分厉害,如今已经不流血了,只是痛得厉害,急需包扎。   为了不吓到人,云无渡捡了件外袍披在身上,三人出了门,街上还热闹着,黑狗等在一边,一见阿瑾就摇头晃脑开心地摇尾巴,阿瑾也热情地抱紧黑狗。   云无渡垂眸思索,自己要往哪里去。   “云屿,我们回家吧。”阿瑾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他手上还沾着血,又黏又脏。   “回家?回什么家?”仉端大叫起来,“你知道他是谁吗?”   阿瑾睁大眼睛,看向云无渡:“是谁?”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他可是云家大公子!我大宗朝第一位太子妃。”仉端恨铁不成钢道,“云开!你知道你半个月前逃婚,陛下派了多少人追查你的下落吗?”   “多少?”   仉端噎了一下:“你别管多少,今天是本殿下来找你,本殿下人美心善才不跟你计较,但他们可是都知道你住在哪里了,你们逃不了了!等明天大婚你还不回去,就要轮到其他人来找你回去。他们可不像我那么好说话!”   阿瑾紧张地捏住云无渡的手。云无渡轻轻抚开他的手,道:“我和你回去。”   他低头看着阿瑾:“你回去罢。多谢你救我,以后有缘再见。” 第3章 相见欢2   云无渡本不想管原身的事情,但仔细一想,一来这具身体不是他的,不管这个婚如何,他总不能鸠占鹊巢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总要回去看望一下父母,到时候该走走、该报恩报恩。   二来,他重伤在身,需要静养调息,如果家里和睦,他可以多修养几天。   三来,不便继续将阿瑾牵扯进来了……   于是他便和仉端回去了,一路上仉端又端又兴奋,一边要端着皇子的架子,一边又叽叽喳喳把什么都说了:“真不知道你跑什么,虽然太子是死了,但你只要你嫁过去,你就是我们大宗朝最最……第二尊贵的人了。就连本殿下都要尊称你一句皇伯呢。”   云无渡并不在意什么“皇伯”,反正他只是回去云府看看是什么情况,如果情况危急,他转身就往山里走去。   见云无渡始终没反应,仉端热切地表示要摸一摸这两把剑,云无渡十分冷酷地忽视了他。   两人刚站到云府门口,门口一堆仆从一见仉端,鬼哭狼嚎地迎上来。   云无渡还看见了两个衣着华贵的男女,一看就知道是当家人——也就是这具身子的父母了,一个是他爹云天赐,一个是正房何碧。   仉端被恭恭敬敬地请进去伺候了,云天赐望着七皇子的背影,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微弯腰姿态。   就当云无渡以为自己也能享受“皇家待遇”的时候,云天赐猛地一个转身挥臂。   一个狠厉浑厚的巴掌落到云无渡脸上,把他狠狠甩到地上,云无渡嘴一张,喷出一口血沫。   云天赐恍若未视,神色蓦然变得阴冷,硬邦邦道:“都瞎了?还不快把公子押进去!”   “是!”   云无渡甩开一众仆从的束缚,忍耐着杀心,自己跟在云天赐身后。一到祠堂,云天赐大喊了一声:“跪下!”   云无渡冷冰冰抬眼看着云天赐。   云天赐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傻儿子,忽然觉得脊背生出了寒意。   “是。”   管家拿着戒棍,熟练地要往云无渡后腿窝敲下去。   他家大公子出身妾室,从小就是个犟种,惹老爷生气家法伺候,都不晓得下跪求饶,总是要管家出手狠狠打上一次才能噗通跪地。每次管家想着“吃一堑长一智”,只要打得够疼,傻子公子总能记得要跪的——然而至今十几年,每一次都需要他出马,事实证明他家公子就是个纯纯的大傻逼!   管家在心里叹气,手上一点也不留情地狠狠打了下去,然后……戒棍被云无渡一脚踩住。   “诶?”管家懵逼抬头。   云无渡往后一踢,正中管家眼窝。“噗通”一下,管家瘫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嗷嗷惨叫起来。   云天赐猛地一拍扶手,被自己傻子儿子的反应吓得大吼:“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云无渡冷漠地瞥一眼管家被拖下去的身影,把注意力放在自己面前的“亲人”身上——他爹,他娘。   哦,他便宜爹,他便宜娘。   他的注视太过冷漠狠戾。不同人的眼神差别是非常明显的。   云天赐和云无渡眼神甫一相对,云天赐额头冒出了细汗,眼睛发直,慢慢坐了下去。   “竖子!你还不快点跪下去!你这是什么打扮?你去杀猪场被当成猪杀了吗?”旁边的何碧明显搞不清楚状态,还在咋咋呼呼地大惊小怪。   没人理她。   何碧转脸对云天赐叫道:“老爷!你看这孩子!”   云无渡心里很不爽,心想破罐子破摔,反正他爹都认出来自己不是他儿子了,干脆不装了。   可不装了的话,他们会宣扬出去的吧?   果然,干脆都杀了!   “果然……”云天赐魂不守舍道。   云无渡眼神一凌,他虽然受了重伤,但要杀两个普通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相公!你在听我讲话吗?你说话啊!”   “闭嘴,夫人,你下去吧。福耀,把你母亲带下去。”   “是。”门外转进来一个少年,长得和云天赐很像,眉眼瞧着就聪明,不由分说将搞不清楚状况的何碧带了下去。   祠堂就剩下父子二人,云天赐叫奴仆上了茶水。   云无渡手指微微一动,就听见云天赐眼神古怪地看着他:“你娘说的对,咱家是会遭报应的。”   云无渡倒要看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云天赐语气唏嘘:“当年我还未娶你母亲时,你娘和我也算两小无猜,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当时出生,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有多开心。”   云无渡垂眸,肩膀和脸上的伤火辣辣的疼,他这便宜爹说得再好听,做出来的事还真是难看。   云天赐亲自倒给云无渡一杯茶,拉着他坐下,语带回忆:   “是爹心急了。当年,你两岁时还不能走路说话,身子十分弱,大夫都说活不过过年。我和你母亲十分焦急,就在我们绝望之时,一个算命的告诉我们,你是天生的罗刹,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才三魂七魄不齐全。破解方子——唯有与天命之人结合,才能十全十美。”   封建迷信。云无渡暗想。   “而宫里恰好传出皇子结亲冲喜的消息,钦天司算了你和太子的八字,爹才发现,你和太子竟然是天生八字,天生一对。”   “……”云无渡一点儿没把他的故事听进耳朵里,他可算是弄懂了,太子是“死太子”,这个便宜爹要把他卖给皇室当死媳妇,“所以是个死太子?”   云天赐噎了一下,云无渡看见他的脸色暴怒了一瞬间,又恢复正常,叹了口气,哀伤道:“爹也不愿意,世间总是要男女阴阳结合才好,你与太子都是男子,实在有违人伦,爹也不愿意,可这是救你的唯一办法,更是保佑我大宗朝国运昌盛的法子,皇上……皇上也——”   “所以是死太子。”   云天赐咬着后槽牙:“钦天司说了,男女阴阳确实是天常之道,但是因为八字天生一对,其他都是虚的。”   “死太子。”云无渡面带嘲讽。   “结亲!对我们家,对皇室,对国运大有好处!”   “关我屁事。”   谁给他们的胆子,给他云无渡配阴婚。   云天赐痛心疾首:“你就不能为我们家族想想!为你爹我!为你娘想想吗?你娘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云无渡不想再听他说一个字,现在在这里装慈父有什么用,你的真儿子早就被你逼得跳崖而死了:“不能。你爱结你去接。”   云无渡刚一起身,眼前一阵晕眩,猛地扶住桌子才避免摔倒在地。   “你们……你们在茶里下了药?”   云天赐低头抿茶:“爹娘这是为了你好。”   云无渡气得眼睛发热,他这一生虽然颇多坎坷,可唯有父母亲缘深厚,在家破人亡之前,他们一家一直都是阖家欢乐的。所以今日到了这具身子,他也习惯性的自以为是了。   原来天底下的父母,当真有不爱自己子女的。   云无渡抓着桌布,意识慢慢模糊,到最后一秒,轰然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在陷入昏迷的最后一秒,他在心里默念:既然他们不爱你,那我就替你报仇,可这是你的身子,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杀父弑母,所以我不杀他们。再有下次,我必不轻饶。   再等云无渡意识清醒,眉心火辣辣的刺痛。   他已然被牢牢困在花轿上,麻绳五花大绑,一身凤袍霞帔,头上还戴着叮当作响的簪钗,云无渡嫌恶地甩了甩头,被满头珠钗打得生疼。   花轿颠沛地往前走着,云无渡悄摸从窗帘望出去,外头红红火火,和寻常出嫁仪队没什么差,只不过诡异得很,全程一片死寂,轿夫、随从、陪嫁都一个个都低着头,如丧考妣。   真不愧是要把他嫁给死鬼。   真晦气。   云无渡念了个口诀,发现法力依旧使不上来。又尝试暴力挣脱捆绑,手脚无力,药效还没完全过去,而且伤口只被潦草地包扎过,被麻绳勒得都没麻木了。   那户人家当真不把自己当成一家人,迫不及待要把自己送去死。   云无渡冷笑,索性打坐调理气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轿子摇摇晃晃停了,云无渡刚一睁开眼,就听见外边一道尖锐的叫声:   “落轿。请太子妃下轿,跨火盆。”   跨什么火盆,都是要去见死鬼的,也不怕火气太旺把他吓死!   哦,不对,早就死了。   “落轿。请太子妃下轿,跨火盆。”   见云无渡迟迟没有动静,那道尖锐的叫声又喊了一遍,这回有婢女撩开轿帘,解开麻绳,把云无渡牵了出去。   外头赫然是一座帝陵入口,云无渡没有来过,但眼神一瞥,就看见旁边石碑上刻着【建平万顺帝陵】,四周沙石遍地,草木不生,阴森非常。   云无渡一下来就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了,这些人“配阴亲”就算了,居然想让他直接到坟头跟怨种面对面结拜?   云无渡都气笑了,忍不下去了,正想离开,抬头一看,周围密密麻麻围了三圈士兵,举着弓弩对准了花轿中心。   人太多了。   云无渡深吸一口气,好汉不吃眼前亏,上辈子惨死赤牙山的教训还鲜活活记在他眼前,手臂上的伤也无时不刻在提醒他,成大事要忍耐。   于是忍耐着,照着那些人的指挥,独自一人完成了一系列拜天地的仪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朝陵门磕了个头,云无渡烦得额头直抽,眉心更疼了,他在心里暗想,等他得了自由,一定要回来把坟刨了,他倒要看看是哪个老小子敢跟他成亲。   “礼毕。”   那个白白胖胖的太监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云无渡抽出头上的凤钗,往地上一扔,冷着脸道:“行了吧。”   “等等!先太子妃!”   云无渡听见“先太子妃”就不爽,什么先什么先?他还没死呢!他刚活!多晦气!   “这不是成了吗?还要怎么样!”云无渡斜眼冷冰冰看了眼太监,心里厌恶,勾着笑,嘲讽道,“难不成还要我跟他入洞房?”   太监掏出手帕擦了擦细汗,直面云无渡可怖的注视,临危不惧,甚至和蔼可亲道:“自然是需要的。同棺同穴,方能百年好合。”   “……”云无渡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面无表情看着对方。   “请吧,先太子妃。”弓弩队长拔出佩剑,一步步走到云无渡旁边,先礼后兵,行了一礼之后拽住了云无渡的胳膊。   “放开!”他正好掐住了云无渡的伤口,暗自吃痛,云无渡只好挣脱开,“我自己进去。”   在一群人的目送下,陵门轰然打开一条缝,陈朽腐烂的气味从地宫里喷涌而出,云无渡深吸了一口气,不得已走进了那条漆黑的甬道。   方一进去,陵门轰然闭上。   云无渡气得咬牙,好啊好啊,真是多等一会儿都不乐意了。   他在周围摸索一番,确认了没有开门的机关,只好继续往里走。   陵墓内氧气稀薄,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走得人胸疼气闷,云无渡发现自己摸进了一间墓室,稍一转身摸着一架棺椁。   他手一顿,就要抽手离开的时候,棺材内忽然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攥着了他的手腕。   眨眼间,云无渡狠厉出手,掌掌破风,对方猝然松手。   “好凶。”棺材里发出一声调笑。   云无渡猝然后退,壁上一盏长明灯燃起,照亮了一方墓室。   云无渡这才发现自己摸进了一间墓室,最最中间摆放着一架描金的黑木棺椁,棺壁刻着墓志铭,用小篆刻着甚么【大行皇帝白瑜怀瑾帝星飘摇荧惑高……】之类的,无关紧要。   棺椁里躺着一个斗篷人,群青色的兜帽盖住了脸。   “是你?”   “是我。”   棺内人笑道,正是合欢楼那个斗篷人,叫做“玉无影”的。   他缓缓扶着棺沿坐起来,掀开兜帽露出骷髅头,歪着脑袋和云无渡对视数秒,忽然摘下骷髅头。   面具之下是更丑陋的面具。   云无渡冷漠地看着,玉无影露出底下一张惨白的白脸面具,一条嘴两个眼睛,没有肌肉起伏,跟一颗卤蛋似的,而且还是在墓室里,看着就渗人。   玉无影亲昵地抱着骷髅头,托着腮,好整以暇道:“怎么这么瞧着我?一眼就认出了我,莫不是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啦?”   云无渡垂眸道:“要怎么出去?”   斗篷人托腮好奇道:“你不问问我来干什么吗?”   云无渡低下头,转身就走。   虽然玉无影两次出现都表现出了善意,但云无渡现在不信任任何人,如今他身受重伤,法术也不能施展,最好是赶紧离开墓室,找个安静地方调养生息。   “哎!”见云无渡要走,玉无影轻飘飘跃到他旁边,手上托着一盏长明灯,要看他神情,“生气啦?”   云无渡厌烦地推开他的灯,后退一步,保持了距离,目光森冷:“你有什么目的直说,一而再再而三——”   “我心悦你。”   云无渡脸上表情空了一瞬:“什么?”   玉无影朝他一步一步逼近,云无渡梗着脖子瞪他,不肯露怯。但他很快就发现玉无影不是在开玩笑,对方直视着他,一步步靠近。   云无渡被他逼得连连后退,撞在了墓壁上,玉无影附身靠近,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云无渡脸上,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玉无影低沉悦耳的声音缓缓道:“我心悦你,我钟情你,倾心已久。”   云无渡如遭雷轰,眼神怪异地看着玉无影——所以,你在青楼救我,是因为喜欢“我”?还是说,原身云开逃婚跳崖是因为你——?   玉无影的呼吸攀上他的脖颈,缓声道:“思君见君,忧思难忘。不知君心,何其所向?”   “我不喜欢!”   对方语气有点哀怨,语气暧昧:“为什么不喜欢,你忘了那一日么?”   哪一日?   为了不暴露身份,云无渡只好皱着眉转开脸,忍受着对方的接近,嗡声说:“没忘。”   “骗人。”   “骗你干什么?”   “你证明一下呀。”   云无渡沉默良久:“要我怎么证明!亲你一口吗?”   玉无影飞快在云无渡脸颊上啄了一口,笑眯眯:“嗯,亲了,你骗人。”   云无渡一把推开他,震惊道:“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   玉无影深思熟虑,义正言辞道:“不淫乱!这是人之常情!你也是这样淫乱生出来的!”   云无渡不想再和他牵扯,果断说:“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都忘了!”   “昨日啊,但这不妨碍我现在心悦你啊。”   “男男相亲!成何体统!”   “自古有断袖分桃,实在是一则美谈。”   “荒谬。”   “难不成你比皇帝还矜贵?”玉无影思索道,“也是,你如今嫁作他人妇,是不好横刀夺爱。”   云无渡默许了这个说法,虽然“嫁作他人妇”什么的,也让人很烦,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过他老缠着。   “那如果我说我就是先太子呢?” 第4章 相见欢3   “你是先太子?”   “嗯哼。”   “关我什么事?”   玉无影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得腿软,扶着墙壁笑到喘不上气。云无渡无语地看着他,甩袖而去。   “等等。”玉无影按了按眼角,笑道,“娘子?娘子?”   云无渡忍无可忍:“你再发一次疯!”   “呃。”玉无影试探道,“不然,就是梓童了。”   云无渡脸沉了下去,这个“梓童”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   玉无影笑得扶棺:“我并不是要口头占你便宜。你我拜堂成亲,如今就是夫妻了,我叫你一声梓童不应该吗?你也要叫我夫君才对。”   云无渡冷声呛他:“我嫁给死人,你是死的吗?你要是能死,我就叫你。”   “好。”玉无影拍棺,一跃而起,不知道他从哪里掏出一纸刀片,云无渡只看见一道流光闪过,玉无影拿着刀片往脖子一割。   “喂!”玉无影居然真的要抹了自己脖子,多亏云无渡眼疾手快,把刀片拍开。   那是一片锋利的玉片。   玉无影隔着面具,露出的眼睛眨巴眨巴,轻声道:“你是舍不得我死,所以才来救我吗?”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男性嗓音的低沉磁性,刻意地放柔,再加上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   任谁都会产生“他眼里只有你”的错觉。   但云无渡不在乎,他只微微皱了皱眉:“你还没说怎么出去。”   玉无影一愣,随即笑起来:“好难过。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是【先太子】吗?”   “不想。”   玉无影擦了擦眼角的泪:“你不说,我可就不放你出去了。”   神经病。   云无渡认输了,不跟神经病计较,忍气吞声说:“为什么。”   “因为我死掉了啊,所以就变成【先】了嘛。”   云无渡视若无睹:“好的,先太子,我可以出去了吗?”   玉无影笑眯眯地指了个方向:“往这边,一直走。”   云无渡转身就走。   “铮——”一片玉片扎进石壁,正好横在云无渡面前,犹如剑刃般锋利,还在嗡嗡振动。   “我让你走了吗。”云无渡面无表情转过头,玉无影露出了笑,“这么急着走,未免也太让人伤心了。”   喜怒无常。“你想要做什么。”   “你有些像我一个故人。”   云无渡道:“所以呢。死太子?”   玉无影笑意不变:“你认识常旭君和驳运道人,还会法术?”   “不认识。不会。”   “我躺在床上看到了。”   云无渡:……那你问个屁。   云无渡瞪着玉无影,玉无影笑了笑,点评道:“嗯,是稷山的法诀招式。”   云无渡不知道原身云开是否了解修真界,只好默不作声,玉无影也不需要他出声:“这样,我们合作如何?”   “我不在意你原来和稷山的关系,也不想计较研究,但你知道,初春三月,稷山就要开山门招徒,不如你也去试试?”   “你想要我做什么?”   玉无影笑道:“不做什么。稷山是修真第一门派,无论修真界还是人间帝王都以其为正统。   皇室信奉哪个宗派,哪个宗派就扶摇直上。人,要有野心。我,也有野心。   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她们稷山坐在这个位子上也太久了,不如下来换我上去坐一会儿?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云无渡道,“你真想要改天换日,大不了杀上去稷山。”   玉无影微笑:“我不傻。”   云无渡:“合作的前提是诚意。”   玉无影立刻反应过来,摸着面具:“梓童嫌弃我容貌容貌丑陋吗?”   “对。”云无渡直言不讳,“就你这样的诚意吗,不敢以真面目视人,谁知道你那张面具底下是丑是美,是男是女。”   玉无影闻言摸了摸脸,看似有些情绪低落:“容貌甚丑。”   “……”云无渡坚硬的心抽了两下。   “呵呵。”玉无影心情颇好,“你看到了八成会吓到。我年少时,遭遇了一场大火。”   玉无影慢悠悠说,“一场大火烧烂了我的脸,而且非常不巧,顶上大梁被火烧歪,正好砸在我的脸上。”   云无渡直直看着他的面具,玉无影笑眯眯任由他打量。   云无渡突然摇头:“我不信。”   “哦?”   “你头型可好看,被大梁砸扁不会是这个样子。”   “哈哈哈哈。”   “你说的对。”玉无影亲昵地摸摸云开的后脑勺,云无渡皱着眉,拍了一下玉无影的手,玉无影倒抽一口气,坚持把手放在云无渡脑袋上,撸了一把。   云开后脑勺可漂亮,圆滚滚,很饱满,很漂亮,虽然他本身不知道,但这可是他原身娘亲几个月没睡好觉,时时刻刻给他调整脑袋睡出来的完美头型!   “真漂亮的脑袋。”玉无影称赞说,“要是挖出来当酒尊一定非常好。”   “啧。”云无渡寒毛竖起来,拍手甩开玉无影的手。   “开玩笑的,这么漂亮的脑袋,我怎么舍得。”玉无影温柔地摸摸他的后颈,“你不是说大梁砸了之后不会是我这样子吗?”   “……有病。”   “嗯?”玉无影笑眯眯,“也对。眼见为实。”   啊?又要作什么妖?   云无渡警惕地看着玉无影,虽然两人才见面两次,但云无渡诡异地抓住了玉无影的性格——恶劣的,有时候还喜欢装傻充愣!好听点叫孩子气,难听点叫神经病。   玉无影对他一笑,虽然他戴着面具,但云开就是知道,对方绝对是冲他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   “来人。”玉无影扬声道。   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出现,云无渡背过身,警惕地打量那些黑衣人,和合欢院的那些黑衣人一样的装扮。   玉无影语气平常,就跟吩咐上盏茶一样,道:“去找几个人,拿大梁砸砸,郎君很想看大梁砸过之后的脸呢。”   他声音温柔,云无渡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一阵恶心,他虽然杀了许多人,却都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从不滥杀无辜。真是疯子。   “是。”黑衣人应答,随即悄无声息消失。   “你究竟是谁?”云无渡的声音紧绷,带上了敌意。   如果说,前面他还抱着试探的心在周旋,现在就是厌烦警惕了——这种人物存在于世,简直就是危机。   “鄙人玉无影。”   云无渡思考了一下这个名号,没什么印象。   玉无影好心地补充说:“源光派。”   “源光派是什么?”   玉无影一愣,随即仰头大笑:“我又被你伤到了。”   云无渡不爽地盯着他,笑什么笑,是我没见识吗?明明是你帮派名声太小!   “没关系,你以后就会知道了。”玉无影笑得发累,摸着眼角,慢慢平息笑声,“说不定你以后会想加入我这门派,当我的小徒弟呢。”   你放屁。云无渡冷静分析双方优劣势,如今他重伤在身,而对方不仅好整以暇,还有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黑衣属下。   “过来,叫声师尊听听。”   云无渡怒视。   “哈。”看着云无渡一脸警告之色,玉无影忍笑不俊,掐着他脸颊,这次云无渡没那么好说话了,狠狠肘击玉无影,玉无影游刃有余地和云无渡打得有来有回。   云无渡先松开手,阴沉地盯着玉无影。   玉无影就喜欢这样被人看着,心情颇为愉悦地大笑,笑完,俯下在云无渡耳边,陡然阴恻道,“不叫?那我待会儿就把你拖进棺材里,我们一块睡!!”   “!!”这是什么幼稚的威胁!   自己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跟他在这里纠结!   他得干正事去!   云无渡甩袖而去,玉无影追上来:“生气啦?真生气啦?”   云无渡不予理睬。   玉无影驻足,望着云无渡的背影:“哈哈,往那边走出去,梓童。”   玉无影爬回棺椁里,戴上兜帽,双手交合放在胸前,墓内瞬间安静。   云无渡一种怪异的感觉,回头看了一眼,墓室死寂,长明灯如鬼影跳动,就仿佛玉无影真的是“先太子”一样,这个墓室就是为他而建的。   “对了,梓潼,带上灯吧,路上很暗。”   玉无影从棺里冒出头,指了指壁上的长明灯,荒诞滑稽的鸡蛋面具浮现了一丝笑意,“我为你送了一份新婚礼物。你有什么要送给我的吗?”   云无渡转身就走,真是疯了,这要真是“先太子”,那就乖乖给我当具尸体。   “真让人伤心。”玉无影躺了回去,低声说,“可别被我抓到什么把柄了哦,云公子。”   他的声音很轻,但云无渡走出耳室了,还能听见这道声音飘进他耳朵里。   神经病。   出了主墓室,有了长明灯的照亮,云无渡很快就沿着墓道走了出去。   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了一扇小陵门,门侧燃着一盏小长明灯,正好照见了底下一小块地方。   云无渡走过去,发现灯下摆着两把剑和一份包裹,剑是常旭剑和驳运剑,包裹打开一看,是几套衣裳和金裸银裸,还有一枚两龙衔首的黑玉玉玦。   这恐怕就是玉无影所说的“礼物”了。   云无渡脱下身上的婚服,换上包裹里的衣裳,正和那日他穿的釉蓝合欢一个色。   云无渡拿起剑,剑鞘夹着一条布帛,扯开一看,上头写着一行字:“哦对了,梓潼,你今日的衣裳很好看,十分喜欢。”   云无渡面无表情地撕毁了布帛,随便扔地上踩一脚。   出了小陵门,云无渡举目一望,送他进去的陵门前人来人往,似乎在注加水银和封土。   云无渡眯起眼,在人群里看见一个小身板被人推倒在地,旁边还有一只黑狗在焦急地绕圈。   是阿瑾,和他的黑狗小黑。   阿瑾从地上翻身爬起来,阻止那些侍卫注水银和封土,但那些人才不理会他,阿瑾只好自己拼命地挖土。   云无渡望着他,皱着眉,手里的剑一点一点指着地面。过了一会儿,黑狗朝他的方向狂吠起来,阿瑾抬起头,正和他对上视线。   “云屿!”   阿瑾跌跌撞撞朝他跑来,扑进他怀里,满身的泥灰沾脏了他崭新的衣裳。   云无渡只是道:“是我。”   “云屿,你额头的伤……”阿瑾仰着头,眼里噙泪,“我看到他们把你推进去了。”   云无渡不言不语。   阿瑾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云无渡目光冷冽:“你走吧。”   阿瑾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黑眼珠子湿漉漉的,和他脚边那只狗一模一样的眼神,无辜,单纯,但是热烈。   云无渡冷声道:“你要挟恩图报吗?你救了我,确实,但我如今已经算是一个死人了。云家不会放过我,你跟着我,只会陷入危险。我没有工夫照顾你。”   “我不是,云屿……”   云无渡拔出剑,指着阿瑾的胸口:“走吧。趁我心情还好,再纠缠下去,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第5章 肉鳞片1   将阿瑾扔下,云无渡提了剑和行囊,微一分辩方位,便朝着东方走去。   虽然他没有答应玉无影关于“潜伏稷山”的要求,但实际上,他确实要去稷山,赶在稷山开春三月开山大典参加招徒大会。   如今他换了一个皮囊,谁也不认识他。正是隐姓埋名报仇雪恨的绝好机会。   云无渡握了握拳。   他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潜入修真界。无论结果如何,他必定要让那些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云无渡独自往东走去,他现在伤势未愈,一路走走停停,时不时需要停下来休息打坐。   等爬上一座山,遇到了一座破庙,天色正好昏暗下来,云无渡便往庙里去。   庙内神像破碎,屋瓦倒塌,供台歪斜,可上边却放着三份贡品,都是鱼,庙内弥漫着鱼类独有的鱼腥味和腐烂味。   按理来说,在四面环抱的深山里面,海鲜是极其罕见的食物,食用尚且不够,怎么可能摆上来祭拜。   云无渡注视神像片刻,随意找个了平整地方,放下包裹,就地打坐起来。   忽然,一声虎啸震动山野,云无渡从打坐中惊醒。   风里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刚侧耳一听,云无渡立刻抓起常旭君的佩剑奔出庙门。   “汪!”   一只黑狗在林子里窜过,一声接着一声的虎啸,夹杂着狗叫,还有一两声呼救的人声。   寻声追去,云无渡跃进林子里,此时林子光线已经昏暗,但云无渡还是看见一只吊额金睛大虫,气势凶猛,一只相比较起来体量娇小的黑狗正和老虎对峙。   老虎爪下躲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云无渡定睛一看,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那个人影正是阿瑾。   云无渡速度不曾放慢,越过草丛,“噌”的拔出剑,几步逼近到老虎面前。   一手提溜起阿瑾往身后一甩,一手弯腰持剑,刺进老虎喉咙内,往下用力一撇,剑刃撕开老虎的皮肉下颚,然而,却卡在虎齿里。   老虎一死不成,被剧痛激发暴怒,抬起前掌朝云无渡扑来。   云无渡后退了一步,掐诀默念“赤木心诀”,剑尖瞬间爆燃出一团赤红的火焰,炙烤着老虎的口腔。   只一瞬间,剑尖那团火焰窜进老虎嗓子眼里,云无渡拔出剑迅速往后逃去,路上还提溜走吓呆的阿瑾。   两人才走出两步,那只老虎已然燃起了熊熊大火,老虎还活着,双目大嘴往外喷着火焰,刨地嚎了两声,轰然倒在地上,不一会儿,香喷喷的烤肉味便弥漫在整个林子里。   云无渡见它彻底倒下才松了口气,放开阿瑾之后虚弱地靠着树干,“啪啪”点了两下自己的穴位,感觉自己强行运转法诀,只一招,嘴里就冒出了血腥味。   “云屿,云屿……”   阿瑾惴惴地扶着他的胳膊。   云无渡用拇指擦了擦嘴角,推开他,冷声问:“你怎么来了?”   其实云无渡一直知道阿瑾和黑狗跟在他身后,小孩子和牲畜,一路上动静大的很。云无渡没有出声制止,以为阿瑾只是小孩子心性,说不定跟两天之后就知道回去了。   没想到这两个家伙运气这么不好,惹上了山老虎。   阿瑾低着头,一声不吭,黑狗绕着他的腿打转,似乎在安慰他。   云无渡眼睛一垂:“还带着狗,怎么,怕大虫吃你一个不饱,还带上狗肉零嘴吗?”   黑狗“嘤嘤嘤”叫唤起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阿瑾头都快低到地里去了:“你不是不想要我跟着你吗?对不起,是我没有藏好,让你发现了。”   云无渡感到颇为好笑,自己是关心他这件事吗?   阿瑾继续说:“他们烧了我的家。我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只认识你了,云屿。”   云无渡一下子顿住了。   云无渡知道有的人会通过装可怜达到目的,可落在阿瑾身上,他就分辨不清楚了,阿瑾看起来很可怜,可怜得让人心软。   灰糟糟的发顶,破了洞的衣裳,草鞋也伸出了好几个指头,草屑插在头发里,脸上手臂都是血痕。   云无渡叹了口气,语气生硬:“先说好。约法三章。”   阿瑾仰起头,黑眼睛亮晶晶的,和那只黑狗同出一辙的眼神,云无渡突然发现阿瑾右眼眉骨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道伤痕,是老疤了,但还透着血肉色。   “第一,有危险自己跑,我无暇顾及。”   阿瑾点了点头。   “第二,自己照顾自己,吃喝拉撒自己解决。”   阿瑾点了点头。   “第三……”云无渡沉吟片刻,“以后再补充。”   “现在起来吧。”云无渡用衣袖擦了擦阿瑾额头的血,阿瑾低声道谢,云无渡像是惊醒一般撒开手,“自己擦吧。”   “去。”云无渡嘴角往下瞥,崩得死紧,“把老虎拖过来。”   “啊?”   “想留下来,得做点事吧?”   “好!”   云无渡放出的那把火也不知道是什么邪火,只把老虎烧了一通,一星半点也没有掉在草地树木上,把老虎里里外外干干净净烤了一遍,皮毛一片焦黑,散发着迷人的烤肉味。   黑狗和阿瑾一起揪着虎爪,费力地把老虎拖回破庙。   两人一狗美美吃了一顿虎肉,就在阿瑾抱着虎头问云无渡:“我们吃了老虎,会不会有其他老虎来报仇?”   云无渡还没说话,黑狗先站了起来,大声狂吠。   两人看向庙门,一个人从庙外走进来,似乎没料到庙里还有人,愣了一下,等他看见老虎,又愣了一下:“这是……大虫?!”   云无渡语气平静实则挑衅:“是。怎么,不让打吗?”   来人激动地掀开草帽,露出一张黢黑方正但还有些稚气的脸:“不!你太厉害了吧,你一个人把老虎打死了?”   “不是我,它自己死在路上了。”云无渡转身坐下,拔出常旭剑割下一块烤肉,嚼了两口,皱着眉——肉很硬,不好吃。   “你是我们村的大恩人!你知道这条大虫在山里做了什么吗?它简直伤天害理,把山里的猎物都吃光了,一旬以来吃了村里子三个人,害得我们村都不敢上山了,我们都是靠山吃山的,为此饿死了不少人。”那人十分激动,自来熟地凑近老虎,啧啧称奇。   云无渡:“既然作恶多端,为什么不及早处理了?”   来人摇了摇头:“不是不想,组织了三次捕猎,十几个男人受伤了。”   “那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能去哪里呢。”对方苦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天色,戴上了草帽,“乘着天还亮,你们尽早离开吧,山里不止有老虎,前面就是我们村子……不欢迎外地人。”   阿瑾有点为难,小声邀请那个男子:“你要坐下来吃一口吗?”   “不必了。”对方道,“你们若是执意要经过前面的村子,带上虎头虎皮当做个凭证,他们会感激你们的。”   说罢,那人迎着黄昏往外走去。   “那人真奇怪。”阿瑾托腮说。   “年纪不大,樵夫打扮,但身上一股腥味。”云无渡说,“他要去杀人。”   “哈?”阿瑾吓了一跳,“真的么?”   “与我们何干。”云无渡割下一块肉递给阿瑾。   阿瑾咬了一口,喊道:“好硬!”   云无渡向来听劝,乘着天还亮,两人就继续往山下走,黑狗咬着半颗虎头,趾高气昂地走在最前面。   果然如草帽人所说,走了不久,就看见一处草扎的拱门,旁边立着一块石碑,用小纂体潦草粗浅地刻着“下萧村”。   “你们是谁?外来的?”   两人一狗刚走进村子,就有路过的村民围过来,手里提着红灯笼,手里拿着木锄头,扬声制止:“喂喂喂,等一下,别往前走了,你们谁?报上名来!”   云无渡眯着眼看他们,衣裳整齐,穿着严实的长衫长裤,面色红润,声音洪亮,身上带着鱼腥味,可不像是会饿死的人。   更奇怪的是,他们额上都绑着一条粗大的麻绳。   阿瑾急忙推着黑狗走到前面,怯生生喊:“这个虎头——”   所有人目光都看过来。   阿瑾咽了咽口水:“我们云……打的。”   他转过头望着云无渡:“能叫阿云哥哥吗?”   “……”云无渡面无表情,“别喊哥哥。”   阿瑾洪亮地喊:“是阿云打的老虎!”   村民们面面相觑,有个小年轻站了出来:“你们等着,我去叫我爹来。”   过了一会儿,天色暗得再也看不见一丝光,终于看见几个人提着红灯笼狂奔而来的,打头的就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   “哦!打虎勇士!李逵再世,武松转生!”中年男子感激地握住云无渡的手,上下摇晃,“我是这里的里正,不知道大侠所来何事呀?”   “打虎是顺便,我要到前边,经过你们村子而已。”云无渡顿了顿,“希望能借宿过夜,再者是买些伤药。”   “哦!是打虎时候伤了吧?我们村没什么伤药,倒是前面的镇子有药铺,明天我带大侠进县买药。大侠伤势如何?我们这里虽然没有伤药,但是草药还是不少的,金虎草包治百病!”   云无渡微微颔首。   里正领着他们往村里走:   “只是我们没甚么吃食。这只大虫盘在山里,吓得我们都不敢上山找吃的,只靠救济粮过活。”   云无渡:“我们也不需要,山上破庙里的虎头还没吃完,你们若是需要,自己去抬吧。”   里正苦笑了一下:“多谢多谢。”   里正给他指认了一座茅屋,屋檐下挂着一串一串的鱼干:“您看,我们村里也没有哪户人家空房子了,就是这一户,大大小小都出门了,您不介意的话,就歇歇脚。”   “客气了。”云无渡语气冷淡。   “金虎草我们没新鲜货了,明天我找村民要些干草。”   隔壁屋子出来一个丫头,扶着门框静静看着云无渡一行人,眼睛在灯火下亮莹莹的,忽然用力啐了一口唾沫,扭头回屋了。   里正尴尬地挠挠头:“乡下丫头,粗俗,您别在意。”   “那我就先走了。哦,对了,大侠,我们村里的习俗,夜里不许起夜。”   云无渡平静道:“不许起夜?尿炕上吗?”   里正脸皮有点撑不住,胡乱道:“这……您自己斟酌着看,只是发生什么,我们都不晓得的。”   “知道了。”   里正走后,阿瑾自觉地进屋收拾床铺,躺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天花板,黑狗趴在他旁边打了个哈欠。   云无渡看着一人一狗,道:“刚刚那个丫头你看见了吗?”   阿瑾一骨碌爬起来:“看见了。”   “有老虎味。”云无渡平静地说,阿瑾“啊?”了一声:“什么叫有老虎味?”   “不是人的意思。”   阿瑾抱着黑狗,缩到床尾。与此同时,屋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阿瑾瞬间屏息,瞪大眼睛看着云无渡。   云无渡想了想:“出去看看。”   “啊?”阿瑾惊讶看着他,小声说,“里正说不许起夜。”   云无渡理所当然地道:“还未曾睡觉呢,不算起夜。再者说了,你现在不便溺一下吗,小心夜里起夜,我可不陪着你去。”   云无渡说完就走,阿瑾叫道:“阿云,我也和你一起。”   两人出了屋,云无渡却站在院中间,嗅了嗅,带着一人一狗悄咪咪往外边走了。   阿瑾见他往外走,欲言又止,紧紧跟着。   迎着月光走不了二里地,阿瑾发现前头出现了第二个人影。   云无渡迅速抱起阿瑾,侧身避开身形。   前头的人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了。   云无渡抱着阿瑾,悄无声息跟着那人身后。随着路程,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月光下,人与人之间碰头,一句话也不说,只互相点头示意。   他们的目的地是村子中间一块空地,月光撒下来,独树摇曳,居然聚了许多人,一眼望过去都是人头攒动。   里正站在最前头,朝天吆喝了一声,人群跪了下来,不断磕头。   随着月光和磕头的动作,云无渡终于看清他们簇拥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口井。   一口极其普通常见的石井。   随着磕头的声响,一条月光从井口跃出,掉在地上发出“啪”的清脆声响,随即,一条,一条,接着一条的月光跃出,砸在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的鱼腥味越发明显。   跪拜的人群越发的诚恳,磕头的响声几乎都要盖过“噼里啪啦”的落地声。   “是鱼?”阿瑾低声说。   云无渡冷眼看着:“原来是这样。” 第6章 肉鳞片2   阿瑾仰着头看云无渡:所以是怎么样啊?   云无渡垂眸看他一眼:“有古怪。这些村民身上冒着【鬼气】。”   “是鬼吗?”   云无渡拍了拍他的脑袋:“封建迷信。”   “怎么回事……”   噼里啪啦掉落的声音渐渐停歇了,阿瑾和云无渡停止交谈,听见人群发出惊恐压抑的议论声,   “今天怎么这么少?”   “最近的鱼越来越少,下一次……恐怕就再也——”   “呸呸呸,胡说八道,小声点。”   “是二牛家丫头生气了吗?”   “呸!叫你闭嘴你还说!”   “我们不够虔诚!再磕用力一点!”   人群更加诚恳地磕头,一声一声,就像剁鱼的声音一样,咚咚咚,诡异到毛骨悚然。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里正站了起来,最后焚香,一绺青烟飘摇直上。   人群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弯腰在地上捡起噼里啪啦甩尾的鱼。   几个男人走到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着空地上拾捡的人群,压低声音说话。   云无渡虽然身体没好全,但五感通透,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最先开口的是白日见过的里正:“今夜的鱼获怎么样?”   另一道年轻些的声音说:“顶多一人分一条。”   里正沉默了片刻:“山上老虎死了一只,明天,村里男人女人一块上山看看,路上要是看到金虎草就挖回来。”   “今天那两外地人不是说杀了老虎吗?剩下的肉,明天叫小年轻们去扛回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沙哑地说,“一只老虎不算什么,问题是后日的上供。”   “大脚不是说……”年轻的声音迟疑地说,“说不定他真的能成功。”   随后传来一声拐杖敲脑壳的声音,很清脆,年轻的声音“哎呦”叫了一声。   里正怒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不是讲了!咱们村子跟那个萧家大脚没有任何关系,咱们把他赶出去了!”   “自从大脚的阿妹掉进井里,井里开始出现鱼,咱们饿得只能吃鱼的时候。”   老人叹了口气,拐杖不断敲着地面,“他们大脚家的,就跟咱们没关系了。大脚没和我们拼了,也算是对咱们客气了。”   年轻人焦急地提出一个建议:“二妞能,会不会其他人也行,刚来那两人的狗?”   “嘭——”他又挨了一下打。   老人家气喘吁吁:“二妞的肉把你养活了,你心跟着黑了是吗?你跟山上那条虎跟县里那些人有什么差别!”   “我……我就是说说。”   “滚滚滚。里正!你家儿子你自己看着办!”   里正叹了口气,踹了一脚儿子,苦口婆心道:“在二妞跳井之前,咱们村里这口井都没怪异现象,只在二妞死后才这样。那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吗?”   老人气冲冲喊:“二丫是丫头不错,但她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被畜生糟蹋了,心里有怨气,这才魂魄不散,这鱼啊咱们吃了,就要预备着把命赔给她……”   小年轻支支吾吾,捂着脑袋不敢吭声。   “都散了都散了,明天我带人再去山上看看。”   里正等人也加入捡鱼的队伍里。   阿瑾悄悄问:“那个鱼能吃吗?”   “嗯?”   “他们不是说,是一个姐姐掉进井里,因为她是文曲星,然后阴魂不散才变成鱼吗?这样的鱼能吃吗?”   云无渡看了阿瑾一眼,他没想到阿瑾居然也能听清他们的对话,这对没经过修炼的普通人来说,实属天赋异禀:“天赋不错。”   阿瑾一头雾水。   黑狗匍匐在地,悄咪咪往前蹭,叼着一尾鱼溜了回来,居然谁也没发现。   趁着这些人忙着捉鱼,两人一狗摸黑回去,路上云无渡一边思索,一边说:   “鱼大概不能吃。”   阿瑾一手掐住黑狗的嘴,低声呵斥:“听到没有!不能吃。”   云无渡慢悠悠说:“因为难吃。”   “汪!”黑狗挣开阿瑾的手,一路小跑跟阿瑾拉开距离。   “但肯定不是因为跳井的人冤魂导致的。”   “为什么?不是鬼魂吗?”   “世间没有鬼魂。”云无渡皱了皱眉,稷山教给他的都是【世无鬼魂】,但他现在忽然不确定了,自己五年前身死,再一睁眼就落到这个身体里。   有魂魄吗?   有鬼魂吗?   死后是怎样一个世界?   他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云无渡吐出一口气,道:“世间多有精怪邪祟,却没有神仙鬼怪。”   阿瑾好奇:“什么是妖精邪祟?什么是神仙鬼怪?有什么差别?”   云无渡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要不要解释:“动物口吐人言算精,走兽发疯伤人算妖。神仙鬼怪就是指超脱人间的传闻。”   阿瑾眨了眨眼:“真的有会说话的动物吗?”   “没有。”云无渡说,“从未见过,一般都是秘境里暴走的走兽罢了。”   阿瑾搞不懂,阿瑾不想搞懂了,阿瑾只想要睡觉。两人回屋,云无渡在床上打坐一夜。   第二天,里正之子萧大田早早来敲门,特意带着他们去县里买药。   黑狗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阿瑾在门口嘬嘬嘬了好久,云无渡看不过去:“别嘬了,大清早还没吃饭,口水都嘬干了。”   萧大田蹲在门口嘿嘿笑了两声。   三人便到县里去,下萧村到县城的路难走,在山沟里七拐八拐才出来,距离微妙,若不是萧大田,恐怕要走上很久。一入城,身后一声暴喝。   “站住!云——……两把剑公子!”   一开始云无渡并没有把“两把剑公子”和自己联系上,等到后边传来气急败坏的喊叫,他才施然然转过身。   身后站着仉端和另一位公子哥,还有一群驱车抬轿的白面无须太监,仉端依旧是那副“我很有钱,可以坑我”的富贵模样,他旁边的少年则内敛沉稳许多,穿着一身低调的明绿海天色衣裳,礼貌地朝云无渡拱拱手。   仉端气冲冲跑到云无渡身前,看着云无渡的眉心,插着腰,嚣张道:“我叫你你怎么不应声?”   云无渡定定看了他一眼,仉端猛地想起来他那天一身血的样子,缩了缩脖子,色厉内荏地说:“我就知道……你偷偷跑出来了!”   “关你屁事。”   “你——”   仉端气得跳脚,恨不得一拳捣在云无渡鼻子上。   被他旁边的少年拉住,好声好气问:“七兄,你还没替我二人介绍呢。这位兄长好,我是七兄的十三弟,叫仉璋。”   “要你多嘴!他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呢!”   仉璋惊讶地捂着嘴:“我不是有意的。”   仉端气冲冲“哼”了一声,用力撇过头。   “七兄,你不替我引荐一下吗?这就是云家的大公子,云开吧?”   仉端瞬间转头大叫起来:“你这不是知道了吗?”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捂着仉璋的嘴:“他才不是!我警告你,你不许跟别人乱说!”   仉璋无奈地点点头,含笑握着仉端的手:“我知道,七兄吩咐的,弟弟一定照做。”   “哕!恶心!撒开我的手!”   云无渡对他们兄弟情深不感兴趣,萧大田蹲在一边扣地面的石子,阿瑾站在云无渡旁边捏着他的手。   仉端别别扭扭道:“你来干什么?你不应该远远逃走吗?”   云无渡道:“关你什么事?”   仉端瞪圆了眼睛,瘦长的狐狸眼蹬成圆滚滚的样子:“怎么不关我事?你现在就是我皇伯伯!你不应该照顾晚辈的吗?”   云无渡拔剑出鞘,仉端闭着眼往太监身后躲,伸着脖子叫:“你看你,一言不合就恼羞成怒!你就是太子妃!太子妃太子妃!”   大太监也很配合他的演戏,惊讶道:“呀,这就是太子妃啊,奴才就说怎么眉心一点红,原来是……奴才参见太子妃——”   街上所有人视线都转过来,云无渡捂着自己的眉心,突然记起来“结婚”那天自己眉心确实有伤,不过云无渡从没照过镜子,也就不知道了。   “这是什么?”   仉璋在一边犹豫道:“是结契仪式,取眉心血和陵土揉在一块,你下了黄泉才找得到太子。”   找死!胆敢拿我的血跟土混在一起!   云无渡“噌”地拔剑,太监们一声呐喊,围成人墙护着两位殿下,云无渡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云无渡揽过阿瑾,直接进了药铺,仉端紧追上来,叽叽喳喳气急败坏地喊:“你又不理本殿下!”   他一指阿瑾:“这个是谁?你带着这个小乞丐干什么?你怎么不带着我?我雇佣你当我的贴身侍卫!”   云无渡不耐烦:“你究竟来干什么?”   “你和先太子合葬了,本殿下完美完成任务,本殿下太棒了!”   全是废话。   云无渡是不可能顺着他的话夸他的。   仉端骄傲又期待地说:“现在!本殿下要去稷山!成为一名优秀的仙君!”   云无渡动作一顿:“稷山?”   “嗯啊,稷山可是第一神仙道呢!你不教本殿下招式,本殿下才不稀罕呢!”   云无渡打量着仉端,心想这个傻子看起来又呆又傲,应该不至于是修真界的棋子。   “你……你不信?”仉端迎着他的目光,大受打击。   仉端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螺钉,金光闪闪,在阳光下十分刺眼。云无渡眯着眼避开光芒,等他看清金螺钉模样时,却愣住了。   那是一枚极其熟悉的稷山法器,附着繁复的趋吉避害的符文。   仉端抱臂,得意洋洋:“瞧,这可是我皇姑送给本殿下的!皇仙姑说我天赋极佳!天生就是修仙的!”   “你皇姑叫什么?”   云无渡的语气开始暗了下来,阿瑾和仉璋都有所察觉,阿瑾关切地望着他,但仉端毫无所觉。   仉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我皇姑仉天帝啊。她可是稷山庇符长老的关门二弟子。”   云无渡猛地抬起头,陡然狠厉的眼色吓得仉端唬了一跳。仉端结巴道:“怎……怎么?”   仉玑,字天帝,人称栖霞仙子,稷山四长老庇符长老门下二弟子——也就是云无渡的二师姐。   云无渡叛出师门后,还和这位师姐有过联系,在赤牙山围剿前夕,云无渡和师姐见过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重生归来第一次接触到前世故人的消息,云无渡心中激荡,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自己死了,昔日的师兄姐是怎样的情绪,是拍手叫好,还是黯然神伤?是庆幸不已,还是扼腕叹息?   还有——他复苏这件事,师姐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云无渡目光闪烁,意味深长地盯着仉端,正巧他今天带了剑出来,双剑从不离身。   后知后觉的仉端也注意到他目光的异常,不由自主后退,仉璋皱着眉,挺身拉过他。   就在云无渡下定决心的时候,街道上突然嘈杂起来,街头远远传来兵马奔走呐喊的声音:“县衙走水!”   仉端大叫:“什么?我刚从县府出来!”   云无渡看了一眼仉端,卸掉了运功的气力,朝声源望去。   “走水!走水!”   “县太爷死了!”   “拦住贼人!” 第7章 肉鳞片3   一批批衙役官兵带着兵器往下萧村奔去,萧大田十分紧张:“他们是要去村子吗?”   云无渡看了眼方向:“是。”   萧大田坐立不安,急着回去看什么情况,云无渡已经买完药,于是和阿瑾跟着回去,而仉端和仉璋则叫着追上来,他们一来,太监们也跟在后头。   一众人浩浩荡荡紧跟着到了下萧村,   到了村口,正好看见里正和几个年轻男子,四周摆着几方竹筐子,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里正摆出一张褶子密布的笑脸,迎上来:“萧兄弟,我们正巧要把供税交过去呢。”   那个萧兄弟站在官兵最前头,看起来也是个小官,此时脸色铁青,一脚当胸踹倒里正:“啐!”   里正在地上滚了一遭,撞倒了一筐鱼,鱼也撒了一地,萧大田大喝一声,跑过去挡在萧衙役面前。   其他下萧村的青年脸色阴沉,双方顿时僵持。   阿瑾悄悄拽了拽云无渡的衣袖,指着里正的手臂。因为摔倒,他的衣袖破了一个大口,露出一片皮肤,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肉片,宛如鱼鳞般。   注意到云无渡和阿瑾的视线,里正眼神陡然一变,但很快收敛,低着头整理衣袖,把皮肤盖住,赔着笑脸爬起来:“诶诶,大人……”   “县太爷遇刺身亡,县府走水!我等兄弟前来搜查下萧村!劝你们尽早把罪人萧大脚交出来!”   里正脸上还是带着笑,嘴角的弧度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仿佛一张面具般:“什么?大人明鉴啊,自从大脚家阿妹跳井之后,他就与我们一村子的人反目成仇。别的不说,他可是信誓旦旦说要杀了我们陪葬的!”   “我管你们!今天找不到萧大脚,你们自己想法子怎么面对郭公子吧!别想着钻空子!郭县令死了,郭公子就是下一个县太爷!”   萧衙役一声令下,官兵衙役一拥而入,推搡着妇女小孩老人,打砸的声音在村里响起。   云无渡抱着剑鞘,微微皱眉,倚在木桩子静静看着。   仉端一脸惊愕:“他们……”   又一个妇人抱着襁褓婴儿摔在地上,那个婴儿滚到地面,哇哇大哭起来。   妇人老人抱着孩子瘫坐在地,豆大的泪滴进黄土面,下萧村男子们沉默站在一边,垂着头手,不安地搓动,一绺一绺的沙泥从他们掌间掉落。   仉端陡然震怒:“他们怎么能这么做!”   他就要冲出去,仉璋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面露怜悯,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能。”云无渡凉飕飕道,“人间的本质就是人吃人。人吃鱼,鱼吃虾。王吃官,官吃吏,吏吃农,农吃人。他们好不容易到这里一趟,当然要耀武扬威,搜刮殆尽。”   “我才不管!”仉端大怒,“该死!都给我住手!”   无人听他,倒是一只黑狗从人群里窜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尾鲜活活的鱼。   “狗!”有衙役大喜过望,“吃了几个月鱼腥,没见个活肉,馋死我了!抓了这狗,兄弟们下酒去!”   黑狗一跃一纵,躲过衙役的追捕,把那些衙役耍得团团转,一溜烟跑到阿瑾脚边,吐掉活鱼,伸着舌头讨好地看阿瑾。   阿瑾蹲下来撸了一把它的毛发,发现湿漉漉的。   “该死!识相点,把这狗献给爷几个!”   云无渡用脚一拨,把阿瑾和黑狗纳到自己身后。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本殿下是七皇子仉端!瞎了你的狗眼!”仉端气冲冲站出来,拿出玉佩,金包玉的玉佩做工精美,不似普通配饰。   在后头充当背景的太监这时候敏捷地跳出来,尖锐地高声叫道:“大胆!这可是七皇子和十三皇子!还不快行礼!”   衙役们迟疑地对视两眼,倒不是他们信了仉端和玉佩,而是信了这几十个白面无须的太监。   姓萧的衙役率先说:“算了算了。”   他面色还带着怀疑,朝仉端仉璋作辑:“七殿下赎罪,我们都是粗人。”   仉端和仉璋昨夜宿在县府,只和县令一家子把酒言欢,并未在县衙露面,这些衙役不认得也很正常。   “看在七皇子的面子上,再限你们两个时辰,到时候可就不是我们这些好说话的了。”   萧衙役指挥其他衙役担走鱼筐,临走之前抛下一句:“这些,就当你们孝敬各位兄弟白跑一趟的茶水费,夜里再来收税供。”   “你们!欺人太甚!”萧村年轻人气不过,刚一出声,就被里正一肘子压下。   里正弓着腰笑:“是。小的晓得了。”   等衙役一走,下萧村凄风苦雨,村民们长吁短叹:“上哪里再找供税?”   里正道:“去把虎肉带回来吧。”他叹了口气,“老虎既然已经死了,咱们也别怕,上了山,找找金虎草,其他草药也行。有一样,唉,算一样。”   无人有异议,里正当即下定决定,见事情收拾得差不多,云无渡叫阿瑾准备收拾行李,他要走了。   仉端“歘”地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我们当然要管!”   云无渡看着他:“好好好。”他换了个方向走。   仉端又拦住他:“你可是有两把剑的仙君!行侠仗义、匡扶众生是你的指责!隔壁就是山,那个贼人一定躲到山里去了。   云无渡嗤笑:“我现在自身难保,七殿下忘了么,我现在可是被你们追杀着呢。”   “可你会用两把仙剑啊!你那么厉害!”仉端不可思议道。   云无渡嗤之以鼻。   “你……你果然不是真的仙君!”仉端大叫,“皇姑说了,真的仙君都是匡扶众生、悲天悯人的侠客,你胆小鬼!”   云无渡充耳不闻,想当一个正义凛然的仙君,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像他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去!本殿下自己去!”仉端一声令下,“走!”   太监大部队浩浩荡荡跟着走了。   阿瑾频频回头望他们的背影,云无渡默了片刻:“你想去吗?”   阿瑾摇了摇头,又犹豫说:“可以吗?”   “可以。我陪你去。”   于是,就在仉端上山之后,阿瑾和云无渡也上了山,而且,两人一狗比他们还早到山上。黑狗路上还顺便刨了一棵草,金灿灿的,叼在嘴里,抬头挺胸地走在最前面。   云无渡沾了草上的血液,放在鼻下嗅了嗅,再次走进半山那座破庙。   烤糊的虎身依旧放在地上,鱼腥味弥漫在庙内,但微妙的,其中还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   供桌下瘫着一个人影,和那具虎身差不多一样烤黑了,一身血渍呼啦的,血味正是从他身上冒出来的。   黑狗“汪汪”叫了两声,那个人影动了动,睁开一只眼,等他看清云无渡和阿瑾之后,瞬间瞪大眼睛:“是你们……”   正是昨夜云无渡阿瑾在庙里遇到的草帽人。   云无渡道:“你去杀人了?”   对方苦笑,气若游丝:“是。可惜失败了……”   云无渡不置可否,火上浇油:“不仅失败了,那些衙役还去到你们村子里。”   对方焦黑的脸上淌下两行泪。   云无渡说:“但他们现在走了!”   对方松了一大口气:“我是下萧村人,名萧大,家里人都叫我大脚。”   萧大脚艰难地说:“又是你们救了我们,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黑狗凑上前舔了舔萧大脚的脸,萧大脚痛得大叫,阿瑾紧张地叫小黑回来,抱着它,戒备地看着萧大脚。   萧大脚艰难喘息:“不……,它,你们脚边那株草从哪里来的?”   “小黑捡到的。”   “果然如此。”萧大脚点了点头,“、怪不得它的唾液弄到我脸上,我身上的伤就开始愈合了,原来是金虎草。”他费力地喘息,“金虎草是这山里的特产,十分罕见,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以前有很多道人专门到我们村里买草炼丹。”   云无渡捡起金虎草,仔细观察,发现没什么好稀奇的,就是杂草,再看一眼阿瑾。   阿瑾立刻心领神会:“是小黑的草!”   云无渡把草扔给黑狗,黑狗撒腿叼住,快乐地玩了一阵子,然后把草扔到萧大脚嘴边。   “这……这是?”   阿瑾道:“小黑请你吃草。”   萧大脚含着泪,细细把金虎草嚼碎了咽下去:“多谢……多谢……”   金虎草的药效堪称肉眼可见,萧大脚立刻有了气力讲话,神色黯然道:“倘若我报仇雪恨成功还活着,我一定会报答二位的恩情。”   报仇雪恨。   人总是如此,唯有憎恨,才勉强鞭策着活下去。   云无渡转身走出庙外,望着树梢晕白的月亮,此时月弯如尖钩,一扎一出血一性命。   当仉端一头狼狈地爬到半山,好不容易跑出密林,刚想感叹一声“本殿下真是吃得苦中苦”的时候,他看见了抱着剑的云无渡。   “你不是说不来?!”仉端大叫。   云无渡别过头:“不想和你一起。”   仉端无能狂怒,仉璋跟在后头,擦了擦汗,微笑着劝慰他脾气暴躁的兄弟。   仉端摆了摆手:“不行,太累了。”他身后一众扛轿子的太监也累得不行。   阿瑾指了前方:“那里有座庙。”   仉端满血复活:“你不早说!那个贼人一定藏在庙里!”   说完,仉端大摇大摆冲进破庙:“贼人!束手就擒吧!啊——!”   太监一窝蜂涌进去:“殿下!殿下怎么了?护驾!护驾!”   仉端白着脸:“好……好大一团肉。”他说的正是昨天云无渡和阿瑾吃剩的虎身。   但他随后看见了萧大脚,怒上心头:“果然是你!是你杀了县太爷!放火烧了县府?好哇,本皇子捉拿你归案!你认不认罪!”   萧大脚恢复了一点力气,反唇相讥道:“是他们该死!做官不为民做事,剥削无道,我是替天行道!”   仉璋在一边听着,忍不住呵斥:“自然有皇帝圣上大臣为天行道,你一介草夫,怎敢夸下海口。”   “君不君!臣不臣!”萧大脚掷地有声。   “我们只是想吃饱饭!只是想一家和乐安康!你说,你们君君臣臣做到了吗?你们君臣和乐,一家团圆,富裕安康,我呢,我们呢,你睁大你的龙眼看看,田里死了多少百姓!多少人饿死!多少人交不上赋税!   田里百姓多饿死!庙里神仙成破烂!只有殿堂君臣多多多多,多如牛毛!多得我数不清!数不数!”   “你——”仉端气得脸涨红。   “你知道下萧村以往是什么样子吗?自从山里来了老虎,打猎做不得,来了新县太爷,农耕做不到!日日夜夜,年复一年更重的赋税!逼死了多少人!我们百姓饿得站不起来,家里女儿卖到县里,年老父母为了不妨碍家里纳税自尽,我问你,你们——你——在哪里!”   仉璋面色凝重,仉端哑口无言。   “你知道下萧村的赋税多少吗?一人十二担,分月收取,男女老少同数。”   仉端大叫:“你胡说!”   仉璋冷静道:“圣上规定了每年赋税只有1/3。”   “狗县令一上任,就换了政令。我们反抗不得。粮食不够,就变着法子抵押,人力也好,山珍也好,药材也好。”   萧大脚情绪激动,身上的伤又渗出血来。   “为了活命,我们不得已,靠着井鱼过活。”   仉端愣住:“什么井鱼?”   “就是昨日县令家宴上的鱼。”仉璋猜测道,“我本来想深山之内怎么会有鱼鲜,原来如此。”   “啊?”仉端回忆了一下,“那鱼好吃呀,入口甘甜多汁,比什么肉都好吃呢,我在宫里都没吃过,用这种鱼换粮食,我可以接受!”   站在庙口的云无渡慢悠悠抛出冰冷的话语:“你知道那些鱼吃多了会长肉鳞吗?”   “哈?”仉端动作一僵。   “我知道。那是……”萧大脚露出一张似哭似笑,哀切至极的笑脸,“我阿妹回来了。”   “他们杀我一个人,我杀他们一个人,两不相亏。”   萧大脚陷入了回忆。   “父亲生前是村长,阿妹从小聪慧,喜爱读书。我心软,自作主张,让阿妹女扮男装读了私塾。前些日子,就是县考,她志气满满,立志可以中榜。”   萧大脚只要闭上眼,阿妹乖巧笑着的样子、踮起脚尖给他擦汗的样子都浮现在他面前——   '阿兄,辛苦你啦!'   '阿兄,我要读书,我要当好官,我要当天上地下第一个女御史。我要辅助圣上当最好的明君。我要娘和婶婶们不会因为生弟弟阿妹死掉。   我要姐姐阿妹哥哥弟弟们都可以读书。   我还要让我们少交赋税!   我要山里长满金虎草!   我要田里长满稻草,人人都饿不死!'   “不料,院试当日要脱衣检查,阿妹当即被人扣押在那,脱了衣裳……我明明——明明和县太爷打好招呼了!教他放我阿妹一次!”   “是县太爷之子,郭如经过,救了她。郭如温言相劝,把阿妹带走。我问了其他人,再没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再后来,阿妹赤身裸体死在大街上,县里认识的人叫我去认人。”   一颗豆大的泪从萧大脚眼里掉下。   “我一去,我就知道是她。我将她背回家里,自己又去县里要一个说法,被衙役一顿毒打。在一回村,家里尸首也不见了。是邻居喊我,打水看见了一具女尸。”   “可我去的时候,尸体早就沉下去了。怎么也打不上来。”   “阿妹跳井那天夜里,正好是月圆,我听见井边传来一声一声的摔打声,过去一看,掉了一地的鱼。”   “从那天开始,我们就靠吃鱼贩鱼为生,县太爷格外喜欢这种井鱼,索性我们把它当做了税供。”   “很快,我们村里第一个'鱼人'就出现了。四肢和身体生出了一片一片的肉鳞片,抹什么药都不管用,割掉之后还能长出来。一天不吃鱼肉就奇痒难耐。”   萧大脚露出一个笑:“我们都说,是阿妹回来了哩。” 第8章 肉鳞片4   仉端猛地打了个寒颤,忽然如梦初醒,大叫起来:“所以那些鱼是鬼魂!我吃了!我要死了!   我好痒!我好痒!仉璋!你看看我后颈长出鳞片没有?”   仉璋依言检查他的后颈,本来想说没有,仔细一看,真的在耳后发现了一小块密密麻麻的凸起。   仉璋结巴了,拿出手帕,轻轻按在那块皮肤上,感受着底下的鳞片。   不像鱼鳞,很软,和皮肤差不多,只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叫做肉鳞片是名副其实。   手指摸过去,像波纹,又像很深的皱纹。   见仉璋始终不说话,仉端急了,大哭小叫起来:“父皇!母妃!儿子要死了!啊啊啊啊啊!”   “别吵了!”云无渡喝了一声。   没想到仉端不仅不收敛,还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救救我啊,大侠,皇伯,你那么厉害你救救我,等本殿下封王了,封你为七王府的座上宾!不,不不,你就是我的老师!我孝敬你!”   云无渡似笑非笑看着他,拔出驳运剑,正经道:“行,你过来,这剑上抹了剧毒,负负得正,以毒攻毒,划一刀就好了。”   仉端惊惧地看着闪着寒光的剑,眼尾噙泪,哭唧唧地凑过来,用英勇就义的口气道:“来吧,你轻点。”   云无渡在他耳后划了一道,他控制得好,不痛不痒,仉端只感到剑尖划过,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感觉好多了。”仉端摸了摸胸脯,他不敢摸自己的耳朵,“是不是那个鬼魂被你杀死了?”   云无渡冷静道:“不关鬼怪的事。世间并无冤魂。”   “那就是因为死尸!它附身在我身上。”仉端又伸着脖子叫起来。   他不像龙子龙孙,他像大鹅。   “七兄并无恶意,他只是——”仉璋赶紧维护他兄长的形象。   云无渡夺过话头,平淡且一阵见血:“脑子不好而已。”   “你说!什!么!”仉端原地爆炸,气得脸都涨红了,他长得实在好看,又哭又闹,脸色犹如含羞牡丹,艳得出奇。   但云无渡毫无怜香惜玉之感,冷漠地看着他,眼里含着威胁的光。   仉端气得背过身,他已经把肉鳞片的事情忘了,嘟囔骂道:“就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仗着我敬佩你!你就欺负!打压!我!”   “你说什么?”   仉端色厉内荏叫起来:“没什么!本殿下现在连自己呆着的机会都不能有了吗!”   “随便你。”   “什么?”仉端看起来像是要气晕了。   “但问题一定出在鱼身上。”云无渡不再理他,思索着说,“想要知道发生什么,下井就行。”   “你——”萧大脚支撑身子坐起来。   云无渡冷冰冰看过去:“你要阻止我?”   “不。我只是想求您,如果看到我阿妹的尸体,能帮我带上来吗?”   ——   一行人下了山,直奔村里那口井去。   路上静悄悄,夜色悄然笼罩,家家户户闭门,偶尔传出几声压抑的啜泣。   太监们在前头打着灯。   黑狗撒腿狂欢,跑的速度快,一抹黑影跳入夜色中如鱼得水,一会去一会来,把一尾活鱼吐到阿瑾面前,摇着尾巴,极其得意的样子。   阿瑾撸了一把狗身子,摸到尾巴时,愣了一下:“湿的?”   云无渡瞥了他们一眼,继续往前走。   黑狗见他们往井边走,兴奋地绕圈跑了一遭。   “小黑说他很经常来。”阿瑾翻译道,仉端小声嘀咕:“搞得跟听得懂似的。”   说话之间,他们就到了井边,井底囚禁了一轮弯月,映在水面,伸头看下去,陡然出现几颗丑陋的倒影,吓得仉端拍着胸脯缩到一边。   阿瑾还在翻译小黑的话:“井下有……好吃的。”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云无渡将剑抓在手里,抽出一沓符箓,这是他抽空写的。   仉端本来还在犹犹豫豫,见他准备下了,就叫起来:“我也要下去!我也要!”   仉璋劝道:“七兄!”   “来。”云无渡无所谓道,“尽管来,只是不知道你这条半化形的鱼,到了井里能不能成功变成鱼精。”   仉端缩了缩脖子,跑到远远的,喊道:“你赶紧下去,本殿下在外边守着你!你放心,有本殿下在,谁也不能拿石子砸井里!”   云无渡嗤笑一声,脱下了身上的外衣——不是他讲究,是他懒得洗衣服。   阿瑾担忧地望着他,云无渡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站远点。”   说罢,他一个猛扎跳进井里。   井口十分窄,水位不高,井内石砖横出,青苔厚重,一股水腥味,云无渡浸泡在水里,冰得渗进骨子里,伤口隐隐作痛。   云无渡潜到井下一抹,是一片绵软的淤泥,抓黑摸了一遭,除了锅碗瓢盆砖块瓦砾之外,什么都没摸着。   云无渡再度冒出头,望着井上的月,黑狗正歪头看着他,见他出来,叫了两声。   云无渡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井壁,心里有个猜测。   运功飞起,抓着井壁石砖一看,果不其然,青苔遍布的井壁有一大块砖凸出,旁边长出了茂盛的蕨类植物,黑黢黢的一块洞口,十分大,也十分隐蔽。   云无渡纵身窜进去,是一道甬道,黏糊糊滑溜溜的,“呲溜”一下,云无渡失重,随即摔进一条河里。   火符箓燃烧,温暖的火焰瞬间映亮四周,云无渡抛出一沓符箓,一张张飞出,贴在洞窟岩壁上,把整个洞窟照得照得清清楚楚。   这里是一处地下洞窟,洞顶钟乳石倒悬,云无渡脚下是一条地下暗河,水流不多,潺潺缓缓,却冰得吓人。   云无渡微微喘着粗气,爬上了岸。   一具娇小尸体有半个身子浸泡在暗河里,云无渡凑近一看,是具女尸,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的肉早已溃败,眼珠子半露出来。   想必就是萧大脚的阿妹了。   云无渡仔细观察她的皮肉伤,不像腐败,更像是啄食。   云无渡转过身,身后站了一个人。   悄无声息,连呼吸声都没有。   云无渡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下意识拔剑,扔了一个杀诀。   “嘭——”剑风落空,砸在地上,炸出一个小坑。灰尘四起。   “哎呀,好热烈的欢迎。”   逃过一劫的面具人拍着胸脯庆幸道,“好久不见,梓童也想我得紧么?”   “是你!”   云无渡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看到玉无影那张滑稽的面具就恼火。   “我来看看你考虑得怎么样?”玉无影绕着他转圈,“想好去稷山了吗?”   云无渡惊魂未定,只是冷笑着平复心情:“神经病。”   玉无影眼神何其毒辣,一眼就看出他在嘴硬!他眼睛毒,嘴巴也毒,非要卖贱,将脸凑过去,笑眯眯问:“吓到你啦?哈哈。没想到?”   云无渡拿剑指着他。   玉无影用两指夹着剑刃,移开,笑着道:“在这个地方,梓童别跟我计较了。大事要紧。   这边来,梓童,你一定想不到我发现了什么东西。”   云无渡已经能自动屏蔽他的“梓童”了,说吧,命不长的玩意,早说完早完蛋。   玉无影所说的是一尊大炉,刚刚云无渡环视一圈洞窟,早就发现了。   与其说这里是洞窟,不如说,是一处地下丹炉室。   丹炉室天方地圆,堆放着丹炉、碳块,丹炉七倒八歪,滚到暗河里去,里边的药丸想必都融进水里了。丹炉下还有几具尸首,有的骨头泛白,有的皮肉完好。   云无渡皱着眉看尸骨,有的骨头都皲裂开了,可看起来不像是激烈伤,骨头发金色,像是中毒,但他不晓得什么毒会导致骨头发金。   “你在看什么?”玉无影站在不远处,含笑说,“嫁我一个死鬼不够,还要娶这么些碎骨头吗?”   神经。   云无渡充耳不闻:“另外这三具尸体是谁的?”   “这两具?不知道。”玉无影踢了踢丹炉边两具白骨架子,哐当一声,白骨碎成一堆。   云无渡瞥了一眼,捡起尸骨里的青玉令牌,上边刻着【风】字。   真不巧,以“风”著名的修真人士,云无渡还真认识。   长陵山长陵宗的大公子魏长风,是用风的高手,同时,也是云无渡的五十二个仇人之一,当初就是魏长风把他骗到了赤牙山。   玉无影笑眯眯地说:“不过我脚边这个我认识。”   玉无影身后放着一具焦黑的肥软尸体。   “是本县——太爷。”   “你杀的?”   云无渡蹲下身检查,县太爷烧得黢黑,看不出来是否有肉鳞片,但后心口一道窟窿,想必死于这道伤口,这倒不像玉无影,更像普通寻仇之人下狠手的手法了。   就在云无渡检查尸体的时候,玉无影在一边语气激动:“呀?我找到一个很有趣的东西。”   “……”懒得搭理他。   “看。”玉无影转过身,摇了摇手里的两个瓶子,都贴着红纸,一个写着“方生”,一个写着“方死”。   “知道这是什么吗?”玉无影含笑道。   云无渡立刻警惕起来,玉无影的笑看起来不怀好意。   玉无影:“上次常旭君和驳运道人用人炼丹,炼的就是【方生方死药】。这五年来,修真界发了疯地研究这种丹药,各有各的法子路子。”   云无渡伸手去夺瓷瓶,被玉无影轻飘飘躲过。   “诶!”玉无影双手交叉放在脑袋后,似笑非笑看着云无渡,“你猜,为什么他们都在炼这个药?”   云无渡冷着脸:“我不想猜。”   玉无影自问自答:“五年前,稷山云无渡身死,尸骨无存。”   云无渡慢慢攥紧手心,目光发冷地看着玉无影,玉无影也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轻佻含笑。   “有的人说他死了,有的人说他的尸体被修真界拿回去分尸炼丹了,有的人说是庇符救走了他。”   “胡扯。”   “我想也是。”玉无影含笑凑近云无渡耳边,“据说当时,是庇符长老一剑穿心,刺死了这个最爱的弟子,你说,她怎么可能还要他呢?”   “说够了没有。”   “不过我更赞同另一个说法。”玉无影倒着走路,他手指一抛,瓷瓶朝云无渡飞去。   云无渡一把抓住。   玉无影道:“有的人说,云无渡并没有死,或者换个说法,他死了,但还能活。庇符的师兄是【神仙之下第一人】的李闻仙君,传言他会炼一种药,叫【方生方死丸】——在他的道里,死生是同时存在的状态,当一个人【死】了,他会以各种形态保留世间,并寻找契机,再度【活】下来。”   云无渡从来没听过李闻师伯这段【方生方死】的理论,他倒是学过庄子的“生死观”。   不过,与他无关。   云无渡不知道玉无影是否看出了什么端倪,是否在试探他,反正他下定决心,无论玉无影打什么嘴炮,他都不予理会。   打不过,他还逃不了吗?   玉无影微微一笑,话题转向:“各大宗派道听途说,各自按照自己的理解炼药,而此处有一座山,山上有仙草叫金虎草,是肉白骨的神仙药材。这个溶洞产一种矿石,也是炼丹的奇药。   长陵宗财大气粗,包下了整座山的金虎草,为了不让村民上山采药,于是放虎归山。为了就地取材方便,在这里修建了丹炉场。   丹炉里的药材泄露,流入水里污染了水体,而他们自己也都死在了这里,尸体和丹药混在水里,吸引了鱼类。这条暗河应该不深,连接着不远处的河,河中有鱼鲜。   本来时间久远,鱼类也就走了。但没想到最近又有尸体掉落,尸体吸引了鱼类,每逢潮汐,鱼群顺着水流游到这里。好运的鱼回家,倒霉的鱼游进井里,因为缺氧跃出水面,正好被萧村村民抓到。   至于为什么会长出肉鳞片?嗯……”   玉无影摸着下巴沉思:   “或许是因为水体和鱼类都含有药物和制瘾成分,人过多食用就会导致身体药物积累,发生异变。   肉鳞片应该只是一种外化症状,内里,可能肝肺脾脏肾已经收到了影响,最大的特征应该就是呼吸,表现为呼吸困难、干燥。”   云无渡默默听他说完,心道这就是反派吗?怪不得三师兄的话本里总写“反派死于话多”,果然话多。   云无渡道:“你懂挺多?”   玉无影立刻仰起脸,语气略带自得:“我说过,我的目标是大宗第一神教,这个村有我的信徒,他们出钱我出力,我已经调查很久了。”   “能救吗?”   云无渡嗅了嗅【方生】里的药味。   闻不出来。   他上辈子学的都是喊打喊杀的招数,从不学丹药——因为他师尊也不擅长。   玉无影:“我本来以为【方死】会是解药。不过现在一看,却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   “因为药练坏了。”玉无影摊了摊手,“给县太爷塞了半瓶药,没想到,暴毙了。嗯……如果能多几个练手,说不定就可以研发出来。”   他就不应该问这个疯子。云无渡暗想。   “不过,三步之内必有解药。”玉无影摇头晃脑,故作神秘,写了一脸的“你快来求我”。   云无渡忍着气,耐心问:“是什么?”   玉无影笑开了:“不知道啊。”   神经!   玉无影此时仿佛眼瞎了,看不懂人脸色一样,凑上来亲亲热热道:“那你呢?你怎么想?我问你的你不放在心上,但你问我的,我都准备好答案了。”   云无渡推开他的脸:“什么问的?没问!”   玉无影含着笑:“你只管去看。”   云无渡做出简洁有力的评价:“神经。”   “先走了,洞里阴寒,冻得我骨头疼。”玉无影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我身子骨一直不好,梓童,下回再见。”   云无渡在心里默念:“死了最好。”   玉无影走后,云无渡在洞窟内又转了一圈,最后背起萧阿妹的尸首,原路返回。   一出水井,阿瑾急忙跑上前,给他披上了外衣,云无渡左右看了一圈,四周悄然无人,不禁问道:“他们人呢?”   不等阿瑾回答,不远处传来了呐喊声,随即一道火光冲天。 第9章 肉鳞片5   县太爷之子郭如带着一批全副武装的衙役,将村民围了起来,四处都是火把,一间茅屋熊熊燃烧,屋里发出凄厉刺耳的惨叫。   一只焦黑的虎身扔在地上。   里正之子萧大田举着锄头,被衙役一个横劈,半颗脑袋掉在地上,没了生息。   “别杀了!别杀了!”萧大脚从林子里跑出来,跌跌撞撞,泪流满面,“我在我在!抓了我去!”   一个老人拦住萧大脚,声嘶力竭:“谁也拿不走我萧家的孩子!死一个萧丫头还不够么!”   “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与其活得窝囊!不如拼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衙役中有人大喝一声,“都给我打!”   “我看谁敢动!”   里正暴喝,踩在他儿子的血泊里,举起了那杆木锄头,“乡亲们,拼了!”   “皇天后土!无所神明!唯有自救!锄头保命!”   等到云无渡赶到之时,死者十之七八,村民们拿着木棍农具和衙役对峙,打得不可开交。   另一边,仉端被仉璋护在怀里,太监们围在前头护着两位殿下。仉端气得跳脚:“都给我住手!都给我住手!我是大宗朝七皇子!谁敢不听我的话!”   火光冲天,血流成河。   云无渡跃到仉璋仉端身边,低声道:“看见没有,天高皇帝远,没人听你的话,七殿下,做人不要太嚣张。”   “这就是跳井的阿妹?”仉璋回头看见他背上的女尸。   “嗯。”   仉端大叫着,把令牌扔给云无渡:“大侠快上!本殿下册封你为护国大将军!”   云无渡将尸体放在地上,拔出常旭剑冲了上去,剑锋如风,再加上符箓的加持,一道刺眼的闪光落地爆炸。   萧村村民和衙役被剑气冲倒在地,云无渡站在人群最中间挽了个剑花。   “什么人胆敢——”县令之子狼狈地拿剑一指云无渡。   云无渡掏出仉端的令牌,冷声冷面:“大宗七皇子仉端有令,还不跪下!”   衙役微有动容,县令之子冷喝:   “荒唐!甚么七皇子八皇子,从来没见过!”   仉端远远骂了一声:“放你他娘的狗屁!”   县令之子还要说话,云无渡剑尖一挑,一条血线飞出,“倥侗”一声,人头落地,县太爷之子怒瞪着眼睛,滚到里正脚边。   云无渡掉转剑尖,一甩,血液如线般甩到衙役脸上,他平淡地开口:   “谁还敢冒犯七皇子?”   衙役稀里哗啦跪倒一大片,扔了手里的大刀大斧,老老实实磕头:“草民拜见七皇子,七皇子见安。”   “上来。”云无渡挽剑,叫仉端仉璋处理后续,自己则走到一边去。   “大侠……”里正走到云无渡面前,腿一软,跪了下来。   里正断了一只手,头发披散,衣衫褴褛,他白日掩盖得极好的肉鳞片裸露在火光中,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液。   云无渡视若无睹,甩着剑往一边走。   “救命之恩,萧家村无以回报。”   里正撩开衣裳,露出一肚子鱼鳞,“我们都得了鬼鳞病,不日就要死了,是我们萧家村对不起大脚家的,今天,我们本来决定和他们同归于尽。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放心,他日官府怪罪下来,我只说是我们杀的郭如!绝不牵累公子半分!”   “谁说你们要死了?”   里正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这时候阿瑾拖着女尸走过来。   萧大脚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跌跌撞撞走过来:“这是我阿妹?我阿妹?我阿妹啊!”   “是。”云无渡道,“那井里连接着一条暗河,河里有一种矿石,里头的鱼带着毒,吃多了鱼肉就会生出肉鳞片。”   云无渡垂眸看着痛哭流涕的萧大脚,整个村子里只有萧大脚没有长出肉鳞片:“你吃了鱼吗?”   “并没有!”萧大脚哽咽着摇头,有问必答,“我以为那些鱼是阿妹的魂魄,村里为了活命也就算了,我是绝对不能吃的。”   可丹炉里药材不止污染了鱼,更是污染了水源。   怎么唯独一个萧大脚没发病?   “不过。”里正从地上站起来,“不止大脚一人没病,”   “还有一个人!”阿瑾突然想起来,“阿云,我们隔壁屋的妹妹,眼睛亮亮的那个。”   “什么?”萧大脚迷茫地抬起眼,“你们隔壁屋是我家啊,我家没人了。”   里正也蒙了:“不对不对,大脚,你还有个……”他思索片刻,“诶,你家有人的,一个丫头。”   云无渡和阿瑾对视一眼,往回走去,里正和萧大脚也跟着上来。   村里深处屋舍俨然,这里离火拼现场远了些,没有受到波及,依旧沉浸在寂静的夜色中。   一行人到了萧大脚屋外。   屋子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正大惊失色,本来就失血的脸更白了。萧大脚也顾不上妹妹的时候,将阿瑾和里正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   云无渡一步一步走入屋内,阿瑾挣开萧大脚的桎梏,追上云无渡。   云无渡一脚踹开木房门,一条黑狗端坐在里头,摇着尾巴,“汪汪”了两声。   阿瑾从云无渡后边冒出头,搂住黑狗的狗,狠狠撸了两把:“是小黑!”   云无渡在屋里转了两圈,再没别的人了。   萧大脚将阿妹抱到床上,扶着里正坐下,掏出一把干草扔进嘴里嚼了嚼,吐出来捂在里正断臂伤口上,里正惨叫了一声,险些晕死过去。   萧大脚略带歉意,看向云无渡和阿瑾:“恩人,狗恩人,你们给我的金虎草用完了,我只能给里正用点晒干的。”   “汪!”黑狗叫了一声,爪子拨了拨,一根金灿灿、鲜活活的金虎草出现在众人面前。   “啊!小黑!你从哪里找到的?”   黑狗得意地甩甩脑袋,大耳朵啪嗒啪嗒的。   原来狗也会得意忘形啊。   云无渡看着地上的金虎草,捡起来嗅了嗅,走到里正旁边,断臂肉眼可见地愈合了,虽然没有断臂重生,但是也长出了细细小小的肢芽。   同时,肩膀上的肉鳞片也肉眼可见地抚平了。   不止他发现了,萧大脚也注意到这点,他结结巴巴地说:“对了,村子里除了我,还有一些猎户,他们经常到山里收药材,后来山里有老虎之后,渐渐就不去了……”   说着说着,他也注意到了这点,脸色苍白:“也就是那个时候,鬼鳞开始在每个人身上长出来。”   原来如此。   既是仙丹,也是毒药;既是毒药,也是救命药。   里正渐渐苏醒,眼里含着热泪:“有救了,都有救了。”   但还是有问题。   云无渡皱着眉,他还有许多疑问没解答,比如山里还有什么,为什么仅仅一只虎就让村民这么忌惮;金虎草是什么药材,为什么有这么强劲的药效;已经死了的萧阿妹是怎么跳井的……   疑云成团。   不过事到如今,纠结于此也没用了,云无渡不可能耽搁路程,他要做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救苦救难。   云无渡拿剑敲着桌子,三言两语把这件事翻过去:“只是皮肤病罢了,用了金虎草之后,记得去县里找大夫看看。”   里正重重点头,涕泪四流,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   云无渡头皮发麻,转身走了,阿瑾跟在他身后,牵着他的手,回过头看着后头的里正:“为什么他哭得那么伤心,他不是能活下来了吗?”   云无渡摇了摇头:“不知道。”   人啊,一腔热血。   人之将死,义无反顾,慷慨淋漓,什么也不怕。   可一旦知道,还能好好活下来的时候,丧子之痛、愧疚、懊悔和后怕,瞬间涌上心头,就会责备起自己——为什么活下来的是自己、是否再忍片刻就会柳暗花明?   但凡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有的是本事活下去,怎么会想着造反呢。   回到那间茅屋,云无渡推开院门,心情有些沉重。   结果一进门骇了一大跳,院子里放着两具无头尸,半面头颅,头身藕断丝连,脑浆流了他院子一地,场面极其凶残。阿瑾低声惨叫,背过身去。   云无渡牙齿咬得咯吱响,不用说,肯定是那个神经病干的。   走过去一看,地上果然写了几个字:“看,房梁砸脸”。   云无渡铁青着脸处理了两具可怜的尸首。   阿瑾坐在床上,惶惶看着他,递给他金虎草,是那株黑狗新发现的。   云无渡的伤总是好好坏坏,稍一运功就再次迸裂,有了这草药算是帮大忙了。   拿过金虎草,低声道谢,云无渡在阿瑾一边打坐:“睡吧。明日,早些上路。”   翌日,天刚一蒙蒙亮。   云无渡两人一狗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却撞见了萧大脚。   村子里黑褐色的沙土依旧没有清理干净,弥漫着烧焦的草木灰味道。   “我阿妹尸身不见了。”萧大脚憔悴说,“想必是她不想回家……”他沉默片刻,“随她去了。”   云无渡十分想揉额头:为什么尸体不见了不去找,反而一脸欣慰啊。   不想多管闲事,云无渡带着阿瑾离去,萧大脚追了上来,噗通跪下了,磕了一个头:“带上我吧。”   一个八尺男儿,豆大的泪珠一颗颗砸进地里:“不管你要去哪里,要干什么,我都可以,我只想报答你的恩情。”   云无渡想吓走他:“如果我要杀人呢?”   “那我也跟着!我学!我学……如果有一日,我要拖累您了,求您一剑先把我杀了!”   萧大脚仰起头,那张方正粗糙的脸上被泪痕冲出两道线。难以想象,这个年纪不大的农民孩子经过了怎样的苦难磨砺。   “我什么牵挂都没了,让我跟着您吧。”   “我不需要。”   阿瑾迟迟没有跟上来,云无渡不耐烦回过头,看见阿瑾和黑狗歪着脑袋看着他,一人一狗,出奇的相似。   云无渡没好气道:“干什么?走啊!”   “阿云也会不要我们吗?”阿瑾黑黢黢的眼珠子看起来无辜,他追上来牵住云无渡的手。   两只冰冷的手掌相牵,云无渡打了个寒颤。   阿瑾认真道:“阿云不需要我们,是我们需要阿云吧。”   “阿云以后会不要我们吗?如果不要我的话,可以提前和我说吗?”   云无渡默然片刻:“行。”   瞬间,常旭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搭在萧大脚脖颈上。   “若你背叛我,我就先杀了你。”   “是。”萧大脚直直看着云无渡,举起胳膊歃血为盟,一滴滴鲜血沿着手腕滴落尘土中。   萧大脚掷地有声:“苍天可鉴,黄土为证,我萧大对天发誓,此生来世,生生世世,对您忠诚无二,若做出背叛的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云无渡收起剑:“约法三章。”   阿瑾笑着说:“我知道是哪三章。”   萧大脚抹着泪,磕了三个头:“多谢恩人!多谢恩人!”   “不必叫我恩人。”云无渡冷漠道,“第一章 ,别叫我恩人。第二章,自己保命。第三章——记住你刚刚发的誓。” 第10章 木山行1   云无渡不是什么无情之人,替萧大脚点穴止血,三人简单整理一番,正准备启航,村口远远奔来一个焦亮的人影。   “喂!等等!你们胆敢背着本殿下离开!”   仉端一身杏黄宫殿色衣裳,亮得发光,气急败坏地奔到三人面前,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太监们和仉璋。   仉端扶着腰喘气:“休——休想!”   他倒吸一口气:“你们去哪里我也要去!”   云无渡冷声道:“你不是要去稷山吗?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仉端眼珠子转了转,鬼灵精怪道:“稷山不急,本殿下跟你去玩两天,到时候把你绑上马车嘿嘿。”他讨好地问,“你要去哪里呀?皇伯?”   云无渡冷声:“稷山。”   仉端目瞪口呆:“你又骗我!”   眼看仉端又要炸毛,仉璋赶忙出来打圆场:“时辰不早了,早点上路吧?”   太监们热热闹闹围上来,抬行李的抬行李,驾马的驾马。   这时,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呼唤。   “阿哥!阿哥!”   所有人动作一停,齐齐回过头去。   “……”萧大脚身子一僵,也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转过头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站在几步开外,懵懂迷茫地望着萧大脚,再次开口道:“阿哥。阿哥,好疼啊……”   “阿妹!”   萧大脚踉跄着着几乎站不住脚,死命把那个女孩抱到怀里。   在萧大脚怀里的女孩子微微偏了偏头,朝云无渡等人露出笑容,然后勾唇呲牙。   小黑冲萧阿妹叫了两声,在她脚边团团转。   云无渡眉毛一扬,拔出了剑,剑身反射阳光,照在女孩眼睛上。   这是稷山小诀窍,叫做“照妖眼”——太阳光是天底下再正气不过的光,普天之下妖魔鬼怪在光下无所遁形,而见过血的剑更是镇煞的武器,两者相加,可以照出一切邪门歪道。据说在光下,走火入魔之人双眼赤红,受邪祟侵害的人眼睛发黑,妖精眼睛色彩姝丽。   萧阿妹照到光猛地一躲,怯怯躲到哥哥怀里,一双琥珀般金澄澄的眼睛含着泪,泫然欲泣:“这个哥哥怎么这么凶,阿兄,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就是就是!”仉端在一边帮腔。   云无渡哼了一声,把剑扔回鞘里,不再管这事。阿瑾在一边揉着眼睛,被光晃得看不见。   仉端后知后觉鬼哭狼嚎起来:“等等!不对!萧阿妹不是死了吗?这个是鬼?”   云无渡:“封建迷信。”   “那就是僵尸!!”   云无渡:“愚昧无知!”   仉端冲他做了个鬼脸,跳上马车:“你是大侠,全靠你了!”   仉璋冲他拜了拜,也跳上马车,车厢里头传出来仉端不耐烦的呵斥:“你不是有车吗?下去下去!别跟我一块!”   萧大脚还在那里纠结,缓缓推开萧阿妹。萧阿妹缠着他,声泪俱下,说一些什么井下好冷好黑好怕的话,萧大脚神色越发悲切。   “是她呀。”阿瑾小声跟云无渡说,小黑还在萧阿妹脚边转悠,似乎找到了什么好吃的一样,“就是我们隔壁屋里的女孩子,阿云你还记得吗,她吐了我们一口唾沫。”   萧大脚听到了,脸色一变,手臂肌肉紧绷,死死抓着萧阿妹的肩膀。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萧大脚抬起头,看着云无渡,下定了某种决心,把腰后别着的砍刀拔了出来,瞄着萧阿妹的脖子,咽了咽口水,举起了砍刀。   阿瑾“哎呀”了一声。   云无渡别开头,冷笑:“想留就留,又不是鬼。”   萧阿妹仰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萧大脚:“阿哥?阿哥!你不要我了么?”   萧大脚看起来十分为难。   仉端从车窗冒出头:“还没磨蹭完?”他相当大方地一挥手,掏出仉玑给他的金螺钉,“妖魔鬼怪快现身!妖魔鬼怪快现身!没现身!好了!怕什么!有本殿下在!什么妖魔鬼怪都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上来吧,本殿下保佑你们!”   云无渡泼他冷水:“到时候你是第一个被掏心挖肾的。”   “呸!”仉端大叫,“你说话真不好听!”   仉璋笑着斡旋:“萧大哥,尽管带着阿妹一块儿来吧。有云开兄在,想必没什么问题的。”   云无渡并没有回答,其他人只当他默认了。   阿瑾拉了拉他的手,笑眯眯小声说:“阿云心软的哩。”   云无渡推开他的手,拿脚逗着黑狗往前走。   仉端坐在马车上春风得意:“笨蛋大侠!本殿下有马车,坐马车不就行啦,干嘛要靠脚走路?   你求我啊,你求本殿下,说不定本殿下一心软,就答应你了呢。”   云无渡冷冷看着他。   仉端嚣张的表情慢慢萎缩,声音越来越小:“看……看什么看!你上来啊,又不是我不让你们上来。本殿下只是多说两句话而已……”   仉璋笑着道:“云开兄,快上来吧,我泡了热茶,一块儿喝杯暖暖身子。阿瑾年纪小,走路多伤脚啊。”   “就是就是。”仉端在一边摇头晃脑,“就你们这速度什么时候能走到稷山!”   正如仉端所说,马车的速度远比步行来得快,再加上有“皇子”的名号,一路上风驰电掣,畅通无阻。   有时候还没走到城口就被静候的县令县丞敲锣打鼓地迎进去。   天天山珍海味,阿瑾、小黑和萧阿妹眼瞅着圆润了一圈。   就在三个孩子越发圆滚的时候,稷山到了。   稷山荒凉,但山脚有不少人家,聚在一起变成了这一繁荣地带——稷山镇。   近日稷山宗要召开三十年一届的招生大会,天南地北诸多向往稷山宗的人涌来稷山镇,人来人往。   虽然有稷山宗坐镇,民风淳朴,但是好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有话说:吊毛多了,总有根长出头的。   仉端一行人刚进入稷山镇路干,就遇到了出头的吊毛,马车受惊截停了。   车内几人险些飞出车厢,外头的太监吓坏了,尖声询问:“哎呀,七公子没事吧?”   “干嘛啊!找死!”仉端气急败坏地撩开门帘,“没看见马车吗?”   冲撞马车的是两位少年,马上一名少年郎,英姿勃发,护着马下另一个少年,楚楚可怜。   云无渡撩开车帘一看,马上少年胯着一匹雪白宝马,领上挂着一块碧青玉佩,周身法器挂得满满当当,比起仉端的人间富贵,更显仙家底蕴。   云无渡不认得人,但认得这块玉,这可是风洞山灵宗的法宝,以前的灵宗掌门大弟子就佩戴过——后来玉佩被云无渡一剑扎碎,顺带着刺破了心脏,所以印象深刻。   云无渡一边看,一边拿布条缠住常旭剑和驳运剑——以前在乡下也就算了,他仗着平民百姓不认识什么剑光法器,不打算掩饰,但到了稷山脚下就不一样了,人人眼睛毒得很,他得夹起尾巴当龟孙了。   不然的话,他今天背着两把剑出去,明天就能被常旭君宗派的人砍头;今天他要是敢出招,中午全修真就都知道他云无渡回来了,到了晚上,赤牙山围剿再次重演。   云无渡深知乌龟王八蛋该缩头缩头的道理,好心提醒最嚣张的仉端:“强龙不压地头蛇,七殿下,收了你的神通吧,小心变成泥鳅了。”   仉端全然不知道收敛,瞪着美目:“我说什么东西!原来是这种晦气玩意!”   马下少年扶了扶额角,脸色还煞白着,敛眸,行了一礼,细声细语道:“草民石破玉见过七皇子。”   他一出声,云无渡才把注意落到他身上。   一水的雪青色衣裳,织金编银,浮光跃金,那抹额也换了搭配的缎色,依旧镶着块眼大的碧色宝玉,富贵气比起仉端也没逊色到哪里。   仉端粗声道:“谁问你了!”   石破玉怯怯抬起眼,和云无渡对视一眼,又不卑不亢地低下头去:“是,遵命。”   马上少年郎一脸厌恶,大概是看不惯仉端的做派:“在下风洞山灵宗燕穆,阁下未免也太跋扈了些,大路朝天,又不是你家的。”   太监轻声附耳道:“是灵宗掌门次子燕穆,也是来求学稷山的。”   仉端瞪眼:“他一个灵宗人,来稷山干什么?他爹娘不要他啦?”   “你——”燕穆气得直翻白眼。   仉端摆摆手,不理会他了,回到车厢,颇为得意地评价一句:“真不稳重,我就说一句话,他就哭啦。”   “我没哭!”车外头传来一声咆哮。   仉端笑嘻嘻:“瑞子,走呗,路上遇到了脏东西,找个地方歇息跨个火盆。”   “喏。”   --------------------   祝大家新年快乐呀,龙年安康!新的一年开开心心,万事如意,大吉大利,财源广进,钱钱钱钱到处来~ 第11章 木山行2   稷山街上有家“燕来客”客栈,装潢气派,富丽堂皇,财大气粗,二楼窗子大敞着,檐下挂着红灯笼,敞开的窗上贴着张“茶”字招牌,笔锋潇洒飘逸。一楼门户敞着,传来一阵丝竹管乐之声。   一位年轻的掌柜眯着眼站在门口,也不管过路的是穷人乞丐,还是妓女富豪,通通挂着笑脸。   仉端一行人大摇大摆进了“燕来客”。太监们也累了一路,仉端嫌弃他们叽叽喳喳,就都赶到其他包厢里去。   仉端喜欢热闹,非要坐在大堂里,其他人都没有介意的,随便他去。   刚一落座,碗筷才端了上来,也不知道看见什么,仉端又是“嘭”的一下,拍了桌子站起来,嚷嚷道:“怎么阴魂不散!谁把晦气鬼放进来了?”   他说的正是石破玉。   石破玉身后一帮人跟着,说说笑笑,那个燕穆也在当中。领头的石破玉言笑晏晏,举手投足气度非凡,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换了身新衣裳,抹额也换了块玉佩。   “你谁啊!”石破玉身边一位胖公子迫不及待替他说话,“你知道我们石公子是谁吗?居然敢指着大吼大叫。”   仉端脸青得厉害:“我是谁?你问我我是谁?”   “谁知道你是谁!你脑子不好吧?”胖公子反驳,嫌弃地扫一圈云无渡等人,“就你们,买得起燕来客的茶水吗?怎么还有狗!多脏!”   小黑听见有人骂它,叫了一声。   萧大,萧阿妹,阿瑾都是穿了一身潦草的衣裳,仉璋衣着低调内敛,云无渡虽然有些新衣裳,但他懒得变换,于是一行人看起来灰扑扑的,就仉端一个在孔雀开屏。   黑狗和萧阿妹两个小孩,两日就混成好兄弟,一路上随地打滚,显得更脏了。   胖公子打着折扇,哼哼唧唧道:“我还以为你多威风,原来是个人间破落户,什么打扮的人都能上桌一块吃饭,真没教养。”   仉端罕见地没生气,先是低头打量自己的衣裳,又环视一圈云无渡等人,脸上露出了“我都没发现”的嫌弃表情。   不过,他转头对石破玉说:“皇家都不介意与民同席,你多大派头!家里封建死!了吧!”   “你——”   “欺人太甚!”   石破玉羞得满脸通红。旁边燕穆忽然抓着折扇,一合一击,一道凌厉的剑光迎面袭来。   云无渡眼疾手快,提起仉端的衣领,往后一撤,仉端脚飞了起来,正正踢到燕穆脸上,而剑锋擦着仉端的头顶扎进墙里。   屋里顿时乱做一团,各自叫起来。   仉端白着脸,他从来没见过不说动手就动手的!   在宫里,就算撕破脸皮了那也得等背后下黑手啊!谁当着面就出手的!   真不体面!   而燕穆,被正正踢到鼻子,捂着脸,两眼泪汪汪,又羞又怒:“欺人太甚!”   他收了折扇,拔出剑来。云无渡把仉端扔到仉璋怀里,掀起茶几糊着燕穆的脸,把他摔出门外。   这就叫一力降十会。   仉端拍着手叫好,在一边喜得打跌:“活该活该!”   燕穆从地上爬起来,祭出了佩剑,云无渡左右看了一眼,抓起了茶几。   “且慢!”一道郎朗清越的声音及时叫停。   “兄台,还请放过家弟。”走来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拱手做礼,“在下风洞山灵宗燕巽,这是家弟燕穆,不知家弟哪里冒犯阁下了,我代家弟道歉。”   燕巽说完,一撩衣袍就要下跪。   “那就是无双剑燕巽公子?”“几年不见怎么如此……”四周看戏的茶客有的是修真界出名的修士,送自家孩子来稷山的,自然也都认识燕巽燕穆两兄弟,纷纷指指点点,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大兄!”燕穆委屈叫道。   云无渡“啪”的一下坐回座位,垂头别眼,挥挥手让他们自己走了算了。   要糟——这个燕巽就是被他“杀”过的风洞山灵宗的大弟子。   云无渡确定自己当初刺中了他的心脏,这人应该死了才对,怎么又活了?   难道……和他一样?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虽然燕巽没得罪过云无渡,当初是因为燕巽死命拦着云无渡杀他师傅,云无渡不得已才出手。   云无渡和他没仇,但又不代表燕巽和他没仇,如果燕巽认出云无渡,一定会不死不休的吧。   燕穆拉他兄长没拉起来,话音里就带着哭腔了,可燕巽坚持行礼。   仉端鼓着嘴,唏嘘地凑近云无渡,小声问:“怎么说跪就跪,这也太没骨气了吧,你都没打呢。实在不行,咱们报官呗。”   云无渡瞥他一眼:“修真不归官府管,杀人放火理所当然,全靠实力说话,要是实力不够被杀了,自认倒霉。”   修真界就是如此凶残,人间好歹还有礼法可说,修真全靠拳头。谁拳头大,谁就是老大。   所以燕巽才跪得如此之快,要是云无渡真把燕穆杀了,他也没处哭,只能自己报仇回来。   这么说起来,云无渡真的很惨,上辈子他是被他师尊处决的,自然也不会有人替他寻仇。   燕穆见他们毫不顾忌地讨论,几乎要他们兄弟的脸面踩在地上摩擦,索性把他兄长扔在一边: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什么背景!敢在稷山欺负我!你信不信我让你白来一趟!一辈子也上不了稷山!!!哪座山都上不了!”   仉端气得要摔杯子,仉璋赶紧拦住。   仉端倒也不笨,他拿捏不了修真人士,还处理不了石破玉嘛:“石破玉!你一个小小丞相之子!居然敢当以下犯上!”   “七殿下赎罪。”石破玉抿嘴,滑溜地认错。   他旁边的胖公子惊讶了一刹那,瞬间一个滑铲,跪在仉端脚下,仰起脸,一张圆墩墩的大胖脸挂着灿烂的笑容:“呀,是殿下呀,小的有眼不识珠。小子宁川金宝世,恭候殿下大驾光临。”   “去去去!”仉端瞪着眼,“石破玉!你过来,事情你搞的,你不用道歉的么!”   “殿下……”石破玉抬头,少年一张白玉兰似的脸蛋露出泫然欲泣的坚强表情,看得四周围观看戏的食客啧啧称奇,指指点点。   “哎呀!”   这时候,笑得眼睛看不见缝的掌柜突然出现,迎上来,打断众人谈话,热切夸张唱道,“是贵客呀。”   他夸张地抬头看天:“我就说今天怎么一直听见喜鹊叫喳喳,原来是贵客要来!蓬荜生辉!请——   鹤伯,快出来招待客人!”   一个白胡子白眉毛老头冒了出来。   正当仉端翘着鼻子,准备享受掌柜的欢迎的时候,鹤伯笑眯眯,穿过僵持的众人,牵住了云无渡的手。   “呀!公子来啦~主公托我问候您,身子好些了吧?没有被院子里的人吓到吧?”   云无渡:?   鹤伯笑得满脸褶子:“郎君可千万别害怕,那两个人是死囚,这样的死法算是痛快的了。”   鹤伯眼睛一歪:“哎呀~这位小公子更是冰雪可爱~”   鹤伯抓住看戏的阿瑾,又亲又抱,阿瑾使出全身力气挡着,但还是被亲了个遍,云无渡忍不了,伸手隔开两人,皱着眉:“注意点,一把年纪一把胡子了。”   “哎呀,失礼啦,我见小公子可爱,还以为是郎君和主公的孩子嘞。”鹤伯呵呵笑。   阿瑾抽搐的嘴角凝固在脸上。   云无渡默默捡起地上的茶几。   “哎呀,衣裳小了,奴才这就把小公子带下去梳洗,您看怎么样?还有这几位公子姑娘的,奴才准备了新衣裳,请各位换洗?”鹤伯笑眯眯,掌柜眯眯笑。   云无渡沉默地看一眼鹤伯,又看一眼眯着眼笑的掌柜:所以……这里是玉无影的根据地吗?   一群疯子。   仉端叫起来:“去呗去呗,本殿下多的是钱!”   说完,他非要凑到燕巽燕穆两兄弟面前,挑衅道,“本——殿——下——倒要看看,谁才上不了稷山。”   --------------------   新的一年又开始啦,希望我们都好!钱好!运气好!工作好!学习好!生活好! 第12章 木山行3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换上新衣裳之后,云无渡一行人看起来确实人模狗样多了。   看着美滋滋的萧大脚和萧阿妹,再看一眼粉嘟嘟的阿瑾和穿上狗衣服的小黑,云无渡不适地拉了拉身上的宝石蓝报春红配色的衣裳:这个宗派的审美真是粉得可怕。   稍一休息,众人赶往稷山脚下的“山长院”,也就是考生宿舍了。山长院占地面积极广,形状类似“回”字外嵌众多小“冂”字,中间空出一个大院子。   明天就是开山典礼,众人需要在山长院住上一夜,这一夜除了仉端单方面向石破玉打了嘴炮之外,平静无事。   翌日,稷山开山典礼如期而来,半空飞着密密麻麻的御剑修士。   上山的小道荆棘密布,草木茂盛,平日里稷山宗修士都是御剑飞行,所以道路也就荒芜了。   萧大熟悉农活,拿着砍刀一路砍上山,不一会儿,一座富丽堂皇、巧夺天工的高台出现在众人面前,台上红亭雕栏画栋,仿佛人间仙境。   “这就是稷山宗了吗?果然好有钱!”萧大把砍刀往肩上一扛,抹着额头的汗,赞叹不已。   云无渡没有纠正萧大的猜测——人靠衣装马靠鞍,稷山充当门面的就是这座建筑,金箔涂壁,宝玉嵌体,处处都费了钱,为的就是让初来稷山的人大吃一惊——稷山好有钱啊!   “此处叫『望山台』,顾名思义,就是望着稷山的台阁,叫我们『往上抬』。”   仉璋出声道,他指了指望山台的上边,果不其然,极远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隐约浮现一座座金光楼阁。   “那里才是稷山真正的所在。”   “哇!十三皇子果然渊博,我等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金宝世夸张地呐喊起来,旁边一些世家子弟也交口称赞。   仉端大声嗤笑,金宝世立刻噤声,唯唯诺诺地缩了下去,仉璋只好无奈地摇头。   自从在“燕来客”一顿冲突,石破玉和仉端双方的矛盾公之于众,以金宝世为首的纨绔子弟立刻变队簇拥在仉端仉璋身边。   石破玉空落落跟在大部队后头,燕穆燕巽两兄弟陪在他身边。   果然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之间的站队真是无时不在啊。   继续穿过山林,众人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通天大道般敞亮、宏伟的稷山九千天阶,犹如一面高墙出现在众人面前,前望望不头。   稷山主山稷中山山顶响起了鸣钟,一声又一声,无数白鹤振翅而飞,盘旋在山腰,一时间霞光万丈,金碧辉煌。   稷山脚下的考生都惊讶地张大嘴,神情痴迷恍惚,似乎看见了山巅云雾散去,显出一座琼楼玉宇,仙鹤引路,仙山琼阁,仙乐阵阵,宛如神仙秘境。   钟声渐歇,无数稷山弟子从山巅御剑飞出,满天更是剑光五花十色,叫人目不暇接。   在场的人都是向往着修仙,一见真的有人能御剑飞行,不管是王侯将相之子还是布衣流氓,激动得脸都红了。   看着满天御剑,云无渡心想自己好像看到师姐师兄们了……   这场面……不会整个稷山都倾巢而出了吧?   这……就是雷音师兄策划的招生大会新方案吗?   本届招生组织人是雷音,是稷山掌门暑罗生的关门弟子,也是云无渡的师兄,为人和善方正,严谨有度。   云无渡偷偷看向御剑悬空的雷音师兄,果不其然,师兄嘴角噙着诡异的笑,一脸“被我迷晕了吧”的自信笑容。   “各位未来师弟师妹们。”   雷音师兄拍拍手,拉回所有人的注意力,御剑飞在半空中,声音加持了法咒,洪亮得穿透人心:   “稷山之道便在眼前,见山即是有缘,入山便可成仙,缘分如何,不必强求,皆看各人。考核即将开始,稷山九千阶乃是虚数,与稷山有缘者,一步登天;无缘者,蹉跎一生也有可能。入稷山后,幻境根据各人不同随之产生。若行走一半想要返回,请随意,只管高呼『稷山无缘稷山无缘』即可。诸位,量力而行。我等,在稷山恭候各位师弟师妹们。   此道多辛苦,长生漫途途,请入修真路,红尘覆为土。请——”   “请——”满天御剑修士齐声回应,如雷贯耳。   空中波动震荡,雷音师兄的身影如水波般消失,诸人惊诧非常,按下心里的震撼,各自对视一眼,三三两两结队,开始往山阶上走。   一开始,不少人都是坐在轿夫抬的轿子里,快快地冲了上去,但走了没几步,轿夫就会忽然消失一人,整个轿子掀倒,一路滚下山梯,顺便带走底下一溜的人。   而云无渡这边,小孩子体力充沛,黑狗和萧阿妹尖叫着上上下下地跑,阿瑾拘谨地牵着云无渡的手,慢慢往上爬。   云无渡上辈子没走过『稷山九千登天阶』,但听师兄讲,是真的有人能一步登上稷山,比如林寒正师兄。   听说寒正师兄当日只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溜达到了催云峰,正巧遇见刚要出门的师尊,顺手帮师尊解决了干锅的丹炉和炒焦的糖炒栗子,于是顺理成章成了师尊的大弟子;   但也有人兜兜转转几十年,到最后老死深山老林的,稷山有传言说,要是一日夜里,听到山林间传出哭声喊着『稷山无缘稷山无缘』,那不是鬼怪,而是某一届来考稷山的凡人。   唉,天赋这种东西,总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阿云……”   云无渡还在感受着爬台阶的感觉,牵着他手的阿瑾却走不动了,低声叫他:“我怎么好像看见一处悬崖。”   “嗯?什么悬崖?”   “黑色的……”阿瑾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像是十分害怕,“四面悬崖峭壁,我……我害怕。”   云无渡平静地说:“不怕。那是预知,听说有天赋的人会提前看到自己的属峰和师从。”   阿瑾抬起头:“真的吗?那这是谁——”   “啊——!”旁边有人脚崴,险些摔下去,云无渡几乎是下意识地扶了一把。   “多谢!”居然是石破玉,少年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细声道谢,“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不知道怎么称呼公子?”   金宝世经过他们旁边,扮鬼脸嘲讽道:“哎呦喂,这就走不了啦?还不快赶紧喊『稷山无缘稷山无缘』回——”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凭空消失了。   “???”   四周的人大骇:“他一步登天啦?”   石破玉犹豫道:“可能是说了『稷山……』那八个字,回到望山台了吧?”   石破玉真相了。   扛着自家公子的物什,但是公子不见了的金家随从呆住了,各自抱着行囊,面面相觑。   石破玉温声道:“你们既然上了稷山登天阶,说明你们也对稷山有缘,为什么不继续往上走走呢。你们家公子只怕是没机会了,你们中若是有人能成功,也算是了了你们公子一桩心愿。”   那些随从相视一眼,对着石破玉行礼道谢,扛起行囊继续往上走了。   石破玉微笑着摇了摇头,关切地回头问云无渡:“这位阿弟是怎么了吗?”   阿瑾斜着眼,瞅着石破玉,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着他。   “喂!云某人!”仉端在后头叫了一声,强势挤进来,警惕地看着石破玉,嘴上跟云无渡说话,“你跟垃圾聊什么天?”   仉璋在后头温声制止:“七兄。”   石破玉柔柔弱弱说:“七殿下,你不要欺负云公子,你要生气冲着我来就好。”   仉端更气了,指着他鼻子:“谁要冲着你来!谁要欺负他们?我就是说话冲了点!脾气差了点!你少来这套!父皇不在,没人吃你这套假惺惺!”   仉璋怕他真的气出好歹,急忙过去搀着他,有些哭笑不得地低声唤道:“七兄?”   往日在太学就玩不过石破玉,天天气哭,怎么还不吃点教训,还这样挑衅人家,真是活该啊仉端。   旁边燕穆皱着眉,本来想护着石破玉,可有他哥哥在,他也不好强出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听到动静的萧大一脸煞气地靠过来:“七殿下,他们欺负你?”   阿瑾眯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石破玉。   “啧。”眼看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云无渡谁的套路都不吃,提着阿瑾的胳膊,直接继续往上走,阿瑾踩不着山梯,蹬了蹬脚,咧着嘴傻乐。   云无渡冷声对仉端说:“你还是赶紧处理一下你那些行李和太监们吧。”   在他们下边,好几个富家子弟的仆从消失了,留下一堆堆行李,公子哥们这个也不舍得扔,那个也不舍得弃,出高价喊人帮忙。   可是,能爬到这个台阶的,都是有本事、有骨气的,到时候说不定谁是师兄谁是师弟呢,使唤谁呢,给人当奴才,这不是平添笑话吗。   于是好多公子哥急得跳脚,居然有人头脑发热,抱了行囊,喊了【稷山无缘】,跟他行李一块儿下山去了。   仉端生闷气,也顾不上找石破玉茬,他那么多行李,他一件也不想扔!   可太监们一个接着一个不见了,他自己也扛不了,于是干脆把行李往旁边一扔,气冲冲往上跑。   “七哥,剩下这些都不要了?”仉璋惊讶道。   “不要了。”   仉端闷声往上走,他心里苦,可他不想跟仉璋说,显得他这个哥哥当得特别失败:“等本殿下会御剑了,本殿下就回来把它们带走!”   仉璋弯眼笑了笑:“是。哥哥可要好好修炼,尽早下山。”   仉端心里雀跃,强行压着嘴角:“嗯。知道啦。”   随着山体角度变换,众人拐进一个大弯,旁侧斜出一株枝繁叶茂、峥嵘蟑虬的古树,青青翠翠,郁郁葱葱。   上面的台阶长得看不到尽头,云无渡回头看了一眼,上下左右都没有人影了,只剩下萧大、阿瑾、萧阿妹、小黑、仉端、仉璋、石破玉、燕巽和燕穆。   “啊?兔子!”仉端指着前面,惊奇叫道。   伏在地面的树根黢黑,上头站着一只人立的大白兔,垂耳,又肥又白,看着就很美味!   “大伙等着,都饿了吧!我抓只兔子!”萧大打猎魂觉醒,挽袖子道,“我打兔子可是好手!”   “别去。”云无渡伸手拦住他,环顾四周道,“进入幻境了。” 第13章 木山行4   “啊!你们看,天上那是什么?”   顺着仉端手指方向看去,东方的云端黑云滚滚,雷声阵阵,闷雷犹如天地的痛苦嘶吼,一声连着一声,越来越近。   眨眼功夫,积云便从东方迅速延伸,朝着山头盖来,简直是黑云翻墨、煞气满天,“轰”的一下,一道粗长的紫电划破天际,随即,一条墨黑的长条阴影从云间翻滚而过,闷雷响的愈发近了。   “要下雨了吗?”萧大说。   云无渡皱眉抿嘴,这时燕巽站了出来,在场数他年纪最大,主动担起安慰众人的重担,眉眼温和:“大家不要怕,这应该是哪位稷山修士在练功弄出来的紫电。”   燕巽显然对稷山很熟悉:“听说四长老的弟子栖霞仙子十分擅长雷诀,因为她,稷山常年雷雨环绕。”   萧大不认可,他们农民有自己看天气的一套办法,对云无渡说:“还是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吧,这怕是龙走水,要下大雨的。阿妹!把黑黑带过来!”   萧阿妹“嘿”了一声,收回望天的目光,乖巧地牵着萧大的手,小黑也跑了回来,绕着阿瑾的腿打转。   云无渡默许了萧大的提议,同时,他也不想和燕巽等人一块走。如果可以,他都想乘机下黑手把燕巽再杀一次,省得暴露。   后头喘得呼哧呼哧的两位皇子追了上来,仉端哎呦哎呦叫:“我不行了!歇一会!”   萧大道:“莫要歇了,荒郊野岭的,你们知道撒?这天气在我们那里,都是妖精作祟的前兆,如果待会儿遇上有人问你:【小友,你看我是人还是神?】你们咋回?”   仉端看一眼云无渡,立刻说:“封建迷信!”   云无渡笑了一声,点评道:“孺子可教。”   虽然云无渡死过一回,但他就是坚信世界上没有妖魔鬼怪神仙精怪,因为他死之后什么都没看到,直接重生了!   “诶,错啦!”萧大手掌一合,仉端、仉璋被他勾起好奇心,不由自主凑了上来。   “这问话的可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化成人模样的妖怪。他们妖怪成精了,修炼个几百年,到最后要突破渡劫的时候,就得问问咱们凡人。”萧大捏着嗓子,尖锐模仿道:“小友,你看我是人还是黄鼠狼?”   刻意尖细阴冷的粗犷声音在林子里回荡,山林一下子沉寂下来,阿瑾唬了一跳,牵紧云无渡的手,萧阿妹也搂住了小黑的狗头,紧张地看着萧大。   燕巽殿后,燕穆扶着气喘吁吁的石破玉,一脸不屑但是忍不住偷听他们这边的故事。   云无渡下意识环顾四周,草木窸窣,狂风剧舞,那片黑云积压成城墙模样,压在头顶叫人喘不过气。   好奇怪,这稷山台阶怎么越走越窄,怎么植被越来越茂密?   “如果……我说【是】呢?”仉端搓着胳膊,迟疑道。   萧大竖眉:“那可不就死了。”   仉端撇嘴:“没道理。那我说是人!”   萧大激动得一拍树干:“你说了是人,那它就可以成人渡劫了,你要是遇到了神仙心肠的妖怪,他渡完劫就会感激你,什么美女狐妖报恩啊、让你家财万贯啊、书生摇身变成状元啊,日子美滋滋啦!”   仉端也喜滋滋道:“这么好?那我不管遇着谁问我,我都说是人不就得了?”   萧大摇摇头,神秘莫测道:“可如果你遇到了小鸡肚肠的妖精,报恩这事是损功德又费力气的,他们会想着干脆把恩人杀了,既不用报恩,又不会让你再帮助其他妖精渡劫!一举两得!咔——”   萧大做砍头手势,故作阴冷的脸忽明忽暗,两颗眼珠子荧荧发光。   “轰——”一道雷恰巧落下,在不远处落地成雷,一杆树木被击中,哔哔啵啵发生燃烧,草丛猛地摇晃,叫人以为四面楚歌。   仉端被他唬了一跳,抓着仉璋的手,两个皇子挤着瑟瑟发抖。   仉端结结巴巴:“那……那我遇到黄鼠狼,我就假装自己是……是哑巴,我不说话。”   萧大正了脸色:“好办法。”   众人长出一口气,又听萧大道:“可不止黄鼠狼会说话。”他模仿黄鼠狼两爪搭着作鞠的姿态,一下一下拜着,十分诡异。   “还有狐狸、蛇、老鼠、刺猬,这些妖怪都可以成精渡劫的。”   云无渡也有些好奇,这些在稷山画册里可没有教:“它们渡劫干什么?”   “修仙啊,渡完劫他们就是人,再渡劫,他们就是仙,长生不老,与天同寿的。”   云无渡摇头:“天底下是没有神仙的。”   萧大傻眼了:“怎么没有?稷山不是吗?”   云无渡道:“并不是,稷山宗练的都是淬体和法诀,使出来的招式都是练出来、背出来的,向天地自然借的,并不能像神仙般凭空捏造。”   “哎呀!被骗了!”仉端急道,但他眼珠子一转,“不对,那为什么妖怪们可以成仙?难道是老天爷歧视我们人?本殿下去问问它们!”   “你认识他们?”   仉端一脸理所当然:“不认识啊,但万一碰着了呢。”   其他人心中默念:“可千万别碰着。”   “怕什么!本殿下可是——”仉端突然大叫了一声,“哎呀!”   他噗通摔在草堆里,糊了一头的泥水,一边气急败坏抹开,一边撑着地爬起来:“谁把本殿下绊倒了!!”   云无渡等人站在高处,几张脸上都带着深思。   仉端后知后觉,转头看了看自己四周,吓得“哎呦”直叫,沿着坑底窜上去,扒着云无渡的腿哭唧唧:“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云无渡踢开他:“是个坟,呆子。”   “这里为什么会有坟啊啊!”   小黑汪汪叫着,跳下去溜了一圈,叼着颗骷髅头跑上来,讨好得送给阿瑾,阿瑾吓了一跳,一脚踢飞骷髅头,小黑重新叼回来,玩得不亦可乎。   云无渡看了眼坑底,那是个简陋的坑底坟,潦草破败,甚至都没有墓碑,封包被仉端一头撞出个窟窿,滚出半具骷髅。   燕巽见状,自告奋勇跳下去检查,把坟墓填平了,重新爬上来:“莫怕,这山里多雨,坟土松软。”   仉端结结巴巴:“那个骷髅被我砸出来了?”   燕巽摇摇头:“不是,墓主应该是个孩子。”他犹豫着说,“周围的布置都是为了镇压早夭孩子的冤魂,但这具尸骨是大人,所以……”   “狗!别玩!”仉端一脚把黑狗嘴里的骷髅踹飞,小黑朝他愤怒叫了两声。   骷髅头啪嗒掉进墓坑。   一道硕大的紫雷劈过,整个天空白了一瞬,谁眼前都看不见东西,云无渡一行人唬了一跳,闭了嘴,惊诧地望着天空。   黑云翻滚,犹如在沸腾的水锅里,云中时不时传来雷鸣般的嘶吼,一条黢黑的东西在云中翻滚,身周紫光阵阵,这才显出原形。   “你看!那是不是一条黑龙?它在渡劫!”比不上脸色蜡白的其他人,萧大居然还蛮惊喜,斩钉截铁说。   “真的龙?怎么可能真的有龙!”   在场的都是“叶公好龙”,就连两位皇室都大惊失色:要是世间真有龙,龙也不会成为皇家标志了。   皇室都不一定敢采用——真不怕龙第一个不乐意,把皇室都干掉啊!   萧大想起一则民间传说:“两个殿下,都说你们圣皇帝死后变成了龙,你们看,是不是他?”   仉端抖着声音大叫:“谁知道啊!封建迷信!”   旁边一直默默听着他们议论的燕穆震惊地问:“龙也要渡劫?”   “要的嘛,鲤鱼跃龙门不就是龙咯,还有,蛇也是可以渡劫变成龙的,蛇三百年成蛟,蛟三百年成虺,虺三百年成龙,要是渡劫失败,轻则从蛇修炼,重则灰飞烟灭。”   大伙把刚刚发现的墓坑抛到脑后。   只听那龙在云间发出怨恨长叫,突然轰的一道雷砸在龙身,一条黢黑的东西从云中垂直落了下来。   “啊——啊——啊——”空中的龙发出洪钟般的哀鸣,在凡人耳里,就是雷声落地,响得耳膜几乎要爆裂,只好捂着耳朵。   离得远,这一幕落在云无渡一行人眼里就更加惊惧。   仉端都结巴了,吓得要缩进锦衣里:“龙龙龙……他渡劫失败了?”   萧大也没料到,瞠目结舌:“好像是。”   云无渡当机立断:“快走!”   “嘭——”龙摔在山头,天旋地转、地动山摇。   那龙砸在地面的动静实在大,云无渡一行人摔了一地,撞得眼冒金星,都看不见任何东西。   过了许久,等云无渡再抬起头来,四周风景变换,雨过天晴的晴朗天气,仿佛刚刚黑龙渡劫失败的场景是幻想一般,但身边也不见了同伴身影。   云无渡踉跄着从溪里爬起来,环顾一圈,没了阿瑾,也没了其他人的踪影。   他赶紧站起来,身上水淋淋的,面前溪流清澈见底,有鱼恍若空游无所依,溪水潺潺缓缓,四处山林茂盛,惬意美好,怡然自得,他舔舔嘴唇,这溪水倒是好喝。   “呀,谁把我的鱼吓跑啦?”   身后传来一声清亮少年的询问,云无渡立刻反应过来这些鱼是有人家养着的,边转身边说:“抱歉,我……”   云无渡剩下的话噎在喉口,雷电仿佛才刚砸到他头上,叫他泫然欲晕。   他身后立着一只细长的黄鼠狼,黄皮黑脸白嘴,圆脸圆腮,黑眼珠长胡须,两只前小爪搭着,人立起来,嘴角还挂着笑。   云无渡感觉自己一定是糊涂了,不然就是脑袋旧伤未愈。   那黄鼠狼也没料到自己一出门就碰见一个人,十分惊喜,黑眼珠子闪过诡异的光,激动地拱手做辑:“哎呀,小友,你看我像是什么?”   --------------------   我看你像有钱人哈哈哈哈。 第14章 木山行5   云无渡后退了一步,犹豫着要不要一剑砍死面前的妖精。   结果还没动手,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愤恨的打砸声,偏头一看,一个少年郎正抱着一堆柴火,狠狠摔在地上,抬手抹着眼泪,转身跑开了。   “哎!”黄鼠狼也惊到了,跳下来追了两步,左右为难,又踱了回来,盯着云无渡看。   云无渡错失动手的良机,这回再拔剑,他很怕这只黄鼠狼挠他脸,他可没信心打得过一只……黄鼠狼精。   一人一狼看了半天,黄鼠狼先是抬爪挠挠脑袋,口吐人言:“见着活人太高兴啦,把阿青气跑了。”   云无渡不置可否。   “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啦?还是我……嗯,我人话讲得不好?”   “嘭”的一下,烟雾陡生,等云雾散去,那黄鼠狼变成了个孩子模样,围着红肚兜,手上脚上戴着金镯子。   好富贵的小孩子。   云无渡依旧没吭声。   “我不着急讨封啦,阿青生气了,我要去找他。”   黄鼠狼小孩道,脸颊肉嘟嘟的,很讨喜,说话的时候摇头晃脑地掉书袋子,“做人要言出必行,我答应阿青要他当我封人,我就不能出尔反尔。我以后是要当人哒,就要做到人已该做到哒!”   云无渡还是不说话,他好奇地盯着黄鼠狼小孩子,原来世间真的有妖精啊,他以前的认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你怎么也不说话?”小孩思索,光着屁股蛋子晃来晃去,“你莫不是……”   “也是哑巴!?”   小孩子一惊一乍,又垂着胖脑袋冥思苦想,这是个话多的妖精,小嘴巴吧嗒吧嗒喋喋不休。   “呀,你们人一个两个的,都是哑巴吗?   “那我讨封怎么办呀?   “你难道是怕我?阿青当时也很怕我耶……你别怕啦,我是要当神仙的黄鼠狼,我不会吃人的……吃人就变不成人啦!”   黄鼠狼变着法地哄人,“好啦好啦,你就算不吭声,我也是可以吃掉你哒。”   云无渡决计不说话。刚刚萧大他们聊讨封的民间故事,云无渡是有在听的,也知道最佳应对方法就是“闭嘴”,他学以致用,他不耻下问,他不羞耻。   小孩郁闷地看着他,“嘭”的一下变回黄鼠狼,绕着他溜了一圈,唧唧叫:“我叫阿青来跟你说好了。