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谁敢教为师做人   本书作者:河汉   本书简介:赛博古风,物理马甲,无CP。   又名:古风款人工智能线下收徒。   江故:拥有自适应外观的顶配版人工智能,古风款ChatGPT。   四个徒弟:谁懂啊!我们是自愿喂给师父更新迭代的素材!   多罗阁遗世独立,但名震天下。   传言阁主能窥天道,可勘命数,乃当世奇人。凡是受过他指点的,必能气运亨通,所有苦难迎刃而解。   然而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每次他为人批命,都隔着厚重的黑色幕布。   一日天降异象,星群陨落。   多罗阁突然陷入静默,原因无他,阁主悄然失踪了。   而后——   封寒城中,来了一名黑袍侠客,劫走了刚刚家破人亡的曹家独子。   传闻中的域外神医突然临世,救治了身中剧毒的曛漠王储。   失踪十年的魔教主君强势回归,却前往某个破败道观,只为见一个哑巴少年?   又有江南的丝绸商人,包下最华丽的画舫夜夜笙歌。   江湖中风云乍起,殊不知,那侠客、神医、主君和商人,竟是同一人的化身。   身份迥异的四人,就这样拜入了江故的门下。   而他们也逐渐发现,师父年纪轻轻(?)武功高强(?)药毒双绝(?)富可敌国(?),看似无所不能,却独独不通各种人情世故,说白了就是:   不会做人。   如果没有他们的“管束”和“保护”,这人在江湖上根本寸步难行吧!   他到底是怎么混出如此成就和威名的!   收了四个徒弟,堪比作茧自缚的江故只想大吼:“孽障!谁敢教为师做人!”   内容标签:江湖成长马甲文 脑洞师徒   主角视角江故视角简生观视角姬凭戈视角金如归配角曹肆诫沙依格德左年许翠微孟寄行   其它:赛博古风   一句话简介:古风款人工智能线下收徒。   立意:侠义之道,亘古长存。 第1章 逮人   江故翻过矿山,来到淘沙河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   对岸的凛尘堡灯火通明,充斥着嘈杂人声,热闹非凡,但因为隔着厚重的围墙,又有宽阔的矿坑河谷横亘在前,一时听不清里头在闹什么。   沁春客栈的小二没有妄言,淘沙河不是个好通过的地方。   此河位于矿崖下,水流湍急,漩涡遍布,河底怪石嶙峋,时不时翻涌浪花,吞没漂浮之物。河畔没有渡船,河上也没有完整的吊桥,仔细看去,从崖边到对岸,只有三根绳索相连,两根稍高一些,可供人抓扶,一根稍低一些,是踩在脚下的独桥。   如此简陋的桥梁,俨然是凛尘堡刻意设下的障碍,以防外人上门打扰。   若是有不自量力之人非要渡河,运气好的话只是累个半死,运气不好的话,跌落河中,恐怕就再难上岸了。   当然,如果是曹家邀请的客人,他们自会安排专人迎接,在客人腰间束绳,挂上特制的木滑轮,只需扣到绳索上,便可直接滑到对岸,轻松省力,又很妥帖。不过看现下情形,显然无人来迎接江故,他只能靠自己渡河了。   夜晚风大,三根绳索被吹得不停晃荡。   江故立在崖边,衣袂翻飞,缚眼的黑色缎带亦随着青丝漫卷摇曳。   凛尘堡就在眼前,他却没有急着渡河,而是从背后抽出了一根漆黑镶银的圆棍,朝着暗处冷声道:“一起上吧,快点。”   少顷,从那里走出四个蒙面人。   领头者喝问:“你是何人!与曹家有何关系!”   江故实在懒得废话,直言:“我是来阻止你们的人。”   领头者微一愣神:“你怎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夜的刺杀行动属于机密,事前没有透露过半点风声,这人怎会知晓?   然而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他们本就是在这里望风和断后的,自是要把这人处理掉。   四人打量一下江故,见他身姿挺拔、气息沉稳,料想武功不差,不过他双眼被黑布遮盖,应是患有眼疾。呵,一个目不能视的对手,单枪匹马,能有多大能耐。   领头者当即发话:“杀了这个瞎子!”   大风呼啸而过,将对岸的声响吹了过来,那里的热闹不是在饮酒飨宴,俨然是暴虐杀伐之声,其间兵器铿锵交错,妇孺哭喊,异常惨烈。   鲜血溅在了灯笼罩面上,将整座凛尘堡笼罩在猩红之中。   短短几息之后,江故收起圆棍,对头颅崩裂的四具尸体说:“谁说我是瞎子?”   他踏上摇摇晃晃的绳索,百丈宽的河谷,足间轻点三次,便翩然而过。   可惜,还是迟了。   凛尘堡中的屠杀已接近尾声,惊叫挣扎之声隐没,炙热的火势铺陈开来。   江故步入门中。   ***   大部分杀手已经撤到别处,只留下两个小队进行善后。   一队人在补刀,以防有漏网之鱼,另一队人大肆翻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江故迎面撞上了那些正在补刀的杀手。   杀手们大概也没想到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短暂愣神之后,迅速围住他发起了攻击。   唰——   江故将圆棍甩出一道残影。   在他看来,这十二个人比外头那四个强点,但仍属于“喽啰”这个级别。   他的招式简洁而刚猛,所到之处,劲气附着在捶打上,中招者无不筋骨碎裂、脏器受损,一趟起手式还没有使完,对方就纷纷倒地,轻者重伤,重者身亡。   侥幸没死的杀手目露诧异,眼睁睁看着这个蒙眼的“瞎子”挨个走过他们身边,对着已然丧失战斗能力的同伴,无比精准地手起棍落。有的是敲碎头颅,有的是震碎心脏,杀得漫不经心,又井井有条。   这种任人宰割的绝望感太强了,强到让他们在恐惧之余心生愤恨:通常擅使棍子的武者不都心怀仁慈吗?这人既已胜了,为何还要如此虐杀他们!   一名杀手想拖延时间,问道:“你、你是要给曹家寻仇吗?你是曹家什么人!”   他很确定,他们持有的信报中并没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可此人一来就对他们大开杀戒,想必与曹家有极深的渊源,是被他们遗漏的曹家亲友?还是承蒙了凛尘堡大恩的外人?   滴血的圆棍倒拖在身后,江故回答:“我不寻仇,就是跟你们一样……”   那名杀手不由愣住,跟他们一样是什么意思?   这人也是杀手?看着不像啊。   圆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犹在愣神的杀手当场毙命。   江故说完了下半句:“来都来了,杀都杀了,路过了就补一棍,不留后患。”   跟他们一样,杀光了心里才踏实。   此时他面前仅剩下一名活着的杀手了。   那名杀手刚才被他敲断了肋骨,趁他在杀其他人时踉跄爬起,顾不得胸口的剧痛,竭尽全力逃窜,只想离这个莫名可怕的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当然,这些挣扎都是徒劳的。   江故几步便追上了他。   这人急中生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嚎道:“大侠饶命!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你既然插手了,总要留个活口,问出我们背后是谁指使吧?还有这次灭门的前因后果,我可以交代,只要你问,我什么都说!”   他想着,自己如此有用,至少能多活一会儿吧?   多活一会儿,撑到其他同伴和那位大人来,就有可能逃出生天!   江故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是谁指使的,也知道你们在找什么,你什么都不用交代,安心去吧。”   杀手:“……”   唰。   ***   杀完了这边,江故接着往前走。   来到凛尘堡的后院,他从左往右扫视了一番,又听了听四处的声响,而后径直走向东面的围墙角落。   这里也有杀手在找东西,他顺手干掉了几人。   绕到柴房侧边,江故捅了捅靠墙的柴堆:“出来吧。”   柴堆里没有任何动静。   他加点力气再一捅,那堆柴禾砰地一声四散崩开,树枝木块飞得到处都是,露出了藏在其后的狗洞,还有堵在洞口的半截屁|股。   圆棍捅了捅那半截屁|股,他又说了一遍:“出来吧。”   对方仍旧没有放弃,加快了钻洞的速度,眼见着就要把腿缩进洞里。   江故无奈,将圆棍在墙上敲了一下。喀啦——坚固的石墙顿时出现了裂纹,碎砖顺着开裂的部位簌簌下落,对方吓得顿了顿。   江故道:“我再敲一下,这墙就会倒,你会被砸死。”   对方权衡了下,终于接受了被逮住的现实,从狗洞里缓缓退了出来。   十五六岁的少年尚未束冠,头发在逃亡中变得散乱虬结,脸上泪痕未干,沾了许多泥灰,锦衣的袖口和衣摆被划了几道口子,好在之前被家中护卫尽力保全了,没受太重的伤。他的腿有些脱力发软,此时自知无处可逃,干脆靠坐在墙边,摆出一副任君处置的架势。   江故走到这个曹家唯一的幸存者面前,居高临下地说:“曹肆诫,随我来。”   少年愣了下,用手背抹了把脸,匆匆掩去狼狈:“你是谁?”   江故道:“我是江故。”   细品了下这个名字,曹肆诫确定自己不认识此人。   “你不杀我?”   “不杀。”   “那你是来救我的?”   “也不是,但你必须跟我走。”   “哦,只是来抓我的。”曹肆诫点点头,“你跟那些人不是一伙的。”   “走吧。”江故不想多费口舌。   曹肆诫还是没动。   江故皱眉:“怎么?”   曹肆诫指指自己的下半身:“腿伤了。”   江故问:“你是想让我背着你走?”   曹肆诫也不跟他客气:“那最好了。”   江故瞥他一眼,见他小腿还在流血,便撕下他本就破烂的衣袖,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   他处理伤口的手法细致妥帖,即便没有敷药,血也很快就止住了。   曹肆诫偷偷观察他被黑布蒙住的眼睛,琢磨着他找到自己后这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一时猜不出他是真瞎还是装瞎。   还有,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属于哪方势力?为什么要带走自己?   他这一夜家破人亡,如坠地狱,心绪激荡之下,只觉得处处都是危险,谁都不能信任。   此刻他满脑子都是该怎么逃,或是逃不掉的话,该怎么死。   反正他已经失去了所有,不如同凛尘堡一起付之一炬。   收拾好曹肆诫的腿脚,江故见他在发呆,起身绕了个棍花,甩去上面残留的鲜血和脑浆,然后把棍子递给他:“自己拄着。”   棍子是干净了,可那些红红白白的浆液溅了少年满头满脸。   曹肆诫:“……”   接过棍子的那一刻,他不得不重回人间。   ***   曹肆诫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跟在江故身后。   残垣与火光中,他仰望着这个人的背影,故意嘲讽:“你一个瞎子,能带走我么?你知道来了多少杀手吗?他们甚至派来了无碑境的高手。”   多罗阁将世间强者划分为五个境界:   行者境为高手入门,武林新秀必须踏入这个层次,才算是有了名号;   千代境为高手中的千里挑一,其中佼佼者已可横行于江湖;   风华境则又要高出许多,开宗立派,可谓宗师;   无碑境乃宗师之上、不可言说之人,每每出手,必会掀起血雨腥风。   至于最后一级“渡天客”,通常被认为是多罗阁刻意杜撰的境界,以告诫后人学无止境、武无巅峰。毕竟提到无碑境,人们还算能举例说出个一二三来,而渡天客,至今未曾横空出世,也未见哪位无碑境高手登顶,不知其事迹,便只能当做一个虚名。   曹肆诫提到无碑境的高手,也是想探探面前这人的底。   可江故只反驳:“我不是瞎子。”   曹肆诫:“那你蒙着眼做什么?”   江故侧耳听听风声,继续走着:“凛尘堡有那么多密道,你为什么要钻狗洞?”   “嗯?”曹肆诫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想了想说,“凛尘堡防卫向来严密,可这次奇袭之前,我们竟没有任何察觉。这么多屋舍,那些杀手熟门熟路,毫无阻碍地一路杀到小花厅,定是有人事先给他们透露了堡内的布局和我们的位置,密道未必安全。”   “你怀疑有内应?”   曹肆诫咬牙。   父亲临终将他托付给身手最好的赵护卫,嘱咐他们从祠堂的密道出逃。他带着爱犬“将军”,跟着赵护卫等人突围,在前往祠堂的时候,他感觉不太对劲,整条路上的袭击骤然减少,像是等着他们往这里来,将军也表现出一丝烦躁不安。   曹肆诫当即决定放弃走密道,转而往柴房的方向跑去,那里有他跟将军玩耍时挖凿的洞口,以前用来偷跑出去逞威风的。   就是在去往柴房的途中,千代境的赵护卫被一剑穿喉,将军为了保护他,飞扑而上,死咬住了那名杀手的手臂,最终被生生开膛破肚。   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曹肆诫说:“走狗洞是最安全的,内应不可能知道我和我的狗挖的这条‘密道’。”   江故“嗯”了一声:“难怪,我找你也费了些事。”   这样的突发情况本就无法预测,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的视野盲区,以至于他这次来得晚了,差点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曹肆诫心想,你能找到我已经很神奇了,怕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   说话间江故突然停了下来。   曹肆诫拄着棍子喘气:“呼,怎么了?”   江故微微抬头,向着凛尘堡依山而建的楼阁看去,处处火光冲天,唯有那里万分冷肃。   蒙眼缎带的末端被风带起,扫在了曹肆诫的脸颊上。   他问:“那就是你说的无碑境高手?” 第2章 星落   顺着江故的目光,曹肆诫看到了那个站在聚锋楼顶的人。   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蒙住了面孔,与其他杀手并无区别,但他站在那里,遥遥望过来一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曹肆诫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是听那些杀手放狠话的时候说,今夜有无碑境的高手前来助阵,本以为一剑杀了赵护卫的那个就是,如今看到这个人,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无碑境的强悍,真的是不可言说的。   聚锋楼承载了凛尘堡五百年的基业,是曹家矿场的命脉所在,里面存放着矿洞分布、开采进度、工匠名册、冶炼方术和账目往来等等秘档,楼中遍布机关,设有重重守卫,可对方仅派出了一人,便直取了凛尘堡的心脏。   浓重的无力感吞没了曹肆诫,此刻他才意识到,凛尘堡彻底沦为了他人的掌中之物。   面对如此强敌,他孤身一人,又有何胜算呢?   哦,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瞎子在这儿。   拂开扫在脸上的蒙眼布条,曹肆诫看向江故,讥诮地说:“没错,无碑境高手,想带我走,你要跟他比个高下吗?”   虽然这么问了,他却是不抱任何期待的。在看到那人的瞬间,他就认定自己要命丧今日了,能与家人死在一处,也算是种解脱。   不料江故淡淡道:“克林国的廖振卡,无碑中级而已。”   曹肆诫:“……”   什么叫无碑中级而已?这人怎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等等,他竟一眼就认出了那人身份?   他真的不是瞎子?   难道自己遇上的是位了不得的隐世高人?   曹肆诫心中澎湃:“你、你真的能与他一战?”   江故不动声色。   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个来回,曹肆诫决定孤注一掷,将自己拄着的棍子还给江故:“好,那我们就拼死……”   话未说完,只见江故抡起圆棍,顺势挑进曹肆诫的腰带,把圆棍当扁担,把他当货物一般担在肩上,飞速撤离。   曹肆诫大惊:“打不过你装什么绝世高手!”   江故提气纵跃:“不能输了气势。”   曹肆诫被他堵得肝疼,不由嘲道:“也是,根据多罗阁的测算,只有魔教主君姬凭戈能力压克林国的廖振卡,你算个什么,听都没听说过。”   ***   两人一路往凛尘堡大门掠去,到达淘沙河边时,廖振卡也即将追到。   江故脚下不停,径直往踏上渡河的绳索。   曹肆诫反应过来,当即轻叩腕间机括,弹出一个精巧的银质滑轮,牢牢锁在左上方的绳索上。江故足下轻点,让两人位置调换,由曹肆诫操纵滑轮,自己则抱住他的脖子,空出手来以圆棍防御。   有滑轮相助,两人渡河的速度极快,眼看就要到达对岸。   此时廖振卡出手了。   他甩出一条长约三丈的绳镖,镖尖闪烁着寒光,直逼曹肆诫而来。   江故横棍而挡。   叮!   两方兵器的金属部分相接,擦出一阵火花。   廖振卡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动作,绳镖被弹开,利刃直奔他们所依附的绳索,同时另有两道气劲追至,刹那间,淘沙河上的三根绳索俱断!   银质滑轮骤然松懈,曹肆诫急忙伸手,却还是没抓住断索。   眼见二人即将坠落河中,江故旋棍绕住廖振卡正待收回的绳镖,拉紧借力,向前窜出数尺,再猛地一松,够到了另一端的断索,就此荡到了对岸崖壁。   廖振卡不察,被他们得了逞,绳镖缠回腰间后略略沉吟。   圆棍抵在崖壁上卸去冲撞之力,江故挟紧曹肆诫,拉住断索攀了上去。双脚落地,曹肆诫惊魂未定,就看见死状惨烈的四具尸体。   扯掉他们的蒙面布巾,曹肆诫不禁皱眉:头骨碎裂,脸都变形了。   “我杀的。”江故道,“快走,不要松懈,他们还有后手。”   “这里我熟悉。”曹肆诫凝神四顾,拉着江故继续逃亡,“跟我来,咱们走矿洞!”   江故任他拖拽,回头瞥了一眼远处的廖振卡。   对方止步于岸边。   ***   淘沙河中暗流汹涌。   瓦尼拉赶到廖振卡身旁,见那两人脱逃,正要绕道去追,被廖振卡拦了下来。   他很不甘心:“大人,就这么放过他们?”   身为千代境的武者,瓦尼拉的手臂被曹肆诫的狗咬得血肉模糊,这个仇还没有报,让他面子往哪儿搁!   廖振卡道:“不急着杀,围山就行。东西没有找到,留曹家一个活口,自有用处。”   头领都发话了,瓦尼拉只好听命。   想了想,他还有一事不解:“大人,曹家小子身边那人是谁?我已杀了那小子的护卫,怎么又冒出来一个?”   廖振卡摇头:“我也不知。”   瓦尼拉道:“那家伙杀了我们十几个人,极其嚣张,不过再怎么厉害,他也绝不是大人您的对手,下次碰面,定要取他狗命!”   回忆起方才种种,廖振卡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说:“我与他交手,没有胜算。”   瓦尼拉犹在拍着马屁:“那当然,大人您可是……嗯?”   没有胜算?   廖振卡不再言语,转身重回聚锋楼。   瓦尼拉以为自己听错了,能让一位无碑境说出“没有胜算”,那得是什么人?   ***   四十天前。   无月之夜,星辰主宰了整片天幕。   刻漏中的泉水缓缓流泻,格叉与关舌上升,漏箭随之下降,显示子时将过。本该静谧安宁的清琼山上,那座精巧华丽的楼阁内却还亮着灯火,其间人影绰绰,忙碌往来,像是在筹备和等候着什么。   这里便是多罗阁。   多罗阁遗世独立,但名震天下。   传言阁主能窥天道,可勘命数,乃当世奇人。   然而想见他一面难于登天,钱财名利一概入不了多罗阁的眼,最多只能算个添头,阁主全凭自身喜好挑选客人,索要的报酬只有一样,名为“因果”。   说白了,就是待所求之事了结之后,回多罗阁“还愿”即可。   因而无论贫贱富贵,在多罗阁眼中一视同仁。   世人皆赞阁主的侠义之道。   拜谒过他的人说,多罗阁主拥有知晓万象的神通,听他一席话,便如“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凡是受过他指点的,必能气运亨达,所有苦难迎刃而解。   不过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每次他为人批命,都隔着厚重的黑色幕布。   此间的神秘莫测暂且不提,眼下多罗阁中的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他们知道,这将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原因无他,阁主早在三个月前便已预言,今晚子丑相交之时,便可观见星群陨落之景。   故而此时无人入眠,大家纷纷搬来蒲团软垫,又摆上瓜果点心,坐在那观天台的高处,准备好好赏一赏这难得一见的“星陨如雨”。   阁中弟子不多,也就三四十人,这会儿大多清闲,自是聊了起来。   某个新晋弟子往头上盖了个笸箩,紧张地问:“那么多星星掉下来,师兄师姐你们不怕吗?砸到脑袋可怎么办?”   旁人笑道:“有甚好怕的,如此奇异的天象,一生也见不到几回,纵给砸死了也甘愿。”   那新晋弟子被吓着了,按着头上的笸箩就想跑:“我、我年纪小没活够,我可不甘愿,要不我还是回屋里去吧。”   他这副胆小模样又惹得众人调笑。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若真要砸你,这笸箩挡得住?那屋顶也挡不住呀!”   “且放宽心,阁主说没事,那肯定没事,咱们就当看个乐子罢。哎哟!瞧瞧!那儿是不是掉下来一颗了?”   “岂止一颗!好些都掉下来了!跟落果子似的。”   “老天爷!当真要掉那么多星辰?”   新晋弟子原本还想躲藏,但见那些掉落的星辰都远在天边,怎么也不像是会砸到自己头上的样子,渐渐也不再害怕了。   身边的师姐塞给他一颗饴糖:“瞧见没,这不好好的么,哪里就要砸死人了。别人的话信不得,阁主的话还信不得吗?”   撒开笸箩,新晋弟子嘴里裹着甜津津的糖说:“说下星辰雨就下星辰雨,半点时辰都不差,咱们阁主可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   看热闹的人在聊天,也有正经人在做事。   观天台的四个方位都有两名弟子在守着,每个方位的案几上铺着一块布帛,上面绘制着对应方位的星图,一人提灯看天,及时报数,一人躬身描画,详细统计。   少顷,身穿浅黄色罩衫的青年负手走到南方,沉声开口:“井宿,南河附近,掉落五颗,不是四颗,仔细些,不要漏数。”   观测弟子应声修改:“是。”   待他们调整后,那青年又去了其他方位指点。   见新晋弟子好奇张望,他身边的师姐解释:“你刚来不久,还不熟悉吧,那便是阁主身边的侍者甘棠君了。”   新晋弟子讶然问:“四面八方那么多星辰掉落,他看得过来么?全都数得清?”   师姐道:“甘棠君博闻强识,最是严谨细致,这方面几乎从不出错。不过他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也不是面面俱到的。你细瞧着,那些掉落的星辰大多在南面,西面也有不少,东面和北面则未落几颗,所以他也只需要重点关照南面和西面两个方位即可。”   “嗯……确实如此,师姐你也好厉害!”   “我?我可差得远了。”那师姐闲来无事,就爱逗弄一下这样懵懂的小师弟,“你还没见过水荇君和红苕君呢,那两位姐姐也是阁主近身的侍者,各个都很有本事,你见到了可要恭敬点,不要冒冒失失的。”   “水荇君、红苕君,他们长得美吗?比师姐你还好看吗?”   “你个半大小子,嘴巴倒是挺甜的。”师姐笑着夸了他一句,继续说,“水荇君喜穿绿衣,负责打理阁主的衣食起居,还要统管整个多罗阁上上下下的内务,看着温柔婉顺,实际上颇有手段,阁里没有不服她的。   “红苕君喜穿红纱,风风火火的,很是爽快爱笑,那些上门来求咱们阁主窥命的,都要经过她这一道关,什么人她都能应付,什么人她都敢得罪,她若不肯放行,那些人就算在清琼山下磕破了头都没用。”   “真了不得。”小弟子好奇心重,又问,“我听说咱们阁主从不面见那些外人,可是真的?多大的官也不见么?”   “不见,都不见。”师姐说,“别说什么达官贵人了,当今圣上亲自来求,也没见着咱们阁主的真容。”   小弟子吓得嘎嘣一声咬碎了饴糖:“圣上也来过?”   师姐哂然:“来过啊,怎么没来过,还来过两次呢。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位还是储君,第二次是北地入侵,也来问过。据说咱们阁主按照惯例只隔着黑布与他说了话,对饮了一盏茶,那位离开的时候却是补行了祭天的礼。”   小弟子更是激动了:“老天爷,连圣上都不得见,那我们这些弟子可有福分见见阁主?阁主不是从不出门吗,天天待在阁里,总有机会能见的吧?立功得赏可以见到么?或者让我偷偷瞧上一眼也行呐。”   “想得美。”师姐点点他的眉心,“阁主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们这些打杂的哪里见得着。放眼望去,整个清琼山上能见到阁主的就只有水荇君、红苕君和甘棠君三人。什么偷偷瞧上一眼的浑话,可千万别让水荇君听了去,仔细你的皮!”   “好、好吧……”   正是一轮星落如雨,漫天璀璨的银线划过,惹得众人惊叹。   就在此时,红纱女子领着一位身穿官服的客人走来,口中埋怨道:“三个月前不就与你们司天监说过了,这天象躲不开避不掉,也不会惹出什么祸事,怎地又来问了?”   那官员刚爬上山,又急又累,拢袖擦着脸上的汗,喘着气说:“可、可我们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陨星啊,现有的历法也没推算出这星象,这、这总是要谨慎些的,万一是个什么征兆,陛下问起来,我们司天监也不好交待啊。”   “你们不好交待,与我们阁主又有何干了?”红纱女子怒斥,“司天监每旬都派人来找我们阁主问天祈地,这还不够,大半夜还要来烦!若不是阁主早有预料,让我今日对你们通融些,我才懒得理你!”   “哎呀,不愧是多罗阁主,当真料事如神,胸怀天下……”那官员急忙奉承。   “废话少说,早问早了结,快些随我来。”   “多谢红苕君!”   路过观天台正中,甘棠分神瞥了他们二人一眼。   红苕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手:“你忙你的。”   望着那袭红纱渐渐走远,小弟子讷讷吞下饴糖,暗道今晚真是长了见识。 第3章 换身   红苕领着司天监的官员来到多罗殿外,顿时一改之前的仓促急躁,变得恭敬起来。   殿内分三个隔间。   最外间为藏书阁,书架高低错落,摆满了各色卷宗,有些允许自家弟子和外界人士借阅,有些则束之高阁,又设重重机关,不知是什么朝代的哪种典籍,反正没人能接触到。   正中间为算历阁,供钻研星象、推演历法之用,有些客人只为研习交流而来,或者所求之事并不明确,多罗阁便提供了这间屋子,给他们自行占卜推算的便利。   最里间为问天阁,那里只有蒲团、香炉、灯烛和茶案,还有一面遮天蔽日的黑幕格挡,进到这里的客人,才可与阁主进行交谈,当然是全程见不到阁主真容的,最多只能隔着黑幕,被阁主触碰一下额头天心。   三个隔间均有机关设置,不定期更换解锁方式,实为讲究。   红苕依次解锁了藏书阁与算历阁的机关,将人带到了问天阁门前,这之后的事情便与她无关了。   身着绿衣的水荇迎了出来,柔声道:“魏监正,请进来吧,阁主已恭候多时了。”   魏监正哪敢怠慢,当即应声走了进去,熟门熟路地坐在了蒲团上。   红苕别有深意地看了水荇一眼,水荇抬腕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便也转身进入问天阁内,时刻守在阁主身侧,是她的本分。   门扉紧闭,机关合拢。   红苕像往常一样抱臂靠在廊柱上等候,却没像往常一样神态轻松地放空休息。她紧蹙眉头,终于流露出压抑已久的忧虑。   ***   当啷。   问天阁内香炉倾覆。   水荇惊呼:“阁主!阁主你怎么了!”   紧接着是魏监正仓惶发问:“水荇君?多罗阁主出什么事了?这黑布也太碍事了,可否、可否让我看一眼?”   “不可!”水荇厉声喝止,“今日事发突然,多罗阁稍后会给出一个交代。司天监若还想与我多罗阁长久来往,就请魏监正即刻退出殿外!否则莫怪我们不讲情面!”   “这……好,好,我这就出去。”   水荇挥袖,以两道气劲冲开内锁,魏监正战战兢兢地推门出来。   紧接着水荇喊道:“红苕,阁主情况危急,叫甘棠一起过来帮忙!”   该来的还是来了,红苕闭了闭眼。   将那不知所措的魏监正关在殿外,红纱女子足尖微点,腾身飞掠到了观天台,在一众弟子惊讶疑惑的目光下,拉起甘棠就急忙回到问天阁。   甘棠一声不吭地跟着,只回头看了眼天边。   依旧星落如雨。   ***   三人立于黑幕之内,望着阖眼倒地的“阁主”,并不像方才表现的那样慌乱。   红苕叹了口气:“怎么办,咱们又要枯守空阁了。”   水荇收拾着倾翻的香炉:“而且这次留信说要出去很久,归期不定。”   甘棠问:“很久是多久?”   水荇:“阁主没讲清楚,通常他会说暂别几日或几月,‘很久’这个说法还是第一次出现,恐怕至少要有一年半载吧。”   红苕往外瞥了眼:“昨日阁主就偷溜下山了,今夜咱们特地上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给司天监看的?这不是多此一举么,直接像以往那样说闭关不见就是了。”   水荇道:“阁主早前就嘱咐说司天监会来人,让我们好生接待,想来这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是故意要通过司天监昭告自己闭门谢客的。或许是想借此堵住悠悠众口,或许是想躲开不必要的麻烦,总之阁主这么做,必然有他的深意。”   红苕:“既如此,那多罗阁主究竟出了什么事,总要给个说法吧,否则司天监那帮人不会罢休的,他们也要找个理由对外传扬啊。”   水荇沉吟:“就说多罗阁主为苍生挡了星劫,神元受损,需长久闭关休养吧。”   甘棠嗤了一声:“星劫?”   水荇毫不在意他的讥讽:“会有人信的。”   红苕跪坐下来,为面前的“阁主”梳理鬓发:“甘棠,这次阁主上了哪个身?是那个白胡子老头?还是那个凶神恶煞的阎王脸?或者是那个玉雪可爱的小郎君?我是真想摸摸那个小郎君的脸蛋呐。”   拍开她正要触碰“阁主”眉目的手,甘棠面无表情道:“收好你的爪子。”   “小气鬼。”红苕瞪他一眼,作势要去揽抱那具空壳,不怀好意地威胁,“你快告诉我阁主上了哪个身,不然我还要动手动脚。”   “真身。”甘棠不耐道。   “哦真身啊……真身!”红苕愕然,“阁主这次到底想做什么?什么东西值得他这么想不开……咳,这样动真格?”   “不知道。”   “那可是真身,弄坏了谁赔得起?就你那点能耐,侍奉得了阁主的真身吗?”   “管好你自己的事!”   水荇见时辰差不多了,打断了这两人的斗嘴:“好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马上去安排阁中的一应事务,尽快稳住局面。红苕,你去打发魏监正,就按我们商量的说,也让他们不要担心,不用时时过来问候。”   红苕心领神会:“知道,我自有分寸。”   水荇:“甘棠,你把阁主这副身子安顿好,其他的也做好准备,阁主的真身强悍归强悍,问题也不少……后续就交给你了。”   甘棠颔首:“嗯。”   待红苕和水荇各自忙活去了,甘棠这才跪到阁主这具身体侧面,先是解开繁复衣襟,将那白皙润泽的肌肤擦拭干净,之后仔细而慎重地整理起头发、内衫、外裳、配饰,重新给他穿戴妥帖,再收拢入怀。   自始至终,那张精致俊逸的面容睡得安宁。   皮肉腠理柔软、关节灵活,如果不是体温透凉,胸口不见呼吸起伏,这完全就是一个活着的、熟睡的人。   唯一的缺憾是,这具身体没有双腿。   膝弯以下,只挂着空荡荡的裤腿和衣摆,故而他在甘棠怀里显得有些矮小。   甘棠小心翼翼地抱着这具身体,来到多罗阁地底的密室。   这里存放着数个晶石棺椁,里面躺着类似的躯体,包括红苕说的白胡子老头、阎王脸和小郎君等等,而最中间的那个棺椁,已然空空如也。   甘棠将怀里这具最常用的身体放在了它的专属棺椁中。   这具身体缺少双腿,是个“残次品”,但在甘棠眼中,却是这间密室中最完美的残次品,甚至比那具真身还要完美。   因为它是悲悯的,愿意留在这里陪伴他们。   其实这里的每具身体,单论骨相都一样,与阁主的真身别无二致,但从身形、外貌、气质上来说,又是天差地别。   甘棠守在密室里,侍奉着阁主的每一具躯体。   来到真身的空棺前,他不由有些发怔。   红苕提出的那两个问题,他也深感疑惑——阁主这次下山到底想做什么?什么东西值得他用真身出马?   以往阁主也出去过,还换过不同的身体。   短则三五天,长则五六月,他这等未卜先知、料事如神的人物,一般会把明确的归期告知,他们对外就说阁主闭关参悟天机,也能糊弄过去。   只是这次,怎么看都不大寻常,启用真身,归期未定……   想必这天下要有大事发生了。   ***   星群陨落之夜,多罗阁主骤然抱恙。   在司天监的协助下,此事顺理成章地宣扬成阁主为苍生抵挡星劫,以致心力交瘁,不得不长时间闭关休养。   三个月前多罗阁主就做出了预言,百姓亲眼看到了星落如雨的骇人奇景,只觉玄妙不已,又见天兆之后依旧四海升平,未有大灾,自是宁可信其有,越发感念多罗阁主的大善。   至此,清琼山下增设了天家防卫,告诫任何人不得入阁打扰。   就这样过去了四十天,多罗阁的动荡业已平息。   而后——   江故来到了封寒城中。   沁春客栈的小二告诉他,想去凛尘堡,就要翻过矿山,渡过淘沙河,没有曹家的接引,那条河可不好通过…… 第4章 谈心   “汪!汪汪!唔——汪!”   “爹,爹,吃饭了!娘说你再不来就等着吃剩菜吧!”   夜幕降临,凛尘堡里点上了灯。   将军在前面摇着尾巴跑,曹肆诫追着它来到书房门前,正要拍门,下人拦住了他:“少主,堡主跟薛先生在小花厅议事呢,不在书房。”   曹肆诫“哦”了一声,摸了摸将军的头:“走,去小花厅!”   将军很通人性,撒丫子便带起了路。   小花厅的多宝格上摆着好些盆景花卉,个个都是曹霄的心头肉,尤其那株五针松,是曹霄亲手拗的造型,养了数年,宝贝得紧,连搭配的石子都是自己一颗颗挑拣进去的。还有许多南方迁来的嫩树娇花,怕它们熬不过封寒城的冬天,这里时时燃着炭盆,可说是整个凛尘堡最暖和的地方。   相比起书房,曹霄更喜欢在小花厅处理事务,闲暇之余,既能照看他这些小祖宗,又能将自己的风雅炫耀给客人品鉴。   曹肆诫自是知道他爹的脾性,幼时他撞翻了一盆鹅耳枥,被他爹拿戒尺追着满院子打,还被罚不准吃饭,要不是他娘求情,屁|股都要给打开花。后来他就学乖了,凛尘堡地界内什么祸都敢闯,就是不敢在小花厅撒野。   听见屋内几人在争论着什么,曹肆诫敲了敲门:“爹,我进来了?”   说话声中断,曹霄道:“进来吧。”   曹肆诫领着将军进屋,让它停在屏风前:“将军,坐下。”   训练有素的细犬老实坐好。   曹肆诫绕过屏风,就见薛先生和两名工匠围在案边,面前放着几块成色不同的铁矿石,显然在与他爹商量矿场上的事。   好奇之下,他也凑了上去。   案上有四种矿石,其中有三种是他熟悉的,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   “这是什么矿?”曹肆诫大大咧咧地拿起那块不认识的矿石,在手里掂了掂,又用其他矿石磕了磕,“哦哟好硬。”   “依照军器监此次提出的冶炼和铸造要求,你看这四种矿石哪种更合适?”曹霄随他摆弄矿石,极为自然地将他拉进讨论中来,丝毫没有因为他年纪小而轻忽,“你薛叔叔觉得还是用赤矿比较稳妥。”   “什么稳妥不稳妥,薛叔叔是觉得赤矿省钱吧。”曹肆诫语带讥诮,又不失亲昵,“薛叔叔哇,你管账是一把好手,可要说看矿的眼光嘛,啧啧,那是远远不如我爹和我的。”   薛仪捋捋八字胡:“哦?那你说该选哪种?”   曹肆诫挨个拿起案上的矿石,侃侃而谈:“这青矿的成色比赤矿要好,但是咱们家青矿近些年的开采量不如从前了,而且青矿的冶炼成本高,不划算。   “这褐铁矿嘛,虽然纯度不如青矿和赤矿,但它很好冶炼,就是产出精铁的质量不如那两种。若是寻常的铸造任务,用它来当主矿也不错,可惜这次军器监的要求太高,咱们多半糊弄不过去。   “至于这种矿石……我是第一次见,是咱们新开的矿场里出的?”   其中一名工匠说:“少主,就是你过年玩炮仗,偷偷炸的那个坑里出的。”   曹肆诫得意道:“薛叔叔你看,我就说我眼光好吧,随手就能炸出个新矿来。看看这色泽,灰中带黑,还带着闪,绝非凡品呀。”   曹霄泼他冷水:“新矿毕竟是新矿,我们对它还不够了解,就算再好也不能用在这次的任务里,太冒险了,还是在青矿和赤矿里做决定吧。”   “哦。”曹肆诫意兴阑珊地应了,仍旧对那块新矿石爱不释手。   “其实少主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另一名工匠笑着奉承,“目前看来,这种矿石的确要优于青矿和赤矿,只是其中有种不知名的杂质含量较高,可能会影响精铁的冶炼。”   “我知道啊。”曹肆诫道,“谁说我要用它来炼精铁了,要的就是留下这里面的杂质。”   “要杂质?”工匠不解,从来都是想把铁矿越炼越精,没见过特意保留杂质的。   “我摸着挺趁手的,感觉这杂质比精铁要有韧性,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但只要把它炼出来,肯定很好玩!”   “玩玩玩,就知道玩。”曹霄止住话题,“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哦对了!娘喊你吃晚饭!”   ***   “等你们爷俩吃个饭就这么难吗?”清丽妇人走进小花厅,嗔怪着瞥了众人一眼,手指点着曹肆诫脑门,“让你喊你爹来吃饭,你倒好,把自己都喊丢了。”   “嘿嘿,娘,我给忘了。”   “行了,山不来就我,我只好来就山。”曹夫人挥挥手,家丁便把晚膳连桌带椅搬了过来,“都别折腾了,就在这儿吃吧,还比正厅暖和,薛先生和两位师傅也留下一起吧。”   “不了不了,不敢叨扰,内子也给留了饭。”   薛仪拱手告辞,两名工匠也赶忙离开,把小花厅留给了堡主一家。   曹肆诫自己吃着,还不忘给将军拌了狗饭。他来到外间,放下将军的饭盆,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它可以敞开吃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美梦却到此为止。   曾经的寻常,被今日的阴霾覆盖。   他站起身,堪堪回头,就见两道鲜血喷溅在了屏风上。   ——爹!娘!   ***   曹肆诫摆脱不了梦魇。   他看见父亲强撑着爬向已然失去生息的母亲,擦去她颊边的血污,握住她的手,终于安静地闭上了眼。   他听见赵护卫口中嗬嗬作响,涌出血沫,只能发出气声:“少主……快逃……”   将军倒在地上呜咽,内脏淌了一地,黑豆般的眼睛仍然看着他的方向。   他跑啊跑啊,跑得筋疲力尽。   有一瞬间他在想,自己为什么要跑呢?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苟活呢?   还不如,还不如……   在火光的尽头,他看到爹娘冲自己招手。   他跑过去,想要扑进他们的怀抱,对方却突然变得面目狰狞,愤怒且失望地瞪着他。   父亲说:“你这惫懒无用的软骨头!平日里教你习武,你偷奸耍滑,教你管事,你从不上心,只会到处闯祸!这偌大家业,终究是后继无人!”   母亲说:“娘舍不得你,事已至此,肆儿,下来陪娘吧。”   赵护卫嘲道:“凛尘堡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少主,我又何必舍身护你!”   他愕然后退:“不,不,我……”   “呜——汪汪!”   “将军!”   饥饿的细犬扑倒他,张开嘴巴露出尖牙,就要啃食他的心肝。   曹肆诫猛然坐起,急促地喘着气。   梦总算醒了。   ***   黑暗寒冷的矿洞里,传来一声淡漠的询问:“做噩梦了?”   曹肆诫呆坐了一会儿,喃喃道:“我好想跟他们一起去死,省得在这儿活受罪,可真让我去死的时候,我又害怕了。”   “可不是么,你要真想死,就不会钻狗洞了。”江故说。   “……”   “别要死要活的,想想其他事吧。”   “好吧。”感觉包扎腿上伤口的布条松了,曹肆诫摸索着重新给自己打结,“既然留我独活,我总要干点什么吧。给他们报仇,找谁去报仇?那个无碑境的高手吗?还是重振凛尘堡?我能做到吗?聚锋楼都被他们给端了。”   “倒也别想那么多……”   “你不懂,我太煎熬了,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你确实做不到。”江故把话说完,“让你想想其他事,不是让你痴心妄想。你现在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要武功没武功,要靠山没靠山,要本事没本事。先接受自己家破人亡的现状吧,然后快点想想咱们从哪儿出去。”   曹肆诫快被这场深夜聊天给聊哭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啊。”   江故道:“我没在安慰你啊,你悲伤痛苦,跟我有什么关系。”   曹肆诫彻底没话说了。   他发现了,这人压根就不是什么热心知意的大侠,不能指望他出于同情拔刀相助。   于是曹肆诫也不装可怜了,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要带走我?”他总觉得这人的行事有些古怪,不像是单纯来救他的,多半也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故斟酌了一下说:“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我小时候?什么时候?”   “你刚出生那会儿吧。”   曹肆诫斥道:“胡说八道!我从没听人提起过你,别跟我们曹家装熟了!再说了,十五年前,你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吧,就你这样的无名之辈,能有本事巴结上我爹?”   江故淡淡道:“不信算了。”   话到这里,曹肆诫是真的被勾起了往日回忆:“我爹说,娘亲在怀我的时候受伤中毒,多亏了一个姓简的老神医施救,才保住了我娘的性命。不过我也因此早产,之后也是简神医给我接生,帮我和娘亲调养的。”   “哦。”   “听说那会儿我孱弱多病,爹娘生怕我早夭,照护得极为小心,怎会随便给外人抱我,你莫要胡编乱造了,说点实话吧。”   江故又斟酌了一下:“因为如果不找到你,我就会生不如死。”   曹肆诫疑惑:“这是什么道理?”   江故没办法解释,搪塞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曹肆诫:“???” 第5章 矿洞   两人在矿洞里转悠了三天。   倒不是曹肆诫带错了路,而是他们每每找到一个自以为隐蔽的出口,就发现外面驻守着杀手。显然对方在掌控了聚锋楼之后,没有浪费里面有关凛尘堡矿场的地形图,早已部署妥当,把他们围了起来。   守门的敌人不可怕,江故就能应付,可一旦他们冲出去,势必会暴露行踪,从而惊动廖振卡,那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了。因此不如暂时在洞里待着,充其量遇上几队搜山的喽啰,凭借曹肆诫对矿洞的熟悉,陪这些人玩玩捉迷藏还是绰绰有余的。   洞窟里有几处凝水潭,他们不至于渴死,但食物极其短缺,两人铤而走险,在一处矿工驻点引开喽啰,找到少许干粮,勉强能对付几口,实在是杯水车薪。   江故看着还好些,曹肆诫腿上还带伤,此时脸色惨白,已近虚脱。   又燃尽了一根火把。   曹肆诫新点了一根,火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天地。他们沿途搜罗了不少火把,此时手中还剩下四根备用。   江故问:“接下来往哪儿走?”   曹肆诫没力气了,拄着圆棍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背靠着石壁,闭上眼,在脑海中勾勒出还能尝试的矿道路线。   半晌,他说:“没办法,只能走废弃的矿洞了。”   “你确定他们不会驻守废弃的矿洞洞口吗?”   “聚锋楼里的归档很全,所有曹家开挖过的矿道都有记录,无论是已废弃的还是刚勘探的。”曹肆诫睁开眼,看着黑黢黢的洞窟深处,“我说的废弃矿洞,是在曹家建堡之前,山里矿民自己挖的野道。”   那些矿道毫无规划,路线崎岖难测,死路颇多,而且很不安全,十之八|九都有塌方,彼时年年都有许多矿民死在洞里。后来曹家先祖买下矿山,只留下了几条相对稳固的旧矿道开采,其余的一律废弃,有些命人封住了洞口,有些连他们也不知道在哪儿,只能置之不理。   江故颔首:“那就走吧。”   曹肆诫提醒:“跟凛尘堡的矿道不同,这些野道我也没走过,可能很危险,我不能保证把你安全带出去。”   江故不以为意:“来都来了,还能怎么样?听天由命吧。”   ***   两人又走了小半天,在石壁上看到一个用木板封住的小洞口,就是这里,连接着曹家矿道和一条旧时的野道。   江故拍碎了木板。   曹肆诫:“……”   江故:“……这么小?”   这洞口十分狭窄,他这样的成年男子只能趴着进去,就算是曹肆诫这样的少年身形,也要蜷缩着才能钻进去。   曹肆诫说:“我感觉这条路相对稳妥一些,要不你忍一忍?估计爬一段就宽敞了。”   江故嘀咕了一句:“早知道……”   “什么?”曹肆诫没听清。   “没什么,爬就爬吧。”   两人费劲地爬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稍微宽敞的矿道中,重新点起了火把。   曹肆诫腿上的伤被磨破了,包扎的布条散落,上面浸出了鲜血和淡黄色的脓水,伤口有些溃烂,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浑身发冷。   扶着石壁坐下,他喘着气抱怨:“这通道真长,我们爬了有一个时辰吧。”   “这儿没日没夜的,你的感觉做不得准,刚刚我们只爬了一炷香的时间。”江故举起火把照着他,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你起了热病,先歇会儿吧。”   “才一炷香?”曹肆诫难以置信,“我的感觉不准,你的感觉就准了吗?”   虽然家里是开矿的,但他从未连续这么久待在洞里不出去,刚进来那会儿他还能估算出大概是什么时辰,渐渐的他就不知昼夜了,要按照他的感觉来说,他们已经在洞里过了半个月了,但江故告诉他才不到四天。   他不知道江故为何那么笃定。   江故坐到他旁边,撕下自己的衣摆,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随意聊着:“我用自己的脉动计时,准得很。”   曹肆诫的意识逐渐迷糊:“还能这样吗?我不信……你总不会时时刻刻都在数脉动吧?再说了,又是杀人又是钻洞……脉象不是忽快忽慢吗?”   “我的脉象很稳,不会轻易变化。”   “你趁我糊涂,唬我的吧。”   “不信你给我把把脉。”   闻言,曹肆诫伸手搭在他的腕上,静静感受着那有力的搏动。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正如江故所说,他的脉象很稳,稳得像是精确的滴漏,稳得像是一颗可以依靠的心。   曹肆诫闭上眼,终于睡熟了。   这些天来,起初他偶尔入睡,总是被梦惊醒,之后越发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忍着悲愤拖着伤腿,一直强撑到现在。   江故把那根被当成拐杖的圆棍收在腰间,等了一会儿,等这孩子的呼吸渐渐平缓,起身把他背了起来。   曹肆诫无意识地挣扎了下,江故去扶,被他再次握住了手腕。   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曹肆诫怎么也不肯放开。   为了行动方便,江故丢弃了火把,本来他也不需要这种东西照明,就这样背着人一步步走进废弃矿坑的黑暗中。   其间他们遇到了一次塌方,好在江故身手敏捷,带着曹肆诫躲过了。   因吸入了许多尘土,曹肆诫不住呛咳。他浑身滚烫,趴在江故背后越发迷糊了,呢喃着一会儿喊他爹,一会儿喊他娘,好不容易清醒了点,总算想起了他是谁。   “江故,”他小声说,“你怎么不点火把。”   “火把烧完了。”   “那你看得见么?你认得路?”   “我说了,我不是瞎子。”   曹肆诫:“……”这已经不是瞎不瞎的问题了,在这种环境里探路,眼神也太好了吧!他想反驳他,可实在没什么力气。   江故托着他的大腿,往上抬了抬:“快了,我们能出去。”   “嗯。”曹肆诫把脑袋搁在他颈窝,安心昏迷。   或许是因为眼下别无选择,他对这个骤然闯入的陌生人,竟产生了一点点信任。   ***   曹肆诫再睁眼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洞外了。   这是淘沙河谷里的一处缝隙,距离凛尘堡已有二十多里地,那些杀手们果然不知道这处矿洞,没有派人来驻守。   外面在下雪,封寒城入冬了。   见他醒了,江故就着雪水,给他喂了最后一小撮碎面饼。   曹肆诫艰难地咽了。   他知道,这人把仅有的食物全都留给了自己。   这是曹家被屠后的第六天,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江湖。   江故继续背着曹肆诫,在雪地里踏出深深的脚印。   曹肆诫迷糊着问:“我们去哪儿?”   江故走得很稳:“先进城,给你看大夫。”   “去城里?杀手会追上来吧?”曹肆诫渐渐缓过来,强撑着提醒,他可不想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又自己钻进虎口。   “在这儿他们会追杀,进了城就不会了。”江故说,“他们总归是克林国人,不敢明目张胆在稷夏生事。而且,他们的目的没有达成,应该还有别的打算。”   “目的?”曹肆诫冷笑,“到底什么目的,灭了我曹家满门都没达成?”   “这不是还没灭完么。”   “我……”那我还得跟他们说声对不起咯?曹肆诫又给堵住了,哪有这么说话的,这人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算了,气出病来无人替。   不知是不是幸运,这一路上没再遇到杀手,他们顺利来到了城里的医馆。   大夫见到他们十分惊讶:“曹家少爷,你、你还活着!”   曹肆诫道:“嗯,命硬,阎王不收。”   大夫给他的腿伤清理上药,另外开了个清热解毒的方子,准备让药童抓药。   一旁的江故接过药方看了眼:“再加一味血竭,一味黄芩。”   药童看看自家师父。   大夫想了想:“也可,见效快,就是猛了些,年轻人应当受得住,加上也无妨。”他问江故,“阁下也懂医术?”   江故点头:“略懂。”   少顷,药童送了药来,江故看向曹肆诫。   曹肆诫:“??”   江故:“??”   大夫:“……”   药童:“不会吧不会吧,你们不会没钱吧?”   最后还是大夫打了圆场,看在曹家信誉极好的份上,给曹肆诫赊了账。   离开医馆后,曹肆诫质问江故:“你出门不带钱?”   江故反问:“你一个大少爷身上也没钱?”   曹肆诫解释:“我钱袋早不知掉哪儿了!”   江故:“我也是。”   两人说着在沁春客栈门口站定。   曹肆诫:“……”   江故:“要不继续借你的脸赊账?”   ***   曹肆诫在沁春客栈画押了一张欠条,给两人换来了暂时歇脚的地方。   草草安顿下来,曹肆诫思忖:“我觉得,既然那些杀手没达到目的,就算他们不急着杀我,也很快会跟过来的。”   江故却道:“无妨,未必是杀手先找上门。”   “嗯?”   “好饿,下楼吃饭。”   到了楼下,江故自顾自点了一桌子菜,给曹肆诫分了碗粥。   “我赊的银子,就给我吃这个?”曹肆诫翻白眼。   “饿了这么些天,骤然进食太多荤腥油腻,肠胃吃不消。”   “你不也是吗?你比我饿了更久吧,凭什么能吃这么多好肉好菜!”   “放心,我底子好,吃再多也没事。你带伤还体虚,吃这个好克化。”江故给他搅了搅粥,“看,有鸡丝的。”   两人都饿狠了,拌着嘴就呼啦啦吃了起来,对周遭的指指点点和小声议论恍若未闻。   曹肆诫从进城的那一刻起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凛尘堡毕竟是封寒城最响当当的世家,如今一夜之间被血洗,只留下曹肆诫这唯一的幸存者,怎能不教人好奇——   是什么人做的?为什么要灭掉曹家满门?其中牵扯到什么秘辛?   他身边的蒙眼男子又是什么来历?是他救了曹家少主?   众人满腹疑问,却无一人敢上前掺和。   曹肆诫很快吃完了粥,觉得身上暖了不少,隐隐有些犯困。   江故才吃了一半,忽然抬头对他说:“别发愣了,寻你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十几个人冲了进来,都快把客栈大堂塞满了。   领头的中年男子须发油亮,踉跄着走向他们这桌,脸上涕泪横流:“肆儿!”   咻——江故喝了口鸡汤。   客栈小二火速给其他食客上了瓜子。 第6章 寻亲   中年男子激动地冲到曹肆诫面前,一时情难自抑,想要伸手抱住他。曹肆诫吓了一跳,端着粥碗张着嘴,本能地躲开了。   伸出的手僵住。   围观食客:“??”   曹肆诫:“……”   场面难免有些尴尬。   好在中年男子准备充分,没人接他的戏,也能继续演下去。   他说:“肆儿,你告诉舅舅,是谁害得凛尘堡血流成河,一夕间化为焦土,我定要找他们报仇雪恨!老天无眼啊,竟教我妹妹一家落得如此下场!”   食客们吐出瓜子壳:哦,原来是舅舅寻来了。   曹家少主的母舅家是哪儿   容州卢家。   江故给自己夹了两筷卤牛肉。   曹肆诫回过神来,流露出乍见亲人的怔忡:“舅舅……”   “哎!”卢望均颤声应道,“得知你们出了事,我便带着家中护从马不停蹄地赶来,只求能赶上帮你们一把,奈何……奈何还是晚了一步哇!”   “表弟,我爹这一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着实为你们担忧。”跟在卢望均身后的白胖少年插话,“听说那些匪徒极其残忍,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幸好你没事!放心,若是再遇上歹人,我们会好好保护你的!”   “嗯,舅舅费心了。”曹肆诫垂眸敛目,吸了吸鼻子,难掩心中悲戚。   “可怜见的,你这吃的什么清汤寡水,阿启,快给你表弟多点些菜!”卢望均嘱咐完白胖少年,又对曹肆诫说,“昨夜你娘托梦给我,说只剩你这么一个牵挂,让我好生照料你。我大悲过后却是大喜,你还活着,死里逃生,这是有大造化呀!果然,今日老天便教我们寻到你了!快让舅舅看看,你没什么大碍吧?”   曹肆诫抬了抬腿,恰好止住了卢望均再次上前的脚步:“我没事,只受了些皮外伤,舅舅且安心,已经给大夫诊治过了。”   说话间,卢金启喊来小二,洋洋洒洒点了十几样,誓要把封寒城能找出来的山珍海味全摆到曹肆诫面前。如此一来,就显得占了半幅桌子、左一筷菜右一勺汤、还在细嚼慢咽的江故特别碍眼。   卢金启狐疑道:“你是什么人?”   江故吃着饭没空说话。   曹肆诫瞥了他一眼,代为回答:“这位是救我出来的江湖义士,多亏了他,我才能逃过那些人的追杀。”   卢金启皱着眉犯嘀咕:“江湖义士?这个瞎子?”   什么样的江湖义士,能孤身从高手如云的灭门惨案里救人出来?瞧这蒙着眼的模样,莫不是眼珠子被剜了?   卢望均这才注意到曹肆诫身后这人,微愣了下后立刻堆起笑脸:“原来是肆儿的救命恩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肉吃多了,江故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解解油腻,然后继续吃菜,依旧没搭理。   场面再次陷入尴尬。   “什么意思?又瞎又聋又哑?”卢金启看不惯他这副态度。   “阿启,休要无礼!”卢望均喝止。   曹肆诫早就领教了这人的古怪脾气,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无视自己的亲属——千辛万苦救了自己出来,眼下便是索取报酬的绝佳时机,这人当真什么好处都不要吗?   瞧着自家舅舅脸上的和气要绷不住了,曹肆诫适时打了圆场:“他叫江故,或许有些难言之隐,他不欲表明身份来历,但确实是他带我逃出来的。”   卢望均寻思着没听过这人名号,便暂且放下不管,轻咳一声道:“英雄不问出处,既然肆儿这么说了,我们卢家必有重谢。江恩公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们提。”   江故终于吃完了,放下筷子说:“行吧,你们记得把这儿的饭钱房钱付了,还有给他治伤的花销,”他指了指曹肆诫,“他赊了账,别忘了把诊金和药钱给吴大夫送去。”   就这?   卢金启上下打量江故,只觉越发看不透此人,摆了这么大的架子,这么好应付吗?难不成真是个路见不平的大侠?   卢望均拱手:“江恩公高义。”   江故想了想,补充道:“再给我十两银子,权当来回路费了。”   卢家自然应允,相比于凛尘堡少主的性命,这些要求根本不值一提。倒是曹肆诫瞥了他几眼,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碍于人多,终是咽了回去。   有了卢家的介入,沁春客栈这日算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卢家点的那一大桌子菜摆上来,曹肆诫瞅瞅江故。   江故侧头:“看我做什么?”   一直盯着他的卢金启暗自惊奇:他看得见!   曹肆诫推说自己身体虚没胃口,只在旁边干巴巴地看着,半点都没吃。当然最后也没浪费,卢家那帮人就地开席,而江故仿佛刚刚没吃饱,坐在一群卢家人中间,丝毫不觉得别扭,又跟着蹭了顿饭。   酒足饭饱,曹肆诫忍不住嘀咕了句:“还真吃得下啊。”   卢望均关切地说:“肆儿,你刚刚逃出险境,暂且先休息几日,等你身子康复了,舅舅再与你盘算后头的事。”   曹肆诫点点头:“好的舅舅,你们寻我这么久,也好好休整下吧。”   如此,两方各自安歇。   ***   伤口得到了救治,又吃了顿软和的,曹肆诫的状态迅速好转。   换上卢家送来的干净衣裳,闻着房间里愈发浓郁的药香,这会儿他倒是不怎么困了。   江故问客栈借来了药炉,坐在窗边给他煎药,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火。   曹肆诫终于问出憋了很久的话:“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你总归救了我的命,当真什么报酬都不要吗?”   江故奇怪道:“你能许我荣华富贵?”   曹肆诫:“我如今……唔,许不了你什么。”   “那不就得了。”   “不过卢家……”   “我救的是你,关卢家什么事?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好处都没得到。”   “嗯。”曹肆诫心想,是了,这人从无碑境高手的剿杀中救了自己,有卢家传话见证,不出数日便会名震江湖,届时名利纷至沓来,以他的眼界,又何必贪图那些小恩小惠。   “我出这趟远门,来回只需要二两银钱,问他们要了十两,净赚八两。”   曹肆诫:“……”多虑了,这人的眼界就是八两银钱。   ***   江故打开药罐嗅了嗅,觉得差不多了,倒出浓浓的药汁,给他递过去:“喝。”   曹肆诫咧嘴,仰头灌了下去,苦得直作呕。   这下他脑袋更清晰了。   他问江故:“你这就要回去了?这么放心把我交给卢家?”   江故看着他反问:“不然呢?”   曹肆诫有些急了:“你不会没看出来卢家的别有用心吧!你、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寻我是为了帮我报仇吧!”   “哦?我看你们舅慈甥孝,还挺感人的。”   “什么舅慈甥孝!他卢望均何曾如此关怀过我娘和我,当初我娘被宵小谋害中毒,我爹请求卢家帮忙寻医问药,他们别说治病救人了,竟是急忙赶到凛尘堡要我爹给个交代,说他没照顾好我娘,要他把属于我娘的那份家产交出来给他们!   “那时我娘病中煎熬,还怀着我,却要听这些人为自己的身后事吵吵嚷嚷,该是何等气怒绝望!好在我爹找来了简老神医,这才消停。此事我爹娘从未与我提过,我还是从薛先生那里得知的。   “在那之后,卢家与我们凛尘堡数年不曾往来,直至三年前他们遇上麻烦,卢金启与勋贵之子起了冲突,为了消灾平祸,卢望均求到我娘面前。我娘念在旧日亲缘的份上,略略帮了他们的一二,两家才勉强有些交集。   “就这样,还说什么我娘给他托梦,我娘就算给简老神医托梦都不会给他托梦!”   江故熄了药炉的火:“既如此,你为何装作与他们这般亲近?”   说出了一直憋着的话,曹肆诫心情平复了许多:“你不觉得,他们来得过于巧合了吗?你刚带着我逃出来,他们就找来了,比我的仇家还要快。”   “只是这样?”   “不止。”曹肆诫皱眉道,“他们见到我,丝毫不觉意外。药铺的大夫、客栈的食客看到我都很惊讶,可见传到外头的消息就是曹家灭门,卢望均怎么确定我还活着,还寻我这么些天?总不可能真是我娘托梦告诉他的。”   “你的意思是,他有更准确的情报来源。”   “卢望均不关心我受了什么伤,也不关心我饿了几天,能吃什么饭,要用什么药,他说了那么多废话,只是为了跟我‘盘算后头的事’。虚情假意谁不会,且跟他周旋着,我倒要看看,他所盘算的究竟是什么。”   ***   房里药味太重,江故给窗户掩了条缝,顺手倒了杯茶凉着。   寒风吹进细小纷扬的雪沫,落在他鬓发和黑色的蒙眼布上,星星点点地化去。   他说:“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你们凛尘堡的矿场和冶炼权罢了。”   曹肆诫一愣:“你早就知道他们……对,你之前就告诉我,最先找到我的未必是仇家。你怎么会知道?你跟他们……”   江故道:“我只是消息更灵通一些,许多大事在发生之前,早早便会有征兆。正因如此,我才会来找你,我想得到的报酬,也只有你能给。”   曹肆诫犹疑地望着他:“你到底……”又道,“算了,问了你也不会答。”   江故继续说:“倒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识破了卢家的意图,知道他们跟你的仇家有勾结。我还以为你会被他们雪中送炭的拳拳心意打动,用凛尘堡来换报仇的机会,然后在家破人亡之后,再被骗个倾家荡产。”   曹肆诫:“……”这是人说的话吗!   “可见你还有救。”   “你错了。”曹肆诫咽下喉间苦涩,决定押上最后的筹码,把这人拉入赌局,“他们不是跟我的仇家有勾结。”   这回轮到江故怔怔:“怎么?”   难道他的预估有误?克林国要端掉凛尘堡,卢望均想坐收鱼翁之力,就此接手曹家的生意,于是趁虚而入,事后来扮个老好人接盘,不是这样吗?   曹肆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恨意翻涌:“卢家就是我的仇家本身。”   房中沉默片刻。   手指摸了摸微热的杯沿,江故问:“为什么这么说?”   曹肆诫凄然道:“我刚刚对你说的那些质疑卢家的理由,都是信口搪塞的,因为我不确定你有什么打算,猜不到你会站在哪一边。兴许你被他们施舍的名利财权打动了,就成了我的绊脚石。”   江故感到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竟被一个小孩儿忽悠了?   他恍然:“你一直防着我。”   自两人遇见起,这孩子从未停止对他的试探,一环套着一环,手法稚嫩,却终见成效。   曹肆诫正色道:“既然你表明了立场,那我也不再瞒你。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卢望均是共犯,因为你在淘沙河边杀的那四个人,就是卢家的护卫。   “爹常夸我眼光毒,矿石什么成分构造,看一眼就知道了。   “所以哪怕他们的头颅被你敲烂了,我也认得出。   “我记性也好,三年前,卢望均来求助我娘的时候,身后跟着的就是这四人。   “至于卢家和克林国那些人谁是主谋,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我要他们家破,我要他们倾国。   “江故,你敢陪我赌这一把么?” 第7章 拜师   江故把桌上的茶推给他:“倾国你应该做不到,克林国还是有几个厉害人物的,国运还没到衰落的时候。”   曹肆诫:“……放狠话你懂不懂,我放个狠话你也要计较吗!”   江故点了点桌案:“我是提醒你量力而行,就凭你,最多挫挫他们锐气,就别打肿脸充什么王霸之气了。”   满腔愤懑被一桶凉水浇熄,曹肆诫被噎得直翻白眼,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   指尖碰触到温润的杯壁,他不由一顿,暗想这人可真细致,特意帮他晾凉了茶水,想来是刀子嘴豆腐心,言语上刺激他,行动上却诸多关照。   如此,他那股闷气也就散了大半。   正要喝两口润润喉,就听江故道:“做什么呢?这茶是让你拿来拜师的。”   曹肆诫愣住:“嗯?拜师?拜什么师?”   江故正襟危坐:“拜我为师。”   这一瞬,曹肆诫脑中转过无数念头。   他想,这人为什么要收他做徒弟?他拒绝了其他利诱,原来图的是自己?   又想,这人的武功还算不错,哪怕不是无碑境,也差不到哪儿去,若是能学到手,对自己报仇也是百利无害。可是这人身份成谜,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要是被坑骗了怎么办?不过如今的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好被坑骗的了……   曹肆诫问:“拜你为师,你能教我顶尖神功吗?”   江故:“教不了。”   “呵,是你自己也不会吧。”   “你底子太薄,入门太迟,这辈子练不了顶尖神功了,只能挑几个基本功法凑合练练,练成什么样看你自己造化。”   “什么功法,举几个例子呢?”   “你拜了师我再告诉你。”   “你说了我再拜。”曹肆诫竭力套话,“世人皆知,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四大神功——居清派的虚极剑法,圆觉寺的万象轮回,无相门的镜水尘风诀,还有魔教的云想天外功。先别管我能不能学,类似这种水准的,你这儿有没有。”   “大差不差吧。”   “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大差不差,还说我呢,你也别打肿脸充武学宗师了好吗。”曹肆诫使出激将法,“想让我拜师,我也要看看这个师门会不会太丢脸面吧。你就说几个你这儿能拿得出手的武功,我掂量一下。”   江故想了想说:“跟虚极剑法差不多的,有个伍陆剑法;跟万象轮回差不多的,有个叁叁掌法;跟镜水尘风诀差不多的,嗯,贰捌捌拳;云想天外还不错,类似的有个拾柒功。这几种你都能凑合学,拾伍以内的你都学不了。”   曹肆诫听得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五六七八的,这都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功法,在这儿数数呢?你诳我的吧,当我三岁小孩儿啊!”   江故:“你拜不拜,茶要冷了。”   曹肆诫把茶盏还回去,谨慎道:“拜不拜师的,不就是个仪式么,你随便教教,我随便练练,咱们先磨合一下看看,其他的后面再说呗。”   江故自己将茶一饮而尽:“行吧。”   曹肆诫:“……”这也行?这么好说话?   ***   另一间房内。   卢望均面色凝重地说:“阿启,速速派人去查,这个江故到底什么来头。先前告诉我们曹肆诫逃出来了,可没说他身边有这么个人。”   卢金启不以为意:“爹,何必在乎这家伙,我看着也不像个难对付的,廖先生那边肯定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哼,那边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依我看,他们也不知晓这人底细,自己不想沾手,故意留着让我们来碰。”卢望均皱眉道,“我本以为是个好拿捏的,给点甜头就能收买,如今瞧着却不好打发。”   “爹,您也别想那么多,那个江故总归是外人。眼下曹肆诫无依无靠,只能求着咱们帮他理事,咱们便好好利用他一番,等找到那边想要的东西交出去,卢家顺利接手凛尘堡,再把这小子处理掉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要多加留心。”卢望均对江故仍有忌惮,“从矿场那边撤两个人下来,去封寒城外打听一下,这个好管闲事的江湖义士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多防着点,别叫他坏了我们的大事。”   “知道了。”卢金启应下,“几大矿场我们的人都差不多接手了,不过聚锋楼……”   “聚锋楼的事情再议。”卢望均捋捋胡须,“我们此时还不便与那边起冲突。”   ***   三日后。   在汤药和敷料的调理下,曹肆诫的腿伤已无大碍,精神也恢复了不少,江故给他削了根粗树枝做拐杖,再不用委屈自己的圆棍被拿来拄地。   曹肆诫激荡的心绪也终于平复。   吃早饭的时候,卢望均例行关怀,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哀叹命运何其不公。曹肆诫照旧不冷不热地敷衍,时不时还能回一个虚弱悲戚的微笑,那神色恰到好处,让江故都心生敬佩。能在仇家面前不露锋芒、镇定自若,这孩子也是真有本事。   本以为今天也要在这样的拖延中度过,谁知馒头还没吃完,一名卢家的护卫就匆匆来到卢望均身边,对曹肆诫拱手行礼,欲言又止。   卢望均介绍:“肆儿,这是我们派去凛尘堡打探消息的人,你可愿……”   曹肆诫放下馒头,垂眸道:“说吧,我受得住。”   江故便也放下了粥碗,静静听着。   那护卫禀报,外邦杀手已然撤离,凛尘堡被大火焚毁,主屋舍和聚锋楼尽数化为焦土,断壁残垣和遍地尸骸被大雪覆盖,尚在清理之中,不知死者几何。   曹肆诫闭了闭眼,双手紧紧攥着拳。   他仿佛又看到了脚下殷红的血河,黑暗中飘扬的火星,还有藏满疯狂的瞳孔。那是他终生畏惧的夜晚,却又不得不反复面对。   ——他逃出来了,却还要回去。   江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梦魇:“聚锋楼也被烧了?”   护卫说:“主梁烧断了,塌了大半。”   江故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曹肆诫回过神。   那天他们逃离时,聚锋楼还是完好的,廖振卡显然是想控制住凛尘堡的核心,方便查找什么。如今聚锋楼也被付之一炬,而且特意放任他这个幸存者在外活动,想来他们要找的东西不在聚锋楼里,他成了他们仅剩的线索。   卢望均适时安慰:“肆儿节哀,莫要过度悲伤,熬坏了身子。”   曹肆诫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见他不接茬,卢望均话锋一转:“舅舅知道你还难以接受这般境况,然事已至此,凛尘堡偌大家业,也不能就此荒废。况且你父母的遗骨还埋在大雪废墟之下,头七都过了,总要有人去收敛祭奠,你看什么时候……”   “今日便去吧。”曹肆诫早知他意图,也懒得再周旋,“想必舅舅都安排好了。”   “哎,事情千头万绪,舅舅也是焦头烂额。”卢望均挥手让手下人去做准备,“那就听你的,咱们一会儿就出发回凛尘堡。”   “你与我同去吧?”曹肆诫望向江故。自他失了怙恃,这人便一直陪在他身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对这人的依赖有多深。   “我不去。”江故说。   “怎么?你……”曹肆诫哽住。   他只是随口一问,在他的预想中,这人上赶着要收自己为徒,肯定是要与自己同行的,怎么会拒绝?而且他不是说过站在自己这边吗?怎么卢家开始出手了,他突然退缩了?   江故淡淡道:“你先跟他们回去吧,好好把人葬了。那边又脏又乱,我不想干活,等你们收拾好了我再去,记得给我留间朝南的客舍。”   曹肆诫:“……”不值得,跟这榆木脑袋置气不值得!   卢望均:“……”开眼了,遇上这种奇葩真是开眼了。   ***   简单收拾了随身之物,曹肆诫即将跟卢家人一起离开沁春客栈。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他带着走的只有三段竹筒,还有他身上唯一属于凛尘堡的东西——腕间用于过河的机括。   竹筒里是江故给他提前煎好的汤药,说是没时间搓成丸子了,让他系在腰间带上山,每日一帖,到了时辰就喝。   曹肆诫问他,为什么不直接给他草药,让他回去之后自己煎,江故说,你煎不好,到时候你哪里还有心思煎药。曹肆诫又问,只有三帖药,是不是三天后他就来找自己,江故说不一定,只有三帖药是因为他再吃三帖就好清了。   至此,曹肆诫终于死心。   他不得不承认,江故的一切举动都不会被自己所控,他的事情自己无法了解,他的想法自己也无法左右。   他们之间,必然是不对等的。   ***   曹肆诫和卢家人走了以后,江故找客栈老板闲聊了下,确认卢家已经帮自己负担了所有开销,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在这里待着。   这一待就待了四天,看上去无所事事的四天。   这日入夜,江故要了一壶酒,跳上客栈房顶独酌。   小二出来仰着头喊:“大侠行行好,敝店瓦片既脆又贵,屋檐下挂了牌子了,禁止江湖人士随意上房顶。眼下房顶都是雪,大侠若是一打滑摔砸下来,咱们客栈可就又要漏风了,到时候要给老板赔钱不说,其他住客也要找你麻烦的。”   听他啰嗦半天,江故好奇道:“你们房顶漏过几回?”   小二苦着脸:“自我前年来这儿做活儿,得有个七八回了。搞不懂你们这些会功夫的,怎么都爱往房顶上窜,我上去收拾杯碟也很辛苦的。”   江故点点头,手掌轻推,将饮尽的酒壶稳稳送到下头的小二怀中,随后朝远处说:“你也听到了,咱们换个地方,我不想赔瓦片钱。”   小二张望:“跟谁说话呢?”再回头,却见房顶上已然没人了。   随便吧,换地方就好。   他阖上客栈大门,将凛凛寒风隔绝在外。   ***   江故选了块冰湖作为落脚点。   这里是淘沙河下游用于灌溉的小湖泊,周围都是暂时空置的农田,这时节已经冰冻三尺,白天常有小孩在上面滑着玩。   他朝对面的人问:“你找我过招?”   廖振卡说:“有人让我看下你的眼睛。”   一股气旋搅动起湖面上的冰碴,掠过江故耳畔,扬开了他缚眼的缎带尾端。   江故抽出背后圆棍:“那就先过两招吧,看你本事。” 第8章 过招   刹那间,冰湖上扬起了风雪。   廖振卡的绳镖甩出,如游龙般袭向江故。此招看似轻巧,镖上却灌注了内力,逸散的气劲割开冰面,划出道道白痕。然而绳镖到达江故身周之时,像是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骤然停滞,而后卸力。   江故横棍于身前,摆出防御的架势,足底聚风,衣摆与发丝升腾飘飞。   绳镖短暂撤回,先手未定,后招又至。   廖振卡擅长远攻,轻功亦是极佳,他以超长武器的优势把江故困于冰湖中心,围绕他展开极为迅捷的切入。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也并没有奔着打败江故而出招,只一味用绳镖接近江故的面部和脑后,意图挑断他的覆眼缎带。   ——他的目的就是看到这人的双眼。   虽然不知道自家军师祭酒为什么要下这个指令,但他还是得照做。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不听那个血疯子的话,必定会倒大霉。   对方没有搏命的意思,江故便也没有很认真。   与曹肆诫不同,他与廖振卡之间没什么解不开的怨怼。徒弟的血海深仇,跟他这个师父有什么关系?所以说是过招,那他就单纯练练手。   廖振卡再次加快了攻速,绳镖铺展开来,将缠绕和穿刺发挥到极致。   为了闪避无所不在的侵袭,江故在冰湖中心错步腾挪,远看像是在惊险地跳绳。   廖振卡冷笑,一招能躲,十招能躲,那百招千招呢?   忽然,江故的脚步微顿。   不知是看错了路还是走岔了气,他竟踏入了绳镖锁定的圈内。   高手过招,机缘往往就在眨眼一瞬,廖振卡顷刻间抓住空隙,尖锐的镖头从乱麻般的残影中射出,直取江故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圆棍唰然立地,底部机括触发,伸出六只银爪,牢牢抓在冰面上。   江故以单手支撑,旋身绕棍,试图避开绳镖的攻击范围。但廖振卡操控绳镖的角度着实刁钻,仍是擦过他的鬓边,割到了缎带和几根发丝。   断开的黑色缎带和发丝随风飘落。   廖振卡摒弃凝神,为了看清那双眼,暂且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看见那身形穿梭时扫过冷漠脸庞的发尾,看见袍袖翻飞舞出的棍影,看见六只银爪扣起一块圆形的冰面,给湖心开了个洞。   就在此刻,江故两指夹住坠落的绳镖,向湖里投去。   长绳蜿蜒到湖水深处,数息后,他牵住绳子向后抡出一个半弧。   哗啦。   一条大鱼被钉住了身躯,随着绳镖甩上了天,圆月映衬着摇摆的鱼尾,在这个冬夜狠狠烙进廖振卡的脑海。   他忽然明白——   原来这人毫不在意。   不在意被他看见自己的双眼,也不在意他这样的对手。   江故扔掉绳镖,用圆棍上的银爪钩住鱼嘴,把今晚的收获挑在肩上。   细小的水珠还未落地,便在空中再度凝结成冰。   廖振卡终于看清了他的双眼。   那双眼银亮无比,正如月下碎冰闪烁的寒芒。寒芒随波流转,在转到他这个方向前,被阖上的眼睑敛住。   江故撕下一截衣袖,再次覆住了双眼。   他说:“看够了?棍子不好使,借你的绳镖钓个鱼。”说罢径自往客栈行去。   廖振卡怔在原地,收回绳镖的手心满是冷汗。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   那是重瞳。   江故的每只眼中,流转着三颗银灰色的瞳孔。   ***   回到沁春客栈,江故把鱼递给小二,让他给自己炖个汤。   小二问:“客官是约人去冰湖夜钓了?”   江故“嗯”了一声。   小二满脸钦佩。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在自家客栈屋顶约人,但能钓回来这么大一条鱼,可算是不虚此行了。湖上的冰那么厚,也足见这人功力非凡。   只不知是用什么工具钓到的鱼,也没见这人带鱼竿出门啊。   小二把鱼送去后厨。   大厨已经歇息了,只有个学徒在值夜,专门应付客人的夜宵,当然,要加钱才给做。   小二叮嘱:“炖一锅鲜汤,那蒙眼的客人等着吃,工钱还挂卢家的账。”   学徒拎过鱼,麻利地去鳞剖肚:“嚯,这个天能搞来活鱼,好身手啊。”   小二道:“大半夜从冰湖里弄来的,可见有多馋这口鱼汤。”又补充说,“做完鱼汤,记得再下碗面。”   “好嘞,鱼汤面?”   “不不不,是另一个客人要的,阳春面就行。”   “谁啊?”   “卢家的一个护卫,可能有事耽搁了,没跟他们一起去凛尘堡。”   “哦。”学徒漫不经心地煎鱼,“另起一锅太麻烦了,我直接就着点剩汤给他下碗面算了,反正都是走卢家的账。”   “随你呗。”   ***   江故正等着吃鱼,似乎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卢家护卫。   那护卫也很是安静,心知自己的靠山远在凛尘堡,生怕哪里招惹到这来历蹊跷的蒙眼怪侠,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不一会儿,鱼汤先端上来了。   江故对小二说:“再添一副碗筷。”   小二干脆应下,心说还有客要来?或者是要与那护卫共食?   刚布好碗筷,就见客栈大门被推开,阻挡风雪的厚重棉被也被撩起。来人进屋后扫视了一圈,无碑境外放的气势把小二和护卫都震慑住了,只觉得背脊发凉、汗毛直竖。   廖振卡坐到了江故对面。   江故见他两手空空,随口问:“你没钓到?”   廖振卡:“……”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闲情钓鱼吗?   江故示意:“那喝点鱼汤?”   廖振卡垂眼看看那嫩白鲜香的鱼汤,给自己舀了一碗。   两人默不作声地喝了碗汤,各自吃了些鱼肉。   小二揣测,这人就是与江故相约去冰湖夜钓的搭子,想来他们也相约一起吃鱼了,可惜这人钓了半天空手而归,所以很没面子。   而卢家护卫那里,早已惊得六神无主。   这不是跟自家老爷暗中联手的克林国高手吗?怎么会与这个蒙眼怪侠同桌吃鱼?难道他们另有牵连?   可这人不是还救出了凛尘堡少主?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老爷派自己去调查这个江故出身何方,他费尽心力才查到些许线索,这才耽搁了行程,若真如线索中所言……   那么大的来头,明日必须赶早去给老爷禀报!   ***   面条煮好了,小二给卢家护卫端了上来。   可惜护卫此时已没了吃面的心情,胡乱扒了几口,甚至都没尝出味儿来。他竖着耳朵,想听清那边在聊什么,却见江故喝完第二碗鱼汤后,侧头看向他这里。   明明隔着一层蒙眼布,那视线却犹如实质,骤然压得护卫喘不上气。   廖振卡吃鱼的动作稍顿:“怎么?”   江故问小二:“你们不会图省事,直接用我的鱼汤给他煮面条吧。”   小二吓得直起腰背:“怎、怎么会呢?”他嘴上否认,心里却在盘算这怎么把责任推到后厨学徒身上了。   这是什么料事如神的本领!   不过就这么点小事,哪能想到真有人会计较啊。   江故起身走向护卫那桌,俨然是要亲自确认。   就因为一碗面,气氛变得十分紧张,廖振卡甚至觉得,比方才自己跟这人过招的时候还要剑拔弩张。   卢家护卫无暇反应,捧着面碗看向江故。   江故低头看了眼……   清汤缀葱,是阳春面,没有鱼汤。   ***   护卫和小二都松了口气。   不料江故说:“我也没同意你就着我鱼汤的香味吃阳春面。”   小二:“……”   廖振卡:“……”   护卫:“??”   以此为理由,江故一棍把这护卫揍到不省人事。   小二明哲保身,慌忙躲进了后厨。   他把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讲给学徒听,说罢问他:“你不是说要顺手用鱼汤煮面的吗?怎么又做成阳春面了?”   学徒道:“我水放少了,要保证鱼汤味道鲜美,也不敢再往里加太多水,总之汤不够用,就还是另起了一锅清水来煮面。”   小二庆幸:“多亏你学艺不精,否则要挨骂扣工钱了。”   看来料事如神的人也算不到这样的纰漏。   学徒仍是心有余悸:“一碗鱼汤如此重要?旁人闻个味儿都不行?”   小二翻个白眼:“这哪里是鱼汤的事,这是在找茬啊!”   ***   江故回到自己桌前,对满脸疑惑的廖振卡说:“我就是不待见他,这人到处打听我的事,揍他一顿算便宜他了。”   廖振卡明白了,这是在点他呢。   这人定是借着痛打卢家护卫的名头,告诫自己不要深究他的身份来历,不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否则绝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   廖振卡说:“不用含沙射影,我们要想查你,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   克林国不在乎这人是谁,只在乎这人要做什么、该怎么对付,所以那个血疯子才会让他来窥探江故蒙住的双眼。他们警惕的是这个人本身,至于他背后的势力是哪一方,不用急着确认,时机到了,自然会浮出水面。   江故用鱼汤给自己泡了饭,心道不就是揍了个碎嘴子么?我含沙射影什么了?   他说:“我请你吃这条鱼,是想跟你聊聊凛尘堡的事。”   终于说到正题,廖振卡凝神应对。   他琢磨着,像江故这样的人,一旦插手某件事,必然不达目的不罢休,看来他对凛尘堡也志在必得,是为了稷夏军方的利益?   江故说:“什么聚锋楼、矿场、军械库,都无所谓,唯独曹肆诫,你们不能动。”   廖振卡蹙眉,就为了那么个半大小子?   “这我不能保证。”他用筷子掐断鱼头,“区区一条鱼,可换不来凛尘堡少主的命。”   “那可不一定。”江故说,“你们想找的东西,至今没有找到吧?”   “你知道我们在找什么?”廖振卡反应过来,“东西当真在曹肆诫那里?”   “不,他看上去像是知情吗?他连你们为什么要血洗凛尘堡都不知道。”江故吃完自己的鱼汤拌饭,好意提醒,“但眼下只有他能找到。”   廖振卡不置可否:“我是杀他全家的仇人,他会愿意跟我做交易?”   江故说:“他不愿意。所以是我在跟你做交易,怕什么,你又没杀我全家。”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主导这件事?”   “凭你打不过我。”江故剜出白色的鱼眼,放在廖振卡面前,“凭我能看透你们,而你们连我的眼睛都害怕。” 第9章 丧仪   相较于数天前,凛尘堡已然恢复了些许气象。虽无法比拟昔日的辉煌,好歹在卢家的悉心改造下,收拾出了能住人的地方,也重新修整了门楣。   一大早,曹肆诫披麻戴孝,坐在门槛上。   他身后是来来往往的卢家人,那些人身着素服,却洋溢着干劲满满的精神头,搬运木椽、堆砌砖石、摆放器物,在卢望均和卢金启的指挥下,把这里当成卢家的府邸伺候,从未有人来问过他的想法和意见。   也好,他想,乐得轻松,且让你们再嚣张一会儿。   他静静望着那座在山风中轻轻摆荡的吊桥。   上回廖振卡追击他和江故,斩断了凛尘堡特制的过涯绳索,如今卢家为了便于通行,在淘沙河上拉起了崭新的吊桥,从此谁都可以轻松渡河,踏足凛尘堡地界。这也让曹肆诫手腕上的机括彻底失去了效用,只能当做一个纪念了。   咔嗒——   他按开机括,弹出那个银质滑轮,手指扫过滑轮表面,让它骨碌碌地转了起来。   这是父亲亲手给他做的,后来被他拆解过无数次,然后他自己组装,自己上油,在淘沙河与各个矿场的绳索上来去自如。这是他最喜欢的玩乐项目,娘亲常骂他像个猴子似的到处乱窜,又担心这滑轮哪天磨损了,害他摔下去。   吊桥上不时有卢家雇的杂役通过,但始终没有他等的人来。   曹肆诫百无聊赖地转着滑轮,觉得好没意思。   那人不是要收他为徒吗?怎么会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师父?这都五天了,到底在山下忙活什么,看不见人影,武功也不教,连个口信都没有,别是丢下他跑路了吧!   骗子,这个大骗子!   收起滑轮,曹肆诫恨恨解下腰间的竹筒,仰头灌了几大口。   竹筒里的药早就喝完了,果真如那人所说,最后三帖药下去,他就基本痊愈了。眼下竹筒里装的是清水,带在身边解渴用的。   就在这时,一个匆匆过桥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卢家的护卫,但曹肆诫这几日没在堡中见过此人,是个生面孔。   曹肆诫装作不在意,又开始把玩自己腕间的机括,等这个护卫匆匆进门,过了一会儿,他才起身跟了上去。   延迟上山,定然是卢望均给他交代了其他任务,现下是来回禀了。   不知道是什么任务?且让他这个凛尘堡正经少主来偷听一下。   ***   佟护卫的后脑还隐隐作痛。   昨夜他被江故找茬教训到昏迷,在客栈的地板上躺到凌晨,小二没敢扶他,只好心给他盖了床棉被。一醒转他就慌忙往凛尘堡赶来,生怕晚半刻再碍着那人的眼。   见到卢望均和卢金启,佟护卫连口茶水都来不及喝,先把昨夜遭遇的倒霉事说了一遍,尽可能把自己说得更无辜更凄惨,好问主子多要些伤药和打赏钱。   卢金启被他翻来覆去的什么鱼汤什么面条说得不耐烦,打断问重点:“廖振卡?你说他跟廖振卡约了去钓鱼?两人还在客栈谈事情?这两人什么时候搭在一块儿的?先前不是还为曹肆诫交过手吗?他俩之后聊什么了?”   佟护卫茫然:“我不知道啊,我后来就晕过去了。”   卢金启:“……”   卢望均道:“看来这个江恩公来头不小,他特意打晕你,多半是知道我们私下查他的事了,也不想让我们知道更多他的秘密。”   佟护卫摸着脑后肿包说:“老爷,我这伤是为卢家受的啊……”   卢金启随手丢了袋银钱安抚:“行了行了,知道你不容易,快点说正事吧。”   得了好处,佟护卫这才道:“要说这江故的来历,着实可疑。属下出了封寒城沿途打听,这人就是孤身前来的,一路上也几乎没有跟其他人闲谈交流。好不容易在邻近城镇找到点线索,还是因为那边在搜捕盗贼,有官差见他眼生,盘查了一下他的过所,才知道他是从闻昭城附近来的,可能是京都人。”(注:过所即通关文牒、路引。)   卢金启霎时警惕:“不会是京都里的大人物派来盯着凛尘堡的吧?兵部?户部?”   佟护卫补充:“后来我又辗转查到,江故此番出手干预,跟凛尘堡年初接下的那单军械铸造生意有关。”   卢望均捋须沉吟:“那他应当是兵部派来的人。这么说来,兵部也察觉到克林国在搞小动作了,廖振卡再找不到那个东西,怕是来不及了。”他突然想到什么,“等下,这消息应属机密,你从哪里查到的?”   佟护卫道:“老爷放心,这是特意从多罗小驿哪里买到的情报,绝对保真。对了,您给我的银票只够付这消息的定金,他们说后续会派人来收账。”   卢金启嗤了一声:“百两银子只够付个定金,这多罗小驿还真会狮子大开口,不是传言钱财名利他们多罗阁一概看不上吗?这不是收钱收得挺顺手的。”   卢望均对此倒不奇怪:“阿启,你是第一次接触多罗小驿,有些规矩还不清楚。多罗阁本身确实看不上钱财名利,那是因为他们阁主有通神之能,连当今圣上都要敬他三分,还要什么钱财名利?   “但要想真的知天下事,又怎能不布下众多耳目?多罗小驿便是这些耳目,负责给多罗阁提供遍布天下的消息,同时也会收集求见阁主的拜帖,经过驿站掌签的筛选递到阁中,再由阁主定夺。