跟上来。”   那个叫阿青的少年郎跑回木屋里,气红了眼圈,别着脸不让黄鼠狼看见,黄鼠狼变成小孩,爬到他腿上,藕节似的手臂去扒拉阿青挡脸的手:“哭啦?阿青你哭了吗?”   阿青扭着腰,不让它看。   “阿青!”   黄鼠狼大叫一声,又“嘭”的一下,青烟卷卷,变成个和阿青年纪相仿、身形相仿的少年,一头的金棕长发乱糟糟的,好奇地歪着脑袋,抓着阿青的双臂用力一举,搭在自己肩上。   阿青被迫露出脸,黄鼠狼认真看着阿青的脸,惊讶道:“阿青,脸红红的。”   那个阿青露出一张眼圈通红的脸,眼珠还坠在脸上,又是惊讶又是委屈又是惊艳,看着黄鼠狼变成的少年瞠目结舌。   “嘿嘿,阿青你不哭了吧?你陪他说说话。”   云无渡跟在后头,好奇地打量黄鼠狼的举止,一言一行和人类没有什么差别,真稀奇。   黄鼠狼说完话,转过身,竟然是一张和阿青相似的脸皮,只是肤色深了些,一双眼珠子又黑又清澈,透着天真烂漫的神情。   黄鼠狼自以为小声,实则大嗓门地跟阿青咬耳朵:“阿青,你叫他说话呀,兔孙子明明说听见他讲过话的。”   阿青不肯,瘪着嘴。   “我不向他讨封。阿青,我只要你呀。”   阿青低着头,慢慢抹着眼泪。   “我真的,阿青,我只要你的封,不然我天打五雷轰,渡劫劫劫不成功!渡不过去!我一辈子都是黄鼠狼,这样好嘛?阿青,你别哭啦。”   阿青推了推它,像是又生气了,一双红眼睛看着黄鼠狼,又急又委屈,云无渡琢磨着他的动作意思是:“谁要你发这样的毒誓”。   “阿青,你还气吗?阿青,你不要不跟我说话。”黄鼠狼的表情很认真,“我好怕的,肚子会咕咕地叫,好可怕!我总是想吃你煸的鱼,还有你烤的兔子,阿青,阿青,你今天还会给我做吃的吗?”   阿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黄鼠狼瞬间开朗:“阿青,你给我做吃的,你和我好了吗?”   阿青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无奈。   黄鼠狼就甜甜地笑:“那你跟他说说吧,别怕我吃了他,我是正经黄鼠狼,不吃人哒。”   阿青看起来是个哑巴,能怎么讲话呢?云无渡主动开口:“这里是哪里?”   “呀!不是哑巴!”黄鼠狼激动地跳起来,他一激动就维持不住人性,变回黄鼠狼站在地上,大方说,“我叫黄九郎,你叫我九郎吧。”   “云无渡。”   “耶!真的能说话呀。”   云无渡带着一种迫切的好奇心,他从来没有见过精怪,只在稷山书册上见过各种画像,试探问:“你这不是已经能变成人了吗?”   “变成人和是人,这是两码事!”黄九郎激动地叫起来,“不过我是不会让你封我的!我要留给阿青!阿青,我是你的!”   阿青冲它点点头,黄九郎十分满意,毛黑脑袋一点一点。   云无渡不理解它们神仙精怪的事情,秉承着越陷入越难脱身的原则,拱了拱手:“叨扰了,我这就离开。”   “不行!”黄九郎拦住了他,“你不能走,胡大娘子说了,误入的凡人都要替我们修一个窝才能走。”   云无渡道:“我受了伤,还有几个同行人,他们年纪都小,做不来重活。告辞。”   “这还不简单!”黄九郎手一指,云无渡只感觉自己眼前一花,视线拔地而起,差点站不稳了。   低头一看,云无渡瞳孔急骤收缩,手长脚长的,手掌大了一圈,他明显感到自己换了一具身体,灵力更加充沛,也更加……熟悉。   云无渡:“这是什么?”   “你不是嫌小吗?我把你变大了呀!怎么样?”   云无渡学过许多口诀法术,其中就有易颜术和幻形术,但他从未见过这样轻描淡写的法术,从内到外改变人体:“我看看……有铜镜吗?”   阿青摇了摇头,九郎指着溪水:“水里看呀。”   云无渡急忙扑到水边,水面水波荡漾,被他头发上滴落的水珠打得粼粼断断,云无渡把散落的发丝捋到身后,屏住呼吸仔细一看,大骇。   这……这是云无渡啊!   这分明是他上辈子临死前的模样!   “怎会如此!”云无渡喊,又闭上嘴,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声音也一样。   水中人披头散发,双目赤红,一身浸血的楝色衣裳,佩剑“恶乎”搭在腰上。分明就是赤牙山之战的云无渡!   “你不喜欢吗?这不是你的样子吗?”黄九郎歪着脑袋好奇问。   云无渡陡然生出了杀意,这只黄鼠狼知道他的身份?   刚刚知道它是只成精的动物,他没动杀心,是因为秉承着万物皆有灵,本来就是他们闯入秘境有错在先,过会儿就离开了,不必大动干戈。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它知道自己的情况,保不准就是敌人派来的。   不能留下这个危险。   黄九郎无辜地睁大眼睛,欣赏云无渡的脸:“真俊啊!我也喜欢这个脸,我能变吗?”   云无渡:……   他忽然想起某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黄九郎和对方一样,说话总是牛头不对马嘴。   黄九郎还在追问他:“能吗能吗能吗?”   云无渡:……“换吧。”   他顿了顿:“顺便给我换了脸吧,我不喜欢这个样子。”   “咦?”黄鼠狼“嘭”的一下变成云无渡的模样,正临水欣赏自己的美貌,“我看见你命里两条线,这个条线来自过去。”   它摇头晃脑道,“你们人不是讲究天机不可泄露吗?你这个身体虽然凶凶的,可是原来那个身体有桃花劫哦,对面是一个很凶很凶的老头子,你要是太早长大被他看到,会很……呃,对!危险的!呃,还是说你想早点见到他?”   “是是是。”云无渡说。   “啊?”黄九郎露出“你们人类真难评”的神情,“那好吧,变——”   云无渡身形一松,照水一看,果然又换了副样子,长眉桃花眼,眉心一点红,英姿勃发,眼神凌厉,称得上风华正茂俏郎君。   这还是云无渡第一次看见新身体的容貌,比起云无渡原身也不差什么,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云无渡的错觉,他觉得自己这两具身体长得有三分相似。   腰上还配着一把剑,云无渡拔出来一看,是把陌生的阴阳剑,金色的剑刃刻着“心斋”两个字。   有剑就好办了。   云无渡掂了掂手里的剑,忽然一挥,搭在黄九郎肩上。   “我?”黄九郎呆住了。   “不急,别怕。”云无渡敷衍道,“我也不想伤害你们,但我也没空陪你们玩过家家。”   他微微用力,剑刃在黄九郎脖颈留下红痕:“送我出去。”   黄九郎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很无辜:“不行,我自己也不知道木山结界怎么开。我自己也没出去过呀!”   云无渡后知后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木山?这里不是稷山的幻境吗?”   黄九郎:“啊?什么幻境?没有呀,我们这里叫木山,离人间的村庄有……嗯,十座大山的距离咧。”   “稷山宗呢?”   黄九郎摇摇头:“我知道啦,今日黑龙渡劫,可能是雷电撕开了界面,让你们误入了木山的结界。”   云无渡沉默了。   所以这里不是幻境,这只黄鼠狼知道自己的前世也不是因为幕后黑手。   单纯是因为他是妖怪。   黄九郎慷慨地说:“不过没关系,胡大娘子知道。”   “又是谁?”   “胡大娘子就是胡大娘子啦。”黄九郎轻松道,“等胡大娘子给你们开结界,我也要出去看看,我都没见过人间呢!还有阿青!他也要回……家……”   他声音忽然低下来,摇摇头:“算啦,阿青说他不想看到人,唔,那我还是不带他出去玩了。嘘,你不要和阿青说,也不要跟他讲胡大娘子的事。”   “怎么?”   “阿青会吓到的,他不知道胡大娘子是狐狸啦。”   云无渡一脸冷漠,面无表情波澜不惊点点头:“是,我不会说的。作为交换,你也不能说你这身皮从我这里看到的。”   黄九郎满意地点点头:“嗯嗯!那我找胡大娘子去啦。”   不远处传来一声声犬吠。   云无渡顿了两秒,才意识到是小黑在叫。   莫不是阿瑾出了什么事?   --------------------   初五迎财神!招财进宝!祝大家钱多多,财满满,and情人节快乐呀~   两个小宝还是没见上面,没有情人节约会咯,但没关系,呃……下章就可以见面啦!! 第15章 木山行6   另一边。   阿瑾抬起头,往旁边一摸,正准备惨兮兮喊一声“阿云我好怕”,结果摸了个空。   云无渡不见了。   顺着手掌看过去,他发现自己的手变大了。   阿瑾微妙地扬了扬眉,反手看了看手掌,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他确认了什么,脸上的肌肉一瞬间平和放松,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样子。   四周忽然阴风吹气,黑云压下来,树影鬼魅阴森,一道道凄厉刺耳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响起来。   “火!好大的火!”   “他死了,埋了吧……”   “好饿……”   “你娘不要你了。”   “你是天生的祸害!”   “你爹不要你了。”   四面八方传来指指点点的声音,像细小的虫彖般往他耳里钻。   阿瑾大步往前走,那些声音如影随形,忽远忽近,远时飞在天边,近时贴在耳边。   阿瑾仿佛没有听见。   他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弯下腰,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这根树枝粗长笔直,唯一缺点就是横七竖八地延展了许多细枝,阿瑾甩了甩树枝,目不斜视往前走着。   草丛窸窸窣窣,树冠摇摇晃晃,鸟鸣凄厉,风声呼啸。   阿瑾一手抓住枝头,一手握紧,振臂猛地一“唰”,他竟然徒手把树枝上横叉全部扯了下来,就在扯下来一瞬间,阿瑾手臂一甩,光溜溜的树枝犹如一把利剑,“啪”的一下打在树干上。   “呲——”树干上立刻腾起一阵烟雾,等烟雾散去,粗糙的树皮上赫然留下一道凹陷的伤口。   阿瑾面不改色,抖了抖树枝,继续往前走。   鸟鸣越发凄厉,天光暗下,一个个人影从树后露了出来。   树影越发越低,所有树枝在空中飞舞张扬,似乎就要幻化成人,长大黢黑的嘴把阿瑾撕扯吞咽。   “火!好大的火!”   “陛下驾崩了!”   “灾星。”   “杀——”   “咕叽咕叽……”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   “妖孽!祸害!烧死他!”   阿瑾眉头动都没动,手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击,一杆细软的树枝被他使成万夫莫开的利剑,所到之处木断石裂。   周遭的树干几乎都被他抽出一道道深口,一个白色的人影在他的鞭挞之下越来越狼狈,速度越来越慢,身形显现出来。   阿瑾狠狠一脚踢出去,正中那人胸膛,那人怪叫了一声,腾空飞了出去,砸在树干上发出一声巨响。   阿瑾快步跑上前,在对方落地的一瞬间,一脚踩住对方的脑袋,高高举起树枝,朝着对方的眼睛刺下去。   “呲——”树枝刺中眼睛,对方却化作一道青烟消失。   “嘻嘻……”空中传来一道诡异的嬉笑。   阿瑾慢慢直起腰,随手把断枝一扔,他刚刚太用力,把树枝扎断了。   空中的声音前后左后上上下下地响起:“嘻嘻,饿死鬼,天灾星,一出世来绝双亲,爹不疼娘不要……”   阿瑾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四周的幻影飞速旋转起来。   “饿死鬼……”   “不欢迎你……”   “魑魅魍魉……”   “妖魔鬼怪……”   “狼子野心……”   “活该……活该……”   “滚出去……滚出去……”   “烧死你……烧死你……”   “你爹不要你,你娘也不要你,谁都不要你……”   “汪!呼——”   阿瑾的身影忽然动了,与其同时,一道矫捷的黑影从林子里窜出来,飞蹬,跃起,张大嘴把树梢上蹲着的一条腿啃下来。   是黑狗小黑!   此时它双目赤红,口涎飞溅,凶恶无比地死死咬住那人的腿,甩头撕扯起来,那人发出尖锐惨叫。   “抓——到你了。”   阿瑾双手如爪,牢牢嵌在那人脖颈上,面色阴冷,把人提了起来。   那人“嘭”的一声化作一只白毛狐狸,黑狗“汪”了一声,反嘴咬住狐狸尾巴。阿瑾反应更快,双手骤缩,死死卡着狐狸的咽喉,虎口往上一顶。   狐狸嘴一咧,舌头一吐,死不瞑目。   阿瑾冷笑,申长狐狸脖子,“咔嚓”一下掰折狐狸脖子。   “烧死我?”阿瑾脸上裂开一个笑:“我倒要尝尝你是什么味道。”   阿瑾咬了下去。   “啊——!”狐狸发出惨叫。   一道热气腾腾的鲜血迸溅,狐狸毛皮沾了一片血珠,阿瑾被喷了一脸的血,眯着眼别过头。   狐狸“哇哇”大叫起来,一团白光在它身上炸开,阿瑾失去控制,狐狸一个跃起甩开黑狗,跳起来,爪子挠在阿瑾脸上,一瞬间,阿瑾踉跄倒退了两步,眼前血红一片。   “吃狐狸了!吃狐狸了!!”   狐狸一边大叫,一边捂着毛茸茸的脖子,原地转个圈,“嘭”的一下消失踪影。   阿瑾扑倒,倒在溪水里。   溪水冷冽甘甜,阿瑾浮浮沉沉泡在水里,脸上的伤口疼得发酸,意识慢慢清晰。   林子里的幻境慢慢消散,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渐渐远去。   他睁开眼,看见水面之上的蓝天烈日。   真狼狈啊。   即使痛得要命,阿瑾还是没有出声。   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头顶忽然传来一声清冷且疑惑的询问。   “阿瑾?……在玩水?”   “哗啦”一下水花四溅,阿瑾坐了起来。   看着眼前的人,阿瑾瞳孔剧缩。   “阿瑾?”云无渡别过脸躲开水珠,皱着眉,忽然想起来自己变了个模样,“是我,我是云屿。”   看着眼前容貌带着熟悉的云无渡。   阿瑾慢慢扯开一个笑,仰视着云开,水珠一滴一滴从他眼睫、发丝上滴落。   他伸出手,轻声说:“阿云,我好害怕。”   云无渡把他拉起来,干巴巴安慰:“行了,别怕。”   小黑端坐在一边,黑尾巴吧嗒吧嗒扫地。   阿瑾缩在云无渡怀里,靠着他的肩膀,挤了挤眼泪:“好害怕呀~有狐狸抓我的脸。”   云无渡敏感地感受到阿瑾似乎哪里不一样了,为什么长大之后阿瑾说话腔调变得这么……波澜起伏?   还有,为什么高他一个脑袋?   云无渡推开他:“行了。”   阿瑾抬起眼,一双黑黢黢的丹凤眼蕴着泪花,跟底下仰着头的小黑一模一样。   比起那两位皇子,阿瑾长大后看起来更贵气,长眉凤眼,微微上挑的眼线和下垂的眼睫,看起来就是能当有钱人的样子呢。   “走。”云无渡看着他脸上的伤啧了一声,带着他往岸上去,阿瑾追上来,他现在长大了,一跨步比云无渡还大。   “阿云?”阿瑾歪着脑袋,暗戳戳炫耀,“我长大了诶。”   “是是是。”云无渡敷衍地说,阿瑾身形顿了一下,笑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腕一拉。   云无渡被他拽到面前,阿瑾捧起他的脸,笑眯眯,好像发现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我比你还高诶。”   “知道了。”云无渡皱着眉。   阿瑾认真说:“以后我保护你呀?”   “知道了!”云无渡用力推开他的脸,甩了甩头,“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别再被人欺负了吧,刚刚谁把你挠了?”   “没事,他们再也欺负不了我了。”   云无渡在前面走,阿瑾在身后慢慢露出一个笑。   谁都再也欺负不了我了。   因为我会把他们都拖去喂狗。   -   回到木屋,阿瑾身上那件看起来就很贵的衣袍湿透了,黄鼠狼很好心地跳出来给阿瑾变了一身新衣服。   阿瑾好奇地打量着披着云无渡外皮的黄九郎,天真地问:“哇,你长得可真好,你叫什么?”   “黄九郎!”黄九郎美滋滋地说。   云无渡咳了两声,指着阿瑾:“你都长大了,去干活,把柴劈了。”   阿瑾睁大眼睛,很无辜:“啊?”他四下看了看,“七小皇子呢?”   云无渡猛地记起来自己漏了什么,他就说怎么这么安静,原来是少了聒噪的大鹅啊。   其他人也就罢了,死了算他们倒霉,但萧大他得找回来,人家刚发誓要跟他生死与共,他转身就把人抛弃了,不好。   “你在这劈柴,我去找他们。”云无渡当即分好工作。   黄九郎热情地说:“我叫兔孙子帮你,他最认得路啦。”   黄九郎叽叽喳喳叫唤了两声,云无渡就看见草丛颤动两下,冒出一对雪白的大耳朵。   眼熟的兔子!   正是幻境树下那只大肥兔子!   兔子蹦蹦跳跳跳到黄九郎面前,和黄九郎两只咬着耳朵唧唧复唧唧,不一会儿,黄九郎就招手叫云无渡跟上去,大兔子在前头蹦着。   “兔孙子说带你去见你朋友啦。唔,真是幸好呢,它把你朋友叼回窝里,差点被兔子兔孙吃掉啦。”   云无渡:“……”   --------------------   凶残的兔子(:-D   阿瑾:哎呀,好凉凉~(矫揉造作,坐在水里,捋头发,楚楚可怜)   云无渡:不对劲……?这件事情有一万分的不对劲!(被高一个头的阿瑾勒着) 第16章 木山行7   云无渡果然在兔子窝里掏出了仉端仉璋两兄弟,顺便在路上遇到了就地烧烤的萧大和萧阿妹。   “凭……”仉端吓得缓不过来,眼睛红肿,不甘心大喊,“凭什么!”   萧大嘴里塞着兔腿:“啊?怎么?吃吗?”   萧阿妹吃得油嘴花脸,看哥哥主动邀请别人,撇了撇嘴,继续啃兔肉。   仉端又害怕又崩溃:“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这里的兔子——”他紧张地看兔孙子,小声道,“会吃人!”   “哪个旮沓的兔子会吃人?”萧大一脸懵,“吃吗,云兄弟?”   云无渡:……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兔孙子,肥硕稳重的兔子点了点头,伸爪接过萧大递过来的兔腿,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萧大灵魂放空:“兔子吃兔子?”   仉端“嘤”了一声,泫然欲晕。   云无渡毫不留情地掐他人中:“没人要背你!”   仉端愤愤睁开眼,正要大骂,突然瞪大眼睛盯着云无渡:“咦?你为什么不一样了?”   他这会儿才缓过来,发现云无渡变了模样。   云无渡有些想笑:“赶紧起,待会儿别被兔子逮住吃了。”   仉璋低声说:“各位,那只兔子……呢?”   众人低头一看,兔孙子和烤兔子不翼而飞,一层薄薄的流动的白雾贴着地皮游动,萧大豁然站起来:“阿妹?阿妹?”   萧阿妹也不见了踪影。   “小心。”云无渡警惕地看着四周,那白雾背后似乎有人在操控,眨眼间,弥漫到空中。   “圣天皇帝啊……”仉端目瞪口呆张着嘴。   随着雾气变浓,一声声泉水叮咚和丝竹管乐的乐曲声渐渐清晰。   云无渡思索了片刻,决定往前走,仉端瑟瑟躲在他身后:“喂,前面不会是兔子精吧,找我们报仇的?”   云无渡正要说:封建迷信!   突然想起来,刚刚他才见过一只黄鼠狼,这世上……似乎真的有妖精。   这时,烟雾散去,眼前豁然开朗。   一只小白狐狸人立着走过来,仉端在后头死死掐着云无渡的胳膊,云无渡不耐烦地给他一个肘击,仉端捂着脸不敢叫出声,倒在仉璋怀里。   小白狐狸晃了晃爪子,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拨开迷雾般的树枝,眼前出现一方碧潭,琴瑟和鸣,丝竹管乐,花开并蒂,仙鸟垂树,婉转动听,酒香馥郁,侍童穿插云雾之中,美酒佳肴如流觞曲水,仙人列坐其次。   恍如蓬莱琼瑶,光彩连连,霞光万丈。   四位仙人坐在泉水边,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衣裳犹如云彩般五光十色,艳丽夺目,却不俗反倒是鲜活热烈。   仉端仉璋萧大三人被眼前仙境吸引,三魂飞了七魄,飘飘扬上穷碧落,眼睛都直了。   四位仙人齐齐看了过来,面如冠玉色如海棠,叫人应接不暇   “来……”   “来……”   “来……”   “此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人间凡尘所有烦恼,来到此处皆如过眼云烟。一杯穿肠肚,一杯驱寒苦,去岁你我遨游云霄,一朝乾坤倒转,今日有幸,故友重逢,我等特来相聚,贪图一时安逸。”   一位白发仙人款款走来,步步生莲,杯中酒,水中月,令人如痴如醉,随着他的娓娓道来,一副游仙画卷缓缓展开在众人面前,仿佛千百年前,自己当真是一位上仙,上穷碧落下黄泉,饮露吸气,游戏人间,好不肆意快活。   侍童奉酒,稷山众人恍然如梦,捧起酒杯,就要一饮而下。   白发仙人走到云无渡面前时,云无渡突然“噌”的一声拔出剑,一脚踢翻酒杯,一拳捣在仙人眼睛上,用剑劈开了仙人的脑袋。   “哎呀!要命!”仙人大叫一声,“噗嗤”变成一只大白狐狸,呲溜一下窜走了。   一声暴喝如惊雷,梦碎,众人一个激灵,吓得惊醒。   眼前哪里还有琼楼玉宇,分明是一潭枯林小池,一群兔子狐狸老鼠蛇一拥而散,逃得不见踪影,只剩下当众席地而坐的三人。   这三人都生了副梦里神仙的样貌,只是颇为放荡,或长鬓、或敞胸、或赤身、或伏躺、或是露出一条凛凛动的尾巴。   “哎呀!”仉端吓得把手里的酒杯抛了出去,正巧巧打在从后面绕过来的“白发仙人”脸上。   白发仙人不避,任由酒液潺潺流下,反而露出一张笑意吟吟的狐媚脸来,身后雪白的尾巴扫了扫,绕着稷山众人转了一圈。   “啊啊。”仉端低低叫了两声,拉着仉璋的手,拼命往萧大旁边挤,萧大绷着脸,紧张地盯着这位“仙人”。   “这……这……这位大仙。”萧大结结巴巴,“冒犯了。你见到我家阿妹没有?”   萧大脑子里只剩下乡里乡亲说过的精怪故事——传言樵夫上山总是会遇到狐狸精,变出琼楼玉宇、或是富贵人家,把人骗下来繁衍生息,等最后南柯梦醒,精气被吸得精光,所有富贵梦都只剩下残垣断壁一堵、白骨皑皑一片。   “你阿妹?”白发仙人笑盈盈一张人脸,十分诡异,“你命里一个状元妹,却是死在了水中月,哪里还有什么阿妹。”   仉端嘴硬,冒头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吾等皆为地仙。”   地仙,为土地长生仙,非神非人非精非怪,为当地精怪渡劫所化,善、优、慧、智、德,缺一不可,功德丰沛,不入腐生,地仙三百年方可渡劫。   “山有灵,故有山神土地;野山无人,精怪纵横,便有地仙,我等,便是木山地仙。诸位,不如留下来,和我们一同享受神仙生活?”   白发仙人抓了萧大和仉端的手,就要把他往怀里拉,吓得仉端叽哩哇啦乱叫救命。   “妖精!”云无渡甩了甩剑,冲了上来,剑尖挑飞狐狸。   “呲——大胆凡人!”白发狐狸变出毛绒绒的脸,气得呲牙。   云无渡一手一个,把仉端三人扔出范围,自己则和狐狸缠斗起来,狐狸变回原型,爪子锋利,身影鬼魅,剑光白毛齐飞。   狐狸毛慢慢在池水里浮了一层。   看戏的三仙喜津津喝了一杯酒,又呸又吐:“别打了别打了,狐狸精!狐狸精!别打了,你毛满天是!九郎要生气了。”   三仙围上来劝架,狐狸猛地变成人形,一道诡异的法术抛到云无渡脸上,云无渡躲避不及,急忙后退,脚下草木猛地窜高缠住他,他脚一崴,摔在池水里。   “哎呦……”四仙呆了呆,齐声道,“要死!”   下一秒,云无渡感到眼前白光一闪,一声尖锐的惨叫在他旁边传来。   一道凌厉的爪风迎面袭来,云无渡还没看清,下意识拍水阻挡。   “阿云!”还不等他出剑,一道声音慌乱响起,随后,云无渡被死死抱进一个怀抱。   四仙齐声叫道:“九郎!手下留情!”   已然来不及了,云无渡连带着抱住他的人一块飞出去,砸在石壁上,摔在地上。   抱着云无渡的怀抱松开,云无渡抬起头,正好看见阿瑾吐出一口血。   “阿瑾?”云无渡的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语气罕见的温和,轻轻推了推阿瑾的肩,“阿瑾?”   阿瑾眯着眼抬起头,咧开嘴笑了:“不疼。”   一行血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话音未落,阿瑾歪头晕了过去,云无渡急忙把他抱进怀里,啪啪点了两处大穴,可阿瑾还是没醒过来。   另一边,四仙被一只小黄鼠狼打得到处乱窜,纷纷显出原型,一地蛇鼠狐狸刺猬乱爬:“九郎!九郎!九郎饶命!”   小黄鼠狼像是发疯了:“不可饶恕!”   云无渡提剑冲了上去,一人五兽缠在一起打得昏天暗地,周围树木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仉端仉璋萧大躲在一边瑟瑟发抖:“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嘭”的一声,四仙和云无渡一块飞了出去,砸在地上,都吐出一口血。   黄鼠狼气冲冲,正要上前继续暴揍他们,忽然,一只纤纤玉手从虚空中探出,抱住炸毛的黄鼠狼,团了一团,随后,一位玉像般清冷的女子从虚空走了出来。   云无渡撑着剑站了起来,摇摇欲坠。   以他现在的身体,和这些妖精对打,还是太勉强了些。   --------------------   写了好多场景描写(移目)虽然大家可能不会细看,但想着,来都来了写都写了,还是发上来吧,反正又不要钱钱$_$但为了弥补字数,我双更一下(鞠躬) 第17章 木山行8   “大娘子呀~”被暴揍得毛全是血的白毛狐狸叽叽歪歪凑上来。   女子踢了踢它:“该打,害我们九郎生气了。”   白毛狐狸嘀咕:“还不是那俩男的,咬我脖子,还捣我眼睛。”   黄九郎团成一团,不理他们了。   女子循循善诱:“九郎,你打他们也就算了,怎么连凡人也打。瞧瞧,一个两个的,都吐血了。”   黄九郎心虚地睁开一只眼,嘴硬:“谁让他们弄脏了木兮泉。”它生气起来,“谁都不可以弄脏木兮泉,我爹娘说了,我一定要好好守着木兮泉!”   “知道知道。”胡大娘子温柔笑道,“木山正是靠着木兮泉才如此繁荣,木山植物动物都依赖着九郎的木兮泉呢。多亏了九郎,这才让我们有了好日子。”   黄九郎素来吃她这一套,害羞了:“哪……哪有。这是我该做的。”   胡大娘子笑笑:“叫他们替你打扫木兮泉,谁弄的谁收拾,你说呢?”   黄九郎点点头。   “那这俩人怎么办?”胡大娘子苦恼说,“怎么又有凡人啊?”   黄九郎心虚:“是不小心进来的。我正要求您放他们出去呢。”   胡大娘子看一眼云无渡,云无渡正强忍着吐血的冲动,不肯露怯:“这伤有些重了。”   黄九郎搓了搓前爪,有些愧疚:“那……胡姐姐,你能不能救救他。”   “好说。”胡大娘子一指云无渡,一道白光亮起,云无渡四肢百骸有热流淌过,经脉热得涨涨的,等热潮过去,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伤口全好了,就连灵力都丰裕了许多。   轮到阿瑾时,胡大娘子施了法术,阿瑾反而吐出血来,云无渡皱着眉抱起阿瑾,垂眸把脉,这一摸,心惊肉跳。   阿瑾的经脉几乎都断了,气息奄奄。   “奇怪。”胡大娘子无奈摊手,“这可真棘手了,怕是要用到那个法子。”她转身对四仙呲牙,“怎么回事!杀了凡人?你们还想成仙吗?”   四仙滴溜溜转,几道青烟过后,出现四位仙风道骨的仙人。   一位长鬓青衫道士捻着胡须:“命里注定。”   一个鹤发童颜的女童道:“不急,反正不是我打的,要成不了仙也是九郎成不了。”   黄九郎听到这话,变成个光屁股小孩,蹶着屁股,趴到地上无声大哭。   胡大娘子心疼地把他抱起来,哄了哄:“不听她的不听她的,大不了姐姐先打死他。”   黄九郎哭得更大声了。   云无渡冷冷看着他们,手上“心斋”握得更紧了。   “我来!”一个白花花的胖老头挤了过来,把阿瑾的脉,“嗯……有的救呢,有我白闲仙在,只要死了,我就救得过来。不如,我先杀了他吧?”   云无渡一剑击倒了他。   “哎呦,敬酒不吃吃罚酒!”白毛狐狸跳起来,被胡大娘子一手揪住尾巴:“跑什么,打扫卫生去。”   看着虎视眈眈的云无渡,胡大娘子语气柔和许多:“我们不是什么坏妖精,不取你们人的心肝吃。”   云无渡依旧抱着阿瑾,握着剑,分毫不让。   “你要救他?倒也不难。”胡大娘子思索道,“我们木山自然有一套天生地养的救人法子,保管还你一个水灵灵俏生生的郎君,须头须尾分毫不差,但是,不功不受禄,这道理……你们人类最懂的吧?”   “你们想要什么?”   “今天不止你们这些凡人进来木山结界,还有一个东面的道士来了。今日他要打龙,只要你要得来龙角,我胡大娘子拿性命发誓,一准准治好他。”   云无渡撑着身子站起来:“为什么非要龙角?”   “不为什么。”胡大娘子笑盈盈,神态十分无辜,“那条龙老是撞山,害得我们不得安宁,杀了最好,也算你造福木山苍生了,功德一件,你以后会有福报的。”   她款款走动,绕着阿瑾转了一圈又一圈:“更何况,龙角对他来说是极好的救命药,只有龙角,才能救他,不然你就等着他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吧。”   云无渡站了起来。   阿瑾抓住他手腕,气若游丝:“不要,阿云……”他话没有说完,手慢慢垂了下去。   云无渡静静看着他的手失去意识,落在尘土里。   这个孩子是他这一世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第一个不知道他的身份就对他好的人。   他云无渡,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人,但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他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在别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只此一次。   胡大娘子给云无渡指了方向,临别时笑盈盈嘱托:“你可别说是我们叫你去的,那个道士可凶残了,逮住狐狸就扒皮,逮住毒蛇就放血,逮住蜈蚣就泡酒,我们可怕他了。”   “知道了。”云无渡不假辞色,拎起仉端、仉璋扔到阿瑾旁边,“你们,看着他。”   他凶恶地看着狐狸六人:“出了什么事,只管留一口气等我回来。”   胡大娘子呲牙笑笑,黄九郎还趴在地上哭得哽咽,四仙苦哈哈地扫地。   等云无渡走了,仉端还在状态之外,指着阿瑾:“这个是谁?”   仉璋和他面面相觑:“阿瑾?”   萧大恍然大悟:“怎么他们都变大了!”他正要跑过去抱起阿瑾,四仙忽然拦下他。   “且慢。”胡大娘子身姿款款,“你们凡人闹得我们地界鸡犬不宁,是不是该罚?”   萧大虎目圆瞪:“什么?没有可能!你害得我们阿瑾受这么重的伤,我阿妹还不见了!”   “这是一回事。”白狐狸蹲在地上,抓了抓毛发,舔了舔爪子,“这是另一回事。”   女童尖声说:“你们还想不想救他啦?救他就得干活!”   青衫道士也说:“凿三酒窖,酿三百酒,筑三千阶,方可离去!”   仉端只想大叫云无渡回来,怎么靠山前脚刚走,后脚就被祸害了。   “你们要是不肯,我就把这个凡人扔下山喂兔子,等那个剑修回来,骨头都啃没了!”   仉端又气又震惊:“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四仙笑嘻嘻,互相打闹滚作一团,互相击背而歌:“任你个卿相王孙,做我胯下白马;许你璞玉皇帝,骑个真龙巡山,我道木山好绝色,万物死无声……”   仉璋冷静说:“我们还年幼着,这要干到猴年马月?”   “这还不容易,变!”   随着狐狸一声令下,青烟散去,三个二十几岁的少年郎面面相觑。   “啊!仉璋!仉璋!你长大后竟然是这个样子?”   仉端一副富贵花一样的人儿,仉璋长大之后越发清俊如竹,萧大人高马大肌虬结,一拳一个仉端的模样。   仉璋也感到十分惊奇,摸了摸脸:“什么样子?”   仉端啧了一声:“一……一般般!”   “哇,萧大,你好高啊。”   旁边看戏的精精怪怪们笑得打跌,它们就喜欢凡人没见识的样子,可爱。   “好啦好啦,你们赶快挖吧,不然这家伙可就——咦?”   胡大娘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转过头去,原本躺着阿瑾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块沾着血的土块。   --------------------   阿瑾:阿云……好痛……(晕)   云无渡:赔我小弟!(咬牙切齿)   阿瑾:(趴地上,偷偷睁开一只眼睛) 第18章 木山行9   云无渡很快就到了胡大娘子所指的“东方”,其实也无需指路,东方正是那条黑龙撞山的方向,这个时候,东边山头黑云重重,黑龙还在咆哮嘶吼,黑蛇般的身躯在山丘间扭动。   云无渡站在高树上,凝重地望着前方。   山裂开了一道大口,一条粗长黢黑的龙窝在山缝,粗重的呼吸卷起了腥臭的山风。   艳红的血从黑龙身下淌出,聚集成一摊湖泊。   “为什么……为什么……”   轰隆隆的龙鸣在空中回荡,明明是龙叫,云无渡却听出了一点人声,像冤魂一样喋喋不休地说着恶毒的诅咒。   云无渡没有贸然下去,据狐狸所说,这里应该还有一个道士,但他现在还没看到。   “你在找我?”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云无渡立刻甩剑,剑尖犹如利风,撞在后面的道士身前,忽然消弭成微风。   云无渡一看见那个道士,整个人愣了一下。   道士一身血,年纪不大的样子,身上却穿着稷山宗内门弟子的服装,肩上扛着一捆白白红红的绳子,他看起来像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可云无渡观察他身上的气魄,这绝对是一位修真大拿!   道士眯了眯眼睛,血水从他眼皮掉下来,忽然恍然大悟:“稷山?”   云无渡身躯紧绷,这个道士深不可测,云无渡刚刚出手太过心急,招式里带着点稷山剑修的痕迹,居然被一眼看出来了。   云无渡不答反问:“你是谁?”   “我?”道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着反手指云无渡,肯定道,“你小子,你是庇符的弟子?”   “嘭”的一下,云无渡像箭一样离弦而出,可是下一秒,他的剑落空了,那个道士的身影出现在黑龙头顶,眯着眼看过来。   高手过招一瞬即逝,仅这一回合,云无渡就知道他的功力绝对在自己之上,甚至可以说,他比那些狐狸精怪的法术还高深,云无渡连近身都做不到。   这样的人物,不可能籍籍无名,在修真界,高低是一个宗派的掌门长老。   “你究竟是谁?”   “你小子……”道士摸了摸下巴,打量云无渡,口出狂言,“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嘞。”   云无渡僵住了。   “你叫什么来着?天……天什么?”道士掰着手指,“老大天衍,老二天帝,老三天欢,老四天渡,老五啦?我就说嘛,算一算差不多也该收新徒弟了。”   道士口气十分熟稔,脚底的黑龙不甘示弱地甩头长啸,道士视若无睹,一瞬间,又出现在云无渡身后,云无渡后退了一步。   “你小子,过来,我给你算个命。”   道士捻着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嗯,红鸾星动,命犯凶星,你小心着点烂桃花。”   云无渡忽然出招,被对方拍在地上,泡在龙血里,喝了一大口。   “这么菜?过来,我教你几招。”道士飘飘然落到他身后。   云无渡撑起身,吐掉嘴里的血,龙血喝起来极其酸涩腥臭,辣嘴:“你究竟是谁?”   道士像是没听出云无渡语气里的阴阳怪气,道:“我?你没听过我吗?我稷山掌门啊。”   “胡扯。”稷山掌门是个白胡子胖子,整天只会乐呵呵和傻笑。   “胡扯什么,过来,我是你师伯。”道士朝他招了招手,“云天渡,你小时候还是我养大的呢。”   云无渡全身肌肉骤然缩紧。   云无渡的师尊庇符,有一个师兄,叫做李闻,是稷山最神出鬼没的大长老,同时,也是修真界“神仙之下第一人”的仙君。可以说,正是有李闻的存在,稷山才稳坐修真第一仙门。   而面前这个道士,一眼就看破云无渡重生的身份。   难道……难道他真的是师伯?   道士啧舌:“你这孩子。你忘了,你师尊是养啥死啥的命,你小子从小光屁股就是我奶大的,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被仉玑的雷吓到,摔下鹤谷里,被鹤叼回窝当了几日的鹤儿子,一身一头的鹤屎鸟毛,还是我把你拎回来的嘞!”   “够了师伯!”云无渡眼角抽搐,人都死过一次了,人死如灯灭,这种童年回忆就不必记得那么清楚了。   能知道他这些囧事的,一定是师伯了。   但云无渡可没往好处想,虽然许久不见师伯,都忘记他相貌了,但仔细一想,师尊嫉恶如仇,师伯想必也是正人君子。   云无渡后退了一步,横剑戒备:“师伯,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道士鼓励地看着他:“你当年死了,你师尊十分伤心,抱着你的尸骨来求我,我花了大力气才救活你。”   “师尊……”云无渡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   师尊杀了他,原来也会伤心的吗?   “你别怨你师尊,她当刑事长老身不由己。”   “我……我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师尊是眼睛里容不得沙石的人,对所有修士一视同仁,就连自己的弟子也不例外。   云无渡杀了那么多修士,甚至有的还灭了满门,要判他死,他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而已。   “我的【方生方死药】材料不够,你师尊不得已割肉放血,才勉强让你复活。可惜啊……”   云无渡打了个寒颤:“可惜什么?”   道士背着手转圈圈:“可惜你现在的魂魄不够稳固,随时会失魂落魄。原因两个,一来是因为你的尸首下落不明,还有一个就是,缺了一味药。”   云无渡跟着他转身:“需要什么药材?”   道士站定,伸出手指:“二钱灵泉水,千年狐狸泪,三把灰鼠尾,七寸老蛇蜕,白首血刺猬,黑龙筋骨背,还有最后一味。”   云无渡一顿:“还缺什么?”   “还缺……”道士忽然露出笑,“还缺一个替死鬼。”   “什么?”云无渡一时没听清。   四周迷雾升起,天摇地动,黑龙猛地抬起头,悲鸣:“李闻!你好狠的心——”   云无渡被龙咽了下去。   -   “主上。”   一个黑影出现,跪在玉无影脚边。   玉无影正注视着云无渡的方向,看到他陷入幻境里,对着一颗枯树说了半天的话,然后被黑龙死前反击,吞下肚子。   玉无影冷眼看着:“下去看看那条龙死了没有。”   “是。”   “要是没死,架起来烤熟了吧。”   “是。”   黑影属下顿了一下:“那他……”   玉无影摆了摆手:“肚子那段用香木烧,香。”   “是,属下这就去砍柴。”   玉无影垂眸,手里提着萧阿妹,阿妹一头金灿灿的头发,不似凡人更像妖精,张牙舞爪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哥哥要揍死你!”   “揍呗。”玉无影摸了摸左眼,他受了点伤,伤口捂在面具下十分刺痛。   “嗷嗷!你果然不是好人!我不喜欢你了!”萧阿妹伸脚踹他。   玉无影抓住她的食指,“咔嚓”一下撅断,塞嘴里两口嚼碎,咽下去,冲萧阿妹展示干干净净的嘴巴:“再啰嗦,下次就吃你脑袋!”   萧阿妹:“阿哥!!!”   --------------------   玉无影:烤龙吃咯~   属下:老大,你老婆还在龙肚子里。   玉无影:嗯……那撒点香料吧,老婆就是要香香哒~ 第19章 皇帝命1   云无渡睁开眼,那个道士还在他面前,正拿着一柄剑擦拭。   自己这个视角……似乎跪在地上。   怎么回事?   自己刚刚不是在和师伯说话吗?怎么一转眼在这个地方?   云无渡低头,自己身上衣服破败恶臭,脚掌刺痛,手心结茧。   这个不是“云开”那具身体,也不是“云屿”的身体。   云无渡皱着眉,想逃,但附体的原身却钉在原地。他只能透过原身的眼睛看到外界,无法控制身体行动。   “李闻师兄。”   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云无渡一下子僵住了。   这个声音……   是师尊啊。   云无渡的身体转了过去,一位鬓发如云、面若桃花的女子站在身后,她拿着一柄拂尘,站在光下恍若神明,冷冷清清,疏离静美。   “白智,你来了。”   “我来了,师兄。”白智一点目光都没施舍给云无渡,倒是对李闻行礼,“师尊还是不肯收我吗?”   李闻但笑:“你尘缘未了,还是先处理好再说吧。”   “是不是我处理好了,我就可以加入稷山?”   李闻微微一笑。   白智视线终于落到跪在地上的云无渡身上:“听小童说,有人找我。”   “是。是你家中的……”李闻顿了顿,“你自己来说。”   云无渡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朝白智行了一礼,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云无渡感到自己的脸皮滚烫发麻,就听见自己磕磕绊绊地说:“殿下日安,奴才受陛下嘱托,请殿下下山。”   云无渡在神识里楞了一下,原来……师尊竟然是皇家公主殿下吗?那二师姐仉玑也是皇室就不足为奇了。   “你回去和我父亲说,我要入稷山,和凡间再无半点关系,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叫他父亲只是看着生育之恩,多的,再也没有了。”   说吧,白智要走。   “公主殿下!”云无渡的身体狠狠磕了几个响头,“求求殿下了,圣上和娘娘病得爬不起来,外头的世道可乱,娘娘心疼殿下,这才叫奴才过来请殿下回去。”   “乱?”白智歪头。   她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云无渡心想师尊大概从来都没见过人间乱糟糟的样子吧。   “是……”   “那你说说,怎么个乱法?”白智甩动拂尘,“是指王公贵族锦衣绸缎,大臣地主鱼肉百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   云无渡的身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自主抬起头,迎着白智清冷明镜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跪下去,磕了个头:“只要殿下回去,劝圣上禅位,一定会改变的。”   他膝行向前,说出了几乎是胆大包天的话:“您是圣上唯一的孩子,您的孩子就是下一代国君。只要您好好培养他,一定会是一代明君的。”   拂尘的尾一点,一点,扫着神殿的地板,云无渡这具身体的心也提到嗓子眼。   白智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无渡抬起头,迎着光看白智,看不清,只觉得朦胧,遥不可及。   云无渡听见一道声音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奴才没有名字,老家在漳河边,其他人都叫我漳河。”   白智的手指点在他脸上,指尖凉丝丝的,像花瓣飘落在脸颊,又轻又香。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奴才……”   “说吧。”   “喏。”漳河一五一十把路上经历的事说了出来,本来安排迎接大公主殿下的是礼仪车队,前来稷山路上遭遇了山贼和起义民兵,整个仪仗队尸横遍野,只剩下一个马夫,也就是漳河。   漳河想着,回皇宫是死,起义是死,那还不如去找公主,公主素来慈悲心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于是他一人一马,风尘仆仆三百里,死里逃生才来到稷山。   “原来如此。”白智低声说,吩咐身后的白衣侍卫,“小童,劳烦你带他下去治治伤。”   白衣侍卫牵着一只白鹤,嘴里应“喏”,脸上一副不情愿的神情。   眼熟,云无渡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殿下……”漳河呆呆道。   这具身体仰着头,看得发呆。   云无渡的视野中也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大概是师尊年轻时候的样子吧,这里应该是黑龙的记忆,可为什么,为什么黑龙会认识师尊?他又为什么会通过漳河的眼睛看见这些?   难道……漳河就是黑龙吗?   这些记忆有什么问题?   它想告诉自己什么?   “起来吧。”白智将拂尘递给漳河,脸色冷淡,解开了高耸入云的发髻,发丝飘散在光里,“师兄,我该走了,日后我再上山。”   “去罢。”   云无渡转动眼睛,看到了站在一边的李闻,他就站在一边,似笑非笑看着这一幕。   云无渡下意识感到不对劲,正要出声的时候,一道白雾沿着门栏弥漫进来。   眼前白花花一片。   等到雾气散去,云无渡睁开眼,就看见了洞房花烛,屋里站着垂头发呆的宫女。   身体自发走了出去,依旧一身清冷的白智站在院子里,沐浴着月光,和李闻在低声交谈。   云无渡感到这具身体握紧了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后头的宫女嗤笑,轻声交谈:“大公主殿下连婚服都没换……”   “给他什么脸,要不是殿下慈悲,就他这样的奴才,敢爬床……”   “寒酸样子,居然敢送给殿下两根桃木簪子,还说是自己磨的,笑死了。”   “呸。”   “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哩。”   漳河恶狠狠回过头,那些宫女娇俏地笑笑,半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白智的贴身宫女碧涛甚至迎上去,和他擦肩而过,跑到白智、李闻身边,甜丝丝地叫道:“殿下,可否邀请道君喝杯热茶?”   “师兄,也好,不如留宿一夜?”   “殿下!”   云无渡这个身体还是没有忍住,他急促狼狈地站出来,抓紧了门框,牙齿发颤,声音发抖,“夜深了……”   “是夜深了!月亮都出来了呢!”碧涛宫女刻意地望着月亮,“道君连夜赶来受凉了吧?”   “殿下!”漳河咬了咬嘴唇,豁出去地喊,“太医说了,您身子有孕,还是早点歇息的好。”   院子刹那间静了下来,月光掠叶有声。   过了许久,李闻才出声说:“恭喜师妹。”   “师兄?”   李闻扶着她的手:“不知道师妹有孕了,今天还跟你对打,怎么不跟我说?”   白智冷静地说:“不碍事。”   李闻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你正要突破境界,这个孩子怀的……真不是时机。”   白智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是父王母后想要罢了,我自己会斟酌着处理的。”   “如此最好。”   在漳河神识里的云无渡猛地凝出实体站起来:什么!师尊居然有过孩子?!   他对师尊一点也不了解。   在他记忆里,她永远都是不言苟笑慈悲为怀的师尊形象,她们第一次见面,云无渡是一个小扒手乞丐,被人打得半死,是师尊出手救下了他的小命。   在云无渡眼里,师尊似乎从来都不会改变,簪花黛发,正值芳华,容颜不老。她发髻上的簪花似乎和她一样,都不会老去。   原来……师尊也会像俗家女子一样怀孕生子。   白智平静道:“师兄。这个孩子,你给他取个名字吧?保佑他天官赐福。”   “既然如此。”李闻含笑应许,“不如就按照玉字来,单字一个'瑜',握瑜怀瑾,殿下的子孙必然是芝兰玉质。”   “是极好的。多谢师兄。”   云无渡觉得这具身体手脚瞬间冷却,脑门却热得发涨。   云无渡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他似乎只是通过这双眼睛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情而已。   “好,那你早些歇息,我先走了。”李闻转身走了,宫女去侍奉白智更衣。   而云无渡这个身体的主人漳河奔了出去,叫住李闻。   李闻转过身,月光之下,树影摇晃,漳河望着李闻荧荧发光的眼睛,心中忐忑,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你不要再来找殿下了。”   李闻挑了挑眉。   “你来,就是破坏我们的感情。殿下是要生下太子当太后的,你不要害了她。”   漳河强撑着气势说完,心里松了一口气,再度升起了自信。   是啊!是他,公主殿下选了他,他怕什么!他是驸马!他是太子的父亲!   谁都撼动不了他的身份!   “原来如此。”李闻笑了笑,“你是这么想的?”他耸了耸肩,“无所谓了。”   他虚空掐了个剑诀,一柄雪白的御剑刺破黑夜,李闻翻身踩在剑上,扬长而去。   --------------------   李闻和白智之间是非常单纯的师兄妹感情,只能说……呃,漳河太敏感了。   白瑜:第几章!第几章了!我终于出现了哇哈哈哈!! 第20章 皇帝命2   云无渡眼前大雾弥漫,等再清晰时,景物一变再变。   他站在烽火狼烟的尘嚣里,剑指宫门,身边呐喊冲天。   “攻入皇宫!杀!”   宫门倾倒,太监宫女惨叫着四处逃窜,却被里外迎合的叛军从四面八方逮住,一刀砍下脑袋。   烧杀掠夺,惨叫声在这昔日辉煌的皇宫层出不穷。   烈火焚天。   云无渡在漳河神识里紧皱眉头,他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跟着漳河在皇宫奔走。   叛军一脚踹开皇帝寝宫,病太上皇在床上咽了气,太皇太后上吊自尽了。   “将军!狗皇帝皇后死了!”   “烧了。”漳河冷漠道。   “遵命。”   另一边,几个宫女抱着襁褓沿着宫道逃走,随着身后刀扎进血肉的声音,只剩下最后一个宫女。   “救命!救命!”   这个宫女就是一直伺候公主殿下的女婢碧涛。   碧涛抱住尚在摇篮里的小皇帝,四处逃窜,但是被叛军围在了一间小宫殿,无数矛头指着她们。   小皇帝在襁褓里难受地哼哼,碧涛更加用力把他抱在怀里。   “你……漳河!你怎么敢!殿下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她没有?”一身披血甲胄的漳河勾唇一笑,“三年。这三年,你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吗?她有尽到当母亲的职责吗?为了修仙,压制功力,怀孕三年才生下皇帝。”   漳河笑着,咬牙切齿:“她才生下我们的孩子三日,就赶着去到稷山。还让一个养鹤的奴才照顾皇帝!!她算母亲吗?”   “殿下当然是!”   漳河怒极反笑:“是了。那你呢?”   “我……”碧涛颤抖起来,忽然咬牙切齿,“是我跟殿下说,你狼子野心,不可引狼入室!你故意陷害殿下,害得殿下不得不和你成亲!”   漳河被她说中心思,顿时脸色大变:“你看不起我?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以为我都不知道,你们都想要那个道士当驸马!”   “是!”碧涛大吼,“他仁爱正义,大方慷慨,殿下和他在一起都是开心的——”   漳河目眦欲裂,手起刀落,碧涛背过身去,用后背守住了这一刀,一道血口开花般绽开,她缓缓靠着墙倒了下去。漳河手里的大刀砍得豁了口,一串串血迹沿着流落下来。   襁褓里的小皇帝终于大哭起来。   碧涛拼着最后一口气说:“是我……恨你……殿下……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小陛下……陛下是你的血脉……放过他……吧……”   “是我漳河的孩子,必然会是皇帝。”漳河弯腰抱起血泊里的襁褓,用带血的手掐了一把孩子娇嫩的脸颊,留下两只血手印。   “放下陛下!!”宫殿后突然冲出一个侍卫,被叛军一拥而上压在地上。   漳河从鼻孔里轻蔑地喷出两声哼笑:“小童?”   侍卫破口大骂:“你这个狼子野心的贱人!!”   漳河一脚踩着他的脸:“你当初看不起我?我一个马夫,你一个养鹤的,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呸!”   漳河碾着他的脸:“她说你连仙鹤都能养好,皇帝,你一定也能照顾好。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像她说的那么忠心。选吧。”漳河轻轻一抛。   “蹬——”一声清脆的铁器落地的声音。   侍卫抬起头,看见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在地面颤动弹跳。   他迷茫地抬起头,对上漳河似笑非笑的眼睛:“能陪在我家皇帝身边的,只有太监。”   侍卫颤抖着握住匕首。   漳河仰天长笑,健步如飞,在满宫哀嚎里肆意大笑。   身后宫殿,烈火冲天。   一道凄厉到仿佛鬼叫的哀嚎冲破硝烟。   漳河猛地举起襁褓里的小皇帝:“清君侧!代天说!储君在此,通天换地!”   “清君侧!清君侧!清君侧!”   -   眼前的景物转换变快了,云无渡头皮发麻地看着眼前景物变幻,即使是他,也很难在尸山血海里毫不动容。   漳河为人残暴虚伪,喜好演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在百姓面前装出一副救苦救难好驸马的模样,背地里却把旧王室通通杀了个干净。   在不为人知的地上,尸山从坑底堆成一座矮山,漳河眼睛一眨不眨,继续下令往尸山埋土,叫他们亲手埋掉死去的亲人,但凡有不从者,立刻拖上去砍头。   在铁血手腕之下,上下如寒蝉,但可怕的是,他的民间风评极好。   云无渡曾经跟着他,到百姓里头,听到百姓们对他的夸耀,说多亏了公主殿下,多亏了驸马爷,老天保佑,天赐公主驸马救苦救难。   漳河当夜笑疯了,喝了一夜的酒,砍了数十个旧王室取乐,血流成河。   而他自己,挟太子以令诸侯,建立起新朝,名为大宗朝,自己则改名“仉河”,年号“庆新”。   亡国之君,白瑜,自愿退位,立为太子。   由此,新朝代开始。   -   雾气转变的速度变快了,眼前的景物很多都是迅速流淌而过。云无渡盘腿坐在漳河的识海深处,看着过去的历史在飞速演变。   随着太子长大,仉河成了皇帝,三宫六院组建完毕。但在这之前,他也去稷山找过公主殿下。   登基前日,他带着三百人马来到稷山脚下,却在山脚密林里迷了路。仉河早就忘记当初是怎么爬上稷山的,气急败坏,放火烧山,但没想到山风变向,差点全军覆没。   三日过后,想了数十种法子,最后,仉河修建了一座望山台,这才爬上了稷山九千阶,带着襁褓里的小太子一起。   小太子哇哇大哭,一旦他停下哭泣,仉河就掐着他的肉,让他再次放声大哭。   仉河自己则一声声叫着“白智”、“公主殿下”、“殿下你来看看我们”。   但自始至终,白智都没有回应。   仉河只爬到一半,已经累得瘫倒在地:“殿下!殿下!殿下!”   稷山飞鸟惊掠,空谷传响。   “我杀了你父王!我杀了你母后!太子在找你啊!殿下——殿下——你来看看我!”   小太子哭得昏迷。整整九千阶,仉河望不到头,也爬不上去,因为他与稷山无缘。   过了许久,一道身影从九千阶上走下来,仉河仰起头,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一步一步抓着台阶爬上去。   “殿下……”   光依旧那么刺眼,仉河还是看不清白智的模样,仿佛他们相见那日一般。夫妻多年,漳河从来……从来没看清过白智的脸。   他一直有一个疑惑,公主殿下她……是否看清楚过自己呢。   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吗?   仉河爬到那人脚下,急切地抓住他的脚踝,道:“殿下,我现在是皇帝了!你回来!我……我让你当皇后,至高无上,最尊贵的皇后!我们的孩子就是太子!我会是明君,我们的孩子也会是。”   “可喜可贺。”   李闻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仉河突然如梦初醒,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公主殿下,而是那个下贱的道士。   “贱……人……”仉河全身哆嗦,声嘶力竭,“我现在皇帝!万万人之上的皇帝!全天下都是我的!你以为你是谁!她以为她是谁!我要你们死!你们就死!我要你们活,你们才能活!”   他费力地要站起来,双腿发软,把襁褓扔在一边,双手撑地,勉强站了起来,虚张声势,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是啊,皇帝陛下。”   李闻哈哈笑了两声,直起身,哼着小曲,摇着拂尘,一步步往上走去。   “那又如何,与我们无关啦。”   仉河木愣愣看着他的背影,猛地惊醒。   “殿下!殿下!殿下——”   明明只走了三步,李闻的身影却直上九重天,不一会儿,仉河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仙,   凡,   有别。   仉河突然意识到了这点,当他还是马车夫的时候,奴才和公主是跨不过去的鸿沟;当他成了九五之尊,凡人和仙君是另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壑。   -   回去之后,仉河迅速选出了新贵妃,他不好直接废除白智的皇后位分,因为大公主殿下在民间声望极高,而朝野上还有不少前朝遗老和支持正统的大臣家族,对他们来说,支持仉河上位的条件之一,就是下一任皇帝必须是太子白瑜,皇后必须是白智。   只有太子白瑜不死,前朝就不算死。   仉河知道他们的想法,他表面笑嘻嘻,背地里针对这些人布下了天罗地网。   小太子在后宫也艰难曲折,仉河毫不在意他,只给封了太子的名号,身边只有那个养鹤太监照顾他。   没有圣恩,太监宫女全凭心情办事,不开心了饿一顿,发烧了静一夜。   等到后宫妃嫔生下皇子皇女,特别是贵妃生下三皇子之后,太子的处境陡然悲惨起来。   太子还活着,全靠着朝野上的太子党照顾,那些大臣恨不得把太子接回家去住,想方设法和太子接触。   可他们越是这么做,仉河越是忌惮。   没过多久,仉河发动了“濉河之事”,史书上记载为“剥爵之事”,纪录了三十名三品以上官员以贪污腐化罪名抄家灭族,血洗九族,杀得干干净净。   问斩那天,仉河第一次见到了长大后的太子白瑜,云无渡也跟着他见到这个可怜的孩子。   人小小的,瘦瘦的,穿着不合身的太子服制,脸色苍白,眼圈黛青,懵懂地站在仉河旁边。   仉河不看他,在仉河身体里的云无渡只能用余光去瞄,这一看,人愣住了。   这个小太子,好眼熟。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太子。”仉河冷冷出声,他几年皇帝当下来,已经有了睥睨一切的气势,“你喜欢你云伯伯吗?”   小太子垂着脑袋,没有回应。   仉河皱着眉,第一次正眼看他的太子。   瘦得不成样子,怪不得那些大臣心疼心急成那样。   仉河心情颇好:“就是那个送给你糖糕的云伯伯啊,哦,还有他家的娘子,你最喜欢吃她做的糖糕了对不对?”   糖糕?   云无渡看见小太子咽了咽口水。   他饿了,云无渡心想。   仉河也看到了,他笑着搂过小太子,跟他指了指刑台上跪着的百八十号人,愉悦地说:“你再也吃不到糖糕咯。”   小太子茫然地望着刑台。   上面不是所有的人他都认识,但大部分他都认得,谁给了他糖糕,谁给了他糖葫芦,谁给他洗了澡,谁给他讲了娘亲的故事……他都记得。   仉河双掌合十放在他面前,逗孩子一样,猛地摊开手,露出空空如也的手心。   “没了!”仉河哈哈大笑,“没了!都没了!”   随着刑台上传来咔嚓咔嚓的砍头声和头颅落地的声音,小太子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弥漫的血场。   “没了。哈哈哈哈哈。糖糕没了!”仉河拍手叫好,“你再也吃不到了!” 第21章 皇帝命3   云无渡不知道那天之后小太子怎么样了,仉河铲除了所有心患,投入了繁华迷人眼的富贵生活。   照云无渡来说,仉河比起前朝老皇帝,也没高明到哪里去。   老皇帝对民间疾苦是掩耳盗铃,以为没看见就是没发生,而仉河就是一刀切,有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这样的皇帝生活,眼瞎耳聋,倒也幸福美满。   等云无渡再次见到小太子,就是在棺材里看到他了。   看着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躺在狭小的棺木里的时候,仉河脚软了一下,在侍从的搀扶下跌坐在地。   云无渡在他神识里默然片刻,长大后的太子更让他感到熟悉了。   是阿瑾的样子……   比他认识的阿瑾要小得多,才七八岁的样子,瘦得可怜,云无渡都怀疑,抱起来会想一片叶子一样。   师尊的孩子,在他面前死了。   云无渡闭上了眼睛,说不上心里异样的情愫。   云无渡知道,小太子不可能是阿瑾,因为他已经死了。而且时间相隔了数十年,年龄对不上。   可从某个层面来说,阿瑾和太子如此相似,说不到也是白家的血脉。   云无渡默默注视着太子,小孩子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看起来瘦削憔悴。   师尊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死了……   云无渡想去摸摸那个孩子的鼻息,可他做不到,这一切都只是已经发生的过去的事情。   “你这个昏君!禽兽!那是你的孩子!那是你的骨肉!虎毒不食子!你为什么杀了他!为什么!”   一个太监从屏风后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匕首,但还没等靠近仉河,就被侍卫们摁倒在地上。   云无渡定睛一看,居然是那个养鹤的太监。   他被压在地上,面容扭曲,眼泪沿着太阳穴流到发鬓,声嘶力竭地喊:“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他饿了很久!很久啊!为什么要用糖糕骗他!为什么!”   仉河看起来失魂落魄,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半晌,她挥了挥手,太监被堵住嘴巴拖了下去,旋即没了声音。   仉河在侍从的搀扶下勉强爬起来,扒着棺材潸然泪下。   云无渡以为他后悔了,结果不是,比起丧子之痛,仉河意识到另外一件事。   白瑜死了……   这证明,前朝完完全全死了,下一代皇帝彻彻底底属于他们仉家了。   仉河脸上的泪聚在下巴晃动,迟迟不肯滴落,他流着泪,心中掀起了狂喜。   白家?什么白家!   仙家?什么仙家!   这天底下就是我们皇家!就是我仉家的!   -   太子的葬礼一应交给贵妃处理,棺椁迅速下埋,从太庙抬出去的时候,仉河没有跟着去看下葬,只是目送着他这个孩子的离去。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给他应有的身份。   埋入前朝早就修好的帝陵里,承认他的君主称号,谥号“哀帝”。   也算没有辜负这个孩子的一声“父亲”。   -   小太子白瑜一死,贵妃之子名正言顺封为太子,朝野后宫安宁平和,仉河再次燃起了征战稷山的心。   他就不信了。   他一个人间皇帝打不过小小稷山,他更不相信,白智对她唯一的孩子的死讯毫不动容。   然而这一次,他注定无功而返。在稷山脚下,不仅没有见到人,他还大病一场,云无渡被困在他的身体里,无所事事地跟着躺了半个月。   这段记忆没有跳跃,可见瘫痪的半个月对仉河来说,是一段极其深刻的记忆。   云无渡趁此机会打坐调息。   御医用尽了所有办法也无济于事,在贵妃的央求下,仉河准许派遣使臣去稷山求医。   那一日,是深夜,一个道士在宫女的迎接下走到仉河床头。   仉河睁开眼,被床头的道士吓得毛骨悚然,勉强坐了起来,吐出一口黑血,但他还是强撑着说:“李……李闻?”   “陛下安。”李闻一扫拂尘,几年的岁月光阴,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仉河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着,心里涌上了嫉妒、羡慕诸多复杂的情绪。   “是她……是她知道了太子死的消息吗?”仉河虚弱地说,“朕,没有辜负她,朕对我们的儿子很好,他一直是太子。”   李闻带着笑,一动不动。   “你……”仉河抓着李闻的衣角,“你去叫她来,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李闻后退了一步:“庇符道君还在闭关。”   仉河艰涩地喘息,偌大的寝宫弥漫着他病入膏肓的气息。   “还,还有多久?她还要多久才肯来看我?”   “几百年吧。”李闻微微一笑,“从分娩那天开始她就闭关了,恐怕她出关的时候,你连骨灰都不剩了。”   仉河顿了顿,吃力地说:“那朕……朕的皇后就不能给她留着了。”   李闻哈哈大笑。   云无渡在他脑海里,厌烦地闭上了眼睛,这个死皇帝,人都快死了,还只在乎他的权势地位。   李闻笑够了:“皇帝,你还记得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吗?虽然只是个赶马的小仆,却年轻力壮,英姿勃发。”   在李闻的循循善诱下,仉河的眼前浮现了十几年前的光阴,他,只是一个赶马奴才,有幸到稷山迎接公主殿下,得到殿下青眼,摇身一变,成为驸马。   那段时间,是那么遥远了。   可记忆是那么清晰。   他只要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公主殿下在月光下的身影,还有她高高挽起的发丝,飘飘扬扬的衣摆,像白发一般的拂尘。   如今,他已经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他们还是风华正茂的样子,而他再也当不成皇帝了。   “皇帝,你想不想活下来?”   仉河死死攥紧了李闻的衣摆:“朕……要千秋万代……”   “行啊。把这颗药吃下去吧。”李闻把一盒丹药放到他手里,“吃下去,你就突破了天地寿命的束缚,不再是普通人了。”   仉河毫不犹豫,咽下了三四颗丹药,他甚至都没有怀疑李闻会不会拿毒药毒死他。   李闻的拂尘掠过烛火,吹灭了烛光,他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晦涩难懂的唱曲:   “神仙归庙宇,鬼怪归坟茔。人间归人间,切勿空留恋。”   李闻的丹药确实有奇效,仉河当即药到病除,生龙活虎起来。   时过境迁。   云无渡眼前的景物就像按了加速键一样,走马观花地掠过残影。   那一盒丹药渐渐少了,仉河肉眼可见地焦虑不安起来,愈发残暴不仁,后宫朝野噤若寒蝉。   在他身体里的云无渡猜测,应该是那盒丹药的缘故。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用百利无一害的便宜。   仉河彻底放下面子,三番五次到稷山脚下举行祭祀和参拜,望山台在他的修建下愈发辉煌富丽,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李闻和白智没有再露面。   云无渡冷眼看着锦盒里剩下最后一颗丹药,仉河犹豫半晌,还是咽了下去。   丹药滚过喉咙的一刹那。云无渡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比他在赤牙山经脉断绝的时候更疼,从骨髓深处无限次地撕裂重生愈合,然后表皮迸裂,灵魂弥漫了出来,让人怀疑的疼痛。   紧接着,他眼前的景物变换,高大辉煌的宫饰变得小巧潦草,一切在他眼里都变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掌变成了五根爪子。   “不——吼——”   一条黑龙顶破了宫殿,冲天而上,扭曲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不只是深宫六院的妃嫔奴才们看到了这一幕,京城的王公贵族,郊野的平民百姓,都看到了自家陛下成龙的场景。   至此,大宗朝开国皇帝仉河成龙升天,成就一则美谈。   --------------------   神仙归庙宇,鬼怪归坟茔。出自jj月下桑的《此生长》 第22章 皇帝命4   云无渡的视野变得格外空旷,白云在他身侧流转,可他没有心情观赏,仉河身体内部撕裂的剧痛也让他跪在地上,不断扭曲挣扎。   “救我——”   “救我——”   “殿下——”   黑龙嘴里吐出逐渐模糊的人话,极速在空中飞掠,潜意识里,他朝着稷山飞去。   殿下,救我啊!   殿下,救我啊。   黑龙一头撞上稷山护山屏障,修士们御剑飞来,五光十色的剑光在他身上肆意冲刷。   “李闻——”   “李闻!你害死了我——”   黑龙扭曲身体,磅礴的龙息冲击着稷山的法阵,仉河恨不得把所有稷山修士都撞死了!可是下一秒,它的犄角激烈疼痛起来,它情不自禁往旁边拐去。   “咔嚓——”它的犄角被活生生掰断了。   “啊啊啊!!”黑龙惨叫起来,滚烫粘稠的黑血泼了它一脸,李闻踩在它头顶,掰着它剩下那只角,面无表情调整方向。   “我害你?”李闻哼哼笑起来,“我哪里害你了?超越凡间世俗,不堕入生老病死。这不是你所期待的吗?”   【你骗我——】   黑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它痛得在空中翻滚,闷雷声声,电闪雷鸣。   在雷声中,一道清亮的女声在天地间响起:“师兄?”   黑龙猛地一颤。   “师妹。”李闻含笑道,他的声音在黑龙的嘶吼和闷雷声中依旧清晰,“吵醒你了?”   “师兄,这条恶龙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殿下!救我——】黑龙发出嘶哑无意义的吼叫。   “不用。不成气候。”   黑龙朝着白智声音方向冲了过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稷山护山大阵剧烈波动起来,结界裂开了一道口子,瞬间电闪雷鸣。下一秒,在稷山众修士的目睹之下,黑龙钻进了那道口子,消失不见。   连带着它头顶的李闻一起 。   -   云无渡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黑龙也不知道,它忽然突破稷山结界来到木山,李闻不见了踪影,黑龙整天都在木山结界转悠,冲天臭骂李闻。   没事的时候,它撞破一座山,挖了个山洞,把自己屯在里头,小声咒骂李闻。   云无渡被他吵得受不了,完全没想到一个皇帝变成龙之后会这么啰嗦,声音又大得要死,在山洞里轰隆隆回响。   就在云无渡揉着偏头痛,尝试远离黑龙识海的时候,它突然安静下来,眯着硕大的龙眼,突然口吐龙言。   【喂,小子。】   第一遍的时候,云无渡没在意,他站在洞口,眺望山脚。   时间流速变得极其缓慢,他终于有时间思考现在的情况,这一切是不是幻境?什么时候陷入的?如果是,目的是什么?   【你……人?】背后传来嘶鸣声。   云无渡猛地一颤,不可思议地望向黑龙,黑龙荧黄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毫无疑问,它看得见他。   云无渡:“你……你看得见我?”   【凡人。】黑龙语气恍惚,它太久没有说话了,直接用意识和云无渡对话,“是你?你没死?你和李闻那个贱人勾搭在一起?你要杀我?你要弑君吗?!”   云无渡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抓了抓手,他的身体凝聚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不是幻境吗?   黑龙看得见我?   可是黑龙不由分说,“扑”的一下爬到他面前:“朕命令你!给朕杀了李闻!把他杀了!”   云无渡皱着眉,这个疯子,他索性走到角落里打坐调息,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它。   “朕跟你说话呢!”黑龙勃然大怒,它猛地意识到什么,顿了下来,好声好气,“朕的爱卿,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丞相?王爷?美人?金银财宝?还是——太子?”   云无渡一动不动,黑龙摁着石块,簌簌碎成渣渣。   黑龙忍耐着说:“你想要什么?朕赏你公主!”   不得不说,几年的帝王当下来,仉河别的没学到,帝王心计倒是不错。   云无渡冷声说:“不用,你女儿也是我女儿。”他看着黑龙,故意说,“我不是活人,我一直活在你脑子里。”   黑龙默了片刻,随后它突然欣喜若狂。   “你是朕!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黑龙仰天长笑,“你替朕报仇!快!把李闻杀了!把白智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它的语气太过癫狂,云无渡摇了摇头,闭目养神。   这幻境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修炼场地,他寄生在仉河脑海内,闲来无事只能打坐调养,几年下来,境界隐约有些突破。   黑龙见他闭目养神,不禁勃然大怒,把他摁在爪子底下,一道龙息喷出:“你必须替朕报仇!杀了李闻!杀了白智!不然你必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云无渡正想说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话尚未出口,全身突然炽热起来,周身经脉鼓胀,热得快要爆炸。   他猛地扶着石壁:“你做了什么?”   黑龙嚯嚯笑起来:“朕御赐你龙气,有了朕的真气,保你一步登天。”   黑龙嘴上这么说,龙脸却露出了贪婪的神情,作为一个寄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亡魂,云无渡立刻意识到——黑龙要挤进去他的身体!   他可以与黑龙共存,同理,黑龙也可以与他共存!   庞大的真气从四面八方挤进云无渡的魂体,从内部充涨到极致引起外部的撕裂,云无渡感觉自己的脸涨得发圆,眼珠子快要迸裂出来。   浑身热汗淋漓,所有液体都从毛孔里渗透出去。   云无渡跪在地上,手掌摸到地面滚烫,几乎要把他的手掌烫熟了。一阵香喷喷的烤肉味道往他鼻子里钻。   不合时宜的香味让他脑内警铃大响。   不……不对……   是幻境!   是幻境!   他明明在木山,亲眼看到这条龙被李闻杀死了。   云无渡咬着牙,拔出了“心斋”。心斋出鞘,澄亮冰凉的剑刃贴在他脸上,瞬间降低他脸颊的温度,也短暂地清醒他的大脑。   云无渡撑着剑爬起来,“噗嗤”一下,剑尖深深刺进地面。   他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狠狠一剑贯穿地表。   “噗通”一下,地表坍塌,他摔在地面上,一堆篝火被他压得熄灭。   一群穿着黑衣的人正围在旁边点火,见他突然从黑龙肚子里剖腹而出,都呆住了,等反应过来,也不知道谁先带头,纷纷单膝跪地:“参见太子妃。”   云无渡晕头转向。身上又是龙血又是热汗,他能感受到经脉里一股丰沛的灵力在运转,遇此一遭,他收获颇丰。   环顾四周,他依旧在木山林子里,黑龙早就死了,一条软趴趴的长虫摊成一条,被黑衣人架在火上烤,空气中弥漫着香喷喷的烤肉味。   黑衣人见他呆滞,试探着问:“太子妃?呃,您要吃看看吗?”有人递上来龙须:“龙鳞太厚了,不好烤,须须应该熟了。”   云无渡低头看了眼自己被烤出红线的手背,自己这是在龙肚子里也被烤熟了吗?   他什么时候进到龙肚子的?   幻境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闻师伯哪里去了?   云无渡头疼脑胀,冲黑衣人摆手。   “……哦。”黑衣人把龙须塞嘴里嚼嚼嚼,指了个方向,“主上在等你。”   云无渡抬起头,玉无影正站在不远处树下,撑着一把黄金伞,套着骷髅头,看见云无渡的目光,他摇了摇脑袋,晃出叮当响的动静,当作是打招呼了。   那个神经病,云无渡现在没有心情搭理他。   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胡大娘子要他来杀龙,哦,死得透透的。   他沉默片刻,割了块龙角揣兜里,转身要走了。   一转身,就看见玉无影抱臂看着他:“哟,太子妃偷我饭菜?”   “你……”   “天气很好不是吗。”   云无渡自动过滤他的话,肯定道:“你知道它是漳河。”   玉无影笑着说:“那你猜我是不是太子呢?”   “你不是。”   玉无影捧心作西子伤心状,骷髅头晃得叮当响:“咦惹,不是太子的话,梓童不要我吗?”   云无渡直白地说:“建平万顺帝陵就是太子白瑜的陵墓吧?他年纪那么小,棺材也不大,但墓里,根本没有他的棺材,陪葬品形制也不符合皇室的身份,所以,他没有埋在那座墓里。或者说,那个墓室里埋的人不是他,而因为是你。”   玉无影鼓掌:“有道理。”   云无渡直言不讳:“你是太子身边那个小奴才?”   那个为了陪在小太子身边,在仉河的威逼下挥刀自宫的小太监。   玉无影动作一顿,鼓掌的手掌移到树干上,轻轻一拍,一颗树轰然倒塌:“龙肚子里热乎吗?说这些,真让人不愉快。”   云无渡哼笑了一声。   玉无影把骷髅头往地上一扔,碎了,露出底下滑稽的卤蛋脸,他还要往骨头上碾几脚。   他动作优雅,但云无渡看出几分恼怒。   怪不得总是戴着面具。   面具之下,说不定是更丑的一张老太监脸。   ……虽然说,修真界不乏驻颜美容的功法,比如他师尊,就是一位容貌永远芳华绝代的仙子,但……   这也改变不了他是老太监的事实啊。   怪不得脾气总是阴晴不定,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玉无影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挂着的笑慢慢收敛,头一次臭着脸问:“你看什么?”   云无渡下意识看他下边:“……”   他重活两世,从来没有认识过太监诶,倒是听说半月岛上有人修炼阴阳功法,只有净身的男子才能入门。   “啊。”玉无影轻声说,“梓童,你的眼神也太让人不愉快了,为夫很兴奋啊。”   云无渡:……   他怀疑自己耳朵瞎了。   云无渡心知对方不会放过他:“有事快说。”   玉无影再度恢复笑意:“你看到了什么?在幻境里。”   “你知道我进入幻境了?”   “毕竟没什么正常人会自己走进死龙嘴里。”   云无渡忍下怒气:“就我一人?还有没有别的人?”   玉无影:“是有只小虫子。”他招了招手,属下提上来两个五花八绑的人,一个是萧阿妹,一个是石破玉。   云无渡抽了抽眼睛:疯了。   萧阿妹一看见云无渡就立刻大喊起来:“云哥哥,云哥哥,快救救我!我阿兄呢!呜呜呜!阿妹好怕!这个是坏——”   玉无影拔了草,塞进萧阿妹嘴里。   旁边的石破玉也眼圈泛红,泫然欲泣:“公子救命啊,救命啊。”   玉无影掏了把泥,也塞进他嘴里。   云无渡:……   挥手叫属下把他们带下去,玉无影一步步走到龙头边,一步跨上去,脚踩龙头,手扶龙角,居高临下道:“梓童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请梓童吃饭?”   他猛地把伞扎进龙嘴里,黑龙头尾打了个激灵绷直,正欲张嘴,玉无影发狠,将伞狠狠往下一扎,贯穿了上下嘴,把龙钉死在地面。   随后玉无影轻描淡写抬脚,踩爆龙眼,一手一拔,撅下龙角,信手抛给云无渡:“送你了。活血壮阳,想必梓童很需要。”   云无渡沉默片刻,收下。龙角,一听就知道是至宝啊,有便宜不赚王八蛋。   “它还活着?”云无渡蹙眉,看见龙仅剩的眼睛癫狂乱转,拼命要看清谁踩在它头顶。   玉无影忍俊不禁:“我就是要他活着。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头,一节一节烤化,皮一寸寸剥下来。”   “抽筋,扒皮。”玉无影滑稽的卤蛋脸上两颗黑色的眼眸,黑白分明,透出了一种疯狂且平静的狂喜,“我等着一天,很久了。”   “你要弑主?”   “哈哈哈哈。弑主?”玉无影反问,抬头望天,脚上搅了两下龙眼,“这有什么?我还能弑父呢。他算什么玩意!我不止要杀,我要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当夜明珠!把他的角撅下来当搅屎棍!把他的骨头拿来垫墙角!把他的皮扒下来当裹脚布!你说,你能想出别的做法吗?梓童。”   他的这句“梓童”格外温柔。   即使是云无渡也听出他话语里的山雨欲来。   --------------------   玉无影:准备好,我要黑化啦! 第23章 源仙台1   “小心!后退!”   空中袭来一柄飞剑,玉无影拉过云无渡,手中黄金伞一转,剑伞相撞,火光四溅。   燕穆踏叶飞来,握住剑柄,使了一招“万剑如叶”,剑风凌厉,满林子树叶噗嗤落下,燕穆在树叶里飞身袭来。   玉无影冷笑了一声,松开云无渡,提起黄金伞一转,千万金光射去,扇骨竟然化作无数飞刃,朝着燕穆打去。   云无渡凝眸看着玉无影出手的身影。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玉无影正经出招,招式诡秘,身影如风,捉摸不住,看不出师承哪位。   忽然,身后一声枯叶踩断的声响,云无渡立刻转身,剑指来人。   是燕巽。   他身后还提溜着萧阿妹和脸色腊白的石破玉。将二人放置在远些的林子里,燕巽默声走到云无渡身后,朝云无渡做了个手势,指了个方向要云无渡跟他走,低声道:“你没事吧?”   云无渡微微皱眉,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玉无影阴恻恻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我还没死呢。”   “玉无影!”   燕巽反应十分激烈,拉过云无渡,但玉无影手一扣,抓着云无渡的肩,死盯着燕穆,慢慢把下巴搁在云无渡肩上,语气轻松:“这是谁呢?梓童。”   “大兄!”不远处被玉无影砸在树上的燕穆急忙站起来。   云无渡皱着眉,肩膀一抖,避开了玉无影的接触,审视的目光在玉无影和燕巽两人身上逡巡。   他不明白现在的局势,怎么,难道两人有什么血海深仇?   有自己杀了燕巽的仇大吗?   燕巽缓缓松开手,后撤了两步,打量着玉无影和云无渡身上,目光中隐隐含有“痛惜”之情。   云无渡张了张嘴,很想解释说自己跟玉无影没有任何关系,但仔细一想,有什么好解释的,清者自清,他们本来就没有关系!   好半晌,燕巽道:“你,你也是和他狼狈为奸的?”   “嗯?”玉无影笑眯眯应了一声。   云无渡可就不乐意了:“什么意思?”   燕巽目光如炬,痛心疾首道:“我只当是他掳走了你,好心来救你,没想到……”   燕穆大喊:“竟然是奸夫淫夫打情骂俏!”   云无渡:?   他要掰开燕穆脑袋里看他是个什么构造,记吃不记打的玩意,才被他揍过,这就不记得了。   等等!   云无渡突然记起来,自己的模样变了,男大十八变,怪不得燕巽燕穆认不出自己。   云无渡很无语,看着兄弟两个:“我是云屿。”   “谁?”燕穆道。   云无渡难得好脾气:“两位皇子身边的,你前两日才被我揍过。”   “是你!!”燕穆当即剑一抖,全都想了起来。   燕巽也十分诧异,上下打量云无渡:“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玉无影响亮的“啧”了一声。   燕巽“噌”地拔出剑:“云公子!别的事晚些讲!快离开这贼人身边!”   云无渡身形一动,玉无影牢牢箍着他的腰,嘴角带笑:“什么贼人?”   “玉无影!魔教源光宗的掌门,五年来无恶不作,烧杀抢掠,把修真界搅得一塌糊涂!不止是修真界,他还组织门徒在人间奔走,建立人间宗派,插手人间事宜,其心可诛。”   云无渡心想:这家伙确实不是好人。   燕巽正义凛然道:“五年里,多少修真仙君死在他手里,打着求教过招的名号,下死手杀人,十恶不赦!就连康云仙君都被他设计打伤!”   云无渡:这就是好人了!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有我在!玉无影,你是绝对伤害不了云公子的,你死了那个心!”燕巽大喝,一身正气,焕发着光风霁月的光芒。   “就你?”玉无影哈哈大笑,“燕巽,灵宗掌门长子燕巽,少年天才,谁人不知,可五年前武功尽废,经脉断绝,现在的你,和一个普通凡人有什么差别。你的剑,你拿得起来吗?”   燕巽还没说什么,一旁的燕穆暴跳如雷:“闭嘴!你怎么敢说我大兄——”   “玉无影!”燕巽握紧剑柄,“我自知比不过你,今日就是我死,你也动不了云公子一根毫毛。”   燕巽提剑杀来,他果然没了功力,剑光暗薄,就是凡人的剑术,但是剑锋凌厉,招式利落,势如破竹。   玉无影手上一转,黄金伞脱手飞出,击中燕巽胸口,燕穆大喝一声,飞身前来,兄弟合剑,默契十足,威力大了不止一倍。   门外看热闹,门内看门道。剑光落叶,金光闪闪,看起来绚丽夺目,云无渡在一边观察,却得出一个结论:玉无影根本没有在认真对待燕巽两兄弟。   玉无影似笑非笑,脚步飘逸,手里的黄金伞像手绢般随意抛掷。   眼看燕巽燕穆渐渐落入下风,薄弱命关频频暴露在黄金伞下,只要玉无影有心,能杀他们百八十次。   云无渡挽剑,别身一侧,横插入战局中,“心斋”一挑,把黄金伞别开,另一边,抬脚踹飞燕穆,连带着燕巽,两人飞出摔在地上。   燕巽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   燕穆怒目:“你干什么!你站在谁那边?!”   玉无影正要开口继续嘲讽,云无渡忽然举起手终止三人的打嘴仗,剑指玉无影,警惕地撤回到燕巽燕穆身边:“我们回去。”   玉无影委屈:“梓童~”   “神经。”云无渡最讨厌这种腔调,“我有事,没空跟你玩。”   阿瑾还在等着他救命呢。   玉无影眼神冷了一瞬间,眼睛虹膜肉眼可见地暗了,但他笑了两声:“真讨厌,有人代替我陪在你身边。”   燕巽艰难站起身:“云公子莫怕,巽不才,身上带着救命之物,若是玉无影出手,你只管和燕穆走,我来殿后……”   “大兄!”   云无渡看他摇摇欲坠,皱着眉扶了一把,燕巽犹如雨中娇花般依偎在他怀里。   玉无影咬着后槽牙:“梓童,你要懂我的意思。”   云无渡:“不懂。”   玉无影盯着他看了半晌,隔着卤蛋面具,其实看不出他的视线,但诡异的是,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像冰块一样,摁在皮肤上有烧灼的感觉。   云无渡听见他一字一句道:“某些人要小心啦,别哪天起床脑袋变成夜壶。”   “神经病!”燕穆怒喝一声!   “走!”云无渡一声令下,燕穆搀扶燕巽,三人正准备往后撤。   “想走?”   玉无影声音一低,黄金伞猝然打开,飞旋到空中,云无渡将燕巽扔到燕穆怀里,转身掷出一剑,伞剑相撞,火星迸溅。   “梓童!不如我们打一架!”   玉无影兴致盎然说罢,腾空而起,五指成爪就要朝云无渡抓来。就在这时,他头顶忽然一暗,一条巨大的黑影“嘭”的一下把他砸进地里。   黑龙死而不僵,龙尾一甩,半座山都被劈开,玉无影被失去了踪影,连带着躲在林子里的石破玉和萧阿妹受了牵连,地上裂开一道地缝,两个凡人惨叫着往四处逃窜。   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黑龙弓起背,蹦开身上的绳索,瞎了一只眼,腾空而起,继而,从天俯冲,朝着地上几个小人儿扑了过来。   燕巽爆发出力气,推开燕穆和云无渡,一大跨步走在最前面,黑龙张开血盆大口,朝燕巽咬下来,燕巽一个跃身,躲过龙牙,抓着龙须,被黑龙惯上头顶。   “大兄!”燕穆提剑冲上去。   云无渡暗骂了一声,只好也跟了上去,握着“心斋”,云无渡舞剑挥出自己的秘招——“风舞从龙,火来!”   四周大风骤起,一道火龙从天而降,直往黑龙身上袭来。   黑龙一击不得,龙尾一拍,地动山摇,居然腾云驾雾,直上青天。火龙追着它,两条龙,一黑一红,交缠着扶摇直上九万里。   燕巽坐在龙鬓,如今他没有灵力不能御剑,到时候只能是摔死下来。   云无渡掐诀,御剑飞起,在他的指挥下,火龙紧紧缠着黑龙,像蛇一样攀附。   云无渡用力攥拳:“爆!”   火龙迸裂出盛大火花,满天龙鳞坠落,黑龙狠狠摔下,撞歪了一座山。   一时间鸟兽四散,烟硝四起。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一群蓬头垢面的糙汉子鬼哭狼嚎着从山里跑出来,其中一个金衣闪闪的黑脸男子挥舞双手,正是长大后的仉端:“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老子挖了三十年的洞啊啊啊啊啊啊啊!都塌了!都塌了!”   没人管他们,黑龙反身吐出一口炎火,云无渡举起“心斋”劈头砍下,这一剑贯穿苍穹,一团火球从中破成两半,分别向两边青山袭去。   玉无影举着伞,微微抬头,欣赏满天星火。   火星落在黄金伞上,格外绚烂,恰似人间万家灯火。   火星坠落,山风吹来,火焰落地生根,一瞬间燃烧,扶摇直上。   五道流光溢彩的金光从山里射出,随机,众人看见一只小黄鼠狼飞在空中,金光大盛,木山上空凭空出现一道结界,把火星全部弹飞。   可它只有一己之力,灭得了一边的火,另一边的火球无人控制,熊熊落到草地里,眨眼间,烈火冲天。   黑龙在火漫青山的炽热里腾空飞起。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怎么杀条龙弄出这样大的动静。今日不处理好,就都别走了!”胡大娘子落到云无渡身边,抹了一把脸。   云无渡自知理亏:“要怎么杀了它?杀不死。”   青衫白须道士翩翩落下,他胡须烧焦了,手一抹,换了张白面俏公子的脸,凝重道:“黑龙罪孽深重,变做龙身是要还债的,自有天道监督,普通手法自然杀不死。”   “所以呢。”   --------------------   居然打了一章(沉思)好像在写武侠片啊(崩溃) 第24章 源仙台2   “以亲换之。需要同血脉之人才能彻底封印他。”   云无渡默然,转头看着仉端。   他们都姓仉,应该有些关系吧?   仉端还在大呼小叫,他和仉璋、萧大一行人困在地底下,因为妖精们嫌弃他们速度太慢了,于是立地为界画地为牢,外面一刻界内一年,强迫他们挖了整整三十年的地洞。   更残忍的是,那只白毛狐狸可恨,跟着他们进去,肆意妄为!调转时间,昼夜颠倒,白天就慢慢走,夜里就快快过!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仉端感觉自己一个觉都没睡过!   好不容易出来,仉端也顾不上面子,瘫坐在地上,嗷嗷叫着要杀狐狸。   云无渡运功,脚尖一点,提溜起仉端的后衣领。   仉端衣服刺啦裂开,香肩半露,他惨叫起来,手忙脚乱捂胸:“你!你干嘛!你干嘛!”   云无渡正经脸:“轮到你拯救苍生了。”   “什么——”   云无渡提起仉端,两人御剑一飞冲天!   “啊啊啊啊啊——”仉端一路惨叫,一行卧槽上青天。   云无渡追上黑龙,小心御剑在黑龙身侧飞行,避开剥落的龙鳞和火焰。黑龙痛不欲生,飞行速度极快,龙爪锋利,稍不留神被击中就得受伤。   燕巽还勉强抓着龙角,卧在龙鬃里。   燕穆在一边吸引黑龙注意力,但劣势渐显,避得越来越吃力。   趁此机会,云无渡毫不手软,把仉端往龙背一扔,把“心斋”扔给他:“快,你来动手!”   “什么!!”仉端尖叫,“我不会!我不会啊!”   燕巽吃力道:“云公子,我来罢!”   “何必这么麻烦。”   玉无影忽然出现,踩在龙头,手一松,萧大和仉璋晕头转脑地被抛在龙背,萧大反应快,一手拽着龙鳞,一手拉住仉璋,仉璋一脸“这是什么情况啊!”。   “玉无影!”燕巽大惊。   玉无影抬头朝云无渡一笑:“梓童,想要离开木山,不如让这条龙带我们出去?你看它的角,天生就是要破界的。”   仉端分不清情况,抱着剑,大惊失色:“梓童?什么梓童?他叫你梓童???”   “七哥!这不是重点!”仉璋奋力喊道,“剑给我,我来!”   黑龙俯冲下来,满龙背的人都死死扒着龙鳞,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摔下背。   云无渡御风追击,黄九郎驾风追上来,喝道:“都避开!风起——”   一阵飓风从天旋转击下,不比天雷势小,云无渡还没来得及跑出旋风范围,被牵连着摔到林子里。   而风眼中心的黑龙直接被锥到地面,狠狠砸进裂缝里。   “啊啊——”龙嘴里发出惨叫,在场的所有人心头剧震,尤其是像仉璋、石破玉这样的凡人,直接双耳流血。   黑龙窝在山里,鳞片剥落的龙尾依旧强劲有力,狠狠一甩,半座山破得不能再破,小黄鼠狼怒叫一声:“阿青!!”旋即化作一道青光窜进山里。   “九郎啊!没有你我们打不过啊!”白毛狐狸无助地挽留。   胡大娘子敲他脑壳:“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黑龙甩尾又要飞起,忽然,一只黑狗大叫着,扑上来咬住龙尾,被拽着一块飞上天去。   云无渡要吐血了,都是来帮倒忙的!   黑龙盘尾,在空中疯狂扭曲飞行,试图把身上的小虱子全部甩下去。除了站在龙角处打伞的玉无影,其他人都是一通嗷嗷惨叫。   这时,黑龙一个摆尾,冲着旁边御剑的燕穆咬了下去。   “快走!”   燕巽怒吼,撒开手从龙背坠落。   云无渡猛地抬起头,不知道燕巽是如何做到的,他明明灵气全无,居然御剑飞起,挡在了燕穆面前,手里抛出一枚玉佩。   黑龙张开嘴,咽下那枚玉佩。   “走!”燕巽脱力,从飞剑上坠下,身后的仉端支撑不住,嗷嗷叫着摔下龙背,燕巽一把搂住仉端,两人在空中极速坠落,云无渡急忙御剑接住他们。   烈烈风声,斑斑火光,一道爆炸声在空中响起,云无渡抬起眼,黑龙嘴里爆发出了炽烈的白光,玉无影还站在龙头处,脸上半边面具熊熊燃烧,打着黄金伞,微微垂眸,冲云无渡一笑。   云无渡朝他伸出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他伸出手。可是下一秒,黑龙嘴里白光骤起,天地白茫茫一片,万籁俱静,时间仿佛停止。   “咔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糟糕!”胡大娘子的声音慌乱响起,离云无渡很近,语气里满是惊恐,“九郎撑不住了!结界要碎了!”   “快!”   “叫宿淮来!”   “大娘子!宿淮命珠子碎了!他死了!”   “那九郎岂不是得封了?”   “先把这些凡人送出去!”   五仙聚在一起,口中急急念诀,手上掐法:“万物一府,死徒生始,生生不息,自成天地。立!”   云无渡只觉得身体瞬间失重,“嘭”的一下,狠狠摔在地上。   燕巽仉端接二连三砸下来,砸得他一张口就吐血。   云无渡把身上的人都推开,抹了抹嘴角的血,正要起身,抬头一看,整个人僵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全场悄无声息,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他赫然站人群最中间的高地上,旁边立着一块红字石碑,写着——“源仙台”。   也就是——稷山选师大会最终的比试大场。   他抬起头环顾一圈,密密麻麻里里外外几圈修士,甚至天上都有人御剑飞着,好奇地看着他们。   高台上还就坐着各大宗派和稷山宗长老们。   云无渡下意识绷紧身体,戒备地看着高台上那些长老,其中有不少都是当年参与赤牙山围剿之人。   长老们神色晦涩不明,互相对视一眼。   等云无渡回过神,镇定下来,草草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云无渡说不清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心有失落。   这时,高台上一位外宗长老猛的一拍扶手,声音加持了法诀,声如雷震,震耳欲聋:“大胆!”   云无渡认得他,这人也是三十二修士当众一员,钟子巍,云无渡重生归来也是要杀他的。   但眼下,云无渡心里咯噔一跳,居然被认出来了吗?   他是想杀他们报仇不错,但他现在受了伤,而且还是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发生冲突,他还是自尽来得痛快些。   只听钟子巍厉声呵斥:“逆徒燕巽!你还敢出现在此处!勾三搭四,破坏稷山大会!其罪当诛!”   燕巽勉强站起身,挺身而出:“燕巽在此,各位长老不必为难我的朋友。”   “……”云无渡收回迈出去的脚,提溜起趴地上呕吐的仉端,偷偷掐他穴位,仉端痛得大叫,叫完之后后知后觉不吐了。   “这是干嘛?”仉端抹了抹嘴,三十年挖洞的经历让他不再那么鸡毛了,也顾不上仪态,趴在地上一坐,瞅着燕巽的身影,再看看周围一圈圈的修士,天上还有御剑飞行的呢,法光五颜六色绚丽多彩。   “大概是……”云无渡猜测,“蒙羞的真命之子。”   “是话本里受尽羞辱被逐出师门结果天资爆棚来打脸前师尊的真命之子吗?”仉端一口气说完,大喘气,接着说,“我母妃可爱看这种戏班子了。”   云无渡瞥他,发现仉端变回原来小殿下的模样了,他低头,自己也变回云开原先的年纪模样。   想来,离开木山之后,精怪的法术就维持不了了。   另一边,高台上的稷山掌门打圆场道:“燕巽,你所来何事!”   “禀掌门,燕巽功法皆废,被灵宗钟子巍长老逐出师门,从此与灵宗再无半点关系,特前来稷山求学,万望诸位长老怜悯教导,燕巽愿从头再来。”   源仙台下有别的宗派的弟子,闻言挑衅道:“说得好听!连灵宗都不要的货色,凭什么我们就要!”   此人并非稷山之人。只是稷山名声在外,生源优秀,落选之人会被其他门派招揽,简而言之,稷山招生不止稷山得利,其他宗派也会参与分一杯羹,挖掘一些修真好苗子。   所以稷山招生大会,才会到来这么多他派人士。   而这些他派位高权重的“长老们”,大多都是云无渡的仇人。   云无渡不动声色,退到燕巽身后。   燕巽不知道如何反驳,站在空空台子中间,犹如雪中青松,挺拔笔直。   仉端看不下去了,跳了出来,大喊道:“莫欺少年穷!你,你,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钟子巍大怒:“目无尊长!燕巽!你就是这么挑唆凡人的吗?本尊好歹也是你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就是你的孝道?”   “钟长老,莫急莫急,且听我说一句。”稷山掌门温声阻止,他的目光移向高台上硕大的烛火上,这时候,线香正好烧到底端,断了一截香灰。   “燕巽,虽然你有心,可招生大会早已结束。”   燕巽抿唇,仉端急忙站出来:“那怎么行!我还没考试啊!”   “这又是谁?”钟子巍破口大骂,“好啊燕巽,你自个没礼教就算了,身边人也毫无教养。”   “放你他娘的狗屁!本殿下是七皇子!”仉端重新恢复“本殿下”的傲气,叉腰直接莽了上来。   全场死寂。   稷山掌门悠悠开口:“倒也不是不能再看看。”   钟子巍悻悻:“看在七殿下的面子上。”   “这些老头说话真难听啊。”仉端悄悄和云无渡咬耳朵,“不是说修真界宁折不弯吗?”   云无渡:“有钱能使鬼推磨。”   仉端:懂了。   不是修真界清高,是钱给的不够多。   钟子巍冷哼,这老头一把年纪,却小鸡肚肠睚眦必报:“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如你所愿,燕巽,暑掌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只要打得过冯岩就行。”   台下立刻站出来一个少年,正是冯岩,他身侧站着一名容貌姣好的女子,两人相视一笑,冯岩运功飞上源仙石台,和燕巽面对面:“好啊,燕巽师兄,哦,我忘了,我不能再叫你师兄了。燕巽。几日不见,你就攀上七皇子这条贵线了,可喜可贺。想必和暮雪解除婚约之后,也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妻子。”   燕巽面色苍白。   冯岩继续笑道:“谨遵师尊老人家的叮嘱,三月后我就要和暮雪成亲,以免夜长梦多,到时候还请燕巽赏脸来喝杯喜酒。”   燕巽拭了拭嘴角的血,冷漠道:“多说无益,请。”   冯岩嘴角抽了抽,忽然笑起来,解下佩剑,往台下一抛,被钟暮雪接住:“燕巽,你经脉全断,我不佩剑,我们两个赤手空拳,公平公正,省得世人说我胜之不武,打赢你一个经脉全断的废物。”   “就是不武啊。”仉端嘀咕,“燕巽都快被黑龙揍死了。”   云无渡瞥他一眼,没说话。   冯岩:“燕巽,你也知道我们的规矩,修真台上无生死,生死不论。”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在修真台上正式的比试,谁死谁倒霉,只能认命。   燕巽:“生死不论。”   源仙台上两人一触即发,身影一晃,扭打在一块,修真者不仅修术更要炼体,两人拳拳到肉,打得不可开交。   “嘭——”冯岩一时不查,被燕巽一拳打中脸颊,踉跄了两步。   燕巽自己也晃了一下,擦掉嘴角的血,轻描淡写道:“冯岩,几日不见,你倒是松懈了。”   虽然燕巽废了经脉,但先前刻苦钻研,打下的基础可不是冯岩这个万年老二追得上来的。   “燕巽!”   冯岩瞬间红了眼睛。   燕巽!当年他是大师兄,顶着一个掌门之子的名号,处处压制他!如今成了一个废人,父母双亡,宗门师尊逐他而去,未婚妻也抛弃他,他有什么能再和自己作对!   冯岩掌心运气,附着灵力,狠狠朝燕巽击去。   燕巽避开,反身擒拿。   “燕巽!小心啊!”仉端看得揪心,跳起来又吼又叫,恨不得替燕巽上台。   见燕巽避开一击,冯岩已经急红了眼睛,掌心聚起一道法光,就要朝燕巽天灵盖打下去。 第25章 源仙台3   就在这时,燕巽掌心也聚起一团蓝光,先发制人,比冯岩速度更快,一掌打在他胸口。   冯岩一击即中,整个人飞了出去,稷山围观的弟子纷纷散开,没人伸手接住冯岩,就连他的未婚妻也没有。冯岩狠狠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大胆燕巽!”高台上钟子巍大喝一声,随后一道闪电从天而降,直直往燕巽头上劈下来。   燕巽狼狈避开,还没等站稳,一击神掌拍中他心口,燕巽旋即飞了出去。   云无渡跳起来,抓住燕巽落在台上,把着燕巽脉一摸:能活,差点心就碎了。   “起来!孽障,我来跟你打!”   钟子巍一甩袖袍,横眉竖眼,站在云无渡、燕巽对面。   燕巽勉强要起来,被云无渡摁着肩膀,燕巽急忙吐出嘴里的血:“我……”   云无渡摁住他,道:“我来。”   钟子巍怒目:“你是什么玩意。竟然敢越级挑战长辈。”   云无渡抬眼看他,终于流露出压制了一路的煞气:“杀你,不费吹灰之力。”   老子想杀你,已经想很久了。   “好!小兄弟,剑借你!”   底下突然传来一声喝彩声,云无渡转过头,一柄剑朝他飞来,云无渡想都没想,一把抓住。   往台下看去,先是看见一袭鲜艳的海棠品绿衣裳,敞着领口,发丝高束,看起来又利落又散漫,那人咧着嘴,笑得肆意张狂,唯恐天下不乱。   正是他的三师兄,应霁,应天欢。   应天欢是修真界有名的无情剑修,他的剑“如意”在修真界剑修中排得上前十。年轻貌美,风流倜傥,不羁狂放,虽修无情道,但负有情人。   百花丛中过,叶叶要留情是他的人生理想。   应霁朝云无渡吹了一声口哨:“认真打,只要打不死,我都能收了你!我当你师傅的啊!”   云无渡:……   云无渡冷漠转头。师兄一定没有认出他,他一贯是这样靠谱中带着不靠谱。   钟子巍根本没把云无渡放在眼里,只是气恼应天欢下了他的脸面,但敢怒不敢言,吧矛头指向云无渡:“滑天下大稽!本长老怎么可能跟你这个没毛崽子——”   话音未落,云无渡二话不说,掂了掂手里的“如意剑”,眨眼间,他的身形已然不见,再一眨眼,如意出鞘,云无渡已经近到钟子巍身侧,举剑劈了下来。   钟子巍轻视了云无渡,他本来以为这只是一个民间来的凡人,没想到云无渡第一招就直取他命门。   钟子巍好歹也是长老,反应快捷,护身法障下意识打开,可他小看了如意剑,如果没点特殊法术,如意剑怎么好意思排进仙剑前十。   只见如意剑贯入法障,如入无境之地,就跟切豆腐一样,结结实实扎进钟子巍的心口。   钟子巍瞪大了眼睛。   应天欢在底下狂呼:“好!好!好!哈哈哈哈,师弟师妹们!师哥师姐们!师伯师姨们!快看啊!这是我徒弟!砍死子巍长老啦!”   钟子巍脸色臭得跟屎一样,手上掐诀,天上落下一道闪电朝云无渡头上劈过去。   云无渡飞跳后撤,拉开了距离。   钟子巍捂着心口,啪啪点穴,鲜血渐渐止住了。他抬头看向云无渡,真正生出了杀意。   云无渡深吸一口气,在稷山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使用稷山法诀,只能随意出招,采取“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路数。   钟子巍比起当年,功力进步了不止一点,不那么好对付了。   云无渡沉下呼吸,打量着钟子巍,试图找出他的漏洞。   “胆大包天的凡人。”钟子巍咬牙切齿,“让你看看天雷的震怒!”   “轰隆隆”,天空聚集起一层层黑云,愈来愈深,愈来愈低。   稷山弟子习以为常,有伞的撑伞,没伞的召开结界,淡定看戏。应天欢跟旁边的稷山弟子吐槽:“钟子巍也太玩不起了,打不过我徒弟就叫雷来。”   稷山弟子好心提醒:“天欢师兄,他还不是你弟子呢。”   应天欢装聋:“看着看着,要是劈死了就不是了。”   “轰隆隆轰隆隆”,头上闷雷阵阵,闪电游走在云层之间,蓄势待发。   “哼。你小子。”钟子巍冷笑一声,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只要你现在跪下来叫我一声师尊,我就勉强饶你一条小命。”   云无渡点点头,冷声说:“死猪。”   “什……什么?”钟子巍错愕,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了。   “我说,死猪。”   “什么!”   仉端吼了一声:“聋子!他说你是死猪嘞!”   钟子巍气得双下巴涨红,腮帮子膨胀了一倍多:“胆——大——包——天——”   云无渡猛地欺身冲上去,他打算在雷劈下来的一瞬间,借着雷电的掩护,趁雷电落下众人看不清的时候,施展法诀一击必杀。   “轰隆——”   千算万算,云无渡万万没想到,雷电劈下来的速度比他料想的要快。   云无渡抬起头,黑云闪电朝他快速下坠,云无渡眼前被闪电吞噬,一片雪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和雷电一起到来的是几声越来越近的大喊。   还有,一颗黑色的狗头。   “汪汪汪汪汪!!!”   一个矫捷的空中飞狗翻身,黑狗跟一颗炮弹一样,笔直地射向钟子巍。   “嗷!”的一口,小黑张大狗嘴,结结实实啃着钟子巍的脑袋,一瞬间,钟子巍血流如瀑。   钟子巍暴怒,正要把狗头揪下来,下一秒,天上扑通扑通掉下好几个身影。   “嘭”!“嘭”!“嘭”!   萧大结结实实坐了钟子巍一屁股,把人压得趴在地上,仉璋噗通摔在萧大怀里,石破玉也尖叫着从天而降。萧大急忙站起来,踩着钟子巍的胸口,仰头一扑,接住了萧阿妹。   云无渡惊奇地望天,看见还有一个身影飞了下来,他急忙跃上去一接,把阿瑾结结实实抱了满怀,稳当落地。   “欺人太甚!”钟子巍嘴里头顶都喷着血,勉强站起来,再度召唤雷诀。   “让~让——”燕穆从天而降,一头把钟子巍创飞。   钟子巍气得吐血,昏死过去。   “钟长老!”“师尊!”场面一时间失控,钟子巍宗派的弟子纷纷围了上来,“欺人太甚!胆敢伤害子巍长老,找死!大家,上!”   云无渡把其他人往身后一推,挥剑冲了上去。   “且慢——” 第26章 源仙台4   两军交集之际,一道红电“滋啦”一下抽在中间,爆发的灵力将双方冲开。   云无渡又惊又惧,抬起头,在尘嚣里看见了一身暗玉紫衣裳的仙子,就站在源仙台中间,手里握着一节直鞭。   她斜眼环顾四周,云无渡浑身僵直,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仙子将直鞭收在手里,行礼道:“诸位,到此为止吧。”她转头指挥稷山弟子,“带灵宗长老疗伤。”   稷山弟子利落地抬人下去,有灵宗弟子闹事,一并捂了嘴拖下去。   仙子转头看云无渡一行人:“你们通过考核了,请。”   “什么啊!凭什么!”“给我一个解释!”钟子巍的门徒不甘示弱地叫起来。   这也不怪他们,人一旦被稷山带走,他们就没办法下黑手报仇。   要知道,这个彪悍的仙子可是庇符长老的二徒弟仉玑仉天帝,可是稷山乃至修真界赫赫有名的栖霞仙子!   她的话,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庇符长老。   现在她出面护下云无渡一行人,不就代表着庇符要收他们为徒。开什么玩笑,现在打不过,被庇符收徒之后就更打不过了!   “噤声!”仉天帝呵斥,美目一转,从每个人脸上转过,所有人脊背发凉,就像被教书先生拿戒条抽了一遍,大气都不敢喘。   “修真台上生死毋论,你们要不要跟我过一遍手?”   没人吭声。   “栖霞仙子。此言差矣。”   高台上一个长老捻着胡须,开口道:“这不过是些凡人,打伤钟子巍长老,实属倒反天罡,不小施大惩,怕是要坏了规矩。”   仉天帝“啪”的一下甩开直鞭:“钟精老头儿,你要和我打?”   钟精老脸挂不住,笑意全变成怒气:“你们!你们!你们稷山!一个云无渡不够!还要收这么些妖魔鬼怪!修真界再无无头之日!”   稷山众人面无表情。   “当年云无渡,不就是在这源仙台上赤手掏出田英怀心脏!时隔多年,你们居然还敢收下这么个徒弟!”   云无渡也没有表情。   是的,钟精并没有瞎扯。云无渡当年,确实在源仙台上当众挖出一个凡人的心脏,并且立地与稷山断绝关系,叛出师门。   回忆往事,云无渡并没有后悔之情。   他不后悔杀了田英怀,他只可惜没有早一点杀了他。   田英怀,说起来,他还是云无渡的救命恩人。   当年,田英怀是凡人,投奔稷山差点死在山路上,被外出历练的云无渡遇上,一眼就认出田英怀。   当年,云无渡还没被师尊捡走的时候,在京城里当乞丐流民。京城的天是格外的冷,他冻得睡不着就会早早爬起来,到街上捡点碎渣子烂菜根。   很多赶早朝的马车都是来去匆匆,小无渡要是跑得慢了,还会被马夫甩一鞭子。   这样的苦日子里,就只有一辆三品大人的马车会慢下来一些,大人还会撩开帘子,往外看一眼云无渡,然后施舍地扔下来两块糕点。   虽然掉在地上,脏了,但却是小无渡一天的伙食。他打心里感激这个大人。   所以,云无渡长大之后,在山路边瞥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一眼就认出是当年的三品大人,将他带回稷山,住了些日子。   据田英怀自己说,他是一个三品大官,家财万贯,是个清官好官,只不过皇帝要杀他。   云无渡好奇恩人的情况,他是个意气风发又好正义的少年郎,一听恩人有难,就想替恩人两肋插刀,田英怀却三缄其口。   田英怀到稷山来,每天的事情就是到处骚扰长老们,也不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碰了好几天闭门羹,等云无渡再去找他时,他松了口风,试探询问云无渡。   云无渡反过来问他前因后果。   田英怀想了又想,说:“皇帝当年要杀一户人家,查了对方一个贪污腐败的罪名,满门抄斩。”   云无渡心想,贪污腐败,罪该万死,便说:“这是应该的。”   田英怀讳莫如深,摇摇头:“皇帝杀他们,是为了镇压亡魂。鬼咬鬼,就是要怨气深重才行。皇帝用了许多法子,把那户人家三百九十七口人,不管男女老少,仆从马夫,全部凌辱而死,一夜杀光,血流成河。主家夫妻两个,挨到了秋后问斩,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云无渡默了片刻,他年纪还不算大,在稷山养了几年,小时候的阴郁性子渐渐天真起来,坦然道:“你就算这么说,也没人信。”   “有!”田英怀从怀里掏出两块白骨,神秘兮兮地说,“我只给你看。瞧,我偷偷挖了夫妻两个的颅骨。”   云无渡把玩着两块骨头:“这有什么用,能看出什么来?”   “你看,这骨头发青,皇帝给他们药了三年的毒。哦哦,他们还有一个孩子,要是没死,他骨头也是这样的。”   云无渡道:“你不是说他们家满门抄斩吗?”   “当年,我只是一个看门的小吏,心善。”田英怀讨好笑,“看他们小孩可怜幼小,好心放了他出去。”   “嗯?”云无渡音调拔高,不信他。   “八百两,连带他们家私底下五家店铺。害,我总不能白白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吧?”   云无渡点点头,表示理解。   田英怀露出讨好的笑:“我还记得那孩子,折了右手,是他娘亲抱他时不小心撅断的。”   云无渡脸上的神情忽然一顿,右手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呐呐问:“你把他放到哪儿去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我把他放到皇城根脚下。”   “你后来……见过他吗?”   “能没见过吗?”田英怀笑道,“我当上三品官之后,天天要上早朝,每次都看见他躲在车辙底下捡吃的,我还好心送给他吃的呢,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云无渡嚯然站了起来,深呼吸两遍,问:“你为什么来找稷山的庇护?”   “不止稷山,我找了修真各大远远近近的门派?呵,你真当皇帝能一夜杀三百人,你小看他了,那夜不止有官兵一百,更有修真者无数,他们都认得我的脸。我哪里还敢求救。急忙上了山,幸好遇到小兄弟你了。” 第27章 源仙台5   云无渡双眼通红:“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田英怀十分心虚,低下了头,“你是稷山四长老庇符长老的关门弟子,云天渡。”   云无渡抓着他的手腕,他是修真者,手劲不比普通人,田英怀骨头疼得发麻,想抽出来又动不了,脸色一寸寸白下去:“云……云兄弟?”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刷的青了:“你也姓云?你莫不是!”   云无渡厉声问:“那户人家叫什么?”   “云!他们也姓云!主家单字雍,是大宗朝丞相!”   云无渡不记得!他不记得自己的家人叫什么。   田英怀又惊又惧,试探问:“云兄弟?你不会是那户人家的旁门血脉吧?”   “不是……”   云无渡回过神,发现自己掌心攥出了几个血指甲印。   “我救你。我担保。”云无渡背过身,心中炽热得疼。明明,他对生身父母没有太多记忆,他根本不记得他们的容貌了,为什么心里还是痛得不能呼吸?   “稷山有法宝,叫作澄心镜,以一人为棋眼,以怨屈怨恨为引子,可以生出迷雾,使得旧景重现。我要你,当众认罪,说出这件事情,把其他修真凶手拉出来。”   澄心镜是李闻师伯的法器,据说,当时他是刑事长老,极其讨厌审讯侦查,开发了这法器,凡是作恶之人,都会生出迷雾,而迷雾会将人拉入凶手记忆中,场景重现。   有些凶手罪孽深重,澄心镜会变幻出许多场景,容易分辨不出来,于是李闻加了限制,以当事一人为眼,将其他帮凶一并指出来,综合他们的记忆,生出澄心迷雾阵,仿佛置身其境。   “只要你愿意当众指认修真者,拿出证据,我会求我师尊保下你。”   -   云无渡挑了个时间,那是修真大试,各大宗派长老的心腹弟子比试,每三年一届,地点便在稷山源仙台。   以往,魁首都是云无渡的师兄林寒正,自从云无渡也登上源仙台,虽然年纪最小,接连两届魁首都是他,因此,他也被誉为“八百年一遇的修真天才”。   可是到了那天,云无渡站上源仙台,上来挑战他的,却是一个凡人。   “这是怎么回事?”   高台上的长老们窃窃私语,   田英怀高声喊:“庆新八年,一品大臣云雍家中宴请宾客,钟子巍携手常旭君等三十人,杀入云家。”   高台上众人脸色大变。   “胡扯!这个凡人在说什么?还不快把他打下去,天渡……贤侄?”常旭君厉声呵斥。   “那是……什么?”他的声音停顿,惊惧地望着满天弥漫的白雾,那雾气仿佛从天而降,从地生出,瞬间笼罩了源仙台。   源仙台下观战的各派弟子也惊惧非常,持剑警备。   云无渡站在源仙台上,声音透过了浓雾:“诸位,凡人有怨屈,告到我头上来。可我不是包青天,断不了冤案,就请诸位帮个忙。”   雾气太重,云无渡的身影渐渐消失,只看见一道鬼影从他身体穿过,金冠青袍,赫然是常旭君。   只听他道:“杀了一人,拿一段俗骨,没有一点用,不如晒干了当柴烧。”   他剑一提,一具尸体倒下。   真.常旭君站在高台上,脸色铁青:“胡说!什么……什么邪门歪道!这都是幻境。”   可幻境里的常旭君却笑着说:“快去找我的好师姐,我给她下了药,必定是跑不了多远的。”   台下夷山长老脸色大变。常旭君出身夷山,而他的师姐,不就是隐居的程宓龄吗?   这可是他们夷山大长老!   至此,澄心幻境大成,一座府邸出现,栩栩如生,先是歌舞升平,温馨平和,但很快,随着场景变幻,这座府邸变成了人间炼狱,人器贩卖菜市场,修真者漫不经心游走其中,提刀砍剑,犹如劈瓜切菜,凡人接连倒下,他们却挑剔地切开热气腾腾的肉体,挑选他们需要的物品,并随手交换。   人间炼狱。   云无渡默默看着眼前的场景,双目通红,热泪盈眶。   常旭君大怒:“云天渡!区区小辈也敢抹黑长辈!胆大包天!”   他要出手,常旭剑出鞘,却被稷山掌门一指按下去。   “常旭君,不如看完?”   田英怀是一介凡人,被这些大能用威压震慑,早就吓得瑟瑟发抖:“我,我不指认了!放我下去!”   可澄心镜没有放过他,随着幻境转换,云无渡面前出现了一个侍女,左手抱着一个孩子,右手拉着一个女子,踉踉跄跄往密道里跑。   女子不慎摔倒,侍女急忙拉起来,急急道:“夫人快些走,出了门,您和开儿就没事了!”   那女子正是程宓龄,她面上都是血,咬了咬牙,撑着剑,再度爬起来,这时,云无渡才看清,她的腿早就折了,拖在地上勉强走动。   “夫人,我知道你心里愧疚,但夫人,您得先活着,才能给大人报仇雪耻啊!走!”   开了小门,侍女忍不住露出笑脸,刚出去两步,又后退着,走了回来。   一柄冷刀抵在她怀里,是年轻时的田英怀,身后跟了一批小兵,他笑得得意:“吉人自有天相,他们把我赶到这个犄角旮旯,还不是让我捡漏了。云夫人非要往我怀里撞,那可就由不得我了!”   云无渡冷着脸,看着这一切。   田英怀一刀攮死侍女,又把云无渡的娘亲钉死在院门的枯树上,鲜血蜿蜒着,流了小院一地。   “这就是云雍的儿子?去,把云大人叫过来,再不束手就擒,我就要把他儿子夫人都干翻了。”   田英怀看见侍女怀里的小孩,倒提着腿拎起来,程宓龄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儿子的另一条腿。   小孩被灌了迷药,不然逃命路上会哭出声。   “夫人不住手吗?”   程宓龄咬着牙,那柄钉住她的刀贯穿了她的肩膀,为了抢到儿子,她只能吃痛往前走。   “咔嚓”一声,因为两人都不退步,小孩的腿活生生被撅断。   程宓龄瞬间淌下泪,声音沙哑:“田英怀,你叫田英怀是吧?我们云家待你不薄,你母亲当初怀着你的时候,还是拥忠救下她,收你们母子进慈善堂的,为什么还要……”   “夫人是仙人,你这就不懂了吧,我们凡人就是这样,没心没肺。”   “求你……求你看在这点情分的面子上,把开儿扔出去吧,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往西三里,有一家糖糕店铺,你把他放那里,让他自求多福,求你了。”   “哼,好啊。”   程宓龄面容松动,田英怀笑道,“开什么玩笑,一个云雍升五品,一个程宓龄四品,一个云开三品。   夫人,你不知道吧,你这条命,你师弟花了一万两银子。”   ——   幻境戛然而止。   白雾蒙蒙,渐渐散去。   常旭君持剑站在源仙台,挥剑,白雾更加快速散去,他轻蔑道:“这个凡人罪该万死,居然敢编排我等仙人!其心可诛!”   云无渡在他剑下救走田英怀。   常旭君脸色不善,但仍然撑着笑:“云贤侄儿,你不会真的被这凡人扰乱心智了吧?”   “不。”   田英怀怕得连滚带爬,死死抱着云无渡的手臂:“救我!云兄弟救我啊!”   常旭君脸色铁青:“那你现在是做什么?你要保他?”   “不。”云无渡冷漠道。   “噗嗤——”一声轻响,田英怀瞪大了眼睛。   五指成爪,一只手透过了田英怀的胸膛。   云无渡道:“我是要亲手杀了他。”   他一揪手,田英怀胸膛贯穿一个大洞,一颗血糊糊的心脏赫然被云无渡抓在手里。   “不杀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雾气彻底散去,出现在众人眼里的,是一个浑身血污的云无渡和持剑相对的常旭君。   云无渡将心脏贯在地上,脱下身上的教服,掷地有声:“我,云天渡,即日起,与修真界不共戴天。凡杀我父母家族者,我必杀之。” 第28章 源仙台6   “今日燕巽,他日云无渡!你们稷山出了一个修真逆贼还不够,还要酿造第二个大祸吗?”   他说的这话,稷山人可不爱听。   什么叫大祸,什么叫他日云无渡?   当年云无渡赤牙山围剿,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长老们十几个一起,也打不过一个少年人,到最后还得他们四长老出手。   当下立刻有人出声驳斥:“你们只说我们无渡师弟,你们又干净到哪里去!常旭君呢?驳运道人呢?站出来说一说,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少来指指点点!有本事打一架!”   “住口!”旁边一个满面横肉,粗眉黑脸的长老一拍桌子,木椅当即四分五裂炸开,他站了起来,肉山似的身体给人一种威压,“你们这些小辈!大逆不道!”   这位是赤练宗的长老,郭茹,赤牙山便是他练功的地方,当初云无渡死在山上,动静太大,把他闭关的洞府搞塌了,害得他差点走火入魔,境界不进反退。所以,他对云无渡和参与赤牙山围剿的人都没有好感。   但又因为他是凡人历练出身,恪守民间儒家礼教,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矩很重视,看不得一点违背尊师重教的行为。   郭茹黑眉冲天道:“越发没有规矩了,对待师傅长辈是用这种口气吗?”   云无渡忍不住反唇相讥:“为人师长,至少要拿出姿态来,就他们这样,叫做草包都侮辱了草垛。”   “你——”钟精面色难看,不少长老也神色不虞。   应天欢高喊,替他鼓掌喝彩:“好徒儿!莫要造口业!”   云无渡神色一动,他师兄可不是什么好人,居然也劝他好好说话,难道是打算在新徒弟面前留个好印象吗?   只听应天欢继续喊:“要是有人找骂,你就成全他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郭茹冷哼一声,拍桌而起,一个腾空,居然从高台跳到云无渡面前,动作没有一丝停留,举起蒲扇般的大手掌,朝云无渡头顶拍下来:“让我看看!你哪来这么大的口气!”   云无渡急忙后撤步,可郭茹深懂“大道至简”的道理,他境界高于云无渡这具身体,揪住云无渡的衣领,把人提起来就要打下去。   仉天帝直鞭红电噼里啪啦亮起来,她正要出手,忽然听见九天之下传来一声女音:“且慢!”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道声音飘忽如风,眨眼间,郭茹身边多了一人。   他的手腕被一只纤纤玉手攥住,再进不了分毫。   云无渡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白衣身影,仿佛被点了穴,动都不能动。   木山幻境里,李闻师伯说师尊为了救他如何如何,可在他记忆里,杀他的始终是师尊,他到如今,还记得师尊那柄黑剑划破喉咙的感觉,那种死亡的恐惧随着他的灵魂重生,让他这具新身体战栗不已,腿软得想逃,只是动不了。   “师尊!”仉天帝惊喜道,“师尊,你怎么出关了!”   “庇符!你想要干什么!这小子大逆不道,我得给他一点教训!”郭茹粗声粗气道。   白衣女子没有理会他,转过身,看着云无渡,平静开口:   “你可否,愿意当我的弟子?”   全场寂静,所有人视线都落在云无渡身上。   众人皆知,稷山四长老庇符只有四个嫡传弟子,个个都是顶顶的修真道君,赤牙山死了一个,十几年来再也没有新收徒弟。   所有人都关注着云无渡的回答,只要他说愿意,很快,修真界就会出现一个新的道君了。   云无渡抬起头,迎着庇符的目光,这是他六年来,再一次看见师尊。   她依旧梳着双髻,别着桃木簪,眉眼清冷疏离,和几年前一模一样。可,师尊也老了许多,发丝里掺杂了许多白发,眼眉也有了细纹。   为什么?   师尊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   她不成器的弟子死了,不是应该大快人心吗?   “你,愿意成为我的弟子吗?”庇符温和地注视着他,轻声说,“我和你一见如故,你看起来……很像我的一个孩子。”   云无渡看着她,默不作声,阿瑾悄悄攥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是冰凉的,冒着冷汗。   师尊知道今日之“我”是“我”吗?她要是知道那个杀人无数的弟子重现人间,她还会杀了我吗?   旁人见云无渡没有反应,只当他太激动了,提醒他赶紧答应。   云无渡猛地回神,呼吸一窒,开口说:“我不愿意。”   全场安静了一瞬间,瞬间哗然。   “你说什么?你脑子有病啦?”仉端大惊小怪起来,“这个是长老!长老啊!”   应天欢从台下翻上场,大笑着拍拍云无渡的肩膀:“师尊,是我先认下的这个弟子,师尊尊,亲爱的师尊~你不会要跟弟子我抢弟子吧?”   庇符神情一怔,随即松动,温和笑笑:“也罢,你我没有缘分。”   燕巽捉急了,捂着胸口急忙道:“云公子,你快答应,这可是庇符长老。”   “你这小子!说什么话呢!你也来当我弟子!”应天欢大手一挥,收下两个弟子。   庇符垂眼,思索片刻,看着云无渡道:“你也姓云,可有名字?”   阿瑾张了张嘴,云无渡怕他说出“云屿”两个字,抢先道:“没有名字,家里随便叫我云四。”   “若是不在意,不如我替你取个名字。若你不介意的话。”   云无渡垂眸:“是。”   “就叫……云开吧,等你冠礼,再取一个字。”   “多谢长老。”云无渡垂眸,敛去眼底五味杂陈的情绪。   应天欢卷着发丝,朗声道:“多好,师尊,你给徒孙起名字可要一视同仁,来,燕巽,你要换个名字不?”   燕巽擦了擦嘴角的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么随便就多了一个师尊:“……弟子这个名字,尚可。”   应天欢不在乎,继续招呼揽客:“有谁要换名字的!排队来!”   萧大举起手:“那个,我和我阿妹。”   应天欢挥手:“报上名来。”   萧大搓着手掌:“我姓萧。”   庇符无奈地叹了口气,掐指一算:“萧下之人,性坚且韧,如木栋梁,如山可靠,单字一个誓。”   “萧誓……萧誓……”萧誓大喜过望,但又紧张地捏着手指关节,“多谢长老!这是我小妹,能给她也取个名吗?”   庇符冷淡的视线落到萧阿妹身上,她瑟缩了一下,很快又挺起胸膛。   “阿兄!我有名字!”萧阿妹瞪眼,气鼓鼓道,“我叫於菟!你忘记啦?”   “呃……”萧誓还真不知道萧阿妹自己给自己取了什么名字,以前阿妹都是自个读书,文化人的名字哪里是他们土老帽能叫的。   他让庇符给妹妹取名字是有私心的,他知道这个“妹妹”恐怕不是活人,可只要庇符长老接受她了,以后在稷山身份暴露,说不定就不会被打杀了。   “既然如此,也就算了。”庇符倒是很好讲话。   仉天帝审视的目光落在於菟身上,庇符忽然低声咳了起来,仉天帝急忙扶着她:“师尊,初春寒气料峭,不如早些休息?”   “不必了。”庇符望向天边,“今日原是我心神不宁,早早出关,正好遇上招生大典,也算不负此行,既然事毕,我也该尽早回去闭关修炼。此后若有要事,再向我通报。”   “师尊当心身子。我们这就回去。”   阿瑾扯着云无渡的袖角,天真说:“我也要跟阿云一起。”   “你不行。”云无渡还记得阿瑾在九千阶上看见了黑色悬崖的幻影,主动对庇符道,“长老,他在上山路上看见了一座黑色峭壁。”   “什么?”其他人都惊讶抬头,谁都没有想到,在场这么多人,就属这个小孩子天资卓越。   庇符垂眸:“黑色峭壁,稷山只有一座。可如今,我也做不了主。”   这时,天空飞来一只白鹤,袅袅转转,娉婷落下,鹤腿还绑着一条红色布帛,仉天帝解下来,递给庇符一看。   庇符展开布帛,笑道:“十分的巧。师兄来信,说他今日有师徒缘,给他的弟子取一个名。”   阿瑾焦急喊:“可我有名。”   应天欢手贱,去拔阿瑾翘起来的发丝:“那你叫什么?”   “玦,我叫白玦啊!”   应天欢惊讶道:“咦惹,师尊,他还是你本家人呢,也收了罢!”   庇符垂眸看布帛,云无渡明明看见上边红纸黑字写了“玦”字,但庇符摇了摇头:“玦字不圆满,不如你先取个小字。”   “才不——”阿瑾愤愤喊,云无渡捂住了他的嘴。   “盈之。月缺则圆,分分合合,希望你一生圆满平安。”   “不要!我有字的!我有字的!”   云无渡捏着他耳朵,气声道:“知道你叫阿瑾。”   阿瑾这回不听他的话,瞪着庇符,眼圈通红,噙着泪:“才不是,阿娘给我取了一个字,叫徵之,我要叫徵之!”   燕巽道:“可是有典故吗?”   阿瑾不服气:“还没有啊。好听就好啊,开心最重要了!”   仉端震惊:“你就为了一个没意义的名字拒绝长老的赐名!”   “她是什么!我才不在乎!我不要!”   云无渡面无表情,捂住他的嘴。   掌门暑罗生将其他长老们请下去,走到庇符身边,清嗓道:“四长老出关可喜可贺,是否有打算收徒?”   庇符摇头:“夕去朝来,让他们年轻人来吧。”   应天欢嬉皮笑脸凑上来:“掌门师叔,我多收两个徒弟,你给我多拨些银两行吗?”   “去你的,你不要拿钱喝花酒去!教坏你徒弟!”   “哪敢哪敢!我看看啊,这家伙看着和我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就他了。”应天欢伸手一揪,抓住其中衣着最华丽的仉端,把人箍在怀里,“瞧瞧,听说你还是皇子?跟着我,保准我吃香喝辣。”   仉端:???   掌门看向仉天帝:“仉玑师侄,你待如何?”   仉天帝随手把直鞭往地上一扔,谁捡得起来就收谁,萧誓率先上前,脸憋得通红,勉强抬了起来:“我滴乖乖,仙子你是金刚转世嘞。”   “以后你该叫我师尊了。”   “哦,是!是!师尊好!”   仉天帝笑而不语,以云无渡对师姐的了解,萧誓一定会被秋后算账。   萧阿妹,在萧誓的恳求下,也一并加入仉天帝门下。   至于剩下的人,用仉天帝的话来说:“别人不要的我也不要。”   燕穆脸色蜡黄。刚刚他也拿起直鞭了,可他学过灵宗的功法,寻常门派都不会再收他。   另一边,仉璋和石破玉也是面无人色,虽然说,凡能爬上稷山山顶就已经是内门弟子,可诸事都有例外,稷山奉行一对一辅导,所有弟子都有师尊教导。曾经也有人到了源仙台上,打赢擂台之后,还是没有师尊收取,只能悻悻下山,沦为修真笑柄。   换做别人也就算了,仉璋、石破玉他们两位可都是皇室之人,岂不是白白惹人笑话?   仉端本来看着石破玉的脸色想要嘲笑一番,但转头又看到仉璋也是一脸菜色,就把嘴边里面的话又咽下去了。   石破玉上前一步,对着仉天帝跪了下来,扬起小脸,轻声道:“破玉见过长公主殿下 。”   仉天帝脸色一变,眯着眼,一抽鞭子,石破玉被不明力量掀得后退两步,站起来,仉天帝语气冷淡:“在稷山不兴这一套!”   石破玉紧张地道歉,舔了舔嘴唇,从怀里掏出一卷金黄色布帛:“殿下,这是圣上托我给您的信。”   仉天帝依旧皱着脸,云无渡不动声色看了眼庇符,他刚知道,师尊是前朝长公主,不知道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是什么想法。   仉天帝扯开圣旨一看,冷笑:“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我说了,别人不要的!我也不要!”她指着石破玉的鼻子破口大骂,“他一个两个亲儿子不管,要我收你这个外室子!”   她语气凌厉,石破玉被她骂得泫然欲泣,燕穆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挡在石破玉面前:“栖霞仙子,不收就不收,你不要那么凶!”   仉天帝眉毛一竖:“好!你小子!我就收了你,敢顶撞师长,去,即刻去把九千阶上的行李包裹都收拾了!”   “啊?”燕穆震惊。   “还不快去!不许御剑,不许施法,快去!”   燕穆屁滚尿流地跑了,仉天帝还欲发作,只见天外飞来一只发光的纸鹤,绕着源仙台飞动两圈,歇在她脸上,抓了抓她的脸以表安慰,一道清清亮亮的声音传出来:   “莫急,师兄来处理。你们只管都推给我。”   应天欢拍手:“好师兄,真是救苦救难。”   庇符看他们打趣,微微颔首,目光在云无渡和阿瑾身上掠过:“白玦的修炼暂时与云开一起,等师兄回来再另行打算。去罢。”   庇符化作一束光遁入深山,剩下这些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师尊。   --------------------   告一段落,下一章,就都长大了!(我震惊!我以为昨晚就发出来的!居然没过审!心碎了) 第29章 红鸾石1   一颗参天大树轰然倒下,激起一阵尘土。不一会儿,一道身影跃出,站在树干上,轻描淡写地掐了两个诀,一颗大树便四分五裂,漂浮在空中,自动归类捆好。   这人便是云无渡。   他们拜入稷山已经五年,云无渡这具身体步入成年期,也脱下那件合欢釉蓝衣裳,换上了稷山清一色的宝蓝色练功服,干净利落。   他站在那里,仿佛一杆挺拔清俊的青竹,也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   经过几年的修炼,云无渡一步步展露自己的能力,为了能更好地暴露实力,他冒着危险选择了前世的功法“剑火诀”。   师尊应天欢看到他的选择,眉毛一挑,什么也没说。   但当云无渡打出第一簇火苗之后,应天欢的脸色一下子严肃了,他盯了云无渡半晌,就在云无渡怀疑他是不是认出来的时候,应天欢惊喜开口:“好!我果然厉害!选中了你!以后烧水都不用去砍柴了!”   “……”   云无渡砍完树,坐在树干上等着仉端他们过来。   黑狗就在他旁边蹦跶来蹦跶去,云无渡不管他,黑狗的主人白玦——也就是阿瑾,近日不在稷山,三个月前,李闻师伯一封鹤书把白玦叫下山了,说是历练。   小黑追着一只蝴蝶,往深山里钻过去。云无渡懒洋洋撇了一眼,并没有阻止。   因为这片林子已经被四长老一脉承包了。   五年前,他们各自拜到不同师尊座下,以为就此就要分道扬镳。结果,到了晚上,一落地,发现应天欢和仉天帝还住在庇符长老的催云峰,挤在小小的六间小茅屋里。   仉端一个贵公子可怜兮兮站在小院子里,仰头问应天欢:“师尊,我们就住这屋子吗?”   应天欢震惊:“想得美你们。这四间是你们师叔住的!”   他指着中间:“这是你们师祖的房间。”   燕巽沉默片刻,指着剩下最小的房间:“我们三……九个人要挤在这间屋子里吗?”   应天欢理所当然道:“当然不,这是你小师叔的房间。”   燕巽:“可师尊,你不是只有三个师兄弟吗?”   应天欢吹了声口哨,天空盘旋飞下来一行白鹤,最排头的是一只硕大的白鹤,一落地,“啪”的一翅膀甩在云无渡脸上。   应天欢和蔼可亲地摸摸仉端的脑袋,指着中间一只硕大彪悍的白鹤,一看就不好惹,“这个就是你们的长生师叔。”   那只鹤歪头看着云无渡和黑狗,扭了扭脖子,张翅猛扇,叨了小黑一嘴,一大跨步冲到云无渡面前,狂扇他巴掌。   看起来像是认出云无渡了。   这鹤以前是云无渡养的,他当年调皮,长生鹤还没长大的时候,云无渡把它放养到河里,害得长生鹤小小一只,被一条黑鱼吞下肚子,还是云无渡救了半天,才勉强找回来一条鹤命。从此以后,白鹤对所有黑色的东西深恶痛绝!   云无渡被它扇了两巴掌,眼疾手快,一把攥住鸟嘴,往山下一抛。   应天欢拍拍手:“好了,你们也和长生打过招呼了,都散了吧。”   “……”燕巽道,“师尊,你还没说,我们住哪里。”   应天欢平静道:“住这里啊,自己砍树建屋子,去吧,记得孝敬一下师尊我,帮我修缮一番。”   说完,他就御剑一溜烟跑了,留下九个新手面面相觑。   于是,五年之后,仉端云无渡他们九人还在苦哈哈地砍树建房,从望山台砍树,运回催云峰建树,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运一趟就要三个月。   随着法术的学习,现在只需要一天了。   林子里传来仉端崩溃的大叫:“为什么我在木山挖了三十年山洞,还好来稷山砍五年的树啊!!!”   他的大叫惊起一片林鸟,一行白鹤蜿蜒掠过。   云无渡盘腿打坐,对周遭发生的事情屏蔽于外。   忽然,一迭声犬吠刺破天空,他猝然睁开眼。   这是小黑的叫声。   小黑向来懂事,在稷山安安静静,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大叫,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云无渡跃起,朝着声源奔去。结果,行到半路,就看见小黑矫捷的声音窜过草丛,朝他狂奔而来。   它身后还追着一只骂骂咧咧的大白鹤。   云无渡定睛一看,小黑身上嘴角还残留着鹤羽,嘴里则叼着一方木盒子。   云无渡脸上表情一变,情绪外露,露出怀疑的神色。   小黑嘴里……咬着的,似乎是他的“遗物”?   准确讲,是他埋在屋底下的“纪念品”——谁小时候没个收藏癖好呢,云无渡上辈子就收藏了很多小玩意,直到死都没来得及找一个“继承者”,他本来是想委托给天欢师兄的。   “等等!”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之后,云无渡也绷不住了,追在小黑身后。   可小黑的速度和身形在密林里优势太大,不一会儿就失去了踪影。   白鹤骂骂咧咧扇翅膀飞上天,盘旋着追查。   云无渡正要跳下树杈,突然发现追了一路的小黑就在树下等他,嘴里还咬着一支花枝,看见他,小黑吐出桃花枝。   “汪!”小黑摇摇尾巴,端坐在他面前,狗脸露出谄媚的笑容。   “……”云无渡皱着眉看它。   小黑低头推了推面前的花枝,树枝上开满了花,层层叠叠,还压着薄薄的积雪。   不像是桃花,紫红色叶子将粉白的花色映衬得更加明亮,如云似锦,灿若明霞。   “你从哪来的?”云无渡捡起花枝,仔细端详。   云无渡见过这种花。稷山无人喜欢,只有李闻师伯的山崖上种了一片林子,每逢三四月边开满漫山遍野的花林,但那里已经数十年没有人去过了,自从李闻师伯离开,便形成了一层结界。   “汪!”小黑愉悦地甩了甩尾巴。   云无渡把花枝一递,皱着眉:“我不要这花,你把我的盒子换我。”   “汪!”   “我不要花,它不值钱!我要我的盒子,你咬的盒子!”   “汪!”   “来来来,我跟你交换,你给我盒子?”   狗是听不懂人话的,云无渡懊恼地捏了捏眉心,他被阿瑾带坏了,阿瑾有事没事就抱着狗讲话,跟兄弟俩似的,云无渡下意识也把狗当成人了。   云无渡抛了抛花枝,往远处一抛,小黑立刻拔腿追了上去。   眼前闪过一道金光,云无渡在抛出花枝的同时,脑中警铃大作,一个后空翻躲开。   他顺手跃起,折下一杆树枝,念咒掐诀,附火于身,把树枝临时改造成一柄木剑。   但是那金光一个后悬,云无渡这才看清,那是一把黄金伞,相当熟悉。   云无渡脑中思索对应措施,不等他反应,黄金伞积蓄了力气,再度飞转袭来。   云无渡抖着树枝,两物相撞,迸裂出绚烂的火星。   云无渡后退了两步,神色凝重。   高手过招,点到即止。只过了两招,云无渡就知道自己目前还不是黄金伞的对手,除非给他一把剑。   可常旭剑和驳运剑都被他藏起来,一时间拿不到手里。   现在,要是玉无影想要他性命,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转瞬之间,黄金伞打转再度袭来,云无渡举剑抵挡,这一次,树枝相撞而断,幸好云无渡反应快,一个铁板桥下腰,勉强避开。   黄金伞急急打了圈,凌厉的破风声迎面而来。   “汪!”小黑的声音急促响起,一柄细细长长的物什从天而降,云无渡别无选择,一把接住,淬火成剑。   桃花剑挥出,满枝桃花颤动,仿佛春来。   黄金伞停在花枝一寸之前,缓缓打转,似乎是不忍伤了花,零落成泥碾作尘。   云无渡心里陡然生出怨气。   一把伞也会怜香惜玉?   怕不是后面的人在叽叽歪歪!   云无渡掌心冒出烈火,他一掌朝黄金伞拍下去。   “咻——”空中传来一道破风声,云无渡往后躲去,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愧是玉无影,为人就是奸诈,背后查刀。   然而,“轰”的一声,从天而降一根出树杈子,正正好插在黄金伞伞面上。   “嘭”的一下,黄金伞像是个喝醉酒的人,伞面歪了一边,颠颠倒倒地打着圈,摇摇晃晃浮浮沉沉。   云无渡没忍住笑出了声。   黄金伞喝醉了酒似的跑掉了,云无渡没去追,他不想再和玉无影有任何牵扯,现在的他,在稷山里,行事受限,得低调行事,日后好脱身。   他的视线转移到从天而降的“树杈子”上,发现并不是树杈子,而是“龙角”。   龙角稳稳扎进土里,白鹤长生收翅,歇在树冠上,朝云无渡叫了两声,颇有邀功的意味。   云无渡朝它拱了拱手,以表感谢。   云无渡走到龙角边,确认这就是他砍下来的黑龙角,只是当时在木山里一通乱打,遗失了。   龙角上还顶着一枚戒指,戒指上绑着一截蓝色绸带。   云无渡面色凝重,拿下龙角上的戒指,这是一枚储物戒,缎带上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   “梓童,你忘记带走啦。还有,我说的话,你想得怎么样了?你和我是天生恶种。玉无影和云无渡是天生一对,你说对吗?想好了,来燕来客客栈,没想好也来。”   “轰”,一簇火在云无渡指尖燃烧,缎带烧成了灰沫。   云无渡微微垂下头,遮去眼底的杀戮之色。   --------------------   紫叶李是一种很漂亮的花花呢,我第一次见还以为是桃花(哈哈) 第30章 红鸾石2   云无渡随后找了个借口,便下山到了稷山镇上,临走前,仉端崩溃地在地上蠕动:“我不管!我不管!我也要下山!我要下山!”   仉璋在一边束手无策:“皇兄,皇兄!”   仉端:“我要下山啊啊啊啊!我五年没有见到人了!我要花钱!我要穿新衣服!我要吃好吃的!我要簪花!”   任他发疯,云无渡完全不在乎,当即下山了。下了稷山之后,他也没有四处闲逛,直接进了燕来客。   这燕来客和五年前他们赶考时候一模一样,掌柜的依旧靠在外头,笑得眼睛眯眯,谁来都欢迎。   云无渡一进燕来客,不等他报上大名,掌柜的便把他迎上二楼雅间,恭敬道:“公子好,方才这雅间有人要我一定请你入座,请。”   云无渡撇眼,雅间茶榻上,赫然摆着几截艳艳的花枝,依旧是霜雪未落,不知道刚剪下多久。   云无渡走到紫叶李花枝边,垂眸看着花瓣上的积雪消融,化作一滴滴的雪水。   掌柜阖上雅间槅门。   二楼窗子大敞着,檐下挂着红灯笼,敞开的窗上贴着张“茶”字招牌,笔锋潇洒飘逸,随风飘荡。   日头极好,光影便斜斜照了进来,里头还挂着张卷轴,随着风和光微微晃,街上人声热闹,燕来客一楼传来一阵丝竹管乐之声。   云无渡精神紧绷,倚在窗口,往下眺望,街上人来人往,有卖炊饼的,有挑花娘子,有卖胭脂的,颇有市井气息。   云无渡忽然想到从前,以前他流落民间当乞丐,到他叛离稷山四处流浪,似乎从未感觉江湖。   身后忽然一阵劲风,云无渡立刻别身,回击的同时护住了身体脆弱的名门,然而,来人对云无渡相当熟悉,一手挡下一击,另一只手顺着空隙往下一压,云无渡差点被他贴上肉,挥手格挡,抓着那人的手一别,欲将其骨折。   他们扭打成一团,打入屏风,双双倒在软榻上。   云无渡撑起腰,却被身后之人用腿缠了上来,沉得爬不起身。   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了云无渡的眼睛,云无渡没动,呼吸微微一顿。   低涩的声音贴在他耳后,又低又暗:“猜猜我是谁?”   云无渡拿下他的手,继续起身:“白玦。这不好玩。”   “阿云!”白玦腿上用力,把他扯了回来,不再继续装模作样的演戏,开心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口音很重。”云无渡不悦,有点生他的气。   白玦咬咬自己的舌头,心想真的有口音吗?   云无渡推开他,坐到茶榻上:“你为什么来?”   “我看见阿云了啊。”白玦坐到他面前,眨巴眨巴眼,“咦?阿云不是来接我的吗?”   云无渡不回答,换了个话题:“为什么回来得这么快?”   白玦的师尊李闻道君托信回来,让白玦给他送一份东西,至少往返两个月,没想到白玦这么快就回来了。   白玦歪头:“因为我想阿云了呀。你不想阿瑾吗?”   “并不。”   “阿云最爱口是心非了。”白玦叹气,“明明都来燕来客给我惊喜了。”   他站起来,翩翩然转到紫叶李花枝边,嗅了嗅,喜形于色:“阿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桃花儿啊~”   云无渡看着他,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应天欢师兄的影响,白玦越长大越花哨,以前的衣裳都是黑灰的,多好洗,现在偏爱合欢色、报春红、宝石蓝色,幸好以前云无渡的旧衣裳可以改改,勉强也穿得上。   云无渡心里叹气,拿他没办法,只说:“那你抱下去吧。”   “好啊。”白玦笑眯眯,折了花别在鬓角,“好看吗?”   云无渡眼睛一抽:“下去,我约了人。”   白玦眼睛瞪大了:“谁?我不能听吗?”   “不能。”   “阿云~”   “走开。”   “阿云~”   “……今晚带你打野。”他们说的“打野”就是打野味儿,稷山山脉绵绵,有专门的兽场,里面的野兽多通邪性,凶猛有力,是稷山弟子锻炼的好对象,同时,也是极好吃的对象。   云无渡多活了几十年,对稷山哪些食物最好吃心知肚明,带着白玦仉端他们走了两趟,他们就都赖上他了。   “好耶!那我先回去!”   白玦旋风般跑出门,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抱走一沓子花枝,走出去,又跑回来。   云无渡被他闹得眼晕:“你在干什么?”   白玦将花枝塞他怀里:“我待会儿还来啊,阿云,你谈完话再给我吧,我下去玩玩!”   说完,他便走了,刚一合上门,脚步声尚未远去,云无渡身后微风徐徐,让人脊背发凉。   玉无影阴恻恻的笑声响起来:“瞧瞧,那位是谁?让我家梓童这么开心?”   云无渡转过身看着他,玉无影笑笑,那张卤蛋面具实在可笑。   他从窗上跳下来,倚躺软榻,散漫说:“哎呀,这个眼神,梓童莫不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你想怎么样?”   “执子之手,比翼双飞呀。”   云无渡将紫叶李花枝放在桌上,玉无影的眼神跟着花枝,看不出他的喜怒,只听轻声道:“没想到梓童还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只是我送你的储物戒怎么不戴上?”   云无渡不解风情,生硬道:“你想要我干什么?杀人?还是怎么样?”   “唔。我说过了梓童,我的理想是统一修真界。”玉无影含笑,起身走到云无渡身侧,贴着他的耳边说,“云,无,渡。至于你的想法……嗯,他的想法,他想干什么呢?把杀了他上辈子的人都处以极刑?还是五马分尸?”   云无渡侧眼看他。   玉无影笑眯眯:“都不妨碍!梓童。都是一样的。你想做的,和我想做的,都一样。我帮你杀人,你帮我分尸。”   “我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你只要把你恨的那些人都杀了,修真界自然就落到了我手里。”   “……稷山不行。”   “想也是。我自己来。”玉无影笑嘻嘻,“想也知道,梓童不是无情之人,怎么会伤自家师门呢,你说对吧?云无渡?”   “——”云无渡挑眉看他,目光里带着杀意。   “别这么凶残嘛。”玉无影搓了搓手臂,捻着紫叶李花瓣,一撮一撮地掰断,“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如,到时候再说?”   云无渡默了片刻,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哪个?”玉无影微笑,他装傻,但是云无渡不打算陪他演戏,只沉默着等他的下文。   玉无影也感到了无趣,收敛正色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你。”   他贴近云无渡耳边,低声道:“我说过了,梓童,你是为我而生。”   云无渡评价:“人丑瘾大。”   “呃?哈哈哈哈。”玉无影笑到扶着桌子,桌面的茶水叮咚作响,泼了一桌子,玉无影强忍着笑意,道:   “是你的火。我看见了,你杀那条龙的时候,你用了云无渡的招式——”   “我知道了。”云无渡心想果然如此,以后要更加小心行事了,“别再联系我。”   玉无影的笑声瞬间消失,他坐到榻上,扬声问:“为什么呢?”   “我放纵你的言辞轻薄,不是默许,而是忽视。从现在开始,你再和我联系,我就先杀了你。”   “所以梓童不能说了是——”玉无影往后一躲,一柄剑扎在他裆前,他微笑,“吗。还差一点点。”   “太监再砍,也不会更短了。”   玉无影皮笑肉不笑:“呵呵,是么,怎么,当年的事情我也打听到了一些。听说你要给云雍一家报仇?”   云无渡默不作声。   “为什么?云无渡?云屿?”玉无影含笑,抿茶,“你和他们能是什么关系呢?总不能是娃娃亲的姻缘——”   云无渡两指夹起桃花枝,轻轻一挑,桃花枝尖锐快速地袭向他的眼珠子。   玉无影拿茶杯一挡,茶盏应声炸裂,他一拍桌子,满桌茶盏叮当作响。   大战一触即发,气氛剑拔弩张,外头艳阳高照,微风徐徐,屋里头两人四目相对,都等着对方先出手,好一击必杀。   雅间槅门“咯吱”一声推开,一个白胡子白发老头笑眯眯出现,捧着一盏茶,低头看见地上的碎片,语气激情四射:“哎呀,怎么碎了!客官可要小心啦!来人!来人!”   一个倒茶水的小厮跑了上来,拿簸箕扫走瓷片,鹤伯给两人倒了茶,乐呵呵道:“两位客官,和气生财啊!”   两个人迫不得已坐在茶榻上,相敬如宾起来。   鹤伯看向云无渡:“这位公子我还记得你呢!几年不见,越发玉树临风了!哪位小公子呢?我小时候还见过他呢,不知道如今长成什么模样啦?”   云无渡对这种夸赞毫不动容。   鹤伯只能转向玉无影:“这位公子也是男才女貌……风流倜傥。”   玉无影抬头看他,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鹤伯呵呵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二位是稷山镇人士吗?好巧,这是怎样的一个缘分。”   玉无影懒洋洋:“怎么说?”   鹤伯介绍道:“稷山花灯节就到了,来都来了,二位不如一起去看看。”   云无渡搁下茶杯:“谁要和他一起。”   玉无影哼哼笑了两声,但笑不语。 第31章 红鸾石3   “诶,俗话说,稷山三月三,阿妹过山湾,哥哥遥相见,千里一线牵。大好的春天,不如出来走一走。”   玉无影嬉皮笑脸,轻佻地捏着桃花枝:“那你有点什么建议?”   “今夜花灯节,花车金龙一定是要从我们客栈面前经过,客官不如留下来,这间雅间就当老伯我送给你们的。你们只管和和气气。”   玉无影无辜地说:“和气?我可和气了。是这人不知好歹!”   他凑到云无渡脸边,他离得很近,说话的气息喷到云无渡脸上,但很奇怪的是,云无渡嗅不到他身上的气味。   玉无影用气声说:“明明拜了天地,还不让说娘子,一说就要砍我的头,好怕怕哦~”   一道粉色身影一个大跨步,猛地冲进房间,一板凳从空中飞过,直直砸向玉无影的脸。   玉无影一拳干碎板凳,语气森冷,两点黑眸寒光毕露:“小毛崽子!”   白玦飞身,一拳捣向玉无影的脸。玉无影反应更快,掀了桌子,抬脚踹他胸口。   云无渡拦住了他的飞踢。他不打算介入两人的打斗,修真界就是充满了各种挑战竞争,白玦迟早要面对这些。但玉无影也不能太狠了,看在师门的面子上,云无渡还是会保护白玦不被打得太惨。   被云无渡截胡,玉无影身影一晃,眨眼间出现在白玦身后,拧着他的肩膀。白玦嗷呜叫了一声,反身回击。   两个人打得沸反盈天,也不使用法诀,两人赤膊相对,拳拳到肉,跟两头公鸡互啄一样,屋里头的东西都被砸得稀碎,鹤伯早已不见了踪影,玉无影掐着白玦的脖子,两人撞在隔墙上,白玦一个铁头功,两人直接撞破隔墙,“轰”的一声摔进竹丛里边。   随后又响起几声对打的声音。   “啊!”   白玦捂着额头,从竹丛里跳出来,眼泪汪汪地跌倒云无渡怀里,手指间沁出了一点鲜血,沿着手背蜿蜒留下。   云无渡掀开他手一看,额头一道狰狞的伤口,三四厘米长,血肉外翻,鲜血淋漓。   玉无影咄咄逼人,五指成爪,握着一支桃花枝还要继续戳过来。   云无渡抬手抓住,硬生生截断木枝。   桃花断枝嵌入他掌心,花瓣噗嗤嗤颤落,一滴滴鲜血滴下,落到白玦脸上,和他的血液混合。   “够了没有!”云无渡怒喝,一掌拍在玉无影胸口,掌心带着一团火,猝然爆燃,玉无影飞身出去,领口留下一个血手印。   玉无影低声咳了咳。   白玦虚弱地靠在他怀里,冲玉无影挑眉笑了笑,露出得意的笑容。   玉无影深深看了他们一眼,翻身从窗外跳了下去。   云无渡打算去追,白玦揪住他的袖口,可怜兮兮叫道:“好疼……好疼啊……”   云无渡皱着眉头,蹲下身仔细看他的伤势。   说起来,这点伤不算什么,还没云无渡指头长。   但……是在阿瑾脸上呢,瞧他多可怜。   云无渡心里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捡起粘在他脸上血水里的花瓣,白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睫上坠着一滴血珠子。   “哎呀,打得可真凶残。”鹤伯从碎成渣渣的屏风后冒出来,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云无渡盯着他,心想他一开口讨钱,云无渡抄起白玦就跑。   鹤伯凑到白玦身边,笑眯眯:“哎呦,打破相啦?”   白玦轻轻应了一声:“嗯。”   鹤伯拿来上药,帮着云无渡给白玦上药,老人手法很快,轻且柔,白玦低声抽气,云无渡冷眼看着他,若有所思。   “好了。这是老朽家里祖传的药粉,立竿见影,对这样的擦伤碰伤最好用了。切记不要碰水了。”鹤伯拍了拍白玦的脑袋,云无渡看过去,那道伤已经不流血了,血肉外翻,糊着药粉,看起来有些吓人。   云无渡沾了些药粉,放到鼻下嗅了嗅,确实用的都是好药材,没什么异常。   鹤伯笑眯眯:“这就是以前那位小公子吧?哎呀,老朽还记得给你留了一套新衣裳呢。好穿么?要不要再换一身?你瞧你,这身新衣裳都脏啦。”   老人家弯腰,拍了拍白玦的衣裳。年轻人正值青春,白玦喜欢穿合欢雪青的衣裳,瞧着明艳鲜嫩,朝气蓬勃的,但也容易脏。   鹤伯二话不说,推着两人去换新衣裳,和气道:“今天大好的日子,打打杀杀的,真是抱歉了。方才那位公子的定金还有的剩,这两套衣裳当是他请的客。”   “这个感情好!”白玦开心起来,眉飞色舞地抱着新衣裳。   “是了。”鹤伯给他指了方向,“晚些还有花灯呢,小公子不如留下来看花灯。”   “我要!我要!”白玦探出头,“阿云,我要看花灯!”   “不行。”   白玦委委屈屈低下头:“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过诶。”   “……”云无渡叹了口气。 第32章 红鸾石4   “诶,俗话说,稷山三月三,阿妹过山湾,哥哥遥相见,千里一线牵。大好的春天,不如出来走一走。”   玉无影嬉皮笑脸,轻佻地捏着紫叶李花枝:“那你有点什么建议?”   “今夜结灯会,花车金龙一定是要从我们客栈面前经过,客官不如留下来,这间雅间就当老伯我送给你们的。你们只管和和气气。”   玉无影无辜地说:“和气?我可和气了。是这人不知好歹!”   他凑到云无渡脸边,他离得很近,说话的气息喷到云无渡脸上,但很奇怪的是,云无渡嗅不到他身上的气味。   玉无影用气声说:“明明拜了天地,还不让叫娘子,一说就要砍我的头,好怕怕哦~”   外头一道粉色身影一个大跨步,猛地冲进房间,一板凳从空中飞过,直直砸向玉无影的脸。   玉无影嚯然一掌,干碎板凳,语气森冷,两点黑眸寒光毕露:“小毛崽子!”   来人正是白玦,一拳捣向玉无影的脸。玉无影反应更快,掀了桌子,抬脚踹他胸口。   云无渡拦住了他的飞踢。他不打算介入两人的打斗,修真界就是充满了各种挑战竞争,白玦迟早要面对这些。但玉无影也不能太狠了,白玦算是云无渡的师叔,云无渡还是会保护白玦不被打得太惨。   被云无渡截胡,玉无影身影一晃,眨眼间出现在白玦身后,拧着他的肩膀。白玦嗷呜叫了一声,反身回击。   两个人打得沸反盈天,也不使用法诀,赤膊相对,拳拳到肉,跟两头公鸡互啄一样,屋里头的东西都被砸得稀碎,鹤伯早已不见了踪影,玉无影掐着白玦的脖子,两人撞在隔墙上,白玦一个铁头功,两人直接撞破隔墙,“轰”的一声摔进竹丛里边。   随后又响起几声对打的声音。   “啊!”   白玦捂着额头,从竹丛里跳出来,眼泪汪汪地跌倒云无渡怀里,手指间沁出了一点鲜血,沿着手背蜿蜒留下。   云无渡掀开他手一看,额头一道狰狞的伤口,三四厘米长,血肉外翻,鲜血淋漓。   玉无影咄咄逼人,五指成爪,握着一截花枝还要继续戳过来。   云无渡抬手抓住,硬生生截断木枝。   紫叶李断枝嵌入他掌心,花瓣噗嗤嗤颤落,一滴滴鲜血滴下,落到白玦脸上,和他的血液混合。   “够了没有!”云无渡怒喝,一掌拍在玉无影胸口,掌心带着一团火,猝然爆燃,玉无影飞身出去,领口留下一个血手印。   玉无影撞在墙上,低声咳了咳。   白玦虚弱地靠在他怀里,冲玉无影挑眉笑了笑,露出得意的笑容。   玉无影深深看了他们一眼,翻身从窗外跳了下去。   云无渡打算去追,白玦揪住他的袖口,可怜兮兮叫道:“好疼……好疼啊……”   云无渡皱着眉头,蹲下身仔细看他的伤势。   说起来,这点伤不算什么,还没云无渡指头长。   但……是在阿瑾脸上呢,瞧他多可怜。   云无渡心里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捡起粘在他脸上血水里的花瓣,白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睫上坠着一滴血珠子。   “哎呀,打得可真凶残。”鹤伯从碎成渣渣的屏风后冒出来,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云无渡盯着他,心想他一开口讨钱,云无渡抄起白玦就跑。   鹤伯凑到白玦身边,笑眯眯:“哎呦,打破相啦?”   白玦轻轻应了一声:“嗯。”   鹤伯拿来上药,帮着云无渡给白玦上药,老人手法很快,轻且柔,白玦低声抽气,云无渡冷眼看着他,若有所思。   “好了。这是老朽家里祖传的药粉,立竿见影,对这样的擦伤碰伤最好用了。切记不要碰水了。”鹤伯拍了拍白玦的脑袋,云无渡看过去,那道伤已经不流血了,血肉外翻,糊着药粉,看起来有些吓人。   云无渡沾了些药粉,洒在自己掌心的伤口上,嗅了嗅,确实用的都是好药材,没什么异常。   鹤伯笑眯眯:“这就是以前那位小公子吧?哎呀,老朽还记得给你留了一套新衣裳呢。好穿么?要不要再换一身?你瞧你,这身新衣裳都脏啦。”   老人家弯腰,拍了拍白玦的衣裳。年轻人正值青春,白玦喜欢穿合欢雪青的衣裳,瞧着明艳鲜嫩,朝气蓬勃的,但也容易脏。   鹤伯二话不说,推着两人去换新衣裳,和气道:“今天大好的日子,打打杀杀的,真是抱歉了。方才那位公子的定金还有的剩,这两套衣裳当是他请的客。”   “这个感情好!”白玦开心起来,眉飞色舞地抱着新衣裳。   “是了。”鹤伯给他指了方向,“晚些还有花灯呢,小公子不如留下来看花灯。”   “我要!我要!”白玦探出头,“阿云,我要看花灯!”   “不行。”   白玦委委屈屈低下头:“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过诶。”   “……”云无渡叹了口气。   在鹤伯的极力推荐和白玦的痴缠下,云无渡还是留了下来,一等月上柳梢头,燕来客客栈热闹起来,掌柜的带着一批年轻人,男男女女,上妆打扮,提着花灯,气势汹汹地出门去了。   掌柜的一瘸一拐地出门,白玦好心问:“他这样也能出去么?”   鹤伯捏着下巴,笑呵呵:“不碍事不碍事。刚才在二楼收拾东西,不小心摔了下来而已。你们去罢,去罢。”   稷山镇结灯会十分热闹,各家屋檐下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这一日既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日子,也是男女结缘的“相亲日”,男女老少都上街游玩,脸上佩戴着面具,手里提着花灯,若是适婚年纪的男女,面具和花灯款式有所标识,要是看对眼了,便直接过去换个花灯做定情信物。   云无渡和白玦穿梭在人流当中,街道两侧许多小摊子,卖着花灯、小物什和吃食,香气扑鼻,玲琅满目,许多小孩子走着走着就看直了眼睛,拉都拉不走。   云无渡草草走过,他上一世也来过稷山镇结灯会,没什么好玩的,人山人海,嘈杂得很,如果不是阿瑾痴缠着,他绝对不会闲着没事。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身侧空了人,白玦不见了。   “阿瑾?”   云无渡回过头去,满街的花灯灿灿,连树梢都挂着花灯。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人群从他身边拥挤而过,无数张面具模模糊糊,无数人和他擦肩而过。   白玦闻声转过头来,脸上戴着一张小狗面具,眨巴眨巴眼,忽然扬起笑容。   隔着几步远,云无渡一眼就看见了白玦,也只看清楚他。   他手里挥着另一张面具,挤开人群,跑到云无渡面前,“喏”了一声,把面具往云无渡脸上一扣。   云无渡微微仰头,任由他动作,没有避开。   白玦拉着他站到一架花灯小摊前,摊主是个年幼的小女孩,发髻上扣着可爱的狐狸面具,笑眯眯地翘脚看着他俩。   云无渡把面具拨到一侧,露出半张脸。   这面具是木质的,轻轻的,带着草木的清香,戴着也好,在这条街上显得不起眼。   “哥哥,一个三钱,两个我只要五个钱哒。”   白玦从怀里掏出钱塞给小女孩,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诶,等等。哥哥,你想不想要花灯呀!”小姑娘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这些都是我爹爹和爷爷做的,你看,好漂亮的哦。你瞧我们这些花灯,里面有小龙,有小鱼,小莲花,小兔子,小狗,小蝴蝶,小虾仙,小草……”   小姑娘如数家珍,指着小摊子上的花灯一个个介绍起来,讲到最后她嘴都干拔了,依旧很激动:“爹爹说了!凡是买面具的客人都可以猜灯谜,猜中五个就送你小花灯!”   “这个好!我要玩!”白玦兴奋地扯着云无渡的袖角,“阿云阿云,我们玩吗?”   “去呗。”   “好耶!”白玦欢呼一声,准备看灯谜。   然而还没等仔细看,身前的人群便挤了过来,小姑娘大方地让出位子,便是可以给他们歇歇脚。白玦和云无渡只好退到小摊子边,静静看着前边的景象。   街上灯火阑珊,喧嚣的人声热闹非凡,前头的人群攒动,响起了热闹的敲锣打鼓声,随着声音逼近,一条亮晶晶的灯龙一马当先舞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辆花车,车上挂着花灯,每盏美丽的灯后是更美丽的美人,提灯映桃花,真是人比花娇。   燕来客客栈的掌柜也提着灯站在花车上,灯上挂着赫赫显眼的店铺名。   除了寻常人家会展出花灯,这里的馆子铺子更是花样百出,把展灯当成了免费广告,去年的结灯会魁首就出自其中一家“阖家欢乐”饭楼,那盏魁首灯叫“千转入梦来”,如今还挂在饭楼里呢。   这些商家打得凶,谁也不服谁,旁边看戏的老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起哄。   白玦和云无渡两人站在人群里,目送花车远去。   两个人肩靠肩站着,云无渡才发现白玦居然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虽然瘦,但长手长脚,犹如风中劲竹,在夜色灯火里,单站在那里,也看得出身姿挺拔高挑。   确实也是长大了。   云无渡移开视线,目视前方。   比起五年前那个偷偷跟在他身后的小可怜,真是变了好多。   等着人群散去,白玦继续猜灯谜。他脑子活泛,一猜一个准,更别提还有云无渡,不一会儿,小姑娘急忙叫停:“不猜啦不猜啦,哥哥你再猜下去,这些都是你的了,我要被爹爹打屁股了!”   白玦笑嘻嘻道:“我不要你多的,我就拿两个!”   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好啊好啊,才两个,哥哥你选吧。”   白玦心里早有打算,伸手去拿摊上并排挂着的两盏连理桃花枝。   “啪”的一只手拍在他手背上,白玦拿了个空,眸色猛地一沉。   旁边一个戴着金猪面具的年轻人嚣张喊:“这个我要了!” 第33章 红鸾石5   “诶,是他们先来的。”   金猪面具大手一挥,嚣张道:“我包了!多少钱,我给你五倍!”   小姑娘偷瞄白玦和云无渡的脸色,摇摇头:“不行,爹爹说了,做生意要有良心。”   白玦嗤笑了一声,金猪勃然大怒,把钱袋子往小摊子上一扔:“我有钱!”   他身后站着一个白莲面具,闻言悄悄扯他衣角,似乎要阻止他。   金猪推开他,叉腰大声:“我就是要这个灯,你们看着办吧,大不了我送你们两个新的。”   白玦反唇相讥:“你要我也要啊,凭什么我要让给你?先来后到不懂吗?是因为你要死了,非看着这盏灯才能咽气吗?那我就送给你!”   云无渡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他无心介入他们的嘴炮,只是心想,白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以前在山上被仉端欺负,都只会放狗咬人……难道是出去历练三个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哇啊啊啊!”金猪瞪大眼睛,白莲面具勒住他的腰,连声安抚“别气别气别气”,金猪气得跳脚,“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我还有更难听的呢!”   “哎呀,两个哥哥,不如这样吧。”小女孩人小鬼大,老成地叹了口气,站出来,大声说,“我们再玩一局,谁先猜出来,就是谁的。”   “行!”   两方都没意见,小姑娘把花灯摘下来,拿出一张谜语念道:   “天下最大虫,吃人说有功。娶妻三十六,生子七十丛。穿金又戴银,一身土黄金。住在山沟里,死在深墙中。”   金猪满头大汗,他知道答案,但他不适合说,于是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你不知道吗?”小姑娘好奇歪头。   “谁说我不知道!不就是……”金猪被身后的白莲一扯,又哑口无言了,低着头呸呸呸,“我花钱呗,五倍行吗?”   “猜不出来就算了呗,嘴硬。”白玦得意拿起那两盏缠绵的绕花灯,低头拆开了,递给云无渡一枝,洋洋得意地走了,临走之前还撞了金猪一把。   金猪情绪萎靡了片刻,忽然士气大振,大步追了上来:“喂!你们也没猜出来啊!”   可是为时已晚,白玦提着灯,拉着云无渡混入人流中。   金猪愤愤不平,只好拍拍钱袋子:“我再买一个!咦?咦!!!”   他使劲拍自己胸口,左翻右翻:“我的钱!我的钱呢!”   白莲也帮着他找,没找到:“不会是落在摊子上吧?”   小姑娘无辜摊了摊手:“没有呀,我还是个小孩子呢!我怎么会偷钱呢。”   金猪都快把身上衣服扒了,崩溃捂脸大哭:“我打了半旬的工钱啊啊啊!”   “皇兄。”白莲摘下面具,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许是被偷了,这路上人来人往。别哭了,皇兄,我这里还有些钱……”   “真的吗?”仉端吸吸鼻涕,委屈巴巴抬头。   仉璋叹了口气,擦了擦他的泪:“是,我师尊每月也会给我们些零钱,都给你。”他摸了摸兜,脸色一僵,仉端急切问:“怎么了?”   仉璋:“我的……也丢了。”   仉端嚎啕大哭。   听着后面隐约传来的叫嚷声,白玦不知道是不是金猪的声音,但不妨碍他勾起一个笑。   转头看见桥下蹲着几个捞河灯的乞丐,白玦面不改色,手里两个钱袋子一抛,精准落入乞丐的后兜里。   云无渡的目光从桥上收回:“你扔了什么?”   他这是劫富济贫,这是大好的好人行为。不过,小事一桩,就不用特意来夸他啦。   白玦摇了摇灯,平静如常:“是一片叶子。你看,阿云,这灯里是真的花,我们待会儿回客栈,把桃花插进去,好吗?”   “嗯,随便你。”   他们面前缓缓淌着一条河,河面蜿蜒浮着零落的河灯,河上窝着一座拱桥,满街璀璨灯火,桥上人来人往,桥底张灯结彩,流水如云。   花蓉蓉,柳松松。灯下美人喜相逢。   白玦正想往前探探,看看河灯。   “喂!你们!”一只手抓住白玦的肩膀,还没抓稳,白玦一个擒拿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两人就此过了两招。   周围路人空出一圈子,看着他俩对打,时不时发出喝彩打赌声。   但两人一碰面,对方惊呼一声,收回了手:“白师叔?”   “燕师侄好!”白玦朗声道。   燕巽拱手,被一个比他小的少年郎叫做“师侄”,一点也不会不好意思,反而礼数周到:“白师叔,冒犯了。”   白玦讨了个没趣,噘着嘴往旁边打量,指着糖葫芦摊子:“阿云,你要吃糖葫芦吗?”   “想要就去买。”   “好呀!”白玦拉着云无渡颠颠跑过去,没想到燕巽紧跟在身后,疑惑追问:“天雩,你方才可有看见谁掉了钱袋子么?”   燕巽展开手,掌心赫然是两个金包丝的富丽袋子,鼓鼓囊囊,看着沉甸甸的。   燕巽温声道:“里边的钱不少,失主怕是要急坏了的。也得快点把那个窃贼抓住,别让他再祸害下一个人了!”   云无渡敷衍地点点头,他对这样的热心事不太上心,换作上辈子他可能还管一管,现在嘛……管他去死。   燕巽叹气,正义凛然道:“这钱袋子不知道是谁落下的,我得找一找,或是交到红石场去。”   白玦“咔哧咔哧”啃糖葫芦,并未多说什么。   “走罢,红石场就在前面,过了桥就是,一块去看看,听说是稷山派了人下来,今夜有个比试,胜者还有奖品。虽说我们不在意,去看看也是无妨的。”   说着,过了桥,便看见一片开阔的擂台,这里依旧是张灯结彩,两根高耸的柱子直入云天,周身挂着一盏盏的灯笼,台子上还站着一个人,是萧大萧誓。   如今他真是魁梧如山,站在台子上一言未发也让人心生畏惧,台子底下围了许多百姓,都安安静静地打量着他。   萧誓声如洪钟,简单介绍道:“多谢各位前来,方才咱们的规则也说了一遍,晚到的诸位向四周打听打听,萧某不再赘述了。”   燕巽问前边的百姓:“你好,我们迟来了,这是个怎么玩法?”   前排是个大爷,头也不回地说:“简单, 比的多了,点天灯,放天灯,灭天灯,多的是。”   “点是个怎么点法?放是个怎么放法?灭是个怎么灭法?”   “拿个火把上去,看谁最先点完所有的灯。”大爷指了指两根柱子,“每根柱子上有九十九盏灯笼,待会儿花车回来,选出了状元探花灯。比赛的人各自提着状元灯和探花灯,沿着柱子爬上去,一路点灯,爬到最上头,然后点亮状元探花灯,最先点亮,哪个就是魁首,哪盏灯就是魁首灯。”   白玦道:“咦,倒也不难。”   大爷嗤笑,摇头:“小子,口气不小啊。这结灯会开了这么多年,能拿下来的也不过几个人。上一个点天灯成功的,还是稷山如意道人呢。”   如意道人,就是应天欢应霁,这是个人间留情客,在稷山五年,云无渡这些徒弟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今年他不在结灯会,想必是去哪里百花丛中过了。   “他一个修士还来玩这个,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多不好意思。”   大爷道:“这话说的,大家伙都乐意看!他们那些修士道长,多好看啊,脚一点就飞上去,这不比我们哼哧哼哧爬上去好看。”   燕巽道:“那这不就成了修士的比赛当地,你们还怎么参加。”   大爷摇头:“那倒不是,前边还得先猜灯谜,结花灯,还得有人家愿意把灯借给你啊,那状元灯探花灯,可不是说给就给的。”   白玦撸袖子:“听起来好玩!我想玩!”   他想一出是一出,燕巽顺着他的话说:“是挺好玩,白师叔,我们一块玩吧。天雩,你来吗?”   云无渡摇头。   “没关系,我来猜!”白玦兴冲冲,一连猜了数十道谜底,云无渡见他兴头上,也就随他去了,抱臂陪在身边,看他一题题考到最前面。   不一会儿,只剩下五个人还在场,一个白玦,一个白面书生,一个蒙面少女,一个刚刚卖面具的小姑娘,还有一个解下面具的仉璋。   仉端也在旁边看着,一瞥见白玦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拍了他的肩膀,怒目圆瞪地盯着白玦的面具:“好啊!是你们!”   白玦嘚瑟地摇了摇手里的连理枝花灯:“怎么啦!”   云无渡拨开两人:“仉端。”   仉端还戴着他的金猪面具,云无渡看不见他的脸,但听声音看身形,也猜得出来,他只是懒得说,看他们玩得那么开心。   仉端发出尖锐暴鸣声:“云天雩是你!”他气冲冲指着白玦,“那他就是白徵之了!”   “是我呀。”白玦得意。   “你们知道是我还故意和我抢花灯!”仉端都要气晕了。   “先来后到不懂吗?”   仉端气到捡起“皇子身份”:“本殿下还丢了钱袋子!白徵之!你疯啦!你今天吃错药了,你这么对我!”   燕巽凑过来:“嗯?天正,你钱袋子掉啦?”   “是啊!可恶,别被本殿下抓到是谁偷了!本殿下诛他九族!”   燕巽掏出钱袋子:“莫气,你看看,这是你的吗?”   仉端捧起钱袋子,热泪盈眶:“是……是啊!你从哪里找到的?”   “看到一个乞儿拿着这袋子玩,他们在找失主呢,交到我这边来了。”   白玦无声“切”了一下。   仉端亲亲钱袋子,激动道:“我的命根子,我打了半旬的工呢!”   白玦指着他:“你背着天帝师姨下凡!”   “你闭嘴!你闭嘴!我请你吃糖葫芦!”   “好啊好啊!”   “叫仉璋请你!”仉端看见仉璋往这边走来,急忙道。   仉璋无奈笑着摇头:“你们尽管去买吧,我请客。”   他们二人买糖葫芦去了,仉璋微笑着看云无渡两人:“阿瑾要玩,云兄一定会帮他的吧。我可打不过你,天府师兄,你能帮我吗?”   “这是可以的吗?”   仉璋笑着道:“也没说不可以呀。放心,若是不行也就罢了,只当没有缘分。”   等白玦和仉端回来,白玦发现燕巽参赛了,他眼角隐蔽地抽了抽,对云无渡无辜道:“怎么能这样,我肯定要输啦。”   “你不比他差。”云无渡想了想,还是安慰了一句。   “可是我想要奖品啊。”   仉端在一旁添柴架火:“嘿嘿嘿,你赢了我一盏灯,我赢你一场大赛!”   白玦郁郁蹲到一边。   “行了行了。”云无渡不懂他们为什么总是为了这些小事吵起来,“我也来,行了吗?”   “好耶!”白玦满血复活!   萧誓站在台子中心主持:“现在就等着花车回来了,诸位再等等。”   话音一落,前方一阵敲锣打鼓,还有人挥着旗帜狂奔而来:“都让开!都让开!状元来了——”   一架小轿子被六个大汉扛着,从漫漫长街尽头冲出来,燕来客掌柜坐在上头,手里抓着灯,整个人被颠得面无全非。   之后,跟着几十架小轿子,排第二位的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她也抓着一盏灯,颠得发髻散乱,但目露坚定,恨不得亲自下轿狂奔。   街上瞬间清空一大半,围观百姓挤到一边,让出了道路。   燕来客一马当先,掌柜的一个飞扑,连人带轿摔到台子上,不等爬起来,他把灯往云无渡手里一塞,大喊:“我是状元!我是状元!”   他猛地站起来,露出招牌笑容,吐字清晰:“燕来客,客来燕,物美价廉,宾至如归,燕来客!欢迎您!”   第二名的老板娘一个跨步上台,把灯往燕巽怀里一扔,燕巽一脸蒙圈,老板娘转身朗声喊:“阖家欢乐饭馆子,给诸位一个家的味道!”   掌柜咬着牙,假笑看着老板娘,老板娘不甘示弱,两人目露凶光,针锋相对。   紧接着,就是第三架第四架轿子,可惜台子上的都是文弱书生和女子丫头,差点没被他们撞得人仰马翻。   那个白面书生被人一头创飞三米远,叫着喊道:“我不玩了!放我下去啊啊!”   萧誓急忙出面清理场面,兵荒马乱一阵子,台子上也就只剩下云无渡和燕巽两个站着的。   就他们二人进入了最后一场比试——点天灯。 第34章 红鸾石6   “禁止御剑,禁止灵宠,禁止飞行法咒。”   萧誓手中握着一根火棒,猛地抛上天空,火在夜中蓬勃,形成一道流火。   “开始!”一声鹰哨刺破黑夜,人群瞬间热血沸腾,大声呐喊。   场上两人身形一动,皆化作一抹流光。   萧誓急忙道:“快了快了,我们都看不见了!”   底下看戏的百姓们也笑着起哄:“慢点慢点,仙长们,我们这些丫头都看不见两位的脸了!还相什么亲呐!”   燕巽脸一红,动作慢了下来。   云无渡全然不在乎,脚一点,飞身握住了木棍。燕巽急忙追上去,两人争夺木柴,双臂四手交缠,在黑夜中只剩下搅乱的手影,打得不可开交。   燕巽一个横拍,木柴脱手而出,云无渡抬头,一个跃起,抓住了木柴,还不等落地,他一个轻功飞鸿,腾空踏步窜出了几步。   燕巽追上去,两人继续缠斗。   稷山仙法名闻天下,除了威力巨大法诀繁多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因为它打起来十分漂亮,手上的功夫犹如莲花绽放,层层叠叠,叫人眼花缭乱。   脚上的功夫也漂亮,招招有力,锋利直白,势如破竹。   两人双掌对在一起,一道灵力波动朝四周扩散,火柴熄灭,在场的凡人只觉得晚风凉爽,清风拂面。   白玦却敏感地发现燕巽的经脉恢复得差不多了,和五年前一比,他完全回归了巅峰。   他眼神幽暗。   稷山,果然名副其实。   燕巽踉跄了一步,比起云无渡,他还是有些逊色,但是这一步,反而让他更快脱离现场,他抬起头,跃身就要接下木柴。   云无渡看见了他的动作,却没有上前抢夺。而是一掌拍出去,一道火光闪过,木柴凭空碎裂,黑夜中炸开了一道绚烂的烟火。   围观群众发出起此彼伏的“哇”!   燕巽挡住脸,没想到他居然出这一手,也只能笑着说:“天雩,你这样,我们谁也点不了天灯。”   “这可不好说。”云无渡不再恋战,他转身攀上竹柱子,灵巧用力,凌空飞起。   燕巽不甘示弱,捡起地上的木柴,奔到台子火盆子里取了火,也飞身跃上竹柱子。   “阿爹,这个哥哥他不点灯!”底下一个小孩子指着云无渡大喊起来。   云无渡一路跳跃,眨眼的功夫,他已然攀到了最顶处,只剩下一抹模糊的身影,在璀璨星空的衬托下才隐约可见。   白玦眯着眼,盯着他的身影。   另一边,燕巽的速度极快,他已经点了大半的花灯,一盏盏灯笼蜿蜒亮起,明媚炫目。   “他要输啦!”小孩子天真地说。   白玦轻声说:“他才不会。”   小孩子认真:“可他就是要输了,那位神仙哥哥的灯都亮起来啦。”   白玦蹲下来,拿糖葫芦在他面前晃了晃,和蔼可亲:“想吃吗?”   “想!”   “你说谁会赢?”   小孩子古灵精怪,他小归小,他不傻,立刻喊:“灯暗暗的哥哥会赢!”   “乖。真乖。”白玦很满意,举起糖葫芦,“一定要奖励你才行。”   他把糖葫芦塞嘴里,吧唧吧唧几口,吐出山楂核,笑嘻嘻:“送给你吧。”   小孩:??   小孩扭头:“呜呜呜,爹!!!”   白玦一溜烟跑到最前边,扒着台子边沿,眼巴巴看着云无渡的影子。   仉端得意瞥一眼白玦:“你要输咯,小鬼~”   白玦面无表情,模仿他:“你~要~输~咯~”   仉端气得一噎:“懂不懂礼貌啊!懂不懂尊重长辈!你怎么越长大越坏呀!”   白玦:“那我还是你师叔呢,你为什么不尊敬我?”   仉璋打圆场:“好啦好啦,快看,天府师兄要点灯了。”   另一边的燕巽已经站在了最高点,只差一点点就点亮了整架柱子。   底下的百姓发出欢呼喝彩,所有人都以为燕巽是板上钉钉的赢了。   就在这时,一道绚烂的烟火迸裂,所有人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一条火龙自黑暗中窜涌而出,栩栩如生,游龙驾云,在空中翻涌飞翔,一个俯冲,盘绕着竹柱子,只一瞬间,竹柱子升腾起熊熊大火。   老百姓都慌了:“火火火!走水啦!快,叫水都督来——”   不等他们骚乱,那火柱熄灭,火龙蜿蜒游出,竹柱子半点没有烧焦的痕迹,只剩下盏盏花灯点点烛光,灿灿煌煌,如星如日,熠熠生辉。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火龙伏底身子,擦着他们的头顶,呼啸而去,所有人感到自己脸皮头顶一烫,纷纷抬起头,目送火龙冲向夜空,随后一声爆炸,绽放成一片巨大的烟花儿。   所有人目瞪口呆。   “哇……”有人发出哑然的惊叹。   “哇!!好好看!”有小孩大喊一声,其他人如梦初醒,也叽哩哇啦兴奋地叫起来:“我看到龙了诶!”“龙诶!”“是龙!”   云无渡将燕来客客栈的灯笼挂在竹柱子最高处,一个跃身,落到台子上,神情平静如水,深藏功与名。   燕巽笑着跳下来,他只差了一盏灯没亮,方才把最后一盏挂到探花的位子上,拱了拱手笑道:“不愧是天雩。”   “胜之不武。”云无渡客气地回礼。   “你们师兄弟两个可真客气。”萧誓笑着走上来,“行了,既然你们比出来了,那咱们也该看看奖品了。谁赢都一样,反正都是你们师兄弟的。”   仉端在台下跃跃欲试:“什么奖品啊?”   萧誓从储物袋里拿出两个锦盒:“今日结灯会,不止是庆喜,更是为了风花雪月,男女相亲,稷山宗准备了两个法器特来助兴,这其一,是要放在这红石场上一夜,谁都可以来照看看。诸位请看,这是望心镜。”   【望心镜】,原体为黑曜石,法诀驱动之后通体变成水面,每次水波晃动,人只需要站在正对面,等水波平静,就会映射出此人前世今生的场景,一般都是极其刻苦铭心的人、事、物。   萧誓一边说,一边将望心镜挪到正中央。   台下的看客们发出一声“嘘”的喝彩声。   仉端抓住了白玦的手腕,八卦道:“喂喂喂快看,天雩的前世今生出现了!”   萧誓茫然抬头,发现望心镜正正好照着云无渡的背影。   少年郎挺拔的背影在水波中摇晃,渐渐的,一身釉蓝的衣裳模糊,化作一袭浓重的黑衣。   云无渡也意识到台下的不对劲,他皱着眉转过身,镜子里的黑衣人倒提着一把剑,也缓缓转过身。   云无渡瞳孔急骤收缩。   镜中人赫然是一身血衣的燕巽。   看起来年纪不大,撑着一柄断剑,目露愤怒之色,满头满脸的血,衣襟敞开,胸膛一道狰狞的伤口。   “什么啊!”台下仉端大叫一声,“有没有搞错,天雩前世今生的宿命是燕巽!?”   白玦“咔嚓”一下,撅断了糖葫芦的棍子。   燕巽也震惊地望向云无渡。云无渡百口莫辩,倒退离开望心镜的倒映,努力平复内心的震动。   他当然对燕巽没有任何想法!   这一幕……这一幕分明是他上一世剖开燕巽胸口的场景!   当时燕巽为了护住他那个无能的师尊,硬抗了云无渡十三招,到最后被云无渡一剑贯心,就连项前挂着的玉佩都捣碎了。   这一场厮杀对云无渡来说,不可谓不深刻。   当时,他叛出稷山宗,到处找人报仇,但所杀之人都是罪有应得,他杀得有底气有道理,直到燕巽……   这是他误杀的……第一个无辜之人。   云无渡当即吓得弃剑遁去,连仇人都不杀了。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路。他连无辜之人都杀,还算什么仗义救世的修真者呢,他再也……回不去稷山了。   此后,仿佛打开了诅咒,他越发心硬,死的人再多也无法激起他的波动。   他成了一把杀人报仇的工具,麻木地做着挥刀、劈下的动作。   重活一世,云无渡得到了一丝喘息。虽然报仇的大山依旧压在他头顶,但至少他不用再当一把嗜血的剑,而是可以在剑鞘里蛰伏,这样的日子……他并不厌烦。   甚至沉迷其中,不愿打破幻境,就仿佛这美梦可以永不苏醒一般,掩耳盗铃。   可如今,他肮脏的过去猝然揭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燕巽……他一定记得当时的场景 !   云无渡倒退了两步,自重生以来松懈的心瞬间立起防备的高墙,他的手落在长袖遮挡下,暗暗掐诀,只等先下手为强。   水镜中人影摇散,很快恢复成平静的石面。   燕巽缓缓开口:“天雩师兄……”   云无渡全身紧绷,蓄势待发。   燕巽皱眉道:“怎么那人看起来和我好像?”   他是真的不记得这一幕了,时隔多年,濒死之际,他忘了许多东西,而且……他对自己的脸也不熟悉,认不出来属实正常。   云无渡:?   台下哄堂大笑。   仉端举起手,大喊:“都说是前世今生了,那肯定就是你上一辈子啦!没想到,你们上辈子还是一对夫妻嘞!”   燕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云无渡猝然转过头,直勾勾看着仉端。   仉端被他吓得脖子一缩:“呃……我,我忘了你这辈子早就嫁——”   一条小火龙“咻”的一下燎着了仉端的发丝,他嗷嗷叫着扑火,仉璋施展法诀,招来一点水汽,把火摁灭了。   旁边的百姓们笑得直不起腰,几个姐姐妹妹笑着打量仉端的头发,安慰他:“没烧着,公子依旧美得很。”   “我,我当然美得很!”仉端战战兢兢嘴硬,他爬上台子,“你,你不要嘴硬啊!镜子是不会骗人的,你们上辈子肯定是一对亡命鸳鸯,在山沟里遇到山匪劫道,你先死的,然后天府上辈子为了救你,死在你面前,噶——两人都死不瞑目。”   燕巽双颊通红:“不要捣乱啊。”   云无渡四下转头看了看,走到台柱子边,拔出一根竹鞭子,甩了甩,瞬间附火成了一根火鞭子。   仉端跳下台,不敢上去了:“让大家评评理啊,你们说,像不像嘛!”   “像!”台下的百姓们纷纷起哄,表示要继续看。   白玦大喊:“不像!不像!”   仉端:“就像!就像!”   萧誓急忙维持现场秩序:“大家莫要起哄啦。”他打开第二份锦盒,“这里面的是第二份法器,将赠送给魁首。喏,天雩师兄,你拿好。”   石头小巧,只有一节拇指大小,遍体红润,微生温热。   萧誓还在介绍这块石头:“此石名叫红鸾石,是稷山李闻道长外出游历,在一座深山石洞里找到的,据说可以【锻器、静心】,更奇特的是,当命定之人出现在三米之内,红鸾石就会……”他讲了许多,但无人在意。   他一边哼哧哼哧地说,一边将石头递给云无渡,云无渡接了过来。   石子落入云无渡手掌的一瞬间,红光大放。   萧誓把嘴里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发光。”   云无渡:……   所有人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在燕巽身上,燕巽惊恐地倒退了一步,连连摆手。   “哦哦哦哦哦哦!”   底下瞬间沸反盈天!   人人都闹着起哄:“道长道长,你们可真是前世今生,难得的一对!”“结灯会越办越好了!如今谁都能拉个郎!快来蹭蹭喜气!”“妮子快来,待会儿我们也去照个镜子!”“儿仔,等散会了咱们去求求道长,摸摸那块石头!”   白玦在人群中岿然不动,一声不吭。   他攥紧手里的红色糖葫芦,面无表情,一口一口塞进嘴里,咬得稀碎,似乎在生啖仇人的血肉一样。   一行鲜红的糖水沿着嘴角潺潺流下,滴在地面上,滴在他鞋面上,触目惊心。 第35章 红鸾石7   白玦翻身跳上台子,冲到云无渡面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红鸾石:“不准不准!一块破石头!我拿我也——”   石头在他手里发出耀眼的红光。   “亮。”云无渡冷静吐出最后一个字。   全场悄无声息。   “哇,真的吗?我试试。”仉端跳起来,抢过白玦手里的石头,果不其然,也亮了,他反手塞给仉璋,他也亮了。   仉端扭头:“所以我们都是天府的老婆?嗯……上辈子大家伙都是一个院子的姐妹吗?”   燕巽:……   萧誓:……   燕巽激动起来:“我也来试一试!”   “我也想试试!”“我也想!”“仙长仙长!”台子底下的围观群众一窝蜂涌上来,有的小孩子坐在父母肩上,站得高又身子灵巧,一跳,就翻过台子,像泥鳅一样钻到云无渡等人旁边。   “别挤!别挤!”萧誓急忙举起手维持秩序。   但为时已晚,人群密密麻麻,燕来客客栈等人为了保护自己的魁首灯,也嗷嗷追上来,阖家饭店的人也不甘示弱。   一瞬间,小小台子上挤满了人,胸贴着胸,背贴着背,肩踵相接。就算云无渡他们这些修真人有天大的本事,在这人潮汹涌里,也犹如浮叶,随波逐流。   燕巽手里的石子脱手而出,被人人交接抚摸。   云无渡被人群挤得喘不上气,他扒开人缝,试图逃出去。忽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紧接着,他被拽了个踉跄,跨入一个怀抱,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那一刹那,他警铃大作。   那是一个呈现保护的姿态,喧闹嘈杂的人声在他身周响起,他依偎在别人怀里,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轻微的气味。   熟悉的,一丝紫叶李的香气,还有糖葫芦的甜气。   云无渡下意识抬起头,看见白玦戴着小狗面具的下巴。   他瞳孔骤然一缩。   “好多人呀,阿云,我们出去吧?”白玦低下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紧紧抱着他,往旁边挤去。   好不容易脱离人群,云无渡挣开白玦,拍了拍发皱的衣裳,白玦正要凑过去,注意力却被台上的动静吸引。   这时候,台子上的燕巽被人民群众扛了起来,无数只手托举起他,一抛一抛,把他扔向天空,燕巽无能求助:“啊啊……大家……让我下来……”   仉端和仉璋也狼狈地挤出人群,他们的冠发都散开了,大喘粗气。   仉端竖起大拇指:“咱……咱们人民……就是有力量啊!”   仉璋笑着替他拨正发冠,将碎发都梳了回去。   萧誓被人群推了一把,踉跄一步,摔到仉端等人中间,他抓了抓头发,苦恼说:“哇,真的太热情了,比我们村看戏还热闹,我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   仉端怒了:“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啊?你师尊不是三个徒弟吗?”   萧誓憨憨笑了两声:“师尊带了妹妹去玩。”   “那燕穆呢?他死哪去了?”   “他?嗯……他去酒楼了,说是有要事。”   仉端气势汹汹:“狗屁的要事,我看他就是想偷懒!还有石破玉,他去哪里了?大好的日子,就我们苦兮兮的砍一早上的树,他一颗都没砍!不行!我得去抓他们!”   他说完,撸了袖子,螃蟹似的往前冲:“哪里的客栈!看我不把他们揪出来。”   这五年,他也不算白学,手指一掐“千里寻鹤”,诀一念,一只小叶鹤扑棱着翅膀,小鹤发着微光,朝燕来客客栈的方向飞去。   这个时候,稷山镇的人都去到红石场看热闹,街上空空荡荡的,只剩下摇晃的花灯,和飘摇的河灯,不知从哪里传来呜咽的笛声,掠过树梢,隐约听见一道女声低语妮侬,消散在风中:“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仉端气冲冲,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   到了燕来客,门店灯火通明,里头却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鹤伯坐在看台边,手里摆弄着一盏花灯,眯着眼,似乎老眼昏花了,一见仉端等人浩浩荡荡冲进来,急忙站起来:“哎呦喂,这个时间点,诸位怎么回来了?”   “老伯,给我开一间上房!”仉端捏着小叶鹤,语气颇冲,但他到底是懂了点人情世故,没有甩脸色,而是迂回撤退。   “哎呦,这两位公子的上房还留着呢,不如……”鹤伯询问地看向白玦,白玦下意识看向云无渡,云无渡看着白玦,冷淡了点了点头:“就那间吧,能用白不用。”   “好,诸位坐着,我去收拾收拾。”鹤伯笑呵呵搁下花灯,先一步离开。   白玦晃荡着去看鹤伯的花灯,但仉端跳了起来,三步作一步走:“走走走,跟着小鸟,我倒要看看石破玉闹什么鬼!”   他们上了二楼,一开始并未看到石破玉,仉端本来打算一间间偷窥过去,结果没想到,拐了一个角,猛地撞见燕穆倚在门外,抱着剑看鞋尖。   仉端当即大喝一声:“呔!燕天岭!”   燕穆条件反射,拔剑出鞘,后知后觉发现是仉端,皱着眉把剑收起来:“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我还要问你干什么呢!石破玉呢?”仉端一边说,一边要去开门,“我们累死累活,你们来外边吃喝玩乐!”   燕穆皱着眉抓住他的手腕:“破玉在与亲人说事。”   “狗屁的亲人,他家早死绝了!”仉端甩了燕穆一脸,“他见了本殿下还要下跪磕头呢!”   “够了,仉天正你别太过分,你为什么总是针对破玉,他对你不算差吧?每次见到你都规规矩矩行礼!”   “你算老几,燕天岭,我忍你老久了,你非要腆着脸站他那边是吧?呸,他占我木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站出来主持公道?你被他那小样迷得神魂颠倒了吧!”   “你——”燕穆素来说不过仉端,他每次都要被仉端骂到口不能言,只能气恼地说,“破玉什么时候占你的木材?”   “他是没占我的!但他占了仉璋的,占了他的就是占了我的!”   仉璋在仉端身后,惊讶地张开嘴,而后露出笑容来。他从来都没和仉端说起这些事,原来……他都知道啊。   燕穆看见仉璋在笑,便反驳道:“强词夺理!他也没说是破玉的错!”   仉端大声嚷嚷起来,他才不怕燕穆呢,因为功法的缘故,燕穆在稷山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仉端素来嚣张,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一把撞开人,燕穆被他推了个趔趄,撞在房门上,“嘭”的一声,跌进房内。   房内桌边坐着石破玉和一个蒙着面纱的窈窕女子,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正泪眼婆娑,边上还垂手站着几个侍卫。   燕穆稳住身子,脸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受到惊吓的石破玉和女子行礼抱歉:“对不住,燕某冒犯了,这就离开——”   “等等。”   仉端一步跨进房门,目露寒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石破玉和那名女子,语气倨傲冷酷:“见到本殿下还不行礼,你们这些奴才,全都该死!”   后边几个白面无须的侍卫“噗通”跪在地上,腰背伏得极低,战战兢兢道:“奴才拜见七殿下,十三殿下,殿下日安。”   “天正师兄,你这是做什么!”石破玉羞愤欲绝,满面通红,“你为什么羞辱我母亲的下人?”   “下人?莫说他们是下人,就连你们母子,也是我仉端的下人。”   仉端目光移到石破玉脸上,目光森冷如炬,他这傲慢的姿态稀罕,往日他跋扈归跋扈,人大抵还是能接地气的,今日如此反常,仉璋和云无渡等人忍不住朝他看去。   那名女子忍不住捂着心口,泫然欲泣,滚滚的泪珠脱框而出,眼尾带红,即使隔着一层面纱,也能看出容色绝佳,惹人怜爱。   仉端讥讽道:“石破玉,你不用给本殿下行礼吗?”   石破玉忍了片刻,还是起身:“不敢——”   他身子刚一起,那名女子摁住了他的手。 第36章 红鸾石8   她缓缓抬头,用那双噙泪的眼睛望着仉端,柔声说:“七殿下,你何必总是为难破玉,他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世,你们本就是亲如双生的兄弟。”   “呸!”仉端一口唾沫吐到女子面纱上,他气到颤抖,嘭嘭拍桌子,“他是谁?你又是谁?他是石睿宰相二子,你是石睿宰相之妻钟媚,谁跟他是兄弟?本殿下的兄弟只有仉璋一个!你们这些——这些婊子妓子!当初就是我母妃心慈手软才让你们踩在她头上!”   女子踉跄起身,扯下脸上的面纱,身后跪着的太监纷纷跳起来护住她,七嘴八舌劝架:“殿下!殿下!殿下三思!”   石破玉尖叫起来:“母亲!”   女子拭去脸上的唾沫星子,石破玉怒气冲冲,口不择言喊:“七殿下怨我做什么!你母妃如今也是大病了,殿下不如多积口德!”   “什么!我母妃怎么了!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事!”   仉端一个暴跳,冲到石破玉面前,抄起桌子上的茶壶砸在他头上。   燕穆一看场面无法控制了,急忙出手拦人,仉璋缠着他,不让他动手,女子一见两人扭打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扑上来拉架,那些太监也一窝蜂涌上去,莺莺燕燕地嚷着:“殿下殿下,别打了别打了!”   另一边,云无渡和白玦靠在门框上,抱臂看着。   燕穆拉不住他们,回头怒吼:“你们还不快来帮忙!萧誓!”   萧誓看了一眼云无渡,摊手说:“师兄弟之间比划比划,天岭,你不要坏了规矩。”   “我忍你很久了!”石破玉被仉端摁在地上狂揍,他手上抓到凳子腿,猛地扬起来朝着仉端砸下去,高声叫了一句,“凭什么你总是压我一头,明明你我都是皇子——”   “嘭——”的一声。   仉璋抱着仉端往旁边躲去,两人摔在地上,仉璋捂着手臂,疼得面目全非。   “仉璋你怎么了?”仉端急忙爬起来,撸开仉璋的衣袖一看,手臂已然红肿了一大块,骨头也微微变形。   仉端当即火冒三丈,身上灵气噼里啪啦乱闪。   燕穆吃了一惊:“天正……”   石破玉惊惧地抱着他母亲,双眼含泪,簌簌发抖,两母子都是容貌出色之人,一哭起来,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怜爱,燕穆心里也有些犹豫,出声道:“天正,这也怪不得破玉……”   仉端大怒,抄起凳子腿,“劈”地一下,朝着燕穆迎头痛击。   燕穆身法素来在仉端之上,今天不知怎么的,竟然来不及躲开,被一棍子敲中,电流窜过周身,麻得他站不起来。   萧誓低声和云无渡说:“因祸得福了,他可算使出电法了。”   “厉害!”白玦兴冲冲点评道。   仉端抓着凳子腿,煞气冲冲,朝石破玉母子一步步走过去:“你用哪只手打的仉璋?”   石破玉的眼泪一颗颗掉出眼眶:“殿……殿下……”   “不说是吧,我都卸了!”仉端猛地举起凳子腿,周身闪电附加,就在要敲下去的那一刹那,石破玉浑身抽搐,捂着心口,翻着白眼,整个人瘫软下去。   女子发出凄厉的惨叫:“我的儿!破玉!破玉!你别吓娘啊!”   石破玉瘫在地上,整个人微微抽搐,口吐白沫,那些太监们吓得伏地不断磕头,仉端呆在原地,迟疑地挠挠头。   燕穆大喝:“天正,你居然这么心狠手辣。”   “呸!”仉端把腿一扔,跑到仉璋身边抱着他,“瞎了你的狗眼,他那是老天都看不过眼,要他死的!你不仅眼瞎,你还脑残,你舔他去吧,跟他一块去死。”   燕穆被他骂得气血倒逆,一时间拿他没办法,那女子哭得婉转可怜,又响亮又清脆,都压过了窗外缠绵的曲声。   这时,一只纸鹤飞入窗来,越过众人,云无渡等人身后传来一声甜脆脆的问句:“阿哥?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萧誓回过头,来人正是萧阿妹。   如今她婷亭如玉,纸鹤歇在她发髻上,站在那里甜甜地笑,单看外表,没人看得出这是个泼辣妹子。   萧誓拍拍她的肩,一抬头,看见身后的仉天帝,低头行礼:“师尊。”   “嗯。”仉天帝迈入房中,目光先是落在仉璋身上,“仉端,哭什么哭,还不快替仉璋处理伤势。”   仉端吸吸鼻涕:“是。”   仉天帝正眼看石破玉和那名女子,那名女子膝行到仉天帝面前,声泪俱下:“求长公主,救救我儿。”   仉天帝不语,女子呜咽道:“求长公主,看在破玉也是您亲侄儿的面子上,看在皇上的龙面上,救救我儿,他也是皇子啊。”   “什么!”燕穆失声叫道,“他不是宰相之子吗?”   仉端冷笑:“宰相之子?你看他母亲,恨不得他是我!”   仉天帝出手点了石破玉几处大穴,慢慢的,他也不抽搐,钟氏哭着把他抱在怀里。   “师尊,您怎么来了?”萧誓问道。   仉天帝转身,怀里展开一封黄纸,道:“京都大事,皇帝急诏请我入宫。”她顿了顿,把诏书塞进衣袖,“黄金万两。我自然是要去的。”   她环视一圈,点名道:“你们也都一起去,现在就出发。”   说罢,她便甩袖先走了,萧於菟蹦蹦跳跳跟着她身后。   其他人面面相觑片刻,便也都跟着下去了。只有白玦还在犹犹豫豫:“啊,可是我的石头,还有我的灯笼……”   云无渡住了脚,对其他人道:“你们先走,我等随后就到。”   “好耶!”白玦欢天喜地,拔腿就往上房跑。   可喜可贺的是,一进上房,大抵是鹤伯收拾的,上房整齐如新,软榻上放着一个锦盒,两盏连理枝花灯,灯里插着紫叶李的花枝。   白玦美滋滋收起这些物什,正要转身,后颈忽然一只大手掐下来,他身子一软,被压在榻上。   窗户微开,夜风徐徐,传来妮侬的唱曲:“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唯愿君心似我心……”   房内暗香疏影,呼吸可闻。   白玦无辜地瞪大眼睛:“阿……咳咳阿云?好疼呀~”   云无渡摁住白玦的脖子,把他压在身下,凑到他耳边低声问。   “玉无影。这很好玩吗?”   --------------------   玉无影:好……好玩啊!   (云无渡锁喉技能发动)   玉无影:咔——(翻白眼,口吐白沫) 第37章 宫墙泪1   “呵呵。”白玦轻轻笑了两声,“怎么不好玩呢,看着你对我这样好,我好开心呐。”   “你什么时候代替他的?”   “你猜。”   云无渡默了片刻:“你想干什么。”   “你这样未免也太伤我的心了。”玉无影挣了挣,没爬起来,云无渡压着他的脊背,他只能喘息着转头,“我和他能有什么不同吗,一样的脸,一样的人,你仔细瞧瞧。”   玉无影摸着云无渡的手,言笑晏晏:“不都是一张脸两个鼻孔,你——哎哎哎,别压别压,你怎么认出我的?”   玉无影挣扎的手撞到了花灯,紫叶李枝上的花瓣簌簌落下,飘在他脸上。云无渡猛地出手,把他脸上面具拍开。   “噔”的一下,小狗面具摔在地上,云无渡附身贴着玉无影的脸,低声威胁:“他去哪里了?他要是有事,你也别想逃。”   “粗暴!”玉无影笑着说,他用着白玦的脸,看起来乖巧又听话,紫叶李的花瓣被晚风吹拂,慢悠悠落到他眉梢,他眼睛一眨,花片一颤,一眨,一颤,看得人手痒。   云无渡抬手弹了他的额头,手速之快力气之大,都听得见破风声,玉无影脑壳“咣“的一声脆响,整个人一颤,额角红肿了一大块。   我再问你一次。他在哪里。”   “你……”玉无影疼得眼冒泪花,“你……”   云无渡作势还要弹他额头。   玉无影掀开他,跌跌撞撞躲到一边,扶着窗棂:“他先走了!我把他敲晕搁在那个太监唧唧的小子马车上了!”   云无渡甩袖要走。   玉无影捂着额头:“你就这么走了!?”   云无渡充耳不闻,玉无影喊道:“你给我等着!下次见面,我一定也弹你脑门!”   云无渡夺过连理枝樱花灯,用力合上房门,他一出燕来客客栈,放出千里寻鹤,仉天帝师姨早已先行,云无渡御风而行,追了一路,可算是看见黑夜钟奔奔而走的两辆马车。   其中一辆车上传来女子隐忍的哭嚎声,云无渡犹豫了片刻,落到这辆车上,把驾车的太监吓了个激灵。   云无渡掀开车帘,里头灯火通明,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嵌在车顶。   钟媚正抱着石破玉,哭得梨花带雨,被云无渡莽头莽脑撞进来,骇得眼泪都吓忘了。   云无渡迅速环视一圈,没发现白玦的身影,心里暗想:迟早一天要把玉无影杀了。   他胡乱解释了两句,越到另一辆马车上,里头熙熙攘攘,热闹得很,仉端正磕着瓜子啐石破玉,仉天帝盘腿坐着,仉璋和白玦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云无渡一言不发,走到白玦身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没面具,是真人。   “天雩,你刚刚去哪里了,怎么回来迟了?”萧誓问道。   “没什么,走错车子了。”   白玦眉毛一皱,缓缓睁开眼,人还没全醒过来,先是抱住云无渡的手,嘟囔道:“阿云……”   云无渡就势坐在他身边,白玦歪了脑袋,靠在他肩上,打着哈欠:“好困哦,你去哪里了?”   云无渡侧脸,嗅见他身上的气息,依旧是甜蜜的糖葫芦气味,和凌凌的紫叶李的花香。   是什么时候?   他擦了擦白玦的唇角,带着吃完糖之后独有的干涩感。   “怎么啦?”白玦抓着他的手指。   “怎么在这里睡觉?”   “好困。不知道为什么,闭上眼睛就要睡着啦。”白玦靠着他,呼吸浅浅,“阿云,你拿着这两盏灯,是要给我的吗?”   “嗯。”云无渡将灯放到他腿上,吹灭了灯火,“继续睡吧。”   白玦闭着眼:“我们要去哪里?”   萧誓回答道:“咱们要去京都宫里。”   “为什么?”   仉天帝睁开眼:“当今皇帝写信求救稷山,说是皇宫出了阴邪事,叫我等速速前去。正好让你们提前历练一番。”   仉端歇了一口骂人的气:“有鬼?哈,终于要轮到我们大展身手了吗?”   云无渡一顿,仉端看他一眼,抢答道:“封建迷信!”   仉端抓头:“行了,我不封建,肯定是事在人为,又是有人搞鬼。去了就知道了!不管是谁装神弄鬼,我一定要拯救父王母妃!”   -   经过五年的砍树搬树,萧誓等人搬运之术出神入化,趁着夜色,马车腾云驾雾,踏着云彩飞奔在云彩之上,不消一宿,已然到了大宗京都,华宁城外。   石破玉径直回了丞相府,其他人缓缓走在街上。   车帘之外是寂静蛰伏的帝都,屋檐城墙仿佛黑夜里的野兽,街边零落几盏照路的灯笼,几辆牛拉的赶车。萧誓驱动木马拉动马车,吱吱呀呀地走在路上。   路边忽然出现几双眼睛,像猫眼一样发着光,等走进了,才发现是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捡地上的东西。他们一边捡,一边焦急地塞进嘴里,时不时还会争夺打架。   云无渡撩着窗帘,沉默看着这一幕幕。   他当年,还没遇到师尊之前,也是这里面的其中一员。   白玦依偎在他身边:“京城里也有乞丐吗?”   仉端理所应当地说:“当然有啊,可多了。”   “那些并不是乞丐。”云无渡平静地放下窗帘,“那些都是住在附近的百姓。”   “什么?”仉端大吃一惊,“怎么可能,皇城根脚下都是非富即贵的大人们,五品六品的还买不到呢!”   “那些宰相王爷们可不喜欢这附近,皇城虽好,靠近宫墙,粪便死人随意堆砌,三步一个太监欺压人,五步一个侍卫调戏良家女子。若是不幸,破城之日,皇帝在宫墙之内尚且还能逃生,这附近的人却是走不脱的。”   仉端呐呐道:“哪……哪可能让叛军打到这里。”   外头马车声滚滚,马鞭“霹雳”般爆响,一道响亮的呵斥迅速掠过:“都让开!”   一辆马车呼啸而过,随后,是一辆接着一辆,马夫把鞭子甩得噼啪响。   萧誓驱赶马车侧向一边,萧於菟好奇地探出脑袋,看着那些马车上狂摆的红灯笼。   “那些就是上早朝的尚书丞相大人们的马车了。”云无渡道。   其他人都未曾见过,颇为好奇,就连仉端仉璋,他们以往都是住在宫墙之后,从未见过宫墙之外的黎明。   他们马车走得慢,几个小孩磨磨蹭蹭朝他们挪过来,眨巴着大眼睛看他们。   仉端心里发怵:“他们这是干什么?”   “乞讨。”   看这些孩子面黄肌瘦的,眼睛大又亮,十分可怜可爱,仉端急忙去翻储物袋,应天欢虽然是个不靠谱的师尊,但他大方,对徒弟舍得,每个人标配了一个储物袋。   可还没等仉端拿出什么,旁边小巷子里响起了醉汉的打骂声,那几个孩子一个咕噜全都跑没影了。   “诶你们……”仉端探出车厢。   “哟。这还有个兔儿爷呢!”   巷子里走出几个勾肩搭背的少年郎,神色微醺,脚步虚浮,衣衫不整,但周身绫罗绸缎金光熠熠,怀里都搂着衣衫轻薄的妙龄女子。   “不错!不错!”那些纨绔子弟肆无忌惮打量着仉端,从头到尾,摇头晃脑地掉书袋子,色眯眯道,“容貌,堪比国色牡丹,艳丽非凡。”   仉端脸色铁青,这些人还不怕死,伸手来拉他:“走嘛,小倌儿,走,陪小爷再喝几杯酒,要你两百两。”   “狗日的。”仉端啐了一口,一脚当胸踹了出去,“下作的东西,少用你那脏手摸我!”   “哎呦!”那贵公子在地上滚了一遭,骂骂咧咧喊,“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呸!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你爹?哈哈哈哈。”那群人哄堂大笑起来,“京城里四品之上的小爷都在这儿了,哪一个我们不认识?你不会是九品芝麻官的小公子吧?”   被仉端踹倒的人大笑:“九品芝麻官之子,和婊子娈童没什么差别,都是一个屁眼一张嘴。”   “放你爹的狗屎!本殿下是七皇子仉端!”   “七皇子?”他们乐得打跌,“你要是七皇子,我还是雁红院里顶顶第一的头牌花魁——!”   “噌——”   那人话音未落,一柄雪白的匕首刺破车帘,“铛”的一下扎穿那人发冠,一瞬间,乱发爆开,匕首嵌入土墙。   纨绔子弟众人都目瞪口呆,匕首嗡嗡嗡嗡作响,“铛”的一下,凭空猛地拔出,原路射回车厢内。   仉天帝冷酷地吩咐萧誓:“走。”   “是,师尊。”   仉端冷哼一声,掀帘而入。马车缓缓前进,晚风吹来,车帘掀开,纨绔子弟目送马车远去,忽然有人打了个哆嗦,和车厢里的仉玑对上了视线:“那……好像……好像真是皇家之人。”   “真假?”   “你忘了,长公主殿下在稷山修行,最近……最近宫里不是……”   “嘘。不要再说了。”   马车赶到了宫门口,仉端吸取前车之鉴,不再干巴巴喊着自己是七皇子,而是亮出了玉牌。   守城侍卫恭敬行礼,速速放行。   入了宫,天光未放,宫道只有匆匆几道人影,仉端颇为兴奋:“父皇这个时间应该是在早朝,我们不如先入后宫找我母妃吧?”   “师尊?”萧誓询问仉玑的意见。   “你们去吧。”仉玑闭目休息,她不走,萧誓自然也不能走,於菟跟着她们,燕穆白了仉端一眼,也不走。   于是,便云无渡、白玦、仉端、仉璋和燕巽五人,一起走在宫道上。   “走吧,我带你们去见我母妃。”仉端兴冲冲道。   他在稷山待了五年,把皇家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在皇帝的后宫里,怎么能带着外男到处乱晃呢。   燕巽等人都是修真者,对人间规矩也不甚了解,坦然自若走在宫道上,作为唯一知情者,仉璋也是含笑跟随。   过往宫人低着头,匆匆擦肩而过。   黎明的皇宫雾气颇重,宫道白雾霾霾,五步一烛,十步一灯,仉端停在一扇厚重宫门前:“这就是奉仙宫了。”他嘀咕道:“今天怎么没人守门?”   他嘭嘭拍了拍门:“母妃!母妃!端儿回来看您啦!母妃!”   门后传来一声“哎”,宫门缓缓敞开,仉端带头走了进去,等五人全部进去之后,宫门缓缓,吱嘎吱嘎关上。   云无渡回头看了一眼,宫门上长了一株翠绿的蕨草。   仉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边走边絮絮叨叨:“怎么回事,咦!母妃宫里宫人这么懈怠的吗?我才几年没回来,怎么院里的杂草都不修修!”   仉端甩开一扇挡路的大叶子,又迎头走进一丛半人高的野草里,“呸呸呸”的跳出来。   “小心。”仉璋托了他一臂之力,脚下石路跌宕不平,杂草丛生,草木茂盛,草木滋生雾气,人踩在上面,湿气便从脚底弥漫上来,让人骨头发寒。   仉端后知后觉:“这里……这里是奉仙宫吗?”他紧张地望向宫殿方向,拔腿就跑,“母妃!”   他的身影融入雾气中,仉璋喊了一声“皇兄”,也追了上去。   忽然,一声凄厉的婴儿尖叫响起,仉端双脚一绊,差点摔倒,还是仉璋拉了他一把,只看见一只毛绒绒的黑影从仉端脚下窜过。   “那是什么!”仉端惊魂未定。   云无渡等人慢悠悠跟上来,燕巽道:“是一只猫。”   “猫……”仉端挠挠头,“母妃宫里养猫啦?”   云无渡目光越过他的肩膀:“你确定,这里是你母妃的宫殿吗?”   “当然——”仉端转头朝他注视的方向看去,反驳的声音戛然而止。   风起,雾气摇曳,面前是草木如鬼影,一条条从宫檐上垂挂下来的白布,随风摇摆。   一吹一动,仿佛柳条,仿佛波浪,微微露出里边昏暗的场景。   仉端咽了咽口水,脑子里闪过无数恐怖的画面。   白布内一道金光闪过,一阵风吹来,众人打了个寒颤,白布随风掀开,里头竟然是密密麻麻的黄纸红线,挂着铜钱金钟,在风里,丁丁零零作响。   仉端一口气憋在心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白玦手指一抬,指着宫殿之后一道绰绰约约的黑影,低声道:“人。”   那是一道人影,站在白布之后,隔着红绳黄纸,不知道看了他们多久。   仉端憋屈地“嘤”了一声。 第38章 宫墙泪2   “铛——”的一声悠长的钟声,响彻云霄,紧接着就听见外头人声嘈杂,慌乱地喊起来:“走水了!”   “走水了!”“奉仙宫走水了!”   仉端一个寒颤,如梦初醒:“什么啊?奉仙宫走水了?!”   听起来那些声音离这里颇远,众人抬头一看,果不其然,好几座屋檐之外,隐隐约约一道火光冲天。   “母妃!”仉端转身跑出宫门,沿着宫道狂奔,来来往往救火的太监宫女吵吵嚷嚷,仉端一着急,下意识用了御风术。   他周身灵气围绕,那些宫女太监不小心看见,叫哇哇地逃开了,连水桶都不要了,一个劲往他身上扔,惊慌失措地大喊:“有鬼啊!”   “快把这只鬼抓起来!”   “鬼现身了!现身了!”   一个太监胆大,扛起扁担就朝仉端劈下去。   “谁敢打他!那是我儿子!”旁边传来一声爆喝,只见火场里跌跌撞撞逃出两个女子,两人互相搀扶着,被灰烟熏得灰头土脸,但发冠金光熠熠,富贵非常。   其中一个一看见仉端,就嘹亮地喊了一句,“儿子!”   “母妃!”   仉端一激动,眼泪淌了出来,扑到那女子怀里哭哭啼啼,“母妃,您吓死儿子了。”   “啊?你现在胆子这么小啦?”端昭仪踮起脚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五年未见,她已经比儿子矮小了。   这位便是仉端之母——端昭仪了,在她身后云淡风轻,婷婷如竹的就是仉璋的母亲,敬婕妤。   仉璋上前和敬婕妤行礼,两人声音轻轻,敬婕妤拍了拍仉璋肩上的灰尘,轻声道:“你应该先跟端昭仪请安。”   “是。端娘娘,仉璋给您请安。”   “跟我请安干嘛,我又不是你亲娘,你跟你娘说话去。”端昭仪柳眉一挑,凶巴巴地说,但转脸,她就亲昵地捏着仉端的腮帮子,“我跟我小宝说话呢,小玉玉,你是不是被稷山的和尚们赶下来啦?”   “母妃!”仉端撒娇了一句。   仉璋借机介绍身后的云无渡等人:“端娘娘,娘,这几位是我们稷山的师兄弟。”仉璋额外介绍了白玦,“这是师叔。”   “哇!”端昭仪眼睛一亮,凑到白玦面前,白玦被她吓了一跳,侧身扒拉躲到云无渡身后。   端昭仪眼睛闪闪发光:“这就是神仙吗?他看起来比你们都嫩耶!”   她激动地握住白玦的手:“老神仙,我是你们小徒弟的娘亲,能不能教教我美容养颜的法子呀?我保证!我保证不外漏!我自己偷偷用就好。”   “……”   “端娘娘,他年纪比我还小。”   “哦……辈分大啊。白高兴了。”   白玦缩回手,在云无渡背上擦了擦。云无渡瞥他一眼,没说话。   端昭仪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娇娇嗷嗷地呼痛起来,敬婕妤无奈地扶着她的腰,柔声道:“宫里太监都去救火了,你歇着别动,待会儿再叫人来接你。”   “端娘娘,您烧伤了吗?”   “那倒不是。”端昭仪扭了扭脚踝,“前几天被人吓了一下,脚崴了。”   仉端瞪着眼睛:“谁吓的母妃?我去收拾他!”   “还用得着你收拾!你母妃我!早就处理好了。”   仉端给仉璋递了一个眼神,这件事按下不表,端妃叉着腰,准备监督太监们灭火。   不一会儿,火势控制住了,只是查出纵火还需要时间。   敬婕妤好说歹说,才把端昭仪带到她的寝宫,幸好两人宫殿离得远,没有波及到,仉端等五人,也安置在宫内。   敬婕妤特意来安抚他们的心:“端昭仪已然歇下了,七殿下不用太挂念。陛下也下了口谕,说三位道长在宫内随意出入,不必苛守宫规。”   “多谢。”   敬婕妤含笑出去了,她还要回寝宫看守受到惊吓的端昭仪。   云无渡等人懒得走动,回了各自的宫室,闭门谢客,只有仉端仉璋两人,久别回家,仉端兴奋得很,想找兄弟姐妹几个吹吹牛。   但他一出去,先是去奉仙宫看一眼情况,却不小心听见了几个太监的窃窃私语。   “没了几个?”   “一个也没死。就是……”那个太监欲言又止。   仉端偷偷探头看了一眼,两个太监在讲话,其中一个是敬婕妤宫里的大太监葛根。   他们都是些凡人,难以察觉仉端仉璋的靠近。   大太监呵斥道:“要说就说,叽叽歪歪干什么。”   “哎呀,公公别生气,你是敬婕妤娘娘的人,奴才这才敢能您说句心里话。大家伙心里都不安呐,这莫名其妙就起了火,查也查过了,没人放火,就是突然走的水。”   “宫里上下几百人,谁都没受伤,就端昭仪娘娘脚给崴了,你瞧……”   仉端身形一动,仉璋急忙抱住他,微微摇了摇头,仉端便忍住了,咬牙切齿继续听,他倒要看看,谁敢说他母妃坏话。   “住嘴,你个下人还敢乱议主子!我看你是缺板子吃了!”   “哎公公!公公!”   “拖下去,掌嘴,让我再听见你们嚼舌根子,我把你们舌头都拔了!”   葛根把多嘴的杀鸡儆猴了,其他太监宫女大气也不敢喘,仉端心里还失望着呢,听不到更详细的了。   仉璋偷偷扯了扯他衣袖,要他离开。   仉端把袖子扯回来,脑子灵光一闪,这些宫女太监明面不敢说,四私底下肯定还会议论,他小时候没少爬宫女太监的墙根,偷听过不少宫闺辛秘呢。   轻车熟路的,甚至用上了轻功,仉端跟着太监们回到住所,果不其然,听到里边叽里咕噜的议论声,他爬到瓦片上,试图听得更清楚一点。   仉璋拉不过他,也只好趴下来贴耳听着。   “还不让说了,这不是等着让我们死吗?”   里边太监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得到了一片认同之声。   仉端攥紧了拳头,这些太监可都是奉仙宫宫里的人,吃他母妃的用他母妃的,靠着他母妃,怎么敢吃里扒外说她坏话?!   “就是,人在做天在看,她那么尖酸刻薄,活该……那玩意回来找她报仇。”   “你们听说了吗?她那个脚啊,是被那种……那种东西报复的。”   “这么个回事,你们细说。”屋内响起拉动凳子的声音,那些太监们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她当年刚怀孕的时候,嫉妒一个怀了龙子的宫女,把人活生生逼死了,一尸两命。”   一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来找她索命了。”   “圣上不宠爱她了,圣恩不再,她身上护体的龙气少了,人家有冤的报冤,有仇的当然来报仇了。”   “你们看过她当年生孩子吗?哎呦喂,外头狸猫叫了一整宿,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呢,听说那孩子是寤生,差点就死了,你们就说说,是不是被索了?”   “还在她宫里做活好倒霉啊,我好想托关系调到敬婕妤宫里,敬婕妤为人和善又温柔,还管着六宫,能干又体贴,在她手下日子肯定好过,我看她宫里的宫女都夸她呢。”   “住嘴吧你们这些嚼舌根的,刚刚葛根公公好心提醒你们也不怕。”   “我们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看她还好,她又不姓仉,倒是两个皇子回来了 ,怕是要倒霉。前阵子是大公主和三皇子,现在连五皇子也病倒了,听说圣上也……”   “宫里其他皇子公主都移到外头青洲园去了,你说,两位皇子回来干什么?”   “知道……那位病了,回来夺嫡的吗——”   “啧啧啧。”   仉端猛地起身。   “皇兄!”仉璋猛地拉住他,低声道,“别冲动。那些都是太监,只会嚼舌根倒嘴巴子。”   “我不冲动!我只去找母妃要个说法。”   他说到做到,运功往怡清宫去,他直愣愣闯进寝宫,端昭仪正坐在贵妃榻上绣花针,仉端把宫女太监都叫了下去:“母妃,我问你一件事。”   “问呗,乖儿子,吃荔枝吗,只有三颗,你一颗我一颗。”   “我不吃!”仉端直白道,“母妃,你杀过人吗?”   “哈?我?”端昭仪结巴了两秒,“当……当然啊!”   “他们说你怀我的时候,杀了一个怀有皇子的宫女,一尸两命?”   “啊?”端昭仪那如花似玉的芙蓉面忽然涨红了。   “他们还说我是寤生,害得母妃差点死了。”   “谁说的!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母妃!你告诉我,是真的吗?”   “七殿下。”殿后传来敬婕妤温和平缓的声音,她步调平缓,端着一盘冰荔枝,慢慢走过来,“宫人寂寞,总是喜欢编排是非。”   “你们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端昭仪气呼呼地说,“是她欠我的!”   “母妃!”   “七殿下,你不了解娘娘吗?她素来是最心软的。”   “谁心软了!!”端昭仪叫道,她和仉端真是同出一辙,尴尬的时候最爱虚张声势。   敬婕妤对她安抚一笑:“那个怀孕的宫女确实存在,但你母妃没有对她做什么,孩子也顺利生了下来。那个女人,你也认识。”   “谁?”   “钟媚。石睿宰相之妻,石破玉之母。”   敬婕妤坐了下来,娓娓道来当年的事情,那段后宫辛秘悄然揭开。   钟媚,是前朝罪臣之女,其祖父其父其母其兄,都为抗击大宗而战死,满门忠烈只剩下钟媚一人。   新朝建立,她被收入教坊司,入司路上,碰巧和端昭仪四目相对。   那时候端昭仪还只是太子良娣,姓李,名玉疏。她家中站队早,是开国大将,被指给了太子,与太子伉俪情深,被父母丈夫宠爱,行事虽然跋扈嚣张,心地却十分天真。   和钟媚遥遥对视一眼,李玉疏是个看脸的庸俗女子,见钟媚含泪,犹如玉兰泣露,她心就软了,指名将钟媚留在身边,当做了贴身宫女。   随后,仉河皇帝驾崩,太子继位,李玉疏封为端婕妤,钟媚跟在她身边,成了贴身女官。   新帝广招才人,而石睿,正是布衣考中的状元郎,正值年少有为,犹如芝兰玉树。   李玉疏曾经见过他两面,觉得这是个良人,于是拉线搭桥,撮合了石睿和钟媚,并预备着求皇帝让宫女出宫。   结果,皇帝看上了钟媚。   又或者说,是两人狼狈为奸。   李玉疏根本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好上的,只知道皇帝来她宫殿的次数越发频繁,她还挺开心的,因为她最近在和新进宫的妃嫔们打擂台,需要皇帝的宠爱撑腰。   那些妃嫔,她一个也看不上!其中尤其的皇后和一个小少使,她最看不爽了,入宫了还不肯侍寝,玩什么清风明月欲擒故纵啊。   等她准备好钟媚的嫁妆,开口和皇帝提出要送钟媚出宫的时候,侍奉在一边的钟媚忽然扑通下跪,扯着她的衣裙,泪如雨下:“娘娘,求您别赶我走!我错了!”   “你这是干什么!”李玉疏吓了一大跳,“你不是说好要和石侍郎……”   “你起来。”皇帝阴沉着脸,将钟媚搂到怀里,钟媚弱柳扶风一般,依偎在皇帝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李玉疏震惊地看着两人,视线从皇帝身上移到钟媚身上,再移到皇帝身上:“你……你们?”   “朕心意已决,要封媚儿为良人。”   李玉疏后知后觉,她再蠢再天真,也知道“封良人”是什么意思。   良人,甚至品阶只比她低一级。   她霍然站了起来,指着皇帝,手抖得说不出话。   “姐姐!姐姐!”钟媚哭得更加憔悴了,依旧如初见般哭得让人动容心碎,“姐姐对我有救命之恩,媚儿无以回报,只是姐姐与陛下多年恩爱,迟迟不曾有身孕,媚儿怜惜姐姐,愿为姐姐诞下龙子,认姐姐为母。若是姐姐记恨,只管恨我罢,不关陛下的事情,陛下对姐姐,情深之此。”   “你们……”李玉疏平时是个会挖苦人的,但她不擅长与人吵架,被钟媚三言两语,堵得眼眶发红。   她气得捂着胸口:“你就是这样报恩的吗?早知道你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当初我就不应该救你,让你沦落到教坊司去!”   “你救她?你也不安好心,你怎么可能好端端救人。你肯定是早就打算拿媚儿固宠,朕现在依你想的做了,你是不满足吗?”   李玉疏一拍桌子,愤愤道:“三郎,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色衰则爱弛。”皇帝蔑然道,“婕妤,朕以为,朕给你们李家,足够脸面了。不要不识好歹。”   李玉疏扫空了桌上的茶盏。   钟媚浑身一颤,声泪俱下,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姐姐……”   “媚儿!”皇帝急忙抱住她,钟媚两眼一闭,晕了过去,皇帝大吼着“太医太医”,他恶狠狠瞪着李玉疏,“媚儿要是有事,朕要你好看。”   李玉疏缓缓瘫坐在椅子上,悲凉地望着面前这个面目全非的郎君。   直到太医前来,诊出钟媚已有三个月身孕,皇帝才喜洋洋地离去,徒留李玉疏一人坐在寝宫里。   这些事情,李玉疏自然不能找人诉苦,后宫有后宫的斗争,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一旦被人发现自己的脆弱,到时候只怕不只自己,还有宫外的亲人都要遭殃。   一想到宫外的亲人,李玉疏鼻头一酸,抹了抹眼泪,装出一副趾高气昂的跋扈样子去给皇后请安。   然而,皇后是个嘴皮子厉害的,一眼就看出她哭了,特意把钟媚这件事当笑话说了出来。   满座嫔妃皆笑。   李玉疏当即眼圈就红了,可她不哭,她还恶狠狠瞪着其他妃嫔,直到那个一直被她欺负的小少使站了出来:“够了,那个女子实在败坏咱们妃嫔的名声,陛下是圣人,怎么能被罪臣之女勾引蛊惑。”   皇后神情瞬间凝然。她是针对李玉疏不错,但身为一国之母,她更在乎皇室颜面,大小是非,她心里有数。   小少使只说完这句话,施施然坐了回去,皇后也不再抓着李玉疏不放了。   可是,李玉疏还是气晕了过去。   召太医一诊,她也有了身孕。   这便是仉端了。   --------------------   历史图层无限叠加,架空世界,娘娘昭仪婕妤一锅烩,完全不符合真实历史常识(恶魔低语) 第39章 宫墙泪3   仉端郁闷地出了青洲园,闷闷不乐,在御花园里到处乱走,不知道是不是今日走水的事情,宫里走动的太监宫女极少,偶尔几个人经过,也是步履匆匆。   宫里的天阴冷冷的,刚暖和起来的天又冷了回去。   仉端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逛,他想不通,也想不明白,石破玉和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因缘。   走着走着,路过一扇朱红色的大门,一支蕨草从门缝里探出头,撩过了仉端的裤脚,他顿了顿,抬起头,发现朱红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写着“未央殿”。   未央殿,这不是冷宫吗?   在仉端记忆里,他听宫人提起过,未央宫从太祖开始就是冷宫,专门关押一些失了心智的嫔妃宫女,据说怨气很重,不少宫人夜里路过都会看见不干净的东西。   仉端打量了片刻,发现这未央宫正是他昨晚误闯进来的地方。   他再度推开门,走了进去,和昨夜一样的荒凉凄清,草木茂盛,仉端也看见了屋檐下飘摇的白布,但现在白雾散去,天空放晴,就没有那么重的诡异气息了,看起来只是洗晒的被单。   大抵冷宫里是有人的,走出了一条窄窄的小路。仉端沿着小路往前走,路的尽头,是一堵爬满藤蔓的红墙。   绿得发慌,红得炫目。   仉端的心不可控制地“嘭嘭”跳起来,那堵红墙下有一口井,井上坐着一个白衣女子。   她竖着高高的发髻,像壁画里的神妃仙子一样娉婷袅袅,背对着仉端,纤细的肩膀颤抖,呜咽的声音散在风中,呜呜咽咽地钻进仉端耳朵里。   仉端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心里默念:青天白日,青天白日,青天白日。   我可是稷山的闭门弟子啊!   我师尊可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修!   我师兄可是超级厉害的修真者!   仉端撑开自己的胸腔,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大声喊了一句:“喂!你为什么坐在井边?”   那个女子微微转过头,怀里搂着一个襁褓,她轻轻擦着脸上的眼泪,哭哭啼啼道:“呜呜。”   仉端声音都在发抖:“你,你为什么哭?”   那个女子道:“我的孩子,被人偷了。”   她哭得压抑悲切,仉端心里油然生出几分怜惜之情,他早就听宫人说过,有时候,一些怀上皇子的宫女会被赶到冷宫,等生下皇子就会被位分高的嫔妃抱养。   未免太可怜了,他一想到如果是自己的母妃,那她该是多痛心。于是仉端拍拍胸脯:“喂,你跟我说吧,我是七皇子,我一定帮你查明真相。”   “真的吗?”那个白衣女子转过身,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   她太老了,仉端吓了一大跳,满脸皱纹,看起来至少有六七十岁了。   可明明看背影,仿若少女。   仉端的目光移到她臂弯里,她怀抱里的襁褓微微动了动,女子瞬间温柔下来,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辉,轻轻拍了拍襁褓,哼歌道:“燕分分,劳恨恨,巢里巢外无缘分……”   仉端等了一会儿,小声道:“你……你知道谁把你孩子偷了吗?”   “啊。”女子忽然抬起头,目光瞬间变了,雪亮的眼睛,透出了犀利的目光,她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是!皇!帝!”   “什么?我父王?不可能!”仉端脱口而出。   那个女子霍然站了起来,怀里的襁褓“啪叽”摔在地上,仉端吓了一跳,手一抖。   襁褓摔在地上,微微一动,一道黑影窜了出来,朝仉端叫唤了一声“喵”。   那居然是一只——狸花猫!   就在他诧异的时候,那个女子愤愤冲到他面前,面目狰狞,掐着仉端的脖颈:“就是你!你是狗皇帝的儿子?凭什么!凭什么!你还我孩子!你还给我!”   “我……咳咳……”仉端想要挣扎,可女子就像爆发的母兽一样,仉端喉间发出咔咔的声音。   “漳河!漳河!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啊!”   仉端两眼一翻,眼前一片漆黑,昏了过去。   -   仉端在睡梦里感觉额头冰冰凉凉的,他打了个惊厥,从梦里惊醒。   “皇兄!”仉璋握住他的手,扶着他的肩膀,缓缓把他摁回床上,语气柔和,“皇兄,我在。”   仉端惊惧地四处看了看,这里是他的寝宫,燕巽关切地坐在他床前,云无渡则倚靠着窗棂,白玦站在他旁边。   宫殿外传来了一声声敲钟摇铃声,还有阵阵袅袅青烟从窗户飘进来。   仉璋扶着仉端坐起来:“皇兄,你昨天怎么了?一个小太监跑来说你晕了过去。”   “啊……”仉端扶着脑袋,脑子突然抽疼起来,他和仉璋说了他昏迷之前的场景。   仉璋犹豫着道:“那个女人穿了一身白,跟鬼似的。”   “不怕,皇兄。端娘娘找了道士,另外父皇也派了人来,在外面替你祈福呢。”   原来外边敲锣打鼓的是做法的修士。   云无渡倚在窗边看着,外头两波修士,衣服不一样,看不出来分属哪个门派,架势衣着有模有样,看起来仙风道骨的,颇有几分可信度。   现在正针锋相对地作法比试着。   满宫人心惶惶,尤其是仉端昏迷着被抱回来的时候,好几个宫人脚软跪了下去,现在已经被拖走了。   仉端张了张嘴:“我自己就是道人!”   仉璋含笑说:“你不怕么?”   仉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云无渡平静转过身:“事在人为,这世上本没有鬼,作恶的人多了,就有人心叵测……”   “我懂。”仉端抢答,“封建迷信。”   应天欢稷山必修理论里,就有这一条教诲:这世上根本没有妖魔鬼怪!   仉端握拳,掀开被子,义薄云天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今晚必须再去看看!”   这回他学精了,不再一个人去,而是拉上了云无渡等人,五个人浩浩荡荡到了冷宫外,一进去,刺骨的寒气沿着脚踝爬上脊柱。   冷宫里,似乎比外面要冷许多。   燕巽提着灯笼,朝四周照了照,夜里风大,白布在风里猎猎作响,裹在一块儿,里边的红线铜钱叮当作响。   倒没有看到那个疯女人。   云无渡率先走进白布里,掂了掂红线:“招魂用的。民间的阵法,书上有记载,但一点用也没有。人死灯灭,不可能被招魂的。”   虽然他本人,就是一个例外。   一阵风吹来,满座白布摇晃,铃声叮当,就像在反驳云无渡的话一样。   风里夹杂着细微的虫鸣猫叫,还有女人呜咽的哭声。   仉端指了指白天见到白衣女的井口:“那边,我白天在那里遇到她的。”   众人跟着他移步,果不其然,那个女人依旧坐在红墙绿藤下,一身雪白的衣裳,抱着猫在哭哭啼啼。   仉端跑到云无渡身后,指了指她:“就是她!你们能看到她吗?”   “废话。”云无渡走上前,那个女人微微抬起头,问:“你是哪位丞相?”   云无渡指了指她怀里的狸猫:“他是谁?”   “我的孩子。”女子温和道,“我的圣天陛下。乖啦乖啦,陛下,安心睡觉,乖……”   说完,她就自顾自安抚起狸猫,轻轻哼着歌谣,轻轻绵绵的歌声散在风中,越发诡异。   云无渡垂眸,那只狸猫看起来也很乖巧,圆圆的眼睛看起来颇通人性。   仉璋道:“是……狸猫换太子吗?她的孩子被人掉包了?”   仉端小声道:“好……好吓人!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哥哥生下来就死了,我爹还没立太子呢。”   云无渡沉声说:“她说的,可能不是当朝太子。” 第40章 宫墙泪4   他继续问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不响,沉迷地摇晃着襁褓里的狸猫。   云无渡凭空画符,指尖一点,印在女人额心。女人灵台发出光芒,等光芒散去,她的眼神慢慢清亮了起来。   云无渡重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狸猫从女人怀里跳走,女人恍若隔世地四处看了看,流露出一丝迷茫。她的视线,先从白玦身上一顿,移到云无渡身上,准确来讲,是他额间那一点朱红。   不知道当初云家用了什么药,云无渡眉心留下了一点红,擦不掉,他也懒得管,左右不过皮囊而已。   但随后,她目光坚毅,大大方方地起身抱拳:“碧涛。我是长公主的贴身宫女。”   “啊?”仉璋道,“仉师姨的宫女?”   “仉?”碧涛脸上闪过戾气,但清醒状态下的她很明显克制力高了许多,她只咬牙切齿道,“我是白智公主殿下的女官,是建平皇帝的教习姑姑。”   “白智是谁?没听过。”   “是圣祖的皇后。”仉璋低声说。   “啊!那……这个孩子就是先太子了?”仉端恍然大悟,“什么啊,你是先太子的乳母吗?”   “我不是乳母,我只是长公主指给陛下的女官,教导他长大学习。”   云无渡的记忆忽然纷叠涌起,他在那条黑龙的回忆里,似乎看见过这个女人,抱着太子襁褓,被漳河一剑刺死了。   “你……”   云无渡还没说出话,仉端看碧涛一直盯着云无渡,开口贱嗖嗖说:“他是先太子妃哦。”   “……”   白玦跳起来:“才不是!”   “他不是太子。我家陛下还未出生,就是建平万顺皇帝。漳河那个贱人,打着陛下的旗号清君侧,建立了你们大宗朝,圣上可是你们的仉家的太祖庆新帝!”   云无渡摸着下巴,心想果然如此,不能全信那条龙的潜意识,它会杜撰和删改事实。   “什么!”仉端大惊失色,他们接触到的皇家历史教育里,开国皇帝都是仉河,没想到居然是……他儿子。   儿子当皇帝,老子当太子,闻所未闻。   “不错。那个贱货架空了陛下,和他那个恶毒的贵妃一起,逼死了陛下。他……”碧涛潸然泪下,眼泪沿着她沟壑纵横的皱纹,流了一脸,“他才那么小,每天都不让他吃饱穿暖,他多小啊,他可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没爹没娘,最后被他亲爹活生生捂死了,我……我却被漳河那个贱人关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碧涛捧脸痛哭起来。   仉端仉璋面面相觑,在这里听他们老祖宗的坏话可真尴尬。   “死就死了,大不了你殉葬。”云无渡平静道。   碧涛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嚯然抬起头,目眦欲裂:“他没死!他没死!”   仉端被她狰狞的脸吓了一跳,拉远了距离,生怕她伤及无辜,把所有姓仉的都杀了。   “你知道吗?”碧涛揪住了云无渡的衣襟,白玦动了一下,云无渡拦下他,任由碧涛声嘶力竭地喊,“他没死的啊!他是公主殿下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会死,殿下早就为他保驾护航,他只是陷入假死。是……是那个贱人……”   碧涛崩溃地跪到地上:“漳河把他钉死在棺材里了,呜呜,他还那么小,他怎么忍心拿木针把他钉在棺材里……我没用……我救不了他……”   “他一定没死!他一定没死。我……我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知道……他一定没死。”   碧涛抓着脸,细细碎碎地重复:“他一定没死他一定没死他一定没死……”   云无渡提起她的手臂,清明咒的法效就要过去了。   “漳河留着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没死?”   碧涛抬起眼,双目中的光早已浑浊,呐呐念着:“没死……没死……”   云无渡泄了一口气,松开她。   “我知道……”仉端还挺动容的,他吸了吸鼻子,“先太子东宫还留着。”   燕巽:“嗯?这么久了?”   仉端摇了摇头:“我父皇说,那里晦气,他当太子时,不愿意住在那里。我小时候……”他快速瞥了一眼仉璋,仉璋微笑着看他,“小时候到处玩,溜进去一次,里面……什么都没变。”   他想了想,说:“我还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碟糕点。阁楼外一颗桃树,很漂亮。”   -   先太子东宫。   或者应该说,大宗朝开国皇帝曾经的寝宫。   飞梁画栋,红墙黄瓦。   斑驳的宫门和茂盛的植被。   他们一进去,宛如闯进荒郊野岭,褪色的楼阁宫殿,荒凉得不像宫里,像深山老林。   仉端拿着从侍卫那里抢到的剑,一路清开前方茂盛的草丛,艰难地往前走:“我上次来还是秋天,没这么茂盛。到了。”   他抬起头,看着褪色的屋檐,这是一座两层红阁,雕龙刻凤,栏杆上落满了厚重的灰尘:“东宫还挺大,我上次来的就是这里,走。”   殿门推开,大量灰尘喷起来,在阳光下粼粼闪动,一股死气沉沉的霉气涌了出来。   “哎呀。”仉端叫了一声,正对面,站着一个低头垂手侍奉的宫女,发髻如云,娉婷袅袅。   等走近一看,居然是一个等人高的木偶,栩栩如生,色彩鲜艳,蒙着一层薄薄灰灰的灰尘。那宫女就像真人一样,半阖着眼,嘴角带笑,眉心一点朱砂痣。   仉端忍着恶心,敲了敲木偶的额头。   “空”,“空”,“空”。空寂的声音在屋内回响。   云无渡率先撩开垂帘,殿内更多木偶人,有男有女,有行有跪,各种姿态,脸上神情温和静谧,似乎沉浸在一种美梦当中。   白玦亦步亦趋跟在云无渡身边,眯着眼打量这些人偶,吹一口气,把人偶面上朦胧的灰尘吹散。   “这些木偶像,不像是普通的雕塑。”燕巽皱着眉道,他出身修真世家,对这些歪门邪道也有所耳闻,“倒是很像陪葬品。”   “怎么可能!”仉端一边伸手去摸一个木偶的嘴角,这些木偶似乎共用一张脸,脸上的笑容弧度一模一样,“这里可是皇宫!最忌讳这种东西了。这些一定是以前伺候先太子的宫人,放在这里告祭先太子在天之灵。”   “嗯。”云无渡点了点头,“确实很像陪葬品。”   “啊!?”仉端猛地缩回手,仉璋拿手帕给他擦手指上的灰尘:“皇兄,你不要乱摸了。”   云无渡在殿内逛了一圈,发现木偶像分布很有规律,不止他看了出来,燕巽也神色凝重:“这……这里不对劲。”   “有,有鬼啊?”仉端结结巴巴说。   白玦指着他:“封建迷信!”   燕巽摇了摇头,制止两人的吵嘴:“木偶的摆放有问题,形成了一道【死宫】,进得来出不去。如果说这个宫殿是一个墓坑,那么这些木偶就是锁链和墓墙,把埋在墓里的人锁在墓坑里,死后不入轮回,永受艰难困苦的折磨。”   他强调道,“是一种非常恶毒的法阵,而且,这不是民间流行的草台班子,而是出自修真界,是一道有效的法阵。”   仉端心里怦怦跳:“真有鬼啊?”   燕巽摇头:“它有效,不是指抓鬼,它聚的是【气】,但同时,好气坏气它都聚,所以修真界并不常用。”   燕巽顿了顿,接着说:“也不常有,因为所需要的木偶像并不好制作。一只木偶要上等的木材,还要有画工,用矿石燃料上色,最重要的是,一桩木偶,需要一个人血祭。”   仉端猛地把手指在身上狂搓。   “上楼看看。”   一楼除了这些木偶,看不出其他东西了,云无渡率先上了阁楼二层,二层和一楼有天壤之别,如果说一层是东宫宫殿,那么二楼就是一个孩子的房间。   从楼梯口开始,随处可见孩子留下的痕迹,一只小木马,一把小木凳子,甚至还有悬挂的小木鸢。   众人上来,仉端很兴奋,指着地上厚厚灰尘里,相比起来灰尘薄了一些的脚印:“这是我踩出来的。”   仉璋抬头看着屋顶:“这里……看起来并不大啊。”   说是二楼,更像一个隔层,矮小,就连悬挂的木鸢都垂到众人手边。   白玦垂眸,伸手拖起一只木鸢,还没用力,那只木鸢在他手里碎成了碎片,徒留下光秃秃的绳子,像房梁垂下来,像上吊的绳子一样。   仉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仉端探头一看:“嚯,这也太脆了吧?”   白玦攥碎了木鸢碎片,粉尘从他指间流泻。   云无渡和燕巽往里走,绕过屏风,一张桌子出现,桌上摆着一碟糕点,蒙上了一层灰尘,再往里边,就是书房和寝宫。   云无渡站在桌前垂眸看着桌上叠起来的方糕,灰尘堆积得太重,已经看不出糕点原来的颜色了。最上边,是一块咬了一口的糕点。   是谁咬的?   “这可不是我咬的。”仉端经过的时候,看云无渡一直看着方糕出神,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羞涩大叫起来,“我可没那么馋嘴!当年它就这样了。”   那就是……   云无渡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是那个孩子咬的了。   临死前,他连一块糕点都没吃完。   云无渡说不上来自己对……先太子的感觉。   他是庇符师尊的孩子。   自己敬重师尊,自然也怜爱她的孩子……   可,这个孩子,师尊认同他吗?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漳河能那么轻易上位吗? 第41章 宫墙泪5   仉端到处乱逛,他对先太子真的很好奇,一边跑一边喋喋不休:“什么啊,一本书都没有,父皇老是吓唬我们,说先太子是多优秀多优秀一个人。我就说嘛,一个小屁孩,能厉害到哪里去。”   “皇兄,谨言!”仉璋喊了他一身,推开了窗户,外头清爽的风吹了进来,吹散了满屋晦涩的霉气。   檐下一片紫叶李绵绵蔓延,正值开花时候,紫叶与红花堆叠,触目惊心。   云无渡第一眼看见紫叶李时,差点认不出来。   血红色的紫叶李?土壤这么肥沃的吗?   白玦站累了,坐在椅子上,仉端坐在他旁边,翘着二郎腿:“哎,所以他是怎么死的?天判带了澄心镜,找他借一下,看先太子怎么死的呗。”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他,他一脸理所当然:“难道你们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吗?”   说干就干,燕巽画了千里传音符,不一会儿,萧誓亲自送过来澄心镜,将澄心镜放在桌子上,道:“方才问了师尊,她说即使没有见证人在场,只要在事发当地,只要物件保存,【气】保留不散,还是可以重现的。”   “嘘。”仉端激动地在唇上比了一下,澄心镜发出微光,阁楼地板弥漫着一层白蒙蒙的雾气,随后,一个小孩子的身影重叠在白玦身上。   “去!”仉端猝不及防,他和白玦面对面,眼睁睁看着这层鬼影浮现,失声大叫起来,“鬼啊!”   云无渡钳住他的肩膀,硬把他按回去:“是……先太子。”   那个浑浊的身影渐渐凝聚,小小年纪,头戴金冠,穿着紫棠风信色的衣裳,垂着眼,目光迷茫地望着桌子上的糕点,小小咽了咽口水。   白玦抬起头:“他在……我身上?”   云无渡注视着他。   说实话,白玦和白瑜真的很像……如果不是他亲眼看着白玦长大,或许他会以为白玦就是白瑜。   云无渡伸手把他拉起来,先太子白瑜的身影模糊了一瞬间,但很快凝固。   另一道身影在他面前凝聚,是仉河。   现在的他和黑龙记忆里有所差异,黑龙记忆里他始终龙袍加身,现在却是穿着低调金丝皂衣,手里端着一碟糕点,笑眯眯对白榆说:“怀瑾,你不是喜欢云雍家的糕点吗?爹爹叫御膳房搞来了,你吃看看。”   白瑜歪着脑袋,看着漳河。   漳河被他看得恼火,转头问旁边的侍从:“怎么回事!皇帝早上吃饭了?”   侍从噗通跪在地上不断磕头:“万岁,陛下从昨夜就没进食了。”   仉端“啧”了一声:“这个真是我们仉家祖宗吗?”   云无渡不声不响,垂着眸,幻境里的白瑜忽然抬起头,望向了窗外。   漳河还在斥责那个侍从:“肯定是你们不尽心伺候,跟你们说了,陛下要清心减欲,不然丹药就无效了!说,是不是鹤子偷偷给他吃的了!”   “冤枉啊万岁,鹤子我们早按照万岁说的,关在了柴房里……”   漳河不想再听他絮絮叨叨解释,恶狠狠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去了。漳河深呼吸了几口气,拿起一块糕点,递到白瑜嘴边,温和道:“乖儿子,快吃。”   白瑜不解道:“鹤子说不能吃你给我的东西。”   漳河一脚踹飞了一把凳子,但他脸上还笑着,大了一点声音:“吃!”   白瑜跳下椅子,转身要走,漳河一动不动:“乖。吃一口,爹爹带你去看你娘。”   白瑜转过身,面无表情看着他:“我先看鹤子。”   漳河笑眯眯:“好。”   白瑜:“我还想要云丞相回来。”   漳河把糕点递到他嘴边:“可以啊。不止他,他家夫人,还有他儿子,你娘亲,都会回来。”   白瑜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糕点。   “噗——”   白瑜捂着嘴,一口血喷了出来。   漳河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喷出来的糕点全部塞了回去,他站直身子,垂眸看着白瑜倒在地上抽搐。   他忽然高声喊:“进来。”   一个女子走上二楼,先是往白瑜身上瞥了一眼,目露恐惧。   “这个……”仉端挠了挠头,“是太后耶。”   那就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当年的林贵妃。   漳河脸色已经全部沉了下来,他踢了踢白瑜的脚:“棺材呢?”   林贵妃低声道:“在下边。”   漳河走到窗边往下一望,果不其然,一具漆黑的小小棺材停在紫叶李树下。   “抬上来。”漳河从怀里摸出五枚木锥,目光犀利地看着林贵妃,似乎要刺破她的身体,严肃道,“你要亲手把这些锥子钉死他的四肢。林瑶,你也不想他死后找你母子寻仇的吧。”   林贵妃身子一抖,跪了下来,五体投地道:“喏……”   棺材抬了上来,白瑜被宫人换了一身新衣裳,放进了棺材里。