要养活这么多耳聪目明的线人,自然就看得上那些俗物了。   “况且他们所说的‘收账’,并不单单是来收余款,更多是来复核自家出售的消息带来了什么影响,多罗阁的人称其为‘因果’,这就是他们另一套规矩了。”   卢金启不以为意:“神神叨叨的,照我看呐,都是一群骗钱的神棍!”   ***   屋内盘算着要如何招待江故这个隶属于兵部的高手,屋外曹肆诫恨得青筋暴起,掌心已经被自己掐出了血。   这间屋子的窗户都还没封好,他坐在檐下就听了个一清二楚。   江故!你怎么敢!   他不管兵部派这人来做什么,不管他要利用凛尘堡做什么,但他怎么能与廖振卡约着钓鱼、同桌吃饭?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似他们是一双旧友?   那是他的仇人!廖振卡杀了他全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原来让他跟卢家先行回凛尘堡,就是为了私下会见廖振卡吗?因为他是个累赘?会阻碍他完成兵部那些了不得的任务?   那当初为什么还要救他!之后还想要收他为徒!   自己如此信任这个人,竟换来如此背叛!   虚伪!骗子!   曹肆诫愤然离开偷听的角落,满腔怒火让他想要马上下山去找江故对质,但走到大门口他就停下了脚步,凛冽的寒风让他冷静下来。   吊桥在他眼前晃荡。   此时去找那人又有何用?   迄今为止他的所作所为没几件符合常理,自己能找他讨回什么公道?   明日是曹家出殡的日子,他不能在这时候离开,也不想在这时候与自己的救命恩人撕破脸,否则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曹肆诫不愿承认,到了此刻,他仍对江故怀有一丝期望。   他期望那个人能陪自己走完扶灵的路,期望他不要辜负自己的那些信任。   哪怕只有一点真心。   ***   翌日,凛尘堡全府挂白。   因多有波折,堡主夫妇的丧仪拖延了许久,如今早已过了头七,只能勉强择了个日子,开设灵堂,从简下葬。   曹肆诫犹如一具被操控的木偶,按照卢家安排的丧仪流程一步步进行着。   江故没来。   曹肆诫心中冷笑,徒弟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出现,算什么狗屁师父!自己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对这个靠不住的大骗子抱有期待!   他们之间,果然都是利用!   由不得多等片刻,凛尘堡上一任主人的丧仪就此开始。   挽幛左右悬挂,书曰:万古流芳,硕德长存。   讣告是曹肆诫亲笔书写,本打算亲自递送到昔日与父母来往密切的长辈和友人那里,还有与凛尘堡经营相关的官员、供销商,他也专门拟了拜帖,不过这些筹备最终都被卢望均截了下来,他向曹肆诫殷勤保证,会妥善处理他父母的追悼事宜。   于是在卢望均的安排下——   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   曹肆诫静静跪在灵前,卢望均挟持他控制他,想从他手中夺权,套取所有凛尘堡的利益条线,这些龌龊的心思他统统知道,可现在的他根本无力反抗。   他深知自己必须沉得住气,才能抓住机会翻盘,让自己的仇人们付出代价。   可卢家……当真欺人太甚!   空荡荡的灵堂中,曹肆诫披麻戴孝,跪在灵前,言语中透着一丝冷漠。   他问卢望均:“舅舅,曹家天降横祸,确实是没落了,那些名门望族不稀罕来也是寻常,可仰仗凛尘堡生活的那些佣工、军户,他们也不愿来吊唁吗?”   卢望均故作感慨:“他们自然是愿意来的,可肆儿你可曾想过,那些人身份低微,什么三教九流都有,你父母亡故,他们最担心的就是以后拿不到工钱,指不定会在这儿闹出什么难看场面来。舅舅也是为你打算,省了这些糟心事。”   曹肆诫往火盆里递了张纸钱:“不是所有人都抱着如此心思,我等的那些,也正是能妥善处理后续事务的可信之人,譬如管账的薛先生、四位开矿大师傅、四位工匠大师傅,舅舅竟越俎代庖,将他们一并略过了?”   “哎呀肆儿,这就不能怪罪舅舅了,那都是你们曹家的内务,旁人哪能摸清楚其中底细?”卢望均道,“要我说啊,人心隔肚皮,你说的那些人也未必是向着咱们的。他们不过是你父亲用着顺手的几个管事罢了,天下能人那么多,谁做不是做,不如趁机换了他们,还能一扫凛尘堡先前遗留的烂账疲敝。”   “是么?”曹肆诫抬眼,视线穿过纸钱燃烧的火焰,定定望着卢望均。   谁想换谁,已是司马昭之心了。   既如此,他也不必再陪这些人演下去了。   曹肆诫给父母的灵柩磕了几个头,起身捧起牌位。   卢望均提醒:“时辰未到!”   曹肆诫朗声道:“既无人吊唁,这就出殡下葬吧,家父家母乐得清静,也省得让那些狼子野心鸠占鹊巢的假亲戚等急了。”   说罢,他当先走了出去。   卢金启大骂:“你小子说谁是假亲戚!”   卢望均拦住自家蠢儿子:“你上赶着认什么!”   “爹,我早看这小子不爽了,我们卢家把他接回来,养着他供着他,他竟丝毫不领情!你看见他那眼神没有,真是瘆的慌,他、他不会知道……”   “闭嘴!”卢望均斥道,“便让他逞几句口舌之快又何妨?凛尘堡已是我们囊中之物,他还能张狂几天!”   ***   出乎曹肆诫意料的是,当他扶灵走过吊桥,目之所及,山路两旁尽是昔日的佣工和军户,他们被卢家护卫拦在此处,只能给老东家遥遥送行。   领头的便是薛先生和四位开矿大师傅、四位工匠大师傅。   他们殷切切地望着他,目中是悲伤,是安抚,是对他的怜惜与忧虑。   这就够了。   曹肆诫眼眶一热,冲他们颔首致意,有这些情意就够了。   他倏然想起,父亲曾与他说过:“凛尘堡的基业,从未锁在聚锋楼内。”   当时他暗自讥笑,爹就是爱装高深,不在聚锋楼,你锁它干什么?不在聚锋楼,你设那么多机关干什么?总不会想说,其实都在你心里吧?   如今他算是明白了。   原来,在这里。   ***   山路蜿蜒,漫天纸钱拼凑出他的凄苦,亦铺展出他的前路。   转过第三道弯,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江故!   他来了?既然来了,为何杵在这里,不去灵堂?   再走两步,他便知道了原因。   廖振卡率百余杀手和兵士堵在了此处,江故只身一人,正与他们对峙。 第10章 劈山   江故觉得有点烦。   他烦的是,这世上总有人听不懂话,总有人不守承诺,总有人自以为是。   今日曹家出殡,他特地提前找了廖振卡钓鱼谈心,就是警告他们消停点,谁承想他们还是要搞小动作,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山路行至一半,他不得不停下来,转身堵人。   江故道:“我昨日应当说得很清楚,有事找我,不要想着动曹肆诫。”   廖振卡不想跟他起正面冲突,解释道:“我不会针对曹肆诫,只想检查一下曹氏夫妻的随葬品。如果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这件事就此了结,也就不必再添纠葛。江兄也说了,曹肆诫虽不知晓,却是最有可能找到那东西的人,说不定他收拾的随葬品里……”   江故皱眉:“这么急?你们等不起了?”   廖振卡含糊其辞:“多一分拖延,就多一分危险,对我们是,对曹肆诫也是。这会儿拦下仔细查过,总比以后挖坟掘棺要好吧。”   抛洒的纸钱被风吹了过来,送葬的队伍到了。   江故转身问:“这么早?我还没去灵堂祭拜,你也等不起了?”   曹肆诫远远看着,阴阳怪气道:“哟,你还记得我呢?”压抑着怨恨与怒火,他朝廖振卡那边扬了扬下巴,“我以为你忙着跟他钓鱼叙旧呢。”   江故:“他不行,他都没钓上来。”   廖振卡:“……”   曹肆诫骂道:“我跟他不共戴天!江故,你跟他叙什么旧情!”   江故疑惑:“你生气了?”   廖振卡出声打断这如同捉奸现场的对话:“二位,先办正事如何?”   江故不耐道:“办什么正事,你可闭嘴吧!”   碰上这架势,曹肆诫自然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尽管对江故会见廖振卡的行为仍旧心怀不满,但事急从权,先把眼前的障碍解决了,剩下的账再私下慢慢清算。   他走到江故身边问:“怎么,他又要杀我?”   江故道:“你先等会儿。”   刚刚廖振卡的那句话令他想通了。   他冷笑一声,质问对面:“你们从一开始就明确了,只要看过那东西的人都必须清除,是吗?曹肆诫不知道则已,他若是找到了、看过了,哪怕稀里糊涂放进棺材给父母陪葬,一样要被你们杀掉灭口。无论我如何斡旋,都是如此?”   廖振卡沉默不语。   江故继续说:“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如果由我找出来交给你们,你们也一定会想办法杀了我,是吗?”   廖振卡忍不住问:“你究竟如何得知?”   东西被盗之后,他们一路都寻得非常小心,连自己人都只知皮毛,他实在想不通江故为何会那么笃定,是他装模作样?还是哪里真的走漏了消息?   江故回答:“太简单了,猜的。”   廖振卡:“……”真的吗?我不信。   江故甩出圆棍道:“我给了你唯一能保全的选择,奈何你不肯信我。看来不动真格的话,你不会罢休了。”   廖振卡一扬手,所有杀手和兵士严阵以待。   他坦言:“此非我所愿,让我们检查随葬品,只要你们都没经手过,便不用……”   曹肆诫啐道:“呸!我管你们找什么,就凭你们,也配碰我爹娘的遗物?你们只配给我爹娘陪葬!有胆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江故道:“他肯定有这个胆。”   曹肆诫抓狂:“我在放狠话!你能不能别插嘴!”   “好吧。”江故冲廖振卡叹了口气,“好好的鱼汤,我请你还不如喂狗。”   “所以你为什么要请他喝鱼汤!还约他一起钓鱼!”曹肆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都没吃过师……亲手钓的鱼呢!   “这叫先礼后兵,你不懂。”   “……”什么玩意的先礼后兵啊!   廖振卡不得不再次打断他们:“那就开打?”   江故点点头。   他看看对面百余人的阵势,又看看天上飞雪般的纸钱,对曹肆诫说:“正是送葬的好时辰,徒弟,我劈座山给你开开眼?”   ***   曹肆诫觉得江故在说屁话。   他早在心里盘算过,此时最有胜算的方法是,让江故拖住廖振卡,他去求助薛先生和大师傅他们,能多叫一些人来,总归能多一分胜算。   曹肆诫跑到队伍末尾,三两句说明原委,请求道:“薛先生,帮帮我,那些贼人……”   薛仪抄起脚边石块:“少主,不用说了,当日我等未能守住凛尘堡,今日必定不能再让他们得逞!辱我东家,欺我良民,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位大师傅也看不下去了,一时间群情激奋。   卢家那边与克林国私下有勾结,不指望能出多少力,但想要顺利接手凛尘堡,面子上的功夫他们还是要做的。有人要在曹家出殡的日子掀棺材,他们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缩头乌龟,日后定然树立不了威信。以此为要挟,曹肆诫说服了卢望均。   他成功带了一批人来襄助江故。   在薛先生和大师傅的号召下,军户和佣工手里拿着石块、树杈、铁镐,捋起袖子冲了过来,打算悍守老东家的灵柩。   卢家护卫懒散地跟在后头,只当做个样子,凑个热闹。   这群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赶到前排的时候,竟见到了此生最震撼的景象。   ***   嗡——   众人不知变故是如何发生的,只感到脚下地面动荡,头顶轰隆作响。   刹那间,山峦崩摧。   山顶的积雪如浪涛般倾泻而下,裂痕顺着山脊蔓延,碎裂的巨石接连滚落,裹挟着万钧之力,重重砸向了廖振卡等人。   曹肆诫这里也并非全然无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尽管大部分破坏是奔着对面去的,但在那股无形的气场之中,积雪、山石、枯树……地动山摇所带来的灾难也同样无差别地袭向了己方。   大家吓得惊叫哀嚎,纷纷抱住头,凭借本能逃跑躲避。   即便如此,面对这种排山倒海的力量,他们心中还是不免绝望,只觉得自己今日必然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嗡——   又是一声爆响。   曹肆诫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目光还是忍不住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他看见江故背对他们,身周聚起风场,将他的衣摆吹起,整个人似被托于半空。   他横棍于身前,左掌平推,像是刚从那根圆棍的中段击打出了什么。随后,几束无形的气劲推向倒塌下来的山体和雪墙,两方对冲之处激起一片苍茫,接着这处苍茫被卷进那些气劲中,呈现为环状的漩涡,生生阻住了这场灭顶之灾。   漩涡虽然化解了大部分的冲击,但仍有许多杂物被甩了出来,江故脚踩碎石,棍击粗树,翩然间便清扫了残余的威胁。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战事已歇。   廖振卡那边一片寂静,放眼望去,积雪覆盖了他们先前的所有痕迹。只偶有沾染鲜血的石头棱角露了出来,昭示着他们存在过。   反观曹肆诫身边……   除了自己慌张逃窜时磕了碰了的,无一伤亡。   众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薛仪手指一松,始终紧握的石块掉落在地。   他无措地看向四周,看向那座被劈开震碎的山头,喃喃道:“这、这是人力可为的?”   漩涡卸去了可怖的冲击力,逐渐放缓速度,无边萧索尽数落下,再度扬起雪舞烟尘。   收敛风场,江故重新坠于地面。   尽管看上去一切都游刃有余,但他也并不是毫发无损的。发丝凌乱脏污,袖口多处开线破口,衣摆也变得褴褛。蒙眼布条松散下来,这布条本就取自于袖口,不甚牢固,如今又被划破,还沾染了许多尘土,显然是不合适了。   曹肆诫回到这人身边,欲言又止:“你……”   他想问江故有没有受伤,又觉得实在是多此一问。这是他第一次见江故真正展露身手,而他发现自己甚至看不出他是如何出招的。   能有如此通天之能,又岂会像凡人那般轻易受挫?   于是他改口道:“你竟真的劈了座山。”   江故颔首:“所以你拜我为师,真的不亏。”   曹肆诫看向前面的百人冢,忽然觉得有些迷茫:“他死了?”他们曹家的仇人,那个无碑境的高手廖振卡,就这么死了?   江故看了看雪堆说:“应该没有,他的命太硬。”   曹肆诫略感遗憾,又松了口气:“我不想让他死得这么容易,最好能让我手刃他。”   江故:“我尽量吧。”   他觉得破损的蒙眼布把眼睛搞得有些不舒服,便随手扯下来扔了。   曹肆诫心中一动,忍不住去看他的双眼。   江故低头看他:“怎么?”   曹肆诫:“!!!” 第11章 瞳孔   方才那一幕,曹肆诫只觉自己窥见了天下武学之巅,窥见了一位遥不可及的圣人。而今,他真的相信江故不是人间客。   六颗银灰色的瞳孔在这双眼中流转。   映着雪,映着他,映着万物。   曹肆诫倒吸一口气,颤颤道:“你的眼……你是神仙吗?千眼观音那样的?”   千手千眼观音,可破除众生之无明、迷妄,救助世人免堕三途之苦。   江故回答:“我不是神仙。”他指着自己一只眼中的三颗瞳孔说,“它们有名字的,一颗叫主摄,带热成像的,一颗叫广角,一颗叫微距。”   曹肆诫如听天书:“什么意思?”   江故简单描述:“就是能让我看得更清楚更广阔的机关,你就当它们是我的法宝吧。”   在心里琢磨一番,曹肆诫颔首:“你有此等法宝,又身怀不世绝技,所以江故,你是修真之人吧,与我们寻常人是不同的。”   江故道:“这么理解也可。”   曹肆诫难免好奇:“那你修的是什么道?”   江故回答:“我向来只论因果,不通人情,硬要说的话,应是无情道。”   曹肆诫嘀咕:“无情道啊……”瞧你那气人的本事,确实很无情。   江故不解:“我这么厉害,你怎么还不喊我师父?”   曹肆诫老神在在地说:“我生来就是个俗人,不懂因果,眷顾人情,注定修不了无情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做你徒弟。况且你来路实在可疑,谁知道当你徒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万一我承受不起呢?”   江故索性不再纠缠:“随便吧,虚名罢了,你真是我最难收的一任徒弟。”   “哦?你还收了其他徒弟?都有谁?”或许还是什么江湖名人?   “说了你也不认识。”   “我不认识?一个出名的都没有?那我更不要当你徒弟了!”   “你师兄师姐都死绝了,出不出名的谁还在乎。”   “死绝了?怎么死的?当你徒弟这么危险吗?”   江故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前面说我跟廖振卡叙什么旧情?”   曹肆诫看看劈开的山,再看看埋掉的人,叹道:“没什么,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需要修无情道的人解释。”   相约钓鱼的交情而已,一言不合就给埋了。   江故说:“行,那就继续送葬吧。”   身后的送葬队伍重新集结,曹家夫妇的灵柩又被稳稳地抬了起来。   没走两步,众人看着前方堵了个严严实实的路,傻眼了。   曹肆诫:“……”   ***   打架就打架,劈什么山!   说什么让他开开眼,起那么大派头,搞那么大动静,好了,这下无路可走了吧!   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添乱的!   曹肆诫在心里把江故数落了个狗血淋头,面上佯装镇定地指挥大家绕路。这一绕就要浪费大半天,幸好他们出发得早,否则可能都赶不上在天黑之前下葬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曹肆诫原本凄苦悲凉的心境荡然无存,反倒是燃起了熊熊斗志。   糊里糊涂的日子他过够了,既然仇家还在穷追不舍,那他自当奉陪到底。更何况江故又回到了他身边,无形中给他增添了底气。   重整完送葬的队伍,捧起爹娘牌位前,曹肆诫惦记着另一件事。   他喊住在旁边无所事事的江故,撕下自己丧服的袖口,踮起脚给他覆了眼。   江故垂眸看看他的袖子,似有担忧。   曹肆诫宽慰道:“无妨,你这双眼太过奇异,着实不便展露于人前。这段时日你帮我良多,为你损毁丧服,爹娘泉下有知,不会责备我不孝的。”   “不是,你这丧服是麻制的,真气一崩就碎了,配不上我这样的高手。”江故说。   “……”心中默念三遍“不要跟他计较”,曹肆诫自顾自地说,“嗯,不用谢,不喜欢就扔了吧。”语毕面无表情地捧起牌位,带领队伍往前走。   江故没谢他,也没扔了这块蒙眼麻布。   他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   卢金启被吓蒙了。   原本他和他爹是走在曹肆诫身边的,以彰显自己凛尘堡实际掌控者的地位,谁料中途杀出个廖振卡和江故,那你死我活的架势,逼得他们不得不退到灵柩后方静观其变。   克林国的人行事从不与他们商量,江故又是个完全在他们预料之外的变数,曹肆诫跑来找卢家借人反击的时候,卢金启觉得他真是异想天开,他们这帮杂鱼,都不够人家那边的高手塞牙缝的,还不如束手就擒。不就是开棺检查随葬品吗,让他们查就是了,早查早上路。   或者曹肆诫抵死不从,直接被廖振卡杀了,对他们而言更是方便,干脆这次送葬一并埋了,一家人整整齐齐,他们卢家还不用担心被世人诟病。   谁承想,形势竟会有如此大的反转!   惊魂未定之下,他问父亲:“爹,这江故……我们打得过吗?”   卢望均也被方才地崩山摧的一幕震得不轻,不过他心里已有盘算:“打什么打,堪比无碑境的高手,犯得着跟他硬碰硬吗!咱们要的是凛尘堡,只要他不插手矿场上头的利益,由着他就是了。总归他就一个人,我倒要看看他能护曹家小子多久!”   卢金启想想也是,这种人自然是少惹为妙,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除了曹肆诫本身以外,对其他的都不感兴趣。   那就好,那就好。   见最前面那两人似乎在交头接耳,卢望均朝儿子示意:“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卢金启缩了缩肩膀,继续躲在队伍后面:“我不,爹你自己怎么不去,或者随便找个护卫去就是了。”   卢望均拍他一下,骂道:“没用的东西!我一个长辈去偷听,像什么话!”   最后谁也没敢去打扰那两人。   ***   并肩走了一段路,曹肆诫提出了酝酿很久的问题:“他们要找的东西是什么?”   他以为江故不会认真回答。   毕竟从这人与廖振卡的对话来看,知道的越多,越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他猜测江故会以保护自己为由,不让他接触到这件事情的核心。   不料江故直言:“一张图谱,或者说是一份军机。”   曹肆诫愕然:“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江故道:“本不应当告诉你的,因为这东西虽然害得你家破人亡,但其实与你没什么关系。只是廖振卡咄咄逼人到这个份上,再瞒着你也没什么意思了。”   曹肆诫攥紧牌位:“害得我家破人亡,却与我没什么关系?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他忿恨道,“就为了一张图谱……我从没见过什么图谱,也没听爹娘提起过。”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爹娘知晓其中利害,自然不会告诉你,也不会把东西放到任何你能轻易接触到的地方。”江故回头瞥了眼灵柩,“也不知廖振卡是真蠢还是被那个军师祭酒给逼的,竟然要查随葬品,怎么可能在随葬品里。”   “什么图谱那么重要?”曹肆诫思忖,“和克林国军机有关,也和我们凛尘堡有关……难道是……兵甲图谱?”   江故不由侧目:“有时候真觉得,跟你说话挺省事的。”   曹肆诫冷哼一声:“是么,我倒是觉得跟你说话挺伤神的。”他想了想,继续说,“近来凛尘堡只接了稷夏军器监的单子,还有些江湖上零零碎碎的兵器单子,真没见过什么克林国的图谱。我家只是做生意的,从不参与两国之争,该不会是他们弄错了吧?”   “你家做的是开矿冶铁、铸造兵器的生意,岂能真的置身事外?你且想想吧,你爹娘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做过什么莫名的事,兴许就是刻意欺瞒你之处。”   “我……想不出来。”   这些天曹肆诫反反复复地念着曾经的日子,越是用力回忆,越像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细纱,美好闪亮,却渐生隔阂,日益模糊。   “想不出来便罢了,以后再想。”江故难得安慰他一句,“来日方长。”   “嗯。”曹肆诫问,“若是有一天我找到了那图谱,又该如何?杀了廖振卡吗?”   “杀一个无碑境,还会有别的麻烦来找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抢到手之前,让他们功亏一篑。”   “什么意思?”   “他们要把经手过图谱的人全部灭口,是因为不想让图谱上的东西泄露出去。既然如此,我们便将这样东西公之于众。   “把它拓印下来,把它打造出来,把它宣扬得人尽皆知。   “那些人杀得了你爹娘,杀得了凛尘堡上下七十六口,杀得了你,却杀不尽天下人。   “他们种下了铤而走险的因,这便是他们最怕的果。”   听他说完,曹肆诫忽然笑了。   他摩挲着冰冷的牌位,雀跃地说:“好啊,好啊,爹,娘,我定要找到那张图谱,让他们自食恶果,让他们给你们陪葬!”   ***   最后一抔土覆在了坟冢上,曹氏夫妻得以安眠。   曹肆诫没有再哭。   回去的路上,又飘起了雪。   暮霭之下,他看见脚边映出一高一矮两道影子,有种难以言说的安心。天地辽阔,能有一人相伴,已是幸甚。   所以,尽管跟此人说话真的很伤神,他还是忍不住关心道:“江故,你因为我掺和到这些仇怨里,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能被他们杀了?你真的甘愿吗?”   他想着,这人为他付出良多,或许自己真该给他一个“名分”?   如果下次他再提起拜师一事的话……   “哦,你多虑了,他们杀不了我。”江故不以为意,“要是你不能用那张图谱制衡他们,就先把我的事办了,然后再死,我会跟廖振卡商量下。”   “这样啊,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做?”曹肆诫和善地问。   “我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八厄之一,我也无法预测你会给我带来什么影响,只能顺其自然,到时候听我的就行。”   “八厄是什么?”   “就是劫数。”   “嗯,我确实是你的劫数。”曹肆诫气怒,“江故,你这种自私自利、无情无义、始乱终弃之人,我脑袋坏了才会拜你为师!”   “你不懂,我们无情道就是这样的。”   “……”   ***   注:八厄=Bug。 第12章 掌签   曹肆诫放弃在江故身上挖掘情义了。   他觉得两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根本上的壁垒,明明他发自内心地感激那人的一路扶持,但在彼此的试探中,两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关系。有时候他怀疑,江故是刻意在他们之间设下隔阂的,那他为什么又上赶着收他为徒呢?   曹肆诫叹了口气,他都不知该怎么对待江故了。   是尊敬?是客气?是随性?是亲近?   好像怎么都不对。   那个人……似乎就是一个与伦理格格不入的存在。   罢了,多想无用。   外头寒冷刺骨,屋里燃着炭盆。不知道为什么,卢金启偏喜欢在这种地方克扣曹肆诫,分给他的银丝炭分量不足,常常撑不到后半夜。   为了不被冻醒,曹肆诫格外珍惜那点暖热,用作通风的窗户只留一丝缝隙。   坐到窗前,挑亮灯花,曹肆诫摊开一张宣纸,缓缓研磨着墨条。   按照江故的说法,为了保全他,爹娘有意对他隐瞒了兵甲图谱的讯息,但事情既已发生,定然有迹可循。获得图谱之后,凛尘堡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想回忆起近半年来与矿场、冶炼和铸造有关的所有蛛丝马迹,从中找出不同寻常之处,或许能理出些头绪。   去岁腊月初五,烂柯门送来生锈的八百六十四枚门钉、十二副门环,嘱托养护修复;   今年三月廿二,刀宗宗主第十五次宣称要封刀,找凛尘堡再给他的宝刀定制一把刀鞘,并指明要镶嵌鸽血红的宝石;   六月十三,剑冢派人送了五千余斤破铜烂铁过来,说弟子铸剑手艺太差,仓库堆不下了,便宜出给曹家回收;   八月底,军器监命凛尘堡铸造三万兵甲,限期交付……   循着几条明确的大动向,曹肆诫继续往下梳理与爹娘往来密切的人物,还有各个任务安排的工期、涉及的工匠,尽可能做到巨细靡遗,看其中是否有蹊跷。   ***   笃笃笃。   窗棂被敲响,连带着缝隙变大,冷风呼呼往里头灌,正处于纷乱思绪中的曹肆诫被冻得一哆嗦,不耐地抬头:“谁啊?”   江故从窗缝里看他:“你在写什么?”   凛尘堡大部分屋舍还在修缮,他们两人一个被卢家排挤,一个被卢家忌惮,就被安排在这座偏僻的小院中歇息。江故闲得无聊,看他大半夜还在灯下伏案,就来找他秉烛夜谈。   曹肆诫去给他开门:“你不冷吗?进来说吧。”   江故进门打量了下他这间屋子,瞥了眼炭盆:“你这炭不够。”   曹肆诫道:“是不够,你那儿有多的吗?”   他想着江故在人前展露了堪比无碑境的身手,卢金启应该不敢怠慢他吧。若是他那边有富余的银丝炭,可以匀给他一些。再不济,两个人的炭并一并,放一个屋里烧就是了,让江故把被褥搬来跟他挤挤。   岂料江故说:“我那儿没给炭盆。”   “没给?”曹肆诫震惊了,“这个天没炭盆,想冻死你吗?”   “要么是忘了,要么是想逼我早点走吧。”   “……”曹肆诫明白了,卢家这是巴不得江故跟他分道扬镳。   江故此时还戴着曹肆诫撕给他的粗麻蒙眼布,来到案前,垂眸观看那张写满字的宣纸。   曹肆诫有点不自在:“只有我们俩在,就不用遮着眼了吧,你这样能看得清字?”   他始终不明白江故是怎么“看见”的,能感应到周围比较大的障碍物就算了,难道还能在遮挡下看清这么小的字吗?而且他已经知晓了那双眼睛的奇特,总觉得对于江故来说,自己应当是与旁人不同的了,又何必拘束呢。   江故说:“拿下来戴上去的太麻烦了,我能开透视。”   “什么叫透视?”   “唔,就是开天眼。”江故很快看完了曹肆诫的记录,评价道,“你这个法子不错……”   “是吧!”曹肆诫兴奋地说,“我想着那图谱总不会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只要我查得足够细致,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可惜没什么用。”江故把冷水泼完。   “……”曹肆诫不服,“怎么没用?现在凛尘堡里里外外都成废墟了,聚锋楼也早被廖振卡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什么了?什么都没有!我不这么找,还能怎么找?你不是说我是唯一能找到它的人吗?”   江故不理会他的急躁,慢条斯理地说:“方法是对的,可惜很难做到你所说的那般细致。你以为这样列出来的事务就是齐全的了?你爹娘有多少事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做的?又有多少节点是你从来没有亲手接触过的?   “再者,你信任自己的记忆,可记忆会有偏差,也会有疏忽,你不过是凛尘堡的少主,顶多炸过几座矿山,看过几块石头,敲过几次锤子,耍过几柄利剑,你能保证自己对自家的产业足够了解吗?   “你觉得,凛尘堡的一切,这张宣纸就能书罄了吗?”   曹肆诫忽然无话可说。   是了,他自诩凛尘堡的主人,可正如江故所说,他对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根本就知之甚少。   他所看见的,不过长辈们捧到面前给他看的罢了。   见他神情委顿,江故说:“先前防着我、算计卢家的时候不是挺机灵的么?难得看你犯这种傻,还怪有趣的。”   曹肆诫抿唇:“江故你适可而止!”   ***   那么到底该从哪里入手?   江故的提议是,还需要寻找旁证。   单单曹肆诫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他本身能获取的讯息也少得可怜,但他最有用的就是他的少主身份。   他的思路没错,只要图谱在凛尘堡中,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所以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全面接手凛尘堡。   谈到这里,炭盆里的炭火已经弱了许多,屋子里隐隐有些冷了。   曹肆诫打了个哈欠。   料想他累了一天,已是精神恍惚了,江故便起身离去。   浓重的悲伤和亢奋过后,困意沉沉袭来,曹肆诫收拾好桌案,鞋都没脱就倒上了床榻,拥着棉被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门又被推开了。   又一阵冷风刮了进来。   虚着眼看见是江故,想到他那边没有炭盆,估计是冻得睡不着,便迷糊道:“好冷,把门关上,你随便找个地方窝着睡吧。”   没人接话,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曹肆诫又说:“等明日……明日我就想法子坑卢家父子一把,我堂堂凛尘堡小霸王……要让他们再不敢在咱们面前作威作福。”   江故说:“听见了吧?就问你怕不怕?”   曹肆诫在梦里哼笑:“怕什么,搞点炭来……就告诉你小爷复仇的大计策……”   江故踢了下炭盆:“炭给你搞来了,但我劝你不要现在说你的大计策。”   “嗯?”曹肆诫被吵醒了,坐起来望向那边。   “问你呢,怕不怕?”圆棍在瑟缩的脊背上压了压,江故说。   只见卢金启身着里衣,正蹲在地上往炭盆里加炭,整个人哆哆嗦嗦地发着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被江故吓的。   曹肆诫:“???”   江故:“他不肯给炭,打一顿就好了。”   卢金启添完了炭,鼓起勇气问:“你、你打算怎么坑我们?我、我告诉你……我爹可不是好惹的!他已经找了多罗阁的人帮忙!”   江故:“哦?”   曹肆诫冷声逐客:“添完了炭就快走吧,还想我留你过夜不成?”   江故:“他应该还想听听你的大计策。”   莫名其妙在仇家面前露了底,曹肆诫烦得头疼:“行了,谁能想到你半夜会把他掳过来,能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了!”   屋子里这才安静。   ***   有了足够的炭火,屋里暖融融的,曹肆诫索性睡到大天亮。   什么复仇大计什么军机图谱,徐徐图之,能活一天是一天,将就过吧。   可能因为卢金启昨夜被吓得不轻,回去找他爹哭诉告状了,今日卢家对他一改以往的掉以轻心,似乎格外重视他的存在。但凡他路过哪里,都会引起一片窃窃私语,有的说“恩将仇报”,有的说“卸磨杀驴”,有的说“娇生惯养”,有的说“难成大器”。   曹肆诫若无其事地吃着馒头咸菜,逛到了临时的议事厅。   反正都挑明了,他还装什么受气小媳妇儿,不如大大方方地给卢家人添堵。   卢望均正在会客。   看来卢金启没有妄言,他们当真搭上了多罗阁这条路子。   来人是个面白圆胖的中年男子,自称是多罗小驿的掌签十寸雨。   眼见曹肆诫寻了个位置坐下,卢望均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随便派个人来收账就是了,怎么还劳烦十掌签亲自出面。”   十寸雨笑呵呵地说:“与凛尘堡有关的事,自然不是小事,这账要收得格外仔细,万一有什么错漏,我们要被上头怪罪的。”   “既如此,十掌签若不嫌弃,便在此多住几日,在下还有许多事要向多罗阁请教啊。”   “请教可不敢当。小驿要在这里收的账目较多,卢员外盛情相邀,我也就不推辞了,凛尘堡诸事繁忙,只需把我当个闲人便好。”   “哪里话,十掌签是我们凛尘堡的上宾,我等自会好生招待。”   所谓收账,便是多罗小驿贩卖消息后要搜集的“因果”,卢望均有意模糊了收什么账的话题,言语间颇为亲近神秘,倒像是与多罗阁关系匪浅。   曹肆诫默默听了,把馒头吃完,起身离开。   他想起上次卢家护卫回禀的那些话,当时他被江故和廖振卡不清不楚的牵连蒙蔽了心神,这会儿他重新回味了下,似乎重要之处该是江故的身份吧。   卢望均也是想摸清江故背后的靠山,再考虑怎么对付他们。   如今多罗小驿的掌签都找上门来“收账”了,他也该提醒一下江故,不要被他们查抄了底细还不自知。   话说回来,江故的靠山是兵部?   ***   曹肆诫有疑虑,就当面问了:“卢望均暗查了你,你是京都人?兵部派你来的?”   江故:“他们的消息从哪儿来的?”   “多罗小驿给的,据说他们的消息最可信。”   “哦,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能不能上点心?”曹肆诫无奈,“兵部是不是派你来监督那批兵甲锻造的?人家多罗小驿的掌签都住到堡里来了,卢望均摆明了要对付你,到时候在背后给你使绊子,我看你回去怎么跟秣汝城那些大官复命!”   “十寸雨?”   “对,那掌签就是叫这怪名字!”   “他已经来找我收账了。”   “什么……”   曹肆诫转过头,就见刚刚那位掌签躬身行礼。   十寸雨一改方才的圆滑世故,恭谨道:“水荇君已交代过了,贵客的账目是最优先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第13章 贵客   江故问:“你们给我编的身份是不是太草率了?不怕兵部找麻烦吗?”   十寸雨回答:“贵客莫要担心,此事红苕君已打点过,若是粗略去查,兵部那边也能核实到确有其人的。”   曹肆诫彻底糊涂了:“贵客?编的?你们在说什么?”   江故给他解释:“你没看出来吗?多罗小驿跟我是一伙儿的。关于我来自兵部的事,我自己也是刚刚知道,还是要看他们怎么来圆。”   十寸雨说:“这个简单。从前兵部也欠过多罗阁不少人情,这次就当是抵债了。刚巧他们要派人来验收凛尘堡铸造的兵甲,红苕君与他们通过气了,贵客便是先行来私访的督造使,至于后续事宜,自有军器监的官员接手。”   江故:“唔,明白了,红苕惯会安排这些事宜,向来是妥帖的。”   曹肆诫心中疑问达到了顶峰,什么人能把兵部都打点清楚,还能硬生生安插一个什么督造使啊?多罗阁是欠了江故多少银两多少人情,要把他奉为贵客,给予这种程度的便利?所以江故到底是什么身份,依然是个谜团?   他指了指江故,忍不住问十寸雨:“你知道他是谁?”   十寸雨答得干脆:“我只知他是多罗阁的贵客,要好生招待。”   罢了,还是套不出话。   曹肆诫想,搞了半天,自己都是白操心了。   卢望均装得那么高深莫测,仿佛自己跟多罗小驿有多少人情往来,原来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人家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豪掷千金买到的消息,不过是人家随意编造的一个骗局,他处心积虑想要除掉的障碍,反倒是人家倾心巴结的贵客。   不知卢望均知道真相后会作何反应。   或许,他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知道真相吧。   曹肆诫嘲道:“看来你们多罗小驿买卖消息也不是很可靠嘛。你说江故的账目是最优先的,于是给卢家的消息就是假的,要是会被更重要的客人影响真实性,以后谁还敢找你们买消息?谁知道自己跟仇家哪个更优先呢?”   十寸雨道:“我们没有卖给卢家假消息,江故如今就是兵部的督造使,面上是真,那便是真了。至于哪位客人更优先,我们多罗小驿都是听上头吩咐的,这其中的因果,我等是无法运筹明白的。   “据我所知,我们鲜少会遇到这种冲突的情况,如果遇到了,有些生意我们不会接,有些生意……没有核实消息的必要。能决定胜负的,从来不是一条花钱买来的小道消息。”   “你说得也有道理。”曹肆诫沉吟,“赢的一方,早已不在乎消息的真假;输的一方,又何止输在这条消息上,他们自身难保,更无力追究。”   “其实也不必想太多。”十寸雨知道这孩子在暗暗衡量自己与卢家、廖振卡的实力,还是决定出言安慰一下,“阁主说过一句话,被我们所有掌签奉为圭臬。”   “多罗阁主?他说过什么?”曹肆诫急问。   “他说,”十寸雨目露崇敬,“世人痴妄,爱信不信。”   曹肆诫:“……”   江故:“说得好。”   ***   身份疑云暂且告一段落。   江故另有要事吩咐:“对了,给我找块结实点蒙眼布。”   十寸雨询问:“需要多结实?”   江故道:“能防住无碑境全力一击的那种。”   十寸雨:“……这个我们小驿怕是不能供应,要去问问阁里,不知甘棠君那里有没有。”   江故点头:“嗯,你问问吧。”   十寸雨:“……”真要问吗?   他这辈子还没跟甘棠君说过话呢……别说甘棠君这种不理外事的,就连水荇君和红苕君也只是给他下达过指令,面都没见过……就这么直接开口索要吗?会有人理他吗?   十寸雨心中忐忑,但也只能按下不表,琢磨着回去写封奏报请示一下看看,若是没有回音,就跟这位贵客推说自己尽力了,找不到如此结实的布料。   说实话,他也很好奇,这位贵客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水荇红苕两位侍者如此重视,想必是闭关中的阁主特别留心的大人物。只是甘棠君多半不会搭理这类俗事,听说这位侍者心无旁骛,只对阁主本人唯命是从,料想不会出手帮忙。   十寸雨却不知,他这封讨要蒙眼布的奏报传回阁中后,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   涉及自身动向,江故提起正事:“你刚刚说,兵部要派人来验收凛尘堡铸造的兵甲?”   十寸雨道:“正是,约莫七日后军器监就会来人,按照他们的惯例,弩坊署和甲坊署会各自派遣官员来查验第一批军备。”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曹肆诫,“眼下那些兵甲都在卢家手中吧?你自己去看过吗?”   曹肆诫皱眉道:“没有,我提过几次,他们防我胜似防贼,不让我接触。”   江故问:“灭门之前完成得如何了?”   十寸雨:“……”灭门之前?就这样提及孩子的伤心事吗?不委婉一些吗?   曹肆诫已然习惯了这人的口无遮拦,只道:“军部需求的量很大,给的时间很紧迫,就我所了解的,出事之前第一批货还没有完工,这时候要想赶上验收,必须尽快复工了。”   江故质疑:“卢家又要重建凛尘堡,又要赶工那批军备,忙得过来么?”   十寸雨告诉曹肆诫:“卢姓父子在找到你之前就已经知晓此事,近来也在彻夜赶工,只是一直瞒着你。”   “我猜到了。”曹肆诫冷哼,“他们想在这次成交之后,彻底接手凛尘堡,把我排除在外。”   “那你有什么打算?”江故问。   “我自然会送给他们一份恭贺的大礼。”曹肆诫说。   十寸雨眼中闪过精光。   他不急着问出因由,也不急着看到结果,反正这次要收的是笔大帐,他可以慢慢观摩,筹算清楚其中的每一步。   这样才好向阁里交差。   ***   十寸雨走后,江故也没有追问曹肆诫要送什么礼,这孩子自己有主意,总归是他“复仇大计策”里的一环。   曹肆诫先是出去了一趟,回小院的时候带了好几匹黑布和一个针线笸箩。   他把黑布全部放到江故面前:“这些是堡里能找到的最好的布料了,你挑吧。”   江故会意:“给我做蒙眼布?”   曹肆诫撇撇嘴,别扭道:“不然呢?某人不是嫌弃我孝服麻布不结实么,为一块布料挑三拣四,还让人家多罗小驿的掌签帮你去找,你面子可真大!   “什么能防住无碑境全力一击的布料,这世上哪有这么强悍的布料!不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呐,给你找来了,随便用!”   江故深感无辜:“我原先那块就勉强能防住,只不过我找廖振卡钓鱼的时候,故意让他削断了,不然我借不到他的绳镖。”   曹肆诫讶然:“你跟他不是单纯去钓鱼?你们交手了?”   “不算交手吧,他想看我眼睛,我想借他绳镖,互相行个方便罢了。”   “你还给他看到了眼睛!”   “怎么?”江故吓了一跳,茫然道,“我的眼睛不能给他看吗?”   “我……算了……”他还以为自己是最先看到的,没想到早就被廖振卡捷足先登了。这话说出来太奇怪,他给咽回去了。   曹肆诫终于得知那一夜的全貌,他想,廖振卡应该不会觉得这是在行个方便。   若有人观战,那至少是一场生死切磋,而不是在钓鱼。   到底是怎么传成了“暗中勾结”的,卢家探听消息的能力真的太糟糕了,合着只看到那两人一起喝鱼汤,其余全靠自行想象?   在曹肆诫胡思乱想之际,江故认真挑拣起了自己的蒙眼布。   他拿起一匹布,手指捻了捻说:“暗纹有点多,太粗糙了,会磨到我的眼皮。”   曹肆诫:“……”   江故又拿起另一匹布:“这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黑。”   曹肆诫问:“你喜欢哪种黑?”   江故:“我喜欢犹如浸润过松山烟墨的那种黑,黑得要有灰蒙斑斓,黑得要有留白余韵。”   曹肆诫翻了个白眼:“你说的黑是什么黑?又有黑又有灰又有白?”   江故拿起最后一匹布:“似缎非缎,质感柔软,纹理细密,黑得还算沉稳纯粹。就这个吧,凑合戴着。”   曹肆诫:“怎么又要沉稳纯粹的了?罢了罢了,你挑好了就行,我来给你裁。”   他只见过娘亲挑胭脂的时候如此挑剔,那些在他看来别无二致的红色,到了母亲眼中好像每个都天差地别截然不同,而且还能说出各种比拟的形容,什么夕时晴雨,什么欲说还休,什么桃笑春风。   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挑剔的心头好吧,江故的心头好恰恰就是他的蒙眼布。   曹肆诫摆出针线笸箩,用剪刀裁出了长宽合适的布料,然后自己穿针引线,缝制了一下,很快一条蒙眼布就做好了。   江故有些新奇:“你还会做针线?这些不都是女红吗?”   曹肆诫道:“女红我就不能学了?以前将军的小狗衣都是我给它缝的,它可喜欢了。多精致的蒙眼布啊,快来,我给你戴上试试。”   江故听出他把自己比作小狗,不过并不在意。   在他看来,这份心意值得珍惜。   ***   曹肆诫给他围上蒙眼布,压在他的束发下方,在脑后打结。   他问:“因果对多罗阁来说很重要吗?”   江故听着布料细微的摩擦声,回答:“嗯,挺重要的。”   “为什么重要?”   “因为因果是多罗阁的立身之本。”江故难得有兴致给他解惑,“简单来说,多罗阁可以干预到万千俗事里,但又不能超过限度。   “这些因果是衡量限度的标尺,也是多罗阁监督下的天下大势,所以他们必须尽可能收账,来给自己做清查和评判。   “这是多罗阁的职责所在,也是阁主被创造出来的意义。”   打好了结,曹肆诫边收拾针线边说:“听起来你跟多罗阁真的很熟?”   江故没有否认:“嗯,我是他们贵客么。”   时机成熟,曹肆诫殷勤道:“江故,我想请多罗阁主指点迷津,你帮我牵个线吧。”   江故:“……” 第14章 挂炉   见江故不说话,曹肆诫不由对那位阁主更加好奇。   他也曾听说过多罗阁的许多事迹,比如天下高手排名、顶尖武学排名等等,这种说起来跟人们关系不大,却又惹得大家争相谈论的话题,大多都以多罗阁的更新发布为权威。   还有他们阁主身怀通神之能,知晓万事万物,连圣上都要敬他三分的传言,也被世人当做茶余饭后的佳话。更有人现身说法,讲述自己有幸获得阁主指点,如何化险为夷、逆天改命的鲜活例子,恨不能把阁主供起来天天上香跪拜。   曹肆诫说:“我猜那阁主定是个善解人意、慈悲为怀、温和宽容之人。且不说他是不是真的通神,至少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能渡凡人凡心,破除大灾大厄,像是得道高僧那样的。”   江故:“嗯,应该是吧。”   曹肆诫又道:“数月前有场星辰雨,这事你知道吗?据说司天监差点没吓出个好歹,以为世间要有大动荡了,结果多罗阁主早就预知到了此事,以己为盾,生生化解了这番劫难,只是因此消耗过甚,不得不闭关休养。”   江故问:“你信这个?”   曹肆诫想了想说:“其实我不信。于我而言,家破人亡何尝不是场大动荡呢?要说那位阁主真的能预知未来,抵挡天灾人祸,为何没有来帮帮我呢?”   江故道:“或许他本就不是全知全能的,他也有自己的劫难。”他看向曹肆诫染上悲愁的眉眼,“如果你能见到他,想问他什么?”   曹肆诫哼笑:“想问我该如何破局,想问我爹娘为何要死,想问这些痛苦折磨凭什么加诸我身,想问那些恶人还能猖狂多久!”   江故啧了一声:“问题太多了,你想清楚了再去问,不然他会把你赶出去。”   曹肆诫:“……他脾气这么差吗?”   江故点点头:“他一年有三百多天不想见人也不想干活,但又不得不杵在那儿听人絮絮叨叨,你说呢?”   ***   七日后军器监要来派人来验收第一批军备,在卢望均的督促下,凛尘堡的矿场、冶炼窑和铸造坊近来都在赶工。   曹肆诫不打算坐以待毙。   踩着三寸厚的积雪,他带着江故先去了冶炼窑。   之所以带上江故,是因为如果他一个人出门,就会被卢家的护卫拦住劝返,有江故这个能劈山的侠客在身边,那些人就跟瞎了似的,假装看不见他们。当然,私下里他们肯定还是通报给了卢望均,只是卢望均也拿江故没办法。   外头天寒地冻,冶炼窑却是四季如火炉。   这里常年烧着高温锅炉,越靠近中心区域越热,那里的师傅们都打着赤膊,浑身肌肉虬结,汗水淋漓,不断往炉灶里填燃料和矿石。   来回逛了一圈,曹肆诫发现,许多熟面孔都不见了,以往约有四五十名冶铁师傅轮换着干活,现下只有不到二十个了。   倒是来了许多白净体面的新人,在冶炼窑外围推着小车运送矿石,一会儿喝点睡水,一会儿擦下汗,还把煽火用的扇子拿来给自己扇风,嘴里抱怨着“太热了,不是人干的活。”   曹肆诫想要找老师傅说话,不远处的卢家护卫便要来阻。   江故若无其事地甩开了圆棍。   护卫又默默退了回去。   曹肆诫给几位师傅递了擦汗布巾和茶水,问道:“赵师傅,吴师傅,歇会儿吧,怎么就剩你们了,其他师傅呢?”   赵师傅擦了擦脖颈上的汗道:“其他师傅?哼,你去问你那个舅舅啊。”   吴师傅端起茶碗喝了口,用手肘推了赵师傅一下:“老赵,做什么呢,又不是少主惹你的,就事论事,不要迁怒。”   赵师傅又哼了一声,没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吴师傅道:“少主,你也别怪老赵说话不好听,我们都连轴转了十来天了,累死累活的,难免有点脾气。”   “没事,你们先消消气。”曹肆诫问,“卢望均做了什么?”   “那位卢老爷说曹家倒台了,付不起那么多工钱,又说冶炼窑拢共就这么大,二十来个人干活绰绰有余,养那么多闲人做什么,就把其他师傅都开掉了。”吴师傅说。   “什么叫养闲人?”曹肆诫皱眉,“冶炼窑极耗体力,炉灶控温也离不得人,每日都要轮换着做工,区区二十来个人哪里够!”   “可不是么。”赵师傅这才肯搭理他,“如今我们一个人掰成两个人来用,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上回小李子添煤的时候睡着了,差点一头栽到炉灶里,你说这危不危险!”   “这样不行。”曹肆诫看向外侧那些新来的年轻人,“那边是新来的人吗?实在不行让他们来干活,你们替换着休息一下。”   “他们啊,他们可是卢家招来的金贵人,我们哪里使唤得动。”赵师傅道,“人家说了,又怕冷又怕热,只能帮着推推车,盘点一下矿场那边送来的矿石数目,顺道盯着我们干活,以防我们这些老家伙偷懒耍滑。”   “什么玩意,他们才是闲人吧!”   “哎,谁让人家有靠山呢。”吴师傅接过话茬,“听说那位是卢家管事的小舅子,那位是卢少爷贴身护卫的亲弟弟,还有什么人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是惹不起的。”   曹肆诫肺都要气炸了:“这算什么狗屁靠山,分明是一群蠹虫!不行,这么下去冶炼窑要完蛋了,必须先把其他师傅招回来……”   江故泼冷水:“你怎么招,招的回来么?”   “我……”曹肆诫卡壳了,银钱账目都在卢望均手里,他们扼住了凛尘堡的咽喉。   ***   “少主,我们知道你的难处,可再这么下去,我们也干不动了啊。”吴师傅不由叹息。   “干不动就别干了。”江故对他们说。   “你能不能别瞎搅合!”曹肆诫被他泼得透心凉,恼道,“军器监就要来验收了,这边全是烂摊子,你现在说丧气话,是想让所有人一起获罪杀头吗!”   “对啊。”   “江故你……”   “你知道这样会获罪杀头,卢望均就不知道了么?”江故对师傅们说,“卢家可不傻,不过是仗着你们这些凛尘堡的旧人忠诚老实,就想多压榨一些,这时候你们该做的,不是给他想办法解决问题,而是罢工。”   “罢工?”赵师傅和吴师傅都愣住了,看了看曹肆诫道,“这不好吧……”   曹肆诫却是反应过来了:“对!不干了!你们都不干了,冶炼窑便要停摆,到时候急的就是卢望均了!”   江故颔首:“不出一日,他便会把干活的人都招回来了。”   几位师傅豁然开朗,当即就要撂挑子走人。   曹肆诫道:“等一下,赵师傅,你刚刚说,矿场还有矿石运过来?”   赵师傅已经在收拾东西了:“嗯,是啊。”   “怎么这时候还在开矿?”第一批军备需要的矿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好了,收在了冶炼窑的库房里,按理说矿场那边应当停工准备过年了,怎么会还有矿石往这儿运。   “是因为卢老爷给铸造坊那边也换了许多新工匠,那边造出来的新货不行,跟先前堡主督造的那批不能比,浪费了好些精铁,所以矿场那边又在开挖了。要不是因为这事,我们这儿也不至于供不上。”吴师傅解释。   曹肆诫咬牙:“我知道了。”   看来凛尘堡是四面楚歌了。   赵师傅建议:“要不都罢工吧,让矿场和铸造坊也罢工,我看姓卢的怎么办!”   “不行。”江故和曹肆诫异口同声。   江故见他心里有数,便让他继续说。   曹肆诫道:“矿场和铸造坊跟这里不一样,矿场很容易找到苦力来做,铸造坊已经被卢望均安插了足够的工匠,他们罢工构不成威胁。”   江故补充说:“还有,说是罢工,后续大家还是会回来的,所以不要把事情做绝,锅炉还是要派人看守,不要出岔子,否则吃苦的还是大家。”   几位师傅频频点头,表示知道了。   于是卢家护卫和那些“有靠山”的年轻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曹肆诫和江故教唆老师傅们罢工,眨眼间,冶炼窑就停摆了。   一个年轻人叫嚣道:“你们干什么!信不信我告诉卢少爷,让他给你们每人赏几鞭!”   他指着曹肆诫说:“这小子的话你们也听,当他还是凛尘堡少主呢?以后你们都要在我们卢家手底下讨生活,搞清楚谁是自己的主子!哎!哎!”   不等大家暴怒,就见这人被一根短棍挑进腰带,高高抬起。   江故纵身跃至房梁,按下短棍上的机括,咔嗒两声之后,使之伸长两截,刚好把这人拎在了锅炉上方。   下头是火红的铁水冒泡流动,上头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年轻人吓得痛哭:“啊啊啊!大侠饶命!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乱说了!”   受够了怨气的师傅们终于出了口恶气:“活该!”   懒得听这种人忏悔,江故甩出一颗石子钉在横梁,然后把他吊在了石子上,就这么晃荡着。   江故一跃而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似乎在怀念着什么,说了句:“挂炉烤鸭。”   曹肆诫:“……”   ***   接下来他们又去了矿场和铸造坊。   天寒地冻,矿工们一个个冻得直打摆子,手指也生了冻疮,破溃流脓,本该在家喜乐融融等待过年的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只剩下麻木。   两位开矿大师傅见到曹肆诫,躲避了他的目光。   他们两人因为卢望均开出的高价工钱留了下来,等于另觅了新主,自觉无颜面对曾经的少主。曹肆诫不怪他们,只让他们安心干活。   另外两位开矿大师傅,因为当面反对卢家冒进危险的开矿方式,被卢望均毫不留情地开掉了,留下来的那两位大师傅的工钱,正是从这两位大师傅身上盘剥下来的。   铸造坊的工匠也被撤换了大半,剩下的面孔,曹肆诫都没几个认识的了。他们对曹肆诫也颇为冷淡,仿佛不认识,或是看不上。   原先的四位工匠大师傅,有三位被开掉了,剩下的一位选择跟着卢家,但同行相忌,卢望均聘来的工匠不肯给他好脸色,以至于他这样一个手艺顶好的大师傅,只能给别的小工匠打下手,处理一些边角料。   可他不能不干。   他家中老人重病,又有三个幼子嗷嗷待哺,宁可不要尊严,不能断了钱粮。   目睹了这些,曹肆诫既怒且恨。   怒的是卢家苛待佣工,拿凛尘堡的声誉当儿戏,恨的是自己孱弱无力,对抗不了这般蛮横无耻的欺凌。   他问江故:“我该怎么做?”   江故挥了挥手里的兵器:“这刀不错,是哪位大师傅的手笔吧。”   “……你从哪儿偷来的?快放回去!库房要对不上数目了!”   “莫急。”江故拂过光可鉴人的刀身,“我教你用它片烤鸭。”   “你到底在说什么?” 第15章 故门   回到小院,江故打了一盆水,摆上磨刀石,兀自磨着那把库房里摸来的刀。   怕曹肆诫嫌冷,他还燃起了屋里的炭盆。自从上回大半夜把卢金启从床上拖过来之后,他们这儿再也没缺过银丝炭。   片烤鸭的疑惑先放一放,曹肆诫坐在他旁边,仔细看了看那把刀:“瞧这刀身的锻造痕迹,还有开刃方式……是早期的那批货?”   他说的早期,是卢家接手凛尘堡之前,他爹娘健在时督造的那批。   江故道:“你能看出来?”   “嗯,卢家造废了的那些不算,虽说现在铸造出的兵甲在工艺上已经跟先前差不多了,但细微之处还是有区别的。新工匠的锻造手法和习惯,多少跟我们之前的工匠不大一样。”   “你眼光是挺毒的。”   “熟能生巧嘛,我从小看得多了,自然能分辨出来。”曹肆诫说,“倒是你,你是随手拿的一柄,还是特意挑拣的?”   “我要的就是最早那批样品,从里面挑了个最顺眼的。”   “我看他们都没好好做标注,全都一股脑儿堆在一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隔着蒙眼布,江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出来的。因为锻造时间有先后,粒子状态不一样,还有些杂质的同位素不同。”   曹肆诫听不太懂:“什么栗子?什么同不同的?”   “不用在意,其实跟你的观察方法差不多,就是从细微之处鉴别。”   “好吧。”见识过这人的瞳孔,曹肆诫对他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也都习惯了。   ***   哗——嚓,哗——嚓,哗——嚓……   江故边磨刀边问:“回来之后,你跟薛仪好好聊过吗?”   薛仪总管着凛尘堡的账目,相当于掌握着这里的财权命脉,无论卢家想做什么,首先绕不开的就是薛仪这里。   曹肆诫道:“刚回来我就去找过他了,凛尘堡的账目都被锁在聚锋楼里,如今都烧成灰了,要想理清楚上上下下的开销紧张,只能去找薛先生。   “薛先生是我爹最信任的下属,管账极为细致,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我猜他那里至少有堡中近三年的账册备份,还有以往的坏账烂账,也都有所记录。   “可惜……”   “可惜,卢望均早就逼迫他移交了手里留存的所有账目,早些年的账他们或许不关心,近两年的肯定要让他理算清楚。”江故接过话茬。   “薛先生被卢家软禁了,我去找他几次,都被人拦了下来。”曹肆诫无奈道,“那日出殡,还是我回来后第一次跟他说上话,之后也没有机会再详谈。”   江故说:“放心,卢望均暂时不会动他。要想在凛尘堡站稳脚跟,他还需要继续利用薛仪一段时日,直到他自己的心腹可以完全取而代之。”   曹肆诫忙问:“取而代之之后呢?他会怎么对待薛先生?”   “如果平稳过渡,那便像那些老师傅一样,开掉完事。如果有账目出了什么岔子,比如这次军器监来验收,发现用工用料浪费,有虚报账目之嫌,那么薛仪就会被卢家推出去,去做那个得罪官家的替死鬼。”   “不行!决不能让他们得逞!”曹肆诫很清楚,薛仪是他收复凛尘堡的最大助力,没了他,自己千头万绪根本理不过来!   “嗯,所以我们既要守住凛尘堡的利益,不能让卢家在验收和交易中出大岔子,又要让他们在军器监面前失了颜面,从而给你制造机会。”   曹肆诫皱了皱眉:“你说得对。”   江故往刀身上浇水:“我记得你说自己要送给卢家一份大礼,想好送什么了么?”   曹肆诫恍然。   原来江故是在点拨他。   他先前满腔愤怒,一心要让卢家在军器监面前出纰漏获罪,例如把这批货变成残次品,让他们验收时拿不出手,如今想来,这种念头简直盲目至极!   倘若真这么做了,不仅会害了薛仪这样忠于凛尘堡的老伙计们,更是毁了数代经营积攒下来的好口碑。到头来他接手的凛尘堡,只会越发满目疮痍,这简直太得不偿失了。   醒悟过来,曹肆诫沉声道:“我知道了,这份大礼,我一定会把握分寸的。”   ***   江故没再说什么,接着洗刀磨刀,哗嚓哗嚓。   曹肆诫忽然说:“哎对了,我可不可以请多罗阁帮忙?喂,贵客,之前那些问题我都不问了,你去帮我问下阁主,怎么才能让军器监精准降罪于卢家,而不会牵连到凛尘堡?他们都能在兵部给你虚设一个名头职位,区区走后门,应该也很简单吧?”   江故:“……我觉得你有点得寸进尺,这个忙他不会帮的。”   “是吗?”曹肆诫本就是开玩笑的,他心中对江故感激,只是想借机调侃一下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帮?人家神仙一样的人物,你以为跟你似的一天到晚不务正业?”   他觉得,近来江故在他面前越来越有当师父的样子了。   引导他勘破,指点他行事,亦师亦友。   江故磨得差不多了,最后给刀身潮了水,就这么搁着。   曹肆诫提醒:“哎你做什么呢,不能这么放,要擦干!会生锈的!”   江故说:“我就是要让它生锈。”   “要它生锈?那你还磨半天?”   “因为我要它生锈的同时,还保持锋利。”   曹肆诫:“……你闲的吗?”   江故:“是啊,我不是一天到晚不务正业么?”   ***   明日便是军器监来人验收的时候。   跟十寸雨说的一样,此次甲坊署和弩坊署各自派来了两名验收的官员,负责检查凛尘堡铸造的第一批军械。如果验收通过,朝廷钱款陆续到位,之后的单子也会继续让他们来做,有此功劳,卢望均便可如愿以偿地坐镇凛尘堡。   “但这里面门道很多。”十寸雨往铜锅里放了几块羊肉,望着咕嘟冒泡的汤水说,“甲坊署与弩坊署素来不和,碰面说话都是阴阳怪气的……你们懂我意思么?”   “所以我们能在这上面钻空子?”曹肆诫添了些姜片和葱,“卢望均那边怎么说?”   “我跟他们说了同样的话。”十寸雨道,“要想两边都讨好,是决计不可能的,我看卢金启今日去给甲坊署那两位接风了,还去了轻曲馆,点了头牌的姑娘。”   “那弩坊署的人该怎么巴结?给他们送银两?我现在没有钱。”曹肆诫说。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世故。”江故往炉子里加炭,反正他这里银丝炭多得用不完,拿来煮羊肉锅最是合宜。   “我世故?他们可是把人带去了轻曲馆!我都没去过轻曲馆!”   “下次带你去见识一下?”   “哎?真的吗?”   江故说:“既然卢家已经有了动作,我们反倒省事多了。这时候再去刻意迎合,反而落了下乘。甲坊署走了与民同乐这条路,弩坊署这里,势必要做出不愿与之同流合污的姿态,我们一动不如一静。”   香气四溢,十寸雨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羊肉:“确实如此,与其在旁门左道上动脑筋,还不如多在正事上下功夫。”   曹肆诫:“正事……”   啪,江故打掉了十寸雨筷子上的肉。   他说:“里头没熟。”   “熟了吧?”十寸雨不甘心。   “他能透视,看见肉的最中间,听他的没错。”曹肆诫附和。   十寸雨悻悻:“哦哦,那再等等。”   说时迟那时快,十寸雨刚刚收回手,就见左右两便忽然出招,速度之快已产生了残影,两双筷子在铜锅里来回一划拉,就将所有的羊肉缴获到自己碗中,蘸上酱汁就往嘴里送。   十寸雨急道:“慢着慢着!今天这顿不是你们请我吗!给我留点!”   三人吃得热火朝天,江故和十寸雨还温了些酒喝,曹肆诫也想喝,被江故阻了,说本门弟子未及冠不可饮酒。   曹肆诫只能多喝了些羊肉汤:“本门?什么门?你要收我为徒,倒是告诉我你是什么门派啊!十掌签你知道他是什么门派吗?”   十寸雨有些晕乎了,拍拍胖墩墩的肚子,笑呵呵道:“不知,我也不敢问。”   江故:“故门,我是故门的掌门。”   曹肆诫抓狂:“你现起的名!当我看不出来吗?”   江故自斟自饮:“你就是我故门的首徒。”   十寸雨笑得肚子痛。   屋里实在闷热,曹肆诫去开窗透气,外头的寒风吹进来,他和十寸雨头上都冒了白烟。两人互看觉得有趣,嘻嘻哈哈笑了一阵。   反观江故,却是什么变化也没有,他不热,也不冷,也没有冒烟。   曹肆诫抱怨:“你怎么一点鲜活气都没有。”   江故漫不经心地说:“我要是冒烟,就真的出大问题了。”   十寸雨吃饱喝足就告辞了,曹肆诫也准备回自己屋里睡觉,江故拉住他问:“明天怎么应对,你想好了?”   曹肆诫点头:“嗯,想好了,以我之矛,攻彼之盾。卢金启这小子老想压我一头,明日我就给他这个机会。”   江故走到炭盆边,从榻下取出那柄摸来磨过的刀,递给曹肆诫。   这刀浸过水,又脱了鞘,在连续烧了几天的炭盆边搁置,已生了许多斑驳锈迹。   曹肆诫不解:“怎么?”   江故:“你用这个做矛。”   曹肆诫抗议道:“都锈成这样了!你坑我呢!”   江故一甩袖,给刀套上鞘,随即赶他出门。   曹肆诫捧着把锈刀出去,嚷嚷着:“你早知道我要如何做?可它锈了啊!喂!” 第16章 锈刀   曹肆诫点着灯,坐在案前沉思。   他的面前放着两把横刀,一把是他爹督造这批军械时做出的样品,被他央求着讨了来,一把是江故给他的锈刀。   这两把刀的铸造工艺大体相同,最重要的两道工序——覆土烧刃和包钢,都是他爹和四位大师傅共同钻研出来的,经过了上百次的试炼,才最终敲定了铸造之法。   但要说差别,肯定还是有的,样品是单个打磨出来的,而军械库里如今放着的,俱是后面批量铸造的。曹肆诫不知江故说的那些栗子啊同什么素啊是怎么回事,只是于他而言,单用肉眼观察,也能分辨出这两把刀的区别,就像曹家造的和卢家之后造的那些一样,再相似,也有细微不同。   当然,现在其中一把锈得零碎斑驳,更是容易分辨。   吃羊肉锅时,江故和十寸雨一唱一和,引导他确定了明日的应对之法。当时他就琢磨着,要想重挫卢家的锐气,用他爹这把刀最为适宜,没想到江故又给了他一把。   而且江故六天前就在准备这把刀了,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这也太料事如神了……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把这刀蹉跎成这样啊!这让他怎么用!   不行,锈刀太不稳定了。   虽然近来他跟着江故学了几招,说是什么《廿一刀法》,练得还行,刚把起手式学会了,加上自己之前边玩边学的一些功夫底子,耍起刀来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可明明有好刀,谁会想不开用一把锈的?   反观他爹给他的这把,凛然锋锐,刀身光可鉴人,看上去就非常可靠。   还是用爹的这把吧,这样他更有把握些。   做好决定,曹肆诫便将父亲留给他的横刀压在枕下,安心睡去。   ***   次日是个好天气。   冬日暖阳照在雪岭上,白光晃得刺眼,表层的雪融化了一些,反倒让人感觉更冷了。   铸造坊旁有个演武场,此时场上摆了两排武器架和桌案,工匠们从库房搬来货物,整齐放上了这一批要验收的兵器与甲胄。   甲坊署的吴监作、张典事,弩坊署的徐监作、裴典事都已坐到了场边。   卢望均向四位官爷抱拳行礼:“各位大人从秣汝城赶来,一路辛苦了,我们凛尘堡地处偏僻,难免招待不周,还请大人们见谅。”   吴监作摆摆手:“卢老板哪里的话,军器监与凛尘堡合作多年,向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周到的。再说了,为朝廷办事,怎敢说辛苦。”   张典事端茶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这两位可以说给足了卢望均面子,想来昨夜卢金启的招待让他们很是受用。   曹肆诫背着一把横刀站在场边,仿佛事不关己,与江故私语:“轻曲馆这么好玩吗?”   江故:“挺好玩的。”   十寸雨腆着肚子评价:“菜不错,曲还行,那地方可是销金窟。”   曹肆诫问他:“你经常去?”   十寸雨咳了两声:“我那是为了给多罗小驿搜集情报,众所周知,秦楼楚馆最是消息灵通,自然是要与他们处好关系的。”   说话间,他们没注意到那边的裴典事起身朝这里走来,其余三位官员见到他的动作,往这儿一望,便也快步跟上。   四人朝江故见礼:“这位应是江督造使吧,久仰久仰。”   江故回礼:“客气了。凛尘堡突遭巨变,兵部只是派我来探个路,几位大人不用顾忌我,照章办事即可。”   卢金启撇撇嘴,对他爹说:“多罗小驿的情报果然没错,真是兵部派来的。”   卢望均示意他稍安勿躁:“无妨,挂名罢了,不是个有实权的。”   ***   寒暄过后,验收就开始了。   四位官员挨个检阅着摆出来的货物。   在查看甲胄时,卢金启与甲坊署的吴监作和张典事眉来眼去,言语间极尽吹捧,说昨晚讨教了兵甲制作的要义,收获良多。   弩坊署的两位官员面露不屑。   曹肆诫沉住气,不动声色地向徐监作和裴典事点头致意。   裴典事先是一愣,随即目光停在他背后的横刀上,若有所思。   徐监作也注意到了:“这是曹家的孩子?”   卢金启口若悬河,着重介绍了这批甲胄,如何制作甲片、如何选用缕线,甚至自己试穿了,说这套将军铠多么威风凛凛,就算是敌人的疾驰箭矢、钢刀利刃也伤不到分毫。至于兵器部分,便只是草草带过,未敢多言。   他深知自己讨好了一方,势必要得罪另一方。   在他们路过兵器架时,曹肆诫寻到机会,插话道:“凛尘堡的兵器铸造在整个稷夏都是数一数二的,表哥是不是该多介绍几句?”   卢金启瞪他一眼以作警告,而后向徐监作和裴典事解释:“不是我不想给两位大人介绍,只是想着我们凛尘堡的兵器向来品质过硬,两位大人想必早已熟知,我若是说得多了,反倒显得班门弄斧了。”   曹肆诫顺势道:“表哥说得有理,光是动动嘴皮子确实无趣,也瞧不出实际优劣,甲胄和兵器,还是要上手演练一下才能知道好不好。徐监作、裴典事,你们说是吧?”   徐监作道:“嗯,我也琢磨着,今日天气晴好,又有现成的演武场,天时地利俱在,不如再添个人和?只不知你们打算如何演练?”   曹肆诫道:“古语有云,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如让我与表哥亲身示范,装备演练一番,看看效果如何?”   徐监作颔首:“甚好。”   一切发生得太快,卢望均尚未反应过来,已被迫站到了场地中央。整了这么一出,他自然知晓曹肆诫不怀好意,当即向他爹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然而弩坊署下了战书,甲坊署岂肯退缩,张典事发话:“既如此,便试试刀试试甲吧。”到底还是顾念昨夜轻曲馆的交情,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仅仅是试验而已,下手要有分寸,莫要闹出什么龃龉来。”   曹肆诫恭敬回道:“小子知道了。”   卢望均总不能拂了人家官爷的面子,于是卢金启不得不从。   ***   卢金启身穿将军铠,银亮的甲胄映着天光雪影,煞是耀眼。既已无法推脱,他便在兵器架前徘徊挑选,考虑着什么样的兵器更能击溃曹肆诫。   曹肆诫解下背上的刀。   裴典事问:“怎么不用兵器架上的?”   曹肆诫微微垂首,敛了眸光:“大人们也知道,我家遭逢贼人血洗,我爹娘已……然而凛尘堡的家业还在,我是曹家子孙,便应担起责任,延续昔日荣光。   “不瞒大人,这把刀是我爹当初亲手设计打造的样品,也就是如今这批军备中横刀的模板,我当时不知世事,只一味贪玩,待到这批军备开模铸造后,便向父亲讨了来玩,所以这刀于我而言……有特殊的情谊。   “后续的兵甲制作都是我舅舅在负责监工了,当然,舅舅也还是照着父亲当初敲定的工艺来的,保证了这批军备的一致,大人们尽可放心。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能先用父亲给的这把刀来演练,毕竟这批军备是他立下的最后一份承诺了,亦是他的遗愿。   “若是担心这把刀不足以证明其他兵器的品质,稍后我可以再用架上的兵器一试。”   痛失至亲的少年提出此等请求,若再有人驳他,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   四位官员也是人精,说什么怀念父亲,不过是这孩子想用他们曹家打造的刀去挫挫卢家的锐气。这种家族恩怨他们见得多了,本不愿插手,但若刚巧能触触自己对家的霉头,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徐监作叹了口气:“孩子,节哀顺变。你父亲的为人我是颇为敬佩的,这刀既是他的心血,你想用便用吧。”   卢望均心中暗骂:好一个他父亲敲定的工艺,好一个他父亲最后的承诺!短短几句话,硬是把卢家的功劳抢了大半过去,这不就是在提醒军器监,这批货本是曹霄接手的,如今落到了卢家手上,要是做得出色,那是因为有曹家奠基,要是出了问题,就是他卢家技术不精!   卢金启也在心中暗骂:好家伙!拿我试刀呢!试了一次还不够,还想多试几次?好好的风头全给这小子抢去了!   十寸雨几乎要抚掌赞叹,小声对江故说:“你徒弟心眼不少啊,卢家处心积虑做局讨好,想跟军器监拉关系,他这么一搞,倒成了专门给他搭的台子了。”   会示弱,懂时局,这小子天生就会度量人心。   江故却皱了皱眉:“他用的曹霄留给他的刀?”   若是这样,只能多依靠曹肆诫自己的刀法技艺了,不是没有胜算,就是变数多了些,钻到空子的话,应该也不成问题……后续还要给出个说法,让几位官员觉得就算工艺相同,也是曹家铸造的更胜一筹……   啧,这孩子不愧是他的八厄之一,总不愿按照他的计划来!平添那么多麻烦事!   十寸雨不解:“怎么?这刀有什么不妥吗?”   此时,曹肆诫忽然跪下,把刀放在额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把众人吓了一跳。   随后他凄然道:“明明是父亲留下的遗物,我却没有好好珍惜保养,以至于刀身遭潮湿热气腐蚀,生了斑斑锈迹!爹,孩儿不孝,有负你的嘱托!不过请爹放心,即便是把锈刀,孩儿也会全力试出它的锋锐!”   说罢起身,曹肆诫褪下刀鞘,手持一把满是锈迹的横刀,朝向卢金启。   江故:“……”什么曹霄留给他的,这不还是我那把吗!   行吧,演的,都是演的。   还演得声情并茂,甚至下跪磕头,明明连拜师的头都不肯磕! 第17章 开甲   见曹肆诫拔出这么一把刀,卢金启顿时松了口气。   说是试验兵甲的演练,可刀剑无眼,谁知道曹肆诫会不会暗中下黑手,现下好了,不过是把锈刀,能奈他如何?   那小子话里话外暗示他们曹家铸造的兵甲更胜卢家,那正好,以刀拼刀,只要卢家造的刀赢了曹家造的刀,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想到这儿,卢金启便去兵器架上取了把崭新的横刀,正是以曹霄那把为模板、使用凛尘堡最纯熟的工艺打造的。   锵啷——   他拔出刀,转动手腕耍了几式。   那刀身光可鉴人,反射着天光与雪光,衬着他一身将军铠,更是气势逼人。   卢家作为容州望族,颇为注重小辈的培养,卢望均请了教书先生和习武师傅,悉心指导儿子和其他族中子弟,虽说卢金启学得不怎么成材,到底也不是个未经雕琢的朽木。   卢金启故作关心道:“表弟,你也选一身铠甲穿上吧?仔细别受了伤。”   场上只有一套将军铠,已被他穿在了身上,余下的铠甲品级没有将军铠高,工艺自然也简单许多,金属只用在了胸甲、肩甲和头盔上,其他部位大多为皮革或布料。   曹肆诫并不在意,随手取了一套穿上。   ***   场上两人对峙。   相比于卢金启的光耀夺目,曹肆诫就显得暗淡许多。他个头也比卢金启矮上半个头,没他生得壮硕,从气势上看,似是不怎么占优。   甲坊署的吴监作和张典事老神在在,弩坊署的徐监作和裴典事作壁上观。   卢望均微皱着眉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两人同时出手。   即便是少年间的争斗,当金铁铮然相撞,仍旧有种肃穆紧张之感。两人先是快速交锋数次,两把刀的嗡鸣声即可听出不同。   刀身震颤,曹肆诫的刀要沉闷些,卢金启的刀则更为清越。   张典事评价道:“到底是生了锈,不如新刀锋锐。”   起手的试探之后,卢金启信心大增,陡然发难。他收招蓄力,倒退两步拉开自己与曹肆诫的距离,随后助跑跃起,朝着曹肆诫当头劈下!   曹肆诫知他意图,下盘扎稳,抬手扶刀,生生架住这一击。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卢金启的力道,锈刀硬扛之下,擦出了火星,被利刃砍出一道缺口。   裴典事摇了摇头:“鲁莽,何必硬扛。”   徐监作却笑道:“一方试探结束了,另一方还没有。用兵器,岂能不知自己兵器的极限。”   裴典事:“曹家小子故意挨了这一下?”   徐监作示意他耐心观战:“且看他有什么后招吧。”   正如徐监作所说,曹肆诫在之后的出招中,再也没有让自己的刀遭受到那样的直击,也就没有再造成新的缺口。相反,他不断变换着角度和力道,横砍、竖劈、撩转、推拉……试图找出卢金启的薄弱之处。   本以为会很快结束的比试,竟已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   四位官员看得越发入神。   他们注意到,曹肆诫的身形移动越来越快,出招也越来越刁钻,连带着卢金启也不得不加快招架,好几次差点跟不上,脚下都有些打晃。   吴监作有点不耐烦了,盖上茶盏道:“这也看不出什么优劣来,要比到什么时候?”   卢望均很有眼力地让人给他们续了茶:“大人稍安勿躁,犬子与外甥少年心性,难免争强好胜,大人就当看个杂耍乐子吧。”   锵锵锵!   曹肆诫用上了江故教他的刀法,步步紧逼,招式变化密集如雨。   卢金启穿着数十斤重的铠甲,体力消耗甚剧,早已气喘吁吁。不过他想,没关系,再怎么样,曹肆诫伤不到他,而他只要证明曹肆诫的刀不中用就行了。   看到后来,裴典事也不得不赞了句:“好身法。”   徐监作揶揄道:“兵甲如何且不说,你是不是尽看曹家小子的功夫了。”   裴典事惊觉自己搞错了重点:“我……”   徐监作道:“不怪你,我也一样,只怪卢家小子那一身银铠亮刀,实在晃眼睛。”   十寸雨摸了摸自己圆胖的肚子:“快到吃饭的时辰了,曹家小子该赢了吧?就是不知他要如何赢?单单在刀法上赢的话,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说好是试验兵甲的,若只在武艺上比了个高低,岂不是白比了。   江故道:“先克人。”   曹肆诫迈着奇诡步法,将横刀在腰间轻旋,逼得卢金启避让后撤,随即握住刀柄,顺势上撩,卢金启已然力竭,只能靠在场边栏杆上,勉力抬刀。   江故道:“再克刀。”   锵锵锵!   又是三下刀身碰撞,然而这一次,曹肆诫的刀只蹭掉了些锈迹,反倒是卢金启的刀刃开了三道缺口。   曹肆诫用锈刀拍击对方的刀身,直把卢金启颤抖的手震松了开来,随后将那刀挑飞出去,旋转着插入场中地面。   卢金启吓得蒙头大喊:“我认输!不比了!”   江故道:“最后克甲。”   曹肆诫一刀挥下。   临近正午的阳光落在雪上,又映在卢金启的银铠上,刺得人眼疼,在场众人除却江故,都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所以他们不知,那锈刀穿入了铠甲缝隙。卢金启伸手去推,却因锈迹粗糙,刀刃滑不出来,依旧卡在其中。而后曹肆诫轻轻一转刀刃,便割断了甲胄中的缕线。   哗啦。   卢金启身上半幅铠甲拖挂下来,胸甲与肩甲分离,露出心口位置。   他急于摆脱曹肆诫的刀刃,却因为过于慌张,挣动间反倒令锈刀割入肩膀,鲜血汩汩冒出,疼得他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砍到就算赚到,曹肆诫故作仓惶地“哎呀”一声:“表哥你没事吧?我都要收手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说罢他撤刀退开,向场外喊道:“没看见卢少爷受伤了吗?还不快去找大夫!”   卢望均命人把儿子扶下来,见他还在呜呜叫唤,斥道:“闭嘴!区区小伤折腾什么!没用的东西!”   徐监作宣布:“能拼刃,能破甲,看来是曹家小子的刀胜了。”   曹肆诫倨傲地说:“我们曹家的刀是好刀,哪怕锈了,也是好刀。   “甲也是好甲,不过还是要看出自谁人之手。   “我娘常说,技艺好效仿,匠心却难得。   “各位大人见笑了,以后凛尘堡还要仰赖大人们照拂,小子先在此谢过。”   ***   作为押宝了卢家的一方,吴监作觉得大丢面子,当场拂袖砸了茶盏。   原本曹卢两家相争,与他也无甚干系,奈何他们昨夜收了卢家的好处,今日又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们的交出来的军备大夸特夸,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是主张让卢家接手凛尘堡了。   谁承想那卢金启竟被曹家小子一通比试闹成了笑话,这不是也给弩坊署看了他的笑话么!   关键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是要跟卢家绑在一块儿。   凛尘堡与兵部合作多年,连圣上都赞过这里铸造的兵甲是“军之利刃、国之坚铠”,每年花在军备上的银两,有三成都流入了凛尘堡。他们这些当差的也不是傻子,光靠朝廷那点俸禄哪能过得滋润,自然要与这些富贾打好交道。   以往曹霄坐镇,对军器监上下颇为恭敬,但又敬而远之。他办事认真,交出的兵甲货物也都是极好的,然而他并不求取更多的便宜与利益,各处关系只做必要打点,如此虽然没有得罪人,可也不太讨官员们欢喜,毕竟他们能从曹霄身上盘剥的油水极为有限。   可现在不一样了。   凛尘堡终于不是水泼不进的铁桶一块,他们看中了卢家攀附,自是希望日后能从中获取巨大的利益,还能趁机打压一直与自己不对付的弩坊署,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啊,出师不利。   吴监作不欲在此处多待,正要与张典事离席,却听裴典事故意说:“曹家的铸造之术果然厉害,刀生了锈,还能劈开甲胄。”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确实是劈开的。   张典事想为甲坊署争回一点颜面,便道:“其实那将军铠也没什么大纰漏,卢家没有偷工减料,显然也是花了心思的,主要还是曹家小辈武艺精湛,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这便是有意弱化两家铸造工艺之争,还想把主动权拉到卢家。   曹肆诫望了江故一眼,见他在跟十寸雨吃糕点,心中安定不少,说道:“大人谬赞了,小子不过是侥幸获胜罢了。   “凛尘堡的信誉还是过硬的,第一批军备已然备好,大人们可以放心交差。   “不过时间紧迫,单子上的第二批军备也要开始筹划了,我爹娘身故前……尚未来得及敲定工艺和做好样品,正好大人们都在,小子想请大人们多留几日,好给我们掌掌眼,也省得我们做好样品后再送去秣汝城,平白耽误时日。”   裴典事点头:“我们此番前来也正有此意。”   吴监作道:“曹家小子,你虽是凛尘堡的少主,终究年纪尚小,还是由卢……唔……咳咳,呸呸呸!什么东西!”   江故搓了搓手指上的糕点碎末,无辜道:“我是觉得这糕点不错,想请吴大人尝尝的,抱歉,手劲使大了。”   吴监作无语,两人离着十来步远,对方分明是把糕点当暗器用,想噎死他吗!   然而他面上只能陪笑:“多谢江督造使,本官不爱吃甜食。”   “那真是可惜了。”江故说,“吴监作不要客气,我们这次相聚凛尘堡,不就是想为朝廷考察一下这里冶金铸造的本事么。无论曹家还是卢家,说到底,与朝廷来往的是凛尘堡。   “曹肆诫是在这儿长大的,耳濡目染,又有天赋,被称作少主,想必也不是什么无能稚子。卢家底子厚,人脉广,确实成熟稳重些,但先前没做过军备生意,能否胜任也未可知。   “不如借着这次机会,让卢家和曹家各自出一套样品,到时再试验一番,哪家做得好,便让哪家来接手凛尘堡的军备生意就是了。”   徐监作抚掌而叹:“甚好,甚好啊。”   碍于兵部的情面,吴监作也不好多言,只道:“试验可以,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以武取胜。检验兵甲就是检验兵甲,不要搞那么复杂。”   目的达成,曹肆诫随他怎么讲,顺从道:“小子受教。”   怎么就又要比试了?   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半只,卢金启还想上前理论,却被他爹拦了下来。   卢望均算是看明白了,今日之事,俱在江故的安排布置之中,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只能应下,否则只会更加被动,沦为弃子。   他忍下不忿,欣然道:“此乃尽忠之举,卢某自当全力以赴。”   ***   首战告捷。   曹肆诫心中雀跃,回到小院后又拔出锈刀,刷刷刷地挥舞,把那套战胜卢金启的刀法又演练了一遍。   他兴奋道:“师……是吧,江故,你看到卢金启那幅吃瘪的模样了吗?敢在我面前耍威风,也不打听打听,我凛尘堡小霸王怕过谁!”   江故倚在门边,抱臂看了一会儿,踌躇道:“你是不是……”   曹肆诫停了下来:“怎么?”   江故问:“你是不是不想认我做师父,想认我做干爹?” 第18章 不破   “你是不是不想认我做师父,想认我做干爹?”   “……”曹肆诫看着他,反复提醒自己要心平气和,“我连拜你为师都没答应,你都想着让我认你为爹了?江故,你其实就是想过过当长辈的瘾吧?”   “哎,我收过的徒弟,对我的满意度评价都很高的。”江故说,“我还没有过子嗣,其实收你为养子也是个办法……”   “打住,这事就到此为止吧。”曹肆诫赶忙打断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拜你为师吗?”   “为什么?”江故确实想不通,在他的盘算中,曹肆诫拜他为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在顾虑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不会长久地陪着我。”曹肆诫胡乱挥着锈刀,“你很厉害,有很多秘密,来找我好像就是为了完成某个任务,只是短暂地来一趟,很快就会走了。”   “的确如此。”江故坦言,“相逢而后别离,世间的人都是这样。”   “嗯,我明白,本就没有什么是长久不变的,连我爹娘都会突然离去,凛尘堡也会变得摇摇欲坠。”曹肆诫说,“所以我想,也许我们也不需要多么深的羁绊,离别的时候,也就不必太难过了。”   离别。   江故经历过太多离别,这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事件、一段因果,不过他也清楚,世人总受离愁之苦,万万年来,从未堪破。   “原来如此。”他说,“先前还以为你是怕我问你要拜师礼,交入门费。”   “……”   “我早说过,不拜也没事,我不是照样教你功法了么。”   “话是这么说,可你明里暗里提过多少次拜师的事了,我都没想到你会这么执着!还要当我干爹,你是怎么想的?”   “其实是分类的问题。”江故说,“你不拜师,我的账目里就无法给你归类,这会让我的修行……有点麻烦。”   在他的意识中,曹肆诫现在就是条孤零零乱糟糟的因果线,他本来就理不清八厄的走向,这样看着更觉得扎眼,因此希望有个“名分”,尽快给这段关系归类。   不过也确实没有什么大碍,等到此间事了,无论是怎样的因果,这些账目就都能够自动归纳、一键收起了。   曹肆诫嘀咕:“你们无情道的修行着实让人难以理解。”   江故问他:“曹霄也给过你一把横刀,你原先是想用那把的?为什么后来又换成了我给的锈刀?”他未曾料到这个前情,险些出了差错。   曹肆诫垂眸看看手中的锈刀,斑驳的刀身映不出他的面容。   倏而,他抬头望向江故,隔着蒙眼布,直望到他那六颗瞳孔中去:“因为我相信你啊,如今在这世上,我唯一信任的就是你了。”   瞳孔轮转,采集着这一刻的少年。   江故说:“嗯,这样很好。”   曹肆诫继续道:“而且,你还要求我为你做事的,定不会害我。昨夜我想明白了,你那日磨了半天刀,就是为了让刃口变薄一些,可以插|入甲胄缝隙对吧?既然你做了这样一手准备,那么锈迹也一定另有用处。”   “原来不是盲目信我,倒也不错。”   “来吧!师……施展拳脚的机会来了!江故,你我切磋一番?”曹肆诫今日力克卢金启,正是信心大增的时候,举刀摆好了架势。   “好,那我再传你一招口诀。”   江故脚下微动,便绕至曹肆诫身后,卸下了他的背上的刀鞘。   曹肆诫凝神应对,转身劈斩:“什么口诀?”   江故错步,以极为精妙的身法避开他的攻击:“天下武功……”   曹肆诫加快了速度,用上江故教过的功法,躬身旋腰,让刀身在自己肩背处翻转数圈,接刀时恰好可以拦在江故身前:“吃我一刀!”   蒙眼布的尾端扫过他脸颊,他本能地闭眼,抓刀便偏了几寸:“哎哎哎!手滑了手滑了!”   感觉到冰凉的刀刃贴到自己脖颈上,曹肆诫知道自己玩脱了,吓得缩起脖子。   锵。   曹肆诫回头,便见江故落袖,那把锈刀已归入鞘中。   江故顿了下才念完口诀:“……唯菜不破。”   “菜?什么菜?”区区数招,曹肆诫已出了满头的汗,比跟卢金启打上一炷香还累,他坐到小院中央的枯树下,调匀呼吸,“不打了,打不过你。”   “是我打不过你。”江故说。   “你在逗我?”   “没有,菜到极致的新手,往往能出奇招。”江故抬起左臂,“你刚刚失手,差点割到自己脖子,我忙着去收刀……你这一刀,划到我手臂了。”   曹肆诫:“!!!”   江故无奈叹息:“哎,八厄啊……”   ***   我伤到江故了?   那个一招劈山的江故?那个堪比无碑境的江故?   啊?   我是什么天赋异禀的高手哇!   这一瞬间,曹肆诫脑袋像被自家冶炼炉搅拌烤糊了。   早知道该让十寸雨来观摩的!   如此一来,多罗阁的高手排名就要添加上他的大名了!要排在无碑境上头,江故的前面!   嗯?高手排名上有江故吗?   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曹肆诫终于想起更重要的事,他抓起江故的左臂:“你伤得重不重?抱歉,我的刀意太强,一时没收住!”   “……没事。”哪里来的刀意?   “怎么没事,你都流血了!”眼见那伤口颇深,渗出汩汩鲜血,曹肆诫真的急了,手忙脚乱地回房找药箱给他医治。