漳河忽然看不下去了,潸然泪下。   白瑜宫里的太监宫女都面如考丧抖如筛糠,漳河当众宣布皇帝因为吃一块糕点太干了,噎死了,驾崩。   一瞬间,跪了一地的宫人,哭声震天。   漳河拍了拍林贵妃的肩膀:“爱妾,接下来靠你了。啊……剩下这些人,都杀了吧,给怀瑾留一点宫人伺候,不然他在地下该多寂寞啊。”   说罢,漳河扬长而去。   接下来已经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无非就是宫人如何被灭口,林贵妃如何抖着手,一锤一锤,一锥一锥,五颗木锥子分别钉在白瑜的四肢和额头。   事后,林贵妃还是哭着把白瑜身上的血擦干净了。   澄心镜静静运转着,包括棺材送出去,包括这座阁楼落锁生尘,两段时间重叠,紧接着,是小时候的仉端莽撞地冲进来,澄心镜忽然强制截停了。   沉默了许久,仉端才结结巴巴说:“居然……居然是真的。他,他们就这么把皇帝杀了……”   “所以,宫里发生这些事情,都是先太子……不,太祖的怨气吗?”   云无渡瞥他一眼:“封……”   “我懂我懂我懂我懂。封建迷信。”仉端抬了抬手,“既然不是先太子,所以,宫里的病是怎么回事?”   云无渡顿了顿:“什么病?”   仉端:“当然是我父皇病了的事——”   云无渡轻轻呵了一下:“关我什么事。”   仉端:“啊?”   “走,回去。”云无渡拍了拍白玦的后脑勺。   仉端追了上来:“啊,不是,不治病你来查先太子干什么?”   云无渡不语。   仉端喋喋不休:“啊?难道你真把他当丈夫——”   他猛地往后一躲,白玦收回手,对他皱了皱鼻子。   “那本殿下自己查!”   -   仉端没头没脑查了两天,燕巽好心跟着他到处乱跑,结果什么都没查出来。   仉端愤恨地一脚踹开云无渡的寝宫门:“天雩!……师兄……”他一进门就怂了,奄巴巴凑过去:“根本查不到。”   云无渡不理睬他,仉端龇牙咧嘴坐在他旁边,想着怎么说服他。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热闹的走动声,萧誓和萧於菟先进门,身后跟着一溜太监,打头那个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富瑞。   萧誓坐在桌边:“我刚从师尊那里过来,她老人家要去泡花浴,师尊说,要我们来查宫里的事情,具体的我待会儿和你们讲。”   仉端挑衅看着云无渡:“看看!看看!连姑姑都这样说!我真是未卜先知。”   富瑞此时正好上前一步,和蔼可亲道:“这是皇帝赐给各位仙长的御膳。谢主隆恩。”   云无渡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看了大太监一眼。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太监居然就是当年挟持他和死太子结阴婚的“红娘太监”。   云无渡无意报仇,他不是小鸡肚肠的人,打量太监一眼后,又转头移开了注意力,倒是白玦,笑眯眯盯着太监,从头到尾,从脚到头,扫了两三回。   太监大概是在等云无渡他们喊“谢主隆恩”,但屋里六人都面无表情看着他,大太监鬓角冷汗淋淋,还是仉璋开口缓解了尴尬氛围:“知道了,谢父王。”   大太监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让他们慢慢品尝。   传膳的宫女把玉盘一一分到他们面前。   “陛下说,诸位这几日辛苦了,赐御膳【鱼跃龙门】。”   “什么稀奇玩意,我吃看看。”   仉端率先坐到桌边,招呼一圈,只有燕巽肯给他面子,两人率先吃了一口,双眼亮光:“好吃!”   仉璋笑着把自己那碟推到仉端面前:“皇兄,我这份你也吃了吧。”   “嗯嗯!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鱼!萧下村吃过的那种鱼都只能排第二!”   萧誓听他这么说,也笑着催促於菟吃一口,於菟看看鱼又看看他,一脸纠结。   旁边的太监拍了拍手,笑道:“不愧是七殿下,您这嘴最是厉害,这鱼确实是萧县来的——”   “啪嗒”,仉端嘴里的鱼块掉到地上,萧誓赶紧把於菟面前的盘子推开。   燕巽迟疑地环视他们:“怎么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仉璋嘴角的笑落了下来,僵硬抬起头看着太监,道:“这鱼……从哪里来的?”   --------------------   鱼:哦嗨嗨,又是我。最佳配角! 第42章 宫墙泪6   “呦,十三殿下慧眼识珠。这鱼,是萧河县县令献上来的奇珍异宝,吃一口精神饱满,吃一条醍醐灌顶!陛下说这是个先天灵宝呢。”   “……”仉端就想破口大骂。   什么先天灵宝,这鱼就是当年下萧村遇到的,吃人肉的死鱼!吃完身上还会长肉鳞片!   太监还在自顾自说:“往年这鱼还算献得多,京城里风靡一时,近几年越发缩减,宫里供不应求,陛下现在也难饱口福。此次,陛下分鱼与诸位,可见怜才心切。”   太监口若悬河地说着,仉端肚子里翻江倒海,当初他耳朵后也长了一小片肉鳞片,直到进了木山才消失,恶心得要命。   在场的只有燕巽还在状态之外,迷茫道:“确实味道不错。”   萧誓附在他耳边说了前因后果,他脸色一变,往胸口某穴一点,吐了出来:“这是邪物!”   “什么邪物!仙君,你可不要乱讲哦!”太监急了。   仉端没好气:“闭嘴。”   食用了这种鱼几年,宫里只是发生有人病倒,也算是幸运了。   幸好京城离下萧村远,运输不易,不然这京都权贵早死光了。   至此,真相大白了。   他们仉家人,就是个馋嘴的,迟早死在这种鱼身上。   “为什么这种鱼到现在还有人在卖!天判!你能不能回家一趟,把你家鱼全杀了!”   萧誓觑萧於菟的神情:“我会回去的。”   “本殿下呸呸呸一定呸呸呸要把这些鱼全烧了!”仉端一边呸呸呸漱口,一边往外走,准备去劝他父皇停用这种鱼。   -   就在他们以为事情就此解决,正准备回稷山时,仉璋毫无预兆地病倒了。   “去……你那天吃鱼了吗?”仉端稀罕地看着卧病在床的仉璋,仉璋咳了两声,气息微弱,“你偷吃?”   太医一脸凝重,从仉璋床头起身,摇头叹气:“十三殿下这病,微臣也看不出来。只是……”   仉端急囔囔喊:“只是什么?你说啊!支支吾吾的嘴里痰没咽下去啊?”   太医噎了一下,低声道:“十三殿下这病,和圣上,和大公主五皇子有些相似。”   仉端瞪眼:“你再说一遍!”   燕巽打断他:“宫里多少人这样了?”   “并不多,只……”老太医掐手一数,“是五个,加上十三皇子,便是六个,再加上宫外石家的小公子,就是七个。”   “呸呸呸,加他干什么,晦气。”仉端拍掉太监的手。   老太医无奈:“殿下还是叫宫里的仙君们来看看吧。这些事……不归老臣管。”   “叫我姑姑么,本殿下哪来那么大脸!”   老太医眼皮耷拉着:“七殿下,现如今宫里除了长公主,还有两批修真道人,一个是灵宗门下仙君,另一个是源光派道人。”   坐在窗边的云无渡忽然抬起头,看向他们这边。   其他人则是下意识去看燕巽的脸色,灵宗不就是燕巽的前门派嘛,招生大会的时候,燕巽还被他前师尊暴打了一次。   “源光派?很厉害吗?本殿下从来没听过。”   “甚是不错。源光派是殿下离开之后才风靡起来的,虽小,却有些真本事,在京城也有一定的风气。比起灵宗等大宗派,他们为人谦逊,做事低调有效。微臣家里,也曾请过一两次。”   “是吗?”仉端眼神在燕巽和仉璋之间飘来飘去,“你去叫一个源光派的过来呗,本殿下看看是什么样的。”   “喏。”老太医急急忙忙下去了,不一会儿,一个一身黑的年青人走了进来,和屋里六个人大眼瞪小眼。   仉端忍不住说:“你不跪下来给本殿下请安吗?”   云无渡发现这个年青人是那天在仉端屋外颠颠跳跳的两波人其中一个。   年青人站得很直:“小道是圣上指过来给十三殿下看病的。”   “那你也得给本殿下行礼吧?”   “小道只给掌门行礼,跪天跪地跪父母,拜天拜地拜掌门”   仉端听得直咋舌,他都没有这个觉悟,他在稷山,逮到谁拜谁,只要能让他少搬一趟木材,他拜死都可以:“你是灵宗还是源光派?”   “小道如此玉树临风,居然是灵宗那等肥头大耳之人吗?”   “哈哈。”仉端拍拍他的肩膀,“我喜欢你。”   “小道修无情道,不走龙阳路。”   “……”   仉端呲了呲牙:“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叫柳琀。”   柳琀摸了一会儿仉璋的脉,抬头看着仉端。   仉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没救了?被诅咒了?被鬼上身了?”   道士摇头:“是病。”   “治呗。”   “是……瘟病。”   仉端破口大骂地掀开殿门,往外冲了出去,走到院中时反应过来,大吼着闭门封宫。   屋里其他人都出去看情况,唯有云无渡一人还坐在窗边,闲来无事,拿着一条枝干削细了。   柳琀走到云无渡身边,递过去一截树枝:“不如用这根好用。”   那是一枝,血红色的,紫叶李。   柳琀将紫叶李花枝放在窗棂上,低声说:“柳琀做雁,来寄情思。”   站在院子里的白玦似乎后脑勺长了眼睛,云无渡还没做出反应,他忽然转过头,笑着跑到窗边,拿起紫叶李:“阿云,这是给我的么?”   柳琀闭着嘴,一声不吭,摸了摸鼻子,往后跑了。   云无渡点点头:“拿去吧。”   宫里一团乱糟糟,宫人按照仉端说的处理了,有人想逃出去,被仉端逮住了正在杀鸡儆猴,柳琀却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往外走。   “你去哪里!现在不许出了。”   柳琀转身指了指仉端:“七殿下,您搞清楚,这瘟病,不是冲我们来的。”   他笑了笑,“您没发现,病倒的,都是你们仉家人吗?”   “你……”仉端叫起来,“胆大包天!”   -   柳琀没走成,宫门也没开,端昭仪在宫外苦苦敲了半天的门:“端儿!端儿!你给娘亲开开门!”   “不行!本殿下以身作则!一定不会出去的!母妃你走吧!敬娘娘,你把我母妃带回去吧。”   仉端十分坚决,说完话就回屋去了,柳琀面无表情坐在台阶上,吐了一地瓜子。   很快,金乌沉坠,银月上山,云无渡关了门,从屋顶翻了出来,踩着宫墙瓦盖,运功来到先太子东宫。   那片紫叶李在月光下如雪如雾,风吹来,飒飒如雨声。   云无渡跃上红阁二楼,正好窗户大敞着。不知是他们白天走时忘了关窗,还是风大袭开了窗。   云无渡落地,地板上落着几片紫叶李的花瓣,被云无渡一踩,皱皱巴巴黏在地上。   “火灵活。”法诀一声落下,一团拳头大小的红火从云无渡指尖喷出,悬浮在半空中,照亮了一方空间。   云无渡在烛火照耀下,继续往里走,从怀里摸出了澄心镜,他微微运功,澄心镜雾气流转。   但出现的场景,却不是下午看到的画面。   云无渡没有看到先太子幻体的浮现,但四周装潢却焕然一新,显然幻境已经开始了。   就在他皱着眉要离开的时候,刚一迈步,猛地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孩子。   很小,很小。   差不多刚到他膝盖,圆手圆脚圆肚皮,一副蹒跚学步的奶娃娃模样。   云无渡愣了一愣,那个奶娃娃就仰着头,坐在地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似乎……看得见他一样。   云无渡心里一跳,蹲下身,歪着头看着奶娃娃。   他觉得……这个孩子有点眼熟。   白瑜吗?   好小。   云无渡伸手去戳小孩的脸,但幻境里有人速度比他更快,从身后抄起奶娃娃,回头喊了一声:“陛下,我和阿云先回去了。”   “啊。”身后传来白瑜郁闷的声音,“那什么时候再来呀?”   “下一次……嗯,等陛下糖糕吃完了,微臣就带着阿云再来玩。陛下,万望小心。”   “嗯。”   云无渡站起身,想看清对方的脸。   “哒”,轻微一道落地声,云无渡猛地回过神来。   澄心镜的幻境破灭,火灵还在飘飘荡荡,光圈之下,地板上留着一枝血红色的紫叶李花枝。   云无渡皱起眉,捡起花枝,环视一圈,二楼依旧只有他一人,唯有夜风徐徐,云无渡从二楼跳了下去。   夜越发深,风越发喧嚣,紫叶李的花瓣在风里吹落如白雪。   有脚步声踩过满地花瓣的声音,云无渡转头看去,在黑夜月华里,一只狸花猫走到他面前,尾巴竖得高高的,越过他,继续往黑夜中走去。   云无渡略一迟疑,那只狸猫朝他叫了两声,随机消失在花林深处。   云无渡追了上去,林子里并非他猜想的昏暗,月光如绸缎,在花瓣上流淌,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走过茂密的一段林子,眼前豁然开朗,林子空出一片空地,月光皎皎,流了一地,夜风吹来,满地碎花如雪。   月光下,云无渡正对面树上卧着一道人影。   这一次,他没有戴着面具,面具被他歪到鬓角,低着头在抿酒。   云无渡看向他,他也在看着云无渡,两目幽暗,在皎洁的月光下像两口幽深的井,死寂地盯着云无渡。   云无渡心想,他可能醉了。   还没等云无渡走进细看一眼,玉无影抬起头,面具顺势滑下来,正正好又戴回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笑道:“呦,稀客。” 第43章 宫墙泪7   云无渡不太喜欢这个体位的对话,显得他低人一等:“怪不得澄心镜可以照出当年往事。先太子死的时候,你在现场?”   玉无影舔了舔嘴角:“是啊。你说对了。哪又怎么样?”   云无渡道:“你为什么不救他?”   “谁?救谁?”玉无影反问他。   “先太子。你既然在现场为什么不救他?”   玉无影没有回答,他一定是喝醉了,眼神失焦地看着云无渡,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云无渡闭上了眼睛。玉无影这个动作真的很像阿瑾,他一定是疯了,才觉得阿瑾和玉无影很像。   “我能怎么救他呢?”玉无影跳下花树,带起一阵花雪漫天,他走到云无渡面前,请他喝酒,“喝吗。”   云无渡的目光落到他唇上,玉无影的嘴唇染着鲜艳的红,在云无渡毫不遮掩的注视下,玉无影舔了舔嘴角,勾唇笑道:“很不错的补酒。”   他手里拿着一小只黑色龙角尖,里面装着鲜红的血。   “龙角做酒杯,龙血做美酒,对男人来说,大补啊,梓童要试试吗……”   “像疯子一样。”   玉无影身形忽然一动,云无渡极速后退,但还是差了一个身位。“嘭”的一声,玉无影压着他撞在树干上,漫天落花颤栗,飘摇着落到酒杯里。   玉无影掐着云无渡的下巴,凑近闻了闻他的气味,轻声说:“我敬你一杯。”   他把龙角递到云无渡嘴边,云无渡瞥了一眼杯里的花瓣,就着他的手,一口吞了。   玉无影愣了一下,用拇指擦他唇上的血渍:“真喝啦?”   他松开云无渡,颇为遗憾:“怎么这么没骨气,你应该要誓死不从,然后我就喂你吃下去啊……”   云无渡擦了擦嘴角的血,选择性剔除他的话:“他是你的君主,你居然喝得下去他的血?”   “哈?”玉无影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做到了哪一点?”   “我只不过是用他对待我的方式对待他,怎么了?”玉无影摊手,龙角被他扔在地上,他后退了一步,一脚踩上去,“反正它又死不了,割下来当酒杯,干净又滋补。”   他忽然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还送了一对给新皇帝,你猜,他要他亲爹的角吗?他要啊,他还赏了我一百两黄金呢。”   “你把他养在哪里?”   玉无影跺了跺脚。   云无渡抿了抿唇:“……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事?”   “当然不是!是很大的事!”玉无影又露出醉态来,疯疯癫癫的样子,“我想不——通啊!你不让我叫你梓童,那我要叫你什么?”   云无渡咬着牙,才没说出“脑瘫”两个字。   “喂?公子?郎君?”玉无影每说一个词,就往云无渡面前走一步,云无渡直视着他,不露出一丝一毫的退却,很快,两人几乎贴面,呼吸交织,玉无影轻声道,“多生分。或者……卯君?”   云无渡抬手,面无表情,用手背打了玉无影一巴掌。   玉无影愣都没愣一秒,他就是故意来挑衅的,云无渡情绪越是波动,他越是得意: “哈哈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生辰八字吗?拜堂那天我可是都打听过了,对吗,卯君~”   云无渡一掌朝他脸劈过去,甩袖就走。   玉无影哈哈笑着躲开他的攻击,见他要走,收起笑:“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要提醒你一句——”   云无渡脚步不停。   玉无影的声音瞬间冷下来,像夜里浸泡在水中的石块:“你该不会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吧?你忘了吗?他们是怎么杀了你?怎么分了你的尸首?”   云无渡闭上了眼睛。   是的,他忘了。   现在,没什么不好的。   他失去的都回来了,甚至一切变得更好。   他渐渐沉迷其中,不愿打破。   玉无影盯着他的背影,勾起一抹笑,缓声道:“如果你闭着眼睛迟迟不醒,我不介意帮你一把。”   云无渡默不作声。   “你知道,你的大腿肉现在在哪里吗?建议你到宫里走走,说不定能在皇帝枕头下翻出来呢。要我给你找出来吗?”   “随便你。”   玉无影伸出手:“你生气了?别忘了,这世间,只有我知道你是你,也只有我能接受你。”   “关你屁事!”云无渡突然回头呵斥了一声,说完,他跃身点在树梢,朝远处飞去。   玉无影站在花林中间,仰头望着云无渡的背影,他忽然轻声说:“好看吗?”   他别开头,轻声咳了两下,再次道:“这里好看吗?”   云无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云无渡一路飞越,没有惊动任何人,刚回到宫中,还没坐下,正要抚下肩上的落花,燕巽忽然敲门叫他。   云无渡臭着脸推开门:“怎么?”   燕巽面色凝重:“天正也病倒了。”   -   “老子!”   仉端伏在床头,气喘吁吁,然后又大叫起来,中气十足,“太医!太医!我的嗓子!我的嗓子怎么了!”   在他的闹腾下,云无渡等人被迫到他床头看他,他人晕得直翻白眼,但还是坚持和云无渡他们分析:“肯定是石破玉那个贱人传染的本殿下!”   仉璋拖着病体在他窗外,气若游丝:“皇兄你别叫了,省点力气吧……”   “本殿下不!本殿下一定要把他拖进宫!不让他为祸人间!”   他说到做到,当晚递了条子,求他母妃召钟媚与石破玉进宫。   皇帝那边应当是不乐意的,但皇帝现在自身难保,端昭仪的口谕很快下去,钟媚包袱款款,哭哭啼啼进了宫,母子两人被搁在太监所里。   端昭仪本来就为了儿子心烦,一听又是石家母子搞的鬼,气得在寝宫里兜兜转,恨得撕了好几块帕子。   敬婕妤抬眼看她,温声道:“姐姐坐下来吧,你再急也是没用的!”   “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急!”端昭仪话说出口,愣了一下,“哦,你儿子也在。”   敬婕妤给她沏了杯清茶:“若是真的心急,不如去请那位长公主殿下。姐姐不是与她颇为相熟吗?”   “哦对!”端昭仪惊喜地一拍桌子,“去请长公主!”   敬婕妤宫里的大太监葛根应声去了,可没一会儿,他打着灯急匆匆回禀:“两位娘娘,奴才去迟了,长公主殿下正在陛下寝宫里,恰巧石夫人在,奴才无能,陛下请长公主先给石小公子看病去了。”   “石夫人?又是钟媚那个贱人!我儿,娘替你抢回来!”端昭仪提起玉尺,煞气冲冲地杀了过去。   敬婕妤急忙也跟着去了,临走之前,让葛根去告知仉端一声,省得替他母亲担忧。   等敬婕妤追上端昭仪的时候,她已经闯进皇帝寝宫,逮着钟媚一顿痛骂。   钟媚依旧是那副娇弱纯美的模样,眼角带泪,皇帝仉镐躺在龙床上,面黑唇白,眼底发青,双目无神地看着面前的闹剧,而那位传说中的长公主,大马金刀坐在榻上,面无表情。   敬婕妤的脚步慢了下来。   皇帝正值茂年,敬婕妤还记得自己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新帝,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而如今,贪欲情色掏空了他的身体。   “皇上……非是媚儿故意气姐姐,是媚儿太挂心破玉了。贱妾想着,破玉的病状和陛下相似,让长公主先瞧瞧,也好替陛下试试药效。”那边,钟媚眼泪滴滴分明地坠下来,恰到好处悬在下巴上,那双泪蒙蒙的眼睛注视着皇帝。   皇帝一脸欣慰舒坦的模样。   敬婕妤立刻知道了,端昭仪又输了。   她在钟媚这种贱人面前,从无半点胜算。看似嚣张跋扈,骨子里却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   皇宫不适合她。   端昭仪气得攥紧手:“我不请你不请,我一要请你就来劫道!”   敬婕妤打帘进去,正想开口,仉天帝忽然起身,语气冷冰冰:“你们请着吧,小道倦了,先退了。”   “哎!长公……”   仉天帝二话不说,也不看皇帝的脸色,自顾自走了,留下屋内几人脸色变幻。   敬婕妤只好笑着打岔:“长公主殿下难得回来一趟,是有些疲倦。好在宫里有其他仙君道长。陛下,前些日子按照您的吩咐,写信去请灵宗的仙君,方才收到宫人回禀,两位仙君已经到了。”   “快!”皇帝撑起病体,喜上眉梢,钟媚眼疾手快,扶着他坐起来,“快,快去请仙君来!”   “慢着!父皇!”   殿外传来仉端中气十足的大喊,随后,他直接闯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云无渡一连串看戏的人,只有仉璋病得不轻,实在爬不起来。   仉端捂着唇咳了两声,又喊:“父皇,你别信灵宗的人——”   “大胆!逆子!”皇帝猛地抓起身后的玉瓷枕,朝仉端扔过去,端昭仪吓了一跳,猛地往前一扑。   仉端虽然病着,身手却没忘,一手护住端昭仪,一手甩开玉瓷枕,震惊地看着对他动手的皇帝。   皇帝气喘吁吁,突然做一个大动作,让他心力交瘁,但他还是嘶哑地喊:“孽子,你病着还敢来!把病感给朕了该当何罪!” 第44章 宫墙泪8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仉端似乎对这个陌生的皇帝感到茫然,小时候父皇对他也是很宠溺的啊,为什么忽然变了呢?   钟媚轻轻拍着皇帝的心口:“陛下消消火,七殿下也不是故意的。”   “逆子!”皇帝气喘如牛,钟媚捏着他的衣襟,柔声道:“陛下,不如宣灵宗两位仙君进来,让他们晾在外面也不好。”   “咳咳,宣。”   敬婕妤含笑应是,顺便把端昭仪带了出去。   再进来时,却是两个熟人。   一个石破玉,一个燕穆。燕穆一进来,神色复杂地看一眼燕巽,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石破玉戴着面纱,几日不见,憔悴如白莲,几步跪到龙床前,泪如雨下:“皇上,草民……”   “玉儿快起来。你有心了。”皇帝慈爱地拍拍他的手,“难为你身子不适还要进宫看望朕,朕心甚慰。”   “这是草民该做的。”石破玉破涕为笑,指了指身后,“陛下,外头有两位灵宗的仙君。”   “宣。”   随后,一个高冠博带的男子和一位衣袂飘飘出尘绝绝的女子进殿,一人配剑,一人蒙纱,两人仙风道骨,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皇上,草民身后这两位就是灵宗首席长老的关门大弟子冯岩师兄,与长老之女钟暮雪师姐。”   灵宗两人和稷山众人对上视线,齐齐唬了一跳,双方灵光法诀都祭了出来,宫殿内一瞬间五光十色。   “你!你们干什么!”皇帝看起来像是要气死了。   没人理会皇帝。   冯岩冷笑一声:“燕巽!”   “小贼!”燕穆心里窝着火,“这里是皇宫,你嚷嚷什么!上一次还没被我兄长打够吗?”   冯岩脸色铁青:“少来!上次是你们使了阴谋诡计我才输给你们,这一次,我绝对要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   “来就来!”仉端捂着嘴咳了两声,气冲冲撸袖子,“这次用不着燕巽!我一个人也能把你干废!”   “来就来!”冯岩拔出佩剑,剑气锋利有如实质。   “你们!胆大包天!”皇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跟在云无渡等人身后,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看好戏的柳琀突然拍拍手,把手上的瓜子渣渣抖干净,开口道:“诸位等等,你们看,圣上似乎不太喜欢你们在这里打。”   众人转头看过去,皇帝气到脸色黢黑。   “依小道来看,不如以文会友。不看武力,看医术。毕竟,陛下请我们来,就是为了医治瘟病。你们说呢?”   看着柳琀笑眯眯的脸,云无渡诡异地从他身上看出一丝“故人”的痕迹——“故人”特指玉无影。   “好!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冯岩放声大笑,指着燕巽道,“要文就文,要武就武,你燕巽,绝不是我们灵宗的对手!”   “吹牛谁不会!”仉端忍着身子的不舒服,非得开口呛人。   “呵,别的不说,单医术这块,整个修真界,再没几个人能越出暮雪。”冯岩口中的钟暮雪就站在一旁,并未开口说话,戴着白色面纱,整个人只站在那里,就透着一股冰清玉洁、如雪岭之花的清冷气质。   冯岩越发小人得志:“燕巽,我还真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变成一个废物了,暮雪哪里还轮得到我呢。”   仉端撇撇嘴,和云无渡小声吐槽:“从来没见过狗吃屎还要抢着来的。”   他一句话骂了好几人,钟暮雪美眸一凌厉,站出一步,环视云无渡等人:“不知道哪位要和暮雪打擂台?”   “我!”柳琀拍拍手上碎渣,“我来。”   冯岩警惕打量他:“源光派?”   “是啊!”小道士大大方方拍拍胸膛,“对付你们还用不着他们!”   “口气好大!”冯岩瞬间气恼,“谁先来!”   “她先来。”皇帝费力地抬起手,指着钟暮雪,浑浊的眼睛直勾勾落在钟暮雪身上,毫不掩饰的色欲赤裸裸。   柳琀嘀咕道:“这个死皇帝,迟早死在床上。”   修真者和凡人还是有些差别的,常年的锻炼和静心,在寿命延长的同时,容貌芳华常驻,钟暮雪即使佩戴着面纱,单看肌肤眉眼仪态,也是人间难得几回见的仙子,皇帝被勾得哈喇子直淌,把旁边贴心的钟媚都忘到脑门后了。   可他哪里知道,钟暮雪的年纪比他还大两岁呢。   钟暮雪冷笑一声,从储物袋里祭出自己一套“八十阵暴雨梨花针”,满天银针悬浮在寝宫上,皇帝吓得脸色蜡白,哪还敢有色色叨叨的念头,恨不得躲到钟媚怀里。   钟媚也吓坏了,靠着床头,惊恐地瞪大眼睛。   石破玉挡在他们二人之前,转身,跪在皇帝面前:“草民斗胆,愿以身替陛下试药。”   “好!好!好!玉儿!不枉朕疼你!”   仉端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被萧誓拉住,萧誓暗暗对他摇了摇头,仉端咬着唇,又忍了下来。   钟暮雪一把拉住石破玉的手腕,她看起来身若翩鸿,实则有力得很,将石破玉拽上桌子,燕穆唬了一跳,急忙抱住石破玉,下一秒,满天银针如暴雨梨花,扎了石破玉一头一身。   “啊——”石破玉发出一声惨叫。   “你们——”燕穆气急,正要动手,被钟暮雪一个眼神定住:“哼,你有本事你自己来!”   钟暮雪手中银针纷飞,狠狠一针划下去,一道暗红的血液彪了出来,喷到皇帝床帘上,骇人见识。   石破玉惨叫了一声,身子软了下去,手腕赫然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暗红色的脓血源源不断从他伤口里流出,漫了一地毛毯。   “你……你们乘人之危!”燕穆反手去取佩剑,冯岩比他更快,剑尖对着燕穆的眼睛:“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他这身体里的血,是好的还是坏的!”   正如他所说,燕穆脸色一变。   房间内弥漫着一种腥臭的气味,正是石破玉流出来的血水散发出来的。   白玦喉头耸动,干呕了一声,低下头抵着云无渡的肩头。云无渡忍不住看他一眼,见孩子这么大了遇血还头晕,就随他抱着去了。   仉端看着地上那滩黑血,心里发慌,小声问云无渡:“我不会也这样吧?”   云无渡瞥他一眼,心想这可不好说。   “不会的,七殿下,小道一定不会扎得你血到处乱喷。”柳琀凑过来低声道。   “谁……谁要你扎!”仉端闭上嘴,看着那滩血不说话了。   地上的血越来越多,石破玉一开始还能哼哼叫唤,到后来气若游丝,脸色雪白,钟媚坐不住了,连声喊:“仙君!女仙君!我儿这是怎么了?”   钟暮雪拿眼角去看她:“你怀疑我?”   “我……我不敢。”钟媚豆大的眼泪说掉就掉,砸在皇帝额头上,皇帝不耐烦道:“哭哭哭,就只会哭,妇道人家,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懂吗?玉儿就比你懂事多了,还知道为君为父而死!”   钟暮雪拿出药粉洒在石破玉腕上,施诀召回银针,石破玉悠悠转醒,醒来第一句话就是:“皇……皇上……”   皇帝大喜过望:“真不愧是朕的龙子!唯有破玉最得朕心!朕心甚慰!”   他直接承认了石破玉是他的孩子。仉端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冯岩洋洋得意对燕巽道:“轮到你们了。”   柳琀在众人注视下走到面前,然后举起手:“不比了不比了!”   冯岩喊道:“说不比就不比?”   “我说不比就不比!我也要放血,你看他还能放吗?再放就死了!”柳琀理直气壮,“明天再比!”   “好你们稷山!”   “我不是稷山的嗷,不要乱骂我。”   “够了。你们下去。来人,把玉儿带下去好生照顾着。”皇帝道,外头进来几个太监宫女,扶着皇帝喂他两枚丹药,肉眼可见的,皇帝气血恢复了些,脸色红润,说话中气也足了,“两位仙君,见笑了,还请歇息着。朕明日还要劳烦仙君看病。朕对仙君,对灵宗,放一百个的心。”   冯岩老神在在,在皇帝面前,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看淡人间的姿态:“陛下,这次的丹药可好用?”   “好用。朕吃一颗,就觉得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数十岁。”   “善。”   皇帝急切道:“宫里头的落丹殿按照先前的仙君安排,火都烧着,仙君不妨去看看。”   “善。”   在皇帝贴身太监的带领下,冯岩洋洋得意地去了所谓的“落丹殿”,稷山众人则是灰头土脸地回了青洲园。   “当今圣上比起稷山,更信灵宗。宫里便修有专门炼丹的落丹殿。”   端昭仪歇下了,敬婕妤出来和他们细说了这几年宫内的情形,“稷山虽有长公主,可圣上更信灵宗,灵宗仙君与人间联系密切,惯有奇珍异宝,还擅长炼丹,宫里宫外的士官权贵总要吃上一吃。”   “这——咳咳。”仉端捂着嘴咳嗽,“本殿下一定要去看看那劳什子落丹殿!”   “我去。”   “你去?”所有人看向云无渡,云无渡冷静地点点头,“我去。” 第45章 宫墙泪9   真不是云无渡转性了。   他依旧没想着多管闲事,他只是从炼丹这件事,忽然想到玉无影警告他的那番话——“你知道,你的大腿肉现在在哪里吗?建议你到宫里走走,说不定能从皇帝枕头下翻出来呢。”   悄声在皇宫之上飞檐走壁,云无渡很快就发现了东边方位有一座宫殿,修成葫芦宝塔的样子,升出一道青烟。   心想冯岩和钟暮雪极有可能也在炼丹房,云无渡的动作更加轻微,悄悄附到瓦片上,双指一抹额头,开了天眼。   只看见里头炼丹房雾气腾腾,人来人往,几座丹炉冒着火焰,几座丹炉熄了火,道童端出了一锅锅的丹药,仔细一看,外形和方才皇帝吃的丹药相差无几。   道童把几盘丹药呈出来,冯岩和钟暮雪正在外头等着:“大师兄,大师姐,这四盘是新练出来的丹药。”   钟暮雪一一闻过,摇了摇头:“不对,还是不对。”   道童跪了下去,簌簌发抖:“大师姐,我们都是严格按照师尊吩咐的做的。”   “知道了。”钟暮雪厌烦道,“去把丹炉里的那些都倒了。”   “是。我这就去办。”   “等等。”冯岩叫住他,“虽然练得不对,但还是存着给皇帝吃吃。”冯岩对钟暮雪讨好地笑,“对咱们来说没用,对那皇帝来说,却已经是仙人恩赐了。正好让他来试试药效。”   “哼。”钟暮雪冷哼一声,“也好。”   道童应声进去,殿内几炉丹炉停了火,道童们铲出一箩筐一箩筐的药丹,挑出几颗成色好的,分装在匣子里,其余的,通通倾倒在殿后一口水井里。   看着道童们的动作,冯岩靠到钟暮雪身侧,神色严肃,低声道:“还是不对吗?是哪里出了问题?”   钟暮雪捏碎了一枚丹药:“这些都是普通的丹药,比起李闻的长生不老药,实在是废物。”   “难道是……剂量下得不够?”   钟暮雪抬眼看他一眼:“我需要你来教我做事?”   冯岩目光一窒,心虚地别开眼:“我这不是怕师尊等不及嘛,这丹药也太难练出来了吧?”   “毕竟那是李闻的丹药,想练出长生不老仙丹,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我们只有一条'仙草',比起旁人,就更难练出来了。”   “话说。”冯岩声音低下来,“当真有【长生不老】吗?”   “不然你以为整个修真界在做什么?”钟暮雪语气冰冷,她伸出手,炼丹产生的青灰飘飘摇摇,旁边一颗大树,落下一片绿叶,“修真成仙,长生不老。这天下第一神,非我莫属。”   她攥紧手掌,再松开时,那片绿叶化作齑粉,洒落一地。   冯岩楞楞看着一地的灰尘,猛地打了个寒颤,醒过神讨好道:“暮雪师姐,我能不能去看看那个'仙草'?”   钟暮雪斜他一眼:“过来吧。你也不是什么外人,日后我成神,定是要你一起的。”   冯岩大喜过望:“多谢师姐!”   云无渡在他们头顶,若有所思,他们说“仙草”、“长生不老药”、“李闻”,他从重生以来,就听到无数次这种事情。   上一次听到,是在下萧村水井山洞里。   他倒要看看,他们口中的“仙草”是什么玩意。   云无渡悄声跟在他们身后,冯岩和钟暮雪神神秘秘进了密室,云无渡隐去身形,看他们推开一个密壁,端出一个大锦盒。   钟暮雪一边打开,一边冷笑:“风宗那些俗人,茹毛饮血,连这玩意都下得去嘴,居然敢生吃,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们那块也抢过来,省得我们现在炼丹碍手碍脚,生怕用多了。”   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条发黑发皱的人腿,大腿部分的血肉已经被剃得干净,露出雪白的腿骨。   云无渡喉间咔哒一声,发出一截干呕的声响。   钟暮雪立刻合上锦盒:“谁在哪里?”   云无渡一掌击碎木门,强忍着干呕的冲动,目眦欲裂地盯着钟暮雪怀里的锦盒,咬牙切齿道:“给我。”   “哼。口气不小啊。”冯岩发现只有他一个人,随即气势嚣张,“想要,你自己来拿啊。”   话音未落,云无渡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他面前。冯岩瞳孔急骤收缩,下一刹那,云无渡的拳头狠狠砸在他脸上。   包裹了云无渡全力灵力的一击,冯岩当即飞了出去,撞破一堵墙,瘫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云无渡一步一步朝钟暮雪走过去,摊开手掌,阴沉道:“给我。”   钟暮雪嘴硬道:“强取豪夺!这是我们灵宗的东西!”   “你们的东西!?”云无渡一字一句道,掷地有声。   他血红着双眼,恶狠狠地看着钟暮雪。   他怎么不知道,他的尸首,如今变成了他灵宗的东西。   杀他的人,拿他的尸,炼他的丹,吃他的肉。   这该死的修真界,是吃人的魔窟;这天杀的人世间,连一个死人都要搜刮殆尽,敲骨吸髓,死也不安生。   云无渡忽然冷笑出声,他打了个响指,一道烈火从锦盒里猛地扶摇直上,钟暮雪尖叫一声,把锦盒一抛,摔在地上,被一团烈火吞没 。   就在这一刹那,云无渡五指成刃,刀刀猝火,朝着钟暮雪袭去。   “休伤我女!”天外一道响亮的巨响,人未到声先至,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剑破空而来,云无渡急忙闪躲避开,反身把那把剑击飞。   “爹爹!”钟暮雪死里逃生,眼泪汪汪,“爹,这个人把我们的'仙草'弄死了!”   飞剑刺破天空,再一次返回时,乘着一个眼熟的老头——钟子巍。   这老小子上一次没被打服,闭关几年再度出关。   云无渡冷着脸,抓了抓头发,手一张,从储物戒里出现两柄被布裹着的长剑。   “火。起。”两柄剑出鞘,被烈火交缠,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样式的剑。   钟子巍冷笑,把钟暮雪揽到身后:“女儿别怕,让爹会会这个毛头小子。正巧,爹今日带了宗门的法宝,专克他的火,当年的云无渡也是死在老朽这锣上。”   云无渡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现在!只想把人杀了!   一个不够,那就两个!三个!全都杀了!   他的眼睛已经裹满了火焰,体内的火灵沿着七窍喷出,他身形一动,众人只看到一个火光闪烁。   随后,钟子巍周身灵光绽放,举起锣一挡。   云无渡一剑斩下,爆炸开的火海瞬间点燃房间,房梁着火,墙壁轰然倒塌。   钟子巍挡下他全力一击,还没露出微笑,云无渡空着的那只手挽了个剑花,另一剑横劈过来。   钟暮雪持剑挡了下来,她为人恶毒,袖子里藏了药粉,趁机撒向云无渡眼睛。同时,她因功力不比两人,被剑气撞飞出去。   就在这个空隙,钟子巍一掌拍在云无渡胸口,单手结印,他的佩剑御空而行,布下了天罗地网。   “竖子该死!”钟子巍大喝,他早就想一雪前耻了,在稷山源仙台输给无名小辈,让他倍感耻辱,可恨云无渡他们一直待在稷山结界内,让他有心无力,这一次,他一定要报仇雪恨,让稷山这些人知道,得罪他钟家会是什么结果!   “【万剑贯心!】【五雷轰顶!】”   天空瞬间阴沉,黑云翻滚,紫电霹雳,空中飞剑瞬间变化做铺天盖地无数把利剑,密密麻麻的剑尖直指云无渡,似乎把他锁定在天罗地网的牢笼里。   云无渡的衣袂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迷了药粉的眼睛止不住流泪,但他一眨不眨,在泪意里死死盯着钟子巍。   不过是,再死一次。   人生在世,难免不称意,缩头缩脑又能活几时。能一时爽快,就图一时痛快,憋憋屈屈的,死也死得不利索!   他不活了!也得拉两个垫背的下去!   云无渡周身火焰扶摇直上,随着狂风,一簇一簇往外爆燃,钟子巍一见事态不妙,急忙施展法诀:“剑下!”   “轰隆隆——”一声响亮的雷声,一道雪亮的长剑从天而降,刺破了厚重的黑云,只一瞬,扎在云无渡和钟子巍二人中间的空地上,“嗡嗡”震鸣。   而钟子巍口中的那片剑雨,却化作一阵春风,徐徐吹散。   “什么!”钟子巍大惊失色,他反应极快,御剑直奔云无渡而来。   扎在地上的长剑嗡嗡嗡响动,“咻”的一下飞上天,就在钟子巍挥剑劈下来的那刹那,一道松石星灰色的人影如剑刃般横插进来,抵住钟子巍的长剑,矮身一刺,相撞的两把剑碰出火花,钟子巍连连倒退,愤愤收手了。   看着面前持剑的背影,云无渡下意识脱口而出:“大师兄!”   林寒正笑笑,并未回头,刻在他记忆里的习惯让他立刻道:“嗯,天渡。”   云无渡动作一顿,猝然沉默下来。   林寒正转过头,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师兄回来了,莫怕。”   林寒正将剑一挑,后退两步,耍了个剑花,作辑笑道:“钟子巍长老,别来无恙。”   “林寒正!你竟然敢——”   林寒正不等钟子巍说话,率先笑着开口:“听闻钟长老几年前受了伤?寒正当时不在稷山,未曾看望,真是失礼失礼。这次寒正已经将师尊的事办妥,正准备带着师弟师妹还是师侄们回稷山,不如寒正替师尊做主,办一场清日谈,稷山与灵宗坐下来好好交流一下?” 第46章 宫墙泪10   “你……”钟子巍面色铁青。   他不敢在林寒正面前作怪,虽然他是长辈,但天下修真者谁人不知,新一辈的林寒正可是修真新支柱,青出于蓝胜于蓝,单挑长一辈的各派道君不在话下。   钟子巍可不想被他当众击败,太伤面子。   林寒正依旧笑着:“不日就是修真大选,冯岩和暮雪可要参加?若是受了伤去不了,可就可惜了。”   他神情温和谦逊,话里却暗含杀机,什么叫“去不了”,什么叫“受伤”,不就是被他打伤呗!   “走!”钟子巍心里含恨,发誓回去定要加训冯岩,必须在大选拿一个魁首回来一雪前耻。   眼看灵宗师徒父女三人愤愤御剑离去,林寒正收起剑,拍了拍云无渡的肩膀:“哎呀,又比我矮了!”   “师……”云无渡颇感难以启齿。   “哎呦,差点忘了!”林寒正在袖子里掏了掏,拽出一个大布袋子,再掏一掏,掏出两个小布袋子,“给,给你们准备的礼物。”   云无渡手里捧着布袋子,看师兄不想深究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他们其他人呢?”林寒正把大布袋子扛在肩头,“天帝也在吧?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走走走!我可太期待看一眼我的新徒弟啦。”   -   林寒正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一堆师侄们,礼物掏到手软,大布袋子里还是鼓鼓饱饱的样子,他瞥一眼大布袋子,赶紧施诀收起来:“剩下这些都是稷山其他人的。”   “大师伯,这是……稷山所有人的吗?”   “是啊。每个人都有。”林寒正点点头,他忽然看向白玦,白玦正蔫巴巴坐在旁边,“你有一只狗对不对?”   白玦正双目失焦地出神,云无渡戳了戳他的脑袋,白玦点头。   “太好了,我也给它买了礼物,你看看,它会不会喜欢?”   “……谢谢大师兄。”意外多收到一份磨牙骨头的白玦感激不尽,抱着大骨头坐了下来。   分完礼物了,林寒正仔仔细细看一遍他的徒子徒孙们,他犹豫着说:“所以……我的弟子是?”   云无渡看了一圈:“大师兄——伯。你的两个弟子,仉璋,石破玉。”   林寒正迫不及待点头。   “都不在。”   “啊?”   “都病了。还有个小弟子在看护他们。”燕巽羞愧道,“我弟弟燕穆。”   林寒正摸了摸下巴:“这也不碍事,既然他们病着,那我们就先把事情都解决了再去找他们吧。”   林寒正说完就撸起袖子开干。   皇宫内最大的问题是瘟病流行,林寒正在宫里兜了一圈,带上了云无渡,师兄弟二人到了皇帝寝宫。   不知是否是因为灵宗跑路,皇帝吃不上丹药的缘故,皇帝躺在明黄色床榻上,钟媚轻轻揉着他的额角,皇帝神色越发憔悴,云无渡几乎都可以看到他眉宇之间的死气。   林寒正和皇帝细细说了灵宗的事,皇帝闭上眼,喘着粗气,让太监拟旨,查封落丹殿,销毁全部丹药,并且把水井禁封了,未来三个月,宫中用水一律上山采取。   “林贤侄。咳咳。朕……”   林寒正恭恭敬敬道:“陛下,草民先前就提醒过您,丹药不可多用。灵宗那些人将您当做药盅,多重药物在您体内积蓄,如今,已药入膏肓。”   “朕……”皇帝剧烈咳嗽起来,钟媚怜惜地擦了擦他的嘴角,看见手帕上一抹血迹时,眸光闪烁。   皇帝缓了过来,低声让钟媚出去,钟媚心不甘情不愿,临走前又是落泪又是不舍,等她合上门,林寒正才开口道:   “陛下多歇息,按照草民写的药方,无需多虑,我等先去看看几位皇子,以便早日回稷山。”   “咳咳,林仙君。”皇帝抓住林寒正的衣袖,林寒正不动声色,将衣袖抽了出来:“陛下但说无妨。”   “朕的身子……是不是已经不大好了?”   “陛下龙体康健,多加保养,不必担心。”   林寒正只管说好话,生怕皇帝抓住他的语病不放,但皇帝这时已经没力气计较了。   “我们仉家是有魔咒的。朕的孩子……从朕还是太子时,孩子就都留不住。朕细细算来,已有三十几个孩子,多数未出世。唯有几个,这场瘟病又夺取了他们的性命。如今,朕膝下,可成才的,唯有仉端,仉璋,破玉三个皇子。朕的江山……”   皇帝费力正起身子,他今日连钟媚都支走了,事关储君,满脑子女色的皇帝也多了两分理智。   “朕的江山,不可无后。”皇帝喘息着,“林仙君,替朕回了庇符仙人,放了朕的皇子回人间罢。”   “小道知晓了。稷山从不强留弟子,来去随意,生死有命,且看皇子们的选择。”   从皇帝寝宫出来,落丹殿方向已经烧起了青烟,只是已经不再是炼丹的烟,而是毁丹的烟了。   林寒正望着碧蓝如洗的天幕,吐出一口浊气。   “师兄。”云无渡轻声问,“皇帝真的肯听你的话吗?”   “当然是不听的。”林寒正道,“只不过我父亲是皇帝的重臣,他的话,皇帝多少给一些面子。罢了,这是他们的事情,事已至此,我们也尽力了,接下来,去看看仉璋他们吧。”   林寒正不仅身手不凡,医术也很不错,一一看过仉端、仉璋、石破玉,分别给他们留下三颗丹药:“病得不重,多歇息两天就好了,若是能早些回山,山里有更好的仙草滋补。”   “哇。”仉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寒正,“大师伯好厉害!”   “呵呵。你们日后也会和我一样的。”   “是吗?那大师伯可以教我吗?”   “这倒是有些困难。”   “什么啊,我师尊不会在意的,不信你问天雩师兄!”仉端抓着云无渡,要他作证,云无渡点了点头,应天欢师兄奉行“放养”的“自然教育法”,根本不管弟子死活,若是大师兄肯接手,天欢师兄得乐得满山乱跑。   “天欢师弟的弟子自然也是我的弟子,我自不会藏私。只是,天正,你兄弟三人,你是我最后一个看望的,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说。前头两个,我已问过了,你父皇有意向从你们三人中选出一个。”   林寒正和煦地看着仉端,仉端已经反应过来了,他脸上的笑拉了下来:“他们怎么选?”   林寒正但笑不语。   仉端垂下头:“仉璋也要留下来吗?”   “他说,留你一个人面对石破玉,他不放心。”云无渡抱臂在胸,把仉璋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知道了。”仉端萎靡不振地托着脑袋,“你们想让我怎么选?”   “这是你自己的路,天正,选哪一条都是你要走的。”   林寒正起身告辞,他们已将事情全部清理完毕,剩下的烂摊子成了新的皇宫密事,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了。   翌日天明,林寒正打点行李,带着少了三人的队伍,几人站在青洲园殿外,只有仉璋来送了他们。   他病还未痊愈,捂着嘴咳嗽:“皇兄还病着,不肯见人。我代他送送师尊师兄。”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林寒正,“师尊我……”   “回去吧。人各有命,你们选择什么道路,为师都不会指责。”   “多谢师尊。”仉璋站在宫殿勾梁画栋之下,望着悬空飞出的御剑,朝阳的光辉逼得他眼底噙泪。   林寒正等人迎着旭日,御剑而去。   -   这边是此等景象,落荒而逃的钟子巍三人心情却是不好。   冯岩嘴角淌血,费力追上钟子巍的御剑,三人匆匆忙忙,寻了个山头停下来修养调整,钟子巍气急攻心,一掌劈开一块石头,灰尘四溅。   冯岩哆哆嗦嗦道:“师……师尊。”   “该死的林寒正!”钟子巍双臂朝天,怒发冲冠,“本座迟早弄死他!”   “父亲。我们的仙草被云天雩毁了,怎么办?”钟暮雪焦急道。   “不怕。”钟子巍动作猛地一收,“云,天,雩。云,无,渡。你们看清他用的双剑是什么了吗?”   冯岩试探着道:“嘶,似乎,有些眼熟?”   “哼。”钟子巍冷笑一声,“我看他招式手法,颇有当年那人的痕迹。暮儿,你担心仙草不够,爹爹只怕这新仙草又要出世了。”   “爹,你是说那云……”   “隔墙有耳,此事绝对不可为外人知晓,回去再讲。走。”   三人歇息片刻,缓过来气,正准备再度御剑飞行,一转身,一个人影打着伞,站在他们身后那块大石头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你!”冯岩骇了一大跳,当即摆出架势,“你?源光派?玉无影?”   玉无影转了转黄金伞,露出一个笑:“正是鄙人。”   “你要干什么?”冯岩听过不少玉无影的传闻。   白面金伞,黑衣骷髅头。   玉无影今日只戴着白色面具,依旧穿着玄色衣裳,只有发冠绑着一根釉蓝色的飘带,格外鲜艳。据说这人是个疯子,杀人不过头点地,一言不合就动手,据他在外游历的同门师兄弟讲,遇到玉无影,还是远着点好,说不定这人什么时候心情不好。   “何须跟他废话!无名小卒!”钟子巍喝道。 第47章 紫叶李1   黏稠的鲜血沿着岩石潺潺流下,打得石块下一株小白花颤颤巍巍。   玉无影语调愉悦:“谁允许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你!你杀了我女儿!”   “没有啊。”玉无影摊手,“我不打算只杀她,我还要杀你呢。”   话音未落,下一刹那,他已经出现在钟子巍身后,右手往后一插。   “呃——”钟子巍喷出一口血,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   黄金伞刺破他的腰腹,钟子巍浑身颤抖,掏出心口一枚护身符,灵光骤起,他身后形成一圈护体的光圈,伤口边缘肉眼可见地愈合。   玉无影温柔地笑了一声,他缓缓打开伞,钟子巍的身子从内部被撑开,“嘭”的轻微一声,身躯破了一个大洞,心肝肺肠肾流了一地。   玉无影捂着鼻子轻轻咳了两声,摆了摆手,黑衣人上前割下钟子巍怒瞪双眼的脑袋,转头看着冯岩,把钟子巍的佩剑扔到他面前:“自己杀吧。”   瘫在地上的冯岩结巴道:“我来?”   黑衣人:“自己杀自己,不痛。”   玉无影忽然转过头:“等等,留着吧,我要先走了。”   -   白玦揽着云无渡的肩膀,把脸躲在他背后,轻声咳了咳,云无渡感受到身后的颤动,回过头问道:“你怎么了?”云无渡下意识把手贴在他额上,凉丝丝的,没烧。   白玦抬起头笑眯眯看着他:“我呼吸不上来。”   风很大,云无渡没听清。   白玦凑到他耳边,大喊了一遍。   “嗯。”云无渡揽着他的肩,把他摁在肩窝里,有了衣物的遮挡,凌厉的风削弱,白玦勉强能呼吸上来,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一行人都踩在林寒正的飞剑上,九霄之上空气稀薄,狂风呼啸,为了呼吸顺畅,他们不得不把口鼻藏起来,只有飞惯的几人面色自如。   “喂!”风中隐约传来飘摇的呐喊。   “喂!”   白玦挣扎着冒出头:“是不是有人叫我们啊?”   风很大,云无渡侧耳听了一会儿,风中尽是流云的声音。   “喂——”“喂——”   云无渡也听见了,蹙眉思考了片刻,问前边的林寒正:“大师伯,云中有仙境吗?”   “嗯?嗯?”林寒正侧耳听了片刻,倒抽一口气,“还真如有仙乐,余音绕梁。”   仉天帝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师叔侄几个胡乱猜测,一抹额头,一道水波镜出现在风里,就看见水波摇晃,里头出现了仉端的身影。   “喂——”   “喂——”   “本殿下要和你们一起走!”   他狼狈地趴在一柄皇室配饰剑上,嗷嗷大叫:“等等我啊!”   “啊!是天正。”林寒正一拍掌心,脸上露出笑容,“我还没教,他就会御剑飞行了,真是一个有天赋的好孩子。”   他们停下御剑,等着仉端追上来。仉端没学会刹剑,一个打滚从剑上滚到地上,金玉银丝绣成的锦袍瞬间变得灰扑扑,他还没站起来,就啪嗒啪嗒跪好了,闭着眼大喊:“我要跟着你们回稷山。”   林寒正不问他为什么来,怎么来的,只摸了摸他凌乱的头发:“行啊,病好点了吗?”   仉端吸了吸鼻涕,打了个大喷嚏,瓮声瓮气:“没……”   林寒正笑着道:“正好,我储物袋里有一辆新马车,是我自己做的,咱们慢慢坐回去吧。”   白玦也打了个喷嚏。   林寒正“嚯”了一声:“两个人打喷嚏,这更要坐了。”   -   大师兄做的马车宽敞稳妥,储物袋里居然还养着两匹活马,而且他的赶马技术也是顶顶好的,一路走来,摇摇晃晃,犹如水中行船,车里打坐的几人昏昏欲睡,更不用说病患仉端了,睡得四仰八叉。   燕穆冲着他翻白眼,被燕巽呵斥了一声,燕巽好心把仉端抱在怀里,让他稳稳妥妥睡着。   白玦脑袋一歪,撞在云无渡肩上,瓮声道:“阿云,我感觉我好难受。”   云无渡还没吭声,萧於菟从旁边伸出手,抓着一片绿叶子,大方道:“看在小黑的面子上,吃吧吃吧。”   白玦暗暗瞪她一眼。   云无渡把着白玦的脉,他的脉象和仉端很像,大概也是得了病:“病了。”   白玦打了个喷嚏,云无渡犹豫了片刻,撩开车帘向林寒正讨了一颗药丹,喂白玦吃下去。   萧於菟噘着嘴,把绿叶子揣进兜里:“娇气!”   萧誓捂着她的嘴,强制她闭眼打坐。   白玦得意洋洋,靠着车壁,转头看着云无渡的侧脸,他已经重新闭上眼打坐,于是白玦也安心闭上眼。   仉端突然一个抽抽,迷茫坐起来四处看了看,过了半晌,从燕巽怀里跳起来,瞪了他看了半晌,燕巽很无辜,和他对视着,仉端哼了一声,挪到仉天帝脚边,重新打坐。   燕巽颇为尴尬,咳了两声:“对了,天雩,你那块石头呢?”   云无渡睁开眼:“哪块?”   “是红鸾石吗?”萧誓听到他们声音,睁开眼,“石头在天雩那边。”   云无渡二话不说,把红鸾石拿了出来,只是这块石头在他手心闪着红光,明媚又醒目,像一团火焰,像一颗烛火。   燕巽脸上飞红,他大概是想到了稷山镇红石场上的场景,目光下移:“不必了,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我在灵宗读过一本炼器书,红鸾石不止有助攻奇效,同时还是铸剑的法宝。”   “多谢。”云无渡点点头,并未多说,只是把玩着手里的红鸾石,那块石头源源不断焕发光芒,映红了他的脸。   燕巽不知想了些什么,脸红着闭上眼睛冥想。   白玦突然横出手,云无渡下意识手一扣,把红鸾石收了起来。   两个人都愣住了。   云无渡最先反应过来,打坐闭眼:“休息吧。”   白玦回过神,忽然想起要事,拉着云无渡的手推醒他:“阿云阿云。”   “什么事。”云无渡闭着眼问。   “我的灯呢?”   云无渡从储物戒里掏出一对连理枝花灯,扔到白玦怀里。   “还有啊。”白玦急切地贴到他身侧,“还有我的花呢?”   云无渡睁开眼,在储物戒里摸索了片刻,拿出一枝紫叶李,敲了敲白玦的脑袋:“别来烦我。”   紫叶李的花瓣被打掉了许多,扑簌簌掉在白玦怀里,白玦刚张开嘴欲言又止,云无渡默了片刻,道:“稍等。”   他一边叹气,一边握上白玦的手。两人双手交叠,一道灵光沿着他们的手掌漫开,爬上紫叶李的脉络,一颗颗花苞冒出,颤颤巍巍抖动。   白玦盯着花苞,随着灵力蔓延,“啵”的一声轻响,白玦瞬间头皮发麻,听见花心揭露,花卷舒展,紫叶簇拥。   花开之时,车厢之外,天地之间,似乎有万物喧嚣,钟鼓齐鸣。   一声声花开,喧嚣震耳,在白玦心里开出一片花海。   万紫千红一刹那,春意阑珊。   白玦痴痴傻傻地看着满枝的花瓣,连呼吸都忘却了。   熙熙攘攘的花枝坠满了花朵,云无渡弹了弹他的脑门:“玩去吧。”他松开手转身。   “啪——”的一下,白玦抓住了他的手。   云无渡重新回头看着他,挑了挑眉,无声问:又怎么了?   白玦缓缓松开他的手:“如果你不松手,它是不是会结果?”   “……”云无渡深吸一口气,“不会——”   “——我能亲你吗?”   云无渡的动作全部停住了。   白玦凑到他脸边,认真看着他的眼睫毛:“我能亲你吗?”   “不能。”云无渡转头看着他,很严肃,“谁教你说这种话?”   “啊……”白玦眯着眼去看对面的仉端燕巽他们,无人抬头,想必是在打坐冥想。   “你……”   白玦突然打断云无渡的质问:“因为你跟我说要有礼貌,所以我问你了。”   他看起来可无辜了,黑黢黢的眼睛望着云无渡,无声指责:就是你教的。   云无渡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扬了扬眉:“我还要夸你吗?”   “不用了。你让我亲一下就好。”白玦掰着自己的腿打坐,身子摇摇晃晃,看到云无渡不认可的神情,他说,“不能亲吗?为什么不能亲?你师尊天天在亲别人,他每天都亲不同的人。他说,喜欢就要亲,我还没亲过你呢,你知道吗?”   “……”应天欢,你死定了。   云无渡依旧沉默不语,没人知道他内心是怎么一片荒凉寂寞。   啊,一起长大的小崽子说要亲我。   他知道我大了他一大轮吗?   不是……因为我给他开了一枝花他就说要亲我?   白玦自己揣测:“因为男的不能亲?”   云无渡点了点头。   “可是在木山的时候,我看到砍柴火的那两个男子就在亲。”   “……”   “所以不能亲吗?”   “不能。”云无渡突然恶从心起,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因为你嘴里有味。”   白玦脸上的笑一僵,慢慢落了下去。   -   马车摇摇晃晃回了稷山,登上催云峰。   仉端还记得砍树建屋舍的事情,如今仉璋不在,他直接霸占了仉璋的木材,只还剩下一些就凑够了。秉承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仉端蹭到林寒正旁边,撒娇卖痴,哄得林寒正帮他运完了最后一排木材。 第48章 紫叶李2   催云峰里倒是有人,应天欢袒胸露腹窝在院中桂花树下,闭眼休息,花絮落了他一怀。   马车未停稳,白玦撩帘奔了下去,“嘭”的一下把房门砸上了。   “……”云无渡慢吞吞跳下车,走到应天欢身边。   应天欢被白玦吵醒了,正眯着眼看他们下车,懒洋洋对林寒正摆了摆手:“师兄,好久不见。”   “师弟啊,小心不要着凉了。”林寒正好脾气地捻了捻应天欢的衣角,挡住他的肚脐,“不然要拉肚的。”   “谢师兄关心!你给我带酒了吗?”   林寒正笑着往屋里走:“自然是有的,我缺了谁的东西,都不会缺了你的。”   应天欢得意洋洋摇了摇二郎腿:“这还差不多。行了,你要干嘛?”他斜眼看着面前的云无渡。   云无渡将红鸾石给他看:“师尊,这块石子可以融剑吗?我想用它炼一把剑。”   稷山有器阁,阁中有各种名剑、名刀等武器,历代稷山长老和弟子羽化后,武器会进入器阁休眠,等待被下一个有缘人带走。稷山每任新弟子每逢修真大会之前,都可以到器阁挑选武器。   如果云无渡上辈子的“恶乎剑”没被人选走,那他这辈子还有机会再拿到那柄剑。   但也有人选择铸一把新剑。   铸剑就需要锻剑师,而应天欢是无情剑修,同时也是一个锻剑师。   应天欢挑眉,认出了石子:“呦,红鸾?”   “是。”   应天欢抬眼,目光落在云无渡脸上,八卦的目光闪烁:“红鸾星动。”   云无渡动作一顿,应天欢接着说:“诶,先别急着反驳。我说的就是你。”   云无渡:“……我知道。”   仉端他们早就下了马车,撒欢似的跑去建屋子了,这桂花树下院中,就他们两个人还站着,面面相觑。   “你知道的,我不务正业。”应天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老子的经验来看,在这条情爱赛道上,没人比得过我,就算师尊也不行。”   云无渡颇为无奈:“是是是。”   “看在你是我徒弟的面子上,为师给你算一卦,免费的。”应天欢兴致勃勃,捡起几片花瓣,摆出一个阵法,口中念念有词,“面如桃花,堂上生霞,一看你就是心猿意马,可惜红鸾星动,七煞落孤。”   他抬起头,咂舌:“你那红鸾星不太好。两个人都是天煞孤星,亲缘血缘轻薄,无父无母无子无女,只能一人独活。若是真在一起了,怕是要克死对方。孤!寡!毒!绝!这命,玄乎。虽然两个人命都不好,但是吧……”   “天欢!”林寒正在身后喊了一声,打断他们的算命。   林寒正等两个师弟都转过头看他,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缓声道:“天欢师弟,师兄床榻歪了,过来搭把手。”   应天欢往后一倒:“天雩,快去帮你师伯。”   云无渡看他一眼,认命地和林寒正进屋了。林寒正的床榻倒没有坏,只是年久失修,长了蘑菇,把它们采下来,装在小篓子里,林寒正说他要煲蘑菇汤。   林寒正一边做事,一边和云无渡道:“天欢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知道的,他最喜欢说这些小话。白驹过隙,海枯石烂,你要知道啊,有些事情,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人生在世,多的是要做的事情,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那便喜欢好了,再没什么大事情比你搞出来的那些事更糟糕的了。”   云无渡默默听着他絮叨,过了半晌,他才出声道:“我想闭关。”   “闭关?”   “是了。”云无渡直起身子,“修真大会在即,我该闭关了。”   “为什么呢?因为那孩子跟你说的话吗?”   “师兄你听到了?”   林寒正呵呵笑了两声,低下头继续捣鼓蘑菇:“去吧。”   -   稷山有一座山峰,叫千窟山,直入云霄,云雾缭绕,千疮百孔,这些天然的洞窟加以修缮,就成了天然的闭关山洞。   一旦走入石窟中,外头风起云涌,春去秋来,全然不知,就算人间四月芳菲尽,千窟山依旧隔离于人世之外。   自从云无渡进入千窟山闭关,等他再睁开眼,已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过去了多久。   他并非全是因为白玦的那番话,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了。   “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得。”万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所得。   此生,他重获一世,原本以为只要报仇雪恨,就可以死得瞑目。可是如今一看,他重回稷山,身边人身边事,似乎平静美好。   唯有……他前世的尸首零落在外,时不时提醒他不要耽于现状。   报仇,就以为了放弃现在的生活;不报仇……又如何对得起前世的自己和惨死的家人呢。   所以他只能借助闭关,逃避一段时间,理清自己的思绪。   前方之路如何?往哪走?如何走?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静静凝视着面前黢黑沟壑的岩壁。   他似乎中途……不小心睡了一觉?   突然响起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山体震动的声音瞬间唤醒他的记忆。   云无渡一跃而起,那道震动还在继续,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云无渡小心地贴着山壁,往震动源头追去。   千窟山坐落在稷山山脉中间,几座主峰环绕,绝无可能有外人入侵,所以,这场震动一定是门人所为。能闹出这么大阵仗的,还得是掌门长老等大能搞出来的。   千窟山闭关,除了冥想,还可以练功,有不少功法破坏性高的弟子会主动在千窟山洞窟内练功,以免伤到同门,但若不加以把持,会将山洞都崩塌毁坏。   云无渡原以为,这场震动也是稷山弟子对打闹出来的动静。   越往声源方向走,他越发迟疑。   再往那边去,那便就是四长老的闭关洞口了。   四长老……也就是他的师尊,庇符长老。   稷山闭关山洞按照峰脉划分,催云峰的闭关区域便在这一侧。   “轰——”一块岩石从山体迸裂出来,云无渡闪身躲开,顾不上多想,绕进洞窟,沿着甬道前行,越往里走,越是触目心惊。   黑黝黝的甬道石壁上密密麻麻全是刻痕,云无渡屏住呼吸,掌心运起火焰,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冰蓝色的碧潭出现在他面前,而潭水最中心的石台子上,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   她握着一柄黑剑,白发披散,手中挥舞着黑剑,癫狂乱舞,四周潭水迸溅,石块飞溅。   剑光在潭水上闪烁,撞击在岩壁上,“嘭嘭嘭”留下深刻的剑痕。   “为什么!为什么!”   “师兄!师兄!”   “我做错了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女子苍老且凄厉的质问一声声响起,在石洞内来来回回晃荡,消散不去。   云无渡第一反应:师尊走火入魔了!   云无渡骇然看着满洞窟的刻痕,那些不是无意义的剑气,一道道入石三分的裂缝组成了一个个名字。   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很多个陌生名字,如果不是里面出现了云无渡本身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内容。   为什么师尊要写这些人的名字?   他正要上前唤醒师尊,却看见庇符失力,抛了剑,萎靡跪在地上,鲜血淋漓喷洒了一地。   “我……”   云无渡听见师尊轻声道。   “不止救不了苍生,也救不了我的孩子。”   “云屿啊……”   “天渡啊……”   “天渡啊……”   云无渡藏住了自己的身形,闭上了眼睛。   云无渡,叛出师门前,姓云,名屿,字天渡。   -   云无渡出了洞口,刚迈出一步,唬了一跳,洞口堆了一小篓子,层层垒起了吃食衣物,还有一条纸条。   云无渡展开一看,是林寒正留给他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字迹被山雾濡湿,有些迷糊了。   云无渡翻了翻篓子,里边放着好些乱七八糟的玩意,甚至还有树杈子。   他挑了挑,意外翻出一个小黑盒子,颇为眼熟,他愣了两秒,才恍然大悟,是他被小黑叼走的“遗物盒子”,这里边都是他上一世窝藏的“小玩意宝贝儿”。   也不知道小黑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   那条狗一定是成精了。   云无渡心里一边默想,一边打开盒子。   “嘭——”一阵黄烟喷了云无渡一脸,他偏头避了避,铁青着脸,从空无一物的盒子里捡出一张布条,上边赫然是玉无影嚣张的字迹:“呦,卯君,不小心捡到了一个东西耶~想不想要?不给你~”   云无渡攥紧拳头,赫然站起身,他环顾四周,正好看见林子里隐约一个身影,看身高背影姿态,正是玉无影那个小人。   好家伙,戏弄完他还敢明目张胆来稷山!   他提掌杀了过去。   “你还敢来!”   云无渡一掌拍向那人后心口。   那人似乎早有预料,脚步往旁边一撤,从旁边挤进云无渡双臂之间。   两人抱了个满怀。   “我为什么不能来?”那人理直气壮道,“是你骂的我,是你先躲的我,我为什么不能来!” 第49章 夷山剑1   云无渡这才发现,他认错人了,这个人是白玦,不是玉无影。   “你?”云无渡微微蹙眉,怔怔看着眼前的男子。少年长开的眉眼似曾相识,隐约还能见到他小时候的模样,只是眉目间愈发俊美多情,带着青年人的压迫感和稳重。   猛然相见,他不敢相认。   两人严肃对视片刻,白玦忽然咧开嘴一笑:“许久不见,我差点不认得你了,阿云。”   “嗯……”云无渡缓缓拉开两人的距离,将黑盒子收到储物戒里。   白玦看到了他的小动作,微微附身: “你把我认成谁了?”   “没有。”   “不管你把我认成谁了。”白玦道,“你现在知道我是谁吧?”   云无渡别开脸:“你来干什么?”   “我来接你啊。我们在催云峰建了很多房子,我怕阿云迷路呢。”   云无渡点了点头,收拾了篓子,随白玦前往催云峰。   遥遥看见催云峰,屋舍已然建起绵绵一片,青山蓝天,白鹤翩飞,黑狗狂奔,这一切看起来真是有些世外桃源的样子,静谧自然。   两人刚迈进院子,院中的桂花树又结了一树花,金金洒洒了一地,而应天欢,依旧一身火红,敞胸卧倒桂花树下。   但树下,不止他一个人,催云峰所有师父徒弟都聚集在一起,萧誓捂着萧於菟的眼睛,仉天帝狠狠一脚踹在应天欢腰窝上。   “嗷!天底下最硬的腰要被你踢坏了!师姐!”应天欢被踹得滚了一圈,一骨碌跑开了,全然不在意身为师长的颜面。   林寒正护着他:“好了师妹,师妹,别打了,弟子们都看着呢。”   仉天帝指着应天欢:“再给我露出两个大乃子,老娘把你割下来泡酒喝。”   应天欢嘀咕:“凶残。”   好不容易稳住两个师弟师妹,林寒正抬起头,正好对上云无渡的目光,和煦一笑:“呀,天雩出关了?”   “啊!你可算回来了啊!”仉端坐在地上,惊喜回头喊了一声。他现在早就不在乎什么皇室殿下的身份待遇了,席地而坐,衣服是浆洗多次的教服。   两人落座其中,林寒正站了起来:“正好正好,我正和你们师尊师姨说呢。修真大会即将召开,你们也该是时候出山历练了。”   燕穆道:“大师伯,什么历练啊?”   “稷山的传统,每届弟子都要结伴出山历练,一般是三年一次,前边几年由于你们初来乍到,还没学习功法所以耽搁了。本次呢,就是你们第一次历练了,你们各自到人间去,解决一两桩事情,感受一下人情世故。”   仉端鼓了鼓嘴,悄声嘀咕:“那我还扶一只鸡过路呢,这也是历练。”   “这是自然了。”林寒正笑眯眯道,“你们要做什么都可以,只是我这边,师祖庇符是刑事长老,有许多事情等着她来解决,不如你们帮她老人家分忧?”   “啊?”仉端立刻变脸,挺起胸膛,“替师祖干活,万死莫辞的好吧!”   “哈哈哈。好的好的,天正真是好孩子。”   燕穆悄咪咪翻了个白眼。   “既然大家没有异议,那且听我安排。”   林寒正一甩衣袖,三捆卷轴飞到空中,摊开展现。   “现在第一桩,是紫凌霄宗,他们剑阁失窃,怀疑是碧云宗岢云长老的弟子思源所盗,目前已将思源道人关押在紫凌霄宗内。此事事关修真大家族,正好我与紫凌霄长老相熟,由我前去处理。”   “第二桩,是京都慈宁宗,内门斗械,在半月后举行一次大型比试,希望稷山派人前往评判是非。这是京都官宦人家,还要劳烦师妹帮忙。”   仉天帝摆了摆手:“师尊的事情就是我的事。”   “第三桩,是一只纸鹤传信,地点在三千里外的荒山夷州,上有小岛,岛上有夷山。所求何事,信中并未细说。”   林寒正一挥手,三个卷轴各自落到云无渡等人怀中,他手一抹,一道水波镜出现,摇摇晃晃显出几张人脸:“虽然夷山没有写明,但依我打听,此番找我们稷山,怕是因为紫凌霄宗。”   他指了指水镜中一个美须公:“这人就是紫凌霄宗掌门鄂绒。他将碧云宗思源道人关押之后,思源道人指认是夷山人指使他偷窃的。”   燕巽沉思片刻:“所以,事实是什么?”   “未知全貌,我不敢妄下定论,这才叫你们帮忙。”   “夷山……”燕巽沉思道,“耳熟的名字。”   “早五十年前,夷山名动修真界,比起稷山,也不为过。修真界常说'北有仙山,南有神山,山神飞仙,一步登天',说的就是夷山和稷山,说实话,夷山比稷山富足,夷山山内飞禽走兽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然而,数十年前,夷山掌门无缘无故失踪,门内为了掌门之位大打出手,不出两年,门徒凋敝,渐显颓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夷山得天时地利,又多奇珍异宝,没有长老的威赫震慑,外界宗派便垂涎三尺,欲将夷山占为己有。”   萧誓听得一唬一唬:“啊?修真界还有这样不要脸的。”   林寒正叹气:“自然了,修真界实际上,就是弱肉强食,你若是打输了,法宝佩剑都会被搜刮走的。”   仉端缩了缩脖子,心想这次历练他就不带金银首饰出门了,免得被抢走。   “莫怕莫怕,师伯在呢。”林寒正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尽管和人练手去,有师伯在,谁也不敢拿你的东西。”   “噢噢!师伯!!”仉端崇拜地仰望林寒正,林寒正笑着拍拍他的额头。   “既然已经知道各自要做什么了,那便兵分三路。”   林寒正说完,望向白玦:“难为阿瑾留下来今天,天听师伯要回来亲自带你。”   白玦没有异议,只是蔫巴巴坐着揪地上的草。   没什么要收拾的,身为师尊的三人召出御剑,各自站好之后,林寒正叮嘱道:“望一帆风顺,平安归来。”   “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如意剑轰然变大,陡然腾空而起,眨眼间,催云峰已远去几千米。   流云穿过身侧,张开手指,水汽溜过指隙,湿润,轻柔,风一吹,凉丝丝的。   应天欢盘腿坐在剑头,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突然,他一个猛栽跟头,整个人翻下剑,只一瞬,被狂风吹得滚开三万里。   “啊!!!师尊!”仉端一个惊醒,扒着剑往下看,“师——尊——”   应天欢一边被狂风吹得到处翻滚,一边大吼回复:“师尊不小心被风吹走了,你们先走!等师尊玩一圈再去找你们!剑——你们人先用着——”   他的声音朗朗,在天地之间犹如闷雷滚滚。   仉端抹了抹脸,冷漠地坐了回去。   浪费他感情。   燕巽接过御剑的重任,朝着云雾霭霭的南方而去。   穿过一片厚重的云彩,眼前一亮,云开见日,一片峰峦叠嶂出现在众人面前。   青青绿绿的山峰交叠,笼罩在如烟云雾中。   飞在半空中中,底下群山如海如涛,一时间燕巽也没分辨出来,究竟哪座山头是夷山宗所在,但很快,一座血红的塔楼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底。   燕巽遥遥一指:“想必这就是夷山了。坐稳。”   三人一落地,如意剑缩小成正常佩剑,被燕巽背在背上。   三人抬头望向面前的石壁,上头写着两个大字:夷山。   字迹苍遒有力,宛若游龙惊鸿,只是颜色早已斑褪。   石壁之后便是一座红色塔楼,凑近了看,才发现这是座木塔,倾倒荒芜,木材通红如血,把周边土地渗透成一圈褐红。   “夷山这么破啊……”仉端一边打量,一边往峡谷内走,“真的是这里吗?这也太破了吧!”   燕巽:“应当没错。我们进去看看罢,若是错了再出来。”   三人正要进山,面前忽然金光一闪,如意剑出鞘,将那道金光击散。   仉端吓了一跳,随机怒上心头:“谁!谁这么不要脸!居然偷袭!”   山腰上跳出一个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样子,站在草丛里,嗓门倒是大,指着云无渡三人大声呵斥:“站住!你们不许再往前走!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仉端臭着脸:“哈?信里求着我们来,来了又要赶我们走。这个夷山怎么回事?都是神经病?”   燕巽拱了拱手:“这位小兄弟,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稷山来的……”   “我管你是哪里来的!反正你们不许进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   仉端啧了一声,抢过如意剑:“我来!他一个小毛孩,我动动手指一定能把他打服!师尊的剑借我!”   仉端摆了个架势,练了一套招式,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平心而论,应天欢的剑术就数仉端学得最好,像模像样,招招华艳,衣袂纷飞如舞,让人眼花缭乱,十分赏心悦目。   而燕巽和云无渡都是实用主义,他们年纪大了,有自己的心得,不屑于学习应天欢那套华丽复杂的剑术,只有仉端哼哧哼哧一步步学,他目前还不熟练,光是出招前的起手式都要跳上好一会儿,往往在这个时候,云无渡已经一脚把他踹飞了。 第50章 夷山剑2   但这次,不是同门过招。秉持着“自家的师弟只能自己欺负”原则,云无渡和燕巽在一边等着,一见那个夷山小弟子偷袭,他们就出手打落,直到仉端蓄力结束,周身紫电噼里啪啦地闪烁。   “好好好!”仉端兴奋得眼睛发亮,“都姑奶奶的让开,本殿下要把他山头都轰飞!”   那个小弟子看着满天黑压压的乌云,也知道大事不妙,哇啦啦叫着往山下跑:“师叔!师叔!掌门师叔!救命啊师叔!”   仉端抬掌要打下去。   话音未落,一抹流剑袭来,随后一个人影翻身从剑上跳下来,惊恐地看着仉端,急声喊:“且慢!且慢!且慢啊!我是夷山掌门,你们稷山天秤道人给我回信了!”   他托起掌心一只纸鹤,纸鹤起起伏伏飞到云无渡耳边,穿出林寒正的声音:“天雩,你们到了?我已和夷山掌门细说了,你们只管放手去办。万望小心。”   “真的是师伯啊?”仉端遗憾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他收回掌心雷,再次舞剑起来——他还不会收招,得慢慢来。   眼看着头顶乌云慢慢散去,夷山掌门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诸位……诸位真是武德丰沛啊。”   燕巽还没回话,那个夷山小弟子愤愤不平跑过来:“掌门师叔,你不打他们吗?”   夷山掌门敲了一下小弟子的脑门:“胡闹!这是稷山的弟子。去去去,玩去吧!”   他摆出个邀请的手势:“请,请,三位道君,请往里走。”   夷山小弟子皱了皱鼻子,一溜烟窜进了草丛里。   看云无渡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弟子的背影,夷山掌门又开始擦额头的冷汗了:“对不住。近日我们实在是有些草木皆兵。别的宗派一批接着一批,我们不得已这么做,并非是针对诸位。”   燕巽关切问道:“怎么,是紫凌霄宗派人来了吗?”   “紫凌霄?”夷山掌门茫然地摇了摇头,“并不是啊。紫凌霄?他们倒是没来人。”   “什么?”   夷山掌门搓了搓手掌:“是其他附近的宗派,原本只是一些小门小派来找事,我们夷山虽然败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然不怕他们。可近几日,还有些北方的宗派也来找事,哈?他们在北边,我们夷山闲着没事干去偷他们的法器?是我们夷山没有吗?”   燕巽反问道:“偷?法器?”   一说起这件事,夷山掌门就委屈:“是啊!他们众口一词,说他们门派里丢了什么什么仙器,什么什么灵石,呸!老子不稀罕!”   燕巽摸了摸下巴:“你们是不是得罪了谁?这么多宗派同时失窃,还都指认你们?”   夷山掌门可委屈了:“谁知道。他们早就看我们夷山不爽了。”他瞥一眼他们,语气有些屈辱,“璧玉在怀,无力以自保,便是昭告天下,人尽可欺。”   仉端狐疑地看着他:“既然不是你们夷山做的,你们又何须怕他们,站出来堂堂正正说清楚不就得了?”   “问题就在这里。”夷山掌门脸色铁青,“一来,他们是下定决心要搞死我们,二来……确实是我们夷山所为。”   “哈?那你们现在在叫什么!”   “且慢,听我细说。消息一传出来的时候,我就将门内全部弟子集合起来搜查盘问过,并不是我夷山门人做的。你们若是不信,我愿以五雷轰顶起誓,绝非夷山中人所为。”   夷山掌门说得情真意切,但仉端偷偷对云无渡和燕巽扮了个鬼脸。   夷山掌门继续说:“但是,那些门派武器遗失之地……都残留了夷山功法。”   仉端直言不讳:“啊?那不就是你们夷山人做的嘛。”   夷山掌门萎靡道:“是这么个说法,他们还抓到了一个落单的小贼,虽非我门徒,却会夷山功法。我,实在百口莫辩。”   夷山掌门颓废地往前走,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神情却透着倦怠和疲惫,原本宽大的衣袍被他用一根草绳勒着,看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寂寞无比。   三人落在他后头,仉端朝其他两个人露出“什么啊?你们信吗?”的表情。   燕巽微微摇了摇头,但他没有直接戳夷山掌门的肺管子:“阁下如何称呼??”   夷山掌门转过身:“啊!忘了介绍,在下是夷山掌门程青放。”   仉端:“啊?你真的假的?你这么软唧唧的,怎么当上的掌门?”   程青放死水微澜,平静中带着一丝绝望:“两个师兄为了争夺掌门之位,一个死了,一个残了,过了些时日人傻了,只剩下我接任掌门之位。”   仉端和云无渡咬耳朵:“我不信,这怕是个扮猪吃老虎。”   “咳咳。原来如此。”仉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不会是被你们夷山赶出去的弟子吧?你不认得了?或者是,夷山弟子在外收的野弟子?”   程青放颇为骄傲:“夷山弟子从不入世,夷山也从不除名一个弟子。我们夷山人都是孤儿,无父无母,夷山就是我们的家,生在山中,死在山中。”   仉端窜到他前面:“真的没人跑出去?外面那么繁华,你也不想?我才不信。”   程青放默然片刻:“只……有一人。是夷山前任掌门,她与人入世,再没有回来夷山。”   “这不就有人了嘛。你还说没人。”   “她!”程青放胸口剧烈起伏,忽然像是泄了一口气,“她不是那样的人。在她出山那天,早就封了功法,只身离开,和普通凡人没有差别。”   燕巽:“那位是?”   程青放语气惆怅:“她是我师姐。”   燕巽迟疑地问:“她……死了吗?”   “我不知道。”程青放仰起头,直视着山中烈日,轻声道,“她那盏长明灯,早在五十年前就灭了。”   他身上那股死气沉沉的情绪影响了燕巽,燕巽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节哀。”   云无渡道:“所以如今,你也没办法证明夷山是清白的。”   程青放转过身,激动握拳:“我相信夷山众人。”   仉端在一边说风凉话:“大伯伯,你相信没用,你问问外面那些人相信吗?”   程青放闻言,脊背又塌了下去。   云无渡:“外面都是些什么人?”   “灵宗赵仟长老,长风宗孙炆长老,碧爻宗李胕长老……”程青放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   这些名字……十分耳熟。   这些人真的很爱凑热闹,但凡修真界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跟鬣狗一样,闻见血腥味就围上来试图偷一块肉沫,当初云无渡被围困赤牙山,这些人都在场。   都在也好,省得他一个一个去找。   “这些都是大门派的长老们,唉,我们夷山原来是不怕他们的,可……人太多了。”   云无渡打断他:“去看看吧。”   “啊?”   “怎么,你连见一面都不敢了?”   “当然不是。”程青放叹了口气,“这边来。他们只敢围在山口叫嚣。我带你们去。”   夷山宗隐在群山密林之中,没有当地人引路,不出几步路就会迷失方向,于是那些讨债的外人都围在夷山山口,席地而坐,威胁咒骂,先礼后兵。   程青放带着云无渡三人出现在峡谷山口,那些讨债宗派一见他们,都站起来,七嘴八舌叫嚣:“青放小子,你可算敢出来了。快把我们的赤凤斧还给我。”   来的都是些手底下的弟子,并无长老这个辈分的,程青放也不怂,气得脸色发青:“谁拿你的赤凤斧!拿来砍鱼都剁不碎鱼骨头!”   “呵,你说任你说,说完你还是要还我!”   “你——”   云无渡拦下程青放,冷静地问其他人:“你呢,你们丢了什么?”   有人大笑一声:“丢?我们丢了一根长生不老的仙草根!”   “哎哎哎,这可不兴说!”   “我就说了,你们这些人,不都是冲着这个来的吗?什么剑啊刀啊,有那块肉重要吗?”   这群人吵吵嚷嚷闹成一片,程青放胸口剧烈起伏:“有话直说,什么阴阳怪气的!”   这些人四目相对,交换了个眼神:“哼,你不想承认也好,我们亲自进去搜!”   “你们不要信口雌黄!”   “信不信口雌黄,我们进去一搜就知。”   程青放气得转身就走,那些小弟子们只身不敢进来,只能在背后骂骂咧咧,说一些“等我师尊来了,让你们好看”的话。   燕巽不由担忧道:“程掌门,我们就这样走了,不会有事吧?”   “他们一时还攻不进来。夷山山势险要,结界稳固,易守难攻,他们进来还要费些法子。”   仉端:“呃,若是进来之后呢?”   程青放哑口无言。   云无渡:“结界看似牢固,他们人多势众,过不了一会儿就能冲进来了。”   燕巽:“这可如何是好?天雩,不如我们出面,请诸位到稷山和谈?”   程青放看着燕巽,一脸“小子,你太年轻了”的神情。   “事已至此。”云无渡平静道,“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你们夷山可有一战之力?” 第51章 夷山剑3   程青放面如缟素:“我……我……我……”   仉端心里暗叹这人可真没骨气。   程青放长出一口气,脊背弯了下去,似乎这一口气把他的魂都吐了出来:“给我些时间,我去和弟子们商量商量。”   程青放拖着疲惫的脚步远去,燕巽叹了口气,道:“天雩,天正,燕某还有些薄面,和他们也相识,我与他们商量一番。”   云无渡默认了,和仉端一块在野外生了团篝火,两个人坐在篝火边,云无渡闭目打坐,仉端在一边擦如意剑。   直到夜色朦胧,虫鸣草窸,燕巽披着水汽踏月归来,语气轻松了不少:“他们答应了,现在先回去县城,愿意再给夷山两日时间,只要夷山能找出真凶,他们可以既往不咎。”   云无渡勾了个笑,他的笑容隐没在篝火与黑暗中,看不真切:“那就好。”随后,他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水露。   仉端抬起头:“啊,你去哪里?”   “给你抓一只山鸡。你来吗?”   “来啊!”   “分头行事吧,看谁抓的快。”   “好!”   两人腾空跃起,踩着树梢消失在月光之下。燕巽笑着摇头,坐在篝火边,打算等着他们回来。   云无渡踏空飞出几米,落在林子里,抬头看着皓皓白月,仉端踏树飞去的脚步声渐渐偏离,四周越发静谧。   云无渡抹了个脸,解下头发抓了个新发型,从储物戒内换了身新衣裳,掐诀召出两把剑:“驳运,常旭。”   两把剑凭空飞出,在月光下交织穿刺,云无渡施法用诀,常旭剑化作一道流光,被他握在手中,随手砍下一片树皮,拿在手里,雕雕刻刻。   他一边走,一边刻着树皮,等走出林子,面前出现一滩湖泊,皎皎皓皓,水波粼粼,如银如纱,云无渡走到水边,弯下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月光皎洁,水面澄澈如明镜,水波不兴,水中藻荇交横。   云无渡抬起手,把刚刚刻出来的面具搭在脸上,勾唇露出一个笑:“不杀白不杀。”   他一个腾空,驳运剑如风般赶来,他踏在驳运剑上,御剑飞行,离弦而去,只留下原地一溜清风。   -   云无渡站在剑上,衣袖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本想去往城里,过到山脚时,却发现山道火星点点。   他忍不住勾唇笑了笑,压下剑头,直奔那些火星而去。   夷山山道上零零散散十几人,都打着火把。   云无渡看了一眼他们的脸,多了一些熟面孔,即使云无渡死过一遍也记得,特别是最前面那个一脸和蔼可亲的白胡子老头许週,佛面蛇心,高高在上被弟子们簇拥着,云无渡离这么远,也能一眼看到他们那令人作呕的嘴脸。   只可惜人没来齐,大抵就一半的样子。   聊胜于无。   云无渡悄无声息凑近,听见他们在抱怨——   “凭什么他们在客栈里饮酒作乐,咱们就要来火烧夷山!真不公平!”   旁边一人嗤笑:“你要是能坐到那个位子,你爱去哪去哪。”   “烦死了,为什么不能直接攻上去?”   “为什么要给稷山面子?当年说要给夷山面子,如今呢!哈哈哈,如今呢!”   “那个燕巽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愚蠢,我以为他修为被废之后脑子会好一点,今日一见,果然还是个傻的。我们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想。   这些人明面上跟燕巽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准备月夜上夷山,打个猝不及防。   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并未打扰这些人,掸了掸剑尖的粉末,随后绕到队伍最后,趁着一个人脱队打哈欠的时候,捂了口鼻,一剑封喉。   他担心自己处理不来这么多人,事先站在上风口,往下撒了些应天欢炼制出来的毒粉——不算致命,是用在情事上调养情趣的药粉,药效不明,修为差些的会萎靡困倦,而修为好的却会亢奋痴迷,之后再陷入脱力状态。   应天欢试过一次,整整睡了三天三夜,烂在床上躺了七日。   就连应天欢这样的无情剑修都抗不过这药效,更别提这些人了,只见他们脚步越发慢下来,而情绪激愤的人,越走越快,喋喋不休地讲着话,声量越来越大。   云无渡绕后,静悄悄抹掉了他们的脖子。   “喂,你们说……日了瓜狗六的,你们都死了是吧,都不吭声?”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停下脚步,嚷了一句,“要死死远点——”   云无渡疾步上去,一个横劈。   “呲——”一阵血花裹挟在山谷风里,喷出两米远。   随后,“咚”的一声,人头落地,在寂静山谷犹如闷雷落地般,震耳欲聋。   前头那些人愣了半晌,后知后觉叫起来,杂乱嚷嚷了片刻,纷纷拔出武器:“是谁?”   “是谁偷袭我们!”   “谁!背后动手下贱无耻!有本事出来一决高下!”   许週旁边的弟子眼聪目明,精神亢奋,一眼就看见黑夜中一闪而过的剑光,指着大喊起来:“那里有人!我!我认得!玉无影!是你!”   云无渡从夜色中走出,压着嗓子低声道::“是你爷爷我在此。”   许週信步上前两步,和蔼道:“你要干什么?我们可没得罪你。”   云无渡冷笑一声,挑眉道:“我要杀你,还要等你得罪我吗?”   “胆大妄为!”许週弟子大喝,“师尊何必和他好声好气!我们人多,他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打得过我们吗?”   可是等他说完话,转头一看,四周哪还有站着的人,不是被云无渡割了喉咙,就是瘫在地上,硬邦邦扭成蛆。   云无渡双剑握在手里,转了个花招:“新仇,旧恨,今日一并结算了。”   话音未落,一团天火率先朝许週砸了过去,许週措手不及,将弟子一掌推出去挡伤,转身御剑逃跑。云无渡没打算放过他,追了上去,两人交手打了起来。   过了十来招,许週被云无渡一道火焰击中心口,直直往山林里摔下去。   那些弟子倒是忠诚得很,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拼了命把许週救走,一部分人视死如归,声东击西吸引云无渡的注意。   “哪里逃!”   一声闷雷炸起,群山气候诡异多变,夜雨常见,夜雷每日都有,天空层层黑云积累,空气闷热,山雨欲来。   那些弟子护着吐血的许週,抬头看见天空几道流星,大喜过望:“赵仟长老!孙炆长老!李胕长老!他们来了!”   他们还没露出笑,天上一道流星猛地加速坠了下来,“嘭”的一声,砸倒一片大树。   硝烟散去,露出两人身影——其中一人踩在另一人心口上。   注意到面前的议论嘈杂,那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碧荧荧的眼睛,还有一张粘着血的白色面具。   “什么!两个玉无影?”   玉无影杀得眼睛发红,脚上微微用力,李胕喉间发出“咔咔”声响,“噗嗤”一声,他居然把他脖子活生生踩爆了。   许週的弟子骇得都不敢呼吸了。   空中两把御剑悬浮在空中,孙炆和赵仟厉声呵斥:“玉无影!你居然敢杀碧爻宗李胕道君!偿命来!”   玉无影勾唇冷笑,反身一跃,再度和孙炆赵仟缠斗起来。   云无渡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现在他正好腾出手收拾一下许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不亲手砍下许週的脑袋,实在不安心。万一和他一样又活了呢。   随手砍下许週的脑袋,弟子们一哄而散,云无渡也没丧心病狂到连他们都杀,饶他们一条生路。   天空金光大放,赵仟和玉无影缠得极近,打得不可开交,他们的招式伴随着灵光法器,让人目不暇接。   突然,云无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孙炆绕后,趁着玉无影被赵仟拖住,狞笑着掐诀施法,手中长剑幻变成铺天盖地的暴雨针,朝玉无影倾巢而下。   “玉无影!”云无渡刚一转身,余光就瞥见了剑雨落下的一刹那。   那一瞬间,上一世被万剑席卷的记忆涌上心头。   玉无影听到了他的呼唤,可他打得上瘾了,狠狠一掌将赵仟击飞,为了杀死赵仟,他非要赶上去,蓄了全力一击,拍在赵仟额头上,赵仟瞬间吐血如瀑,没了生息。   与此同时,满天剑雨落下,玉无影还没来得及脱身,被剑矢刺穿身躯,但他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疼痛,狂笑着,转过身迎着剑幕逆流而上。   癫狂的笑声刺破了苍穹。   云无渡惊骇地看着玉无影的身影。   孙炆也骇得双目圆睁,他正要反身脱离,玉无影已经欺身逼近,一掌朝着他的天灵盖劈下来。   孙炆只能硬着头皮,抬起一掌,用了他十成十的功力。   两掌相击。   满天悬浮的剑阵静默了片刻,随后,一声轻微的“叮”,万剑瞬间化作齑粉,洋洋洒洒,像星尘般浮在空中,在月光下犹如一层朦胧的轻纱。   云无渡的注意一直停留在玉无影和孙炆身上,两人双掌相击,除了万剑归一之外,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第52章 夷山剑4   下一秒,时间似乎按了加速键。   玉无影和孙炆两人快速往下坠去,云无渡立刻提剑飞上去,朝着孙炆的方向赶去。   等他赶到时,孙炆受了重伤,摔在树根下,四肢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和玉无影应当是不分上下的,如今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想必玉无影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无渡慢下脚步,一步一步走到孙炆面前,常旭剑尖指着孙炆的胸膛。   “你……”孙炆吐出一口鲜血。   云无渡轻声道:“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你……去救我,我给你……功法……收你为徒……”   外头晃过了火把的亮光,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想必是来找孙炆的。   这么快。   玉无影怕是也要被找到了。   云无渡收回思绪,掌心冒出一团红艳艳的火焰:“孙炆,还记得这把火吗?”   “你……是?”   “不记得了?也好,这剑之后,你我一笔勾销。”云无渡轻轻抛出一剑,正正巧贯穿孙炆的心脏,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口中涌出,不一会儿,他便目光发直,死了。   云无渡拔出剑,甩了甩剑上的血,急速狂奔离去。   林子里钻出了人,指着他的方向大喊:“快!孙炆长老在这里!”   “别让那贼人跑了!”   “玉无影在那里!追!”   云无渡在林子里穿梭,火把越来越多,追在他身后,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时间,独自奔走在荒山野岭,逃避着修真界的追杀。   “噔——”他眼前刺过一道金光。   黄金伞钉在他眼前的树干上,轰的一下,树木慢慢从中间裂开。   “你——你杀疯了?”云无渡扭头看过去,玉无影正躺在地上,举着手臂,黄金伞就是被他掷出来的,一副“有事已死”的挺尸样。   云无渡跑过去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拖着往林子里走。   “在那里!我看到了!”追上来的人纷纷喊道。   玉无影挣了挣,还要爬起来打架。   “还我孙炆师弟性命!”   来人是十几个各派弟子,站在最前边的,是长风宗的二长老孙皞,此次与师弟孙炆前来夷山,本意是游山玩水,没想到痛失师弟,孙皞痛心疾首。   “玉无影,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今天,你要是能活着离开这里,算我长风宗无人。”   山林四下寂静。   山雨轰然落下。   眼前雨水蜿蜒着遮挡了视线,云无渡扔下玉无影,双剑划出一道弧线,切断了雨幕,烈火猝然升起。   孙皞手一横,周身雨珠凝滞,凝聚成渐长的冰碴子,在半空中嗡嗡嗡振鸣。   云无渡双剑一别,跃身要杀过去。   突然,他被猛地一拽,黄金伞擦着他身侧急飞而来,玉无影一把抓住黄金伞,朝着孙皞杀了过去。   他真的是杀疯了!   高手之间过招,旁人完全插不进去手,犹如水中游鱼夺食,犹如九天玄雷奔驰,让人眼花缭乱,再加上此时大雨倾盆,夜色昏昏沉沉,电闪雷鸣,教人什么也看不清。   随着空中一声凄厉的剑鸣,云无渡只看见一片金光崩裂,黄金伞崩裂,散做一片一片的金片,翩然落下。   与此同时,玉无影也摔了下来,他偏过头,看向云无渡的方向,直直掠过云无渡,加速往更加黢黑的山峡坠落。   那下面是夷山的悬崖!   云无渡纵身跳了下去。   夜里的山谷,狂风猎猎,犹如大片的砍刀剐在身上,眼睛酸涩,脸皮肿胀。   云无渡看不到玉无影在哪里,只能感受到一滴滴冰冷的水珠从下往上砸在他脸上,透着黏腻的血腥味。   像死狗一样。   云无渡怕自己不救他,他就要死在谷底了。   “玉无影!”   听到一声呼唤,玉无影猝然睁开眼。   “啊?……”   满天雨水滴落他眼,刺痛得让他情不自禁流泪。但他舍不得闭上眼,直愣愣看着云无渡朝他而来。   “玉无影!”   云无渡爆喝一声,猛地往前一伸手,握住了一只冰冷的手,雨水沿着手臂流进对方的掌心。   双手接触的一刹那,玉无影用力把云无渡抱到了怀里。   云无渡刚想挣脱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短短山崖转瞬即逝。   “嘭——”的一下,两人砸在树杈上,玉无影闷哼了一声。树杈断裂,两人搂在一起,往山坡下滚下去。   不知道滚了多久,直到玉无影撞到一块石头,两人才慢慢停了下来。   大雨倾盆,打得人发懵。   云无渡扶着额角爬起来,他方才没受太重的伤,反而是被玉无影压出毛病了。   他起身,想踹玉无影一脚,却发现他早就晕了过去,脸上的面具只剩下半阖,长发凌乱挡住了血迹斑斑的面具。   “啧。”云无渡盯着他的面具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了揭开的念头: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他干脆起身看看四周的情况,方一迈步,又被身后一道力猛地拽了回去,回头一看,玉无影抓着他的衣角,即使在昏迷中,也死死拽着不松手。   “……”   -   玉无影迷茫地醒过来,四肢瘫在地上,双目失神地看着山洞顶摇晃的火光和身影,他突然转过头,看见前边生了一团篝火,坐着一个男子的背影。   “阿嚏!”玉无影突然打了个喷嚏。   云无渡转过头:“醒了?醒了把衣服……”   玉无影一个利落转身,整个人滚到角落里,贴着墙,抱着腿,头抵着膝盖,缩成一团。   云无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眉毛扬起来:“……是我打的你吗?装什么装你?”   玉无影不吭声。   云无渡气笑了,他们刚刚从山崖上滚下来,一身泥巴和水,云无渡换了身储物戒里的衣裳,倒是玉无影,他刚刚昏迷着,身上又全是伤,现在还一身黑黑红红,跟死在大街上半年的乞丐似的。   云无渡不再理会他,尊重他人命运。   山洞里重回静谧,只有篝火燃烧的哔啵声响。   玉无影垂着头,慢慢把面具拿下来,放在地上,用食指把它推向云无渡的方向。   云无渡看着他的动作:……“你想干什么?”   玉无影小心地从发隙里看向他,两点寒光在他眸里熠熠。   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次涌上云无渡心头。   有点可怜,像一只淋了雨的小黑狗。   啊……云无渡咬了咬唇角,面无表情地想,这狗玩意能是可怜小狗?呵,死狗还差不多。   云无渡抛给他一枚药丸:“不想死就吃了。”   “我……”玉无影不吃,轻轻摸了摸脸,在说一个事实,“你不喜欢我。”   “啊啊。”云无渡敷衍地回应,“是是。”   玉无影又没声音了。   云无渡回头看了一眼,玉无影缩在角落里,篝火照着他的脊背,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小蝙蝠。   啊……好笑。   为什么拿下面具之后性格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啊。   堂堂源光派掌门玉无影,居然这个样子!   比阿瑾还要娇气。   “过来,你要冻死吗?”   “你不……不喜欢我啊……”   “哈。”云无渡气笑了。   玉无影声音颤抖到破音: “你还嫌弃我臭呜呜。”   “……我什么时候说的。过不过来烤火?”云无渡没耐心哄这么大个人,他连阿瑾都很少哄,为什么要哄一个脑子有问题的?   “我……我怕我吓到你。”   云无渡默了片刻,他似乎听谁说过,玉无影似乎被人烧过?难道……毁容了吗?   太惨了,继太监之后,还毁容了。   算了,算了。   看在他今晚是为了杀孙炆他们才受伤的面子上,别和他一般见识。   云无渡转过身,只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套旧衣服放在地上,沉默烤着火。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 玉无影一窜,从身后抱住了云无渡,把脸靠在他背上。   云无渡一个肘击,玉无影吐了一口血在他肩上,温热的血水渗透衣裳,淌进云无渡怀里,云无渡咬着牙,任由他抱了。   “阿云。”玉无影吐了口血水,换了个称呼,小声说,“我手疼,脚疼,我头疼。”   “不许这么叫我。”   “无渡。”玉无影小声说,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出口,云无渡三个字像是在他舌尖心上百转千回过很多次,斟酌着吐露心声,“云无渡。”   “什么事?”   “我饿。”   “……”云无渡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储物戒里抓出一把辟谷丹,“吃吧。”   玉无影张大嘴,哼哧一口,咬在云无渡脖子上。   云无渡忍无可忍,嚯然站起身,一个肘击敲在玉无影脑袋上。   “你属狗的啊!”   玉无影闷头任由他打,死死勒着他的腰,绝不放手。   “松手!”   玉无影抽了抽鼻涕:“不要。”   “我饿……”   玉无影滚烫的额头抵在云无渡腰窝:“云无渡,我饿。”   云无渡提起他头发,一巴掌把辟谷丹全塞他嘴里。   玉无影拽着他的衣角,紧紧贴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嚼着辟谷丹。   看在他发烧的面子上,云无渡干脆眼不见心不烦,闭上眼打坐,而玉无影,居然也真的贴在他身后,坐了一宿,直到云无渡也睡了过去。 第53章 夷山剑5   翌日。   等云无渡回过神来时,身后早不见了玉无影的身影。   他皱着眉起身整理衣裳,走出山洞,外头天光大放,雨后的山谷郁郁葱葱,草灵木茂,生机勃勃。   而玉无影就站在洞口,抬头看着天边耀眼的太阳,听到云无渡的动静,转过身,那张破破烂烂的面具再次挂在他脸上。   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他和昨晚很不一样。   两人还未说话,玉无影率先几步走到云无渡面前,伸手撩起云无渡鬓角一缕散发,抬手别到耳后。   云无渡眉毛挑了一下,等着他的下文。   玉无影顺手抓住云无渡脑后的头发,手指插进去扣住他的后脑勺,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呼吸交缠。   弥漫着一种苦涩清新的草药味,盖过了玉无影身上若有若无的紫叶李花香。   玉无影声音低哑,掌心滚烫,可能还在发烧:“你昨晚看到我的脸了吗?”   云无渡顿了片刻,玉无影手慢慢收紧了,睫毛轻轻颤了颤,他看上去有些紧张。   云无渡这才慢悠悠甩开他的桎梏:“你昨晚吃了一嘴稀泥,我看什么?看你两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出气?”   玉无影楞楞看着他。云无渡甚至能看到他眼底倒映的自己,玉无影的眼眸在阳光下,眸色幽深黢黑,粗粝直白,像一颗没打磨好的黑石。   玉无影拉住了他的手:“你为什么不看我的脸?”   云无渡正眼看他:“为什么?因为昨晚你哭着喊着求我别看你!”   玉无影立刻垂下眼,似乎是不敢和云无渡对视,只闷声道:“下一次我们见面,我会让你看到我的真面目。”   云无渡沉思片刻:“嗯……怎么,你这面具要让我开吗?”   玉无影转过身去,望着远山重叠,忽然喃喃道:“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云无渡指着他:“你剑呢?现在出去我们打一架,我让你看看什么叫我对你好。”   玉无影点了点头:“教导我——他们都说了,是希望我好才会这么对待我。”   “……”云无渡转开了话题,“昨晚,你为什么在杀孙炆他们?”   “想杀就杀了。”玉无影靠在石壁上,目光幽幽看着云无渡,上下打量着。   “不过我去的时候,他们在交换丹药——用你的肉炼出来的。”   云无渡猝然转头看他,玉无影站直了身子,认真道:“你恨他们吗?我替你杀了他们。”   “无事献殷勤。”   玉无影看着他:“我说过,我们的目标是一样,你要报仇,我要一统,你的仇人就是我源光派的绊脚石,我们是一样的。”   云无渡并没有正面答复,只是准备往外走了,玉无影忽然在他身后出声:   “我的面具,无论你想什么时候掀开,都可以。”   云无渡动作一顿,脚步一点,攀崖远去。   -   让云无渡感到惊奇的是,他们昨晚从山崖摔下来,等他爬上去的时候,却发现离掉下去的山崖有十万八千里,这就怪不得昨晚一直没人找到他们了。   云无渡赶回夷山山口,正巧看到燕巽和仉端坐在山门口,一边打哈欠,一边坐着发呆。   云无渡刚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仉端哗啦一下站起来:“云天雩!”   燕巽也站起来:“天雩!昨晚你去哪里了?”   “哇!你输给我了你知道吗?我昨晚抓了三只山鸡,一窝子蛇。看!”仉端扛起手里的烧火棒,上头穿着一只鸡和一条蛇。   云无渡敷衍地点点头,表示“你真他娘的厉害啊!”   燕巽轻声道:“天雩,昨夜其他宗派的人冲了上来,长风宗二长老孙皞道君说是要找玉无影?”   云无渡应了一声:“嗯,然后呢?”   程青放也坐在一边,长吁短叹:“万幸,只有他一个人来,我还应付得了,扯皮片刻,他撂下几句狠话,便走了。”   “他没说什么吗?”   “咬牙切齿的呢!”   “这件事到底还是要处理。”燕巽展开纸鹤,从里头拿出两张信纸,“大师伯二师姨寄来传信,紫凌霄宗审讯过思源道人,思源道人一口咬定是夷山门人指使,鄂绒掌门如今派了弟子前来夷山讨要说法。   至于京都慈宁宗方面,两人斗法结束,其中一人死了,只可惜是被人私下杀害的,凶器不翼而飞,经二师姨尸检,正是紫凌霄宗遗失的通天锏。”   燕巽抬起头,叹了口气:“死的正是京都宗掌门二弟子,也是当朝大宦官黄鹤的干儿子,京都的意思是追查到底。”   程青放脸色铁青。   仉端摇头晃脑地啃山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消息便是,大师伯和二师姨正准备赶往夷山来,等他们来了,也算多一分助力。”   “不可坐以待毙。”云无渡接过仉端递过来的鸡翅。   仉端戳了戳他的脖子:“你脖子怎么回事?”   云无渡拍开仉端,捂着脖子,平静道:“昨夜外头多虫子,一不小心被咬了一口。”   “那虫子可真毒呢。”   “可不是,嘴毒。”   仉端嘴角嚼着鸡肉:“奇怪,他们丢了那么多武器,咱们稷山丢过吗?肯定没——”   燕巽在一边道:“丢了,师伯写信来,要我说一声,恶乎剑丢了。”   “……”   仉端嘴里嚼嚼嚼:“恶乎剑?是谁的剑?”   燕巽不吭声。   “你也不知道?天雩你跟我说,你肯定知道,博览群书上得厅堂下得名堂!”   云无渡:“恶乎剑是稷山叛徒云无渡的佩剑,可拆分为双剑,一阴一阳。云无渡叛出稷山,后被修真界围剿,被庇符仙君诛杀于赤牙山。”   “云无渡?”仉端狐疑地看着云无渡,“他跟云天渡什么关系?咱们催云峰不是有一间空屋子吗?师尊说那是留给四师叔的。”   云无渡动作一顿,燕巽低声道:“云无渡就是云天渡。”   “啊?真假?”仉端八卦地压低声,他瞥了眼长吁短叹的程青放,“所以他是背叛了庇符师祖,然后被师祖砍了是吗?”   燕巽叹气:“是。天正,你不要再说了。”   “那怪不得,我看师尊师伯都不会提到,原来是这样。”   “你也不要再在师尊他们面前提起来,那个人是他们养大的,人虽然走了,情分还在。”   仉端点点头:“养了个白眼狼嘛。”   云无渡坐在一边,似乎在听一个平平无奇的话本故事一样,眉毛都没动一下。   只是,他忽然放下烧火棒,道:“我以前看书的时候学过一个技法,可以追寻法器的下落,只是有些条件限制,只能用于同宗门法器之间。恶乎剑虽然久未出世,但依旧印有稷山功法,我试着找看看,只是需要等到夜深,借助星尘定位。”   仉端一抹嘴:“这个好!你不早说。”   因为这是现编出来骗人的。   云无渡根本不会什么技法口诀,他编出来唬燕巽和仉端的。恶乎剑虽然是他上辈子的佩剑,但召唤口诀是不变的,只要云无渡有心,还是可以感应到它的方位和召唤它。   他之所以一直不用,单纯是因为太显眼了。   恶乎剑一旦在稷山消失,势必会让人把怀疑的目光转向死去的“云无渡”。   金鸦西坠,暮色沉沉,山影沉静。   云无渡装模作样地清出一片空地,信手画了一片八卦图案,他原来神情平静随意,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严肃起来。   仉端急忙踮脚:“怎么样?怎么样?”   “方位在京都。”   燕巽合掌:“今晚就赶过去。”   眼看稷山三人就要御剑飞行,程青放急忙出声:“且慢,我也跟你们一起。我要看看究竟是谁在算计我们夷山。”   燕巽皱眉,担忧道:“你离开真的不会有事吗?”   “夷山辽阔,我会让门派弟子深入山林,外人一时片刻闯不进去。”   就此拍案决定了,程青放唤来小弟子,仔细交代了要紧事,四人当即御剑而去。   -   御剑在夜风里促促而行,仉端冻得直打颤,终于,御剑渐渐低下来,云无渡感应着恶乎剑的方位,指了个方向。   他们不敢直接召唤恶乎剑,生怕打草惊蛇,落在远远的地方。   他们一落地,四处看了看,只瞧见不远处京城城墙高耸,璀璨的灯火透过了墙头。   “那里是京都吧?”仉端指着城墙之后,“所以我们是在京都郊外?”他环顾一圈,“耶?我还没来过这里呢,怎么大晚上来看这么荒凉?”   “越是繁荣近处看不见的地方,越是荒凉腐败。”云无渡低声道,掐诀感受恶乎剑的方向。   他们融在黑暗中,走了一段路,京都城外的郊区,荒芜得很,长满了峥嵘枯树,在夜里,犹如鬼影重重。   三人提着心,提防着随时可能跳出来的敌人。   “找到了。”云无渡猝然睁开眼。   面前是一堵残垣断壁,偌大的建筑被烧成了魑魅鬼影,一丛竹子横斜出墙,在月光下投射了一片斑驳陆离的影子,夜风吹过,如闻泣幽咽。   仉端张开嘴,半晌弱弱出声:“这是叫我们盗墓呢?还是要我们跟鬼抢剑呢?”   没人吭声。   面前的废墟很明显,久无人烟,荒芜了许多年的样子。   仉端一紧张话就多了起来:“云无渡不会死了……魂魄还躲在这里吧?把修真界的人骗过来,一来就都杀了报仇雪恨……” 第54章 夷山剑6   有人举着火把,沿着驿道过来,走近一看,是一个拉车的老汉,后头跟着抬扁担的三个半大小子。   燕巽迎上去,老汉警惕地停住脚,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肉疤疤的脸,随着他们走近,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侵入空气中。   仉端倒抽了一口气,捏住了鼻子。燕巽面不改色,和煦道:“老人家,打听一下,您是这里人么?”   老汉声音沙哑,在夜色里,听起来像一匹饿了许久的老狼一样:“你们是外头来的?”   “是,老人家。我们兄弟四个是山上闭关修道的,四处游历到此,见这片宅子有异,向您打听打听。”   老汉抬起头,正眼打量他们:“哦呦,四位都是道君?”   燕巽谦逊笑笑:“是,略略入门。”   “那感情好!”老汉撒开车,合掌拜了拜他们四个,“四位仙君,你看我这三个孙子,有没有灵根?”   现在凡世里,修真者地位颇高,一来是因为前朝长公主入道,二来是本朝皇室信奉赡养修真者,三来是因为修真者常在世间行走,寿命长,会法诀护身,无须忧虑生死吃喝,在百姓看来,这些修真者跟神仙也没有差别,比王公贵族更要厉害。   与其花十几年去读书科举,修真入道才是鱼跃龙门的“新投胎”,一旦入了仙人法眼,这一生就改头换面了。   燕巽仔细看了那三个少年一眼,手脚粗苯,是做惯农活的人,年纪又大,现在入仙门算晚了。   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像萧誓,他也曾是个农民,现在不也是个大弟子吗?   只是,修真入道,这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家可以支撑起的,单一个稷山在哪里,他们都走不明白,也走不到。   “仙人,您看我哪个孙子眼熟?您找一个回去,不求当您徒弟,招他当个炼丹的小道童也好吧?他们可会砍树了,保管给您的炉火烧得旺旺的。”   三个少年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急了,不好意思地出声提醒:“爷爷,仙人有事情要问!”   燕巽只是笑笑,转移了话题:“老人家,天色暗了,您几位是要去哪里?”   “呵呵,砍些柴火回去。你是问这户人家吗?你可问对人了,老汉我这一家子,从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过活,从我爷爷开始……”   “爷爷!”他孙子一听他要老调重弹,急忙出声制止。   老汉挠了挠头:“噢噢!这里呢,原来是尚书府。”   “尚书府?怎么会变成这样?”   “原先是尚书,后来成了丞相。唉,他也是个苦命人,他还未考中状元之前,和我家一样都是砍柴的,是跟我一块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呢,考中状元后,娶了妻子当了丞相,建了新府邸。”   老汉的孙子走到最前边打着灯,照亮了丞相府前荒芜破败的门面,或许,许多年前,这里也曾宾客满门,也曾迎来送往,而如今,沧海桑田,草木成灰。   云无渡站在那烧焦的台阶上,竹叶在他头顶晃悠,似乎是在抚摸他的发顶。   老汉也望着丞相府残破的断壁:“唉,他是个恋旧的人。明明能住到京都里却不去,非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也多亏他念旧情,哎呦,黑龙清君侧,京都内一片烧烧杀杀的,幸好我们在外头,逃过一劫。”   “可是啊,没过几天,新皇帝又出来了,他是尚书,被人拽着上朝去了,可怜他妻子刚生了孩子。   一下朝,他就成了丞相。”   老汉指着烧焦的牌匾:“就是那里,原先挂着尚书府,后来换成了丞相府。”   老汉咂吧咂吧嘴:“我还记得,当时他还请我吃了一壶酒呢。我田老汉,别的不说,就命好!认识了他一个好兄弟,小时候他替我放牛,长大了分我饭吃,到他死了,还救我一命!”   燕巽若有所思:“老人家,那他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老汉叹了口气,“我是个不识字的,我搞不懂他们的事情啊。只知道一天夜里,突然烧了大火,我从城东赶回来,等回来啊,这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老汉摇着头,颇为唏嘘。   “人都死了吗?”   “都死了。”   老汉掰着手指,一一的算:“他被拖到菜市场砍了脑袋,他夫人,他小子都烧成灰灰了,满府上下三百六十三人,堆成了一座小山坡。”   燕巽一愣:“老人家,你怎么知道是三百六十三人?”   “我去搬的尸体。我跟我儿子,整整搬了十天。都臭了啊。所以从那天开始,我就改行了,专门给人收拾送尸。”   仉端左脸抽了抽,他就说为什么这么臭!感情是死人味!   他对云无渡挤眉弄眼,但云无渡全无反应。   当年,赤牙山,云无渡也闻过自己身上伤口糜烂的味道,也闻过京都泔水水道的味道。   不过是死人味道。每个人终有散发这种气味的日子。人死之后,尚且能留下一抹气味,也算是人生最后的告别了。   燕巽心想再问也问不出更深的了,这事听起来似乎与“失窃案“无关:“老人家,这户丞相叫什么名字?”   “他姓云,我们都叫他云二。哦,他夫人,我倒是听过有人叫他夫人名字,叫……什么程蜜林?”   程宓龄?   云无渡脚步一顿,抬起眼看向老汉,正欲往前一问究竟,却听见旁边一声失态的大喊,不禁侧目看去。   “程宓龄!?”程青放猛地上前一步,抓着老汉的肩膀,失声大喊,“她叫程宓龄?”   老汉唬了一跳,他三个孙子紧张地围上来,程青放焦急地比划:“和我一样高,留着一头黛青色的长发,有一根白玉簪子,都插在这边……左边发髻上,平日里不爱笑,但人看着很温柔,右眼眼尾有一颗痣。”   “哎?哎哎哎,是了是了,就是这样的。”老汉连连点头。   程青放失魂落魄后撤了一步:“你说她是程宓龄?”   “哎,是啊,你认得她?”老汉上下打量程青放,“你是她什么人?”   程青放艰难启齿:“我是她……弟弟。”   “哎呀,她这……”老汉那张肉疤模糊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怜悯,“你来晚啦。”   程青放轻声道:“她死了?”   老汉还没回答,程青放自言自语摇头。   “是啊……是啊……她也是该死了。”程青放潸然泪下,泪光在火光里熠熠发光,“我知道的,我明明知道的……她那盏长明灯,早就熄了啊!”   云无渡站在一步之外,火把的光正正好照亮了他的鞋面,可他的脸却隐没在黑夜中,水波不兴,平静死寂。   就仿佛……他不知道“程宓龄”是他生身母亲一样……   燕巽见程青放如此悲痛,只好搓了搓手:“老人家,你知道是谁杀的他们吗?”   “我也不知道啊。哎,那晚我去城里,赶上了宵禁没得出来,再过来时,都烧了。”老汉也叹气,“你们若是想祭拜一下,等明早,到前头那颗柳树下的铺子里找我就行,我带你们去见见他们。”   老汉拉着木板车,摇摇晃晃,吱吱嘎嘎地远去,两道深壑留在水泥路里,又被纷乱的脚印抹去,那三点火把犹如鬼火飘摇,远远离去。   仉端小心地扫一眼老汉的背影,又瞥一眼独自流泪的程青放:“要……先去找二师姨吗?”   燕巽摇头:“收到纸鹤时,她们就说要去夷山寻我们,只怕这个时候与她们擦肩而过了。”   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云无渡忽然开口:“无妨。进去看看。”   四人边推开了那半扇烧黑的丞相府大门,跨过倒塌的石头堆,云无渡召唤出火灵,三三两两飘荡在空中,像萤火虫,也像簇簇鬼火,照亮了一方天地。   丞相府相当大,借着火灵,依旧可以从残垣断壁和逢春枯木上看出昔日荣光。   他们站在原本是内院的地方,环顾着四周,程青放坐在院中石椅上,摸着旁边的竹叶藤蔓,哭得情难自已。   云无渡将手心贴在石桌上,掌心下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热量涌入他的身体。   他闭上眼,那场早已被他忘却的烈火,一瞬间再度吞没了他。   地上并无明显的尸骸,地板被火烤得梆硬,踩上去,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想必当年起了一场很大的火,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更多痕迹了。   时隔多年,疯长的植被也逐渐覆盖了烧焦的屋瓦。   仉端忽然出声:“呃,其实……那个,我带了澄心镜,要看看吗?”   燕巽:“这里并无当事人,是显现不出幻境的。”   仉端搓了搓胳膊,他站在这间宅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夜里起风了,毛骨悚然,脊椎发颤:“不会。天判说了,只要在现场,物品保存完整,【气】未散去的话,还是可以的。我试试,试试又不亏。”   他说做就做,当即掏出澄心镜,摆在石桌上。   雾气升腾。   一层乳白的雾气漫过焦黑的土地,盖过青青郁郁的竹林,忽然,一个人影急匆匆掠过云无渡的肩膀,他猛地回头,发现这一幕,他似乎看过。 第55章 夷山剑7   “师姐!”那人高声笑道,追上前头的女子。   那女人停住脚,转过身,露出一张凌冷清丽的容颜,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   云无渡忽然愣在原地。   “师姐!”程青放失声,他话刚说出口,两行泪淋漓淌了下来,“师姐!别信他!”   他的声音凄厉尖锐,云无渡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应当是见过这一幕的,而且不止一次。   时隔多年前的程宓龄展露笑容:“常旭,难为你赶过来了。”   “哪里的话。”常旭君掀开小孩子的虎头帽看了一眼,在看到小孩子眉心时,他微微一怔,伸手轻轻点他眉心,笑了一声,“这就是我的小侄子么?嗯,冰雪聪明,是天生的仙君道体。”   程宓龄不欲多言,冷冷清清道:“还没长开呢,你怎么看得出他冰雪聪明。”   常旭君嬉皮笑脸道:“师姐的孩子嘛,肯定是聪颖的。”   他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四处回头看了看:“对了,师姐,你家夫君呢?”   “圣上有旨,进宫去了。”   常旭君神色莫名:“师姐真是伯乐相马,一说入世,就嫁了个好郎君,走马探花,白衣卿相。”   程宓龄怀里的孩子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程宓龄怜爱地哄了哄他,对常旭君道:“阿云困倦,我带他下去歇息,前头还要劳烦你替我多招待诸位长老。”   前厅灯火通明,把酒言欢,打趣划拳的声音震天响,正是常旭君带了的一众修真人士,程宓龄又不好把人轰出去,只能留下来开席宴请。   常旭君神情一滞,放下手,嗫嚅道:“师姐,你是在怪我说漏嘴,害得修真界相熟长老们都来拜访吗?”   程宓龄默了片刻,摇头:“你也不是有意的。”   “师姐,各位长老只是听说你喜得麟子,前来恭贺。当年稷山白智怀胎三年,想方设法,不也是生下一个天生道君,一出生就比得过修真界苦修百年的道君的功力。有她一个珠玉在前,全修真界的人都在看着师姐呢。”   程宓龄蹙起两道长眉:“只是常旭,人生在世,太出风头了总归不好。我已离开夷山,修真界如何也不关我的事了。”   常旭君语气急了两分:“怎么不关?师姐,你当年可以和稷山李闻齐名啊!他自诩修真第一人,可你全修真界公认的飞升第一人啊,可如今他都要压过我们夷山一头了!”   “常旭!修真入道不是你这个心性,你若是心里执拗,就越发突破不了关卡。”   常旭君沉默了片刻,再一开口,语气神情变了两个度:“呵,师姐是在教训我么?”   程宓龄凝眸看他。   常旭君不偏不让,咄咄逼人和她对视:“如今,你是以什么身份在教训我呢——师姐若是真的要大隐隐入市,那就不要将密宝攥在手里。”   程宓龄脸色渐渐凝重,将怀里的孩子抱给侍女,等侍女远去,她才语重心长道:“常旭,欲成大事者,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世间从没有坐享其成的好事,更没有一步登天的法宝。”   “那他李闻怎么就有。”常旭君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我跟你不亲近,你只想把秘方留给你的亲师弟,不管我们夷山其他人的死活。”   “夷山人人都是我的亲人!”   “远近亲疏有别。程宓龄,我叫你一声师姐是情分,叫你一声掌门却是不合情理的,你说夷山都是你的亲人,可偏偏你独独对青放那个蠢蛋好!我呢?我常旭又有哪一点不过他们?你为什么不举荐我为掌门?还有,夷山剑在哪里?老掌门临死前明明给了你一个秘匣子,你为什么偷偷藏起来?”   程宓龄本来想解释举荐掌门一事,听到常旭君提及老掌门遗言,神情一肃:“你知道?”   老掌门咽气时,只有她一人在场,其余弟子全部遣散到殿外,不许人进。   常旭君散漫地扬了扬眉尾:“我当然知道,我还是亲眼看到的呢。那里面是什么?飞升的秘密?还是长生的法诀?”   “常旭……但凡是其中两个,掌门师尊都不会死。”   “谁知道呢。”常旭君冷笑,“说不定是他们没得缘分。”   “常旭!”   “死者为大?师姐,你又要教训我?可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你。”常旭君缓缓拔出佩剑,“你虽然废了全部功法,可法诀口号什么的,都记在你脑子里,这也叫断出修真界吗?更何况,刚刚和我那大侄子一见面,你那个孩子……是天生的仙君啊。”   他低声笑了笑:“多好啊,一出生,就比别人多修炼了百年。我的好师姐,你怎么不教教我?要怎么生出一个好儿子呢?”   程宓龄眼神全然冷了下来。   她甩袖转身要走,常旭君“唰”的一下,长剑破风,挡在了她的面前。   “常旭!你这是要干什么?”   身后猛地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程宓龄犀利地望过去,前厅跑出两个呼天喊地的仆人,两人看见程宓龄,眼睛一亮,正要开口。   忽然,被一柄飞剑贯穿,两人交叠着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还在拼命朝程宓龄这边爬来:“夫人……跑……”   程宓龄飞奔上前,可还没走出两步,她猛地捂住心口,扶着院中榕树,俯身呕出一口黑血。   常旭君跟在她身后,凉丝丝道:“师姐,人间繁华,迷了你的眼睛,让你都这么不设防了?你教我的,事事谨慎,怎么落到自己身上,连吃了三年的毒药也不知晓?”   “你……你给我下了毒?”程宓龄强撑着站稳身子。   “常旭君,怎么把客人晾在外头好等?本尊这把剑,可不喜欢沾到凡人的血。”钟子巍走出前厅,呵呵笑着,把视线移到程宓龄身上,“呦,夷山掌门,好久不见。”   “说笑了子巍长老。”常旭君朝他拱了拱手,“小道的家事,再给我一刻钟时辰。劳烦长老带着大家在院子里逛一逛。”   “呵呵。慢慢讲,都是一家人。”钟子巍意味深长瞥一眼程宓龄,扬长而去。   常旭君扶着程宓龄,低声道:“师姐,真是不好意思了。师弟也不想的,只是师弟要跻身修真大会中,总要有个投名状。好师姐,师弟知道你最怜惜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了。”   程宓龄闭上了眼睛,潺潺血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你别怕,我和他们说清楚了,只需找密宝,不许多做别的事情,你只管信我。”   云府内外响起凄厉的惨叫,程宓龄猝然睁开眼,讥讽道:“这就是你所说的?”   常旭君猛地沉默,过了一会儿,耳边的惨叫越发嘈杂,他反而露出放松的笑,破罐子破摔:“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师姐,你是在想你那个夫君吗?别等了。他回不来了。”   常旭君把程宓龄扶到院中石桌坐下:“你在这里坐着,我去寻寻我那个仙君小侄,我倒要看看,他们当神仙的,是不是骨子里就有不同的地方。”   他正要转身,程宓龄手中忽然幻化出一柄金色长剑,朝他心口刺了下去。   常旭君似乎后脑长了眼睛,堪堪避了过去。   “师姐!夷山剑果然在你手里!”   金剑无风自动,和常旭君厮杀在一起,程宓龄趁机而逃。   “常旭君,可要助力?”驳运道人路过,佝偻着腰背,手里拖着一具开膛破肚的尸首,在他身后,是数十个慌不择路的仆从婢女。   驳运道人这么一说,手上甩出驳运剑,一击将金剑击飞,金剑落入院中竹林,再也没飞出来,常旭君暗暗骂了一句,却很快扬起笑。   常旭君朗声道:“驳运道君,杀了一人,拿一段俗骨,没有一点用,不如晒干了当柴烧。”   他剑一提,不远处又一个侍卫倒下。   “老朽比不得你,我抢不到那具仙骨,拿点凡人骨头炼化丹药也好。”   “依我看,还是拿到仙人仙骨最重要。”常旭君笑着说,“快去找我的好师姐,我给她下了药,必定是跑不了多远的。”   ……   接下来就不用看了。   接下来的每一幕,云无渡都在源仙台看过了,每一幕……都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接下来,就该是程宓龄拼死送孩子出府,被田英怀围堵,最后惨死他手,而那个孩子,也流落街头,家破人亡。   一座府邸,从歌舞升平温馨平和,到人间炼狱,不过呼吸须臾之间。   修真者漫不经心游走其中,提刀砍剑,犹如劈瓜切菜,凡人血流成河哀嚎漫天,他们却一脸平静地切开热气腾腾的肉体,挑选其中最合适的部分。   不知从哪里开始烧起了大火,沿着房梁走廊,烧得通红,练成一小片起伏的山峦。   烈火,吞没了云府。   哀嚎,被烈火吞没。   燕巽沉默站在幻境里,在他身侧人来人往鬼怪魅影,他脸上神情恍惚,似乎不太相信所看到的场景。   仉端大吼大叫着,对幻境里的修真者拳打脚踢,大喊“你真狗日的该死!!”   而程青放,已然泪流满面,跪在程宓龄的尸首边,哭得难以自制。   云无渡依旧坐在石椅上,心中平静无波。   云雍。   程宓龄。   原来自己就是“云开”啊。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知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是云雍丞相之子,我是夷山掌门程宓龄之子,我是父母唯一的“幸存”。   我也是,家仇国恨的继承者。 第56章 夷山剑8   无人出声,幻境还在继续,修真者无所收获,对常旭君不假辞色,不一会儿,便纷纷御剑离去。   仉端骂累了,蹲在石椅上,仰着头一一数御剑的数量,咬牙切齿:“我数!我靠你祖宗十八代地数!三十一,三十二……你们这些人最好别遇上小爷,不然给你们厉害看看!三十三,三十四……”   燕巽云无渡等人,也只能沉默看着这场火焰扶摇燃烧,他们坐在火中,明明知道是幻影,却还是热出了一身冷汗。   忽然,一个火燎燎的人影突然冲进火海,一边咳,一边弯腰在地上翻看尸体:“妹子!妹子!云二家大妹子?云小崽!”   他一连翻进院子,这时大火滔天,他头上身上也燃了火苗,他索性把斗笠一扔,露出一张憨厚的脸,满头满脸的汗水。   他一通乱翻,跑到程青放身侧,翻开程宓龄的尸首,骇了一大跳,肉眼可见愣了一下,使劲推了推程宓龄:“妹子?妹子?”   程宓龄毫无声息。   “我就说,堂堂丞相家肯定不止三百七十人。这不,肯定是躲在后头看着我们呢。”常旭君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汉子惊恐地转过头,常旭君持剑走出火海,身上锦衣完好无暇,飘飘如仙,他居高临下看着汉子,身后站着三四个华发仙姿的修真者。   “你……你们……”汉子惊恐地看了三趟,忽然想出一个借口,结结巴巴喊,“俺啥都不知道哇,俺……俺是收尸的……”   常旭君嗤笑一声:“免费收尸?”   汉子脸上汗水淌进眼珠子,但他一眨也不敢眨:“因为……因为她替俺看了老母的腿……”   “原来如此。”常旭君和善地笑笑,“那就让她赔你一条腿吧。”   常旭君身形一晃,汉子回过神来,看不见常旭君的身影,吓得四处乱转,结果一背过身,就看见常旭君站在程宓龄尸首边,挥剑劈下程宓龄一条右腿。   汉子吓得脚软,时人多信转世来生,今世尸首不全,来世身躯残缺,所以对尸体大都尊重爱护。   但常旭君还是和煦地看着他笑,语调温和:“小道多句嘴,你看到一个小子了吗——她的小子。我是他师叔,他娘死了,我得把他带回家去。”   “俺不知——”   常旭君微笑着提起剑,朝程宓龄胸口扎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你等着!”   汉子转身就跑,常旭君好整以暇等着,他不怕一介凡人敢诓骗他。   不一会儿,汉子紧紧抱着一个小孩子跑了回来,孩子在他怀里嗷嗷大哭,汉子把孩子揉在怀里,然后跪在地上,额头脸上全是汗水,“我刚捡到他的时候,他就这般模样了……”   汉子翻开孩子的脸,居然是一片烧焦伤口,鲜血淋漓,孩子痛得大哭,眼泪浸得伤口辣痛,越疼越哭,越哭越疼,越哭伤口越大,也就看不出什么模样了。   常旭君身后的修真者低声问:“常旭君,是否?”   常旭君定睛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有总比没有好,带回去。”   几个修真者夺过孩童,把汉子踹倒在地,汉子挣扎着爬起来,被常旭君一脚踩在胸口。   常旭君勾起笑:“至于你。上天有好生之德,死路活路,全看你自己了。”   他狠狠一脚,汉子被他踹了一个跟头,滚进了涛涛烈火里,瞬间响起凄厉的惨叫。   常旭君和几个修真者对视一眼,御剑而去。等他们一走,汉子跌跌撞撞跑了出来,捂着脸在地上狂滚。   幸亏他身上淋了水,身上火容易灭,只是裸露的皮肤都被烧得发脆,他瘫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捂着脸,从指缝里看着不远处的程宓龄,两行眼泪从手指缝流出来。   幻境外的仉端瞠目结舌,咽了咽口水:“这个……这个是刚刚遇到的老人家吗?这这看着好疼啊。”   田老汉爬了起来,拖着程宓龄的脚踝,沉默地,哼哧哼哧把她拖出院落。   不止一趟,火墙啵啵啵啵,田老汉低着头,像一头眼瞎了的老牛,麻木地往返火里火外。   细细密密的雨丝飘落,云无渡眼睛颤了颤,后知后觉伸出手,接住了满天轻飘飘的雨丝。   与此同时,幻境中,同一地点,时隔一段年岁,相隔一堵火墙,哀思愁雨而至,火海蔓延了半个山头,渐渐被细雨包裹。   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青烟从烤焦的土壤蒸腾而起。   程青放瘫坐在椅子上:“所以……   全都死了……全都死了……”   “我当初……”程青放掐着自己的额头,留下几道红痕,“我怨她离开,怨她无缘无故抛下我们夷山一众兄弟姐妹,我……我才不来找她,如果我知道……我知道会是这样的话,我绝对不会……”   幻境里的火依旧在扬着,发灰的灰烬扶摇直上。   仉端从没见过这样的惨状,又被常旭君气得吐血,又被云府众人的死相惊呆,各种情绪搅在一起,全部化作一句痛骂:“所以干他祖宗的,他们为什么要屠了云府满门?”   燕巽坐在石椅上,语气低沉:“程掌门也不知道吗?”   程青放擦了擦泪:“我真不知道。我当上掌门也才几年,想必知道实情的长老们在几年前都仙去了吧。”   燕巽叹了口气:“那罢了,我来说。天正,稷山源仙台招生大会,我与钟精长老对手,他曾经提到过田怀英,此人,便是刚刚幻境里堵了程宓龄掌门的侍卫。   在此之前,他曾到稷山求助云无渡,当时,云无渡还叫云天渡,是庇符长老最信任的小弟子。”   程青放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   “三年一试的修真大赛上,修真界诸派在场,云天渡和田英怀启动了澄心镜,将云府这一幕展示在众人面前。云天渡当场叛出稷山,杀了田英怀,并与修真界分裂敌对,放下豪言——与修真界不共戴天。凡杀我父母家族者,我必杀之。   此后,他改名无渡,杀了许多修真者,作恶多端。”   “他奶奶的!痛快!”   程青放不比仉端听话本似的轻松,攥着手,紧张问:“然后呢?”   燕巽眼神微暗:“修真界不胜其烦,联手将他逼上赤牙山,围剿半旬,后,被庇符亲手诛杀。”   程青放泄了一口气,双目发呆。   “如今看来,云天渡,便是云府云雍和程前辈的儿子,当年这场火,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反而让他辗转流离,回到了修真界。”   “那个被常旭君带走的孩子真的不是云天渡吗?”   燕巽摇头:“应当不是。那人在修真界无半点名声,想必……而云天渡,在赤牙山中,也不幸落败殒命。”   “啊,凭什么啊!”仉端拍着石桌,不可置信道,“你们修真界杀他父母,烧他家人,怎么还把人给围剿杀了。”   云无渡看着仉端义愤填膺,心想,若是让你知道他死后还被五马分尸,被人炼成丹药,你岂不是要气死?   程青放小心翼翼问:“所以……所以那个孩子他,他还是死了?”   燕巽连连苦笑,怜悯地看着程青放:“死了,死无全尸。”   程青放垂着脑袋,神情明明暗暗看不清楚。   仉端忽然站起来,提出一个猜想:“恶乎剑是云无渡的佩剑,这里是云无渡的老家,他的佩剑在他的老家?不会……真的是他死不瞑目,怀恨在心吧?”   云无渡敲了敲桌子:“封建迷信。”   仉端瞪他,不吭声了。   燕巽道:“你还能感应到恶乎剑吗?”   “模糊不清,分头找找罢。”   收起澄心镜,四人分头行动,云无渡故意给他们指了个错误的方向,独自往烧得最严重的后院走去。   云府烧得一片黢黑,瓦片酥脆,院中长出了一株峥嵘的枯树,树干干瘪,却开出枝繁叶茂满冠白花。   云无渡仰着头,看着那棵树。   他记不清楚了。   这里是后院,理应是他长大的地方,可他全然没有半点记忆。   细雨朦胧,月辉如缎,蒙在他脸上,水光潋滟,看不清他是否哭了。   云无渡深吸了一口气,凌眸看过去:“出来。”   玉无影从树影后慢步走出来,火灵悬在他头顶,玉无影伸手进去戳了戳,“嘶”了一声,食指被烫得黢黑。   云无渡皱眉看着他。   按理说,他和玉无影是私底下的同盟了,此生此时只有玉无影知道他“云无渡”;若说到前世,他们一个是太子白瑜的随身太监,一个是太子臣下的孩子,他们天生就是一个阵营的。   可……   玉无影吹了吹手指,把手背到后面,笑眯眯道:“原来是你啊,许久不见。”   云无渡木着脸:“你年纪大了,不中用,昨日才见过面。”   “是天赐我良缘,便与你再次相逢。”玉无影选择性避开他的话,“原来我们是天生一对的。从头到尾,从始至终。”   “?”   “阿云。”玉无影歪头冲着他笑,云无渡诡异地从他的卤蛋脸上看出了“甜美笑容”,“原来你是你啊。”   玉无影的眼神赤裸裸落在云无渡身上。   滚烫,像带着火星的碳石,弹到身上,燎得皮肤生焦发疼。   云无渡皱起眉,难以理解玉无影的话。   什么意思? 第57章 夷山剑9   玉无影带着笑,听起来是发自肺腑的愉悦:“原来你不止是庇符的弟子,还是云雍的儿子。”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如果我知道这件事的话,我或许就不会对你做那些事了。”   “呵,浪子回头,为时不晚,你现在可以停止做了。”   “是啊。我现在有别的事情要做。”玉无影认真看着他,“我现在能亲你了吗?”   “……不能。”   玉无影声音高了一度:“为什么不能?我们已经拜堂成亲过了,天地祖宗都知道你是我的夫人。”   云无渡反驳:“为什么不能是,你是我的夫人?”   “我没意见啊。”   玉无影微微挑开面具,咬着指甲,“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是想要你而已。”   四目相对,猝然间,两颗心心意交通。   云无渡脸上全部的表情慢慢收敛。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玉无影……或许是认真的。   和以往,他在建平万顺帝陵、木山、稷山镇所说的打趣话不一样,他是认真的。   这是云无渡第一次直面来自他人的剖白,这方面阅历为零的他,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他只能干巴巴,竖起全身的尖刺:“不行!”   玉无影似乎早就做好被他拒绝的准备,眉头动都没动,顺滑地随口问:“为什么?”   云无渡猛地看他,四目交缠,他却别头移开视线:“……我非我,此身,不由己。”   玉无影歪歪倾身,靠着树干,树头颤栗,白花窸窣,月光透过花隙,落到玉无影肩膀。   让人分不清是花飘到他身上,还是花影印在他身上:“若有朝一日,你是你我是我呢?”   “随心……所欲。”   玉无影认真看着他,砸吧嘴:“所以说,你还是想亲我的,但你不能   好意思亲?”   这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不能!”   玉无影耸了耸肩:“好吧,我晓得了。”   他手腕一转,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剑,轻飘飘一抛:“你要的剑,我给你找回来了。”   云无渡“啪”的一下接住,低头一看,居然是恶乎剑,顿时感到烫手:“谁要这把剑了?”   “嗯?这不是你的佩剑吗?”   云无渡蹙眉,就算是他的剑,那也是过去式了:“你怎么拿到它的?”   “正好遇到了。”玉无影随手一抛,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两颗圆咕噜的脑袋,一路滚滚滚,滚到云无渡脚边。   云无渡垂眸一看,是两个老熟人面孔,刚刚也出现在了幻境里。他面无表情抬起脚,一脚踢飞一个,挥剑把另一个拍远。   玉无影“哎呦”了一下,把两颗脑袋找了回来,好端端放在脚边,不让云无渡动了。   云无渡嗤笑:“你想做什么?”   玉无影正把两颗脑袋叠高高,闻言回过头,笑了笑:“阿云。   你想去见见他们吗?”   -   玉无影所说的“他们”是指云雍和程宓龄。   或许是看在太子白瑜的面子上,玉无影对云雍还算上心,居然知道他的墓地。   两个御剑,不知飞出多远,按下剑头,两人落在一座郁郁葱葱的山上,四周岩石裸露,唯有面前这块地长满了毛茸茸的草。   云无渡从剑上跳下来的时候,踩在厚厚的草地上,脚底软了一下,幸好玉无影扶了他一把,才险险没跪下去。   他凝视着面前这一小堆的土丘,一想到里面埋着他的父亲娘亲,他便感到一阵迷茫。   云无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不孝子。   他站在这里,眼里一滴泪也没有。   他并不为这两块土坟伤心难过。   他根本不记得他们的脸。   他不记得他们的声音,抚摸,容貌,性格……   他其实并没有多为他们的死感到愤怒,时间太久了,以至于他都忘记有父母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只是替自己打抱不平罢了。   为自己流落街头、穷困潦倒的幼年感到愤恨。   ——“原来我本不用过这样日子的!”   ——“原来我也可以幸福美满的!”   ……可现在再说这些“原本”,都已经太晚了。   云无渡现在只能跪在泥泞的土地上,抚摸着土丘前面一块简陋的墓碑,手指抚过去,凹凸不平的字,写着他父亲母亲的名字。   “咔——”意料之外,墓碑发出破裂的声音,云无渡急忙缩回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墓碑从中间裂开,“哐”一下倒在云无渡怀里,与此同时,和墓碑一起出现的,是一把长剑。   云无渡不由屏住了呼吸,心脏在怀里跳得震天响,他拔出剑鞘,长剑金光熠熠,刻着“夷山”二字。   在他看到“夷山”二字时,猝不及防的,两滴泪落了下来,他连忙转开头,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双膝被泥水慢慢湿润,他心里涌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赤牙山被庇符杀死时,在千窟山看到庇符白了头发时,在他再次见到师兄姐时……他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爹……娘……儿子……云天渡来看你们了。”   玉无影坐在一边,摆弄着两个脑袋,往他们五孔七窍里插狗尾巴草,又给他们绑同心结。   见云无渡那么伤心,玉无影贴心地掏出一叠纸钱,在地上刨了个坑:“来吧,给你爹娘烧点纸钱。”   云无渡瞪了他一眼,指尖冒出一团火光。   纸钱在土坑里,静静烧黑卷曲蜷缩,化作飞灰。   火红跳跃的火堆,下雨后淋漓的地面,倒映的火,还有风,扬起的大片灰烬,还带着一片一片的火星,飘扬,熄灭。剩下一片一片雪花般雪白灰色的灰烬。   云无渡抬起头,望着全然漆黑的夜空。   大片的灰烬,飘荡在空中,就像雨里的灯火。   灰烬沾在发丝上,像白雪,更像白发苍苍。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玉无影捻下他发丝的灰烬,灰烬那么柔,比雪花更易碎,一碰到指尖就捻灭成尘埃,再也看不见一丝一毫。   云无渡闭了闭眼,压下所有情绪,转头,拿剑一挑,别开了玉无影的手,蹙眉不悦道:“注意你的举止。”   玉无影慢慢捻着自己摸到云无渡的三根手指,文绉绉念诗:“这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背过这首诗。”   云无渡无语地转过身,挑高眉看着他,带着一种“你又发疯是吧”的疑问。   “程宓龄下葬之后,云雍的尸首被抛在乱葬岗。”   云无渡眉头一挑,玉无影继续道:“别怕,他们挖开坟,把云雍埋了进去。我原本以为,这世间的夫妻无外乎都是白智漳河之流,背心离德,可原来还有云雍夫妻这样,鹤行成双,孤雁难飞。”   云无渡低声道:“生求同衾,死亦同穴。”   “我也是这么想的。”玉无影嚯然转身,目光灼灼盯着云无渡,“我也是这么想的!生,同寝,死,同穴。”   “世事无常,生前死后容易别离,一别离,此生难聚。”玉无影眼里流露出狂热的光,“生求同衾,死亦同穴。不会走,不会离开。”   云无渡警惕地看着玉无影,提防着他又要做什么事情。   玉无影抬起头,深呼吸,声音温柔:“你能和我回家吗?回我长大的地方。那里很暗,很小,但我想让你在那里陪着我。”   云无渡想都没想:“不行。”   “……”玉无影久久没有回应,久到云无渡失去了耐心,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风里传来玉无影一声轻微的——   “啧。”   云无渡只觉得脑后一阵劲风,他猛地回头,眼前一黑,颈后一痛,下一秒就失去知觉,整个人软了下来,被玉无影接在怀里。   -   “诶?天雩呢?怎么还没回来?”   另一边,在云府搜查一番毫无收获的仉端燕巽等了许久,依旧没看到云无渡的身影,程青放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如我们先去看看师姐的墓。”   燕巽思索片刻:“也好。”   程青放迫不及待去找了田老汉,好说歹说,半软半硬,强迫田老汉领着他们爬上坟山。   在田老汉的带领下,三人很快爬上了埋着程宓龄和云雍的山头,月色蒙蒙,地上一抔白灰早就随风远去。   田老汉一见到坟头,熟练地烧了纸钱点了香火,擦墓碑的时候“咦?”了一声,睁着老眼使劲瞅:“这是换了新碑吗?”   程青放几乎要哭晕在坟头上了,燕巽恭敬地拜了拜,只有仉端,拜完之后四处溜达打量,猛地从坟后头拔出一把剑。   “这把剑?啊!我捡到了一把剑!!”   燕巽惊讶地看着他手里的剑:“这便是恶乎了。”   “你怎么认得?”   燕巽苦笑,他总不能说自己前些年就被它贯穿过心口吧?   “你若是不信,剑身就有刻着【恶乎】两个字。”   “真假?”仉端拔剑出鞘,即使静封数年,剑刃依旧霜寒如雪,刻着两个小篆【恶乎】。   仉端掂了掂,耍了个花招:“还真是。”   “你……”燕巽看着他的动作,皱眉,欲言又止,“你怎么真的把剑拔出来?” 第58章 珠娘娘1   仉端挑眉,欠打地挑衅:“不行吗?”   “修真界讲究人剑合一,人与剑之间是要结血誓的,人在剑在,人死,剑封。封剑之后,等到第二个主人选中它,结下血誓,才能开鞘见光。”   “啊?”   燕巽话里憋笑:“现在恶乎就是你的佩剑,嗯……等回到稷山,再补上血誓吧。”   “嘶……”仉端倒抽了一口气,“那……那他没意见吧?我抢了他的剑……”   “人死缘断,云天渡和恶乎剑的缘分也就到此结束了。不要多想。”燕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眼下,我们还是赶紧去找天雩吧。”   仉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这要怎么找?上天入地,他那么大个活人。”   燕巽手上一托,一只小纸鹤从他袖子里爬出来,扑闪扑闪翅膀,莹莹发光,朝着山下飞过去:“用千里寻鹤的法诀。走。”   见两人准备出发,程青放出声打断:“二位稍等。”他抹了抹泪,“我不与二位同行了。师姐是我夷山掌门,人死虽然不能复生,但总要落叶归根,我是一定要把她带回家的。程在此先于二位告别,多谢二位一路多助。”   燕巽也朝他拱了拱手:“程掌门客气,还请节哀。武器失窃之事,稷山定会追查到底,掌门若是有急事,亦可遣信前来,巽定全力相助。”   “多谢。”程青放就此与他们分别,顺便把田老汉带下山,而燕巽和仉端则快马加鞭,追着纸鹤去了。   这一追,就是一夜。   要怪就怪小纸鹤翅膀小小,飞得又低又慢。御剑太快,走路太慢,仉端怨气冲冲,扛着恶乎剑追在后头,也幸亏他这几年砍树扛树习惯了,还算跑得动。   修真者夜行千里,一步缩地,一直跑到日上三竿,烧人灵台,仉端越跑越恼火,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   燕巽呼吸纹丝不乱:“天正,再等等,就快到了。”   “等!等什么!这究竟能不能找到啊?这条路!这棵树!我感觉我已经看到第三遍了啊!”   纸鹤歇在燕巽手背上,燕巽愁苦地摸了摸它的翅膀,四处环顾。   青山环抱,天朗气清。土路地面赫然留着几道辙痕,燕巽又抬头看了看天。   “确实,这是我们第三次走上这条路了。奇怪啊……”   “你怪着去吧!小爷我要歇歇了。”   仉端爬起来,往旁边背山处一个小摊子走过去。   “喝口茶吧,公子。”   驿道上开着一家茶摊子,三三两两坐着几个过路人,揽客的茶大婶热情地招了招手。   仉端咕咚咽了一下口水,他真有点渴了。   燕巽跟在他后面,见他实在累惨了,只好笑了笑:“天正,你去歇歇吧,我到四处转转。”   仉端迫不及待跑进茶摊子里:“给我一碗茶!”他现在早就没了刚上稷山的富贵毛病,一口咕咚咕咚喝饱水,潇洒豪迈地一抹嘴巴:“爽!”   茶大婶给他添水:“哎呦,公子,您瞧着不像本地人。”   仉端大大咧咧拍胸脯:“嗯?是咯,小爷走南闯北。”   “不像!公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养在春水江南那种地方才能生出来的,瞧瞧,这富贵气儿,这衣裳,这相貌眉眼,这唇红齿白!比咱们家里的小娘们都标致。”   “嘿嘿。”仉端傻笑了两下,脑子转不过来。   茶大婶坐他对面,八卦地凑过来:“小公子,我看你背着剑,你也是修真的神仙吗?”   仉端赶紧把恶乎剑抱在怀里:“不……不行!这是我的剑,我——的……”   话音未落,仉端“嘭”的一下,以脸抢桌,砸在桌子上,没了反应。   茶大婶赶紧拍拍他的脸,确定他真的昏死过去,才站起来拍了拍手,满摊子的大汉都抬起头来:“哎呦,可算晕了,不愧是神仙啊,来人,赶紧把他扛下去!仔细着点!这个可细皮嫩肉得很,掐破了跌破了,我给你们吃个好包子!”   茶大婶一声喝下,几个喝茶的大汉打翻桌子茶盏,跳起来扛起仉端就跑。   不稍片刻,茶水摊子又恢复了风平浪静的样子,茶大婶依旧守着茶锅,一派岁月静好。   等燕巽回来,早已是人走茶凉。   他在茶摊子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仉端,只能去问茶大婶。   “哎呦,公子你来得也太不巧了。刚刚来了个极美的丫头,你那个小公子口称'娘亲''娘亲'追着人就跑了。哎呦,依老身来看,你那位小公子凡心落入红尘了,你也别找他了,人人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茶大婶抓着燕巽的手,热情洋溢地八卦。   “多谢告知。”燕巽微微皱眉,挣脱茶大婶的拿捏。   他可不是什么傻乎乎的小子,早些年的遭遇让他看透了人心,很容易看出人心肚皮,他一眼就看出这个茶大婶在幸灾乐祸。   可对方是个平头百姓,他一个修真人士,总不好出手。   不只天雩没找回来,反而把天正弄丢了。   他当场掐诀,用树叶折了一只小鹤,小鹤在天飘飘飞了两圈,朝着驿道飞去。   茶大婶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料到他是有真才实干,但很快反应过来,翻了个白眼:“好心当成驴肝肺,活神仙你尽管去吧,前头就是昆山镇,到时候可别怪老身没提醒你,这一进去啊,可就出不来了。”   -   昆山镇。   跟着小叶鹤,燕巽来到了一座镇子,街道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挑货赶马,车水马龙,比起京城的繁华有过之而无不及。   燕巽迟疑地走在大街上,镇上似乎即将举办什么庙会,家家户户门口都摆着木架子,单看雏形也猜不出来什么,几个大汉光着膀子正在组装。   燕巽打量的时间太久了,对方大马金刀瞪过来。   强龙不压地头蛇,燕巽移开视线,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官服的男子,似乎是个衙役,燕巽走上去鞠了一躬:“大人!叨扰了。请问,此处是昆山镇吗?”   被问的官服男子脸色大变,像是被燕巽侮辱了一般,大声呵斥:“你怎么说话!”   旁边的工匠闻言站了起来,纷纷围了上来,燕巽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们,解释道:“诸位,是我师弟途径驿道,喝了一盏茶,我才一转身,他就不见了,那个茶博士说他进了昆山镇。”   官服男子面色和缓下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旁边的光膀大汉咂舌:“可惜了,我们这里是青冢村,昆山镇隔我们半个山谷。你那师弟容貌如何?”   怎么还问起脸了?   燕巽虽然糊涂,但还是实话实说:“龙章凤质,仪表堂堂,称得上一句潘安卫玠,人间富贵。”   立刻有人唏嘘出声:“天杀的好生可怜,你那师弟怕是出不来了。”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地说:“上一旬,单是跑来找女儿的就有百来个,半死不活从昆山镇逃出来的就有七个。”“我家那个媳妇,就是我儿子上山砍樵救回来的,如今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我自个就是逃出来的。”“……”   官服男子压了压手,四周嘈杂声低下去一些,他对燕巽好言相劝:“昆山镇又叫做珠娘镇,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山寨,尽干一些拐卖美貌女子的事情。”   燕巽吃了一惊:“什么?”   有人点头赞同,连声附和:“是咯!这个时令,他们不仅偷女子,连貌美的年轻男子也不放过。”   “这……他们是要干什么?”   官服男子痛惜地摇了摇头:“能是干什么!无非……就是那种事了。”   诸位看向燕巽的眼神都带着些许怜悯,那位官大人出声道:“你还是早些寻过去,再过两日就是迎春日,你师弟怕是要出事。”   “多谢。”   拜别青冢村众人,燕巽当即马不停蹄,按照青冢村村人指点的方向,在一处双山包围的狭隘山谷间,看见了昆山镇。   牌匾上大喇喇挂着龙飞凤舞三个字“昆珠镇”。   这回,燕巽低调进镇,生怕再引起围观。   但和燕巽预想的不同,昆山镇内人人面容静好,平和顺畅,路上女子也十分的多,衣着整洁得体,男子也端正勤恳,和一般镇子没有差别。   若是非要说不同的话,便是路上的摊子非常多,家家户户,一步一摊,摆着各种香火纸钱、佛珠手串。   燕巽驻足观望了片刻,立刻有摊主拉着他的胳膊,热情地推荐起来。   “我不买。”燕巽急忙推拒。   “公子看着像是外地人。”摊主是个白胡子老头,手指哆哆嗦嗦,但死死掐着燕巽的胳膊,手劲不小,“来我们镇子上怎么能不买点珠子香火呢?”   他硬是把一串珠子挂在燕巽手腕上,还塞给他两根香火:“买了之后,去朱娘娘庙拜拜去。”   燕巽婉拒:“我有要紧事。”   “甭管多要紧,你只管去庙里,拜一拜,娘娘什么都会替你做到的。”   燕巽正想着拒绝的话术,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女声:“救命啊!救命!救救我!”   路见不平事,燕巽下意识拔出如意剑。   那个女子正在街上跌跌撞撞,一见燕巽如救世主般出现,一头扎进他怀里,揪着他衣角大哭:“公子!公子!救救我!救救我!”   “莫怕!”燕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头一看,却愣住了。   居然是……钟暮雪——他那解除婚约、又把他赶出灵宗的未婚妻,此时正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第59章 珠娘娘2   小小的身影在火海中奔跑,慌乱地四处张望,火墙里人影憧憧,被烈火烤得形影斑驳。   “娘——”   “爹——”   云无渡声嘶力竭地喊,可他个头小小,什么也做不到,渐渐被火焰吞噬,被火焰燎烧的后背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猛地一抽搐,惊醒过来。   呼吸困难,他仿佛被千山压着,被烈火炙烤,云无渡艰难地大口呼吸,全身冷汗淋漓,额头上全是汗水。   意识到自己是做了噩梦,云无渡松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全然动不了,微微蜷着腿,颈后一阵钝钝的刺痛。   四面漆黑,空气稀薄,身后贴着一个滚烫的身躯,勒着他的腰,两人紧紧相拥,热得要命。   对方的呼吸平顺轻盈,打在他颈上,潮潮一片。   云无渡呼吸不畅,笨重地喘息着,吐出的呼吸反向打在云无渡脸上,说明他在一处非常狭窄的地方。   一阵幽暗的熟悉气味充斥了整个空间,云无渡艰难喘息着,怒骂:“你干什么?”   他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嗯?”玉无影闷闷笑着应了一声。   他拿下了面具,脸贴着云无渡的后背,云无渡甚至都能感受到他的眼睫毛抵在自己颈后,每一次眨眼,就像羽毛一样,痒痒酥酥地挠着他,“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   从没见过罪魁祸首先告状的!   “真是狗咬狗!你还敢先来咬我了!”   玉无影张嘴,狠狠咬了下去。他犬齿尖利,当即就破了皮飙出来血。   云无渡猛地一个后肘:“你踏马的真咬!你是真狗啊!”   云无渡挣开他的桎梏,一脚踢飞上头的盖子,盖子应声飞出,“哐当”砸在地上,云无渡猛地坐起来,深呼吸了一大口,差点就被憋死了。   玉无影捂着自己的肋骨,躺在原地,疼得直倒气。   云无渡环顾一圈,四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受到是在一处狭隘的底下,充斥着泥土的腥味:“这里是哪里?”   玉无影爬起来撑着脸: “带你回家的家啊。”   云无渡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老家?你死得未免也太寒酸了点,怎么不换成大通铺,我把其他人也都拉下来跟你一块睡!”   云无渡粗暴地踹了踹棺材板,他腿都伸不直,这小小棺材硬是塞进去两个成年男子,挤得两心相贴。   玉无影皱了皱鼻子:“我只要你就够了。生同衾,死同穴,是你说的。”   “我还说让你去死,你怎么不去?”云无渡相当不满。   任谁在祭拜生身父母的时候,被不信任的人打晕埋进棺材里,谁都不会有好心情的。   玉无影委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可以啊,你再说一次。但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你,我的这里——心——怦然如长河,奔流不息。我就是死,也要把心剖出来,看看是哪里出了毛病。”   云无渡想破口大骂。   玉无影桎住云无渡的手腕:“你对我这么好,可就是太容易死了一点。我要把你藏起来,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谁也闯不进来,谁也带不走你。”   云无渡狠狠甩开:“可我不想!我生来就是为了自己而活!我要报仇。万事万物,都越不过这点去。”   云无渡一把抓起夷山剑,从棺材里翻身跳出来。   墓穴极低,云无渡动作一大,撞到头顶,只能微微低头。   云无渡又想破口大骂了。   玉无影默默坐起身,他的眼珠子在黑暗中荧荧发着光,目不转睛看着云无渡,像一头蛰伏的凶兽,一旦不顺遂心意就会扑上来择取性命。   他本来是想拉住云无渡的,不管用哪些方法都行,他——玉无影,想留住谁,素来没有失败过。   但他刚一动,云无渡拔剑出鞘,夷山剑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金灿灿的剑光:“你要拦我?那就来一个你死我活,我倒要看着,是你强我强。”   玉无影抿了抿嘴,并没有动,云无渡摸索着墓葬壁,独自出去了。   等他走后,玉无影一个人坐在棺材里,曲着腿,呆呆看着黑暗中。   “陛下啊。”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来,玉无影眼珠子往旁边一转,一个佝偻的黑影朝他走过来,“奴才把天渡道君引出去了。”   “嗯。”玉无影轻轻应了一声,依旧是深思的模样。   那个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坐在他棺材下边。   “鹤子,你说,我下一次是不是应该也修一座望山台?”   鹤子深深叹气:“陛下啊,你是心悦天渡道君吗?”   “心悦?”   “是啊陛下。天下感情,有男女之情,亦有龙阳磨镜之好。”鹤子耐心地细细道来,“这天底下的情情爱爱,最难的是认清自己的心,道明自己的意。”   玉无影认真坐直了:“我怎么知道我的心?”   “陛下,你自己会知道的,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生,死者可以死,这世间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物,有谁对你来说是不同的,答案都在你心里。”   “我心里?”玉无影扒着棺材板,认真道,“鹤子,那我也心悦你啊。如果我要杀人,我一定不会杀你的。”   鹤子仰头“哈哈”爽朗笑了两声,摇头说:“不一样的陛下,老奴跟你,这是别的情情爱爱,你要的,是千万人只取一瓠,非他不可,怦然心动,神思久矣,这才是心悦,这才是心上人。”   玉无影呆呆愣了片刻,突然猛地一拍手:“吾心,虽千万人,也独向往矣。”   鹤子欣慰地点点头:“但是陛下啊,天底下的感情,总是要一往情深,双向奔赴。正如,即使漳河用金砖玉石修建了望山台,长公主也不会为他驻留一般,对心上人,要找对方法。”   玉无影提议:“埋起来?”   他有囤积癖好,如果点一盏灯,就会发现,这小小的墓室里,堆满了各种小玩意,各个壁坑里摆放着这种小动物骨头、树枝、石头,其中他最珍视的就是那一溜骷髅头——都是为他而死的人。   对他来说,珍视等于“收藏他们的骷髅”,怀念等于“佩带他们的骷髅”。   鹤子心知玉无影的这个毛病,但他对此无可奈何:“陛下啊,不是这样的。你疼爱小黑,你会把它埋进棺材里吗?”   玉无影理直气壮:“为什么不能?小黑就是一直陪着我啊。”   “可天渡道君不是小黑啊,对他来说,陛下的对待太让他惶恐了。就算是小黑,陛下会把它埋进土里,把它闷死吗?”   玉无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鹤子趁热打铁:“陛下啊。人都是自私贪心的,终归都是喜欢自己亲近熟悉的人,也喜欢脾气好的。”   鹤子站起身,摸了摸玉无影的发顶:“陛下的白玦,就很好了。”   玉无影沉思地躺回棺材,盯着墓顶,鹤子把棺材板捡了起来,整理他散落一地的“收藏品”,过了许久,玉无影闷闷出声:“鹤子。我是不是和漳河很像了?”   “陛下……”   “算了,没什么。”   -   另一边,丢失两个师兄弟的燕巽,丢了西瓜,捡了芝麻,意外收获了一位美人。   他略微出手,轻飘飘几招就把追来的打手干倒了,几个大汉气愤地爬起来,啐了一口:“好心给你找个好去处,狗咬吕洞宾,咱们走!”   燕巽皱眉等人群散去,带着吓得发抖的女子走了个人少的地方:“暮雪,你怎么在这里?”   “恩公……小女子名唤媚儿,并非暮雪。”媚儿抹了抹眼泪,她一哭,面色越发雪白皎洁,犹如月夜下白玉兰覆雪,美得惊心动魄。   燕巽身形微微一动,她下意识抓紧他的衣袖:“恩公要唤我暮雪……也是可以的!求恩公救救我,他们……呜,他们要把我卖去青楼!”   “什么!”燕巽当即也顾不上纠结了,剑眉一蹙,按着如意剑的手一压,蓄势待发。   媚儿柳眉微蹙:“恩公莫要去见义勇为,他们人手众多,整个镇子都是他们的帮手。”   “总要去的。”燕巽推开她的手,“不知有多少女子要遭此不幸,我能帮一点算一点。你……我替你订个客栈,你且歇歇。”   “恩公!”见他要走,媚儿急忙挽留他,“我……我怕一个人留下来,恩公……我和恩公一道去,绝不拖累恩公的后腿。”   燕巽实在没辙,由媚儿带路指认,居然还真的在一处深巷里找到了一处烟花之地,从外头看,平平无奇一户人家,一进门,便是花红酒绿,香风阵阵。   院里头一阵喧哗,一个红衣男子被五花大绑,被四个壮汉抬着四肢,“嘿咻嘿咻”两声,扔出大院。   “嘶——天杀的!那是你们绿醅姑娘心甘情愿跟我还俗回家的!!怪我干什么!”红衣男子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   院子里墙头树上,还站着几个女子,依依不舍地望过来,男子立刻变了一张脸,双眼一挑,桃花眼生出秋波连连,深情种种。   “师……师尊?”   燕巽凌乱地出口,应天欢背影一僵,缓缓转过身来。   “师尊,在这里干什么?”   应天欢“啪”的打开折扇,发须与风流齐飞:“我掐指一算,此地凶险,你们怕是有要紧事,为师特来相助。” 第60章 珠娘娘3   燕巽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跟应天欢讲了,应天欢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下巴一抬,桃花眼笑眯眯地看着阁楼上的花柳女子,却对燕巽轻声说:“你看,上面三个女子都是今日才来这福源宫的。”   “如此不爱惜自己,也是可悲。”   “那倒不是。”应天欢反驳,“天下大公,无盗窃小人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无嫖客者,天下无妓也。”   燕巽惊讶地看着他:他还以为他师尊就是一个浪荡嫖客呢,原来是个……有文化的水墨嫖客。   “……”燕巽作为弟子,总不能真的顺着师尊自嘲的话指责,只能避轻就重,“师尊,现在不是夸赞您观察力的时候。”   “哼。”应天欢得意地轻嗤一声,“非也非也。根据为师的观察,这福源宫里外共九十八名女子,而这昆山镇至少有上三十间青楼楚馆。如此大量的女子,你猜她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媚儿在一边听着,紧张地手指交缠。   应天欢继续道:“不只是女子,小倌儿也不算少数。”   “那可怎么办!师尊,天正他——”   “莫急!师尊在呢!你怕什么!且看为师的。”应天欢从怀里掏出一袋子石头,咬破手指念念有词,又去敲门。   门开了,老鸨一脸不爽。   应天欢轻车熟路把钱袋子往她怀里一抛,老鸨咬一口袋子里的金块,瞬间绽放成盛开的大丽菊:“哎呦,爷,您早说啊,快请进!请进!”   老鸨脸都笑烂,急忙把应天欢一众人迎进来,连对身后的媚儿都顾不上甩脸色。   应天欢慢悠悠打开扇子,徐徐扇着风,好一派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纨绔形象:“有花堪折直须折,今日可有什么新花样?”   “哎呦,爷,您放一百个心,我们宫里全是顶顶好的姑娘。这不巧了嘛,今日正!好!又有一批新美人,刚刚才来的。爷等着,再过半个时辰,老身叫她们出来亮亮相。”   老鸨还要招呼别的贵客,把应天欢和燕巽三人扔在二楼包厢里,匆匆离去。   “师尊……”燕巽欲言又止。   应天欢挑眉看他。   “师尊怎么这么熟悉,她都不带怀疑的。”   “那是为师有先见之明!这福源宫妓子数琴艺最好,为师是来陶养情操的!”   燕巽不信,媚儿也不信,但他们都不敢吭声。   燕巽起身,开了一道窗缝,往下看去。窗外是院子天井,四四方方,搭了一个台子,花团锦簇,四周轻纱曼妙,点了香炉,香烟袅袅,再加上丝竹管乐和女子莺燕之声,越发糜烂暧昧。   日薄西山,天色暗了下来,老鸨指挥着点上了烛火,往来的嫖客也多了起来,院子里除了丝竹之声,更多了杂乱的胡言乱语和靡靡之音。   不一会儿,老鸨上了台子,身后跟着五个小轿子,蒙着细纱,只露出纤纤洁白的玉足。   老鸨命人撩开细纱,露出里头昏迷的四个女子和一个男子。   燕巽猛地推开了窗户。   老鸨听到动静,抬头往他这里一望,笑了笑:“贵客莫急,且让我玉如兰给各位贵客讲一讲咱们的规矩。”   她一拍板子,后头丝竹管乐响了起来,唱道:“福禄院,福源殿,神仙来了喜开面。我家女儿最娇艳,我家小儿赛天仙。一宿梦里神牵线,两宿身强体还健,三宿快活似神仙,四宿五宿飞升当神仙。   咱福源宫,别的不说,这花开两表,日日鲜活,这不,今日请诸位贵客做个见证,五个美人儿,一半是婊子,一半是神仙,婊子高堂坐,仙子庙里躺。全凭贵客定夺,这登天阶啊,十两金子一阶,先到先得。”   应天欢也走到窗前,蹙眉看着台上:“怎么了?”   燕巽攥着窗棂,面色发青,指着红纱轿子里的一个少女:“於菟。”   应天欢挠了挠头:“於菟?”   燕巽:“天帝师姨的小弟子啊!”   “啊!那还得了!”应天欢随手变了个法诀,又把一袋假金子扔下台,“啊喂,就那个,那个,给我抬上来。”   院子底下立刻响起沸反盈天的喝彩声,那些嫖客激动得满脸涨红,仿佛是他们正在门户打开任人徜徉。   老鸨笑眯眯扑过去捡起金子,啃了两口,挥手让下人把於菟抬走:“多谢爷,爷大气。”   燕巽眼看於菟被抬了下去,着急道:“师尊,你怎么……”   “小子,谁有钱谁是大爷的道理还不懂啊。你还得多历练!”   话音未落,下人敲响了包厢门。   “进来。”应天欢朗声道。   下人毕恭毕敬把红纱轿子抬进来,轻声出去了,门刚一合上,萧於菟愤怒地掀开纱子,在看到燕巽和应天欢时,愣了一下,懵懵看着他们。   “於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阿兄师兄和师尊呢?”   萧於菟依旧是以前的样子,粉粉嫩嫩的一张小脸,谁看了都心生怜惜,燕巽对她也多了几分对小妹妹的照顾。   萧於菟成熟地叹了口气:“师尊有事先回稷山了,是师伯来的信。”   燕巽看向应天欢,应天欢掏掏衣袖,真掏出一封未开封的信,展开一目十行:“哦……是修真大会,小考试啦,不急,你们回去再突击一下就好。接着说。”   燕巽:“……”   “阿兄留在夷山多待两天,然后我们就追着小纸鹤找你们,在茶摊子上喝茶,我才喝了一口,就在这里了。”   燕巽忍不住问:“燕穆呢?”   “他?他嫌弃我!!”   燕巽脸色苍白,拳头攥紧了。   萧於菟哭诉完,扑到应天欢怀里,可怜巴巴喊:“师叔!!”   应天欢被她一头创飞,喷出一口茶:“君子动口不动手!松开!”   萧於菟不撒手:“师叔!我看到他们楼底下有好多好多小孩子!他们本来还要把我扔在哪里!”   应天欢脸色瞬间凝重:“小孩子?”   “嗯嗯!比我个头还小,还有一点点大的小婴儿,他们一哭,就喂丹药让他们睡过去!”   应天欢嚯然站起来:“在哪里?”   萧於菟悄悄带着他们指了路,指了指房间,里头八成是妓子的休息地,隔着门窗都看得见女子曼妙的身影在来回走动:“应该就是从里面进去的。”   燕巽蹙着眉,路过的嫖客龟公都盯着他的脸看,一个龟公若有似无挡着他们,笑嘻嘻:“几位贵客,可是走迷了路?我们姑娘在里头更衣,可不能看的。”   应天欢语气醉醺醺:“我觉得你才好看嘞……”   燕巽扶着他,把他往回推:“我们先回去罢。”   一回房间,燕巽愁眉苦脸道:“这可怎么办。”   “我有一个妙方法!”应天欢一拍手掌,手一翻,凭空出现两套衣裳。   “这是什么?”   “我刚偷……不是,变出来的。”应天欢大言不惭,脸都不变一下,“换上换上。妓子进得,龟公进得,就我嫖客进不得。那我们变一下不就得了。”   燕巽展开衣服,赫然是一套莲花彩蝶衣裳。   “师尊……这……这不好行动啊!”   “随手拿的,别要求那么多。到时候情急之下,绷开就行!快走!”应天欢一边催促着,一边推着燕巽进屏风,把衣裳套上身,还隔着屏风指挥於菟,“小师侄,你照顾着这位小姑娘,这天底下的最重要的事就交给你了。”   萧於菟面无表情:“哦。”   “最最最重要的呢,是不要把我们换衣服的事情告诉你师尊。”   “……哦。”   师徒两个出了门,正好撞见龟公,龟公颇为疑惑:“两位是?”   燕巽躲在应天欢身后,低着头不吭声。   “我们两个是前天来的,难道还不许我们走走了?”应天欢不知道是练了什么功法,缩了骨,身子窈窕,和寻常女子也没什么差别,声音婉转动人,听得燕巽诧异非常。   “去吧去吧。”龟公让开了道,暗自嘀咕哪里来的这么娇娇的新人。   师徒二人赶紧直奔那屋子去,应天欢大喇喇进了屋,满屋子莺莺燕燕,但和他们想象的不宜场景不同,那些女子坐了一屋子,不是垂泪就是发呆。   应天欢看起来像是要和她们谈心开解,燕巽急忙直奔主题,把里屋的女子都哄骗出来,掀开床板一看,果不其然,一条密道。   两人跳下去,正巧和一个龟公打了个照面。   “来——”龟公瞪大了眼睛。   燕巽一掌劈上他下巴,龟公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没了声息。   两人直奔密道尽头,随着前进,啼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走出十来米,眼前豁然开阔,两盏昏暗的油灯点着,一屋子摇篮和摇床,还有靠墙两排大通铺,都躺着一个个小孩子,萦绕着婴儿细细弱弱的啼哭声。   两师徒对视一眼,身影晃的一快,齐齐出手,把屋子里还没反应过来的两个龟公砍倒。   其中一人正准备喂给啼哭的孩子药丸,人一倒下,手里的丹药骨碌碌滚远。   燕巽抱起那个孩子,笨拙地哄着。   应天欢翻开那个龟公的身体,脸色忽然一变,猛地拽下龟公腰上的令牌,上边赫然写着“长风”二字。   应天欢低声道:“不好!”   话音未落,一道灰影掠过迷道口,往外逃去。   应天欢召出如意剑,离弦追去:“快追!杀了灭口!” 第61章 珠娘娘4   等应天欢和燕巽追出密道时,那个灰影早就奔了出去,放声警告:“小心!有人闯入密——”   外头依旧是妓子休憩的房间,陡然见一男两女出现,都慌乱叫起来,惶惶然往外跑去,反而挡住了灰影的去路。   应天欢飞剑而去,“刺啦”一下,那人被抹了脖子,倒在地上,鲜血尚未流淌出来,应天欢拽下桌布,把尸首包裹起来,往燕巽怀里一扔。   那些女子捂着嘴,惊惧地望着应天欢和燕巽。应天欢抹了抹脸:“诸位姐姐,莫怕莫怕,奴家就是杀一个登徒子罢了。   “你……你们。”一个女子抖着手,站了出来,给他们指了门的方向,“快走。这尸体就扔在这里,我们来处理。福源宫有许多练法的仙人道君,待会儿一定会来追杀你们,快走,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燕巽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些女子会说出这样的话,疑虑地看向应天欢。   应天欢一拱手:“多谢诸位姐妹。”   她们给两师徒让出路,那个女子轻声道:“底下还有许多孩子,我们等着你来救。我们烂了也罢,她们还是孩子啊。”   燕巽不禁动容:“诸位大义。”   她们低声苦笑:“都说婊子无情。我们,也不想的。”   楼下已然传来兵戈走动相击的声音,应天欢和燕巽本想逃回厢房,顾及萧於菟和媚儿,脚步一转,反方向奔了出去,随意推开一间屋子,躲了进去。   “来人,给我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个小修士推开房门,先是探头看了一眼,见没人在屋里,才放下心走进来,翻箱倒柜找了一圈,抱怨道:“凭什么要我们来搜妓院啊,我也想在本山修炼。”   “噤声!什么叫妓院?这里是长生窟!日后要飞升天界的!要是师叔祖还是哪位师兄能得道飞升,我们作为知根知底的,也能鸡犬升天。”   小弟子嘀咕反驳了两声,被另一人敲了脑壳,才大声问:“可是师兄,今天又要我们来找哪个出逃的妓女吗?每天都要来这么一遭,不是抓婊子,就是赶嫖客,怎么有那么多嫖客不给钱就来偷看洗澡的啊!”   “糊涂!男女私情,天理所在的!你在这里蛐蛐什么!快找去!完事了师兄带你去品个香美人,带你开开荤!”   “知道啦知道啦!”小弟子摸着脑壳,上榻去翻床褥。   突然,他身子一硬,随后一软,瘫在床上,没了动静。   他师兄后知后觉,拔剑警惕上前观察,忽然身后一股劲风袭来,他急忙反手格挡,一个泥鳅翻身,看见了偷袭之人。   “你……”他瞪大了眼睛,云无渡抓着剑,在他身上狂点了两下穴位,他便全身僵直,直挺挺倒在他师弟身上。   云无渡微微蹙眉,低头,床榻下冒出应天欢乔装过的芙蓉面,轻声喊:“好徒弟!乖徒弟!嘘!别打草惊蛇!”   门外传来其他人的高呼:“杨绍,你们查完了没有?磨磨唧唧!”   随后便是几声渐近的脚步,云无渡目光在床上两个师兄弟身上掠过,应天欢“啧”了一声,用气音道:“自求多福。”随后,钻回床底。   云无渡犹豫了片刻,要不要把两人杀了,自己再破窗逃走。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风起,云无渡脚上一撤,移出半米远,同时剑鞘翻转,朝着来人击打下去。   可来人不曾对他动手,掌风直奔床上两个人,一掌拍下去,两人凭空飞起,那人双手一出,抓着两人裤腰带,猛的一扯,将两件衣裳齐齐撕裂,扔到地上,只剩下两具赤裸裸的身子。   云无渡的剑堪堪停住,拍在白玦肩上,不痛不痒,白玦抓着他的剑鞘,回头一笑:“是我。”   脚步声已然到了门口。云无渡和白玦对视一眼,跳上床,滚着被褥,滚卷饼似的,滚到了最里边。   “他娘的,那两个狗日的去了哪里?我就说灵宗的人最不靠谱了。”脚步声终于进了房,停在屏风前,骂骂咧咧,“让他们查个人,查到没人影。”   旁边有人安抚道:“说不定是被人偷袭了。”   “偷袭个鬼,我看他们是被野狼叼了,要么就是野个南风去了!”   好几个修士打扮的人哄堂大笑,绕过屏风,看见地上两堆衣裳时,声音齐齐一消。   床底下的应天欢看着这些脚,忍不住抚掌大呼“实乃修罗场也,好看,爱看”、“人间最美事,入人帐中,看人房中”,燕巽欲哭无泪地趴在一边,羞愧万分。   那些人反应过来,快速走了两步,一把掀开床上隆起的被褥,一掀开,便是两具浪里白条情难却,雪中白龙紧相缠,一派风光真绝色,师兄弟情意感天地。   而仅半米之隔,床上隔板前一捆被褥里,还躲着云无渡白玦师兄弟两个。   两人闷在其中,动弹不得,紧紧相拥,捂得热汗淋漓,气息交缠,仿佛化作瓮瓶里相互熏陶的两根可怜小菜。   白玦的一只手正好搭在云无渡脖颈上,热汗淌过云无渡受了伤的脖颈,又被捂着,带出一丝丝刺痛。   不知是否感应到云无渡的不适,白玦手指动了动,摸到云无渡脖颈后湿滑滑一片汗水,低声覆在他耳边,安抚道:“嘘。”   外头,发现师兄弟品南风的一众修真人士早就笑得翻天覆地了,抬脚把两人踹醒,连连嘲笑两个小银鱼胆敢搅大粪缸,一边笑,一边退了出去,倒没多打量别的地方。   等他们一出去,应天欢迫不及待爬出来,又一个后劈,把醒过来一脸懵的小弟子砍晕过去。   白玦和云无渡从床褥里出来,都是大汗淋淋的样子,应天欢一边给昏迷的二人摆出“双龙戏珠”的架势,一边调侃道:“倒不像他们戏珠,是你们在后头舞龙了半天。”   白玦笑嘻嘻不吭声,燕巽刚爬出来一半,听到这话,十分尴尬。   云无渡平静道:“师尊,你这些话,我会转达给仉师姨和林师伯的。”   “我求你!”应天欢毫无脸面,转身扯着他的衣角,声泪俱下,“师尊这辈子就没求过你什么事,我就求你这件事,你别说啊!!”   云无渡冷笑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燕巽在一边站得尴尬:“师尊,我们要不先走?”   “先走!”   一行人悄摸回到厢房,和萧於菟与媚儿会面,云无渡和白玦见到媚儿的时候,同时挑了挑眉,似乎都很诧异。   燕巽咳了两声,掏出一枚丹药放在茶盏里:“这是师尊捡到的。”   媚儿柔声怯怯:“我听她们说过,这是珠娘娘的仙丹,一颗难求,一吃下去,保证百病全消。”   於菟一把抄过来,嗅了嗅丹药,两根短短的眉毛瞬间竖起来,生气道:“这就是人肉炼出来的!你们忘记了吗?萧家村的人就是因为这种丹药才长出肉鳞片!”   云无渡和白玦对视一眼,心中皆有答案。   “人肉做的引子?”应天欢也嗅闻片刻,闻不出个所以然,放弃了,“不是我的本行,回去叫天衍师兄看看是个怎么回事。”   他捧了捧胸:“不过我还是能出去问看看是怎么个回事的。”   说着,他扭着杨柳腰,出了门,随机逮住一个人,明送秋波:“好姐姐,你要去求珠娘娘的仙丹吗?”   “你?你谁啊?”被拦下来的女子一头雾水,她看起来有些年纪了,抱着一扇琵琶,露出的眉尾有些皱纹。   应天欢巧笑倩兮,张嘴一段唱腔,格外婉转动人:“姐姐真伤人心~”   “哦?我认得你……吧。不好意思,刚刚糊涂了。你问什么来这里?珠娘娘?”   “嗯哼,珠娘娘。”   “好蚌当神,必结珠胎。大慈大悲珠娘娘,如梦以偿赛神仙。咱们珠娘镇就是取自珠娘娘的芳名,每逢迎春日,娘娘就会坐着人轿出游,赐恩施福,谁要是能得到珠娘娘的“蚌珠”,就能得道成仙,超脱世俗的疾苦。”   妓子虔诚地双掌合十,眼眸熠熠发光,对传说的珠娘娘向往非常,“就算得不到蚌珠,只要向娘娘祈祷,就会心想事成。”   “要怎么祈祷?”应天欢听得津津有味。   “要心诚,还得进献一串珠子,挂到娘娘的圣身上,娘娘接受了,才会答应圆你的梦。”   应天欢嬉皮笑脸:“是真的吗?真的能实现?”   “骗你干什么?我屋里的柳箐想回家,今年她就走了。兰妈妈想生个胖儿子,今年也生了。方员外想赚一桶金子求一颗仙丹,前阵子也有了。你还听不,我还有许多呢。”   应天欢继续笑嘻嘻:“那你呢?你想干什么?”   她脸色忽然难看起来,步履匆匆走了:“要你管!”   应天欢回到屋里,燕巽猜测道:“整个镇子都十分诡异。珠娘娘,蚌珠,福源宫,女子,孩子……”   他猛地抬起头,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这个镇子不会是在'养神'吧?”   云无渡倒没听过这个说法:“什么是养神?”   “我也是在灵宗禁书里看到的。民间神明多为人塑信仰,或德高望重,或丰功伟绩。而有些野神,得不到正统的信仰,只能依靠欺骗信徒来得到信仰之力,以此成神。”   燕巽脸色凝重:“越是纯粹的信仰,越是有效。在庇护地出生长大的子民,就越是信奉,提供的信仰之力也越是醇厚。这个珠娘娘,借着福源宫等女子之腹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贡献了无穷无尽的信仰之力。”   房内鸦雀无声。   云无渡开口打破沉默:“封建迷信。” 第62章 珠娘娘5   翌日,迎春日。   街上熙熙攘攘,人群嘈杂。   这条街是昆山镇最中心也最狭窄的地段,两侧山峰如利刃,直直插入地壳,遮蔽了大片阳光。   稷山众师徒挤上人群,街道两边擦肩接踵,几乎无处插脚,幸好将於菟和媚儿留在福源宫里了。   街另一头,鞭炮齐鸣,锣鼓开道。   两个穿着鲜艳状元喜袍的戏子走在最前边,撩袍走四方步,身后跟着绫罗绸缎作公主打扮的戏子,接着是各种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的各类神仙,说一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不为过。   这些神仙人物紧紧簇拥着十二抬大轿,每台八个大汉,个个光着膀子,挥汗如雨,扛着一抬小小高高的轿子,上头一根白色细纱,垂下来,笼罩住了里面的人。   看起来朦胧神秘,犹如雾气氤氲,颇有神仙下凡的架势。   一只白色的纸鹤在天上盘旋片刻,瞅准一台轿子,一个猛冲,钻了进去。   “那个,”云无渡一指纸鹤消失的轿子,“过去看看。”   街上的人一见到轿子出现,纷纷跪下来,高呼:“玉女娘娘!玉女娘娘!”   站在稷山众人旁边的全是大婶老伯,跪得很用力干脆,嘴里念念有词,极其大声:“玉女娘娘心慈悲,保佑我儿鸿飞飞。玉女娘娘做红媒,生个胖孙杨贵妃。”   “贪心。”应天欢低声在云无渡耳边吐槽。   旁边的老伯也不甘示弱,声音比大婶还大,强硬抢着往前挤,伸手试图摸上轿子:“玉女娘娘看我王大郎,八房小娇夜夜昌。娘娘一来也断肠,看我阳康阳巨扬,龙生九子我生王,一个上庙一个上朝堂,还有一个当着响当当的大大王。”   “淫魔。”应天欢啧舌点评。   不只是大人,就连小孩子也跟着钟鼓唢呐的节奏大声诉说自己的愿望。   随着轿子在人群中挪动,渐渐也走到了他们面前,地上跪着的昆山人士忽然哗啦一下全都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大串丁零当啷的串珠子。   “这是干什么?”稷山众人下意识摆出防御姿势,但昆山人并没有对他们动手,而是熙熙攘攘往前头拥堵而去。   看起来肥胖矮短的大婶在此时此刻身姿矫健,一把攮开老伯的肩头,甩着手里的长珠串,“啪”一下,扒拉在轿子边缘,八个大汉被她齐齐压得肩膀一塌,轿子一歪,白纱被风扬起,露出里面的端坐的“玉女娘娘”。   “玉女娘娘”衣裳皎洁如月,大施粉黛,厚重一层白粉糊上脸,端的一副芙蓉面,捻着兰花指,半垂的眼眸幽光游走。   “哎呦!”应天欢一见这“玉女娘娘”就失声笑了起来。   大婶趁着这个空隙,手上一抛,珠串稳稳套上“玉女娘娘”的脖子。   有了她的成功,群众越发热情激扬,手上长珠串短手串,扒拉着轿子,争先恐后把珠串套上“玉女娘娘”的身上。   眨眼间,“玉女娘娘”身上挂满了各种珠串,肉眼可见“她”的身形和姿势都往下压了压,燕巽皱了皱眉,有点怀疑这究竟是真人还是雕像了。   “娘娘,保佑我生个大胖儿子!”   “娘娘,保佑我家小儿高中状元啊!”   “娘娘,保佑我家无病无害到宫卿啊!”   “娘娘,保佑我家小妾八个都生胖儿子啊!”   “娘娘,保佑我进京赶考遇到美娇娘啊!”   “娘娘,保佑我家那个死八婆害病痨死了啊!”   “娘娘,我家婆娘太丑了,给我换一个新的啊!”   “娘娘,保佑我大富大贵!今年赚个五百万两!”   稷山几个人被狂热的信徒挤了出来,那些挂上珠串的婆婆婶婶十分热情,看他们空着手,急忙掏兜,掏出几串手串,往他们手里一塞,踹他们屁股:“赶紧进去!”   “哎!”燕巽叫了一声,一扑,就扑倒在轿面上,一抬头,和一脸木然的“玉女娘娘”对上视线,“啊?天正?”   这时,“玉女娘娘”脸上脖上布满了细汗,被光一照,越发皎洁白皙,像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耳上歇着一只小小纸鹤,美如神祇。   燕巽看见“玉女娘娘”全身都在颤抖,汗珠一滴一滴掉下来。   被化成“玉女娘娘”的仉端咬牙切齿,用眼神恐吓着燕巽:你他娘的,快把本殿下救下来!!   信徒还在源源不断把珠串套上他的身体,看不到一寸裸露的空间,就连兰花指上都套满了珠串,仉端从头到尾都在打颤,身上的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窸窸窣窣的清脆声响。   信徒的狂呼和祈祷掩盖了他的痛苦,他们还沉浸在祈祷里:“娘娘保佑我……”“娘娘保佑我……”“娘娘保佑我……”   仉端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快点!!   燕巽猛地抬头,一掌劈向抬轿的汉子,一个勾拳将人打晕,一个鞭腿把旁边大汉撂倒,飞身跳上轿子,掳了仉端,踏空就跑。   稷山众人一见,问都没问,顺水摸鱼溜了。   燕巽御风跑出几里地,躲在一处幽暗巷子里,确保那些镇民一时半会追不上来,才放下仉端,点了他的大穴。   “天老爷!重死了!!”仉端重获身体行动权,大出一口气,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躺在地上,身上的珠珠串串全瘫开来。   “天正,你有书信。”燕巽把他耳朵上的纸鹤递给他,仉端瞥一眼就认了出来:“不急,仉璋的信,他能什么事,放着吧。”   “哎呦,俺的乖乖仉端呐。”   应天欢等人追了上来,应天欢冒头从仉端上空打量他的装扮,抓着他的手腕把脉,顺便笑眯眯:“师尊要从此~不敢看观音啦~”   “师尊!!”   “师尊别逗天正了。”燕巽急忙拦下两人,“天正,话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仉端崩溃:“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我就喝了个茶,人就晕过去了,再一醒过来,她们就在我脸上鼓捣来鼓捣去,我就变成这样了!!”   “回来就好。”燕巽心里愧疚,要不是他和仉端分头行动,仉端也不用遭受这些无妄之灾,“我们赶紧走吧。”   “走不了一点。”仉端翻了个白眼,“他们给我喂了什么鬼东西,我用不了一点法诀,连剑都被他们藏起来了。我得回去,不行不行……让我再躺一会儿,希望那边那几个女'玉女'多撑两秒。”   应天欢正好收手,往仉端嘴里塞了一颗药丸:“你们天衍师伯的丹药,包治百病——什么剑?”   燕巽云无渡仉端都沉默下来,没人吭声。   “不说就算了。”应天欢伤心地捧着心,“为师以为不愧人师……”他抹泪,“原来我的一个两个三个弟子都不信任我……”   “呃……是恶乎剑。”燕巽低声道,“它不是被偷了吗……我们找回来了。”   应天欢眉毛一扬,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仿佛丢的是路边一把剑:“那可得回去拿回来啊!知道那把剑花了多少金子吗?”   云无渡也不出声,和白玦站在几步开外,直视对面的墙面,白玦则看看他,又看看墙。   “呃……”仉端心虚,“师尊你别生气哦,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在那里!给我上!”仉端话还没说出口,巷子头已然出现了几个人影,手持长剑红缨枪,剑上附着灵光,很显然,都是修真练家子。   应天欢换了神情,抱怨道:“给给给!这怎么是个男的啊!还给你们。”   燕巽低声问:“师尊你怎么这么说。”   应天欢面无表情,小声:“为师万全之策,早就问过了,可以抢,能还就行。”   那些昆山镇民还有些疑虑,但看着“玉女娘娘”还瘫在地上,堪称完璧归赵,瞬间变脸,笑嘻嘻跑上来把面如死灰的仉端扛起来,摆放到轿子上:“哎呦,这不是人手不够嘛,长得好看就行,这神仙啊有男相女相,都一样都一样。”   还有人笑着给台阶:“可不能再抢了,要抢也得等夜里再去。吓得我们还以为是隔壁那两个癫镇子的打进来了呢。”   “哪两个?”   话音未落,巷子外传来了奔逃的声音,几个大汉脸色一变:“不好!又来了!”   几人奔出去一看,整条街上人影溃败,昆山原住民四处避难,白纱轿子被护着避开,而霸占大街中心的,是两波人。   一黑,一金。   街上盘旋着两条龙,一黑一金,栩栩如生,后头还跟着各自的轿子和乐队,唢呐锣子钟鼓一齐上阵,一边比一边高亢,扔了一地鞭炮,在火光里斗舞。   尤其是舞龙和抬轿的两队人针锋相对,两条龙在上空纠缠,底下的人也拳脚交加,两抬轿子更是舞得飞起,如果里面坐着人,一定吐了一地。   可偏偏龙打龙,人打人,两只队伍还保持着横冲直撞的前进,争前恐后地往前跑。   稷山众人旁边的大汉啐了一口唾沫:“两批疯子,每年都来这么一出!”   舞龙队伍为了抢路口,又打了起来,手底下扛旗舞龙的都撒开手,抡起拳头揍了起来。   街上瞬间乱成一锅粥,舞龙轿子也斗了起来,但稷山众人观察到了更多细节,譬如黑龙是四爪,金龙却是五爪,但黑龙轿子里放着金神像,而金龙轿子里只有一个牌位。   燕巽倒抽了一口气,盯着那条金龙道:“我好像看过,是隔壁村子,叫青冢村的村子,全村都在做这个龙架子。我前天去的时候,还没成型呢,居然这么快就完成了。”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大汉又啐了一口:“这不明摆着吗?两条龙都想进山,我们昆山镇正好在进山的唯一一条道上!天杀的!老子迟早把他们两个镇子都杀了!”说完,大汉跳出去拉架了。   燕巽沉思道:“这里是什么玄妙之处?怎么一个两个都在抢。”   “抢不是问题。”应天欢打了个响指,“很明显,昆山镇对这两批舞龙人感到厌烦,而昆山镇地处山谷之处,雨季多泥石流,狭隘的地形地貌,使得镇子最窄处只有一条街之宽,一般来说,百姓们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定居形成镇子。”   “所以,种种因素之下,他们为什么不迁移?显然,原因只有两个,第一,此路是要塞,通往至关重要的地方,他们要玩此路是我开的土匪套路。第二。”   应天欢指了指脚下:   “地下有东西。” 第63章 珠娘娘6   仉端被昆山人士掳回去重新当他的“玉女娘娘”,所幸日头渐下,再巡了两圈街,十二抬轿子打道回府,抬入了玉娘娘庙。   不一会儿,月上柳梢头。   负责看守的几个昆山大汉退出庙门,落锁,几人坐在外头草棚子里,热酒划拳,热闹非凡。   稷山众师徒踩在庙旁边一棵槐树上,密密麻麻站了一树头,见昆山镇人注意力不在这边了,纷纷跳上庙顶,踩着屋瓦,小心地挪开一个洞,钻了进去。   一落地,云无渡抛出火灵,调暗了火焰,幽幽跳动着,照亮了一方区域,也照亮了正位上摆放着的“玉女神像”,这尊神像是木头雕刻的,足有三人之高,慈眉善目,嘴角噙笑。   白玦收回了看神像的视线,环顾四周。   而云无渡在看到神像的一瞬,皱起了眉,应天欢也难得没有笑,仰着头,冷冷看着神像的面容。   “怎么了吗?”燕巽迟疑地打量着神像。   “有点像……师尊。”   应天欢嘴里的“师尊”自然就是指稷山四长老庇符。   “……师尊,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天正啊。”   燕巽出声提醒,应天欢吐出一口气:“分头找找,一定有密道。”   果不其然,燕巽在庙后找到了一个暗门,悄声推开,往下走一段密道,豁然开阔,仉端就躺在出口旁边,一听动静就蛄蛹了一下。   “天正!”燕巽急忙蹲下来查看他的情况。   仉端呸呸呸吐出嘴里的布块:“你们总算是来了!可把本殿下累死了!”   燕巽把他扶起来:“快走——剑呢?”   一提剑,仉端就更生气了:“剑不在这里!我满地爬了一遍,没有!我怀疑这座庙下面还有别的空间,我亲眼看见他们一群人进了里边,到最后出来的没几个。”   “嗯?”云无渡下意识去摸自己背上的夷山剑,“什么剑?”   仉端没打算瞒了,反正应天欢已经知道了,他颇为骄傲得意,歪嘴笑:“我的剑啊!恶乎啊~”   白玦挑眉,有些诧异。   云无渡也是有点吃惊的,心里涌上一瞬的酸涩。   但他和恶乎的关系,就像前世今生的夫妻,恩恩爱爱什么的,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该放手时就放手,对彼此都好。   于是云无渡提醒仉端:“既然如此,何必浪费时间去找,如果它和你已经结契,你唤一声它的剑名,它自然就会朝你而来。”   “嘶——”仉端倒抽一口气,“真假?”这句反问只是他的口头禅,也不等云无渡解释,他兴冲冲开始念叨“恶乎!恶乎!恶乎!恶乎!”   应天欢掏掏耳朵:“别叫了,你结契了吗?就在这里叫叫叫,你还不如叫我如意剑呢,它还能把你当儿子看待。”   “师尊!!”仉端尖啸。   眼看两师徒又要打岔到天边去了,云无渡开口询问:“那些都是什么人?”   “看不出来啊。”仉端挠挠头,“不过,我觉得他们好像也不全是一伙的,动不动就吵架,说什么'你们小小宗派也就那样~野鸡出身~小门小户~'。”   应天欢嗤笑一声,修真界还真是百年不变,年年这个样子。   燕巽只能叹气:“那可怎么办,我们先撤吧?”   仉端犹豫地转头四处看了看:“这里还有好多和我一样被绑过来的姑娘,她们怎么办……”   他眼睛突然一亮:“不急。我听到他们说,迎春日游神还有一天,明天过后要选出六个芦丁六个芦荟,要带我们去见花神。”   他这么说,应天欢忍不住接着问:“你是芦丁还是芦荟?”   “狗日的,他们说我是男的,能当芦荟就行了!”   应天欢嗤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不要灰心啊!心存大志!总有一天,我们也是能当上芦花鸡的!”   “师尊!”   “走了,自个再呆着,明日救你。”   -   次日,天色微凉,昆山镇响起了鞭炮声,由此,再度喧嚣起来。   男女老少涌上街头,此时,旭日升起,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泽。   十二抬轿子摇摇晃晃抬了出来,和昨日一样,仿佛一切重现,信徒虔诚,“玉女”摇摇晃晃,一串串珠链子挂上神明的身体,压得她们喘不上气。   和昨天一模一样,“玉女娘娘”走到半路时,还遇上了青冢村和另一个村子的“舞龙比试”。   就在现场纷乱,昆山众人看着十二抬轿子避难的时候,突然发生了意外,三抬轿子躲避不及时,被青冢村的金龙尾击中,猛地往地上倒去,瞬间一拥而上,乱成一锅粥。   稷山众人趁机搅浑水,今日於菟和媚儿也来了,两个女孩子混杂在人群里,随时准备接应。   应天欢跳上轿子,解开帐中女子的穴位,那女子本来人都要瘫了,应天欢掌心藏了一把丹药,一下子捂进她嘴里,把人一推,正好混进青冢村人群中,下一秒也就没了踪影。   而另一边,云无渡等人也效仿这个浑水摸鱼的法子,披着白色衣袍,分别掳走了另外轿子上三个女子,李代桃僵,端坐在轿子上,等着昆山大汉再来抬他们。   仉端一见他们来了,趁机跳下轿子,正要走时,忽然抬头瞥见隔壁轿子上另一位“玉女娘娘”,脸色大变:“母妃?”   那个“玉女”被点了穴,面容痛苦,无法回应他。   仉端在看到他母妃的一刹那,心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他母妃远在京都,困于皇宫高墙之后,肯定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一定只是某个和母妃容貌相似的民间女子……   可心里是这么想,要仉端抛下这个女人,他却是做不到,尤其是看她这么痛苦,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母妃。   仉端心急如焚,猛地跳上去,解开那女子的穴,把她推下轿子,急促道:“於菟——”   萧於菟闪现,拉着女子就跑。   等青冢两村舞过了龙,十二抬轿子这才重新动起来,但也因为这些插曲,匆匆结束了游街,十二顶轿子抬回了珠娘娘庙。   信徒们在庙内跪了一地,对十二抬轿子的称呼不再是“玉女娘娘”,而是换成了“珠娘娘”,然后每人都虔诚地摆上一个小瓷盘,巴掌大。   无数只瓷盘铺在地面,密密麻麻,一直延续到庙门口。   等明天,这些白瓷碟上就会出现一颗“来自珠娘娘恩赐”的丹药,一颗便可长生不老,百病全消。   随着最后一个信徒的离去,抬轿子的昆山大汉退出庙门,关上门的瞬间,凭空出现了一批戴有佩剑的修士。   隔着一层朦胧胧的白纱,云无渡隐约看见其中就有那日他们戏弄的“两浪里白龙”,只是现在他们二人一人站头一人站尾,谁都不搭边看对方。   其中一个明显为首,云无渡还记得当初有修士叫他杨绍,杨绍抬了抬下巴:“抬下来。”   剩余的修士粗暴地踢飞地上的瓷盘,连拉带拽把“珠娘娘”们拉下轿子。   等云无渡等人都下了轿子,装出一副被点穴无法动弹的样子,修士们动作粗暴地剥下他们身上的珠子,扔到地上:“收拾收拾,明年继续卖出去。”   等把“珠娘娘”们扒拉下来,他们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怎么这么多男的?一个,两个,三个,这个是男是女?女的吧,细胳膊细腿的。喂,把这三个男的拖到炉灰那队去。”   被额外踢出来的云无渡、白玦、燕巽铁青着脸,拽到后头站着——亏他们出门前还化了妆,试图扮成一个女人,很明显,失败了。   “剩下这些女人,这个,这个,这个漂亮。”   应天欢和仉端被拉到另一边,应天欢低着头忍笑,仉端则臭着脸。   “带走。”   修士带着他们进入了珠娘娘庙后堂,打开一扇迷门,往下一走,是幽暗的密道,尽头是一处地窖,潮湿腥臭的水汽。   正是仉端昨晚歇身的地窖。   本来以为就此结束,没想到带头人又打开了一处迷门,继续往上爬阶梯。   越爬,越发炽热,空气稀薄,人越疲惫,狭窄静谧的甬道内回响着此起彼伏的粗喘声。   队伍中的女子都撑不住了,喘着粗气,汗如雨下。   就连燕巽云无渡等修真者,也感到了不适。   不只是他们,带领的修真者也时不时抹额上的汗水。   “呵,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来此一趟,也不枉你们活一遭了!”走在最前头的杨绍突然出声打破死寂,但他说话之间,喘气声音也很明显。   “……”无人回应。   “我看过话本子,这是到了文中反派临死前的自白时间了。”仉端皮动肉不动,贴在应天欢耳边轻声说。   这个应天欢熟,他常听:“呵呵,听他说下去。”   杨绍自顾自往下说,话语里带着向往憧憬:“这里是太上老君掉下凡间的炉火,一烧烧起三千里,一燃就是数百年,天然绝佳的炼丹山,在此处炼丹,事半功倍。日后飞升了,说出去,也算是老君门下的弟子了。”   他们走在最前面,说话声音又小,走在后头的人战战兢兢,挤作一团,于是也没听见,不然云无渡倒是可以回一句“封建迷信”。 第64章 珠娘娘7   应天欢随口问道:“能炼出来吗?”   “炼出来的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珠娘娘仙丹哈哈哈哈哈。”杨绍诡异一笑,“你们中一半,要化作仙丹里的药材,成为长生不老的药引子。另一半,呵呵。”   仉端满脑袋疑惑嫌弃:“……他为什么笑得那么淫魔?”   “啧,我来!”应天欢拍了拍仉端的手,快走两步,靠着杨绍:“道君呐,另一半怎么啦?您这样,妾身心里七上八下的~”   杨绍快速撤开,举起双手,余光往队伍后一瞥:“呵,大美人,我可无福消受你。”   应天欢眨巴眨巴无辜的大眼睛——他化的妆极其美,简直雌雄莫辨。   杨绍被他看得受不了:“那一半是当炉灰,你们漂亮的就是来当炉鼎。知道什么是炉鼎吗?就是和修真道君仙君阴阳调和,诞下子嗣。有极大可能性生下先天道君。”   队伍后两步外还有小弟子在听,直愣愣问:“什么叫先天道君?”   杨绍转过头不去看那个小弟子:“笨蛋,就是一生出来比人高一截的仙君呗,修真界到今日,唯有两个先天道君,一个稷山庇符之子,一个夷山掌门之子。”   这人语气里有嫉妒,有羡慕,还有向往。   “能做这样的先天之子,真是父母烧了高香啊。”   杨绍话锋一变,收起语气里的向往:“你们这些女子,都是昆山镇人天南地北搜罗过来,最有修真天赋的凡间女子,虽不及庇符宓龄之流,但用起来,许是无差的。”   应天欢眯着眼:“可有成功的?”   “说不定你们就能成功呢?呵,此次前来的修真者,可是有修真目前最年轻、最有希望的明世镜道君。”   明世镜。   应天欢脸上的笑绷开了一个线头。   杨绍微微蹙眉:“当年他诱敌深入,以一举之力,重伤修真叛徒云无渡,自此立下赫赫战功……”   他话没说完,甬道来到了尽头:“到了。进去吧。”   眼前,热风扑面,十二座烧成赤红色的丹炉高耸入顶,很明显,这里是炼丹室。   墙角堆了许多铁块,堆到山顶,旁边还有人在铸铁化水,熔铸成新丹炉。   燕巽眯着眼看,似乎在那堆铁块里看见好些熟悉的武器样式。   仉端也看见了,他低声叫起来:“剑剑剑!我的恶乎!我的恶乎!”   “快走!快走!赶紧洞房去!”修真者催促地推搡仉端等六个女子,继续往里头走。   云无渡平静无波地看着面前矗立的几座丹炉。   这场景,他都不知道看过几遍了。   就是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他的残肢入药了。   热气腾腾,江水般滚滚的丹药被倒了出来,小道童哼哧哼哧扇着风。   一见押送云无渡等人的修真者来了,有个小道童毫不客气呵斥:“快点过来,药材都不够了!这次怎么才六个人啊!”   白玦歪头,靠在云无渡肩上,轻声道:“这个小孩子,嘴脸比仉端还可恶!”   云无渡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有六个已经很是了不起了!等里头那六个,生完孩子了再送过来。”   “也行。”   说话间,那个趾高气扬的小道童朝他们走了过来,除稷山人之外的三个女子吓得双眼紧闭,缩在一边。说到底,她们也只是普通姑娘罢了,生死面前,半分也不由己。   那个道童走到白玦面前,伸手不知道要做什么。   云无渡一肘子碰在白玦背上,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瞬间而动。   夷山剑应召飞出储物戒,云无渡握在手里,和鞘一劈砍晕杨绍。   燕巽立刻反应过来,飞身打倒离他最近的修真者,两人转瞬间,趁着他们还蒙圈,击倒了一大片。   而白玦,“哼哧”一口,咬住乐道童半个手掌,道童“嗷呜”一声,白玦下一秒伸腿,把他踹飞了,扯下一大片皮肉来。   “你——”云无渡回过头,第一眼就是看到白玦一张血渍糊啦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眼前闪过一张滑稽的卤蛋脸。   白玦无辜地望着他,燕巽击飞一众修士,急促道:“这里交给我,快去找天正和师尊他们!”   两人如鱼得水,一下子呲溜跑了,暴力拆卸路上的障碍,横冲直撞杀去“洞房”。   另一边,云无渡等六人被留了下来,而仉端等六个女子则被推搡着往里头走。   不知绕了多少路,应天欢和仉端也分散开了,仉端被捆了双手,头上盖着一块红盖头,被人一推,跌进一间石窟内。   一进来,凉气入体,和外边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琼楼一个是人间炼狱。   他还没抬起头,心里骂骂咧咧,恨不得一炮把这座山轰飞了!   就在他牙齿都快咬碎的时候,面前忽然出现一双金丝白玉靴,一尘不染,往上一看,袍尾也绣着祥云叠飞的纹样,身上传来了幽幽药香。   一双修长的手轻轻一挥,仉端头上的红盖头无风自动,仉端眼睛惊恐地瞪大,一拳,破风般捣了出去。   “啪。”短促轻微的一声,仉端的手腕被来人抓住了。   红盖头逶迤落地,仉端眼睛瞪得溜圆。   对面是一个男修士,狭长的单眼皮,眉眼处像是压着皑皑雪山,额角一撮白发,让他的神情越发孤寂疏离,就像话本里不食人间烟火,并且无情无义的无情道神仙一样。   对方开口,声音清厉孤高,但带着疑惑:“同道中人?”   仉端猛地回过神,像是被踩到尾巴:“你狗日的才同道中人!老子谷道老子自己守护!”   明世镜不动如山,他的手牢牢抓着仉端,仉端气到想下嘴咬:“在下明世镜,阁下师承哪位?”   仉端抬脚要踩他胸口借力,结果明世镜一伸长手臂,把他荡开了。仉端只能仰着头,无能狂怒。   “在下前来此处,并非本心,你若是不愿意,在下走便是——”   仉端又急又气,放声“嗷嗷”嚎起来:“恶乎——!”   话音一落,一把剑从天而降,“嘭”的炸开一条道,朝明世镜刺去。   与此同时,云无渡和白玦破门而入,和屋内两人对上视线。   四人,四目相对。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所有事情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   青铜剑尖距离明世镜的眼睛只有半寸,被他徒手抓住剑刃。   鲜血从他掌心渗透,一滴一滴滴到石板上,瞬间被吮吸吸收,只留下一块褐色的潮湿痕迹。   就似乎当年,他一剑捅向云无渡,云无渡衣服上晕开的血迹一样。   他却没有看剑,没有看仉端,而是转头看向了云无渡和白玦,瞳孔微微收缩:“天渡?”   明世镜话里透露的疑问,不是在问“你怎么还活着”,而是在问“你怎么在这里?”   一刹那。   所以视线都集中在云无渡身上。   云无渡动作僵住了,像回到了赤牙山,被无数把恶乎剑,万箭穿身。   “天……渡?”随后赶来的燕巽失声喊出口。   而应天欢,一反常态,沉默地看向了云无渡。   石窟内,沉默,只有外头炼丹室传来的声响。   明世镜松开仉端,恶乎剑“叮当”一声掉在地上,霜冷的视线注视着云无渡:“你回来了。”   白玦往前一步,挡住在两人中间。   “喂!”仉端捡起恶乎剑,指着明世镜的鼻子,大力挥舞,“你狗日的!我告诉你!!你爷爷我!这把剑是你爷爷我的!!!!!!”   “明道人。”应天欢提着如意剑走到最前面,他不笑了,恢复成男子的模样,虽然穿着漂亮的衣袍,眉眼却凶得能咬人一口,“这句好久不见该是我说的。”   “天欢道君。”明世镜礼貌回复。   应天欢:“你明道人自诩无门无师无长,天地万物是你父母,自然教化是你师长,不知独修出身,一人成派的明世镜明道人明仙君,你又是为了什么,杀我小师弟。在赤牙山一别,今日又和修真败类混在一起。”   应天欢往地上扔了一盒丹药:“你可知这些修真败类在此做什么吗?只炼丹?呵,无恶不作。拐卖天下妇女,拿人肉入药,侵犯天下女子,诞下孽胎,偷窃修真圣器炼筑丹炉。”   “而你明世镜,你在这里做什么?这就是你独行道人的品行吗?”   应天欢目光炯炯,挥剑直指明世镜的鼻子:“你那天地父母没教你如何做人,教你何为善恶,教你如何独善其身吗?”   “……”明世镜冷冷看着地上的匣子,抬起头道:   “明某,势单力薄。要在修真界遗世独立,只能攀附其中。今日邀请,不过是明某举手之劳。既然他们只提出这件小事,对某来说,得大于失。”   明世镜毫不客气地承认了,他眉头动都没动,眉眼处的雪山寒霜依旧冷冽,似乎承认自己是来参与这场猥亵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恬不知耻!”   应天欢作势就要提起如意剑杀上去。   明世镜雀后撤两步:“修真大会在即。某不与你交手。”   “明世镜对天地发誓,绝不会说出云无渡的身份。”明世镜平静发誓,燕巽脸色怪异。   云无渡上前挡在应天欢面前:“师尊,别动手。”   既然他这么说了,应天欢也不好动手。   这是两败俱伤的下场,明世镜不比应天欢逊色,像他这样独自行走修真界的道人,都有些玉石俱碎的杀手锏。   到时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就麻烦了。   明世镜御剑飞起,淡淡道:“不过,你们似乎不应该关注我,那边,跑了。”   应天欢猛地回头,果不其然,好几个漏网之鱼的修士偷偷御剑而逃,眨眼功夫,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好!”应天欢提剑追上去,临走前扔下一句,“速回稷山!” 第65章 源仙台7   云无渡等人来不及再多纠缠下去,应天欢前脚刚走,剩下四人急忙御剑,奔向稷山。   燕巽本来有千言万语要问出口,最后也终归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云端之上。   御剑逐风,驭云追日,望着脚下千山堆叠着消失在身后,就仿佛,时间流转,万物沧海桑田,而其中行人,更是不过蝼蚁罢了。   稷山堆叠的云雾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犹如琼楼玉宇、半壁仙境的稷山,就仿佛是天空的尽头、仙境的南天门一般,突兀地出现在朗朗晴天之际。   稷山最高峰依旧是稷山主峰,金光灿灿的金殿即使隔着厚重的云雾,也依旧熠熠生辉,犹如海市蜃楼。   四人冲入稷山护山结界,云雾瞬间消散,翠绿的山峦,层叠连绵的山脉,娓娓的鹤群,一切澄如明镜。   与稷山一同清晰的,还有主殿上方悬浮的一众御剑修士。   “不好!他们来打我们老巢了!好啊,擒贼先擒王,我们还没动手,他们怎么敢来抄我们的老窝?”   仉端一见那些修士围着自家门面,便急了,二话不说,御着恶乎剑,一道光般杀了上去。   “天正!”燕巽阻止不了,只好跺跺脚,咬牙也追了上去。   仉端势如破竹,呐喊着从天而降:“师伯!我来也——!!”   仉端一脚把一个御剑的修士从剑上创飞,对方摔在地上,愤愤转过头,破口大骂:“天杀的!!背后偷袭!!”   “……”   站在高处看着新一届修真弟子们比试的林寒正惊呆了,以至于他都反应不过来,震惊地看着自家小师侄把别派的弟子一头攮飞。   源仙台高台上坐了许多修真长老,就和五年前选师大会一样的场景。   “大胆!这是——”这派的长老勃然大怒,“这是谁家弟子!目无尊长!胆大包天!”   也有长老神色怪异,低声喃喃道:“那把剑……”“就是那把剑吧?”   “元扉仙君!元扉仙君!”林寒正举起手,笑着作辑,“是我家的弟子,天正年幼可爱,手上力气没大没小,元烊没打坏吧?我近几年炼出了几种丹药,对疗伤颇有成效,给元烊师弟拿几盒试试。此事是我教导无方,还请仙君莫怪。稍后,我定然要亲自给仙君和元烊师弟赔罪。”   元烊能说什么,一来林寒正姿态放得够低,无可挑剔,二来,这本就是打擂台,愿者上场挑战,谁来都行,怪他学艺不精,没防住背后的偷袭,他自认倒霉。   仉端尴尬地搓搓手,站在源仙台上不知所措。   云无渡、白玦和燕巽落在台子下,混在人群中看着他的表现,想帮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林寒正跳上源仙台,温声道:“今日修真大会,多了许多未曾见过面的生面孔。稷山林寒正在此有礼了。”   他抱拳,朝天地四方做礼,来比赛的众人,无论站着的还是御剑的,都齐齐回礼。   “诸位都是英雄豪杰,年轻俊杰,这修真大会就是诸位大放光彩的地方,今日大会,只是修真兄弟之间情谊上的比试,不分个你死我活上下高低。此次,无论输赢如何,也都是诸位修真大路的一小层台阶,未来修真路尚且漫漫其修远兮,祝愿诸位扶摇直上九万里,鲲鹏借力飞无迹。”   说完一大堆客套话,林寒正轻咳两声,展开自己的真实目的:“既然如此,今日不如换个比赛法子,也不比一个人打擂台站到底了,换成两两对手的方式,就以这一炷香为时,香尽,一轮结束,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从没试过这样的比法。   高台上的稷山掌门暑罗生忽然鼓了两下掌,掌声清脆:“秒!秒!真不愧是天衍,奇思妙想,也实在公平。”   “多谢掌门师叔夸奖。”   其他长老们相互对视一眼,也鼓起掌来,算是卖稷山一个面子。   林寒正便把香烛点上,按了按仉端的肩膀:“天正莫慌,熬到这柱香燃完就可以了。若是撑不住,假装被击下台子也可,切勿强撑。”   “知道了师伯。”仉端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林寒正回到原先的位子,仉端端着一脸舍生取义的严肃脸站在台上,随着香火燃烧,香灰掉落,久久都没人敢上台比试。   又一大节香灰折断,眼看着就要烧到红棍了,仉端心里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软了下来。   台下的燕巽等人也松了口气,有精力注意到源仙台上的其他情况。   就比如,这源仙台,插香的炉鼎镶了金边,嵌了玛瑙玉石,金灿灿的,简直要亮瞎眼睛。   “这是怎么个回事?”   旁边某个别派弟子接话:“人间新帝继位,可不得上上下下打点一番,不给的话,呵呵,我们也不会给他面子的。”   燕巽挑了挑眉,打量这人,看他的衣着服饰,应该是长风宗的弟子:“你们也有?”   “是啊,不过没有稷山面子大罢了。这个新皇帝八面玲珑,做事很周全,热灶要烧,冷灶也要烧,谁都没落下。”   仉端也听见了关于新帝的议论,心里直犯嘀咕:“谁啊?”这么大手笔,不会是仉璋那个败家子吧?   他心里头的想法还没落下,眼前突然白光一闪,仉端还没反应过来,手中恶乎剑猛地一窜,和来人的剑砍在一块,一瞬间,火光四溅。   “偷袭!”仉端仓促喊了一声,可双方实力悬殊,仉端只撑过了三招,第四招就一个跟头滚下台子了。   燕巽把仉端扶起来,仉端一看台子上打他的是昆山那个冰山脸明世镜,破口大骂:“狗日的!又是你这个死鱼脸!!”   “铮——”明世镜冷冰冰抬起剑,那把白光熠熠、寒气逼人的剑尖直指云无渡。   “你。上来和我打。”   林寒正蹙眉,担忧地望向云无渡。   白玦挡在了云无渡面前,但被云无渡推开了。   云无渡抬起头,和明世镜长久地对视着,然后他挑眉,轻笑了一下:“你,还不配。”   “嚯!口气很大啊!”底下看戏的修真人沸腾了,纷纷起哄。   “明世镜,给他点颜色看看!”   “台上台下没有差别,我是一定要和你打一场的。你不上来,那我就下去。”明世镜凝视着云无渡,以他对云无渡的了解,云无渡绝对会上台。   正如他所想,云无渡跳上台子。   见他上去,看戏的弟子们更热闹了:“嘘!快下去吧,小心丢脸丢大发了!”   “谁家莽撞汉啊,知道这是谁吗?”   “完蛋了,谁家师尊赶紧领回去吧,省得待会儿被揍哭。”   高台上的长老们也颇为惊诧,一是奇怪明世镜居然主动上场,二是震惊小小弟子居然真的应战明世镜。   孙皞更是皱眉,心里忽然生出了不详的预感,于是起身,阻止了两人的开战,把台下的燕巽和白玦也拉入混战:“既然如此,不如一齐比了。来,本座看那位弟子可与冯岩一试。”   冯岩是新一代弟子里的佼佼者,尤其是灵宗钟子巍和钟暮雪失踪之后,他开始接手灵宗的事宜,地位一跃高了不少,做人也是春风得意。   台下一时间众说纷纭,伸长脖子去看是不是燕巽和冯岩对上。   长风宗冯岩意气风发上台子,而被孙皞指着的,却是白玦。   燕巽上前一步,欲言又止,被白玦推到一边。   白玦带着笑,咬牙切齿地上去了。   正好,他心情不太妙。   仉端把恶乎剑扔给他:“咳咳,拿着!”   白玦转了个花招,对冯岩一笑:“上次一别,忘了让你和你师尊和师妹告别了。”   冯岩脸上的笑立刻消失,又颤颤巍巍地挂起来:“呃……您……”   是他!   冯岩一看他笑,就想起来夷山遇到的那个源光派掌门玉无影了!谈笑间取了师尊钟子巍和钟暮雪脑袋的男人!   两人交手,冯岩握剑的手都在抖。白玦借着两人靠近的空隙,含笑道:“笑笑?”   冯岩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脸,脑子快速转了起来:这玉无影居然是稷山的弟子?那肯定是要搞点什么事情啊。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配合就是了。   不能打赢,但也不能输得太明显!   这么一想,冯岩手也不抖了,他捧钟子巍有经验,对怎么演戏是信手拈来,招招凌厉起来,试图演出一场毫无瑕疵的戏。   云无渡分神往白玦那边看了一眼,见冯岩出剑愈发不客气,微微蹙眉。   眼前忽然一道剑光闪过,他一个别剑,两剑相击。   明世镜勾唇一笑:“你还是和以前一个性子。”   云无渡绷着脸,嘲讽道:“明世镜道人这样,让人以为是不是对云某情深已久了。”   明世镜风雨不动安如山:“赤牙山一别,你我还不曾比出一个高低。”   “明世镜道人是修真前辈,我刚入道才几年,怎么能和明道人相提并论。”   “云无渡。你真打算装傻到底了?”   两人脚步移换,剑影交缠,旁人只看得见一团闪光残影。   云无渡的夷山剑不肯出鞘,只是拿着和明世镜对打,但也毫不逊色。   见他籍籍无名,居然能和明世镜交手这么久,台下众人发出唏嘘的起哄,而高台上众长老脸色却是凝重起来。   源仙台上明世镜步步紧逼,他那柄雪色剑如寒冰,锋利逼人。   他道:“你以为你得罪的只有修真界九十人吗?非也,你得罪的是整个修真界。” 第66章 源仙台8   “修真,飞升,就是一大骗局,将人骗进来,拿飞升成神的目标吊着我们,趋之若鹜的哪里是小小道人,而是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修真门派!   你要追究,你要报仇,你要揭露,你做的是自绝生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我想,你比我懂这些道理。”   云无渡反问道:“我要追究什么,我又要揭露什么?”   “人间,便是牢笼。飞升,只是妄想。凡人是蝼蚁,我等不过也是笼中之鸟,可总有禽兽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凭借人力飞升成神,可是假的就是假的。”   这些话能从明世镜嘴里说出来,云无渡有些诧异。   明世镜为人清冷,身为修真界唯一一个无门无派的独行侠,遗世独立,不掺和任何修真事宜,唯一的朋友就是云无渡。   云无渡上辈子临死前一直觉得,明世镜这个人就是冷心冷肺,这辈子孤独终老吧。   没想到,他不是痴傻,他是什么都知道,但在装疯卖傻。   明世镜:“这事,是李闻带的头,他让修真界看到了长生的希望。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但现在修真界做的,就是这样编织幻想的事情。他们错,就错在,拿人命,拿天下百姓入局。”   云无渡心里冷笑:“那你呢?你是什么?”   “我?”明世镜苦笑,“修真界一体,你以为稷山又能孤高到哪里去呢?我又能脱离到哪里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远必诛。当年杀你,是我的投名状,今日昆山,也是我的续命贴。”   明世镜苦口婆心,手上出招却步步紧逼:   “云无渡,再活一世,你还是要把岁月蹉跎在此吗?修真与你何干,人间界与你何干,别忘了,你父母全家被皇帝修真所杀,师尊宗派弃你于不顾。”   人生在世。   究竟为何。   这也是云无渡百思不得其解的。   但“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得。”万事万物尚且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却依旧“所生所得”。   君子,虽不知其命,但命剑握于我手,剑指何方,由我说了算。   云无渡脱手抖肩,夷山剑出鞘,一出剑鞘名动四方。   高台上几个长老目光如炬,一下子拍桌子站了起来:“那剑!那剑是!——夷山剑!”   孙皞脸色阴沉,旁边忽然低声喧哗一阵,一个弟子跑上来,附耳道:“师尊……”   不止孙皞得到了消息,还有不少宗派长老也收到心腹弟子的通传,脸色刹时大变,旁边的稷山掌门暑罗生依旧笑呵呵,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孙皞脸色一变,眯着眼重新看着台子上的云无渡。   昆山镇。   云无渡。   夷山剑。   很好。   而源仙台上打斗的云无渡和明世镜速度更上一层楼,随着身法剑光交缠,双方开始用上了法诀,一时间火焰和寒冰迸裂,台子下观战的弟子们承受不住铺天盖地的火星和冰渣子,哇啦啦叫着往后躲。   众人七嘴八舌表示震惊:“那个人究竟是谁啊,居然能和明世镜仙君打那么久!”   “上一个能和他对招的还是云天渡呢!”   “总不能是云无渡第二吧!”   香灰折落。   林寒正迫不及待,跃到源仙台上,抓着云无渡的手,挑飞明世镜的寒剑,厉声:“够了,香烛已断,点到为止。”   而源仙台另一边,冯岩趁着香灰最后一秒,夸张地飞身跳下台子,咬断舌头,吐出一口鲜血,哆嗦着指着白玦:“你……你……佩服……”   白玦:“……”   白玦嘴角潺潺淌下一行血水,身形摇摇欲坠。   “阿瑾!”云无渡急忙飞奔过去,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白玦吃力地抬起眼睫:“阿云我……我没输吧?”   冯岩:“?”我踏马。   “没输。”云无渡扶起他,“既然受伤了,我们就先回去休息。”   “嗯。”   两人将场上其他人视若无物,就要下台离开,明世镜将剑插回剑鞘,并没有出声制止。   “且——慢!”   天地之间一声洪亮的低喝,云无渡动作一顿,四处沉默,唯有天际一串仙鹤鸣叫。   “……”稷山掌门暑罗生站了起来,笑着对孙皞道,“孙皞长老,你莫不是要抢我稷山的弟子吧,这可是我们门派新收的小弟子云天雩,可不能送出去了。”   “云天雩?”孙皞冷笑一声,加持了法诀的声音洪亮空旷,“众所周知,云无渡,原名天屿。”   林寒正脸拉了下来,语气森冷,平日里和蔼可亲的人生气起来,最是唬人:“孙皞长老是什么意思?”   “本座的意思是,他,是云无渡。”   场上一片死寂。   燕巽紧张地望向云无渡的方向,而明世镜则慢悠悠跳下源仙台,找到他的席位坐了下来。   孙皞:“云无渡此人,罪大恶极,应当立即收入天劫水牢,等待修真大审。”   云无渡上前一步,正想说话,被林寒正一把推开,低声呵斥:“住口,我来。”   林寒正冷笑一声,朗声道:“孙皞长老,我小师弟数年前就已陨落,尸身残缺不全,绝无生还可能,当初,在座各位长老都是有目共睹的。你如今随意指着我派新弟子,你是何居心?看不得我们稷山有天资聪颖的新弟子?还是凡天下有才者都必须入你瓠中?”   孙皞:“天秤道人,你急什么?近几年,修真界大事频出,小事不断,仔细算算,这几十年来,无故陨落的长老们有多少位?驳运道人,常旭君,许週道君,李胕道君,赵仟道君,钟子巍道君……都是与他云无渡有仇的。”   林寒正刻薄反驳:“人在做天在看,作恶多端的人,老天自有命收。”   孙皞攥紧了扶手。   他师弟孙炆,也死在夷山,在他跟踪追查下,线索断在了京都云府旧宅。   说不是云无渡,他不信。   紫凌霄宗鄂绒打断拉扯,上次失窃案,他和林寒正相处甚欢,自然偏颇于稷山,懒懒散散坐着,话里话外帮着稷山:   “孙皞长老不要总是眼红别人家的弟子。你看冯岩也不错,不如跟子巍长老讨要回去?”   钟子巍都死了,怎么要?   孙皞表情扭曲了一瞬,随即朗声:   “谁人不知李闻是他师伯,'天下第一人'的李闻,诸位都知道,李闻的丹药上通仙境下接黄泉,只需一颗仙丹便可活死人肉白骨。史书典籍上也多的是夺舍宿魄的邪法,云无渡此人,穷凶极恶,必定早有预谋!”   林寒正:“孙皞长老说的是,但口说无凭!我林寒正还说你就是孙炆转世呢。”   林寒正手一翻,他的武器四方锏出现,他抬眸凌厉看着孙皞:“孙皞长老,你是长辈,你一句话就可以定人生死,不管我小师侄是与不是,只要你想他死,他不是也得是。”   孙皞有十成十的把握,他算准了林寒正在虚张声势:“若他不是云无渡,那这把恶乎剑,是怎么回事?”   在抱住白玦的同时,习惯性收起恶乎的云无渡顿时觉得手中的剑发烫了。   “我来!轮到我英雄救美了!”底下猛地一声大嚎,仉端捂着胸口跳上源仙台,得意地插腰:“剑来!”   恶乎剑脱离云无渡而出,飞到仉端手中。   仉端得意得不得了,幸好他有先见之明,刚刚御剑回来路上滴血结契了!!   他真的太聪明啦!   孙皞:“那就是你是云无渡!”   鄂绒嗤笑一声:“这个我都认识,大宗七皇子仉端。你们长风宗才收了皇帝的钱,这就不认了?”   孙皞脸色铁青,重新把矛头指向云无渡:“人死剑消,之后结契无可厚非。你敢拿澄心镜吗?看一看你的前世今生。澄心镜何在?”   澄心镜……在仉端身上。   仉端瞬间紧张了。   “不敢?”孙皞步步紧逼,“为什么不敢?”   仉端支吾道:“镜子在天判手里,天判好像还在夷山……”   掌门暑罗生惋惜道:“既然如此,孙皞长老,不如日后再说?”   孙皞虽然遗憾澄心镜不在,但也狂喜对方更无方法自证,咄咄逼人道:“诸位若是不信,本座方才收到了消息。我派弟子游历经过昆山镇,居然发现了云无渡复生的法阵。”   场上顿时一阵轩然大波。   孙皞示意通传的弟子上前,弟子结结巴巴道:“昆山镇有座太上老君落下的炉山,云无渡在此修建邪庙,搜罗天下有仙根的女子,通过阴阳婚配,灵魂结契,让自己回魂夺舍,回到现实。同时,他还盗窃各派镇派圣器,借此炼制仙丹,修炼邪术,提高法力。”   云无渡:“……”我怎么不知道我做了这些事情。   底下议论纷纷:“原来如此 。”“那就是云无渡吗?”“好年轻啊,能不能找他问问吃什么?”   眼看舆论压力倒向云无渡,燕巽高呼:“不可能,天雩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从未分开。”   小弟子也高声喊道:“不止我知道。”他拉出许多弟子作证,来自各个门派,包括灵宗、碧爻宗……   论人数,稷山这边输了。   但辩论,从来不是看人数。   就在双方要撕破脸皮的时候,天外一声清脆嗡鸣——   “铮——”   天外飞来一柄黑剑,电闪雷鸣一刹那,飞剑直直插入源仙台中,激起了一阵强烈的波动,计时香炉里的香灰震荡到空中,弥漫成一片灰雾。   台子底下的弟子们被冲击波击倒,东倒西歪地升起防护罩,就连高台上的长老们也不得不抬手遮挡。   随着香灰雾气沉淀,源仙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女子,单望着她的背影,都让人感到了敬畏。   “我倒要看看,谁还要杀我家孩子。” 第67章 源仙台9   “庇符!你还要包庇这个修真败类吗?”   谁都没有料到,闭关多年的庇符长老会出关,更没有想到,曾经以容貌永驻闻名的庇符长老……如今,一副垂垂老矣的样貌。   云无渡心里一抖,望着那道熟悉至极的背影,望着她挽起的双髻白发苍苍。   上一次见她,头发还黑着,如今已然垂垂老矣。   白玦直勾勾望着庇符,看不出太多神情,眉头细微地抽动着,忽然转头,盯着云无渡看。   云无渡心里酸涩。   他是想恨她的,恨她不听解释就杀了他,恨她不站在自己这边,恨她……许多许多。   可归根结底,云无渡最恨她没做到一个母亲该做的——保护她的孩子,这不是每个母亲都应该做到的吗?   因为他把她当做母亲了。又爱又恨,又恨又爱,说不出口,纠结在心——云无渡重活一世,依旧没有说出口的想法。   “孙皞。”   庇符一字一句道,“在我稷山撒野,是当我稷山无人吗?”   孙皞强撑着,一点也不露怯:“庇符长老,你这是做什么?当年您能为了一己清白而杀了爱徒,如今,不过是再杀他一次,又有何难。”   庇符的目光转了过来,她容貌虽然苍老如老妪,但眼神依旧清厉,云无渡被她一盯,无端端生出心虚,避开了她的视线。   林寒正挺身站出,朝庇符行李:“师尊,天雩师侄无辜,孙皞长老信口雌黄,拿不出证据的事情全都推到一个小弟子身上。”   孙皞道:   “这前前后后几十个证人,盗窃修真界,拐卖人间女,哪一条不是指向他云无渡!庇符,你要是强行包庇,坏了你修真刑事长老之名,那可就别管我不顾脸面!来人!列阵!”   随着孙皞一声喝下,长风宗弟子齐齐出列,佩剑出鞘,排阵列队,使出了长风宗的困龙大阵。   他拔出佩剑,一跃到源仙台上,天上乌云滚滚玄雷涌动,剑指庇符。   因为他的下场,其余宗派例如灵宗、碧爻宗等,长老和弟子也纷纷站队列阵,源仙台上隐隐分成两派,针锋相对着,一时间剑拔弩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稷山一片肃杀,无论谁先动弹,都会引发一场血战。   “轰——!!!”   一道通天玄雷落下,在源仙台上砸出了一个巨坑。   庇符伸手一握,黑剑自动回到她手中,下一秒,她挥剑冲了出去。   孙皞大吼。   面对庇符的直击,他只能以声量虚张声势:“庇符!你修为已大不如前!强行和我对手只会一败涂地!!”   “杀你,不费吹灰之力——”   “庇符师姐!”稷山掌门暑罗生终于坐不下去了,“手下留人!”   黑剑贯穿山体,把半座山头轰飞了。   孙皞身子紧绷,在绝对的武力镇压面前,他居然连动都不敢动弹一下。   “咔……咔……咔哒。”孙皞头顶发出一声脆响,他的金冠碎成了粉尘,束起来的头发全部断掉了,断发之下,露出了半颗圆溜溜的秃顶。   庇符依旧握着剑横在他脸侧:“第一,云无渡杀害修真众人,其罪当诛,以死相报,一笔勾销。我说过,再有重提不休者,杀无赦。第二,我稷山其余弟子并无错处,你若纠缠不清,先和我打过一遭。”   “……”孙皞脸色铁青。   修真界谁不知道!庇符自从赤牙山剔骨之后,身体大损,修为暴跌,他还以为如今庇符只不过是一个小小老妪,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   实力恐怖如斯。   稷山掌门很是为难,他有心包庇自家人,但在场的宗派实在多,不好包庇得明目张胆:“师姐师姐,天衍!还不快把你师尊师侄带下去!”   林寒正心里不悦,但为了息事宁人,只能低声劝庇符离开。   就在庇符撤手的时候,天上忽然再一声闷雷,众人还以为是谁偷袭,纷纷提剑警惕,就要冲上去厮杀之时,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黑影。   “嘭”的一下,重重砸在源仙台上,血肉模糊。   孙皞定睛一看,脸色忽然大变:“快走!”   他刚一迈步,一把赤红的剑从天而降扎在他脚前。   “我!看!谁!敢!走!”   随着天地之间一声洪亮的呐喊,众人齐齐抬头,只看见应天欢一袭红衣站于剑上,将手里一个修士抛了下来。   这个修士尚有余力,落地缓冲片刻,站稳了,可他抬头环顾四周,看清是在稷山源仙台上,面如土金。   应天欢从天上一跃而下,和他以往嬉皮笑脸不同,他肃着一张脸,踢了踢地上两人:“说。”   站着的那位还是个眼熟的,杨绍,在座各派都认得他,虽然不比明世镜等人出名,却也是门内大师兄般的存在,常与他派交往。   而他,正是孙皞的门徒。   此时他虽然站着,但也摇摇欲坠。   “不说也可以,澄心镜更好。”应天欢将如意剑一挥,点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或者他来说。”   “我说。”杨绍艰难开口,“我是……”   “住口!逆徒,我必为师门除害!”   孙皞出掌要他性命,被林寒正束住:“孙皞长老心急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   杨绍默然道:“修真界失窃一事,是我做的。昆山镇炼丹一事,是我做的。人间女子失窃一事,是我做的。”   “师……兄……”地上不成人样的小弟子含糊地发出声音。   杨绍闭了闭眼睛:“云无渡死时,我听见传言,说李闻道人炼制了长生不老的丹药,正是这样的丹药才造就云无渡那样的先天道君。我鬼迷心窍,偷了他的遗体,炼做丹药。可几年下来,他的尸首快用尽了,只能搜寻民间有灵根之人的肉体炼丹。”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地上的人影痛苦地呻吟着。   四下悄无声息,天地皆为之胆颤。   杨绍还在继续说:“女子最佳,可以两用,交媾诞下子嗣,然后再送去炼化。随着炉鼎数量增多,铁器不够用,只能盗窃各派武器,融化后用来浇筑丹炉。”   孙皞狞笑着:“好啊好啊,真是畜生,我孙皞今日便清理门户。”   “不是——!是师尊……师尊……是孙炆长老!不是杨绍师兄!”地上人影猛地大喊起来,孙皞一脚踢向他的心窝,被林寒正踹开。   孙皞冷气森然。   “不是师兄……”地上人影痛哭流涕,口齿含糊不清道,“不是师兄,是我们门派,是长风宗、灵宗、碧爻宗……是师尊,是师伯,是赵仟长老……”   他说了很多很多名字,甚至有一些人正坐在高台上,被点到名字之后,皆流露出了杀意。   “他们想要得道飞升,他们想要捷径,他们想要生出像云无渡一样的天才……不是师兄……”   明世镜缓缓站起:“确实如此,小道丢人,也曾去昆山见过一面,正是杨绍道人接待的。”   稷山场上一片死寂,那些长老们不动如山,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只要不触及利益,无关痛痒罢了。   孙皞冷笑一声,斜眼看着明世镜。   正在这时,仉天帝匆匆御剑赶来,还没按下飞剑,先打开储物袋,抛出一堆武器丹药:“诸位,昆山镇找来的,可有自家的法宝?”   “我的剑!”   “我的赤凤斧!”就连紫凌霄宗鄂绒掌门都喊出声。   “我的枪!”认出自个武器的修真者惊呼出声,看向孙皞的眼神也不再友好。   唯有利益被损,才会同仇敌忾。   “来人!给我拿下!”林寒正一声喝下,稷山弟子迅速行动起来,长风宗弟子瞬间乱了套,慌了神,毕竟他们当中能接触到这种辛秘的只是少数,大部分都是不知者,一时间变成千夫所指,自然惶恐。   “我看谁敢!”孙皞当即撕破脸皮,招领弟子和稷山修士打成一团。   一时间,混战而起。   高台上也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以紫凌霄宗为首的武器遗失派,和被指出的心虚派,双方对峙,其中被点到名字的长老色厉内荏:“小人一派胡言。本座……本座……我有急事先走了。”   话音未落,他们急忙御剑逃离。   不止他一个,近一半长老都逃了,稷山掌门无意追逐,他低头看着源仙台上厮杀混战的修真者,叹了口气:“修真界,真的要乱了。”   -   “修真界,烂到根里去了!”   那日源仙台一战,孙皞一派溃败而逃,但稷山也没有乘胜追击,毕竟成王败寇,他们还得去处置昆山镇的残局。   但,事已至此,修真界确确实实决裂成了三方,一方以孙皞为首,一方以稷山为首,一方则坚持中立,三方撕破了脸皮,可以说是不死不休了。   仉端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感叹道:“谁能想到玩这么变态呢。”   萧誓坐在他对面,皱着眉。没想到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幸好於菟无事发生,不然可不得吓死他。   於菟被带回稷山,但消失的燕穆却依旧没出现。   用仉天帝的话,等他回来就收拾收拾埋了吧。   屋舍的门开了,里头走出庇符等人,林寒正追在后边,低声哀求:“师尊。”   “不必送了。”庇符平静拒绝。   那日稷山之所以没有追杀孙皞,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庇符身体承受不住了,她愈发虚弱,稍一动用修为,经脉炽热,全身滚烫。   她必须回千窟山继续闭关。   林寒正担忧她的身子,想送她一程,却被拒绝了,但庇符看向了云无渡:   “让天雩……送我一趟吧。”   云无渡抿了抿唇,沉默跟在庇符身后。   千窟山在此时此刻变得如此遥远,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来云无渡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二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师尊你为什么杀我?   师尊……虽然我知道我做错了,但你为什么杀我?   我不算是你的孩子吗?   我不算是你的孩子吗?   云无渡浑浑噩噩想了一路,庇符闭关的山洞近在眼前。   庇符走向山洞,进洞之前忽然轻声叹息:“这样,也算是很好了。”   “师……”   “人活一世,很难为自己而活。为父,为母,为子,为女,为家,为国,为情,为爱,为仇,为怨……”   庇符没有回头看他,不知道是在喃喃自语还是说给他听,“能做自己是最好的,无事一身轻,方能百战百胜。”   云无渡默默跪了下去。   “你若是累了,就回来。回来就好了。”   庇符的身影隐入山洞,云无渡用力磕了一个头。   可为自己而活……最难。 第68章 皇帝心1   身后传来树枝踩断的簌簌声响。   云无渡回过头,一颗熟悉的黑色狗头冒出草丛,脑袋上顶着落叶,一双琉璃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张嘴又叫了一声。   不等云无渡发出声音,一只手摁在狗头上,用力揉了一把。   云无渡抬起眼,和白玦对上视线。   四目相交的一刹那,云无渡心头猛地一跳。   云无渡说不上来那种感觉,白玦的眼神有些潮湿,不是天空落雨前的湿意,而是短暂雷阵雨后,厚落叶里带着蒸腾热气的水汽。   肮脏,蒸腾,熏热,充满了黏稠的攻击性。   “她对你真好。”白玦一开口就打破了这种幻想,他低着头,轻轻踢了小黑一脚。   小黑跑到云无渡旁边,白玦大步走过来,搀扶起云无渡。   “……”云无渡不知道说什么,垂下眼,发现他手里抓着一枝紫黑色的树枝,上头缀满了圆果子。   “这是什么?”   白玦没吭声,把树枝递到他嘴边,云无渡试探性咬了一口,顿时酸得眉头紧锁。   白玦目不转睛看着他笑:“怎么样?”   “酸。”又酸又涩,又苦又麻,吃得人流泪。   白玦笑容深了一点:“有毒的。”   “……这是什么?”有毒你还给我吃。   “李子啊。”两人并肩往千窟山下走,穿过外头密林时,白玦指着远处一片隐约的树林,远远看过去,紫叶堆叠成了地上的云彩。   白玦忍不住勾起唇角,瞧,没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他得意地摇着树枝,把果子一颗一颗抛进嘴里:“你说它不能结果,可我把它种成树了。走,过去看看。”   云无渡默默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嚼了两口,把那酸涩发麻的李子咽了下去,连带着中间那颗瘦削剌嘴的籽:“你知道……我的身份吧?”   云无渡跟在白玦身后,走到了那棵紫叶李树下,那是一棵瘦弱的小树,树叶葱葱,让人意外它居然能结果了。   “你不怕我吗?”   白玦转头看他,歪了歪头。他的眼睛和小黑很像,圆溜溜的,青涩的眼神,坦诚地看过来,心脏似乎被毫无保留地剖析在他面前:“为什么怕你?我们见面第一次,你就告诉我你叫云屿了啊。”   云无渡迟缓道:“……是吗,我不记得了。”   云无渡顿了片刻,刚刚咽下去的那颗李子烧着他的胃部,让他吧心里堵着的一团浊气都吐了出来,也把真心话都说了出来。   “我有私心,我只是想报仇雪恨,并不想搅得修真界不宁,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云无渡闭上眼睛,许久之后,他睁开眼,眼底有着迷茫无助:“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   他累了。   忙忙碌碌一生两世,他做到了什么?他为自己做过什么?他做的事情都是他想做的吗?   是仇恨推着他往前走,是命运让他无法停歇。   他以为自己足够无情冷血了,可当他再次见到庇符满头白发时,他才敢意识到——他疲倦了,他累了。   云无渡的手指蜷曲了一下,是白玦的手背碰到了他。   手背相贴,白玦顺着往上,覆住了他的手腕。   云无渡没挣扎,或许是因为手心温度怡人,让人沉醉。   白玦眯起眼:“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云无渡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现在他只是想远离修真界的一切,他想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他想一生籍籍无名,普普通通。   眼前的紫叶李林子被风吹拂,发出树叶战栗舞动的声音,天地之间只剩下了空荡萧萧的声音,让人仿佛置身于空无一物的世界之中。   只有他们两个。   “若有朝一日,愿一山一庐,一人一犬,一壶酒,一盏灯,形影相伴,足矣。”   “好啊。我,我在山下那间房子应该还没坏……”   白玦突然想起来,竹屋早就被烧了,赶紧换了个说法,“我们回去,我重新建一间房子,就你,我,小黑,我们三个人一起住。”   他凑到云无渡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笑起来:“怎么样?就我们三个。”   云无渡默默和他对视三秒,猝然闭上眼睛,反手挣开白玦的掌心。   掌心落空,白玦神情变了一刹那。   但不等他发作,云无渡握住了他的手掌,白玦脸上的阴狠瞬间消失,诧异地瞪圆眼睛看着云无渡。   云无渡睁开眼,看着他,说出了自己的许诺:“心驰神往,望之久矣。”   -   回到催云峰,云无渡刚合上门,转头看见应天欢侧躺在他书桌上,把他抽屉里的玩意都翻了出来,摆在身前,一样一样看过去。   “师……尊?”云无渡心里无语。   “师尊?”应天欢头也不抬,他还是穿着那身坦诚见人的红衣,“不敢当,我师尊的弟子不是我的弟子。”   “……”云无渡咬死绝不承认自己就是“云无渡”,只能默不作声。   应天欢:“你告诉我,这件事几个人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应天欢神情陡然变得凌厉,他一跃而起,身影瞬间消失,下一秒出现在云无渡身前,狠狠戳着他的心窝,“师尊知道吗?”   云无渡语调不变:“我不知道师尊在说什么。”   “她为你一夜白了头!师姐偷偷哭了半个月!就连师兄那样的人,为了追寻你的尸身将近十年没有回来,而你,你把我们抛在这里,到人间潇洒啊?”   应天欢“砰砰”拍着云无渡的胸口,饶是云无渡,也被拍得直后退,跌坐在床上,扬声道:“够了!”   应天欢越说越生气,索性拔出如意剑:“天杀的,今天就让我来清理门户吧。”   云无渡也被打出了火气,本来心里愧疚,这倒好,勾起他上辈子死前的怨怼,上辈子杀我怎么不见你这么伤心!   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才伤心!我活着的时候干什么吃的去了!   “噌”的一下,夷山剑出鞘。   碰巧今日林寒正不在催云峰,两人当即就要大打出手。   “嘭——”仉天帝夺门而入。   “啪——”“啪——”两人各自被甩了一巴掌。   “你们在干什么?闲着没事干就去扫鹤粪!”仉天帝收起两把剑,往床角一扔,气势汹汹,如审讯犯人似的。   自从修真大会之后,修真界一团混乱,她代替庇符的刑事长老一职,忙得焦头烂额,火气直烧天灵盖。   林寒正和应天欢都没敢跟她说“云无渡”的事情,于是仉天帝此时只是恼怒应天欢教师不利,只会和弟子吵架。   训斥完师弟,仉天帝转向云无渡:   “正好,大宗新帝即位,朝堂不稳,长风宗有意争取他的支持,现在京都一团乱,党派林立,云天雩你带着天正天府他们去一趟。”   “……是。”   此事事关重要,皇帝的“信仰”决定了一个国家的“信仰风向”,稷山必须是“国教”,任何一个稷山人都会维护这点,云无渡、应天欢也不例外。   当即,云无渡带着仉端、燕巽、白玦御剑飞行,赶往了京城。   他们飞过宫墙,仉璋特意搁下了奏折,到了群仙台接应他们。   “天雩师兄,徵之师叔,天府师兄。”   仉璋站在阳光下,微微抬着头,嘴角噙笑。   “还有皇兄,欢迎回来。”   他站在光下,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催云峰的小师弟,挺直如青竹,即使身上重重的黄袍和金冠并不妨碍他。   仉端跳下御剑,惊奇地绕着仉璋转了两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拨动他的发冠:“仉璋。混得不错嘛。”   旁边的太监听到仉端的称呼,吓了身子一抖,脊背佝偻得很低了。   “你把石破玉搞死啦?”仉端揽着仉璋的肩膀问,声音亮堂堂,一点也不知道避着点人。   仉璋摊手:“真不是我,唉,他不见了踪影。”   “啊?”仉端拍了拍额头,“那怪不得你宫里这么安静。”   “我将太妃们遣返出宫,不愿意的迁去帝陵,现在宫里……”仉璋几不可见地停顿一瞬,“我把钟媚留在宫里了。”   仉端虽然讨厌石破玉,却也没打算断人老母的绝路:“留就留吧,反正她也勉勉强强算是后妃,不过丞相没意见嘛……”   听他叽里咕噜的猜测,仉璋轻轻笑了笑,仉端随口问:“你还没纳妃吗?这也太无聊了吧!”   “皇兄。”仉璋无奈地笑笑,“你们赶路辛苦了,快些进宫歇息吧。”   仉端兴冲冲往前走,仉璋摇了摇头,担忧地问云无渡:“天雩师兄,师尊他们没来吗?还有天判也……?”   “天判跟着仉师姨处理修真刑事去了。”萧誓现在都是跟着仉天帝,马不停蹄,是他们当中最忙的一个。   仉璋动作微微一顿,笑道:“真是辛苦了,我还记得当初见他的第一面呢。”   仉璋像是有些唏嘘,看向白玦时,冲他一笑:“当初阿瑾也还是一个小孩子。”   白玦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哪比得上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就当上皇帝了。” 第69章 皇帝心2   仉璋并不生气,他当了皇帝依旧是个好脾气,只是低下声音,十分愧疚:“师兄,我也听说了那日的事情。如今我不在修真界,消息总是不灵通,无法助你们一臂之力,难为你们了。”   “无碍,你守好天下百姓,已经十分了不起了。这次是有何事?”   “并非要紧事情,是我急着和你们见一面,十分挂心你们的安慰,尤其是皇兄……”仉璋又叹了一口气,这时仉端早就冲进了御书房,侍卫们拦他不住,吓得跪地磕头。   “都下去吧。”仉璋轻描淡写道,进了御书房,仉端毫不客气盘腿坐在皇榻上,磕着核桃酪,指挥大太监给他配碗沙冰。   仉璋坐下来,一边和云无渡解释:“我才即位,朝堂有些蠢蠢欲动,我本是不担心的,官宦罢了,影响不大,但我发现他们府上豢养了许多修士,我派人打听一番,多是长风宗与灵宗之人。”   仉璋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其中就有师尊的父亲。”   “天衍师伯?”燕巽挑高眉毛。   林寒正,天秤道人,修真界出了名的德才兼备,那样公正正直的人,光风霁月,卓尔不群,如果天底下还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正直之士,那必然是他了。   这样的人,家风一定也是好的,他父亲能惹出什么事?   “是。”仉璋叹气,“他父亲是先帝重臣,先帝山陵崩之后,大概是我冷落了老臣之心,让他揣测担忧了,与长风宗孙皞交往密切。这本是小事,可修真大会一事之后,我担心……所以才叫来师兄一问。”   事关朝堂和林寒正,云无渡不敢轻举妄动,容后再议。   “还有一事,宫里近日多地动,人心惶惶。”仉璋苦笑,“他们都说是我德不配位。”   “放他狗日的屁!肯定是石破玉在后头撺掇的!”仉端叫起来,仉璋笑着点头:“皇兄说的对。”   云无渡则是想到了玉无影,上次先太子东宫相见,玉无影就说他把黑龙锁在了皇宫地下,地动极有可能是黑龙翻身搞出来的。   诸事交代完毕之后,仉璋还得继续批阅今日的奏折,云无渡等人被太监带下去休息,仉端留在御书房多磕了一会儿瓜子。   仉璋一边改奏折,一边和他搭话,仉端喋喋不休地讲了两人分别之后发生的事情。   仉璋全程笑着点头应是。   等吃过晚膳,仉端叫嚷嚷要回去和云无渡他们一起打坐,仉璋一路送他出了乾清宫。   “皇兄。”   仉端转过身去,挑眉看着仉璋。   仉璋摸了摸眼角,垂眸道:“皇兄,我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还没啊。”仉端摸了摸袖子,“哎?我好像放在这里,去哪了?”   仉璋定睛看着他,眸光闪烁,摇了摇头:“没事,皇兄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去玩。”   回到暂住的宫殿,仉端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上,望着头顶的木床顶,床帐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摇晃。   新供的玉台金盏娇艳欲滴,香气在房间内浮动。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仉璋为什么不让自己回母妃的宫殿去啊?   难道是上次着火后还没修好?   不对啊,这都多久了!   啊,一定是因为仉璋刚即位,我们这些男子不方便进他后宫的吧。   果然如此,当上皇帝之后,仉璋就变得不像仉璋了!   仉端气恼地打了一套拳,早知道当初他也留下来当皇帝了!   床前茶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仉端猛地坐起来,发现一个高冠博带的男子坐在桌边,两人正巧四目相对。   仉端全身毛都炸了起来:“喂!你怎么进来的?”   明世镜语调毫无波澜:“我为什么进不来?”   仉端怕死了,那天挨了一招,他现在肚子还疼着呢!   “你来干什么?我喊天雩了!”   “你喊吧。我只是来做我未竟之事罢了。”   明世镜坐在桌边,反手拿起茶盏倒了一杯,垂眸品茶。   仉端瞪着他,明世镜那把寒气森森的佩剑放在桌子上,仉端越看越心寒,翻身抱住自己的恶乎剑,嘀咕着“要看随你看”。   明世镜居然还真的坐在桌边,无声无息地喝茶。   仉端翻了个白眼,掏起自己的储物戒,打算找点能送给母妃和敬婕妤的修真小玩具。   掏着掏着,一只小纸鹤飞到他面前,绕着他飞了一圈。   “诶?”他诧异抬头,发现小纸鹤周身散发银光,正是明世镜施法送过来的。   “今日前来,是为了还你这只纸鹤。那日你走得太快,这只纸鹤裹在红盖头里。”   “不许再提那天的事情!听见没有!”   仉端“啪”的一下攥着纸鹤,凶巴巴地吼了一句,等明世镜再次移开视线,他才翻看一番,发现是那日仉璋传给他的纸鹤。   “写的什么?告诉我他当皇帝啦?”   仉端一边嘀咕,一边撕开了纸鹤,展开里面的信纸:“皇兄告急,端妃病重——”   仉端呼吸一滞,一目十行看完信封,嚯然站起来。   明世镜抬起头看他,不等他问出口,仉端疾步走到门前,猛地拉开门。   门板掀开,仉璋金冠华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身后看见宫殿屋瓦上一片金光晚霞,可天空却是灰暗沉寂的。   “皇兄。”   仉璋的视线第一时间越过仉端的肩膀,落在明世镜脸上,微微带着笑:“这是哪位师兄,从未见过。”   “仉璋!”仉端一把揪住了仉璋的衣领。   仉璋身边伺候的太监换了一批,见到仉端如此动作,纷纷吓得跪地俯身。   仉璋的目光落到仉端脸上,不疾不徐道:“皇兄,稍安勿躁,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不该让第三人插手。”   “你走!”仉端头也不回,对明世镜大吼。   仉璋脸上笑容纹丝不动,反而握着仉端的手,安抚性地用手指摩挲着:“福禄,把这位仙长带下去,请到天雩师兄他们那里一坐。”   明世镜意味深长地在他们两人身上扫过,微微颔首,出去了。   “皇兄,他是谁?”仉璋注视着仉端,“我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   仉端没有理会他的质问,直白地逼问: “我母妃怎么回事?”   仉璋轻声道:“端昭仪病重,不治身亡。”   仉端粗重地喘息着,突然抬起头,咽下一口唾液:“是石破玉?”   他肯定地说:“还有钟媚!”   “并不是。”仉璋温和地说,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的话语,“皇兄,我尽力医治端昭仪了,你收不到我的纸鹤,她还是病逝了。”   仉端猛地推他一把,呼吸粗重:“你胡说!我母妃才不会抛下我!你跟我说啊!你找我啊!”   林寒正擅长丹药和医术,这是修真界的共识,仉璋当然也是知道的。   可他为什么不去稷山求药?   就算来不及,派遣一只千里寻鹤有多难吗?   更何况……更何况……   “你说,你刚刚说,你把钟媚带进宫?你让她当太妃,她害死我母妃,你还封她当太妃!!”   仉端情绪癫狂,眼圈通红,激动地喊:“敬婕妤呢?敬娘娘呢?她不是和我母妃最要好吗?”   他甩开手,想绕过仉璋出去,但被仉璋一把拉住,死死攥住手腕:“你去哪?”   仉端破口大骂,指着仉璋的心口:“让你当皇帝!还不如让石破玉当!”   仉端口不择言狂喊:“亏我当初主动放弃皇位,如果我知道你是这个样子,我就是死!也不会相信你!”   “我?”仉璋轻轻笑了一下:“皇兄,这皇帝本该就是我的。”   仉端一巴掌摔在仉璋脸上:“是我叮嘱母妃,要舅舅和外公助你一臂之力!不然你以为就你,可以和石丞相他们一较高下吗?”   仉璋偏了偏脑袋,整肃的发冠被这一巴掌打散了,一缕碎发飘散下来。仉璋顶了顶腮帮子,笑了一下:   “你错了,皇兄。朕这个皇帝,全是靠自己得来的。你那个母家,如今已经不站在你这边了。”   他的语气实在骇人,有一分……先帝的模样,仉端气势莫名输了:“……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武将功高震主,皇兄你也知道,一个皇帝该做出什么样正确的抉择。”   仉端心里头鬼火瞬间涌上天灵盖:“仉璋!仉!天!立!”   那是他的舅舅!那是他的外公!仉璋怎么敢!他怎么敢!   仉璋闭了闭眼睛,睁开眼,目光灼灼直视仉端:“仉端。从小到大,我让了你多少次?”   “仉璋!”   仉璋声音拔高了一个度:“闯祸了我挨打,你做错了事我挨骂,无论是什么,你都要和我抢!父皇疼爱你,端昭仪宠溺你,我除了这个皇位,其他的,什么都被你拿走了!”   仉端没想到仉璋会说出这样的话,又震惊又愤怒:“仉璋!”   他还没说出更狠厉的话,脑子嗡的一懵。   脚下一软,仉端猛地扶住门框,他突然看不清路面,使劲甩了甩脑袋,身子软绵绵倒了下去。   仉璋站得笔直,握着仉端的那只手往上一拔,把仉端搂到怀里:“你很喜欢的玉台金盏,里面搽了一些特殊的香粉,好闻吗?”   “狗日你……”   仉璋低声笑了起来,他闭上眼,夕阳偏斜,屋瓦上连最后一丝光辉都消失了,仉璋的面容也隐没在晦涩黑暗中:“皇兄。”   他的声音在昏暗的屋内响起:   “别急着走啊。”   “让你看看朕是怎么做皇帝的。”   -   云无渡一行人并没有在宫里歇息,明世镜等了片刻没等到人,便御剑走了。   而云无渡则是去了冷宫,冷宫里还有一位前朝故人。   云无渡有些话要问她。   只是没料到,冷宫水井边,除了抱狸猫的碧桃宫女,还有一位意料之外的女子。   敬婕妤。   敬婕妤看到云无渡一众人,好脾气地笑笑,笑容弧度让人幻视仉璋,两人真不愧是母子,气质容貌同出一辙。   燕巽向她点头:“娘娘好。夜色晚了,娘娘可否要回宫?”   “不用了。我现在住在这里。”   燕巽诧异地看着她。   儿子当皇帝,老母住冷宫?普天之下没有这样的笑话。   “你们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住在冷宫?”敬婕妤抱起碧桃襁褓里的狸猫,夹着狸猫的胳肢窝,晃了晃,狸猫嗲嗲地“喵”了一声。   “我那个儿子,我养大的,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了。看似端庄雅正,实则阴翳狭隘,睚眦必报。”   敬婕妤扯了一下猫爪子,狸猫痛叫一声,“啪”地给了她一爪子,落地窜进黑暗中,碧桃急忙追了上去。   敬婕妤拍了拍手背被抓出来的血痕,毫不在意:“养不熟的白眼狼,一旦生出了爪牙,挣脱了牢笼,就会露出真实面目。”   她转过身,笑容里有太多的意味不明:“被他咬上了,他绝对不会松口的。” 第70章 皇帝心3   夜里,先太子东宫。   月晕如朦胧细纱,笼罩着京都宫殿,也给破败的先太子东宫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云无渡跃入那片紫叶李林子,累累果实缀满枝头,云无渡忽然想起了白玦给他的果子,口中望而生津。   月光皎洁,一个人影正坐在树梢上,歪着面具,摇晃着腿,啃着手里的果子。   “玉无影。”云无渡出声。   “你来了。”玉无影一跃而下,挥手一抛,两颗圆溜溜的玩意儿朝云无渡飞过来。   云无渡一接:“……”   是两颗人头,云无渡只看了一眼,确认是仇人之二,撒手往两边嫌弃一丢:   “多谢。但以后不必了,脏了你的手。”   玉无影走过来,绕着他转圈,愉悦地说:“没关系,这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一片紫叶李的树叶掠过云无渡的发鬓,玉无影边说,边拿手背去蹭云无渡的脸。   云无渡拍开他的手,皱着眉看他。   玉无影倒抽一口气,抚摸着自己挨了一巴掌的手背,人有点懵:“为什么白玦可以,我现在不能?”   云无渡蹙眉,立刻警惕道:“你想对白玦干什么?”   玉无影懵了:“干什么?”   云无渡敌视地看着他:“离他远点。”   玉无影脸上神情一变,语气愤愤:“我能对他做什么呢?有你护着他,有稷山的人护着他,我能做什么呢?”   云无渡严词警告:“别打他的主意。”   “云无渡。”玉无影气笑了,让他别打“白玦”的主意?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捻了捻,似乎能闻到手指间残留的紫叶李的气味。   “你是不是应该想一想自己的处境?身份都败露了,谁能想到,稷山无情剑修应天欢的大弟子,居然是庇符那个大逆不道的孽徒云无渡。修真界会饶了你吗?庇符……会再一次杀了你吗?”   云无渡没好气:“用不着你在这里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我哪敢啊。”玉无影摊了摊手,但随后,他凑到云无渡面前,轻声说,“要是庇符真的不要你了,我可以收留你啊。”   云无渡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条黑龙怎么样?”   玉无影直起身子:“怎么。你也想喝一杯它的血吗?”   他闭上眼,回忆了一下:“香醇,厚重,回味无穷。”   云无渡蹙眉,那条龙到底是人变的,喝它的血实在恶心。   玉无影略带笑意,睁开眼,眼含笑意:“不过,龙血养血益精,壮阳滋补,活血化瘀,热肾阳心,不可独坐而眠。”   粗俗点讲就是,这龙血壮阳,别一个人喝。   云无渡挑了挑眉,上下打量玉无影:“那你呢?”   玉无影理直气壮:“我泡冷水澡去。”   脚下地面微微浮动,就像一条巨蟒在地面下蛄蛹而过。   玉无影踩了踩地面:“下来吧,带你去看看。”   玉无影将云无渡带下紫叶李林子地下,经过漫长的甬道,进入了阴暗潮湿的地下洞穴,洞内几盏摇曳的火把,点在角落里。   洞内声音窸窣但又有回响,还有细微潺缓的水声,如果独自一人在这种空间待久了,大概会发疯吧。   “主子。”一个黑衣人从阴影下走出来,单膝跪地行礼。   玉无影没有理会他,径直走了过去,黑衣人随后站起来,又隐没到岩壁下,与黑暗融为一体。   云无渡觉得这人身影有些熟悉,可能以前见过的黑衣人里就有他吧。   一条潺潺的暗河,溪水叮叮咚咚,走近了一看,一条黑龙被束缚在岩地上,尾部垂在溪水中,时不时搅动一下,激起一片水波荡漾。   云无渡召唤出几颗火灵,漂在半空中,照亮了更大范围。   云无渡审视地观察着黑龙,龙眼紧闭,气息粗重,一呼一吸之间,像雷鸣一样,头上龙角早就断了,龙须长长短短,身上的龙鳞斑驳,在火光下都能看出东一块西一块的伤口。   殷红的血沿着龙鳞纹路流到岩地上,又流入暗河里,氤氲成一团浮沉的黑影。   “啊啊啊啊!”   云无渡一个激灵,转身一看,石洞内不止一条黑龙,还有一间简易的起居室,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   “啊啊啊!”   走进起居室,一个剃光头发的老头在里边狂叫。   穿着破烂龙袍的老头被捆在床榻上,他脸上胡须脏乱,惊恐地瞪大眼睛,双手胡乱挥舞着:“啊啊!!太子!太子!别杀我!”   云无渡微微凑近看清他的脸,眉毛一跳:“这是……老皇帝?”   玉无影不置可否,带着一种愉悦的微笑看着面前的场景:“父子欢聚一堂,正是让人感动。”   老皇帝突然抱住自己的手臂,“噔噔”地爬到墙角,哭得涕泪四横:“你别来杀我!太子!太子哥哥!不是我的错!你要索命!就去索先帝的命啊!”   “他没死?”云无渡不禁发问。   仉璋即位,按道理说老皇帝应该是死了。   玉无影似笑非笑:“如你所见,仉璋也不是那么良善的人。”   “不关我的事。”云无渡口上这么说,心里却闪过仉端的脸。   云无渡招来火灵,准备转身离开,就在火灵照亮他脸的一瞬间,老皇帝瞪圆了眼睛,一下子扑上来,搂着他的腰,瑟瑟发抖蹲在他身后:“云爱卿!云爱卿!你快救我!你快救我!”   云无渡被他拽了个踉跄。   玉无影递了个眼神,黑衣人出现,捂着老皇帝的嘴,把他拖开。   “云爱卿!云爱卿!朕也是皇子啊,你为什么不救我!老天啊!先帝啊!天要亡我仉家!白瑜!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种!你非要害死我们仉家是吧!我们哪里欠你的!”   老皇帝变了个声调,明明已经是发须斑白的老头了,却像一个孩子一样嗷嗷叫唤:   “哥哥!太子哥哥!你要封号,我给你了!你要陪葬,我给你了!你要太子妃,我给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为什么还阴魂不散!!你是神仙你了不起!我没有对不起你啊!我们仉家欠你什么了!”   玉无影冷冷看着他的背影。   云无渡则是默默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   【看见了吗。】   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云无渡警惕地环顾四周,玉无影并未开口,无人说话,只有黑龙微阖的眼缝游走过火光。   云无渡没有轻举妄动。   【自私,暴虐,恶毒,阴狠,睚眦必报。弑父杀弟,怨天恨地,这就是他的本质。】   云无渡动作一顿。   黑龙的意思……   ……是说,玉无影就是先太子白瑜吗?   不可能。   不可能。   年纪对不上。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如果他当皇帝,苍生的下场只会比我皇儿更惨。我真的不明白,白智为什么会生下这样劣根的儿子。】   云无渡心想,大概是木山幻境的后遗症,那时自己进入了黑龙的神识脑海,导致两人神识相通,直到现在还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你就不一样了。你是白智选择的弟子,你也是我仉河选中的门人,如果我们的儿子是你,那天下必定会太平安康,你会是一个好皇帝,也会是我们的好儿子。】   云无渡忍不住了,嘲讽道:【当你这种人的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黑龙不吭声,就在云无渡以为它死心的时候,洞穴内忽然响起了一声苍老疲惫的声音。   “吾儿。”   云无渡看见玉无影的身影刹时一顿,气势瞬间阴郁下来,玉无影转过身,面无表情的面具上都能看出他的不爽,满脸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黑龙的声音在洞穴内回响:   “天不要你,地不要你,父不疼,娘不爱,你母亲怀胎三年,为了修为不生下你,为了修仙抛下你,家不家国不国,家留不住,锅护不住,当不成儿子,当不成君王。”   玉无影屏住了呼吸,气氛静得可怕。   “朕也不要你,活生生捂死你。呵呵,吾儿,雨天,手足疼得厉害吧?”   “闭嘴!”玉无影发出一声雷霆爆喝。   岩壁“轰”的一下剥落一大片,砸在暗河里,激起千层浪。   玉无影目眦欲裂地盯着黑龙,过了半晌,他忽然举起手掌,往下一压:“剥鳞,放血。”   黑衣人应声上前,踩着龙头,暴力撕扯下一片龙鳞,热血喷了出来,沿着岩地,流入地下河中,很快就被河水冲淡,晕开粉红色一大片。   黑龙发出战栗的痛啸,但它大概是熟悉了,继续出声刺激玉无影:   “你为什么养着朕呢?还等着朕叫你一声儿子吗?”   黑龙的话一针见血,玉无影大概是恼羞成怒了,神态刹那间僵住。   “还是等着白智抱你一下?别想啦,朕还有可能,白智怎么会?我们的长公主,她心里只有天下苍生,修真大道,她宁愿养别人的孩子,宁愿为一个陌生人的孩子割骨自证,她也不想要你啊。”   玉无影手中金光一闪,一把黄金伞出现在他手里,他双目瞬间通红,大步冲了上去。   “冷静一点!”云无渡拦住他,强制他冷静。 第71章 皇帝心4   云无渡拽下他手里的黄金伞,束住他的手臂,玉无影没有再强行冲过去,他死死盯着黑龙,云无渡甚至都听得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玉无影抬起手,死死抱住云无渡的肩膀,把头埋在他肩上。   云无渡没有推开他。   云无渡心里对他是先太子白瑜的事实,多了两分相信,但也生出了两分怜悯。   师尊的孩子……   父亲的陛下……   “可怜他?全天下最恶毒最该死的人就是他了。”   玉无影猛地抬起头,云无渡拽了他一把,死死抱住他。   玉无影挣了两下,没挣脱开,他的身体在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着,全身肌肉神经质般抽动着,云无渡能感受到他的脊背全是潮湿的汗,大量的汗水淌了出来。   “白瑜,怀瑾,大宗的皇帝,白家的亡国之君,朕的太子啊。”   黑龙怜惜地说:   “你比不上。你比不上稷山里的草草木木,你更比不上林天衍仉天帝应天欢云天渡,你在你母亲眼里,谁都比不上。”   “她不要你,一出生就不要你。你比得过谁呢?你恐怕连她的鹤都比不过吧。”   玉无影嘶哑地吼:“你又比得过谁?她心里也没有你!自作多情!马夫贪心!”   黑龙愉悦地承认了:“是啊。但,没有我自作多情,又哪有你呢。白瑜,别忘了,朕可以有新皇后,而你,永远都是她不要的儿子。你是不是更希望自己是李闻和她的儿子?呵,可惜了,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我漳河的种!”   黑龙的声音仿佛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响起。   玉无影顿时感觉天旋地转,狭窄昏暗的地洞从上下左右压了下来,就像小小的坟墓棺材,要把他压死在里面。   “她要的是救济苍生的侠客,她想要的是林天衍云天渡那样的儿子,可不是你这样漳河之子。”   “够了!”云无渡忍无可忍。   云无渡捂住了玉无影的耳朵,面具的边缘有些硌手。   云无渡心里清楚,捂住耳朵根本没用,该听见的还是会听见。   但玉无影还是冷静了下来,他不再挣扎,死死抓着云无渡的背,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云无渡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夷山剑出鞘,一剑扎进黑龙嘴巴,把它上下颚串在一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   云无渡赶去了御书房,仉璋尚未休息,点了盏灯,奋笔疾书,一听侍卫通报云道长前来,便召他进来。   “天立。”云无渡走进御书房。   旁边侍奉的太监立刻尖锐出声:“大胆,你应该称呼皇上为陛下!”   “无妨。”仉璋制止了太监,搁下朱砂笔,“天雩师兄,是有何事来找我吗?”   “天正去了哪里?”   “端娘娘病了。”仉璋蹙眉,面露难色,“皇兄侍奉端娘娘床前,一表孝心,恐怕一时间无法替师兄办事。”   孝子侍奉病中母亲,这种事情,云无渡也不好出口阻止。   “师兄可是有别的事情?”仉璋含笑道。   云无渡点点头:“京都作乱,那些修真者乘机混入各大家族中,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那些大人们见一面,坐下来详谈。”   仉璋闭着眼,指尖敲着桌面,忽然睁开眼:“这倒不难办,师兄,如果你信得过我,此事就交给我办。”   仉璋走出书桌,道:   “朕也有意与诸位卿家谈心,不日就是琼瑶宴,届时,京都各大官员都会参加,师兄到时候就以稷山仙人的身份参加吧。”   云无渡点点头:“好。”   云无渡这便要告辞离开,不料,仉璋叫住他:   “对了,师兄。地动可是有眉目了?”   “不错,今后不再会有了。”   因为玉无影气得把黑龙四肢都斩断了,拿铁链捆了起来。   出了御书房,云无渡抬起头,看见天空升起一道道直直的烟雾,在漆黑的夜空中发着橘红的光,就像那日落丹殿焚丹的场景一样。   那是宫墙外焚烧的烟堆,不知在烧什么,消散在风中,气味十分刺鼻。   仉璋的速度很快,琼瑶宴第二天便开始了,从傍晚时分开始,先是到御花园赏花观景,云无渡没有这个空闲时间,捱到晚宴开始,才带着白玦和燕巽前往宴会大殿。   在太监引导下,三人落座首位下右第一,正巧和一个熟人相邻。   “哦!”柳琀打了个招呼,“你们又来啦?”   柳琀是源光派留在宫里的道长,自从上次落丹殿一事之后,宫里一应祭拜宗事,全交由源光派处置。   柳琀自认为是云无渡等人帮他铲除了异己,对他们还挺友好,主动搭话:“你们来干什么?”   云无渡略将事说了。   柳琀咬着麦芽糖棒,含糊道:“完蛋,你们要死。”   燕巽问:“何出此言?”   “你们不知道吧?”柳琀耐心道,   “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稷山虽然贵为国教,先长公主,长公主和当今陛下、端王殿下都是稷山门徒,但你们要知道,稷山不管事,虽然打通了上层阶级统治,中下层执行阶级却没有渗透宣传到位。”   柳琀侃侃而谈,他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年纪不大,说起这些当局关系却信手拈来。   “长风宗和灵宗等和稷山不一样,他们是受到了落丹殿的打击,但构不成什么大的影响。整个京都,只不过是皇帝不信任他们罢了,多的是权贵官宦供奉他们。其中,文以尚书林氏,武以端妃母家最为虔诚。据说,单单香火钱和铸丹券,一月就有三十万两。”   他突然住口,鼓了鼓嘴:“喏,来了。”   柳琀咽下嘴里黏黏糊糊的糖浆,指着刚上殿的一个美须白面男子:“那就是石丞相,石睿。”   石睿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粗眉大眼,看着有点愣头青的样子,一抬头就看见云无渡等人,先是愣了一下,皱起眉,面上的嫌恶毫不遮掩。   “这就是他长子,石磐。”   石磐身后跟着一个群星簇拥的中年男子,年纪大了许多,发鬓斑白,但脸色红润,眉眼间和林寒正有七分相似。   “这是林天赐。稷山天秤道人林天衍的生父,位极户部尚书。跟在他旁边的就是长风宗长老孙皞,在他身后的是守陵县云天赐。”   柳琀低声:“虽然他也叫天赐,但在林尚书面前,从来都是自称林蛋。”   没想到回家看到一个熟人——云天赐,正是云无渡这具身子的生父。   云无渡神色淡淡,他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杀了个生身父亲?要杀也不能当场杀,等下了朝,暗地里拖下去砍了算了。   云无渡心里有了定论,看云天赐的眼神都像在看尸体,倒是白玦,看着云天赐,眼睛一眯。   林天赐也看到了云无渡,他像是见鬼一样,眼睛瞪大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失声叫起来:“云开!你没死!”   云无渡不动如山。   此时宴会开始,舞姬璇歌,琴瑟齐鸣,酒水佳肴如流水般淌上来。   石丞相落座左首位,朝对面的云无渡等人颔首示意。   林尚书也落座,云天赐和孙皞分别坐在他身侧,孙皞勾唇一笑:“云道长,怎么见了父亲,也不行礼?”   白玦捏了捏拳,发出骨节巴嘎的声响,云无渡瞥了一眼,安抚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云天赐脸色难看:“你没死?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当年被他抛弃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为了人上人的长生仙。   如果不是儿子眉心一道血痕,他还真的不敢认。   可这道血痕是当初他亲手刻上去的,拿朱砂和鸡血混合,重复了七刀,才留下这道深刻的痕迹。   他就算忘了儿子长什么样,也不会忘了这道痕迹。   正是这道血痕,他们云家才能再次一步登天,从偏远的守陵县来到繁华京都。   用一个儿子,换取前程似锦,值!   值得不能再值了。   孙皞一副长辈模样:“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位云道长,现如今已经是稷山庇符仙人门下的弟子了,就连陛下,也要唤他一声大师兄。”   云天赐不可置信地摇头否认:“不……不对!我当年,亲眼看见他埋进了帝陵!和先……先太子埋在了一起……”   林尚书浑浊的眼睛落到云无渡身上:“你说的可是真话?”   云天赐:“真!真得不能再真!当初他与先太子一拜天地,是天地祖宗认可的鬼夫妻了。后来封坟加土,绝对无可能逃出来的!”   白玦挑了挑眉,看向云无渡。云无渡脸上神情纹丝不动,白玦出了一口气,略略有些失望。   林尚书立刻怀疑道:“今日京都疫病,可与这墓里瘴气有关否?”   燕巽拱了拱手,语气尊敬,提醒道:“林老先生,我与云师兄都是林师伯的师侄……”   万万没想到,林尚书完全不吃这一套,他义正言辞道:   “大义灭亲罢了。我林某,自认无愧天下百姓,只要是危害天下子民的事情,就算是杀了本官,本官也在所不辞。”   孙皞嘴角带笑,状似遗憾地摇头叹息:   “燕巽,本座从你小时候就知道,你是大方有德的孩子。可惜,当年赤牙山,你好心救云无渡一命,他却不领情,反手要了你半条命。你又何苦,她可是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第72章 皇帝心5   燕巽脸色微变,语调有些不自然:“过去的事早已过去,更何况,云无渡是云无渡,云天雩是云天雩。”   孙皞深深叹息:“你与你生父都是天下难得的好人,只是所遇非人。你父亲为报程宓龄施舍之恩,甘愿舍弃亲子,此生以搬尸为生,而你,对待一个夺取你容貌生命修为的仇人,却还能心甘情愿称一句师兄,本座作为长辈,实在佩服!佩服!”   燕巽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孙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变得发青的脸色:“倘若本座告诉你,你就是云府那个烧得发焦的孩童,成了他云家的替死鬼,你敢信吗?”   燕巽跌坐在席,嗫嚅摇头:“不……不……”   “你自小就没有记忆,八岁前面如恶鬼。”   孙皞婉婉道来,   “是你养父养母见你年纪幼小,可怜无助,向我们讨走了你,和燕穆一块养大,为了你那脸,他们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养大了,这么个好儿子,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惨死他人之手,也不知为父为师报仇。”   燕巽一生有两个师尊,一个生父,亦师亦父,一个是钟子巍。当年,云无渡在赤牙山,一剑刺死的就是他那武力贫乏的生父。   孙皞见他神情恍惚,心里得意:“澄心镜在否?看一看便知。”   燕巽猛地抬头:“燕穆……燕穆他!”   “燕穆自然是你师尊的儿子。可惜啊,燕兄养大了一只白眼狼!”   “我不信!!”   燕巽夺剑,不顾宫人阻拦,一出大殿便御风而去。   云无渡正要起身,殿上响起了太监尖锐高亢的声音:   “皇上驾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仉璋坐在首位,含笑敬了在座一杯,然后道:“诸位爱卿,这是朕的同门师兄。”   云无渡坐了回去,心里思绪万千。   人各有有命,让燕巽先冷静一会儿吧。   皇帝似乎不知道前面发生的口舌之纷,其他大臣也不会自讨没趣,自然打着哈哈,该敬就敬,该吹捧就吹捧。   仉璋酒过三巡,终于提及正事:“诸位爱卿,京都疫病之事,处置得如何?”   林尚书立刻起身:“臣以为,先太子妖灵作祟,需由道长仙君作法,永世镇压。”   他一指孙皞:“陛下,这就是长风宗长老孙皞,长老法力高强,是人间活神仙,一定能救天下百姓性命,遏止疫病。”   石丞相蹙眉,起身道:“疫病应当让医师来,这些道人除了丹药还能做什么?”   林尚书不爽了,他面色红润,看起来十分有说服力,反唇相讥:“丹药怎么了,老身就是靠吃丹药才活这么久的!”   石丞相厉声:“你看先帝,不正是……”   仉璋酒杯轻轻一搁,发出清脆一响,争论之声顿时销声匿迹。   “诸位爱卿可有其他看法?”   云天赐弓着腰起身,哆哆嗦嗦道:“京都疫病严重,依臣看,极有可能是身带腐气之人,压过了京都紫气,害得瘟疫四行。”   孙皞坐着,凉凉道:“也有可能是天气炎热,乱葬场的尸首腐败,本座建议,一把火烧了京都内外的墓山葬场,连同死过许多人的荒宅,例如——”   他声音大了一些:“云雍之府。”   仉璋面露难色,看向了云无渡:“疫病之事,容后再议。”   林尚书恳切道:“陛下,万万不可,京都平民日日有人死去,惨相恐怖,让人不忍,此事需早日解决,不然死伤越发惨重呐!”   孙皞把矛头转向了云无渡:“不知稷山仙长可有见解?如若是没有,那本座可就开始了。”   云无渡肯定不能让长风宗抢占先机,他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压制长风宗,可不能让他取得民心。   林尚书又道:“当年先太子时,京都也有此类疫病,据说先太子墓里还留有丹药,不如取了回来一试。再者说,先太子怨气未平,按往常祭拜时间,也该前去了,如今,让稷山仙长们先行一步,一探究竟的同时,也祭拜安抚先太子的亡灵。”   “也好。”仉璋点点头,转向云无渡,柔声询问,“师兄,你觉得呢?”   云无渡倒想看看孙皞他们要做什么:“……是。”   -   仉璋端着金樽闯进暗室,灯花朦胧,酒气熏人,醉里看花花不语,隔纱嗅见香兰气。   “皇兄。”   仉璋喝得醉醺醺,今日琼瑶宴,难得他开心,多喝了几杯酒。   听见门开的声音,仉端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脚踝上的铁链叮当作响。   “仉!璋!”仉端咬着牙,一字一字喊他的名字,“你怎么敢!小心大师兄知道了打死你!”   “大师兄?”仉璋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先是低声嗤笑,然后仰头朗声笑起来,“他都要自身难保了,哪还有功夫搭理你。”   “保你个大头鬼!快放了我!”   仉璋像是听不到他的臭骂,温和地走过来,笑道:“皇兄,你要知道,这天底下,除了我们兄弟二人能相顾彼此,其他人都是虎豹狼心。”   仉璋把酒樽递到仉端唇边,要他喝一口。   “去你妈的!狗日的!你居然敢绑本殿下!!”仉端毫不客气,一巴掌拍在仉璋肩上。   仉璋被他打得眼睛一眯,端着的酒樽一晃,鲜红的酒液泼到床榻上,染红了仉端一小段脚踝,扯动之间,血色晕开一大片。   仉璋晦涩的视线从血色上挪开,仰头把酒樽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唇角溢出一抹血痕,淌过下巴,在灯火昏暗下,没入衣领中。   他凑近仉端,低声道:“皇兄,我封你为端王,这天底下数我们兄弟二人最为尊贵。”   仉端没好气:“尊贵你个狗日的!”   仉璋声音一顿:“端昭仪死了,你听不懂吗?”   “你才死了!”仉端破口大骂,“你怎么不说你娘死了!?”   仉璋眯着眼,嘴角依旧带笑。   仉端气势汹汹,从床上爬起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死,本殿下也要去她的陵墓。”   仉璋攥住了他的手腕:“不能,你不能去。”   “本殿下是仉端!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去!你是皇帝,本殿下未免没有一争之力!”   仉端跳下床,不顾脚上的铁链就要往外走。   “嘭——!!”   桌椅倒塌,红烛碎裂,灯火凌乱。   仉端被猛地拽回床上,仉璋压在仉端身上,明明早已微醺的眼睛在此时明亮凌厉,一字一字,从唇间吐出仉端的名讳。   “仉端,仉天正,七殿下。”   仉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看他。   这双桃花眼真是熠熠生辉,没了跋扈嚣张的气焰,染上一些强烈的情绪之后,无论看过多少次,都会被其中潋滟风光惊得心动神驰。   仉璋轻声道:“你又在用什么资格和朕说话?朕说你是兄弟,你才是兄弟,朕说你不是,那你就是欺君罔上,这是要株连九族的。”   仉端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你……”   仉璋垂眸看着他:“想必你也没空听说,端昭仪也不会告诉你。”   仉端正想伸手打他,就听见仉璋说:   “你并非端昭仪所生。”   仉端脑子一嗡,大脑一片空白,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当年,端昭仪有孕,如若生下孩子,便是最尊贵最年长的皇子,宫外钟媚买通宫人,使得端昭仪早产,原意是一尸两命,却不料诞下一子。   同期,钟媚也生下一子。”   仉端隐隐约约感到仉璋要说一个惊天秘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仉璋语调平缓,他打量着仉端的神情,从兄长皲裂的神态中,感受到了身为上位者生杀予夺的畅快:   “敬婕妤并未有子,不知她是如何做的,将端昭仪钟媚二人之子调换。今,敬婕妤已伏法,朕将她关押在冷宫,也算让她颐养天年,不妄多年教导之恩。”   仉端抓住了仉璋的手臂,呼吸急促,目眦欲裂。   端昭仪,他母妃。   钟媚,石破玉母亲。   所以……   “皇兄。”见仉端情绪有些激动了,仉璋语气柔和下来,拭去仉端脸上的血迹,   “你与我是兄弟情意,非草木一朝一夕,日夜相伴,形影不离,孰能无情?无论你是否是仉家血脉,你一日是端王,一生一世都是端王,是朕唯一的兄长。”   仉端挥开他的手,呼吸短促,神情依旧恍惚。   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   他恨了石破玉那么多年,恨他夺得了父皇的宠爱,恨他身为外室之子。   事到如今,居然告诉他。   真正的“喜鹊”是他。   是他偷了别人的父皇母妃   是他偷了别人的富贵生活。   他身上的绫罗绸缎,不属于他。   他使唤的宫女太监,不属于他。   他的姓氏尊称,都不属于他。   他的慈爱母亲,也不属于他。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什么神情去见母妃了……   我是她仇人之子,鸠占鹊巢,夺了他儿子的身份地位,还日日欺压侮辱他。   仉端猛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仉璋,小心翼翼问:   “所以,钟媚……钟媚之子是……” 第73章 皇帝心6   仉璋沉默半晌,吐出一个字:“朕。”   仉端表情空了一瞬,他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看向仉璋。   仉璋硬着心肠说下去:“你是敬婕妤从宫外抱回来的小孩,端昭仪生子难产,要坐双月子,等你见人时,皇帝并未生出疑惑。”   仉端目不转睛,半晌,才艰涩道:   “……你骗我。口说无凭,你骗我。”   仉璋握住了他的手,放在心口:“皇兄,正是如此,所以石氏才会助我一臂之力,相反的,端昭仪母家意图拥护石破玉上位,这才被朕镇压。   皇兄,石破玉逃往京外,朕正派了人手搜查,等京都疫病好转,朕一定会抓住他。皇兄……”   仉端抓着自己的头发,喃喃道:“他们都知道……?”   仉璋握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撕扯头发:“是啊。他们刚知道。”   “母妃……母妃知道吗?”   仉璋张开口,还未出声,就被仉端推开:“你别说……!”   仉璋深吸一口气。   仉端的目光落到地上,不想再看见他,咬着牙:“你出去。”   “皇兄……”   “你出去啊!”仉端大声喊。   “皇兄……”   “你出去!”仉端跳起来,拔下头上的簪子,扯下腰带上的玉坠,一股脑朝仉璋扔过去,歇斯底里,“都给本殿下滚!滚啊!滚!!!”   仉璋狼狈不堪地逃出门,房门轰然合上,里头传来仉端摔打扔砸的声响,还有混在破碎声里的哭泣。   仉璋神色阴晴不定,听了半晌,转过身吩咐旁边的太监:“看着端王殿下,不许他出来。”   “喏。”太监瑟瑟发抖跪下来。   仉璋神情郁郁地大步往外走,随从太监伏腰追上来,仉璋轻声吩咐:“备一壶千机。”   他眼睛一瞟,那双明眸中,尽是森冷:“钟娘娘那边,告诉她,朕今晚过去。”   等仉璋走远,仉端瘫在满地陶瓷碎片里,粗重地喘息着。   瓦片轻轻响动,他睁开眼,看见一只狸花猫,从窗台上走过。   仉端呆呆看了片刻,眼泪潺潺流了下来。等那只狸花猫跃下窗台,他猛地一跃而起。   一个人影从窗外跳进来,眯着眼,打量了他一圈。   仉端狠狠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虚张声势喊:“干嘛!来看我笑话的?”   明世镜抱着剑:“云无渡不会来救你了。”   “呸!谁是云无渡,不认识!不要他救!”   “你法诀学得不比皇帝,他一套锁链就困得你连佩剑都用不了,想靠自己逃,怕是得好几百年。”   仉端恼羞成怒,面颊通红,可他无法反驳。   仉璋在房间内外贴满了灵力阵法,锁链束着他脚踝,仉端使不出法诀,也召唤不了恶乎剑。   仉端悲凉地站在房间中心,满地凌乱,烛火晦暗。   天旋地转之间,他居然感觉天地渺渺茫茫,竟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仉端猛地伸出手:“喂……我走。”   “带我走吧。”   -   出了皇宫才知道,京都疫病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程度,居民区每日都有一车一车的尸首运出城,来得及运出去的,便托搬尸人送到乱葬场或者陵山,来不及运走的,就地焚烧。   那日云无渡在宫里看到的一道道烟火,便是焚尸的烟柱。   不知病从何起,京都人每日都在林尚书府排起长队,领取长风宗发放的丹药。   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足,无论是乞丐还是商贾,此时此刻,也都只能捂着口鼻,咳得撕心裂肺,安安分分等着救命药丸。   柳琀送云无渡和白玦出宫时,眺望宫外场景,柳琀语气平淡:“你们也不用担心,长风宗虽然不看病,但京里还是有医馆的,还有我们源光派门人都给他们免费看病。就是没人来看而已,只有一些领不上丹药的乞丐贫民才会让我们看一眼。”   云无渡只好修书一封,请林寒正带着医修过来。   在礼部官员的催促下,云无渡和白玦不得已动身前往守陵县,先太子陵墓。   云无渡和白玦御剑飞行,掠过流云,虽然站得高,如隔人间仙境,但还是可以看到人间景象。   出了京都,疫病的情况好转,到了远离皇权的地方,疫病全然消失。   但荒郊野岭的山头却多了许多跋涉的队伍,男女老少,扛着旗帜穿梭在山头。   他们顾不上管凡人的事情,御剑到了陵山。   一落地,赫然看见一块石碑上刻着【建平万顺帝陵】,四周沙石遍地,草木不生,寂寞非常。   白玦下意识抓紧云无渡的手臂,云无渡还以为他是记起小时候的事情,安抚地拍了拍他。   陵门紧闭,云无渡略一思索,想起来当初自己是从一处小陵门进去的,绕后一看,果然还在。   两人合力打开小陵门,里头空气稀薄,厚重的霉气喷涌而出。   想来,是许久没人进去了。   就连玉无影,怕是也没有再过来了。   云无渡捂住口鼻,撕下一段布条让白玦也捂住,两人便走了进去。   一入门,门侧爆燃起一盏小长明灯,正好照见了底下一小块地方,云无渡就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玩意。   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套发皱的喜服,还有一团断布帛。   白玦把布帛拼起来,念出声:“……哦对了,梓潼……?你今日的衣裳很好看,十分喜欢。”   云无渡:“……”   白玦没忍住笑出声,然后急忙正色,疑惑道:“阿云,这是什么意思?”   “别管了。”   云无渡把喜服之类的往旁边一扔,拿起当初被他抛下的长明灯盏,此时,灯火再次复燃,他把长明灯灯柄塞到白玦手里,“拿着,我们往里走。”   “好哦。”白玦顺手把喜服捡了起来,“这个也带上吧,万一是墓主的东西,我们还给他。”   云无渡无力反驳。   两人提灯往里走,云无渡摸了摸储物戒,里面还放着当初玉无影送他的包裹,包裹里还有一枚两龙衔首的黑玉玉玦。   一想到玉无影,云无渡心里思绪万千,有诸多困惑。   一来,他真的是先太子?   二来,为何年纪配不上?   三来,他真的葬在帝陵吗?   四来,他想做什么?   “到了。”   白玦停下了脚步,把长明灯往墓门里一探,里头墓壁上许多长明灯都亮了起来,照亮了正中间的描金黑木棺椁。   棺壁刻着墓志铭,用小篆刻着【大行皇帝白瑜怀瑾帝星飘摇荧惑高……】之类的话。   故地重游,云无渡心境不同,低头仔细端详墓志铭,只觉得所谓“帝星飘摇荧惑高”十分讽刺好笑。   仉河有什么脸,抢了儿子的帝位,杀了儿子,还在儿子棺材上骂儿子“荧惑守心,天生灾祸”?   两人在墓室里转了一圈,空空荡荡,没有多的东西了。   白玦把目光转向棺材:“只能打开了。”   云无渡犹豫了,他很怕自己打开棺材,玉无影会突然坐起来。   他难以跟白玦解释那个神经病。   可不等他反应,白玦掀开了棺椁,云无渡心提了一下。   里头没有人,只有一些陪葬品和金黄色的布帛,白玦把喜服叠好放进去。   云无渡则是弯腰去看棺椁内壁上的字,内侧也刻了一行字,洋洋洒洒,龙飞凤舞,不像出自篆刻匠人之手——   “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   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   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   不礼不智不信人,大西王曰杀杀杀!”   有些潦草,但让人身心愉悦。   云无渡勾起笑,第一次对玉无影的疯癫感到畅快。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缓的声音:“我……心悦你。”   声音离云无渡非常近,近到几乎是贴着他耳朵的程度,云无渡下意识猛地抬起头,以为是玉无影躲在了暗处出声:“什么?”   白玦目光落在云无渡脸上:“我心悦你。”   云无渡愣住了:“什么……”   “思君见君,忧思难忘。不知君心,何其所向?”   云无渡张了张嘴,白玦的手朝他的脸摸过来。   云无渡眼睫一眨。   白玦的手掠过他的脸侧,点在他身后的棺壁上:“上面写着的。”   云无渡提起来的心放了回去。   转身一看,果然,还是玉无影的字迹。   白玦笑眯眯又念了几遍,问云无渡:“这是什么意思?”   云无渡从棺材里跳出去,转移话题:“看来这里是没有线索了,走吧。”   白玦像是很遗憾就这样结束:“不去别的墓室看看吗?”   “不了,原本就是应付长风宗罢了。”   “那我们这就出去了吗?”   白玦依依不舍地追了上去,两人原路返回,从小陵门出来,天色已晚,两人刚封上陵门,一把黄土从天而降,蒙了他们一脸。   白玦捂着眼,就要动手时,被云无渡拉住了。   两条麻绳捆住两人,一个还有些稚气的声音欢天喜地地响起来:   “牛二哥!我抓到了两个人!”   一道沙哑浑浊的粗犷男声回应道:“从哪里抓的?”   “太子墓里。”   云无渡和白玦被人拉着,出了陵丘,看见了一大批百姓。   说是百姓,也不全是,腰里插着木棍镰刀,推着木车,牵着猪牛,一副刚落草为寇的土匪样子。   说不是百姓吧,里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拖家带口,像是要出游。   --------------------   文中墓志铭出自张献忠《七杀诗》,“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不礼不智不信人,大西王曰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第74章 皇帝心7   打头的是几个裹着白头巾的大汉,被小孩子叫做牛二的,正是站在最前边的光脚大汉。   他吐了口唾沫星子,指挥其他人整队歇息,然后才回头打量云无渡和白玦:“那个墓里?那个墓里还能有什么玩意儿能盗的。”   他抬了抬下巴:“人模狗样。喂,你们从哪里来的?”   “大牛哥问你们呢,快说!”   云无渡道:“被云家云天赐逼着下墓的,他家儿子不是几年前被他接了冥婚吗?”   牛二想了想:“哦,那个死地主啊。那你们找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   旁边绑了云无渡两人的小子插嘴出声:“也是,我看你们身上的东西都挺贵的,牛二哥,我们把他们拔了吧。”   牛二又吐唾沫,踢小子的后脚跟:“别整那些瘪犊子玩意儿,赶紧赶路!那些官兵快追上来了,咱们必须在明天赶到萧镇上!”   几个小子乱哄哄笑起来,跑到队伍里讨吃的去了。   队伍就在陵墓前歇息,到了夜里,牛二拿着几捆草,塞到云无渡嘴边:“吃吧。我牛二饿不死你们,但我不能放了你们,至少得过了这个山头。”   云无渡不吃草,白玦接过去,啃吧啃吧。   云无渡:“你们为什么要出来?”   “活不下去了呗。”牛二叼着一根草,半躺在石头上,看着满天明星,群星如此明亮,恐怕明天又是一个烈阳高照的大晴天,“今年田里的苗都干死了。”   他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再留在村里,就都要饿死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下萧村。”   “下萧村。去哪里干什么?”   “吃饱饭呗。”牛二瞥一眼云无渡,“现在这个地界上,就只有下萧村的村民还能吃得上一口饭。我就带着村里的人,一块去吃口饭。”   那他们村里的人还挺多。   目测至少有近三百人,装扮各异,歇息时围成的圈子也有许多个,想必是不同批的人。   白玦好奇:“你们打算怎么吃上他们那里的饭?”   “怎么打算?打开门吃饱饭,他们要是不让我们吃饱饭,我们就只能把他们种地里。”   白玦嚼完了草根:“你有没有想过,天底下都是旱灾粮荒,他们那里的饭会不会有问题。”   牛二胡乱一挥手,霸道说:“谁管啊。能吃饱饭就行了,管那么多。他们就是吃人,那肉也得留给我们一口。”   “吃完之后呢?”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凶巴巴,理所当然地喊:“那当然就是娶老婆生儿子啦。我们到了那里,那里就是我们家。”   白玦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原来的地方怎么办?”   “你烦不烦,死都死了,还回去干嘛。”   他一撒手,无所谓道:“我一家老小,我老母老爹都饿死了,就剩下一个小妹和一个小弟,跟着我出来了,还回去干嘛,跟我老母老爹埋一块儿啊。”   白玦眉毛一挑:“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   牛二暴跳如雷,他们没读过书的,最相信这些生死有命的话,尤其是在这个生死就像呼吸一样正常的时刻,一点“死”都不想听见:“狗屎吧你。老子现在不是活下来了吗!”   “我是说,天灾旱涝,无论你走到哪个地方,到哪片土地,它都是会发生的,你老母老父今日会饿死,明日就会轮到你、你小妹、你小弟饿死。”   “咒你妈!”   白玦一掌接下牛二的拳头。   牛二似乎没想到面前这个白净年轻的公子爷有如此实力。   “你得搞清楚,是什么导致这一切。”   牛二被白玦一顿质问闹糊涂了,结结巴巴:“天……天……天啊。”   “天?”白玦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就很乖巧,牛二再一次被他这种秀雅气质闪到了,“是啊,是天,但你想过没有,地是你种的,粮是你收的,为什么到最后颗粒无收的是你,饿死家人的是你,那些粮食都去哪了?”   云无渡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对话,他偏头看了一眼白玦。   牛二眸光闪烁。   “你去下萧村,无非是让那些村民成为另外一批你们,他们饿死了,可要是有一天,粮荒再次落到你们身上,你们还能去哪?”   白玦掰着手指:   “上萧村,中萧村,一萧村,二萧村……那有什么用?能拿走你们粮食的人已经吃得饱饱的,天灾,粮荒,饿死,都落不到他们身上。他们还能贪污你们的赈灾粮,你知道有赈灾粮和赈灾金的事情吗?”   牛二感觉自己怀里有一只小牛犊踩着他的心脏,砰砰砰地跳:“是……是县令吗?”   “县令……你的胆子只够到县令吗?你夺一个县令,全县的粮由你统率,你能救一个镇子的人,你杀一个皇帝——”   牛二惊恐地望着白玦。   白玦轻声道,他的声音坚定轻柔,说到人心坎上:“……你能救一个国家的人,你能让他们吃饱,不再饿死。”   “我……我不会,我不敢……他是皇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牛二打了个寒战,他听不懂,但不妨碍他感到了一种来自天灵盖的震撼:“啥意思?”   白玦笑了笑,用最简单易懂的话说:“皇帝地主县令,难道是爹妈一生下来就会的吗?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   牛二呆呆盯着白玦,那双坚毅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   白玦溜达回云无渡身边,依靠着他,试图去发现他看的星星。   云无渡偏头问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教他们读了一首诗呀。”   “什么诗?”   “你也想我教你吗?”   “念。”   白玦翻身看着云无渡,柔声唱:“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轰——”一道雷落下。   云无渡看一眼天:“你唱得老天都落泪。”   白玦:……   又一道雷砸下来,整个山头抖了两抖,天空诡异地一片白光,云无渡抓剑跳了起来。   不止他看见了云层里的玩意儿,其他百姓们也看到了,他们纷纷叫嚷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   “龙……龙?……龙啊!”   云无渡拔出了夷山剑,警惕地看着云层里游走的龙身。   白玦大笑着,跳上石头,张开双臂,朝牛二大喊:“看到没有!那是龙!是皇帝!牛二!你看到没有,老天都要你当一个皇帝!旧朝无德,龙送新册!新皇当立!改天换地!”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正正劈在牛二面前。   山民们又敬又怕地望着牛二,闪电的光照亮了牛二的脸。   “龙……”   “皇帝……”   “牛二……”   牛二眼里慢慢燃起了光亮,野心见草而生,瞬间变成燎原之火。   云无渡跃到白玦身边伸手,扶了他一把,低声道:“够了,快走。”   黑龙蜿蜒飞下来,闪电雷声不绝,天空似乎破了一个角,雷电从天窟倾泻而下!   白玦没有佩剑,云无渡情急之下,将夷山剑扔给他,召唤出驳运剑和常旭剑。   御剑飞行,两人三剑,狠狠朝黑龙刺取。   “啊啊啊啊啊啊——”   黑龙瞬间变成一条失水的蚯蚓,一边嘶吼,一边冲天飞起。   四周紫电交缠,劈得天地瞬间变色。   牛二反应过来,招呼百姓们逃到山丘边,而天上,两人一龙斗得山崩地裂,天地为之胆寒。   白玦抓住时机,跳上龙头,揪着龙须,狠狠扎进黑龙头顶的角窟窿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黑龙痛得打滚,一头撞破了天。   天地瞬间黯淡失色,闪电奔驰,眼前白光骤起。   天旋地转,天地茫茫,就剩下一道白光。   “嘭——”   白玦从溪水里猛地坐起来。   头顶晴天碧云,一贫如洗,青树葱葱。   溪边蹲着一个少年和一只黄鼠狼,三人六目相对,面面相觑。   白玦脸上的表情垮了下来,把湿发撸上头顶,爬了起来。   “喂,人类小子,你又回来了?”   白玦身后传来一声清越的男声,转过身,是一个白发男子,仙资飘飘,妖气重重。   “我儿子!我老婆呢?”白毛男子抓着白玦的肩膀狂摇!   白玦懒得理睬他。   夷山剑还在他手中。   他拔出夷山剑,四下翻看两圈。   剑身雪亮,扎了那条赖皮蛇一刀,居然都没卷边,看来是真的宝剑。   不知道云无渡滴血结契了吗。   如果我赶在他前面和夷山剑结契,他会怎么样?   会生气吗?   “你耳聋啦?从小就没教养!”   白玦冷冰冰一剑刺过去,白毛男子自信满满伸手去阻,但很快,他猝然收回手,掌心被烫出一阵黑烟:“我靠,这是什么剑?”   白玦眉毛一挑,很是惊喜。   “服了。喂,我是替胡大姐姐来问一句,那条黑龙又跑了进来,这一次是放你进来的,你得解决。”   “我解决就我解决。”白玦擦拭剑上的水珠,“除了我,其他人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山神!”   “我知道啊。”小黄鼠狼直起前爪,“黑龙在碧水潭,其他人在小坟包那边。”   “小坟包那边……”   白玦猛地记起什么,脸色陡然阴沉下去。一个旋身踏风远去。   “哇!”少年惊喜地望着白玦踏叶归去的背影,发出短暂的一声惊呼。   小黄鼠狼急忙叫起来:“阿青你看我啊!我也可以飞哒!” 第75章 皇帝心8   另一边,云无渡从天而降摔在地上,摔得七晕八素,自从他修真以来,很少这样摔得狗啃屎了。   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和对面一只肥硕油美的大白兔子对上视线,一人一兔,诡异地僵持不下。   云无渡怀疑这兔子成精,不然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狗……日的。”旁边坑里发出一声微弱的臭骂。   “仉端?”   云无渡翻身一看,坑底躺着仉端,整个人躺在泥坑里,一副“老天你草吧,下吊草死我吧”的生无可恋样。   仉端一听见云无渡的声音,一骨碌坐起来:“我靠!我可算追上你们了!”   “……”云无渡,“你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明世镜!”仉端气得捶胸顿足,哭诉起来,“他说要带我逃……出来找你们,我半路后悔想去别的地方,他不肯放我走,我俩就打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打着打着,天上突然电闪雷鸣,一道雷把我劈了,然后,然后我眼睛一睁,就在这里了。”   他激动地爬起来:“所以我是为什么在这里了?”   云无渡挑眉:“你不先问问这里是哪里吗?”   仉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是哪里了?”   云无渡:“不知道。明世镜呢?”   仉端:“不知道。管他去死。”   得出相同结论的两个人环顾四周,云无渡发现白玦也不在身边之后,施展法诀召唤出了一只千里寻鹤的纸鹤,就在它要放飞的时候,仉端在一边说:“这里有点眼熟。”   云无渡动作一顿,环顾一圈四周。   他捏了捏眉心,思绪有些纷乱。   这里他似乎不止来过一次。除了木山那一次,在什么时候又来过一次?   仉端在旁边踱步绕圈:“你还记得我们刚上稷山,误入了一处幻境,我在里面遇到了一个小孩坟吗?   燕巽说那个坟周围都是镇压早夭孩子冤魂的阵法,我还踢飞了一个骷髅头。”   仉端皮笑肉不笑,捧起一个沾满泥巴的骷髅头:“你看,是这个吧……”   云无渡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不错。比当年有勇气。”   “我宁愿不要啊!”   仉端嘴里念念有词,把骷髅头埋好了。   云无渡环顾四周,盯着那只诡异且肥硕的兔子:“所以这里是木山了。”   仉端甩着手上的泥巴:“我们为什么又来这里了?”   云无渡沉思,一个猜测在他心头闪过:“恐怕是那条龙的原因,它或许能破开结界,我们第一次进入木山,正是那条龙受到了攻击,后来进出木山,也是因为我们和它打斗。”   仉端焦急地搓了搓胳膊:“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我还急着出去呢。”   突然,一直待在旁边发呆的大兔子,一蹦,钻进一个洞口里。   仉端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后大叫起来:“诶!它跑人家坟里!”   “跟下去看看。”   “什么啊!”   “走!”   两人跟着兔子钻进了兔洞,一开始的通道实在狭小,仉端艰难地往前蛄蛹着,但很快,就如同窜稀般,两人丝滑流畅地下落,滚进了一个灰暗的空间。   狭隘,蹩促,腥臭,潮湿。   那只兔子红彤彤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们,然后悄悄隐去。   “哎呦……”仉端屁股着地,痛得跪地大叫。   矮矮的墓顶也只够云无渡直起身。   云无渡召唤出火灵,但或许是氧气不足,火灵光线暗淡,朦胧地照亮了一片空间。   借助着火焰,四面墓壁里堆砌了很多小玩意儿,云无渡走近一看,全是骷髅头,骨头棒子,还有半边龙角和几副面具。   云无渡一愣。   他转头看向墓室最中间的棺椁,很小,很破烂,似乎就是几片木板拼凑起来的。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答案呼之欲出。   仉端凑了过去,他又害怕又好奇:“棺材里没人。这里是谁的墓?我拿澄心镜看看?”   仉端二话不说,掏出了澄心镜。   云无渡伸手想要阻拦。   糟糕……这里是上一次他和玉无影见面的地方,要是仉端看到他们两个人在棺材里……   白色的浓雾在狭窄的墓室内升起,黑暗再度吞没一切。   “咔——咔——”   黑暗中响起了木板摩擦撞击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机械地推动木板。   云无渡打了个响指,熄灭的火灵再度窜红,驱散白雾的同时,照亮了墓室的情况。   四面的墓壁空荡,空间也比现实里更小,幸好这只是幻想,不影响云无渡和仉端。   而诡异的声响,正是从前面的棺材里发出来的。   “这……这里面真的有人啊?”   仉端俯下身,耳朵贴着棺材板,里头响起了肉体翻滚的声音,还有指甲剐蹭的声音,顿时毛骨悚然。   “好疼……”   里面传出了声音。   “好疼……”   “爹……”   “爹……”   “爹我错了!你放我出去!爹……”   “我好饿!我饿……我饿……”   “我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饿饿饿饿饿……”   “爹——”   “娘——”   “伯伯——”   “鹤子——”   “我好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   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仉端转过头,轻声说:“好像……死了。”   “噼里啪啦!”   棺材里头发出了清脆的爆裂声,仉端一个激灵,窜出几米远:“老天!打雷劈死人了!”   云无渡抓住他的后衣领,固定住仉端:“他在里面施法。”   云无渡突然想到了长风宗一直提到的“先天道君”,或许他们说的没错,真的有人天生就有道君的本事。   只不过,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棺材内的动静持续了许久,久到仉端提出“里面不会电焦了吧?”的疑问。   闪电雷光之后,棺材里再度有了动静,可对方似乎不知道怎么出来,一遍又一遍重复抓挠棺材的行为,一声声求着外面的人放了他。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仉端从一开始的恐惧到最后的百无聊赖,直接坐在地上,托腮看着面前不断砰砰砰的棺材。   外面大概又下雨了,土地渗出了泥水,但只是幻相,仉端伸手去拍水洼,道:“澄心镜能选择看哪一幕吗?老听僵尸拍门挺无聊的。”   他嘀咕说:“我有急事啊,要不我们刨坑走了吧。”   “澄心镜只会浮现最刻骨铭心的场景。”   云无渡目光落在棺材上,似乎看透了薄薄的木板,看见里面惶恐不安的“尸体”。   “那我看一下墓志铭?究竟是谁家鬼这么厉害。”仉端挪到棺材下,借着火灵的光,摸到了棺材上的阴刻墓志铭。   他一字一句念:“天地祖宗,扼杀厉鬼。黄泉水断,碧落阻隔。骨断化泥,肉烂成土。弃于路口,压在古楼。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大宗圣祖皇帝仉河,请天地祖宗,羁押不肖子孙白瑜怀瑾”。   仉端脱口而出:“什么?这是先太子的棺材——”   棺材板被掀开了,一只黑手伸了出来。   “啊!”仉端猛地往后一退,躲到云无渡身后。   即使是幻境,那也很可怕啊!   那只手瘦得吓人,手背插着一根尖锥子,“啪嗒“一下抓着棺材板,费力地挣扎起来,木锥子在木板上发出“咯吱咯吱——吱呀吱呀——”的声音。   云无渡的心脏狂跳起来。   那根锥子……   棺材板被暴力推开,“哐当”一下砸在地上,   里面的“尸首”坐了起来。   他穿着一身紫棠风信色的衣裳,披散的长发像蛇一样蜿蜒伏在背上。   他没有动,而是举起自己的双手,举得高高的,一动不动注视着双手。   然后,缓缓转过了头。   两点寒光闪烁,眉心一枚锥子,似乎投过了雾气看见了云无渡和仉端。   “……”仉端被他一双鬼火般的眼睛直接吓到失语,好半晌才出声,“我天,是人是鬼啊?”   墓室里响着一道急促的呼吸声,很明显,对方是人。   至少现在,是人。   对方慢慢熟悉了自己的身体,抓住自己手背上的木锥子,面无表情拔了出来。   木锥子拔出肉体时,发出了闷厚的一声“啵”,黑暗中,对方的呼吸稳重,纹丝不变,接连拔出了双手双脚上的木锥。   木锥掉在水坑里的声音响起了四下。   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还剩下额头一枚木锥子。   “先太子”双手握着那枚木锥子,费力地往外拔。   大量的血涌出他的身体,从那四个新窟窿里,从眉心,大量地喷涌出来。   他脸上原本有一大片干涸褐色的血痂,很快,就被鲜红的血液覆盖,连五官都看不清楚了。   鲜血积聚在他棺材里。   “叮……”轻微地一声。   他太用力,仰头倒回棺材里。   紫电玄雷再次闪烁,空气中的气息都在浮动。   很快,对方就坐了起来,随手把木锥子一抛,撑着棺材爬了出来。   “噗通!”   对方直接摔在地上的水洼里,挣扎了半晌,双腿依旧用不上力,他索性放弃了,趴在泥坑里吸溜吸溜地喝水。   “……”云无渡、仉端。   “汪!”   就在“先太子”呼噜呼噜喝水的时候,旁边忽然响起一声狗叫。   云无渡这才惊醒过来,不知什么时候,黑暗中蹭过来一只狗,绕到“先太子”旁边,很惊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个人,歪了歪狗头,伸舌头舔了舔他的脸。   温馨安宁的画面。   他猛地暴起,死死掐住黑狗的脖子,嘴巴嚼了嚼,用力咽下一口唾沫。   “唔……”仉端轻轻出了一口气,“他饿疯了,要把狗生吃了。” 第76章 皇帝心9   可出乎两人的意料,狗活了下来。   在它伸舌头舔“先太子”的第三口,他猛地埋头,窝在狗毛茸茸的脖子里蹭起来。   仉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耸肩:“很明显,是个好人。”   云无渡不置可否。   幻境还在继续,焰火焚烧,人在暗室中不知日月如何流逝。   墓室狭窄,一人一狗住在里面,狗比人聪明,还知道刨地挖虫子蚯蚓,一条分成两半,两条分成两分,一人一狗一条。   渐渐的,那个孩子饿了就塞几口泥巴,渴了就等雨水渗下来。   他甚至都习惯了在棺材里睡觉,不知道他是按照一个怎样的时间作息,时不时爬回棺材,蜷缩在里头睡一觉。   就在仉端第二十次提出“他会不会饿死了?”的疑惑声里,墓室的一角塌了,松软的土壤噼里啪啦掉下来,随后,是一只肥硕的兔子,它也滚了下来。   “汪!”   大白兔子翻身从洞口原路返回,狗立刻追了上去。   他焦急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等他扑到墓壁上,却摸不到洞口的时候,云无渡这才意识到一点:时间太久了,他的视力和语言功能都退化了。   “汪!”从他嘴里发出了狗叫声。   他焦急地冲天大喊,用犬吠声呼唤他唯一的同伴。   狗听到了,速度很快地穿过通道,回应了他一声:“汪。”   与其同时,一个重物落到地上。   那是一只兔子。   狗跳下来,把兔子叼到他嘴边,像迫不及待喂崽的雌鸟,恨不得把兔子全塞他嘴里。   他立刻反应过来,撕扯起皮毛,像狼一样茹毛饮血,吃得满脸是血。   从那一次开始,狗学会了跟着兔子挖洞,每天都从洞口里爬出来,叼回猎物回窝,和他一起享受猎物。   就这样,头骨越来越多,甚至堆成了一面墙壁。   那个孩子也长大了,虽然澄心镜迁跃的时间段很快,但云无渡还是看见他蜷缩在棺材里的身形越来越蹩促,甚至他站起身,都必须低着头才能不撞到头顶。   看着他的变化,云无渡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让他有些悲切的猜测。   看啊,帝王的心,多恶毒啊。   即使是亲子,也可以就这样封杀在小棺材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在澄心镜里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雾气。   等雾气再度凝结,是一次潮湿的雨季。   大雨滂沱,泥土湿润,雨水渗进地表,在墓室里集聚起了一层浑浊的水。   他抱着狗坐在棺材里,木讷地看着虚无的黑暗。   云无渡和仉端站在他目光所至之处,就仿佛,隔着漫长的岁月,他们对视了。   “轰!”的一下。   被狗跑出来的洞口支撑不住疲软的土地,被雨水浸泡之后,哐当塌下来,外头昏亮的光芒透过树根和土块,落到他脸上。   “陛下在这里!”   “找到陛下了!”   “陛下!”   “陛下!”   “陛下!”   外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中,响起了欢呼声,一个身影跳进墓室,跪在地上,伏地不起:“陛下,老奴来迟了……”   棺材里的他缓缓抬起头,外头的雨丝落到眼睛里。   他举起手,挡在额上,闪电划过天际,在眸中爆闪出火光。   澄心镜的雾气缓缓散去,仉端震撼地坐在地上:“所以这里,是他出去之后,又建起来的?”   云无渡没有回应,目光笔直地越过他的肩膀,落到地面上。   仉端不爽地转起头:“啊?你说是不是——”   他的声音陡然消失,他看见云无渡在看什么了。   幻境消散,但他面前依旧卧着一只黑狗。   云无渡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小黑?”   “汪。”那狗平静地回应了一声。   “小黑?”仉端屁股装了弹簧,直接跳起来,“刚刚幻境里的是小黑吗?”   云无渡:“那不是狗,那是狗精。”   云无渡蹲下身,试探性地摸了摸狗头。   黑狗稳重地任他抚摸。   仉端伸手也去摸,那狗狗头轻轻一歪,仉端直接落空,他不信邪,发狠又要去按狗头。   全部落空了。   仉端:……   仉端尴尬地说:“哇,看起来像是一条老狗。”   “汪。”老黑狗轻声回应了一下。   “诶诶诶诶!它听得懂我的话!!你是那只陪着先太子的黑狗?是就叫一声,不是叫两声。”   “汪。”   仉端惊喜地趴在地上,和狗四目相对,狗冷静得看他一眼,像在看傻狗。   云无渡摸了摸它的脑袋:“它老了。”   “汪。”   “带它出去吧,咱们山上不是还有阿瑾的小黑吗?两条狗正好!”   “汪。”   云无渡夹着老狗,要把它抱起来,但它却卧了下去。   云无渡拍拍手站起来,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   “它不走啊?”仉端嘀咕道,“什么傻狗啊,带它去享福它也不去……”   “它太老了,随便它吧。”如果幻境里的狗真的是它,那么它至少活了三四十年。   仉端得叫它狗伯/婶。   没想到终有一天他们也会对一只狗感到束手无策。云无渡和仉端悻悻离开墓室,仉端最先从墓室爬出来,一接触到外面清新的空气,他猛地一大口吸进去,躺倒在泥地里,叹了口气:“话说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想去找我……”   白玦从他头顶上看下来,双眼看起来冷冰冰的,发梢的水珠滴在他脸上。   仉端的话都没说完,一骨碌爬起来:“阿瑾!你去哪里了?我们刚想去找你。”   云无渡正在填回坟土,闻声抬起头。   白玦的目光缓缓在云无渡和仉端身上逡巡,盯着他们衣摆的泥点子。   云无渡:“怎么了?”   “刚刚收到了一只纸鹤。”白玦神情微妙一收,摇了摇头,从衣袖里拿出一只纸鹤递给云无渡。   云无渡打开一看,眉头蹙在一起:“天衍师伯的急信。要我们速速回稷山。”   仉端蹭地坐起来:“怎么回去啊?”   纸鹤在云无渡手中转了一圈,“呼”的被一团火烧成灰烬:“是那条龙。”   云无渡掐法施诀,召唤出千里寻鹤,追着黑龙的踪迹飞去。   幸运的是,黑龙确实在木山,而且还是奄奄一息的。   明世镜也在,站在树梢上,观察着匍匐在地的黑龙,偏头看见云无渡等人追上来,蹙眉道:“这真的是龙?”   “你眼瞎啊!”仉端没好气地怼回去。   明世镜眸光有些晦涩:“怎么可能会有龙这种神物……难道,真的有天界,有神明吗?”   “神明?你见过神被人打成泥鳅的吗?”仉端粗暴地做了个侮辱性动作,下巴一抬,这时云无渡和白玦正悄声围剿上去,打算杀了黑龙。   趁它病,要它命。   云无渡一剑捅七寸位置,黑龙猛地苏醒过来,仰头长啸,尾巴一个摆尾,差点打中云无渡。   可等它挣开浑圆的龙目,看见了正面持剑的白玦。   白玦面无表情看着他,手中夷山剑寒光闪闪。   它终于恐惧起来,无机质般琥珀色的龙目中流露出了对生死的畏惧:“白——”   白玦高高举起了夷山剑,对准它的眉心扎了下来。   “噗——”   滚烫腥臭的龙血喷了白玦一身,剑身没入了龙颅。   黑龙死不瞑目地圆瞪双眼,白玦又用了一把力,剑柄没入血肉中。   直到确定黑龙没了气息,白玦才把夷山剑拔了出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抬头看向云无渡。   云无渡正凝眸直视着他。   天空积云重重,天相异变,草木窸窣,狂风剧舞,黑云积压成城墙模样,压在头顶叫人喘不过气,紫电响雷蓄势待发。   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天光从裂缝透过。   狂风平地生出,树木倒伏,结界打开了,他们御剑迎风而上。   就在飞入结界裂缝前临门一脚,仉端犹豫地后退了一步:“师兄!”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正经地叫云无渡“师兄”。   云无渡:?   “师兄,我不回稷山了。我要去找我母妃,仉璋说她死了,我不信。”仉端还记得在昆山镇被当做“玉女娘娘”的女子,长了一张和端昭仪一模一样的脸。   或许,她们不是相似……   仉端抓紧了恶乎剑的剑鞘,冲他们坚定地点了点头:“师兄,我会回来的。”   结界大放光彩,一阵飓风之后,天地万物从他们眼前消失,白茫茫一片。   仿佛倒悬在空中,成为山林间一粒尘埃,随风飘散。   云无渡只感觉飘摇间,一只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掌。   是白玦。   再一睁眼,他们已经站在了山阶上,往上看,千千万万阶梯看不到尽头,往下看,是望山台的金顶。   他们回到了稷山九千登仙阶。   云无渡抬头看着天顶。   头顶结界金光灿灿,像繁星花火般坠落下来。   无数飞剑悬停在稷山上空,各式各样的教服眼花缭乱,正如赤牙山围剿那日。   云无渡心里咯噔一跳:“不好!快走!”   天空的剑阵直指源仙台,等云无渡和白玦御剑飞上稷山,才发现台上台下站满了人,就连高台上都坐满了各派长老。   剑拔弩张。   一触即发。   林寒正站在源仙台正中央,一手抓着四方锏,一手拿着厚厚的竹册,仰头看着御剑的孙皞:“孙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77章 别亦难1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本座不客气了。”孙皞大放厥词道,“稷山,恕本座直言,你们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太久了。”   “修真,需要新的掌门人了!”   林寒正维持着得体的笑:“孙长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当着诸位宗派长老的面,你可是在开玩笑?”   “玩笑?呵。当然不。稷山,你不就是仗着人间皇帝向着你们吗?如今,本座已拿下京都王侯将相,本座看你们还有什么本事。”   在座长老齐齐转头去看京都慈宁宗的掌门。   众所周知,京都范围,除了皇室之外,向来是归属京都慈宁宗掌管。   京都慈宁宗掌门面色有些不对劲,迎着众长老的目光,站到了孙皞身侧。   底下广场上的慈宁宗弟子毫不犹豫,站到了其他宗派对立面。   林寒正眉眼一肃,朗声道:   “孙长老,你如今还是不肯认罪吗?我等,已与人间官府配合,查明了长风宗等的罪行,桩桩事事,触目惊心,罄竹难书。”   “昆山镇,指派手下弟子劫掠民间女子和幼童炼制丹药,拐卖民间女子强迫诞下子嗣,盗窃各大派武器,并嫁祸夷山派。诸位请看,这便是人证物证。”   林寒正做事详细,把人证物证拉出来,放到各大宗派眼底下一展示,长风宗等宗派的罪行昭然揭露,赤裸裸地表现着他们的丧心病狂。   孙皞似乎一点也不担心,相反,他如释重负,声如雷震,施加了法诀的声音响遍稷山:   “这就是你们稷山的错!无所作为,尾大不掉,腐朽无能!不就是一群毫无用处的凡人吗?她们能炼成本座的丹药,成为本座登仙的阶梯,那是她们修来的福分。   林寒正又惊又怒:“你在说什么!”   “这修真界不需要你们稷山,虚伪狡诈,自己当不成神仙,就斩断了我们飞升的通道!我们要长生不老,我们要得道飞升,而不是跟着你们稷山在这人间缩头缩脑!你们做不到的,就让我孙皞来!”   “改天换日,修真成神!”   “孙皞!”林寒正面色严峻,蹙眉严厉地看着孙皞。   “指责本座?林寒正!你们稷山又清白到哪里去?李闻做出了长生丹,庇符教出了云无渡那样的修真罪人。本座只是悬崖勒马,带领我们修真走到更美好的地方。”   “噗,无耻道人。”   旁边传来一声吐瓜子的声音。   云无渡和白玦齐齐回头,看到柳琀在他们旁边嗑瓜子:“哦哟,你们好,我作为皇室御用神棍,孙皞来杀你们稷山的时候,顺便把我带上了。”   “他来干什么?”   柳琀:“下战书啊。他要把你们稷山轰了。你不知道吧,从林天衍道长飞鹤传书,把罪状送到他手里,他直接带着门下弟子杀了过来。”   正如柳琀所说,孙皞已经开始逼迫在场修真长老们站队了。   场面上,先前参与过昆山案的宗派自然站到了孙皞身侧,仰仗其鼻息的也依附过去,剩下的宗派里,居然还有不少掌门表示“与我无关”,态度高高挂起,处于中立派。   三派划分成三个部分,场上气氛一触即发。   中立派不愿蹚浑水,当即就御剑撤离,剩下两边对峙,林寒正在心里叹了口气,换了语气,温和道:“孙长老,何必闹得如此难看。”   他话还没说完,孙皞一掌朝林寒正劈下来,这一掌,带着十成十的力,幸亏林寒正不是俗人,灵巧避开。   “你们稷山没了李闻和庇符,有何可怕,无齿老虎罢了!摆阵!”孙皞冷笑一声,一声令下,长风剑阵已开。   “今日,不是你稷山死,就是我长风亡!”   长风宗摆开大阵,滚滚乌云袭来,天地刹那间变色,昼夜颠倒,宛如天狗吞日。   稷山门人齐心协力,打开了结界,抵住长风宗的攻击!   千人剑阵铺天盖地的威压,山峰甚至都发出了不堪的声音。   “不好!”高台上的稷山掌门脸色大变,“镇上的百姓们!”   稷山镇就在稷山脚下,长风宗这套剑阵范围极广,稷山镇必会被剑气所伤。   林寒正急忙安排应天欢带人前往稷山镇。应天欢一百个不乐意,但还是带着一支门人赶下山。   “哈哈哈哈!稷山,何必假慈悲,人命苦短,早点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趁着林寒正分神,孙皞从剑阵中脱身,持剑跳入结界,直奔林寒正而来。   “!”云无渡明知师兄不可能受伤,但看见这一幕,还是下意识奔了上去。   白玦追了两步,把夷山剑抛给他。   云无渡飞身一接,拔剑,挑飞孙皞的剑。   “云无渡,你来的正好!本座送你一个礼物!”   孙皞与云无渡激缠在一块,孙皞不愧为长风宗长老,无论招式灵力,老练辛辣,刀光剑影间,让人眼花缭乱。   但云无渡胜在,天赋异禀,努力过人。   再加上林寒正助阵,两大天才与他一个老人家对殴,孙皞渐渐现出了颓势。   慈宁宗长老一看,心道不妙,一声令下,门下弟子,脱了剑阵,全部与稷山门人厮杀起来。   慈宁宗、灵宗等长老也加入孙皞激战中,分割开两师兄弟。   见对方长老下场,稷山长老们也坐不住了,纷纷持剑动手。   场上一片凌乱,血光冲天。   “云无渡!你看这是什么!”   孙皞勉强避过云无渡的一剑,猛地从储物袖里抛出一个黑影。   黑影飞到空中,打着旋朝云无渡砸下来。   云无渡心神俱震。   那是——   一种巨大的吸取感从他面部爆开,眼珠子都往外一凸,一瞬间,他似乎觉得置身蒸锅中,整个人被蒸得熟烂,失去了身子骨的支撑,灵魂往外一飘,脑子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是——他的头。   “噗嗤——”   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刺耳,响亮,云无渡一下子回过了神。   孙皞剑气一冲,挡在云无渡身前的那具身体飞旋了起来。   云无渡恢复清醒的目光一顿,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外溢的魂魄战栗般嘶鸣起来,哆嗦着,愤怒如火海,吞没了他一切理智!   云无渡一剑挥下去,蓬勃的火焰喷涌而出,化作一片火墙,击退孙皞,又烧毁了那颗头颅。   “天雩!阿瑾他——”萧誓从天而降,一斧头劈开孙皞!   云无渡一脚踹开挡路的修真者,滑跪到白玦身边。   白玦替他挡了一剑。   云无渡粗暴地掏出天衍给他的救命丹药,据说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能提回来。   云无渡发了狠,用手指抵着丹药,塞进了白玦嗓子里。   云无渡掐着白玦的下巴,强迫他咽下去,可白玦早已咽不下去了,发出微弱如泡沫的哽咽声,血沫从喉间涌出,染红了云无渡的手掌。   丹药被吐了出来,云无渡呼吸一梗,心知结果如何。   “阿云……”、   白玦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想抬起手碰一碰云无渡,却控制不住往下掉。   云无渡一把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轻声道:“阿瑾。我在。”   他屏住了呼吸,似乎在怕呼吸太急促,吹灭了眼前白玦颤颤巍巍的气息。   像晨间的露水,朝阳稍一偏斜,就会蒸腾得无影无踪。   “我……我说过,带着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厮杀声太大,剑气风声猎猎,白玦的声音都快消失在其中。   “没有。”云无渡攥紧了他的手,“徵之,徵之,徵之,徵之,你别闭上眼睛。”   白玦抽搐般扯出了半个笑容。   云无渡的心都要停住了。   阿瑾看着他,黑眼珠子湿漉漉的,和他那只傻狗一模一样的眼神,无辜,单纯,但是热烈。   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云无渡。   这种目光让人厌烦。   就和第一次,云无渡从山崖上摔下来,小阿瑾把他拖回家里。虽然时隔多年,但这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   云无渡想。   他为什么要救我?傻,呆,笨,没有警惕心,明明傻得要死,还敢来救一个不知道底细的人。   “别死……别死……”   “别死……别死……”   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知道我是“我”,还有多少人不因为我是“我”而害怕。   单纯因为“我是我”……也只有你了。   别死,求求你。   别死,求求你。   别死……   求求你。   “你会回去……重新建竹屋吗……”   “不会。”血水从云无渡下巴滴落,他轻声说道,“我答应过,只和你回去,你什么时候和我回去,我才回去。”   阿瑾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云无渡闭上了眼睛,果然,那种傻得天真的眼神让人很不爽啊……但也……很难讨厌。   “阿云……明年紫叶李开花的时候,你……”   你想说什么?   让我给你折一枝花吗?   “果子……有毒,你……别吃了……”   白玦的气息渐渐消失,被云无渡攥在手心的手虚弱得像僵硬的树枝。   云无渡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像春日的河冰,无可挽留地随着河水奔驰向海,一边消逝,一边融化。   云无渡再也握不住他了。   谁,还会像他那样,毫无原因地接纳他?   普天之下,再无“云屿”的容身之处。 第78章 别亦难2   云无渡站了起来。   抬头四顾,天上飞剑流光闪烁,四周厮杀声震天,哀嚎不断。   源仙台,本该是修真入道的通天之台,如今断枝碎木,破场裂石,黑黑红红的血如大雪覆盖般喷溅了大片石面。   即使是自视甚高,高人一等的修真者,满地嚎叫,在生死之间还是会毫无形象地痛哭流涕。   流血会痛,受伤会死。   修真,有何用呢?   他重来一世,又有何用呢?   沉溺于安宁祥和中,耽于享乐。   他既没有报仇雪恨,也没有守护身边之人。   云无渡!   你是多么无能啊!   重来一世,只知荒芜时间,沉溺悠闲,你害死了多少人,你还要害死多少人命!   难道父亲母亲!云家一百三十口人!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懦夫吗?   他握紧了剑柄,指甲嵌入指节,扣出一块血淋淋的伤。   他托应天欢给阿瑾锻的剑还没给他看。   他曾看过一眼那把新剑。应天欢锻铸技艺高超,红鸾石嵌入剑身,保留了功效,坚韧锋利,附有凝神之用,舞剑时还会产生绚烂的辉光。   若持剑者心神激荡,剑刃依旧会发出独属于红鸾石的光辉。   你还没看过呢。   云无渡用手掌拭去夷山剑上的血液,抬头看向了天上的御剑。   长风宗剑阵,一柄柄飞剑环绕,里三层外三层,按照某一阵法的形式布下了天罗地网。   云无渡冷冷斜眼看过去,将剑一竖,放在双眼之间,只见他眉眼坚毅,下定了赴死一战的决心。   这一剑……是前一世师尊教给他的。   这一招,他在赤牙山用过一次,只一次,就差点烧干了他的经脉。   没想到多年之后的今日,他居然再次派上用场。   将全身修为凝聚到剑上,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用鲜血作为引子,使出了绝命一剑。   云无渡眉眼如霜,使出剑诀,铺天盖地的千万剑影出现在他身后,呼之欲出。   “杀——”   云端直直降下一柄黑剑,破开浓浓水汽,“嗡”地扎进赤牙山石内。   气势逼人,剑锋长鸣。   本来场上的修真者都已身负重伤,疲惫不堪,剑气所指之处的修真者齐齐被那股剑气冲得七歪八倒。   剑出,阵破。   长风宗门人被阵法反噬,猛地腾空甩出,有些道行浅的当场倒在地上呕出鲜血。   云无渡周身煞气浓重,随意抹了抹嘴角的血,挽了个剑花,剑上的血甩到旁边人脸上,他拖着那柄血迹斑斑的长剑,犹如恶鬼般朝他们走去。   -   十日转瞬而逝。   这十日,修真界内讧大杀四方。   整个稷山,从山巅到山脚,从源仙台到稷山镇,死伤无数。   到最后,还是长风宗一派遁走,留下了一片狼藉。   尸首挂在树梢,跌入了陡崖深谷,只剩下折断的剑刃,不见人影。   云无渡还站着。   身上的黑色衣袍像阴影般吞噬了他,也抹去了他脸上全部的神情。   他的衣裳,远不是黑色的,仔细看,衣袍上一层厚厚的黑褐色,居然是因为血液反复喷溅上又干涸之后附着的!   可见他是杀了多少人!   可此时的云无渡,看不出什么情绪,就站在白玦尸首边,静静凝视着他。   十日,满地尸首一片狼藉,是他疏忽了,忘了带走阿瑾。   他走过去,用外袍裹住了白玦的尸首,抱起他,往山下走去。   “天雩!”林寒正也受了伤,但他不算大碍,正指挥着收拾残局,一见云无渡离开,腾出空喊了他一声。   云无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林寒正对他这个小师弟真的是操碎了心,十日里,他眼睁睁看着小师弟不知疲倦地挥剑出剑,似乎又回到了赤牙山那段日子。   死过一次难道还不够吗。   “天雩,你站住。你又要去哪。”   “师兄。”   云无渡目视前方,正前面倒着几具师兄弟的尸首,还有一只白鹤染血的尸身,洁白的羽毛浸泡着血水,不像鹤了,像烫死的鸡。   他道:“我到今日才明白过来。”   “他们要杀的,根本不是我。”   云无渡收紧手臂,把阿瑾抱得更用力一些。   “无论是赤牙山一战,还是源仙台一战,无论是云无渡,还是云天雩。他们要打要杀,从不是因为我一个人。所以我死,或者我活,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只是一个借口。”   云无渡曾经还以为,或许赤牙山一战确实是他错了。   或许他们并不想把云无渡逼上赤牙山,或许他们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杀害云家几百口人,或许他们不是故意炼制人丹……   可事实证明,他们就是故意的,他们只是想要争权,夺利,罢了。   想改变现在稷山独大的场面,想独吞天下的供奉,想一步登仙……   需要的只是开战的理由。   “他们要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人。”   “权势,地位,欲望。人亦如此,修真者亦是人。   没有我云无渡,也会有下一个李天渡王天渡。”   “归根结底,是争权夺利。”   他轻声说:“可我算什么呢。”   “师兄。我算什么呢?我的父亲母亲,我的亲人朋友,我的人生,我的性命,我的尸首,天下百姓的性命……都算些什么?   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为什么还要继续咄咄逼人?为什么连阿瑾都要……”   云无渡声音戛然而止,他用力闭上了眼睛,感受到阿瑾在不断往下滑。   “……既然如此……”   “我何不活得嚣张些。”   林寒正失声:“天渡!”   “师兄,我该叫你师伯吧。”云无渡回头,一笑,“云天渡死了,云天雩也死了,白徵之也死了,活下来的是阿瑾,民间独行侠阿瑾。”   “天渡!”   云无渡大步往前走。   我要,去做我未完的事了。   -   修真界的动乱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民间。   他们原本就是哺喂的关系,处在一个平衡点,修真界建立在凡人的供奉之上,而修真者一怒,凡人流血漂橹。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修真界内乱,修士大杀四方,随意一套剑招都能连累无数百姓。   正如当日稷山脚下的稷山镇,如果没有应天欢及时赶到,那条xx河里,只会飘满尸首。   修真宗派之间的内斗连累了许多民间城池,导致非常多百姓受伤、房屋倒塌,为今年旱灾粮荒增添了更多苦难。   大旱之年,本来就满地饿殍,再加上天雷相助,修真相斗,仿佛是老天厌恶了全世间,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凡人,修士,王侯将相,在这场纷乱中,一样都是蝼蚁。   但即使如此,乱世中人,还是都在努力活着。   此地活不下去,他们就迁徙,往远了走,总有活命的机会。   仉端,也混在其中。   自从木山一别,他与云无渡、白玦没有一起回到稷山,他借着飓风出了结界,落地点是一条河流边。   他御剑在山峦河道上逡巡,凭借记忆找到了昆山镇的方向。   当初,他在昆山镇救下了一个肖似端昭仪的“玉女娘娘”,托给了萧於菟救走,后来事发突然,萧誓接走萧於菟时,并没有带走“端昭仪”,只是将她们安顿在昆山镇。   如今,仉端要返回来,再看一眼。   她,究竟是不是他“母妃”。   等他赶到了昆山镇,这里早已不复当初的繁华。   “炉鼎”事情败露之后,仉天帝带队收整了昆山镇,清点遗失的武器和妇女,销毁丹药,捣毁了许多青楼,把底下窖藏的儿童都救了出来,这才知道,那些孩子原来都是“炉鼎”诞下的子嗣,因为天赋不够,直接被抛弃于此,等着长大之后再度沦为“炉鼎”、“炉灰”。   仉天帝将镇子上参与此时的百姓和修真者都抓了起来,随后就撤出了昆山镇。   昆山镇一下子就衰败了下来,本来就地势不好,狭窄贫瘠,失去了支撑产业,普通百姓也没有留下来的意义,几个月时间各奔东西。   而当初五步一家十步一馆的青楼楚馆也都倒闭了,其中女子不知都去了哪里。   仉端站在福源宫门口,半扇木门倾倒在一边,里头草木丛生,哪里还看得出当年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销烟窟痕迹。   仉端犹豫了片刻,才走了进去,院子天井中搭了个四四方方的台子,木板朽得不能再朽。   恍惚间,似乎看见了当年花团锦簇,丝竹管乐和女子莺燕之声,人来人往。   仉端站在台子上,茫然四顾着。   萧於菟告诉他,临走前,她留了钱和护身周符咒给媚儿和神似端昭仪的女子,嘱咐二人隐姓埋名躲在福源宫。   怎么……才几日的时间,就人去楼空,人走茶凉。   “吱嘎——”   屋里头响起了木楼梯扭动的声音,仉端奔进去一看,破败荒凉的屋里正站着一个女子,她惊悚地看着仉端,怀里还抱着一架半老琵琶。   “你……”   女子看起来有些年纪了,蹙眉打量仉端,既怕又嫌:“人都跑了,你们还追过来干什么,真是贪色不要命,赶紧逃命去吧!”   “你……你……” 第79章 别亦难3   仉端从昆山镇福源宫那边得知了消息,便紧追“金龙军”的痕迹,四处奔波。   只是世事无常,人间的动乱爆发,死的人奇多。   旱灾。粮荒。逃荒。械斗。土匪。   灾祸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涌了出来,仉端追着金龙军的痕迹,用双脚奔走,混在逃荒的,看到了京都之外,人间最真实的样子。   死的人,不计其数。   死的惨相,不胜其数。   干瘪如柴火的躯体,伶仃的手臂上,焦黑的皮包裹着骨头,一不小心踩上去,就会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还有被挖空皮肉的尸首,小儿圆滚滚的肚子插在细细的四肢上,有一种另类的荒诞不经。   等入了冬,冻死的人更多了,人们偏爱干瘦些的尸骨,烧起来脆一点,烧得快,再铺上厚一点的黄油,烧得烫一点。   一路上黄土满天,能吃的树皮剥得精光,树干光秃秃。   仉端站在土路上,旁边疲倦不堪的游民从他身边擦肩而过,风尘仆仆地赶往同一个方向。   五个月。   一切全在五个月内改变。   从他离开昆山镇至今,不过五个月。   人间仿佛改天换日,变成了九泉之下的炼狱。   仉端眼睁睁看着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事情发生,一开始他还会试着拯救改变,拿出辟谷丹救人性命,但当他转头看见吃下辟谷丹的人被旁人杀死,分尸,剖肚,辟谷丹被挖出来吞进了其他人嘴巴里。   他就吐了,从此不再插手。   太多人了,他救不回来。   天灾不可避免,   但他不知道朝廷在干什么。   为什么不开仓济粮?为什么不腾出人手支援百姓!   等他追到最近一个县镇时,他便知道了。   不过是心有余力不足罢了。   曾经繁华的县城城门洞开,店铺倒塌,   他追到县令衙门讨要一个说法,发现里头鲜血满地,尸横遍野。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躲藏的衙役,追问之下,才知道,这是金龙军的功劳。   他们杀了贪官污吏,开仓济粮,如今,又往京都方向去了。   金龙军。   仉端茫然地站在衙门口。   金龙军。   这个月,他已经遇到了八支队伍自称金龙军,八支队伍,从天南地北而来,仉端靠着御剑飞行,这些队伍……是怎么快速奔袭的?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幌子?   一切答案全在金龙军中,仉端怀着一股愤恨和不解,御风而起,在流云之上俯视人间,追查金龙军的痕迹。   在天上俯视,人间山川河流依旧美好,看不出一星半点腥臭破败。   很快,仉端就看见了离京都最近的一支金龙军队伍,收剑俯冲下去,混在了人群中。   金龙军临时驻扎,营地里有士兵,也有百姓,都混在一起,场地上一片喧嚣,来来往往的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恶臭味。   幸好仉端行走江湖多日,也习惯了。   那些百姓疯疯癫癫地堆坐在一起,神神叨叨地说话——   “这是报应,这还报应。这是报应!!”   “都是大宗皇帝杀了前朝,如今他们亡魂来报复我们了!”   低着头从这些百姓中走过,仉端看见一个简易的帐篷,里头有十几个穿着甲衣的人说说笑笑地撩开帐子出来,看起来似乎是将领们聚集的地方。   就在最后一个人离开时,仉端看见里头闪过人影。   仉端一剑袭了进去。   帐内只有三个人,坐在正位上的白巾大汉,不出所料的话,就是所谓金龙军魁首——牛承道。   不管是不是,杀了再说。   以仉端的水平,就算是杀错了,也能全身而退。   他要做的,就是杀了金龙军的贼首。   那么叛乱都会恢复,人间都会回归正常。   “铮——”的一声,剑戈相击的声音分外清脆。   仉端怒而抬头,恶乎剑被人截停了。   人间怎么可能有凡人能接下他的剑,除非是同道中人——   是燕穆。   时隔许久,仉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燕穆。   对方还是一张臭脸,和燕巽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带着一种探究和嫌弃。   “天正。好久不见。”   燕穆旁边坐着一个戴着破布兜帽的男子,他平静开口,声音沙哑费力,伸出两只手指,压下了仉端的剑刃。   仉端的目光转过去,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男子解开兜帽,露出一张肉疤纵横的脸。   陌生又恶心的脸,仉端不认得,但他到死都不会忘了那双水波脉脉的含情目。   分明就是——石破玉。   “你——”仉端脱口而出。   石破玉:“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首座上被剑指着的牛承道面不改色:“石先生,你认识他?”   石破玉恭敬道:“他是我仙门的师兄弟,主公,还请让微臣与师兄说明情况。”   “行。军师尽管讲,我出去。”牛承道爽朗地一挥手,起身把帐子让给三个师兄弟。   石破玉站起身,拿过桌边的一根木棍,依靠着慢慢走动。仉端惊讶地发现,他的左腿扭曲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石破玉慢慢走了几步,背对着他说:“如你所见。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仉端承认自己年少时很是厌恶石破玉,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几月时间,石破玉就……判若两人。   他还是会恻隐,会看不下去。   石破玉那张脸……他最是傲慢自己那张脸了。   “我输了。”石破玉平静地阐述,“他把我抓了起来,废了我的经脉,拿烙铁刮开了我的脸,把碳石塞进我嘴里。”   仉端听着,双手紧攥。   石破玉转过身看着他:“他疯了,皇帝疯了。”   仉端受不了他这么污蔑:“你才疯了!”   石破玉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   说实话,很吓人。   仉端从未见过只会装乖扮可怜的石破玉脸上出现这样苦涩无奈,又怜惜的神情。   “你知道自己的脸一块一块剥落的感觉吗?舌头烤焦,卷在一起,只要稍微一动,就会从嘴里掉出来的感觉?还是说被关在水牢里,被削成人彘的感觉?”   仉端不知觉地咽了一下口水。   “皇兄。”   听到这句称呼,仉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石破玉叹息了一声:“轮到我叫你皇兄了。”   他慢慢走到仉端面前,木棍一笃一笃的声音,还有拖着脚步的声音,都让人头皮发麻。   “你知道吗?仉璋在做这些的时候,他说的不是因为他自己,他说——”   石破玉贴在仉端耳边:“因为你最讨厌我这些。”   仉端瞳孔急骤收缩,头皮发麻到炸开。   “当然,我不会信的。他了解你,我也了解你。”石破玉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你和母亲一样,是最天真的。恨也简单,爱也简单,心更简单,人最简单。”   他出了一口气,远离了两步。   “皇兄啊。你要这么办才好呢,你会被吃掉的。”石破玉注视着仉端。   那双眼睛依旧可以窥见当初的美好。   甚至因为脸部的丑陋和声音的恶心,越发衬托得粼粼美好,如水波荡漾,如晨光含露。   “他疯了一样地找你。”   石破玉轻声说:   “你说,他找到你之后会做什么?”   “腿?还是脸?”   仉端不知道说什么,他心里不愿意相信石破玉的话,可是看着石破玉的惨状,他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来找端娘娘的吧。”   石破玉坐在椅子上,闭眼,轻轻敲击桌面。   “你……也知道了?”仉端说不出口“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毕竟他才是那个盗窃他人人生的“狸猫”。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石破玉轻轻晃了晃脑袋,“我不介意再和你多说一些。自从你我身世传遍朝廷,为了垄断端妃母家的军权,仉璋就设计将端昭仪处死。”   仉端提起怒火:“你胡——”   他有些彷徨,仉璋对他而言很重要,但端昭仪更是他最重要的人——其他事情,他可以自我蒙蔽,原谅仉璋的所作所为,可一旦事关端昭仪,他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仉璋伤害母亲。   石破玉没有听他的反驳,平静地打断他:“若是没猜错,他应当和你通信过,说娘娘病重。实际上是他强喂了娘娘丹药——就是先帝吃的那种。”   仉端陷入了沉默,呆滞地盯着石破玉的脸出神。   “你若是不信,端娘娘就在队里,你去找她吧。”   “真的?”仉端眼睛一亮,旋即,他警惕道,“我要带走她。”   “请便。”   仉端犹豫片刻:“你现在是……”   石破玉从唇间吐出一丝笑意:“如你所见,我奉金龙军牛承道为主公。有朝一日。我会杀回京都,把仉璋拖下皇位,你如何对待我,我就成百上千倍地对付回去。”   石破玉转过身,直视仉端:“仉端,届时,你会为了他杀了我吗?”   仉端避而不谈:“你真的能接受牛承道当新帝吗?”   “为什么不能?”石破玉平静道,“我姓石,不姓仉。更何况,如今我这张脸,能当什么皇帝?天底下第一个烂脸皇帝吗?”   “与其让仉璋当皇帝,我宁愿他与我共沉沦。” 第80章 相见欢4   仉端沉默了。   他或许……不会插手这件事情吧。   过了许久,久到仉端提脚要走的时候,石破玉才睁开眼,轻声问,“钟媚如何?”   “我上次去……仉璋说接她回宫了,嗯……应该,还行。”   石破玉嗤笑了一声:“知道了。”   不知为何,仉端从他那声笑里听出了一丝悲切。   “兄长,我奉劝你一句,他是个疯子,别被抓住了。”   仉端出了帐篷,迫不及待地去找李玉疏。   由小兵引荐,他顺利进到一座破毡帐子里,外头里头躺着许多断肢惨兵,异常惨烈,哀嚎声不断,帐篷内传出了非常难闻的气息,小兵打帘走了进去,大声喊:“李玉疏!李玉疏!”   仉端紧张地攥紧了恶乎剑,手心湿腻黏滑,几乎都要握不住剑。   母妃……那样金枝玉叶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不过,幸好的是,李玉疏不在伤患当中。   一个脸上裹着白巾的女子站了起来,回应道:“李大姐,她出去换水了。”   “哦!”小兵回头看了仉端一眼,“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身后传来一声疑问:“叫我吗?”   仉端嚯然转过身,看清面前站着一个衣衫简陋、提着一大桶水的女子,不复曾经的雍容华贵,粗糙的脸,肿胀的手指,和民间随处可见的农妇一个模样。   仉端都快认不得她了。   话还没说出口,两行眼泪率先淌了下来。   女子手猝然松开,那桶水“哐当”倒在地上:“端儿?”   仉端猛地回过神,嘴唇蠕动:“母妃!母——”   仉端的呼唤戛然而止,他缓缓双膝跪地。   “儿子不孝,您吃苦了……”   李玉疏抱住了仉端的脑袋,泪如雨下:“端儿啊,娘的儿啊……”   仉端:“您怎么会在这里,仉璋真的对你……”   李玉疏擦了擦泪:“那孩子大概是太累了,敬婕妤的话他也不听,非和破玉拼得你死我活……不说他了,敬婕妤偷偷放走了我,我躲在马车里出去,不知怎么的,再一醒过来,就到那个庙里。我看见你了,可我不敢喊你……”   仉端眼泪涟涟望着她,缓缓松开了手:“我……您知道了是吗?我不是你儿子……”   李玉疏用力把仉端从地上拉起来,用力抱住。   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长得比她还高大。   “我知道,可我不后悔。各人有各人的命,老天要你做我的儿子,我愿意,我乐意。我怀胎十月,我不亏欠他的,你是我养的,整整十多年,端儿,你是娘的儿子,就是死了,老天都改不了这个事实。”   仉端嘴唇嗫嚅,眼泪汹汹流下。   李玉疏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她的指腹掌心生了一层粗糙的茧,刮在仉端脸上,生疼。   “端儿,娘很高兴你是我儿子。你在我身边的那些日子,娘开心,娘乐意,你是娘养大,娘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你和娘最像了。”   仉端埋下头,在她怀里发出痛快的哭声:“娘……”   母子两人抱头痛哭,等哭够了,仉端便说要带李玉疏离开,去哪都行,远离战乱最重要。   李玉疏见仉端准备离开,轻声问:“你还回宫里吗?”   “不。”仉端果断回答,等话说出口,他垂眸思索片刻,道,“母亲,你先留在这里几天,我会宫里……看一眼。”   李玉疏担忧地抓着他的手臂:“你不要杀仉璋。他是皇帝,若是死了,这天下要更乱的。”李玉疏担忧地扶着儿子的手臂。   仉端沉重地点点头:“我去接了敬婕妤出来。”   “喂!打起来了!又打起来!”   外头人声嘈杂起来,营地里跑出许多人,翘首以盼看着远处。军帐中,牛承道和燕穆也走了出来,目光凝重地望着天边。   仉端放眼望去,天上两道流光纠缠在一起,随着距离拉近,才看清居然是两个人在打斗,金光剑影如星火掉落。   这五个月来,天灾人祸,还有神仙打架,从天上摔下来的死人也不比饿死的人少。   一旦道人们摔下来,游民便一哄而上,把尸身上的衣裳物品全部瓜分。   此时,天上电闪雷鸣,两个道人打得难舍难分。终于,一道剑光火花之后,血雾爆开,一个道人从天摔下,底下等待多时的游民一哄而上,撕抢起来。   天上还留着一个道人,他冷漠地低头看了一眼失败的对手。   “天渡!”   仉端似乎听到熟悉的一道声音,他抬起头,看见人头攒动里,一抹熟悉的身影。   似乎是燕巽的声音。   仉端抬头继续打量天上的道长。   灰扑扑的衣裳,低垂的眼眸,沾满鲜血的剑刃。   他像是在云雾缭绕的山道里走了许多年   等回到人世间才发现世事大变、举目无亲,拖着身躯行走人间,再没有人能让他驻足。   “师兄!”仉端大喊。   仉端情不自禁往前一步,李玉疏紧张地攥着他的袖角,仉端脚步一滞,缓缓转头看着李玉疏,收回了脚步。   那个灰衣人冷漠偏过了头,眼波流转,似乎朝他们看了一眼。   但很快,便纵身消失在云端。   仉端看得出了神。那个道人,明明就是云无渡……可师兄,也变了许多……   “端儿。”李玉疏牵挂地呼唤仉端。   “我在。”   仉端放眼望向云端。   天上飘飘荡荡,慢悠悠落下了雪花。   白雪飘飘,人间不复逍遥。   -   云无渡信步在山上攀爬,积雪让山路有些难走,他一边把夷山剑上的血痂抚下去。   飘摇的雪花渐渐大了,积压在树梢岩石上。   这条路,通往他父母的坟墓。   程宓龄和云雍的合墓早就被程青放迁走,留下了空荡的一座空坟包。   云无渡将白玦带过来,埋在了父母曾经安息过的地方,希望若有九泉之下,程母云父可以看在他的面子上,多照抚一番这个可怜的小孩。   这里埋葬过他最重要的几个人……   这五个月来,云无渡杀了许多人,杀到近乎麻痹。   每次结束,他都会来到这里静立片刻。   云无渡站在新坟包前,一动不动,任由漫天飘摇的雪花慢慢堆积在他肩头。   天地间太过寂静,只有雪花噗嗤的声音,他慢慢开口道:“快开春了。师兄的红鸾剑总算炼好,他托了白鹤送过来,我看了,很好的一把剑。”   “可惜你用不了了。”   “小黑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找不到它了。对不住啊……”   他扶着新刻的墓碑,慢慢坐了下来,撑着脑袋,刚刚拼杀过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五个月,他流浪四处,再没有回过稷山,在京都和长风宗各派地盘上神出鬼没,杀了许多仇人。   大仇得报,然而,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   相当的,他很寂寞。   比曾经在赤牙山都更加寂寞。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可以再支撑多久了……   或许,一个月,一年,两年……   雪花积在他发丝上,他一动,滚滚坠落。   他开始后悔,曾经一些话没有付诸于口,如今,只能含恨于心。   “阿瑾。等……开春了,我再送你回家。我说过,若有朝一日,愿一山一庐,一人一犬,一壶酒,一盏灯,形影相伴。”   “这样的日子我也……心驰神往,望之久矣。”   “阿云。”   云无渡霍然站起身,转过去,木讷地看着雪地里,瞳孔微微放大,一抹熟悉的身影朝他走来。   那道在他梦里出现过的身影径直走到他面前,呼吸之间,吐出了轻柔的雾气,模糊了他的容貌。   云无渡微微仰起头,忍受不住他扑面的气息。   白玦伸出手指,轻轻抚走云无渡脸颊沾染的一片雪花。   他的手指冰冷,冻得云无渡打了个寒战,他呆呆望着白玦的眼眸,那双墨色的眼睛,倒映在皑皑雪地上,比世间一切美景更加动人心魄。   “我回来了,阿云。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心驰神往,望之久矣?”   他一笑:“你喜欢我?你喜欢白玦?阿瑾?白徵之?”   可面对他的质问,云无渡却心慌起来,结结巴巴,忍不住往后退步想拉开距离,他们离得那么近,显得他的心跳声如此喧嚣,如此嘈杂。   白玦的手指落了空,一片雪花打着旋落在他指尖,沾染他的体温,慢慢化作一滴水,冰冷地蜿蜒没入掌心。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阿云,为什么躲开我?”   听见白玦温和的呼唤,云无渡心跳下意识漏了一拍,脚跟撞到了树干,云无渡一仰,撞在枯树上。   白玦慢慢欺身压上来,垂着眼睫,鸦羽般浓密的眼睫缀满了雪花,一眨,满天雪花噗嗤嗤落下来。   呼吸间乳白的气雾喷出,两人的呼吸交织缠绕,混成一团雪白的气,升腾着,混杂在雪花里,也化作下一朵雪花。   “阿云。你不说话了吗?怎么我回来之后,你反而不和我讲话了?”   白玦微微侧耳,两人靠的是那么近,呼吸交缠,心跳齐拍。   白玦:“为什么不看我呢?是那首诗吗?近乡情更怯,不肯见来人。”   --------------------   故事线开始收束,就快结束啦~ 第81章 相见欢5   云无渡抓紧了身下的枯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白玦,看着他墨色眼瞳里自己的倒影,树杈坠着的积雪扑凌凌抖落,犹如雪地里萌生的花芽,也像雪鸟啄食的动静。   白玦轻轻一笑,胸腔振动,如雪花落入花蕊,惊起一阵战栗心颤。   “阿开,你是在……等我的吻吗?”   云无渡瞠目结舌,滚烫的热从胸口蔓延,慢慢烧上脸颊。   白玦勾起笑,喟叹了一声:“阿开,好可爱……”   他低下头,轻轻用脸颊蹭了蹭云无渡滚烫的脸,低声呢喃:“阿开害羞了,阿开因为喜欢我而害羞吗?还是因为等待我的吻而害羞?怎么会呢?阿开怎么会喜欢上我这样的人呢?”   白玦慢慢收紧他的怀抱,箍着云无渡的腰,一点点揉进自己怀里,埋在他滚烫的脖颈里,慢慢呼吸,品味着云无渡身上的气味,低声道:“阿开,抱紧我……”   云无渡咬着牙,身体微微战栗。但他没有推开白玦,而是闭上了眼睛,用力回抱他。   恍惚间,似乎阿瑾真的回到他身边。   若是真的,那这样也可以。   白玦偏过头,温热潮湿的气息喷在云无渡脸颊上。   他的意图很明显。   “够了。”云无渡出声制止。   白玦动作猛地一顿,他的动作保持不变,眼睛微微向上一转,直勾勾盯着云无渡,似乎要把他的脸盯出一个窟窿。   云无渡的嗓子紧绷着:“别得寸进尺。”   白玦默了片刻:“我以为,阿云会很期待,我醒过来的第一面,就给你一个吻。”   云无渡隐忍地说:“够了,别用这张脸做这种事情。”   白玦怨恨地趴回他肩上,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你看,我死了,为什么你不想办法复活我呢?”   云无渡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他双唇微动:“我去陪你,不好吗?”   白玦一愣,旋即笑了起来,等笑够了,他才正经说:“好啊。”   “玉无影。”   云无渡看见从自己口中涌出的白雾,很快,就消散在雪花中,就仿佛一切从未存在,一切都是幻影。   “别再用他的脸了。”   “很无趣,很恶心。”   “……”白玦的五官一刹那间猛地扭曲,牙齿咬出了可怕的声响,但他很快垂下眼,温驯道,“谨遵教诲。以后,我只用玉无影的皮来和你见面。”   -   仉端安顿好母亲之后,便朝京都去了,城门紧闭,塔楼上有士兵守城。   仉端思索片刻,找了个偏僻的城段,一跃而过。   一入城,他就骇得瞪大了眼睛。   满城荒凉,店铺关闭,街道上匆匆几个人影,风吹来,雪花在街上滚动。   眼前的场景仿佛梦境一般,仉端从未见过京都如此萧条,要知道,曾经的帝都,可是有着“彻夜不眠鱼龙舞,丝竹管乐醉生死。王侯将相相推盏,金银珠宝烂如土。”的繁华糜烂。   什么时候,变成了死气沉沉的酆都?   仉端拐过街角,进入了原来繁华的东大区,那些王侯将相的府邸大都建在此处。   “呃……”   一个人倒在街上,身后开着一扇门,雪花积压在他身上,像一层厚厚毛毡。   仉端犹豫了片刻,凑过去试了一下呼吸。   对方还活着,喘着粗气,像含着一管破裂的竹笛,嘶哑的风声从他身体里四面八方地飘逸出来。   他抬起手,拼尽全力地抓住了仉端的袍尾,嗓子间呼哧呼哧地喘气,似乎想说什么话。   “喂!”街上快速奔来一个人影,脚上踢起一团雪,飞砸在仉端身上,“那个人,快松开他,站远点!小心感染了瘟疫!!”   “什么?”仉端倒退了两步。   地上那个人嚯嚯笑起来,笑声也像萧一样,空洞洞。   “蠢货。”追过来的那个人还在臭骂仉端,“捂着脸啊!你也想像他一样是吗?”   仉端发现这人脸上裹着白布条,捂着口鼻,街上零星几个人也都是如此打扮。   仉端没心思和他争辩,随手撕了一段布条捂着,目光落到这人腰上,上头别着一块黑色的玉环,仔细一看,居然还是双龙衔首的玉环。   仉端不动声色,五个月的历练让他养成了沉默的习惯,遇事先往心里搁,搞明白了再说出口。   “他这是怎么了?”   玉环人敏感地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你不知道?你刚从外面来的?”   “是。”   玉环人嗤笑一下:“那怪不得了。你来什么?这里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仉端蹙眉,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想:“怎么说?”   “简单说,发生了瘟疫,没得救了,那些仙门道君仙长,把我们抛在这里。皇帝也要死了,他自己活不了,也不肯放了其他人出去,干脆关了城门,把所有人关在一块。”   玉环人干脆利落地把那个男子扔进门,从怀里掏出药丸,粗暴地塞进他嘴里。   仉端抿着嘴。   仉璋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说不出口,因为眼前惨烈的事实昭示着,事实就如他所说一般。   “那现在这些人怎么办?”   “怎么办?搁这办呗。”玉环人无语道。   仉端都蒙了,这都是人命啊,这可都是他们大宗的子民!   仉端:“太医署呢?没人出来医救吗?”   “你问我那么多我也不知道!!你要问,你去问师兄吧!”   仉端:“你师兄在哪里?”   “在石府。”玉环人随手一指。   仉端沿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恍然大悟,那边正是石丞相府。   仉端站在丞相府前,抬头仰望着牌匾,吐出一口气。   世事一场大梦,谁知道,事到如今,就连权势富贵都留不住。   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也门可罗雀。   石丞相府开着大门,里头很多戴着白巾的黑衣人走动,腰间都别着双龙玉环。   仉端拦住一个人:“请问你们这里管事的是谁?”   对方视线往仉端身后一探。   “我啊。”   猝不及防,仉端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猛地转身,看见柳琀站在他身后,抱着手臂上下打量他,片刻后,勾唇一笑:“拜见端王殿下。”   他嘴上说“拜见”,人却一动不动。   仉端没兴致纠结他的失礼,十分震惊地看着他:“你现在……”   柳琀耸了耸肩:“谁让皇帝病了呢,只能让我来当救世主了呢。”   十分不敬的说法,但仉端无力计较。   “现在京都瘟疫都是你管的?”   柳琀笑了笑:“是啊,没想到吧。上到丞相,下到乞丐,都得求着我看病,真的是好一个风水轮流转。”   仉端:“稷山没有人来吗?”   “谁说没有,我还见过那位燕巽?是叫这个名字吧?他前阵子一直在城里奔走,他父亲不是搬尸人吗?他怕瘟疫感染了老人家,所以主动接过搬尸的事情,把城里的死人拉出去烧了埋了。”   仉端心里咯噔一下:“那他……他现在呢?”   “不是出去了,就是死了。”柳琀平静地说,“皇帝下令封城,还活着的人都出去了。”   “为什么封城?”   仉端心里有些酸涩,仉璋……知道自己要死了,把健康人和病患隔绝起来,也算是最后的补救措施了。   “因为起义军就要打进来了。”柳琀笑着说,他似乎看出仉端心里想的,有些嘲讽的意味,“现在谁不知道呢,新帝仉璋,不得上天垂怜。”   两人话音未落,仉端正想反驳,却有人大呼小叫打断了他们。   “柳仙君!柳神仙!”   石丞相从内堂冲了出来,他看见仉端时,愣了一下,迟疑地顿住了脚步。   曾经那个儒雅端庄的丞相大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下青紫,疲倦瘦削的中年男子,   仉端有些尴尬。   当初石破玉的身份就让石丞相遭受了许多年非议,结果“狸猫换太子”事件之后,更可笑的事情发生了,当今的皇帝才是他真的“养子”。   不知道他在朝堂上要如何自立。   石丞相很快反应过来,对仉端草草行了一礼,急匆匆对柳琀道:“柳仙君,罄儿又吐血了。”   柳琀微微颔首,对仉端道:“端王殿下,如果你是来见皇帝的,最好早点去。”   仉端神情复杂:“多谢。”   -   高耸的宫墙,灰蒙蒙的雪片。   上一次离开时,虽然也寂静,但至少还有人气   如今,站在宫脊上,飞鸟断绝,草木凋敝,满宫都是死寂。   仉端心里堵着一口气,飞快在宫脊上飞掠。   几步之间,仉端重新站到了大殿前的台阶上,看着面前高耸的殿门,小时候欢乐的日子在眼前闪过。   如今,物是人非了。   仉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殿门。   里头空气沉闷,灰尘厚重,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便是仉端这扇推开的大门,雪光天光从他背后透过,一直延伸到王座下。   “皇兄……”   阴暗的角落里传出了一道虚弱的声音,“你终于来看我了……”   仉端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上前两步,试图扶起仉璋:“你怎么了,你也病了?为什么不叫御医?御——”   一阵大力猛烈地撞击在仉端脖颈上,   仉璋从黑暗中猛地扑出来,压在仉端身上。   攻守之势,一时异也。   --------------------   啊,话说这本真的快结束了,我超想写新文,但不知道写什么(流泪猫猫头jpg. )大家可不可以给点意见啊……目前憋了三本脑洞:   ①古代以下犯上权谋(…),②abo先婚后爱搞笑霸总,③末日社畜(?)配角文。   ①古代:   得宠王爷x野心罪奴。   某王爷是皇帝最宠爱的弟弟,一日好心救了一个罪奴,突发心绞痛,一旦离罪奴一米远就会痛不欲生。   