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见江故自己已处理好了,伤处被干净的内裳襟带裹覆,地上只留下了一些撕下来擦血的布条。   曹肆诫略感疑惑,又不是在荒郊野外,明明有更好的医治方法,犯得着撕衣裳么?   他打开药箱:“你只包扎了一下?还是上点金疮药吧,好得快。”   江故推拒:“不必,真的没事。”   他如此坚持,曹肆诫也不好再强迫,收拾起地上带血的布条,他鼻尖微动,嗅了嗅说:“你的血……味道好怪。”   “……”   “不怎么腥,但是有点刺鼻。”   江故:“我们修无情道的都是这个味儿。尽快把这些布条烧了,切莫留下痕迹,就算只是小伤,也别让卢家人知道。”   曹肆诫恍然:“哦对对!不能让他们趁虚而入!”   说罢,他又匆匆回房,把这些布条全都扔进了炭盆里,江故的血一碰上火星,立刻燃烧起来,所有布条化为了灰烬。   ***   江故难得狼狈,也回自己房间换衣裳了。   最初的兴奋过后,曹肆诫便只剩下愧疚与担忧。他压根没想过自己有可能伤到江故,这种莫名其妙的误伤,说出去大概都没人信吧。   烧完染血布条,他坐立难安,还是去找了江故,心想自己至少要好好道个歉,再担负起照顾伤患的责任来。   曹肆诫敲了敲门。   江故还在换衣裳:“进。”   看见堆在榻上的破衣,曹肆诫道:“回头给你找几件轻裘来,穿这么薄,你不冷吗?”   “还好,我不畏寒。”   “哦。”兀自坐到案边,曹肆诫又觉得有点尴尬,只能没话找话,“晚膳我嘱咐他们多做点补血益气的,你多吃点啊。”   “你嘱咐厨房?那卢家岂不是人尽皆知了?”   “我可以说是我累着了想补一补,反正卢金启自己也受伤了,需要补补的。”   “是你把他砍伤的,这不是去火上浇油么,他们怎会搭理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也对。”打消了这个念头,曹肆诫沉默片刻,等他穿好衣裳了,问道,“你传授给我的这个什么廿一刀法,好像还挺厉害的,江湖上怎么都没听说过?”   “本门所有武功都只有序号,没有花里胡哨的名头。”   “为什么?你们懒得取名吗?等等,一般来说,各个门派都有自家专精的武学技艺,比如剑法、掌法、棍法,或者内功心法,以此来打响江湖上的名声,怎么我……你们门派什么功法都练?上回你还说了什么伍陆剑法、叁叁掌法、贰捌捌拳和拾柒功,看样子都挺厉害的?”   “你还记得?嗯,本门是集各类收藏之大成者,这些功法都是考据古往今来各门各派、各式各样的武学,博采众长,然后辅以人体自然循环的原理重新编排的。”   曹肆诫听傻了:“这样也行?”   江故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适合各类人群习练。有几门外功,哪怕是筋脉尽断之人,也可以练至行者境。若是天赋极高、根骨奇绝之人,则可修习本门拾以内的功法,只要不出意外,到无碑境不成问题。”   “意外是什么?”   “走火入魔。”   “像魔教主君姬凭戈那样?据说他销声匿迹近十年,就是因为走火入魔了。”   “他?他没有入魔,只是更新……修炼遇到瓶颈了。”   “你怎么知道?”   “……多罗阁搜集了他的消息,我打听过。”   “原来如此。”曹肆诫骤然意识到什么,大为震撼,“拾以内的功法可登无碑境?那你们门派岂不是早就足以称霸武林了?”   江故摇头:“不行。”   曹肆诫不理解:“为何不行?这世上本就是强者为王。”   “我们这个流派……曾经使用自认为压倒性的优势,尝试过得道封神,但终归失败了。不仅失败,还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怎么会?”   “用多罗阁信奉的因果来解释,我们倒置了因果,也就失去了自己的容身之处。”江故不再多言,“此后我们立下誓约,给自己下了禁制。其实我也有许多不解,今日听到你娘说的那句话,倒是有所体悟。”   “我娘?哪句话?”   “技艺好效仿,匠心却难得。”江故意味深长地说,“江湖百代不同,本门的武学也一直在更替,再丰富完备的信息库,也囊括不了人间的森罗万象。   “我得不到匠心,所以我还在修行。”   曹肆诫半懂不懂地听完,若有所思。   似乎江故这个门派经历了不少风云变幻,许是年代久远,许是夸大其词,总之他闻所未闻,但也没什么关系。   他把江故换下的破衣卷起,丢进炭盆中燃烧。   明灭的火光映照着他稚气的脸,他平静而笃定地开口:“江故,你就是多罗阁主吧。” 第19章 识君   曹肆诫:“江故,你就是多罗阁主吧?”   江故:“……”   两人之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炭火烧到破衣的血迹上,窜出小撮火苗,曹肆诫略感讶异,心说无情道的血这么好烧么?遂用铁钎拨了拨,让剩余布料烧得更充分。   半晌,江故问他:“你如何得知?”   曹肆诫感慨道:“真的是啊。我以为你会否认,或者编一些话敷衍我。”   “我确实不欲表露身份,但从不骗人。”江故依然觉得他过于敏锐,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是多罗阁主的?”   “唔,应该是从你想让我拜师的时候吧。”   “这么早?我有露出破绽么?”   “倒也不是。”曹肆诫回忆着说,“当时我就想,你什么门派啊就要收我为徒?江湖上各门各派我都捋了一遍,还是没猜出来。   “我琢磨着,多罗阁号称无所不知,连他们都没有记载过的门派和人物,要么实在是太过低微无用,排不上号,要么就是与它本身有瓜葛,刻意隐藏了。既然敢孤身插手凛尘堡的事,我想你多半不是前者。   “之后我又看到你劈山埋了廖振卡,更加佐证了这个想法。不过这时候我也只觉得你可能是多罗阁里的探子或杀手之类的,我不知道多罗阁是怎么运转的,只能瞎猜,直到十寸雨来了这里,称你为贵客。”   江故道:“或许我真的是贵客?”   曹肆诫说:“是啊,你一定是多罗阁的贵客。他们给你编造身份,给你提供消息,十寸雨身为掌签,与其说是来找卢望均收账,不如说就是冲着帮你来的。   “正因如此,我反倒觉得有些怪异。你跟十寸雨提过水荇君、红苕君和甘棠君,我想他们应该是多罗阁中地位很高的人吧,再贵的客也是客,行个方便是应该的,不至于要这么殷勤地伺候着吧。   “而且,据说多罗阁主自天降星雨那夜开始闭关,从清琼山到封寒城,中途要等船渡江,陆路水路加起来,差不多要一个多月,与你到达凛尘堡的日子甚为接近。说是巧合也可以,但若不是巧合呢?”   江故不是第一次领教这孩子的聪慧了,此刻还是不得不叹一句“多智而近妖”。   他问:“你觉得十寸雨也猜到了吗?”   曹肆诫摇摇头:“我不知。都说当局者迷,他身在多罗阁的管控之下,或许反而看不明朗。我觉得,就算他隐约料到你是阁主,也决不会表现出来,只会按指令把你当做贵客相待。这样他办事收账才更方便,不会惹得自己上司们猜忌和不快。”   江故颔首:“人情方面,你果然比我通达许多。”   衣裳烧得差不多了,曹肆诫拍拍手起身,眉宇间带着一丝得意:“不过最让我确信的,是你刚刚说起因果的态度。虽然我没太明白你说的那些话,但我能听出来,你是信奉多罗阁那套因果说辞的。   “多罗阁的客人,大多求的是自身的安定与夙愿,他们并不在意什么因果账目,那些只是他们付出的代价,跟花出去的银两一样。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多罗阁主给我答案,才不管天下今后会如何。你不一样,你似乎有种莫名的责任感,想要背负一切。   “我常说你不通人情,比不得人家神仙似的多罗阁主,之后想来,是我狭隘了。江故,哦不江阁主,您不会怪我吧?”   江故说:“无妨,我本就不在意这些。”   曹肆诫感激地说:“太好了,您真是仁慈大度!听说连圣上都对您俯首帖耳?那就好办了,您就去跟圣上谏言,说卢家勾结外邦、不忠不孝,谋夺家产、不仁不义,判他们个斩立决,再抄了他们家充国库、充军饷!   “然后说克林国意图不轨,骚扰我稷夏北境,让大军乌泱泱摆过来对阵,管他们找什么东西,取了廖振卡首级,全给轰回老家,这事情不就全都解决了!”   江故:“……”前面那么多铺垫,又是演的?   “您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曹肆诫催促他,“您快回清琼山吧,我先在这儿拖着他们,造好兵甲,等您的好消息!”   “我说了半天因果,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江故扶额,“不能这么做,会引发大战的!拿国运相争,届时血流成河,无辜百姓遭殃,谁去渡那些苍生!”   “好吧,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曹肆诫垂眸叹息。   他近来过得艰难,常被仇恨压得喘不上气,便会贪图一些捷径,在脑海中一遍遍演练,用最简单最彻底的手段,把那些仇人全部屠尽碾碎。   “你不是想亲手复仇么?比起我,你更相信你自己。”江故揭露他真实的念想。   “嗯,你说得对,我只是这么讲讲,你要真这么做了,我反而会有点不安。我信我自己,能让他们的图谋一步步落空。”曹肆诫坐到他身边,“可我曹家灭门就是该发生的因果么?国运要渡,苍生要渡,那谁来渡我?”   江故平静地说:“我在渡你。”   曹肆诫抿了抿唇,呆坐了一会儿,拉过他的左臂,看着他被包裹的伤口,皱眉道:“怎么又渗血了,还是抹点药吧。”   江故摇头:“没用……十寸雨?”   下一瞬,十寸雨在外头敲响了门,声如洪钟:“恭喜恭喜,曹家少主这回真是出风头啦!”   ***   曹肆诫给他开了门。   十寸雨吃完点心又吃了顿饱饭,摸着鼓鼓的肚子消食:“刚去了正屋,敲门没人,就猜曹家少主是在这里,果不其然。”   江故示意他坐:“有什么事?”   十寸雨坐下,目光在榻前的炭盆上微微停留,又转向曹肆诫,最后落到江故身上,随即哂然一笑:“闲来无事,就是来道贺和聊天的。没想到啊,你这小子当真给卢家送了份大礼!”   曹肆诫冷哼:“礼尚往来么,慢慢来,我迟早把他们送曹家的礼都还清。”   屋里暖和,十寸雨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说:“这凛尘堡的账目啊,真是越收越复杂,我都不知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才能回去复命了。”   江故问:“有人催你了?”   十寸雨瞥他一眼,含糊其辞:“也不是催,就是上头对贵客的账目格外关心些。”他转而对曹肆诫说,“关键还是要看曹家少主你啊。如今你虽然扳回一城,可钱粮、佣工都还被卢家管制着,要想在第二批军备的比试中站稳先机……”   “我知道。”曹肆诫打断他的话,“我需要想办法尽快搞到矿石原料,夺回至少三个冶炼窑的使用权,再把铸造的工匠招募回来。最紧迫的是,要让薛仪重新为我所用,让卢家把我们凛尘堡的银库吐出来!”   “嗯嗯,你有主意就好,我就不多说了。”十寸雨又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特地来提醒我?多罗小驿是站在我这边的吗?”曹肆诫毫不拐弯抹角,“你们不是收了卢望均的银钱吗?怎么不帮他们出主意,倒是关心起我来了?”   “哎,一码归一码,我也是得了嘱托,务必要把这儿的账目做得漂亮。”他挠了挠头,“这账目收得还不到六成,后面只会越来越难收,阁里对我们的办事进度很不满呐。”   江故点点头表示理解,水荇和红苕有时候是蛮吓人的。   他想了想,问十寸雨:“上回让你帮我问问甘棠君有没有蒙眼布,你问了吗?”   十寸雨哈欠打了一半,闻言又吞了回去:“啊,我、我一时事忙,前两天刚写了奏报,甘棠君应该还没收到……”   江故道:“没事,那你再写一封,就说我手臂伤了,送点药来。”   十寸雨恍然:“我刚刚还想,那炭盆里似乎刚烧过衣裳布料,不知是什么缘故。   “若是曹家少主受了伤,应当不需要刻意遮掩,今日与卢少爷比试一场,受点伤也是正常的,不用瞒着卢家。   “没想到真是江督造使受了伤,阁下武功卓绝,连无碑境的廖振卡都不是你的对手,这伤究竟是怎么造成的?”   江故:“……”   曹肆诫清清嗓子说:“说出来怕你不信,是我砍的……”   十寸雨:“???”   江故言简意赅:“一不小心,防不胜防。”   且不管十寸雨能不能理解,曹肆诫有话要质问江故:“我给你上好的金疮药你不要,偏要舍近求远,让他传信回多罗阁找药?怎么,怕我在药里下毒吗?”   江故直言:“你的药没用。”   曹肆诫不甘心:“怎么没用?我们曹家人有个磕碰受伤,都用这个药!我爹有一次修剪花枝,差点把自己手指剪断,也用的它,不出十日便愈合了!像你这种小伤,估摸着一盏茶就能止住血,后天便能结痂了。”   十寸雨插嘴:“若是锈刀的话,似乎是有点麻烦……”   江故无奈,只能说:“我体质特殊,用普通的药无法愈合。”   “怎么会这样?”曹肆诫怔住了,“那、那在多罗阁的药送来之前,你就要一直流血吗?这哪里能扛得住?十掌签,你有什么药能给他应急吗?”   “啊,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要不去城里看看大夫?”   “不必了,我自有办法。”江故吩咐,“十寸雨,照我说的做就是,给甘棠君传个信。曹肆诫,一会儿我出去一趟,放心,不会有事的。”   ***   十寸雨打消困意,回去写奏报了。   目送江故出了小院,曹肆诫转身把炭盆里残留的衣裳碎屑又翻了翻,彻底烧干净,再换上新的银丝炭,确保不会再有人看出端倪。   而后他出门,逮着卢家的护卫问:“江督造使刚刚往哪儿去了?”   护卫们听闻自家少爷在他手上吃了亏,心情颇为复杂,又觉得不该给他好脸色,又对他有种后知后觉的畏惧。他们先前都没把这孩子放在眼里,如今蓦然发现,原来这不是只好拿捏的纸老虎,而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反咬他们一口。   犹豫了一下,那护卫回答:“江督造使……往南面去了。”   曹肆诫循着路朝南走,又问了几个护卫,大致确定了江故要去什么地方,不禁疑惑:冶炼窑?他去冶炼窑做什么?   他本想一路尾随江故,但以那人的耳力眼力,恐怕还没出宅院大门就被发现了,那人要是突然施展绝世轻功摆脱他,反而容易跟丢。所以他干脆延后出发,打听到他去了哪里,到时候假装偶遇就是了。   只是他不明白,江故不是要处理手臂上的伤口么?不去看大夫,不去找草药,特意瞒着他去冶炼窑?还是说他另有要事?   来到冶炼窑,曹肆诫找了相熟的师傅打听。   赵师傅还搞不清楚状况:“江督造使?哪位?军器监派来的官员?”   曹肆诫道:“不是,就是那天把卢家佣工挂炉子上那位。”   “哦哦,那位大人啊!”赵师傅立刻热心起来,“刚在干活没瞧见,少主别急,我帮你问问其他弟兄啊。”   上回罢工之后,卢家迫于验收压力,果然不敢再怠慢压榨他们这些老师傅,好声好气地把人请了回来,还涨了些工钱。出了这口恶气,师傅们都很感激曹肆诫,自然也不会忘了帮他们出主意还挂人的江故。   赵师傅吆喝着问了其他人,很快有人告诉他:“我看到了,江大人先去了库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然后去了庚字炉。”   曹肆诫抱拳:“多谢。”   庚字炉……   第一批货已经交完了,眼下只剩甲字到己字六个炉还在冶炼,用作后续精铁储备,庚字炉应当是闲置的,就算还没有熄火,也是低温炉的状态,去那里做什么?   这一路走来,曹肆诫满脑袋疑问,终于在看到江故时达到了顶峰。   此处人多嘈杂,他躲在围墙外,远远看着江故——正在给庚字炉灌注真气。   曹肆诫:???   只见江故把这里留存的燃料全都填进灶膛,然后双掌运劲,也不知用的什么功法,竟然处于低温状态的炉子快速烧至高温。   那真气澎湃,让庚字炉周围都蒸腾出了白气,连曹肆诫的视野都产生了热流波动。   曹肆诫:……来这儿练功?不会是他嘴馋了,来做什么挂炉烤鸭吧?   然后,他看见江故把一筐矿石倒入了炉中。   熔炼工序曹肆诫倒是熟悉得很,所以他一个人大老远跑过来冶铁?何必呢?凛尘堡那么多冶铁师傅,用得着他亲自动手。   可是接下来,曹肆诫发觉不对劲了。   随着真气的不断注入,庚字炉的温度持续上升。曹肆诫皱了皱眉,以他的经验来看,这温度太高了,已经超过了他们平时冶铁的温度。   他在炼什么?用的什么矿?   曹肆诫不由得担心起来,江故知道怎么冶炼吗?再这么下去,他怕庚字炉会过热爆炸,到时候想跑都来不及。   想到这里,他打算上前制止,却见江故停下了真气注入,似乎是达到了他想要的温度。   不久,炉中熔炼出了铁水,汇聚在收集槽中。   燃料也烧得差不多了,炉子开始缓慢降温,看来不会发生爆炸了。   还没等曹肆诫稍稍松口气,江故之后的行为更让他不解且崩溃。   那人拿起一杆烙铁,蘸取了刚出炉的滚烫铁水,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左臂的伤口上烫去……   ***   曹肆诫失声惊呼:“哎!你疯了!”   烙铁与肌肤接触的瞬间,发出嗤啦一声,离得这么远,他却觉得震耳欲聋。   顾不得藏身,曹肆诫连忙冲了上去,骂道:“你干什么!我活这么大没见过用铁水烫自己的!疯了吗?炮烙之刑?”   江故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无奈道:“你还是跟来了。”   曹肆诫狡辩:“什么跟来,我就是来冶炼窑逛一逛,了解下师傅们的近况。”他捉着江故的手要看,“你真是疯了,哪有这样治伤的!”   江故淡淡道:“这样对我有用,你看,血止住了。”   说话间曹肆诫已扒拉开江故的袖子,就见原本平滑细窄的伤口已被烫得狰狞皱缩,黑色的铁水在皮肤上留下蜿蜒痕迹,熔进了那道刀口之中。   看着钻心地疼,江故却若无其事。   血是止住了,可代价也太大了。   曹肆诫还想细看,江故却抽出了手,重新裹上了布条,收在袖中。   “我是听说过烧灼止血,可那是下下之策,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曹肆诫已然语无伦次了,“我只是不小心划到了你,这么小的刀口,怎么会这么严重!”   “你不必自责。”江故道,“我体质特殊,又生过重病,所以伤口很难愈合。”   “刀伤难愈合,烧伤就没事吗?”   “嗯,没事。这叫重塑金身,听过么?就是难看了点,血止住就行了,等甘棠君的药到了,很快就能治好。”   “真的吗?”曹肆诫还是难以置信,但想想又觉得有迹可循,“难怪多罗阁主几乎从不下山露面,原来你有这么大的弱点。要是有人抓住你,绑住你,在你身上划拉十几刀,你不是就要流血过多而死了?”   “死不了,不过还是尽量别让人抓住我,绑住我,会很麻烦。”   曹肆诫回过神:“话说回来,你有多罗阁掌天下事,武功又那么高,应该不太会遇到那种情况吧,所以我这次能伤到你,确实是……”   江故接话:“确实是走了狗屎运,通常我都有真气护体。上次廖振卡也只划破了我的蒙眼布,还是我故意放水的。”   曹肆诫点点头:“嗯,看来我真是你的劫数。”   ***   环顾四周,曹肆诫注意到江故方才冶炼的矿石。   他拿起一块掂了掂,抠了抠,说道:“哎?这不是去岁过年的时候,我用炮仗炸出来的那批新矿吗?”   他曾与父亲、薛先生和两位大师傅探讨过这个新矿坑。他觉得这种矿石很有意思,或许可以冶炼出更有韧性的金材,但父亲和大师傅都不同意用它来铸造兵部要求的军备,薛先生也认为试错的成本太高,得不偿失,后来这个矿就一直放着,没想到被江故看中了。   曹肆诫问:“这里面的杂质跟铁不一样,是什么?”   江故比划了一个字:“是钛。”   “钛……我没听过这种东西,它能用来做什么?铸造兵甲可以吗?”   “可以,但不建议。”江故说,“产量太少,造价太高,不适合批量铸造兵甲。他的熔点比铁要高,你们现在的炉子也不太好炼。”   “我明白了。”曹肆诫有些遗憾,但并未气馁,“越稀有的东西,越有钻研的价值。至少我现在知道了,它可以给你重塑金身。”   “很好,等你把凛尘堡夺回来,记得给我多炼一些。”   ***   定下了第二批军备的比试,一连五天,曹肆诫都把自己关在房中。   十寸雨都有些急了:“只给了十天时间,不是说要解救薛仪,搞到矿石原料,夺回三个冶炼窑,再把铸造的工匠招募回来吗?他怎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江故在院子里放了把摇椅,正躺在上面晒太阳:“那些对他来说都是信手拈来的事,卢家越是折腾,他越是沉得住气,我们这位曹家少主啊,最会拿捏人心了。”   十寸雨问:“那他眼下在忙什么?好几天了,都没见他出过屋子。”   江故说:“他在画画。”   “画画?”   “嗯,今日画的是箭矢的图稿。”江故轻轻蹬了下地面,带得摇椅吱呀吱呀响,难得有聊天的兴致,“十掌签,你知道凛尘堡造的兵器为何在江湖和军中名气都那么响吗?”   “这可难不倒我,”十寸雨回答,“因为他们的兵器有四好,材质好,手艺好,长得好,用得好,能做到这四点的兵器,自然受欢迎。”   “嗯,世人都说曹霄有本事,凭着一身炼铁打铁的好手艺,让凛尘堡屹立不倒。”江故悠闲地说,“要我说,他只是做到了材质好和手艺好,可一把兵器的诞生,首先就是画出图纸,让它长得好,还能用得好。”   “确实,先有图纸,再有模具,曹霄是从打样那一步接手的。”   “看来你也知道那位幕后功臣是谁?”   “曹夫人实乃女中豪杰,经她调|教的兵器,就是有一种特别的质感,能让使用者得心应手。”十寸雨笑道,“刀宗宗主的那把惧善刀,便是出自她手,那位宗主有心退隐,已经为惧善办了十五次封刀典了,还是没舍得彻底封上。今年早些时候,还找凛尘堡定制了新的刀鞘,可见他有多喜欢这把刀。”   “嗯,曹夫人有匠心,她儿子多少继承了点她的天赋。”江故说道,“这次从画图到打样,全都要他自己做,让他慢慢来吧。”   十寸雨颔首:“第二批军备是箭矢和盾牌,估摸着要耗不少心神了。”   江故说:“他是没怎么出门,但我前几天就把各种材料给他从冶炼窑搬来了,这会儿他应该在试验了吧,你别离窗户太近。”   出于好奇,十寸雨正想从窗缝往里瞧瞧,冷不丁一支箭窜了出来!   幸亏他是个灵活的胖子,要不就戳到他眼睛了。   耳畔风声掠过,江故以两指夹住了这支箭,点评:“箭簇的重心偏了,再改。”   咔,窗缝又阖上了。   摇椅还在吱呀吱呀地响。   无人注意到,小院外,一个鬼祟的身影匆匆离去。   ***   清琼山。   甘棠正在举办布林大会。   多罗殿内,纵横交错地挂着各式各样的黑布,有描金锈银的,有渐次晕染的,有轻如柔纱的,有滑如水缎面的。   红苕应付完司天监,刚从外头回来,就见又有一批新布到了,甘棠正一寸寸抚摸着那些布料,挑剔着它们的瑕疵。   水荇坐在案前打点阁中事务,三人遇到了一起。   红苕嗔道:“真是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阁里办丧事呢!黑乎乎地铺了一大片,司天监都差人来问了,说是不是阁主身子不好,圣上甚为担忧,我都不知该怎么回了!”   水荇从鸽笼和奏报箱里收集了各地讯息,先大致整理一下:“你随他吧,阁主要换蒙眼布,他且有的折腾呢。”   红苕道:“就选足够结实的呗,阁主也说了,能防住无碑境一击就行了吧,反正都是黑不溜秋的,什么纹样重要吗?”   甘棠精挑细选了两匹布,闻言冷声道:“你懂什么!阁主对蒙眼布的要求极高,他喜欢犹如浸润过松山烟墨的那种黑,黑得要有灰蒙斑斓,黑得要有留白余韵,还喜欢似缎非缎,质感柔软,纹理细密,看上去沉稳纯粹的……”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我看他戴的都一样啊。”   “哪里一样了?真身重组之后,每次启用,我都给他换不同式样的,你什么眼神!”   “算了算了,我不管了,你慢慢选吧!”   “我已经选好了,这两匹,再加上之前选的三匹,我做五条给阁主送去,让他可以随心轮换着戴。”甘棠琢磨着,“要防无碑境……还要加点特殊材质。”   “其实我不明白,防无碑境做什么,无碑境又伤不到阁主真身。不就是克林国的廖振卡吗?他连阁主的毫毛都……”   水荇忽然一怔,脱口道:“阁主受伤了!”   红苕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甘棠已伸手来抢这份奏报:“什么人伤了阁主?”   水荇言简意赅:“是曹家少主,他不是有意的,阁主也是一时不察,被割破了手臂。”   “我就知道真身会有问题!”红苕急了,一改刚才倨傲的口风,“武学造诣确实无人能及,可就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攻高防低……”   “奏报上让我把药送过去!”甘棠更是待不住了,“我去拿修复舱!”   “带什么修复舱!太显眼也太麻烦了!”还是水荇最先镇定下来,“小伤,带备用仿真皮肤就可以了,当成膏药贴上去,其他的等阁主回来再说。”   甘棠取了阁主真身的备用皮肤来,又现场缝起了五条蒙眼布,把碳纤维逢进夹层中,再用纳米级的材料覆了一层膜。   他恨恨道:“若是阁主的心脏还在,怎会被这点小伤难住!真身的防护能力原本是最强的,就算受了重伤也可以自愈,要不是两百年前……”   红苕说:“那时候的阁主可是渡天客啊,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阁主真身被解体,还被挖走了心脏!”   水荇叹了口气:“罢了,多想无用,有关八厄的事情,阁主从不与我们谈及,我们也插不上手,只能尽力为他排忧解难。甘棠,你这次去见阁主,不要为难曹家那个孩子。”   甘棠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   水荇又嘱咐他:“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当年阁主真身遭受重创,你能把他复原成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还不够好。”甘棠深深自责,“阁主的眼睛无法恢复原状,只能委屈他蒙眼示人,更重要的是,我造不出阁主的心脏。”   “这不怪你。”水荇安慰,“阁主的磨损,本身也是进程中的一环。”   ***   闭关后的第七日,曹肆诫走出了房门。   他一眼就看到了摇椅上的江故。   江故问他:“怎么样,有把握了吗?”   曹肆诫伸了个懒腰:“每样画了几幅,要做出来才能看出效果。哎,我还是不如我娘,画着画着脑袋就空了。”   江故起身:“走吧,我看看你做出来什么样。”   曹肆诫摆手:“不急,你先陪我去账房支点银钱出来。”   “薛仪被软禁了管不了事,卢家的账房肯支给你?”   “所以让你陪我去啊。”曹肆诫狞笑,“到了这个地步,咱们也别装软柿子了,先去解救薛先生,然后小爷我去找他们要零花钱,要是不肯给,就打到他们给!”   “……”谁在装软柿子?   ***   廖振卡受伤不轻,胫骨刚接上不久,还不能行走自如。   手下向他禀报了一件事。   他有些惊讶:“血疯子说安古里还在凛尘堡?这消息可靠吗?他不是坠崖死了吗?还是血疯子自己收的尸。”   手下讷讷道:“祭酒大人说,是他大意了,被一具假尸体给骗了,以后要牢记坠崖都是不太容易死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廖振卡气得腿疼,“所以搞了半天,安古里偷了图纸后交给了曹氏夫妇,然后自己继续逃亡,诈死骗过了血疯子,之后又回到了凛尘堡?”   “是这么说的。”   “这么看来事情倒是简单了。”廖振卡沉吟,“但江故还在,这个人实在强得诡异,我不是他对手,可不想再被活埋一次。”   “祭酒大人说,这人交由他来对付。”手下回复,“您只管放心行事。”   “他?”廖振卡冷笑,“好啊,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对付。” 第20章 年礼   曹肆诫气势汹汹地推开了账房的门。   薛仪就被软禁在账房里。所有财权都被迫交接给了卢家的账房先生,但由于堡中事务繁杂,很多时候还需要借助他来了解情况,所以卢望均干脆把他押在这里,方便自家账房先生随时找他“帮忙”。   这种帮忙,包含了他们在账面上做的各种手脚,一律由薛仪来画押。后续如果军器监那边查出问题,就可以全数推到薛仪的身上,让他来背负所有罪责。   薛仪对他们的卑劣手段心知肚明,奈何自己和家人都受制于卢家,不得不俯首为他们做事。只盼着少主有一天重掌大局,能够还他以清白。   他倒是没想到,少主这么快就出手了。   江故进门后就抱臂靠在墙边,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就是来撑场子的,杵着就行,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曹肆诫一拍案几,账房先生的算盘都震飞起来。   他跋扈地说:“知道小爷来做什么吗?”不等账房先生说话,嚣张地一伸手,“给小爷支二百两银子花花。”   江故:“……”这回演的是纨绔逆子?   薛仪:“……”少爷是不是跟外头的混子学坏了?   账房先生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拨拨算盘珠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来是曹少爷来支银子,我等岂敢怠慢。只是东家交待过,凛尘堡百废待兴,银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当然了,二百两也不多,给曹少爷拿去花也无妨,就请曹少爷过个手续,在这张借条上签字画押,这边立时就给您去取。”   “借?我画我自家的钱,还要借?”   “这话说的,眼下这可不是你曹家的钱了,是堡里的钱,若是可以随意取用,我们账还怎么平呢?凡事都要讲规矩,还请曹少爷莫要让我等为难了。”账房先生在算盘上拨了个数给他看,“再者说,先前东家去找曹少爷回来,前前后后也花了不少银子,吃的喝的,住的穿的,哪样不是我们东家出的钱?哦对了,还有你后头那位……那位大侠,也花了不少,您瞧瞧,这笔账还没给您清算呢,曹少爷打算什么时候还上?”   曹肆诫知道卢家无耻,却未料到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好在他这次做足了准备,就不是来跟这些人讲道理的,当即把账房先生的桌子掀了,拉开架势就开打:“小爷来抢钱,还要听你这么多废话?给不给?银库钥匙交出来!”   账房先生被揍得大叫:“来人啊!抢钱了!曹少爷来抢钱了!”   ***   为防着曹肆诫来这一手,卢家也有所安排,这边闹起来,那边就窜出七八个护卫,冲上来阻止曹肆诫撒泼。   眼看少主被围攻,薛仪哪里还坐得住,一边上去拉偏架,护着曹肆诫,一边请求江故:“江恩公,少主被他们欺负了,您快出手帮帮忙吧!”   江故道:“这点阵仗,难不倒我徒弟。”说着他上前隔开薛仪,“你就别给他添乱了,安心坐着,打完了还得你来收场。”   薛仪一脸茫然:“啊?我、我收什么场?”   单凭拳脚,曹肆诫对付这些人有点吃力,但他今天也不想真的见血,所以没带那把锈刀,江故看他有点捉襟见肘,皱眉啧了一声,把自己的棍子丢给他:“接着!”   曹肆诫跃起接过圆棍,刷刷刷抡出残影,当即击倒了三名护卫。之后便更加顺手,把江故教授的刀法跟棍法混着使,很快荡平了围攻。   薛仪松了口气,不由感叹:“数日不见,少主的功夫进步不少啊。”   屋子里躺了一地哀嚎的护卫,账房先生捂着头哆嗦,颤巍巍地捧出一把钥匙:“曹、曹少爷别打了,钥匙给你,放过我吧。”   曹肆诫抢过钥匙,转头丢给薛仪:“薛先生,这家伙说得对,凡事都要讲规矩,我要支二百两银子,需要过什么手续,写借条也好,挂我私账也行,你来帮我办。”   薛仪拿到钥匙,问他:“敢问少主要这些银钱是做什么的?”   曹肆诫回答:“快过年了,我要备些年礼送人。”   “哦,那不用写借条,还是该挂在公账上,每年这些开销堡里都是预留下来的,他们卢家也列了专门的条目,交给我办就行。”薛仪记了账,亲自去银库取了银两来。   “多谢薛先生。”曹肆诫笑着说,“还要请薛先生再委屈几日,等我这边事了,便将财权交还与你,你知道的,我很不耐烦管这些事。还有,你的妻儿也会妥善安置,不必牵挂。”   “少主有心了。”薛仪欣慰道,“我一直相信你可以振作起来,重新入主凛尘堡。东家泉下有知,也定会为你骄傲的。”   曹肆诫把圆棍还给江故:“师……实不相瞒,你这棍子用起来好顺手。”   江故收棍出门:“不可能送你,别想了。”   曹肆诫:“……”   江故和曹肆诫走后,薛仪记好了账,把银库的钥匙又还给了卢家的账房先生。   他说:“你继续,我不给卢家干活。”   说罢又坐回自己的案前,不再理会这遍地狼藉。   ***   曹肆诫拿着银两,去采买了许多米、面、鸡蛋和猪肉,让人运到矿山脚下的村子里。   江故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曹肆诫:“我在准备打样啊,你不是要看我做的样品吗?”   说是打样,并不是照着画好的图稿直接制作就可以了,而是要从选品开始,先把制作箭矢和盾牌模板的材料全部备齐。   不过凛尘堡专精于采矿冶铁铸造,在木材、箭羽、皮革等用度上,一般是与熟悉的几家供货商谈好了品质与价钱,直接采购而来,所以首要任务还是选矿。   曹肆诫领着江故去了矿山脚下。   这里是矿工们聚集的村庄,他们有些是军户,有些是农户,被凛尘堡长期雇佣,便就近在山下安了家。这些矿工全家都靠着矿山吃饭,很多人祖辈就是干这一行的,只是从前大家各干各的,自己零星挖些矿石去卖,赚得不多,还没个保障,指不定哪天就让石头给埋了。如今有凛尘堡养着,确实安逸许多。   然而近来堡中动荡,矿场也受了很大影响。   临近过年,卢望均打发走了两名开矿大师傅,又陆续解雇了一些年龄稍长的佣工,说是排除异己也好,说是树立威信也罢,总之他动动嘴皮子,便断送了好几户人家的生计。而留下的矿工,却还要顶着严寒采矿,只因为他在制作第一批军备的时候,浪费了大量的精铁。   于是曹肆诫备了一些年礼,来探望这些人。   袁如铁就是被赶走的开矿大师傅之一,他家从曾祖那辈开始就卖矿为生,有着一身探矿本领和采矿手艺,就是脾气倔强,忤逆了卢望均的心思,便被夺了饭碗。   家里余钱不多,女儿过年想吃口饴糖都给不了,媳妇整日以泪洗面,怪他不肯给卢家伏低做小,害得全家跟着吃苦头。   袁如铁有苦难言,一面看不惯卢家的做派,一面又舍不得妻女遭罪,想着年后要不去求一求卢家,哪怕像铸造坊的老郭那样,不做大师傅,留下做个小工,也好过如今这般拮据。   就在他犯愁的时候,女儿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手里攥着个小糖人,嚷嚷着说:“阿爹阿爹,少爷来了!少爷来了!”   “少爷?卢少爷给你的糖人?”   “不是卢少爷!是曹少爷!”小姑娘甜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曹少爷让我喊爹出去说话,他还带了好多东西来,装了满满三车呢!”   “是少主!少主来了!”   袁如铁匆匆收拾了下自己,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就奔了出去,在门口遇上了与自己一同被赶出来的大师傅老余,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期盼。   少主没忘了他们!少主还用得上他们!   ***   曹肆诫裹着裘袄,脸被冻得通红,说话是口中冒着白气。   指了指背后的三车年礼,他说:“你们都是被卢家清退出来的,我知道,今年的日子不好过,我给大家送些吃食来,先让大家过个好年,来年还要多多仰仗各位师傅。”   众人欢呼,孩子们都分得了饴糖,嘻嘻哈哈地又跳又笑。   同是一个村子的,也有还在矿场干活的人问:“少主,只给他们发?我们没有吗?”   曹肆诫道:“卢家给矿场减了员,却给留下的人涨了工钱,目的就是挑拨大伙儿。我去账房看过了,卢家也没亏待你们,我就不来锦上添花了。   “只是有句话要跟大伙儿说清楚,眼下是年节前,矿场还不算太忙,你们觉得这工钱拿着还算舒服,等到年后开工,要赶着给军器监供货的时候,你们就知道苦处了,前些天冶炼窑闹罢工的事情,你们也听说了吧?   “我与卢家处事不同,不喜欢搞那些阴私弄权的戏码,该多少人的活就是多少人的活,别想着自己发达了,不给旁人留活路。以后用得着大家的地方还有很多,好好过个年,来年的矿场,又是一番新气象了。”   一番话恩威并施,众人便听明白了,这是少主在点他们呢。   哪个做东家,他们决定不了,但是哪个东家能让他们真正过上好日子,他们是知道的。   ***   送完年礼,曹肆诫邀着袁师傅和余师傅一起去了矿场,询问了他们用于箭簇和盾牌的矿石该用哪些,产量有多少。   江故依旧旁观。   正巧,卢金启也在跟另外两位开矿大师傅商讨开矿事宜。   两方谁也没避着谁。   卢金启在催着他们开矿:“五天后就要拿样品给军器监的四位大人过目,之后就要筹备第二批军备了,这会儿在等什么?矿工们都歇着养膘吗?”   卓师傅为难道:“马上就是年关,天也太冷了,不适合开矿啊。”   伍师父也道:“卢少爷,第二批军备的交货期限在三个月后,可以年后再批量开采,也是来得及的。”   “来得及?我看你们就是懒怠!”卢金启嘴角抽搐,大声斥骂,“我可不像某些人那样,正事不做,只会抢钱捡便宜。卢家雇你们就是让你们听话干活的,什么时候开工我说了算!开工要比别人早,进度要比别人快,这样才能让大人们看出我们的态度!”   曹肆诫已经跟两位大师傅商量完了,选定了矿石种类,也靠过来看那边的戏码。   卢金启朝他看过来,洋洋自得地说:“表弟,怎么样?样品做好了吗?”   曹肆诫老实回答:“还没做呢。”   卢金启脸颊痉挛了两下,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呵,我看你也别白费心思了,乖乖当个小可怜,仰仗我们卢家的鼻息,兴许还能过上几天舒坦日子。”   曹肆诫道:“谢谢表哥厚爱,不必了,卢家的饭太难吃。”   两边对呛完,卢金启甩脸走了,卓师傅和伍师傅朝曹肆诫遥遥拱手,叹息着离去。   曹肆诫说:“我怎么觉得卢金启怪怪的,说话就说话,嘴巴抽抽什么?笑起来也怪怪的,像在做鬼脸。”   江故点点头:“嗯,他中邪了。”   “中邪?”   “破伤风邪,他要糟了。”   “你们无情道……还通晓这种东西?你对他用了邪术?”   “不是我,是你。”   “瞎说,我除了砍他一刀,什么都没做好吗?这会儿他刀伤都要愈合了吧。”   江故不再多言:“就剩五天了,你还要不要打样。”   曹肆诫回神:“要要要!这就去冶炼窑!”   “我就不陪你去了。”   “怎么?”   “没意思,明日我去铸造坊等你。”   “铸造坊就有意思了?”   “有意思,终于有你自己做不到的事了,我等着你求我。”   “???” 第21章 打样   对于曹肆诫来说,搞到矿石原料和夺回三个冶炼窑的使用权,的确是易如反掌的事。   江故在观摩了他环环相扣的安排之后,便决定不再操心,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远不如这孩子擅长,不如放手让他自己去折腾。   曹肆诫做好前期筹备,终于在还剩五天就要给军器监交样品的时候,开始铸造了。   铸造坊里,曹肆诫请回了被卢望均解聘的三位大师傅。   卢家在开矿和冶铁上缺乏经验,但他们有自己的铸造工匠,所以甫一接手凛尘堡,就大刀阔斧地更换了铸造坊里原本的工匠,换上了自己从容州聘请过来的。除了几个特别听话能忍的旧人,曹肆诫已经很难在这儿看到熟悉的面孔了。   他去拜访了三位被开掉的铸造大师傅,把他们请来铸造坊,给自己提提建议。   三位大师傅原本是不愿意来的,卢望均的做法着实寒了他们的心,他们已经私下商量过,要去别的地方谋生了。他们与矿工和冶铁师傅不同,开矿的人离不开矿山,冶铁的人离不开冶炼炉,他们的手艺是可以随身带走的,哪怕去其他城镇做个普通铁匠,也不怕没饭吃,何必受这份委屈。   要不是入了冬,想在这儿安安稳稳过个年,他们早就举家搬迁了。   曹肆诫带着三位大师傅走进铸造坊时,此起彼伏的打铁声似乎停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   明明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周围却都是不认识的生面孔,三位大师傅也觉得不大自在,四下看了看,卫师傅突然说:“那不是老郭吗?”   老郭原本也是大师傅的身份,之前好几个年轻人都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卢望均本打算连他一起赶出去的,架不住他跪地磕头,声泪俱下地请求让自己留下,这才给了他机会,只不过从大师傅成了小工,工钱减少了许多不说,还要处处看旁人脸色。   听到那声招呼,老郭避开了曹肆诫和昔日友人的目光,身形显得越加佝偻了。   见他在帮着给卢家的工匠打水淬铁,卫师傅痛心道:“老郭,你一身铸刀的好本事,好不容易求着留下来,就是给别人打下手的?”   周师傅拉了拉卫师傅说:“他家的难处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重病,瘫痪在床,膝下还有三个幼子要照顾,最小的还没断奶,要怎么拖家带口地搬走?只盼着留下来,全家能有口踏实饭吃,要不还能去哪儿飘零?”   卫师傅气不过,暗自咬牙:“那就留下来铸刀就是了,如今这算什么,姓卢的非要这般磋磨人吗?”   向师傅道:“罢了罢了,咱们自身都难保,还要替他打抱不平吗?要是还想给老郭留点面子,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做好咱们的本分就行了。”   曹肆诫对四面八方的探究视线置之不理,领着他们来到自己的铸造台前,发现江故正用圆棍在台子上砸核桃。   一棍一个,力道刚好,砸破了外壳,果仁分成四瓣。   “来这么早?哪儿来的核桃?”他问。   “卢家过年发给铸造坊工匠的,容州核桃,比你的米面金贵多了。”   “再金贵又如何?总要让人先把肚子填饱了,才有闲情去品尝珍馐美馔。你问问矿山村子里那些人,是想要我的米面,还是想要卢家的核桃。”   江故自己吃了些核桃,给曹肆诫分了点,提醒他:“我大致看了下,卢家出的样式可比你多多了,箭矢至少有十种,盾牌大约有八种,挑都能挑花了眼。”   曹肆诫不屑地哼了声:“做得多有什么用?终归只会选出一种来,他们怎么那么喜欢把力气使在刀背上?”   “你的箭矢只有三种备选,盾牌只有两种,那么有信心能赢他们?”   “我拿去给军器监看的只会有一种,品质与造价最平衡的那一种。”曹肆诫转向三位大师傅,说道,“眼下我还无颜挽留你们,我得做出来好东西,才能证明自己有资格成为凛尘堡的主人。我从前顽劣,自知经验尚浅,今日请三位来,就是想请你们指点一二,还请大师傅们不吝赐教。”   说着,他取出三张箭矢的图纸,两张盾牌的图纸,让三位大师傅各抒己见,看看还有什么改进的地方。   看到曹肆诫画的图纸,卫师傅愣了愣:“这是少主你自己画的?”   曹肆诫:“是。”   周师傅欣慰道:“谁说我们少主不学无术,只知道贪玩胡闹的?这不是颇有几分天赋嘛,我看看,箭簇重量、箭羽长短、箭杆打磨……盾牌的外形、立地的位置、表面纹样、肘持的高度……这些细节全都考虑到了,不错,不错。”   向师傅也接过来看了看,点评道:“军备讲究简洁实用,嗯,有不少巧思,就是还有几处没考虑周全。比如这里,若是这样打磨,箭簇的倒钩会影响准头,需要再薄一些。”   曹肆诫忙在图纸上做好标注:“我修改一下。”他说,“以前娘画图的时候,我只会在旁边乱写乱涂,爹给我看过的兵器模具那么多,我大多把心思放在耍大刀逞威风上了,真到自己做的时候,发现有太多要学的地方。”   周师傅道:“少主谦虚了,能给出这样的图纸,已经很好了。”   ***   曹肆诫与三位大师傅商讨良久,又做出几个简易的模具试验,最终敲定了那三种箭矢和两种盾牌要如何铸造。   到了正式动手的环节,曹肆诫先做了箭矢。   由于之前就做过很多遍模具,这对他而言并不难,只是在打磨箭簇的时候稍稍花费了些功夫,箭杆和箭羽在调试了十几次之后,也逐渐适配到了最佳状态。   难点在于盾牌的铸造。   在脱模之后,盾牌还需要进行反复捶打,让其质地更加紧密,达到更好的防御效果。然而这一过程极为消耗体力,以曹肆诫的能耐,捶打一两个还行,打完就脱了力,双臂酸痛得抬都抬不起来,即便这样,成品也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何况还要做好几个出来,才能从中选出品质最过硬的,那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卫师父见他如此辛苦,有些不落忍:“少主,你年纪小,这臂力还缺了点儿,要不还是让我们来吧,我们这些老手,都是捶惯了的。”   曹肆诫却有他自己的固执:“不,我是找你们来请教经验的,凛尘堡有愧于你们,岂能让你们替我打白工。而且我也不想给卢望均留下话柄,让他说我毫无本事,只会倚仗已故爹娘的人情,占你们这些老师傅的便宜。”   向师傅叹气:“可你这样,也造不出好盾牌来啊……”   曹肆诫擦了擦汗,似有若无地朝江故那边望了一眼:“没关系的,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臂力也是练出来的嘛,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只要我肯吃苦、不放弃,一定可以按时完工!”   江故:“……”   三位大师傅对少主的决心甚为感佩,周师傅眼中甚至闪着泪花:“少主真是长大了,有这份信念,相信少主你定能成事!既如此,我们也不便插手,评比那日,再去给少主你助威。若真能把卢家比下去,若真能……”   向师傅轻咳一声,压下了他未说完的话。   曹肆诫知他们仍有顾虑,并不介怀,抱拳道:“好,大师傅们且先回去,等我给你们奉上曹家的诚意。”   ***   三位大师傅离开后,曹肆诫揉着胳膊,在江故身边长叹了一口气。   江故道:“你这装模作样的本事,才是真的天赋异禀。”几句话就动摇了三位大师傅的去意,嘴上说着不想倚仗已故爹娘的人情,实际上是在特地提醒他们曾经的恩义,嘴上说着不愿占他们的便宜,实际上从他们那里学来了诸多改进经验。   被戳穿了,曹肆诫也不恼:“我不这么做,要怎么赢呢?”   “所以,你自己能完成盾牌的铸造吗?”   “……”曹肆诫心说我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你还要装没看出来吗,于是他只能直言,“要不我聘请你来帮我吧,捶捶这些盾牌就行,给你三十两工钱,成吗?”   “臂力也是练出来的,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只要你肯吃苦、不放弃……”江故重复着他方才的话。   “我说说而已啊!这时候哪还来得及练臂力啊!”曹肆诫抓狂。   “哦。”江故一大早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刻,“那你求我啊。”   曹肆诫顿悟:“江故,原来你在这儿等我呢。”   江故吃着核桃说:“徒弟,我也不想打白工,你求我,就算是还我一笔因果的账目了。”   曹肆诫:“……我怎么觉得你在公报私仇。”   ***   曹家少主求了吗?   求了,恭恭敬敬地行了对待长辈的礼,还要忙前忙后给他打下手,剥核桃。   江故也遵守诺言,帮他锤了六个盾牌出来,供他挑选比对。   曹肆诫抚摸着盾牌成品,不禁感叹:“太厉害了,简直比几位大师傅的手艺还要好,你怎么做到每一下力道都几乎相同的?”   江故说:“很简单,稳定控制就行。”   哪里简单了?   不过曹肆诫也并不意外,反正江故在他眼中不似凡人,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虽说铸造的过程进展顺利,但也耗费了他们三天时间,其间又重做过好几次。经过层层筛选,曹肆诫终于选定了自己的样品。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疏漏——   图纸被偷了。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浇熄了曹肆诫所有的热情与动力。   因为太过忙乱,曹肆诫甚至不知道图纸是什么时候被偷的,但他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卢家给他下了绊子。   江故说:“有什么关系,你已经做出来了。”   曹肆诫却知自己大势已去:“不行,没用了。是我太狂傲了,沉浸在一时的成就里,忘了他们有多卑鄙!   “他们的工匠更多,铸造的速度更快,拿走我的图纸,就可以原样做出来,甚至再做改进,无论如何,我的这套铸造方案,已经无法获胜了。”   江故点点头:“那就重做。”   愤怒过后,曹肆诫只剩下茫然:“重做?还剩下两天,两天之内,从画图到冶炼再到重新铸造,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我知道,他们就是想要打击我,想要让我知难而退,我也不想认输,可我还有什么办法!斗不过卑鄙的人,难道是我的错?”   江故说:“那你就放弃。”   曹肆诫又摇头:“不,我不能放弃,我若是放弃了,就真的全完了……我重做,重做,还有机会的,我们重头再来……”   他无力地挣扎着,既不甘心,又不能振作。   江故叹道:“算了,我累了。”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非此即彼的选择罢了,既然选什么都会痛苦,也就没有纠结的必要,所以他丢下曹肆诫,独自回了小院。   有些东西,他也帮不了那孩子。   ***   辗转于冶炼窑和铸造坊,曹肆诫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两天。   到了上交样品给军器监评比的日子。   刚好是腊八节,卢家大方地准备了腊八粥,给四位官员和前来围观的村民工匠们分食。   对这场比试,他们已是信心满满,见到颓丧邋遢的曹肆诫,还贴心地送上一碗热粥,询问他是不是太紧张了,没有休息好。   曹肆诫再难压抑,挥手打翻了粥,怒道:“收起你们的虚情假意!”   卢金启半张脸抽动着,露出一个僵硬怪异的笑容:“哟,曹少爷不耍威风了?早跟你说了,没有金刚钻,就别总想揽瓷器活!”   甲坊署的吴监作吃了口粥,悠哉道:“味道不错。时辰差不多了,这就开始吧,天寒地冻的,不要耽误了大家过节。”   卢望均应承下来,便站到演武场中央,大声宣布:“今日评比,就是看哪种箭矢最快、最准、最稳,哪种盾牌最坚固、最结实、最能抵挡攻击,从中选出品质最佳的一款,作为第二批军备的模板。   “当然,谁家做出的样品最好,便由谁来接手凛尘堡的经营,毕竟单靠家世和运气是无用的,还是要用真本事服众才行啊。是吧,肆儿?”   曹肆诫冷眼看他,沉默不语。   卢望均欣然道:“那我们这便开始,首先呈上我们卢家督造的样品!”   ***   江故始终绷着脸站在一旁。   十寸雨难得见他如此,试探着问道:“怎么,曹家少主胜算不大吗?”   江故道:“当这小子师父,实在是太费神了。”   “怎么说?”   “我纵横江湖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这师徒的因果,不要也罢。”   “……”   十寸雨不解其意,彼时卢金启已呈上了十三种箭矢,十种盾牌,洋洋洒洒摆了四排,他便把注意力挪到了台上。   反观曹肆诫那边,却只有一人、一箭、一盾而已。 第22章 试箭   为了确保公正,突显箭矢本身的品质,军器监要求试箭的时候用同一张弓。   稷夏的步射弓合用九、八、七斗,骑射弓合用八、七、六斗,因而卢家选用了一张八斗弓,在演武场附近立了三个靶子,让一名射术极佳的护卫上场演示。   卢金启站在自家陈列的样品前,着重强调了卢家的用心与不易:“各位大人请看,短短半月,我们便造出了十三款箭矢,个个都不同,根根有特色,这可耗费了不少心血啊,足见我们有多重视这批军备。不像某些油滑之辈,折腾这么久,只做出一个来,如此敷衍慢待,焉能承担兵部委托之重任?”   弩坊署的裴典事听得不耐烦,打断道:“行了,多说无用,评比上见真章吧。”   卢金启脖颈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忙不迭应道:“好,这就来,这就来。”   说着将第一支箭矢递给护卫。   那护卫装箭拉弓,瞄准三十步外的靶子。   咻——笃!   正中红心。   卢金启捧场赞道:“好箭!瞧瞧这准头,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裴典事点评:“好什么好,箭头都是飘的,这要是一阵风来,估计要飘出去八丈远。不合格,下一个!”   卢金启只能咽下后话,给护卫递上第二支箭。   咻——笃!   裴典事:“不行,还是飘。下一个!”   咻——笃!   “下一个!”   “力道不够,下一个!”   裴典事在弩坊署专司弓弩箭矢,是好是坏一眼便能看出来,在他的火眼金睛之下,卢金启再不敢夸大其词自吹自擂,只能闭嘴递箭。   试到第七第八支箭,裴典事眉头已然皱了起来。   “箭身太重了!这快有一斤了,怎么想的!骑兵背得动?”   “做这么长,弓弦都不够你绷的!”   “看出来他用得不顺手了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箭簇的形状有问题!”   越试越慌,卢金启递箭的手都有点抖了。   江故旁观良久,说道:“我那徒弟还是疏忽了,只造一支出来,的确缺乏可比性,还是要给些对照,才能比得更清楚些,让旁人看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幸好,卢家提供了足够的对照,这一点不用担心了。”   十寸雨却觉得风险过高:“军器监如此严苛,卢家做了十几个,到现在都没选出一个来,曹少爷是否太过托大了,万一他那一个不成,可就没得比了。”   江故不以为意:“本就不是以数量取胜,做得多不如做得精。”   十寸雨提醒:“话是这么说,可我听说,曹少爷这个,也被迫是赶工出来的,恐怕……”   江故瞥了他一眼:“原来你知道他们偷图纸的事啊,多罗小驿的消息果然灵通,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   十寸雨打了个哈哈:“有必要吗?我只是个收账的而已。”   ***   那边已经试到了第十一支箭。   直到这时,裴典事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嗯,这个看着还行。”   卢金启精神一振,最后这三支箭,是根据曹肆诫的图纸改进的,经手的工匠也说这三支最有可能胜出,因此他爹让他放在最后。   咻——笃!   裴典事颔首:“还行。”   接下来的两个,裴典事也给出了“尚可”“不错”的评价。   甲坊署的吴监作道:“裴典事都说不错,看来你们卢家造箭的模板可以从这三只里选了。”   卢金启自得地看向曹肆诫:“我们这儿三选一,怎样?你还要比吗?”   他心知这是曹肆诫耗费数日作出的图稿,便是要往他心口上插刀,自己的心血被别人抢去,哪还会有志气和余力,在短短两天内造出新品?   这场评比,他们卢家赢定了!   ***   不管卢曹两家如何暗潮汹涌,裴典事照例朝曹肆诫道:“上来试箭。”   曹肆诫拿上自己的箭矢,站了上来。   向裴典事行礼之后,他从卢家护卫手中取过弓。少年人的身形尚未长成,八斗的弓在他手中显得格外高大。   卢金启嘲道:“你要自己试?瞧你这胳膊腿,拉得动么?”   话音未落,就见曹肆诫双腿分立,轻松地开弓拉弦。   卢金启:“……”   曹肆诫没有立刻试箭,而是先试了试弓弦的力道,而后一改方才的颓丧愤怒,镇定自若地向众人介绍了自己的箭矢。   他说:“此箭矢重六钱,用九斗弓,射程一百十二步,用八斗弓,射程一百零五步,用七斗弓,射程九十八步。步射与骑射皆可用。”   裴典事问:“误差几何?”   曹肆诫回答:“误差在五步以内,但若是一石弓或六斗弓,需要再作调整。我朝士兵多用七八斗弓,偶有将领会使用九斗弓,想来还是以此来做批量为好。”   “很好,你考虑得很细致。”比起大段空话,裴典事自然更想了解箭矢的特性,“这就试箭吧,我看看效果。”   “稍等。”曹肆诫道,“既是评比,我想先试一下刚才卢家那三支箭,以作比较。”   “可以。”   于是曹肆诫去靶子上取了那三支卢家的箭。   曹肆诫这般冷静,卢望均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问卢金启:“你确定他只有那五张图纸吗?没有其他藏下来的?”   卢金启道:“没有了,肯定没有,我们的工匠都看到了,他原先造出来的就跟图纸上的一样,发现图纸被偷以后,他自知无法赢过我们,因而大受打击,根本无暇多想,只是匆匆造了一箭一盾来应付。”   卢望均心下稍定:“那就好。”   咻——咻——咻——   曹肆诫连射三箭。   箭矢依旧稳定。   十寸雨道:“这三支箭的品质确实过硬。”   曹肆诫招呼场边的卢家护卫取回那三支箭。   咻——咻——咻——   射完他再度派人取回。   咻——咻——咻——   卢金启看不下去了:“你做什么呢?来来回回试我们的箭,怎么不用你自己的箭?是不是心虚了啊?要是不敢比,趁早认输吧!”   曹肆诫道:“最后一次。”   咻——咻——咻——   这次射完,他接过拔下来的箭矢,将三支箭的箭簇展示给裴典事:“大人请看。”   裴典事凝神细看,蹙眉道:“这是……卷刃了?”   曹肆诫点头:“没错,这三支箭看上去没有瑕疵,其实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箭簇的顶端过于薄脆,这样虽然可以让箭簇更加锋利尖锐,但十分不耐用,少则三次,多则五次,一支箭便报废了。   “而我们给士兵用的箭矢,不仅要在战场上使用,平常还要在训练场上使用,大多需要回收并重复利用多次,如果都像这般损耗,恐怕还没上战场,兵部就又要重新铸造箭矢了。这么做我们凛尘堡似乎又能大赚一笔,可这等昧良心坏名声的钱,我可不愿收。”   卢金启叫道:“你什么意思!”   曹肆诫不理会他。   拿来自己的箭矢,他长身玉立,张弓搭箭,朗声道:“第一箭,可见其稳。”   咻——笃!   箭矢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划过空中之时,无丝毫偏移颤动。   “好!”裴典事赞了一声。   “……”卢望均的脸色倏然晦暗。   曹肆诫正要喊卢家护卫帮自己取回箭矢,却见江故轻身腾跃,已将箭矢取了回来。   “何必你亲自出手?”让江故给自己去箭,曹肆诫觉得真是杀鸡用牛刀。   “以防他们使诈。”江故淡淡道,之后便扶手站到一边。   有他在,曹肆诫愈加自信。   他再射一箭:“第二箭,可见其迅捷。”   咻——笃!   一箭破风,带来似有若无的箭啸。   旁人或许听不出,但裴典事一听便知,这支箭矢的射速比卢家那三支要快得多。   “好!这箭矢可令骑兵五步射面!”此为近射战术,对射速要求极高。   转眼间江故又取了箭来。   曹肆诫顺手接过:“第三箭,可见其高远!”   他扬起弓,斜向对天,以射鹰之姿放出这一箭!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但因为冬日严寒,天上并无鸟雀,这一箭自是要空放了。   不料江故旋身踢飞一个草编靶子,竟在空中接住了这一箭,而且还是正中红心!   “好!”场外的村民工匠齐声叫好,“真准啊!”   就算看不懂谁强孰弱,看个热闹大家还是会的,如此精彩绝伦的场面,他们权当是腊八节的杂耍表演了。   曹肆诫尴尬道:“不是我射的准……”   江故:“神射手是指哪儿射哪儿,你是射哪儿,靶子就到哪儿。”   十寸雨笑得肚子直颠。   卢金启急了,骂道:“休要搞这些噱头,你说我们的箭矢会卷刃,难道你的就不会吗!”   收回靶子与箭,曹肆诫又速射几箭,取下来给裴典事过目,又递到卢金启眼钱:“看好了,这箭没有丝毫磨损。”   “不、不可能!”   “就算再射十次二十次,我的箭簇也如新的一般。若是百次千次嘛,定然是会有些磨损的,但能用这么多次,军器监应当不会怪罪了。”   “不可能!”卢金启气急,“你怎么可能来得及造出新的!你的图纸不是都……”   “都怎么?都被你们偷去了?”曹肆诫接下他的话。   自知失言,卢金启不欲再辩。   却听江故道:“哦,你说带去铸造坊里那几张啊,那是我出的几张废稿。身为师父,总要时刻教导徒弟,我便随便画了几张当做范例,他不信我,还请了三位大师傅给自己讲解,那几张图就是作此用途的。”   “那他现下这支箭是哪里来的!是你帮他做的对不对!一定是的!”卢金启下颌痉挛,嚷嚷着说话,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下涎水。   “教徒弟可以,怎能替代徒弟做事?”江故道,“待他融会贯通后,就自己琢磨透了,构想好了,一应细节俱已成竹在胸,画不画出来又有何妨?到底还是实践出真知,前期多做一些尝试,自然熟能生巧,一遍成型。我徒弟,还是有些慧根的。”   裴典事宣布:“箭矢评比,曹肆诫获胜。”   ***   接下来还有盾牌的评比,但卢家已乱了方寸。   十寸雨问江故:“你们是如何得知卢家伎俩的?”   江故道:“天天派人来小院门口打探偷听,当我是聋的瞎的,不给他们送点薄礼,我都不好意思了。”   “你们师徒早就定好了计策吧?”   “那小子定好了计策,我实在不愿配合。”江故无奈,“他惯爱装模作样,我不善此道,却还要硬陪着他做戏。所以这个师父,当得实在辛苦!”   这副身体重组后,为了最大程度地发挥武力值,早已不再加载“效仿共情”模块。铸造坊那段“功亏一篑、失魂落魄”的戏码,曹肆诫演得得心应手,他这里却是错漏百出,词句说得毫无起伏,差点接不上戏。   他太难了!   “哦,原来是这般因果。”十寸雨终于了然。 第23章 破盾   盾牌属防具,归甲坊署管辖,所以其评比是由甲坊署的张典事主持的。   正好一箭一盾,两个坊署各占一个,倒也公平。   卢家与甲坊署打通了关系,至少在面上占有优势,但张典事也不能空口说白话,总要对他们摆出的样品鉴定一番,说出个优劣对比才好服众。   十种盾牌一一检视过后,张典事排除了两个太重的,一个过轻的,两个重心不稳的,一个形状不符合规定的,还有两个不方便持拿的,剩下最后两个,他极尽赞扬,十分满意,大有马上就要敲定下来批量铸造的意思。   卢望均心情复杂,他们自雇的工匠或能力不足,或不了解军器要求,实在拿不出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张典事选的这两个也是用曹肆诫那边的图纸改来的,但眼下顾不得许多了,能获胜才是最重要的。   对于曹肆诫所铸造的盾牌,张典事端看良久,似乎一时也没找出什么破绽,只道:“嗯,看上去还行,但用起来没有卢家那两种趁手……”   这么说就是要判卢家获胜了。   弩坊署的徐监作忽然道:“张典事是防具行家,单靠看就能看出差距,我等却是门外汉,就这么干看着,实在分不出孰优孰劣。前面箭矢都演练出了效果,盾牌自然也是要真刀真枪试过才能作数吧。   “要想保护好我稷夏兵将,总归是要选出最能扛打的盾牌,反正卢家这两块还未判定哪块更好,不如就让它们和曹家小子这块盾牌一同做劈砍试验,有个直观对比,也好从中选出最好的样品。吴监作,你觉得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吴监作也不好反驳:“老徐说得有理,就这么办吧。找人手执这三块盾牌防御,再让人选用兵器攻击,看结果如何。”   卢望均心思活泛起来——   吴监作所述的规则中,明显有空子可钻。一个人手执盾牌,一个人持械攻击,那么在这两个人选上,便可以大做文章。   卢家派出了两名孔武有力的护卫,一个体型高壮,下盘稳固,手持盾牌立于场中,就如小山般稳固。另一个孔武有力,手臂筋脉贲张,是耍刀舞枪的好手,展示武艺时,一刀下去,就把场边的粗树砍成了两截。   反观曹肆诫这边,并无其他人可用。   在他欲登场说话时,卢望均当先开口:“公平起见,执盾和持械的人选都要是寻常人啊。”   “寻常人?”曹肆诫看着对面那两个非比寻常的彪形大汉,嘲道,“什么叫寻常人?”   “自是没有极强武学加身的人。”卢望均振振有词,“别看我这两个护卫十分魁梧,实则只会些寻常的拳脚功夫,像这样的人,我稷夏军中比比皆是。但堪比无碑境的高手,恐怕就不属于寻常人了,毕竟军中身手能达到无碑境的,寥寥无几吧。”   江故:“……”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曹肆诫望了江故一眼:“哦,你说他啊,我本来也没打算请他出手,也太大材小用了。”他将自己的盾牌套在手臂上说,“我这边就我一个,我来执盾扛你们的攻击,我来持械攻击你们的盾,很公平吧?众所周知,我也只会些寻常的拳脚功夫。”   卢望均没有异议。   尽管上回曹肆诫伤了卢金启,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是个初学者,那几下功夫不过尔尔,实在不足为惧。   双方达成一致,吴监作道:“那就开始吧。”   ***   曹肆诫先扎好马步,举着盾生生挨了两刀。   锵!锵!   那护卫臂力惊人,舞着长柄大刀砍下来,直砸得曹肆诫膝盖打弯,差点跪倒下去。硬扛的手臂也震得发麻,若不是盾牌阻挡,怕是要废掉一条胳膊。   第三刀下来的时候,他学聪明了。   接刀时举盾下挡,顺势一滚,卸去对方大半力道,便觉得好多了。   之后密集的枪戳刀砍,他都如此应对,让那护卫满身力气犹如打在了棉花上,连续十几下的攻击,都被他执盾化解。   卢金启在一旁叫嚣:“此次目的在于试盾,怎可以投机取巧!”   曹肆诫百忙之中回怼他:“军中将士又不是木疙瘩,杵着不动让敌人砍?要看盾牌在实战中的扛打效果,就该是我这样才对!”   眼瞅着对方攻击了二十多下,裴典事看不下去了:“差不多了吧,试个盾罢了,这是要把人砍到累死才算完吗?”   卢望均感觉应该无碍了,便朗声喝止:“可以了!”   那护卫停下攻击。   曹肆诫卸下盾牌,卢金启直接抢过来,扫了两眼,脸颊抽搐着大笑道:“哈哈!看见没有!两道凹坑!你这盾牌可真不经打啊!”   张典事查看一番:“确实有伤。”   自己造的盾牌,曹肆诫自己心里有数,这两道凹坑就是最开始那两刀砍出来的。   他承认道:“嗯,超过三石的冲击,会在这盾上造成凹坑,但凹坑本身并不影响盾牌的使用,之后依然可以继续作战防御。”   张典事对此较为了解,说道:“战场上盾牌出现凹坑是常事,也的确不影响后续使用,只需战后敲打修复即可。但凹坑也算伤痕的一种,还是要记上一笔。”   曹肆诫道:“大人说的是。”   轮到曹肆诫去攻击卢家的盾牌,他从兵器架上随手选了把横刀,正是凛尘堡铸造的第一批军备里的那种刀。   裴典事不由有点担心,提醒道:“不选个更重的兵刃吗?”   曹肆诫耍了个刀花,自信道:“不用。”   十寸雨在台下观望,闻言猜测:“执意选择横刀冲盾,看来这孩子的刀法颇有精进,可力达千钧?”   江故为他解说:“不是,他只学了刀法,偶尔能耍耍我的棍子,其他兵器都不大会。”   十寸雨:“……啊,这样啊。”   锵!   第一刀落下,击得那体壮如牛的护卫双臂撑盾。   锵!   第二刀,曹肆诫却是从左边横劈,那护卫不急侧身抵挡,只能用盾牌的边缘迎击。   歘!   第三刀的声音骤变。   卢望均和张典事的脸色也骤变。   曹肆诫收刀。   卢金启尚未反应过来,兀自说着风凉话:“怎么不打了?认输了?哈哈,我就知道,我们的盾绝对……”   “闭嘴!”卢望均打断他的沾沾自喜。   “这、这盾……”张典接过护卫卸下的盾牌,难以置信地说,“裂了?”   只见那块盾牌从边缘的一点开始,生出无数细小裂纹,已蔓延至大半区域。这样的伤痕对盾牌来说是致命的,因为裂纹会影响整块盾牌的结构,并且战后无法修复。可以说,这块盾牌就这么报废了,甚至无法再承受下一次击打。   卢金启大怒:“曹肆诫!你故意坑我!”   曹肆诫无辜道:“何出此言?师……试验阶段的图纸,江故跟我说过,这盾牌的侧边是薄弱之处,让我多多注意,我哪知道你们会直接拿去制作?”   “你!”   “哦对了,顺便告诉你们另一块盾牌的薄弱之处吧,就在……”   “大人!这不公平!”卢望均急忙打断曹肆诫,言之凿凿地辩称,“这小子口口声声说我们偷了他的图纸,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们卢家自己聘请的工匠,自己铸造的盾牌,与他有何干系?这块盾牌不过是凑巧承受不了他的力道,这小子师从无碑境高手,想必学了些气劲破盾的本事,这不公平啊!”   十寸雨感叹:“嚯!好厚的脸皮!”   江故冷哼:“师从无碑境高手?他没拜师啊。而且他空有天分,最近忙着铸造样品,也没怎么好好练,就他那点微末本事,我都不好意思说是我教出来的。”   事已至此,卢望均干脆耍赖到底:“依我看,就让我那个护卫来试最后一块盾吧。大家方才也看到了,我那护卫力大无穷,在曹家小子的盾上也砍出了凹坑,有这般身手,由他来试,再公平不过了。”   曹肆诫笑道:“这便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卢望均却不管他,给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那臂力惊人的护卫便抄起长柄大刀,状若凶悍地挥向盾牌,而体壮如牛的护卫则学着曹肆诫卸力接招。   锵!   此刀过后,盾牌毫发无损。   卢望均趁势道:“大人请看……”   曹肆诫岂能如他的愿,当即拔出横刀冲上前去:“我偏要试上一试!”   卢望均招呼自家护卫:“拦住他!”   场中立时打作一团。   台下观众已被这场面惊呆了,本以为只是来看一场军器比试,却没想到会有如此多的变故。而那蛰伏多日的曹家少主,似是铁了心要他们看到自己的反击,正是在昭示众人,他必将重新掌权凛尘堡!   曹肆诫以一敌十,目标只是卢家最后一块盾。   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他虽不落下风,却也很难突围靠近,给那块盾来上几刀。   江故抱臂,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幕。   十寸雨试探着问:“没事吗?能赢?”   就在此时,江故忽然蹙起了眉头。   曹肆诫是他的八厄,他常常看不到有关他的因果,只有事到临头,才能隐约察觉到危机。   下一瞬,十寸雨只觉面前掠过一阵风。   ***   卢金启对曹肆诫的忿恨,令他不受控制地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剑。   他不是为了阻止曹肆诫靠近盾牌,他只是……   凭什么一个仰人鼻息的可怜虫,却敢伺机反抗他们?   凭什么这个一无所有的落魄少爷,还敢看不起他?   凭什么他不肯乖乖受制于人,不肯老老实实地按照他们的计划去死?   他要赢了?   他要以一己之力扳倒他们了?要报复他们了?   他怎么能?怎么可能!   卢金启癫狂地想,我要如何阻止他?   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杀了他,凛尘堡就是我们卢家的了。杀了他,父亲就会对我另眼相看,我就可以取代他,光明正大地成为凛尘堡的少主了。   在曹肆诫疲于应付护卫们的围攻,一心铺在击溃那块盾的时候,卢金启刺出了冷剑。   江故出手了。   他翩然落于人群中间,拂袖挡去周遭的攻击,拎着曹肆诫的衣领将他带出了包围圈,回到己方的半场,让曹肆诫架起自己的盾。   卢金启一击不中,更是疯了一般朝曹肆诫冲来。   察觉到他刚才的意图,曹肆诫心中后怕,但有江故解围,此刻丝毫不惧,架着盾扛下了他十几次劈斩。   直到卢金启自己脱力,跌坐在地上,半个身子都在痉挛。   曹肆诫向张典事展示臂上的盾牌:“毫发无伤。”   张典事:“……”   江故取下弓,拿过曹肆诫铸造的那支箭,无视了前方的所有障碍,拉弓搭箭。   咻——   箭矢穿透了那块盾的上方中心。   刹那间,盾牌碎成数片,散落一地。   那执盾护卫的手臂上,只连接着一小块不规则的盾牌,那支箭的箭簇,直指他的眉心。   台下大声叫好,俱在看戏。   江故对曹肆诫说:“弱点就在那里,近攻无果,你不会远攻么?”   之后他走到卢家的盾牌前,稍稍运劲,将那盾牌化成齑粉,只取了箭矢,遥遥一丢,轻飘飘地点在曹肆诫的盾上,只留下一个浅浅凹坑。   江故声无起伏地说:“哇,这块盾牌太结实了吧。”   众人:“……”   曹肆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江故道:“按照卢家的说法,我把他们的盾击碎了,却只在曹肆诫的盾上留下一个凹坑,足以证明曹肆诫的盾更为坚固扛打。”   张典事尴尬道:“话不能这么说,江督造使武艺卓绝……”   江故:“这样啊,可惜他们盾都碎了,要不就照着原样再做一个,重新比过?只是别再让这么多人保护一块盾了,我从来只听过盾护人,没听过人护盾的。”   张典事:“……”   弩坊署的徐监作适时发话:“闹剧而已,瞧个乐子就行了,我看就不必再比了吧。所以,这局是哪边赢了?”   吴监作愤而离席,只觉无比丢人,再不搭理卢望均。   张典事无奈宣布:“盾牌评比,曹肆诫获胜。”   ***   此时曹肆诫转身朝向卢望均。   他说:“今日我一箭取胜,一箭破盾,还有一箭,废你心魂。”   他说:“凛尘堡,该还给我了。” 第24章 掌权   曹肆诫当众驳了卢家的面子,对方岂肯罢休。   卢望均处心积虑,对凛尘堡志在必得,如今明面上斗不过,便想要暗地里出阴招强夺。   当然,曹肆诫对他的本性也了如指掌,卢家能做出勾结外敌图谋亲眷家产的事情,又怎会轻易认输,放弃这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因而他早有防备,一方面请江故救出薛仪,顺便拿到卢家见不得人的账簿以做要挟。另一方面,借由自己获得朝廷认可的声名,撺掇几位大师傅招揽其他工匠,于是罢工的罢工,闹事的闹事,怒叱卢家无德无能,没有资格接手凛尘堡。   江故这条线非常顺利,那些守卫账房的护卫,加起来都经不起江故一棍,救出薛仪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倒是在取账本的时候遇到了些微阻碍,没想到卢家那个账房先生还算有点胆量,竟当着他们的面要引火自焚,打算连同整个账房一并烧了。   就在他往自己身上泼洒灯油,抱着数本账簿作势要点燃之时,江故触发机括,圆棍顶端倏然伸出六只银爪,以快到令人看不清的速度,将他怀中的账簿抓了过来,随后便带着薛仪飞退到门外,漠然看着那名账房先生。   江故:“行了,你烧吧。”   账房先生:“……”   薛仪惊魂未定:“我、我以为你要夺下他手里的烛台……”   到底是账房重地,若真起了火,无论烧掉多少,都是件麻烦事。估计那账房先生也没想到,江故竟只要薛仪和这几本账簿,其他的丝毫不在乎。   江故莫名其妙:“曹肆诫只说要你和卢家的假账,怎么?”   账房先生举着烛台,颤颤巍巍地说:“我、我这一把火,可是要把凛尘堡的所有账簿付之一炬!到时候你们查账也会很麻烦……而且就算你们要告发卢家,也需要人证,我要是被烧死了,你们空有账簿,也坐不得实……”   江故被他绕烦了,问薛仪:“他什么意思?”   薛仪倒是听明白了,笑道:“意思就是他不会真的自焚,只是做做样子,江恩公把他抓了就是了,对我们也算有用处。”   江故懒得再跟他纠缠,让薛仪把他绑了带回去。   ***   见到曹肆诫,薛仪诉说了经过,江故不耐道:“想烧就烧,想死就死,又不烧有不死,到底要干什么?”   曹肆诫正忙着安排军器监的订单,闻言哼了一声:“他啊,就是做样子给自己老东家看的,只要卢家没有彻底垮台,以后还想在那儿谋个职位,总要表个忠心。   “说什么要跟账簿同归于尽,特地把那几本有问题的抱在怀里,跟双手奉给我们有什么区别?啧,老狐狸一个。   “留他作证倒是真的,免得卢家把错处怪到我头上。他手里定然还有能用来要挟卢望均的证据,原本卢家打算栽赃到薛先生头上的账目,终于成了架在他们自己咽喉上的利剑,到时候看他们狗咬狗就是了。”   薛仪揣着手赞道:“还是少主思虑周全。”   曹肆诫逐条梳理着各项事宜,百忙之中分神交待:“这些事情要劳烦薛先生多盯着些,我师……我实在顾不过来,江故他不擅长应对这种七拐八弯的琐事。”   薛仪听到他磕绊之处,不由眸中带笑:“我知道了。”   江故:“……”   曹肆诫匆匆瞟了眼江故,轻咳一声道:“后面没什么事了,你且在我这儿歇口气吧。”   江故心领神会:“嗯,我就守在这儿,卢家那帮人动不了你。”   “啊?”曹肆诫愣了愣,“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这几日小动作不断,怕是要直接对你下手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江故道,“我还要靠你解厄,不会让你有事的。”   薛仪只在一旁忍笑。   曹肆诫:“……”罢了,何必与无情道讲人情。   江故又提醒:“八位大师傅,你只说服了六位吧,当心留下什么隐患。”   曹肆诫胸有成竹:“无妨,铸造坊的老郭什么都不敢掺和,说是为了一家老小,其实就是胆子太小担不起事,等我收复了凛尘堡,他自然就倒回来了。开矿的老卓得了卢家许多好处,另外两位大师傅被赶走后,他的酬劳翻了一番,还帮着卢家的监工运送私矿,倒手到容州赚了不少,这种人我是断不会再用的了。”   江故“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他有种预感,曹肆诫已度过了他最虚弱的时期,俨然有了家主的样子,不再那么需要他了。   这样也好,他乐得轻松。   短短三日,凛尘堡大半事务回归到曹肆诫手中,一切正缓缓步上正轨。   不过卢家仍然来着没走。   曹肆诫也不驱赶他们,甚至还时不时给他们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做做,旁人只当他感念卢家寻他回来的恩情,从指头缝里漏点好处报答他们。江故却知道,这小子是在等候机会,让这些罪人付出远远不止于此的代价。   ***   年关将至,军器监的官员们来不及返回秣汝城,只好留在此处过节。   到底是最坚实的生意主顾,能与他们多多相处交流,凛尘堡自然热情之至,每日好酒好菜伺候着,照顾得十分妥帖。   曹肆诫更是上道,他知晓官员们不可无故逗留商贾家中,哪怕是他们这种半军半商的背景,也容易遭人诟病。京都局势错综复杂,冷不丁被人参上一本,也够兵部喝一壶的,弄不好还要罚俸。于是他总假借请教铸造经验为由,给四位大人奉上各种兵器品鉴,还将自己的心得归纳出来,方便他们充实报告。   这下他们连后顾之忧都没了,若是有人要参军器监,他们只需要拿出丰厚的考察成果,便可证明自己一心为公,就连年关时都不忘做好差事,当真是鞠躬尽瘁。   如此,别说弩坊署那边对曹肆诫的细心谨慎赞不绝口,就连甲坊署的两位官员也不得不承他的人情,买他的面子。   吴监作咬牙感叹:“这小子真是比曹霄还要精明油滑,压根挑不出他的错处!”   他已后悔自己当初押错了宝,寄希望于卢家能夺权,好在经过那次评比,他们甲坊署及时止损,没有跟凛尘堡再添龃龉。   正想着,卢金启找来了。   张典事皱眉:“怎么又来了?”   吴监作却不在意:“他也就是来尽尽地主之谊,不妨事。”   虽说甲坊署与卢家已经割席,但也不是完全不往来了。更何况,曹肆诫给卢金启安排的活计就是好生招待甲坊署的两位大人,相当于把双方的关系搬到了明面上,那就更不要紧了。   说到吃喝玩乐,卢金启确实更在行些。   他觉得这活计很适合自己,也觉得曹肆诫是得意忘形了,到底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竟然把亲近官员的好机会拱手让给了他,可不就是给卢家留了个空子可钻?那他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个空子,为父亲寻找扳回一局的办法。   卢金启敲开门,陪着笑脸道:“今日轻曲馆的意浓姑娘要表演碎玉琵琶,赤足踏冰,边奏边舞,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两位大人,何不随我一同前往,听听曲解解闷?”   尽管他脸颊抽搐,说话也像喘不上气一般难听,但提议甚好。   反正是去看意浓姑娘的,陪客如何不必在乎,两位官员忖度一番,还是欣然前往。   却没想到,这竟是卢金启人生的最后一夜。   ***   凛尘堡主院正厅。   曹肆诫听到消息的时候,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什么?卢金启死了?真的假的?”   十寸雨说:“千真万确,尸体都给抬回来了,卢家那边已乱成了一锅粥。凌晨咽的气,我的消息比他们更快。”   “这也太突然了,怎么死的?”曹肆诫仍然无法相信,他还没出手呢,敌人就自己倒下了?   “这一点尚未确认,据轻曲馆的人说,是马上风,突然暴毙。”   曹肆诫蹙眉想了想,问道:“马上风是什么?他在城里骑马摔死了?”   薛仪:“咳、咳……”   十寸雨:“马上风么,就是……呃……你年纪尚小……”   江故直言:“就是跟女人上|床的时候一口气没喘上来,死了。”   曹肆诫震惊:“跟女人上|床这么可怕吗?稍不留神就死了?”   薛仪试图挽救这个话题:“不,少主你听我说……”   江故听了听院子外头的动静,说道:“做好准备,卢望均找上门来了。”   紧跟着就是一番鸡飞狗跳。   卢望均让人把棺材送到曹肆诫的院中,就停在中间,哀恸大骂:“曹肆诫!我们卢家救你回来,助你重建凛尘堡,扶你登上家主之位,试问哪里对不住你!你这畜生,不知感恩便也罢了,竟这般害我孩儿!还我儿性命!”   一番话让十寸雨叹为观止:“若不是我亲自收集的因果,都要以为他说的是真的了。”   曹肆诫波澜不惊:“救我的是江故,与你们有何干系?至于重建凛尘堡,你们算盘打得连远在秣汝城的兵部都听见了,也好意思说是助我?至于家主之位,哼,照你的说法,我都登上家主之位了,何必跟你们过不去?我为什么要害你儿子?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呢?”   卢望均大声道:“你狼心狗肺,就是要铲除异己!你怕我们卢家瓜分唔唔唔……”   没人看清江故是怎么出手的,总之卢望均嘴里突然被塞了一大团白布,仔细一瞧,竟是从卢金启棺材上撕下的布扎灵花。   众人:“……”   江故说:“等会儿再吵,口说无凭,先请大夫来看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25章 过年   大夫很快就来了,随行而来的还有封寒城的仵作。   事涉凛尘堡和军器监耳朵官员,十寸雨得到消息后,心知免不了又要闹腾一番,立刻知会了官府,并请了大夫和仵作上山。   这会儿刚好赶上。   卢望均还被江故堵着嘴,按坐在棺材旁的椅子上。   外头分明天寒地冻,这座院子里却因聚集了太多人,大伙儿情绪激动,气氛又剑拔弩张,竟让人觉得有些背脊生汗。   大夫和仵作观瞧了良久,着重检查了卢金启的舌苔、眼睛和□□等部位,已有了初步结论。   江故这才把布团给卢望均取出。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卢望均还是更为在意事情的真相,颤声问道:“我儿……我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夫在水盆中净了手,说道:“令郎面色紫胀,气血瘀滞,那时的确在行床笫之欢,还喝了酒,服用了一些助兴的丸药,依我拙见,恐怕是过于兴奋,力有不逮,应当……应当就是死于马上风了。”   卢望均难以接受这样的说辞,怒喝:“一派胡言!我儿年纪轻轻,向来身体康健,怎会在这种事上力有不逮!”   马上风这种急症,大多都是说了也不肯认,大夫也已习惯了,只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卢望均冷静后回想了下,又抓住了一个关键点:“丸药……大夫,你说我儿服用了丸药?那就是了,定是那丸药有问题!”他转向曹肆诫,指着他质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给他的丸药!你下了毒,那丸药有毒!”   曹肆诫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丸药?他自己乱吃药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你下的毒,你当然不肯认!”   “那个谁,他吃了什么丸药,你可看见了?”曹肆诫问的是轻曲馆的小厮,那小厮是来做人证的,出了这样的事,轻曲馆也不想徒惹麻烦,便派了他来送还尸体。   “丸药……丸药是我们轻曲馆的极乐丹。”小厮老实回答,“昨夜卢少爷找我们买的,说、说是有些疲乏,要用一点来助兴……我、我发誓!我们轻曲馆的丸药绝没有毒,是城中林大夫给配的,里头的药材都是大补的,用过的宾客没有说不好的!”   曹肆诫问:“他买了多少?”   小厮道:“一小瓶,一小瓶是十颗丹药。”   “他以前常买吗?”   “曹肆诫你什么意思!”卢望均呵斥,“我儿被你害死,你还要诋毁他……”   “吵死了。”江故二话不说,又把布团给塞了回去。   卢望均:“唔唔唔!”   江故朝小厮示意:“你继续说。”   小厮道:“卢少爷从前买过,但是不常买,以往吃了也都没事,反而更加神清气爽,这次……这次却不知怎么回事……”   “你说他昨夜刚买了一小瓶,那此刻没吃完的应该还在身上。”为了撇清嫌疑,曹肆诫没有靠近棺材,只对仵作说,“劳烦您再仔细验一下。”   “好。”仵作在卢金启怀中摸索几下,找出一个小瓶子。   “就是这个。”小厮说,“呃……我们发现卢少爷气绝时,他、他衣不蔽体,所以就将他的衣服为他穿上了,不止这瓶极乐丹,银两、玉佩也一样不少还回来了。”   仵作拔开瓶塞闻了闻,把丸药尽数倒出,数了数,还余下八颗。   他又递给大夫,大夫闻过后,抠下来一些尝了下:“唔,地黄、山茱萸、丹皮、茯苓,都是好药材,没什么问题啊。”   曹肆诫问:“服用两颗也没事吗?”   小厮生怕怪罪到轻曲馆头上,急忙道:“不碍事的!我们客人都是每次服用一两颗,还有过一次服用五颗的,也没出什么事。”   大夫点点头:“说是极乐丹,也算不得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些温补的药材,用量也不大,只有壮阳益气的功效。”   “唔唔唔!唔唔唔!”卢望均疯狂挣扎,显然有话要说。   “……”江故拿出布团。   “你们怎知这瓶药没被曹肆诫动过手脚,或许我儿吃的那两颗就有问题!”卢望均死死抓着这一点不放,非要归罪到曹肆诫身上。   “只给替换掉两颗药丸,还正好被他吃了?你觉得这有可能么?”曹肆诫不屑地说。   “从死者口中残留的气味来看,应该是同一种丸药。”仵作公正道,“而且死者身上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不!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卢望均还要再辩,江故实在烦他。   不过江故这次没有用布团,而是从大夫手中拿回八颗极乐丹,尽数塞进了卢望均嘴里,然后轻轻拍他一掌,让他全吞了下去。   众人:“……”   卢望均:“!!!”   江故淡淡道:“这丸药有没有问题,亲自试试就是了。”   卢望均吓得要去抠喉咙吐出来,大夫安慰道:“不妨事不妨事,温补而已,轻曲馆炼制时偷工减料,卖得很贵,药材用的却少,年轻人或许吃多了会上火,卢老爷这个年纪……就当滋补身体了吧。”   仵作经验丰富,还是比较谨慎的,询问:“卢少爷近来可受过其他什么伤?”   药已入腹,卢望均什么也没呕出来,闻言一怔,随即喊道:“有!有!前阵子被曹肆诫一刀砍伤了左肩!”   曹肆诫也是微怔,不由瞟了江故一眼。   他记得江故告诉过他,卢金启是中邪了,自己用锈刀伤他那一下,让他中了个什么邪,难不成……   江故却没看他,只留心着仵作那边。   仵作解开卢金启衣襟,仔细查看了那处刀伤,摇了摇头说:“伤得不重,伤口已然愈合了,没有破溃流脓,应当不会有什么影响。”   卢望均头脑清明了些,回忆道:“不,不,我想起来了,自从那次受伤以后,我儿就总是抽搐,脸颊和下颌尤其严重,有时甚至说不清话语。对,就是这样,他们在刀上下了毒!”   仵作无奈道:“卢老爷,节哀顺变,令郎真的没有中毒的迹象,抽搐症状可能是其他原因导致的,像有些病人,吹风多了也会面瘫……”   大夫也说:“是啊,令郎他就是死于那个……嗯,马上风。”   卢望均依旧不信,奔到棺材前亲眼确认,然而那刀伤愈合得十分良好,因为卢金启用过祛疤膏,甚至连疤痕都消隐许多,实在不像有什么问题。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卢望均兀自喃喃,他生性多疑,总觉得此事必有蹊跷,可又无法找到指向他人的证据,“难道我儿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吗?”   “来人,扶卢老爷回去歇息。”曹肆诫稳住心神,开始安排后事。   军器监的官员要全部摘出来,不与这件事牵扯上任何瓜葛;轻曲馆要安抚告诫,尽量不让凛尘堡名声受损;还有官府那边,也要给个交代;卢金启暂且停灵,等待下葬……   无论真相如何,对曹肆诫都是有利的——   卢家得到了他们的报应。   ***   谋夺曹氏家产失败,又痛失爱子,卢望均满盘皆输,不肯留在凛尘堡过年,带着卢金启的灵柩愤而离去。   临走前他还不忘找曹肆诫平了卢家先前那些烂账,要回自己的账房先生,算是用儿子的命抵消了落在他们手中的把柄。   据十寸雨说,他没有回容州,似乎去了附近城镇,暂时失去了消息。   又是一场大雪,这个冬天终于迎来了它最热闹的时候。   被白色覆盖的群山之中,凛尘堡被红色妆点得格外醒目,灯笼高高挂起,门上贴了对联,每个窗棂上都贴上了漂亮喜庆的窗花。   爆竹噼里啪啦地响着,曹肆诫在家门口散糖。   