两人从此同榻而眠,但是皇帝震怒,设法搞死了罪奴。   几年后,两国大战,王爷的心痛突然复发,被敌国所救。   皇帝求和,而敌国将帅居然就是昔日罪奴,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把小王爷送给他”。   ………………(猫震怒)(猫震怒)   写不下了,明天作者有话说接着写吧…… 第82章 皇帝心10   仉璋掐着仉端的脖子,双眸目露两点凶光,激动地急促呼吸着。   或许是太久不见天日,仉璋的皮肤白得骇人,一种浮灰落在表皮的苍白感,像不能见光的古画典籍,眼下一层青青紫紫,病态又癫狂。   “你!”仉端恼怒起来,有一种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愤怒。   仉璋忍耐着胸腔里的笑,笑得全身发抖:“你回来可怜我了是吗?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他猛地俯下身,咬牙切齿:“你看到了,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你开心了吧,我果然什么都争不过你……早知道让你当皇帝好了……”   仉端抓着他的手,从手指缝里扣出几丝空气:“你……你在说什么……”   仉璋还沉迷在自己的愤怒中:“你为什么那么好运?你出生,就有端娘娘那样的母亲,所有人都捧着你爱着你,就连修真,云天雩、应天欢都愿意和你好……我呢?我呢?是我不够努力吗?为什么就连我自己抢到的,都留不住?!”   “你……”仉端几乎都要喘不上气了,他本可以轻易一剑贯穿仉璋。   可他动不了手。   他的心是肉做的,血是热的,他做不到对亲人刀剑相向。   “十三……”仉端无奈地抓着仉璋的肩膀,手劲很大,指甲几乎都要抠破他身上的龙袍,用力地搂抱着仉璋,把他摁到怀里,有些不熟练地安慰道,“你看,我是端,只有你是璋,在父皇眼里,你才是他骄傲的孩子。”   在大宗朝的传统里,只有最优秀的子嗣才配用上“玉”相关的名字——所以以前仉端才会那么憎恨“石破玉”——这个名字简直大逆不道。   仉璋脸上神情微微动容:“真的吗皇兄……”   “真的。”   仉璋的双手松开一些,仉端梗着脖子换气,急忙肯定,“真得不能再真啦!!”   “皇……兄!”仉璋一个头锤,撞在仉端胸膛上,捂着脸,大抵是哭了。   “行了行了。”仉端无奈地摊开手,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一点兄长的样子,“哭吧哭吧。”   仉璋哭了片刻,就在仉端耐心告罄的时候,仉璋的身体突然战栗起来,肌肉紧绷到木僵,他低声催促,仿佛背后有什么饿兽虎视眈眈,就要扑上来,“走!快走!”   走?   “走?”一道轻柔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走去哪里?”   仉端顿时毛骨悚然,宫殿里居然还有第三人!   仉端:“你是谁?!”   “真让人伤心。”黑影翘着二郎腿,轻轻晃了晃脚尖,闪过一抹金光,“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什么?”仉端迷茫地回了一句。   仉璋扯着他的领口,把他往身后一揪,挡在了仉端面前。   他似乎很害怕对面那个人。手臂拦在仉端身前,全身肌肉僵硬:“玉无影!和你定下契约的是我,和皇兄无关!”   玉无影噙笑看着他们。   兄弟情深,让人不禁抚掌称赞啊。   仉端最讨厌这种“天底下就他一个傻子不知道真相”的感觉,不客气地问:“你究竟是谁?”   仉端推开仉璋,直视阴影处的玉无影。   他坐在皇位上,指上勾着一项白色面具,轻轻抛着转圈,头上戴着一顶兜帽,把他的脸部全部隐没。   但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像脉搏一样在仉端心头跳,答案呼之欲出。   仉端摇了摇脑子,把乱七八糟的猜测全部甩出去,皱眉呵斥:“下来,那是皇位,你这是胆大包天,以下犯上!”   “皇兄!”仉璋肝胆俱裂地喊了一声,抓紧了仉端的手臂,仉端吃痛,回神一看。   不知何时开始,宫殿内出现了一圈黑衣人。无声无息,像鬼魂亡灵般,在昏暗之处窥视着活人。   仉端“噌”地拔出恶乎剑。   玉无影轻轻一抬手,示意黑影们稍安勿躁。   蠢蠢欲动的黑影再度沉默。   “以下犯上?”玉无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他往后一倒,潇洒地倚躺在龙椅上,伸手掰着龙头,“啪——”的一声,龙头金雕被他活生生掰断下来,他随后一抛,金龙头被他弃如敝履。   “你——”   “一点约定罢了,各取所需。他想当皇帝,那我就帮他当上皇帝,几年皇帝命,事到如今,是他把握不住,有命无力,所以现在我来了。”玉无影轻声,声音温和到如同催眠曲,“该还给我了。”   “你当家国皇位是什么大白菜吗!”仉端震怒,怒声呵斥,“我不管你是谁,都给我下来!”   仉璋无动于衷,仉端恨铁不成钢,指着他脑门骂:“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你刚刚不是很能吗?难道是他拿捏着敬娘娘威胁你吗?”   玉无影慢悠悠说风凉话:“我不觉得一个能毒死生母的人,会真的孝顺养母,你说呢?”   仉端破口大骂:“你放屁!”   身后响起了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仉端护着仉璋转过身,人猛地一愣。   宫门口站着几个眼熟的人,正从他们身后进来,其中一个就是——敬婕妤。   “敬……娘娘?”   仉端几乎都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敬婕妤全然改头换面,曾经的宽袍大袖换成了文武袖,腰束环佩,干脆利落。   她大步走入宫殿,抱拳单膝跪下去,低眸恭敬道:“属下玉湖参见陛下。”   其余人则是走到玉无影身侧,沉默着融入黑暗中。   玉无影发出愉悦的笑声:“看!看!玉湖,你觉得呢?这是你儿子吗?”   敬婕妤,真名玉湖。   如今脱去伪装的面具,不能再称呼她为敬婕妤了。   玉湖余光都不曾施舍一分给仉璋,抱拳朗声道:“奴才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仉璋眸光闪烁,神情难以形容,抬头望向玉湖的背影。   “然而。”玉湖话锋一转,“那日,他药死了钟媚,我就明白了一件事。他是一个捂不热的石头,凡是阻碍到他的人,他都可以除掉。生母亦可除也,奴才一个小小婕妤,只怕他恨透了我。”   玉无影勾唇。   仉璋脸上的神情全部消失,像一张空白的纸,摇摇欲坠地展开。   这是仉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下意识质问:“仉璋?你真的把……”   “是啊。”仉璋凄凄惨惨地笑起来,他勾着薄唇,强撑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是啊……我以为你会开心……我以为敬娘娘会开心……”   仉端呼吸急促:“所以我母亲,真的是你逼她吃丹药?”   仉璋目光一落,猛地顿在仉端脸上,过了片刻,他笑起来:“是啊。   因为她太碍事了,只要她活着,石破玉就能得到她母家的兵力,我不会允许的,所以,她必须死——”   仉端一巴掌摔在他脸上。   仉璋被他攉得摔倒在地,发冠迸裂,发丝披散下来,半天爬不起来,但他也没打算起身,反而是趴在地上,低低地痴笑起来。   “杀了他。”   主位上的玉无影开口,他微微勾唇,刻意温柔的声音像哄人入睡的歌谣,怂恿着人做出选择,“你看到了吗?他就是这样的垃圾,恶臭的,邪恶的,杀了他吧。”   一把金匕首扔到仉端脚下,滴溜溜打着旋,像他小时候玩过的金陀螺,只要给它一个力,就可以永远旋转下去。   让他想一想……   那个时候,宫里的太阳似乎都不会太热,在树荫下,亮堂,阴凉。母妃总会站在一边看着,叫太监宫女一起陪他玩,她则是坐在桌边,笑盈盈看着他,给他投喂糕点瓜果。   但仉端喜欢和同龄人一起玩,母妃便召来仉璋陪他玩。他是看不起瘦瘦病病的十三弟的,他嫌弃十三弟太弱了,但……好歹是唯一的玩伴了,仉端只能噘着嘴,不情不愿地缠着仉璋一起玩。   他最爱说的话大概就是:“不许走,走了本殿下要生气!只要你陪本殿下玩,本殿下就分给你好吃的!”   时间过去得太久了,仉端记不起来仉璋当时的表情了。   或许……是包羞忍辱的,或许……是不情不愿的……   记忆里早已模糊的少年的脸,慢慢叠上了眼前笑到面目狰狞的皇帝身上。   玉湖捡起匕首,双手呈给仉端。   仉璋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有一只手突然掐住了他,把他的声音拔掉了。   他看见玉湖的脚,足尖正对着他。   他的头没动,依旧靠着地板,然后眼睛往上一抬,看见仉端伸手去拿金匕首。   眼睫一颤,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隐没在发鬓里。   他闭上了眼睛,等着那把匕首被兄长和母亲插进他的身体。   仉端一脚踹飞仉璋,宫殿地板很滑,仉璋被一踹踹飞几米,仉端一边把金匕首往储物袋一塞,一边拔腿狂奔:“演我头上了!快跑!要死赶紧死外头去!”   玉无影:“……”   潜伏的黑影瞬间而动,把殿门堵得死死的,仉端正正撞上对方,对方把砍刀亮了出来:“……”   他提溜着仉璋的腿,退回去了。   玉无影坐在上边,若有所思地打量两兄弟:“即使他是这样的人,你还是愿意相信他?”   --------------------   继续昨晚的话题……   ②abo:多cp   霸总Alpha 伪装a同 X 大学生Omega 伪装玛丽苏   霸总收购了某某某的资产,接收房产的时候,发现自己也签收了对方的债务、保安、保洁、管家和……Omega 未婚夫。   霸总:意思是,我现在多了个老婆是吗?   损友b:我建议你假结婚,让他知男而退。   霸总:和谁结婚?   (一起看向损友a)   损友a:??老子是alpha!!顶级alpha 影帝!!   霸总:给你一千万。   损友a:为您服务!我的大爹!务必宾至如归!   所以,当未婚夫小O 提出结婚时,霸总义正言辞:“不好意思,我是一个a同。”   小o:???   【热搜】当红影帝潜规则,昔日友人成a同,豪门的道德败坏 第83章 相见欢6   “你不懂。”   仉端简洁有力地说。终于轮到他说这种话了,神秘又隐晦。   “我不懂?”玉无影把这三字放在舌尖咀嚼了三回,轻轻含下舌根,又轻轻吐出去。   他想不明白,他不懂?他不懂?   好吧……他不懂。   但他不需要懂。   他要做的事情,就没有不成功的。   玉无影抬手压了一下手指,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围堵上来,把仉端和仉璋锁在最中心。   仉端握紧了剑,手心都是汗。   他没有把握带着仉璋杀出重围。   但也只能拼死一搏了,伸头一刀,低头一刀,拼了。   “汪!”   就在危急关头,宫外传来一声狗叫,玉无影动作一顿,门外蹦蹦跳跳冲进来一只大黑狗。   熟悉的狗!   仉端心头又是一跳,下意识去捞狗。但狗似乎以为他是在陪它玩,更兴奋了,“嘤嘤嘤”躲了两步,一溜烟跑到玉无影脚下,用力撞了撞他的腿。   玉无影放下二郎腿,掐着狗嘴晃了晃:“你又给我捡了什么?”   “汪!”   黑狗从嘴里吐出一节树枝,黢黑的小树杈上沾满了口水,但枝头尖尖,开出了两三朵粉色小花,还有簇拥的几片紫叶树叶。   玉无影静静看着,殿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听得见黑狗撒泼打滚的声音。   “啊。”玉无影后知后觉说,“冰要化开了,春天要来了。”   “是啊陛下。”阴影里有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出来,“饶他们一命吧,您的墓室里摆不下这两颗脑袋了。”   仉端脊背一阵恶寒,趁着这个机会,偷偷嘬嘬叫狗:“小黑,小黑!快来!快来!   狗颠颠跑过来,绕着仉端打转摇尾巴。   “嗯。”玉无影轻声应了,拿着树杈子,心情似乎不错。   老头子再接再厉:“陛下。修真界各大势力集结完毕,长风宗告示天下,明日杀上稷山。”   玉无影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老头话中,仉端抓紧时间,拉起仉璋就逃,不知是不是玉无影无暇顾及,黑衣人没有再阻挠他们。   玉无影目送仉端远去,老头子在一边说:“很好的事情,恭喜陛下,可以将修真一网打尽了。天下众生,将入陛下瓠中。”   -   长风宗杀上了稷山。   这件事,修真界一日内,全都知晓了。   五个月人间大乱,修真界也是内乱纷纷,各个宗派明里暗里刀剑相向。   短短五个月,已经陨落了数千名道君和弟子,其中包括了数百个长老级别的仙君。   其中十之三四是交手中重伤而死,十之三四是被云无渡所暗杀,还有十之三四是神秘而亡。   搞得修真界惶惶不安不可终日,人人自危。   尤其是长风宗孙皞。   孙皞受够了。   他本想策反人间王公贵族,不曾想一场瘟疫,不止没笼络到帝王,反而让信徒病死大多数。   而云无渡潜伏在他身边,将他亲信之人杀了个溜光,实在是让人睁眼都睡不安稳,生怕哪一日,屠刀就落到自己脑袋上,死不瞑目。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君子选择,先下手为强。   于是孙皞,清点长风宗灵宗碧爻宗等宗派人手,举兵杀向稷山。   不成功便成仁。   也算他们好运,此时稷山弟子大多流散到人间处理战乱之事,只剩下几个弟子管事,被孙皞一通偷袭,稷山弟子拼死反抗,将孙皞一众人拦在望山台,只是……损失惨重。   仉天帝跪在地上,口中鲜血潺潺流下,望山台四周的树丛草木早就被天雷劈得稀碎。   仉天帝吐出一口血,血中夹杂着血块,强撑着又站了起来。   对面的孙皞冷笑一声:“看在你师尊的面子上,本座也不想打杀了你,趁早识趣一点,打开结界,让我等入主稷山。”   “呸。”仉天帝扯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大笑,“今天有我仉天帝在,你们谁也别想跨进我们的地界。”   “大话连篇。”孙皞摸了摸下巴,肆意打量,“如果你求着我娶你,倒也不是不可以留你们稷山一条活路。”   “师尊!”闻言,萧誓气得脸色涨红。   “师姐!”场上还站着的稷山弟子顿时气愤起来。   “师姐!让我上去和他打!”   虽然仉天帝替庇符执行刑事长老职责,经常惩戒弟子们,但稷山弟子对她的刚正不阿、赏罚分明很是敬佩,也就是口头上抱怨蛐蛐,心里是钦佩爱护的,一听到孙皞如此污蔑自家的师姐,当即跳脚暴怒,只恨自己实力不如他人,不然非把孙皞生吞活剥了。   “用不着你们来!我自己就能把他打成烂泥!”   仉天帝重新绷紧硬鞭,就要冲杀上去。   一道九天玄雷猛地砸在她脚边,幸好,仉天帝身子往旁边一到,滚了一圈,狼狈又勉强地避开了。   地面留下了一道焦黑的坑洞。   仉天帝脸色铁青,其他稷山弟子神情也不好,凝重地看着孙皞。   “哼,都是玩雷,小仙子,你还得多修炼啊。”孙皞手指一转,掌心生出了一颗光球闪电,嘶嘶鸣叫,“不如你我阴阳交合,同是雷者,我们诞下的子嗣一定比庇符的先天道君更加出色。”   “做梦!!”   萧誓实在忍不住了,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冲杀上去。   “萧大!”仉天帝急忙起身,不料却吐出一口血,完全站不起身。   “蝼蚁小儿,不自量力!”孙皞得意,抬掌,掌心凝聚出一道紫电,正正朝着萧大的天灵盖砸下来!   “轰——”   双掌相对。   场地中心爆发出了一道炽热的白光,狂风大作,稍微功力差一点的弟子们直接被狂风吹翻,萧誓也被爆炸波击飞,在空中翻个跟头,落在地上,惊诧地看着风眼。   只剩下处于风眼中心的两个人。   孙皞狰狞抬头:“云无渡!你可算敢出现了!”   云无渡面沉如水,换掌,狠狠一击拍向孙皞面堂。   孙皞急忙收手,后退两步,高声下令:“摆阵!”   天空瞬间变色,长风宗灵宗等弟子在他身后摆出大阵,剑尖朝天,一刹那,天地黑云浓郁,仿佛大雨即将倾盆!   “云无渡!这一次,本座定要你有来无回!”孙皞放声大笑,周身紫电哔啵,“一个尸身不够炼丹,再来一具正正好!炼出来的丹药正好当做彩礼请本座的小仙子一吃!”   “猖狂!”云无渡低声呵斥。   “且看是谁猖!狂!”   狂风猛地更大了一度,底下的人都睁不开眼了,天空一片漆黑,乌云遮蔽了太阳,唯一的光亮就是满天的剑阵和紫电。   “轰——”一道巨大的雷声落地,大地震颤,山峦颤抖,所有人脚下一晃,本就有伤的人更是直接摔倒在地。   “吼——”一次振动之后,地动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是不断颤栗颤抖,不止是地上的稷山众人,就连天上组成剑阵的长风宗等弟子都被震得摔下来不少。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场上喧嚣非常,长风宗弟子们似乎误以为稷山有别的法宝,惊慌失措起来,稷山众人见此时机,拼了命乘胜追击。   孙皞一见己方形势大败,情急之下,使出了全力,势必要了云无渡的性命。   云无渡咬牙,鬓角流下了力竭的汗水。   “天雩!接着!”仉天帝从长风宗弟子的纠缠中脱身出来,从储物袋里抽出一把红色佩剑,掷向云无渡,同时也朝云无渡飞奔跑来。   云无渡接下红剑,拔剑出鞘,剑身大放红光,澄澄雪亮,和夷山剑一道,砍向孙皞。   双剑和紫电撞在一起,一时间僵持不下。   突然,一张手贴在云无渡后心口,温热的灵力沿着掌心涌入云无渡的四肢百骸。   熟悉的灵力,让云无渡的身体毫无抵抗力地全数接纳。   云无渡下意识想回头,但正处于交战最焦灼时刻,他只能全神贯注对付孙皞。   “嘭——”天边响起了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紧接着,一道黑影铺天盖地游来,压迫感十足地覆盖在稷山上空,如风,如剑,如雷,迅速朝望山台砸下来。   “天啊!是龙!是龙!”底下长风宗的弟子呱呱乱叫,他们从未见过这种传说中的神灵,第一眼见到也顾不上崇拜,只觉得那两只灯笼大的龙眼十分吓人,也不厮杀了,四处散乱,急得稷山弟子到处捅刀补刀。   是龙?   云无渡心神一动,错了一个灵光,孙皞瞅准机会,朝着这个错点直杀下来。   他身形飞到空中,突然滞空,双眼爆登,口中一鼓,吐出来一口老血,重重从空中摔下来。   冯岩慢条斯理把剑从他背后拔出来,一脚踩他身上,嫌恶地擦了擦脚底板,得意忘形道:“孙皞长老,真是抱歉了。”   冯岩咧嘴一笑:“天下第一长老的位子,我也很想坐啊。”   孙皞一死,长风宗弟子如无头苍蝇,吓得不知所措。而灵宗弟子四下看看,见冯岩踩在孙皞身上,又惊又惧,也停下手。   至于天上那条黑龙,重重从天上砸下来,又是一阵地动,从龙头上跳下来一个年轻人。 第84章 相见欢7   这个年轻人面容熟悉,一张笑面脸,眉眼笑眯眯,将龙捆在地上,转过头朝云无渡走过来,撩袍下跪:“陛下,罪龙已来。”   云无渡知道,肯定不是跪他的,只能是跪身后的玉无影。   冯岩也下跪,毕恭毕敬:“掌门,灵宗长老已全部伏诛。”   他一跪,灵宗为他是命的弟子们也茫然下跪。   一时间,场上跪倒一大片。   稷山弟子一脸懵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仉天帝脸色铁青,还不等她发作,四周林子窸窸窣窣,一下子涌出许多黑衣人,将望山台包围了起来,手里揪着几个逃跑的长风宗弟子,将人暴力一扔。   从黑衣人中走出一个白发老者,看起来和蔼可亲,环顾四周,冷声道:“求和者,不杀。其余,杀无赦。”   这其余……大概是包括了稷山等人。   看着面前闹剧般的场景,云无渡颇为无语:“玉无影,你在做什么?”   玉无影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朝他耳垂吹气:“帮你啊。”   “这个帮法?”   玉无影愉快地说:“就这个帮法。”   云无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四周的稷山弟子脸色依旧不好看,尤其是仉天帝和萧誓,简直要把眼珠子瞪下来了。   云无渡正想开口解释,就看见萧誓艰难启齿;   “师兄……他是白玦吗?”   云无渡猛地回过头。   玉无影歪着脑袋,正贴身站在他后边,手心还贴在他后心口上。   云无渡瞳孔急骤收缩。   玉无影……没有戴面具。   赤袒的眉眼,毫不掩饰的真面目,直白的视线,粘黏在云无渡脸上,肆意地望进他眼里,连带着云无渡眼底的倒影,都看得仔仔细细。   云无渡耳膜鼓动了一下,听见耳朵里血液涌动的声音。   玉无影勾起笑,金匕首在脸颊上划出了一道口子,从眼尾到唇上,鲜血淋漓地流淌下来,像熟到糜烂的红色花蜜。   “看。”玉无影双手一摊,匕首落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他看着云无渡,带着一种恶意,“没有别的面具,就是我的脸。”   云无渡木然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看着他。   白玦已经死了。   这是稷山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那么,眼前这个和白玦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谁?   仉天帝柳眉紧皱,她是在场的长辈,面对这些包围稷山的黑衣人,她势必要站出来:“阁下是?”   “源光宗宗主,玉无影。”玉无影微笑,他注视着云无渡,嘴上对仉天帝道,“师姨,你要叫我——白玦,阿瑾,徵之,也可以。”   仉天帝眼神凌厉了起来:“白玦?你确定?”   “你问阿云啊,你说对吗,阿云。”   云无渡一声不吭,盯着玉无影,要把他脸皮盯出一个洞。   仉天帝厉声呵斥:“不管你是谁,请把这些人都带走。”   玉无影吊儿郎当,无动于衷。   “白玦!”   玉无影的笑瞬间消失了,他偏头,余光瞥着仉天帝:“你当我是谁?何许人氏?”   “你……”仉天帝上前一步,那个白发老者和捆龙男子护住玉无影,严词:“休得无礼!”   老者道:“我们陛下乃大梁朝世宗大长公主所诞,大梁上了玉牒的第三十五位东宫太子白瑜!”   仉天帝瞪大了眼睛:“什……么?”   老者继续道:“你应该尊称陛下一声皇庇伯父,或者是师兄。”   仉天帝:“他就算是先太子,再怎么也是师弟!”   玉无影勾唇:“你又以为毕符俗家姓氏姓甚名谁?”   “你什么意思?”仉天帝抿唇,目光投向云无渡,试图寻找一个答案。   老者道:“庇符,俗家名为白智,乃大梁大长公主殿下。”   “……胡说八道!”仉天帝喃喃道,她猛地愤怒起来,“胡说八道,师尊是仙子,是神仙,是飞升第一人!她不可能是白智!你也不可能是她的孩子!”   玉无影看见她失控,神情愉悦,火上浇油:“仉玑!今日,便是你父亲来了,亦要跪下稽首尊我一声哥哥。你这是何等礼教,粗鄙不知所云。”   眼看仉师姐就要拼死跳起来,云无渡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两波人中间,蹙眉望向黑龙的方向:“它没死?”   “弑父的名声多难听啊。”玉无影微笑,不肯转移话题,“你说,她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大伯父。”   云无渡皱眉,让仉天帝先去处理烂摊子,萧誓虽然惊讶白玦的情况,但还是推着仉天帝,把她拉开战场。   等仉天帝一走,云无渡骂玉无影:“你脑子被龙角捅了?”   玉无影挑眉,很是诧异:“你生气了?是不是气到想杀了我?”   玉无影手一伸,旁边的男子立刻奉上金匕首,让云无渡握住,自己则轻轻覆在上面,十指交缠,刀尖抵在玉无影心口。   “你下得去手吗?”玉无影带着云无渡的手微微用力,声音温柔,这一刹那,他的声音和白玦完全叠合了,“你来,我不会躲。要杀要剐,要剥要刺,任君采撷。”   云无渡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   玉无影微微笑出声音:“不然的话,就轮到我了。”   玉无影话音一落,一时间风云变色,黑龙猛地伏地而起,在空中如走蛇翻滚,朝稷山撞了下来。   黑龙走火入魔发了疯!   还爬得起来的修真者屁滚尿流逃走,然而狂风骤黑,天地为之变色,山峦震动,仿佛山崩地裂,女娲补天。   “快控制住它!”云无渡揪着玉无影的衣领,低声威胁。   玉无影垂眸看着他的手,抬眼冷冰冰看一眼黑龙:“它的眼睛瞎了,脑子被挖了出来,现在是发了疯走火入魔,谁都控制不住它,只有等它死了才会停下来。”   “你疯了!”   玉无影笑起来:“它一生最想的就是来稷山看一看,我现在带它来了,也算是尽孝子之心了。”   云无渡气得撒开手,把他往后一推,提起双剑就要冲上去。   就在此时,云雾中悠悠传来一声叹息。   远远瞧见一袭白衣从云端坠下,眨眼间,剑光刺透黑龙,黑龙发出长啸,沉重而快速地坠落山间。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一刹那。   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面前白光翩翩,一点白足立在那柄黑剑柄尖,再一点,白衣纷飞如花乱人眼,落地却白衣不沾半点血水,来人挽了一个剑花,剑风呼呼,最终便甩剑,握在一侧。   强行破关的庇符睁开眼环顾四周:“何人在稷山放肆。”   稷山众人齐声行礼:“参见四长老。”   仉天帝大喜过望:“师尊!”   庇符平静道:“人间不该出现黑龙,仉玑,带人前去,仔仔细细烧了。”   “是!”   萧誓立刻带着队伍下去,庇符这才转过身,平静中带着凉薄的目光落在云无渡和白玦身上。   白玦抬起头,也看见了庇符。   那一瞬间,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狰狞的狂喜   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弯弯,嘴巴大笑   但却揉成一团苦涩的神情,   像是有人揍了他一拳,五官都皱了起来,一汪泪水积聚在眼窝里,一不小心,就会滚落下来。   不过……他大概不会哭吧。   白玦会流泪,玉无影却不会,他只会把人咬得遍体鳞伤。   他说:“好久不见,长公主殿下。”   相隔着一个源仙台的距离,庇符眉眼一转,冷淡的目光落在白玦身上,双唇一张,吐出最薄凉的两个字:“你是?”   云无渡眉心一跳。   如果他没想错,玉无影是先太子,先太子是长公主之子,长公主是庇符,而玉无影是白玦,那他就是庇符的儿子。   ……庇符这句话,足够伤人。   “我?”玉无影只说出这句话,然后他像是按了暂停键,就连舌尖都顿在唇间,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弯腰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大礼:“在下源光宗玉无影。”   那位白发老者叹了口气,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宫廷礼仪:“奴才鹤子,叩见大长公主殿下。”   “你是……”   庇符神情恍惚,她的目光重新落到白玦脸上。   透过白玦的脸,她似乎看到了模糊记忆里,积压了几百年的某人样貌。   “师尊!”   仉天帝紧张地打断他们的交谈,搀扶着庇符,“您怎么破关了?”   庇符垂眸看向四周:“这是发生了什么?”   “……弟子无能。”仉天帝蔫巴下来,“是长风宗闹事,师兄和掌门长老们就快赶回来了。”   “嗯。已行的事,节哀顺变。仉玑,让他们都安息吧,处置好其他弟子。”   “是,师尊。”庇符身子大概是真的不好了,在仉天帝的搀扶下离去,临别之前,回眸看着云无渡和白玦,平静道:“跟上来吧。”   鹤伯审时度势,递了个眼神给冯岩和笑面男,几人如风般席卷而去,黑一人重新融入黑暗中,半点不留恋。   玉无影正要跟上去,云无渡几步越到前头,头也不回地抛给他一把剑。   玉无影打量手中红剑:“什么剑?”   云无渡不耐烦:“你的剑,红鸾。师尊近日才炼了出来,既然你没死,那就赶紧拿过去。”   白玦脸上露出一种朦胧的笑意。 第85章 相见欢8   回到催云峰,庇符还没走入屋中,就院子里突然扶着桂树,伏腰吐出鲜血。   “师尊!”   “不要声张。”   “师尊,我这就写信给天听师伯!”   庇符强行运功,伤了根基,方才有走火入魔的预兆,吐了好些淤血,林寒正远在京都赶不回来,仉天帝只好找一些寻常丹药让庇符服下。   本该打坐闭关的庇符却披衣起身,站在窗外,看了一眼院中峥嵘的枯树。   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天地万物多么无情,任谁如何痛不欲生,任人间如何生灵涂炭,这自然万物,该生生,该枯枯,该活活,因果缘分不沾周身。   人间疾苦,严冬森寒,枯树无声。   来年盛夏,那树依旧会结出满树金花。   万事万物,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院中桂树下的石桌边,云无渡正低头擦剑,雪花落在剑刃上,被剑气割成两半。   “天雩。”庇符知道他听得见,“你陪我出去走走罢。”   既然庇符提出了要求,云无渡自然无所不应。   曾经的师徒二人漫步雪地中,相顾无言。   站在催云峰悬崖处,此处寂寥无人,在这个大雪天,更是毫无人迹。   师徒两个看着风中白鹤顶着谷风一旋一旋地飞翔,尤其是那只老大鹤,嚣张跋扈地借着风势,盘旋,俯冲,叨同伴的翅膀。   半晌,庇符道:“你不愿意说,也罢了。”   稷山催云峰等人,如今都知道了他的身份,却都三缄其口,全不曾戳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云无渡也不想主动揭开伪装:“初春最冷,师祖修为有损,还是进去吧。”   庇符摇了摇头:“你去替我拿件披风来。”   庇符支走了云无渡,依旧看着崖谷,道:“出来吧。”   白玦闻言,从林子后走出来,手里提着半边龙头,往山谷里一扔,惊起鹤群惊叫。   她不着粉黛,发髻也依旧用两支桃花簪束起来。   他沉默凝视着庇符,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我从来没这样看过你。”他平静地说,“漳河从不给我看你的画像。”   庇符皱着眉,转身注视着他:“怀瑾?白瑜?”   这是庇符……长公主第一次叫出她孩子的名字,从出生之前就给他起了名字,到如今,这是她第一次以他之名呼唤他。   白玦漠然看着她,两人面对面,眉眼五官确实可以看出血缘亲近的痕迹。   “很惊讶我在这里吗。”   白玦温和道,   “你似乎很诧异我长成这个样子。我是不是很坏?没关系,我知道的,我是漳河的种,从骨子就流淌着恶劣的气息。即使权势地位再尊贵,也改变不了我就是一个垃圾的事实。真对不起啊,庇符长老,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是只脏老鼠。”   “别说了。”庇符闭上了眼睛,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了一行血水。   白玦咄咄逼人发问:“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的话,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生来就有罪。你是不是恨我?当初,你本可以拜入稷山修仙,为了凡间帝王子嗣,不得已和漳河成亲生下我,怀胎三年,每一天你都压抑着修为,好不容易生下我,我却寤生差点要了你的命,当日荧惑守星,我一出生就是亡国之君,你回到稷山当你的神仙仙子,我却要当遗臭万年的亡国之主。”   庇符微微动容:“是你父亲……”   “是啊,父亲……”   说到漳河的时候,白玦眸光闪烁,他望向悬崖,陷入了回忆中,   “他奉我为开国新帝,说到底,不过是傀儡,他只是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踏板,而我——他亲爱的儿子,到了适合的时间,就会暴毙身亡,成全他这个好父亲。”   “我猜,你是不是要劝我原谅他?”   白玦冷笑一下,   “你知道棺材板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你知道指甲整片掀起来后要几天才能长出来吗?你知道整年整月住在棺材里是什么感觉吗?”   他举起七根手指。   “七年。”   “整整七年。”   “敢问长老,这七年对您来讲,是不是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   庇符垂眸,身形在狂风夹雪中晃了晃,眉眼间带着一种怜悯:“此次你前来,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什么?”白玦似乎觉得这是很荒诞的话。   一个孩子花了几十年时间才见到母亲……他能想问什么呢?   又或者,这位母亲有没有想要问他的呢?   吃没吃饱?   穿没穿衣服?   生病了吗?   现在生活怎么样?   ……   什么都没有。   白玦突然恍然大悟:“……对!我想问你。你为什么生下我?”   庇符张了张嘴,她还没出声,白玦一口气不断地往下说:   “我以为你有苦衷,我以为你会来找我,我以为你是神仙,我以为你会听见我的声音来救我……”   “怀瑾……”   “可你没有。”   白玦憎恨地看着她,太阳穴青筋暴起,他的后槽牙咬到酸痛,   “哪吒剔骨削肉还报父母,我自以为不欠你怎么,21年前,我死了一次,14前,我死了一次又一次,活下来的,不再是白瑜了。”   “你想看看我下葬时候的样子吗?我始终等待着你,每当我走火入魔的时候,我就要一遍一遍地回到那个时候,从小,再长大一次……”   庇符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样你才能放下?放过自己,也放过苍生百姓。”   白玦厉声道:“你眼里放着天下苍生,但这个苍生里唯独没有我。”   “我凭什么要在乎他们?我受过的苦,他们也要受,我难过,全天下也要难过!我不幸,全天下也要不幸!”   “庇符!白智!你以为你多清白无辜,你以为你刚刚杀的龙是谁!”   白玦痛快地大笑起来,一种滚烫的血液从他心口朝四肢百骸涌去,胸腔的血似乎都泵空了,骨头缝里钻出了丝丝的疼痛。   但他不在乎,只要他看到庇符脸上错愕的神情,他就觉得很痛快了。   他轻声下来,温柔体贴地说:“是漳河啊,是我父亲,是你的丈夫。”   庇符怔怔看着白玦,半晌,她开口:“是不是杀了我,你就会结束这一切?”   白玦粗重的呼吸戛然而止,片刻后,他咬紧了牙关,凶相毕露,恶狠狠吐出一个字:   “是。”   “那就拿起你的剑。”   庇符平静道,她放弃压制体内沸腾的灵力,暴动的灵力在她老朽的血管里崩腾,发出爆裂的细微声音。   如果可以看见她的身体内部,就会发现,无数朵细小的血花在她血管里爆炸开。   白玦颤抖着手,握着了红鸾剑的剑柄,“蹭”的一下拔了出来,剑声清脆,和雪花相击,发出泠泠声响。   庇符带着他的手,抵在自己命门上,一行鲜血用她口中溢出,她温柔坚定地带领着白玦:   “今世是我对不住你,让你这么辛苦了。那么,我们来世再见罢。希望那时,不再有这般诸多恩怨是非了。此后,恩怨两清。”   “恩怨……两清。”   “噗嗤——”   和漳河凿进他眉心的声音一样,“噗嗤”一声,声音景象阳光冷暖全部模糊,耳边像是被捅破了耳膜,清晰了一瞬间之后,一切声息都慢慢远去。   庇符的身体慢慢软了下去,大量大量的血喷到白玦手臂上,湿腻,温热,让他都握不住剑柄。   像母亲的羊水一样。   庇符握着他的手臂,抬起头,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疼吗?”   他眉心,依旧有一道红色的朱砂痕,并没有什么意义,是用来遮挡眉心伤疤的。   没人问过他,痛不痛,疼不疼。   庇符搂着他的手臂,慢慢倒在他怀中。   白玦的手缓缓握紧了剑柄:   “你说我是不是和漳河一模一样?……娘。”   最后一个字,他轻声到含在嘴里,不敢说出来。   -   陡峰如刀,狂风暴烈,卷得庇符斑驳长袍随风而乱,鲜红长剑自她腹中拔出,红珠血溅如红豆,凄凄散了一地,飒飒泼了白玦一身。   “师尊?”   拿了裘衣回来的云无渡只觉得头皮猝的一麻,七魂六魄从天灵盖一散而空,眼前万物俱静,唯有庇符蹒跚踉跄倒下的身影。   “此生,恩怨两清。”庇符低声道,声如过木之风。   “恩怨两清。”   身后人后撤一步,松开桎梏庇符的手,长剑一挽,剑锋划破长风,庇符犹如残破风筝,摇摇欲坠。   “师尊!师尊!”   云无渡肝胆俱裂,凌空疾走上前,一掌击去。   白玦猛地转身,双掌相击,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为彼此眼中的怨恨感到一震。   二人齐齐倒退,庇符倾倒在云无渡怀中,口中气若粗牛,却深出浅进,云无渡只觉得师尊轻如贱帛,可他却手软无力,支撑不住得跪倒在地,哀声切切:“师尊!师尊!”   庇符缓慢抬手,未曾多言,不过呼吸之间,已然气息全无,道消云散。   “师尊!师尊!”云无渡徒劳无功地为庇符点穴施救,悲恸长泣,猝然抬首,咬牙切齿,“你杀我师尊!” 第86章 别亦难4   白玦站在一侧,狂风猎猎吹过他的衣梢,鲜艳的血珠子从他剑上、手指上、衣袖角,滴滴坠落,没入枯草丛中。   “白玦!”   云无渡怒吼着,对白玦怒目而视。   他震惊,他愤怒,可他的眼睛分明写满了不相信。   你说话啊!   你说话啊!   你解释啊!   只要白玦愿意自证,他会相信的。   白玦双唇蠕动,半晌无言。   他好似局外人,冷眼旁观,却面带落寞惶恐,一听白玦声声指责,突然如梦初醒,仰天纵情大笑,笑得眼角热泪噙满,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你问我?”   “杀了便是杀了。”白玦平静道,“你待如何?为师报仇雪恨?”   “我如何不可!此仇不报,有愧师恩!”云无渡怒瞪的双眼垂泪,落地之声凿凿,带着点不可置信。   在他记忆里,还是很难把白玦和玉无影融为一体。   白玦扬手仰头拭去眼角泪水,狂笑道:“好一句有愧师恩!”   陡然狠色厉声斥责,挥手一指庇符,“你师尊是应天欢!为何你口口声声尊她师尊!”   云无渡痛心疾首:“她是你亲生母亲!”   白玦扯开嘴角,笑声短促:“原来你也知道她是我的母亲啊。”   他悲痛道:“那你为什么要抢走她?在我一个人痛苦活着的时候,她收养你,照顾你,给你名字,陪你练功,叫你云屿,给你恶乎剑。我呢?我呢!!你的这一切原本都该是我的!”   “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我用这双手,刨开了棺材,挖出了地面。你知道我挖了多少年?你知道我的手烂了多少次?多少年!多少年!一共多少年!我不该恨吗?我不该恨吗?”   云无渡从没想过,原来玉无影这样恨着他。   鸠占鹊巢。   云无渡就是那只霸占他人巢穴的杜鹃,抢走他人的亲情和温暖,而白瑜……白玦……玉无影,就是那只可怜的,被踢出巢穴的山雀。   白玦:“云无渡!你口口声声唤她母亲,却不知她怀胎三载,为求修炼而将亲身骨肉怀揣三年,大梁气度已尽,太子之位空悬三年,致使其兄其弟其父其母其家其国国破家亡,最终江山落入奸臣贼子之手。后,将年仅三岁的幼子拱手送人,令其人间飘零,备受苦楚!使其年未七岁,封棺于山,几近百年。你又做何评论!你不过人间辗转一番,且受些饥冷困苦,便来摆弄造作!我又该当如何?我又该当如何?”   云无渡哀痛道:“所以……你是来讨要一个说法的是吗?你恨她?”   “恨?说法?”   白玦后仰着,倒抽了一口气,那动静太大,以至于云无渡怀疑他会不会窒息。   白玦缓缓道:“我从未拥有过,又哪里知道失去的痛苦。我倒是对你这样痛苦感到十分有趣。”   “那你为什么哭?”   白玦猛地抬手摸脸,摸到了一手的泪水,他愣愣看着鲜血淋漓的双手,呢喃道:“我哭了?怪不得……怪不得我看不清你了。”   他抬眼看向云无渡,咧大嘴,喘着粗气:“别怕我……别怕我……我是天地下最厉害的人了……”   他慢慢跪了下去,抱着自己的脖子,那段脖子弯出一种可怖的弧度,几乎都要被他自己崩断:“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会是天下最厉害的皇帝……”   云无渡沉默着,抱起庇符的尸首,摇摇晃晃往回走。   “不许走!”   白玦猛地抬起头,云无渡罔若未闻。   “不许走!云无渡!”   云无渡坚定地迈步离开。   “不许走!阿云!阿云……”   云无渡忽视了身后痛苦的挽留,他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他是杜鹃,他该死,山雀杀父弑母,他也该死。   杜鹃想为母亲报仇,可仔细一想,他又有什么立场呢?   他也是造成这一切的帮凶。   帮凶杜鹃看可怜可恨的山雀发疯,并不愉快。   他只想离开……   离开……   离开这个地方……   别再想了……   远离吧……   “噗嗤——”   云无渡身形猛地一晃,庇符摔在雪地里。   一双血手从后背缠上云无渡的肩膀,白玦贴在云无渡耳边,轻声说:“你真的很不乖。”   白玦感觉自己脸上流过了一种刺痛的液体。   黏稠的。   像墓室里渗透滴落的泥水。   像木锥子凿进他额头的血液。   缓慢地流淌下来。   他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有云无渡后心口破开的血花,滴落在雪地里的血花。   红鸾剑发出了灿烂的光辉。   白玦往前一步,剑身没入,他用力抱住了云无渡的肩膀   “别走。”   “别走。”   “我以为你不会像他们一样不要我。”   “连你都不要我了。”   “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沉睡。”   “……”   狼狈如他。   也要紧紧抓住最后的稻草。   “陛下!”   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呐喊,一个老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白玦,掐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喊:“陛下!陛下!云公子要死了!”   白玦恍若未闻。   大量大量的鲜血涌出,浸透了他的衣裳。   云无渡呼吸开始微薄下去,他用力抱紧了云无渡,思考着,待会儿要如何割下他的脑袋,炼制成他墓室里最珍贵的骷髅……   永远……   永远……   永远陪着他。   “陛下……汪!”   湿热的舌头舔过白玦的耳朵。   “汪!……”   白玦猛地睁开眼,抬起头,一口污血吐了出来。   面前是狼狈的雪地,自己正跪在雪地中。   云无渡就站在两步外,好端端站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全部都是白玦的心魔……   云无渡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白玦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他脸上的神情。   嫌弃?厌恶?可怜?怜悯?   都不是吧……   白玦垂下眼眸,一滴鼻血落到草地上。   小黑尽职尽责地舔着他的脸,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每次他走火入魔的时候,就用这个方法唤醒他。   云无渡抱起庇符的尸首,转身离开。   “云无渡!”   白玦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但他狼狈地摔倒了,又仓惶抬起头。   雪花纷纷洒落。   云无渡侧过身,并没有回头。   他不需要回头,白玦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他知道,白玦知道,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从此,天涯陌路。   没有等到回应,云无渡回过了头。   白玦木然地说:“你要是走了……”   “此后相见,我们就是敌人了。”   “……嗯。”   云无渡抬脚离开,在一层薄薄雪地上,留下两行脚步。   白玦张开手,抬起头,满天雪花打着旋飘进他眼里,一片雪花打旋坠到他脏兮兮的掌心。   他,又是只身一人了。   -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风雨大作,天公挥毫泼墨,上下一色,奔驰的骏马踏起水花,一骑绝尘。   两个小孩正在客栈里,在众人簇拥下,摇头晃脑念一首诗经。   说书先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正逗着这两个孩子:“背得不错,知道什么意思吗?”   “唔……唔……”两个孩子挠了挠双髻,周围大人哄堂大笑。   就在这时,一个过路的游侠风尘仆仆进了客栈,他一身的雨水,站在门口低声问:“还接客吗?”   客栈内只坐满了一张桌子,一时间全都抬头看过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起来像是一家子。   “哎呦,客官请!请!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外头这么大雨,我们还以为没客人了,快进来,烤烤火。”   掌柜大婶急忙站起来招呼,叫小二去取热水。   游侠进了屋,拿下斗笠,斗笠倒扣在桌上,他反手倒了杯茶,点了几份饭菜。   掌柜大婶又坐回原来的位子,催促说书先生接着往下说:“刚刚说到哪里了,彭先生,快接着往下讲吧。说到那个公主跟驸马一别两宽,淇……淇……淇什么来着?”   “娘,是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小孩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是是。”   说书先生捻了捻山羊胡:“说到这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和驸马,生下了最后的皇室血脉,这孩子一出生,就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天子,据说,出生那日,彩霞满天,龙凤呈祥,百鸟争鸣,百花齐放,一看就是一代明君,开盛世太平的预兆。可惜啊,天子年幼,外室当道,竟然成了个亡国之君,不足几年,就驾崩了,你们可知是谁杀了他?”   “哇喔哦!”众人整齐发出惊叹。   小二端上了烈酒和下酒菜,游侠喝了酒暖暖身子,也不住侧耳倾听。   “这事我知道!”掌柜把酒碗用力一搁,“听我爹娘说,他们一开始是京里的人,正是因为改朝换代,京里杀得满地都是人,他们才逃了出来,逃荒路上,两人看对了眼,嘿嘿,这才有了我。”   掌柜大婶一巴掌拍在丈夫背上,掌柜的一口酒水全喷了出去:“瞎扯淡,你这么说,你还是王侯将相的种了?”   “欸。”说书先生制止两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人人都是当大官的命,不信,你且看如今的牛大帅,他一开始不也是普普通通一个农民嘛。”   “那怎么能比。”掌柜的嘀咕。   掌柜大婶一肘子戳他后心窝:“彭先生,你快说是谁杀的皇帝?” 第87章 别亦难5   屋顶发出落珠击打竹叶树叶的声音,周围似乎有一大片竹林,声音脆爽空旷。   “那弑君者,就是他的生父,也就是大宗开国皇帝。”   众人皆发出惊讶、八卦、满足的声音。   “真龙便是真龙,假龙就是假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二十几年过去,假皇帝死了,子子孙孙也都死了,绝了后,而人人以为都死了的真皇帝轰的一下,居然没死,还是当上了新皇帝。”   说书先生朝东方拱了拱手:“这么一算,世上绝无仅有的,能当上三次皇帝的人也只有他了。”   掌柜大婶也双手合十拜了拜:“多亏了这位皇帝,咱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小孩子也长得大。”   掌柜的不认同,撑在桌子上,瞥眼看他两个小孩,低声道:“你们说说,这算得上弑父吗?再怎么讲,那老皇帝都是他爹啊。江湖上不都是在传,他杀父噬母,现在走火入魔,像怨鬼一样在朝堂上发疯,动不动就拖大臣砍头?”   “哎呦!我看你能说出这些话还没掉脑袋,这皇帝是够仁慈的!”掌柜大婶急忙去拍打她家男人的嘴巴,“祸从口出!”   说书先生不认同地摇头:“你是从哪边听到这些话的?那长公主和驸马,身子本就不好了,要说活也活不了多久。”   “不是说长公主是神仙吗?”   “修真者,还差一步飞升,不能算是神仙。”   “但还是算弑父的吧,他要是我儿子,我肯定一出生就捂死他。”   “啪——”大婶打了掌柜的一巴掌。   说书先生好心提醒:“小心了郭大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日光所及皆为帝民。”   “难不成他还能偷听到我说的话,咱们都是一家人……呃。”   掌柜的尴尬地看向游侠。   游侠冷漠地垂下眼,外头雨渐渐小了,天色放明。   说书先生也看向游侠,见他神情冷淡,继续道:“隔墙有耳,源光宗如今已经是天下第一宗派,信徒遍布天下,是皇帝第一爪牙,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   游侠搁下一锭银子,取剑戴斗笠,迎着大雨走了出去。   “哎呦,好大方。”掌柜大婶咬一口银锭,“这人怪怪的,不会就是源光宗的吗?”   说书先生若有所思目送游侠离去:“别怕,就算是源光宗的人,想必忙着替皇帝找那位故人,不会和我们百姓多计较。”   -   雨过天霁。   天下大同。   这四年,云无渡走遍江南江北,天南地北,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他亲眼看到战乱平息,国家一统,百姓们渐渐步入正轨。   他也从百姓们口中听到有关白玦的现状。   新帝,源光宗宗主,修真界盟主。   结束了京都的瘟疫,解决了全国的起义叛乱,以雷霆万钧之速一统国家,重组朝野,广开言路,恢复科举。   人间平安喜乐歌舞升平,是他。   整肃修真界,血洗长风宗,是他。   走火入魔,喜怒无常,流血漂橹,也是他。   但这一切都和云无渡无关了。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云无渡与夷山掌门程青放相约,定在了一处隐秘的山谷   等到了他才发现是昆山镇,也就是那处“玉女娘娘”的镇子。   云无渡有些好奇,去了一看,早已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经的繁华到如今,只剩下幽幽山谷,曲曲小径。   云无渡站在镇子上,抬头望向山峰,那里,曾经有一座炼丹炉,几年前的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失控的。   然而,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他的恩怨,也随着那些人死去而一笔勾销。   “嘿咻!嘿咻!”   一道敲锣打鼓,锣鼓喧天的声音近了,一条金龙风风火火地涌进来,人群瞬间挤满小巷。   和以前在昆山镇遇到的一样,是双游街。   和上一次相比,金龙和金轿子大摇大摆冲在最前面,舞得龙飞凤舞、栩栩如生   而黑龙,体型缩小了许多,扛龙的人也一脸敷衍,时不时上下起伏,而黑轿子里,终于坐上了人像。   云无渡定睛一看,里面的黑木人像五官分明是漳河的样子,刻得栩栩如生,眉眼耷拉着,一副丧气模样。   舞金龙的队伍热热闹闹地和黑龙缠斗起来,不出一刻钟,黑龙和黑轿子都被踢翻在地,人人过去都踩一脚,然后扛着金龙跨过去,摇头摆尾地往山谷里去了。   黑龙如此被对待,队伍却不见生气,反而一片喝彩。   这和以前可是大不相同,云无渡拉低斗笠,凑到一个中年大汉身边,低声问:“这是怎么个说法?”   大汉喜滋滋:“黑龙贼子输了呗。”   云无渡道:“我上次来,似乎不是这样的。”   “哦,外地的?”大汉哈哈大笑,“不光你不知道,这金龙啊,是当今圣上,这黑龙啊,就是作奸犯科的小人,邪不胜正,这不,我们金龙赢了。”   “另一个村子呢?”   云无渡记得当初这片山里有三个村庄,昆山镇夹在中间,分开了两个针锋相对的村子。   大汉轻描淡写:“死了呗。”   “……”   “也算我们有良心,这山是风水宝地,龙殡归天的灵山,谁埋谁万世太平,也只有皇帝才配埋进来,我们愿意扛着它过来,应该很是有孝了。”   经他一提醒,云无渡这才猛地想起来,当初这个村庄的名字似乎就是青冢村——这不就是守陵村吗?   巡山的仪式很快就结束了,云无渡跟着队伍进了青冢村,比起上一次前来,整个村子紧绷的气氛不同,如今男女老少,喜笑颜开,和普通镇子也没有差别。   云无渡和舞龙队伍分别,站在街上半晌,打量着青冢村的情况,并无发现不妥的地方,卖胭脂的、卖菜的、卖猪肉的,应有尽有,喧哗热闹。   挑担的货郎从他身边经过,还有屠夫提着半扇猪肉,血腥味飘出半条街远。   云无渡注视着那个屠夫湿了半个身子的血,收回视线,往街上的一家客栈走去。   屠夫把半扇猪肉往卖家摊位一扔,拿了钱,低着头,快步拐过街口,推开一扇宅门,闪进院子,又猛地关上门,脱掉了身上的血衣。   他靠在墙上,心如攉鼓:“师兄怎么会来这里……”   “端儿,外面是谁?”屋里传来母亲担忧的文化。   “什么?”仉端猛地回过神,目光仓促地挪开,跑进屋里,把支撑窗户的木根收下来,关上了窗,“雨刚停住,我回来看一看你们。”   李玉疏看着他,怜惜地擦了擦他额上的汗水:“累坏了吧?”   “还行,小菜一碟,我以前可是要抱着一颗树跑三个山头呢。”仉端把手里的猪肝递给李玉疏,“麻烦娘煮碗面来吃吃。”   “行!”李玉疏痛快答应了,她以前在宫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出来和儿子同住,意外开启了煮饭的兴趣,还十分有天赋。   但她忽然犹豫,低声道:“娘烧些热水,你给璋儿搽搽身子吧?”   “嗯。”   仉端端着热水绕进里屋,里头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肢体腐败的气息。   昏暗的床上忽然窸窸窣窣一动,传出一道虚弱的声音:   “……是皇兄吗?”   “是我。”仉端熟稔地在黑暗中握住仉璋的手。   仉璋贴在仉端怀里,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仉端抗拒道:“我刚杀了猪,很臭。”   仉璋声音柔和:“不会。外面下雨了?”   “嗯。”   “下雨了你还是去杀猪了吗?”   “是啊。”   仉璋的手指慢慢摸上仉端的手掌,摩挲着上面粗糙的茧。   仉端忍受着仉璋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摸。   他不是反感仉璋的触碰。   而是因为……仉璋的皮肤,他的指腹、掌心、手背、手臂……所有皮肤上长满了鱼鳞片,摸过去的时候,像蠕动的鱼鳞片一样刮过他的手掌,让人忍不住反胃。   仉端不是没想过上稷山求助。   可如今稷山在源光宗管辖内,许进不许出。   一旦仉璋露面,极有可能被新皇帝盯上。   他们本就甩开了好几批追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村子安身,好不容易过上平静的日子。   仉端回过神来:“没事,我也挺喜欢的。我今天带回来一块猪肝,叫娘煮了面来吃吧。”   仉端拨了蜡烛,拧了热布条,解开仉璋的衣领,仉璋瑟缩了一下,他心口部分的鳞片剥落了许多,露出底下娇嫩鲜红的血肉。   “……”仉端无声倒吸了一口气。   仉璋感觉到了他的停顿,扬起一个笑,可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皇兄,你看,我快好了。”   “……嗯。”仉端只能无力地点头。   现在,这个回应已经成了他最经常说出口的了,其他的,他都感到无力说出口。   “我自己来……”   仉璋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一开始还只是见不得光,现在连模糊的形体都看不见了。   “躺着吧,瞎折腾,小心我掐你了!”   仉璋笑了笑,依言躺了下去,默默注视着黑暗中,可能是仉端的方向。   “皇兄,把我交给白玦吧。”   仉端动作一顿:“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怨恨的只不过是流着仉河血脉的人,你不是,他不会为难你的。”仉璋声音微微带着笑,“我这个样子,也活得很累了啊。”   “仉璋?”仉端严肃了神情,“白玦找到你了?”   “……”仉璋心里感叹他皇兄的敏锐,“是啊,这天下都笼在他手中,我们谁也逃不出去。”   --------------------   诗句“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第88章 别亦难6   云无渡和程青放坐在客栈二楼的包厢内,窗户敞开,外头阳光正好,绵绵不绝地撒进来。   程青放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布袋子:“给,我自己做的。”   “这是什么?”   程青放解开袋子,展开,放平在桌上:“我做的云糕,师姐教给我的,她也是跟我们师尊学的,当年我们夷山人人会做。快吃吧,你要是吃过也会喜欢的。”   “嗯。”云无渡捏了一块,咬下去,唇齿生香,外面绵软,内陷香甜,露出了晶莹的花蜜。   程青放托腮道:“你知道新帝在找你吗?”   “知道。”云无渡拿下斗笠,专注啃着糕点。   程青放唏嘘地看他脸色,点点头,转移话题:“你心里有数就行。”   “夷山现在如何了?”   因为白玦举全国之力在搜寻云无渡的下落,所以云无渡并不曾回夷山祭拜过父母亲。   程青放轻松地翘着二郎腿:“还不错,源光腾不出收拾我们,其他宗派被压得死死的,正好方便我们发展,比起几年前,有了长足进步。哦对了,还多了许多小弟子们,你要是有空,回来教教他们。”   “日后再说。”   “啊。”程青放双手撑在桌上,追问,“你不会是打算掺和他们的事吧?”   云无渡心里陡然有了个不好的预感:“什么事情?”   程青放颇为后悔自己多嘴的样子。云无渡不耐烦催促:“快说。”   “啊,没别的事情,这不就是传言里,新帝常年走火入魔嘛,就有人说他命不久矣了。”   “……”云无渡看他,“你觉得呢?”   程青放伸腰,撑在栏杆上,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游人:“大概是真的吧,毕竟他和常人不同,一来根基不稳,虽然先天走得比别人快,但脚是软的。二来,走火入魔是所有修真人难以迈过去的关卡,轻则功力全废,重则经脉爆裂。”   云无渡一声不吭。   程青放打量着云无渡的脸色,其实他也略有耳闻当年稷山上发生的事情,但不好找当事人查证。   程青放:“更别提现在有多少人等着要他性命啊。修真一波,旧朝官宦世家一波,民间一波,收编起义军一波。”   云无渡:“我以为京都那些旧臣会很愿意他回来。”   “一切都是利益罢了。他刚一上位,大刀阔斧进行科举改革。林尚书,你知道的吧,林寒正的生父,被他一路剥,现在担任太子太傅。”   说到这里,程青放没忍住,锤着桌子笑起来,道,“谁不知道,新帝宫里只有一只狗,生什么太子?犬子吗?”   “……”   程青放:“哦,说起来,我还留意了你这具身子的生父。呵,你猜他是什么个身份?”   云无渡没回应,抬头看他一眼,程青放自讨没趣,但还是兴致勃勃道:“他居然是你的小叔叔。”   “当年云雍出息了,村里拖儿带女来投奔他,尤其这个被人领养出去的小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云雍一时心软,扶持他当了个小吏。”   “没想到,养了个白眼狼,为了个小县令,直接把云雍出卖了。自己则是带着妻子儿女逃离京都。”   “这具身体四舍五入,也是你的堂兄弟。”   云无渡若有所思托着腮。   还有一个问题。   “云开”和“云天渡”有血缘关系,那怪不得云无渡可以“借尸回魂”。   可问题在于,云无渡本人都不知道这层血缘关系。   真的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一个满心怨恨的复仇者,死后正好遇上一具血亲的尸首。   天命?命中注定?   还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这一切?   云无渡脊背升起了一层寒意,一种恶心漫上他的心口。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施展“招魂术”的人,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法术?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血缘关系?   这样一个人,从头到尾注视着这一切。   心机之深,人心之恶,所谋之大,让人戒备。   把所有人玩弄股掌中,所行的,是神明之事。   程青放见他面色凝重,详细和他讲起这件事:“借尸回魂。一门常见的法术,在各派古书都有记载,但真能完成的,也就你这个事例。”   “虽然民间常常有传言,某某某失足落水或摔下山崖,再醒来时仿佛变了一个人,出口成章或是性情大变,能说出截然不同的事情。”   程青放摇了摇头:“但修真界普遍认知,是没有魂魄这件事。人有魄力,却没有灵魂,既然没有,又谈何回魂呢。”   云无渡:“你知道这门法术,哪个宗派记载得最深?”   程青放突然看向云无渡,严肃地靠在桌上:“灵魂上的事,肯定是灵宗为魁首。但要论起死回生,那肯定要问稷山——李天听。”   天听师伯?   云无渡思索着转动茶盏:“现在云家还活着吗?”   “白玦还是很给你面子的,没有杀了云天赐一家,只是赶出京都,落在一处叫白云县的地方当个芝麻小县令。”   “知道了。”   话说到此,该讲的也都讲了,云无渡拿起斗笠准备离开,程青放跟着站起来,把布袋子系上了,塞到他手里:“哎呦,糕点记得吃,不吃就放储物空间里,小心坏了。”   “嗯。”   -   近些年,云无渡很少再借助御剑了,若是不远的距离,骑马或轻功足以。   主要是飞得高了,很容易被到处溜达的源光宗弟子逮住。   唉,云无渡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回事,一夜之间,天南地北、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御剑的、赶马的、收徒的,全都是黑衣的源光宗人,十步一人,百步十人。   穿黑衣配黑玉环的源光人仿佛躲在角落里的蟑螂一样,一开始只是零星几个,一揭开伪装,全天下都是。   四年江湖漂泊,云无渡脚力锻炼出来了,很快就赶到白云县县外。   白云县县门口排着长队,两个差役站在队伍前边,拿着一张贴报,一一对比。   队伍里有不少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七嘴八舌打听:“这是个怎么回事?要查什么人啊?”   “哎呦,你是乡下来的吧?”   “是啊是啊,俺进城见俺家小妮的。”   “你们乡里的也快有了。这是县太爷要求的。但说是县太爷,其实是那个!”路人讳莫如深地竖起手指朝天指了指,“听说在找逃出京都的美人儿。”   “哎呦,多美呐?这么大阵仗。”   “那肯定闭月羞花!倾国倾城!”   这人一身绸缎打扮,非富即贵,见大伙儿围了上来,一下子起劲了,“听说,大梁老皇帝为了她,和他儿子反目成仇,啊,他儿子逼宫,把本属于他爹的美人抢了过来,关在宫殿里,夜夜笙歌,从此君王不早朝。   知道前阵子京都的瘟疫不?据说啊,啊,我是说听说的奥,听说哦,就是因为美人喜欢看人身上绽开鱼一样的鳞片,所以才……”   众人点了点头,一副“你懂我懂大家懂”的恍然大悟。   本地人在这种众星捧月里得到了鼓励,再接再厉,继续道:“为了美人,这才打了仗,这不,新皇帝抱得美人归。可没想到,美人对先帝痴心不改啊,攉!哈!呵!啪啪几下,把皇帝捅了几刀,跟着太监私奔出宫。”   “……”   众人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   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轮到云无渡时,差役很快放行。   “差爷。”一个没牙阿嫲抖着手,张开嘴,菊花一样的嘴巴像黑洞般,露出里面赤袒的牙床,“我也要吗?”   “谁都要!县太爷明令禁止要严格执行!”拿贴报的差爷一脸严肃正经,嘘着眼看贴报,云无渡心里好奇,凑过去一看。   ……哦,是份人头像通缉令。   一个脑袋,两个眼睛一根鼻,两个鼻孔能透气。   除此之外,没看出哪里是个人。   差役义正辞严:“谁都要!别给我想着浑水摸鱼!谁来都一样,县太爷来了也一样!”   他的同事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立正,响亮问好:“云公子好!”   县太爷之子,云公子云福耀正正好经过县门口,矜贵地点头与差役示意,一副“亲民”姿态:“嗯。可有什么嫌疑人?”   “没有,呃,没有。”   拿贴报的差役迟疑地说:“我看这个老嫲就很像嘛。”   云福耀眼角抽了抽:“睁大眼睛看清楚,是男子!!”   “啪——”同事又一巴掌,急忙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云公子别生气别生气,我来我来。”   云福耀神色变幻。   他也想不通自己的兄弟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赶出家门结阴亲,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人上人的修真者,崽一变,成了新帝口中的“心上人”。   老爹厚着脸皮把云福耀献上去,结果被皇帝发狂放狗咬了一顿,到现在他大腿还隐隐作痛!   天底下的好运全被他云开占了!!   云福耀出了一口气,换上一张温和的脸,仔细叮嘱差役:“做事麻利点,不要耽误百姓们的出行。”   “是是是。”   百姓们交头接耳,对云福耀赞不绝口。   云福耀强压着嘴角的上扬,踱步走了。   剩下的差役清了清嗓子,朗声唱:“不识字的听我说一遍通缉令上的字哈,要是看到相关可疑人员,及早上报衙门,有赏钱可拿——男子,年若二十,佩有金剑,眉心红痣,身形顷长。”   云无渡:?   在场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到云无渡身上。   “男的。”   “眉心痣。”   “金色长剑。”   “……”云无渡倒退了一步。   底下有人嚎了一声:“不是说好美人吗?”   “斗笠拿下来看看。”众人起哄,差役严阵以待:“拿下来!” 第89章 别亦难7   云无渡缓缓拿下斗笠,露出一张和云福耀有五分相似的脸。   他刻意装出尖酸刻薄的语气:“怎么,本公子的脸,和画像上一致吗?”   “呃……”差役眼睛不瞎,云福耀才刚走,两人对比起来,建议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这话可不好说出口,当着这么多人,揭开县太爷有“私生子”的事情,他们不得被县太爷夫人穿小鞋啊。   见两个差役犹犹豫豫,云无渡抱剑环胸,冷笑一声:“你们要拦我去见我爹吗?”   “呃……”两个差役推来推去,谁都不敢强留云无渡,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等云无渡一走,两个人火急火燎叫兄弟们顶班,屁滚尿流找县太爷告状去了。   县太爷云天赐本来在家里美滋滋听小曲儿吃小瓜儿,看看美人过过干瘾,直到下属通报了“私生子”的事情。   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   云天赐屁股着火似的蹦起来,戳着下属脑门狂叫:   “你们这群蠢货!我养你们干什么吃的?一个人!在你们眼皮底下,眼睁睁跑了!”   差役委屈:“县老爷,我们……我们以为那是贵公子呢。”   “瞎了你们的狗眼!”云天赐气得拍胸口,大口大口喘气,底下的差役缩着脖子,一句话不敢吭声。   云天赐缓了好一阵子,才继续中气十足大喊:“下一次,再见到他,给我立刻抓过来。”   差役倒退一步。一脸惊恐地看着他的后背,皱眉张嘴,一脸痛苦,但我不敢出声的样子。   云天赐气得翻白眼:“你们这是什么鬼样子!!鬼来索命了吗!”   “爹。”后颈忽然传来一声凉飕飕的声音,跟冰雹滚进他衣裳里一样,透心凉,从天灵盖窜到脚底。   “嗷嗷嗷嗷啊啊啊!”   云天赐一个扑通,往前一扑,迫不及待滚开了。   云无渡眼疾手快,一把抓着云天赐的后衣领,把人揪了回来。   “你说你刚刚要去抓谁?”   云天赐脚都软了:“呃,没啊没啊,爹就是就是想去找找你,说什么抓啊,一家人说两家话。”   云无渡似笑非笑,低眸看着他老爹。   云天赐瑟瑟发抖,今非昔比,儿子长得人高马大,一只手就能把他提溜起来,他怕了,只好打感情牌:“你要去找你娘吗?”   “我娘?”云无渡揪着他的衣领往堂里走,差役亦步亦趋跟着,云天赐气成红褐色河豚——他是最要脸面的人,今天居然在下属面前丢了大份!   他要恨死云开了,可他打不过……   他只能踮着脚尖,追上云无渡步伐,企图挽回一星半点颜面。   同时,他龇牙咧嘴给差役打手势,暗示他们该闭眼的闭眼,该去给夫人通风报信的赶紧去。   两父子登堂,云无渡手一松,云天赐毫无形象地瘫在地上,衣服里全是冷汗。   云无渡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抚去上边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我喊你一声爹,你真把自己当我爹了?”   云天赐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眼底混杂着对“年长儿子”的畏惧。   以前对儿子有多坏,现在心里就有多怕。   云无渡不想再看那张脸,转身坐在太师椅上,手撑在下颌,两指轻轻打着脸颊:“我以为你会从皇帝那里得到一些我的消息。”   “陛下他……”云天赐谄媚地迎上来,在触及云无渡冷漠的目光后,又缩了回去,双脚并拢,手掌搓动,乖巧道:“陛下很重视你呢。发布了诏书,满天下找你,你们不是师兄弟吗?肯定是念着你的好,要让你封侯拜相。”   “你确定是找我好的,而不是要我死的吗?”   云天赐一哽,心虚地挪开视线。   云无渡心道,果然如此,不然他都不可能这么积极。   云天赐硬着头皮:“爹……爹怎么可能会害了你,爹是最好的爹,爹是……”   云无渡打断他的抒情:“你有听说江湖上对我的传言吗?”   云天赐神情微妙一沉,挪开了视线。想必也是有打听到。   云无渡正想解释:“外面的说法……”   云天赐斩钉截铁地说:“肯定都是假的!你是我生的,我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哈。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并非你儿子。”   堂上忽然安静下来。云无渡玩味地看着云天赐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出一个父亲的愤怒和哀伤。   “你儿子在坠崖那日就一命呜呼哀哉了。你猜,我是谁?”   云无渡挑剑,轻飘飘将剑搁在云天赐肩上,拇指一推,雪白的剑刃出鞘:“这把剑熟悉吗?”   云天赐先是吓了一跳,低头看一眼剑身,对方剑身“夷山”二字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大嫂!”   他语无伦次,指着云无渡,肥厚的嘴唇哆哆嗦嗦:“你是……哥……二兄!二兄~二兄我对不住你,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有苦衷啊……”   云无渡无意全盘托出,冷眼看着云天赐痛哭流涕,指天骂地地剖白过往做的腌臜事。   云无渡蹙着眉,等他全部秃噜出来。   而外头窗边,云福耀站在窗边,贴耳听着堂上父亲声泪俱下的自首,心惊肉跳。   自己的父亲,居然是靠着出卖亲兄长博上官位的,而且居然还敢觊觎嫂子,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他蹙眉听着,低声递给身边小厮一个眼神,要他去阻止母亲过来。   方才差役跑去后院通风报信,亏他们机灵,碰巧遇到了他,今日若是母亲过来,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事。   里头响起云无渡不耐烦的声音:“行了行了,狗改不了吃屎,说的好听做的难,我没打算要你的命。”   “真的?”云天赐擦了擦纵横老泪,人又开心了。   “你只要回答我一件事,谁提出要让云开和先太子结阴婚的?仔细想想。”   云天赐:“是宫里传出来的,钦天司算了你和先太子的八字,是天生一对……”   云无渡闭眼思索,手指敲了敲脸颊:“你之前告诉过我,有个算命的给云开算命。”   “是是是。”云天赐回忆道,“他说你是天生的罗刹,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才三魂七魄不齐全。唯有与天命之人结合,才能十全十美。”   胡扯。   真十全十美,也绝对不是两个男子割断袖耍南风玩弁而钗。   云无渡:“那个算命的长什么模样?”   云天赐为难得脸都皱成一团:“这这这……我怎么记得啊。”   “八字给我看看。”   “啊?”云天赐道,“这……我不识字啊,八字是那个算命的算出来的。”   云无渡冷笑一声。   连自己亲儿子的八字都不知道。   窗下云福耀四下看看,找不到顺手的工具,思索片刻后,掏出一锭银子,在白绢子上划出一行天干地支。   爹不知道,巧了,他娘知道。   何碧曾经写过云开的八字,云福耀看过一眼,他脑子好,过目不忘,也记下来兄长的生辰八字。   里头的云无渡问完了话,独自垂眸思索,这个时候云天赐觑他脸色,试探着问:“爹好久没见你了,不如坐下来好好吃顿饭?等着哈,我这就吩咐下去。”   不一会儿,仆人侍女搬了一桌子菜肴,摆上了观赏花,配上丝竹管弦,眨眼间,大堂变成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宴会,流水般八十一道菜品上桌。   当地头蛇可真富呐,一顿能吃一百道菜。   云天赐端着酒杯,恭敬虔诚地和云无渡敬了一杯,祝酒词里边饱含为人父亲的谆谆教诲,云无渡想到魂魄不知道到哪里去的云开,心软喝了一口。   就一口,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起来。   他趴到桌上,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   云天赐跳将起来,大步狂奔,疾奔出大堂:“快去找陛下!告诉他!他师兄来了!”   云府顿时嘈杂起来,里里外外乱哄哄的,云天赐一边叫着“禀告陛下”,一边调遣府兵衙役,一边到处找佩剑要砍死云无渡。   云福耀撞开堂门,云无渡听到动静,坐了起来,回头看向云福耀。   云福耀也是没料到他根本没醉,愣了一刹那,旋即反应过来,低声到:“快走,老头子喊兵去了,再晚一步就走不了了。”   云无渡勾唇笑了一下,草草打量一番云福耀。   迎着这道目光,云福耀只觉得自己的伪装似乎被这一眼神刮了下来,无所遁形。   但云无渡并没有多说,他抓起剑,一跃,跳上屋檐,低头对云福耀道:“多谢。”   随后他点足远去,带着一大堆士兵冲进来的云天赐嗷嗷大叫:“快把他拦下来!”   云无渡把这些声音抛诸耳后,掠过数片屋檐瓦片,等身后声音完全消绝,才落到巷子里,沿着巷子继续深入。   “汪!”   “汪!”   “汪!”   身后一声犬吠,响亮且激动,迅速逼近。   云无渡匆匆回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白玦的黑狗咧着一口大白牙,兴高采烈地朝他扑过来!   云无渡一跃,翻过了一户人家墙头,黑狗瞬间被拦下来,在墙对面呜呜可怜地叫唤,但很快,追逐的声音再度从云无渡身后响起来。 第90章 相见欢9   黑狗追逐到兴奋的声音,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越来越逼近。   白玦咬牙切齿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云无渡!”   云无渡头也不回,一手撑在窗棂上,跳进某个开着窗的房间,一进去,里头女声惊诧地叫起来。   小黑跳了进去,屋里头是一处胭脂制作坊子,各种厚重混乱的香气,还有惊慌失措的女工,云无渡的气息失去了痕迹。   小黑委屈地转了两圈,回到白玦脚边绕了两圈,蹭蹭自己的好兄弟,安慰他别太生气了。   而云无渡,顺利甩掉身后的累赘之后,他重新戴上斗笠,找了个小摊子,坐在街边小桌子边,借着店家遮阳的茅毡挡身形,简单休息。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手绢,是云福耀临走前,偷偷塞到他手里的。   展开一看,上边留着几个黑色的字迹,正是某个人的生辰八字。   巧了——正好是云天渡的八字。   是云天渡,是他上辈子的八字。   云无渡若有所思地敲着桌面:果然如此,算命口中那个孤煞命的不是指“云开”,而是指附身在“云开”身上的“云无渡”。   那个算命的……   就在他身边。   摊主很快上了茶:“客官慢用!”   云无渡回过神,将手绢收了起来。   这条街很是繁华,白云县距离京都并不算远,这个市集里卖吃食卖衣物卖首饰非常多,人来人往,往来贸易,既有衣着华贵的官吏,也有粗布麻衣的普通老百姓。   但,富贵底下,最容易滋生贫困。   和京都城墙跟底下,讨吃捡菜的乞丐最多一个道理。   这个繁华大街的角落里,也有几个人围堵了一个小乞丐,堵在阴影处的角落里,拳脚相加。   见云无渡一边喝水,一边注视着打架的角落,摊主是个大婶,好心提醒:“客官你好心,但别去掺和了,在这里混饭吃,都是要过这一关的。今天你救了他,明天他要挨更重的打。”   “嗯。”云无渡冷淡地应了一声。   拳脚“嘭嘭嘭”落在小乞丐身上,他身体仿佛变成了牛皮鼓,被打得砰砰响,路过行人目不斜视,没人有空扮演救世英雄。   小乞丐被一脚踹飞,扑出了包围圈,上半身暴露在阳光下,他费力抬起头,和云无渡对上了视线。   云无渡握着茶碗的手指蜷曲了一下。   “呸!”打人者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晦气,给我打!”   重重一脚踢在小乞丐肚子上,他猛地一颤,呜咽一声,蜷缩起来。   云无渡猛地一拍桌子,同桌的茶客唬了一跳,纷纷抬头看他。   云无渡无视他们的注视,端着茶,大步跨过街道,笔直地走向群殴现场。   他一伸手,一弯腰,快准狠,一下子抓着小乞丐的后衣领,把人从拳拳脚脚里提溜出来。   然后他一言不发,冷冰冰看着对面几个施暴的少年。   “我数三声。”他说道,语气温和和善,一点波动都没有,“再不走,就等你爹娘来收尸。”   四个混混一溜烟全跑了。   小乞丐都蒙了,屈着双腿,在半空中,无助地晃荡晃荡,细溜溜的小腿蹬了两下。   云无渡一边痛恨自己又多管闲事,一边把小乞丐放到地方,嫌弃地捏着他的下巴,上下左右打量一番,皱着眉:“脏死了。”   小乞丐脸上一层厚厚的泥巴,跟哪吒似的,都是从泥里挖出来的藕。   云无渡手里端着的茶碗一转,茶水尽数泼到小乞丐脸上。   现在天气暖了许多,县里不少人还会聚在一起下河游玩,湿了也不冻身子骨。   小乞丐打了个激灵,脸上湿哒哒的泥水淌了下来,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睫毛湿漉漉地向下耷垂,看起来乖巧又无辜。   云无渡脸色猛地一变,捏着小乞丐的下巴,掰着左看右看。   围上来的茶客和摊主唏嘘地议论起来:“可怜见的,怎么被割成这样,哎呦,这以后可怎么讨饭吃啊。”   “可怜啊,这脸没得用了。”   “以后也没法到人大户人家打工咯,就这张脸,不得吓死人。”   “搬尸呗,比厉鬼还吓人。”   仿佛没听到旁边的议论声,小乞丐乖乖地任由云无渡动作,因为湿漉而显得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盯着云无渡。   云无渡人都懵了,单膝跪着,把小乞丐放到地上,他眉毛拧在一块,眼底全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小乞丐厚厚的一层泥水之下,居然是满脸的伤口,皮开肉绽,横七竖八的伤口绽开,甚至能看到里面猩红的蠕动肌肉,肉片边缘外翻,都已经泛白,更恐怖的是,包裹在外面的泥水渗入,让伤口浸泡在恶劣的环境里,   “天杀的。”云无渡低声骂了一句。   他猛地站起来,扛起小乞丐就往附近的医馆跑去。   狂奔了两条街,云无渡等不及一辆招摇撞市的马车,直接凌空飞起,从对方车顶越过去,引起马夫一阵破口大骂。   “大夫!”   云无渡直接破门而入,医馆里的病患医生都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哪个地痞流氓来砸场子了。   “这孩子脸伤了!”云无渡直接一袋银子砸在长桌上。   “诶诶!等等你急什么……哎呦。”看诊的大夫正想说什么,一站起来就看见小乞丐的脸,一边“哎呦哎呦”,一边眼疾手快把钱袋子塞衣领里,一边撩开帘子冲里屋喊,“师傅!师傅!快来快来,棘手啊棘手。”   老大夫踱步走了出来,一见小乞丐的脸,白花花毛乎乎的眉头就皱到一块。   他扭头吩咐其他医生:“烧水,准备白布。”   “是。”   在金钱的加持下,医馆的大夫迅速行动起来,老大夫人看着老,手却很稳,拿着白布沾小乞丐脸上的脏污,不一会儿,那张小脸上的脏污清理干净,伤口全部暴露出来,更加骇人了,整张脸就没有一处好肉。   云无渡坐在半米外,嘘着眼,盯着老大夫麻利的动作,每次大夫一下手,小乞丐身子就抖一下,嗓子里挤出可怜兮兮的“嘤嘤”叫,云无渡对此面无表情,不耐烦地抖腿。   老大夫起身,锤了锤老腰,叫学徒上来捣草药敷上。   学徒大概还没熟能生巧,刚一上手,小乞丐“嗷”的一声叫起来。   “我来。”云无渡默默站起来,拿过学徒手里的草药膏,轻轻摁在脸上的伤疤上   他是天生的剑客,舞得起双剑,自然也可以温柔地把玩一块轻飘飘的绢布。   只要他想,持剑杀人之手,也可以抚人入眠。   小乞丐微微摇晃身子,嘴里小声地发出嘶嘶的倒抽气。   “现在知道疼了?”云无渡边说,边拿布用力摁了摁他的脑门——那边还有些好肉,摁着不流血。   小乞丐咧嘴嘿嘿一笑,抬起头,两行鼻血直筒筒涌了出来。   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小乞丐都没反应过来,抬手去捂的时候,鲜血已经滴进了脖颈里。   云无渡唬了一大跳,啪啪两下点了他的大穴,老大夫懒洋洋抬眼一看:“低着头,捏他鼻子。”   血很快就止住了,小乞丐嘴唇煞白,偏偏又沾了两三抹艳丽的鲜血,可怜得要命。   云无渡头疼得很,袖子一抖,从袖子里翻出一块写着生辰八字的绢子,他暗地里出了一口气,轻轻拿手绢擦去他脖子里的血。   老大夫站起来,转身往里屋走,临走前示意学徒去给小乞丐包扎,然后他对云无渡道:“来一下。”   云无渡起身,小乞丐立刻拉住他的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然后把他手合在手心里,合十搓了搓。   呵,真是装模作样。   云无渡转身走到他面前,小乞丐期待地眨巴眨巴眼睛。   他一定是知道自己这个角度,这个神态特别可爱。   故意的。   “啾——”的一道破风声,云无渡的中指如雷霆般落到小乞丐脑门上。   “哎呦!”   小乞丐没叫出声,他捂着脑袋,痛得眼泪汪汪。   倒是包扎的学徒,很不赞同地瞪着云无渡。   “……”云无渡被她看得尴尬,转身朝老大夫走去。   进了医馆后院,居然别有洞天,是一处天井,阳光正正好洒落下来,滋养了一院子的花圃药圃。   老大夫愤怒地敲了敲地面:“你是怎么当父亲的?”   “……我?”   云无渡迷茫地重复。   他什么时候……当爹了?   “那个孩子不是你的吗?”老大夫依旧怀疑地看着他,但语气缓和了许多,“都病入膏肓了才送过来!不是老朽泼你冷水,现在是回天乏术,太上老君下凡来都救不了他!”   “……”云无渡,“别以为你老了我就不敢打你,谁年纪大还不一定呢。”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瞪了片刻忽然泄了口气,挥了挥手:“人生得意须尽欢,带回去该吃吃该喝喝吧。我看他的脉也不是普通人,倒像修真锻体的道士,唉,可怜年纪轻轻,命不久矣啊。”   云无渡紧绷着脸,老大夫看他神情似乎也是在意料之中,怀抱着一颗“活到老,学到老”的好学精神,问道:“你要是不信,你尽管去问你们道里的医师,看我说的准不准?他的脉象沉碍,时而凝滞不前,时而狂涌,时而逆流,这样的人一般脑壳子不太好,记不清楚事情。”   老大夫捋了捋胡子,摇头:“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他这个病啊,至少是十几年往上,病入膏肓咯。”   云无渡始终沉默着,老大夫叹气:“你是怎么想的?” 第91章 相见欢10   从医馆里出来,云无渡直奔客栈,定了间上房,让掌柜的准备好热水和澡盆子。   一切准备完毕,云无渡一指小乞丐,又一指澡盆:“自己进去洗,洗干净了。”   说完,他转身要出门。   小乞丐蹬蹬蹬,离弦之箭一般,猛地冲向云无渡,一把扑在他腿上,像一只瞄准目标的巨大老鼠,四肢并用缠在云无渡腿上。   云无渡低头一看:“撒手。”   小乞丐把头一撇,用力抱着云无渡的腿,把脑袋埋在他腿上,脸上的白布都挤得移位。   云无渡额头青筋狂跳,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人往外一甩,蹲下身严肃地盯着他看。   小乞丐手足无措了一下子,低眉顺眼,手背到身后搓着自己的衣角。   “抬头。”   小乞丐条件反射性仰起头,云无渡“啪”的一下,狠狠弹了他脑门一下。   “哎!”小乞丐一屁股坐在地上。   云无渡把他提起来,三下两除二剥了个精光,把小孩“咚”地一下扔进澡盆子里。   “大夫说不能沾水,你听见了吗?”   小乞丐泡在水里,一双黑眼珠子幽幽盯着云无渡。   云无渡一点也不惯着,又一个脑瓜崩:“听见没有?”   小乞丐赶紧点头。   “自己洗,洗干净了。”   小乞丐又不乐意了,扭着腰在那里别别扭扭,低着头也不说话,弄得跟云无渡欺负他一样。   云无渡没养过孩子,唯一一个白玦,小时候可乖了,跟眼前这个死犟还装可怜博同情的小乞丐完全是两个样子。   没养过,真没养过这样的孩子。   云无渡出了口气:“自己洗自己的,我……给你看看手相。”   小孩子的手掌心摸起来有一处糙糙的凸起,云无渡垂眸,盯着那处凸起,轻轻揉搓着。   小乞丐一边倒抽气,一边往下蹲。   云无渡伸手揪着他的发团:“起来,不许沾水。”   手相没什么好看的,云无渡在稷山没学过这方面,这点应天欢最在行,他与女子攀谈时,最经常用这招,往往手到擒来,但是结果并不准确。   配小乞丐磨蹭了一会儿,云无渡还有事情,起身准备离开,小乞丐腾地一下子站起来,云无渡头也不回:“洗完就出来。”   哭吧,哭我也不会再留下来的。   一个花招用两次就没意思了。   云无渡走到门口时,鬼使神差回过头。   小孩扒着澡盆子的边缘,黑眼珠子被热汽蒸得雾蒙蒙的。   迎着小孩可怜巴巴的眼睛,云无渡难得生出了一点愧疚之情,补充道:   “我出去……买点吃的。”   -   出了厢房,大堂的景象尽收眼底,这间客栈气氛平和,虽然住客食客颇多,却安静祥和,就连呦呵的小二声音都压得刚刚好,脆亮又不至于嘈杂。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有唱曲的声音。   “眼熟。”   云无渡敲了敲掌柜桌,夷山剑“啪”地搁在柜台上,眯着眼吐出两个字。   两个要进店的路人一见他这架势,忙不迭又走出去。   算账的白胡子掌柜抬起头,但神情纹丝不动,旁边写菜单子的年轻人头也不抬,刀剑什么的,习以为常。   白胡子老头笑眯眯:“客官,有什么事情吗?”   云无渡盯着他:“像一个故人。”   不是云无渡胡扯,他进店时匆忙,粗略一瞥,就觉得这个算账老头眼熟得很,   具体说不上来哪里熟悉,若不是他噼里啪啦打算珠发出了声音,云无渡甚至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一个普通凡人,不应该有这样的水平。   “呵呵,客官说笑了,奴才也不是宫里的太监,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云无渡眉头一扬,他当然记得,这是玉无影身边那个“鹤伯”。   也是在稷山镇开客栈的那个“鹤伯”。   怎么在稷山开客栈,来白云县了也开客栈?   但云无渡口中的眼熟不止指这个。   鹤伯见他神情依旧冷漠,笑笑,放下手中的算盘,引着云无渡拐进掌柜旁边的小内室,有小二进来奉茶。   两人相对而坐,唯有热汽袅袅蒸腾。   “云公子敏锐。奴才曾是长公主身边的养鹤奴。”鹤伯说起前程往事,眉眼间满是唏嘘,“稷山法宝众多,有澄心镜如此神器,上下几千年的事情都瞒不过诸位道君的眼睛,奴才佩服。”   不止。   云无渡心里仍然裹着一团解不开说不清的疑云,但一时之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针对玉无影质问:   “鹤伯不在宫里主持事宜,怎么有空来发展副业?”   鹤伯呵呵笑了两声:“隔壁青冢村要修雕像,老朽我正巧擅长。”   云无渡心道怪不得,怪不得青冢村“漳河像”如此栩栩如生,敢情是出自“故人”之手。   两人忽然落入沉默中,云无渡焦躁地敲了敲桌子,鹤伯添了茶水:“云公子可是挂心陛下?陛下有夫如此,真是老天保佑,还请公子放心,陛下身子康健,得天独厚,深受百姓爱戴。”   云无渡嘲讽地看他一眼:“我听外头说,皇帝都快病死了。”   他的话听起来尖酸刻薄,语速却有些偏快:“你不在他身边,也不怕他哪天走火入魔,爆体身亡吗?”   鹤伯慢条斯理喝茶:“陛下念旧,偶尔兴致上来,总是想回到小时候,那时候可真是……辛苦呢。”最后三个字被他压在嗓子底,像是叹息,又是像是遗憾。   云无渡俯身,压在茶案上,逼视着鹤伯:“你知道他经脉沉碍,吐血不止吗?”   “陛下素来有这个毛病。”鹤伯痛心道,“倒也不碍事。”   云无渡咬紧了后槽牙,目光锐利地扫射鹤伯的神情,试图从中看出微妙的情绪。   鹤伯稳如泰山,语气又感激又感动:“云公子,有您关心陛下真是太好了,您真是和陛下天生一对。一个先天道君,遇上另一个先天道君,唉,幸好破镜可以重圆,人死可以复生。”   云无渡目光一动。   破镜重圆,人死复生。   鹤伯笑眯眯的,眼神中毫不遮掩地表达:我很看好你们哦。   云无渡打断他:“你为什么不担心他?”   鹤伯眸光闪烁,云无渡逼问:“你养他救他教他,为什么你不担心他快要病死了?”   鹤伯放下茶盏,缓缓开口道:“这就是奴才斗胆前来的原因。”   “陛下性子犟,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奴才是担心他的身体,可奴才没办法救他。”鹤伯叹气,肩膀佝偻下来。   原先神气优雅的老者,一瞬间变成了家里炕上,为不肖子孙操碎心的长辈。   “访遍名山神医,只有一个救命方子,就是需要七味药,我现在取到了其中……”   他掰着手指,七根手指被他一根一根掰下来,只剩下两根手指。   鹤伯把手指送到他面前:“还欠两味药材。”   “什么药?”云无渡警惕起来。   什么珍惜昂贵的药材,连如今天下第一大宗派的源光宗都找不到。   鹤伯:“这些药材存在于传说中的木山。”   云无渡一顿:“还缺什么?”   “还缺……”鹤伯忽然露出笑,“还缺一株木山草,半颗黄皮子结石。”   这段话,云无渡似乎听别人说过,这一幕也似曾相识。   可是又一晃神,鹤伯扭头看着他,花白的发鬓垂下来一缕发丝。   云无渡:“什么叫黄皮子结石??”   “云公子若是有心了解,奴才稍后送过去册子,上头详细写了两方药材的介绍。”   鹤伯话锋一转:“然而要进去木山才是大麻烦。”   能有多麻烦?他都进去三次了。   玉无影还在里边挖了兔子墓当窝。   “木山,需要叩门人。”鹤伯,“也就是神兽。朱雀神武,青龙白虎。”   在一个不信神仙鬼怪的修真者面前说“四方神兽”,这跟“太上老君显灵啦”一样不可信,云无渡也不会信。   鹤伯显然也知道方才的“四方兽”不可能找到,自嘲地摇摇头,继续道:“再不济,也得是真龙天子。”   云无渡一刹那间福如心至。   所以……黑龙每次都可以打开木山结界。   所以……玉无影迟迟不杀了它。   所以……漳河才会变成黑龙。   而把漳河变成龙的人……   想通此事,云无渡顿时觉得眼前拨云见日。   “然而,那只黑龙被庇符长老一剑杀了。”鹤伯惋惜地摇头叹息,摊手道,“稷山一把火烧了龙身,干干净净,灰都不剩。”   云无渡心头一跳,差点忘了这件事:“还有其他方法吗?”   “有啊。传闻中,木山与稷山是阴阳双山,稷山的山南水北就是木山,想进入木山,只需要沿着稷山九千重登天阶,一步三叩,膝行而上,木山自会欢迎有缘之人。”   云无渡:……   让玉无影死去吧。   早死早超生。   云无渡起身,他拒绝在大庭广众之下跪着上山。   他可以死,但绝对不能在师兄弟面前丢脸而死。   鹤伯见他起身,抖擞精神,把一切外放的低迷情绪收拢,挂着得体的笑容,站起来迎上去:“公子似乎带着一位小公子,若是不嫌弃,还请收下这身衣裳。虽然不是新的了,但也贴身柔和,还请不嫌弃。” 第92章 无绝期1   等云无渡回到房中,一推开房门,小乞丐已经从澡盆子爬了出来,裹成一团,低着头搅着手指。   “你在干什么?”   孩子静悄悄,一定在作妖。   云无渡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绕过去一看,小乞丐一手鲜血,鼻子底下还在潺潺流血。   云无渡手心里猝然冒出一团火,火灵飘到空气中很快就消失了,云无渡直接气到屏住呼吸。   他怕自己多呼吸一口气,火都要落到小子头顶上。   现在也不好再随便点穴,再点说不定直接爆体身亡。   他只能捂着小乞丐的鼻子,轻轻拍他脑门,过了一会儿,小乞丐缓过神来了,仰着头,眨巴眨巴眼睛。   云无渡松开他,拿湿巾擦了擦手上的血。   小乞丐换上了新衣裳,讨好地戳了戳他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云无渡面无表情:忘记带点吃的回来了。   他走到桌边坐下,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块小包裹:“过来。”   小乞丐乖乖坐到他身边。   云无渡解开布条,露出里边的方糕点。   “张嘴。”   小乞丐像一个锯嘴的闷葫芦,呆呆的,一个指令动一下,一戳一蹦跶。   小乞丐乖乖张开嘴巴,等着云无渡的投喂。   不知道他是有什么毛病,不管做什么,黑眼珠子都直勾勾盯着云无渡脸,似乎要把他脸皮盯破一个洞。   但云无渡一抬头,他又快速低下眼睛,睫毛是向下的黑黑一排,在眼底投下半圈鸦羽一样的阴影,看起来很乖。   云无渡把手里的糕点塞进他嘴里。   小乞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晃了晃腿,腮帮子塞满了糕点,一鼓一鼓地咀嚼着,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云无渡把糕点推到他面前,自己则是拿出夷山剑擦拭,思绪不由自主飘到了刚刚和鹤伯聊过的话上。   白玦……   阿瑾……   玉无影……   两个名字交缠着,在他舌尖盘旋,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泾渭分明,又融为一体。   糕点内陷甜蜜的花心流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轻柔的花香,阳光从窗口透了进来。   远处依旧有萧萧管笛声,混杂着婉转缠绵的唱曲,歌姬温柔的唱词在风中清清楚楚,散入千万人家中,被喧哗热闹的人群声冲散,只有门户深处静坐的寂寞人,才听见她唱的是什么。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这首唱曲时下已经不流行,几年前倒是热遍大江南北,云无渡走街串巷时听见乐坊唱这首曲子。   然而,云无渡从没听过下半阙。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有时候分别,那便是“从此音尘各悄然,我断不思量你,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小乞丐吃完糕点,昏昏欲睡,眼睛都睁不开了。   云无渡让他去睡觉,小乞丐自觉爬上床,盖好被子,却歪着脑袋,眼巴巴看着云无渡。   云无渡心里嗤笑,不会以为这样瞪着他,他就会心软吧?   真小孩也没用。   谁还没长两只眼睛了。   云无渡不甘示弱,和小乞丐四目相对,试图用眼神恐吓他。然后,在目光睽睽之下,一股血又流了出来。   “……”云无渡服了,他只能搬了椅子,挪到窗边,任由小乞丐牵着他的手。   鹤伯派了小二送来册子,云无渡点了火灵,借着昏暗的火光,仔细看上面写着的药材——   【灵泉水】   【狐狸泪】   【灰鼠尾】   【蛇皮蜕】   【刺猬刺】   【黄皮丹】   【木山草】   前头的五种药材都打了红勾,只剩下最后两味。   【黄皮丹】:黄皮子金丹,取自得道的黄鼠狼,该黄鼠狼须已“受封成仙”,生剖其腹部金丹,煨以文火炼化入炉。   【木山草】:又名虎皮子草,产自深山深水边,状如车前草,传言是“伥鬼”“水鬼”怨气所化,不可多食,食多易亡。   云无渡翻过页,后头的顶线松动,好几页纸张飘了出来,落在地上,云无渡捡起来,继续看,后面介绍了进入木山的方法。   【叩门】:木山,是传闻仙境,据说木山仙气充裕,是修仙化形的世外桃源,走兽飞禽皆可修炼成神。千百年前,木山结界关闭,与人间界隔绝,欲前往,须由镇守的“四方神兽”邀请入关,或,由劣神“真龙”抓破结界。   然,人心贪欲,人心真挚。据《醒世物语》“孝感天地篇”记载:稷山有一樵夫,其母病重,樵夫为母祈福,夜入深山,恍惚间进入木山,四周电闪雷鸣,山君咆哮,五仙赐福,取得【仙丹】救得父母,感动天地。   这页背面还有内容——   【开山门】凡人多思,多试探仙门,数次往来,寻到一个法子:以诚心为基,血肉为引,三步一叩,一步三跪,登九百米高山,诚心孝感天地,直通碧落,留下一条血路,方可贯通木山与人境。   用红笔批注了:切记,必须留下血路,否则将回不来现世。   云无渡眉眼岿然不动,继续翻页——   【走火入魔】:走火入魔者,常有心魔,日积月累,经脉受损,心脉堵塞,寿不过而立之年,常年七窍流血,灵力暴动,易爆易怒,最后一年,七窍流血加剧,死相凄惨,多在梦中而死,因困于心魔当中,解脱不了噩梦,气急攻心,爆体身亡。   还没看完最后一句,云无渡忽然觉得手一痛,自己的手掌被用力抓紧,手掌骨骼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他视线往上一挪,火灵自觉地跳过去,照亮了小乞丐的脸。   他闭着眼,明显还在梦中,呓语含糊地哀鸣着,呼吸短促。   很快,云无渡就发现,骨头的咔哒声不是从自己手上传出来的,而是床榻上那个小乞丐身上。   “呃……”小乞丐口中发出了哀鸣声,说的梦话含糊不清,“……”   握着云无渡的那只手都在变形,包括手指手掌,全身骨头喀喇喀喇移位,肌肉扭曲,一层血汗源源不断涌了出来。   云无渡一下子掀开被子,已经被血汗浸透了。   云无渡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又迅速加速跳动起来,目光一凌,试图唤醒他:“醒醒!”   “醒醒!”   他嘴唇蠕动,喃喃说着含糊的话,云无渡心急,伏到他唇边:“你说什么?”   只听见他在颠三倒四地喊:“恩怨两清……恩怨两清……”   “你说什么——”   他猝然睁开了眼睛,充血赤红的眼睛,目光狠厉地刺在云无渡脸上,那是一种有如实质的怨毒,因为怨恨,所以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但下一秒,他的眼神一下子涣散了,失焦地注视着空中虚无的一点。   他现在的状态,很像失去了理智,走火入魔到认不清人了。   云无渡不动声色,缓缓起身。   “别……别走……”   两行眼泪潺潺沿着他的眼角滑落,没入发鬓中。   “我好疼……”   “娘……”   云无渡的力气全部消失了。   庇符……师尊……   她的尸首,在那一日就送入了稷山的鹤峰,鹤峰是群鹤栖息的山峰,同时,也是稷山门人仙去之后的墓地。   仙鹤之山,羽化,驾鹤归去,包含了稷山对逝去之人的无限祝福。   “好疼……”   他呢喃着说,呼吸声短促抽搐,身体微微颤抖,发出了微微的哀鸣,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子,眼睛还没睁开就在嘤嘤嘤叫唤。   相握的手依旧没松开。   人在长大,耳朵却是没有变化的。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看着云无渡的方向,眼瞳赤红,似乎积压了许多脓血,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喷溅出来。   云无渡一点也不怀疑他根本看不见东西,只是想偏执地试图抓住某个东西,用眼神威吓对方不许离开,越是色厉内荏,越是虚张声势,越是无能为力。   绑在脸上的白布晕开了点点血花,云无渡嚯然站起来,心跳越来越快。   眼睛,嘴角,鼻孔都流出了鲜血,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短粗。   云无渡视线向下一动,落在他因为抽搐而滚动的喉结上,空着的那只手慢慢抚上脖子,扣紧,一点点收拢了。   中间的喉结微硬,搁在他虎口位置,血管“嘭嘭嘭”跳动着,顺着肌肤相贴,沿着云无渡的手臂,和他身体内的那颗心脏同频跳动,跳动,跳动。   他扬起了脖子,把最脆弱的地方奉献在云无渡手掌心中,气管拼命汲取氧气,肌肉抽搐挣扎,鼻翼疯狂翕动。   只要再收紧一点点,他就会在痛苦中死去。   云无渡也可以为师尊报仇。   为京都百姓……   为修真各派……   为他云无渡……   他猛地弓起背,云无渡下意识重手收紧,他张口咳出一股血,横七竖八淌了一脸,连带着云无渡的手,血淋淋的一片。   心乱在一瞬间侵蚀了云无渡的全部,含在心头许久不曾说出口的名字在这一刹那脱口而出:   “白玦!”   就像每一次死亡,无论是他自己,师尊,每一次死亡前都会是这样的场景!   他并不想白玦死在他面前!   他是恨他!   但他……不想让他死在面前……   --------------------   这周六日白天会修文嘞(匆匆赶来,叼玫瑰)毕竟一直没怎么注意错别字(因为我注意不到,哭) 第93章 无绝期2   云无渡猛地撒开手,身体后仰,但下一刹那,他立刻反应过来,横抱起昏厥的人,一脚踹开房门,门外的小二一见到他怀里的人,瞳孔收缩,极速带着他赶去鹤伯的房间。   仓促敲了两下房门,云无渡等不及了,一脚踹开房门。   鹤伯神色凝重,小二让开位子,云无渡抱着昏迷的白玦走进去,见鹤伯面前跪着好几个黑衣人,脚步略微迟疑。   鹤伯望过来,示意他抱到床上。   鹤伯皱着眉,取出几丸丹药塞进白玦口中。   几呼吸之后,白玦的呼吸慢慢暂缓下来,云无渡出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衣都汗湿了。   真是狼狈。   他转过身,看见地上还跪着黑衣人,为了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开口问道:“源光还轮得到你处理?”   鹤伯微微蹙眉:“京里出了点事情。”   “什么事?”   鹤伯抬眼看他,颇为焦头烂额:“公子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说起来还要感谢公子的师兄弟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云无渡也不好继续问下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榻,抬脚往外走去,走出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取出一小方包裹放在桌子上:“这些糕点留给他吧。”   云无渡记得先太子东宫,阁楼里就放着这样一叠糕点,时隔几十年,也不知滋味是不是还一样,聊胜于无吧。   他略一思索,补充道:“就不必提到我了。”   “公子!”鹤伯出声叫住他,神情在灯火下模糊不清,“何必如此。”   “陛下一直在找你,只是你不愿意见他,所以他才不敢见你。”   才会毁去自己的样貌,才会拿泥巴糊脸,才会一言不发……   云无渡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他只是不想那么……愚蠢地继续。   白玦……阿瑾……玉无影……这是两个分明的人。   他想要的,从来都是“一壶酒,一盏灯,一双人”,而那个“人”,从来不是玉无影。   曾经对他的好,全部化作伤人的镰刀。   曾经一起度过的岁月,全部化作让人面颊刺痛的羞耻。   “从此音尘各悄然。再见自在江湖间。”   说罢,他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   从客栈离开,云无渡便赶往京都。   一路上人来人往,比起上一次到来时荒凉的景象相比,已经再现了京都的繁华。   城门口排了挺长的队伍,云无渡特意眯眼看了一眼,守卫并没有拿着人像通缉令,他略微放了心。   轮到他时,守卫犹豫地看了他两眼,放了他进去,等云无渡一离开,他急忙和同事交耳一番,叫人骑马快信送去宫里。   进了城门,云无渡惊讶地发现城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热闹,街道上也有行人和商户,比起之前只能称上寥寥数几,人人脸上带着惴惴的神情,口鼻都捂着白布。   忽然,街上本来就少的行人,呼啦啦一下全部散开,一辆牛车出现在街道尽头,云无渡驻足看过去。   这一看,便和牛车后一双清亮的眼睛对上视线。   行人退避三舍,两人相顾无言,燕巽低下头,继续推着牛车往前走。   坐在牛车前头的老汉揉了揉眼睛,他也看到了云无渡:“小仔,那人看着你呢,你认识?”   “认识。”燕巽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直起腰,用衣角擦了擦手,走向云无渡,平静道:“师兄见笑了,如果师兄不介意,进来家里喝杯水吧。”   田老汉眯着眼打量云无渡:“小公子,眼熟得很。”   “老人家,我们见过面。我父母就是您送葬的,多谢了。”   “不客气不客气。嘿嘿。”田老汉没记起来,但不妨碍他乐滋滋的,“俺就说,眼熟得很。”   三人刚进城,又出了城,进了老汉家的院子,老汉把车板上的尸体搬下来,一列排开在院子里。   燕巽带着云无渡进屋,略带歉意:“身上味道重了些,还望不介意。”   云无渡点点头,赤牙山的味道比这冲多了:“只有你们吗?不是还有三个小子?”   “他们读书去了。”燕巽顿了顿,补充道,“燕穆和石破玉入了朝堂,与前朝官宦角逐,需要培养一批势力,就在京中开了几间学堂,上收王公贵族之子,下收平民百姓,统一冠以天子门生称号。我觉得他们既然修不了仙,多读些书,日后考科举也是好的。”   说实话,以兄弟三人的年纪开始读书,是有些晚的,但读书贵在坚韧,迟些就迟些,补上来就好。   云无渡轻轻敲着桌子。   院子里摆上了七具尸体,都盖着白布,燕巽起身,扶着门框看了片刻,开口对老汉道:“您放着吧,去买些吃食,我晚些再搬进来。”   老汉点头出了门,把院子留给师兄弟两个。   云无渡深究的目光落在一具尸体上,因为颠簸,被强行摆正的手垂了下来,手背一片青黑。   燕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京都瘟疫并没有结束。新帝上位,京都重新开放,感染的人虽然没有增加,但死的人却也没有少多少。他们的病情越来越重,尸体残缺的程度越来越高。”   他仓促地看一眼云无渡,语速加快:“听说皇帝也病得不轻。”   云无渡起身走到院子里,燕巽介绍道:“活着的人都怕自己也受了感染,才委托我们把尸体运到陵山。但据我观察,并不会。”   云无渡撩开裹尸布,发现这些人死状凄厉,面容扭曲,皮肤扭曲,皮开肉绽,像烂泥一样。   近日气温渐高,尸体摆放的时间长了点,散发出倒胃口的味道,就连眼睛都被熏得睁不开。   云无渡不仅没有退开,反而低下头仔细地打量起来。   他挑开尸首的衣领,发现脖子上的肉疤像高温蒸烂的鱼肉,肉一层一层叠在一块,散发出了浓重的恶臭。   “这人什么身份?”   燕巽皱着眉思索片刻:“翟王仉贺。”   云无渡并不认识:“是?”   “是仉璋的叔叔,也就是漳河的儿子之一,是第三十四子。”   云无渡若有所思:“现如今,病重最严重的都是什么人?”   “来看。”燕巽反身走回屋内,抽出一张卷轴,摊开在桌子上,“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按照运尸的人家做了标记。这炭块做的黑点,是源光宗出手医治前死的人。”   黑点一大片,遍布京都全境,其中最密集的地方正是护城河和京内五大内河两岸。   “红点,是之后死的人。大多分布在西市的王侯之间。他们当中不乏接受源光宗医治的,但白……”燕巽一顿,快速瞥了一眼云无渡,见他神情自然,继续道,“新帝上位之后,他们不支持,便被源光停了药,不日病发身亡。”   很明显,红点的增加,是皇帝对官宦反抗的惩处。   云无渡问燕巽:“你觉得呢?”   燕巽声音温和下来:“……我猜测,这病应当是人为的。”   他解释道:“京都从未爆发过这样的瘟疫,限定在河域,不会通过人身传染,那必然是因为水源。”   云无渡点头,说起了曾经在萧下村的经历:“我曾经途径过一个村庄,他们也有类似的疾病,得病之人皮肤上会生成鱼鳞的肉片,与这些尸体非常相似。而他们的病原,也是人为。”   “他们是怎么回事?”   “他们食用了浑有大量丹药的河水和鱼鲜……”   “什么?”   院子外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随后几个少年接连跑进院子:“爹!阿巽哥!我和二哥今天拿了夫子的奖……咦,今日家里有客人?”   三个少年停住脚,他们在看到云无渡的一瞬间就认出了他,瞪大了眼睛,礼貌地站直了。   燕巽问道:“今天怎么下学这么早?”   最小的少年最活泼:“嗯,今天只来了一个夫子,其他夫子都请假了。”   “去玩吧,爹很快就买吃食回来了。”   “嗯啦!”几个孩子应是应了,但也没出去玩,反而是合力搬尸体去了。   云无渡和燕巽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燕巽压低了声量:“天子学堂中的夫子,除了书生官员外,大多都是源光宗人士,一来是培养朝野栋梁,二来也是洗脑吸纳教徒。这周以来,宫里传出许多皇帝病重的消息,源光宗驻扎在城内的门人也撤离了许多,其他宗派开始伸手插入京都了。”   他叹了口气:“修真要乱。”   “云无渡,你会再掺和进去吗?”   “最后还是定在赤牙山吗?”云无渡略有些讥讽,“修真界从来没有一点新意。”   燕巽抿了抿唇:“我不知道。这事,你要去问你的师兄。”   这句话,其实就是在默认了。   当初修真界围剿云无渡,最终就是把他堵在赤牙山。   而如今,对付玉无影,还是要用这一招。   燕巽道:“天衍师兄正在他父亲府上。”   云无渡:“你去见过他吗?”   “谁也不曾。”燕巽低下头,“天雩,我也不曾见过。燕穆也好,天衍师叔也好,师尊也好,我都没有见过。   修真界的燕巽道人已经死了,多年前,赤牙山他就死过一次,如今他又死了一次,师父的玉佩只能救我一次,那个燕巽道人早就驾鹤归去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再回头看,所剩的不过青山依旧,故人不在。”   云无渡重复道:“青山依旧……故人不在……”   燕巽也曾意气风发,也曾执剑救苍生,但到头来,自己平生遭遇让人无能接受。   平生万事,那堪回首?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师父为救自己而死,胞弟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而自己……是被生父抛弃的弃子,与修真界更是仇人。   可他……和云无渡不一样。   他不想复仇,不想报复,如果可以,他愿隐于尘世,将一切都抛诸脑后。   燕巽将云无渡送到门口,一人站在院子里头,一人站在外边。   燕巽:“接下来的路,各自走好,都是宿命罢了。   天雩,有缘再见。”   --------------------   这章引用了好多诗……懒得全打出来了……就说燕巽感叹的那句“平生万事……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出自【清】顾贞观的《金缕衣》其二和其一混杂。   其实还有一首朱彝尊的《解佩令》:“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我感觉也非常符合武侠江湖、修真修仙be结局的氛围,一看就是——   “全员死光光,只剩下主角一个人浪迹天涯,在凄风寒雨中,一人一剑一马走天下。遇到一间红尘客栈,缓缓说起年轻时的峥嵘岁月,回忆往昔故人好友。他们都死在他回忆里,而他,只落得一个【一半是,空中传恨,白头无分】”。 第94章 无绝期3   林尚书府。   “大公子。”   上茶的婢女毕恭毕敬地向林寒正行了一礼。   林寒正对她颔首微笑,却不料卧病在床的林天赐林尚书突然暴跳如雷:“住嘴!本官怎么说的?在家里遇到林道君,要称呼为天秤道人,或者天衍道君,不许叫他俗名俗姓!”   婢女惊恐地跪地,频频磕头求饶:“奴才知罪!奴才知罪!老爷饶命!”   “拖下去!”   “喏。”管家亲力亲为,捂着婢女的嘴巴,将人拖了下去。   “并不是什么大事,算了吧。”林寒正脸上的笑容微微回落。   林天赐笑容可掬道:“既然道长这么说了,托您的福,饶她一命。”   林寒正垂眸,摇晃茶杯:“就让她继续奉茶吧,这个茶温我很喜欢。”   林天赐立刻叫下人去办:“喊上来。”   林天赐亲密地朝林寒正倾了倾身子:“幸好有你在啊,自从皇帝断了爹的职位,那些曾经的狐朋狗友都看不起我,就连这些下人伺候也不尽心。”   林寒正疏离地对他笑笑,若不是林天赐日复一日给他写信,他是绝对不会来的。   林天赐见他笑了,更加认真地哭诉起来:“我堂堂一介尚书,历经四朝的老臣,如今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可不可怜!无不无辜!”   林寒正闭上了眼睛,耳边全是父亲怨恨的喋喋不休:“我真是命苦啊,皇帝新上位就猜忌我,我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我可是救他于水火当中,我是第一个给他开城门的啊,没有我,他能那么顺利接管吗?”   林寒正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在林府最开始的日子。   自己是婢女之子,生母是林天赐正妻的婢女,大婚之日,林天赐摸错了房间,冷落了正妻,反而宠幸了婢女。   林寒正一出生,生母就不幸病逝。按理说,林府不缺林寒正一口吃的,可偏偏林天赐把当日所有过错都推到林寒正生母身上,导致阖府上下对母子两人侧目而视,夫人也格外针对他。   这样的处境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活下去都是一种挑战。在他稍懂人事之后,溜出林府,去大理寺敲响了鸣怨鼓。   然而,却被罚了十大板,扔到街上去。   这个时候,是他第一次遇到了师尊……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人间清明的样子,感受到了作为“人”该有的样子……   为了再见到她,林寒正收拾了行囊,独自跋涉几百里,爬上了稷山九千阶,终于,成为了林天衍。   他林寒正,是婢女之子,是上不得台面的下等人。   而他林天衍,是道门仙君,是生父都要阿谀奉承的神仙。   “吾儿,要替爹报仇啊。”   林寒正醒过神,带上和煦的笑容,每一次他处理修真要政,那些老油条想要得寸进尺时,他就会摆出这样的笑容,生疏,礼貌,客套。   可眼前这个最懂人情的大宦官却仿佛眼瞎了一样,拉着林寒正的手,泪眼朦胧:“吾儿啊,他们都不看好你,只有爹知道,你最争气。”   “师尊说。”林寒正轻声道,“想要飞升修仙的人,一定要斩断七情六欲和凡间俗事缘分。”   林天赐赶紧撒开手:“天秤道长,天秤道长,莫见怪。”   他不见得是为儿子打算,比起儿子的前途,他想要的只不过是“人脉”,人间有人间的人脉,天上也得有个靠山才行啊。   “求你最后一件事,替爹……不不不,替老夫去宫里,向陛下讨要一粒丹药就好。”林天赐搓着手掌,小心道:   “天衍啊,你师尊也仙逝了不是吗?爹,也算是你最后一个长辈了。”   “好。”林寒正顿了片刻,点头了,下了最后通牒:“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人间了。”   之后你我,恩断义绝。   -   皇宫。   宫道寂寥,人声悄然,就连宫人的身影都看不见。   林寒正如入无人之境,在一个宫女的引导下来到了大殿。   此处大殿并非皇帝接见大臣朝拜的未央宫,而是先太子东宫内一处仙灵殿,本来就用以祭祀天地祖宗。   巍峨的巨门紧闭,窗户封死,药香浓郁地裹挟着每一寸空气。   “徵之。我替林天赐向你求药。”   林寒正进了宫,仰起头,见到了身为皇帝的白玦。   “药?什么药?”白玦坐在皇位上,眸光在黑暗中寒气粼粼,他托着下巴微微笑。   林寒正深吸一口气:“徵之,虽然我知道林尚书不太支持你,但徵之,我会劝他的,到时候让他乞骸骨,我安排他到其他地方居住,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   白玦审视地扫量他:“然后呢?”   林寒正知道,面前这个人,不再只是他们稷山的小弟子,更是大梁皇帝,想要劝动他,除了这些话术,最重要的是利益相关。   林寒正:“他手中相关官员名单,我会列一份花名册给你,还有林府的资产,一律奉上。”   “很好。”白玦笑着鼓掌,“很大的决心。”   林寒正:“这样的决定你觉得呢?”   “让人心动,但是很可惜。”白玦摊开手,手心里一枚红色的圆形丹药,“朕手里只有一颗。”   林寒正蹙眉,判断着白玦的意图。   白玦勾勾唇:“天秤道长,全天下都说你天秤道长最是公正,你说,这一颗丹药是留着救万万人,还是送给你就你那个酒馕亲爹?”   他一步一步从皇位上走下来,走到光线下,走到林寒正面前,越过他,跨过门槛,站在门前,灿烂的阳光笼罩着他。   白玦偏过头,看着林寒正:“既然你知道他的资产何其雄厚,自然也知道他是如何搜刮民财,如何贪赃枉法,如何枉顾同僚性命了。”   因为阳光太刺眼,反而让白玦的神情更模糊了:“对你们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君神仙来说,是不能理解的吧,毕竟你们感受不到那么多人的苦难。”   “这样一个废物,哦不,这样一个畜生,还有必要救吗?”   林寒正:“我自有分寸。徵之,若是你答应了,只管给我。”   “好!我给你,拿不拿得到,只管看你本事。”   白玦猝不及防将丹药抛出,林寒正预备着他出其不意,即刻运功追上去。   “汪!”   一道黑影在空中划出弧线,黑色大嘴张得大大的,一口“咔吧”咬住,“咕咚”一下,丹药进了黑狗肚子里。   “哈哈哈!”白玦拍手叫好,“这叫什么,时也命也,老天也不让你林寒正顺心如意。”   林寒正神色凌厉,脚上运功的动作未停,既然拿不到丹药,那拿下来人也可以!   他不信,这救命的丹药只有一颗!   林寒正直冲白玦门面而来,“啪”的一下,掌风截停在白玦面前。   有人接住了他的手腕。   小黑愉快地甩了甩尾巴,打成螺旋状,然后屁颠屁颠跑开了。   林寒正神色不虞地抬头,正好对上云无渡紧绷的脸:“师兄……”   林寒正收手,后退了两步:“天雩,你仍和他在一块?”   云无渡摇头,露出几分羞愧之情:“我只是前来找师兄的。”   只不过一直潜在身后,不曾打断两人说话罢了。   白玦微妙地挑了挑眉,脸上带笑,但眼神有些骇人地盯着云无渡,牙齿轻微地摩擦着。   林寒正顺势带回手臂:“也罢。若是有事,我们回稷山了再讲。”   云无渡:“是。”   云无渡便朝林寒正走过去,白玦突然往前一步,抓着云无渡的肩膀往后一扔。   林寒正往前一步:“白玦!”   “林寒正,你再过来,我就……”   白玦突然看向云无渡,云无渡对他挑了一下眉:怎么,你想怎么?   下一秒,白玦身形一动,云无渡反应神速,往后猛地一撤,但白玦速度比他更快,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云无渡的脊背撞在柱子上,旁边的茶花盆栽被他俩撞倒,跌下台阶,发出清脆的“啪”,碎了一地。   林寒正急切道:“天渡!”   白玦盯着云无渡的下巴,似乎在找合适的下手位子,嘴上恐吓林寒正:“师兄,别轻举妄动,不然我就要……”   他的手掌慢慢收紧,手背青筋凸起,云无渡感觉自己的气管收到了压迫,他微微蹙眉,张嘴辅助呼吸。   啊,早知道在客栈,就先下手为强了。   风水轮流转,轮到他被掐了。   林寒正绷着脸:“白玦!别太过分!”   “这就过分了?我还有更过分的呢。”白玦嘲讽地笑了一下。   他手掌猛地往上一撑,虎口压在云无渡下巴上,两人靠得距离很近,近到彼此都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让我们看看朕要怎么对付朕的小师侄——”   他的尾音消失了,含糊在唇齿之间。   云无渡的眼睛瞪大了。   白玦的鼻尖戳在云无渡脸颊上,滚烫浑浊的鼻息模糊在彼此的唇舌中。   云无渡往后仰去,白玦抬手扣住他的脖子,强迫他迎上来。热潮猛地扑到他脸上,连同脖子和耳朵都变得滚烫起来。   就像一团柔软的丝绸包裹着蓬松的棉花,咬一口,发现其实是一块甜滋滋热腾腾的糕点,入口即化。   云无渡垂下眼眸,甚至都能看到白玦颤抖的眼睫毛,看起来很乖,乖乖闭着眼睛。   白玦虎口向上撑了一下,云无渡吃痛“唔”了一声。   两人的距离贴得更近了,白玦的眼睛撞倒他脸上,两人的眼睛挤压在一起,云无渡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地偏头看向旁边。   一把四方锏破空飞来,白玦后撤了一步,把云无渡拽在怀里,那把四方锏直接擦着云无渡的后脑勺,刺入木柱内。   四只脚交错,云无渡差点没站稳,白玦只能松开对他下巴的桎梏,轻轻扶着他的腰。   稍稍分开之后,白玦顿了一下,又凑过来,亲亲抿了一口。   他得意地勾唇看着云无渡:“痛不欲生了吧!”   云无渡面无表情。   他刚才一定是才吃了糕点。   亲……亲起来甜甜的。   云无渡抿了抿唇,一言难尽地看着白玦的嘴唇:“……流鼻血了。”   白玦猛地捂鼻:“!”   林寒正脸色铁青:“白徵之!”   他胸口急促起伏着,似乎白玦亲的人不是云无渡,而是他:“天渡,快过来。”   云无渡无声叹了口气,正要抬脚走过去。   手腕一紧,被白玦扯了回来。   他粗暴地抹了一把鼻血:“呵,你要杀了我吗?你敢杀我吗?庇符都不舍得杀我。”   “不过你要杀我也正常,杀了我,给你的师尊母亲报仇吧。”   --------------------   白玦(握拳):很好!就是这样!   假装不经意地靠近!然后亲一口!再假装不经意地开始打架! 第95章 无绝期4   林寒正脸上所有表情全部垮了下来:“你是什么意思?”   “哦。天衍师兄,你不知道吗?”白玦恶意地笑起来,“杀你师尊的人,是我啊。”   林寒正猛地看向云无渡:“天渡?”   “是。”云无渡闭上了眼睛。   当初,他并没有告诉稷山其他师兄弟,关于师尊遇难的真实原因。   所以白玦,才那么轻易地离开稷山。   林寒正不可置信地倒退一步。   “我杀她。”白玦抬起手,对着阳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是因为她想要我杀她。这不就是你们修真界标榜的弱肉强食,道法自然吗?”   “白!玦!她是你师祖!”林寒正手中的四方锏因为他情绪的波动,冒出了璀璨的光芒。   “来吧,师兄。”白玦戏谑地挑了挑眉,“你们一千个杀我一个,应该够了。”   “什么?”   林寒正仓促回过头,身后,宫道宫门宫墙上,密密麻麻站着弓箭手。   林寒正分不清敌我,腹背受敌,不由得神情凝重起来。   白玦也没有轻举妄动,眯着眼松开了云无渡的手腕。   弓箭手拉满弓,万箭中心,瞄准了白玦。   “师尊。”   一个戴着面具的斗篷人从身后的宫门走了出来,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寒正猛回头,认出这个戴着兜帽的神秘人正是他那失踪多年的徒弟:“破玉?”   “是我。”石破玉声音沙哑,“师尊,好久不见。”   “师伯。”燕穆就站在石破玉身后,对他微微颔首示意。   他们两人让开位子,牛承道和林天赐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除了他们几人,还有十来个眼熟的王公贵族,其中就包括了许多仉家人,这些人兴奋地看着白玦,目光贪婪又赤裸。   林天赐佝偻着背,被前前后后一群人搀扶着。   “你……”林寒正盯着他爹,一瞬间都想明白了一切,“你们这是干什么?”   林天赐:“求人不如求己。天秤道人,老夫不靠儿子,老夫能自己求得一条生路。”   他梗直老脖子,对白玦喊道:“白玦!今日,荧惑守星灭紫薇,天命不顾你。”   白玦嗤笑一声:“天命不顾我?我杀你,轻而易举。”   “说大话!”林天赐大声呵斥道,“你手下能使唤的禁卫军都派出去搜找你那位'太子妃“了吧?还有源光宗,自顾不暇吧?为什么你那个忠心的老太监不在你身边陪着?是忙得脱不开身,还是说,他也厌恶你了?”   他在找死。   云无渡听完这段话,心里对师兄的老爹随了根香火。   白玦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坨高度腐烂的巨人观,嫌弃它碍眼,又忌惮靠近了炸一身尸臭。   下一秒,他的身影在原地消失,所有人觉得迎面一阵柔和的春风抚来,只有林天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杀意扑面而来。   “嘭——”   林寒正和白玦双掌相合。   以两人为中心,从他们身上爆炸开来,席卷了整个空间,墙头瓦片被狂风吹得咔铛作响,悬挂的风铃像蛇般扭曲在一块儿。   林天赐被仆人搀扶着往后逃窜。   “够了。”   林寒正收起掌,呵斥道:“当着外人的面,别被招惹笑话。”   事到如今,在林寒正潜意识里,还是在维护白玦。只要事情不闹大,他该做的皇帝依旧是皇帝。   白玦冷笑着,擦了一下嘴角,背手在身后。   云无渡分明看到他手背上一抹血。   强弩之末。何必如此。   林天赐后退了一步,落入随从的搀扶中。皱皱巴巴的脸上露出惊恐:“快!快!牛大将军,轮到你了。”   牛承道鄙夷地从眼角看他,但还是上前一步,郑重地注视着白玦:“抱歉了陛下,我得掺和这件事。”   白玦睨他,一副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仙君。这还是你教我的。”   牛承道低头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白玦封了他当京都禁卫军中尉,还统帅了京都附近三大营,穿的衣裳自然也是该职务的官服,丝绸所致,入手丝滑轻柔。   后边的大臣们脸上微妙露出嫌弃之色。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些“真”王公贵族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牛承道抬起头,眸光坚毅:“既然你做得了皇帝,为什么我坐不得?”   白玦轻笑:“尽管来。”   林寒正呵斥他:“白徵之!”   白玦:“区区凡人!我还不放在眼里!”   林寒正一边摇头,一边挡在他身前,护住了身后一众人。   林天赐有了儿子的保驾护航,顿时拿乔起来:“白玦!你还在等谁?等你那个老太监亲爹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可能了!”   白玦嗬然抬头,眼神骇人得可怕。   如果眼睛长了牙齿,对面林天赐的老皮一定被他撕咬得东一块西一块。   在场的人被这眼神看得一缩脖子。   “老。匹。夫。”   白玦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偏偏脸上还带着亲和的笑容,   “你的皮,我一定要扒下来当马鞍。”   话音一落,一击天雷从天而降,满墙头的弓箭手都被他掀倒了,林天赐和其他大臣们万万没想到这一场面,吓得嗷嗷往后躲开。   唯有林天赐面无人色,但还站在前面。   原因无他,因为他面前站着林寒正,稳稳接下了白玦的一击。   林寒正急促道:“别打,坐下来好好说!”   “说什么?”白玦嘲讽道,“说朕如何禅位吗?”   他掐诀,落地成雷,林寒正只做防备,连连后退。   就在这时,空中划过白光,一道白衣飘飘的人影御剑飞来,从空中一跃而下,手中一柄雪光宝剑,和白玦激缠起来。   林天赐推了石破玉肩头一下,石破玉恼怒地回头瞪他,低声下令:“他来了,天岭!”   此人正是修真第一独行客——明世镜。   燕穆持剑,一个跟头加入战场。   燕穆和明世镜联手,打得白玦步步倒退。   看得林寒正连连叹气,但他又不许云无渡插手,抓死了云无渡:“不许去,这是他的命。你要插手吗?别再重蹈覆辙了,天渡。”   云无渡蠢蠢欲动的脚收了回来。   白玦的黄金伞不知为什么始终不取出来,只能赤手空拳对打。   他的修为真是到了恐怖如斯的地步,明明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却还是和燕穆、明世镜打得有来有往,隐隐有压制一头的趋势。   就在白玦致命一击即将出手时,他脚下忽然一歪,掌风落了空,随后一口鲜血喷到地上。   明世镜迅如雷震,瞅准他的漏点,一剑扎下去。   “呜——”黑狗哐当摔在地上,明世镜冷着脸,黑狗血洒了他一脸,光风霁月、皎如白月的脸上沾满了狰狞的血液。   他剑一抽,黑狗的躯体像风筝一样飘了出去。   白玦想都没想,抽身就追了过去。   “快上!快上!”林天赐兴奋大叫起来,“他要死了!他真的快病死了!”   明世镜挥剑拦住了他的去路。   白玦眉眼冷冰冰地抬起来,眼瞳含血,血泪缓缓从眼眶中流淌出来,锋利如刀刃。   “白玦!快停下来。”   林寒正游离在战斗之外,他懂医术,一眼就看出来白玦在强行镇压体内紊乱的经脉,调转功力,拼命提升功法。   “你不要命了!”林寒正怒斥,“快停下来!”   云无渡纵身跳进战局,林寒正一跺脚,拦着他不许他当着满朝官员的面动手。   而另一边,燕穆和明世镜直奔白玦而来,弓箭手准备,瞄准了白玦整个人,力求打不死,那就打成肉酱。   “铮——”三剑相击的脆响震耳欲聋。   弓箭齐发,一个身影跳了出来,挡在白玦身后,替他挡下铺天盖地的箭雨:“陛下!先走!”   当初的敬婕妤,如今的玉湖手持双剑,勉强挡住了对面的咄咄进攻。   但狼狈颓势尽显。   即使弓箭不再继续,但白玦七窍流血的内伤越来越严重,玉湖一要护着他,二要应付两大修真强者,左支右绌。   宫道口,牛承道喝止弓箭队,对林天赐道:“林丞相,没有我的允许,谁让你下令放箭的。”   林天赐懵了:“你……”   牛承道眯起眼睛:“不要越界挑衅我。”   “陛下……”   “小陛下……”   “白瑜!”   在混乱激烈的打杀声里,一道女声朦胧如梦境飘来,谁也没注意,谁也没听清。   明世镜越过玉湖的防护,一剑朝白玦刺去——   一柄雪白的剑刃刺破了一个女子的宫服,贯入胸腔,炸开一朵朵鲜艳淋漓的血花。   她用力推开了白玦,自己则是狠狠摔在地上。   白玦抬起头,看见那个女人,他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   白玦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发直,下巴上都是血,不知是他的,还是那个女子的。   女子很老了,看得出来她应该是一个老宫女,耷拉模糊的面容,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生命垂危的尽头,清亮如少女时期。   她努力抬头看向白玦,透过了男人森冷的脸,看到了当年她追随的长公主……   “我……总梦到你还在我身边。我每次都看不清你的脸。还好——”   她在梦里,一遍一遍一遍重复逼宫那两日的场景。   还好……你还活着。   终于,她替长公主保护了一次她的孩子。   这也是……她的孩子啊。   白玦仓促地抬起头,这一刹那,迷茫漫上他的脸庞,下一秒,森冷和严酷模糊着一切。   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   但他从不亲自接触过她。   不是母亲,胜似母亲。不是庇符,胜似白智。   对小时候的先太子白瑜来说,这个宫女是母亲的第一认知。   近乡情更怯,可怜无所为。   却不料,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再也靠近不了这一梦中的故乡了。   “陛下!”玉湖发出肝胆俱裂的一声!   明世镜召回佩剑,雪光澄澄的仙剑直指白玦,如雷霆劈下。   就差一寸之际,眼前的声音、动作忽然陷入凝滞。   随即,宫院中心爆开一团巨大的白光,所有人视线陷入了空无苍白中。   等白光消失,宫殿内外都不见了白玦的身影。   林寒正脸色铁青,他低头看着手掌,神情恍惚。   而林天赐则是怕得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喊:   “追!给我追!” 第96章 无绝期5   竹屋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翻倒声,云无渡立刻抛下木柴,推开木门,一把木根破空扎在他脚前。   “滚!”   屋内一片漆黑,有一道粗重的喘息声,是那种粗长粗长的几声之后戛然而止,放缓,然后又陡然激动起来。   云无渡皱着眉,踢倒了木棍。   自从那日皇宫,云无渡趁机掳走了发病的白玦,两人在郊外随意找了间废弃的竹屋,不知屋主是否还会回来,反正先暂居落脚。   在竹屋的三日,白玦的病情已经到了整日整日昏睡的程度,云无渡担心他会饿死,每每强行塞进去一颗辟谷丹,但吞下去之后,吐得更凶了,毫无意识地瘫倒在床上,任人宰割。   今天倒是好多了。   早上云无渡出了趟门,回来一看,居然能下床了?   云无渡眯着眼睛,寻声看向屋内,里面没有点灯,窗户封死,模模糊糊一片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腥甜的血味。   云无渡往里走了一步。   “滚!滚!滚啊!”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丁零当啷的声音。   然后“嘭”的一声巨响,白玦闷叫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云无渡猜测他是撞到了。   就听见黑暗中白玦勃然大怒吼道:“点火!点火!朕眼睛瞎了!鹤子!点火!朕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云无渡犹豫了片刻,一边走,一团火灵从他手中生出,浮浮沉沉飘到空中,像一团鬼火,也像一盏红灯笼。   照亮了墙角里蜷缩的一个人影。   云无渡停住了脚步。   白玦捂住自己的脸,把脑袋深深埋在膝盖里。   明明是渴望光芒的飞蛾,却会因为火焰太过耀眼而被焚烧致死。   “太亮了……”白玦呢喃地说。   火灵跳跃了一瞬间。   “好亮……”   在火光的照耀下,云无渡甚至都能看到他的脊背在微微颤抖。   没有见过这么蠢的落水狗。   把最脆弱的脊背暴露给敌人。   云无渡伸手捏灭掉火灵,弯腰拍了拍他的脊背,白玦猛地一抖,肩膀缩得更深了,全身肌肉僵死,就连呼吸都屏住了。   “没有火了。”云无渡放轻声音,跪在他身边,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脊背,“没有人会来害你了。”   白玦还是没有动弹。   云无渡的动作更慢了,停留在他脊椎上,感受着他体腔内鲜活蹦跳的心脏。   他靠近他,两个人的身上染上了彼此的体温。   云无渡贴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阿瑾。”   白玦把脑袋缩得更紧了。   “阿瑾,呼吸。”   “阿瑾,呼吸。”   白玦纷乱仓促的呼吸声响了起来。   “饿了吗阿瑾。”   “……”白玦一开始没有回复,他似乎还没认出来云无渡,等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委屈地说,“饿了。”   云无渡:“好。”   “好饿……好疼……”白玦小声地告诉他,“我的手好疼,我的脚好疼,我的头好疼,我手指头好疼。”   云无渡揉了揉他的肩膀,让他紧绷的肌肉放松:“你要吃什么,阿瑾?”   白玦又不说话了,他嘟囔了一句:“不分给你吃。”   云无渡顺着他讲:“好。”   白玦没有回头,对着墙壁,拉着云无渡的衣角,幽怨地喊:“小黑呢?小黑,大黑,大黑……”   没有小狗回应他,他的声音慢慢又低下去。   云无渡强硬地摸到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动作又温柔又不容拒绝地擦了擦上面的眼泪:“不要哭了,越哭头会越疼。”   白玦舔了舔嘴唇,把唇上的泪水吞进肚子里,咸得苦涩。   云无渡的手指停在他脸上,慢慢摩挲:“不要哭了,我去给你找吃的。”   白玦静静呼吸着,温热的鼻息喷在云无渡手指上。   云无渡看不到他,但他可以想象到白玦的眼神,或许因为哭过,所以那双黑眼镜会湿漉漉雾蒙蒙的,眼睫毛湿成一缕一缕,因为搞不清楚幻境和现实,所以只能茫然地注视着黑暗中的云无渡。   很乖巧。   很可爱。   如果可以,他会想亲一亲。   云无渡早就准备好了吃食,只需要从储物戒里拿出来,但白玦纹丝不动,反而继续背过身,蜷缩在角落里。   修真之人,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他安静在白玦身边打坐。   忽然,安静的竹屋内响起了很轻微的咀嚼声音,很像小动物一边警惕,一边抓紧时间嚼嚼嚼。   云无渡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空气弥漫着清香甜美的花蜜气味,还有糕点的奶香。   很熟悉的味道。云无渡心想,这应该是程青放做的糕点。   黑暗中,有个温热的躯体朝云无渡靠过来,然后一块柔软的糕点碰在他唇上。云无渡无需多言,张口咬了一小块。   有点涩,混着眼泪,但咬开后,是甜蜜的花陷。   “多谢——”   他的道谢隐没了,有人轻咬在他唇上,咬到了他的舌头。   云无渡没有拒绝,垂眸任由对方动作。   很轻,带着试探,像小狗一边觑人眼色,一边兴奋地偷偷咬零食。   一个带着糕点味道的吻。   吻划过云无渡的下巴,重重落在他脖颈处,然后就失去了所有反应。   “阿瑾?”   云无渡心头猛地跳快了两拍,他推了推白玦的肩膀,白玦顺势划到他怀里,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   云无渡心头猛地一跳,心跳乱了数拍。   “白玦!”   云无渡翻过他的身体,白玦安静闭着眼睛,流了一脸的鲜血。   -   谁都没想到,云无渡居然回到了稷山。   他一路走过来,不止是稷山得知此事,就连人间京都也收到了消息,燕穆石破玉和林天赐两派的人分别带兵,堵到了稷山脚下。   稷山打开了结界,稷山主山稷中山山顶响起了鸣钟,一声又一声,无数白鹤振翅而飞,盘旋在山腰,满宗弟子御剑倾巢而出,和当年开山门选徒之景一模一样,像满天神佛,怒目低眉,俯视人间凡人。   只是当头的不再是雷音师兄,而是云无渡的三个师兄姐。   林寒正,仉天帝,应天欢,面对背着白玦,一步一跪爬上九千阶的云无渡,一言难尽。   应天欢最先出声:“天渡!”   他已经知道了云无渡的身份,心中诧异的同时,又感到了一种无力——小师弟根本不信任他,嘴巴也太严实了些。   “师尊……”云无渡自嘲一笑,“哈,师兄,让我再叫你一次师尊吧。”   应天欢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仉天帝揪到后头去,云无渡望着仉天帝,平静道:“师姐,你生气吗?”   仉天帝闻言,柳眉倒竖:“我生气?我当然生气!但你以为我生的是他搞砸大宗的事情吗?我虽然姓仉,但我……都是因果报应。『凡我所失,皆非我所有。凡我所求,皆受其所困。万物皆为我所用,而非我所属。君子使物,不为物使。』他赢任他赢,心服口服。”   林寒正晦涩地看了一眼仉天帝。   他和云无渡一样,并没有把白玦杀了师尊的事情说出去。   仉天帝继续道:“我生气的是你!他是皇帝,他是宗主,你是什么?你非要和他掺和在一起!回来!”   云无渡缓缓摇了摇头。   “师弟。”林寒正开口,他怜悯地看着云无渡,这是他的小师弟,他看着长大,他看着死去,“你非要如此吗?你又何苦。”   “师兄。”   云无渡抬起头,林寒正御剑在上,迎着阳光,耀眼如神明,他轻声说,   “我鬼迷心窍了。”   我能怎么办呢。   我鬼迷心窍了。   “师兄,天渡借道稷山,稷山九千阶,一步一跪,还望成全。此事之后,师兄若是肯我们二人离开,感激不尽。若是不愿,悉听尊便。”   林寒正:“你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了?”   “我心磐石,八风不动。”   背在背上的白玦醒了,他听到了云无渡的最后一句话,刚醒来,先是吐了一口血,随后额头抵着他的肩膀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云无渡!你还不是落我手里了!”   他一边笑一边吐血:“你舍不得我死是不是?”   “是。”   白玦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只是呼吸,还有动作、心跳,一瞬间全部停止。   如果不是他温热的血在一滴滴流入云无渡后颈,他都要以为自己背着一团山风,轻飘飘的。   云无渡重复道:“是。”   他继续抬脚往上爬,然后屈膝跪下,再爬起来,往上爬,跪下,如此循环往复。   稷山众人沉默看着他,望山台的官兵开始蠢蠢欲动,林天赐迫不及待展示出先帝令牌:“各位长老仙君,大宗圣祖与李闻道人的召令,御林军有权进入稷山。”   “你们的恩怨我管不着。但这里是稷山,谁也不许在这里撒野。”林寒正冷声,他的声音加持了法诀,洪亮震耳,“非令不得御剑飞行,无约不得入内。”   林寒正抛下这一句后,深深看一眼云无渡,御剑没入云端山巅之中。   石破玉和燕穆也没有动作,忌惮地凝视空中的稷山门人们。   明世镜其实也追了过来,就站在石破玉旁边,他抬头看着满天稷山弟子,犹豫了片刻,他是独行客,修真各宗派的结界对他并无限制,随处可去,但他并没有追上去要了二人的性命。   官兵面面相觑,头顶上依旧是如怒目金刚般的稷山弟子们,他们也不敢搞幺蛾子。可扛不住林天赐的催促,只好哼哧哼哧地追上来。 第97章 无绝期6   “诶!”   萧於菟站在云无渡他们前面,歪着脑袋看云无渡爬起来。   云无渡背着白玦哆嗦着从台阶上爬起来,爬上一层台阶,双膝一软,又跪了下去,石阶上赫然留下了一块触目惊心的血块。   他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程,蜿蜿蜒蜒,一路上磕出来的血印子已经模糊了,在官兵纷乱的脚下踩得看不出痕迹。   他咬了咬牙,继续爬起来,被他当做拐杖的夷山剑抖得快散掉了。   萧於菟想了想,跑到山道上,折了一枝木棍,解体过夷山剑,抱在怀里,一蹦一跳快了两层台阶。   云无渡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再抬头,是满天师兄弟,和浩远辽阔的稷山,雨雾缭绕,恍若仙境。   白玦垂着脑袋,耷拉在他肩前,呼吸急促,口鼻潺潺冒出了血泡,汇成血河,一滴滴,一滴滴落在云无渡的脚面上。   就这样,他还有力气笑着说:“我是不是太重了,把我扔下去吧。”   云无渡没有说话,狠狠拧了一把他的大腿根肉。   白玦闷哼一声,死猪不怕开水烫,继续打趣道:“把我扔下去,还能把他们砸一跟头,一起滚滚滚,滚下山去。”   “闭嘴。”   白玦低下头,在他肩窝上蹭了蹭,声音明显带上了哭腔:“放开我吧……他们要杀了你了……”   云无渡苦笑着说:“不用他们,我也要死在这里了。”   “……”听到他话里的认真,白玦死死勒住他的肩膀。   “你说。”他勒得云无渡有些呼吸不上来,云无渡喘着粗气,转移话题,   “我没有磕着头把你带上来,木山还会放我们进去吗?”   白玦蹭了蹭他,轻声说:“那就让我死了吧。云无渡。”   他想要问云无渡一个问题。   为什么愿意救他?   为什么愿意站在他这边,得罪全天下?明明云无渡也很恨他不是吗?   他想知道,但他不敢问。其实现在……就很好了。   死,能死在一起。   可话到嘴边,他说的却是:“云无渡,等我死了,你把我脑袋割下来好不好,把我放在你床头,我要看着你。”   云无渡说:“恶心。我不允许。”   白玦勒住他的肩膀,很用力,手背青筋凸起,不想松开手,再也不想松开手了。   这种感情叫什么?如果不能活着拥有他,那就死了,让他拥有。   想在他生命里、记忆里、视线里,留下不可磨灭、不可忽视的存在。   白玦絮絮叨叨说:“用红鸾把我的脑袋割下来,用白酒泡七七四十九天,然后让鹤子给你秘方,就可以把我的皮肉完整脱下来,骨头洁白无瑕,是顶好的收藏品,几百年都不会坏的。你不要把我泡水,老话说,干百年,湿千年,半干不湿就半年,我会很容易坏掉。云无渡,这是我压箱底的本事,你——”   “你想问我为什么,是吗?”云无渡打断他,他咬着牙往上走,口腔内有隐隐的血味,但他分辨不出来是自己的血,还是白玦的血。   “为什么救你,是吗?”   “或许,有两分是因为师尊。”   云无渡重重跪下去:“因为她也这样背过我。”   白玦轻声说:“是吗。”   “有一分是因为我爹娘,因为你是他们拼死也要护住的皇帝。还有三分是因为阿瑾,你当初救我一命,无论目的如何,这都是事实。”   白玦贴着他的耳边,声音轻柔:“剩下四分呢?”   “因为你,也是因为我。因为我心里产生了不应该的想法,为了消除这个错误,这是我应该做的。”   是因为没有立场的心疼,心疼里夹杂着一点恨,让『爱』都无法名正言顺。   如果我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就好了。   如果我们的人生轨迹从没有重叠过就好了。   如果,可以早点抛去累赘,坦诚自由地顺遂本心就好了。   白玦轻轻笑了一下,这一下,让血从他鼻子里喷了出来,他已经习惯了,动都没动弹一下:“这么讨厌我吗?明明脸都是一样的。”   “……”   白玦侧过脸,用沾血的嘴唇亲了亲他的肌肤:“可还是救我了。”   “我只是遵从本心罢了。人生在世,就是要狂一狂再死。”人间百年俱似梦,天地随我徜徉,难得有情狂放纵,心无疚,随意度春秋。   白玦突然说:“不够……”   云无渡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辈子不够。如果要死,我们一起死好吗?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死在一起……”   白玦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毫无声息。   “白玦?”云无渡侧过脸像看一眼他的情况,白玦的脑袋被他一碰,软软地歪向一边。   “白玦?白玦?阿瑾!别睡过去!睁开眼睛!”   “哎呀!”萧於菟跑过来摸了摸白玦的脉搏,对萧誓大喊,“糟糕!哥哥,他要死掉啦!”   “什么!”萧誓猛地回头,不等他说话,忽然,视线上方掠过一道阴影。   一只大白狐狸跳上山阶,灵巧轻盈,一跃三个台阶,从众官兵和萧誓头顶上飞跃而过。   它口中叼着一抹黑色的东西,耷拉着。   白雾从它的毛发里涌出,随着它奔走,雾气袅袅,腾云驾雾,仿佛神妃仙子的裙摆,步步生莲。   不只是萧誓看到了,满天稷山弟子和官兵都看到了。   尤其是凡人官兵们抬起头,吓得毛骨悚然:   “狐狸?”   “狐狸在飞!”   “哪来的狐狸?”   “妖怪!”   “它咬着什么东西?”   站在望山台的明世镜大骇,他一眼就看出来,白狐狸口中咬着的,分明就是那日被他刺死的黑狗。当即他就站不住了,提剑飞身追了上去。   仉端眼睛也是一亮:“是木山的狐狸!十三,你抱稳了!”   他挣脱萧誓的桎梏,大步追上去。   大白狐狸每走一步,它身体后面延展出来巨大的蓬松的尾巴,越来越舒展,越来越蓬松,直到最后,铺天盖地的七条尾巴在空中扭动。   它走过的山阶都发出了柔和的光芒,在光芒之中,翠绿的树梢若隐若现。   靠得近的官兵们也都看见了这海市蜃楼般的幻觉,他们不敢再进一步:“蓬莱!一定是蓬莱!”   “妖怪!”   “别再往上走了!撤!撤!”   白狐狸轻巧一蹬,越过云无渡的头顶,柔软的尾巴扫了一下两人,下一秒,它的落脚点绽放出白光,身影消失了。   白光向外扩散消弭,将周围吞入其中。   萧於菟瞪大了眼睛,翻身要逃走,但来不及了。   连带着云无渡和白玦的身影,一并消失在白光中。   “师兄!”   仉端大喊一声,紧随其后,和仉璋的身影一道消失白光中。   “阿妹!”萧誓大跨步追了进去。   石破玉和燕穆御剑一个俯冲,堪堪在白光消失的瞬间,钻入其中。   就连明世镜,也冲了进去。   应天欢凝重地望着这边的情况,和仉天帝交换了一个眼神,仉天帝道:“去把那些官兵赶下去。”   “是。”   -   云无渡踉跄了一下,扶着树干站稳了,背手摸了一把背上的白玦,他闭着眼睛,云无渡担心他死了,特意摸了把鼻息,白玦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手指作为回应。   没死就行。   他抬起头,眼前蓝天灰暗,山风凝涩,山林腥臭,天生异象,他们站在林子里,密不透风的同时,一点小动物的动静都没听到。   来得不是时机。   那只白狐狸伏在地上,在昏暗的光线下,皮毛散发着莹莹白光,它圈成一个圈,低头舔着爪子下的黑狗。   居然是小黑。   小黑和白玦一样闭着眼睛,胸口处的皮毛被血痂黏成一绺一绺的,白狐狸慢慢舔着小黑的耳朵,坚持不懈地舔着,给它顺毛,把它肚皮上的血块草根都舔干净,重新变回那只干干净净的小狗。   云无渡忽然觉得喉咙有些作梗。   但狐狸才不管人类的多愁善感,它依旧在非常专注认真地舔毛,就在云无渡忍不住告诉它小黑已经死了的时候。   白狐狸身后一条白尾巴肉眼可见地变黑,萎靡,枯燥,直到变成一根硬邦邦的烧火柴,“吧嗒”一下从它身上掉落。   七条尾巴,只剩下六条。   白狐狸身上的莹光消散。   小黑的耳朵弹了弹,眉心出现了一缕白毛。   云无渡迟疑地开口:“小黑?”   “汪!”小黑迅雷般站了起来!   它先是活力四射地跑了一趟,似乎没想到自己又醒过来了,然后它焦急地绕着云无渡脚边转了两圈,它很担心白玦,但不知道他为什么耷拉着头不说话。   旁边的白狐狸伏在地上,身形慢慢拉长,变成了一个白发男子,白狐狸精虚弱地撑着地面,白发逶迤拖在地上,一张笑意吟吟的狐媚脸凑到小黑旁边:“小黑,过来让爹摸摸。”   “汪!”小黑凶狠地冲他凶了一声,又转过头,扒拉着云无渡脚,焦急地“呜呜”嘤嘤叫唤。   云无渡对它摇了摇头:“他病了,听不见。”   “没病。”白玦手指动了动,一滴血滴在小黑黑鼻子,小黑人立起来,把鼻子送到白玦手下。   白玦轻轻摁了摁它湿软的鼻子,把上面的血擦掉,他的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的话,都会以为只是萧瑟的风声:“我要睡觉了小黑,去找大黑吧。” 第98章 无绝期7   然而,云无渡并没有机会靠近山间小屋,在白狐狸精的带领下,他朝小屋走去,但白雾从他脚底涌起,等雾气散去,眼前的小屋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潭枯林小池,水池上悬浮起了一方水镜,里边波光晃动,席地而坐的四人,抬头看着水镜。   这四人生了张梦里神仙的样貌,形容放荡,或长鬓、或敞胸、或赤身、或伏躺,但无外乎,都是一脸愁容。   云无渡一出现,四人的眼珠子当即转了过来,一袭红裙的美貌女子起身,正是胡大娘子,她还认得云无渡,微微颔首:“不必过去了。你若是不急,再稍等片刻,你想要的东西,很快就可以拿到了。”   守在木山泉旁边,胡大娘子看着水镜中的倒影。   水镜中,简单的木屋,柔软的床榻上躺着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小黄鼠狼笨拙地爬上床。   “我懂了。阿青你饿了,是不是?”黄九郎洋洋得意起来,“你们人类就是娇气,老了就更娇弱了。你等等我,我喂给你吃。”   它呡了粥试温,才小心翼翼喂到老人嘴边,老人艰难地呡下一勺粥,黄九郎见他实在痛苦,悄悄吹了口气渡给他。   老人有了些气力,睁开了眼看着它,浑浊的眼中倒映着竹门外的霞光和黄九郎的身影。   黄九郎掏出手绢擦拭老人嘴边的粥水,絮絮叨叨说:“你说你,早点封我的正,我就可以变成人了,也能去找我爹娘,跟他们讨颗仙丹,你一吃,轰!就长生不老啦!”   它自己说着就把自己哄乐了,笑了好一会儿,老人也陪它笑。   “说到哪了,哦,说到怎么救你。我啊,那是上刀山下火海,那个臭妖精最喜欢我的皮毛,我攒了好久的毛都给了他,才换回一角角来救你。阿青你说说,我不说你就不问,你怎么能这样,真让狼讨厌。”   不知不觉中碗里的粥见了底,黄九郎顿时喜上眉梢,将碗舔干净了,又趴到老人粗糙温厚的手心里,得寸进尺问:   “你看我对你也是有大恩大德的,你们人间不是常说,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也得是以身相许……欸?不对不对,是做牛做马?管他呢,反正我救了你,你这条命就是我的,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你才可以死,听见没?”   老人慢慢攥紧手,黄九郎惊了一下,更多的是惊喜:“阿青你坏,我一说报恩,你就有力气凶我了。”   老人睁大眼,直勾勾看着黄三郎,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渐渐明晰,手劲也渐渐加深。   黄九郎被攥得有些疼了,心脏似是被紧紧捏住,不得呼吸不得心动,但它没吭声,它忽然意识到了这股力量从何而来。   老人张了张嘴,发出近二十年来唯一的话语:“我……”   黄鼠狼的耳朵立刻弹了起来。   阿青从来不说话,它还以为阿青是哑巴呢!   “我……”太久没有说过话,阿青的嗓音沙哑艰涩,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信鬼神……不信神佛……漫天神佛皆……不救我……只有你……”   小黄鼠狼鼓励地看着他。   “你比神仙更是神仙。”老人看着它,目露不舍,但他坚决地说道,“我看你,是世间最厉害的神仙。”   话音一落,老人的手软软地散开,双眼缓缓阖上,黄九郎的心也忽然空散开来,空落落得惶恐极了。   它想让他说的话,五十几年想听的话终于听到了。   可它为什么……不开心?   它正要上前探他的鼻息,却前进不得,一看,发现自己身子不由自主悬浮起来,它慌忙挣扎,手脚浮现道道金光。   “我不成仙!我不成仙!”   它大叫起来,不由自主越升越高,离他也是越发触手不及。   天地变色,乌云滚滚而至,霞光遮蔽,紫电闪雷道道,雷声隆隆,木山上下狂风烈烈,飞云走沙,走兽飞禽惴惴难安,尤有大难临头。   看水镜的四仙霍然起身,召来一阵妖风,云无渡只觉得脚步虚浮,不禁抱紧了白玦。   眼前景物扭曲,等再一睁眼,眼前已经出现了山间木屋,胡大娘子一把推开竹门,黄鼠狼化作一身金光闪闪的人形,衣袂纷飞,仙气十足,遮蔽了神仙的面容。   云无渡目瞪口呆,他的世界观受到了严重冲击——世间存在妖精就算了,为什么还有飞升上神这种奇事。   但很快,他立刻反应过来,他不正是需要【黄皮丹】吗!   “替我——”   金光一道,黄九郎话尚开口,便化作一道白光从门口窜出。   眨眼之间,扶摇直上九万里,化作一抹流光。   胡大娘子叹了口气,望进屋内,床上正躺着悄无声息的老人,她心中长叹一声,暗道果然如此。   云无渡根本追不上黄九郎飞升的速度,只好眼睁睁看着流光飞向天际。   就在他无望之时,视线尽头一道金光直冲木山返回,速度之快,光芒之绚烂,让人无法直视。   就在离山间小屋还有百来米距离时,金光忽然分成两路,一路坠入山林,一路飞向众人。   胡大娘子抛出水袖,将金光攥在手心。   她再摊开手,掌心握着一枚金色圆丹,她将金丹抛给云无渡:“九郎给你的金丹,他已经死了,这是他送给你的最后礼物。”   云无渡急忙收下,摊开手一看,心里思绪万千,五味杂陈。   黄九郎如何知道自己需要金丹的?   不过是萍水相逢,它却愿意将金丹赠给自己。   云无渡心里多了分“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惭愧之情,在情意交际上,他居然还比不过一只黄鼠狼。   但如今,这个“讲人情”的黄鼠狼已经……死了。   云无渡有些茫然,它不是刚飞升吗:“你们,不是山仙吗?也会……死?”   “这就是代价。”胡大娘子苦笑道,   “木山,通往仙境最后的关卡。世人以为是世外桃源,我们享有不尽的寿命,掌握一脉山丘。然而,万事万物皆有定价,得到,便要付出。”   “这是黄九郎和阿青的道,他们注定了要在磨砺中一遍遍经历生离死别。九郎,飞升是他的命途,而陨落重来是他的选择。”   云无渡心中一揪:“他们接下来会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万物自然,皆是我。生生死死,明明灭灭,有缘自会相见。”   说罢这些话,四仙化回原型,扛起了阿青的尸身,开始着手准备巡山葬礼。   临别之时,白狐狸精还在苦苦哀求小黑跟他回家,小黑表示“绝对不会跟怪狐狸走的”,白狐狸精哭得很大声,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孙子呢。   小黑执意不走,白狐狸精也没办法,化回原型,和蛇、刺猬、老鼠一起扛着阿青,滴溜溜转了两圈,黄烟升起,它们的身影消失了。   只留下了胡大娘子,她出了木屋,一口仙气吹过,木屋肉眼可见地坍塌萎缩,土地隆起,把桌椅板凳锅碗瓢碰全部吞到地下,眨眼之间,原本一段一段竹子砌成的墙体恢复成青翠的竹子。   一片瑟瑟竹林,曾经留下的人间痕迹分毫不见。   胡大娘子抬手抚摸着竹子上面的刻痕,云无渡定睛一看,竹干上密密麻麻都是刻痕,她手指下赫然是刀刻出来的名字——黄九郎,宿淮。   她轻轻笑了两声:“你瞧,这竹子每一次都被他们砍下来,每一次都留下他们的名字。我都快数不清了。”   竹叶沙沙作响,似乎在应和她。   注意到云无渡背上的白玦,胡大娘子对云无渡道:“既然你是九郎的朋友,那你也是我们木山的朋友。不知你对他了解几何?”   云无渡抿唇:“他要死了,我也不在乎。”   “你们人类,最是无情,但陷入感情之后,又最是自取灭亡。”胡大娘子感慨地仰起头,注视着蔚蓝的天空,自从黄九郎飞升又陨落之后,乌云飘散,一碧如洗。   她轻轻抚摸着竹干上的名字:“祝你好运。斯人已逝,多珍惜眼前人吧。”   云无渡微微蹙眉,他并不是得寸进尺的人,但他也不是会放过机会的人,当初胡大娘子一口仙气就让他重伤恢复,说不定也可以救回白玦,便问道:“你上一次医治了我的伤,这一次,他还有救吗?”   胡大娘子摇了摇头:“即使是上一次,我也无法救他。能救他的人,只有一个。”   云无渡抬头看着胡大娘子,胡大娘子心中叹气:“是李闻。”   “李闻也是你们人间的一大仙长吧,他的丹药对妖、兽、人都有奇效,九郎曾经向他求过药。”   云无渡低头看着手中的金丹,上面还有金色的字符在流转,只可惜他看不懂这样的字体。   “多谢。斗胆再问一句,你知道哪里有木山草吗?又被称为虎皮草,是伥鬼和水鬼怨气所化。”   胡大娘子摇了摇头:“木山多的是草木,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你若是急着找到,可以去太子墓边找兔子,兔孙孙子应当记得你。”   山仙脚底升腾起雾气,白雾模糊了她的面容:“拿到了仙丹,就快些离开吧。守山神离世,木山结界近百年来都会封闭。”   女子美丽的眼睛在雾气中恍如观音般慈悲,她的目光落在云无渡和白玦身上:“最后在人间度过,也是美梦。”   胡大娘子离去,白玦的声音微弱地响起来,他居然还有力气调笑:“她说的没错,回去吧……你不是想要,有朝一日,一山一庐,一人一犬,一壶酒,一盏灯,形影相伴,足矣。”   他说得没力气,断断续续,但坚持说完了:“我想要,我也想要这样的日子。一天是过,两天我赚了,云无渡……”   “闭嘴。” 第99章 无绝期8   白玦闭着眼睛,想到了好笑的地方,笑了两声,安抚地摸了摸云无渡,自顾自道:“我死了,你记得把我脑袋割下来……别……别怕……我不去你梦里吓你……我累了……我会好好睡觉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含糊地贴在云无渡耳边,就像贴在他心口说出来的一样,很轻,但是深深钻进云无渡大脑里,魂牵梦绕,让他时隔数十年,每每梦回都悸动不已。   白玦又晕了过去。   云无渡咬了咬牙,决定先去太子墓,然后再想法子出木山找鹤伯。   想定了后续,云无渡转过身,身后正正站着一个年轻灰发道士,手中端着半葫芦瓢的水,稳稳当当,正含笑看着他们。   谁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云无渡竟然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动静!恐怖如斯。   道士率先开口,他含笑,看起来年纪比云无渡还小:“云公子,我是鹤子。”   他的语气确实是鹤伯的口吻,小黑摇着尾巴,亲昵地凑上去蹭他的脚踝。   云无渡定了定心神,摊开手让他看手心的丹药:“鹤伯,我只拿到了黄皮丹。”   道士丝毫不惊讶,微微颔首:“嗯?居然真的让你拿到了,看来,黄九郎又死了是吗?”   云无渡敏锐地抓到了关键词:“又?”   道士含笑不语,笑容透着神秘:“既然如此,那便给我吧。”   云无渡攥紧了金丹,指甲深深扣在掌心,带来钻心的痛:“我可以给你,你把其他药材给我看看。”   道士扬眉:“如何,你不信我?”   云无渡直言不讳:“是。”   道士一点也不生气,他愉快地笑起来:“你可真是,比他更敏感,比他更难教化。”   他说的这话并不好听,话里话外带着一股子没把白玦放在心上的味道。   云无渡掀开眼皮,用力打量他,似乎要撕下他脸上这层假皮,看到他的真面目。   道士也不恼,一晃手里的水瓢:“有警惕心是好的,既然你担心,那我就地炼化,你只管把药材抛到空中。”   说罢,他快步在地上走动,脚步如风,将四周草木踏平,又快速画出一道五星符箓。   等五星阵成型,他跃出五星法阵,把水瓢里的水泼出,泉水在空中凝聚成一团水球,慢慢浮动起来。   道士注视着水球,眉梢都带着笑意,介绍道:“这是【木山泉】——多亏了你们,黄鼠狼今日陨落,我才能靠近那眼木山泉,偷了这一小碗。”   云无渡眉头微微一动,不等他问出口,道士自顾自接着说:   “你们可不要小看这一瓢,天下万水出于此,少这一瓢,天下河道从源头少了活水,一瓢足以令天下大旱。”   云无渡眼神一凛。   道士掐诀,几种药材一一从他袖中悬浮飞出来,在五星阵上悬浮。   道士一一道来,如数家珍:   “这是二钱的灵泉水,这是一壶千年狐狸的眼泪,三把灰鼠的尾巴,七寸老蛇的蛇皮,白头刺猬的背刺。”   剩下的药材,本该还差两味。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我自己补。”   他笑嘻嘻从袖中掏出一捆绳子,具体讲,是黑色的角上困着淡黄色的绳子。   他把绳子套在手掌上撑了撑:“黑龙的龙筋,勉强一用,现在还有最后一味。”   云无渡一顿:“还缺什么?”   “还缺……”道士忽然露出笑,“还缺一个替死鬼。”   云无渡瞬间脱口而出:“是你!”   他心跳如攉鼓。   这一瞬间,这个“鹤伯”和某个故人合上了容颜。   道士微笑看着他。   他艰难地说出了那个猜测:“你是李闻……天听师伯?”   单从样貌和言语上,云无渡根本认不出李闻,之所以猜出来,是因为他第一次到木山,在黑龙的幻境里,就和李闻有过对话,当时对方和他说过【方生方死药】的配方,同时,他也说过这句“还缺一个替死鬼”。   就在刚刚,道士说出口的一瞬间,那个语气和微笑,让他瞬间记起来。   云无渡将白玦放在地上,取出了夷山剑,戒备地注视李闻。   不怪他警惕,先前他以为对方只是鹤伯,纵使存在私心,顶多也就是打算宦官专政架空白玦罢了。可如果换成了修真中人,一切全部不一样了。   天知道修真人会弄出什么“天灾人祸”!   即使这个人是他们的师伯。   仔细算来,白玦明面上还是李闻的弟子!   他为什么伪装成鹤伯守在白玦身边,所图为何?   白玦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道士的笑容变得非常微妙,他似乎非常满意云无渡,赞赏地注视着他,堪称慈祥,这种目光搭配在他年轻的面容上,居然丝毫不突兀:   “他自然不知道我的身份,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残缺可怜的宦官,无儿无女,把他当做了最后的主公和孩子。至于为什么?”   他笑起来:“庇符的孩子,我自然要照料一二。”   他直接承认了!   他直言道:“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包括你。”   “云无渡啊云无渡,你以为你为什么会重活一世呢?”   云无渡没有如他心意往下问。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他早过了执念这关,从他离开稷山那天起,曾经的云无渡已死,前尘往事且随风去。   既然他选择了救白玦,就不会因为这些差错临时反水。   “差的那味药是什么意思?”云无渡挡在白玦身前,心里已经早有了答案。   这个“替死鬼”怕不是白玦吧。   所以李闻才会养大他。   李闻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他似乎有洞察人心的能力,随口说出让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却还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是也是,不是也不是。”   “生恩不如养恩,我就是养一条狗。”他轻轻抬脚,鞋面蹭了蹭小黑的下巴,一直被忽视的小黑可算博得了关注,开心地嘤嘤叫唤,但很快,它咬着李闻的脚,把他往白玦那边拖过去。   李闻含笑:“你看,养个十来年的人,我就是再硬的心肝,都捂热乎了。”   云无渡无动于衷。   自从他知道对方是修真人之后,一切变得不可信起来。   这意味着,无论是白玦还是黑龙漳河的记忆里,原先鹤子的形象都是虚构的。   李闻为什么、怎么做到瞒天过海?   原来的鹤子和鹤伯是同一个人吗?   李闻策划了这么多年,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所图一定甚大!   五星法阵上悬浮的药材发出了莹光,团在一起搅和,颜色不同的莹光慢慢融合在一起,李闻懒洋洋抬眼:   “无论如何,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想要有药效,还欠一味作为药引子,不可缺少。”   要事为先,云无渡决定忍下困惑,先救回白玦,再逐一攻破:“你是指木山草?”   “是。木山草,又名虎皮子草,是死于水域和老虎口中的怨气所生,从深山潭水中凝聚而出。不可多食,过则易夭。药是因它,病也因它。”李闻在一边踱步,他兴味地说,“我炼丹是必须要有这种药材的,可惜了,你把它们都毁掉了,害得我遍寻不到。”   “我……”我什么时候毁了它们?   云无渡下意识反驳,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垂眸问,   “要去哪里找它?我问过五仙,他们都不知道这个草药。”   “你错了。为何要找?”李闻和煦笑道,他抬起手,往他身后一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身后竹林窸窣,走出一个人。   指头所指之处,正是萧誓。   “怎么?”刚赶过来的萧誓满脸诧异。   他为了追上妹妹和云无渡,也冲进了白光中,一睁开眼,四处无人,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妹妹,又花了大功夫,沿着天上金光坠落的方向找到云无渡,好不容易听到了云无渡的声音,一激动,赶过来一看,居然是这样的场景。   李闻微微一笑,对云无渡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去吧。”   萧誓全身肌肉紧绷起来。   他身后钻出了萧於菟,她摇了摇脑袋,把发髻上的草根甩下来,轻声抱怨说:“哥哥,你为什么突然停下来,鼻子好痛!”   萧於菟在看到道士的第一眼,立刻脸色大变,冷汗瞬间从鬓角淌了下来,她虚弱地倒退了两步,靠着竹子,惶恐地抬头去看萧誓的背影。   李闻继续道,他的嘴角挂着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笑容:“你们是在哪里见到她,是否有山有水有虎呢?”   云无渡一点一点转过头,也盯死了萧誓。   萧誓茫然地在三人之间逡巡。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几年的修真,让他的直觉变得十分敏感,他下意识护住了身后的於菟。   李闻雀雀欲试:“让我来猜一猜,你们是不是在萧家村见到的它?”   云无渡不答。   李闻从来不指望他回答,他兴味地观察萧誓和萧於菟:“本是池中物,逃入人世间。”   “萧家村有一处地下暗河溶洞,本是我的炼丹室。此物从木山诞生,跟随我潜入萧家村,与山虎谋皮。为虎作伥,老虎身边会有跟随的冤魂,便叫伥鬼,诱骗无辜者被老虎吞食,以便解脱,它就是这样的亡灵聚集体。萧於菟,於菟,不正就是老虎吗?”   萧誓的脸色差得吓死人。   “我再来猜猜。”李闻露出堪称正派人士的笑容弧度,如果不听他说出来的话,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一个好人,但他却在萧誓伤口上大肆踩踏,   “它给那里带来了灾祸吧?没办法,木山草就是这样的,放大人的恶意、贪婪、杀欲,如果你们不带走它,那么这个村子会一点一点扩散,带来瘟疫和战祸,直到全部覆灭。”   他故意去看萧誓的脸色:   “而体现出来的,就是鱼鳞肉,和不伤不死。”   --------------------   挠头) 第100章 无绝期9   “要治也很简单。”李闻手掌一摊开,姿态优雅地一旋,空中悬浮的药材随之浮动,“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话音一落,无人声响。   云无渡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萧誓,还是一脸茫然。   萧於菟亦是精神恍惚,她畏惧着李闻,全身心都落在李闻身上,背后突然多出一股力量,把她狠狠推了出去,她一个趔趄,踩入了五芒星阵。   “於菟!”萧誓往前一扑,抱住了萧於菟。   地上的五芒星阵发出闪光,法阵范围扩大,金光淹没萧於菟的双脚,萧於菟脸上的恍惚全部褪去,惊恐害怕漫上她的脸蛋,她的双腿无法控制地瘫软。   灵魂深处被烈火炙烤的疼痛让她大叫起来。   “於菟!於菟!你怎么了?”萧誓抱着她,跟着她一起瘫坐下去。   身后响起一道沙哑的破锣嗓子:“你说的是真的?”   众人回过头去,仉端和仉璋站在林子里,仉端落在几步开外,满眼一言难尽的神情。   动手的正是仉璋,他焦急地上前,问李闻:“你说真的吗!”   他看起来不太好,眼睛赤红,扶着竹子,躯体在微微战栗。   “我骗你们做什么。”李闻轻笑,“你们都是我的师侄,骗你们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仉璋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神热切地落在萧於菟身上,他什么话都没说,可所有人都看出他眼底的狂热和贪欲。   萧誓紧紧抱住萧於菟的脑袋,严严实实挡住了仉璋的视线。   仉璋沙哑地出声:“萧大,你要救她吗?别忘了,当初在萧家村,你的村民,你的妹妹都是这样死的。”   他步步紧逼:“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要救她是吗?你对得起你妹妹,你的家人吗?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说不定,他们就是被她害死的。”   萧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胡说。”   “胡说,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萧誓:“怎么看?剖开她的脑子吗?澄心镜呢!澄心镜!”   仉端艰涩道:“在我这里。”   萧誓原本只是想拖延时间,没成想,澄心镜竟然真的在这里。   “我……我自己说。”   於菟抓住了萧誓的手,她的身体在慢慢扭曲,但她还是拼命抓住他的手指。   “他们说的没错,我不是人。”   “我偷偷溜出了木山,人间……人间很好玩……我跟着大虎看到姐姐到镇子上读书。   我喜欢她,她的笑脸很好看,她读书的声音很好听,她谈到家国大事、四书五经时脸上发光的样子也很美,她和你说说笑笑的时候,我也想要。   我只是想……如果我也能修炼出人体,我一定也要和她一样……”   “美丽,强大,温柔,还有你这样好的阿兄。”   “所以我让大虎吓到她了,然后再出来救她,偷偷和她一起上学下学,我和她偷偷成了好朋友。”   “她不怕我……她说,只要我没有害人,就算是妖怪也是好妖怪……”   “我看到她被折磨死了,可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我没有身体……所以我偷偷用了她的身体……”   她费力抬起头,手指和皮肤融化成胶黏的液体。   “哥哥……”   “对不起。”   “我只是很喜欢姐姐,她不想你伤心。”   “对不起……”   尸身上的血色慢慢退去,尸斑爬上肌肤,腐烂的气味从皮囊深处散发出来。   还有伤痕,像从水面下浮现。   萧阿妹无神的瞳孔倒映出她临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那是县衙之子郭如猥琐狰狞的笑脸。   然后是黎明前的街道,空旷的大街,天边灰色的朝阳。   一点小光落在她脸上。   那是一株小小的小草精,发着微微的莹光爬到她脸边,轻轻地,柔柔地摸她脸上的伤口。   她要死了。   她明明……想看到海清河晏,她想靠自己的学识让萧家村让阿兄过上好日子,她想为生民立命,她想开万世太平,她想用女子的身份改变如今的现况。   村里的父老乡亲们都说她是文曲星下凡,他们都等着她考上进士当状元郎……   '阿兄,我要读书,我要当好官,我要当天上地下第一个女御史。我要辅助圣上当最好的明君。我要娘和婶婶们不会因为生弟弟阿妹死掉。   我要姐姐阿妹哥哥弟弟们都可以读书。   我还要让我们少交赋税!   我要山里长满金虎草!   我要田里长满稻草,人人都饿不死!   ……'   可如今,她来不及了。   “阿兄……”   她呢喃着说,这是她最后最后,唯一的遗憾,   “帮我……回去……看看……他……吧——”   “对不起……哥哥……”   萧於菟瞳孔中最后的光消逝了,只留下萧誓恍惚的脸。金色的莹光从她身体里飘浮出来,融入了药材团中。   萧誓闭上眼,阿妹乖巧笑着的样子、踮起脚尖给他擦汗的样子都浮现在他面前——   '阿兄,辛苦你啦!'   慢慢地,和稷山上嚣张调皮的萧於菟重合在一起:“哥哥,我要下山去玩!”   多留存了数十年的尸首一旦解开了时间的禁忌,   眨眼之间,一切回到了原本时间线上的情形   该腐败的身体,腐败成了破烂的肉絮,萧誓微微一碰,就散落成一地的肉糜和骨架。   萧誓像一尊木塑的神像,悲伤从石块从沙土里翻了上来,汹涌澎湃,巨大无比。   “啊——!於菟!阿妹!”   身边传来一阵急促虚浮的脚步声,仉璋跨入阵法,跳了起来。   “仉璋!”萧誓目眦欲裂!   “仉璋!”仉端脱口而出!   仉璋抓住了空中刚炼出来的金丹,抓着那丸丹药慢慢往后退去。   云无渡蹙眉,想要上前制止,但李闻轻声发出了制止的声音,他手里拿着黄金伞,伞尖抵在白玦的命门上。   云无渡顿住了脚。   仉璋掀开兜帽,赤红的眼睛放射出狂喜的癫狂之色。他脸上裹着白布,但是浓黄的液体已经渗透了白布,没被白布裹到的脖子耳后,可以看出翻开的皮肉像油炸鱼鳞般。   他抓着金丹,警惕地后退。   “仉璋!”萧誓大吼。   “我受不了了!”仉璋比他更大声地咆哮回去,   “萧誓!你闻闻我身上的味道!我受不了了!”   他癫狂地甩着头发,因为无法沐浴,所以他的头发也没有清洗,即使仉端很仔细地照顾他了,可依旧不够整洁,发丝粗糙,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仉端抓着自己的头发:“仉璋回来!我不介意,你回来!”   仉璋无法忍受地对他大吼:“朕是皇帝!朕不能就这么死了!”   仉端不忍地垂下了眼睛。   仉璋转头看向他,声音虚弱,半是怨恨半是痛快地说:   “皇兄,你也恶心我的吧……你也嫌弃我了……我不怪你,谁不讨厌这样的人呢,全身流脓,皮肉外翻,只能靠着你而活,恶心,恶臭,懒惰,无用……我忍受不了了!”   “我死,都不能这么死!”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空中一阵凌厉的踏风之声,仉璋只觉得头顶黑影掠过,劲风扫过他的手掌,一刹那间,他手心里的丹药被人劫掠过去。   他愤怒异常地环顾四周。   “瞧。”   石破玉出现在林子的另一边,嘲讽地注视这一切。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皇兄,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   仉璋大叫起来:“不许你叫他皇兄!”   燕穆落在石破玉身边,将抢到的金丹奉给石破玉。   仉璋看着这一幕,失控大骂:“你这个贱种!”   “骂谁贱种呢,仉璋。”石破玉勾唇冷笑,他看向了仉端,“在场的,谁才是贱种啊?”   仉端脸色不太好,他低着头,不想其他人看到他眼底的情绪。   仉璋慌乱了一瞬间,看向仉端,发现仉端低着头不肯见他时,他忽然冷静下来。   曾经那个运筹帷幄、冷静果断的皇帝再度附身在他身上。   “皇兄,等我吃下这颗丹药,我就可以回到过去的样子了。”   他轻声哀求:“我们就可以回到过去那样子了,我还是皇帝,你还是我的端王殿下。”   李闻适时地出声了:“虽然很不愿意打破你们的喜相逢,但我得告诉你们一件事。此药名为【方生方死】,死人吃了能再生,正如云无渡,活人吃了不死不灭不伤不老,正如我。如何选择,且看诸位。”   他笑着在石破玉和仉璋脸上逡巡:“小小容貌,亦不在话下。修仙锻体,一步飞升。”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挑拨离间,可所有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唯有关乎己身的利益,无法不动容。   萧誓松开萧阿妹的尸首,站了起来。   燕穆摆出应战招式,唯有仉璋,脸色发白,惶恐地回头注视仉端。   仉端迎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后退了一步。   仉璋心弦一痛,咬着牙,独自面对。   曾经的师兄弟,如今也要刀剑相向。   石破玉手中转着金丹,微微一笑:“容貌罢了,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大丈夫生居天下,又怎么会因为容貌而裹足不前呢。皇兄。”   他将丹药弹出,仉端伸手一接,丹药便落到仉端手中。   石破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如果是你,你会留给谁?”   “皇兄!”仉璋高声道,他的声音太尖锐了,像劈了叉的毛糙竹竿,削得太尖,直接捅进仉端耳朵里。   仉端抬眼看着仉璋,仉璋朝他伸出手,死死盯着他:“给我,皇兄,给我。”   萧誓也盯着他,石破玉和燕穆更是看好戏般地等着他的选择。   仉端低下了头,目光在白玦和萧阿妹身上徘徊。   “皇兄!别忘了你的母亲还在——”仉璋等不及了,他大步朝仉端追过去。   仉端猛地转头,朝云无渡扔过去:“师兄!”   云无渡一把接住丹药,心头五味杂陈,萧誓转头和他对视一眼,四目相对,皆是百感交集。   李闻鼓起掌:“很好。兄友弟恭。只是可惜了。”   他摊开手,掌心里赫然是第二颗金丹。   他转头看向云无渡:“你那个,是颗废丹。”   --------------------   居然写到了100章!好耶!我争取快快结局~再打一个大boss和小群架就结束啦~ 第101章 有绝期1   云无渡张开手掌,那颗丹药果不其然,化作了一捧飞灰,从指隙流逝。   李闻看着云无渡的神情,很是满意:“人生,如何能奢求外界的长生呢?”   “你!”   李闻笑眯眯看他的脸色:“云无渡,若是方才仉端不把丹药给你,你会杀了他们,把丹药留给白玦吗?”   云无渡铁青着脸。   他说对了。   云无渡会。   李闻高高举起丹药:“我偏不给你。”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只黑狗腾空越起。   不是小黑!   而是一只新的大狗,它一巴掌扇飞李闻掌心的丹药,丹药在空中飞旋,精准地落入白玦口中。   云无渡立刻反应过来,掰开白玦的嘴,把丹药塞进他口中。   李闻一点也不急,从容不迫地看着白玦咽下丹药,甚至于嘴角还带着期待。   丹药当着众人的面下肚,所有人都看见白玦猛地躬身,胸口一鼓,突然激烈地侧身,张口喷出一股鲜血。   “阿瑾!”云无渡抱住他,心里发慌。   白玦呕出了许多血块,紧接着,是大块大块的血肉片块。   “阿瑾!”   “看,云无渡。”李闻慢条斯理道,“这是他的肺块,再接下来,就是心块,肝块,五脏六腑,融化成一摊烂泥,全部吐出来。”   云无渡愤怒地回头:“你骗我们?!”   “骗?当然没有。”   李闻挑了挑眉,很是无辜,“想要长生,就要经历这些。白玦没有告诉你吗?他之所以活这么久,每一次都要经历重返垂髫之时的走火入魔。长生,怎么可能没有代价。”   “越痛苦,化茧为蝶时,就越美丽。享受吧。”   “此生,不死不灭!”   他忽然冷静下来:“当然了,前提是他得活下去。”   小黑急得团团转,一会儿拱拱大黑,一会儿拱拱白玦的脸,被他吐了一身的血。   大黑冷静地绕到云无渡身边,抬起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云无渡:“?”   他理解不了大狗的想法,又被白玦吐得心神不宁,大黑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去拱他的手臂,急得要开口讲话。   突然,一阵烟雾升腾而起,一只白狐狸惊喜地屁颠屁颠跑过来,凑到大黑旁边蹭了蹭:“你出来了?”   大黑冷酷地推开它的脸,对云无渡叫了一声。   白狐狸大怒,跳起来对云无渡狂扇巴掌:“蠢货!金丹!金丹!”   云无渡恍然大悟,掏出黄九郎的金丹,一口捂进白玦口中,手掌往上颚一顶,金丹咕噜一下滚入白玦腹中。   只须臾时间,白玦就睁开了眼睛。   云无渡将他揽入怀中,他看起来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眉眼已然清明了许多,张口挤出一个字:“走……”   白狐狸欢天喜地,蹭大黑:“听见没有!他让我们走!走吧!走吧!”   云无渡搀扶起他,白玦贴在他耳边,感受着木山的灵气迅速滋润他的身体,可他没时间恢复了:“走……”   “知道。”云无渡抬眼看向李闻,他还在好奇地打量着白玦的状态,见云无渡看过来,友好地眯眼笑了笑。   李闻和善地叹了口气:“醒了就好,我给他把把脉吧?”   他上前一步,白玦皱着眉,往后一倒,云无渡差点被他拽倒。   白玦咬着云无渡的耳朵,迫切地道:“走……他……那张脸是……你父亲云雍。”   云无渡被当头一棒,灵台瞬间一懵,耳朵里全是嗡嗡耳鸣。   他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白玦闭了闭眼睛,有些不忍心继续往下说:“他是……云雍……我小时候见过他,他就是这个样子……”   云无渡钳住他的肩膀,眼眶发热:“你见过他!你见过他的啊!他是李闻,是师尊的师兄啊!”   白玦凄然一笑,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我没见过的。但我的名字,白瑜,确实是他取的不是吗?”   云无渡:“你看清楚!他是鹤伯!是李闻!”   白玦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身后:“我知道,我也不想的。”   李闻轻轻搭在云无渡肩上,云无渡扭过头,正正对上他那张笑脸,只觉得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李闻:“我确实是你父亲。”   他在笑着,仿佛说出的是什么戏曲里的剧情,无关紧要。   可云无渡却一怒上发冠,心肝脾肺都热了起来:“为什么?”   他厉声质问:“为什么!”   “你知道师尊她——”   “我知道。”李闻平静地看向白玦,“她死了,被他杀的,是吧。”   “不必感到愧疚。”   “她本就该死了,自从赤牙山剔骨发誓,她就走火入魔了。如果不是我的丹药吊着性命,她早就死透了。”   “如今,只不过是步入正轨罢了,人各有命,或早或晚,当初她为大梁选择诞下子嗣,就要接受被子嗣所杀的宿命。”   云无渡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李闻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挑眉,然后放声大笑。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想做就是做了。人生在世八千年,你知道我有多无聊吗?身边的人,妖,兽,都如流水般,斯人已逝,独留我一人站于淤泥之中。我无聊啊,我想看看你们凡人,如果是你们,你们面对永生不死会是什么反应。”   “人间的俗人很多。我能找到最接近全人的,是你师尊。”   他转向白玦。   “是你母亲。”   “我从未见过那样十全十美的完人。慈悲,怜悯,冷静,遗世独立,又悲天悯人。那个国家不配拉着她陪葬,我要让她成为九天之上的神女,看她起高楼,看她宴宾客,看她高楼塌。”   “唯一让人意外的,是你的出现。肮脏的血脉。你让她花了太多心血。”   “可既然你出现了,你是比她更合适的观察对象。我可以从你还未出生,就介入调整你的人生,先天道君,说实话,我也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白玦脸色铁青,依偎着云无渡,胸口剧烈起伏。   “……”过了许久,云无渡开口:“那我呢?”   “……”李闻注视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你是为他而生的对比。”   云无渡忽然说不出话。   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前世今生,都是为了报仇雪恨而活。   如今,却告诉他,所谓的仇恨都是假的,一切都是拜他生身父亲所赐。   他原以为,即使与天下作对,与天下背道而驰,至少,父亲母亲九泉之下有知,也会为他感到骄傲。   可……   他一生,就是笑话!   他看着李闻,一字一句问:“那我母亲呢?”   李闻摊了摊手:“我再神通广大,也生不出孩子啊。”   云无渡拔出了夷山剑。   李闻眼睛一瞥,笑道:“是了,她当时拿的就是这把剑。她以为我是个凡人,怕我吓到了,就把这把剑埋在院子里的梨树下。”   他眼睛弯弯地笑起来,因为他爱笑,看不出半点和云无渡相似的地方:“你和她,长得很像,性格也很像。”   夷山剑发出战栗的细微声响,这是云无渡第一次觉得自己握不住剑。   轻飘飘的剑,攀附着满刺的藤蔓,扎进了他的手臂,夺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急促地呼吸了许久许久,喉结发紧,干涩得无法蠕动,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晚,常旭君屠尽云府满门,是谁告诉他的?”   “我。”   “是谁!把仉河变成黑龙的?”   “我。”   “是谁!让我重生一世的?”   “我。”   白玦担忧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云无渡把他推开。   “是谁!搅得京都瘟疫四起?”   “我。”   “是谁!传出我的血肉可以入药的?”   “我。”   “是谁!传出先天道君的消息?”   “我。”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处处不见他,处处都是他。   ——“原来我本不用过这样日子的!”   ——“原来我也可以幸福美满的!”   云无渡原本是这么想的。现在,他连这样幻想都是痴心妄想。   他的一生,只不过是棋盘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兵卒。   连带着他的家,他的母亲,他的性命,他的仇恨,他的坚持,都成了大梦梦一场,可笑不可笑。   他的愤怒忽然烟消云散了,他只能虚弱地问一句:“为什么?”   李闻带上了三分不耐烦:“我说过了,没有为什么。人生在世,难免无聊。”   他话音未落,云无渡疾速追杀上去,一剑捅向他。   “铮——”的一声,夷山剑擦过李闻鬓前的发须,割断了他的一缕头发,断发随风坠落,逶迤地落在地上。   李闻纹丝不动,甚至带着一抹欣慰的笑意。   一把雪光宝剑挡在夷山剑下,距离李闻的脖子只有两寸。   云无渡抬起眼,和李闻身后的明世镜对上视线。   明世镜恭敬道:“师尊,弟子来迟。”   “不迟。正正好。”李闻笑道,“你们师兄弟正好见一面。”   明世镜转瞬间忽然出手,掌风连带着剑锋,直奔云无渡门面而来。   云无渡狠狠咬牙,拔剑应对过去,将所有怨恨都倾注在剑刃当中,恨不得当场把李闻和明世镜刺个对穿!   “师兄!我来助你!”   萧誓一见二人焦灼,扛起宝器斧头也加入战场,就连仉端也无法做到置身渡外,从储物袋里召唤出许久未用的恶乎剑。   “皇兄!”见仉端要走,仉璋哀切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仉端回过头,仉璋泪流满面,他脸上的伤沾上了咸涩的泪水,痛不欲生:“别走……”   仉端定定看他一眼:“仉璋,你有你的皇帝命,我有我的杀猪活,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关系。”   说罢,他一把抚开仉璋的手,纵身跳入乱斗中。   稷山三师兄弟与明世镜打得天地变色,树叶如狂风过境,纷纷扬扬洒落。   燕穆皱眉看着,他虽然和云无渡等人无太多师兄弟感情,却也看不爽他们挨打:“破玉,我们要先走吗?”   “走?”石破玉慢条斯理整理自己的斗篷,盯着仉璋,眼神恶毒,但他现在已经没兴趣和仉璋纠缠了,“不必。去助咱们的小师叔陛下一臂之力。”   就在四人激缠之时,李闻也和他们一般置身事外,抱臂冷冷看着这一切,而白玦,本该重伤虚脱的人,倒提着一把红剑,悄无声息绕后,剑尖直对李闻心口。   狠狠扎下来!   “铮——”   剑刃不住地战栗,发出断裂的嗡鸣。   李闻用两指夹住了白玦的剑,他偏过头,哂笑:“你的剑都是我教的,想用我的招式杀我吗?”   白玦冷着脸,猛地一转剑柄。   血剑寒光一闪,转成一朵锋利的血花,只有靠近就会被削成肉片。李闻反应迅速,松开手后撤两步,远远躲开了。   白玦持剑又逼了上去,燕穆下场,堵住了李闻的后路。   李闻像是脑后长了眼睛,足尖一点,腾空飞起。   大黑叼着小黑的后颈肉,把它甩出竹林,随后朝着李闻扑了上去,死死咬住他的裤腿,把他拽了下来。   李闻丝毫不慌,抬掌就朝它劈下去:“畜生,不识好人心!”   --------------------   我掐指一算,还有两章 第102章 有绝期2   “老东西!你敢打她!”   白狐狸精气得脸上白毛乱呲,身后多条尾巴瞬间幻化出来,抬起手掌,妖气冲着李闻射出!   “师尊!”被云无渡三人贴身围堵的明世镜腾不出手,见状惶恐地大叫一声。   “小事一桩。”面对天罗地网般的围堵,李闻掐手念诀,原先画在地上的五芒星阵陡然焕发光芒,突然拔地起高楼,把众人全部击飞出去。   白玦摔在地上,捂嘴吐出鲜血。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闻掸了掸身上泥土,看向云无渡:“如何,还要和我过过招吗?”   “看在你是我儿子的面子上,我会留你一具全尸。”   云无渡沉面,反唇相讥:“倘若你不生我,我会更感激你一分。”   李闻无奈,一脸“你怎么如此不懂事”,笑着道:“我怎么生的你呢,你要怨你母亲去。”   一股火气直冲云无渡天灵盖,他无法控制朝他大吼:“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李闻摊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我就是什么做的。怎么,难道你不想杀了我吗?弑父,和我做的那些事相比,又高尚到哪里去呢?”   云无渡冷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和你,也没什么区别!”   “是这样。”李闻轻轻拍手,“如今我们父子,就看一看孰重孰轻吧。”   云无渡咬牙,提剑杀上去,明世镜一见他动步,正要上前挡剑,却被萧誓、仉端、燕穆等人缠住。   云无渡、白玦和白狐狸精联手,与李闻缠斗在一起。   李闻对付他们三人,依旧游刃有余,甚至刻意针对着白狐狸精,把他往五芒星阵打落。   云无渡一开始还以为他是顾着感情,不愿对白玦和自己动手。   可电光火石一刹那,看到白狐狸精一脚踏入五芒星阵,法阵发出金光,他恍然大悟:“小心!别进去!”   “迟了!”   李闻挥袖,袖口里飞出五种药材,和之前一般,融为一体,他飘然飞起,点在竹稍,就笼罩在法阵上,掐诀加快炼化。   “正好缺一味药,倒可以拿你这畜生一尾试试。”   白狐狸精跪地,痛苦地捂住了脸,发出狐狸的嘶吼惨叫,六条尾巴全部化作原型,发了疯地攻击四周,石头土块满天飞。   李闻眯着眼看底下哀嚎的狐狸:“百年的狐狸,千年的九尾,当做药引子,想必也别有一番风趣。”   大黑焦灼地朝他奔过去,被白玦狠狠勒住尾巴,一把甩开:“我去!”   白玦握剑,疾速朝法阵刺去,天雷随着他的剑尖,如霹雳贯下。   “可笑。”   看到他袭来,李闻只冷冷一笑,“别以为我养大了你,就不会杀你了。陛下。”   白玦被金光弹飞,云无渡飞身接下他,两人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遭,才堪堪爬起来。   “啊啊——”   白狐狸精的人形已经支撑不住了,露出尖利的爪牙,双目淌血,雪白的毛发被鲜血浸染,渐渐的,它已经无力挣扎,散发莹光的尾巴慢慢失去光泽。   小黑意识到了事态紧急,它焦躁地刨了刨地,可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法阵之内。   “李闻!你怎敢毁约!”   突然,天空一声巨响,一道凶狠的女声从天而降。   李闻抬起头,原先晴朗的天空乌云遮蔽,四个通天高的妖影朝他扑过来,一击就击碎了他的屏障。   李闻正了脸色,拿出七分正式应战,居然和木山四个山仙打了个僵持不下。   “咔塔——”白狐狸精身下的土面突然坍塌,一只肥美大白兔子挖了条地道,拖着白狐狸就跑,临走之前,还把土坑填上了。   李闻只粗略扫了一眼,专心和四仙对抗。   也多亏其中的黄鼠狼刚死了,不然他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狐狸精!我劝你们别多管闲事!”   胡大娘子化身狐狸,和其他三只大仙一块,步伐鬼魅,步步紧逼:“九郎就要降世!木山封山,尔等凡人,速速离开!”   李闻正要嘲讽两句,忽然脚踝一热,低头一看,白玦居然握着他的双脚,邪性一笑,将他猛地拽落地面!   李闻踏上五芒星阵的一瞬间,周身发出了刺眼金光,他脸色一狠,真正动了杀意!   但胡大娘子等人又怎么可能给他机会,四仙合力,一掌压在他头顶,死死将他钉在原位。   他身上发出“撕拉——”的烧焦声。   “果然如此!”   他身后忽然响起云无渡快速逼近的声音。   “噗嗤”一声,夷山剑贯穿了李闻的后心口。   云无渡在他身后,低声道:“萧於菟可以,狐狸精可以,你这个老不死的,更是一种怪药。”   李闻赞赏一笑,抬手,掌心凝聚出灵光。   白玦抬剑,红鸾剑从他肩颈贯入,李闻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周身金光大盛,一如萧於菟被炼化的样子。   头顶悬空的药材加快速度转化。   “你们两个……”李闻还是带着笑,肩颈的血大量喷到他脸上,模糊了他的笑意。   白玦面无表情,转了剑柄,热血喷涌出来,染红了土地,李闻抬起的手臂一下子耷拉下来。   “师尊!”被仉端萧誓合力击飞的明世镜捂着心口,吐出一口血,惶惶看了李闻一眼,一咬牙,御剑逃走了。   “呵。”   李闻身形晃了晃,一行鲜血用他嘴角溢出。   云无渡拧动剑柄,血花在李闻心口绽放,血花一滴滴沿着夷山剑滴落。   李闻坚持把未说完的话说尽了:   “他杀母,你弑父,你们两个真是……”   “都是我教出来的好孩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五芒星阵中化为一捧飞灰,散入清风中。   云无渡和白玦的剑失去支点,交错着撞在一起,两人全身脱力,依偎着喘息。   两丸丹药“啪嗒”落在地上,仉璋一个纵身滚地,抢走了其中一颗,仉端蹙眉上前一步,眼睁睁看着仉璋迫不及待地咽下丹药,但下一秒,仉璋就捂住喉咙,痛不欲生地倒在地上,身上的死肉像鳞片般剥落。   仉端皱着眉,到最后还是不忍心,上前抱住了他的脑袋,不让他抓伤自己。   在场之人看着这一幕,皆是五味杂陈。   地上还剩下一颗丹药,石破玉挑了挑眉,燕穆正要上前,被石破玉制止了。   萧誓不去看丹药,他慢慢跪下,脱下衣袍,裹着抱起了萧於菟的尸首。   小小的人儿,依靠在他怀里,像一尾跳上岸被晒干的小鱼。   他低着头道:“於菟既然喜欢阿妹,那我就带她回家,她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他一挑,将另一颗丹药弹到石破玉手中。   “你们该走了。”胡大娘子面色凝重,抬头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阿青的巡山时辰到了,木山封界,错过了这个时间,你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我要出去。阿妹和於菟还要回家。”萧誓率先道。   仉端回头:“我也要……我娘还在等我。”   石破玉勾唇:“我们自然也是要的,人间还没享尽呢。”   云无渡和白玦对视一眼,对胡大娘子点了点头。   小黑跑过来,舔了舔白玦脸上的血。   白狐狸精已经被大白兔子扛回来了,化为原型,趴在胡大娘子臂弯里,一见白玦又要拐跑他儿子,急得吱吱叫:“你小子搞我!”   大黑叫了一声,拿尾巴打了打胡大娘子的脚,胡大娘子嫌弃地撒开手,白狐狸摔在地上,一点也不生气,喜滋滋舔了舔大黑的毛发。   白玦注视着大黑,四目相对,大黑稳重地对他点点头,轻轻叫了一声。   白玦轻声说:“再见,姐姐。”   四仙聚在一起,口中急急念诀,手上掐法:“万物一府,死徒生始,生生不息,自成天地。立!”   云无渡只觉得身体瞬间失重,苍苍天空扭曲撕裂,狂风模糊了他的视线,飞旋的世界剥落了他所有的感受,只剩下手掌心的触感。   白玦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温热的体温从掌心蔓延到他的心口。   天空瞬间放亮。   “嘭”的一下,两人狠狠摔在地上。   云无渡把压着他的白玦推开,抹了抹嘴角的血,正要起身,抬头一看,整个人僵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全场悄无声息。他赫然站人群最中间的高地上,旁边立着一块红字石碑,写着——“源仙台”。   天上地下,站满了人。   天上是御剑的修真者,五花八门,各门各派都来了,就连程青放,云无渡都看见了他的身影。   地上的,则是林天赐带领的御林军。林天赐正揪着林寒正的手臂,泪洒源仙台,林寒正一脸青色。   稷山众弟子则是面色不虞地望着这些不速之客。   云无渡等人突破结界出现,环顾四周,只有石破玉和燕穆和他们一道落地,仉家兄弟和萧家兄妹不见所踪。   林寒正站在稷山弟子最前边,仰头和御剑的修真各宗派对话。   修真各宗派出的主话人是紫凌霄宗掌门鄂绒。   他明明看见了云无渡和白玦,却移开视线,朗声道:   “云无渡的事,既往不咎。”   “我们今日讨要的说法,是源光宗掌门玉无影的事情。” 第103章 明天微改   “并非我等与你们稷山结仇,只是源光宗行事非常人,实乃邪门歪道!”   鄂绒义正言辞,朗朗高声,比醒世洪钟还要响亮:   “灵宗冯岩,在其指使下,以献宝名义,搜刮各宗派藏宝阁,掳掠各派女子,为所欲为!无法无天!   但凡反抗者,无不惨遭敌对围剿!”   他大概确实是位正人君子,说起这些事情,悲痛欲绝之情溢于言表:“所幸,集万宗之力,已将其与爪牙捉拿归案。”   “此外,源光宗贪心不足蛇吞象!一个皇室不算,他还妄想掌管全天下的信徒!排挤其他宗派!   此心可诛!”   京都慈宁宗掌门朗声附和鄂绒的话。   当初慈宁宗虽然支持孙皞一派,但孙皞一到台,他迅速收拾重新站队,介于慈宁宗家大势大,其他宗派一时也撼动不了。   一直抓着林寒正的林天赐这个时候也站出来,他以人间君王的立场谴责道:“是这么说!他还蓄意杀害满京城百姓!诱使瘟疫满城!毒害皇帝!谋朝篡位!不择手段!狼子野心!”   “哈哈哈哈哈哈!”白玦勾唇,忍不住发出讥讽的嘲笑。   “不许笑。”云无渡瞪他。   云无渡真是受不了,明明人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这还笑。   笑什么笑。   “……”   白玦正了脸色:“京都瘟疫关我什么事?若不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将巫医排挤,又不肯替贫苦百姓看病,怎会使得瘟疫横行?说到底,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错。一个个冠冕堂皇,一个个义正言辞,却都是为了己身利益,你们只替王侯将相看病,只听得见王侯将相的祈祷,只看得见自家门库里的珠宝法器,身为修真者   你们如今来讨伐我,是因为我救了京都百姓吗?还是因为我害了京都百姓?你们为的,不过是我触碰了你们的利益。”   修真者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但他们铁了心,管他坏名声美名声,利益才是真生计,他们齐心协力,必须把源光宗撕下来。   见白玦油盐不进,鄂绒转向,从稷山内部下手:“稷山掌门,暑罗生!源光宗成为国教,首当其害的不就是你们稷山吗?你如今还要站在他们那边吗?”   暑罗生背手站在高台上,他站得太高,云无渡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底下雷音师兄的脸色一变,锐利的目光落到白玦身上。   暑罗生,是很负责的掌门。   如果说李闻是“稷山第一人”,庇符是稷山最有天赋的修者,那么暑罗生就是最“平平无奇”的。   虽然功法天赋不是最强,但在处理“俗事”方面,他是最好的,勤勤恳恳,碌碌而为,坚守“一切以稷山为本”的原则。   他的一生,无妻无子,将全部精力都贡献给了稷山。   他的弟子,也都是以继承稷山为目的而培养的,只为了选拔出最好的继承者,继续守护稷山。   所以,对他来说,国教,必须是稷山。   稷山利益不容侵犯。   暑罗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开口了:“天衍。”   林寒正闭眼长出一口气,从人群中抱拳上前:“是。”   他站到了云无渡、白玦面前:“师弟。”   云无渡攥紧了白玦的手,和林寒正对视。   如果天衍师兄出手,他并无信心可以打过。   白玦的目光往下落到两人紧握的手,勾唇笑了起来。   云无渡轻轻拉了拉他的手,白玦贴到他身后,眨巴眨巴眼,脸上多了两份矫揉造作的羞涩,气声道:“这么多人看着,你是不是太急了?”   “……”云无渡不得不挪出来一点余光,用来骂人,“待会儿我一动,你就跟着我跑!”   “……哦。”   林寒正手一伸,四方锏出现在他手中,他眉眼一压,身形瞬间消失。   云无渡抬起剑,预备着被师兄一锏砸出满头包。   “铮——”的一声,预想之中的虎口剧痛并没有出现,兵刃相接的声音出现在半步开外。   应天欢舞着如意剑,抵住了林寒正。   他仓促地转过头,对云无渡一甩脑袋:“快走!”   他这一转身,大敞着的衣襟顿时一览无余,风光无限,林寒正皱着眉,正想教训他,忽然记起来大庭广众之下,只能咽了下去。   “师兄!”   “走!走得远远的!”   应天欢说罢,欺身缠在林寒正身上,大叫道:“师兄!你要打我徒弟!那你就踩着我过去!!”   白玦拽了云无渡一把,云无渡拉着他,御剑窜了出去。   “追!”   满天修真者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此溜走,纷纷御剑挡住去路。   云无渡吹了一声口哨,一只大黑鹤猛地从山崖底突飞上来,一翅膀轮飞一个修真者。   紧随其后的,是一群白鹤。   白鹤裹挟在山风里,胡乱飞一通,这些修真者错过一刹那,云无渡和白玦早就御剑潜往群山更深处。   但云无渡摆脱得了其他宗派,却无法甩开同样熟知地形的林寒正。   一座四面陡峭的黑色山峰出现在必经之路,一层薄薄的金光笼罩在外,金光如流水般闪动。   云无渡按下剑头:“是李闻的属峰,叫阙月峰,你是他的弟子,进去试试!”   外面的金光便是结界,阙月峰一般只有鹤群和李闻师徒才能进得去。   李闻的属峰自从他离开稷山以来数十年,一直没有对外开放,李闻不止炼丹封神,他的法诀也是一流,他设下的结界法阵,几乎无人能破。   山顶种了一片桃林,如今天气渐暖和,桃花已然有了含羞开的预兆。   两人降下来一点速度,在触碰到结界的一刹那,白玦抬掌一撑,以为会碰到结界墙。   结果,两人直接穿墙而过,连人带剑“框——轰——”砸在地上。   白玦抱着云无渡在地上滚了一圈,还是云无渡猛地一个激灵,拔剑插在地上,堪堪在摔下悬崖前,拦住了白玦。   狂风从悬崖低席卷而上,将山崖边的桃花吹得漫天飞舞。   黑色的悬崖,乳白的水雾,正如白玦在九千登仙梯上看到的一幕。现在回头想一想,白玦在登山阶上看到黑悬崖。   究竟是冥冥之中,命运指使白玦成为李闻的弟子?   还是一切都在李闻的计划当中?   云无渡起身,抬头看向结界之外,满天修真者追到了外面,隔着一层结界,御剑产生的流光点点,仿佛流星。   一时半会儿,他们也进不来。   “怎么样?起得来吗?”   他低下头,朝白玦伸出手。   白玦捂着心口,露出一张煞白的脸,他咬着牙,笑着开玩笑道:“坏菜了。我的……心,痛得要命。”   云无渡神情一变,跪下来拿手掌贴着他心口:“你怎么?”   白玦正想再说句笑话,张嘴却喷出一口血。   “阿瑾!”   “别……别急……”白玦抓着他的手臂,抬手给他擦了擦脸边沾着的血,目光落在他身后,“死不了,只是用不上力了。”   云无渡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激动,而是因为白玦虚脱没力了,就连撑着他的手臂都做不到。   “阿瑾?”云无渡皱着眉,“恐怕和阙月峰脱不了干系,他……算得到你会来这里?特意给你下的套?”   “不错。”   身后传来林寒正的声音,二人齐齐看过去,林寒正手持四方锏。   “师伯托人送回一封信,将一切都和我们说明了。”   云无渡起身:“师兄,你错了,你不该信他,他……不是一个好人。你听我和你讲。”   “不必了天渡。”林寒正神情淡然,“一切自有定论。”   白雾从山崖下升腾起来,愈来愈浓,让人脚踝发冷。   林寒正:“阙月山峰,整座山峰都是澄心镜原材,一踏入此境,幻境随之而生,产生的都是其平生最畏惧的景象。若问心有愧者,一生都走不出此山。唯有心灵澄净,才能行动自如。”   “天渡,那我们就来看看孰是孰非,是非对错吧。”   话音未落,漫天落下雪花,浮动的白雾凝结出了两个人。   幻境中的白玦挽剑,一剑贯穿了身前的女子,大量的鲜血淋漓地染红了雪地,破碎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此生,恩怨两清。”   寒气从幻境中弥漫开,沿着四肢百骸钻进云无渡的四肢。   尤其是白玦的手,冰得像一具无情的尸体。   幻境斑驳了刹那,那个女子的身形像幻影般模糊在寒风中。   云无渡下意识追上前,松开了白玦的手掌。   寒风无处不在,瞬间夺走他掌心残存的温暖。   即使他救了白玦,但对于师尊的仙逝,依旧无法释怀。   林寒正亦然,他蹙眉看向白玦,眸中腾起怒火:“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按照稷山法典,你杀害同门师长,按法当诛,但师伯替你求情,只需在阙月山闭关五十年,也算将功补过。”   白玦似乎无知无觉,他握了握空落落的手掌,抬眼看着云无渡的背影,又看向幻境中刀剑相向的母子。   世间最是至亲至疏、至爱至恨的关系。   他杀了自己的母亲,对此,他无话可说。   --------------------   明天微改,本来这就是最后一章了(掐指一算,我必须保住自己神算手的形象啊)结果(啪,摊手jpg. )写超了,没写完。 第104章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幻境斑驳了刹那。   云无渡下意识追上前,松开了白玦的手掌。   寒风无处不在,瞬间夺走他掌心残存的温暖。   即使他救了白玦,但对于师尊的仙逝,依旧无法释怀。   林寒正亦然,他蹙眉看向白玦,眸中腾起怒火。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按照稷山法典,你杀害同门师长,按法当诛,但师伯替你求情,只需在阙月山闭关五十年,也算将功补过。”   白玦似乎无知无觉,他握了握空落落的手掌,抬眼看着云无渡的背影,又看向幻境中刀剑相向的母子。   世间最是至亲至疏、至爱至恨的关系。   迷雾重新凝聚,雪花纷纷扬扬往上飘去,雪地白皑皑,一切都尚未发生。   庇符眉眼间带着哀切,白玦站在她面前,激动地喘着气,热汽从他口中喷出,模糊了面容。   雪花落在他们肩上发上,庇符发鬓落满了雪花,就连发间两支桃花簪也积满了落雪,庇符往前一步,雪花噗嗤落下。   她说:“那就拿起你的剑。”   白玦颤抖着手,拔出了红鸾剑,庇符带着他的手,抵在自己命门上,一行鲜血从她口中溢出,她温柔坚定地带着白玦的手,剑刃一寸寸没入腹中:   “今世是我对不住你,让你这么辛苦了。那么,我们来世再见罢。希望那时,不再有这般诸多恩怨是非了。   此后,恩怨两清。”   鲜血喷溅,雪地上开出刺眼的血花。   “师尊!”云无渡往前一步,试图阻止这一切发生。   但随着他的动作,相拥的母子二人化作白雪,洋洋洒洒飞去,一片雪花飞入云无渡眼中,他避头躲开,再一睁眼,雪花化作清脆竹叶,片片飞落竹林中。   他们又回到了木山竹林。   白玦看着他的背影,抬脚想追过去,但忽然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一只是干净的,方才一直被云无渡握在手心里。一只却脏兮兮的。   上面沾了一些他自己的血,干涸的褐色血块和鲜艳的鲜血混杂,又粘上了桃花瓣,显得凌乱不堪中,又美丽动人。   白玦忍不住想笑,笑容微微勾起来,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又想捂住脸,狠狠把手掌上的脏东西抹在脸上。   而林子里,最中心的地上,一道金光五芒星阵,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林寒正眼前。   “师伯!”   林寒正一眼就认出了李闻,他比云无渡大些,对李闻的容貌记忆更深。   而这时,李闻跪在地上,被云无渡和白玦前后刺杀,大量的鲜血染湿了他的道袍,生机从他眸中渐渐黯淡,尸首化作一溜飞灰落在地面。   看到这一幕的林寒正简直心惊肉跳:“你们!做了什么?”   可不等他诘问,那捧飞灰飞起,灰白色的粉尘像一条蜿蜒的小河,风吹过,波光粼粼荡漾起来。   竹林消失,脚下的土地变成了泥泞的河岸。   面前一条宽阔的江面,阳光璀璨,水面金光粼粼。   一个女子站在河边观望片刻,跳下河,把水流中死尸一样的人拖上岸。   等女子把他翻过身,李闻那张脸出现在视线下。   女子点穴救他,把李闻扔在河岸暴晒,晒得人都干巴了,李闻才缓缓睁开眼,茫然地注视着女子:“多谢,不知恩人怎么称呼?”   “程宓龄。”   “叫我……云雍就好。”   林寒正猛地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云无渡。   如果他没有记错,天渡师弟的生父正是……云雍。   随着河水奔涌,幻境再度转变,一条银白色的丝线在空中起伏蜿蜒,一只紫红色的纸鸢在苍苍天空飞翔。   拉着风筝线的,是小太子白瑜,他坐在太子东宫二楼的窗口,时不时拉一拉风筝,无须他跑动,东风自送他上青天。   有脚步声朝他走近,他转过头,眼睛一亮,急忙把风筝线一扔,跳下椅子。   云雍抱着一个襁褓,对他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云相不必多礼!”白瑜又迫切又矜持,收回自己急切的脚步,伸着脖子往他怀里探,口上还装模作样地客套:“云公子也有来吗?”   云雍恭敬道:“自然是来了的,这孩子和陛下亲近,几日不见陛下就哭得没完。”   “朕也喜欢他!”   云雍蹲下身,露出襁褓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肉包子,藕臂一样的小胳膊有力地挥舞着,一看见白瑜,就咧嘴笑了起来。   白瑜小心翼翼戳了戳,奶娃娃咯咯笑着躲了躲,伸手抓住了白瑜的手指。   白瑜一愣,更加开心地看向云雍:“他真的很喜欢朕诶!”   云雍含笑:“陛下,微臣还给您带了云糕,等吃完了,臣再来看望您。”   白瑜眼巴巴看着他:“下次还要弟弟来。”   “好。”   白瑜闷闷不乐地收回手,吩咐身边的太监:“鹤子,你送丞相和弟弟出去吧。”   白瑜知道朝臣不能和自己太亲近,云丞相冒着危险给他偷偷递糕点,已经很受父亲针对了。   白瑜暗暗攥手:等他长大了,一定要当一个好皇帝!不让云丞相失望!   云雍抱着奶娃娃走出阁楼,太子身边的侍从鹤子跟着他,经过东宫紫叶李林子的时候,鹤子忽然快了两步,追在云雍身侧,低声道:   “禀告云相,漳河近日愈发按耐不住,依属下看,再过几日,他就要动手了。”   奶娃娃哇哇大哭,云雍垂眸轻轻安抚他。   白瑜探出脑袋,担忧地朝他招了招手,云雍一边笑,一边抱起儿子,对白瑜打了个招呼。   奶娃娃转移了注意力,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白瑜的动作,咯咯笑起来。   云雍带着笑,口上却轻声和鹤子交谈:“这么快……也是,我也厌烦了这样的日子,早些结束也好。……对了,把消息传给常旭和云天赐。”   鹤子惊讶抬眼:“大人……”   云雍余光都没有施舍给他:“我死了之后,你那张脸就撕下来吧。”   “……是。”   密语的二人并未远去,一阵风吹来,直接将二人的身形吹灭。   同一个位置,紫叶李树下出现了一具小黑棺木。   如果没猜错,那个棺木正是太子白瑜的。仉河毒死了白瑜,命令林贵妃林瑶用五根木锥子,把他钉死在棺木里。   林贵妃悄悄让太监把棺木藏在出城的牛车里,运出了京城,直奔稷山而去。   林贵妃亦同行,就在林贵妃慌慌准备上轿时,一个太监叫住了她:   “贵妃娘娘。”   林贵妃心里发虚,吓了一跳,旋即色厉内荏呵斥:“什么事情!”   太监低着头:“陛下年纪小,一个人难免害怕。不如放一条狗下去陪他吧。”   林贵妃不耐烦地挑起眉:“可……”   太监忽然道:“你不怕他冤魂不散,回头找你索命吗?”   他的声音有些尖细,说出这话时,又平静无波,诡异得很。   林瑶乍一听,想到太子东宫里古怪的人偶侍从和太子死前的惨叫,后背汗津津一片。   太监乘机附耳低声解释,民间有习俗,黑狗血是驱鬼除煞的大法宝。   林贵妃连连点头,叫人随意搜罗了一只小黑狗,一起带往稷山。   大梁历代皇帝都埋在帝陵山,按理来说,白瑜身为亡国之君,自然也是要埋在大梁帝陵里,仉河也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为表怜爱之心,他准备了大量陪葬品,都是一些奇珍异宝。   只不过真的运进帝陵的,寥寥无几。陪葬品被礼部层层私吞了,就连林贵妃,也暗中捞了一笔。   但这都是明面上的,私底下,仉河畏惧他这个天命不凡的儿子,从神秘仙人那里求来的五根木锥,钉死了白瑜,断绝他冤魂不散的可能。   但同时,他也是一个父亲。   他给白瑜的坟地,选在了稷山望山台下,按照宫内密道会进入他预备的地窖中,他将其预选为白瑜的陵墓,好让白瑜离他的母亲近一点。   可就在运送棺木的过程中,他们误入了木山结界,被满山妖魔鬼怪吓得屁滚尿流,随意把棺木往山坡下一扔,潦草地挖了个浅坑填起来。   黄土封坟,第一铲黄土覆盖在棺木上时,一道大刀从天而降,把提议抓黑狗的太监劈了两半,热血泼了林贵妃半身,她哇哇叫着,在护卫的拥护下到处乱逃。   来人是名勇猛老将。   发鬓苍苍,曾经七杀敌营,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后来被大梁老皇帝忌惮功高震主,强制乞骸骨安居去了。   这个老头是纯粹的保皇党,他虽然怨恨大梁皇帝过河拆桥,一开始是站在仉河一派,支持拥护新帝上位。   但后来看到小皇帝饥一顿饱一顿之后,他坚决拥护皇权,对仉河夺权篡位,另改国号,架空小皇帝的行径十分不满。   可惜,仉河发动了“濉河之事”,史书上记载为“剥爵之事”,纪录了三十名三品以上官员以贪污腐化罪名抄家灭族,凡太子党都血洗九族,杀得干干净净。   老头也在其中,但他事先收到了一封密信,上面写着“太子未死,速救”,他拼了一口气从尸山里爬出来,跟踪林贵妃的马车,果真找到了太子真正的棺木。   密保上“太子未死”的消息如果是真的,他石勇就是死,也要死得瞑目!   老骥伏枥,廉颇未老,老人发狠起来,几个着急忙慌的护卫不在话下,三下两刀被他砍死,只留了林贵妃一命。   就在他要动手砍贵妃时,林贵妃瞪大了眼睛,眼神发直地盯着他背后。   老人顿感毛骨悚立,他年轻上战场时,这种感觉常有——叫做“死亡”。   他急忙转头,可脑袋还没转过去,先“噗咚——”掉到了地上。   那个一开始就被他劈成两半的太监微笑着站在他身后,弯腰抱起他怒目圆瞪的头颅,亲热地拍了拍上面的泥土:   “我会把你的事情告诉他的。”   “一条有一点私心的好狗,小陛下会记你一辈子。”   林贵妃捂住嘴巴,花鬓散乱,目眦欲裂地看着太监脸上剥落的半张脸皮。   “哦呦,抱歉,脸掉了。”太监干脆撕掉脸皮,露出“鹤子”的模样,“娘娘见笑了。回去吧。”   林贵妃丝毫不敢动弹,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一动,就会像老将军一样脑袋落地。   “呵。”   见她吓得发傻,鹤子脸上的笑意更加温柔了:   “回去吧。我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娘娘,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你清楚的吧?”   林贵妃使劲点头,钿头云篦甩得叮当作响。   “鹤子”勾唇一笑,老将军的头颅还在他臂弯里,粘稠的血珠子一滴滴坠落:“这样最好。”   白雾飘过,幻境再度改变。   随着幻境转变,发生的场景越来越多。   时间的流转也清晰可见,熟悉的景象越来越多,熟悉的面孔也越来越多,除了稷山众人、宫廷京都人士,修真界修士,甚至于还有牛承道等人。   他居然一直潜伏在他们身边!   他做的事情,有时候只是远远驻足,有时候四两拨千斤,明明只是一句话,却造成了巨大的后果,变成如今的场景。   骇人听闻,让人匪夷所思。   渐渐的,他们意识到,这些幻境并不来自于白玦,而是——李闻。   白玦嘲讽地笑出声,可他的声音里,更多的是悲怆:“他真的死了吗?”   “死了……吧。”云无渡心里面五味杂陈。   他对“云雍”这个亲生父亲,感触并没有那么深。血缘关系,他从未拥有体验过,很难说有多么悲痛。   比起“云雍”,他更为“李闻”的死而悲伤——毕竟小时候他是李闻拉扯大的——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了。   但对白玦来说,鹤子之死,是真正的弑父吧。   幻境中又变了一个画面。   鹤伯正与云无渡在交谈,白玦昏迷在床,鹤伯的手轻轻搭在白玦肩上。   房间内临别的云无渡忽然记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一小包包裹,放在桌上。   他低声道:“就不必提到我了。”   “公子!”   鹤伯出声叫住他,神情在灯火下模糊不清,只看见双目跳动了灼灼火光两点,“何必如此。”   幻境中的云无渡沉默良久,说道:“从此音尘各悄然。再见自在江湖间。”   云无渡记得当初,鹤伯回了他一句。   他说的是什么?   幻境中的鹤伯嘴唇蠕动,说道:“人生大梦方觉醒,世事终究一场空。”   人生大梦方觉醒,世事终究一场空。   行匆匆,喜相逢,忧来思君别东城。   泪蒙蒙,暗飞声,恨不相逢未逢中。   西窗灯,梦不成,何时明月几时同。   河汉汤汤,执剑走四方,无非一念救苍生。   然而,他这一句话,并没有被当时的云无渡听见,推开房门,幻境刹那间消失,化作飞灰,最终飘飘荡荡,落在一朵桃花花蕊中。   桃花经历春去秋来,开花,结果,枯萎,凋敝,又在飞雪中盛放。   当它在此花开,白粉色的花海犹如云雾,如梦如幻,树下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从废弃的东宫阁楼走出来,站在树下,目不转睛看向了幻境之外的方向。   直直和云无渡、白玦对上了视线,勾唇笑了笑,招了招手。   他似乎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也知道在某个时间、某个空间,会有人站在这个角度回顾他的人生。   他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亲眼看到这一切的林寒正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从未产生过怀疑稷山师长的念头。   李闻师伯和师尊,对他来说,亦师亦长,他对他们的感情,远胜林天赐这个生父。   如今,看着幻境里,李闻做的那些事情,他一阵恍惚,总觉得是自己失心疯走火入魔了。   可那一幕幕,以及如今的世间情形,无不揭示着,这便是事实。   幻境渐渐消散,结界金光也开始淡化,再过一些时间,结界就会彻底消失。   林寒正心知是李闻师伯设下的法阵。   若非他所愿,就算把稷山山脉夷为平地,阙月峰结界也无人可破。   他神情复杂地瞥一眼头顶的修真者,对云无渡和白玦道:“一码归一码。师伯……他如何行事暂且不提,源光宗的事,你是逃不过去的。”   “他们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讨公道。是因为你的源光宗,异军突起,占了太多好处。他们打算趁着你独木难支,源光宗还未发展壮大之前,将源光宗五马分尸,各自瓜分。”   说话间,鄂绒带领着泱泱修真者更进一步,御剑俯视:   “云无渡。你与长风宗等的恩怨,早已勾销。我等亦无参与对你的赤牙山围剿,毫无恩怨。   今日,只需你后退一步,不再插手此事,我保证,修真界再无魔修云无渡的记载,有的,只有庇符长老之徒,清风明月般的云屿道长。”   云无渡回过头。   只看见白玦站在离他三步开外,直勾勾看着他,脸色苍白,唇角沾血,艳得出彩。   云无渡的心跳砰砰快了两瞬。   他……他说不上来白玦的眼神。   很像当初玉无影看他的眼神,黑漆漆的眼底跳着幽幽的火光,悲凉,隐忍,仇恨,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仿佛他们之间的三步,宛如天堑。   头顶落下一声惊雷,鄂绒见他们一动不动,道:“既然如此,休怪我们无情!列阵!”   林寒正蹙眉:“诸位,坐下来慢慢谈吧。”   “天秤道长!你们稷山也要和我们修真界作对吗?”   稷山掌门沉声唤道:“天衍。”   稷山其他长老也摇头叹息:“天衍,你是大师兄,做个好榜样,不要让你师尊失望。”   攀附着京都慈宁宗宗主的林天赐亦是发怒:“寒正!我儿!还不速速归来!”   林寒正冷着脸,面上不显,走向白玦的脚步却已迟缓下来。   场上无声。   忽然响起了白玦幽幽的声音:“阿云弟弟。”   云无渡猛地打了个寒战。   白玦忽然笑了一声:“你可知道,你重生一世,不止他的功劳,还有我出的一份力气。”   云无渡神情古怪。   “我确实不知道你的身份,但不妨碍我想找一个替死鬼。”   白玦慢慢往前走,他的速度很慢,深受重伤,又被阙月峰莫名的功法抑制,他和受伤的常人无差。   他掠过云无渡,走到山崖边,狂风猎猎吹大他的衣袍。   “我怨恨你。明明是一介孤儿,何德何能被她抚养长大,又取名为【屿】?她不要亲生的孩子,却怜爱一个孤儿,我想不通,所以来恨你。”   他的语气很平淡。   “你死一次,我不过瘾。所以我要你再活一次,让她亲眼看着,她养大的好孩子如何变成恶鬼,如何千夫所指!”   他猛地沉默片刻,高空中的御剑蠢蠢欲动,组成了大阵。   血红色的大阵天罗地网地覆盖下来,只等结界彻底消失,就要击杀下面的人。   “你现在在讲什么?”云无渡不奈地皱眉,有些生气。   “恨我吧。”白玦抬手抹了一把脸,露出玉无影的笑,“我和他,更像父子,一样畜生。”   “你……”云无渡哑口,眼看着天上大阵逼下来,他上前就要拉住白玦。   白玦一掌拍在云无渡肩上,两人的距离猝然拉开,林寒正急忙飞身接住云无渡。   云无渡震惊地看向白玦。   结界消失,血光从天而降,笼罩了白玦的脸。   他勾起一抹笑:“瞧好了梓潼,我玉无影,一人做事一人当。”   断枝碎木,陡崖裂石,黑黑红红的血如大雪覆盖般喷溅了大片石面。   山崖之上,各派修真者御剑飞行,一柄柄飞剑环绕,里三层外三层,按照某一阵法的形式布下了天罗地网。   山风飒飒刮来,能把人脸皮刀下一层,山崖上围出了一圈黑压压的人圈,却是悄然无声。   人人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头顶浮现一方八卦阵图,威压如有实质倾斜下来。   “我啊……梦里不为逐鹿来,醉里不知我是我。”   我一定是喝醉了,醉得不知道我是谁,在梦境里,忘却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来。   白玦被万剑击中,直直往山崖下坠落。   下坠的速度如此快速。空气稀薄,他难以呼吸。往日他腾云驾雾也不曾如此如坠深渊。   原来凡人的视角是这样的。   生死交际之时,过往种种,重现眼前。   他生来知之,尚在母亲腹中,便贵为一国太子,万万人之上,享尽储君之尊之贵,人间人人匍匐脚下,长拜不起。   可,好景不长。   怀胎三年,他呱呱落地,却是生来已是亡国之君,摇身一变,为新朝皇子,母弃父厌,于后宫高瓦宫墙之内,如丧门之犬摇尾垂怜。   年少之时,封棺于山,活活饿死,死而复生,循环往复,恍惚百年。   尔后,好不容易寻到生母,却是手刃生母,与有情人离心。   如今经历种种,终于要回归尘土了。   果然,他也不过人间小小蝼蚁罢了。   如今,武功功法尽失,也是这人世间千千万万蝼蚁之一了。   白玦认命地阖上双眼,只觉得一生困在胸口的浊气,随着下坠和狂风消散。   他成了一朵蒲苇,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四面通风,却难得自在。   唯一不好的……   是有情人分别,只求来世再见。   “白!玦————”   “阿瑾————”   狂风怒卷。   白玦听见从天而降、渐渐逼近的声音,猝然睁开眼,看见云无渡衣袍猎猎如云雾,直直冲他坠来。   白玦睁大了眼睛。   流云如烟水,与他擦肩而过,扶摇直上九万里。   长空澄澈,烈日金光如金箔,天宫如临人间。   云无渡伸手与他,欲拥他入怀。   他瞪大眼睛,目眦欲裂,情不自禁伸出手。   衣袍交缠,狂风乱卷,发丝交错。   云无渡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往怀里一收,下坠速度加快,烟如流水消逝,二人如初生胎儿,紧紧相拥,不分彼此。   白玦张嘴,欲说还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用力抱得更紧。   “你我——”   云无渡狂笑,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畅快真心地笑出声。   笑声纵声如雷,声势浩大,在山崖云海之间滚滚如雷,响彻人间,   “做一次真真正正的凡人!天下苍生,不外乎身外之物,随他生死!老子今日我是我!一剑沧浪任平生!”   白玦眼眶一热,液体忍不住往外涌去,他本该闭上眼睛,可他却舍不得,任由滚滚热泪,泼洒飞空。   “本该如此——”   白玦与他相拥,齐齐坠入人间。   --------------------   第一章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最后一章是“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也是“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鞠躬!给大家鞠躬!正文完结啦!   谢谢大家的陪伴!这是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有许多不足,感谢大家的包容和鼓励!特别是评论区和我唠嗑评论的宝宝们(偷偷记住id中,还有潜水默默看文的宝宝们,给了我莫大的动力!   相逢即是有缘,很高兴我们可以一起走过这段时间。虽然我们相隔千里万里,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在这里,我们跨越了时间空间,平行的世界重叠,生命产生了交集,相聚其中   仿佛雨中赶路的游侠,一起相聚江湖客栈,一壶酒,一盏灯,一起听一段故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谢谢大家   海豹鼓掌 第105章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1   青云山。   山峦重叠,雾气蔼蔼,厚重的白雾从山隙生出来,一派天光云影共徘徊。   一只小黑狗撒丫子跑出林子,在松软的土里抛了一把,揪出一只蚯蚓,叼在嘴里,欢天喜地地跑回院子。   那是一座翠绿的竹屋。   像幻境一样出现在山谷间,背靠大山,面朝湖泊,四周簇拥着青翠的竹林,竹屋本身也是鲜嫩的青色,看起来不像凡物,更像山里精怪幻化出来的空间,专门骗无知樵夫书生的。   那只小黑狗蹦蹦跳跳跑进院子。   让人惊讶的是,院子里不像仙境,处处充满了生活气息,架起竹匾子晒着干药材和肉片。   小黑狗蹦进竹屋,里头两个人齐齐低头看过来。   “汪!”小黑狗把嘴里的蚯蚓甩到一人靴子上。   “……”两人低头,停顿了半晌。   蚯蚓还活着,扭曲爬动,洁白鞋面上留下一坨泥巴。   小黑狗干脆利落踩断一半蚯蚓,咽下去,然后期待地看着两个二脚兽,叫了一声。   云无渡低头看着那半截扭动的蚯蚓:“……你现在还在吃蚯蚓?”   白玦:“……并不。”   “汪!”小黑还在热情邀请白玦品尝美味的蚯蚓。   “想吃就吃吧。”云无渡默然,心里多了一丝怜爱。当年白玦在墓地里,也只能和大黑吃蚯蚓这些虫子充饥了吧。   白玦抓着他的耳朵:“我不吃!我!要!吃!云!糕!”   云无渡甩开他的手,白玦最近身体恢复了许多,有时候他都抓不住对方出手:“你去买呗。”   白玦拉住他的袖角,颇为委屈:“买不到啊~我想吃你做的~”   “我不会。你怎么不自己做?”云无渡转身抱臂,“谁还不是游手好闲,饭来张口的人了?我也等着你做给我吃。”   白玦眼睛亮晶晶,立刻说:“好!”   他就等着这句话,不知道从哪里提出一兜米糕:“我做了,你说的,你吃。”   “……”   感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云无渡犹豫再三。那些米糕品相相当不错,色泽清亮,但掺杂的花瓣无论如何看,都十分怪异,像是鲜花砌进米糕里,死不瞑目的样子。   让人疑心会咬出一只小蜜蜂。   白玦见他一直犹豫,撇了撇嘴,怨气满满,先捻了一块,咬开,横截面是干净的糕面和断花。   他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样子:“我可真是天生我材,不管做什么都这么厉害。”   云无渡更加狐疑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   咬人的狗不叫,但不代表,会叫人的狗不咬人。   白玦热切地凑过来,唇上还沾着一点米糕碎,眨巴眨巴眼睛:“你看我都吃了,别怕我毒死你啦。”   他吐出的气息温热甜腻,有花香的甘涩,还有米糕的馨甜。   云无渡移开视线。   白玦委委屈屈:“我是怕你毒死我吗?”   云无渡:“……不是。”   白玦笑嘻嘻:“你真的不怕吗?”   “不怕。”云无渡推开他的脸,“大不了我也掐死你,省得你黄泉路上又祸害人。”   “我一个人上路确实会无聊,要是有你我就乐意上路。”   白玦笑了半天,眉眼弯弯,又把那半截咬过的糕点送到云无渡唇边,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云无渡心知这人肯定打着什么坏主意,但鬼迷心窍的,云无渡还是凑过去就着他的手,把米糕咬了下来。   云无渡闭上眼细细品味。   苦。   苦。   苦。   苦得舌根发麻,冷汗直冒,苦得肝都缩了起来,云无渡苦得腰都直不起来。   他真是昏了头了!   鬼迷心窍!   白玦大笑着,屁滚尿流往外狂奔,小黑汪汪叫着追上去。   云无渡抄起院子里的竹条,冲了出去。   两人并未运功,全凭两条腿倒腾。   跑出院子,在青山间奔跑了一阵,云无渡一把扔出竹条,白玦反身挡了一下,云无渡抓住这个空隙,扑上去,把白玦摁倒在河坡上。   云无渡把半块糕点塞进白玦嘴里,死死捂住他,白玦苦得直打挺,翻身抱着他,滚来滚去。   两人“噗通”一下,齐齐滚进河中。   水花四溅,云无渡率先直起身,坐在白玦胯上,捂着他的口鼻,把他摁进河水里。   小黑在岸上急得大叫!   它小小的脑袋瓜里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两人突然打到河水里去!这是什么新型游戏吗?   “唔!”白玦在水下瞪大眼睛,在水下,他只看到水面粼粼阳光,还有云无渡晃动的发梢。   上一次这个视角,还是在木山,那时他还只是阿瑾,是云无渡乖乖巧巧的小跟班,刚和白狐狸打过一架,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云无渡。   就和此时一样。   猛地睁开眼,恍然如梦,分不清现实和幻想。   但……现在快死掉的感觉应该是真的。   白玦用力拍他手臂。   “咽下去!”云无渡还是不肯让他出来,一手捂嘴,一手摸他喉结,轻轻一挑。   “哗啦”一下。   白玦猛地坐起来,清澈凌泠的河水蜿蜒着,沿着他的眼睫鼻子脸颊脖颈淌下来,水珠一滴滴从他眼尾发梢下巴滴落,砸在水面,荡漾出一圈圈波纹,扣人心弦。   晚归的河水带着寒气,他的眉眼被河水泡得剔透,身体冒着滚滚热气,被水浸泡过的眼睛,又亮又热。   无辜,纯粹,干净,当中又混杂着让云无渡心猿意马的容色。   见云无渡一脸深沉地盯着他,白玦急急忙忙喘气:“咽下去了!”   云无渡一样也湿透了,不动声色拉开两人的距离,闻言挑了一下眉,一脸“我不信”。   白玦凑过去,讨好地张口伸出舌头,舌尖殷红,呼吸之间,口鼻生香,糕点的甜和鲜花的涩混杂在一起,在泠泠水汽中散开:“你看。”   云无渡人猛地一僵。   白玦得寸进尺,凑得更近了:“没骗你吧——!”   云无渡一把摁住他的胸口,再次推倒他!   “唔!”   白玦还没来得及闭口闭眼,一下子浸如水中,猝不及防喝进一口冷水,但随后,温软湿滑的舌头堵住了他的嘴巴。   他猝然睁大眼睛。   只看见水面蜿蜒的黑色发丝,和云无渡身上春花碧水般的衣袖。   相融的呼吸,就连河水,都带上了糕点的甘甜和鲜花的甘涩。   白玦的手瞬间打破水面,缠着云无渡的脖子,把他往水里拉得更深处。   每一次唇齿辗转分离,大量气泡从口中飞逝,迷糊了对方的容颜。   他们睁着眼睛,在水中注视彼此,近到可以在对方眸中看到自己的笑脸,都不愿意让转瞬即逝的泡沫遮掩视线,只好更加紧密地交缠,堵住每一丝气息的泄露。   柔软的唇瓣,比起糕点更香甜,比河水更柔软。   流水在他们交叠辗转的唇边流淌,潺潺淌向更远的远方。   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深山老林,阳光溪流,岸边蒲苇,林间小屋,天上人间,唯有二人,世间万物离他们远去,山崩地裂,再与他们无关。   就是神仙,也只剩下观望羡慕的份。   就是要让他们就此死在河中,沿着江水涛涛,滚入浩渺大海,也值了。   “哎呦!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救人啊!”   岸边传来一声着急忙慌的招呼声,随后是人群纷杂的脚步声。   “哗啦”一下,云无渡猛地从水中抬起头,看向岸边。   他嘴唇殷红,在河水浸润下,宛如水中鹅卵石,圆润光泽,又像河边小花,颜色姝丽。   不知从何时起,河岸边围了四五个人。   一个小丫头正扛着一杆竹子要来敲他俩的脑袋,见人没死,摸摸脑袋上的发啾啾,收起竹竿瞅着他们,一脸稀奇。   一个满面红光、珠圆玉润、脸盘子一看就富贵圆满的大婶,声音嘹亮地喊:“喂,云家小子,你兄弟俩怎么掉水里去了?”   云无渡二人住在山里,但平时也会赶集买些生活用品,大婶一家正好是方圆五里唯一一户人家,赶集路上必定经过她家。   云无渡第一次赶集时,就是向她们问的路。   到了集上,又遇到她们,正好向她们买了些布匹。   因为当时白玦缠着他要买玩物,一迭声“哥哥”、“师兄”地乱叫,大婶误以为两人是兄弟。   云无渡索性认下来,对外说起来就是一对兄弟。   一来二去,她们也知道云无渡二人住在山里,平时有事没事就溜进山采野果抓野味。   正如今日。   “怎么样!”大婶遥遥喊了一声,声音洪亮,语调荡气回肠,说话跟说书一样,“怎么回事哦!这么浅的水也掉进去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走浅滩啃了一嘴的泥!”   白玦坐在水里,笑得像条泥鳅一样。   可不就是“啃”了嘛。   云无渡轻轻碰了碰他:“别笑了,上去。”   “怎么回事哦?这么不小心。”大婶还在絮絮叨叨,但她是真心挂念担忧,云无渡也不好说些什么。   云无渡抿唇,不知道如何回答。感觉有些火辣辣的,无论是脸,还是嘴唇。   在水里还好,河水料峭微寒,润泽的水带走摩擦过度的热量,但一离开水源,就肿胀得一跳一跳地疼。   他也是鬼迷心窍了,做出这样的事来,舍不得走,又忍不住往深处去。   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当局者迷,当时无论亲得多用力,都是舒服的,现在事后一回味,舌尖疼得发麻,嘴唇也涨得发疼。   他真是鬼迷心窍了。   “我的错!我的错!”白玦拽着云无渡的衣角,云无渡被他拉了趔趄,回头瞪他,白玦对他眨眨眼,分明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笑脸。   白玦清了清嗓子:“是我!是我!不小心滑倒了,阿云哥哥要拉我,也被我摁倒了。”   小黑受不了了,跳下去,咬着白玦的袖子,使劲把他扯起来。   大婶拍着胳膊:“哎呦,这个时候还拉扯!快上来!你家的狗都比你们懂事。”   两人拖泥带水地爬上岸,大婶把其他家人赶去干活,自己则是提溜着两个小年轻,耳提面命劝他们稳妥做事。   出于敬意,云无渡无可无不可地听着。   然后话题越来越偏,不可避免地说到了老生常谈的事情——催婚。   大婶是知道云无渡白玦无父无母,所以才热心当红娘——毕竟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还觉得自己灵机一动,可聪明了呢。   白玦一边笑嘻嘻,一边抱起小黑,小黑甩了甩毛,毛上的水喷了大婶一身。   大婶哇哇叫着,躲到一边:“哎呦!云家小哥,你这个弟弟啊,真是……!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之后就稳重啦。”   云无渡神情有不虞,但他素来面无表情,邻居大婶也没看出来,还在热情地拉郎配:“你看你们兄弟两个,相貌堂堂,又年轻力壮,是该成家了。”   大婶热切地抓着云无渡的胳膊,像掂量猪肉斤两似的拍了拍,十分满意。   大婶是不太喜欢白玦的,小子虽然貌美,但有时候做事挺邪性的。   尤其是他砍价的时候,一点好赖话都听不出来。   她偶尔卖些手工做的粗布麻衣,白玦每每砍价,都是对半来,她阴阳怪气回一句:“我干脆送你得了。”   呦!还真当真了。   当场抱着她的布就跑!   要不是他家兄长还算懂事,她真能气死在大集上。   哥哥就好多了,虽然面冷,但是心热啊。一看就能体贴家里人,知冷知热的。   做事也麻利,砍柴劈柴不在话下,一手老茧,看着有一膀子力气。   大婶越想越觉得可行,越可行越瞅他俩顺眼,跟自家亲侄儿也没差了,苦口婆心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婶子不糊弄你们,保准给你们说个好姑娘家。”   云无渡低着头拧衣裳的水,白玦笑着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腰上:“我俩父母都死了。”   “哎呦,节哀节哀!”大婶眼中流露出微微怜惜,更加拍胸脯打包票,“跟着婶子,保准你俩都有媳妇!婶子就是没本事,也得给你俩整一个最好的媒婆!”   白玦笑眯眯看她侃侃而谈,等婶子说痛快了,唾沫横飞,开始拿她家儿子和隔壁小哥举例子,说她眼光如何如何好。   白玦突然开口,一枪命中:“我们是契兄契弟。”   “……”大婶和小丫头脸上五官都提了起来。   听到八卦的那种“耳朵一张,眼睛一亮”,活灵活现。   白玦慢悠悠:   “我们两个,是拜过堂,见过祖宗,祭拜过天地的,族谱典籍里都写着我俩的事呢。”   不止族谱典籍,皇家史书和帝王起居注都会记载“大梁建平万顺帝弘辉二年成婚”,就算改朝换代了,依旧会登录在册。   “这么厉害哦?”大婶狐疑地觑他。   大婶把考证的目光投向云无渡。   白玦说他是吃屎长大的,大婶也不会信,这小子嘴里没个实话。   比起白玦,她更相信沉稳的云无渡。   然而云无渡没有如她所愿去暴揍他弟弟,而是点了点头,说道:   “是。”   白玦理直气壮:“对的啊,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叫我哥哥!”   小丫头口直心快:“可他不是你哥哥吗?你每次都喊他哥哥。”   白玦得意:“你不懂了吧,这是情——唔!”   云无渡面无表情捂着他的嘴:“这是晴天,待会儿入夜了山里要下雨,快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