工匠们的孩子都来拜年,得了红封和饴糖,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绝于耳。   薛仪问过曹肆诫,说今岁刚办完大丧,是否要过个清减安静的年。曹肆诫说不用,他就想过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就像爹娘还陪着他一般。   淘沙河上的吊桥又被拆了,换回了从前的三根绳索。   曹肆诫身披华贵的大氅,望着寒风中摇曳的绳索,仿佛又看见了小时候父亲带着自己在上面飞荡的模样,而娘亲在廊下数落:“玩疯了!当心掉下去!”   他摸了摸腕间的机括说:“这一年凛尘堡经受的苦难都过去了,今后要红红火火的……那才是它该有的样子。”   看着眼前这个挺拔坚韧的少年,薛仪感慨万千。   是的,他这一年经受的所有苦难都过去了,今后会是红红火火的一生。   薛仪比划了下他的个头,笑说:“少主,你长高了。”   晚间,曹肆诫招待过军器监的四位官员后,才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   他觉得很疲惫。   原来孤独不是至亲离去后经久不散的哀恸,孤独是无数繁华里最短暂的一瞬清醒。   他呼出一口白气,踏进了江故的房间。   年夜饭上人多且杂,江故不愿凑这个热闹,便始终待在自己房里。弩坊署的徐监作说要给江督造使拜年,曹肆诫只好说他身体不适,替他推辞过去。   他一个人过年,不觉得寂寞吗?   曹肆诫让人给他送来了丰盛的晚膳,不知这会儿吃完没有。   ***   江故没吃完,正慢慢品着一壶酒。   曹肆诫进去坐下,什么也没说,先敬了他一杯。   江故看着他:“……”   酒味辛辣,曹肆诫还喝不太惯,皱着脸连吃几口菜,再抬头时,一个红封出现在他面前。   短暂愣神后,曹肆诫接过来掂了掂,垂眸道:“这么轻?你个穷鬼。”   作为凛尘堡的家主,他今日发出去许多红封,却只收到这一个。   从前过年他都是到处乱窜,找爹娘、薛仪和几位大师傅讨红封,大家也只把他当个孩子,依着宠着,陪他开开心心地玩。如今他身份不同了,薛仪他们似乎也不好意思再以他的长辈自居,故而都免了给红封的这一步,倒是曹肆诫,还得给他们多封一些。   真正算起来,竟真的只有江故给得了他红封。   手指摸索着红封布袋上的纹路,曹肆诫只觉鼻子微酸,慌忙又喝了一杯酒。   江故问:“眼睛怎么红了?”   曹肆诫道:“酒太辣了。”   江故点点头:“我没银钱,就给你这个吧。”   拆开红封,里头是把黄铜钥匙,曹肆诫不解:“这是开什么的?”   江故也不故弄玄虚:“我床底下有个盒子,里头都是给你挑好的武功秘籍。放在你那儿指不定被谁偷了,还是放我这里,等你忙完这阵子,想学的时候就来开锁。”   曹肆诫仔细收好钥匙:“哦。”   两人吃了一会儿,曹肆诫寻到机会,问他:“你上回说卢金启中了个什么邪,要糟了……”   “破伤风。”江故给他解释,“一种细菌,就在锈刀造成的伤口里。”   “可是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愈合得越快,他病得越快,那种菌不喜欢氧……不喜欢呼吸,越憋在骨肉里,就会有越多的毒素淤积。”   “所以他还是中毒死的?”   “慢性中毒,他总是抽搐痉挛,心肺不太好了,又去喝花酒,就死在女人床|上了。”   “我明白了。”曹肆诫终于搞清楚了其中原委,“所以和女人行房一定要小心。以前我爹娘都没告诉过我,就开玩笑要给我说亲,真是好险。”   “……”江故说,“我们无情道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曹肆诫又喝了几杯酒,渐渐觉得不辣了:“可惜卢望均就这么逃了,我只来得及让他折了个儿子,还没来得及让他身败名裂。”   江故不以为意:“谁说他逃了?”   “嗯?”   “他可没有放弃凛尘堡,要报复你,自然要去找有能力报复你的人。”   曹肆诫反应过来:“廖振卡!”   江故说:“对。”   “难怪他没有回容州,而失去了周边城镇,定是廖振卡在附近有据点!”一通百通,曹肆诫很快厘清了个中关窍。   “他们迟早要来,不如给他们放根长线。”   曹肆诫蓦然回神:“都是你安排好的?你……你早在给我锈刀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要用卢金启的命逼得卢望均投奔廖振卡?   “不,还要更早。   “你从来没把卢家放在眼里,他们不过是被你养大的鱼,然后抛出去做诱饵……   “你要引廖振卡出手,从而尽快找到他们想要的图谱?你要图谱有什么用?   “不对,你对图谱也不感兴趣……”   江故提醒他:“不要跑偏了,我从始至终,要的只是有关你的因果,来给我自己解厄。不过照这么下去,很快就要打仗了,凛尘堡的军备铸造要加快了。”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曹肆诫望着波澜不惊的江故,忽然有些头晕目眩。   这才是多罗阁主布的局。   自己不过是仗着一些小聪明,便以为能左右这场棋局,却不知这一切都只是江故的几个先手,他所能看到的,远比自己要多数十步、数百步。   而无论是自己的复仇,还是稷夏的国运,其实他都不甚在乎。   他只是恰巧留在了自己身边,陪他过个年。 第26章 拜帖   由于卢金启暴毙那日,甲坊署的吴监作和张典事也都在轻曲馆,是被他邀着一起去听曲喝酒的,所以哪怕曹肆诫尽力为他们压下流言蜚语,这两人还是觉得不安心。怕自己在这封寒城待久了,又会节外生枝,有损官声。   谁能想到听个曲就听没了一条人命呢?   于是刚到年初三,他们就向曹肆诫辞行,说兵部传唤,要尽快赶回去复命。   甲坊署的两位要走,弩坊署自然也不会再多留,四位官员带上曹肆诫准备好的军备样品,还有整理清晰的考察报告,坐着马车轧雪离去。   年初五清晨,曹肆诫供奉财神像,亲手点燃一溜挂鞭,噼里啪啦炸了个通透。   薛仪捋了捋八字胡说:“迎好了财神,来年生意兴隆,喜乐安康。”   曹肆诫望着不知在琢磨什么的江故,没有说话。   按这人的预测,很快就要打仗了。   他们凛尘堡若是生意兴隆过了头,恐怕天下人便无法喜乐安康,世间之事,可说是此消彼长,总让人不得圆满。   挂鞭放完了,落了一地红纸,细细碎碎地妆点在雪地上。   江故忽然说:“有人上山来了。”   薛仪不解:“什么人?来拜年吗?”   曹肆诫却已有了准备:“这个年,凛尘堡是注定过不安生了。也难怪,他们克林国人没有过年的习俗,不会迁就我们。”   这下薛仪也听明白了:“廖振卡又要来找麻烦了?他们究竟在找什么东西,都说了没见过不知道,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江故沉吟:“他们这次来,想必是有了新的线索。”   ***   这次他们来的人不多,廖振卡只带了四名心腹随行。看到卢望均站在廖振卡身边时,曹肆诫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既已挑明了敌对的立场,曹肆诫便不再给他留面子,当众讽道:“哟,这不是我那个勾结外邦、出卖亲妹妹全家的舅舅吗?几日不见,更添狗腿子的风采啊。”   卢望均冷哼:“黄口小儿,我不与你做无谓之争!今日找你,是要为我儿讨一个公道!”   曹肆诫道:“卢金启的死,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吗?又要找我讨什么公道?”   “廖特使已请高人仔细验过我儿尸身,断言我儿死于慢性中毒!你们仗着在封寒城中的势力,草草结案,令我儿含恨枉死,我卢望均绝不会放过你们!”   “慢性中毒?毒从何来?”曹肆诫沉着应对,那把锈刀本身并未涂毒,根本无从查起。   谁知卢望均半句没提刀伤,只道:“那高人说了,定是我儿在铸造箭矢盾牌的时候着了什么人的道,或是在矿山、冶炼窑,或是在铸造坊,有居心不良之人,假借制作军备样品的名义接近我儿,从而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下了慢性毒药!”   曹肆诫不禁皱眉:“你在胡诌什么?有何证据?”   隔着蒙眼布,江故目光扫向廖振卡:“所以你们是来搜查整座凛尘堡的?要把所有工匠送到你们面前检视?你们……真当我们是傻子?”   话已至此,曹肆诫明白了。   所谓调查卢金启之死是假,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是要找出一个人。这个人应是与他们苦寻不得的图谱有莫大关系,只不知他们为何断定,此人就躲藏在凛尘堡中。   作为外邦人,即使有稷夏认可的特使身份,廖振卡也不能公然查抄凛尘堡。也正因如此,上回他们才会几经遮掩、趁夜血洗曹家,只要拿到图谱,便可把一切赖在恶匪寻仇上,撇清自己的关系。   可惜想要的东西没有寻到,又拖拖拉拉出这么多后续。   但如今凛尘堡早有防范,江故顶着兵部督造使的头衔,曹肆诫又执掌了堡中大权,要想强行介入,便只能找个姑且合理的托词。正巧,卢望均在这个时候投奔了他们,给他们递了一个幌子,让廖振卡得以“师出有名”。   当然,曹肆诫是绝不可能让他们在此放肆的,这势必又是一场角力与僵持。   ***   江故从不愿与人多说废话。   他甩出圆棍,对廖振卡说:“上回劈山的教训还没吃够?打吧,打完了就给我滚。”   廖振卡刚刚养好了被巨石砸出的伤,闻言只觉浑身骨头复又痛了起来,但他亦不愿无功而返,努力压下心中忌惮,上前迎战。   卢望均躲在后方,廖振卡的四名心腹当先冲了出去。   曹肆诫拔出腰间横刀,正要为江故清障,就见一阵劲风拂面,地上已躺了四人,唯余廖振卡还能招架。   曹肆诫:“……”看来江故今天打算速战速决?连练手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绳镖抖出一道波纹,朝着江故迎面取来。江故不慌不忙,身形后仰,避过第一镖,随后圆棍轻巧触地,借力飞身攻向廖振卡。   廖振卡的武器偏向于远攻,攻击范围很大,在无碑境的功力催动下,绳镖犹如一条灵活的游龙,缠绞、束缚、突刺,瞬息万变。但若论近战,江故的圆棍却要比他灵活得多,加上他无可匹敌的预判能力,所有招式在他眼前都是毫无意义的花架子。   只见江故在空中数度旋身,圆棍被他气劲所撼,嗡地一响,捅上了廖振卡的胸口。   “噗——”   空中血浆飞溅,却半点未沾江故的衣袖。   廖振卡被这一棍震出内伤,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但他不敢松懈,拼着自己再受一棍的风险,让绳镖从江故身后回旋。   江故道:“负隅顽抗?何必呢?”   他虽然戴着蒙眼布,但在他的实际视野中,绳镖的所有轨迹都是标注出来的,他精确地知道每一个落点。   例如这一镖,是要戳他后颈的。   他流畅地翻转手腕,将圆棍负于身后,叮地一声,挡开了廖振卡拼尽全力的一镖。与此同时,左手伸掌,欲再给廖振卡一些脏腑震撼。   廖振卡生受了他这一掌,只本能地用自己左臂格开。而由于实力上的差距,他又格不开,只能运功硬抵。   喀啦啦啦——   只听得一阵刺耳声响,江故蓦然撤掌。   鲜血混杂着黑色的金属粉末,一点一点滴落下来,江故微微皱眉,低头瞥了眼自己左臂。   他的左臂衣袖和层层裹缚俱被划破,那处被曹肆诫不小心砍到的伤口,敞了开来。   两大高手对决,走了这么多招,在旁人看来就只是刹那。   曹肆诫只觉得眼前虚晃几下,只能看出:江故拆招!廖振卡吃了一棍!江故拆招!廖振卡吃了一掌!江故……江故受伤?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江故在滴血?怎么可能!   “师……是不是你耍了什么阴招!”曹肆诫怒斥,“廖振卡,打不过就耍诈,你们克林国人还真是不要脸!”   “我耍诈?咳咳……我……不挡他一下,怕是要经脉尽断了。”廖振卡擦去唇边的血,看向江故,自嘲道,“打不过,咳,真的打不过,我都不知与你相差多少,你没尽全力吧……咳咳,我伤成这样,换你蹭破点皮,还要被说耍诈?”   “……”曹肆诫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总不能说,江故蹭破一点皮,就是天大的事了,倒显得他们蛮不讲理。   江故扶正自己的蒙眼布,看了眼廖振卡的束袖:“金刚石?”   廖振卡也不隐瞒:“对,我们军师祭酒给我的束袖,上面嵌了磨尖的金刚石。”   江故点点头,胡乱包了下自己左臂,再度甩开圆棍:“继续?”   廖振卡下意识后退:“不打了,咳咳,不打了……今日不是来攻山的,只不过替卢老爷询问一二。”   江故收棍,冷漠以对。   卢望均看了看廖振卡泛青的脸色,听话地跟着他们撤离,临走前还不忘留给曹肆诫一个充满仇恨的眼光。   曹肆诫却无暇理他,快步奔向江故:“你没事吧!”   ***   江故任由曹肆诫捣鼓自己的左臂。   曹肆诫终于如愿给他上了一些金疮药,但伤口仍在渗血,他急道:“真的不管用,为什么?寻常人早该止血了,你怎么……”   江故不以为意:“去找烙铁,给我烫一下。”   曹肆诫无法,只得派人从铸造坊取来烙铁和少许铁水,给他又烫了一次。   嗤啦一声,江故的皮肤上冒起了黑烟。很快,表面上又凝结了一层丑陋的“疮疤”。   江故索性也不包扎了,只随意拢袖盖住。   曹肆诫心惊胆战:“你别动了!”   江故道:“其实无所谓了,这个样子,修修补补也是无用,只能等甘棠的药送来。”   “从清琼山到这里,至少还要半个月吧?”   “无妨,赶得上了。”   “赶上什么?”   江故没有明说,反问他:“今日廖振卡他们来找麻烦了,你还不知该如何做吗?”   曹肆诫暂且放下对他伤口的挂念,说出自己的推断:“想要挨个排查工匠,他们定是得到了消息,有个重要的人藏在我们凛尘堡。”   “所以呢?”   “所以,我们就要赶在他们前面找到这个人!”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特地前来知会你一声?难道是为了让你提早防范么?”江故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你未免太自信了。”   挨了这句训,曹肆诫猛地惊醒。   是的,自从重掌凛尘堡,他就不由得放松警惕了,甚至有些得意忘形,遇事也不去深思,以为旁人都像卢金启那般好对付。   他斟酌道:“他们用这么蹩脚的借口来找我,不是为了盲目挑衅凛尘堡,而是想借我的手,替他们找出这个人!他们知道我会猜出他们的目的,也知道我一定会有所行动!”   江故点头:“嗯。”   曹肆诫有点烦躁:“那我该怎么办?明知是个利用我的计谋,可我还是得去找出这个人……不如将计就计?”   “你的脑筋总算又动起来了。”江故说,“不怎么办,就是将计就计。这一局的决胜在于谁能找到那份图谱,又不在于谁先找到线索,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好,我知道了。”曹肆诫又回想了一遍整件事,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江故,廖振卡说的那个军师祭酒……是不是在故意试探你?他知道你手臂被我划伤了,也知道如何破你的弱点?”   “这便是他们此行第二个目的,廖振卡不惜身受重伤,也要蹭破我一点皮。”江故说,“不过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在意。”   “我不必在意?”曹肆诫气得脱口而出,“我不在意你,如今还有谁会在意你!”   “……”江故静静坐在那里,蒙眼布下的神情,总让人看不清。   曹肆诫恨他是块顽石,负气离去。   ***   夜深了。   江故从怀中取出一张染血的拜帖,上面的血迹是他自己的,鲜红中夹杂着黑灰,隐隐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是廖振卡用束袖力抗他时,顺道塞过来的。   展开拜帖,当头便是四个字:   师祖在上…… 第27章 名册   敌方上门挑衅之后,曹肆诫没有立刻采取行动。   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完全没把卢望均的丧子之恨放在心上,也不想搭理廖振卡莫名其妙的搜查威胁。   实际上他确实好好休息了几天,在稳定了自己的心态后,去找薛仪商量了年后诸事。   按照凛尘堡的惯例,年假通常可以休到正月底,但今年兵部要求的工期很紧,加上动荡之后有太多遗留问题等着处理,所以打算上元节之后就开工。   薛仪也赞同这个做法,经过卢家的折腾,凛尘堡需要尽快肃清一下。   正月初十,曹肆诫通知矿场、冶炼窑和铸造坊的所有佣工按要求登记名册,所有岗位重新招工,根据能力和贡献调整酬劳。   于是一连三日,前往矿场、冶炼窑的铸造坊的人都络绎不绝,曹肆诫给各个工种设置了考校项目,若是熟练工,自然优先录用,酬劳也高,若是刚入门的新手,便只能做做小工,想办法磨练手艺。   此番登记虽然麻烦,却让人心服口服,毕竟谁不想凭自己的本事多多挣钱呢?   先前卢家往各个地方安插了好些“监工”,都是些不知所谓的闲人,白拿着高额的酬劳,就只是在旁边大呼小叫,整日偷懒耍滑,欺上瞒下,着实惹人厌烦。卢家倒台之后,那些人没了靠山,大部分都自行离开了,但也有小部分心存侥幸,觉得自己还能巴结上新的家主,便也混在前来登记的人群中。   这些人暗地里给曹肆诫安排的考校师傅塞好处,甚至有人胆大包天,想方设法地把银钱塞到了薛仪手中,自以为十拿九稳了,只等着再捞个清闲的监工当当。殊不知曹肆诫早就盯上了他们,当众拆穿了这些不入流的把戏,把他们赶了出去,顺便还能给其他佣工一个警示,告诫他们别总想着走偏门,好好干活才是正道。   不过,也有些从容州过来的工匠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这些人中也有人愿意留下,为此薛仪特地来请示,曹肆诫说:“我只是不想留下蠹虫,真正有本事的人,倒不必在意他们从前为谁效劳,好好做工,今后不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就行了。”   薛仪提醒:“到底是卢家带来的人,还是会有风险。”   曹肆诫想了想说:“那就先试用他们三个月吧,这段时间只给他们八分酬劳,若是忠心牢靠,三个月后继续录用,酬劳该给多少就给多少,若是吃里扒外,再轰出去不迟。”   薛仪捋这八字胡笑道:“既验了人,也省了钱,少主英明。”   江故原本无所事事地坐在旁边,闻言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嗯,试用期,不止是这些容州的工匠,其他人也可试用。”   曹肆诫豁然:“对对,那些新登记的小工,还有曾经依附于卢家的师傅也可照此规定来办。效力多年的老师傅就不用了,尤其是那六位大师傅,他们帮了我不少,手艺和品行都足以信任,万不可寒了他们的心。”   薛仪一一应下,自去安排。   ***   临近开工,曹肆诫忙碌起来。   书房里终日有人拜访请示,大事小事都要他拿主意,只把他消磨得焦头烂额。   卫师傅道:“不是我们拖延开工,少主,淘沙河冻上了,引水车转不了,矿场的矿走不了水路,冶炼窑和我们铸造坊也用不上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你让我们怎么办?”   咔啦啦——   江故坐在角落里,手边放着一盏清茶,还有两三盘瓜果点心,遥望着窗外雪景。   他不惧冷,寒风吹进来,蒙眼布上落了霜雪也浑不在意,端的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因为太闲了,开始练习盘核桃,哗啦哗啦地盘,盘得烦了就捏开来吃。   咔啦啦——   又捏开一个。   曹肆诫收回目光,指着运输路线图对卫师傅说:“水路不好走,那就走陆路运送啊,我不是多置办了三十辆板车吗,不拿去运矿运水,放着落雪吃灰么?再说了,我又没给你们下多重的任务,只是让你们把工期排好,慢慢做起来就行。眼下这时节,本来就很难用水,往年引水车也要三月才能用起来,怎么今年就慌成这样?”   “不是少主您说兵部催得急,还有可能加单吗?”卫师傅瞪着眼说。   “哎呀我那是让你们有点紧迫感!”曹肆诫无奈,“加不加单的,那都是后话!谁让你们现在就急急忙忙赶工了!”   “哦哦,那就好,我回去了啊。”   “等等!”曹肆诫叫住他,“引水车最快什么时候能用?”   “呃,大概三月初吧?淘沙河一般初五初六开始化冻……”卫师傅也不确定。   “三月十二。”江故插话。   “你怎么知道?这日子准吗?”卫师傅讶然,他们这些多年的老伙计都打不了包票。   “初十化冻,十二通渠。”江故笃定地说,“今年比去年要冷。”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曹肆诫毫不怀疑他的预测,“那就定下来,三月十二备大货。”   卫师傅走了,后面又是城东傅家的当家人,他们是给凛尘堡供应皮革的生意伙伴。   傅老板年逾五旬,捶着腰背调侃:“曹老板啊,你这是又把吊桥换回绳索啦?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每次滑来滑去,心肝都颤哟。”   曹肆诫客气地说:“傅老板有事差人知会我一声就是了,若不是俗事缠身,本该是我登门去拜访您才对。”   咔啦啦——   “哎,老夫也不想在年关叨扰的,只是家里遇到些事,急需用钱,就想着来找曹老板问一下,上个月凛尘堡赊的账……”   “那笔账啊,我知道。虽说是卢家人欠下的,但我凛尘堡也绝不会赖账。”曹肆诫道,“傅老板放宽心,您且先回去,等您到家了,估摸着这笔钱也给您送到了。”   咔啦啦——   曹肆诫忍无可忍:“江故,你这容州核桃还没吃完吗!”   江故说:“我多扣了卢家两筐,带你吃一点?”   曹肆诫:“……”算了,没空理他。   ***   忙到傍晚,工匠们都下了工,来请示的大师傅也都回家了,曹肆诫以为自己终于能喘口气了,却见薛仪把两沓名册送了来。   曹肆诫抱头哀嚎:“啊,饶了我吧!”   跟江故和薛仪一起匆匆用了晚饭,他让仆役多点了两盏灯,又开始翻看起了名册。   薛仪已粗略看过一遍了,说道:“少主左手边那一沓是去年的名册,右手边那一沓是今年刚登记好的。我将两者做了比对,想从中找出异常之人,但是……”   曹肆诫边看名册边接过话头:“但是卢家掌权期间,佣工的更替太过频繁,也很杂乱,很多拉关系进来的人都不是封寒城附近的,查起来非常麻烦,也比对不出结果。”   薛仪叹道:“正是如此。那时你我都被架空了,没有经手过这些佣工,到如今更难摸清所有人的底细。”   “那就把摸不清的全部拎出来,挨个调查。”曹肆诫说,“笨办法也总归是个办法。”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薛仪上了点年纪,为了登记名册熬了三天,强忍疲惫说,“我来给少主帮忙吧,这一个个比对起来,实在是很费神的。”   此时江故踱步过来,挥袖排开他俩,坐到了案前:“行了,我来吧,你们太慢了。”   曹肆诫望向他:“你来做比对?你比我们更不了解这些佣工吧,这么多人,要排查出有问题的,你看得过来吗?”   江故懒得反驳,抬手去解自己的蒙眼布。   此时除了曹肆诫薛仪外,还有两名掌灯的仆役在房内,曹肆诫一看他动作,当即按住他的手,随后起身吩咐仆役:“你们出去吧。”又对薛仪道,“薛先生,不是我要防着你,江故的眼睛实在不宜……”   薛仪心中好奇,但这毕竟是江故私隐,心领神会道:“不好教少主为难,我这就回避。”   等旁人离去,曹肆诫才放了心。   江故解开蒙眼布,现出六颗奇异瞳孔:“其实我无所谓,蒙眼只是怕麻烦,倘若是你信任的人,不用刻意避着。”   曹肆诫忍不住去看他流转的眼眸,悻悻道:“还是避着吧,你这眼太不寻常了,稍不留神,当心被人当做妖怪烧死。”   江故先拿起左边的名册,开始翻看。   刷啦啦,一本。   刷啦啦,两本。   刷啦啦,三本。   曹肆诫:“……”   这翻得也太快了!这不是一目十行,这是一目十页吧!   他忍不住道:“你在玩闹吗?你真的看进去了?”   江故手上不停,依旧用拇指捻过名册边缘,快速阅览:“录入和检索罢了,我过目不忘。”   曹肆诫崩溃:“我也过目不忘,但我也是要‘过目’的!我需要在看的时候花时间记住!你这是什么逆天的眼神和记忆力!”   “不信?”江故丢给他一本名册,“你随便抽查就是。”   “我……行,让我考考你。”曹肆诫翻开一页,“赵广茂,年三十一……”   “赵广茂,年三十一,容州牛头县人,左腿微跛,于冶炼窑烧锅炉,月薪九十钱。”   曹肆诫又随手翻开一页:“刘小六,年十七……”   江故半点不打磕绊:“刘小六,年十七,封寒长岭镇人,现居矿山村,搬运矿石,以量计薪,一石两钱。”   “崔荣花……”   “崔荣花,矿山村军户,冶炼窑厨娘,其夫家世代开矿为生。”   “行了,我信你了。”曹肆诫服了。   江故便继续刷啦啦地翻看。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所有名册全部看完,江故说:“比对完了。”   曹肆诫让他戴好蒙眼布,并唤了薛仪进来。   薛仪以为他们对名册有什么疑虑,忙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曹肆诫说:“他看完了,要告诉我们结果。”   “看完了?”薛仪震惊,“两沓全看完了?这才过了多久!”   “总之,听他说吧。”曹肆诫也无力解释。   江故道:“有三人比较可疑。其一,有个叫赵大虎的容州人,在去年的名册上登记了两次;其二,有个叫崔阿贵的矿山村人,去年和今年的名册上都登记过,但去年有三个月都没给他发过酬劳。”   曹肆诫问:“没发酬劳,这你如何知晓?”   江故:“你忘了?我抢过卢家的账簿,在里面看到过。”   薛仪回想了下:“似乎确有此事,待查。”   曹肆诫:“那第三个人呢?”   江故继续说:“其三,有个叫袁存的人,家住封寒城苍儿镇,在铸造坊淬铁,熟练工,月薪一百二十钱。”   曹肆诫道:“听着没问题啊,此人怎么了?”   江故:“他死了,但他还在做活。” 第28章 排查   他们挨个去调查了这三个可疑的佣工。   赵大虎是从容州来的,但并不是卢家的亲信,据说是在老家惹了点小麻烦,于是拐了好几个弯才托关系找到这么一份工,算是背井离乡重新开始。此人在冶炼窑做事还算尽心,没出过什么岔子,故而这次登记之后,是打算给他安排试用期,以观后效的。   听说有人找自己,赵大虎本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其他锅炉有什么活计交接,谁知出来就看见当家主子带着首席账房先生,还有传闻中的江督造使在等着自己,当即惊得手足无措,脑袋上汗如雨下。   他磕磕绊绊地问:“东家找、找我有……什么事吗?”   薛仪经验丰富,没有给他过多的反应时间,上来就道:“赵大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凛尘堡?”   赵大虎一怔,急得脸都红了:“没、没有啊!我哪有这个胆子?”   薛仪捋捋八字胡,冷声道:“我们翻查了去年的名册,你一个人登记了两次,酬劳也是领的双份,敢在我们眼皮底下做这等偷奸耍滑之事,我看你胆子还是挺大的。”   曹肆诫适时唱了唱白脸:“赵大虎,你把我们凛尘堡当冤大头,我可以不计较,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也可以给你机会改过。我就想问问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或者什么内情,说来听听,或许我可以帮上你?”   江故:“……”庆幸薛仪归来,自己不用再配合曹肆诫演戏了。   闻言,赵大虎扑通一声跪下了,辩解道:“东家,冤枉啊,我也不知为何会登记两次,之前我还纳闷,为何每月我的酬劳是双份,我弟弟却一文钱都拿不到,是、是不是账上哪里出了问题?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曹肆诫抓住了关键:“你还有个弟弟?”   “是啊,我弟弟就在戊字炉上工,前两天还重新登记过了。”赵大虎被吓得竹筒倒豆子般地交代,“说来惭愧,我弟弟在老家被一伙骗子算计,当掉了家里的良田地契,还莫名其妙倒欠了钱庄一笔债,我们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这才想办法到这里来讨生活。如今还欠着半数的债没有还完,凛尘堡的薪饷丰厚,我们巴不得留下来好好做工,哪里敢戏耍东家呢!”   “你弟弟叫什么?赵小虎?”曹肆诫问。   “新旧名册上都没有这个人。”江故检索了下。   “不,我弟弟跟娘姓,叫荆茯苓。”赵大虎说。   江故:“嗯,新登记的名册中有这个人,旧的没有。”   曹肆诫:“不是,赵大虎?荆茯苓?你们家起名字也太随心所欲了吧。”这俩名字八竿子打不着,谁能想到兄弟啊!   薛仪也有点绕迷糊了,找来荆茯苓和誊抄名册的人之后,才终于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去年卢家仆役给荆茯苓登记的时候,不会写荆茯苓三个字,又懒得问清楚,听到他说自己是赵大虎的弟弟,就写了“赵大虎之弟”上去,因纸面空白处不够,“之弟”二字便挤在一起,看上去像个错字的墨团,于是誊抄的人也没注意,就誊了“赵大虎”上去。   而荆茯苓一直在冶炼窑上工,虽然从未领到过工钱,但他知道兄长每月领到双份,便猜测账房那边为了图省事,把他们兄弟二人的薪饷都发给兄长了。他与兄长不分彼此,加之先前被人骗过地契银钱,觉得薪饷放自己这里不踏实,还不如都交给兄长打理,自然就不曾跟人提出过异议,于是就造成了此番局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错漏……   曹肆诫对卢家的行事作风嗤之以鼻:“就这样还想接手凛尘堡?一群禄蠹,烂透了!”   江故波澜不惊:“下一个,崔阿贵。”   ***   到了矿山村,问起崔阿贵三个月没领酬劳之事,竟然全村人都知晓。   崔大婶说:“阿贵好惨的嘞,得罪了卢家的监工,被穿了小鞋,整日挑他错处,那薪饷天天扣天天扣,可不就给扣光了。”   伍大爷说:“阿贵家近来窘迫,都要揭不开锅了,只能问我们这些左邻右舍借点银钱度日,就盼着少主当家以后,日子能好起来。”   崔阿贵本人胆战心惊地问:“东、东家,我今年还能去矿里上工不?我保证好好做活,绝不偷懒犯错了!”   曹肆诫问:“你之前犯了什么错?”   崔阿贵茫然地说:“我、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的活儿都做完了,但是上头说做得不好,不管怎么样,我、我认罚!东家,求你别把我赶走啊,我一家子就指望我开矿糊口,只要您肯让我留下,再给我加一石运矿量都行!”   曹肆诫简直听不下去了:“他们不给你发酬劳,还给你加量?”   “啊?嗯……”崔阿贵唯唯诺诺,尚不知东家是何意。   “他在新登记的时候,自己给自己加了一石运矿量,大概是怕被筛下去。”江故道。   “行了,我知道了。”曹肆诫按了按额角,对薛仪说,“薛先生,给他把那三个月的银钱补上,运矿量还按常规的来。”   “真、真的吗?谢谢东家!”崔阿贵高兴坏了。   “不用谢,你……你好好干活就行,把欠邻居的银钱都还了吧。”面对这样一个任劳任怨的老实人,曹肆诫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两人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么——   江故:“下一个,袁存。”   ***   曹肆诫忐忑道:“你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却还在上工?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登记错了?领着空饷?总不会是借尸还魂了吧?”   江故:“怎么,你怕鬼?”   薛仪安慰:“少主莫要害怕,万般蹊跷,定有其法门。”   曹肆诫抓狂:“我不是怕鬼!我是怕……”   他怕袁存真是那个掌握重要线索的人,而自己还没有做好面对答案的准备。   不过,总要面对的。   铸造坊中,袁存甫一看到他们,便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曹肆诫自以为从容,这一刻却仍然心神巨震:“什么?什么意思?”   袁存开门见山:“我等你们很久了,不是来问我图谱下落的吗?”   曹肆诫:“……”   找到了?这就找到了?   与爹娘之死有密切关联的人,可能知晓廖振卡所寻图谱下落的人?   有太多话想问这个人,但他思绪纷乱,斟酌了半晌,竟是不知从何问起,生生卡住了。   还是江故先开了口:“你在淬铁?淬的是什么?”   袁存用铁钎夹出成品给他们看:“箭簇。”   这几天开工了,工匠们都在加紧铸造兵部所需的第二批军备,淬炼箭簇似乎相当正常。但江故一眼就看出,他身旁制作完毕的诸多箭矢不是军备。   江故说:“你这箭矢比兵部那批要短小,是用在哪里的?”   袁存笑了笑,把淬好的箭簇按在箭杆上,又恢复了手上的活计:“我修好了一个小机关,等会儿给你们看。”   曹肆诫找回了理智,问道:“你冒名顶替了袁存?你到底是谁?”   那人坦然回答:“我叫安谷里,是稷夏安插在克林国的细作,因偷了他们一份涉及军机的图谱带回来,遭到廖振卡等人的追杀。为了避祸,只能冒名顶替了一个叫袁存的工匠。”   寥寥几句,已大致说了个明白。   曹肆诫皱眉:“你是擅自闯入凛尘堡的?这场无妄之灾,就是你带来的?”   “无妄之灾?”安谷里瞥他一眼,把身侧零散的箭矢收拢,四支一份,慢条斯理地说,“袁存此人,虽是封寒本地人,之前也在凛尘堡做工,却在三年前携家眷探望靖州城的远房亲戚,之后患病死在了那边,为此,凛尘堡还给了他妻儿一笔抚恤。”   薛仪感怀:“老爷夫人向来体恤工匠,婚丧大事,都会帮衬着点。”   安谷里把箭矢分成了十六份:“至于现在这个袁存,是去年年初登记进来的,户籍信息和干活酬劳都跟先前一样,仿佛只是探亲归来,继续为东家效力罢了。”他问曹肆诫,“你还觉得我是擅自闯入的?”   曹肆诫怔怔:“去年年初,我爹娘还健在,也应当就是那时候接到了图谱。所以,你是我爹娘特地安排进来的,他们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就参与到了这件事中来。”   “还不算太笨。”安谷里挑出几支箭矢,再度打磨起尖端,“你当凛尘堡为何能与兵部连年往来?据说是十几年前多罗阁给出的启示,布下了一场大局。你爹娘深明大义,很早就成了我们这条线上的一环。更重要的是,我偷来的那份图谱,只有凛尘堡能接下。”   “那份图谱上究竟是什么?”   “一种兵器。”安谷里严肃地说,“一种可以在战场远程攻击,以一当百的火器。克林国那边叫它祝融魂。”   曹肆诫:“火器?像稷夏的火蒺藜、飞火箭那样的?”   安谷里摇了摇头:“不一样,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或许你看到图谱能大致明白。”   江故质疑:“祝融魂?这名字好故弄玄虚,谁起的?”   安谷里:“……可能是他们那个军师祭酒吧,那人惯会故弄玄虚。”   曹肆诫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点:“所以,这个祝融魂的图谱在哪儿?廖振卡把凛尘堡翻遍了都没找到,一把大火烧完,我也不知该从何找起。”   安谷里在手边的灶膛里摸摸索索,取出一个被黑灰裹覆的布袋子。   薛仪:“???”   曹肆诫震惊:“就在这儿?!”这也太顺利了吧!几经周折,东西竟然还在这人手上吗?   安谷里忙道:“不不不,这是我前面说的那个小机关。”他拍了拍上面的灰,从布袋子里取出一个金木材质的匣子,“不好意思啊,让你们误会了。”   薛仪:“……”   曹肆诫给吓得没脾气了:“到底在哪儿!”   安谷里按下匣子上的暗扣,把清点好的箭矢安装进去:“我不知道啊,我把图谱交给你爹娘之后,就由他们保管了。不过你爹为防万一,向我透露过,说这东西事关重大,他跟自己最喜欢的盆景藏在一起了。”   曹肆诫茫然:“盆景?小花厅里的盆景全都给烧了啊……”他转问薛仪,“薛先生,你知道我爹有哪个盆景还保存下来了吗?”   薛仪皱眉回忆:“没有印象了……”   就在这两人纠结于盆景时,江故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安谷里绑在手臂上的小机关上了。   他道:“这是迫雪箭匣?”   安谷里讶然:“这位……江督造使,你认识它?”   江故上前,隔着蒙眼布仔细瞧了瞧:“哦,是仿制品,也行吧。”随后他催促曹肆诫,“我劝你先去找找那个什么盆景。”   曹肆诫回神:“怎么?”   江故道:“廖振卡要来了,你没看安谷里都装备好准备逃命了吗?”   曹肆诫看向安谷里,果然,这人已褪去所有乔装,准备好了对敌的武器,一副随时要跑路的样子。   他反应过来一些事:“江故,你早知道这个袁存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吧,为什么还要列出前两个不相干的人来调查?”   江故短暂沉默了下,才道:“为了迷惑一下廖振卡,让他们不要那么快锁定目标,只是这种小把戏,他们很快就能识破。还有,为了让你做好准备,别太害怕。”   一瞬间,曹肆诫眸光闪动。   他说:“你真的在修无情道吗?我怎么觉得……”   江故提醒他:“走吧,在你找到图谱之前,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真出了什么事也别怕,等我来救你。”   曹肆诫问:“你要去做什么?”   江故道:“去处理一些陈年旧怨。” 第29章 盆景   曹肆诫心知廖振卡不是江故的对手,不太担心他这边,于是带着薛仪先行离开了冶炼窑,打算尽快找到祝融魂的图谱,结束这场恩怨。   回去的路上,曹肆诫向薛仪反复确认他爹那些盆景:“大部分都在小花厅对吧?还有两盆滴水观音在我爹娘的卧房里,榆钱树在书房……没了吧?还有吗?”   薛仪也在回忆:“应该就这么多。”   曹肆诫分析:“按照安谷里的说法,我爹把图谱跟自己最喜欢的盆景放在一起了,那我爹最喜欢的盆景是哪个?”   薛仪回答:“应当是那株五针松?近两年老爷对它最是上心,其他盆景偶尔还会交由仆役照看,唯独那株五针松,每回都是老爷亲手修剪养护,不让外人沾手,平日闲暇时,也最常对着它品鉴观赏,我觉得就是它了。”   曹肆诫点头:“嗯,你我所见略同。”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小花厅的遗址。   那场劫难之后,小花厅早已被付之一炬,卢家未经曹肆诫同意,擅自把这处改成了小库房,里面堆满了重建凛尘堡时清出的杂物,再不复从前的模样。   曹肆诫推开门,闻到一股久未洒扫的腐朽气味,外头的寒风灌入,灰尘纷扬,让人眼睛鼻子都不大舒服。他打了两个喷嚏,四下看看,只见这里面东西堆放得杂乱无章,甚至都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俨然是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曹肆诫点了盏灯拿在手上,粗略巡视一圈,不由有些气馁:“多宝阁肯定给烧没了,盆景从上头摔下来,肯定都碎得差不多了,还能找到什么?”   薛仪却比他有信心,鼓励道:“卢望均接手凛尘堡后,得了廖振卡的警告,不敢把堡中的东西乱扔,因而只清理了烧成灰的桌椅木椽,原有的物品只要还勉强成形,就都保留了下来,归置到一起。   “多宝阁是木质的,留不下来,盆景里的树木也留不下来,可栽树的陶盆和瓷器,应当还是有留存的,或许我们可以从这里入手?”   曹肆诫眼神一亮:“薛先生说得对!我爹那么多盆景,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倘若陶盆和瓷器没被扔掉,应该还在这屋里……   “唔,越想越有可能!所谓跟最喜欢的盆景放在一起,很有可能就是埋到了盆景的土里!有泥土和盆体保护,说不得真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   薛仪笑道:“正是如此。”   曹肆诫顿时干劲满满:“好,那我们就先找到那盆五针松的陶盆吧!”   两人在小花厅里好一通翻找,倒是找到了集中堆放花盆之处。然而碎裂的陶片、瓷片,还有倾撒的泥土,烧成焦炭状的树木枝丫,全都混合在一起,整理起来着实麻烦。别说辨认什么种五针松的陶盆了,黑乎乎一团团的,根本什么都分不清,他们只能在这堆废墟里一点点扒拉,扒拉出来什么就是什么。   待到这块区域尽数扒拉干净,相当于把整个杂物堆换了个位置。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不行,还是找不到。”曹肆诫犯了愁。   “再去老爷夫人的卧房和书房里看看吧。”薛仪问,“你收拾他们遗物的时候,有找到过什么可疑的物品吗?”   “廖振卡想掀棺材那次,我回来又仔细找过了。没有,真的没有。”   两人又去卧房和书房看了,这两处也是重建过的,每日都有仆役洒扫,比小花厅干净整洁得多,但滴水观音和榆钱树早就没了。   曹肆诫道:“我刚刚在小花厅里看到了装滴水观音和榆钱树的陶盆,应当是卢家人给清理过去的,那就还是没有。我爹最喜欢的盆景……不是五针松吗?还有哪个?”   薛仪皱眉,大概是受曹肆诫心情的影响,也有些着急:“顾不上你爹最喜欢哪个了,咱们确定把所有盆景都找过了吗?”   “确定啊,就这些了,我……”曹肆诫忽然愣住,“等等,说是我爹最喜欢的盆景,没说我爹如今最喜欢的盆景啊……”   “什么意思?”薛仪不解。   “意思是,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盆景被我们漏掉了。”   ***   话分两头。   借由在凛尘堡做工的便利,安谷里给自己搞了身将军铠,再加上绑在胳膊上的迫雪箭匣,看得出他还是很想活命。   江故说:“这将军铠很贵重的,借用完还给曹肆诫。”   安谷里大大方方赖账:“江督造使,我都好多年没穿过稷夏的军服了,这将军铠真是气派,比克林国的好看,就让我穿走吧。”   “你在克林国也是个将领吧?”江故说,“细作这活可不好干。”   “是不好干,不是人过的日子。”安谷里黯然道,“你知道么?我杀过稷夏的兵士,杀过不少,杀得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你是身不由己。”   “是啊,所以我寻到机会,偷了图谱和迫雪箭匣出来,跟他们撕破脸了。”他望着外头的天地,笑了起来,“终于回家了,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一样的山一样的雪,就是这边的风景更美,让人欢喜。”   “嗯,廖振卡来了。”江故甩出圆棍,对他说,“你是人证,还有大用处,我来对付他。穿铠甲跑得慢,你不用等我,一直往南面跑。”   “我知道,我给自己备了匹马。”安谷里毫不客气,丢下他急奔而去,“交给你了啊,若我能回到秣汝城……”   风雪已吞没了他的声音。   江故看向廖振卡:“又见面了,废话少说,开打吧,早打早完事。”   廖振卡已然习惯了他直接开打的个性,但还是提醒他一句:“安谷里跑不掉的。”   江故道:“看他造化吧,我先把你解决了再说。”   他摆开棍势,以己身为中心,划出一个圈,霎时间,冶炼窑中的风雪汇聚成了一股龙卷,直向廖振卡冲去。   廖振卡先前刚受过重伤,并不与他硬拼,只离得远远的,边躲避着拔地而起的雪龙卷,边用绳镖施展缠字诀。而且他已知晓江故左臂的弱点,这次连绳镖也换成了金刚石的材质,招招都往他那半边招呼。   因为左臂伤口的血止不住,导致江故的半边身体确实有些迟滞。廖振卡到底是无碑境的高手,于铺天盖地的攻势之中,精准地抓住了他停顿那一下,绳镖入灵蛇般钻入风场缝隙,竟从伤口处刷然削断了江故的左腕。   廖振卡:“!!!”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成功了?他终于重伤了江故?   江故:“……”   断腕处涌出更多的血液,奇异的气味随风而去,与常人的血液不同,在这般寒冷中,他的血没有凝结,静静地在雪地上流淌。   行吧,既然弱点已经暴露,断了也好。   江故加快速度,旋身冲向冶炼窑里的庚字炉,廖振卡腾出手来,先轰开拿到雪龙卷,而后追了过去。   就见江故看不看,把自己的左臂往滚烫的铁水中一伸。   廖振卡震惊:“你疯了!”   嗤啦——   江故面无表情地拔出手臂,断口处裹上了厚厚一层铁水,还泛着橙红色的火光,在冬日里冒着大量白气。   他彻底放弃了左手,将自己的左腕断口熔铸了。   血流终于止住。   江故运气,全力冲向廖振卡,挥出排山倒海的一棍。   廖振卡心道不好,有心撤离,却还是没能避让,被那万钧之力压在山上,呕出一大口血来。   江故不再理他,追着安谷里而去。   ***   薛仪跟在曹肆诫的后面,好奇问道:“还有哪个盆景被我们漏掉了?”   曹肆诫正往自己的小院里走,这是他从小长大的院落,比先前与江故偏安一隅的那处要精致多了,里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无比熟悉。   院子中有一汪清浅的水塘,塘中心有个十步见方的小岛,上面有假山造景,还种着一株不起眼的大树。   曹肆诫笑说:“薛先生,你还记得这棵树的来历吗?”   薛仪这才想起来,怀念道:“这是老爷当年那盆爱不释手的鹅耳枥,被你摔折了一条粗枝,做不得盆景了,就干脆移栽到了你的院中……”   曹肆诫说:“是啊,这会儿是冬天,叶子都落了,春夏之时,已然亭亭如盖了。”   这座小院也经历了火烧,但因这棵树种在池水中央,并未受到殃及。   就在曹肆诫要踏冰靠近这颗树的时候,突然从外头乌泱泱冲进来一群人。   为首的便是卢望均。   卢望均呼喝:“来人,把这棵树给我挖出来!”   ***   等江故赶到时,安谷里靠坐在一块岩石前,胸口上一个大窟窿,正不住滴血。   江故问:“马呢?”   安谷里艰难地吸气,说话时胸腔发出嗬嗬鸣音:“提前……放它跑了,曹家养的……战马后代,何必……搭上它一条命。”   江故遗憾地说:“这将军铠也没法还了,都给熔穿了。”   安谷里口中溢血,笑了笑:“嗯,不还了,随我一起葬了吧……挺好的。”   说罢,他抬起左臂,将迫雪箭匣对准了自己额角,告诉江故:“等我用完,还剩三支……送、送你了……”   林间有啾啾轻啼,是不曾南下的倦鸟。   江故看着安谷里咽气,问着远处的红衣人:“这就是祝融魂?” 第30章 徒孙   卢望均出现的时机这么巧,又带了这么多护卫,显然是有备而来。   曹肆诫腰上挎着横刀,但他也只有一人一刀,薛仪的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碰上这般敌众我寡的情形,他也不想贸然硬拼,白白折损自己的气力。   于是他索性不去阻止他们,自己抱臂靠在墙边,嘲道:“卢老爷的消息真是好灵通啊,我前脚刚到,你后脚就急匆匆地赶来了,这是一直盯着我呢?”   卢望均冷哼:“我来替廖振卡大人寻找丢失的重要物件,恰好找到这里罢了。不曾想你堂堂凛尘堡少主,竟打算将别人的物件据为己有,做出如此无理之行、不平之事,我这个当长辈的自然要规劝管教一下。”   他惯会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曹肆诫也不遑多让,装傻道:“什么物件?我怎么不知这里有什么物件,我只看见你们在糟蹋我的院子,还想挖走我的树,这就不算无理之行、不平之事了?”   二十来个护卫齐上阵,水塘的冰面上顷刻间展开无数裂痕,没踩两下就哗啦啦全碎了。护卫们人高马大,水塘最深处只到他们膝弯,除了有些寒冷刺骨,完全没有阻碍到他们挖掘那棵长在中心小岛上的鹅耳枥。   眼见他们粗暴地铲断了树根,曹肆诫下意识握紧了刀柄。   那是他爹曾经最喜欢的盆景,仅仅因为他幼时淘气,撞倒了花架,令它折了枝子,就被戒尺打得屁|股开花,还被罚不准吃饭。可是他爹之后把这棵树移到了他的院子里,嘴上说让他天天看着长长记性,实际上是消了气,服了软,送给他当礼物。   他偷偷听见爹对娘说:“好了好了,我早就不生他的气了。这么多年下来,我算是知道了,养孩子和养盆景不一样,不能指望他完完全全按照你的想法来长。这棵鹅耳枥就送到他院里去,我倒要看看,就这么放手让它自己长,能长成什么样。”   现如今,四周的土都被翻开,树根断了那么多,不知它还能不能活下去。   曹肆诫心中的忿恨一时难以遏制,只想把这些蝇营狗苟之徒统统杀了,给这棵树做花肥。   薛仪按住他的手,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冲动。   曹肆诫松开了刀柄,对卢望均道:“你说我觊觎旁人物件,有何凭据?挖了这么半天,可挖出什么来了?”   卢望均却是自信:“不可能没有,一定就在这儿!”   就在此时,一个护卫高声喊道:“找到了!在这里!有个打碎的陶盆!”   曹肆诫眸光微闪。   薛仪拉着他走上前去,望着许多被泥土包裹的碎陶片,询问道:“这些是什么?”   曹肆诫回答:“当初种这棵盆景的陶盆,被我打碎的,移栽的时候就顺手埋在这儿了。”   薛仪有些激动,小声道:“跟最喜欢的盆景放在一起,又不容易被外人发现……都吻合了,看来图谱就在这里!少主,不能让他们捷足先登,我们要不要……”   曹肆诫神色淡淡:“先等他们找到再说。”   众护卫七手八脚地扒掉泥土,用塘水冲洗陶片,而后仔细检视了上面的花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听了下属的禀报,卢望均震怒:“怎么可能没有?光看陶片有什么用?在周围仔细找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又是一阵忙乱,当真是掘地三尺,可仍旧一无所获。   鹅耳枥倒在一边,和它的主人一样,安静且漠然地看着这出闹剧。   卢望均逼问:“曹肆诫,你在耍什么把戏!”   曹肆诫冷笑一声:“你们为了找个莫名其妙的物件,把我院子里的造景全给毁了,还问我在耍什么把戏?”   薛仪也纳闷:“怎么会没有?”   曹肆诫叹道:“可能我又搞错了吧,算了,不找了,我放弃了。”他也不再扯那些瞎话,直接对卢望均说,“那图谱找不到不也是好事吗?”   卢望均也不装了:“好什么好!找不到图谱,谁也别想安生!”   曹肆诫挑眉:“在我看来,找不到它,大家才能安生。   “克林国怕的是什么?他们怕这份图谱泄露出去,削弱了自己,壮大了敌人,带来无休止的麻烦。可眼下谁也找不到,在场的人都没见过,又有何惧?   “只要廖振卡杀了那个叛将安古里,一切不就到此为止了么。”   ***   安谷里已经死了。   江故问:“这就是祝融魂?”   红衣人紧了紧绑在手臂上的机关,走上前来,回答江故:“对啊,这就是我们的祝融魂,阁下以为威力如何?”   他未着铠甲,只穿着一身殷红的广袖宽袍,高束着红绸金冠,面容白皙俊秀,不似军中人士,倒像是个潇洒风流的文人雅士。   江故捡起安谷里手边遗落的迫雪箭匣,把它装到了自己刚刚熔铸的左臂上:“用上了火药的手炮而已,感觉不如我的迫雪箭匣。唔,可惜这是个仿制品,还是不如原版的趁手。”   红衣人道:“原先的迫雪箭匣复原不了,我师父毕生都在钻研,还是未有寸进,材质、触发机制、连接方法……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仿造其外形和构造,勉强做一个替代品。不过也无妨,我已继承师父衣钵,根据这个替代品,做出了祝融魂。”   江故颔首:“嗯,纳米工程材料,仿生神经元改造,分子动力模型,确实挺难的。”他问,“你师父是乞颜苏合?年纪搭不上吧。”   距乞颜苏合拜他为师,已有两百年了。   对方提醒:“乞颜苏合是我大师伯,我是他唯一的小师弟乞颜律的亲传弟子,这其中关系复杂,前日已递过拜帖……”   江故:“哦,没仔细看。我也没收过名叫乞颜律的徒弟,他哪里来的这么个小师弟?”   对方哂然:“大师伯临终之时,苦于无人接替未竟事业,便将毕生所书典籍交给了族中小辈乞颜律,但不知为何,他坚称自己无颜传承师门,便也没有收我师父为徒。只是在他身故之后,我师父自行以他师弟之名,为其立碑,所以……”   “随便吧,别攀关系了。”江故打断他,“你是克林国的军师祭酒?”   “是的,不过今日我并非以军职前来。”那人双膝跪下,行了一个师徒大礼,红衣铺展在洁白雪地上,如同滴落后绽开的血花。   他朗声说:“师祖在上,徒孙申屠凉不肖,要在此欺师灭祖了。”   ***   找寻图谱的任务没有完成,但卢望均并不想就此撤离。   难得江故没有守在曹肆诫身边,他自然不愿放弃这样的好机会,仗着人多,便要替自己枉死的儿子报仇。   他道:“既然不知图谱的下落,那留着你也是无用了,这便受死吧!我要为启儿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曹肆诫嗤笑:“说得好听,自己贪得无厌,何必往死人身上推脱。”   众护卫丢下那片一无所获的狼藉,从泥塘中包围而来。   曹肆诫噌然拔刀,学着江故的出场习惯,唰唰唰挽了个刀花:“正好,我也想为我的鹅耳枥报仇,来吧!”   一时间,小院里兵器交接,铿锵作响。   虽说练武时日尚浅,但架不住曹肆诫的师承太逆天,就算偶有失误,对付这些护卫还是绰绰有余了,甚至还能顺带着保护薛仪。   不过曹肆诫还是不愿缠斗,把刀插进泥塘里一甩,诸多泥点裹着气劲糊了拦截的护卫满脸,突围后直取卢望均,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卢望均:“……”   曹肆诫问:“还打吗?”   卢望均梗着脖子,对踌躇着上前的护卫骂道:“一群废物!还不收手!”   眼见护卫们都放下了武器,曹肆诫边退向院外,边朝薛仪示意:“薛先生,咱们走吧。”   薛仪赶紧跟上。   曹肆诫把卢望均猛地一推,也不管他这把老骨头如何摔个嘴啃泥,转身撤了。   他一路小跑,在凛尘堡中七拐八绕,直到彻底甩脱那群跟屁虫。薛仪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跟着,大冬天跑了满头大汗。   曹肆诫停了下来。   薛仪弯腰扶着膝盖:“呼,呼,少主,我跑不动了。”   曹肆诫推开面前的门:“没事,薛先生,进来歇息会儿吧。”   薛仪踏入门中,一抬头,发现是供着曹肆诫爹娘牌位的小祠堂。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这里有种让人平心静气的力量。   薛仪渐渐喘匀了气息,直起身子,看着曹肆诫给爹娘上香。   曹肆诫拜了三拜,对着牌位告慰:“爹,娘,孩儿已知晓你们生前所做为何,亦会继承你们的遗志,达成你们所有心愿。”   供上三炷香后,他叹了口气,转身道:“薛先生,我还有一事请教。”   薛仪道:“请说。”   曹肆诫平和地问:“请问你缘何要背叛我爹娘,背叛凛尘堡?”   ***   两百多年前,克林国的乞颜苏合拜在江故门下。   后来江故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不仅身体被肢解,连部分记忆都缺失了,所以他也不太能回想起那些往事。   总之那一轮的师徒关系,江故猜测自己处理得有些失败,否则也不会有两个徒弟联手给他设下伏击,差点让多罗阁陷入停摆。   也正是在那时,乞颜苏合取走了他的心脏和左臂。   如今的迫雪箭匣,便是依照他原本的左臂机关仿制的。其实箭匣只是这个机关的其中一个形态,但足足消耗掉三代人的心神,才堪堪仿制出了一个有名无实的迫雪箭匣,以及一个小型简易的手炮火器。   江故还是很佩服他们的。   千百年来,人类依然在不断深究探索,哪怕历经重启,那份野蛮的求知欲也未曾磨灭。   同样的,争斗与掠夺的本性也未曾止息。   砰——   一发祝融魂朝他激射而来。 第31章 图谱   曹肆诫道:“请问你缘何要背叛我爹娘,背叛凛尘堡?”   线香的青烟袅袅升起,氤氲出一层薄雾,浓郁的檀香气味萦绕在两人之间。   薛仪略微垂眸,苦笑道:“少主何时怀疑我的?”   这一瞬间,曹肆诫不由有些恍惚。即便到了这般决绝对质的时候,他依然不愿相信薛仪是那颗埋藏最深的暗棋。   他是父亲最为信任的下属,是掌管着凛尘堡诸多事务的贤士,是对自己宠爱有加的良师,怎么会是他呢?   竟真的是他么?   曹肆诫叹道:“江故向我提出你身上的疑点时,起初我只当他是危言耸听,可事已至此,我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我身上的疑点?”   “嗯,咱们还是掰扯清楚吧。”曹肆诫道,“江故说我们是为了迷惑廖振卡,所以掺杂了那两个混淆视听的佣工,以试探和拖延时间。这其中有一个关键点,就是试探的是谁,谁能既快且准地传递出消息,告诉廖振卡,真正的安古里在哪儿?   “果然,我们走了弯路,但廖振卡没有,你在我们结束对崔阿贵的调查后,就提前锁定了目标,并派人给廖振卡送了信,让他前往袁存所在的冶炼窑。   “其实江故早就认定了你的背叛,是我偏不肯信,他只好费力证明给我看。正因怕我再钻牛角尖,先前在冶炼窑分别,他才叮嘱我做好准备,别太害怕。   “我从不怕廖振卡,我怕的是撕下身边至亲的画皮。”   薛仪恍然:“难怪我劝你尽快给凛尘堡招募新的护卫时,你百般推脱,一会儿说还在年关,等过完年再做打算,一会儿说不想将就,要自行培养挑选合适的苗子,原来是不敢把这些事再交托给我了……凛尘堡重建至今,仍然还是个空架子,便是你有意削我的权。”   曹肆诫自嘲地说:“说是不愿疑你,可我还是不得不防。你之前掩饰得都很好,要不是我们和克林国那方在争抢时间,你也不至于无暇遮掩。   “我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照着江故用过的法子,带着你先去了小花厅,再去了我的院子,不过是最后的缓兵之计罢了,于是卢望均又及时出现了。”   薛仪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知道图谱在哪儿了?”   曹肆诫却没有回答他,满腹的质疑和怨愤,他不抒不快:“时至今日,我终于被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   “为什么卢家接手账房后,只好吃好喝软禁了你,却没有痛下杀手,甚至没有把你逐出凛尘堡,不是为了拉你给烂账垫背,而是他们得了命令,根本就不敢动你。   “为什么那夜廖振卡带着众多杀手闯进堡中,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密道和藏身之处都被提前围堵,就连聚锋阁都顷刻被破解……原本我以为是卢家提前派人摸清了底细,把消息交易给了那边,可细想之下十分牵强。   “我娘早与卢家疏于来往,他们只来过我家寥寥几次,对地形机要更是不熟,如何能得知堡中那么详尽的防卫布置?”   听到这里,薛仪面露痛苦:“此非我本意……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我承蒙你爹娘栽培提携,在此安身立命,自然是有情义在的!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何必要戕害于他们!申屠凉答应过我,只是查抄凛尘堡,找寻图谱的下落,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他会派出廖振卡血洗曹家!”   曹肆诫语气凉薄:“是吗?一句非你本意,便可抵消罪过了吗?你所说的情义,就是让凛尘堡万劫不复吗!”   薛仪哑口无言。   曹肆诫深吸一口气,继续说:“还有一事,我不确定,但仍想求一个答案。认不认下,全凭你心。”他望着娘亲的牌位,缓缓道,“江故告诉我,爹娘当年参与了兵部的部署,凛尘堡刚刚接下军器监的订单,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娘怀着我时中了毒,幸亏我们母子二人命大,遇上了简老神医,否则曹家那时便要散了。这件事,你认吗?”   薛仪闭了闭眼,绝望地说:“我认。”   曹肆诫大声质问:“为何?你那时都不认识他们!”   “对,我不认识他们,所以我才下得了手。”薛仪道,“那时我还叫赤乌仪,克林国并不知晓稷夏的情报计划,只知道凛尘堡接下了铸造兵器的大单,于是派我来执行干扰任务。可我初来乍到,只想少惹麻烦,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便假扮工匠,在你爹娘巡视铸造坊时,让他们的饮水里掺了毒。   “你娘怀着你,容易渴,便多喝了几口,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事发之后,我接到军中密令,要我在此潜伏下来,等待机会,我便脱胎换骨,成了账房先生,一待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啊,可惜没有回头路……”   “是啊,没有回头路了。”曹肆诫眼中含泪,一把将他按跪在父母灵前,怒喝,“薛仪!你还不谢罪!”   薛仪仰头望着那对被自己出卖的伉俪,如释重负地说:“我自知罪孽深重,早该偿了。少主,你已不需要我的扶持,这便杀了我吧。”   曹肆诫抄起手边的烛台,将铜针抵上了他的眉心。   针尖把皮肤压得凹陷,只需用力一推,便可穿透他的额骨,把他钉死在堂前。   然而那声“少主”,那句“扶持”,却将十余年的情义按在了手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曹肆诫决然道:“先取你一只眼睛代为抵命,从此你不再是我的薛先生了。”随即调转铜针,刺进了他的右眼。   “啊——”薛仪捂住眼睛痛嚎。   “回去告诉廖振卡和你提到的那位申屠凉,祝融魂的图谱,就在我的手上。”他把穿着眼珠的烛台放回供桌上,丢下薛仪,离开了祠堂。   唯余一声挑衅:“尽、可、来、取。”   ***   申屠凉不是无碑境的高手,充其量只有千代境,所以他原本就没有打算单挑江故。   他等在此处良久,自然做了周全的准备。   有人海战术、有阵法加持、有机关陷阱,皆是用于辅助他的祝融魂。   这次与江故的对抗,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场试验。   上有银丝密网拦截,下有犬牙地钉阻路,被十几根绳索交错着围在中间,江故也不着急,他以精妙的身法周旋其中,还有余力跟申屠凉沟通。   他说:“没猜错的话,祝融魂可以装六枚弹丸?”   申屠凉静静观察着战场,抬着左臂企图瞄准:“是的,六枚,我刚刚用掉了两枚,一枚清剿了叛将,一枚偷袭你未遂。”   可惜江故的身法实在太快,没被纠缠住之前,申屠凉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出手。   江故道:“我的迫雪箭匣里还有三根箭矢。”   申屠凉不以为意:“虽然迫雪箭匣确实好用,但十步之外,祝融魂快,十步之内……”他勾唇而笑,“祝融魂又准又快。”   隔着蒙眼布,江故已通过三重瞳解构了祝融魂,并演算出了它的射速和射程极限。   他坦言:“没你说的那么厉害,误差很大,损耗很快,这种火器尚未超出时代规格,倒也不必那么紧张图谱泄露。”   申屠凉对他说的“时代规格”不甚理解,只道:“我创造的,我可以使用它为所欲为,别人不可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江故说:“一个小工具罢了,想用它直接左右战局,还是太过天真。”   砰砰——   申屠凉抓住机会,连续发出两枚手炮,从侧方封锁江故。   在演算中预判到了他的举动,江故提前以圆棍支地,斜身旋踢,踹倒了半圈拉着银丝密网的兵士。密网落下,刚好盖住了两枚相撞的手炮弹丸。   轰地一声,炮死网破。   申屠凉:“……”   除掉桎梏之一,江故腾身突出重围,直奔申屠凉而去,后者悚然一惊,但也未失方寸,反倒不闪不避地架起左臂上的祝融魂,待到江故欺近自己十步之内,便要与他拼个先手。   然而江故似乎早料到他的意图,就在距他十二步之处,也架起了左臂上的迫雪箭匣。   咻——砰——   两方先后扣下机括!   银亮的箭矢飞向申屠凉的头脸,让他本能地偏了下脖颈,正是这一偏,之前的瞄准俱失了效用,那枚弹丸射向了他们设伏的兵士,火药炸响,平白又损耗了战力。   江故猛地一收攻势,又回到了战圈之中。   他说:“你还剩最后一枚弹丸了。”   申屠凉抿唇,暗道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师祖,哪怕断了一臂,又不复巅峰,这人依然是现世他所见过最强大也最从容的对手。   交手数息,他已变更了后续的计划。   “变阵!”申屠凉大喝一声。   围剿江故的众人立时转化了阵型,不再以进攻为主,而是摆出了防御的架势,而对江故的束缚没有渐弱,很快有人补上了缺口,端的是训练有素。   “不愧是多智谨慎军师祭酒。”江故唰然出棍,“不是要欺师灭祖么?这就想跑了?”   “凡事不能太着急,今日就先欺师一下,来日再灭祖吧。”申屠凉道。   在江故逼近防御阵势之时,他准备用上最后一枚弹丸。   咻——   江故扣下机括,只见那箭矢不偏不倚,正正插进了祝融魂的膛口。   申屠凉:“!!!”   电光火石之间,他自挥一剑,果断割开了左臂上祝融魂的绑带,分神对阵中兵士喊道:“快散开!”   随即他大退数步,轻巧提跃,红衣被身后的风吹起,向前伸展。   轰——   祝融魂炸了膛。   事出突然,即便出言提醒,还是有数名兵士因此受了伤。   江故紧追不舍:“我还剩一箭。”   申屠凉蓦然顿住脚步,站定了说:“师祖应当知道,当年你留下的不止是原版的迫雪箭匣,还有一样东西,威力要强大得多。”   江故也停了下来,双方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他皱眉道:“你对它做了什么?”   申屠凉好整以暇地说:“我对它束手无策,但这不影响它成为另一种投放于战场的武器。”   江故劝道:“它跟迫雪箭匣不同,不是这个时代应有的规格,你掌控不了它。”   申屠凉笑道:“我大师伯和师父从不敢碰它,可若不去尝试,怎么知道您的心能否被掌控呢?是吧,师祖?”   江故沉默。   申屠凉示意众人收手,兀自转身行去:“若我身故,克林国便再无人有能力保管它,不知那会是何等后果?师祖,这最后一箭,您还要发吗?”   咻——   江故扣下机括。   红绸金冠跌落在雪地上。   申屠凉散发振袖,张狂而笑:“师祖,不肖徒孙失礼了,再会。” 第32章 心脏   曹肆诫独自前往山中的淘沙河谷。   河水结了厚厚的冰层,矿工们推着他不久前购置的新板车,在冰面上顺溜地运送着矿石。车辙划下一道道细微的碎冰线条,像是在勾勒一幅巨大的图画。   堡中的暗潮汹涌丝毫没有波及到这里,大家专心地上工,任劳任怨地做着手头的活计,熟稔地交谈,畅想着这一单做完后,东家能多发几个钱。   曹肆诫一路走来,与他们点头招呼。   大师傅恭敬又热络地问他:“少主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要交待吗?”   曹肆诫摇了摇头:“没事,我就随便逛逛,你们忙你们的。”   于是众人便不管他了,继续推着板车前进,在少主的监督之下,干活越发卖力。   曹肆诫走到了引水车旁。   为了方便各处取水用水,十年前他爹娘建造了这座高达九十尺的引水车。   图纸是他娘亲手画的,木质车身是他爹带头搭建的。完工试用那天,他偷偷躲在其中一个水斗中,跟着整个引水车旋转,在最低处灌了满身的水,在最高处冒出头来吓唬娘亲,最后在贴近地面时跳了下来,被他爹追着打屁|股。   眼下天寒地冻,引水车停用了,静静地伫立在这里。   那日铸造坊的卫师傅来问过,引水车何时能恢复使用,据江故推算,要到三月初十才能消融化冻,三月十二才能初步通渠,到了那时候,引水车便可以重新运转起来,为冶炼窑和铸造坊源源不断地供水。   曹肆诫查看了一下水车的主要部件,确认没有什么故障,随后在冰面上点起一个火堆,让引水车取水处的坚冰融化变薄,又抽出横刀,加快破冰。   等到取水处附近的冰彻底消融,他搬动引水车机关,让它提前转动起来。   吱呀——吱呀——吱呀——   引水车缓慢地运作着,如同一个冬眠的巨人被唤醒,优哉游哉地伸着懒腰,某些地方的关节还很僵硬,水斗卡着不能翻转,曹肆诫就耐心地一个个检修,把巨人的所有手脚都活动开。   矿工们远远看着,只当少主是在忧心第二批军备的工期,想尝试着启用引水车。   待到经手其中一个水斗时,曹肆诫动作微顿,在其中摸索一番,调整好角度,接着又去检修下一个水斗了。   吱呀——吱呀——吱呀——   两年前的夏天,他穷极无聊,又爬进这个引水车里玩,蹲在其中一个水斗中,只等着下水冲凉,再去高空摸摸蓝天。   谁知那水斗底板松动不牢,加上他长个抽条,不再是小孩的身形重量,竟在高空踩碎了水斗底板,差点就摔了下来。娘亲看见他晃荡着两条腿挂在上面,急得直掉眼泪,叮嘱他一定要抓紧木杆,千万别松手,直到他平稳落地,才算放了心。   此时自然也少不了一顿大骂,但娘亲的打骂向来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甚至怕他惊吓过后再被他爹教训,又要吃苦头,便帮他在父亲那边瞒下了这件事。   可水斗破了,是他闯的祸,总要想办法弥补一下。   于是曹肆诫把自己院里的鹅耳枥枝干锯下一条,在娘亲的协助下测量尺寸,刨皮打磨,想办法修补好了那个水斗,尽量遮掩得天衣无缝。   他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以为他爹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端倪。   却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   或许是娘亲没瞒住,还是说漏了嘴,或许是他原本就知道,只是装作不知,就是乐于看他们娘俩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的样子。   所以他说“把图谱跟最喜欢的盆景放在一起了”,所谓最喜欢的盆景,确实指的是那株鹅耳枥,却不是长在他院中的那一部分,而是修补在这引水车上的那一部分。   毕竟这座引水车凝聚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心血与智慧。   曹肆诫稍稍摸索,便在那个水斗中发现了暗格,里面有一颗厚实的蜡丸,其中封着的,便是祝融魂的整套图谱。   他找到了。   ***   这一天过得如此漫长。   曹肆诫点上灯,融掉蜡丸,取出那份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兵器图谱,仔细钻研起来,顺道拓印誊抄几份,为大张旗鼓地泄露出去做准备。   江故也披着风雪回来了。   他把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丢到曹肆诫案上说:“给你一个祝融魂玩玩。”   曹肆诫:“……”   江故隔着蒙眼布看他:“怎么?”   曹肆诫深吸一口气道:“怎么你出去一趟,就直接带了个实物回来?那我还费劲巴拉找什么图谱?我直接看这个不就……”摆弄了两下这个祝融魂,又看了看手中的图谱,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嗯?这里怎么变形了?看构造不该是这样啊。”   江故漫不经心地说:“哦,我用箭矢跟它对镖,把它搞炸膛了,你将就玩玩吧。”   曹肆诫简直无话可说:“如此神秘莫测的兵器,被克林国藏着掖着这么久,你一根箭矢就给它破了?”   江故道:“我那徒孙不成器,折腾这么多年,也就做了这么个小玩意。”   “你徒孙?”   “你找到图谱了?”   两人同时发问,便将别后之事详述给对方,互通了各自的进展。   说完,曹肆诫神情复杂:“那个人称血疯子的克林国军师祭酒申屠凉,是你徒孙?这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江故点头:“嗯,严格说来,你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师叔。”   曹肆诫听着头疼:“还是别了,我不想要这样的师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修无情道的真能长生不老?你两百年前就在到处收徒弟了?”   江故:“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的师兄师姐都死绝了么?”   曹肆诫勉强理了理思绪,决定暂且不与他纠结此事,转而问道:“你说申屠凉那里还有个真正难对付的兵器,是什么?”   “准确地说,不是兵器。”江故难得有些茫然,“是我的心脏。”   ***   “……”曹肆诫没有听明白,“什么?”   “心脏。”江故给他解释,“两百年前,他的大师伯拿走了我的心脏,如今在他的手上,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比祝融魂要严重得多。”   “你的……心?”曹肆诫仍旧无法理解,不由得伸出手去,覆在他的胸口感受,“没有心,人不就死了吗?”这副胸腔中传来阵阵搏动,让他稍稍松了口气,“这不是还在吗?对了,我记得在废弃矿洞里,你让我把过你的脉,当做计时用。你的脉象非常稳健,哪里像是没了心的样子,你莫要吓唬我了!”   “现在这颗用的是替代品,自然也可以维持身体运作,但要论提供的能量,与我原本那颗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其他躯体的构造都更贴近于仿生形态,只有真身是按照最高强度来适配的,那颗心脏是一个压缩过的正反物质反应堆,不需要依赖阳光、食物等其他物质来供能,自己就能源源不断地产生用之不竭的能量场。   曹肆诫云里雾里地听他解释完,总结道:“我明白了,你遇人不淑,收了个泯灭人性的徒弟,因为觊觎你的心,就欺骗你、禁锢禁你,给你开了膛,把它给偷走了,导致了我们现在这么被动的局面,是吧?”   江故:“……”好像哪里不太对,想了想说,“太久远了,那时我的记忆有些缺失,其实不太记得具体细节。”   “呵,还用知道什么细节?就是你没认清自己徒弟的真面目!”曹肆诫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师……失败啊江故,你总在大事上未卜先知,在小事上栽大跟头!你以为每个徒弟都像我这么正直机敏又能干,还能处处为你着想?”   “还敢教训我?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江故搜刮着该场景下的常用词汇,调度情绪气势汹汹地说,“你这欺师灭祖的孽徒!我今日就要清理门户!”   “上我这儿逞威风来了?怎么不见你把申屠凉清理出去啊!”曹肆诫呛声,“是不是老糊涂了,真要被你气死!”   江故:“……”算了,还是不太擅长这种斗法。   冷静下来,曹肆诫自己回过神,嘴硬道:“嘁,我又不是你徒弟,才不替你操这份心。”   经过这番缓冲,江故梳理了一下因果,正色道:“既然提到了我那颗心脏,有几件事要嘱咐你,务必要记好了。”   “什么事?”曹肆诫别别扭扭地问。   “我先教你十个符号,你背下来。”江故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零壹贰叁私伍陆柒捌玖”,又在每个对应的文字下方标注“0123456789”。   “这一排我都认识,我算术很好的。”曹肆诫指着下方数字问,“这些是什么?”   “对应上面这些字的符号,念法一样,你大致记住形状意思就行。”   “我知道了,这是你们修真之人所绘的特殊符箓!”   “差不多吧。”   “我记下了,然后呢?”   “曹肆诫,你听好了。”江故认真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得到了我的那颗心脏,一定要妥善保管它。首先,它需要始终浸泡在水中,它会在水环境里呼吸搏动,这是一种休眠状态,放着就好,不用过多关注……”   “等等!”曹肆诫打断他,“什么叫我得到那颗心脏要好好保管?我要是得到了它,肯定是先帮你治好这个……心疾啊,你要是担心我不会治,就去找你们多罗阁的人给你治,总能治好的,可别成天放在我这儿,麻烦死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我玩坏了。”   “只是以防万一。”江故说,他近来仍未勘破此次八厄,只能未雨绸缪。   “哦,那行吧,你继续说。”   “一旦离开水环境超过十二时辰,我的心脏就会变得不稳定,要么就要放回水里,要么就要采取进一步措施,按下上面的应急机关。”江故在纸上画了一个蛋形的装置,并指出了应急机关所在的位置。   曹肆诫揶揄道:“哟,你的心脏是颗蛋?” 第33章 匕见   没有搭理曹肆诫,江故一本正经地说:“重点不是我心脏的形态,而是应急机关。这个应急机关需要采取机械方式解锁,接下来你记住一句口诀。这句口诀即是操作方法,你必须格外谨慎,答应我,切不可外传于他人。”   “好,我一定守口如瓶。”曹肆诫许下诺言。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够接触到如此玄妙的境界。   这就是修真者封锁心窍的功法秘诀吗?江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这也太没防备了吧,难怪被徒弟徒孙坑骗成这样!   等等,如果自己掌握了,岂不是可以算是初窥天道了?   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曹肆诫听到了这句将诸般法门汇于一体的口诀。   江故说:“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   曹肆诫:“……什么?”   江故在纸上画出蛋形心脏上的操作机关,详细地解释给他听:“上上下下就是掰动这根摇杆的方向,左右左右是按下这个十字形按钮的顺序,B就是长这样的,像两座连着的小山立起来,A就是长这样的,像是佛塔的塔尖。听懂了吗?记下了吗?”   曹肆诫挠了挠头:“记下了,但是……就这样?我以为会是什么三花聚顶,开眼通神之类的,怎么就……这么直白?”   江故道:“这句口诀是我们无情道的终极咒术,象征着不死不灭之法。”   曹肆诫默念三遍,认清了各个机关:“是、是吗?好的,我知道了,不会忘的。”   江故颔首,换了一张宣纸作画:“开启应急机关后,这颗蛋形心脏将从中间隔开,上下分离,并通过光点显示出三组动态数字密码,也就是我第一步让你学会的符号。每组密码有六个数字,差不多每十次心脏搏动就会更换密码,如果输入错误,或者超时输入,就会立即锁死,下一次启动要一千零二十四个时辰之后。”   “三组密码都要输入吗?”   “不,每次启动应急机关,只能输入一组密码。”江故说,“第一组密码用于启动标准心脏模式,也就是放在我身体里时的状态;   “第二组密码用于启动聚能攻击,可以将超乎想象的能量凝聚在实物上,造成非常可怕的攻击效果,但副作用很大,会有伽马射线泄露,一定要慎用;   “第三组密码用于启动自毁程序,一旦开启,这颗心脏就会自爆,清空方圆百里所有存在,不到需要毁天灭地的时刻,千万不要使用。”   “你的心……这么彪悍吗?”饶是曹肆诫在兵器一道上见多识广,也无法想象这般强大恐怖的破坏力。   “嗯,太强了,我也挺犯愁的。”江故实话实说。   “可不是么,眼下这颗蛋可是在你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徒孙手上啊,鬼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曹肆诫回顾了一下要点,问道,“你说输入密码,在哪里输入?”   “这里。”江故指着画上蛋形装置的中间,“上方有镌刻了从0到9十个符号的刻度,下方有一个红色的指针,通过旋转,让指针依次对准符号就行。”考虑到漫长的纪年和零部件的适应性,他在设计之初就用机械操作取代了电子面板。   曹肆诫在脑海中过了几遍流程,确认道:“我全都记清楚了。要是这东西真到了我手上,我会妥善保管的。不过你最好还是尽快把它取走揣自己怀里,万一我哪天心情不好,嫌它太麻烦了,说不定就给它启动自毁程序,来个一了百了。”   江故:“……”   ***   交待完有关心脏的事,江故觉得没什么遗漏的了,便打算回房间收拾一下自己。今天接连对战,身上满是脏污血迹,实在难忍。   曹肆诫打算晚点睡,再钻研一会儿祝融魂的图纸。   此时他突然想到,安谷里手里的迫雪箭匣与祝融魂属于同宗同源,应当也有许多相近之处,可以借来一并看看,作为参照和对比。   于是他叫住正要离去的江故:“对了,安谷里不是把迫雪箭匣留给你了吗?借我瞧瞧,早先在冶炼窑只匆匆瞥到一眼,什么都没看清楚。”   江故身形微顿,不得不停下脚步,去解自己左臂上的绑带。   之前他以右手执笔作画,将左侧半身隐在了灯火未曾照全的暗处,宽大袖袍又足以覆盖到手背,一切都模糊得让人不易察觉。   然而抵不过曹肆诫心急。   他正巧看到一处不甚理解的构造,江故给他带回来的祝融魂实物又被炸了膛,眼看他背对着自己,在袖口中磨磨蹭蹭地捣鼓,便等不及了,自己上前帮忙。   “你绑在左臂上用的?我顺便看看绑带是怎么……”曹肆诫截住话头,忽然脸色大变。   隔着衣袖,他已感觉到触感不对劲。   他上下摸了摸,猛地掀开江故的袖口,目光定定落在那块熔铸成铁坨子的断面。   一时间,他嘴唇颤了颤,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小心翼翼地解下迫雪箭匣的绑带,曹肆诫已忘记自己是要查看哪处构造了,只放下了这个精巧的机关,拿过烛台,照着江故失去腕部以下的左臂。   良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还是有些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我没发现你受伤了……手没了,好端端的怎么整只手都没了?你刚才只说在冶炼窑摆脱了廖振卡的拦阻,没告诉我你的手……”   江故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才没说,我实在不擅长应对……这种局面。”   “要不是我当初划了你一刀,根本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曹肆诫无比自责,“聊了这么久,我都没发现你的异常,因为我从未想过你会在他们手底下吃亏……对不起,是我太大意了。你的手,我一定想办法赔给你!”   “没事,你不必内疚,是我自己太脆弱了。”江故艰难地安慰,“说真的,熔铸之后反倒比先前还好些,至少不用担心流血不止了。而且这手也不用你赔,多罗阁自有办法。”   “都这样了,那个甘棠君来了还能给你治好?”   “甘棠这次带来的药剂怕是无法复原了,不过回阁里就行。”江故不以为意,“区区一只手罢了,不费什么事。”   话虽如此,曹肆诫仍旧觉得亏欠他太多。   这人说自己是他的劫数,看来所言非虚,事已至此,总要为他做点什么吧。   曹肆诫收敛心神,拿上迫雪箭匣回到案前。   他承诺:“不用我赔你一只手,那行,我一定让他把你的蛋……心脏还回来!”   ***   克林国已是图穷匕见。   薛仪带了曹肆诫的话回禀,申屠凉不得不承认,掩盖祝融魂存在的计划全面失败。不仅是构造图谱泄露,就连原型的仿制品和他亲自试用的实物都落到了敌方手中。此时再想做到完全保密,几乎是不可能了。   对于特殊兵器的泄露,他们最担心的并不是被他国仿造或反制,而是自家推行这种武器的目的提前曝光,武力扩张的野心也就藏无可藏,定然会引起他国的警惕与针对。   稷夏与克林国曾签下和平协议,定有百年不战之约,如今期限未满,看来是要撕毁协议了。   曹肆诫联络了十寸雨,委托多罗小驿给兵部递消息。   十寸雨可不愿意白干活,腆着肚子道:“曹少爷,哦不,如今该称呼您一声曹堡主了,咱们多罗小驿的规矩您是知晓的,要办事,银子和因果都不能少。”   曹肆诫道:“那是自然,我不会赖账。”   他将拓印好的图谱和炸了膛的祝融魂给他:“这是我们曹家灭门案件的因果,另付五百两银子,请你们将曹家如何获得图谱、克林国如何谋害凛尘堡,还有祝融魂的威力等消息,尽数传递给兵部,想来圣上会有所决断的。”   按照江故的要求,他隐去了这人在这些事件中的身影。   十寸雨接下了这单生意,不由叹道:“如此一来,恐怕真的要打仗了。哎,不知阁主何时能出关,想必多罗阁也要忙活起来了。”   曹肆诫问:“他……多罗阁主还能左右战局吗?”   十寸雨毫不谦虚:“那是自然,阁主的推算神通岂是儿戏,一旦开战,且不说各方势力都盼着能叩问阁主一次,就连圣上也是极看重阁主意见的。据说当年稷夏与克林国的百年不战之约,亦是由我们阁主促成的。”   曹肆诫不解:“可若谁都找他问了,人手一份答案,岂不是谁都赢不了?”   十寸雨回答:“详情我不知晓,只听得阁主指点的人说,阁主给的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各种帮助他们解决问题的‘可能’,相当于指出几条明路,至于要走哪一条,要怎么走,还是要由他们自己决定。”   “提了问题,却得不到准确答案,那有什么用?听上去像个骗钱的神棍。”曹肆诫评价。   “曹堡主若遇上不可解的难事,也可试着朝我们阁主问上一问。”十寸雨笑道,“那时您也许就能体悟,既定的结果,往往并非世人所求,真正让他们执着的,是选择此路、造成此果的因由。阁主所解,不过是帮人们破除迷惘而已。”   “听不懂,我之前想问他的事,现在已不用问了。”曹肆诫嘲道,“我猜他天天被问来问去,早就烦了,只是这活不干不行。”   从前曹肆诫只觉得多罗阁主是位遥不可及的神人,只有在江湖传闻中才能捕捉其一二事迹,亦真亦假,亦实亦虚,总归与自己无甚关系。   而今,一想到江故拖着残缺不全的身躯四处奔走,背负着莫名其妙的八厄,遭到数典忘祖的徒孙欺负,还要去给那些永不知足的世人答疑解惑,他就替他深感不值。   曹肆诫暗暗念叨:“要为这么多事劳心劳神,他不累么?明明自己都顾不上了……”   ***   申屠凉披散着头发,坐在案前,凝神看着琉璃瓮中的那颗心脏。   翁中盛满了水,那颗心脏悬浮其中,缓缓收缩又缓缓变大,循环往复,像是在呼吸。   失去右眼的薛仪斜戴着一块蒙眼布,左眼中亦映着这般景象,他想了想,决定打破沉默,问道:“祭酒大人,这是什么蛋?快孵出来了?”   申屠凉:“……”   他指尖轻叩琉璃瓮外侧,发出叮叮声响,翁中的水因此荡起涟漪,一圈一圈,带动着那颗心脏慢悠悠地晃动。   薛仪又问:“一定要荡平凛尘堡吗?图谱已然泄露,安古里也死了,我们何必再与凛尘堡纠缠不休?”   申屠凉冷笑:“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又何必半途而废?整个稷夏,唯有凛尘堡能造出祝融魂,此时若不动它,难道等着在战场上后悔吗?”   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薛仪不再劝阻。   “赤乌仪,你不会是在对那位曹少爷心软吧?”申屠凉道。   “他们有江故。”薛仪提醒,“我们敌得过?”   “怎么敌不过,”申屠凉用红绸高高束起头发,垂眸注视着琉璃瓮,“我这位老不死的师祖,既已留下传承,早该入轮回去了。” 第34章 暴风   兵部得到凛尘堡递来的消息后,即刻将祝融魂的图谱与损毁的实物呈送御览。   克林国的野心昭然若揭,是战是和是拖,庞大的国家机器在此刻运转起来,政令和军令层层下达,迅速拟定了数个应对方案,以待落实。   当那份由最忠心的密探冒死带出、浸透了曹家百余人鲜血的图谱摆在稷夏天子面前时,这位年轻的君王长叹了一口气。   他下令让军器监研习祝融魂的构造,想出阻挡和破解此种兵器之法,并授予凛尘堡和其他几家铸造坊权限,尽快仿制出一批祝融魂,哪怕只能少量配给,至少让稷夏的军队不会对此物一无所知、心生畏惧,带到战场上也能提振士气。   等到军机大臣离去,天子独坐明堂,遥望星辰闪烁的天幕,喃喃自语:“两百年前的报应,终于还是来了么?”   手握重权之人,始终摆脱不了恃强称霸的诱惑。   于是他们总会重蹈覆辙。   或许,他该再次前往多罗阁,问一问天了。   ***   两国之战尚未拉开帷幕,凛尘堡的存亡却已迫在眉睫。   不等仿制祝融魂的旨意送到,曹肆诫已经开始铸造样品了,有江故从旁协助,整个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甚至在调整细节的过程中,他们采取了优于申屠凉的方案,在铁水中掺杂了钛矿,熔成合金,再采用冷锻的方式钻出炮膛,让射速变得更快,也减少了炸膛的风险。   只是这样的兵器过于精巧,铸造的工艺也异常复杂,造价太高,势必不可能成为主力军备。想来克林国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所以江故才说,祝融魂看上去厉害,其实只是个小玩意罢了,无法直接左右战局。   话虽如此,既已构成威胁,旁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申屠凉出手了。   这一日北风凛冽,狂风在山间穿梭肆虐,发出呜呜鸣响,如同百转千回的哀哭。云层黑沉沉地压着,天光晦暗,昭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雪。   在薛仪离开后,曹肆诫招募了百余名护卫,配发装备,严加训练,将凛尘堡重新布防。他知道申屠凉绝不会善罢甘休,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如今山那头的克林军营地稍有异动,便有哨探来报:“少主,廖振卡率一众克林国高手,往咱们冶炼窑围过来了!”   “果然是冲着冶炼窑来的。”曹肆诫冷哼,“看来申屠凉也知道自家祝融魂的缺陷,想必他们早就盯上凛尘堡的钛铁了,就等着抢现成的。”   “我去拦他们。”江故道,“有廖振卡在,其他人不是他对手。”   “师……试用一下新品吧。”曹肆诫把改良过的祝融魂递给他,“廖振卡欠你一只手,你用这个把他的头打爆,正合适。”   “不用,我不喜欢这东西。”江故依旧戴上安谷里留下的迫雪箭匣,“还是它顺手些。”   曹肆诫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人一旦上了年纪啊,就不喜欢接受新鲜事物了。情愿怀念旧物的好,也不愿看看新人献的殷勤呢。”   江故:“???”   见他不为所动,曹肆诫恨恨道:“行,随你吧。要不是我给你把迫雪箭匣补满了箭矢,还根据你左臂现在的状态加固了绑带,能这么顺手吗?”   听不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江故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曹肆诫:“……”   江故思忖了下,叮嘱道:“廖振卡的目标很明确,反而不足为虑。我猜申屠凉肯定还有后手,你要盯紧他那边。”   “我知道。”曹肆诫应下。   “这新品祝融魂你自己留着用。”江故学着他的话说,“他们欠你的太多了,你用这个把他们全部打爆,正合适。”   曹肆诫噗嗤一声笑了:“每次我放狠话你都拆我的台,这次不泼我冷水了?”   江故理所当然地说:“嗯,现在你能做到了。”   曹肆诫忽而怔住:“我……能做到了?”   江故系好迫雪箭匣的绑带,迎着风雪推门而出:“去报仇吧,徒弟。”   ***   冶炼窑。   江故没带凛尘堡的护卫,孤身一人去迎战廖振卡及其手下。   说起来,这伙人就是曹家灭门当夜真正执行任务的那些杀手,那时他没赶上,只敲死了一队收尾补漏的,这回应该能见个全了。   江故闲散地在暴风雪中腾跃,心里琢磨着,可惜曹肆诫还不是廖振卡的对手,不然也可以顺道让他拿这些人练练功。不过要说曹家真正的仇人是谁,还是当属申屠凉,毕竟廖振卡只是一把锋利的刀,真正用计挥刀之人,才是主谋。   停在冶炼窑中央,他的衣摆尚未落定,便架起左臂,咻咻咻咻连发四箭。随后烈风带回四声入肉闷响,已然杀了四个。   黑色的蒙眼布长尾扬起,江故扫视了一圈道:“埋伏没用,我的视线能穿墙。”   下一瞬,两条游龙般的绳镖窜出,绳索上荡出浩瀚气劲,所过之处连风雪都一并震开,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疯狂攻击着江故周身。   叮叮叮叮叮——   圆棍与镖尖快速碰撞,擦出细小的火花。   江故仔细应对:“原来你有两根绳镖,早知道上次把两根都借来钓鱼。”   廖振卡无暇分神,只对手下喝道:“一起上!”   霎时间,十几道黑影飞身而出,俱向着江故而去,廖振卡攻势不减,被绳镖扫到的围墙轰然坍塌,镖尖仍然紧追不放。   江故身法迅捷,人影、棍影和箭影交缠,快得如暴风般难以捕捉,常人只能听到他那里叮呤咣啷的拆招声响,就连廖振卡都很难看清他的动作。   倏然,那热闹的声响停了。   众人下意识地一顿,难道……击中了?他终于不堪招架,受伤了?   雪雾散去,不知是谁的长剑脱了手,插在雪地上。   只见江故单足立于剑柄上端,右手平持圆棍,似乎是以内力撑开一个领域,将绳镖、流箭、暗器尽数阻隔在外,但又不让它们零散落下,而是朝圣般吸附在领域边缘。不止如此,其他人手中握有的兵器,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夺走,纷纷聚集在了江故周围。   廖振卡凝聚全身真气,加诸于两根绳镖之上,只求破开一点防御,便能直取此人眉间和心口,不管他是什么神人,都必死无疑!   两个镖尖微微颤动,艰难地进犯着,明显比其他兵器都要更接近中心之人。   江故垂眸看了看:“不愧是无碑境,还是有些能耐的。”   廖振卡已然竭尽全力,此时汗湿重衣,因气血翻涌,喉间强压着一口腥甜。   而后,江故轻轻一抖圆棍。   嗡——   磁场骤变,所有利刃反弹而出,全数偿还在这些杀手身上。   廖振卡的绳镖最为激进,反噬也最狠,若不是他察觉不妙,及时抽出部分真气防御,怕是要被自己的看家本领钉死了。   然而除了他以外,其他人根本无法承受江故一招。   尸体躺了一地,温热的鲜血融化了一层白雪,又很快被吹来的风雪覆盖。   “咳咳……咳……”廖振卡也吐了一大口血,不住地喘着气。   “我其实挺好奇的。”江故缓步走来,垂首看着他说,“你明知打不过我,为何还要一次次以身犯险,自讨苦吃?”   “于公,这是军令,我不能违抗。”廖振卡撑地站起,一根绳镖被他保命时震断了,只剩另一根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于私,你是我平生所见最强之人,能做你的对手,实乃幸事。”   “你还要打?”   “其实我只善用一根绳镖,咳咳,特地带了两根出来,只是想尝试给你一招出其不意。”   “哦,那你白尝试了。”   “咳咳……”廖振卡努力平复气息,“单挑也好,今日你我便决一胜负,再来!”   “等等。”重瞳在蒙眼布下移向侧方,江故道,“还有一条杂鱼。”   ***   哨探回报,说申屠凉也带人上了山,但天气太差,暴风雪遮天蔽日,实在看不清,他们跟到一半,还是跟丢了。   曹肆诫摆手道:“无妨,我亲自带人去会会他,你们最后确认他的地点是哪儿?”   哨探回答:“矿山村东南面。”   于是曹肆诫带了一众护卫,顶着暴风雪去找申屠凉的麻烦。   他们在半路上遭到了克林国兵士的伏击,经过这么久的磨炼,对付这种小场面,曹肆诫早已游刃有余。   但解决伏击之后,他们还是找不到申屠凉的踪迹。   足印已被暴雪覆盖,只能茫然地在山里搜寻,这时候曹肆诫反倒盼着再来一场伏击,这样就能判断出申屠凉在哪个方向了。   不知是不是老天帮他,转悠了好一会儿后,还真让他遇上了第二波伏击。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伏击的领头者,竟是薛仪。   在护卫的协助下,曹肆诫很快杀光了其余兵士。   他快步上前,将沾满鲜血的横刀抵在薛仪脖颈上:“又见面了,赤乌仪,你一介书生,这是送上门来让我杀?”   薛仪坦言:“是啊,就算我自己不请命过来,申屠凉也会让我来的。”   曹肆诫听出话音,皱眉道:“什么意思?”   “我对他最后的用处,就是让你犹豫片刻是否杀我。”薛仪道,“你要不就干脆利落地给我一刀,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少……曹堡主,现在最紧迫的,就是快去阻止申屠凉,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想做什么?什么来不及?”曹肆诫顿了下,“不,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儿?”   “断峰。”薛仪说,“他在江故劈断的那座山峰上。”   “知道了。”曹肆诫转身就走。   “你不杀我?”   “杀你才是浪费时间。” 第35章 咔哒   没能阻止曹肆诫找到图谱,卢望均在克林国的日子也不好过。如今他的投名状是偷到凛尘堡改良的祝融魂样品,并把它交给申屠凉。   于是在其他人打得热火朝天之时,他摸进了铸造坊,偷到了改良版祝融魂的样品。   但他并不知道,真正的成品在曹肆诫手上,这只是他随手搁置的试验品之一,因为有构造上的缺陷,甚至没有校准调试过。   自以为完成了任务,卢望均带着祝融魂撤离,在路过冶炼窑外围的时候,他有幸目睹了江故那惊世骇俗的一招。   只这一招,形势瞬间逆转。   他很清楚,哪怕廖振卡起身再战,也只会是江故的手下败将。   可他卢望均不想再失败了。   他想入主凛尘堡,想坐拥这手到擒来的荣华富贵,想得都要魔怔了。   处心积虑的谋划毁于一旦……哦对,还有他那可怜的儿子,就是被江故和曹肆诫害死的,他要报仇,必须要报仇!   卢望均看了看怀里的祝融魂。   这东西的威力他见识过,不需要会什么武功,谁都可以操控,只要轻轻扣下机括,就能发射出炙热的弹丸,顷刻间将敌人炸死……   他也只需要一招,就能让形势再次逆转!   顺着冶炼炉的围墙,卢望均偷偷爬到了高处。他不会像那些高手一般轻功来去,所以刚才观察过,躲在这个位置偷袭,就算江故飞在半空,他也能找到角度击中他。   好不容易到达绝佳位置,就看见江故微微侧头,卢望均吓得几乎僵住,但那人似乎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又转了回去,与廖振卡说话。   很好,两大高手交锋,他只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他所愿,那两人又开始你来我往地拆招。   卢望均发现江故的左手已断,更觉得是天赐良机,只要廖振卡能牵制住此人一瞬,他便可趁虚而入,补上致命一击!   仿佛上天都在帮他,江故正欲格挡廖振卡的绳镖,忽然狂风袭来,绳镖偏移几寸,竟恰巧擦过了他的左臂。江故失去平衡,短暂停顿了下,这就撞进了绳镖的陷阱,被围困其中,一时不得脱身。   就是此刻!   卢望均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暗中举起祝融魂,扣下机括。   去死吧!   砰——   手炮斜斜射向远方,距离江故和廖振卡约有八丈远,谁也没有伤到。   而巨大的后坐力让毫无防备的卢望均失去平衡,从围墙顶端倒栽了下去,直直跌入了高温的冶炼炉中。   “啊!”他整个人瞬间被烫脱了皮,血肉模糊地痛叫,“救……”   熔浆灌喉,这一声之后就没了声音,只剩下徒劳的挣扎。   漂浮在上的面容狰狞可怖,已不辨人形。   卢望均很快熔化,从肌肤到骨骸,尽数消弭在亮红的铁水之中。   ***   江故旋身而出,从容地摆脱束缚,倏然一棍捅在廖振卡胸口,直把他撼出一大口血来,勉强扶墙而立。   因果收束,他通体舒畅:“好了,杂鱼没了。”   廖振卡艰难地说:“咳咳,你……你是故意诱他出手?”   江故道:“我挑了一下,还是想让他这么死。”   压下翻涌的血气,廖振卡明知必败,还是催动绳镖:“再来……”   江故却抬手打断他的话,摘下蒙眼布,一双三重瞳遥遥望向风雪之中,说道:“你为他拖延这么久,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廖振卡顺着他所注视的方向寻去,奈何目力所及,什么都看不清:“我与他关系一般,管他要做什么。”   “你们那位军师祭酒,难怪被叫做血疯子。”江故道,“他对你还算不错,至少咱俩这一战,他不会让你输了。”   “什么?”廖振卡怔怔,“我能赢?”   “多罗阁会给出一个定论,”江故预言,“你我势均力敌,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廖振卡便看见漫天强光穿破晦暗,朝着这里扑来。   这一刻,江故也终于知道,曹肆诫为何是他的八厄。   ***   曹肆诫赶到断峰时,遭遇了第三波阻击。   这里埋伏的都是申屠凉的死士,其中还有人在使用祝融魂,极难对付,力战之下,凛尘堡的护卫伤亡惨重,曹肆诫也受了不轻的伤,腰腹和肩背都在流血。   但他还不能停下。   横刀劈斩,挡开前面的死士,随后曹肆诫冲刺数步,踏上岩石,翻身倒跃,同时架上左臂改良过的祝融魂,轰轰轰给下方来了个三连发手炮。   血肉飞溅,崩了他满头满脸。   落地后他也不敢松懈,转身又向斜上方发出一炮,对面也同样以祝融魂回敬,两枚弹丸交错而过,曹肆诫急忙躲到山壁后面,仍是被震得头晕。   对方占据了有利高点,而他这里的视角不好,又只剩最后一枚弹丸,容易吃亏。   两名尚能坚持的护卫赶来,将他扶起:“少主!你还好吗?我们来帮你!”   曹肆诫晃晃脑袋说:“没事,你们对付那些没有手炮的就行,其他的交给我。”   他一甩横刀,先将自己大氅扔飞出去,诱导对方发射一炮,随后猛地窜出,踩着江故教他的轻身步法,迎着攻击左冲右突,逐步逼近对方所在的位置。   对方见三发不中,亦知道不可原地等死,起身逃离。弹丸无法转向,他看准了一处山体拐角,只要到了那里,曹肆诫的祝融魂便不能耐他如何。   迅速转移到那处拐角,死士喘匀气息,架起右臂,准备再度瞄准,替自家祭酒大人除了心腹之患,冷不防头顶一片刀光落下——   曹肆诫道:“不跟你玩炮了,三步之内,我的刀更快。”   一刀削臂,一刀断头。   搏杀至断峰之顶,曹肆诫已是筋疲力竭。   终于,他看见了申屠凉。   ***   地上躺着四具凛尘堡护卫的遗体,到处都是祝融魂的弹丸烧出的焦坑,显然刚刚他们想要联手擒住此人,却被他反杀了。   申屠凉红衣猎猎,站在精心布置的祭台前,案上摆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瓮,身边放着一座巨大的祝融魂,手捧一颗蛋形的装置,正在专注端详。   曹肆诫大骇。   那是……江故的心脏!   细细看去,那蛋形心脏已上下分离,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能够自行浮在空中旋转。显然申屠凉对它的使用方法了如指掌,多半已看到了那三组动态密码,马上就要启动它了。   依照这位军师祭酒的行事风格,总不会是帮江故启动心脏模式。   曹肆诫紧张地握紧了刀柄。   心念电转,他强作镇定道:“申屠凉,你在做什么?孵蛋么?”   申屠凉却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兀自道:“大师伯传授了我师父这颗心脏的玄妙之处,师父又传授给了我,可他们都告诫说,不可触及,不可亵渎,不可擅用,这是多么严苛残忍的枷锁……无上的力量就在眼前,却终生只能观赏,不得让它现世。”   曹肆诫冷哼:“无上的力量,那是属于你的力量吗?你当真敢动它吗?”   “在我手中,便是我的,为何不能动?”   “你师父告诉过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曹肆诫说,“我感觉大多数师父还是愿意对徒弟好的,不让徒弟去做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你不懂……”申屠凉开始宣传那颗蛋的上下两部分,对准第一个数字的刻度时,他们听到了轻微的“咔哒”声,看来是对了,“师父说什么,徒弟都照做,那是愚孝。”   “你启用的是第二组还是第三组?”曹肆诫忍不住问。   “哦?看来师祖也传授给你了?”申屠凉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而后却又笑了,“这么说来,论辈分,我还得叫你一声小师叔?”   “……”   申屠凉掰动机关,输入第二个数字:“你猜我用的哪一组?”   曹肆诫看了眼那座超大号祝融魂,心下了然:“你想给一枚大号祝融魂弹丸注能,用的是第二组……祝融魂已经很厉害了,放到当今战场上,可说是无可匹敌的神兵利器,你还想怎么样?造出一个毁天灭地的兵器,就可以一统天下了吗!”   “为什么不可以!”第二声“咔哒”响起,申屠凉越发张狂,“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分明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却什么都不求?那掌握法则、获得力量的人凭什么是他呢?如果我也能拥有这样的能力,我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做得比他更好!这天下本该属于强者!”   就在申屠凉继续转动机关的时候,曹肆诫突然道:“叁伍壹陆贰柒,捌叁陆玖伍捌,柒玖捌肆叁肆,玖陆捌捌贰壹!”   申屠凉疑惑:“你在说什么?”   曹肆诫志得意满:“我在干扰你,还记得方才的动态密码吗?”   申屠凉:“……”他顿了顿,认真回想了下,这才重新旋转机关,难免有点恼羞成怒,“你当我傻的吗!”   曹肆诫趁机架起自己的祝融魂,大喝:“拖你一下是一下!”   砰——   申屠凉早提防着他这一手,祝融魂是他潜心改造出来的,对付它自然颇有心得,在曹肆诫扣下机关的瞬间,他也同时发射了自己左臂上的祝融魂。   轰!   两相对冲,在空中炸响。   这是曹肆诫的最后一枚弹丸,他没有迟疑,当即抽身上前,以横刀对敌。   然而身为千代境的武者,申屠凉也比他的对战经验丰富。   曹肆诫明明感觉自己是冲着他手上的蛋形心脏去的,不知怎么,被那猩红的衣袖一晃,刀刃铛地一声就砸到了那巨型祝融魂上,震得他虎口发麻。   此时申屠凉错步绕后,单掌平推,直击他肩背伤处,剧痛之下,曹肆诫堪堪稳住身形,手中的横刀旋出,竟是掉到了山崖下。   兵器尽失,曹肆诫只能徒手去夺。   申屠凉又运功补了一掌,把他打飞在那四个护卫身边。   曹肆诫呕出好几口血,躺倒在地,只觉得平生未受过这么重这么痛的伤,五脏六腑跟移位了似的,连呼吸都没了力气。   可是,江故的心还在那个血疯子手上……   我不能倒在这里。   怎么办?   巨型祝融魂的构造太复杂太坚实,摸不清也撼不动,时间紧迫,还是得从申屠凉身上下手。   他纷乱地想,江故把自己的心交托给我了,我要帮他拿回来,拿回来!   申屠凉转动着最后一位数字,并按下了巨型祝融魂的延时机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他说:“我肖想过无数次启动这颗心脏的时刻,你们不知道,它的能量太充盈了,像是能把世间万物都摧毁的那种充盈,所以我给它取名叫——万古湮灭。”   “江故说得没错,你起名字好故弄玄虚。”曹肆诫爬起来,顺手摸过已故护卫手中的弓箭,正是他督造下的军备同款。   “你阻止不了我了。”申屠凉手中的蛋形装置颤动着释放出光芒。   “什么万古湮灭……”曹肆诫张弓搭箭,对准申屠凉的手腕,“把他的心,还给我啊!”   “咔哒”。 第36章 云端   狂风吹来的雪粒划在脸上,宛如刀割般刺痛。   可那颗心脏迸发出强光的瞬间,曹肆诫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仿佛寒风平息,冰雪消融,又仿佛光阴静止,万籁俱寂。   他终究没能阻止得了申屠凉。   蛋形装置解锁,给巨型祝融魂发射的弹丸注能,裹挟着那股强大的、未知的力量,奔袭向既定的终点。那里是凛尘堡的冶炼窑,那里有矿工们辛苦运来的新矿,有经年不熄的冶炼炉,有用于铸造第二批军备的精铁,还有那个人。   不可能的吧?   曹肆诫心想,就算被这颗祝融魂击中,他也不会有事的吧。   他强悍得不像个凡人,无碑境都不是他的对手,区区火炮,躲开就是了,能把他怎么样呢?   冶炼窑可能要重建了。   但是那个人不会死的,他不可能死的。   曹肆诫艰难地从雪坑中爬出来,徒手扒着坍塌下来的山体岩石,想要再往上攀一些,攀到足够高的地方,看看那边如何了。   断峰是被江故震碎过的,本就七零八落,仅仅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方才注能的弹丸发射出去时,有一股无形的冲击力,将峰顶所有的东西荡开,狠狠抛向了远处。作为中心点的祭台首当其冲,曹肆诫看到申屠凉比他先一步跌落崖下,但两人被冲开的方向不同,所以他也不知申屠凉眼下身在何处。   曹肆诫摔得头破血流,鲜血糊住了他的眼睛,又被冻得凝固,十分难受,如同在他眼前蒙了块绛色的纱,看什么都带着一层暗红。   他努力攀爬到一处平台,极目远眺,恨自己没有那般三重瞳的眼睛,能穿透所有阻碍,看到想看到的人。   看不见。   光芒消失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无意间看见了申屠凉,就在距离六丈远的碎石堆中,被压在巨型祝融魂炮口下方。   ***   曹肆诫揉了下眼,在地上挑拣了一块尖锐嶙峋的石头,蹒跚着走向那里。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人太危险了,比廖振卡还要难对付,着实留不得,一定要去确认他的状况。要是死了,就在他周围找找蛋形心脏,带回去给江故安上,要是没死,先问他蛋形心脏怎么样了,再用石头照着他脑门敲几下。   如此想好,他走到申屠凉面前。   这人还没死,但曹肆诫看了会儿,垂下手,丢掉了石头。   他脱力地坐在旁边,对申屠凉说:“你要死了,我没见过这样的死法,是不是很痛苦?”   面前的人正在讯速地枯萎腐坏,从指尖到躯干,再到头面、腿脚,表皮溃烂脱落,筋脉如同被烤干了一般,寸寸断裂,紫黑色的血汩汩渗出,与他的红衣一起,铺满了大片雪地。   明明看不到任何伤害他的外力,整个人却在肉眼可见地消融。   申屠凉仰面看着天空,喃喃道:“疼啊……果然不是我能控制的力量,为什么呢……我本该是……最适合承袭师祖衣钵的人啊……”   曹肆诫啐道:“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你做我师侄都不够格。”   他瞥了眼这人的手心,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在断峰顶,他最后射出的那一箭,原本是瞄准申屠凉手腕的,想让他松开蛋形装置,但北风呼啸,吹偏了他那支箭,箭簇竟是卡在了那颗蛋上下两端的缝隙之间,让它无法阖上。而申屠凉紧抓着蛋形装置不肯放,于是在注能之后,被大量泄露而出的无形之物灌体,落得如今的下场。   申屠凉已然意识模糊,他的骨肉消解,心脏暴露在外跳动,越跳越缓。   为了减轻痛苦,他絮絮叨叨说:“我不懂,我不甘心……大师伯和师父穷尽一生,未曾窥见所谓真理……他们迂腐、懦弱……只是墨守成规的废物罢了……   “我不一样,我恐惧、嫉妒、向往这样的力量……我甚至……学会了利用它……   “可我见到他才知道……   “原来还差那么远,那么远……   “两百年了,都是徒劳啊……”   曹肆诫泼他凉水:“说到底,你就是愚蠢。妄图掌控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我提醒过你,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嗯,代价……”   “江故告诉我,如果强行启动聚能攻击模式,这里面会有个什么马的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毁人于无形。”曹肆诫道,“你大师伯和师父也一定告诫过你,可惜你非要一意孤行。”   “是啊,伽马射线,鬼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申屠凉自嘲,“无形之物,怎能抵挡住那种触手可及的诱惑……难道你不好奇吗?你不想……了解他吗?”   曹肆诫顿了顿,只说:“留点念想琢磨,也是好的。”   他也想多探问一些江故的事,可他又总是觉得,这样一个人,是他永远也无法了解透彻的。那人有太多的秘密,也会很快带着秘密离开,不会在他的身边长久驻足。既如此,又何必刨根问底,让彼此在试探猜忌中蹉跎。   翻开这人手边的雪堆,曹肆诫找到了旁落的箭矢,还有已然闭合的蛋形装置。   那颗心脏安静地躺在那里,丝毫看不出方才释放过那样可怕的能量。   需要水……曹肆诫记得,它需要尽快放回水中。   申屠凉忽然笑了起来,残破的胸腔起伏着:“哈哈,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他是疼惜你们,爱护你们,所以收你们为徒吧?”   “你什么意思?”   “他是把你们当做养料啊,让他变得更强大、更完美的养料。”申屠凉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你们看不明白……”   “那又如何?”曹肆诫把江故的心脏收入怀中,“拜他为师,我自甘愿。”   申屠凉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去看看吧,我看不见了,你替我去看看……万古湮灭,即便是他也无法存活……我果真……欺师灭祖了……”   曹肆诫起身,往冶炼窑的方向行去:“这么想当他徒孙?那我就以你师叔的名义宣布,你被逐出师门了。”   喉间发出嗬嗬两声,申屠凉眼中失去了最后一点光。   他与他的恐惧、嫉妒、向往,全部消融于无形。   ***   顶着风雪,曹肆诫先是快步走着,想快点确认江故平安无事。   他不相信申屠凉的话,什么万古湮灭,不过是个大一些的火炮弹丸,怎么可能摧毁一个堪比无碑境的高手。   那么亮的光球飞过去,他远远看到,就会躲开了不是吗?   而且祝融魂击中目标不是都会轰的一声吗?他仔细回想,摔下断峰那会儿,虽然混乱不堪,但确实没有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爆响。   对了,还会有火光!   那可是冶炼窑,那么多燃烧的炉子,要是被炸了,肯定会有漫天的火光,烧个三天三夜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前方什么都没有,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不是就证明……   是不是……   曹肆诫越走越慢,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腿脚越来越沉重。   他看到矿山村的村民远远地围在冶炼窑外侧,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先是畏惧着什么,无一人敢再往前多迈几步。   远处的淘沙河谷中,显得十分苍茫空旷,总觉得少了什么。   曹肆诫讷讷想着,少了引水车,怎么看不到那座高大的引水车?就算冻住了转不动,也该矗立在哪里啊。   怎么没有了……   他抱紧了怀里的心脏,排开人群,艰难地往前走去。   几名大师傅拦住他:“少主别去,前面……”   曹肆诫充耳不闻,任由风雪割在脸上,只加快步伐,如倦鸟投林,狂奔向那个人所在之地。   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之人。   冶炼窑消失了,连同临近的淘沙河谷,全部消失了。   这里成了一座白地。   没有冶炼炉,没有堆积成山的矿石,没有山峰,没有河谷,也没有任何人。   所有痕迹像是被吞噬了,只剩下一块洼地。   新落的雪铺开薄薄一层,北风吹起,散如烟尘。   “在哪里啊?”曹肆诫茫然地寻找着,“你躲去哪里了啊?”   曹肆诫,随我来。   你是谁?   我是江故。   ……   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啊?   我没在安慰你啊,你悲伤痛苦,跟我有什么关系?   ……   你小时候我抱过你。   我小时候?什么时候?   你刚出生那会儿吧。   “我回来了,申屠凉死了,我们要赶快修整,要给军器监供应祝融魂和第二批军备了……你快出来啊,我还有好多事要你帮忙……”   我的脉象很稳,不会轻易变化。   你趁我糊涂,唬我的吧?   不信你给我把把脉。   ……   快了,我们能出去。   嗯。   ……   做什么呢?这茶是让你拿来拜师的。   嗯?拜师?拜什么师?   拜我为师。   “师父!师父!”曹肆诫无助地呼喊,“我要学伍陆剑法、叁叁掌法、贰捌捌拳,还有拾柒功,你都还没教我!”   徒弟,我劈座山给你开开眼?   ……   你的眼……你是神仙吗?千眼观音那样的?   我不是神仙。它们有名字的,一颗叫主摄,带热成像的,一颗叫广角,一颗叫微距。   ……   那你修的是什么道?   我向来只论因果,不通人情,硬要说的话,应是无情道。   无情道啊……   我这么厉害,你怎么还不喊我师父?   “师父!”烟尘眯了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八厄之一……   八厄是什么?   就是劫数。   ……   给你一个祝融魂玩玩。   你说申屠凉那里还有个真正难对付的兵器,是什么?   准确地说,不是兵器,是我的心脏。   ……   还敢教训我?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   上我这儿逞威风来了?是不是老糊涂了,真要被你气死!   ……   等等!什么叫我得到那颗心脏要好好保管?   只是以防万一。   “师父。”曹肆诫跪坐在地,手中捧着那颗心脏,泪水滴落。   师父。   ***   曹肆诫先把心脏养在了水缸里,待到第一座冶炼炉砌好,想用它亲手烧了个琉璃瓮,盛满了水,把那颗心脏移了进去。   他喜欢隔着瓮看它起伏呼吸,像是养了一个活物。   整理江故遗物的时候,曹肆诫发现他什么都没有,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空荡的房间里,只有榻边还剩两块自己送的蒙眼布,他不大喜欢这两块,最喜欢的那一块,也跟着他一起湮灭了。   若不是自己还记得,这人就像没有来过一般。   所以,他只留下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啊。   对了,还有武功秘籍。   曹肆诫找出他留给自己的黄铜钥匙,打开了他床底下的匣子,里面是江故为他精心挑选的武功秘籍。   有他问过的伍陆剑法、叁叁掌法、贰捌捌拳,还有类似魔教云想天外功的拾柒功,但江故写了纸条,让他先练好《廿一刀法》,这是最适合他的。   这都是默写出来的?   不愧是我师父,当真什么都会啊。   曹肆诫翻了翻秘籍,对瓮里的心脏笑道:“好吧,谨遵师命,我这个故门首徒……就先练练刀吧。不过这名字真不响亮,我给它重新起个名,你不介意吧?”   屋檐上的碎雪被轻风吹落,温柔地融化在他的心上。   你为我开天辟地,也令我心上蒙尘。   “就叫蒙尘刀吧。”   ***   明日便是江故的头七,刚刚开年,凛尘堡又要发丧。   这次没有棺椁送葬,没有亲友祭拜,只有一座小小的灵堂,牌位上书“先师江故之灵位”,堂上供着那颗安然自若的蛋形心脏。   曹肆诫孤身一人为他守灵。   夜已深了,跪坐在案前修改图纸的曹肆诫蓦然停笔,拿起身边的横刀。   未等他回身拔刀,却见一名黑衣人快如残影,旋身跃入灵堂,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奔着堂上那只琉璃瓮而去。   曹肆诫哪肯放他过去,当即飞身阻挡。   两人凌空交手数招,越打越火大,彼此都下手极狠,一人杖击胸腹,一人刀劈脖颈,结果因为身法相近,堪堪一碰,双方的兵器都脱了手。   而后又开始近身肉搏,如市井打架般,揪衣领、擂肚子、撞膝盖。   曹肆诫烦了,骂道:“你谁啊!胆敢擅闯我师父灵堂!”   来人也气愤叫嚣:“关你什么事!这是我们阁主的心脏,自然要让我带回阁里!就算你是阁主的亲传弟子也不能霸占!”   曹肆诫反应过来:“你是多罗阁的人?你是……甘棠君?”   甘棠眼睛都红了:“若不是为了你,阁主何至于此!”   曹肆诫冷哼:“怪我吗?你们怎么不早点来?他的手受了伤,等你们等得好苦!”   “清琼山距离此地千里之遥,我昼夜不眠也赶不上!”甘棠当场问罪,“你还有脸说我?阁主的手是谁伤的!”   “我……”   “这是什么清苦贫寒之地,阁主在这里,连块的称心的蒙眼布都用不上。”   “谁说的?我给他做的他就很喜欢!”   “不可能!阁主肯定用不惯,只是忍着不说罢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吵了半晌,都吵累了,坐在蒲团上喘气。   曹肆诫稍稍冷静下来,问他:“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甘棠没好气道:“我来带阁主的心脏回去。”   “他已然死了,又何必再打扰他。”曹肆诫不满,“回去多罗阁,惹得天下仓皇,反而不得安生,不如就供在我这里稳妥。”   “休要咒我们阁主!”甘棠怒斥,“不把阁主的心脏带回去,怎么让他从云梦泽……”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甘棠急忙打住。   曹肆诫却已发现了破绽:“云梦泽?什么云梦泽?”   甘棠伸手去抢琉璃瓮:“肉身消弭,魂魄自然是入了碧落云端,轮回去了,我只是想让阁主落叶归根,多罗阁才是他的家!”   曹肆诫心念电转,本想与他争夺的手蓦然收回。   他回想起来,江故多次说过,他们杀不死他,哪怕这是他的八厄,也一样无法彻底杀死他,若是真有转机……   甘棠如愿抢到心脏,当即毫不留恋地离去,临走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脚踹翻了那块“先师江故之灵位”。   曹肆诫眸光骤亮。   莫非……师父还没死?   -第一卷 -开天箭光勿蒙尘-完- 第37章 神医   曛漠国息烽城。   这是广袤的西域地界上最繁华的都城,是诸国征伐时的止战之地,亦是往来通商的贸易枢纽,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哈希塞拉”,意为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曛漠与稷夏往来已久,对稷夏商贾来说,最难适应的便是此处的气候,白天酷热难耐,夜间寒冷刺骨,一日之内即可匆匆体验春夏秋冬。若是财力雄厚的商号,在息烽城中建有自己的铺面楼阁,那还算安稳舒适,可若是根基浅薄的零散商贩,只能沿街摆摊贩卖,在这样的环境中从早守到晚,就有些熬不住了。   于是这些新兴商队抱团想了个法子,大伙儿各出少量银钱,盘下了城南的两条街面。   那里原是平民聚集居住的地方,不可用作商贸,但商队老板们打点了几位曛漠贵族,提出不侵占民居,也不自建楼阁,只要允许他们一早一晚沿街摆摊就行,其余时间他们自当撤出街面,绝不扰民滋事,每旬还会按时缴纳租金与税赋。   如此一来,贵族得了好处,平民也可就近采买物品,自然皆大欢喜。   于是息烽城坐拥了东南两大商贸区。   东面做的是贵族生意,布庄茶坊,宣纸玉器,无不华美精致,价格高昂,曛漠的王公子弟向来对此趋之若鹜。南面做的是平民生意,只有早市和晚市,货物的品质不高,但讲究一个新奇便宜,也是颇有趣味的地方。   更有意思的是,两处街面虽风格迥异,却也并不是壁垒分明,完全水火不容。   商人重利,只要有利可图,便可结成联盟。所以在息烽城的东南角,形成了一块特殊的地域,这里鱼龙混杂,有积压难售的名贵器物可以贱价捡漏,当然也不乏以次充好的仿冒制品,专坑有钱没眼光的冤大头。   清晨,城南逐渐热闹起来,再过一会儿,早市就要开张了。   一个穿着稷夏服饰的老人来到东南角,寻了处不起眼的角落,支了个简易的地摊,破布幌子上书“神医看诊”。   他须发皆白,穿着右衽的山灰色褒衣大袖,乍看像是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所做又是悬壶济世的善举,按理说该是受人敬仰信任的。但不知为何,他浑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与我何干的气势,加上自诩“神医”的招牌,看着越发像个江湖骗子。   有路过的人细看他面容,也不是想象中那般慈眉善目。除了长发和胡须白得显眼,感觉似乎上了年纪,脸上手上都细滑光洁,没有皱纹也没有暗斑,剑眉星目中反倒透出凛冽之感。这样一个充满矛盾之人,实在很难招揽到愿意找他看诊的病患。   其实这已是他摆摊看诊的第七天了,迄今为止,只有一个摔伤膝盖的小孩和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鬼光顾过他的摊子,都谈不上什么疑难杂症,就是个清理包扎和开醒酒方子的活儿,治好了也没传出去什么名声。   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来这儿摆摊,闲着没事就撑着脑袋打盹发呆,看那模样,挣不挣钱也没什么关系。   直到今天,终于有人认出了他。   那是个年逾五旬的稷夏行商,自己有着精湛的木工手艺,便做了些灵活精巧的机关玩具带来曛漠贩卖,顺道接一些贵族的建造活计,赚来的银钱再换些香料和琉璃器皿带回稷夏,转手就能卖出翻几番的价格。   而他曾经在老家的一场瘟疫中见过这位大夫。   当时他母亲已染病西去,妻儿纷纷倒下,他自己也发起了高烧,只能拖着病体四处求医。镇上的医馆全都关了门,眼看全家救治无望,村里忽然传出有神医济世。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求助,见到了此人,也挽救了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没记错的话,也是这位大夫看过他的木工手艺后说,屈居一隅可惜了,若有志向,不妨去外头闯荡一番,他这才想办法搭上西行的商队,做上了如今的生意。现下全家衣食无忧,过上了颇为富足的日子,可说皆是拜此人所赐。   他乡遇恩人,行商脱口而出:“这不是简神医吗?”   说完他自己却犯起了嘀咕,那场瘟疫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简神医就长这副模样,如今还长这副模样,像是丝毫没有变过,这得是多少高龄了?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或许神医自有延年益寿之法,这等善人,当然是活得越久越好。   这行商在息烽城是老面孔了,人脉广,信誉好,他这么一喊,旁人便找他打听起了这位大夫的来历。听完他的讲述,众人纷纷反省自己误会了这位老人家,不过是眼神凶了点,看着不大和气,就错把神医当成了骗子。   如此,简生观的摊子前终于有人来看诊了。   他淡淡瞥了未离去的行商一眼,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什么都没说。   ***   一名女子坐在了摊子前,红纱覆面,身上也披着厚厚的纱巾,两手忍不住在胳膊和脖颈上抓挠,用曛漠话急问:“神医,你快帮我看看怎么回事吧。”   那行商怕简生观听不懂,正要给他翻译,却见他以一口流利的曛漠话回复:“纱巾揭开我看看,手腕放这儿,我搭个脉。”   行商诧异:“简神医,您会说胡语?”   简生观又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走吧,不要打扰我给人看病。”   看他的确不需要自己帮忙,行商便安心离开,临走前从货箱里取出一个木质机关盒,放到他手边:“解闷的小玩具,不成敬意,多谢您当年救命之恩。”   简生观“嗯”了一声,专心看诊。   女子身上生着大片大片的白团和红疹,奇痒难耐,好几处都被她挠破了,流出微黄的脓水。她去瞧了两位曛漠大夫了,开了药方外敷内服,还放了血,折腾了好几天,依旧毫无起色,眼见着再不好转,怕是要破相了。   简生观问:“症状持续几日了?”   女子道:“八天了。”   简生观皱眉沉吟:“唔……来得太迟了。”   女子如遭雷击,当即落下泪来:“什么?治、治不好了吗?我还这么年轻,不想死啊呜呜呜,更不想死得这么难看呜呜呜呜……”   简生观道:“太迟了,本来可以不用那么麻烦的,只要把引发风团疹子的东西隔绝开就行,现在必须闭门三日不见风,泡药浴,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我不想……嗯?啊?”女子愣住了,“什么?”   “你近来吃过什么以前没吃过的,碰过什么以前没碰过的?”   “我、我我……我想想……”女子努力回忆了下,“好像也没什么,吃的都是平常吃的那些,就是阿格泰送了我一盒稷夏的香粉,那味道真是太好闻了,说是一个叫江南的地方,水里开的花做成的……”   “嗯,把它扔了,以后都别碰了。”简生观写了个方子递给她,“都是息烽城能买到的药,放浴桶里泡澡,三天就好。”   “这……这就行了?”   “你还想怎么样?”   “那个,神医,我可以不扔吗?好歹是阿格泰送我的礼物,我想留着可以吗?就放在盒子里,我保证以后都不用了。”女子询问。   “不行。”简生观道,“只要放在家里,就会有气味逸散,不想死就扔了。”   “好、好吧……”   “你的情郎要是问起,就说难道比起最本真的你,稷夏江南的花香更令人着迷吗?”简生观面无表情地说,“这样他就没空管那盒香粉去哪了,懂了吗?”   “懂了!我懂了!”女子拿上药方,欢天喜地说,“多谢!不愧是神医!”   之后简生观在曛漠名声大噪,传言这位神医不仅治病,还能治心。   而且他不仅会说曛漠话,西域各部族的语言他全都精通,看病患一阵见血,开方子药到病除,那股生人勿进、与我何干的气势,更增添了他世外高人的声望。   有人崇敬地问他:“您一把年纪了,从稷夏国远道而来,穿越了苍茫荒凉的莫贺延碛,途径积吾、犹然、勾昌、撒罕,终于来到曛漠的息烽城,就是为了治病救人,普度众生吗?”   简生观回答:“不是,我是为了收徒。”   “收徒?简神医若想收徒,肯定有许多人排着队拜师吧?”   “我只收我想收的徒弟。”   “您想收的徒弟是谁?找到他了吗?”   “快了。”简生观说,“他是个将死之人。”   ***   数日后,艳阳高照,哪怕是早市,都热得让人发晕。   一个病人坐到简生观摊前,揉着额角说:“听说你是神医,帮我看看吧,我的头好晕,我的眼前真真发黑,又有好多闪耀的星星。”   简生观翻了他的眼皮,看了舌苔,把了脉,说道:“暑热入体,需要清热降火,开个药方给你,回去按时喝药,回家休息静养。”   病人却道:“不,不行,我不能在家休养,圣教开坛祭祀七日,这才第三日,我怎能窝在家中,不去受戒听训?这万万不可荒废啊!”   简生观顿了顿:“你是烈阳教的教徒?”   病人怒道:“是索伊德教!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外邦人,不要篡改圣教名讳!”   “哦,那就只喝药,休不休息随便你。”简生观继续开方子。   “慢着,”病人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异教徒?我不喝异教徒给的药。”   简生观看着他:“你是不是想死?”   病人嗫嚅:“我不想死……只要我诚心供奉,大金乌神定会赐我福泽……”   简生观停笔,对他说:“行,那就这样,你去受戒听训的时候,就坐在祭坛的西侧,额头和背后各贴几片切开的芦荟。祭坛每日会赐予信徒消灾解厄的天旭草,你拿到天旭草之后,不要佩戴在身上,回家泡水灌下六大碗,等开坛结束,你就好了。”   病人勉强满意,付了诊金:“嗯,这样还不错,我试试吧。”   之后的病人来自积吾,不是烈阳教的教徒,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疗法?真的能起效吗?”   简生观道:“每日开坛都在上午,他坐在祭坛西侧,有高台遮挡,就晒不到阳光;芦荟本就清热解暑,贴个几片降温补水,撑不住了还能嚼两口;至于天旭草,里面有些盐分,让他泡泡水,多喝点,没坏处。”   “原来如此,坚持到开坛结束,他就能好了。”   “不一定。”简生观坦言,“能不能挺得过,就看他自己了。挺过去了,就是他的诚心打动了大金乌神,赐福与他;没挺过去,就是大金乌神嫌他诚心不足,降下神罚。横竖与我没有关系,反正他不肯让我医治。”   “……”   正说着,城东那边传来一阵欢呼骚动。   简生观悠然地收了摊,对后面排队的人道:“太热了,今日不看诊了,回去吧。”   众人散去,那边的骚动也越来越近。   只见一座华丽轿辇行进而来,战象开道,前簇后拥,几乎占据了大半条街,绣金的帷幔层层叠叠,遮蔽了毒辣的阳光,也遮蔽了辇上主人的面容。   只能看见他身披靛蓝绫罗,胸怀半敞,露出小麦色的肌肤。   半曲着一条腿,手臂搭在膝上,半臂金镯随着轿辇前进轻轻晃动,连带着三枚指环上的宝石,红如鸽血,绿似松映,蓝若晴天,共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仆从跪在一边,给他奉上加了冰块的果浆。   极致的豪奢,衬着那个慵懒的人影,缓缓路过简生观的面前。   他等的徒弟,终于出现了。 第38章 恶鬼   曛漠的阶级制度十分森严,王族现身,平民须得下跪俯首,不可在近处观瞻尊贵者的容颜,而被视为低贱和不洁之人的奴隶,就连恭迎朝拜的资格都没有,必须远远地回避,绝对不能与尊贵者朝向。   简生观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只要能达到目的,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入乡随俗。   于是在瞥了一眼轿辇之后,他便跪伏在人群中,等这支队伍完全通过,而后站起身,与看热闹的外圈平民一起,跟在轿辇后面,前往位于息烽城中心的祭坛。   轿辇在万众簇拥下抵达了祭坛。   身披白底金纹教袍的长老亲自迎接了那人。   他左手虚握,拇指与其余四指相接成圆,在额头轻碰一下,继而笑道:“沙依格德殿下,承蒙您的信仰与厚爱,愿大金乌神永远庇佑您。”   一把低沉而惫懒的嗓音传来:“亚摩登长老不必多礼,八千卡撒亚的黄金聊表歉意,愿大金乌神别被我气得吝啬神光。”   似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亚摩登长老的神情略微一僵,尴尬道:“聚光池已重新修葺洗刷,圣水依旧光耀无瑕,有劳殿下挂怀。”   沙依格德放肆大笑:“那就好,那就好啊,看来亵渎神明也可以被轻易原谅。”   亚摩登:“……”   仆从垒好三层阶梯脚踏,铺好织金毛毯,沙依格德这才撩起帷幔,步下轿辇。   祭坛下的教徒与远处的民众再度跪伏,他们没有听见祭坛上的对话,只觉得王储殿下闪耀夺目,仿佛沐浴神光而来。   沙依格德迈下最后一级脚踏,却突然腿软:“哎哟!”   为了维持平衡,他下意识地抓住了亚摩登的袍袖,直把他扯得衣领歪斜,露出半边内衫。   突然被搞得衣冠不整,亚摩登急忙整理仪容,以维持宣教长老的威严。   沙依格德站立不稳,又踉跄了两步,身旁的仆从赶紧上前搀扶,避免了当众摔倒的场面。   “哈哈哈哈。”把这场混乱当成乐子,这位王储随意解释,“坐太久了,腿麻了,这日光也太毒辣了,亚摩登长老,你知道的,我身体向来虚弱,经不得暴晒。”   “嗯,嗯……”以烈阳为神恩的教徒,公然嫌弃日光毒辣,亚摩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视线扫过祭坛下跪了一大片的人群,沙依格德以左手握圏贴额,行了一个圣教的礼,随即摊手示意:“行了,都免礼吧。”   众人起身。   今日的祭祀正式开始。   ***   在亚摩登长老的主持下,六名教徒将晶莹剔透的制烈阳辉印搬至祭坛中央,阳光倾泻在琉璃之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所有教众以左手握圏贴额,赞颂大金乌神。   手执烈阳权杖,亚摩登长老朗声宣讲教义:“我们须知,宇宙的原初有两位神明,大金乌神阿胡拉玛与黑暗之神安格拉曼。前者创造了一切善,包括六大善神与生灵万物,而后者创造了一切恶,包括六大恶神与无间炼狱。在最终的决战中,大金乌神战胜了黑暗之神,于是有了宁和的人间……”   简生观眼神还行,能大致看出自己要收的徒弟长什么样。线条分明的轮廓,翠绿色的眼眸,深棕色的半长卷发,高挺的鼻梁与纤薄的唇,共同构成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让那些极尽华丽的饰物点缀在他身上,却半点不显庸俗突兀,反而相得益彰。   不错,收了这个徒弟,自己应当衣食无忧了。   亚摩登长老继续唱诵:“然而黑暗之神始终不曾放弃反扑的机会,他派出万千恶鬼,栖息在世间寻找寄主。恶鬼让人心神动摇,败坏道德,与善作对,它们企图破坏这完美的平衡。但我们无需惧怕,只要时刻保持善良,崇尚光明,发自内心地敬仰大金乌神,阿胡拉玛定会赐予我们祝福,让我们抵御无尽的黑暗……”   简生观周围大多是外邦客商,或者尚未加入索伊德教的平民,大家只是图个热闹,说起话来也不拘束。   他身旁的撒罕男子指了指祭坛上的沙依格德,对朋友介绍道:“看见了吗?他就是那位恶鬼缠身的王储。”   朋友难以置信:“怎么会?那位殿下看起来那么……”   “长得好有什么用?可别被他的外表骗了!”撒罕男子道,“烈阳教的教众都知道,这位王储经常不尊教义,做出亵渎神明的事,只是碍于他身份高贵,都被暗地里压了下来,就连圣教长老也是敢怒不敢言。”   “他做出了什么亵渎神明的事?”朋友好奇地问。   “这个么……都说了被暗地里压下去了,怎么可能传扬出来,曛漠王族和烈阳教都是要面子的嘛。只听说他性情变化无常,恶鬼显相的时候,就会做出疯癫暴虐之事。”   “都是听说来的,具体什么事也没人知晓,或许没有多么严重呢?又或许是别人中伤他的谣言呢?我看他不像个坏人。”那朋友说。   “哎呀,你就是被他那张脸迷惑了!”撒罕男子气愤。   仗着语言天赋,简生观听懂了这番讨论。   其实他也听到了祭坛上亚摩登长老与沙依格德的对话,只不知那位王储究竟对聚光池和圣水做了什么,赔了八千卡撒亚黄金才堵住了教会的嘴。   正琢磨着,祭祀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亚摩登长老宣布,由沙依格德给新入教的六名教徒绶带。   ***   索伊德教的授带仪式并不复杂,通常由德高望重的资深教徒执行。   资深教徒将圣水清洗过的纯白腰带授予新入教的信徒,信徒向着烈阳辉印祈祷,给自己系上三匝腰带,象征着在思、言、行方面做到至善,并且始终保留佩戴此腰带。今后每天三次祈祷,分别在日出、正午和日落,教徒须洗净脸、手和脚,解开腰带捧在手中,眼望供奉的烈阳辉印,虔诚祷祝。   此时沙依格德神情肃穆,从亚摩登长老手中接过纯白腰带,授予第一位信徒。   信徒左手握圈,轻碰额头,然后双手接过腰带,向着祭坛中央的烈阳辉印祈祷,再起身在自己身上绕过三匝,系上腰带。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得不说,沙依格德在正经做事的时候,浑身莫名散发着高贵神圣的气息,若不是有关他恶鬼缠身的传言甚嚣尘上,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的。   撒罕男子的朋友感叹:“曛漠王族的美貌真是名不虚传,能得到这样的王储亲自授予腰带,是何等殊荣啊,我现在加入烈阳教还来得及吗?”   旁边的撒罕男子撇了撇嘴:“嘁,美貌的奴隶!空有一张漂亮脸蛋,谁不知道这位王储体弱多病,像他这样的,多半不会有健康强壮的子嗣,在我们撒罕可不吃香。”   “他有什么样的子嗣,跟我有什么关系?”   “等你见过他的真面目,就不会……”   两人正拌着嘴,祭坛上突然发生骚动。   简生观凝神望去,只见沙依格德在给最后一名信徒绶带时,突然发狂,竟是用腰带狠狠勒住那人的脖颈,眼神凶狠,口中大喝道:“去死吧!自诩向善的爪牙,你们只配在阴暗肮脏处爬行,永堕无间炼狱!”   台下教众顿时惊呼:“恶、恶鬼!是恶鬼附到殿下身上了!”   短暂怔愣之后,祭坛上的教徒顾不得尊卑有别,赶紧上前拉开沙依格德,解救了那最后一名信徒,可怜那人被勒的直翻白眼,跪在台上不住呛咳。   沙依格德并未就此平复,他骤然变得力大无穷,几下搡开抓着自己的教徒,冲向祭坛中央的烈阳辉印,将它高高举起,一旦有人试图靠近,他便要把琉璃制成的辉印砸过去。被教会的圣物威胁,一时间竟无人敢轻举妄动,只能在五步之外盘桓。   天空不知何时飘来一大片乌云,遮蔽了耀目的太阳。   人群更加恐慌了。   “是恶鬼,真的是恶鬼……”   “如此藐视神明,阿胡拉玛定会降下神罚!”   “难怪沙依格德殿下之前亵渎聚光池,原来是恶鬼控制了他……”   “你知道内情?他做了什么?”   “别、别问我,我也不清楚啊!”   “上次是聚光池,这次是琉璃辉印吗?”   “疯了,殿下疯了……”   撒罕男子的朋友无比震惊:“怎、怎么会这样?”   终于逮到机会,撒罕男子忙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沙依格德殿下真的被恶鬼缠身了!”   朋友难以置信地说:“就连恶鬼也垂涎殿下的美貌吗?”   撒罕男子:“……”   他们没有注意到,原先安静站在身边的白发老人已不见了踪影。   ***   事态持续恶化。   当乌云完全遮蔽这里的阳光时,沙依格德朗声大笑,将高举过头顶的烈阳辉印狠狠砸到了祭坛之下。   哗啦一声脆响,琉璃碎了满地。   最前方的虔诚教徒已被这场面吓得怔住了。   亚摩登痛心疾首:“殿下!快住手!攻击信徒,毁坏辉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沙依格德回过身来,面向他,脸上带着桀骜的笑容:“就差烈阳权杖了……”   眼看这位被恶鬼操控的王储就要来抢夺权杖,亚摩登长老当即下令,让十数名高阶教徒出手,合力制服他。   沙依格德双拳难敌四手,终于被拉住手脚,固定在祭坛上。   亚摩登手执烈阳权杖,立于状若疯癫的沙依格德身后,左手握圈贴额,口中念诵驱恶咒语,片刻后扬起权杖,朝着沙依格德后背敲去。   一下!两下!三下!   沙依格德痛得挣扎怒吼:“放肆!尔等胆敢对王族不敬!”   这都没晕?   就算驱恶没有奏效,敲打也该奏效了吧?这位殿下不是向来气虚体弱吗?   亚摩登也没了办法,总不能真的对王储下狠手吧?   正当僵持不下之时,一个稷夏装束的白发老人出现在祭坛之上。   他说:“我来试试吧。” 第39章 关押   在沙依格德举着琉璃辉印要砸的时候,简生观挤过拥挤的人群,绕到后方,两手攀着栏杆,艰难地爬上了祭坛。   混乱中,有两名高阶教徒发现了他,大声喝止,意图将他这个异教徒驱逐出去,奈何简生观老当益壮,以极为灵活的身法躲过了他们的捕捉。在祭坛上奔逃了三圈之后,随着沙依格德被按住,所有人安静下来,亚摩登长老开始施以杖责,而简生观也终于站到了他们面前。   此时亚摩登高抬权杖,继续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   简生观适时发声:“我来试试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他,神情中透露着同样的含义:你谁啊?   乌云依旧遮天蔽日。   沙依格德被打断了片刻,继续挣扎怒吼:“放开我!你们这群低贱的、卑劣的猪猡!黑暗终会降临于此!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亚摩登回过神来,对简生观呵斥:“异教徒无权插手!速速离去!”   眼看其余高阶教徒聚拢过来,简生观果断架起委顿在旁的最后一名信徒,从他脖子上解下纯白腰带,朝着亚摩登权杖顶端的烈阳辉印,左手握圈,迅速行了贴额礼,然后不由分说地在自己腰上缠绕三匝。   仪式完毕。   他说:“现在好了,我不是异教徒了,让我给他看看。”   围观众人:“???”   沙依格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高阶教徒怔住了,他们询问亚摩登:“长老,这……”   亚摩登犹豫了下,见狂暴中的沙依格德也被搞蒙了,觉得这样也不失为一个破局的办法,便道:“既如此,且听听你有什么话说吧。”   ***   简生观毫无负担地以教徒口吻说:“殿下被邪祟缠身,恶鬼显相,以致心智失常,眼下暗影遮天,烈阳疲弊,并不是驱恶除鬼的绝佳时机,倒不如想办法唤醒殿下自身信念,以王族之威克制抵御黑暗之神的诱惑,或许能有一线转机。”   亚摩登道:“你有何办法?”   闻言,沙依格德再度发起了狂:“哪里来的宵小之辈,胆敢口出狂言,挑衅与我!”   简生观不搭理他,走到祭坛一侧,取了几根用于发放给教徒们的旭日草,在手中捻了捻,又从袍袖中掏出一根线香,引祭坛燃灯之火点燃线香,再用线香灼烧旭日草。渐渐地,旭日草被揉捻过的草叶和草籽焚起青烟。   简生观道:“亚摩登长老,请让我用旭日草在殿下鼻端熏上一熏。”   亚摩登放下权杖,让开位置:“好。”   沙依格德岂肯乖乖就范,当即使出全力挣扎,竟是一下搡开了四名高阶教徒,接着冲向简生观:“哪里来的无礼老头,我熏你个……”   简生观手执点燃的旭日草,边后退边在身前画符,青烟在空中绘出繁复纹样。   有高阶教徒探问:“长老,那是什么咒术?”   亚摩登:“……”怎么觉得那不是索伊德教的咒文图案,更像是稷夏典籍中流传而来的道教符箓?或者是信手乱画的吧?   他没有回答,只表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   高阶教徒恍然:“这新晋教徒定是大金乌神降下的使者!”   就在沙依格德即将抓住简生观手腕时,由于他跑动幅度太大,靛蓝色长袍已被高阶教徒拉拽得松垮下来,下摆拖至脚下。他着急上前抓人,不慎踩到袍脚,竟是在祭坛上结结实实绊了一跤,哐当一声跌了个嘴啃泥。   简生观逮住机会,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掀翻沙依格德——   骑在了他身上。   亚摩登:“……”   围观众人:“!!!”   沙依格德疯狂摆头,闪躲着简生观手里熏得呛人的烟气:“放肆!我要命人砍了你的手脚!罚你去做最肮脏低贱的奴隶……唔咳咳咳……”   简生观不为所动,见烟气不够浓郁,将燃烧的旭日草凑到自己面前,深吸一口,而后双手掰正沙依格德的脑袋,对着他喷出一口悠长袅袅、避无可避的醒神之烟。   在剧烈的呛咳之后,沙依格德似是脱了力,不再狂躁暴虐,只仰躺在地,疲倦地眨着眼。   ***   雨滴落了下来。   曛漠少雨,百姓大多没做什么准备,顷刻间纷纷散去,寻找避雨的地方。   唯余索伊德教的教徒们还围在祭坛下。   亚摩登松了口气,朗声道:“殿下清醒过来了。”   简生观起身,随手丢弃了被雨水熄灭的旭日草,垂眸看着他,轻声说:“殿下,我驯服了你身上的恶鬼。”   微卷的碎发沾湿,零落在沙依格德深邃的眉骨上,翠绿色的瞳孔迟钝地转向简生观,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我为什么要被一个老头……”   话未说完,便彻底晕了过去。   闹剧终于落幕。   沙依格德被仆从架起,在教徒的协助下,平稳地抬进了轿辇中。仆从取来绒毯,诚惶诚恐地为他擦净身上的汗水和雨水,轻轻呼唤着“殿下”。   但他陷入了深沉的睡眠,迟迟没有醒来。   简生观走上前,正要说话,却听骑在战象上的王子侍卫突然下令:“抓住那个不敬王族、举止狂妄的外邦人,即刻下狱,等候发落!”   被数根长矛锁住,简生观看向那两个高高在上的侍卫,心说你们刚刚上哪儿去了,就在那儿看戏吗?这会儿倒是动起来了。   亚摩登长老还算说了句公道话:“这位……这位新晋教徒,想来也是救人心切,情急之下难免失了分寸,还请看在圣教的面子上……”   那侍卫强硬道:“王族事务与圣教无关,请长老切莫插手!”   于是亚摩登也只好闭嘴。   简生观就这样被带去王宫地牢,关押起来。   ***   沙依格德被安顿在自己豪华的寝殿中,依旧昏迷不醒。   简生观被囚禁在阴暗的地牢中,正在定罪。   身穿猩红长袍的治安官敲了敲芦苇笔:“所以说,这个老头的罪名是谋害王储?”   侍卫摆摆手,无所谓地说:“谋害王储,造反叛乱,随便吧,大人看着办就行,不过是区区平民罢了,斩首和石刑有区别吗?”   治安官翻看了从简生观身上搜来的物品,皱眉道:“他是稷夏人,这是他的过所,上面有稷夏各城的印鉴,还有积吾、犹然、勾昌、撒罕的通关标记,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要我怎么查办?若是一不小心引发国战,你我怎么去跟陛下交代!”   侍卫茫然:“这么麻烦么?看不出来啊,这老头还挺能折腾的,穿过莫贺延碛,千里迢迢跑来我们曛漠谋害王储。”   治安官给搞得头疼:“先问问他是做什么的吧。”   简生观戴着脚镣,安静地坐在牢房中。   治安官问:“你从哪儿来?”   简生观回答:“过所上写了,稷夏,清琼山,多罗阁。”   治安官又问:“多罗阁是什么地方?是你们稷夏的什么官署?”   “不是官署,只是一处居所。”   “你们听说过吗?”治安官问侍卫。   “没听说过。”侍卫摇头。   “在山上……是道观吗?听说稷夏多有修道之人,看你这模样,跟那些四处游历的道长方士颇为相像。我在犹然见过一个卖丹药符水的,说是包治百病。”   “可以这么说罢,我也会治病。”   “你也卖丹药符水?”   “不卖,我是神医,神医不搞这些。”   “怎么又是神医了?你到底是不是道士?”治安官越发晕乎,询问侍卫,“他怎么回事?外邦异教徒?踢了圣教的场子?”   “不,他先前在祭坛上入教了。”   “入教了?”治安官抓狂,“处置教徒要知会圣教长老的!你们到底抓回来一个什么人?”   “总之他骑在王储身上,我们就把他抓来了。”侍卫说。   “一个老头要骑王储,你们做侍卫的阻止不了吗!”   “……”侍卫沉默不语。   似乎想到什么,治安官神色一敛,不再纠结此事。   但简生观的身份复杂,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索性撂了挑子:“算了,先关在这儿吧,等殿下醒了由他自己定夺!”   这样一来,出了事也不用他担责了。   ***   简生观在牢里住了三天,每天只有几口水和一块饼吃。   他就坐在那里,鹤发银须,自有一番仙风道骨。   这天傍晚,醒来的沙依格德总算想起了这么一个大胆狂徒,质问侍卫后,气势汹汹地赶来地牢,撞见的就是这般泰然自若的景象。   他一身珠光璀璨,对比简生观的极致朴素,两人如同相隔万里的霞光与浮云,却被聚拢在了狭小的地牢中,一站一坐,一怒一静。   沙依格德居高临下,蔑然地看着他问:“你是何人?”   简生观给出了更明确的答案。   他说:“我是神医,不远万里前来找你,为了治好你的病。”   沙依格德轻笑出声:“我的病?你是说寄宿在我体内的恶鬼吗?这是圣教长老的事吧,轮得到你这个外邦老头来治?”   “恶鬼附体什么的,不过是殿下的托词而已。”   “托词?呵,果然是个异教徒,你不驱除纠缠我的恶鬼,又要如何治好我的病?”   “你身上的毒素已入骨髓,再不医治,很快就要死了。”   沙依格德眸光一凛:“你……”   简生观淡淡道:“我可以为你解毒,然后——帮你驱除真正的恶鬼。” 第40章 收奴   沙依格德审视着面前的稷夏老人:“你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   简生观说:“在祭坛上我给你下把过脉,看过你的瞳孔舌苔,应当是中了蜥毒,取自勾昌国特有的青腹隐瘤蜥。”   沙依格德皱眉:“你什么时候偶给我把过脉,还看过我瞳孔舌苔?我怎么没有印象?”   简生观:“你不是发狂然后被我熏晕了吗?”   屈辱的记忆再次袭来,沙依格德高傲地说:“差点忘了你的胆大妄为。未经允许触碰王族身躯,意图不轨,该把你的两只手都给剁了!”   简生观反问:“我手没了谁给你解毒?”   沙依格德噎住:“……暂且听听你要如何给自己脱罪,我身上的毒岂是那么好解的。”   简生观道:“青腹隐瘤蜥的毒液十分特殊,服用微量会让人神清气爽,但若积少成多,便会让人产生幻觉,进而疯癫躁狂,到你这个地步……”   “多说无用,只要告诉我,你有办法救我吗?”沙依格德打断他。   “自然是有的,不过颇为耗时。”   “我说的是彻底根治,不是缓解症状。”沙依格德强调,“休想诓骗于我!”   “看来殿下是被别人骗过?”简生观揣测,“是不是给你开了药方,症状立即得以缓解,但之后依旧毒发,甚至越来越频繁?”   “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殿下只要相信,我真的是来救你的。”简生观淡然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沙依格德觉得自己在这个老头面前莫名失去了尊贵与威严,总是没几句话就被打压了气势。不过没关系,他想,反正自己命不久矣,最差就是死得更快罢了,信他一下无妨。他可以留这个老头在身边,治病之余,说不定还有其他利用价值。   毕竟是从稷夏来的……   想到这里,沙依格德道:“好吧,既然你声称自己有如此能耐,我便暂且赦免你的罪,允许你成为我的奴隶。”   “……”简生观以为自己听错了,“允许我什么?”   “成为我的奴隶。”   “我好好一个稷夏神医,千里迢迢来救你的命,为什么要当奴隶?”简生观质问。   “不做我的奴隶,凭你犯下的罪行,有什么资格留在我身边?”沙依格德质问。   两人鸡同鸭讲,根本谈不拢。   简生观的计划也被打乱了:“你等等,我们再捋一下……”   沙依格德强硬地说:“就这么定了,奴隶,我一会儿让治安官放你出来。曛漠的奴隶也分等级,像掮尸者和清污者那样的,因为太过不洁,压根就不能出现在我等贵族眼前,而你算是幸运的,能成为王储的奴隶,你当心怀感激,好好侍奉我。”   说着他叹了口气,“就是年纪太大了些,也不知还能苟活几日,看上去不大中用,重活干不了,送出去估计也没人要。”   简生观站起身,振了振袍袖:“我是来收徒的,我要当你师父。”   “……”沙依格德也以为自己听错了,停顿之后大笑不止,“你在做什么梦?要当我师父?就你?老头,认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你不愿拜师?”   “清醒一点,如果我现在留你在这儿,明天他们就会对你处以石刑。”沙依格德恢复傲慢的神态,“而我是来收奴的,我要做你的主人。”   ***   最后他们也没达成一致意见。   简生观坚持要收王储当徒弟,沙依格德坚持要收神医当奴隶,鉴于两国的文化壁垒,两人谁也没有认可对方的说法。但治安官并不在意这些,他成功把这个身份复杂的稷夏人移交给了王子殿下,此后的一切责任都与他无关了。   回到王储寝宫,沙依格德屏退了所有仆从,只留下了简生观。   他张开双臂。   简生观坐到铺着绒毯的矮榻上休息,给自己倒了杯果浆解渴。牢里的地面实在太硬,饼也太干了不好吃,他虽不甚在意,却也不喜欢受难吃苦。   沙依格德:“……”   等了一会儿,手臂举酸了,见这人完全没有反应,他只好自己脱下外袍,随手丢在地上,等仆从们稍后来收拾。   罢了,外邦奴隶不守规矩,后面再慢慢教吧。   沙依格德坐到矮榻的另一端,也给自己倒了杯果浆,加了两块碎冰,细细品着。   他这才放松下来:“地牢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现在我们再聊聊我的病情吧。”   简生观点点头,履行起了医者的职责,问道:“殿下是什么时候开始被下毒的?”   沙依格德道:“约莫是六年前,但具体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楚。”他努力回忆,“或许是在父王生辰的夜宴上,或许是在勾昌使者的议事桌上……你说得很对,微凉的隐瘤蜥毒只会让人感到神清气爽,没有任何不适,所以刚开始我自己也没有发现。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看见许多丑陋狰狞的恶鬼堵住了我的去路,我非常恐惧,也非常愤怒,当即与他们搏斗在一起。但它们实在太多了,杀掉一个,又冒出来许多,我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他们,用刀砍,用石块砸,用火烧,最终还是被它们扑倒在地,它们朝我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扯碎我,吞食我。   “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些恶鬼都是幻觉,但我的所作所为却是真的,我身在圣教中,砍伤了教徒,砸毁了祭坛,还差点烧毁重要的经卷。”   简生观确认:“那是你第一次出现幻觉?”   沙依格德回答:“不,那是我第一次发狂。在那之前,幻觉已经纠缠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最早是什么时候我已忘了,只记得那些恶鬼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猖獗。”   简生观道:“手伸出来,我给你再把一下脉。”   沙依格德依言放上手腕,沾着冰水的指尖轻轻按住脉门,竟让他觉得十分安心,似乎本能地相信,这个人不会坑害自己。   等候诊脉期间,他注意到了这人的眉眼与手背,下意识地说:“你……怎么没有皱纹?”   简生观坦然地说:“我是神医,保养得宜不是应当的吗?”   “世上真有容颜永驻之法,我也想试试。”   “想学的话,拜我为师。”   “……”   诊完脉,简生观又喝了一杯果浆,说道:“勾昌国的青腹隐瘤蜥常常与赤羽草伴生,啃食赤羽草可让隐瘤蜥呈醉酒昏睡之态。我观殿下的症状,似乎已服用赤羽草很久了?这是何时被人诓骗的?”   提及此事,沙依格德不免忿然:“三年前,我的幻觉和发狂症状再度加重,从前服用的镇定汤药已完全失去了效用,父王便为我招募名医,寻求治病之法。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民间传出了我被恶鬼缠身的流言,为了避免发狂惹出祸端,我把自己关在了圣教的戒律堂中。   “重赏之下,有一名犹然人献出灵药,说是用赤羽草提炼而成,加入了其他百余种药物,能够宁心静气,驱恶除魔。此人在父王和圣教长老面前承诺,只要在我发狂时让我吃下灵药,便能即刻见效,若有虚言,甘愿承受一切责罚。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们在我发狂的时候,给我强行喂下了他的灵药。正如那人所说,果然立刻就有了效果,我恢复如常,神智清明,似乎是好了。于是那人留下炼制灵药的方子,得了重赏,就这么逃走了。”   简生观道:“殊不知赤羽草只能暂时抑制狂躁之症,却对毒性有着加强的作用,会导致你毒发间隔越来越短,幻觉与狂躁越来越严重。”   沙依格德气得锤了下软榻:“正是如此,如今想来,那犹然人定是受人指使,医治我是假,来催我的命才是真!”   “我知道了。”简生观心中有了计较。   “什么叫你知道了?”沙依格德急问,“我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打算怎么医治?我听说稷夏医道了得,有针灸刮骨,推宫换血之法,你是要用哪种?”   “那些都对你没用。”简生观说,“据我推算,你还有不到半年的寿命,半年后,你会由极度亢奋转变为萎靡不振,渐渐无法行动、无法进食、无法言语,直至死亡。”   “当真只剩下半年了……”沙依格德不禁黯然。   “所以,我们还有很充足的时间,眼下先不急着医治吧。”   “充足?六个月很充足吗?”   简生观不慌不忙地说:“我看殿下那日在祭坛上的所为,分明还有其他的事情想要去做,似乎也没记着要医治?”   沙依格德道:“我那日毒发,众目睽睽之下失去神智,大闹圣教典仪,亵渎烈阳辉印,足可见中毒至深,堂堂王储的性命都不保了,还能做什么事?”   简生观直言:“可殿下那并不是毒发,而是装疯啊。”   “你……你如何得知?”   “我骑到你身上的时候就知道了。”简生观说,“你踩到袍脚摔倒在我面前,便是想让我配合你演完这一出戏。你的计划中本没有我,但我偶然间成了你的助力。”   “一派胡言!我已经够疯了,为何还要装疯!”   “因为殿下你还没有放弃。”简生观戳破他的谎言,“你想最后搏一把,在仅剩的时限里,去往稷夏,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   沙依格德瞪大了眼,这回他是真的被吓住了。   恍惚间他意识到,这个老头对自己的一切了如指掌。   简生观说:“所以,我来接你了。” 第41章 拿捏   由于简生观一语道破了他的目的,沙依格德想了想,假如此人真是神医,自己真疯假疯也瞒不过去,不如开诚布公地与他谈谈。   重新审视了这个新收的奴隶,沙依格德给自己倒了杯果浆饮下,说道:“我的母亲已病故多年,曛漠王后之位空悬,但父王专宠爱妃瑟娅。瑟娅的儿子拜厄斯,如今已满十二岁了。   “按照我们的习俗,子嗣年满十二即可协助长辈操持事务,商贾如此,官员如此,王族亦如此。我自己就是在十二岁时被立为王储的,掰着算算,也有十四五年了。”   简生观顺势揣摩:“你父亲嫌弃你了?想另立王储?”   沙依格德敲了下琉璃盏:“啧,放肆,你怎么什么都敢说!这种事岂能胡乱猜测,还当着本王子的面口无遮拦,像你这样的碎嘴奴隶,就该拖下去拔了舌头!”   简生观已习惯了他的威胁:“那你要不要把我拖下去拔舌?我帮你叫人?”   沙依格德:“……”气死,怎会被这老头拿捏住!   见他不吭声,简生观提醒道:“不拔的话继续说正事。”   理清被打断的思路,沙依格德说:“瑟娅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自然不甘心让自己的儿子永远屈居于我之下。多年来,我与她之前的龃龉越来越深,争斗越来越多,她的这份不甘心早已放到了明面上来,父王看在眼里,却并不插手。   “父王也有他的考量,对他而言,我与拜厄斯都是他的继承人,谁输谁赢,他都没有损失,反倒可以在这样的斗争中挖掘我们各自的能力,逼着我们争先出头,给曛漠带来更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私心上,他可能更偏爱拜厄斯一些,我那个弟弟,确实很会讨人喜欢。但父王始终没有动摇过我的王储之位,我也不知他是还顾念着母亲的旧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他这样的态度,让瑟娅十分不满和不安。”   简生观依旧我行我素,直言自己的猜测:“你中毒这件事,多半与瑟娅脱不了干系。”   沙依格德道:“你不该……算了,我当然知道,但我没有证据。总不能疯疯癫癫地跑到赌王跟前哭诉,说王妃想害死我让她儿子取代我吧?求求父王为我主持公道,把他爱妃和幼子统统处以石刑?也太蠢了!”   “怎么哭诉都想好了,你是不是真的动过这样的念头?”   “想想罢了,这么做我拿不到解药救命,还是得死,父王肯定会直接放弃我这么个又蠢又找死的儿子,扶持拜厄斯。”   “嗯,我懂了,所以你现在是将计就计。”简生观说,“我听闻曛漠出产了一块美得动人心魄的宝石,要进献给稷夏,以表修好之意?”   “真是奇怪了,你一个外邦老头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沙依格德不解,“治安官查过你的过所,你是近期刚入曛漠不久,宝石的消息我们尚未公布出去,你一个平头百姓,怎会如此了解王族的动向?你该不会是外邦派来的细作吧?”   “我一个细作,大张旗鼓地跑上祭坛冒犯王族?然后冒着被处死的风险,来给你这个半死不活的王储治病?”   “……确实不太像。”   “我们多罗阁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只能说你这边的事引起了我的兴趣吧。”简生观说,“如果不过来看看,你我的因果可能……”   “什么因果?”   ***   简生观短暂沉默,岔开话题:“所以呢?这块宝石你们打算怎么进献?”   沙依格德压下心中疑惑,又被拉回思绪:“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可见你确实只知皮毛。宝石只是粗坯,我们不可能直接进献宝石,按照父王的意思,要制成一件富有寓意、精巧华贵的饰品,再派使者送去稷夏。”   简生观点点头:“你和拜厄斯,都想去做这个使者。”   “是的,我的状况有些复杂。”沙依格德说,“如果我还像从前那样,默默无闻地在王宫或圣教里发疯,那么瑟娅更愿意看到我在王宫里慢慢耗死。她会向父王谏言,说我身体不好,难堪大任,然后顺理成章地举荐自己刚满十二岁的儿子,让拜厄斯出使稷夏,为他争取更多的关注与筹码。而我太过被动,只能坐以待毙。”   “所以你铤而走险,选择了当众发疯。”   “我不能再遮掩躲藏了,必须把事情闹大。”指尖敲了敲琉璃盏,沙依格德道,“于是我挑好了日子,选好了场合,给自己博一条出路。”   “圣教开坛祭祀七日,你为何选了第五天?”这是简生观好奇的地方,恰好当天那个时辰艳阳转阴,骤然下雨,这位王储的发疯时机绝妙,在外人看来可不就是黑暗之神降临,恶鬼附身显相之态。   “你们稷夏有时历节气,我们曛漠也有自己的天气推算。”沙依格德自信地说,“我提前去称量了风鸣丘的沙土重量,便猜到那日临近午时要降雨,算准了时机去祭坛绶带,果然营造出了安格拉曼降神的幻象,除了你这个神医,完全没人发现破绽,真是为我的才智倾倒。”   “……”忽略他的自我赞美,简生观想了想说,“你这么做,是想加深民众对你被恶鬼上身的印象,往后一旦你有机会解毒翻身,只要对外说清除了恶鬼,通过阿胡拉玛的光耀洗净了灵魂,就可以再度回归成为受人尊敬的王储。嗯,的确是个好托词。”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我要让瑟娅看到更多的希望,才能促使她沉不住气,变得更加急迫。”沙依格德说,“她一直苦于父王不肯废黜我,才不得不忍气吞声,只能在不惊动父王的前提下给我找麻烦。但如今我自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坐实了恶鬼附身的丑闻,百姓对我的信心跌至谷底,她岂会放弃如此诱人的机会,必定要想办法动摇父王心中的天平。”   “你觉得她会因此放弃为拜厄斯争取出使稷夏的机会?”   “她会假意谦让于我,促成我去出使的局面。如果足够了解她,你就会知道,我表现得越是不肯罢休,她就越要与我相争,而我若是不感兴趣,甚至自毁机遇,她反而有所忌惮,会仔细斟酌利弊。”   简生观分析:“可你不要忘了,她不会真的甘心让你去出使稷夏,完成护送宝石的任务,她的目标仍是摧毁你。”   沙依格德不以为意:“我知道,只要我走出曛漠,踏上莫贺延碛的沙丘,她就一定会在途中制造各种刺杀和意外,阻止我完成护送宝石的任务。就算我侥幸到达稷夏,进献了宝石,她也会让我毒发致狂,死在异国。这样既能借机除掉我,又能把她自己的罪责摘得干干净净,可说是送上门的好事。”   “不够。”   “什么不够?”   简生观也敲了敲琉璃盏,说道:“你与她交锋多年,对她的多疑和谨慎想必颇为了解。单单以你自己为诱饵,没有其他后盾作为保障,你觉得她一定会上钩吗?”   沙依格德敛目沉思:“是有一些风险,但这步棋我不得不走……”   简生观道:“没说你这步棋走错了。我的意思是,你还要备下一步后手,彻底消除她的后顾之忧,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把出使机会让给你。”   “可是,要怎么才能消除她的后顾之忧?”   “这一步后手,我已经给殿下备好了……”   ***   两人不知不觉说到太阳西沉,外头仆从敲门询问晚膳是否要送进来。   沙依格德感觉肚子空空,便让贴身仆从奇那送上饭菜。   奇那恭敬地捧着餐盘进来,羊肉、面饼、烩菜、果脯、奶糕,林林总总摆了满桌,但都是只有一小份,显然仅供一人食用。   在奇那的侍候下,沙依格德兀自吃了起来。   简生观问:“我的呢?”   奇那:“……”   沙依格德无语:“你一个奴隶,难不成还想与本王子同食?”   “没我的份是吧?”简生观一撩袍袖,走到门口清了清嗓子,高声叫喊,“沙依格德殿下想要借恶鬼显相之事,谋得……”   “行了!给你上饭!”沙依格德吓得一口羊肉喷出来,忙道,“奇那!现在!立刻!给这个奴隶跟我一样的餐食!给我堵上他的嘴!”   简生观坐了回来。   奇那不明所以,但很快奉命送来了第二份晚膳,而后再度退去门外。   吃完饭,沙依格德捂着心口,一时间面如金纸,汗如雨下。   简生观问:“你毒发了?”   沙依格德摇头:“没有,这是长期服用赤羽草的副作用,心口绞痛,气血翻涌……”   简生观好整以暇地说:“看在你救我出地牢的份上,我教你一套心法吧。”   沙依格德疑惑:“心法?什么心法?”   简生观道:“一种武功心法,你们曛漠也有吧。我能看出殿下你外家功夫不错,但内力浅薄,但若想解毒,你还需先将我这套心法练熟了,学会聚气流转,这也会让你身法更敏捷,力量更充沛。”   沙依格德眸光凛然:“你连我的武功路数都知道?”   “身负外门功法,知道,什么路数,尚不知晓。”简生观意味深长地说,“许多殿下不愿透露的隐秘之事,我自然也无从了解。”   “……”沙依格德沉默了下,又道,“你除了是神医,难道还是稷夏的武林高手吗?不,看着不像。”   “我这副身体只练过形意拳,强身健体罢了。”   “那你还想教我心法?你自己练过吗?靠得住吗?”   “殿下放心,我自己没练过,但我有其他弟子练过,不是什么邪魔外道,对你的病情百利无一害,练了就知道。”   “行吧,姑且试试。”   于是简生观让他打坐运功,诵念口诀:“吞月静松,徘徊空谷,山海拂光,凝气无相……”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   次日清晨,曛漠王维拉克希突然驾临多以勒宫。   奇那想要进屋通报,却被国王拦了下来:“不必惊扰他,此次病症来得又凶又急,本就是想让他多休息几日的,那些繁文缛节都免了吧。”   如此一来,维拉克希迈步进入寝殿,就看见自家长子、曛漠的王储殿下,全然裸着上半身,丝绸盖着下半身,跟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躺在一张床榻上。   那老头倒是衣着齐整,但手掌正抚摸在沙依格德胸口上。   维拉克希:“……”   人群闯入的声音到底还是吵醒了沙依格德,他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抓了抓蜷曲的头发,迷糊着问:“奇那,何事喧哗?”   奇那跪在地上哆嗦:“殿、殿下……”   沙依格德与自家父王对上眼:“……”   简生观也醒了:“啊呀我的老腰……怎么这么多人?”   维拉克希抽动着眼角,尽可能维持着一国之君的镇定:“吾儿,想不到你喜欢这种……老当益壮的床伴?”   沙依格德赶紧起身行礼,随手披上衣袍:“父王,你听我解释!”   维拉克希说:“我听着呢,你解释。”   沙依格德:“是这样的,我……我……哦对,我疯了。”   维拉克希:“……”   简生观适时应和:“是的,他疯了。” 第42章 携伴   好不容易解释了眼下的情形,沙依格德总算把父王对简生观的印象从“老当益壮的床伴”转变为“医治病症的大夫”。   维拉克希冷静下来想想,倒也不觉得自家大儿子会对这样一个老头感兴趣,就算真的突然换了口味,对他们这种王公贵族来说也没什么,不过是多了一桩风月流言,曛漠人向来情感奔放,这都不算什么大事。   简生观稍稍整理衣冠,摆正自己奴隶的位置,跟奇那一起垂首站在角落里。   沙依格德看他这么恭顺,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边回应他父王的问候关怀,边忍不住朝他这边瞟,看他是不是在暗中作妖。   维拉克希:“……孤跟你说话,你在看哪儿呢?”   沙依格德连忙收回目光,应道:“承蒙父王关心,那个稷夏老头虽然胆大妄为、不敬王族,但还算有些医术。儿臣让他戴罪立功,用稷夏的方式施以调养,果然感觉舒服一些,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维拉克希颔首:“可见外邦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沙依格德状若无意地说:“是啊,儿臣这沉疴旧疾,说不定在稷夏只是寻常病症,很快就能药到病除了。”   仆从送上早膳,维拉克希如同一个平凡且慈爱的父亲,亲手给他布菜:“凡事都讲究机缘,久病不愈,还是要先打好身体底子,不可急于求成呐。还有外头那些流言,传成什么样子了,也不能放着不管,你说是不是。”   双手接过那盅新鲜的羊奶,沙依格德心中一凛。   他听出了父王话中深意,原来今日的嘘寒问暖,俱是威慑与敲打。   沙依格德诺诺:“还是父王思虑周全,儿臣知道了。”不动声色地喝了几口羊奶,他也亲手给对面奉上点心,“父王也尝尝,我这里的厨子最擅长做这种酥饼,芯子里加了乳酪,还可裹着羊肉吃。”   维拉克希咬了一口,赞道:“确实不错,你弟弟也爱吃酥饼,宫里膳房重油重糖,吃多了他又嫌腻,磨人得很。”   沙依格德顺畅地接话:“回头我给拜厄斯送一些,我这里要清淡得多,再嘱咐他们多加点乳酪,小孩子正长个头,多吃点才好。”   “嗯,你有心了。”   “应该的,我做哥哥的,自然要多多照拂弟弟。”只怕送过去的酥饼,别说吃到肚子里了,瑟娅压根不会让拜厄斯碰一下。   可这番话,他还是要说,那些酥饼,他还是要送。   父慈子孝地用完早膳,维拉克希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既然你已无大碍,三天后的王宫夜宴应当可以参加了?”维拉克希道,“闹出那么大动静,大臣们都很担心你这个王储。能撑住的话,最好还是去露露脸,安一下他们的心,也免得他们被那些风言风语蒙蔽,妄加揣测。”   “好,父王放心,儿臣定会照常出席。”   “那就不打扰你养病了,好好休息吧。”维拉克希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问他,“对了,还记得西奥多家的小女儿吧?先前给你引荐过,这次夜宴可以邀请她来当你的携伴,若能笼络到西奥多家族,于你也大有益处。”   “萨琳娜·西奥多?唔,儿臣会去……试着邀请的。”   ***   曛漠王走后,沙依格德颓丧地瘫倒在床上。   听完整场的简生观问:“你都快要死了,还要相看娶亲?”   沙依格德挠着头坐起来:“贵族之间的利益联姻罢了,就算婚事的第二天我就升天了,也不会影响正妃获得王族身份。若是我在升天之前还能留下子嗣,那就更好了,子息绵延是得了大金乌神庇佑。当然,瑟娅肯定不希望如此,否则她还得跟我儿子争。”   “原来如此,看你有所迟疑,是担心瑟娅从中作梗?”   “不不不,这事还没到她想作梗的地步,主要是我……她……哎……”   “哦,感情问题,那我帮不上忙了。”简生观说,“要是你圆房有困难,我这个神医倒是可以帮帮你。”   “帮什么帮!谁要你帮了!”沙依格德怒道,“我有什么困难,你这个年纪才有困难吧!不是,我干嘛要跟你比这个?哎烦死了!奇那,更衣!”   “是,殿下。”奇那乖巧地伺候他洗漱,捧来华服长袍给他穿上。   简生观闲来无事,在一旁吃着点心。   沙依格德见不得他这副悠闲的模样,斥道:“偷什么懒,跟我一起出门!”   ***   沙依格德找人给萨琳娜送了口信,约她在圣教见面。   简生观跟着他来到圣教,作为在祭坛上公然骑了王储的人,他在圣教颇负盛名,一路上不少人偷偷瞥他,小声议论。   “真是他?”   “是他是他,就说是个白胡子老头,稷夏人,好认得很。”   “看不出来啊,老当益壮……”   “我知道他,先前在路边摆摊看诊的,是个异教徒吧?”   “那天不是入了我教了吗?王储殿下亲自绶带的……”   “可那会儿王储殿下自己不是被恶鬼附身了吗?这样也算入教了?”   “好歹有亚摩登长老见证,再说那时候他骑了王储殿下,不就相当于制服恶鬼了吗?”   “有道理,看他给不给辉印行礼吧。”   只见简生观面朝庭院正中悬吊的烈阳辉印,左手握圈贴额,毫无负担地行了礼,俨然一副正经教徒的样子。   沙依格德听得青筋直冒,“恶鬼附身”的效果的确是达到了,怎么还附带了“王储被骑”的额外描述,风头都让这老头出了,自己倒是成了笑话。   端着王族的架子,假装对流言蜚语浑不在意,沙依格德来到聚光池畔。   这是他与萨琳娜相约的地方。   净澈的池水微微荡漾,阳光在细碎的波浪上跳跃,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映出金影,又投进那双翠绿的眼眸中。简生观在一旁注视着沙依格德的侧脸,不得不说,一位深情款款、略带忧郁的王储殿下,着实令人着迷——如果他没有疯病的话。   很快,一位婀娜多姿的曛漠女子款款而来。   她身着芙蓉色的绫罗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线,挽着浅紫纹锦披帛,耳上坠着亮眼的攒丝葡萄石耳环,腕间佩戴红玛瑙手镯,脚踝缠绕着镶嵌堇青石细链,一双浅褐色的剪水清瞳轻轻望来,似能勾魂夺魄。   走到沙依格德身边,她行了圣教礼,柔声问:“殿下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沙依格德开门见山地说:“父王让我邀请你做三日后王宫夜宴的携伴。”   “哦。”萨琳娜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兴趣。”   “怎么,说好的话要反悔?”沙依格德冷哼。   “殿下这话说得奇怪,你我之间说好了什么?”萨琳娜依旧是那般春风化雨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说好你以王储之身迎娶我,让我不必为了家族利益远嫁撒罕?”   “不然呢?”   “那你也要能保住王储之位才是啊。”萨琳娜叹息,“在圣教祭坛上做出那般丑事,疯病发作,恶鬼显相,我原以为传言都是夸大其词,没想到事实比传言还要不堪,这样一个身心俱废之人,还有继续做王储的可能吗?”   “你不愿帮我。”沙依格德已明白她的意思。   “你派人送来口信,父亲压根不想让我前来应约,只是我顾念先前所谈利弊,还是决定与你当面说清。”萨琳娜轻声细语地说,“你还没认清现状吗?殿下,你已经被所有人放弃了。陛下不过是想给你最后一点体面,才拖着没有废黜你。西奥多家族不会站在你这边,与其把我嫁给你,还不如让我与撒罕贵族联姻。”   “好,我明白了。”沙依格德暗自握拳,维持着该有的风度,“感谢你的郑重回绝。”   萨琳娜踮脚凑到他耳边,像是在说情人间的悄悄话:“不要怪我……你自己都没有几天好活了吧,真要让我嫁进王宫就守寡吗?你都无法自保了,还指望我去与瑟娅王妃争锋吗?”   沙依格德退开两步,微笑着说:“叨扰了,代我问西奥多阁下好。”   如来时一样,萨琳娜款款离去。   她字字句句都透着鄙夷,又用极尽温柔的语态掩盖,那副轻软的嗓音,竟让简生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由道:“难怪你方才是那种神情,这个女人好厉害。”   沙依格德心不在焉地说:“嗯。”   “你爱她?她爱过你吗?”   “你有毛病?”沙依格德无语,“你看我跟她像是相爱吗?”   “我不会看这种东西,只会看病。”   “不会看就别瞎说!”   ***   气氛尴尬,两人在聚光池边又站了一会儿,简生观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良久的疑问:“殿下,你究竟对聚光池和这里面的圣水做了什么事?为何知情人都讳莫如深?”   沙依格德瞥他:“关你什么事?”   “好奇罢了。”简生观说,“想搜集一下殿下你的英勇事迹。”   “嗯,就是心里不痛快,跑来圣教撒泼,喝多了葡萄酒,把十几桶酒全灌到池子里了。”   “这样啊,圣教禁酒,确实不妥。”   “然后我泡在池子里,兴之所至,来了一发。”   “……什么?”   “纵欲,懂了吗?”   简生观十分惊讶:“跟谁?教徒吗?不会是圣女吧?”   沙依格德小麦色的脸颊微微泛红“怎么可能!我好端端玷污人家姑娘做什么!跟我自己的手不行吗!”   简生观看了看这里四面敞开的构造,赞道:“殿下兴致不错。”   沙依格德:“……”   简生观补上之后的事情:“在亚摩登长老的斡旋下,最终圣教让你赔偿了八千卡撒亚黄金重修池子,用于更换地砖?”   沙依格德嗤笑:“你真以为他们会用那些黄金来换砖吗?告诉你,他们只换了水,命清污者擦洗了池壁,至于那些黄金,鬼知道塞进了谁的口袋。”   对于索伊德教的了解更进了一步,简生观中肯地说:“曛漠真是富有,比稷夏的王公贵族还要豪奢,不愧是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沙依格德道:“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仰仗稷夏开辟的丝绸之路。”他想清楚了一些事,举步回宫,“老头,你说得对,我必须要备一步后手。”   ***   三日后,王宫夜宴。   沙依格德提前到了,先亲自给拜厄斯送了乳酪酥饼,而后在花园里闲逛散心。   曛漠王碰见他,慈爱地问:“你的携伴呢?没跟萨琳娜一起来?”   沙依格德支支吾吾:“父王,我的携伴……”   简生观刚巧过来:“殿下,王宫还挺大,我差点走错了路。”   维拉克希如遭雷劈:“……又、又是他?” 第43章 晴眼   维拉克希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又、又是他?”   沙依格德忙道:“不,不是他!那个……嗯,儿臣担心自己旧疾复发,故而带他进宫来随诊,以备不时之需。父王,这老头医术了得,在我们王城里也颇负盛名,恳请父王让他作为外邦宾客参加宴会。”   维拉克希松了口气:“哦,不是携伴就好。我们曛漠一向礼遇能人贤士,他的本事……也算是有目共睹,添个席位也无妨。”   简生观躬身,执稷夏拜谒礼仪道:“多谢陛下款待。”   见他如此郑重,维拉克希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么个山野大夫,礼数还挺周全。   送走父王,沙依格德带着简生观往明漪榭走,数落道:“你怎么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还每次都让我下不来台,是不是跟我犯冲啊!”   简生观说:“你刚刚去给小王子送乳酪酥饼,不是不让我跟着吗?我就四下逛逛,再来寻你,哪知道这么巧呢?”   两人说着话,几名宫人捧着碗碟吃食路过,旁边的侍卫催促他们不要误了时辰。   侍卫看见简生观和沙依格德结伴而来,面色有些古怪,先朝王储行了礼,接着对简生观道歉:“方才是我莽撞了,请阁下勿要见怪。不过既然是殿下的携伴,该好好陪同殿下赴宴,不要到处乱跑了。”   简生观拱手:“知道了,王宫太大,多亏大人指路,才让我寻到殿下。”   沙依格德不理会他们,姿态高傲地快步向前。   简生观小跑几步追上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殿下慢些走。”   待到无人之地,沙依格德停下脚步,怒道:“什么携伴!谁说你是我携伴了!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这样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简生观无辜道:“侍卫把我拦下来盘问,我能怎么办,只好说我是你带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自己理解为携伴了。”   “我……你……”   “好了,看开点,今晚要想成事,我至少得先在宴会上有个身份吧。殿下自己也知道,否则刚刚就不会帮我向陛下讨来宾客坐席了。”   “……”沙依格德无言以对,只能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简生观,找茬道,“特地给你加了座,今晚这么重要的场合,你就穿成这样?一身破衣烂衫,须发也不打理,乱糟糟的!我不是让奇那给你备好衣裳了吗,怎么不换?你就这副模样参加宫宴,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简生观反观自己,一身灰扑扑的袍子,领口袖口还开了线,一头白发用了根木簪插着,胡须末梢还有点打结,活脱脱一个在街头摆摊看诊的老大夫,好像是有点不大正式,难怪侍卫拦他。他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进宫之后绕花了眼,就把这事给忘了。   “殿下临时说要早点来,我就没来得及换,让奇那帮我把衣裳带来了。”   “那你还不快去?等什么呢,等本王子亲自伺候你更衣吗!”沙依格德揉了揉额角,“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我真是受够了你的邋遢!”   ***   夜宴快要开始了。   沙依格德让仆从撤去了自己身边的坐席,独自落座。王储殿下没有携伴之事,自然也就被众位宾客所知晓。   这么看来,萨琳娜与殿下的婚事不会再有进展了?这是一个十分明确的信号,有心人朝西奥多大臣看去,揣摩着这个家族的取舍。   西奥多不以为意,只与邻座的官员交谈。   沙依格德端坐在明漪榭的高台上,距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可在旁人眼中,那一人之下的位子几近崩散,他已不可避免地坠入了无尽深渊。   早已习惯诸多非议的沙依格德神色如常,不发疯的时候,他俊美的样貌和华贵的气度可说是无懈可击。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朝中大臣就只记得他的疯病与张狂了。   刚被立为王储时,年仅十二岁的他就平息了两个部族对风鸣丘绿洲的争夺,其后数年,他协助父王与周边多国建立邦交,提出更适合丝路商贾的税赋方法,息烽城南便利于平民的早市与晚市,也是他一手促成。   可是他疯了。   如今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在乎他为曛漠所做的一切。   “殿下来得好早。”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出神,瑟娅带着拜厄斯在他的对面坐下。   “王妃今日真是美艳动人。”沙依格德张口就夸,又询问弟弟,“拜厄斯,乳酪酥饼好吃吗?父王说你爱吃,我趁热给你带来的。”   “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酥饼了,谢谢哥哥。”拜厄斯乖巧地说,哪怕他一口都没尝过,也能面不改色地应承,“没想到哥哥病中还惦记着我。”   “那是自然,我们是一家人嘛。”沙依格德道,“正如王妃惦记着我的婚事,怕我因为生病冷落了人家,特地帮我去西奥多家说项拉拢,可惜还是没办法挽回。哎,怪我自己不讨姑娘喜欢,辜负了父王的期盼。”   瑟娅面不改色地接话:“殿下也不要太难过,萨琳娜眼光高,心思重,未必适合你,来日我再为你好好物色一下。”   沙依格德轻笑着摇头:“只怕我这副身体无福消受啊,还是等我痊愈了再说吧。”   和乐融融之间,双方已交锋了好几回合。   眼看就要开宴了,简生观却还不见人影,沙依格德不由翘首看向台下宾客的坐席。   拜厄斯奇怪地问:“哥哥,你在看什么?”   沙依格德也不瞒他:“没什么,我在等一个老头。”   拜厄斯了然:“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在祭坛上骑了哥哥的老头!”   沙依格德:“……”   瑟娅笑骂:“拜厄斯,不要口无遮拦。”   “父王说,那个老头在给哥哥治病,是真的吗?稷夏的医术这么厉害吗?”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拜厄斯哪里忍得住。   “他自称神医,算是有点本事吧。”沙依格德说,“那天他……骑我,就是在给我用药了,回去之后又为我调养了一番,你们看,我是不是好多了?”   拜厄斯仔细瞧了瞧,点头:“嗯,感觉哥哥气色不错。”   瑟娅垂眸理了理织锦衣袖:“竟有这等奇人,殿下真是好福气。这怪病也拖了许久了,希望这次能妥善医治,今早康复。”   沙依格德道:“承王妃吉言。”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宾客席那里,瞥见一抹白色鬼鬼祟祟地钻进人群,这才放了心。虽然隔得太远,又有遮挡,但他仅凭直觉就知道是那个人,断不会认错。   此时恰好曛漠王入座,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简生观飞快地挪到自己的席位后,跟随大家躬身唱祝,成功掩盖了自己的迟来。   维拉克希宣布开宴,葡萄美酒的香气在夜风中缭绕,所有人举杯共饮。   ***   热情妖娆的歌舞调动起人们饮酒的兴致,各自攀谈说笑起来。   来之前大家都听说了,曛漠王要在此次夜宴上展示一件未曾现世的宝物,单纯为了开开眼界,这一趟也值了。   果然,气氛正浓时,维拉克希朗声道:“早前我们开出了一块动人心魄的宝石,邀请了最负盛名的工匠莫姆,花费了无数昼夜雕琢打磨,终于创造出了一件绝美的饰物,今日就来请大家鉴赏一番。   “我们打算将其进献给稷夏,以修丝路商贸之好。远道而来的客人也请举杯,敬哈希塞拉,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众人回应:“敬哈希塞拉,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于是四名宫人捧出了一方双层的托盘,盘底略有起伏,铺着夜空蓝色的丝绒布。托盘边缘向上延伸出一条黄金铸就的粗壮树干,在略高的地方抽出繁复枝条,又生出许多黄金叶子,以弯曲树形架出了第二层。横向的树枝上暂且盖着又一块夜空蓝色的丝绒布,垂坠下来,遮盖着宝物的本体,等待着宴会的主人亲手揭开。   维拉克希步下高台,在明漪榭的中央站定,揭开了上层的丝绒布。   他说:“此贡品名为,卧狮晴眼。”   随着丝绒布的掀起,众人得以目睹这件宝物的真容。   只见那是一尊卧躺在黄金树下的狮子雕塑,长约两尺,宽约一尺,高约一尺半,由青铜铸造而成,卧躺的姿态优雅而威猛。似乎是被暗处的危险扰了清梦,狮子的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低沉咆哮,左前爪轻轻抬起,爪子上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感。   最引人瞩目的,是它的眼睛。   卧狮的眼睛是由墨绿色的猫眼石镶嵌而成,形状浑圆,在夜宴灯火的映照下,竖线状的瞳孔流转着奇妙的光彩,犹如蕴藏着万里晴空,璀璨夺目。   席间蓦然寂静,大家都在屏气凝神地欣赏。   简生观被埋没在宾客后方:“……”   根本看不见!   他跳了两下,视线还是无法越过前面好几排高大的异邦人,只能放弃。   罢了,不急于一时,以后再看。   ***   宫人捧着卧狮晴眼,在明漪榭上绕场一周,让贵族和重要的外邦使者得以观瞻,而后将其放在王座前方,正位于沙依格德与瑟娅之间。   瑟娅望着这件宝物,适时开口:“这么说,陛下不日就要派遣使者前往稷夏了?”   维拉克希颔首:“不错,使者要护送卧狮晴眼到达稷夏,进献给他们的皇帝。那边战乱甫歇,正是要拉拢盟友、韬光养晦的时候,我们此番表态,当能与其长久修好。”   瑟娅问:“那遣谁去出使稷夏,陛下可想好了吗?”   维拉克希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爱妃有要举荐的人选?”   瑟娅正在斟酌,却听沙依格德道:“不如让拜厄斯去吧,他已满十二岁,正是可委以重任、加以磨练的时候。”   听到他这么说,瑟娅有些惊讶。在她的预想中,沙依格德应当是想为自己争取的,怎么忽然举荐起了拜厄斯?   事出反常即为妖,她决定静观其变,看看沙依格德在搞什么名堂。   维拉克希叹道:“路途遥远,拜厄斯年纪尚小,从小又娇生惯养的,要穿越莫贺延碛,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了这份苦。”   拜厄斯忙道:“我可以的,父王,让我去吧!”   维拉克希举杯饮酒,不置可否。   瑟娅时刻关注着沙依格德,等着他出招,然而他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说道:“父王,若要前往稷夏,还是走丝路最安全吧。不过眼下丝路分作了两条,一条旧的,是稷夏先帝沿用下来的,还有一条新的,是近十年兴起的路线,我们此番遣人出使,要走哪一条?”   维拉克希沉吟片刻:“为确保稳妥顺遂,此事的确要好好筹谋,沿途所经之国,也要与对方打点好关系……”   沙依格德道:“刚巧今日几位大国的使者都在,不如就与他们商量一下?”   维拉克希应许:“嗯,这是互利的好事,正该如此。”   瑟娅不禁皱起了眉头,沙依格德的提议完全在她的筹备之外,选择走哪条丝路出使,有什么区别吗?   仅仅是途径哪个小国而已……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   维拉克希和瑟娅都没想到,就是新路和旧路的问题,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得知曛漠正在抉择出使稷夏的路线,犹然和勾昌的使者各自盛情邀约,而后双方互相讥讽谩骂,全然不顾还在王宫宴会上。短短一曲歌舞的时间,就从发生口角演变为大打出手,谁也劝不住,闹得不可开交。   曛漠王大怒:“好了!吵什么!都给我安静下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于是犹然使者与勾昌使者你一言我一语,交待了事情的原委。   他们两国都是丝路的途经之地,但旧丝路直穿过犹然的王都,新丝路只经过在他们的一座边陲小城,这两条路带给犹然的商贸利益天差地别。相反,新丝路让勾昌的王都赚了个盆满钵满,而旧丝路只能让他们蹭到零星油水。   已经享受过繁荣的小国,哪里肯放弃如此重要的机会,都希望丝路正统选定在自家门口,这样才能带来数不尽的财富。   犹然使者声泪俱下道:“陛下,曛漠是丝路上铁打不动的贸易大国,体会不到我们这种小国的苦衷。正是勾昌国趁着稷夏战乱,搞了些蝇营狗苟之事,让丝路临时改了道,这几年我们犹然国力大不如前,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埋葬在莫贺延碛的漫漫黄沙里了!”   维拉克希劝慰:“不至于不至于……”   勾昌使者激动地反驳:“什么叫我们搞事?分明是你们自己内部争来抢去,搞得丝路不得安宁,各地商贾这才选了我们勾昌作为中途暂歇之地。要我说,丝路早该改道了,凭什么必须一成不变?就该是哪个国家更便利,就从哪个国家通过!”   犹然使者:“你敢说你们勾昌没有从中挑唆!”   勾昌使者:“血口喷人!你们有证据吗?”   犹然使者:“总之,丝路是否改道,终究是要由稷夏与曛漠这样的大国来决定的。”他转身朝着上首行礼,“所以陛下,出使稷夏请务必要恢复旧时路线,我们犹然定会盛情款待!只要丝路恢复,我国愿奉出三年赋税,在莫贺延碛建立丝路驿站,确保通商顺畅!”   勾昌使者:“陛下,走我们勾昌吧,我们已然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维拉克希给吵得头疼:“丝路改道与否,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舒朗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陛下,我们稷夏早已发现丝路变化,故遣我出使,实地勘察,以作参详。”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只见那人白发束冠,身着月白色大袖锦袍,剑眉星目,面白无须,执稷夏拜谒之礼,不卑不亢,竟是一派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众人怔住:“你谁?”   沙依格德如遭雷击:“你谁啊!” 第44章 使者   简生观换了衣裳,束了发冠,还剃了胡须,露出光洁的下半张脸,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没把他认出来,就连宴会前刚见过他的曛漠王都犯了迷糊——稷夏遣来的使者?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怎么全然不知?   沙依格德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倒是反应过来了。   简生观在与他商量后手的时候,已经告诉过他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两人为了今晚这番出其不意的配合,做了详尽的筹备,包括简生观作为使者的郑重亮相。但他没想到的是,只是让那个老头去拾掇一下,怎么拾掇完了跟之前判若两人!   他有种自己也被欺瞒了的感觉。   维拉克希倾身坐正,再次确认:“阁下是……稷夏的使者?可有凭据?”   简生观排开人群,走到明漪榭中央,回答:“自然是有的。”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自己的过所和文牒,交给了一旁侍候的宫人。宫人双手捧着,送去给上座的曛漠王过目。   维拉克希展开过所与文牒,只见过所上是清晰的通关证明,从清琼山多罗阁到曛漠息烽城,而文牒上详述了他此行勘察丝路节点的任务,并盖有稷夏礼部和户部的印鉴。   如假包换。   可是——   清琼山多罗阁?这地方怎么有些耳熟?   简生观?这不是跟我大儿子不清不楚的那个老神医吗?   维拉克希难以置信道:“是你?!你怎么……”   简生观:“到底是王宫夜宴,列位都是高官贵族,王储殿下提醒我,还是要注意一下仪容,以免有损我稷夏国体。”   维拉克希缓了缓神,又问:“既是来使,为何不在入城时表明身份?听闻简大人在城中徘徊数日,以看诊维持生计,直到骑了……直到替吾儿解了围,还因此被误会。闹成这样,倒显得我们曛漠不懂礼数,怠慢了贵客。”   想到自己人莽莽撞撞地把稷夏使者关进了地牢,差点就要动刑,维拉克希快要气晕了。他刻意跳过了这件事,只希望简生观也不要计较,否则就成了影响两国邦交的大纰漏了。   好在简生观完全不在意那些旧怨,友善地回答:“稷夏向来重视丝路商贸,早先连年征战、事务繁杂,对西域境况难免有所疏忽。此次派我前来,本不欲惊扰诸国,意在与寻常商贾一般通行,暗中勘察各个驿站城池,故而敝人入城后没有表明身份,请陛下谅解。”   维拉克希忙道:“原来如此,阁下重任在身,自当体谅。”   简生观又作一礼:“若不是今夜犹然与勾昌使者发生龃龉,将丝路改道一事放到了台面上来争执,我也不会出这个头。陛下知道的,我本是作为王储殿下的……”   沙依格德似是被点心呛到了,大声咳嗽:“咳咳咳咳!”   简生观瞥他一眼,继续道:“作为王储殿下的随诊大夫出席宴会的。”   维拉克希:“啊对对,随诊大夫。”   ***   一听说他是稷夏派来勘察丝路的使者,犹然和勾昌的使者顿时顾不得跟对方撕扯,纷纷过来拉拢简生观。能得到曛漠的支持固然重要,但稷夏是丝路的开辟方和源头,掌握着最大的话语权,如今有更为直接的求告门路,他们岂会放弃如此宝贵的机会。   犹然使者说:“简大人,您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也没人为您详细讲解路线与驿站,想来对我们犹然了解得还不够透彻。不如让我们给您接风洗尘,在带您好好看看预备重建的各处驿站,定能让您不虚此行!”   勾昌使者道:“简大人,您这般岁数还能穿越莫贺延碛,可见您就是能为我们西域诸国带来福祉的圣人。是圣人,就该用最高礼节款待供奉,香车宝马、玉石美女,我们勾昌应有尽有,您打听打听,途径我们勾昌的商贾,哪个不说我们妥帖周到。可不像某些穷苦小国,说什么重建驿站,影子都没有呢,就敢夸下海口!”   简生观左右为难:“这个……二位且先歇口气,我这边自有打算……”   趁着台上三国使者你来我往地拉扯,那边维拉克希偷偷叫来治安官,质问他明明看过简生观的过所,为何没有尽早发现他的身份。   治安官也是有苦说不出,他只看到了过所,并没有看到那份文牒啊!而且他当时也询问了简生观清琼山多罗阁是什么地方,那老头说不是官署,只是一处居所,他又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哪里能看出来是丝路使者啊!   维拉克希无奈,为了搞清楚原委,只得再问:“简大人,敢问多罗阁是何地?为何稷夏皇帝会派您来出使勘察呢?若与丝路有关,莫不是贵国的商会?”   简生观答道:“不,多罗阁当真只是一处居所罢了,只是阁中网罗天下消息,可为众生排忧解难。因察觉到西域动荡,常有盗匪劫掠往来商贾,多罗阁便向圣上谏言,需重新考量各处节点,以维系丝路通畅,故而才有此行。”   这下一切都说通了,身为曛漠国君,维拉克希开始琢磨后续事宜。   如今稷夏使者已公开亮明身份,那么丝路勘察一事,大家都不可能装作不知道了。哪怕简生观强调自己只想低调行事,在各国的角力之下,也是决计不可能的,可想而知,此次勘察过程势必勾心斗角,纷争不断。   而自己这边也不能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事关丝路,再怎么样曛漠也必须插上一脚。然而又有卧狮晴眼要护送到稷夏,这两件事……可不就撞到了一起吗?   于是维拉克希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沙依格德放下酒杯,他知道,自己真正的目的马上就要达成了。   ***   在突发事件的冲击之下,瑟娅心念电转。   她终于明白方才沙依格德为何欣然让出护送宝物前往稷夏的机会。   这位王储殿下与那个古怪老头的关系匪浅,想来早就提前知晓了丝路改道一事,就等着她为拜厄斯抢下出使稷夏的任务,然后他自己便可顺理成章地接过陪同勘察的美差。   从他国使者对待简生观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能左右丝路路线之人,便能左右西域诸国的心之所向。   换句话说,只要沙依格德陪着简生观去了,无论最终丝路改道成什么样,他在他国国君心中的分量都会大大增加,因为这一路上足以彰显他与稷夏使者的关系,以后丝路要再有什么细微变动,必然会先把所有的好处递到他的面前。   这与单纯护送一件华美的宝物去讨好稷夏不同,这是实打实的利益筹谋。   瑟娅也很清楚,沙依格德在他父王对护送卧狮晴眼的人选下旨之前,故意提及了路线选择一事,引发犹然和勾昌使者大打出手,再顺势揭露那个老头的身份,实则是在给她重新权衡得失的机会。   由此可见,这位失了权势的王储深知自己争抢不过,因此特意抛出了一个诱饵。归根结底,他想要的还是出使稷夏。   看穿了这个阳谋,瑟娅反倒是放心了。   哪怕知道这是个诱饵,她也还是会选择让拜厄斯参与丝路勘察。因为对于年纪尚小的拜厄斯而言,这无疑是更为安全也更能给他带来声望的任务。   至于沙依格德,他那么想去稷夏,那就让他去好了。反正算算时间,他也未必能顺利完成出使,再活着回来。   而且要穿过整个莫贺延碛,这一路上,也有的是机会……   想到这里,瑟娅当先开口:“陛下,就让拜厄斯来为您分忧吧。简大人代表着稷夏国君的意志,我们也不好太过强势地干预,拜厄斯年纪小,又无贵重身份,由他陪同勘察,不显山露水,又能给简大人增添乐趣,再合适不过了。”   沙依格德适时接话:“我与简大人颇有缘分,原本是想自荐陪同的,不过王妃说得也对,以王储身份一路随行,倒显得我们曛漠有点仗势欺人的意思。不过两件大事压在一起,总不能都让拜厄斯劳苦,父王,儿臣自请出使稷夏,护送卧狮晴眼。”   维拉克希斟酌一番,觉得此番安排甚好,便点了头。   ***   此时宾客席的场面越发混乱,就算不涉及丝路改道,但谁不想与稷夏交好,说不准还能在其他地方多分点好处呢。于是简生观被各国使者轮番献殷勤,他不肯饮酒,就被灌了许多清甜果浆,一把老骨头被人拉来扯去,就快招架不住了。   简生观频繁望向上首座位,只等着那边发话,终于,维拉克希做出了决定。   曛漠王朗声道:“酒宴欢畅,大家也不要兴致高昂失了分寸,教人家简大人为难了。”   台下勉强安静下来,听他说项。   维拉克希继续说:“丝路改道一事,也与我曛漠休戚相关,纷争是在我们的宫宴上闹出来,我们也该负上责任,便由我的幺子拜厄斯陪同简大人勘察路线,也算是给大家做个见证。一应花销俱由我们曛漠承担,一应事务皆听简大人安排。诸位看可好?”   曛漠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大家纷纷应好。   维拉克希又道:“另外,卧狮晴眼这件宝物还是要照常进献给稷夏皇帝,这件事就交给我的长子沙依格德,由他亲自出使稷夏,以表诚意。”   底下有人小声议论,说王储殿下不是疯了吗?还敢让他护送宝物?   不少大臣们在心中比较这两件事孰轻孰重,希望能从中判断出自家陛下对于储位的真实倾向。乍看上去,自然是丝路的事情更为重要,但勘察路线只是与使者交好,出使稷夏可是能直面皇帝的,那又何尝不是一项殊荣,或许能给曛漠带来更大的利益?   无论众人心中作何想法,沙依格德与拜厄斯一同领旨,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   夜宴散去,风里都似乎带着醇香气息。   沙依格德夙愿得偿,十分高兴,忍不住多饮了几杯果酒,此时脸颊微红,一改平日里的高傲自持,话也变得多了。   他搭着简生观的肩膀问:“喂,你怎么把胡子剃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简生观皱眉:“你体内毒素未清,不宜饮酒。”   沙依格德摆了摆手:“无所谓,少活几天没事的,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疯话。”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把胡子剃了?没想到你这老头长得还挺俊俏。”   “去换衣服的时候撞到了端酒的宫人,酒洒在旧衣服和胡须上了。”简生观道,“旧衣服反正要换了,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胡须上的很难清理,就干脆剃掉了。”   “哦。”沙依格德双目发愣,觉得他的白发晃眼睛,“老头,过几日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也不知你跟我那个弟弟能不能处得来。”   “拜厄斯应该比你好相处吧。”简生观直言,“毕竟我没有骑过他,他也没有让我做奴隶,看在我是稷夏使者的份上,这孩子还挺敬重我的。”   “是吗?”沙依格德撇撇嘴,“那不行,我不允许。”   “……”你允不允许有什么用吗?   说话间,两人行至王宫门口,参加宴会的宾客们都在这里告别,各自回家。   突然,所有人看见沙依格德朝着简生观单膝跪下,抱着他的腿说话。   旁人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觉得五雷轰顶:做什么呢!又犯疯病了?这不是曛漠求亲的礼节吗!难道王储殿下真如传闻中那样,对这个稷夏老头……   沙依格德说的是:“我要拜你为师!够敬重你了吧!”   简生观看看周围,镇定自若:“行啊,希望你酒醒了不要赖账,到时候再按照我们稷夏的礼节,给我敬一杯茶吧。” 第45章 礼节   阳光穿过富丽的窗棂,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透过床榻上未曾合拢的柔纱,照耀在沙依格德俊美无俦的脸上,将细密卷翘的深棕色睫毛镀成浅金色,也将他的神智从美梦中唤醒。   沙依格德缓缓睁眼,躺在床上怔忡了一会儿,回味着昨夜宴会上的称心如意。   真不错,诸事都在按计划进行。   父王知晓他的不甘,也采纳了他的建议;瑟娅虽心生警惕,但也不得不踏入自己精心布下的局中;拜厄斯陪同简生观勘察丝路,算是对他本身能力的试炼;简生观看上去是个邋遢无礼的老头,没想到料事如神,关键时刻扭转乾坤,不愧是他的……   等等,昨夜散席之后发生了什么?   沙依格德微微皱眉——   我带着简老头出了宫门,然后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说了拜厄斯陪同他的事情,可我怎么好像……朝他跪下了?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沙依格德猛然坐起,大声唤道:“奇那!奇那!”   奇那着急忙慌地推门进来,以为出了什么大状况,扑通一声跪在床榻前:“殿、殿下有什么吩咐?”   沙依格德揉着额角问:“昨夜在王宫门口,我拉着简老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在场吧?好好回想一下,分毫不差地给我复述一遍!”   奇那心惊胆战地说:“殿下您……全都不记得了吗?”   沙依格德暴躁道:“我要是记得还用问你?我就喝多了就犯浑,你不知道吗!”   奇那心想,我知道啊,可我也没胆子阻止你啊!   在主人的逼问下,他委委屈屈地描述:“昨夜宴席散了之后,殿下心情格外好,跟简老……简大人相携走出宫门,然后殿下说……”   “别支支吾吾的,我说什么了!”   “殿下说,您不允许简大人跟拜厄斯小王子的交情比跟您的交情好,就当场下跪,抱着简大人的腿,说要拜他为师……”   “拜他为师?”沙依格德心说,我果然是给他跪下了,啧,一醉酒就惹事,自己这破毛病怎么改不了!不过也还好,拜师嘛,不算太丢人,能拜稷夏使者为师,甚至算是给自己涨了点面子?别人问起就说,自己身体不好,向他学点医术,很合理吧。   “嗯,您说要拜他为师,还说如果他不答应您,就不起来了。简大人没有拒绝您,把您扶了起来。”奇那尽责地为他还原细节,“不过您说的话可能只有我和简大人听清了,其他官员和宾客都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您要向简大人求亲……”奇那说,“西奥多大人声称,殿下您是想奉献自己,与稷夏使者缔结为契兄弟,以巩固两国邦交,维持丝路繁荣……”   沙依格德怔住:“什么求亲?什么契兄弟?”他难以置信地说,“他一个老头……就算长得还不错,这么大岁数了,我跟他结什么契兄弟!不对,他们为什么会误解?”   奇那偏转身体,学着昨夜沙依格德的模样,朝着一旁的花架单膝跪下,顺势抱住花架的木腿道:“因为殿下您……是这样跪的,您又饮了酒,姿态难免……更张狂些,您也知道,上回您喝醉了,在聚光池里……那样,恐怕这次他们也当您是想对简大人……”   “行了你闭嘴吧。”沙依格德打断他,感觉头痛欲裂。   “是。”奇那爬起来,恭敬地退到一边。   借助这些佐证,沙依格德逐渐回忆起了事情的全貌。虽然他仗着疯病在身,出格的事做过不知凡几,但在他看来,真正毁他名誉、丢他脸面的,只有这一次。   他甚至希望自己在这一刻就毒发身亡,也好过去面对父王的垂询、官员的探究、瑟娅的嘲讽和拜厄斯的疑惑。   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向那个老头单膝下跪啊!   吃完丰盛的早饭,有了食物的供给,沙依格德总算冷静下来,针对如何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已经想好了计策。   原本拜师这个事情,他是很不屑一顾的。   但事已至此,这个师必须要拜了,而且要郑重其事地拜、大张旗鼓地拜!否则搞不好就被以讹传讹,说成是契兄弟交拜了!   之后再去向父王解释清楚,说自己是醉酒犯了糊涂,搞错了拜师的流程,这才会在王宫门口闹了笑话。看在自己有病的份上,父王应当不会太过怪罪。   沙依格德深深叹息。   怎么说呢,感觉自从招惹了这个老头,自己这个王储好像越来越掉价了。   ***   听了西奥多的编排,瑟娅冷笑道:“你真当他是在犯浑呢?要我说啊,这是咱们这位王储扮猪吃老虎的权谋手段。”   西奥多警惕起来:“怎么说?”   瑟娅分析:“从昨夜那场处心积虑的挑唆就能看出来,沙依格德城府极深。一边自荐去出使稷夏,一边跟那位简大人不清不楚地拉近关系,两头的好处他都想占。   “都说沙依格德有疯病,但他真疯假疯,谁能分辨得出来?他这么单膝一跪,别人最多议论他是疯病犯了,或是喝醉了酒,要说严重程度,尚且比不上那次在聚光池里……咳,亵渎圣水。从前陛下都不计较,这种风流韵事,更算不得什么了。”   西奥多道:“所以,这是他巴结稷夏使者的手段?”   瑟娅皱眉想了想说:“不像是单方面的巴结……我怀疑,这两人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那个稷夏老头也不简单,他若是真相隐姓埋名地勘察路线,大可悄悄来悄悄走,当初根本就不会跑上祭坛掺和到王储的事里。他一定另有目的,只是这目的我们还不知晓。   “不过也无所谓,碍于稷夏使者的身份,我们本来也动不了他。反正等到沙依格德功败垂成,有什么交易,他也只能跟我们合作了。如今让拜厄斯陪同他去勘察,正好能趁机摸清他的底细,看看他与沙依格德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西奥多奉承地说:“王妃深谋远虑,下官佩服!想来王储殿下此番远行,您已细致妥帖地为他铺好出使之路了。”   瑟娅挑亮铸有烈阳辉印的黄金灯盏,火光映着她娇美的面容:“那是自然。撒罕就有人在等他了,还是他念念不忘的故人。”   ***   临出发前,沙依格德在自己的多以勒宫举行了盛大的拜师礼。   在禀报过父王之后,他宴请了朝中重臣与各国使节及其家眷,一方面让大家见证自己赤诚的拜师之心,一方面给自己和简生观践行。   冲着两者的身份与名头,众人欣然赴宴。因为没有曛漠王坐镇,又有家人亲眷作伴,这场宴席要比王宫夜宴轻松愉悦得多,大家也更放得开。   在所有宾客面前,沙依格德郑重宣布,自己要以稷夏礼节拜简生观为师。   台下有几个贵族孩子起哄:“哦哦哦!拜师!拜师!拜师!”   事先并不知情的简生观:“……”   沙依格德宽慰道:“别理他们,就是一群爱凑热闹的小疯子,他们看大象生崽也这样。”   简生观无奈:“我说你今天做什么又让奇那给我梳头穿衣,原来请吃饭是这么个请法。殿下,其实我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你私底下敬我一杯茶,喊我一声师父就行了。”   沙依格德义正词严地说:“不行!我堂堂曛漠王储,拜师一定要隆重!必须在众人的见证下,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   简生观:“……行了,你是想给那天晚上的举动一个正式的名分吧。”   沙依格德维持着雍容的微笑,咬牙小声道:“知道就好!老老实实配合我!”   简生观点头:“我本来就是要收你为徒的,那就来吧。”他端坐在上,朗声道,“稷夏的拜师礼,第一步,正衣冠。”   沙依格德为此也做了许多准备,特地请教了稷夏西行而来的学者,事前对整个流程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听到简生观的指令,他走上前微微躬身。   简生观慈爱地为他整理了头冠和衣领,手指摸过他的鬓边:“殿下脸红什么?”   沙依格德低着头道:“我热!不行吗!”   台下的贵族孩子:“哦哦哦!摸头!摸头!摸头!”   接下来是盥洗礼。   简生观让奇那端上来一盆净水,自己先在水里洗了手,以布擦干,说道:“像我这样,把手洗干净。”   沙依格德照做。   在他洗手的时候,简生观诵道:“净手净心,去杂存精,望殿下在日后的学习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说罢,他亲手取来布巾,拢着他的双手,为他擦干。   台下依旧兴奋:“哦哦哦!擦手!擦手!擦手!”   沙依格德敛了神色,望着面前的白发人,心中忽有所念——   原来真正的师长是这样的。   会平和地教导自己、引领自己……   会给出适可而止的关怀,不会牢牢地掌控着一切。   第三步,叩首礼。   简生观道:“本该双膝跪地,三叩首,不过殿下身份贵重,不必行叩首跪礼,直接递上拜师帖即可。”   沙依格德一挥袍袖:“无妨,该跪就要跪!”又强调了一句,“双膝跪!”   于是他当真跪了下来,给简生观磕了三个头,再递上书有自己全名的拜师帖。   简生观安然受了。   这回台下吹起了口哨:“原来不是求亲呀!王储殿下这回没有弄错啦!”   第四步,赠送六礼束脩。   沙依格德双手捧着盘子,把准备的束脩礼挨个递上。   通常稷夏的学生都送粮食或肉类作为束脩礼,例如莲子、红豆、红枣、鲜鱼之类的,沙依格德嫌弃那些太过普通,送上的是红宝石、蓝宝石、全羊肉、鲜乳酪、丝绸绫罗和一块重达五十卡撒亚的金砖。   金砖他捧不动,是让仆从抬上来的。   简生观:“……”   台下嚷嚷道:“哇!是真心的!殿下是真心的!”   最后是敬茶。   沙依格德亲手斟茶奉上,终于改了称呼,不再叫他老头:“师父,请喝茶。”   台下的孩子莫名激动,他们生平第一次看这种热闹,压根不知各个环节是何意义,只把这茶当做交拜酒一般热烈好玩:“哦哦哦!喝茶!喝茶!喝茶!”   任由外界喧哗吵闹,简生观端稳茶盏喝了一口,垂眸对他说:“既然是我徒弟了,你的屈辱与仇恨,我都会为你报偿。”   沙依格德猛然抬头,撞进那双黑如曜石的瞳中。   他竟真的……什么都知道! 第46章 羽毛   似乎这样的仪式真有些难以名状的效用,行过拜师礼后,沙依格德总觉得自己与简生观的关系更紧密了些,可真要说跟之前有什么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简生观那句承诺,他没有追问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去求证这人是否真的知晓他的过往,他只是突然意识到,有人是站在他这边的,有人愿意为他出头,为他争口气。能拥有一个这样的师父,夫复何求呢?   接下来就是热热闹闹的践行宴。   简生观喜静,不想应酬那么多人,就没去外头的宴席上入座,只以稷夏使者的身份露个脸,敬了大家一杯酒,便回到小厅里用膳。   不一会儿,沙依格德也进来了,给自己倒了杯果浆,加了冰块,慢慢啜饮。   简生观故意道:“不喝酒了?”   沙依格德顿了下,仿佛想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往,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不喝了,我有疯病在身,喝多了会发疯。”   简生观理解地点点头:“去出使的路上也别喝了,为师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多注意一些。”   沙依格德蓦然感动,低头撕面饼抹乳酪,佯装敷衍地说:“哦。”   “曛漠的豪奢与真是令人叹服。”简生观感叹,“精致美味的食物,琳蓝满目的宝石,源源不断的宴会,即便我对这些不甚在意,也不得不说,离开前多少有点不舍。”   “你有什么好不舍的,此番去勘察丝路,沿途必然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和拜厄斯,上赶着给你们献殷勤。”沙依格德酸溜溜的说,“而我呢?无人在意的王储,中毒患病,带着价值连城的宝石奔赴异国他乡,前路艰险,指不定等着我的是什么呢。”   “嗯,知道你是个小可怜,为师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大可不必畏惧任何人、任何手段。”   “什么小可怜,我……咳,就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多走点路都费劲吧,是能帮我阻击暗杀呢,还是能帮我解决叛乱?”沙依格德嘲道,“说是要给我解毒治病,到现在也没付诸行动呢,就教了我一个什么吐纳心法,是指望我神功大成之后自行逼出毒素吗?”   “稷夏武林称这个心法为伏羲衍天功,它在我们多罗阁武学典籍中目前排名第十一。若是真的练成了,自行逼毒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以你的条件,要练到七重以上,至少需要十五年,想必是来不及了。”   “这不是废话吗!我就只有不到半年好活了,所以学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之前跟你说过了,一来可以跟你所习练的外门功法相得益彰,二来可以暂时压制住你体内的蜥毒和赤羽草药效,延长发作间隔,保你不会彻底疯癫。”   “……行吧。”确实挺有用的,近来沙依格德早晚都按照这心法调息一遍,已很少会突然心口绞痛、气血翻涌了,睡眠也安稳许多。   “伏羲衍天功可疏通你的筋脉,等疏通得差不多了,我再来给你解毒,事半功倍。”   “简老……师父你说实话,到底打算怎么替我解毒?”   “透析洗髓。”简生观道,“说了你也不懂,等着就是了。”   虽然是从未听闻的医术,但见他确有成算,沙依格德稍稍安心。   ***   不日就要分道扬镳,沙依格德道:“这一路你我虽然顺路,却不是同时出发,所经国家也不尽相同,恐怕很难互相照应吧。”   方才简生观说不会丢下他不管,他只当是老头信口安慰,与其让他照应自己,其实沙依格德更希望能竭力照应着他一些。   就算勘察丝路是个美差,可莫贺延碛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目的,这片茫茫沙漠要是发起狠来,对谁都一视同仁。简生观是稷夏人,恐怕很难适应这里的气候,他能全须全尾地来到曛漠,沙依格德都觉得是奇迹了。   而且,不是所有国家都像曛漠这般安定富足的,丝路这块肥肉有那么多人眼巴巴地盯着,有人满意就有人吃亏,保不准会惹出什么事来。想到这里,沙依格德不免担心,自己师父和自己幼弟,这一老一小能应付得来吗?   他这边忧心忡忡,简生观却早就想好了:“我与拜厄斯先出发,直接去犹然,你的出使队伍整备好之后,先落脚撒罕,其间可以用的你黑翅鸢传信。”   沙依格德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只黑翅鸢?”   他从没在简生观面前召回过那只猛禽。   简生观道:“那天我坐在廊庭里吃羊肉串,它先在天上盘旋了十几圈,然后俯冲下来跟我抢,我没给,拔了它两根羽毛权当教训。”   “你拔了跟屁啾两根毛,还指望它肯帮你传信吗!”   “它叫跟屁啾?”   “不是我起的名!”沙依格德无奈道,“哎,看它心情吧,实在不行多给它喂点生骨肉哄哄……跟屁啾很记仇的,也很凶残,你别再惹它了!”   说罢,沙依格德吹了声婉转的口哨,就听一声鸢唳,猛禽从敞开的窗口滑翔进来。   沙依格德提前绑了护臂,好让黑翅鸢栖息,谁知那鸢径直冲向简生观,扑闪着翅膀就要去啄他的头。   “跟屁啾!住嘴!”沙依格德吓得大喊。   “没事。”也不知简生观是怎么躲闪怎么出手的,瞬息之后,他的指尖又衔着一根羽毛,而那黑翅鸢已经被他拎着双翅收服,他和蔼地说,“扑腾一下拔你一根毛,还闹吗?”   跟屁啾立刻安静下来。   沙依格德:“……”   简生观把它放到沙依格德的护臂上,满意道:“就它来传信吧,这不是挺听话的。”   沙依格德竟从一只鸟的眼中看到了屈辱,只能摸摸它的头,安抚道:“别跟这老头计较,回头给你吃十串羊肉好不好?”   简生观说:“别担心,我们师徒二人不会分开太久,我去犹然勘察,你去撒罕落脚,之后可以在勾昌会合。”   沙依格德颔首:“勾昌见。”   三日后,简生观与拜厄斯率先出发,他们朝着东北方向行进,取道犹然。   又过了五日,沙依格德从王宫宝库中取来卧狮晴眼,装入特制的防沙金匣,层层锁好,带领着二十余人的出使驼队,向东直行,在莫贺延碛中途径的第一个国家,就是撒罕。   ***   沙漠的夜晚空旷而寒冷,繁星满天,笼盖四野。   简生观一行人在沙坡的背风面扎营。   仆从生火做饭,护卫轮流巡岗,帐篷搭得是否结实,补给是否充足,拜厄斯全都亲自过问检查,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他显然尽力做了准备,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路上,拜厄斯始终不敢松懈。   这是他作为小王子第一次执行正式任务,既兴奋又紧张,生怕自己行差踏错,落了别人口实,丢了王族脸面,惹得父王和母亲不高兴。故而这天他稚嫩的脸蛋总是绷着,嘱咐仆从把简生观照顾得无微不至,自己却谨慎地没去搭话,只经常不近不远地观察。   父王给他的任务只是陪同稷夏使者勘察思路,可母亲给他的任务要复杂得多。   母亲说,要抓住所有机会与稷夏使者拉近关系,要从他口中套出沙依格德的筹谋,要摸清途径国家的交好意向,还要树立他这个曛漠小王子的威信。   太难了……他怔怔想着,怎么才能完成所有的事情呢?   沉重的压力让他上了火,嘴角都起了燎泡。   脑袋里正混乱着,拜厄斯忽然看见简生观从不远处的沙坡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团看不清楚的东西,晃悠着走了过来。   这人没有进自己的帐篷,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拜厄斯如临大敌,顿时坐直了身体。   简生观在他的篝火对面坐下,兀自整理起手里那团黑黝黝的东西,仔细看去,原来是许多纠缠在一起的草根。   简生观把草根择好,在篝火上吊了锅子煮水,把草根丢进去煮着,又从自己的大袖中摸出两个药囊,挑了点不知名的粉末和草药,放进去一起煮。   拜厄斯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简生观说:“你嘴角不痛吗,给你煮点祛火汤喝。”   拜厄斯看着那锅乱七八糟的东西,咧了咧嘴:“别弄了,我不想喝这么奇怪的汤。”   简生观瞥他一眼:“我是神医,你不听我的,保准你明天疼得张不开嘴,等到了犹然也不见得好转,只能顶着一张破溃的嘴去面见犹然国王。”   拜厄斯抿着唇不说话了。   简生观也不理他,继续搅合着这锅材料不明的祛火汤。   汤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带出一股清香的气味。   拜厄斯突然问:“你真是神医?那你能治好我哥哥的病吗?”   简生观凑近闻了闻药汤的味道,又往里加了一些草根:“你希望我治好他吗?”   拜厄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四下看看,见其他人都离自己有一段距离,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哥哥的身体不好,这两年他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母亲说,他可能活不过今年了。”   简生观问:“瑟娅王妃怎么知道王储殿下的病情如何?”   拜厄斯又沉默了。   嫌弃火不够旺,简生观往火堆里加了木炭,火势慢慢窜了上来。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独立在外,或者是因为面前的外邦老头有种漠不关心的淡然,拜厄斯难得倾吐了心声。   他说:“我不想让哥哥生病,可他还是生病了。”   简生观撤下汤锅,放在一旁晾着,问道:“你哥哥待你如何?”   拜厄斯回忆着说:“他对我挺好的,小时候带我一起玩,送了我很多新奇的玩具,还经常给我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消失了百年的商队突然再现啊,什么风鸣丘有巨大沙怪吃人啊,很吓人的。后来他生病了,就不常来看我了,只偶尔送点吃的过来。我想,他应该是看在父王的面子上,不想闹得太僵,才不得不对我好吧。”   简生观说:“当然是看在你们父王的面子上对你好的,你要是个与他无关的人,比如南市里的平民,他为什么要对你好?”   拜厄斯讷讷道:“可我们是王族,我跟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们肯定处不好的。”   简生观哦了一声,手指碰了碰汤锅外沿。   外头太冷了,煮沸的药汤很快就降了温,已经可以入口了。   简生观把汤锅递给他:“喝。”   拜厄斯没接:“母亲不让我吃别人给的东西。”   “为什么?”   “怕有毒。”   “王储殿下给你送去的乳酪酥饼你吃了吗?”   “……没有,被我母亲扔了。”   “你觉得那些酥饼有毒吗?”   “……”   “喝不喝?不喝我灌你了。”   拜厄斯默默接过汤锅,喝了几口,意外地感觉还不错,清甜可口。   “喝了这汤,我嘴巴真的能好吗?”   “喝不完的灌到水囊里,明天接着喝,别浪费,到犹然的时候燎泡就能消下去了。”   “好。”   简生观暗自嘀咕,给小孩子喂药就是麻烦,还得陪着聊这么久的天。   ***   另一边,沙依格德在帐中彻夜未眠。   还有三日的路程就要达到撒罕,他知道那个人就在撒罕等着他,避无可避。为此,他已经烦躁得好几天没睡好了,嘴上都起了燎泡。   反正也睡不着,他召来跟屁啾,在他腿上绑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心中郁郁,嘴上起泡,疼。   ***   次日早晨,拜厄斯吃完早饭,想起来喝药汤,却找不到自己的水囊了。   他问遍了仆从和护卫,都说没看到。   于是他只好去找简生观说:“我的水囊不见了,药汤也没了……”   简生观搅合着汤锅说:“不见就不见了吧,正好我怕你不够喝,给你重新煮了一锅。”   拜厄斯看见他用一根羽毛束发,觉得很新奇:“这羽毛真漂亮。”   ***   黑翅鸢日飞千里,第二天傍晚就回来了,利爪抓着一个水囊。   沙依格德打开水囊闻了闻,又尝了一口,欣喜道:“真好喝啊,这是师父给我熬的药汤?”   跟屁啾复仇失败,又痛失一根羽毛,气鼓鼓地飞跑了。 第47章 掮尸   多亏了简生观的祛火汤,快到犹然的时候,拜厄斯嘴角的燎泡已经完全好了。   犹然的使节没有撒谎,他们确实在为恢复旧时丝路而努力。   简生观和拜厄斯在勘察犹然附近的路线时,看到了不少供过路商旅躲避风沙、稍作整备的小型驿站,但大多较为简陋,而且没有定期修缮,许多驿站在黄沙的侵蚀中坍塌掩埋,失去了原本的效用。   拜厄斯轻巧地跃下骆驼,来到这座塌了大半的驿站前,仔细查看了外围防风石壁的坚固程度和里面的陈设,说道:“还是可以暂住的,遇到沙暴的时候,多少能抵挡一下。”   简生观骑在骆驼上,绕着驿站走了两圈,摇了摇头说:“可是驿站的作用不仅仅是躲避沙暴,在平安无事的时候,也应该提供一个可靠的地方供人歇脚,并且提供必要的补给。若是更完备的驿站,甚至可以充当临时的交易地点,在到达主城之前,就可以建立商队彼此间的信任,从而促成更多的生意往来。小王子殿下,你见过勾昌的驿站吗?”   拜厄斯道:“以前去过,那里的驿站有很多是勾昌人自行搭建的,他们跟附近城池联合起来,给各个驿站提供水和粮食,还有勾昌特有的商品,然后把商队从自己的边城吸引过来,再一路请进勾昌的王都中,就这样硬生生改变了丝路的路线。”   简生观道:“为了争夺丝路,勾昌确实下了不少苦功。”   拜厄斯却很不服:“自从勾昌使了各种下作手段,又是挑唆,又是抢人,私下开辟了所谓的新丝路,犹然的国力就大不如前。以前的犹然不是这样的,我母亲就是犹然人,她说那时候的犹然王都热闹非凡,跟曛漠的息烽城一样繁华,大家过得也都很富足,不愁吃穿。   “可是几年前母亲带我来犹然的时候,我只看见萧条冷清的王都。商队要么被勾昌拉过去了,要么仅在边城短暂停留,骆驼和香料都卖不出去。眼看着这个国家日渐衰落,再不改变,恐怕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彻底淹没在莫贺延碛的滚滚黄沙里了。”   简生观问:“你觉得这是勾昌的错?”   拜厄斯皱眉道:“难道不是吗?他们的手段不正当,是在从别的国家抢东西!”   “你听瑟娅王妃描述了犹然盛极转衰的经历,就觉得是勾昌抢走了原本属于犹然的富贵荣华。可勾昌若不拼尽全力去争夺,它自己也早就被埋没在滚滚黄沙里了,怎么不说是犹然最先抢了他们的活路呢?”简生观说,“犹然人满心怨怼,不过是自己得到了又失去,从安乐富足变得一无所有,要更痛苦罢了。”   “可是丝路早就开辟好了,是稷夏、曛漠这样的大国定下的,怎么可以轻易更改呢?”   “从没有人规定丝路必须要途经哪里,像稷夏和曛漠这样的国家,也根本不会在乎中间路过了哪些小国,反正只要路是通达的就行。派遣我过来勘察,也只是稷夏想要彰显自己在丝路上的主导地位,谁更听话,谁更有诚意,就给谁更多的机会。”   “难道犹然不够有诚意吗?年年都给稷夏和曛漠上贡,从未怠慢,还有他们的骆驼和香料,都是品质上佳的,为什么不能继续维持下去?”   “那你要问犹然人了。”简生观道,“勾昌之所以能说服周边其他国家协助自己,是因为他们自己经历过不甘与困苦,知道其他小国有多么迫切地想分一杯羹,所以他们出让了部分好处给别国,再让自己成为最大的获益方。而犹然呢?”   拜厄斯看了看面前的驿站,想明白了:“明知自己无力承担这么多驿站的搭建和修缮,却宁愿荒废也不愿放出一些与别国合作,犹然把丝路攥得太紧了。”   简生观道:“看来那位犹然王,还是没能看开点啊。”   “所以你属意勾昌那条新丝路吗?”拜厄斯有些气馁,站在他的立场上,选哪条路都行,但他知道母亲私心上是想让稷夏重新给犹然正名的。   “才刚刚走到这里,哪能这么快就下定论?”简生观道,“我们此行说是勘察线路,其实是在勘察人心和国情。还早着呢,先进犹然王都看看吧。”   ***   他们距离犹然王都只剩半天路程,在行进途中,遇上了一群穿着破衣烂衫,两两抬着一个大黑布兜的人。那黑布兜里散发出阵阵恶臭,染得那些人身上也十分难闻。   拜厄斯见状,高坐在骆驼上怒斥:“肮脏卑贱的掮尸者!见到贵族还不回避!你们弄脏了我们要走的路,弄脏了四周的气味,是想挨鞭子吗!”   说话间,他的护卫已然冲了上去,抽出鞭子驱赶那些掮尸者。   简生观听沙依格德提过掮尸者、清污者这样的奴隶,他在息烽城摆摊时曾见过清污者,但掮尸者还是第一次见。他看着拜厄斯这副高傲嫌弃的模样,暗道曛漠这种阶级歧视的风俗实在深入人心,这孩子跟他哥哥一样,是真的觉得这些人不洁,没有资格出现在自己面前。   被烈日炙烤过的风中,依然有散不尽的恶臭味,简生观嗅了嗅,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喊道:“等一下!”   驱赶掮尸者的护卫停了下来,看向这边。   拜厄斯问:“怎么了?要是还觉得难闻,我们可以绕道过去,离他们更远一些。”   简生观踩着脚蹬费劲地爬下骆驼,朝着那群掮尸者走去。   “喂!”拜厄斯怕他出事,连忙跃下骆驼跟了过去,“简大人你做什么?不要对这些人有无谓的同情,他们都是该受惩罚的罪人……”   “你们是掮尸者?”简生观指了指黑布兜,对他们说,“把尸体放下来,给我看看。”   拜厄斯拽住他道:“这种不洁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简生观拉开他的手,示意掮尸者们摊开黑布兜。那些人神情麻木,也不敢说话,只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将五个黑布兜全部摊开,让死状可怖的尸体暴露出来。   更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拜厄斯和护卫全都捂住了鼻子,屏住气息,生怕多沾染一分脏污。若不是简生观还在这里,他们早就把这群人赶走了。   简生观蹲下|身,先是仔细端详了五具尸体的表征,而后从大袖中掏出一副银丝手套,戴上后才去翻看尸体的眼睑、脖颈、唇舌,还有皮肤上破溃的脓包。   拜厄斯不愿注视尸体和掮尸者,便好奇地望着简生观的袖子,好奇里面到底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   过了一会儿,简生观对拜厄斯道:“殿下说得没错,这些人确实不洁。”   拜厄斯差点翻个白眼:“这还用验证吗?他们本就是肮脏卑贱的……”   不等他说完,简生观道:“在我看来,不洁的不是尸体本身,而是害死这些人的东西。殿下,你年岁小,身体弱,退后三丈,免得也染上疫病。”   “疫病?”   拜厄斯知道疫病的可怕,在他六岁的时候,曛漠曾爆发过一场疫病,那次死了很多人,王都全城戒严,只有掮尸者挨家挨户搬运尸体。母亲禁止他走出宫门,但他趴在窗口,听见了连绵不绝的号哭,闻到了难以言喻的气味。   听说是疫病,护卫连忙要把拜厄斯拉走,拜厄斯却不肯了,询问掮尸者:“你们是从犹然王都出来的?”   掮尸者们讷讷点头。   拜厄斯又问:“王都里像这样的尸体很多吗?”   他们又点了点头。   简生观见他执意不远离,也没有强求,想到城中只会更加严重,根本避无可避,他又从大袖中掏出一方三角布袋,里面缝着鼓鼓囊囊的炭粉和药草,给拜厄斯遮在脸上。   拜厄斯不解:“这是什么?”   简生观:“戴好,可以防止你得病。”   “你自己不戴吗?”   “我不用。”   简生观继续问掮尸者:“你们要把这些尸体送到哪儿去?”   其中一个高瘦的青年有气无力地回答:“送到寂静之塔,天葬……”   简生观点头表示知道了,拉过这人的手臂,轻轻按了按皮肤上的鼓包:“痛吗?”   那人麻木地说:“刚开始痛,现在不痛了……”   简生观又掰开他的嘴,查看他的舌头。   那人吓了一跳,本能地躲避:“大人,我们都已经染了病,没几天好活了……还是离我们远一些吧。”   “怎么不去治病?”简生观问。   “治不好的,不会给我们治病的……”那人回答,“我们是……被大金乌神放弃的罪人,圣教的药……是不会赐予我们的。”   “你的意思是,王都里的圣教有药,但是不给你们医治?”   “我们……没有能力供奉大金乌神……”   简生观道:“你们照常运送尸体去寂静之塔,运完之后回到王都找我,我是神医,会在你们住处的附近摆摊。”   掮尸者的眼中骤然亮起光芒:“神、神医?大人你……你真的可以治好我们?”   简生观淡然地说:“既然圣教有药可以医治,我自然也能找到办法医治。”   那群掮尸者抬着黑布兜走后,简生观对拜厄斯说:“殿下,派你的两名护卫前往寂静之塔,把那里堆积的尸体全部焚烧掉。”   拜厄斯说:“按照犹然的习俗,天葬是对他们逝者最大的救赎。”   简生观懒得解释:“听我的,火葬才是。”   不久,他们到达了犹然王都。   与拜厄斯所描述的一样,这里处处透露着萧条颓败的气息,只有少数贵族的宅邸还能依稀瞧见往日的辉煌。   简生观踏入城门,对拜厄斯说:“算算时日,你哥哥也差不多要到撒罕了吧。”   拜厄斯颔首:“嗯,哥哥师父在那里等他。”   “师父?”简生观疑惑,“他师父不是我吗?”   “他的另一个师父。”拜厄斯说,“比拜你要早很多年,是他在圣教里的师父。按照入门顺序来说的话,那位是大师父,你是小师父。”   “……”简生观面无表情道,“我不喜欢做小。”   “???”   ***   与此同时,沙依格德率领出使队伍进入撒罕王都,被圣教的教徒迎进了这里的教院,见到了他的“大师父”。   尼赫迈亚身披红色教袍,儒雅的脸上带着温和笑意:“沙依格德,我最珍贵的宝石,你终于来了。”   沙依格德强自镇定,质问他道:“尼赫迈亚长老,外头那些惨不忍睹的病患都是怎么回事?撒罕的王都什么时候成了人间炼狱!”   尼赫迈亚不以为意:“那些人对圣教不敬,都是被大金乌神惩罚的罪人,死不足惜。”   “他们犯了什么罪,要用痛苦和性命来赎给仁慈的大金乌神?”沙依格德冷笑,“不敬圣教?怎么不敬圣教了?比我更不敬圣教吗!”   “所以,你也是罪人。”尼赫迈亚将烈阳权杖抵在他的下颌,“那些人管不住你,纵容你闯了那么多祸……沙依格德,你早该回到我的身边赎罪了。”   深藏心底的恐惧一层层翻涌上来,沙依格德握紧了拳,深深吸气:“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你忘了吗?我已经疯了。”   尼赫迈亚道:“我听说有个稷夏的神医在医治你的疯病?不知有没有进展了?”   沙依格德蹙眉:“你提他做什么?”   “听说你拜他为师,行了隆重的拜师礼?”   “尼赫迈亚……”   “他现在跟拜厄斯去了犹然,勘察丝路?”   “你到底想做什么!”   尼赫迈亚笑说:“那正好了,前阵子撒罕的疫病散播到了犹然王都,有他这个神医在,想来能治好不少人吧?只不知他一个年迈的老头子,能不能抗住如此凶猛的疫病呢?”   沙依格德震怒:“疫病散播到了犹然?!”   他的师父,他的弟弟,都在那里啊! 第48章 看诊   作为勘察丝路的使者,简生观一行人刚进入舍香城,就有犹然大臣前来恭迎,带着国王的盛情邀约,要以最高礼节接入王宫款待,以便多多交流驿站和商贸等事宜。   拜厄斯问:“我们一路走来,从城外到城中,看到许多病患与死者,这是爆发疫病了吧?查出来怎么回事了吗?源头从哪里来?”   闻言,那名大臣转头斥责下属:“怎么回事?怎可让不洁之人冲撞了贵客!告诫他们小心办事,不许脏了贵客的眼,我看他们是鞭子挨得少了!”   拜厄斯皱起眉头:“奴隶的罪责先放一放,疫病侵袭,犹然有什么应对之策吗?”   即便知晓他是曛漠的小王子,那名大臣也显然不把这样一个孩子放在眼里,理所当然道:“疫病乃是天灾,是大金乌神降下的神罚,谁该死谁成活,这些自有圣教安排解决。再说眼下城中都已控制住了,不需要我们来想什么对策。”   他殷勤地朝向简生观解释:“简大人不必为此忧虑,王宫内外早已请圣教徒用烈阳辉印照耀驱祟,用光明圣水冲刷洗涤,不会残留任何污浊,尽可安心想用佳肴美馔,住在我们王宫里最是稳妥舒适了。”   简生观摆了摆手,不肯上他们的马车,只牵着自己的骆驼往前走:“舍香城病患最多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大臣连忙阻止:“简大人,简大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平民区污秽不堪,疫病最早就是从那里传开来的,大人您身份尊贵,万一在那里沾上什么不洁之物,染了疫病,叫我怎么回去向陛下交代啊?大人还是随我去王宫落脚吧,陛下还要与您商讨丝路之事呢……”   在远处街巷的各个角落里,简生观看到许多一闪而过的人影,有些是出于好奇,歪着脑袋看热闹的孩子,有些是病骨支离,渴望着一线生机的患者。他们大多是平民和奴隶,生怕惹恼了贵人,偷偷地看上一眼就又缩了回去。   看来先前那些掮尸者已经把他的话传了出去,只要他循着这些人的踪迹,找个合适的地方开诊,大家自然就会找上来,倒也不必麻烦这些犹然贵族心不甘情不愿地带路了。   于是简生观道:“丝路的事情不急着谈,我本就是大夫,先看看这疫病怎么回事。若是失控扩散开来,犹然王都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准了,更别提什么丝路,总不能让人家商贾从一座死城里路过吧,也太不吉利了。”   大臣还想再劝:“简大人,简使者,疫病的问题有圣教解决,真的不用劳烦您老人家……”   “圣教有圣教的方法,我有我的方法,多一份助力就能让百姓早些摆脱疫病,何乐而不为呢?”简生观好整以暇地说,“难道你们希望我回稷夏禀报,说犹然这里疫病肆虐,久治不愈,难以维持丝路畅通吗?”   “不不不,怎能这么说,都说了这是天灾,是意外啊……”大臣尴尬辩解。   “行了,与其在这儿多费唇舌,还不如速速去向你们陛下回禀!”拜厄斯听得不耐烦,别人不把他当一回事,他说话便也不客气,“还不明白吗?简大人要去平民区开诊治病,这是他勘察丝路、体恤民意的手段,不会随你们入宫赴宴的!”   说罢,拜厄斯就跟着简生观继续深入街巷,来到了舍香城的平民区。   ***   话虽然放出去了,但拜厄斯自己对诊治平民和奴隶这件事还是有些抵触。   身为贵族,阶级观念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深蒂固。在他看来,为了救这些人而增加自己和稷夏使者的患病风险,实在得不偿失,还会大大影响他们勘察丝路的进度,这是他母亲反复教导他的——凡事要学会取舍,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摒弃对自己无关紧要的。   可他刚刚听那位犹然大臣说话,又气不打一处来。不仅仅是因为那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处处小觑怠慢,更是因为他句句都在推卸责任,只一味要把他们迎进王宫里看歌舞升平,仿佛外头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都不存在,根本不值得在意。   这让他觉得心中烦闷且别扭,反而不想顺着那些人的意思来了。   简生观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听他的,而他必须要听从这个人的,所以他干脆跟过来,看看这个稷夏老头要搞什么名堂,看看他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神医。   在破旧颓败的平民区,简生观如同刚到曛漠时一般,支起了自己毫不起眼的小摊子,挂上了那块“神医看诊”的破布幌子。   陆陆续续有人围在了他的摊子前。   最先来看诊的是那几名掮尸者,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瞥见抱臂站在一旁的拜厄斯,又本能地想要找地方回避。   简生观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拜厄斯,说道:“你站远点,别妨碍我看诊。”   拜厄斯气急:“我站远点?我站远点?我堂堂曛漠王族,还要给他们这些人腾地方?应该是他们躲着我才对!”   简生观不为所动:“要么站远点,别瞪着眼吓唬我的病患,要么戴上我给你的布袋面罩,给我打下手。”   拜厄斯深吸气,默念三遍自己不能得罪稷夏使者,然后戴好面罩靠过来:“你这儿什么都没有,我给你帮什么忙!”   “先给我铺纸磨墨吧,再打盆清水来。”   “你敢这么使唤我哥吗?”拜厄斯自己磨墨,让仆从去打水。   “你哥要是在,比你忙多了,我要让他给我送药配药熬药,还要挨个给他们上药试药。反正他是我徒弟,使唤起来更顺手。”   “当你徒弟可真倒霉。”拜厄斯小声嘀咕,“等等,你空着手来的,也没带草药啊。”   “不急,一会儿会有人送来的。”   简生观说得没错,不一会儿就有人带着犹然国王的旨意巡城,将整个王都能找到的药材都给他们送了过来。同时给他们搭建了遮风挡雨的临时棚屋,安排了几个当地大夫帮衬,还把他们落脚歇息的地方从王宫改到了平民区附近的驿馆。   拜厄斯目瞪口呆:“这犹然王是突然转性了吗?”   简生观满意道:“他这是想通了,急人之所急,这才是我这个稷夏使者想要的便利。为了丝路的回归,如今这位犹然王果真是能屈能伸,什么事都愿意做啊。”   稍加点拨就及时改变了策略,可见犹然王心胸宽广,善于应变,就算积重难返,只要听得进劝,敢于尝试,犹然也不是毫无转机。   ***   简生观的要求是,所有人都可以来看诊,但必须自行支付诊金。   一听说要支付诊金,许多人都望而生畏。毕竟圣教那边也是给了供奉就能换取治病的药丸,可那供奉是五百泰伦特起步,五百泰伦特换一颗药丸,至少连吃三天才能见效,那些贵族自然能供得起,可平民和奴隶哪里能供得起?   如今这个神医的摊子上也要付诊金,想来又是要剥掉他们一层皮才罢休。   等前面看诊的人领了药膏和草药回去,其余人连忙打听收了多少泰伦特,几名掮尸者说,没收泰伦特,就算要收他们也没有,那神医只是问了他们几个问题,都是关于病症的,还有关于他们搬运的尸体的,再就是他们身上脓疮被挑破了,脓液被收集起来,不知作何用处。   其他人根本不信:“就这些?这些也能当做诊金吗?”   掮尸者点头:“神医说,这叫因果,他就收这些因果作为诊金,能告诉他的事情越多越好。当然他也收泰伦特,也收黄金,反正看着给就行,我们都没有那些,就只能给因果了。”   因果是什么?   没人说得清,但他们都知道,自己给得起。   于是简生观的摊子上排满了人,都是供奉不起圣教,来他这里寻求一条生路的。   ***   简生观直到深夜才收摊。   拜厄斯刚开始还摆了些王族的架子,忙到后来什么也顾不上了,又是铺纸又是记录,又是配药又是包扎,从看到脓疮就吐,逐渐适应到面不改色,整个人都飘忽了。   回到驿馆,拜厄斯被简生观逼着清洗全身,然后口鼻处不知被喷了什么气雾,冰冰凉凉的还挺好闻,又强行灌了一份特制的汤药,这才让他睡下。   而简生观依旧精神矍铄。   他推开驿馆的窗户,似乎在赏月透气。倏忽间,一只埋伏多时的黑翅鸢俯冲进来,利爪直奔他的头面扑来。   简生观的闪避快出残影,照例揪住它的翅根,拔了它一根羽毛下来,顺手取下了它脚上的信笺:“再这么找我报仇,很快我就能做一把羽扇出来了。”   跟屁啾:“……”   沙依格德在信上说:   撒罕突发疫病,已蔓延至犹然,你们谨慎入城,最好补给食水后直接改道去勾昌。   简生观:“提醒晚了。”   第二段却是:   我猜你这个老头不会听劝,也不会在犹然王宫安歇,定会入城摆摊看诊,逼迫我那没见过世面的弟弟给你打下手。   简生观:“……”   第三段是:   索伊德教的大长老尼赫迈亚坐镇撒罕,我怀疑疫病的源头与圣教有关,具体情况有待调查。   简生观:“尼赫迈亚……”   第四段是:   还请师父照顾一下拜厄斯。虽然我与瑟娅水火不容,但不希望这个弟弟染病早夭,一来他还小,许多事情与他无关,二来如果他这个时候出事,于我自己的名声有损,容易落人口实,瑟娅一定会跟我拼个鱼死网破。你们一老一小,不要大意。   简生观:“又要摆摊看病,又要勘察丝路,还要帮孽徒照顾弟弟,当师父这么累的吗?八厄,不愧是我的八厄之一啊。”   他给沙依格德回信,只写了三句:   病症蹊跷,继续调查疫病源头,还有圣教抑制疫病的药丸。   我给人治病,要收因果,你跟尼赫迈亚之间怎么回事,老实交代。   强调一遍,我不做小,好自为之。 第49章 刺客   尽管圣教以庇佑信徒之名开放了前庭,提供烈阳辉印和光明圣水的赐福,还可以在此用足够的泰伦特换取神药,但撒罕的疫病仍未得到控制。   获得神药的代价太过高昂,王公贵族出得起,巨富商贾出得起,平民和奴隶却只能放弃。哪怕倾家荡产换来两三颗神药缓解病痛,对于全家染病的现状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于是这些人就只能更加虔诚地求助于圣教,甘愿为教院任意驱使,供奉牛羊与粮食,祈盼大金乌神能够救赎自己,让家人也免受苦厄。   可谁会把他们的生死放在心上呢?   病死的人每天都在增加,莫珠城中的掮尸者都已不够用了,常常能在街巷的角落里看到无人问津的尸体,蝇虫围绕着飞舞,散发出阵阵恶臭。城外的寂静之塔也都堆尸成山,秃鹫和野兽一时来不及吃完,血腥腐烂之气经久不散。   撒罕的王都和两座副城都已沦陷,再这么下去,就离亡国不远了。   病重的人被困死在这里,健全的人全在往外逃。局势一旦失控,撒罕的贵族们也将撤离此处,携带所有家当投奔其他城池或国家,总归都比这么一座被神明放弃的死城要好。但这样一来,便会把疫病散播到更多地方去。   沙依格德走在脏污的街巷里,看着周围绝望无助的人们,只觉得那些事不关己的贵族和教徒比他还要疯。   那些人,执掌着这个国家的命脉,坐拥着数不尽的财富,却自私吝啬至此。真以为自己要高人一等吗?真以为大金乌神会赐予他们更多的祝福和庇佑吗?真以为他们能从这样的灾难中全身而退吗?   太可笑了。   不得不承认,他自己曾经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份子。生来就是王子,十二岁即被立为储君,若不是一朝沦落,成了个命不久矣的疯子,饱受冷眼和攻讦,不得不想办法自保,恐怕他也会以看待蝼蚁的目光看待这些人。   沙依格德琢磨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摒弃这种傲慢的?   好像是从简老头骑到自己身上之后……   算了,不想再回忆那个画面。   远远看见天空中有只黑翅鸢在盘旋,沙依格德背靠隐蔽街巷的墙壁,吹响口哨。   跟屁啾降落下来,歇在他的手臂上。   取下信笺,沙依格德迅速读完上面的内容,额角微微抽搐。   师父让他调查疫病源头,还有圣教所谓的神药,看来他果然留在犹然看诊了,也不知那副身子骨撑不撑得住?   他本就担心疫病蔓延至曛漠,到达撒罕的当天就开始着手布局,这两件事倒是难不倒他,不过师父后面那两句话却着实令他犯难。   师父知道他有翻盘的野心,多半也知道他掩藏的能力,或许也知道他曾在圣教受过屈辱。但他与尼赫迈亚之间的事情太过隐秘,就连圣教中人都知之甚少,想来师父也无从了解。而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正是他最不想展露于人前的……   等等,师父最在意的竟是谁做大谁做小吗?   按照拜师的先后顺序,尼赫迈亚理应是他大师父,不过——   沙依格德暗自斟酌,事已至此,或许他也该同尼赫迈亚做个了断了。反正他的疯癫人尽皆知,不如疯得更彻底些,让他这位大师父也领教一下。   于是他随手找来一条破布和一根碳棍,写下回信:   疫病之事已着手调查,等我消息。   我与尼赫迈亚恩怨太多,一时难以赘述,此次与他交锋,亦不知胜负如何。   但我承诺于你,必将摘去他师父的头衔,逐出我的师门。   保你做大。   ***   跟屁啾飞抵犹然时,简生观正在摆摊看诊,百忙之中一伸手,抓鸡崽般揪住它,取下了它脚上绑着的破布,匆匆看了一眼,略感满意。   这回黑翅鸢都没来得及找到啄他的机会,也就没有被拔毛惩戒,大概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十分丢脸,撒开破布就飞跑了。   拜厄斯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他愣愣地问:“这只鸟……是我哥哥的?”   简生观把破布递给他:“是不是觉得你哥哥跟别人口中的不大一样?”   拜厄斯看着破布上的字迹,忍不住念道:“摘去师父头衔……逐出师门……保你做大?”他点点头,“嗯,是跟别人口中的不大一样,我哥哥比传言中还要疯啊。”   简生观:“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   拜厄斯收好破布,想了想说:“我知道,我哥哥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软弱无能,他生了病,被我母亲打压,但从来没有放弃,他在筹谋很多事情。”   简生观给病人的患处敷上药膏,“嗯”了一声。   拜厄斯叹了口气:“他很厉害,也很不容易。你们师徒这样互通有无,所以我这次出任务,是被你们算计了吗?”   简生观指了指一眼望不到头的病患队伍说:“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我们都被人算计了。”   拜厄斯沉默。   这两天他们收治了将近两百多名患者,发现这些人的症状基本相同:刚开始肌肤奇痒无比,随着抓挠生疮流脓,由一小片溃烂,逐渐布满全身。最初几天精神极度亢奋,会表现出坐立难安、易怒躁狂,而后突然变得萎靡不振,到后来浑身骨痛难忍,却又无力动弹,只能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   如果不做任何干预,整个病程大约会持续大半个月。   如果能想办法换取圣教的神药,就可以很快缓解不适,持续服用甚至可以恢复如初,但如果中断服用,又会加剧疫病的反噬。   这样的情况,与沙依格德的病症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又不完全吻合。   相似之处在于,都会有从极度亢奋到萎靡不振的过程,服用对应的药物可以在表面上缓解症状。不同之处在于,沙依格德已然煎熬了六七年,而这些人发病后只能存活不到二十天,而且沙依格德没有肌肤破溃的症状。   这些迹象拜厄斯看不出来,但简生观已经有了一些揣测。   他怀疑这种疫病也与青腹隐瘤蜥有关,而圣教提供的药丸中含有赤羽草的成分。   然而稷夏并没有相关病案做参考,目前他所收集到的信息也很有限,治疗沙依格德的方案是另辟蹊径,无法普及到这么多人身上,因此只能给病患对症开药,暂时延缓病情发作,后续药方的调整,还要看疫病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曛漠王族的护卫回来,找拜厄斯说了几句话。   拜厄斯告诉简生观:“城外的寂静之塔都按照你的要求安排了焚烧尸体的人手,另外派人去了撒罕,让他们也这样做……听说那边的疫病比这里要严重得多,不知道还能不能挺住。”   简生观道:“唇亡齿寒,撒罕要是倒了,紧跟着遭殃的就是犹然和曛漠,或许勾昌也不能幸免。到时候别说开拓丝路了,整个西域恐怕都要万劫不复。”   拜厄斯抿了抿唇,摘下遮掩口鼻的面罩,稚嫩的脸上现出决然:“简大人,让我染病吧。”   送走了面前的患者,简生观停下手来看他:“什么?”   拜厄斯说:“曛漠的小王子不慎染上疫病,圣教不会坐视不理的,我可以供奉足够的泰伦特,找他们换取神药,到时你就可以查清楚那些药丸是怎么做的了。就算你医术不精,查不出来也没关系,只要我买的够多,就可以分给这些病人,好歹能多保他们几天命。”   望着这个养尊处优的小王子,简生观叹道:“不愧是兄弟,你疯起来跟你哥也差不多。”   拜厄斯:“……”   ***   简生观没有同意拜厄斯的请求。   拜厄斯据理力争:“我已经十二岁了,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与你无关。与其你在这里等候哥哥的消息,对这种病症无从下手,还不如让我患病,去找圣教换些神药回来,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简生观道:“我们在这里摆摊看诊三天了,你看圣教有什么反应吗?我们做的事情是在断他们的供奉,相当于跟他们作对,你觉得他们会给你那么多神药吗?”   “那他们也不可能放着我不管吧?曛漠王族可不是好惹的。”   “你一定可以从他们手中得到神药,但他们绝不会让你把神药带出来给我,可能还会借机扣下你,让我失去一个助力。之所以他们现在还没有出手针对我们,一是因为顾忌你我的身份,二是笃定我还无法真正妨碍到他们。最重要的是,圣教提供的神药是否能彻底治愈这种疫病,还没有定论,这时候让你去冒险,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不值得。”   “你是说,他们卖给贵族的神药,也是骗人的东西?”   “我不确定。”简生观说,“总之别再想染病换药这种事了,真想帮我的忙,可以去找那些买过神药的贵族,从他们那里入手。”   “好吧……”拜厄斯反省了一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之后简生观又忙于看诊,拜厄斯则想办法暗中联络了一名犹然贵族,打算绕过圣教,从他那里搞到一瓶神药。   他们约好傍晚交易,然而拜厄斯这一去,却没能按时回到驿馆。   两名护卫被杀,所谓的贵族人去楼空,而曛漠的小王子,就在那阴暗的街巷中失去了踪迹。   白发在黑夜中闪烁着微弱的光亮。   简生观垂眸看着护卫的尸体,以指蘸取石墙上未干的血痕,放在鼻尖闻了闻,随即抬手招来了黑翅鸢。   ***   深夜,一名黑纱覆面的刺客潜入了撒罕贵族伊顿的宅邸。   伊顿大臣的次子亚尔曼·伊顿是索伊德教的资深教徒,有望接任撒罕的主教职位,这让伊顿家族与圣教的利益密不可分。同时,他也是萨琳娜·西奥多抛弃曛漠王储沙依格德后选择的未来夫婿,两大家族互惠互利,可说是天作之合。   刺客身形矫健,有了体内上乘心法的加持,更是轻盈自如,几乎毫无阻碍地避开了宅邸中的守卫,潜入了亚尔曼的房间。   他在桌案上翻找片刻,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把所有柜子都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只能铤而走险,去亚尔曼的床榻上碰碰运气。   黑胖的亚尔曼正在熟睡,蜷曲茂盛的络腮胡中传出粗犷的鼾声。   在他床榻里侧有一方木龛,上面放着琉璃香炉,里面袅袅散出安息香的气味。刺客猜测,那木龛是用来存放香料和重要物件的,自己想找的东西,也很可能就在那里。   刺客蹑手蹑脚地越过亚尔曼,试图开启木龛。   木龛上装着金锁,虽然他手中的棘刺削铁如泥,但若运劲强拆,还是会发出声响,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刺客决定在亚尔曼身上摸索一番,找找金锁的钥匙,按照常理推测,这种东西多半是挂在颈中。   刺客翻开他的丝绸衣领,小心地拎出一根大金链子,果然看见了一枚钥匙。正当他好不容易从链子上取下钥匙的时候,亚尔曼因为憋气,忽然“哼哼”两声,吓得他手一松,钥匙掉进了那黑黢黢又弯弯绕的络腮胡里。   刺客:“……”   光线昏暗,他只能忍着恶心,凑近了扒拉开亚尔曼的胡子,在里面翻找那枚小小的钥匙。   找到了!   刺客激动地择出钥匙,却没注意上头缠了一根胡子。   只听亚尔曼嗷地一声惊坐而起,捂着下巴怒喝:“什么人!”   这下刺客再顾不得什么钥匙,一脚将这黑胖大汉踢下了床,手腕灵巧旋转,用棘刺轻松削开了木龛,从一堆壮|阳助兴的香料中迅速辨认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拿了就跑。   然而亚尔曼也不是等闲之辈,当即出手阻拦。   他力气极大,拳头直冲着刺客面门而来。然而那刺客丝毫不惧,一架一挡,错步避开攻击,双手棘刺同时出招,故意放过颈部要害,只在亚尔曼身上浅浅划拉两下,带出两道血痕,吓得他大声呼救,便收手逃离。   宅邸中的守卫冲了过来,但刺客速度实在太快,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第50章 神明   借着夜色掩藏,刺客翻进了撒罕的驿馆,苍翠的双目扫视一圈,确认没有引起他人注意,便回到卧房,摘下面罩,换下衣裳,检查从伊顿家带回来的物品。   沙依格德让护卫轮番看守卧狮晴眼,特意削减了自己身边的人手,这样更方便他独自行事,这会儿出使队伍里的人都以为他还在熟睡中。   他从亚尔曼那里偷来的是个琉璃瓶,里面装的是索伊德教配置的神药,全部倒出来数了一下,只有五颗。   撒罕的疫病爆发得比犹然要早,神药的管控也更加严格。平民病患要想得到神药,都只能去圣教前庭供奉跪拜,当场换取当场服用。如果是贵族需要神药,圣教则会派遣教徒前往贵族家中送药,哪怕对方供奉得再多,每次也只提供恰好数量的药丸。   圣教对此的解释是,神药所需的药材十分珍贵,炼制过程也极为复杂,只能限量供应,因此很少有在外面流通的药丸。   当然,从圣教硬抢神药也不是不可以,或者上门去找贵族索要也行,但这样就属于明目张胆的挑衅,势必引起圣教的注意,尼赫迈亚也很可能以此来要挟他。而他现在的处境堪忧,若是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烦,沙依格德只能另辟蹊径。   亚尔曼是尼赫迈亚的忠实爪牙,作为颇有名望的贵族,又是撒罕内定的下任主教,目前就是由他来统管神药分发。据沙依格德所了解,此人利用职权牟取了许多额外的利益,原本五十泰伦特一颗的药丸,在他的操作下能翻上几番,或者用以换取各种珍奇宝物、美人,还有他最喜欢的香料。   所以,他的身边最可能留有富余的神药,也是最好钻空子的地方。   沙依格德就此得手。   疫病的源头还没有查出来,他想尽快把神药给简生观送去,好让他通过药效反向推测一下是什么致人生病。   从撒罕的现状来看,看似痊愈的贵族们仍在长期服用神药,这让他觉得这药本身也有存在问题。而犹然的疫病刚传播不久,在圣教的把控下,简生观要想拿到神药方子恐怕也很艰难,由他来协助,最为稳妥。   把五颗药丸放回琉璃瓶,沙依格德放松下来,端起桌案上的果浆喝了几口,接下来只要等跟屁啾回来……   袖口轻振,沙依格德甩出一根棘刺,穿透屋内的纱帘,直奔暗处而去。   棘刺堪堪停在距离窗棂三寸之处。   尼赫迈亚从阴影中走出,指间把玩着那根锋利的棘刺,儒雅地笑道:“许久不见,武技精进了不少啊。内力虽浅,却与你的吐息招式十分契合,是那位新师父教你的心法?”   沙依格德防备地说:“长老深夜造访,有什么事吗?”   尼赫迈亚:“你的武技是我教的,如何潜入、如何杀人,都是我教的,如今有了新的师父,就只肯叫我一声长老吗?”   沙依格德冷哼道:“拜师是个重要的仪式,众所周知,我对简生观行过拜师礼,可不记得自己向长老你行过礼啊。再者说,用于刺杀的武技,是我想学的么?你欺骗我,逼迫我,利用我铲除异己,差点让我万劫不复——到了这个份上,你我之间有什么师徒情分可言?”   尼赫迈亚微微颔首,遗憾地说:“果然,孩子长大了,就会变得不听话。   “怪我这些年太忙了,对你疏于管教。   “不过没关系,眼下正好得空,我便让殿下好好回忆一下定好的规矩。   “该如何尊师重道,该如何奉命行事……相信殿下会想起来的。”   这些话如咒语般灌入沙依格德耳中,忽而震耳欲聋,忽而又缥缈难辨,与此同时,他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起来,尼赫迈亚那身红色的教袍仿佛化作深不见底的血池,向他汹涌而来,要将他缓缓浸没。   他看了眼桌案上的果浆,摇了摇头:“不,不在果浆里……你什么时候……”强撑着最后一点意志,他思考自己是何时中的招,“那不是安息香……亚尔曼的房里点的……你知道我会去,那是……缠瞑……”   尼赫迈亚愉悦地说:“我最珍贵的宝石啊,你总是自投罗网。”   ***   “沙依格德王子,陛下送你来我这里,就是让我教导你规矩的。”   “过来,到我这里来,我会照顾你,给你信仰和希望,抚平你的一切伤痛。”   沙依格德抬起头,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烈阳辉印映衬在这位长老的身后,那儒雅和蔼的样貌让他忐忑的心情渐渐平复。   母后死了,他自己也辗转病了大半年,羸弱不堪。父王无暇照顾年幼的他,便将他送来索伊德教院培养管束,让最负盛名的尼赫迈亚长老亲自教导他。   “我的话就是大金乌神的旨意,若有违背,就要遭受惩罚。”   “脱下外袍,我将对你施以鞭刑。这是赎罪,□□上的苦痛,会给你带来精神上的解脱。”   沙依格德信任他,崇拜他,将尼赫迈亚的每句话铭记于心。   他知道,自己受罚,一定是做错了事,一定还没有达成师父的期望。他必须更加努力,让师父满意才行。   “你终有一天会成为曛漠的王储,可你太软弱了,一个双手没有浸透过鲜血的人,如何能肩负起一个国家!”   “权力该让人畏惧,让人臣服,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仁慈是你成王之路上的绊脚石。”   在尼赫迈亚的训练下,他成为了一个刺客,用棘刺杀人,也用权利杀人。   他为尼赫迈亚剪除了两名畜牧执政官,因为他们反对圣教在萨斯城外围建立教院,将努坦提巴河两岸的草场私有化。   那年他才十岁,认为自己遵循的是大金乌神的旨意,在为更多的人造福。   也正是在那一年,克林国的商队经由丝路来到了曛漠,他们用皮草和毛毯换得了许多宝石、香料,也送来了一个王族少年,作为两国开拓商贸、政|治结盟的质子。   这个少年被送入了圣教,与沙依格德结伴。   尽管刚开始语言不通,但两个少年还是很快成为了要好的朋友,沙依格德亲切地称呼他为“阿浮”。   阿浮的黑翅鸢孵化出一只小鸟,因为毛茸茸的幼鸟总是跟在他们身后蹦蹦跳跳,所以他给它起名“跟屁啾”。   跟屁啾学会飞翔的那天,他把它送给了沙依格德,告诉他多去外头看看。教院的外面是曛漠国,曛漠国的外面是莫贺延碛,莫贺延碛之外,是更广阔的天地。   阿浮说,尼赫迈亚教导他的很多事情并不正确,他说,比起建造教院的神殿与花园,努坦提巴河的草场更适合给大家放牧欢歌,休养生息。   阿浮反问他,你为什么觉得尼赫迈亚长老说的都是对的呢?   “他们屈服的是你王储的身份,只有我可以给你带来真正的荣光。照我说的做,我亲手打磨的宝石,你会焕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人左右你的思想,沙依格德,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   “克林国的质子要回去了,他不过是个粗俗的、无知的莽夫,一辈子也触碰不到权利的核心,这样的人注定会离开你,只有我能扶持你,永远陪在你身边……”   然而沙依格德所看到的世界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尼赫迈亚的话不再像神谕一般令他信服。   在与风鸣丘那边的部族对抗时,他违背了尼赫迈亚屠杀殆尽的意愿,转而与他们谈判,用粮食和牛羊交换,最终收服了那一片疆域,为他们建造了稳固的城池。   十二岁的他,因此坐上了王储之位。   “那些人都是肮脏的、卑微的蝼蚁,他们不配受到眷顾,贵族也好,平民也罢,你是神意的行刑者,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他们。”   “沙依格德,这是你第几次违抗我的命令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再这样一意孤行,大金乌神定会抛弃你,放逐你,剥夺你所有的荣光!”   “你太让我失望了,从今天起,我将收回赐予你的一切。”   “或许你刚刚降生的弟弟拜厄斯,才是真正值得我雕琢的宝石。”   噩梦在一阵刺痛中惊醒。   沙依格德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就像小时候“犯了错”一样,要面对所谓的“神罚”。   尼赫迈亚蘸取鞭子上的鲜血嗅闻,询问他:“殿下还记得被我鞭笞的感觉吗?”   一鞭,又一鞭……   沙依格德紧咬牙关,不愿在他面前势弱。   尼赫迈亚兴奋地说:“高高在上的王储,如同奴隶一般被我惩罚,慢慢地折磨,一点一点地摧毁……真是太怀念这样的感觉了。”   中了迷香缠暝,沙依格德无力反抗,但他也没有丝毫畏惧。   他不屑地说:“打得好啊,你有句话说的没错,□□上的苦痛,会给我带来精神上的解脱……唔,挨过这场打,你我也算正式决裂了。”   那双苍翠眼眸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尼赫迈亚,你不再是我师父了。你这肮脏的、卑微的蝼蚁,不配与我师父相提并论。”   “你真是越来越天真了。”尼赫迈亚狂笑不止,儒雅的脸变得狰狞,“那稷夏老头自身难保,你还指望他能来解救你吗?”   “他一直在救我。”沙依格德说,“他比你口中的神明更值得信仰。”   ***   跟屁啾在撒罕教院的外围不停盘旋,它知道自己的主人就在这里,却无法靠近。   很快,它被尼赫迈亚发现了,几名教徒朝它射箭,想将它打下来。黑翅鸢灵活地避开箭矢,飞到更高的空中。   又盘旋了一阵,它朝着犹然的方向飞去,那里有它唯一能求助的人。   不过这一次,它在半路就遇上了那个讨厌鬼。   那人独自行于沙漠之中,穿过尸横遍野的寂静之塔,穿过生灵涂炭的苍茫世间。   银白的头发如神明一般耀眼。 第51章 处决   跟屁啾的脚上还绑着简生观试图传递给沙依格德的消息:   拜厄斯与犹然贵族交易神药时失踪,恐与圣教有关。   但因为接触不到主人,它只能又飞了回来,在半路遇到了独自前往撒罕的简生观,在他头顶盘旋,焦急地鸣叫。   简生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漠里,镇定地对它说:“别叫了,我知道了。”   从疫病蔓延到拜厄斯失踪,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计划,只是简生观没有料到事态会发展得如此之快,他本以为对方要等他们到达勾昌才会出手。既然拜厄斯已经落到了对方手中,那么针对沙依格德的行动也必然在实施了。   所以他一边放出跟屁啾去警示沙依格德,一边安排好犹然的事宜,留下缓解病痛的药方,让护卫和仆从协助当地的大夫继续看诊治病,自己则立刻动身前往撒罕。   他倒是不怎么担心拜厄斯,这位小王子不是任何人的目标,无论对方是想保护他不受波及,还是想把他当做人质,这孩子都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瑟娅也绝对不会对他的险境坐视不理。说到底,自己的徒弟还是最可怜的那个,只有自己关心疼爱。   跟屁啾一路跟着简生观往撒罕飞,因为不愿意歇在他肩上,就只能在空中绕着大圈盘旋,时不时找个机会来偷袭一下。   其实经过那么多次的失败,这鸟已经不太想报仇了,毕竟每尝试一次就失去一根羽毛,现在它更多是闲着无聊找简生观玩耍,俯冲、伸爪、急停、逃窜……就当练习捕猎了。   有它陪伴和领路,简生观这一路倒也不算孤单。   令跟屁啾疑惑的是,这个老头似乎跟普通人不大一样——   他这一路走来,从不停下休息,不需要喝水,也不需要吃饭,所有时间都用来赶路,而且面不改色,甚至连汗都没怎么出。除了衣裳和头发里沾染了些许风沙,整个人丝毫不见狼狈。   正因如此,他没有骑骆驼,行进速度却比寻常驼队还要快。   跟屁啾无法告诉旁人这些异常,只暗自警惕,更加觉得这个老头不好惹。   照简生观这么赶路,大约再走三日就能到达撒罕。   这日傍晚,有一队沙匪盯上了他。   沙匪将他当做掉队落单的稷夏商贾,拦下他搜刮财物。   领头的说:“老头,穿得这么光鲜,是个富贵人吧。你一个人在莫贺延碛活不下去的,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我们可以带你一程!”   简生观被他们的驼队包围在中间,停下脚步。   跟屁啾发觉情况有异,在天上小范围地盘旋,准备在必要时稍稍保护一下主人的师父。   见简生观没有反应,领头的有些不耐烦了:“快点!我知道你们稷夏人喜欢随身挂什么玉佩宝石,还有钱袋子,全都交出来,饶你不死!”   简生观看了看日头,还是没有动作。   一个沙匪小弟说:“老大,他不会听不懂曛漠话吧?”   领头的骂道:“管他能不能听懂,就算听不懂,看也能看出来我们在打劫吧!”说着朝地上狠狠挥了一鞭,扬起一道沙墙。   简生观终于动了。   他张开双臂,示意自己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沙匪自然不信,从骆驼上跳下来两个小弟,开始对他搜身。玉佩宝石钱袋子确实没有搜到,但从他的大袖里搜刮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来。   五六个布袋子里装的都是草药,还有用来遮面的三角布袋,打火石、毛笔、针线、两片蜥蜴蜕的皮、蛇牙……零零碎碎的一大堆,真正值钱的却一个都没有。   领头的看着这些杂物:“就这些?”   小弟回答:“就这些。”   领头的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就这些?没钱也就罢了,水囊呢?干粮呢?什么都没有,他是打算死在莫贺延碛吗?”   小弟扒下了简生观的外袍说:“他全身上下好像就这件外套值钱,摸在手里滑滑软软的,还有银线暗纹,应该是上好的绫罗!”   领头的发话:“那就把他的外袍抢来吧!”   简生观淡淡道:“不行,这是我徒弟送我的,我很喜欢它的袖子,能装很多东西。”   领头的嗤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反正你这样也活不了几天,与其让这袍子跟你一起烂在沙漠里,还不如给我们拿去卖钱!”   简生观又看了看日头:“我赶时间,不想跟你们多费唇舌,就这样吧。”   说罢他抬起左手,拇指在食指的第二指节上掐了两下,那里便出现一个细小破口,他从中捻出些许微黄的粉末,在上风处撒开。   领头的问:“你在搞什么鬼?”   小弟说:“老大,他好像那种能掐会算的方士,是不是在算自己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这群沙匪全部晕厥,坐在骆驼上的人纷纷摔倒下来。   简生观在指节出抹了一下,那里又恢复了原状。   他从沙匪小弟的手中拿回外袍穿上,弯腰捡起地上的零碎,挨个放回大袖里,而后迎着夕阳继续前行。   跟屁啾看够了热闹,鸣叫一声,扑闪着翅膀领路。   ***   这几天沙依格德过得浑浑噩噩。   他被尼赫迈亚囚禁在地牢中,身上尽是鞭痕。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尼赫迈亚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给他换了干净华美的衣裳,看上去像是在维护他王储的尊严。   但沙依格德知道,这人肯定不安好心。   被困的第二天,沙依格德就因鞭伤发起了高烧。而尼赫迈亚不断在他耳边念叨着他曾经杀过的人、做过的事,还有母后的死亡、瑟娅的憎恶、父王的无视、臣民的鄙夷……精神摧残层层叠加,终于令潜伏于他体内的旧疾发作了。   尼赫迈亚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晨光透过高悬的烈阳辉印照进教院前厅,许多平民在这里虔诚祈祷,希望大金乌神能赦免自己的罪过,治愈自己和家人的疾病。   有人凑了一些泰伦特,便向教徒提出供奉的请求,从而换取几颗神药。他们自己舍不得吃,先给孩子喂下,尽可能缓解身体的溃烂和疼痛。   无论外界如何凄惨绝望,圣教中似乎保有着最后一片安宁。   就在这种虚假的安宁中,变故陡生。   沙依格德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身着曛漠王族形制的华美衣袍,衣襟、腰带与袖口点缀着耀眼的宝石,衬托出他尊贵的身份和俊美的脸庞。   曛漠派遣王储出使,要将稀世珍宝卧狮晴眼送往稷夏的消息已传遍了诸国,大家对沙依格德出现在撒罕并不惊讶。   前庭的教徒纷纷停下手中事务,左手握圈贴额,向他行礼,平民和奴隶亦顿首叩拜。   沙依格德对众人的迎接视若无睹,麻木地走向广场中央。烈阳辉印的折射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深棕色的卷发镀上一层金粉。   沙依格德抬头望向烈阳辉印,似乎是觉得太过刺眼,用手遮挡了一下,翠绿色的眼眸微微眯起,而后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口中喃喃:“恶鬼……你们才是恶鬼……骗取财富的教义,盲目信奉的愚民……恶鬼……到处都是恶鬼!”   下一瞬,他从袖中甩出双手棘刺,几个蹬踏跃上高处,朝着烈阳辉印狠狠刺去!   琉璃制的辉印崩裂开来,哗啦啦碎了一地。   前庭一片混乱,有教徒被辉印的碎片砸伤了脑袋,血流了满脸,其他人抱头四散。   沙依格德却仍没有罢手。   他的眼中满是疯狂,看见慌乱逃窜的众人,更是兴奋不已:“杀了……杀了你们!无休无止的恶鬼……不能让你们逃去曛漠!”   之前分发神药的教徒跑了一半又回过头来,伸手去捡掉落在地的几袋泰伦特。沙依格德嫌他碍眼,揪到身前便在他脖颈间划了一道,杀得干净利落。   鲜血飞溅在他华美的衣袍上,染红了斑斓的宝石。又有几滴落在他小麦色的脸颊,留下粘稠的血痕,给他的疯狂更添几分诡谲。   被割喉的教徒趴在地上,喉中嗬嗬几下后就没了生息。   事态已然失控。   人们恐惧大喊:“恶鬼……他是披着王族表象的恶鬼!”   “快跑啊!曛漠王储又发疯了!”   “他毁坏了烈焰辉印,会不会触怒神明?”   为了活命,原本大家都只是惊慌奔逃,然而不知从哪里传出另一种声音,斥责道:“早就听说曛漠王储被恶鬼缠身,沦为了黑暗之神安格拉曼的爪牙。就是因为他,一定是因为他,大金乌神才会降下神罚,让疫病蔓延!”   被压抑许久的怨愤就此爆发:“原来是他!是他渎神,我们才要遭受这种折磨!”   有人开始反抗,朝他扔石块,扔碎裂的辉印:“恶鬼!你这个恶鬼!我的孩子在痛苦中死去,你还我孩子!”   耳边的嘈杂让沙依格德愈发失去理智,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的额角被辉印碎片的棱角划破,血液流进了他的眼睛,将视野中的一切覆上猩红,就如同尼赫迈亚那身象征无上神权的教袍,紧紧束缚住他,让他窒息。   沙依格德握紧手中棘刺:“杀……杀了你……杀了你们!”   他冲向人群,开始无差别攻击,身为刺客,他的身法极为敏捷,短短数息已经伤了十几个教徒和平民。若不是身上带有鞭伤,稍稍阻碍了他的行动,此处恐怕就要血流成河了。   然而他的举动更加触怒了民众,他们把他当做了苦难的发泄口,所有的仇恨都凝聚在了他的身上。人被逼到绝处,反而无所畏惧了。   他们叫嚣着:“杀了他!只要杀了沙依格德,神罚就会结束!”   “只要把他献祭给大金乌神,疫病就可以治愈了……”   “杀了他!杀了这个恶鬼!”   尼赫迈亚适时出现,在耀目的晨光中从塔楼旋身而落,恍若神明降世,手执权杖,对着癫狂的沙依格德重重击打。   沙依格德反应不及,被打得半跪下来。   尼赫迈亚命人制住他,抬手拦阻了周围激愤的民众,叹道:“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沙依格德转头看他,咬牙切齿:“尼赫迈亚……恶鬼……”   尼赫迈亚怜悯地说:“你多次亵渎神明,又伤及教徒与百姓,今日种种报应,皆因你而起。沙依格德,你可知罪?”   沙依格德镖出棘刺,却被尼赫迈亚侧头避开,棘刺钉在了教院的圣水池中。   尼赫迈亚继续说:“既不认罪,为了拯救我们索伊德教的信徒,让众生免受苦难折磨,我也只能以长老之身,以大金乌神之意,处决你身上的恶鬼。”   押着沙依格德的教徒想让他跪下,但他坚决不跪,只用怨恨的眼神盯着面前这个仁慈神圣的圣教长老。   尼赫迈亚高举权杖,就要朝他头颅挥去。   就在此时,冰凉的棘刺忽然抵在了尼赫迈亚的后心,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适可而止吧,被徒弟除了名分就恼羞成怒至此,你们烈阳教这么喜欢公报私仇吗?”   尼赫迈亚放下权杖,转过身来,打量着身后这个不速之客。   之间此人一头白发,面容却不显老态,由于刚从圣水池中拔了棘刺而来,浑身湿淋淋的,水珠凝在他白皙沉静的脸上,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尼赫迈亚微微惊讶:“你是沙依格德新拜的师父?”不是个老头子吗?   简生观道:“是我。”   眼见长老被挟持,众多教徒立刻包围了此处,寻找着制服刺客的机会。   简生观单手轻轻一推,棘刺便扎进了尼赫迈亚的身体,血液从教袍上浸透出来,顺着棘刺滚落滴下。   他说:“再近一步试试?”   教徒只能停下。   尼赫迈亚还算镇定:“简大人,沙依格德被恶鬼完全控制,失去了本心,我作为他的教导者,该拉他脱离苦海才是。”   简生观反问:“你管杖毙叫脱离苦海?”   尼赫迈亚:“他已经疯了。”   简生观淡淡道:“我徒弟疯了,我陪他一起。” 第52章 降临   局势出现了僵持。   简生观挟持着尼赫迈亚,圣教的教徒都不敢轻举妄动,但尼赫迈亚的四名手下也压制着沙依格德,让他们这个圈子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沙依格德还处在疯癫中,与上回在曛漠的祭祀坛上不同,他这会儿是真的失去了理智。周围的吵闹、沾染的血腥和强硬的束缚令他狂躁不已,眼中满是忿恨,已然不辨亲疏。   简生观用棘刺抵着尼赫迈亚靠近,从红色教袍后探出头来:“徒弟,怎么回事?”   分开不到半个月,他养得细嫩水滑的徒弟就变成了这副模样,简直是在拆他这个新任师父的台,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在沙依格德的认知中,他却是那个要杖毙自己的血池怪物身上新长出的脑袋。   受了刺激的沙依格德差点挣脱出来,苍翠的眼眸凶恶地盯着他,低声嘶吼:“恶鬼……砍了你的头……砍了……”   他力气极大,四个教徒扣着手脚,还被他拽得踉跄。   简生观把尼赫迈亚抵到一边,仔细看了看沙依格德,皱眉道:“这次疯得不轻啊,你气血不调,受了外伤?”   发现那脑袋离开了怪物,白发和样貌还有些熟悉之感,沙依格德面露疑惑,像是卡了壳,气势骤然弱了许多。   华美的衣袍在打斗中被扯松,简生观注意到他手臂和锁骨处都有新鲜的鞭痕,转头问自己的人质:“尼赫迈亚长老,你这是提前动用了私刑?私自囚禁鞭打曛漠王储,圣教有这个权利吗?这难道不是对王族的不敬?”   尼赫迈亚好整以暇地解释:“王储殿下再度被恶鬼缠身,圣教自然有管束驱邪之责,用蘸有圣水的鞭子施以刑罚,针对的是恶鬼而非王储殿下本人,怎么能说是对王族不敬?”   简生观冷冷道:“圣水有用的话,那把他泡在圣水里就是了,再不行让他多喝点圣水。鞭子打在王储殿下的身上,皮开肉绽的是他,长老不妨告诉我,恶鬼受了什么伤?”   尼赫迈亚:“这是威慑,你一个异教徒无权置喙!”   简生观直言不讳:“说到底,不过是你的癖好吧,堂堂圣教长老以鞭笞贵族为乐,传出去可真是长威风。再说了,把人打成这样,也没见恶鬼被你驱除,烈阳辉印也被打碎了,还要当众动用权杖处决,可见你们索伊德教对付恶鬼的招数实在不行,或者说,其实王储殿下的癫狂之症——并不是因为被恶鬼缠身?”   尼赫迈亚恼羞成怒:“胡言乱语!你对大金乌神的力量一无所知!如此诋毁圣教、触怒神明,你也必会遭遇神罚!”   简生观不以为意:“是么?那就让你们的神明试试看吧,看能不能惩治得了我。”   说罢,他不再理会其他人,一手不忘抵着尼赫迈亚,一手伸向被制住的沙依格德,在无名指的第二指节轻叩两下,随后拇指抹在他唇上。   ***   浑浑噩噩的沙依格德张口就咬。   任由他咬破了自己的拇指,简生观不为所动,顺势用其余手指帮他擦去了脸颊上的血迹。   沙依格德尝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与血腥味截然不同,像是混合了特殊香料的水油,稠而不腻,入口即溶,好奇之下,他不由得吮了吮,咂咂嘴。   简生观面不改色地抽出手来,白皙修长的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行了,别担心,师父陪着你,恶鬼自会退散。”   沙依格德望着他,眼中的忿恨渐渐消去。   他剧烈地呛咳,呕出好几口黑血,片刻后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周围的狼藉,自己手上温热的鲜血,还有那些视他为恶鬼的民众,已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向尼赫迈亚,冷笑道:“你以为把一切推到我身上,就能收拾好这些烂摊子了吗?”   简生观问:“什么烂摊子?”   沙依格德注意到他渗血的拇指,无措道:“师父,我刚刚……咬你了?”   简生观摆手:“没事,这次疯得厉害,给你下点猛药。你刚刚说什么烂摊子?”   沙依格德哼道:“他们说我被恶鬼缠身,殊不知整个撒罕教院的内部早就被黑暗之神吞噬了,那些龌龊之事,早该公之于众,暴晒于烈阳之下!”   此时尼赫迈亚仍旧胜券在握:“一个疯子的话,还有人会信吗?”   简生观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放开尼赫迈亚,把棘刺还给沙依格德,“你醒了吧?还能动吗?把我教你的心法运行一周天,然后带我去塔楼,能做到吗?”   尼赫迈亚料定这师徒二人逃不出去,劝道:“不要再做无畏的挣扎了。”   沙依格德暗自运气,双手棘刺迅捷出招,挡开了那四个押着自己的教徒,拉上简生观奔向塔楼:“冲进去吗?去哪里?”   简生观道:“谁说我要进去了?我要你带我去塔楼顶端,那边敞亮。”   沙依格德二话不说,谨遵师命:“上楼顶?好。”   几个起落间,就见曛漠的王储殿下搂着他的白发师父飞身跃上塔楼,在所有人的仰望中站到了教院的最高处。   ***   到了楼顶,见沙依格德站都站不稳了,简生观关怀道:“你坐着歇会儿吧,剩下事的交给师父就行了。”   沙依格德却很担忧:“你要做什么?”   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头,自保尚且困难,还想从下面数百个教徒和民众的围堵下救出他这个满身污名的“恶鬼”吗?   简生观感应了一下风向,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衫说:“你是不是忘了,为师不仅是勘察丝路的使者,还是个神医……”   “神医怎么了?你能治好所有人吗?”   “治不好,这疫病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引起的,一时半刻还想不出办法。不过既然你说撒罕的教院里有问题,那就先把他们的烂摊子掀出来看看。”   “怎么掀?”   “自古医毒不分家,你那个前任师父虽说也是个中高手,但跟我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我今天就让他明白,为什么会被我这个后来者上位。”   “……”   说话间,简生观的白色长发无风自动,衣衫袍脚也飘扬起来,大袖中灌满了风,如同鼓胀的布袋,在他身侧猎猎作响。   他双手交抵,捏出一个法诀般的手势,微微闭上眼睛。   临近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洒在他身上,白发如雪,白衣如云,相比起先前尼赫迈亚刻意安排的出场,更似神明降世,霎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莫珠城中的百姓纷纷聚拢到教院四周。   今早的动乱已经传了出去,人们听说曛漠的王储又一次被恶鬼缠身,甚至疯癫之下杀害了圣教的教徒,尼赫迈亚长老为了防止大金乌神再次降下神罚,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亲手处决王储殿下身上的恶鬼。   如果这样能平息神明的怒火,让他们不用再受疫病之苦,大家自然是不会反对的,但要处决一名邻国王族,平民心中仍是不安胆寒,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现如今,教院中再度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   他们看见塔楼上立着一名白发白衣的陌生人,像是被烈阳与清风托举在半空,有着悲悯世人的面相眉眼。   这人的身周缭绕着一层轻雾,如上好的香料点起的线香,如烟如幕,随着那阵绵绵不绝的风四散开去,绕过层层塔楼,绕过意图登楼抓他的教众,绕过群情激奋的民众,绕过眉头紧锁的长老……似乎是把教院中的所有人裹在了一个梦境中。   教院外,人们敬畏地瞻仰着这个高高在上的不速之客,在那庄严神圣的氛围下,甚至有人跪拜下来,口称“大金乌神”。   而后,所有被轻雾笼罩的人全都失去了力气,委顿在地。   他们保持着清醒,却无法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继续施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很是恐慌,有些教众喃喃自语:“这是神威吗?神明要惩罚我们吗?”   沙依格德距离简生观最近,他也无法幸免。   轻雾从他身边漫开时,他便感觉身体变得像羽毛一般轻飘且无法控制,只能颓然靠坐在塔楼上,静静地看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师父。   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想,不会真的是神吧?   ***   就在他发呆时,突然一只大肉坨栽到他怀里,定睛一看,竟然是跟屁啾。   跟屁啾虚弱地鸣叫:“啾啾……”   它怕主人出事,一直绕着教院飞,看到这个白毛老头到了高处,就想凑近了看看热闹,没想到翅膀突然失了气力,就这么栽了。   简生观抽空瞥了他俩一眼:“没事,迷药罢了,不伤身的。”   见教院中的所有人都被放倒,他缓缓收回了浑身气雾,那阵温柔的风也不见了。   沙依格德问道:“你能呼风唤雨?”   简生观回答:“不能,只是启动了鼓风和香薰功能。”   “??”   “接下来是扩音功能。”   于是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撒罕王都:“索伊德教倒行逆施,自诩神明代执,却妄自曲解神意,祸乱世间。神明垂怜众生,特来指引大家脱离苦海。”   此话一出,教院外的所有民众尽皆匍匐,涕泪纵横地叩谢“大金乌神”,只觉得苦痛就要散去,希望就要来临。   而索伊德的教众则心惊胆战,他们自知做了什么,唯恐自己真的触怒神颜,要遭报应了。尼赫迈亚万万没有料到这稷夏老头有如此神通,不禁盘算起了后路。   至于沙依格德,他被巨大的声音震得耳鸣,竭力把跟屁啾拢在怀里护着。   简生观继续对城中百姓说:“疫病肆虐,教院中备有神药,你们可选出九名可信之人,前往教院搜罗神药及其药方。”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我们可以进圣教取药了?不用供奉足额的泰伦特了?”   “肯定不需要供奉了,那是神明的恩赐啊!”   “快!我女儿痛了三天了,怕是要撑不下去了,快让我进教院取药!”   “大家冷静点,不要争抢!神明让我们选出九人进入教院,定是怕我们争抢之下再惹祸端,我们要谨遵神谕啊!”   外头吵吵嚷嚷了一会儿,终于选出了九个可信之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不敢直视简生观的容颜,只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走进了教院。   简生观道:“去吧,把神药分给大家,药方抄录流传。”   九人跪拜磕头:“是。”   简生观又道:“把整个教院翻找搜索一遍,不要放过任何角落。若发现有什么蹊跷的事物,也都找出来给我过目。撒罕的疫病蔓延并非神明属意,我倒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九人领命:“是。”   教众有心阻止,奈何浑身无力,只能任由他们闯入教院。   ***   不久,那九人出来了。   他们翻遍了整个教院,找出了所有的神药,在简生观的授意下,把药方高声诵读出来,并抄录多份,带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们还在教院地底发现一个特殊的房间,里面饲养了许多剧毒的青腹隐瘤蜥,还有一箱箱不知是什么的黑色圆球。   最后,他们拖出了三名一息尚存的平民,还有十几具尸体。   拖出来的人和尸体都是疫病的感染者,身上的肌肤已开始腐烂,出乎意料的是,尸体中竟然有一半都是索伊德的教徒,是撒罕教院中的人。   简生观询问:“怎么回事?”   那九人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拣自己知道的说。   一个大叔仔细看了看拖出来的人,说道:“奥古、孚日乐、阿格纳?这……这不是前两天失踪的人吗?”   黑壮的撒罕女人说道:“真是孚日乐!前几天我听孚日乐说,他要来圣教求取神药,给他母亲治病,之后他就失踪了,他母亲也已经病故了……”   大叔说:“所以他们是被圣教抓起来关押的?为什么?”   简生观心下了然:“因为圣教在拿他们试药。还有那些已经死去的病患,也都是被圣教抓来试药的,看来都没有成功,甚至加速了他们的死亡。”   外面围观的民众议论纷纷。   “抓活人试药?太残忍了!”   “神药就是这么来的吗?”   “等等,不对啊,不是已经有治病的神药了吗?为什么还要抓人试药?”   “他们试的是什么药?”   “为什么圣教要饲养这么多青腹隐瘤蜥?这东西是剧毒啊!”   “那些黑色的圆球是什么?”   “圣教自己有神药,为什么还死了那么多教徒?”   简生观道:“不急,等我下来看看。”   众人慌忙跪拜,乱七八糟地喊着:“神明大人!”“恭迎神使!”   他们紧张地等候着白发神明衣袂翩翩、沐浴着圣光,从高空缓缓降临。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有人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向塔楼。   只见简生观慢悠悠地出了塔楼大门。   他是走楼梯下来的。   依旧瘫在楼顶的沙依格德:“……” 第53章 神罚   尽管神明落地的方式有些出乎意料,但大家还是毕恭毕敬地等候着他的登场。   简生观来到塔楼下,穿过躺了一地的教众,来到九位平民跟前。神药和药方都已经顺利拿到了手,他此行的目的就已经达成,剩下的都是额外收获。面对那些搜查出来的罪证,还有众人对教院的诸多疑问,他决定一个个查起。   首先,为什么圣教里饲养了那么多青腹隐瘤蜥?   那些隐瘤蜥被饲养在一个个琉璃罩中,四五只养在一起,枯枝、清水和食物都供应充足,显然照顾得还不错。   简生观道:“这些青腹隐瘤蜥是撒罕特有的蜥蜴,它们腹部的腺体里蕴藏着一种毒素,直接服用或渗入进伤口会顷刻间毙命,若是加以稀释调配,则可以配置出其他效果的毒药。”   撒罕女人问:“圣教养这些东西来制毒吗?他们是何居心?”   “那倒也未必。”简生观继续说,“是药三分毒,是毒也三分药。据我所知,青腹隐瘤蜥的毒素在处理过后,可以用特殊方法提炼出一种催情助兴的香料。   “这种香料因为香气独特,又能够激发人们的欲望,在西域诸国的贵族中十分受欢迎。就是价格十分高昂,比黄金还要贵重,普通人自然是用不起的,或许都没能听说过。这种香料也被进贡到了稷夏,那边给它取名为绸缪,意为情真意切、缠绵悱恻。”   说着简生观看向远处的尼赫迈亚:“我猜圣教饲养青腹隐瘤蜥是在做绸缪香的生意,不过尼赫迈亚长老善于制药制毒,或许这些隐瘤蜥对他来说还有其他用处,这就不得而知了。”   塔楼顶端的沙依格德闻言,陷入了沉思。   身为王族,他也见识过这种绸缪香,曾有大臣送给他示好,但他没有在意。曛漠贵族使用的香料多如牛毛,奇那挑拣着给他点过这种香,他闻着觉得的确特别,但太过浓郁,便没再用过。倒是父王身上时常会出现那种香味,想来瑟娅那边是经常用的。   ***   九人中的一个少年正摆弄着那些木箱子里的黑色小球,好奇道:“这些小圆球是什么?用来玩的吗?还是用来吃的?”   简生观走到他身边,制止了他把黑色小球往嘴里塞的动作。   他说:“尽量不要接触他们。”   取出一枚小球攥在手中,他微微用力,捏爆了外层的硬壳。里面流出青黑色的黏液,还有更多小而软的圆球。   “这是虫囊,里面是虫卵。”他用手指拨了拨黏液里密集的虫卵,观察它们在掌心轻轻跳动,逐渐因为养分的流失而变得干瘪,“我也不知道这种虫是什么。”   那差点吃了虫囊的少年骇得面如土色,捂着嘴在旁边作呕。   少许黏液滴落在了地上。   此时地上奄奄一息的孚日乐忽然惊恐地指着他的手说:“黑雨……黑雨虫……别过来,啊啊啊!我不吃!我不吃!”   简生观转向委顿在地的教徒:“你们管它叫黑雨虫?把它喂给病患,有什么效果吗?”   被他的“神威”所震慑,教徒讷讷回答:“没有效果……我们试过很多次,不行,还是治不了这种病……”   “为什么会想到用这种虫子治病?”简生观凝神想了想,找了块布巾,把手上的虫卵和黏液擦去,而后打开琉璃罩,取出了一只看似年轻力壮的青腹隐瘤蜥。   在教徒犹豫着怎么回答的时候,他甩手敲晕了这只隐瘤蜥,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轻叩右手食指第一指节,弹出的蝉翼般的薄刃,迅捷而精准地划过那只蜥蜴的腹部——   众目睽睽之下,他剖开了这只被饲养的毒物。   ***   少量的鲜血流淌出来,沾在那双冰清玉洁的手上,九位平民大惊,怎么也想不到心目中的神明会做出这等血腥之事,不由得退开好几步。   简生观岿然不动,翻查检验隐瘤蜥的内脏,取出了位于它上腹部的隐瘤。   众人:“……”   他们实在难以将方才那个白衣胜雪的神明与眼前这个辣手屠夫联系到一起,眼瞅着隐瘤蜥在这人手中开膛破肚,只觉得头晕目眩,不知自己是不是对神明有所误解。   简生观却不理会众人复杂的心思,又从另一个琉璃罩中去出一只瘦弱濒死的隐瘤蜥,同样干脆利落地剖开来取出了它的隐瘤。   切开两个隐瘤,他发现一个隐瘤颜色呈现浅青色,手感绵软,破开后流出浓稠粥状的绿色汁液,无数小虫在其中涌动,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恶臭。而另一个隐瘤颜色深黑,手感坚硬,碾碎后呈粉末状,散发出一股奇特的香味。   两相对比,他大致知晓了答案。   简生观擦了擦手,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除了尸体和瘫在地上不能动的,其他人全都离他八丈远,眼中的敬畏更胜之前。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提炼绸缪香的特殊方法是什么了。   “黑雨是一种寄生虫,可以寄生在青腹隐瘤蜥体内,通过他们的隐瘤汲取养分,繁衍后代。正常情况下,当隐瘤成熟时,黑雨虫会吸附在蜥蜴体表,将虫囊置入隐瘤中。   “卵从虫囊中孵化,成为幼虫,在隐瘤中生存一段时间,等他们长为成虫,就会吞食隐瘤蜥的内脏,从它体内钻出,而后开始下一轮的寄生。”   见众人一脸似懂非懂的模样,他也不再多说:“总之,被黑雨虫寄生的青腹隐瘤蜥最终会被吸干而死,但它们的隐瘤作为黑雨虫的茧房,会失去原有的毒性,变成黑色酥脆的硬物,散发出独特的香味,也就是绸缪香的味道。”   少年颤声问道:“你是说……那个很贵的香料,就是用这种东西做成的?”   简生观点头:“是的,黑雨虫住过的隐瘤,就是绸缪香的原料。”   “呕——”望着他手边那些内脏虫卵,少年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   “太恶心了……”   “那些贵族知道自己用的香料是什么吗?”   “味道好闻,又能催|情助兴,他们才不会在乎吧。”   “让虫子寄生蜥蜴,就为了取瘤子制香,太残忍了……”   “能有喂活人吃虫子试药残忍吗?”   “对哦,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抓活人试药的?”   在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的时候,简生观去查看了那些尸体,还有活着的试药人,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他又开启了扩音器,朗声道:“绸缪香是这么来的,疫病也是这么来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上:“什么意思?”   简生观看向尼赫迈亚:“意思是,这场害人无数的疫病,就是圣教搞出来的。”   ***   众人一片哗然,大叔连忙追问是怎么回事。   简生观指着面前浅青色的腐臭隐瘤说:“这场疫病不是什么神罚,而是这东西带来的。   “刚刚我说的是正常情况,黑雨虫的幼虫在隐瘤内长大再出来,这时被寄生的隐瘤已经成熟且干瘪,可用作香料。但也有虫卵孵化失败,或者隐瘤蜥在被寄生时意外死亡,导致寄生失败的情况。   “这个时候,黑雨虫的幼虫在隐瘤中缓慢腐烂,隐瘤中的毒素也没有被消磨殆尽,留下的就是这种散发恶臭的隐瘤。这样的隐瘤自然不能制作香料,不仅不能制作香料,若是不慎泄露沾染,还会散播疾病和毒性。   “这场疫病,应该就是这么来的。”   有教众竭力驳斥:“你、你信口胡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们散播的疫病!圣教一直在想办法救赎信徒,怎么会是你口中的罪魁祸首!”   旁观的平民也颇有疑虑,要说圣教饲养毒蜥蜴、寄生虫,做香料生意,他们都信,反正也跟他们本身没多大关系,但要说是圣教引发了疫病,他们还是不愿相信的,毕竟这是供奉了多年的神明教院,口口声声光耀世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简生观也不跟他吵,直接蹲在一具教徒的尸体旁,指尖划破他的腹腔,然后将手伸了进去。   众人:“!!!”   须臾,简生观掏出了那个人的肝脏。   上面千疮百孔,俱是虫眼,还能看到活着的黑雨虫在其中蠕动。   众人:“呕!呕——”   这下大家都快疯了:“原来我们身体里都是这种虫子吗?”   “天哪,圣教做了什么!”   “啊!我的孩子被这些虫子毁了,还我孩子命来!还我孩子命来!”   “神、神使大人!有、有虫子爬到您手臂上了!”   简生观瞥了一眼,丝毫不惧:“无妨,它们进不了我身。”   果然,那些爬到简生观手臂上的黑雨虫,很快又退回了那块半腐烂的肝脏中,他们情愿继续半死不活地留在这里,也不愿去那个陌生古怪的身体上求生。   “邪祟污秽都近不了身,果然是神明降世!”   “神、神使大人,救救我们吧!”   教众们再不敢出言反驳,他们知道,自己完了,尼赫迈亚长老完了,撒罕的教院也完了。   简生观问他们:“疫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其中一人老实交代:“三个月前,我们当中有人感染了这种怪病。可能是因为有人误取了未成熟的黑雨隐瘤,也可能是因为有蜥蜴逃了出去,弄脏了水源……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人倒下了。”   简生观:“所以疫病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你们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抓人试药。”   教徒:“对,这病让人先亢奋后萎靡,身上生疮流脓,之后骨痛难忍,都是黑雨虫和蜥毒在作祟,太痛苦了,太痛苦了……我们其实也都染上了病,只能靠神药续命,但是……”   简生观替他说:“但是,神药的治愈效果只是暂时的,无论是你们自己,贵族还是平民得到的药,都只能短暂缓解痛苦。为了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彻底治好病症,你们只能继续抓人试虫、试药、试毒。”   教徒垂下头,无话可说。   简生观点点头,朝着院内院外的所有人说:“你们都听到了。”   从难以置信到怒不可遏,信仰崩塌,原本的信徒将仇恨全部转移到了撒罕教院,早已无人惦记着沙依格德的过失。   在他们看来,曛漠王储也同样是这场疫病的受害者。   他们悲愤地骂道:“骗子!都是骗子!”   “神罚是骗我们的,神药也是骗我们的!从头到尾就是你们搞的鬼!”   “什么圣教长老,什么大金乌神的神谕,我们都被蒙蔽了眼睛!”   饱受摧残的平民和奴隶冲进教院,让这里陷入一片混乱。   而简生观慢慢爬着楼梯,回到了塔楼的顶端,他扶起沙依格德,垂眸望着下方尘世,似悲悯,又似冷漠,庄严肃穆的声音响彻整个莫珠城:   “这才是神罚。”   ***   跟屁啾已然恢复了体力,遥遥飞远。   沙依格德独自崩溃。   他被师父的声音震得耳朵要聋了。 第54章 敷药   外头还在一片混乱中,在撒罕教院的地宫中,隐约能听到人们怒吼揪打的声音。   沙依格德脑袋是清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鞭伤疼痛自不必说,还有毒发的脏腑烧灼,与教徒恶斗的消耗,让他走路都摇摇晃晃。   简生观把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半边身子,沿着阶梯往下走。   沙依格德侧目看着他平静无波的面容:“这次我是真疯了,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人。”   简生观说:“还行,比我预想的要好一点。”   “你预想中我是什么样子?”   “大概就是手撕教徒,生啖蜥蜴,脱光衣裳,原地起舞这样的吧。”   “……”沙依格德额角抽搐,“你到底在瞎想些什么东西!我堂堂曛漠王储,怎么可能当众脱衣起舞!”   “谁知道呢?或许是你的癖好?我也没想到你跟你的前任师父还会玩鞭笞游戏呢。”   “行了!我就不该问你!”   沙依格德原本是怕简生观见到他这副宛如恶鬼的模样会心生厌恶,如今看来,这位师父的接受能力和包容程度还是挺强的,一般的世俗之事都吓不到他。   地宫中有些阴冷,曛漠的教院也有地宫,比这里的地形还要庞大复杂,回想起自己在那里的年少经历,沙依格德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真的很不喜欢这种地方。   不过还好,如今有师父陪着他了。这人如神明天降,带着不容拒绝的架势出现在他身边,倒让他心中莫名安定了许多。   沙依格德向简生观描述自己发疯时的感受:“我看所有人都是恶鬼,我自己也是。那会儿又害怕、又恐惧、又愤怒,只想着摧毁能碰触到的一切,好像这么做自己才能获得平静。可能我心里就是有一头恶鬼吧,随时要出来为祸作乱。”   他们到达了地宫的底部,这里有关押试药人的地牢,饲养青腹隐瘤蜥、制作绸缪香的地方,还有尼赫迈亚炼药试读的密室。   简生观一边观察地形,一边随口道:“你只是中毒生病了,容易胡思乱想,其实这种情况还算可控。不像我,我疯起来的时候,毒杀过二十八万人。”   沙依格德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毒杀?多少人?”   简生观说:“二十八万三千四百一十四人。你是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所有人死亡之后,一整座城,慢慢地、慢慢地就静默了。它像个垂死之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不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顷刻间变为废墟。”   “一座拥有二十八万子民的城池,那该有多大?”沙依格德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全部毒死了?怎么可能呢?什么毒这么厉害?”   “这种毒素的分子是靶向识别的,弥散在空气里,专门侵袭人类的身体。我让它充满了那座城池的所有角落,只要吸入,就会立刻中毒死亡。”   “太可怕了,这是稷夏的毒吗?我从没听说过这么残忍的事……”   简生观摇了摇头:“这是种很古老的毒了,现在已经失传了,连我这里也没有留存下来。”   沙依格德有很多地方想不通,但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能拣自己最关心的问:“你为什么要毒杀那么多人?是受人指使?被人胁迫?”   简生观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   “嗯。”简生观道,“我说了,我当时疯了,不受我自己控制,只是有一个意志告诉我,必须这么做,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你疯了啊,那就难怪了。”沙依格德回过神来,谅解地说,“依我看,你记得的这些都做不得准的,恐怕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吧?我毒发时就经常会臆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比如那些面目狰狞的恶鬼。”   简生观说:“我不会臆想,我的记忆从不……”来到储存草药的仓库,他一眼就扫到了自己要找的几味药材,“这下齐全了。”   ***   不再纠结于先前的话题,简生观找出丹龙叶、摩诃银针、细尾藤和陀罗砂等药材,搭配自己药囊里的存货,给沙依格德煎煮了一帖汤药。   在等候汤药熬好的过程中,他又查看了沙依格德那些鞭伤,开始给他做外用的敷料。   只见他像做饭一样往药钵里加了大堆的东西,边拿杵子捣药,边晃悠着参观地宫的其他区域。走到绸缪香的作坊里,还顺手拈起一撮香料,撒在药钵中拌了拌。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沙依格德看不下去了:“喂,师父,绸缪香不是催情助兴的香料吗?你就这么随手给我往药里加?你不怕我、我……”   简生观理所当然地说:“怕什么?这玩意补气血好得很,怎么不能加?你气血两亏,正适合多用些,要不然以后都要不中用了。”   沙依格德俊脸一红:“什、什么不中用了……你都不称一下放多少药材吗?我看那些大夫都要用小秤估一下的,你就这么随手抓一把?”   简生观道:“放心吧,神医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我的手就是秤,抓药用药毫厘不差,不会给你多了少了的。”   闻了闻捣成浆状的药材,简生观示意沙依格德脱衣:“看得见的地方自己先抹抹,看不见的地方等会儿我给你抹。”   沙依格德谨遵师命,自己动手脱了华美的王族衣饰,舀了钵里的药浆抹在身上。尼赫迈亚反复鞭笞了他多次,胸前和背后都是新旧交叠的伤口。除了背后够不着的地方以外,能抹到的地方沙依格德都自己抹了。   快抹完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刚认识简生观的时候,他还摆着王储的架子让这人给自己宽衣布菜呢,没想到时至今日,自己竟然习惯了徒弟的身份,变得这么乖巧听话了。   沙依格德抬起头:“师父,后背……嗯?人呢?”   料想师父就在附近,这里一时也没有外人,他光着身子捧着药钵去找,就见简生观在尼赫迈亚的密室里,正把桌案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丸当糖豆吃。   他急忙制止:“不要乱吃!他制毒很厉害的!”   简生观嘴里嚼着各色药丸,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伤不到我,我看看他平时都喜欢放些什么毒。唔,碧莹虫甲、紫尾蝎毒、九叶参、金癸鳖油……啧啧,都是难得的好毒物呀,能在西域搞到这些东西,这位圣教长老真是下了血本了。”   说着他清洗了双手,过来给沙依格德后背敷药。   他让这光膀子的徒弟伏撑在桌案上,手指舀了药膏,细致抹上他后背的伤口,说道:“撒罕的疫病是黑雨虫未彻底寄生青腹隐瘤蜥所导致的,跟蜥毒本身密切相关。而神药中含有赤羽草的成分,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蜥毒带来的狂躁症状。   “你身上中的是单纯的蜥毒,赤羽草也可以缓解你的症状,但赤羽草本身也有毒性,只能暂时压制,长此以往,毒性只会累积下来快速爆发。   “就是说,尼赫迈亚压制蜥毒的对策就是赤羽草,对黑雨虫的毒还束手无策……不,不对,病患身上的脓包也被神药消下去了,至少表面上是消下去了,怎么做到的?是哪种药材起了作用?唔,这个需要再试试药性……”   沙依格德听得一知半解:“师父,你能找到治愈疫病的办法了?”   简生观道:“神药虽然是骗人的救命药,但也不算毫无贡献。我借着尼赫迈亚的成果继续研究试验,应当能做出真正治病的药来。”   沙依格德眸光微闪:“那我身上毒是不是可以一并解了?”   简生观道:“我说了,你的毒我另有解法。”他抹完药膏,看到沙依格德后腰有几处淤青,便上手给他揉揉,“你这淤青是挣扎的时候撞的柱子?唔,你前师父下手真是毒辣,跟你玩得这么激烈。你也真是能忍,你们没约定休止词吗?”   “啊?什么休止词?哎哟,师父轻点……嘶,疼疼疼,扯到伤口了……”   “这都嫌重?我下手不比你前师父轻多了?”   “师父你是不是还在介怀?我真的跟他割席了……啊呀……”   两人掰扯间,忽然从密室门口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你们……你们在做什么!天啊,好重的绸缪香味!”   光着身子的沙依格德:“萨琳娜?你怎么在这儿?”   继续给徒弟按腰的简生观:“哦,我在用绸缪香调制的药膏给他补气养身。”   萨琳娜鄙夷地看向沙依格德:“这么虚吗?幸好你不再是我未婚夫了。”   沙依格德:“……”   ***   药抹完了,腰上淤青也按完了。   在萨琳娜上下打量的目光中,沙依格德施施然寻回自己的衣裳穿好,接过简生观给他煎好的汤药,又恢复为人前矜贵傲慢的王储模样,靠坐在用来给试药人放血的座椅上,以肘支撑,单手端着药碗,如品酒般啜饮着汤药。   他苍翠的眼眸望向萨琳娜:“所以说,你怎么在这儿?”   萨琳娜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外头因为你们二人都乱得不可开交了,你们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熬药治伤。我本就是圣教信徒,这地宫你们能进,我就不能进了?”   沙依格德冷笑:“你上次在曛漠教院里穿得那么奢华美艳,挂坠手链戴了一大堆,晃得我眼睛疼。这次就只穿了便于行动的女子衣裙,半点饰品都没戴,看上去甚至不像一个贵族。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是来偷东西的,为了掩人耳目,才会穿得如此不起眼。”   萨琳娜哼了一声:“我偷东西?以我的身份,想要什么得不到,要来这里偷?”   沙依格德自己就是个刺客,前几日刚去关照了伊顿家,心中早已有数:“尼赫迈亚倒台了,亚尔曼·伊顿与他关系匪浅,你趁乱闯进地宫,自然是为了销毁自己现任未婚夫与尼赫迈亚勾结、倒卖神药的罪证了。否则一旦牵连到你们西奥多家族,你父亲定会舍弃你而保全自己,到时候你可就一无所有了。”   被拆穿目的,萨琳娜眉头紧锁:“你想怎么样?”   沙依格德完全掌握了主动权:“我没想怎么样,我压根没想到会在地宫遇见你,不过既然遇见了,也可以当你只是来取些绸缪香用在亚尔曼身上的,毕竟我听说他似乎很喜欢这类香料,床头木龛里囤了不少,平时应当不大节制吧?”   话已至此,萨琳娜什么都明白了,颓然道:“原来找人刺探他的是你。”   沙依格德心想,我没找人代劳,是亲自动手的,因为身边根本无人可用,不过这话太跌份了,他肯定不会挑明。   他说:“亚尔曼无非是想保住自己主教的前程,这件事我们可以帮他,如今在撒罕,没有什么比我师父的话更令人信服了。但作为交换,我也要你们帮我做一些事。”   “什么事?”   “帮我们平息撒罕这场动乱,让教院把地宫借给我师父研制治疗疫病的药方,任何人不得干涉打扰。还有,抓住尼赫迈亚,把他交给我处置。”   萨琳娜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沙依格德露出得逞的笑容:“这么看来,有些人挑选未婚夫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好好的王储不珍惜,偏要给自己惹一身腥。”   萨琳娜反唇相讥:“亚尔曼好歹还有机会当上主教,你呢?你这趟出使稷夏,说不定半路上就……”惊觉自己失言,她截住了话头。   沙依格德举起药碗悠然啜饮:“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简生观忍无可忍:“磨蹭什么呢,就这么一小碗你要喝几口?快点喝完!”   沙依格德气势全无,连忙坐正,咕咚咕咚喝干了汤药。 第55章 自救   地宫的整个构造都熟悉过了,沙依格德的状态也调整得差不多了,简生观便带着徒弟回到地面,看看外头的纷争平息了没有。   萨琳娜阴阳怪气地说:“神使方才多威风啊,从天而降,光耀撒罕,揭穿了圣教罪人的虚伪面目,还原了疫病肆虐和高价神药的真相,怎么事情挑起来了,民愤激起来了,你就两手一甩躲进了地宫?”   没走两步,简生观就被一群百姓围了起来。   人们纷纷下跪膜拜——   “神使大人!还请神使大人救救我们,神药治不了我们的病,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您慈悲心肠,给我们指条明路吧,只要能渡过此劫,我们愿将一切供奉给您!”   “大金乌神遣您而来,定是想要救我们于水火吧?”   之前被选出来搜查教院的那九人也向他复命——   “神使大人,那些散播疫病和抓人试药的教徒都被我们抓起来了,等您处置!”   “他们都是尼赫迈亚的走狗,该让他们以命偿命!”   “神使,撒罕的圣教是不是交由您接手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简生观后退几步,与众人拉开距离,对萨琳娜小声说:“这就是我躲进地宫的原因。我只管搞清楚疫病的源头,救出自己的徒弟,剩下的事与我何干?”   萨琳娜问:“真就不管了?”   简生观负手而立,白发在大漠晚霞中飘扬:“凡尘俗务,本就该由你们这些追名逐利、有权有势的人来做,我这个莫名其妙的神使,短暂现身一下就行了。”   萨琳娜冷哼:“风头你来出,麻烦我们背,便宜都让你占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嘱咐手下安顿好这些人,告知他们神使自有安排,不可随意叨扰,替简生观解了围。西奥多家族本身在撒罕施展不开,但作为亚尔曼·伊顿的未婚妻,萨琳娜自然拥有了一些权限,也乐于在这里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   沙依格德环顾四周,见参与疫病和神药事件的教徒陆续被带走关押,不由问道:“尼赫迈亚呢?怎么没看见他?”   萨琳娜也有些奇怪:“我进地宫之前不想引人注意,所以没太留心,只记得那会儿他那边还在负隅顽抗。但撒罕王增派了镇压动乱的人手,按理说不会出什么岔子。”   简生观道:“查查清楚吧,你们这些贵族做事,向来靠不住。”   萨琳娜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撒手不管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惦记上了!”   简生观道:“不是我惦记,是我徒弟惦记。明明都跟这个前师父恩断义绝了,还是有很多旧事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的。”   沙依格德扶额:“我只是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他!为了对付我,瑟娅跟他达成了某种协定,我想从他那里多套些东西出来,也好早做准备不是吗?”   简生观恍然:“说到瑟娅,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他看向沙依格德,“你弟弟拜厄斯被人设计抓走,已经失踪五天了。”   沙依格德愣了愣,震惊道:“拜厄斯失踪了?这事也能忘了?”   简生观:“我让跟屁啾带信给你了,但你当时正在被前师父囚禁和鞭笞,跟屁啾送不到信,回去找我,我只好先来救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沙依格德头都大了:“谁干的?抓他干什么?这都是什么破事!”   ***   在这对师徒拌嘴期间,萨琳娜召来手下询问,这才得知尼赫迈亚在危急时推出自己的手下挡刀,趁机逃了。   闻言,沙依格德朝天空吹了声口哨,跟屁啾鸣啼一声,开始在莫珠城上方盘旋,寻找着尼赫迈亚的踪迹。   “别找了,你们找不到他的。”一个黑胖壮硕的大胡子男人来到他们身边,沉声制止。   “亚尔曼?”萨琳娜唤道。   “……”沙依格德看着这个人,便想到他床边木龛里各式各样的助兴香料。   “哦,我瑰丽璀璨的曛漠明珠,辛苦你了。”面对未婚妻,亚尔曼的语气变得夸张且肉麻,“难为你特地遮掩自己的光芒,帮我潜入地宫偷取……咳,搜罗尼赫迈亚的罪证,到头来却是白费了力气。怪我,都怪我被他的巧言令色所迷惑……”   “说重点!”萨琳娜打断他的废话。   “重点就是,此人甚为阴险狡诈,他早已把我们想找的交易证据转移到了别处,并以此要挟我。”亚尔曼搂着萨琳娜的肩说,“你知道的,我身上背负着伊顿家族的使命,不得不更加谨慎,不敢跟他彻底撕破脸。”   “所以是你放走了他?”沙依格德问。   “是的,此时他应当已经离开莫珠城了。”亚尔曼道,“沙依格德殿下,有些事情我不与你计较,不代表你可以在撒罕为所欲为。我建议你还是把心思放在出使稷夏上吧,长路漫漫,可要仔细着脚下啊。”   沙依格德暗忖,自己是在潜入伊顿家之后被尼赫迈亚抓住的,看来这个亚尔曼不像表面上那般粗枝大叶,恐怕自己刚进入撒罕,就在他们的掌控之下了。   此时简生观插话安慰:“没事,跑就跑了吧,不用着急。尼赫迈亚自己也染了疫病,他现在离不了神药,肯定要另寻庇护的。”   一旁的三人同时怔住:“什么?他也染了疫病?”   简生观淡淡道:“当然,否则他为什么那么急迫地找寻治愈之法。”   ***   亚尔曼跟尼赫迈亚合作了那么久,从未发现这人表现出病态。尼赫迈亚也一直声称自己深受大金乌神的庇佑,百病不侵,神药是他不忍见信徒受苦,将大金乌神的眷顾分给了众生,为他们谋来的福祉,所以需要诸多供奉才可交予。   却不曾想,他自己早就染上了疫病,仓促地研制神药,不择手段地抓人试药,不过是想尽办法自救罢了。   沙依格德幡然醒悟:“这样就都说得通了。我之前一直怀疑,疫病这么快从撒罕散播到犹然,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师父跟拜厄斯刚到犹然就不得不应对大量病患,现下拜厄斯又离奇失踪,恐怕是想用他来做人质?要挟我?要挟我师父?”   简生观说:“不仅仅是用来做人质,对方埋伏拜厄斯的时候,特意用沾有病患血液的利器刺伤了他,所以拜厄斯应当也染病了。”   “……”沙依格德无奈道,“师父,这么重要的事,你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这事很重要吗?在我这里的优先级还不如来看你发疯。”简生观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用担心,既然这么做了,对方的目的就不是杀了他,会给他提供神药续命的。”   沙依格德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琢磨了下,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推论:“散播疫病到犹然,让拜厄斯染病并抓走他,迫使我疯病发作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最后再想办法脱身躲藏起来……这些都是尼赫迈亚的计划,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萨琳娜和亚尔曼的目光也跟随他落在了简生观的身上。   沙依格德说:“他已无法自救,只能将活下去的希望寄托给那个传闻中的神医。为此,他不惜抛弃自己圣教长老的地位与名声,当然,在那之前他也敛够了财富,足以让他奢靡放纵地过完余生。前提是,那位神医能竭尽全力地研制出治愈疫病的药方。”   萨琳娜惊奇道:“搞了半天,竟然就为了这么一个老头吗?”   简生观颔首:“对,就是为了我这么一个老头。他连地宫都帮我收拾好了,青腹隐瘤蜥、黑雨虫、药材仓库、试药人,还有他所有的失败记录,就等着我替他收拾烂摊子。”   萨琳娜不解地问:“他不是与瑟娅王妃结盟了吗?还敢对拜厄斯下手?”   亚尔曼道:“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若是命都没了,与谁结盟都没有意义了。”   萨琳娜想了想说:“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让沙依格德染上疫病?这样不是更直接吗?”   简生观为他们解释:“他想,但是他做不到。拜厄斯只是备选,他要逼迫瑟娅不得不协助自己。沙依格德的体内本来就潜伏着蜥毒和赤羽草的药性,他用带有污染的鞭子抽了他那么多下,也只是把他的疯病抽发作了而已。”   沙依格德苦笑:“也不知这对我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了。”   ***   索伊德教的声誉没有太受影响,毕竟简生观也是借用了大金乌神的神使这个名头立下威信,从而一举粉碎了罪大恶极之人的阴谋。   在信徒们看来,这就是大金乌神阿胡拉玛与黑暗之神安格拉曼之间的一场较量。尼赫迈亚是披着圣教长老头面的恶鬼,而简生观是真正带来光明的神使。虽然简生观本人从未承认过自己代表着大金乌神的意志,但他营造出来的氛围让人们深信不疑。   这就够了。   伊顿家族出面,带领士兵和教徒平息了莫珠城及周边的动乱,亚尔曼也借此与尼赫迈亚彻底划清了界限,并顺势成为了撒罕教院的代主教。年迈的撒罕王对他们予以赞扬和嘉奖,伊顿家族一跃成为撒罕最有名望的贵族。   在神使的光辉下,人们看到的是一个真相,而在阴暗的地宫中,揭露的却是另一个真相。无论哪一个真相,最后受累的都是简生观。   因为他要研制治愈疫病的药方,这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   萨琳娜派人封锁了地宫外围,让简生观安心闭关。   沙依格德是唯一被允许进入地宫内部的人,他以曛漠王储之身,每天给自己师父送食送水,添衣点灯,服侍起居。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进入简生观制药炼药的重地,那里锁得严严实实,他根本不清楚师父都在里面做什么。   碍于此事,什么勘察丝路,什么出使稷夏,都被拖延了下来。   直到十日之后,沙依格德走出地宫,告诉萨琳娜:“我师父研制出药方了。” 第56章 舞衣   简生观是从三个方面着手研制药方的。   首先要解蜥毒。   从尼赫迈亚之前给病患试药的记录中,他发现由蜥毒导致的症状并不严重,也就是说感染源的毒性本身不是很强。因为黑雨虫为了繁殖,将虫囊置于蜥蜴的隐瘤之中,将大部分毒素都吸收化解成了幼虫的养分。所以单凭神药里的赤羽草就可以压制看似疯癫的谵妄症状,再加上其他几味草药的萃取物,就可以彻底解毒。   相比之下,沙依格德所中的蜥毒要更深重更复杂,也要难解得多。   其次要解决黑雨虫幼虫导致的病症。   这是疫病蔓延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尼赫迈亚卡住的地方,但对于简生观来说,只需要做几个实验,就可以搞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之前他在犹然束手无策,一是因为时间仓促,无法了解真实病因,二是没有条件静下心来做研究,如今所有致病因子、病案、药材和器具都在他手边,很快就确定了引发疫病的罪魁祸首——黑雨虫幼虫所携带的某种杆菌。   接下来他就针对这种杆菌,培育了大量的灰色链霉菌,从中提取链霉素。其实闭关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做这件事,为防止外界污染,才不让任何人进入这个房间。作为神医,他自有一整套消毒、控温和制作培养基的方法,也不存在任何导致菌群死亡的失误。   最后,要解决疫病后期出现的高热、痉挛等表征。这个也不难,他在解蜥毒的基础上配置了清热散结、消肿祛痈的药材,再经过细致精确的调整后,整个方子就敲定了。   简生观出关。   沙依格德连忙迎上去,关切道:“师父,你好几天不吃不喝了,不要紧吗?”   简生观摆摆手,坐到一旁的桌案边开始吃东西:“没事,我等会儿上去晒晒太阳就好。你去告诉萨琳娜,多找一些病患来试药,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于是沙依格德走出地宫,向萨琳娜交代了各项事宜。   ***   等自愿试药的一百多个病患来到教院里时,简生观已经吃饱喝足,从地宫出来晒足了太阳,身后也摆好了分类完毕的药材。   他照旧挂上了那张写着“神医看诊”的破布幌子,也不嫌麻烦,挨个给病患诊治起来。   沙依格德和萨琳娜在一旁看着,就见那胳膊上布满脓疮的病患先是跪下给他磕头,然后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腕给他把脉,敬畏地说:“神使大人,恳请您以神医之名,赐予我神力,为我驱散疾病与苦痛吧。”   简生观按上他的脉门,同时侧头对后面排队的病患说:“其他人别再给我搞这么复杂的礼节了,太耽误事,坐下来让我看病就行。”   望闻问切之后,简生观给他开了药,根据他的身体状况调整了剂量。   而后自有侍从帮忙抓药,但对着方子上写的最后一味药,侍从茫然地问:“链……链什么素一勺?这是什么?”   一旁观摩的几位大夫也围了上来,纷纷表示从未听说过这种药材。   简生观指了指身后药架上的木匣:“链霉素,就是这个里面的白色粉末,舀一小勺。”   侍从领命照做,给病患包好了药。   大夫们闻了闻匣子里的白色粉末:“莲什么素?”“莲美什么?”“什么梅酥?”“莲花酥?落梅酥?我好像听说过,是稷夏南方的点心吗?”   简生观:“……算了,就叫酥粉吧。”   他跟大夫们交待,所有疫病患者的药里都要加酥粉,视病情而定加多少。   大夫们十分好奇这到底是什么药材,简生观没空详细解释,只能说:“是我的独门秘方,也是整副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药。”   萨琳娜双眼一亮:“我愿以三百卡撒亚黄金买下这秘方,还请神使大人不吝赐教。”   简生观瞥她:“然后像尼赫迈亚那样抬高药价,赚取暴利吗?”   沙依格德冷笑:“这场疫病一闹,绸缪香的生意断了,又把心思打到我师父的酥粉上来,西奥多家族还真是贪得无厌。”   萨琳娜道:“话不能这么说,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有价的,只看人们能不能出得起。谁也不是无欲无求的神明,我们炼药给人治病,赚一些银钱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简生观说:“那我为什么要给你赚呢?我自己有个又乖又听话的好徒弟,交给他我还放心些。可惜啊,当初你要是选择跟我这个好徒弟联姻,这会儿就不用跟我多费口舌了。”   萨琳娜:“……”   沙依格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这老头还挺护短,自己在萨琳娜跟前丢掉的脸面,到今天他还记着仇。   萨琳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压下火气,撩了撩鬓发,故作不屑地说:“罢了,为了赚点闲钱嫁给一个短命鬼,还是不值得。”   简生观不再搭理她,继续诊治了三十多个病患,之后不再亲自坐镇,转而让那几名旁观的大夫看诊,跟他们讲清楚了每种药材的用法与功效,最后安排道:“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我和徒弟都有其他任务在身,以后就不掺和了。”   大夫问:“这个酥粉要是用完了怎么办?”   简生观道:“我会把秘方教授给我徒弟,用完了就找他买吧。”他又瞥了萨琳娜一眼,语带警告,“要是被我们发现有人擅自抬高酥粉价格,就休想再从我们这里得到一粒酥粉,我们自会找到其他适合托付的人。”   萨琳娜翻了个白眼,没有接茬。   ***   仅仅五日,撒罕与犹然的疫病就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服用了简生观研制的药物后,病患的高热很快退去,身上的脓包也逐渐消弭,不再出现幻觉和痉挛,精神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反而那些之前依靠服用“神药”来强压病情的人痊愈得比较慢。在停止服用“神药”后,他们的身上立刻爆发了大面积的红斑和脓包,甚至有人变得疯疯癫癫、六亲不认。这是细菌感染突破了潜伏状态,还有残留蜥毒反弹的效果。   好在这些人按时按量服用酥粉之后,病情也慢慢稳定下来,恢复健康。   疫病得到了控制,举国欢庆。   为表感谢,撒罕王特地邀请了简生观和沙依格德来参加宫中宴会。   作为神使与神医,简生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拥戴,亚尔曼代表伊顿家族和撒罕教院,竭力与他攀交情,萨琳娜也收起先前的轻忽,笑靥如花地与他们师徒俩把酒言欢。   沙依格德亲手给他拆羊排:“师父,你不是不想赴宴的吗?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   简生观道:“因为亚尔曼说有积吾最负盛名的舞姬来献舞。”   “……”沙依格德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   “舞衣,听说过吗?人间绝色,翩若惊鸿。”   “听过名字,但没见过。”沙依格德丢下拆了一半的羊排,擦净手指,忍不住嘲道,“就为了看一个舞姬跳舞?她有这么厉害么,竟能撩得动师父你这把老骨头?”   “你不懂,等会儿看了就知道。”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震惊、疑惑、嫉妒、失望皆有,沙依格德猛灌了几口葡萄酒,随后转移了话题:“制作酥粉的方法你已经教给我了,倒是不难,可为什么不交给我来做?这几天还是师父你亲自忙活,只让我打打下手,是不相信我?”   简生观自己拆了羊排吃,坦言道:“对,我不相信你。”   沙依格德语气沉郁:“你怕我转手出卖给别人?”   简生观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当然不是,转卖给别人对你有什么好处吗,你肯定不会这么做,我不相信的是你的技术。”   “技术?”   “制作酥粉说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却十分不易。”简生观举起手中酥脆的羊排,“就跟烧菜要讲究火候一样,这火候很难把握,稍不留神就前功尽弃。”   “有多难把握?”   “这么说吧,可能你关门的速度慢一点,它们就受凉全死了。或者捧着琉璃板的时候步子迈得大了点,它们也吓得不想活了。”   “这么娇贵吗!”沙依格德难以置信道,“那师父你就不会出错?”   “怎么说呢,这些全凭感觉,我也没法教你。当下酥粉极为短缺,需要快速且大量地提供,实在没工夫给你试错。总之你掌握方法就行,以后还要用的话,自己再慢慢尝试吧。”   “好吧。”沙依格德抿了一口酒,思忖道,“说起来,尼赫迈亚这会儿也急需治病了吧。无论是想要神药还是想要酥粉,他都会被逼得现身。”   “唔,应该……”简生观话说一半,突然坐直了身体,“来了!”   “什么来了?”   沙依格德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宴会中央的高台上想起了极具节奏感的鼓乐之声,周围的宾客们也开始拍手欢呼。   紧接着,一阵香风拂面——   舞衣从天而降,长长的绢纱披帛如流云般飘过宴席上方。伴随着鼓点起伏,她身上的金铃阵阵响动,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巨鼓,舞衣赤足落下,刚好停在鼓面中央的曼陀罗花蕊之中。   积吾的服饰杂糅了稷夏与西域的特点,舞衣身着绛珠色月华缎百水裙,勾勒出流畅紧实的腰线,裙摆处镶嵌着金色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姿。又有数层轻纱与薄缎裹身,如云山雾绕,彤云出岫。   那舞姿优美而富有力量感,妖娆如鬼魅,翩然若惊鸿,足尖踩踏、彩缎飞出,击打出声声鼓点,如同一下下轻叩着众人的心门,当真令人见之忘俗。   然而沙依格德刚下完“见之忘俗”的评价,就见这舞姬褪去了一层纱衣,继续起舞。   不久,又褪去了一层……   舞衣越跳越欢悦,频频与近前的宾客互动,引发阵阵喝彩。   看向身旁目不转睛的简生观,沙依格德想起他之前调侃自己的话语,问道:“师父,你真这么喜欢看人脱衣起舞?”   就在此时,舞衣朝着简生观嫣然一笑,手中彩缎倏然飞出,顶端的玲珑金球拖曳着长尾,恰巧停驻在他的面前。   简生观微微垂眸,饶有兴致地托了一下金球。   舞衣轻身一拧,却又立时收回了彩缎,仿佛只是蜻蜓点水般的撩拨。   沙依格德:“……”   这是看上了师父的老当益壮吗? 第57章 接头   撒罕王宫的宴会中,到场的宾客大多是莫珠城的贵族,家中还有不少人在服药治病,而舞衣的登场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连日的阴霾,尽情享用眼前的欢愉。有美酒、佳人、歌舞作伴,所谓醉生梦死,大约就是如此。   亚尔曼也被舞衣牢牢勾住了目光,直到萨琳娜一杯酒将他泼醒。   身为伊顿家族的顶梁柱之一,被这样对待似乎大失颜面,不过旁人知道他这个未婚妻向来强势,连曛漠王储都敢甩脸拒绝的女人,背后又有西奥多家族撑腰,自然是不好惹的,所以大家见状也只是取笑两声。   亚尔曼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搂着萨琳娜赔罪。   萨琳娜冷笑:“接着看啊,积吾最负盛名的舞姬,跳得多好看啊。”   亚尔曼识趣地哄道:“刚看还觉得新奇,看久了也就那样吧。她这是戴着面纱,摘了面纱肯定没有你好看……不看了,没意思。”   此时沙依格德也在问身边人:“脱得就剩一层纱一套衣裙了,师父,接着看啊。方才还去接人家的彩缎金球呢,这会儿怎么不看了?”   简生观把拆下的羊肉塞进酥饼里夹着吃,悠悠地说:“不看了,没意思。”   之后任凭舞衣在台上耍什么花活,简生观都没有再抬眼,只专心吃吃喝喝。   倒是亚尔曼,在舞衣踩着激烈的鼓点翻腾跳跃之时,忍不住偷瞄了眼那雪白柔软的细腰和金铃颤动的足踝,然后又被泼了一脸酒。   沙依格德欣赏着对面坐席上的闹剧,再看看自己鹤发童颜的师父,转了转手里的琉璃盏,稍稍放下心——看来师父只是一时好奇罢了,不是真的老来动情。   然而他终究是低估了这场邂逅。   宴会结束时,舞衣竟当着众人的面在简生观面前盈盈拜倒,左手握圈贴额:“听闻神使大人的慈悲与功绩,小女子万分钦佩仰慕,故而斗胆以教徒之身祈愿,只盼着能与神使大人秉烛夜谈,探讨神明的谕令与圣教的教义。”   沙依格德瞪大了眼,觉得荒谬无比:“想探讨教义,你去找教院的人就是了,那边那个大胡子就是代主教,你找他秉烛夜谈去,别缠着我师……”   “好,你跟我来吧。”简生观不动声色地说。   “……”沙依格德猛地扭头看向自家师父,犹豫着是不是该学萨琳娜那样泼他一脸酒,让这老头清醒一下,“师父,你不能被美色迷了眼啊!”   他都要怀疑这不是哪方势力安排的美人计了!   瞧着这一幕,年迈的撒罕王羡慕地说:“神使大人的身体可真硬朗啊。”他问阶前的代主教,“亚尔曼,这就是神力加持的效果吗?”   亚尔曼道:“我供奉神明,却也没有神力,只有绸缪香,陛下要吗?”   撒罕王叹息:“罢了,那东西对我已没什么用了。”   亚尔曼:“……”   彼时简生观带着舞衣退场,走向撒罕王在宫中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只剩下沙依格德孤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走了几步后,简生观回过头来,奇怪地问:“杵在那儿干什么?你也过来啊,不跟我们一起探讨吗?”   沙依格德讶然:“我、我也要参加吗?”   撒罕王伸长脖子,看他们三人一同离去,感叹道:“真会玩啊。”   ***   进屋后,沙依格德关上门,准备再劝劝自己色欲熏心的师父,谁知刚转过身来,就见舞衣再次对着简生观行礼,这次却不是圣教的礼,而是稷夏的揖礼。   她恭敬地说:“多罗阁掌签兼五一,奉阁主之命,特来协助简老先生在西域行事。”   简生观点点头:“估摸着也该派人来了,没想到这里的人和事如此复杂,我一个人还真有点忙不过来。”   沙依格德愣了愣:“多罗阁?”   他想起简生观似乎提过这个地方,这是在接头?原来这舞姬是带着任务来找师父的吗?   兼五一看向他:“这位就是让简老先生颇为头疼的小徒弟吧?”   沙依格德迅速收拾好纷杂的思绪,矜持地说:“我是曛漠王储沙依格德。”什么叫颇为头疼?什么叫小徒弟?他问简生观,“你还有几个徒弟?”   简生观说:“暂时就你一个。”   沙依格德顿时满意了,又问:“师父,你一早就知道她是那个什么多罗阁的人吗?”   简生观说:“我知道她是掌签,但多罗阁的掌签遍布各地,有他们自己的任务指派,我不太管这些事,所以不知道她具体是来做什么的,说不定是来暗杀撒罕王或者亚尔曼的。”   沙依格德一惊:“这话可不要乱说!”   简生观不以为意:“直到她把彩缎金球朝我投过来,我才确认她是来给我带消息的。”   “带消息?什么消息?”沙依格德茫然,他没看见两人传递消息啊。   “金球上贴了花纹。”兼五一也没有避讳他,大方地拿出了那颗连着彩缎的金球,“想必简老先生当时已经摸出来了。”   沙依格德接过来查看,只见球体上用镀金黏土贴着薄薄一层纹路,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用手指触摸却能感觉得到,突起的部分是两个稷夏文字和一个图案。   他念出字迹:“勾、昌。”   兼五一道:“没错,勾昌。阁中让我转达,曛漠的小王子拜厄斯被人挟持去了勾昌,还有圣教的罪人尼赫迈亚,此时也逃去了勾昌。”   沙依格德感叹:“你们多罗阁还挺厉害么。”   同时他也暗暗心惊,稷夏竟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情报组织,对西域诸国也了如指掌,而他们对其全然不知,实在应当警惕。   他仔细摸了摸那个图案,似乎是一个圆形的外框,里面有个瘦长的篆体文字“罗”。   简生观下了定论:“那就收拾收拾,启程去勾昌吧。”   兼五一道:“我会陪同简老先生一同前往,无论是勘察丝路……”她笑着看向沙依格德,“还是为您的徒弟扫除障碍,都可略尽绵薄之力。”   ***   疫病风波渐渐平息,简生观把拜厄斯落在犹然的侍从护卫召了过来,带上积吾的舞姬舞衣,前往勾昌继续勘察丝路,顺便寻找失踪的拜厄斯。   侍从带来了瑟娅王妃的信函,诚惶诚恐地交到简生观手中。   简生观看都没看,丢到营地的火堆里烧了。   兼五一问他:“不看看王妃说什么吗?”   简生观道:“无非是质问她儿子的下落,指责我丢下他不管,表达一下她的心急如焚,再威胁我不把拜厄斯平安找回就要让我也不得安宁。”   兼五一笑道:“确实,不看也罢。这位王妃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呢,当初上赶着把儿子塞过来陪您勘察丝路,这会儿还想把责任推到您身上。”   “想要的太多,总是容易得不偿失。”   “那位小王子暂时没有大碍,挟持他的人另有目的,放着不管也没什么,但是这位近在眼前的王储殿下……”兼五一手搭凉棚,望向东面不远处的营地,“我看他很想跟我们同行,简老先生为何就是不允准呢?”   “他跟我们不同,是要护送珍宝卧狮晴眼。”简生观说,“在都城有层层守卫还好些,在莫贺延碛这茫茫沙漠里,简直是所有匪徒眼中的香饽饽。太麻烦了,我不想跟他一起走,反正这些事他自己应付得来。”   “原来如此,简老先生深谋远虑。”   正如简生观所言,这一路沙依格德那队人遭到的骚扰与袭击就没断过。   有些是临时起意的恶徒,看他们在护送着什么,就把他们当普通商队打劫。但更多的是训练有素的沙匪,他们就是冲着卧狮晴眼来的。更有甚者,或许是得了某些大人物的授意,不仅要抢夺这间稀世珍宝,还要割下沙依格德的项上人头交差。   这一路着实不太平,沙依格德也疲于应付轮番的抢劫争斗,眼看着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而出使稷夏的行程还未过半,再这么下去,他感觉自己没出沙漠就要身首分离了。   是夜,熟悉的骚动再度传来。   与之前几次不同,这次的袭击直到极近之处才被察觉,沙依格德立即率领护卫抵抗,但对方来势汹汹,身手也远远强于寻常沙匪。无奈之下,沙依格德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实力,双手棘刺甩出,与悍匪的首领缠斗在一起。   夜幕之下,那里的火光凌乱摇曳。   仅仅相隔百丈,另一处营地却依旧安宁。   兼五一张望着询问:“这次我们也不插手吗?对方是个狠角色,您徒弟未必应付得了。”   简生观眉头微皱:“去看看吧。”   等他们到达沙依格德那里的时候,战局已呈现一面倒的状态——重伤的护卫倒了一地,绑缚货物的绳子被尽数斩断,零碎的金银珠宝倾翻散落,装着卧狮晴眼的箱子被几名匪徒扛走,血腥之气在风里飘荡。   沙依格德捂着手臂喘息,他的一根棘刺被弯刀挑飞,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黄沙中。   对方的首领也受了伤,胸口中了一刺,溅得衣襟和蒙面的白色布巾上都是血痕。眼见有增援到来,他一跃蹬上骆驼,率领手下疾驰而去,只冲着沙依格德道:“稀世珍宝到手,下次再来取你狗命!”   此人声音清朗张狂,似乎志在必得。   望着众多伤员,简生观平静地说:“来,我给你们治伤。”   兼五一帮着安顿了受伤的护卫。   沙依格德伸出胳膊给简生观上药,忍着疼痛自嘲:“师父,卧狮晴眼丢了,我感觉自己也活不到稷夏了,可能用不着你给我解毒了。”   简生观认真地包扎伤口,随口聊天:“以往沙匪夜袭,跟屁啾早早就会发现示警,今天如此凶险,怎么反倒这么安生。”   沙依格德吃痛,“嘶”了一声:“可能这傻鸟睡死过去了吧。” 第58章 迎接   护送的卧狮晴眼遭抢,给沙依格德的出使任务带来了毁灭性的重创。   若是直接掉头回家,必然要被千夫所指,这种关乎颜面的事都能搞砸,王储之位也别想保住了;若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拿什么礼物进献给稷夏皇帝?剩下的那点零碎宝石,还不够他给曛漠丢脸的——事情就这么卡住了,沙依格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和护卫都受了伤,需要休整,只能狼狈不堪地到达了勾昌。   珍宝被抢走之后,简生观觉得清静了许多,倒是愿意与自己徒弟同行了,两拨人马便一同进了砂革城。托简生观这个丝路勘察使者的福,他们受到了勾昌王的热情接待,热情到沙依格德都被吓了一大跳。   只见城门两旁的贵族与平民夹道欢迎,脸上头堆满了诚挚的笑容,高声呼喊着勾昌话:“贵客来临,福运天降!神使丰功,光明永照!”   沙依格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喃喃道:“会不会太夸张了?”   兼五一笑道:“勾昌向来以热情好客闻名,要不怎么能把好端端的思路硬掰过来呢?他们的王也算是很有魄力了。”   话音未落,就见满面红光的勾昌王亲自来迎,他有些中年发福,肚子微微隆起,但整个人精神抖擞,声音洪亮:“哎呀!简神医!神使大人!可把您盼来了哇!您是不知道,我们听了那么多您惊世骇俗的事迹,多少人都眼巴巴地想见到您的真身,今日一早大家就自发在这儿等着您了,就是想一睹圣人风姿,沾沾福运呐!”   沙依格德冷哼一声:“我师父又不是第一次来勾昌,他只身从稷夏穿越莫贺延碛的时候,也曾途径勾昌吧,当时怎么没见你们这么重视呢?”   勾昌王仿佛刚看见他:“这位就是曛漠王储了吧?听说神使大人收了您为徒?这可是大金乌神赐予你的机缘,要好好珍惜才是,要是没了神使大人的庇护,你能不能走出沙漠都是个问题哦。”   接着他又滴水不漏地回答,“神使大人当初是低调出使,特意隐瞒身份路过我们这里,想必就是为了看看最真实的勾昌吧,那我们自然不知其身份,只当是寻常的西行之客。不知我们勾昌六城给大人留下的印象如何?若是有人怠慢于您,我必当是以严惩!”   简生观淡淡道:“我当时急着赶路去曛漠,只在卜陀城宿了一夜,觉得驿站里的一应物事干净齐全,旁的都没在意。”   “哪怕只是边缘小城的一夜情缘,也是我们勾昌的幸事!看样子神使大人对我们勾昌还是挺满意的?您赶着去曛漠,也是为了更完整地体验这段丝路吧。”勾昌王感佩道。   “不是,是为了去找我命中注定的徒弟。”简生观直言。   勾昌王一下子卡了壳:“啊……”   沙依格德适时补充:“也就是我。”   勾昌王不耐道:“谁问你了!”   师徒俩被迎进王宫的途中,作侍从装扮的兼五一朝简生观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悄无声息地隐没于人群,自去执行她的任务了。   勾昌王宫张灯节彩,俨然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饶是沙依格德这般过惯了奢靡生活的贵族,都觉得最近这一场场宴席令人厌烦了。   尤其勾昌王的目的性太过明显,直接在简生观的席位前端上了一座金山,大概还从撒罕那里听到了神使大人钟爱舞姬的传闻,又安排了六名妖娆美艳的姑娘专门伺候和献舞,一副不把他攻陷誓不罢休的姿态。   这种把野心和价码赤|裸裸摆出来的做法,其他国家觉得上不得台面,要做也是暗地里搞小动作,就像尼赫迈亚与伊顿家族那样,但勾昌人做起来毫无负担,因为他们向来如此。   想要什么就去争,争不到就去抢,抢来了就是我的,谁也不想再从我手里夺走。只要你能给我带来利益,我们就是铁杆的朋友,荣华富贵尽可同享,而当这份利益失去用处,勾昌人也会将曾经的朋友弃如敝屣,所有前缘一笔勾销。   这种当众贿赂的场面,沙依格德原以为师父会有所抗拒,没想到简生观眉毛都没动一下,十分坦然地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但也没有去关注那座明晃晃的金山和周围的六名舞姬。   他只是垂眸端坐,古井无波。   ***   饮了两杯葡萄酒,勾昌王开始与简生观拉关系。   他张口就道:“神使大人,我本人虽不信教,但我有一信奉大金乌神的女儿,刚满十六岁,正是出嫁的好时候。听说了您在撒罕的事迹之后,她就对您万分崇拜,一心想要侍奉神使,以表虔诚,若能蒙大人不弃,结秦晋之好,不失为……”   “噗——”沙依格德一口酒喷了出来,打断他的话,“陛下,你知道我师父多大岁数了吗?把十六岁的女儿嫁给一个老头子,你觉得合适吗!”   “神使大人虽然满头白发,但看上去很年轻啊,怎么就不合适了?”勾昌王无辜道,“冒昧问一句,神使大人高寿……咳,今年多大了?”   “一百零八岁。”简生观删掉一位数回答他。   “这……看不出来啊。”勾昌王震惊,这岁数,难道真有神明庇佑?   沙依格德也是第一次知晓他的年纪,怔怔望着师父的容颜,一时竟忘了接话。   好在勾昌王自己也觉得不大合适,哂然道:“无妨,神使大人家里若有子息亲眷,也可考虑一下我的女儿,总归是把您当做神使和长辈侍奉。”   沙依格德实在听不下去了:“勾昌王,你若想与稷夏联姻,够不上高高在上的稷夏皇帝,也不能把主意打到我师父身上啊。谁不知道你这样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你自己开辟的这条丝路岔道正名吗?需要这么不择手段吗!”   勾昌王也不甘示弱:“你一个曛漠人懂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勾昌经营多年,丝路改道了这么久,至今还要被你们称作‘岔道’!我们建了那么多驿站,天天悬着心,就怕哪天这得来不易的富贵就给抹平了。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就是要让这条岔道成为正道!”   “你们要争线路,建驿站,揽客商,谁也说不了什么,我们曛漠自然也无所谓,反正怎么也妨碍不到我们。可你看看你们勾昌使的手段,犹然重建驿站的几位重臣是怎么死的,路过他们边城的商队屡遭屠杀,你敢说跟你们没有关系?还有这次撒罕的疫病,我怀疑……”   “徒弟,吃菜。”简生观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直接喂到他嘴里。   “……”沙依格德自知失言,咽下了后话。   “无凭无据,殿下可不能血口喷人啊。”勾昌王倒是很冷静,似乎对他提到的事情颇不以为意,“更何况莫贺延碛的规矩,从来都是胜者为王,败者……谁会在乎一个没落消失的国度经历了什么?是吧,神使大人。”   简生观对身边殷勤的舞姬说:“不必斟酒了。”又对勾昌王说,“金山和舞姬我都不会收下,劳烦陛下撤了吧。”   “大人是不肯卖我这个面子?”   “不过我们在砂革城的食宿还请陛下妥帖安排,另外有些私事,也需要陛下多多协助。至于丝路之事,日后再议也不迟。”   得了他这句话,勾昌王便也不再步步紧逼,转而把矛头对准了方才拆他台的沙依格德。   ***   一改方才的阿谀奉承,勾昌王语带嘲讽地说:“对了,听闻沙依格德殿下是要护送珍宝进献给稷夏皇帝的,可半路上被匪徒劫了道?所以现在你是两手空空了?”   吃着师父递来的乳酪点心,沙依格德抽空应付:“陛下消息很灵通么。”   勾昌王道:“既如此,殿下又何必继续前行呢?应该即刻返程才是吧?回去找你父王哭诉一番,倒也不必再受这长途跋涉的罪了,弄不好就把自己的命给丢了。”他看向下方,对自己的朝臣说,“至于出使稷夏一事,大可以交给我们勾昌,有了丝路的支持,我们必会奉上不逊于你们那个……什么狮什么眼的稀世珍宝。”   众臣皆大声附和,嘲笑沙依格德的倒霉和无能。   沙依格德吃完点心道:“不劳陛下费心,我早知道此次出使不会顺利,遇到匪徒、刺客都是常事,就连被昔日的圣教长老囚禁折磨我都不放在心上,其他宵小又有何惧?   “我这个人呐,遇到不顺心的人或事,要么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自己想办法解决,要么就当场发疯,逼得所有人都不好过,跟着我一块儿想办法解决。   “到最后,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哦,在座的各位可能还没亲眼见过我发疯?那你们也可以去曛漠和撒罕打听打听,我发起疯来是什么样子。或者问问我师父也可以,他老人家可见识过好几次了,陛下应当不希望我在勾昌也发一次疯吧。”   勾昌王其实有所耳闻,但还是不想轻易放过打压他的机会:“看来曛漠的王储别的本事没有,只有发疯的本事见长啊。”   沙依格德不以为意,反问道:“说起卧狮晴眼被抢一事,不知勾昌王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群沙匪?他们训练有素,驼队行进迅捷无声,领头的以白色布巾蒙面,耍一柄黑刃弯刀,手下各个杀人如麻,极难对付。”   勾昌王漫不经心地饮酒:“没听说过。知道殿下吃了亏,可也不用为了面子,将寻常盗匪形容得这般厉害吧。”   沙依格德不接他的话,对简生观说:“那可真是怪了,如此凶悍的沙匪就出没在勾昌王都附近,还敢明目张胆地抢劫他国使节,而勾昌王却丝毫不知,以后这丝路上的生意还敢过路勾昌吗?只怕到时候所有课上都要被沙匪扒掉一层皮吧?”   简生观表示深以为然。   一听话音不对,勾昌王立即反驳:“简直胡说八道!我们勾昌向来对沙匪毫不手软,见一队杀一队!”   沙依格德道:“那就更奇怪了,若真是如此严苛,我遇上的那队沙匪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有人蓄意养匪纵匪,专门对我下手的么?   “这种应该叫官匪吧?肯定跟勾昌的贵族官员有勾结。我是没什么关系了,可要是把这种手段放到丝路上,岂不是想抢谁就强谁?彼时商队若想平安通过勾昌,就要缴纳高额关税,否则就不能受到保护,随时可能被抢?”   勾昌王登时被堵得说不出话。   沙依格德所说的这种官匪确实是有的,给自家丝路正名之后加收关税的计划也确实是有的,可这些当真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啊!袭击他们的这队沙匪跟勾昌压根毫无关联,这么说让神使大人勘察丝路的时候怎么想啊!   沙依格德游刃有余地收尾:“勾昌王啊,你是不知道,那群悍匪凶神恶煞,把我师父吓得夜不能寐啊。”   简生观:“??”接收到徒弟的眨眼信号,他才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地说,“啊……好可怕好可怕,没我徒弟陪着根本睡不着。”   沙依格德:“……”   勾昌王连忙向他澄清:“没有!勾昌绝没有动那些歪心思!那队抢夺了卧狮晴眼的沙匪,勾昌就是掘地三尺也定要把他们找到并铲除!”   简生观点点头:“好,到时候还请陛下把卧狮晴眼物归原主。”   勾昌王道:“那是自然!”   师徒俩互相递了个眼神,这顿宴席吃饱了。 第59章 施舍   他们这一行人在勾昌分头行动。   简生观至少明面上确实在勘察丝路,他在境内寻访各个驿站,找往来商队了解这一路的经营感受,询问他们是否有什么顾虑。沙依格德则致力于寻回卧狮晴眼,协助勾昌王四处剿灭流窜沙匪。而兼五一在那天离队之后,便联络了自己在喃兀城的线人,试图营救出拜厄斯。   根据多罗阁搜集的情报,策划绑架拜厄斯的是尼赫迈亚,实际下手执行的是伪装成犹然人的勾昌贵族赫胥黎·安迈。   安迈家族是勾昌王最得力的爪牙,为了给自家的新丝路正名,他们一方面在创造机会威胁出身犹然的瑟娅,逼着她在亲生儿子和故国利益上做选择,从而进一步削弱犹然的助力。而且拜厄斯与稷夏使者同行,或许也能直接给简生观施加压力,让他有所顾忌。   另一方面,出于家族自身的考量,他们勾结了尼赫迈亚,想通过他做起绸缪香和神药的生意。前者在丝路上向来大受欢迎,后者是近来压制疫病的必备药物,眼瞅着撒罕的伊顿家靠它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何不教他们眼红。   谁知刚拉拢了尼赫迈亚不久,撒罕教院那边就被沙依格德和稷夏使者一锅端了。也不知那稷夏使者怎么突然成了降临的神使,揭穿了绸缪香的原料,因疫病与之有关,所以暂时无法制作和流通,之后又研制出了有治愈奇效的新药,让原先的神药变得一文不值。   于是如今安迈家族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绸缪香的定金付了,但货源断了。疫病还没有蔓延到勾昌就平息了,囤下的神药不仅派不上用场,价格更是一落千丈,导致他们在这两笔生意上的布局全部作废。拜厄斯失踪后,瑟娅迟迟没有表态,看样子是想跟他们耗着,稷夏使者完全不像会受到干扰威胁的样子,闲庭信步地继续着他的路线勘查。   原本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筹码变成了烫手山芋,这种情况让安迈家主赫胥黎非常头疼。   勾昌并不想与曛漠为敌,赫胥黎正琢磨着该怎么放了那个小王子才不会牵连到家族利益,却发现拜厄斯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自己从喃兀城的安迈家密室逃了出去。   他的第一反应是派人去追,可冷静下来一想,这未尝不是一个破局的契机。   分析了利弊之后,赫胥黎便收回指令,不再掺和这件事了。就算出了纰漏,他尽可以把责任全推到尼赫迈亚身上,反正那个圣教长老的名声已经毁了,多背一些罪名也没关系。   因此兼五一前来营救拜厄斯的时候,扑了个空。   想到那个小王子身上带着疫病,兼五一不敢耽搁,赶紧回去禀报了简生观。   ***   “你说他一个生病的小屁孩,能跑哪儿去?”沙依格德烦躁地说,“就不能老老实实待着等人来救吗?对方又不会把他怎样,到底在瞎折腾什么!”   “疫病没在勾昌蔓延,带酥粉的新药还没有传入勾昌,拜厄斯此刻只能依靠神药维持。他染病的时间也不短了,需要尽快医治。否则神药的药效反噬,加上疫病本身,对一个孩子来说太痛苦了。”简生观道。   “舞衣说那小子原先被关在喃兀城,那里太偏僻,丝路也不经过,如果他想尽快与我们会合,一定会赶来砂革城。”   “嗯,那我们就在喃兀到砂革这段路上找。”   这一找就找了三天。   他们跑遍了大小驿站,问询各路商队,在喃兀城和砂革城找了个遍,竟没有任何人见过拜厄斯。兼五一也动用了多罗小驿的所有人马,在勾昌的其他四城搜索了一番,可惜依然没有他的下落。   再这么下去,拜厄斯怕是要撑不住了。   此事让简生观产生了些许无力感,他不由想着,要是真身在这里,那双眼随便一扫,看得不够远的话就腾空飞起来扫,那所有犄角旮旯都能看到了,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劲。   可惜,他这副身体做不到。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简生观整理了与拜厄斯相处的每一处细节,突然道:“还有一个地方,或许他会去。”   沙依格德忙问:“哪里?”   简生观:“寂静之塔。”   ***   寂静之塔是天葬的地点,都在城外较为偏僻的地方。   简生观想起,与拜厄斯同行的途中,他们曾遇到过一群掮尸者,当时疫病肆虐,他得知尸体全都堆积在寂静之塔后,就嘱咐护卫去烧了那些尸体,这样才能杜绝疫病继续传播。   如果拜厄斯觉得自己已无药可医,又不想牵连别人的话,或许会选择去那里。   于是众人前往砂革城附近的寂静之塔搜寻。   这次真的让他们找到了。   这里的寂静之塔没有堆积成山的尸体,掮尸者只是接着寻常的活计,将城内死亡的人搬运到高台上,进行简单的仪式后便离开,等待秃鹫前来,将逝者的□□拆解吞食,将他们的灵魂带往天空。   “拜厄斯!”“小王子殿下!”“臭小子你给我出来!”   周围的呼唤绵延不绝,但无人应答。   简生观走到高台下的阴暗角落,垂眸道:“还有力气把自己藏在白骨堆里,看见还没到要死的时候。拜厄斯殿下,你在做什么?”   喀啦,喀啦喀啦。   白骨堆的顶端松动,露出许多不规则的缝隙,在缝隙里,有一双苍翠的眼睛凝望着他。   这双眼与沙依格德极为相像。   拜厄斯声音嘶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简生观捡起脚边脏兮兮的面罩:“我做的面罩,我怎么会认不出?”   “哦。”拜厄斯躲在白骨堆里不肯出来,再开口已然带了哭腔,“我要死了,现在的样子很难看,浑身都……又臭又脏,肯定治不好了……你们不要管我,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拜厄斯!”沙依格德发现了这里的异样,急忙赶了过来,“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快出来!我师父是神医,有什么病治不好?”   “治不好了,肯定治不好了!”拜厄斯崩溃地说,“我脸上的脓疮都烂了!就算能治好也会变得丑陋无比,我不要治了,就让我死了吧!”   “胡说八道什么!堂堂曛漠的小王子,怎么能这么没骨气!生病破相了就寻死觅活,如此软弱,以后还能成什么大事!你对得起父王的期待吗?对得起你母亲为你做的一切吗?不说别的,你让我师父回去怎么交代?勘察丝路的路上,献祭了曛漠的小王子吗!”   不顾拜厄斯的反抗,沙依格德边骂边扒拉骨头,终于把他拉了出来。   ***   外头阳光炙热,照着几乎不成人样的拜厄斯。   只见他头发干枯凌乱,衣裳也破旧褴褛,沾满了红红黄黄的血迹浓水,脸上和身上的皮肤破溃,烂疮一片连着一片,确实又臭又脏,早已看不出那个倨傲贵气的小王子模样。   沙依格德鼻子一酸,忍不住抱住了这个羸弱的弟弟:“有病不来找我们医治,整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拜厄斯犹在挣扎:“不行,别靠近我!我现在这样,很容易传染给别人的!”   沙依格德按住他,拍拍他的背:“没事,没事,我不会被传染,我师父也不会被传染。你别动,让我师父好好给你看看。”同时他嘱咐其他人,“不要靠近这里,准备几套干净柔软的衣裳,还有我师父在撒罕做的那种面罩,放在那边就行,我一会儿来拿。”   拜厄斯冷静下来,泪水不停地涌出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哥哥,我逃出来之后,想去砂革城找你们,可是我带在身上的神药太少,全吃下去也对我不起作用了……   “我发着烧,烧得看不清也走不动,身上发了脓包,很痒,太痒了……我忍不住去抓,很快就全破了……   “砂革城那么多人,我不想传染给他们……会死很多人的,会死很多人的……”   “好了好了,没事了。”沙依格德让他靠坐在自己怀里,扶着他的上身安慰,“我师父已经做出了新的药方,可以治愈这种病了,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在路上听说了……可我也听说,新药需要一种酥粉,很难得,只有撒罕和犹然那边有,可我坚持不到撒罕或犹然了……我马上就要死了……呜呜……哥哥,如果我死了,你就没有威胁了,你依然是曛漠的王储,不会再有人要害你了……”   沙依格德气极反笑:“还用不着你这个弟弟施舍我!”   简生观给他把了脉,又查看了他身上的疮口,淡淡道:“放心吧,死不了。酥粉是我做的,单独给你做一份就是了,要不了两天就能做好。至于这些脓疮,这会儿看着吓人,其实都在皮肤表面,虽然你抓挠得挺厉害,但有我这个神医在,留不了疤的。”   闻言,拜厄斯惊喜道:“真的?我不用死了?也不会留疤?”   简生观无奈,看向沙依格德:“你们曛漠人都这么在意脸蛋吗?”   沙依格德郑重点头:“容颜自然是很重要的,我若是长得丑一些,也当不上这王储。”   简生观:“……”   知道自己有救了,总算松了口气,拜厄斯含笑晕了过去。 第60章 挚友   拖了这么多天,拜厄斯的病症的确凶险,但有简生观在,自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三日之后,简生观给他制好了酥粉,同时内服的祛瘟药和外涂的祛疤膏也都安排上了。拜厄斯向来身体康健,年轻人恢复力也强,醒来时病情已稳住了,加上饮食上的调养,气色很快提了上来,行走坐卧都不成问题。后头再好好补补,又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好歹是个曛漠小王子,被绑架这一遭,受了这么多罪,拜厄斯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脸上的疮疤刚刚褪去,他就去找勾昌王理论了。   一路走到王宫正殿,拜厄斯苍白着脸,还有些气喘,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他愤怒地向勾昌王控诉:“我跟随稷夏使者一同勘察丝路,陛下,纵容臣子勾结奸佞,绑架囚禁他国王族,这就是你们勾昌的待客之道吗?”   勾昌王似是大为震怒:“竟有此事!小王子真是受委屈了,可知绑架你的人是谁?但凡是我勾昌人所为,本王定会给你个说法!”   沙依格德在旁听得冷笑,这勾昌王老奸巨猾,说话滴水不漏。拜厄斯失踪多日,他不信这家伙丝毫不知。又说什么“但凡是勾昌人所为”,意思如果是他国人所为就不归他管了?就算拜厄斯始终被囚禁在勾昌地界上,他也可以把罪责推给外人。   ***   拜厄斯环视一圈,目光停留在赫胥黎身上:“赫胥黎大人,我被关在喃兀城的安迈家密室的时候,多次听到侍从提起你的名讳,想来大人不会不承认吧?”   赫胥黎敢站在这里,自然早有准备,他坦然说:“小王子先前的确住在我们安迈家在喃兀城的产业里,可我对绑架一事丝毫不知啊!   “当时尼赫迈亚长老……啊,他现在已是罪人了,当时尼赫迈亚把昏迷不醒的小王子送到我家,说小王子在犹然勘察丝路时遭人暗算,又身染疫病,不宜劳累奔波,需要寻个稳妥的地方照顾,我这才好心收留,哪里知道小王子是他绑架来的?   “尼赫迈亚在圣教中的威望甚高,若不是神使大人在撒罕揭穿了他的阴谋,我至今还被他蒙在鼓里呢。当时他把小王子送来,还留下了一些什么神药,嘱咐我按时敦促小王子服用,我一直是在尽心尽力帮助小王子养病啊。”   “你把我监禁起来严加看守,竟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拜厄斯气急。   “此言差矣!小王子可是身染疫病啊,我哪里敢放任你到处闲逛?若是让那可怕的疾病在勾昌蔓延开来,我还有什么颜面在此立足?眼瞅着撒罕和犹然被疫病折腾得支离破碎,为了我国的安宁,也决计不能放你出来啊。   “况且凭心而论,我让小王子居住的地方是牢房吗?不是吧?分明是个舒适的屋子,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还叮嘱你服用神药,如何能说是监禁呢?   “倒是小王子你打晕了我家的护卫,擅自跑了出来,让我很是担心了一阵子,又怕你将疫病传染开来,又怕你自己扛不住病痛。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派人去阻拦你、捉拿你,毕竟你是曛漠的小王子,真要离开,我们也不能限制你的自由对吧?”   他当时就想好了退路,若是拜厄斯顺利与稷夏使者会合,当众指认他,便用这番说辞为自己申辩,若是拜厄斯没扛过疫病,一命呜呼了,那就是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拜厄斯差点被气晕过去:“我若是不想办法逃出来,你怕是要把我关到死吧!你分明是与尼赫迈亚有勾结,想借我来要挟我哥和简大人,我怎能让你如愿!”   赫胥黎无辜道:“这是天大的误会啊!沙依格德殿下与简大人来到勾昌境内后,我正要去喃兀城把你带来与他们相见,就发现你已经先一步跑了出来,哎,只能说阴差阳错吧。   “幸而小王子你福大命大,半路上得救了,也没有把疫病传染开来,不然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向曛漠王交代了。话说回来,冤有头债有主,绑架你、谋害你的人都是尼赫迈亚,我不过是个被他利用的、不知情的倒霉蛋罢了,是被他欺骗了呀。”   他这张嘴极为伶俐,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勾昌王更是有心偏帮自己人,听到这里就顺势下了结论:“果然,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尼赫迈亚,以圣教长老之名四处为恶,真是亵渎神明。不知他此时躲到哪里去了,若是让我找到,定要把他抓来,交给神使大人处置!”   终于等到了开口的时机,沙依格德上前道:“那正好,我们事先得到密报,说尼赫迈亚就躲在勾昌六城之内,劳烦陛下帮我们搜寻一下。斩草要除根嘛,赫胥黎大人也是受害者,相信你对此是乐见其成的。”   赫胥黎愣了愣,附和道:“那、那是当然。”   他与尼赫迈亚的那些交易见不得人,此刻压下心虚,琢磨着若是真的找到此人,该怎么先下手为强……   勾昌王有点郁闷,心说怎么又往自己身上揽了件麻烦事。这师徒俩来了没多久,又要找莫名出现的沙匪,又要找鬼祟躲藏的罪人,他都快把勾昌翻个底朝天了。   ***   且不说勾昌王如何烦恼抓匪找人的事,简生观又尽职尽责地去勘察丝路了。   拜厄斯还有些体虚,他就没让这孩子跟着,自己在砂革城外的驿站找商队询问,例如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丝路的,每年运多少货进莫贺延碛,路上有什么困难和需求,老路和新路各有什么优缺点,问起来十分详细。   简生观刚出稷夏边关那会儿,路过积吾、勾昌、犹然、撒罕,也想这么问问的,可惜人家商队看他是个须发皆白的邋遢老头,以为是什么疯子或者骗子,压根懒得搭理,如今整个莫贺延碛对他的名号如雷贯耳,有叫他丝路使者的,有叫他简神医的,还有叫他神使大人的,无不带着尊敬,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问完了第三个商队老板,简生观去往下一个驿站,正巧碰上了同样来到这里的沙依格德。   沙依格德唤道:“师父,累不累?过来就歇会儿,喝点牛乳茶吧。”   简生观不累,但还是坐了下来,他问:“你今天没去找你那位前任?”   周围歇脚的商人全都支棱起了耳朵。   前任?什么前任?曛漠王储的前任……不是西奥多家的萨琳娜吗?   沙依格德叹道:“师父,你能别这么计较了吗?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唔,确实,听说萨琳娜嫌弃他时不时疯病发作,毅然退婚,选择了撒罕的亚尔曼·伊顿,哎呀,这里头的复杂关系啊……   简生观道:“行了,不用解释,先把他找到,你才能跟他真正有个了断。”   找到?萨琳娜不是就在撒罕吗?什么了断?难不成……曛漠王储与她还藕断丝连!那亚尔曼岂不是绿成了草原?   沙依格德无奈地说:“我知道,尼赫迈亚罪无可恕,但我与他毕竟有那么一段孽缘,我会好好想想怎么处置他的。”   嗯?尼赫迈亚?不是萨琳娜吗!等等,尼赫迈亚长老是沙依格德殿下的前任?他们两人……到底……有什么孽缘?   “什么!你跟尼赫迈亚搞在一起了?你真的疯了吗!”驿站帐篷的门帘掀开,有一个身穿红色克林国服饰的青年闯了进来,替围观群众问出了心声。   沙依格德显示一怔,而后大笑着迎上那个人,与之勾肩搭背,惊喜道:“阿浮!我的挚友!你什么时候来的!”   名叫阿浮的青年笑说:“我?我是在你和尼赫迈亚有那么一段孽缘的时候到的。”   这话一语双关,既是说刚才之事,又是说二人最初相遇之事,旁人听不懂,却一下勾起了沙依格德年少时的回忆。什么搞在一起的话当然是开玩笑,没人比阿浮更了解他与尼赫迈亚的关系了。   不管周遭的人如何一头雾水,沙依格德拉着阿浮介绍:“这位是我师父。”   阿浮看向简生观,浅褐色的眼眸兴味盎然:“知道,我此番一进莫贺延碛就听说了,你大张旗鼓地拜了个师父,简先生是位神医。”   简生观仔细打量着他,这个“阿浮”他听沙依格德提过多次,词条也在不断更新。   “这里人多口杂,我们去别处叙旧吧。”沙依格德道。   “我以前常来这个驿站,跟我走吧,三里外有个石屋酒馆,是经营这里的老板娘开的,专门招待往来客商,可以去那里聊聊。”阿浮提议。   简生观没有异议,跟着来两人去了酒馆。   ***   不得不说,勾昌人确实会做生意,驿站、酒馆、粮食和水的补给,应有尽有,犹然从前也是有这些的,只是荒废多年,如今想重拾昔日辉煌,有些举步维艰。   石屋酒馆这会儿人不多,老板娘给他们上了瓜果点心,还有馥郁甘甜的葡萄酒就退下了,留给他们方便说话的地方。   沙依格德与阿浮又热络地聊了几句,对简生观说:“师父,你最近不是在找人了解新旧丝路的各种消息吗?可以问问阿浮,他人脉广,知道的也多。”   简生观看着阿浮,却没有问丝路的事,张口就道:“你不就是上回抢了卧狮晴眼的沙匪首领吗?”他又看向自家徒弟,“你俩早就暗度陈仓了吧?”   沙依格德、阿浮:“……” 第61章 布局   阿浮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什么沙匪首领?”而后关切地望向沙依格德,“我刚到砂革城,还不清楚情况,你的货物被抢了吗?”   沙依格德为他解释:“我奉命出使,日前被一伙沙匪劫掠,他们抢走的曛漠进献给稷夏的珍宝卧狮晴眼。”   “好猖狂的沙匪,竟敢劫掠使者队伍!”阿浮忿忿道,“不管他们是什么来头,我定要帮你找回珍宝,出了这口恶气!对了,碰上这等穷凶极恶的匪徒,你没事吧?”   “没事……”沙依格德瞥了眼简生观,“有师父照顾着。”   “若是以前,我才不担心你应付不来,不过听闻你这两年身体不好……”   “行了别装了。”简生观忍不住打断,“我这双眼虽不及阁主本尊那般敏锐,却也没有老眼昏花。当日天色昏暗,你蒙着面巾,看不清面容,但身形骨骼不曾加以掩藏,我身为神医,擅于辨人筋骨,自然能一眼看穿。   “这……身形相似之人也有很多吧。”阿浮垂死挣扎。   “乔装沙匪首领之时,你刻意压低的嗓音说话,然而你出身克林国,有几处特殊的语调难改乡音,这个也能听得出来。”简生观再举一例。   “丝路上来往商贾众多,口音混杂,兴许那沙匪也会说克林国的话?”阿浮继续辩解。   沙依格德试图劝阻:“阿浮,你……”   阿浮抬手打断他:“简先生还是太过武断了吧。”   简生观喝完了杯盏中的葡萄酒,起身去拿酒壶,见阿浮的杯盏也已空了,顺手给他斟了一杯,指尖微微擦过他的杯沿。   给自己斟满之后,饮了两口,简生观说:“我这徒弟身手还算不错,我记得那夜刺了沙匪首领胸口一下。当时给他治伤的时候,我也顺道查看了他双刺上的血迹,刺得不深,不至于伤及心肺,但棘刺形状特异,要想痊愈,恐怕也得耗上个把月。”   阿浮饶有兴致地说:“简先生是想让我解衣自证?若我胸口有未愈的棘刺伤口,便坐实了我的沙匪身份?”   简生观道:“本来是需要再佐证一下的,但现在不必了。”他用布巾擦干手指,“方才取了你杯沿的一点唾液,跟那夜我徒弟武器上的血迹比对了下,基因是一样的,肯定是你了。”   “鸡音?那是什么?”阿浮不解。   “总之是我这种神医才能解锁的秘密,你只需要知道自己被我拆穿了就行。”简生观淡淡道,“也就是闲着无聊,测着玩玩。”   ***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了,阿浮讪讪道:“你这师父……当真神通广大。”   沙依格德却难以置信地指着说:“是你?没想到竟是你做的!”   阿浮喝酒的手停在半空:“啊?我……你……”   沙依格德痛心疾首:“阿浮,你到底为何这么做?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最好的兄弟,你为何要在我背后捅上一刀!枉我这几日奔波劳苦,到处寻找卧狮晴眼的下落,在你眼中,我这狼狈的模样一定非常可笑吧!”   好在多年的默契让阿浮迅速领悟,他急忙背锅接话:“我……我只是不忍见你……独自承担如此重任?与其……与其让你遭遇他人毒手,不如我来……”   简生观放下杯盏,看向自家徒弟:“你是挺可笑的,这时候装什么无辜。”   阿浮:“……”我夹在这对师徒之间图什么?   眼见自己装不下去了,沙依格德道:“我这不是怕师父你怪我欺瞒么?那阵子天天有人来找麻烦,想抢卧狮晴眼的盗匪一拨接着一拨,连累师父也只能离我远远的,否则难免被殃及。我实在给烦得不行,估摸着阿浮正好途经此地,这才与他联手搞了这么一出。”   简生观颔首:“我知道,表面上卧狮晴眼是被沙匪抢走了,实际上一切都在你的控制之中。阿浮不过是代你暂为保管,只要珍宝不在你的手上,这一路自然太平许多,那些混在其中想取你性命的杀手也失去了掩护,可谓是一举多得。所以我为什么要怪你?”   “我瞒着师父,让你白白担忧了这么久……”   “放心吧,我从来没为这些事担忧过。”简生观直言,“卧狮晴眼本来就与我无关,只要你不出事就行。反正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样,下毒、囚禁、刺杀——只要还剩一口气在,我就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有什么好担忧的。”   “师父……”沙依格德心中感动。   “真羡慕啊。”阿浮终于插上了话,他搡了搡自己的挚友,“这么厉害的师父,能不能让我也拜一拜?”   “滚滚滚!你以为我的师门这么好进吗!”   “别这么小气嘛,我还想学学那个什么鸡音……”   两人混闹了一阵,见时候不早了,阿浮起身告辞:“我回去了,商队里还有许多货物要清点。对了,那个什么稀世珍宝放我这里也很烫手,你打算什么时候拿回去?”   沙依格德道:“不急,眼下还是放在你那里更稳妥。让勾昌王再帮我清一清沙匪,多挡掉一些不必要的人祸,省得他老把心思放在我师父身上,为了丝路改道日日絮叨。你这一趟也要往稷夏去吧,那就过了积吾再还我好了。”   阿浮摇头叹息:“你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只苦了我啊,还得跟着帮你善后……说真的,不如让我也拜简先生为师吧,我当你师弟可好?”   沙依格德踹他一脚:“想得美!”   ***   拜厄斯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卧床休养期间,他看见了母亲给简生观的第五封来信。   这封信应当是他获救之前寄出的,里面充斥着瑟娅的焦虑、愤怒与威胁。   孩子下落不明,作为母亲固然心急如焚,但无端迁怒于旁人也实属不该。拜厄斯的任务就是陪同和护卫简生观勘察丝路,绑架他的人想拿他当筹码,用他做交易,谈判目标其实是瑟娅王妃,说到底简生观反倒是被牵连的那一方。   眼见母亲在信中逼迫简生观向勾昌和尼赫迈亚妥协,拜厄斯只觉得无地自容。   母亲曾对他耳提面命,一旦发现简生观有让丝路从犹然改道勾昌的意图,就要想办法阻止,可以贿赂,可以恐吓,最好能抓住他的把柄,让他为自己所用。而在自己中了圈套被绑架后,母亲便亲自贿赂,亲自恐吓,把他的失踪归咎于简生观,转而命令他将丝路让给勾昌,以保全自己。   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了母亲的自私与狂妄。   身为犹然人,就想要不择手段地为犹然牟利。身为他的母亲,又把他本身和他所能带来的皇权看得比犹然要重要得多。曛漠本该在此事中保持中立,如今却因为她的插手陷入泥潭。原来在母亲眼中,从来没有什么清正公允,只有她自以为是的利益。可她凭什么坚信,一切都会按照她的意愿来实现呢?   而后,应当是他脱险的消息传回了曛漠,母亲又给他寄来了一封密信。   这封信的前半段尽是关怀,叮嘱他好生养病,后半段却透露出更多的焦躁。拜厄斯看得明白,母亲等不及了,她已顾不上插手丝路,只要他借尼赫迈亚的手,彻底除掉曛漠现在的王储、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明明自己被绑架就与尼赫迈亚脱不了干系,可母亲在短短数日内又重新衡量了各方的价值,让他与那个罪孽深重的人联手,去谋取她最想得到的东西。   瑟娅写道:   吾儿不必担心沾染不孝不悌之名,我与尼赫迈亚自有交易。   如今他走投无路,不得不重新投靠。只消为他送去治疗疫病的酥粉等药物,他便会遵照约定,为我们母子夷平阻碍。   谨记,事后他若绝迹于莫贺延碛,便放任不管,他若另有所图,吾儿必要灭之。   拜厄斯焚毁了这封信,同时也下定了决心。   ***   喃兀城外的偏僻驿站中,有一处废弃的酒窖,因店家另外开了间酒馆,便将这里的藏酒全都拖去了新的地方贮存,只留下一室空荡。   拜厄斯移开酒窖的门板,哪怕戴着简生观特制的面巾,还是闻到一股剧烈的腐臭味。   果然,尼赫迈亚的病情已发作到了末期,比他那时还要严重。   他所见到的人,早没了当初威严儒雅的圣教长老模样,骨瘦如柴,须发凌乱,浑身裹着粘稠腥臭的脓水,手脚不停地抽搐。皮肉都被他自己抓烂了,蚊蝇绕着他飞舞,伤口里拱动着蛆虫,比之那些流浪汉、掮尸者还要不如。   拜厄斯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尼赫迈亚嘴唇翕动,喉中嗬嗬作响:“小王子……你来了……酥粉,我要酥粉……我知道他能解了这疫病……”   拜厄斯给了他一小纸包的酥粉。   尼赫迈亚抖着手,迫不及待地将酥粉倒入口中,然而他口唇干燥,根本无法吞咽。   拜厄斯又递了水壶给过去,让他顺利吞下了药。   过了一会儿,尼赫迈亚吁了口气,似乎舒服了许多:“你……你能痊愈,我自然……也可以,神医……不愧是神医……哈哈……”   拜厄斯说:“我母亲让我来救你,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尼赫迈亚艰难地说:“你放心……答应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赫胥黎那个懦夫,还有许多把柄在我手里……有他襄助,我能保证……沙依格德离开勾昌之前,必会毒发……”   “我哥哥身上的毒,果然是你下的。”   “不,不是我下的……只是我做出来的……”尼赫迈亚斜眼看向拜厄斯,“真正给他下毒的人……嗬嗬……不是你吗……小王子?”   “是我?”拜厄斯皱起了眉头,“我什么时候……”   他突然顿住,想起哥哥有一次从风鸣丘巡视归来时,自己缠着他讲大沙怪的故事,殷勤奉上的一块炙羊肉。那块羊肉是他亲手烤的,但木炭和佐料是母亲备下的,父亲还夸他懂得尊敬兄长。从那以后,母亲便严加管束,不再让他碰哥哥送来的任何吃食。   尼赫迈亚笑道:“嗬嗬……记起来了?”   怔忡过后,拜厄斯对他说:“神使大人交代过,酥粉要连续服用数日,方可起到治疗疫病的作用,但我没给你带足够的酥粉过来,也没有带其他草药,还请大人见谅。”   尼赫迈亚拨开额前乱发,一双犀利的眼睛盯着他:“你不信任我……嗬嗬,这也正常,小王子不必多虑,你我本就有着……相同的目的。我杀他是帮你……也是给我自己报仇雪恨,只要你治好我的病……”   拜厄斯摇了摇头:“不,我没有不信任你。   “我只是想让你稍微清醒一点,找你问些困扰我很久的旧事,这点酥粉足够了。   “然后干净利落地——   “让你死。”   他拔出了自己的弯刀。 第62章 净化   傍晚的喃兀城笼罩在橘红色的暖光中,人们停止了一天的忙碌,收了摊子,推着货物,扛着锄头回家,影子折在土垣上,映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忽然有一个急速奔跑的身影闯进画卷,那人似乎在追逐什么,但又失去了目标的踪迹,仓促间将闲适行走的百姓冲撞开来。   四周发出惊呼,用带着口音的勾昌话抱怨:“哎呀干什么呀。”“哪来的莽撞小子。”“好像是个贵族……”“贵族了不起啊,贵族就可以踩人脚啦!”   拜厄斯喘着气停下,对他们微微颔首:“抱歉,有点急事。”   放在从前,他根本不屑跟这些平民搭话,贵族就是有贵族的特权,何必跟这些蝼蚁道歉。不过跟随简生观走了一路,协助他给平民看诊,自己又在生死关头绕了几圈,如今的他想通了许多事,原来贵族的命不比平民更有价值,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没有意义。   见他态度诚恳,长得也俊俏和善,被踩了脚的妇人也就不计较了,她也不想真的得罪贵族,摆摆手道:“好啦,没事的咯。”   拜厄斯借机问她:“大娘,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披着破烂斗篷的人路过?他……他得了病,身上的味道不好闻,应该很容易注意到的。”   妇人回答:“没见到咯,一路走过来都没见到。”她朝着周围的街坊邻居询问,用方言概括了下,“你们有没有看到咯?一个破烂臭人。”   大家纷纷摇头:“没有,没见过破烂臭人的咯。”   拜厄斯泄了气,看来是跟丢了。   他低估了尼赫迈亚,以为他病重失去了行动能力,一时大意,让他从那个酒窖逃了出去。   眼下拜厄斯越发焦急,此人疫病缠身,若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不管不顾传播出去,就算有药可治,勾昌百姓也还是要遭受病痛折磨。况且他与哥哥和简先生还有深仇,只怕还要挑起纷争,置他们于死地。   怎么办?到底去哪里抓尼赫迈亚!   “师父你看,我就说他会失手吧。”沙依格德的声音在土垣后响起,“尼赫迈亚是那么好对付的吗?连我都在他手上栽过好几个大跟头,怎么能如此轻敌。”   “非要等你弟弟急哭了才出面,当心你自己也玩脱了。”简生观道。   “我、我没哭……”拜厄斯绕到土垣另一边,垂着头讷讷地说。   ***   本以为尼赫迈亚会重新躲藏起来,想办法要挟赫胥黎助他脱身,虽然拜厄斯这回没有听从瑟娅的安排,但按照他的行事作风,还会给自己留有后手。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连沙依格德都没料到,尼赫迈亚会突然变得癫狂。   用不着费心去找,他们很快就听到了那个“破烂臭人”的消息。喃兀城的百姓们都在嚷嚷,说教院那边来了个疯子,浑身发臭流脓,披着脏污的斗篷跑来跑去,逢人就说自己是大金乌神的神使,是圣教长老,要消灭安格拉曼附身的王子,还说他们所有人都是恶鬼。   不比都城里的教院有宽阔的广场、高大的塔楼,喃兀城的教院只是一座很小的院落,总共只有三个教徒在里面。他们平常只负责洒扫,供奉悬挂的烈阳辉印,在信徒祭拜时点燃旭日草熏香。   这里的圣水更是拮据,曛漠王都的教院里有着黄金铺设的巨大圣水池,常年温暖舒适,否则沙依格德也不会醉酒后泡在里面行不雅之举。撒罕王都的教院虽然没有那么奢靡,但也专门给圣水池子做了造景。而这里的圣水池……只是一个水桶而已。   喃兀城的教院中有一口生活用的水井,所谓圣水就是由教徒从井里打水上来,于正午时分放在烈阳辉印下方暴晒一会儿,同时在一旁祈祷,届时那桶水就是圣水了。   尽管制造圣水的流程都差不多,但排面相差很多,那些豪华版的圣水,都是由主教或长老特地举办大型祭祀净化而成,在信徒们心中蕴藏的神力等级不同,自然要高贵神圣得多。   而现在,只见尼赫迈亚对着那个小小水桶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净化圣水。   他的模样实在可怖,哪里还能看出曾经的圣教长老模样,这里的教徒更是认不出来,只想着把他轰走,其中一人已拿着扫帚来驱赶他。   尼赫迈亚大怒,披散着头发,指着教徒大骂:“恶鬼!你们这些恶鬼!都给我滚开!我才是大金乌神的神使,阿胡拉玛赐予我无上的权利,我可以掌控你们的生死!我可以屠杀所有恶鬼!你们都该跪下,赞颂我,供奉我,崇拜我!”   人们议论纷纷,只当是个热闹:“疯掉咯,哪里来的疯子咯?”   方才被拜厄斯踩了脚的妇人又看到他,忙拽着他说:“这个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人咯?你看看,破烂斗篷,还很难闻的咯!”   拜厄斯点了点头:“就是他。”   沙依格德问:“师父,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简生观说:“疫病早已侵蚀到他的浑身经络,让他出现了严重的谵妄症状。之前因为体力不支,他躲在酒窖里也惹不了什么事,但你弟弟给他吃了点酥粉,让他稍稍恢复了一些,这不就出来发癫了。”   沙依格德点点头:“也算是报应吧,他害我得了疯病,如今自食其果了。”   拜厄斯插话道:“虽然都是发疯,但我觉得他跟哥哥的发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沙依格德追问。   “他发疯很可怕,好像是真的想要惩罚别人,想要毁灭一切,哥哥发疯就……蛮好笑的,要么去圣水池子里来了一发,要么在祭坛上被简神医骑了。”   简生观:“确实。”   沙依格德:“……我的痛苦没人看到,我的窘迫倒是记得挺清楚。”   就在他们三人闲聊时,尼赫迈亚猛然注意到了人群中的沙依格德。他微顿了下,随即愈加癫狂,提着那桶圣水冲过来,兜头浇在了沙依格德身上。   周围的人大声惊呼,本能地退了开去。   ***   事情发生得太快,沙依格德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当下给淋了个透湿,鬓边的棕色卷发滴着水,还被这人大力推搡了下,踉跄了几步。   他们这里一下成了焦点。   尼赫迈亚几乎丧失了神智,却清晰地说道:“沙依格德……你是一切的祸端……嗬嗬……你是安格拉曼降临,我一定要毁灭你……毁灭你!”   两人就这样在这座院落里交起了手。   拜厄斯想去帮哥哥的忙,被简生观拉住了。   简生观说:“疫病会传染,你把人群疏散出去,不要在这里聚集。剩下的事你不用管,你哥会解决的。”   拜厄斯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有拜厄斯清场,这座院落一下空旷许多,沙依格德不再顾忌,双刺果断出手,打算尽快制服尼赫迈亚。   但他还是低估了尼赫迈亚的能力,这人能当上圣教长老,还能作为他的前任师父控制他那么多年,不仅老奸巨猾,身手也十分出众。哪怕重病在身,招数都失了章法,但疯病发作的人力气都出奇地大,依旧非常难缠。   沙依格德并不想直接杀了他,这人的身上牵扯了太多利益纠葛,单纯杀了反而浪费,如果能利用他扳倒曛漠朝中的顽固势力,再搜罗到能让瑟娅忌惮的证据,对他这个岌岌可危的王储来说,才算是物尽其用了。   于是,一个拼尽全力的疯子和一个有所保留的刺客之间,形成了微妙的拉锯。   简生观抱臂站在旁边,仔细观察着沙依格德的身法,觉得他修习伏羲衍天功之后,内力外化进步挺大,不算辱没了师门,按照多罗阁的体系划分,应该踏入了千代境。当然,这是以他的眼光来衡量,若是让阁主真身来评价,他可能还在“愚钝逆徒”这一档。   双方交手十余回合,对方完全不按套路接招,沙依格德渐渐有些心急,手上失了分寸,就听棘刺“噗”地一声扎进了尼赫迈亚的胸膛。然而对方似乎毫无痛觉,仍旧上前欺近,试图用尖利的指甲划开他的咽喉。   眼见再多一寸就要扎入对方心脉,沙依格德及时抽回棘刺,用手肘猛地击退他。冲撞之下,尼赫迈亚大退数步,恰好来到了简生观身边。   沙依格德心知不妙:“师父快躲开!”   可惜简生观不曾习武,比之尼赫迈亚的速度要慢上许多,尚未作出反应就被勒住了脖颈,当成了人质。   沙依格德骤然停手。   不知是不是被胸口的刺痛唤醒了残存的神智,尼赫迈亚像是获得了短暂的清醒。他转头看了看周围,五指稍稍用力,便在简生观的脖子上留下五个血洞。   沙依格德惊呼:“你放过我师父!”   尼赫迈亚喘着气道:“嗬嗬……你放过我,我就放过他……给我骆驼、黄金……让我……平安离开莫贺延碛……”   沙依格德几乎立刻就妥协了:“好,可以,你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   “我是神使,你杀不了我。”简生观突然开口,“尼赫迈亚,你一个永堕黑暗的圣教长老,也配跟我谈条件吗?”   “你别刺激他了!”沙依格德崩溃道,“他疯了!师父你不要命了吗!”   “我……永堕黑暗?”尼赫迈亚愣了愣,浑浊的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我……疯了?”   “你杀不了我。”脖子上滑下五道殷红的血迹,简生观平静地说,“妄想以凡人之力对抗神明,你这样的人,总是如此不自量力。”   说不清尼赫迈亚是疯是醒,他紧紧勒着简生观,一步步后退,口中喃喃自语:“神使?对,你是神使!你不是想救所有人吗?也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他的腿撞上了那口井的边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眸中闪烁着虔诚又疯狂的光芒,“无上的神力……净化……我们可以净化……嗬嗬……神使,我可以用你来净化圣水!我也终于可以摆脱苦痛……洗净身上的罪孽,重新沐浴在大金乌神的照耀之下!”   尼赫迈亚毫不犹豫地拖着简生观翻身跳井。   沙依格德丢下双刺冲了上去:“师父!”   强大的坠力让沙依格德肋骨重重装上井垣,痛得他倒吸一口气,但他丝毫不敢放松,双手竭力拉着简生观。   而简生观还拉着尼赫迈亚。   沙依格德青筋暴起,艰难地说:“师……父,你拉着他干什么……松手啊……我拽不动你们两个人……你不会又要叫我选……救他还是救你吧,我肯定救你啊!”   简生观却道:“必须连他一起救,不能让他掉井里,会污染整个喃兀城的水源。”   “我……救不了啊……”沙依格德脸都涨红了。   “我来。”简生观说,“你师父我别的本事不行,保命的本事数不胜数。”   话音刚落,就见他脚下使力,不知怎么就吸附在井壁上,而后连蹬两三下,借着沙依格德的拉拽,就这样攀了上去,还顺手把尼赫迈亚甩出了井外。   即便如此,沙依格德的胳膊还是严重脱力,抖着手坐在井边顺气——   他实在给吓得不轻。   正常人需要休息,疯子却不需要,尼赫迈亚已然彻底癫狂,爬起来就冲着沙依格德扑来,显然还想拉个垫背的。   简生观不慌不忙地捡起落在地上的棘刺,朝着那块高悬的烈阳辉印掷去。   绳索断裂,重逾百斤的石制辉印掉了下来,正正砸中尼赫迈亚。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隐没,鲜血晕开在简陋的院落中。   尼赫迈亚看见狰狞的黑暗渐渐吞没了自己,看见那双苍翠的眼眸漠然掠过,停驻在那个神明般的白发老者身上。   他满心不甘:“我最珍贵的宝石啊,为什么你不肯让我亲手雕琢。”   夜幕终于降临。 第63章 共浴   “我是来向陛下辞行的。”简生观对勾昌王说。   “神使……不,简大人的勘察已经结束了吗?”高坐殿内的勾昌王不禁端正了身体,“可否透露一下是什么结果?”   “陛下,我不过是奉命来西域逛一逛,将丝路目前的情状记录给我们稷夏皇帝罢了,哪能给出什么结果呢?”简生观模棱两可地说,“依我看,经过犹然和勾昌的两条路各有特色,也有弊端,但互相无涉,尽可以各凭本事拉拢商队。”   “简大人说得有理,可那犹然积弱已久……”勾昌王仍不忘给对方抹黑。   “恕我多嘴,有些手段使出来正大光明,旁人输也输得心服口服,有些手段表面上损了他人利了自己,却会带来始料未及的报应。”简生观状似无意地摸摸自己脖子上裹缠的布巾,上面还渗着血迹,“还望陛下今后三思而后行,免得好不容易把丝路打通了,病痛灾祸又接踵而至,岂不是得不偿失了么?”   “唔,虽然不清楚简大人说的是什么,但承蒙提醒,我们勾昌自当感激。”勾昌王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肯承认对整个疫病事件的授意和默许,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无论如何,还请简大人在稷夏皇帝面前为我们勾昌美言几句。”   简生观说:“对了,敢问陛下剿匪的成果如何了?我徒弟丢失的珍宝卧狮晴眼找回来了吗?若是勾昌附近的沙匪一直这么猖獗的话,对丝路恐怕会大有影响吧。”   勾昌王背脊生汗,尴尬道:“近来我们清剿了六股沙匪势力,可以说是战绩斐然,可惜……咳,还是没有找到卧狮晴眼。按照沙匪的习性,兴许早就把它倒卖到别国了,这样就太难找了,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简生观蹙眉点评:“啧,看来你们这条道还是不甚安泰啊,害我徒弟平白遭此一劫。”   勾昌王连忙调转话头:“沙依格德殿下,此事与勾昌本无干系,我们做到这个份上已然仁至义尽了,天命如此,恐怕你这次只能空手而归了。”   沙依格德冷哼:“原本就不指望你们能帮我查出什么来,其他的就不劳烦勾昌王操心了。既然要出使稷夏,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我都不可能半途回去。”   勾昌王面露遗憾,实则颇有些幸灾乐祸:“这样啊,那就预祝你此番空手出使……呵呵,一路顺遂吧。”   辞行过后,简生观起身要走。   黄金买不通,人情没搭上,还差点害人家被疯子割喉,怎么看这勘察丝路的结果都不会太妙。勾昌王咬了咬牙,使出了最后一招。   他步下台阶,拦住简生观,诚恳道:“简大人,要不我拜你为师吧?我们整个勾昌都可以奉你为国师!”   相处这段时日,勾昌王发现这个老头极为护短,对自家徒弟简直偏宠得没边了,他向来不择手段,也拉得下脸,故而有此一计。   沙依格德:“……”怎么回事,勾昌王这老匹夫也想当我师弟?   简生观漠然道:“我看上去像是那么喜欢收徒弟的人吗?陛下还是不要做这些无用功了,丝路最终如何,还是要看我们圣上如何定夺。”   如意算盘彻底落空,勾昌王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转身摆手道:“罢了罢了,简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   师徒二人将所需的吃穿用度补充齐全,喂饱了骆驼,召集了护卫,准备离开勾昌,穿过莫贺延碛的最后一段,前往稷夏。   “真的不要紧吗?”看着简生观裹着布巾的脖颈,沙依格德还是十分担忧,“师父,尼赫迈亚把你抓成这样,你真的不会染上疫病吗?”   “不会。”   “我身上带着青腹隐瘤蜥的毒,也不容易染病,但我只是被他挠破了皮,你就特地给我清创上药,你这可是好几个血窟窿啊,怎么对自己就这么马虎?”在包袱里翻找了一会儿,沙依格德找出简生观给他熬制的药膏说,“我那天看得分明,师父你就是随手包了下。不行,我还是帮你也抹一下药吧,可别在回家的最后关头病倒了。”   说着沙依格德挨到他身边,伸手去解他脖子上的布结。   简生观正坐在案前琢磨事情,隔开他道:“真的不用,放心吧,我不会生病,这伤口不需要抹药,放着不管也不碍事。”   沙依格德不依不饶:“怎们能放着不管呢?”   他执意要亲手给自家师父上药,简生观偏不让他碰自己脖子,两人就在那儿拉拉扯扯,把简生观的衣襟扯得乱七八糟。   突然一个人影冲了进来,死死钳着沙依格德的手大喝:“哥!你又犯病了?”   沙依格德瞪他:“谁犯病了?我要给我师父上药!”   拜厄斯讷讷松手:“哦哦,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疯病发作,要对简大人……呃,上下其手,行不轨之事……”   “行了你闭嘴吧。”沙依格德只得做罢,问他,“你来做什么?”   “我来向你们辞行的。”拜厄斯说,“我的任务是陪同简大人勘察丝路,如今简大人已经勘察完了,我也该回曛漠复命了。”   沙依格德不跟他拐弯抹角:“你这次没听你母妃的话协助尼赫迈亚,反而帮我把他给处决了,又放我平平安安离开勾昌,回去肯定要挨训。”   拜厄斯抬头望着他,瞳中褪去了那份孩子气的天真,多了几分郑重:“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母妃不能左右我的意志。”   沙依格德颔首:“行,你有这份气性就好,能给瑟娅添堵,我是乐见其成的。”   “哥,母亲她……”   “不用在我面前给她说好话,她为了你,与我的立场天然对立。”沙依格德淡淡道,“等我从稷夏出使归来,再与你们慢慢清算。”   拜厄斯抿了抿唇。   他本想祝愿哥哥早日康复,祝愿他们前路无灾无坎,又觉得自己这么说似乎太过虚伪,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朝着他们两人行礼,便大步离开了。   简生观:“你弟弟是个好孩子。”   沙依格德微微垂眸:“嗯,他命好,只需要做最轻松的事,就能得到别人最多的疼爱,有时候我真的挺嫉妒他的。”   简生观想了想说:“放心,我不会收他为徒,所以我只疼你,不疼他。”   ***   从勾昌到积吾这段路,他们走得十分顺畅,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一来是因为多罗阁的势力覆盖到了积吾,有兼五一这个掌签把控局面,二来是因为阿浮的商队与他们同行,力量壮大了许多,旁人轻易不敢上前挑衅。   到达积吾后,沙依格德难得放松下来,便拉着阿浮和简生观去泡澡。   在兼五一的安排下,三人包下了一个小场子。   浴池里水汽蒸腾,池岸边备好了美味的水果和酒浆,温热的水带走了体表的污秽,也带走了所有烦恼,让人通体舒畅。   泡着泡着,沙依格德和阿浮的目光不由移向了简生观。   只见那一头白色长□□浮在水中,如丝缎般泛着温润的光,再看这人的肌肤,丝毫没有属于老者的粗糙和皱纹,相反地,竟比他们还要光滑。   阿浮眼神发直,感叹道:“你师父这是什么天赋异禀,我怎么觉着比那些娇贵公主还要细嫩。你瞧那水珠,都沾不上去。”   沙依格德盯着自家师父白皙的胸膛,就看见热气凝成的水珠滚滚下落,半点不做停留。足可见这肌肤多么细腻柔滑。   这场子小,三人离得又近,彼此说什么听得一清二楚。   被如此盯着看,简生观也没觉得不自在,还作了莫名其妙解释:“我防水。”   沙依格德与阿浮:“??”   好好享受了一会儿,沙依格德吁了口气:“终于找回了一点当贵族的感觉。”   阿浮说:“积吾与稷夏边关来往甚密,莫贺延碛的人常把这里算作稷夏的属地,在这儿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纰漏了吧。那我是不是可以把卧狮晴眼还给你了?你不能指着我一路给你送进秣汝城吧?”   沙依格德道:“瑟娅若是给逼急了,可能会在这里设下最后一搏,所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不过看你这经不住事的样子,还我就还我吧,不给你找麻烦了。”   “我还不够经得住事?沙依格德,你的良心被跟屁啾吃了吗!”   “行了行了,咱们这共患难的交情,还用得着说那么多吗?”沙依格德端起酒盏,给阿浮也递了一盏,“都在酒里了。”   两人插科打诨,连着饮了好几杯,被水汽一蒸,都有点晕乎乎的。   嘴上说着不能掉以轻心,到底是觉得最危险的部分已经度过了,沙依格德才容许自己稍稍放纵一下。   兴致上来,他又去给简生观敬酒:“师父,这一路因为我……给你惹了太多糟心事了,往后就好了,你到家了,我也摆脱了他们的魔爪……”   简生观却沉静地打断他:“别高兴得太早,瑟娅有没有最后一搏且不说,先前的阻碍我都不担心,倒是从现在开始,我一刻也不能松懈。”   沙依格德不解:“为什么?”   简生观喝完他敬的这盏酒,就把杯盏倒扣下来:“因为真正的威胁,来自稷夏。”   阿浮问道:“怎么会?难不成稷夏也有人要追杀沙依格德?”他搡了搡旁边的胳膊,“喂兄弟,你也太招人恨了吧?”   简生观从池子里起身,用布巾擦干身体,披上衣裳,对沙依格德说:“一旦进入稷夏境内,我就会找地方给你解毒治疗,之后你我最好别再同行。”   闻言,沙依格德顿时清醒不少:“为什么?我们不是都要去秣汝城吗?”   简生观说:“因为那个人要覆灭的目标是我,还有整个多罗阁。” 第64章 君心   沙依格德从未想过在稷夏境内会有对简生观不利的人。   他知道师父是多罗阁的人,这一路上也听兼五一多次提起过多罗阁的事务,但始终不清楚这地方究竟是做什么的。在他的印象中,多罗阁应该是个与世无争、汇集了许多能人异士的清静门派,如今看来,怎么好像招惹了错综复杂的纷争,结下了不为人知的恩怨?   得知简生观治好他就要分道扬镳的计划后,沙依格德明确表示反对。   在积吾休整的这两天,他一有机会就去说服简生观:“师父,你陪我排除万难走出莫贺延碛,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置你于不顾?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徒弟吗?不管怎样,我会一直跟你同行,保护你到秣汝城!”   简生观道:“多罗阁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何必上赶着趟这浑水?再者说,针对多罗阁的势力是你万万不能得罪的,就算留在我身边你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做好你自己的事,兴许到时候还能暗中策应一下。”   沙依格德不解:“到底是什么人,让我们门派如此忌惮?”既然拜了师,他便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算作多罗阁的一份子。   简生观不愿正面回答:“在那人没有正式动手之前,我们都不能表现出防备。”   师父这边问不出来,沙依格德又去找阿浮:“你知道多罗阁吗?”   阿浮摇头:“我往来稷夏五年多,没听说过这样一个门派啊。”   “你算是半个稷夏人了,连你都不知道?”   “我虽然有一半稷夏血统,可从小长在克林国,还被当作质子送来送去,对稷夏反而了解不多。不过能出得了简先生这样的神医,想必定是个深藏不露的地方,从简神医的行事作风来看,可能你们门派的人都比较低调吧?”   “唔,也有道理。”沙依格德担忧道,“阿浮,你说像我这般样貌出众身份尊贵的异域王子加入,会不会太惹眼了?不会被同门排挤吧?”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话虽如此,沙依格德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像简生观这样的人,既能作为神医包治百病,解决时疫手到擒来,又能作为使者被派出去勘察丝路,说明这多罗阁有着通天的本事。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如此默默无闻?   除非有人使用雷霆手段将其压制下去……   两人正坐在驿站大堂里边吃饭边琢磨,就见兼五一掀帘进来,急匆匆地朝着简生观的房间走去。沙依格德与阿浮对视一眼,在兼五一关上门之后,丢下酒菜钱就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一人留在门口贴着门,一人进了隔壁自己的房间靠着墙,无比默契地侧耳窃听。   房内,兼五一道:“简先生,阁主下令,让我速速接你……”   简生观抬手止住她的话头:“让他们进来听吧。”   门口的阿浮与墙角的沙依格德:“……”   随后兼五一把两人带进了简生观的房间。   简生观示意:“都坐吧,以后能坐着安稳喝茶的机会很少了。”气氛不由变得凝重起来,待三人全部落座,他继续说,“既然对方已经开始行动,也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我徒弟怎么说也算是多罗阁的弟子,至于他这位挚友……生性爱管闲事凑热闹,不让他偷听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阿浮尴尬地笑了两声:“简先生懂我。”   沙依格德忍不住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行动了?”   兼五一说:“圣上还是对多罗阁发难了,已经下令查抄稷夏境内所有多罗小驿,抓捕在外的掌签,想来不日就要封锁清琼山,拿阁主问罪!”   阿浮愣住:“圣上?稷夏的皇帝吗?”   沙依格德难以置信:“皇帝不是对多罗阁颇为信重吗?否则也不会派多罗阁的人前往西域勘察丝路吧?”   简生观平静道:“君心难测,这样的围剿,我们已经遇到过太多次了。”   ***   一盏茶后,沙依格德终于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稷夏现今的皇帝野心勃勃,杀伐果断,登基时经历了皇位夺权,之后又开启了平叛之战。各地藩王被他削了实权,朝中文臣武将鲜血淋漓地换过一轮,民间起义也都被彻底镇压,断断续续整顿了十年,这才让稷夏重归安宁。   在这其中,多罗阁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它是皇帝未曾公之于众的枢密院。   多罗阁凭借自身遍布各地的驻点,成为这位帝王的手眼。事实证明,但凡是阁主给出的情报或建议,从未出过差错。阁主说要杀谁,只管杀了就好,哪怕先斩后查,也能查出足以威胁江山帝位的证据。阁主说要如何作战,军令下达之处,王师所向披靡。   皇帝每回登临清琼山,隔着那一层墨色深沉的帘幕,从那温润平和的话语中听来的每一个字,都决定着他的下一道圣谕指向何方。   相比于身边的忠臣良将,皇帝确实对多罗阁更加信重,但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深处也生出一种畏惧。这畏惧日复一日地煎熬着他、拷问着他。   什么样的人,可以运筹帷幄之中,掌握天下生杀之权?   皇帝逐渐意识到,不是他利用多罗阁成就了自己的霸业与盛世,而是多罗阁一步一步将他缔造成符合它要求的千古帝王。   那位素昧谋面的阁主,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旷世奇才,也是一个无欲无求的苦行圣人。   皇帝无数次询问他有何所求,阁主都说不必费心奖赏,只要让多罗阁长久地偏安一隅即可,他只求观世,不求入世。皇帝不怕欲念滔天的人,不怕有人与他争权夺利,不怕有人索取荣华富贵,不怕有人逼他付出高昂的代价,只怕有人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的人,他看不透,也握不住。   终于有一天,皇帝再也无法容忍卧榻之旁有这样一个令他畏惧的存在。   自己不能拥有,自然也不会让与旁人。为了防止多罗阁主逃出稷夏,效力于他国别主,这位帝王决定将其连根拔起,彻彻底底地毁了它。   他忖度着,多亏了多罗阁早先的低调处事,反正这地方的威能在稷夏尚且不为人知,就算覆灭,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   世人再也不会知晓,他的王权是从何得来。   ***   沙依格德仍有不解之处:“既然皇帝早有意向铲除多罗阁,为何还要派我师父出使西域,委以勘察丝路、联络诸国的重任?”   兼五一道:“殿下想错了,不是圣上要派简先生出使,而是阁主察觉危险之后,趁着还未与圣上完全决裂,谏言让简先生出使。   “圣上觉得此事无足轻重,便依从阁主下了旨意。即便如此,礼部也没有将此次派遣使者一事提前告知西域诸国,只在文牒上简述了一下。因而简先生只能轻装独行,一路也无人接洽,想来吃了不少苦头。   “可见圣上根本不在意结果如何,毕竟要覆灭整个多罗阁,自然也不会放过简先生。”   阿浮皱眉道:“我还是不明白,多罗阁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为什么阁主还要多此一举,让简先生去……啊,难道是为了另辟蹊径,让简先生逃过一劫?那简先生万不该回到稷夏呀,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阁主的一片苦心?”   兼五一道:“阁主行事自有因果,我等不会擅自揣测。”   “既然如此,那师父你别入关了。”沙依格德忙道,“我即刻安排护卫送你去曛漠,等我回来,往后由我来奉养你就是。”   “行了,别瞎猜了。”简生观解释,“礼部只给了文牒,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我使者的身份,不是圣上存心刁难,而是我本来就需要便宜行事,阁主特地恳请圣上让我一切从简。因为我此行的目的不在于丝路,也不在于苟且偷生,从一开始,我就是来找沙依格德的。”   “找、找我?”沙依格德蒙了。   “隐瞒使者身份让我省去了一切繁文缛节,才能用最短的时间穿越莫贺延碛见到你。之后不过是打着勘察丝路的名头,将你平安护送入关,再为你治病。”   “为什么是我?”沙依格德下意识地问。   “因为你是阁主的八厄之一。”简生观回答,“只有你能解多罗阁的死局。”   “怎么解?”   “我不知晓,恐怕阁主本身也不知晓吧。”简生观说。   沙依格德半晌才回过神来:“也就是说,阁主早就料想到了与皇帝的反目,他算到了眼下所发生的一切因果,在阁主的筹谋中,我是拯救多罗阁的关键?只是我具体会怎么做,他无法提前预知?”   简生观说:“对,我好不容易保下你的命,不想功亏一篑。所以入关后我若遇险,不要管我,你先逃命要紧。”   “不行,我做不到!”   “我不会跟你争辩能否做到的问题,”简生观神色淡然,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我要你记住,只要你还在,我就有活路。”   “师父……”   简生观转向兼五一:“时间紧迫,我们要尽快离开积吾。虽然情势于我们不利,但只有回到稷夏我才能把他的病治好,也只有在稷夏境内,我们才能得到阁主的庇护。”   兼五一领命:“是,我这就安排,明日一早准备入关。”   尽管阿浮听不太懂这些纠葛,但他知道自己挚友的危难尚未度过,于是仗义相助:“我还是多陪你走一段吧,至少等你把病治好再说。”   沙依格德锤了一下他的肩:“好兄弟!”   ***   然而他们还是慢了一步。   当夜,一群黑衣杀手潜入驿站,显然是冲着他们而来。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在对方行刺时机敏反应——阿浮和兼五一率领护卫拦阻杀手,沙依格德保护简生观,带他从事先谋划好的后路撤离。   铿锵之声回荡在积吾的夜幕之中。   师徒俩一路奔逃,来到备用的藏身地点躲好,等待着黎明到来,边关城门开启。   这里是一处普通民居,是兼五一自己偷摸在积吾置下的房产,她很喜欢积吾的生活,打算在这里成家立业。这次是迫不得已借用给他们,明日他们将稍作伪装,跟随阿浮的商队进入稷夏边关,最大限度地不惹人注意。   两人坐在院中树下,简生观仰头看天上的星辰。   沙依格德侧耳听着墙外的动静,双刺紧握于手中,犹在警戒。   回忆着方才那群杀手的招式和行事风格,他喃喃自语:“是瑟娅的最后一搏?不,这不是瑟娅的手笔。”   简生观道:“嗯,这是稷夏那边的路数。”   星穹低垂,他幽幽叹息:不知道江故那边怎么样了啊…… 第65章 入关   丑时,跟屁啾扑扇着翅膀落入民居小院。   沙依格德拆下它脚上的信笺,看过后终于松了口气:“阿浮他们脱身了,为防止被人跟踪,暂时不会到这里与我们会合。舞衣说卯时边关城门大开,但我们不能在那时入关,因为杀手在那时也最为警戒,一定会紧盯城门动向。”   简生观颔首:“确实,最好耗上他们两个时辰,对方等得疲了,一方面会怀疑我们趁其不备已经混入关了,一方面又会怀疑我们是不是打算继续留在城内。”   沙依格德写好回信,让跟屁啾带着去找阿浮:“我让他们正常安排商队的入关事宜,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   两人在尚未铺被褥的屋内对付着睡了一会儿,卯时三刻,跟屁啾再度飞了进来。它看见简生观躺在榻上,似乎睡得正香,顿时又起了报复的心思,准备飞到他的上方,在他的脸上精准地留下一泡屎。   然而它刚刚靠近简生观,就见这精神矍铄的白发老人挺身而起,迅捷无比地伸手抓住他的翅膀,抡起一个圆弧,让那鸟屎甩到了沙依格德的脸上,还顺道从它身上拔下一根羽毛。   跟屁啾:“??”   沙依格德迷迷糊糊地摸了把脸,立刻惊醒,看着手上的鸟屎,被恶心得大叫:“跟屁啾你干什么!多大的黑翅鸢了,还控制不住撇屎吗!”   可怜跟屁啾被自己主人揪了过去,戳着脑袋教训,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哀怨地看着简生观。   简生观看完信笺道:“商队巳时会经过这个小院门口,兼五一让我们在屋里找些不惹眼的衣服换上,届时悄然混入商队,不容易被发现。”   沙依格德深以为然:“嗯,我这样的容貌气质和师父你这鹤发童颜确实太好辨认了,舞衣不愧是多罗阁掌签,想得颇为周到。”   ***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沙依格德崩溃了:“怎么只有女装啊!”   简生观倒是不以为意:“兼五一本来就是女子,这里是她给自己准备的独居之处,只有女装不是很正常么?别拿她那些颜色鲜艳、绫罗轻纱的衣裳,越暗淡寻常的越好。”   不情不愿地选出两套宽大朴素的积吾女子服饰,沙依格德撇了撇嘴:“知道了。”   于是商队在经过小院门口的时候,阿浮就看见两个身穿积吾布裙的“女子”款款而来,利落地跳上了拉货的板车。   阿浮警戒:“什么人?”   沙依格德撩起赭色的头巾,翠绿的眼眸眨了眨,柔情似水地说:“是我呀,你不认得我了么,阿浮郎君。”   阿浮:“救命……”   兼五一赶过来,看了看围着灰色头巾的简生观,又看了看正调戏阿浮的沙依格德,摇头叹道:“太粗糙了,跟我去后面的马车,我给你们再乔装打扮一下。”   三人上了马车,只见兼五一拿出一套齐全的家伙事,熟练地在他俩脸上涂涂改改,画上积吾女子的妆容,还给他们编了头发,乍看上去当真毫无破绽。   看着她乐在其中的模样,沙依格德忍不住说:“我怎么感觉你是在玩我们?”   兼五一承认:“我是啊。”她掀开车帘往外瞥了两眼,“马上到城门了,入关的手续我已经派人打点好了,你们俩又成了这副模样,保准那些杀手不会起疑心。”   “辛苦了。”简生观全程如人偶般任其摆布,闻言谢道,“这一路多亏有你。”   “这有什么的。”兼五一摆手,双眼放光地欣赏自己的杰作,“倒是简先生你,没想到你这张脸看着素净,装扮起来却比王储殿下还要俏丽。”   “我看看我看看!”原本揽镜自照的沙依格德立刻放下镜子,迫不及待地凑上来欣赏自家师父的女相,当那张朝夕相对的面庞映入眼帘,他居然怔住了。   不同于自己的高鼻深眸,稷夏人的轮廓本就偏柔和,在舞衣的精心妆点下,莹白色的眉若渺远雪山,唇如绛珠,不似宝石般耀眼、醇酒般浓烈,却美得犹如一汪清潭,星瞳微移,就像往其中丢入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忽有一缕白发散落在简生观颊边,沙依格德猛地惊醒,刚刚他思绪都跑岔了,净想着若是能与稷夏和亲,定要迎娶一位像师父这般的温婉美人回去。   简生观对美丑毫不在乎,淡淡道:“我的骨相很方便塑形改装。”   沙依格德麦色的面皮还渗着红,不知所谓地说着:“嗯嗯,方便,应该能蒙混过关了。”   兼五一道:“放心吧,肯定不会出纰漏。”   ***   正如兼五一所说,整个商队都顺利入了关。   盘查时他们都没有刻意避讳,扮作积吾女子的师徒俩就这么大喇喇地坐在拉货的板车上,压根无人起疑。兼五一与阿浮也稍稍做了乔装,他们昨晚跟敌人交过手,幸而夜色浓重,谁也看不清谁的长相,只要把打眼的衣饰换了,便不好认出来。   进入稷夏地界后,他们暂时摆脱了那群杀手。   但对方不是瑟娅的势力,出了莫贺延碛就拿他们束手无策,既然是来自稷夏的威胁,有第一拨就会有第二拨。于是简生观半点不敢拖拉,让兼五一直接把他们带到多罗阁事先安排好的据点,他好尽快给沙依格德解毒治病。   这是一处边境的赌坊,属于多罗阁在纹州的产业。   赌坊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关门歇业,老板只是客客气气地把他们迎了进来,带到了地下一间名为“發發發”的独立场子中。这个场子非常宽敞,里面放着一张赌桌,八个用膳的案几,还有一个供人休息的隔间,用屏风挡着。   唯一不足的地方是,哪怕是独立的场子,外头吆喝叫骂的声音还是太过吵闹,兼五一有些担心会影响到简生观治病。   简生观却道无妨,还是老规矩,只要在他给沙依格德治病的时候,所有人都出去就行了。   于是其余人等都退出了那间“發發發”,兼五一和阿浮守在门口。护送卧狮晴眼的曛漠护卫也都混在商队里,他们与阿浮的人共同守卫在赌坊内部和外围。   隔绝开一切闲杂之后,简生观对沙依格德说:“那我们就开始吧。”   一路风尘仆仆,两人还是女子装扮,沙依格德扭捏道:“开、开始?怎么开始?师父,我们要不要先换一下衣服?”   简生观莫名其妙:“事态紧急,治病重要还是换衣服重要?”   “当然是治病重要。”按照先前的说法,他是活不过半年的,如今只剩不到三个月了,还要陪师父一起面对多罗阁的劫难,沙依格德自然想立刻恢复强健的体魄,不由问道,“师父,这次闭关治病,大概需要几天?”   “几天?要不了几天。”简生观收拾着一处案几,把两个蒲团相对放好,用清水净手,“大概两个时辰就够了。”   “两个时辰?是说两个时辰就能为我调配处药方吗?”   “不是,两个时辰就能让你痊愈,不用再吃药。”   “我……师父,真的能治好吗?”沙依格德越发困惑。   “我说过,要治好你对我来说很简单,难点在于治好你之后,我自己怎么处理。”简生观来到屏风后,满意地说,“嗯,甘棠君做事向来稳妥,修复舱已经送到了。”   “修复舱是什么?”   沙依格德好奇地跟了过去,就看见屏风后放置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是个巨大的椭圆形鸟蛋。上面那半蛋壳晶莹剔透,能一目了然地看到里面,下面那半蛋壳是银色的,有许多细长的管子延伸出来,蛋壳里面有很大的空间,不知道是用来装什么的。   简生观说:“这就是修复舱,你就当他是个棺材吧。你听好了,等我给你治好了病,会进入休眠维护状态,到时候你一定要把我放进这个棺材里。”   沙依格德愣住了:“棺材?我知道棺材!你们稷夏人死后不是天葬,而是把尸体装进棺材再挖坑埋起来……等等,师父你给我治病后会死吗?治完病就要进棺材……不,那我不用你治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什么隐瘤蜥的余毒,我喝药慢慢清就是了!”   简生观郑重道:“冷静点,听我说完,我不会死,只是会脱力睡着。你把我放进这个棺材里,然后等待三天。这三天内,尽量不要移动棺材,也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碰我,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后我就会醒来。”   “为什……”   “不要问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好,我知道了。”沙依格德重复,“把师父你放进棺材,等待三天,尽量不要移动棺材,也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碰你……”   “对了,有一个人除外。”简生观补充,“如果一个名叫江故的人来找我,你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他想怎么做,都可以听他的。”   “江故是谁?没听师父你提过……”   “如果他来了,你会知道的。”交待完这些事,简生观盘腿坐下,示意沙依格德坐到自己对面的蒲团上,“开始吧,把你的胳膊给我。”   沙依格德照做。   简生观捋起他两个手臂的衣袖,分别从自己的左右手腕抽出一根连着纳米细管的银针,扎进了他肘部的筋脉,并用布条固定住。   殷红的血瞬间灌注进了左边那根细管,缓缓流向简生观这边。半晌之后,右边那根细管开始有血灌注,又缓缓流回沙依格德那边。   沙依格德已然麻木了,他不知道师父身体里为什么可以抽出银针和管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治疗方式,但他全然相信面前这个人。   他什么都没问,简生观倒是给他作了简单的解释:“我在给你透析,这样过血之后,所有的病痛折磨都会离你而去。”   “透析……师父,你是在用自己的身体……给我清毒?”   “是的。”简生观平静地说,“你的每一滴血,都会流过我的心脏。净化之后,我再把每一滴血偿还给你。”   “嗯,我懂了。”   师徒二人闭眼休憩,如同练习着某种高深的功法,静默不语。   沙依格德感觉到半边身体温热,半边身体微凉,而灵台清明,仿若沐浴在大金乌神的辉光之中,在清澈的圣水里沉浮。   我的身体里,从此流淌着师父的心血。   他想,所谓呕心沥血,缘是如此。 第66章 守棺   “不行,上头扛不住了,必须撤离!”阿浮从赌坊上层下来,弯刀上鲜血淋漓。   “来得好快……”沙依格德不再犹豫,寻来两根粗长麻绳,将装着简生观的透明棺材绑好,末端背在自己双肩,想办法拖着走,“是追着我们入关的那批人?”   “不是,是稷夏的官兵!”阿浮收了弯刀,匆匆擦掉手上黏腻的血,上前帮忙抬棺,终于逮到机会问,“到底怎么回事?简先生不是闭关给你治病么,怎么把你治好了,他自己反倒嗝屁……呃,躺棺材里了?”   沙依格德瞪他一眼,示意他托高点方便爬台阶:“师父没事,只是一时醒不过来……”   当时他一觉醒来,发现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历经师父所说的“透析过血”,除了胳膊上留下的两个针眼还有点疼,浑身轻松舒坦,可以说是神清气爽。然而一转头,他就看见自家师父垂首坐在前方,身体透凉,早已没了鼻息!   沙依格德顿时慌了手脚。   不是说休眠沉睡吗?可这明明是……明明是……   想到师父可能是为了救自己而死,那一瞬间他差点崩溃。   好在他还铭记着师父清醒时的叮嘱,暂且什么都不管,先将简生观的身体抱起来,放进那个提前备好的椭圆形鸟蛋里。   等到搬完了合上盖子,看着师父一身朴素的积吾女子妆容,只有脸颊还带着胭脂的晕红,安详地躺在那口透明“棺材”中,胸口没有了起伏,不动也不言语,再没有之前的鲜活,他才发现自己眼泪流了满脸。   沙依格德坐在棺材边,尽力在脑中理清思绪。   师父说他要在这里面睡上足足三天,之后就会醒来,可眼下这人分明是没了声息,这世上难道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仙器吗?难不成这口鸟蛋棺材就是?   或者师父知道要救他就必须牺牲自己,所以为了让自己安心治病,就编了这样一个谎话?如此一来,三天后他就不得不面对师父醒不过来的真相?   不,不会的。   他想,从师父一贯的态度来看,他身上的毒和病都不是难事,对这位神医来说,之所以拖到稷夏境内才医治他,就是为了用上这口鸟蛋棺材。由此可见,这东西确实是必需的,师父没必要为此编谎话哄骗他。   兴许师父本身就是有什么特殊,这口棺材也特殊,天下之大,自己不知晓的奇闻异事多不胜数,不该因为没见识过就心存怀疑。   而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无非就是三天后见分晓,也没什么不可以等的。若是只顾着伤心自责,不听师父的话,这会儿就给他报丧,那才是真的逆徒。   想到这里,沙依格德平静下来。   他打算让师父安稳地待在屏风后,自己就在这里静候三天,反正阿浮和舞衣会给他们带来一应吃穿用度。于是沙依格德脱下女装,给自己换上稷夏男子的衣着,虔诚地守在屏风前。至于师父那身衣裙,就等他醒来再换吧。   可惜事与愿违,就在师父躺进棺材的第二天,追兵到了。   ***   听胜赌坊是纹州最坚实也最暴利的产业,其势力盘根错节,虽明面上与当地官场无涉,但州府县尉要想在纹州站稳脚跟,都得卖它面子,暗地里有什么交易就不得而知了。   统共十二家店面,尤以地处边境的这家听胜赌坊生意最旺,广聚稷夏、西域诸国和克林国的各路百姓和商贾,日日人声鼎沸。   如今依旧人声鼎沸,却不是赌徒们在下注吆喝,而是稷夏官兵奉命查抄。   百十号兵卒带刀闯入,登时把一众赌徒吓得四散而逃,老板出面调停,笑脸迎了上去,询问他们是哪位官员之命前来。对方二话不说就拿刀兜头砍去,明摆着不讲道理,只求用最快的速度达到目的。   老板的功夫不佳,三两下就被官兵制服。领头人逼问他窝藏的朝廷命犯在哪儿,老板执意不说,他受过多罗阁的大恩,自不肯做忘恩负义之人。对方见他嘴严不招,并不与他拖延,当即抹了他的脖子,下令把整个赌坊翻个底朝天。   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避无可避。   “你帮我抬上去就行。”拖着棺材,沙依格德艰难迈步,“之后我自己想办法带师父脱身,你跟舞衣帮我殿后。”   “行!”阿浮咬牙道,“这玩意可真沉,都说死人会变重,兄弟,你师父该不会……”   “你别管那么多。”沙依格德道,“为了治愈我,师父极为耗费心神,需要在里面睡足三天才能醒转,那些人就是冲着他来的,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原来如此。”也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阿浮全然信任自己的挚友,“放心吧,他们虽然人多,看着也不是那么难对付。你的护卫跟你走,我商队里的那些好手,加上舞衣的人,足够给你们杀出一条血路了。”   “不,我的护卫不要动,他们继续以曛漠使者的身份守着卧狮晴眼,这些稷夏官兵不会动他们。师父的事情,我自己处理。”   “太危险了……”   此时两人已来到台阶之上,前面兵刃交锋之声叮当作响,沙依格德抬手止住他的话,锤了锤他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再多劝,阿浮只担忧地目送他离开,随后拔出弯刀,为他截断通往赌坊后门的路。   ***   拖着一口带人的棺材前行,沙依格德也并不轻松,何况沿途他也遇上了从外围包抄而来的官兵,不得不暂时甩下肩上的麻绳,先将这几个小队的人杀了灭口。   双刺上的血落在碎石滩上。   滴答,滴答,回荡在这座边境小城的深夜荒郊。   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别的倒没什么,沙依格德只觉得心疼——这都是师父千辛万苦换给他的血,就这么一点点往外流,他哪里舍得。   麻绳磨开了衣裳,又深深勒进了他的肩膀,这样一下下地磨着,更是生痛,以至于他都有种错觉,自己的两条膀子就快磨断了。   身后又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沙依格德苦笑自语:“师父啊,你们多罗阁到底怎么惹到了稷夏的皇帝?看这架势,是要与你们……不死不休啊……”   他解下麻绳,活动了下几乎要没有知觉的胳膊,再次甩出双刺。   喽啰的确不难对付,有师父教他的内功运气打底,加上他极为敏捷的身手,若是单单想要自己脱身,还是绰绰有余的,可对方这次也是有备而来。   他们知道他拖着一口棺材。   趁着沙依格德专心对敌之际,一个士卒溜到棺材前喊道:“这里果然还有一具!”   这一声之后,便有三个人赶过去合力抬棺。   眼见师父连人带棺要被抢走,沙依格德再难维持冷静,拼着后背挨刀不管,就要冲过去阻拦他们。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不停地围住他,迫使他远离那边,沙依格德终于失去理智,将伏羲衍天功运用到自己的极限,在走火入魔的边缘疯狂拼杀。   他衣衫褴褛,血腥满身地怒吼:“谁敢动我师父的棺材!”   双方的争夺已近乎盲目,沙依格德转眼间杀了那四个抬棺的人,却又被其他士卒趁虚而入,两相拉扯之下,一个不留神,那口鸟蛋棺材就从碎石坡上滚了下去!   沙依格德大惊:“师父!”   心神俱震之下他恢复了清明,迅速判断局势,先将坡上残留的士卒全部杀光,之后才踉跄着下坡去找寻。   碎石坡嶙峋难走,由于脱力,他下到一半自己也栽倒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了潭水边。   这一滚让他头晕脑胀,身上的伤疼得都麻木了。   沙依格德爬起来,用清冽的潭水扑了扑脸,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继而在夜色中摸索。幸好那口棺材离他不远,很快就被他摸到了,但因为棺材本身形状圆润,比他滚得还要远,一大半都浸在了潭水中,还是倒扣着的。   沙依格德:“……”   他把棺材翻转过来,重新勒上麻绳,拖着它离开水潭,在这片碎石滩中找到一处破败的屋舍,让自己和师父暂且休息。   这屋舍里有些破落渔网和钓竿,想来是哪位闲人给自己备下的。只是这潭既浅且清,怕是没什么鱼好钓好捞的。   还有那些追兵,真的是寻常兵卒吗?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倒像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江湖高手,不过是套了一层官家的皮……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杂事,不敢去想这口鸟蛋棺材是否摔坏了,师父是否还能醒来。   简生观嘱咐他这三天要小心守着,尽量不要移动棺材,可他没有做到,甚至让它滚落碎石坡又泡进了水潭。   他检查了一遍,遭遇碎石的磕碰,这晶莹剔透的棺材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碎裂的痕迹,不像寻常的琉璃那么脆弱,倒是更像他们曛漠产出的几种异常坚固的宝石。可他也明白,单看外表是没有用的,外头看不出瑕疵,不代表里面也完好无损。   比如刚才师父的头发就摔得凌乱了,因为还是女子扮相,衣裙边角也不再齐整,好像棺材边缘那些细长的管子也有数根散落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先散发着银光的底座似乎也暗淡了一些。   沙依格德小心试过,这会儿根本打不开棺材,他生怕坏了师父的事,也不敢再乱碰,只能满心忧虑地守着。   说是休息,他却不敢入睡,吹哨唤来跟屁啾,让它给阿浮传信,告知他们自己的方位。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阿浮和舞衣遇到的人,比他这边要难对付得多。   兼五一脏腑尽碎,呕出几大口血来。   她不甘地望着那个蒙面杀手:“风华境……高阶……无相门宗师……咳咳,阿浮,打不过的,快、快逃!” 第67章 真名   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外头传来一声黑翅鸢的啼鸣,阖目小憩的沙依格德骤然起身,从破败的窗户朝外看去。   那片潭水上腾起轻雾,将整个碎石滩笼罩其中,朝阳尚未破开云层,一切都显得朦胧不清。   从跟屁啾的鸣叫声判断,应当没有危险,沙依格德等待片刻后,推开这间废旧屋舍的门扉,边警戒边查探四周。   很快,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侧身倒在水潭边。   沙依格德小心接近,当他透过雾气看清那人的身形衣着的同时,也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心下大骇。   他连忙冲上前去,蹲身唤道:“阿浮!”   阿浮同样是从坡上滚下来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身边的碎石也都染了血,脸色苍白如纸。沙依格德摸向他颈间,只觉触手冰凉,脉动微弱。   匆匆检查了阿浮的伤势,内伤他诊不出来,外伤已让人不忍卒睹——肋骨断了两根,腹部被利刃割开,伤得很深。先前阿浮应当是自己用手按着,强撑着一路随着跟屁啾来找他,及至从坡上摔下,彻底晕了过去,紧捂腹部的手也松开了,如今肠子都已从伤口流了出来。   沙依格德两手克制不住地颤抖,狠狠扇了自己一嘴巴才勉强镇定,小心翼翼地将阿浮托起,靠在自己身上。他本想背他前往破屋,又想到他腹部的重伤不可倾倒颠簸,打算改为抱着,可他自己肩膀被麻绳磨得血肉模糊,根本无法吃力,权衡之后,只能躬身架着阿浮的胁下,将他倒拖着走。   清晨湿冷,感受着挚友逐渐微弱的气息,还有一分分凉下去的体温,沙依格德不由感到阵阵绝望。他该怎么救他?拖进破屋之后又能怎么办?师父还在沉睡中,手边什么都没有,谁能帮帮他?无力感如同这漫无边际的雾气,逼得他无所适从。   沙依格德不停地与阿浮说话,希望能唤醒他一点点神智:“好兄弟,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你的人情了!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那些人应当不是正经官兵,似乎是江湖人士,但也没有那么难对付吧?我离开的时候,你和舞衣不是还游刃有余吗?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倒是跟我说说啊。   “不能再睡了,好兄弟,快醒醒,再睡下去你就真的醒不过来了。你要坚持住,坚持到我师父醒来,他是神医,一定能救你的!   “对了,你不是一直纠结于自己的身世吗?不是还想治好你母亲的病症吗?回头我帮你求一求师父,或许他会有办法呢?”   碎石硌脚,慌乱噬心,他几乎是步步踉跄地回到了破屋。   沙依格德盲目地祈求着,什么大金乌神也好,什么佛祖菩萨也好,请保佑师父平安无事!只要师父醒转过来,他的挚友就不会死,所有难关都能熬过去!   师父,帮帮徒儿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祈求真的奏效了,等他好不容易把阿浮拖进屋里放平,转身就看见跟屁啾歇落在那口鸟蛋棺材上,用喙一下下啄着那透明的罩子,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沙依格德下意识地驱赶它:“别吵,师父还在睡……”   下一秒,就见师父已然睁开了双眼。   沙依格德:“!!!”   ***   在徒弟愣神的时候,简生观环顾周围,确认了一下当前的状况,随后操作修复舱里的机关,将罩子打开来。   他坐起身,确认受了一□□内的修复进度,微微皱了眉头。   沙依格德先是感到惊喜,很快又回过神来:“不对啊师父,不是说要三天吗?这会儿还差好几个时辰,你怎么提前醒了?”   简生观活动四肢,走出来粗略检查了下修复舱:“插线脱落,能源核进水,循环系统紊乱,故障太多,只能临时中止。”   沙依格德没怎么听懂,但不妨碍他知道师父闭关出了问题,自责道:“都怪我大意!这两天发生了很多事,一伙稷夏官兵查抄了赌坊,对我们紧追不舍。无奈之下,我只能连人带棺拖着你奔逃,结果还是没能保护好你和这棺材。要紧吗师父?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怎么才能让你彻底好起来?”   “无妨,反正已经把你救回来了,只要不过度消耗,暂且不影响我维持基本的生存,回去让甘棠君重新调试一下就行了。”简生观不以为意。   “那就好,那就好。”得知师父没有大碍,沙依格德松了口气,立刻想起了重伤的挚友,拉着简生观急道,“师父,你快看看阿浮吧!”   简生观扫了一眼面前失血过多、破肚流肠的阿浮,淡淡道:“他肠道还挺健康的。”   沙依格德:“啊?”   上手检查了一番,简生观说:“外伤没什么,我给他缝缝补补就好。内伤有点麻烦,无相门宗师打了他胸口一掌,肋骨可以接上,但伤了心脉,我如今这状态治不好,只能先拖着再想办法,不过暂时于性命无碍。”   一听挚友有救了,沙依格德简直想跪下膜拜简生观。   他真的庆幸自己被选中成为了这人的徒弟,每每遇上绝境,这人总能轻描淡写地破局,似乎再难再险的威胁,在他眼中也不过沧海一粟。   “师父仁慈!多谢师父救他!”沙依格德激动道。   “仁慈?”简生观不置可否,只说,“你去外面守着,老规矩,不要让人打扰。”   沙依格德满口应下。   于是在这个四面透风的破屋中,简生观给阿浮做了外科手术。   他从手腕解构出手术器具,张开无菌气场,给阿浮的伤口消毒,把肠子塞回去,肚子一层层缝上,整个过程又快又细致。   阿浮本就昏迷着,他便没有用麻醉,谁料中途阿浮就醒了过来。   刺痛让他咬紧了牙关,也让他清醒了不少。   在他看来,自己应当是救不活了,这会儿恐怕是回光返照。   想起自己许多未竟之事,难免遗憾,阿浮看着上方简生观的面容,竭力道:“简先生,生死有命,尽力而为即可。”   已经在收尾的简生观面无表情道:“嗯,我尽力了。”   听到这话,阿浮自知无幸,反倒释然了:“如果我能活下来,真的想……拜先生为师。”   “为什么?”手术无聊,简生观与他搭话。   “我……我想学医,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学医,因为我娘身体一直不好,咳疾总是反复,日日郁郁寡欢,有好几次她用匕首自残自伤,像是存了死志。”   “肺痨,抑郁。”简生观说,“咳疾能治,但这抑郁之症,最好先解了她的心结。”   “我知晓她的心结,却无法可解,父亲不肯放她回到稷夏,我也只能看着她苦苦煎熬。”说到这里,阿浮解释,“简先生,沙依格德没有与你说过我的身世吧?我父亲是克林国的宗室亲王,母亲出身稷夏贵族,我算是有着两国血脉。”   “和亲?”   “倒也不是,说来是我父亲出使稷夏时,在宴会上看中了我母亲,便向皇帝提及,皇帝便将我母亲赐婚给了父亲。外人看来是段良缘,可对我母亲来说,就是强娶了。”   “你母亲有心上人了?”   “何止是心上人,已是提了亲的姻缘。”阿浮苦笑,“据说我母亲与那人生生分离,从此再不得见。之后嫁到克林国,未足月就生下了我。”   “哦,果然又是伦理案子。”简生观了然,“你父亲怀疑你不是他亲生的。”   “先生通透。”聊着聊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阿浮觉得自己舒服了许多,“母亲从不承认什么,也从不辩解什么,于是我的身世就一直被人诟病,倒是成了我自己的心结。在父亲的安排下,我年少时被女皇送到各国为质,如今依旧无官无职,只好四处奔波行商,不知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这我知道,你就是在曛漠做质子的时候与我徒弟结交的。”   “是的。”阿浮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简先生,那日你判断我就是劫走了卧狮晴眼的沙匪,说比对了我沾在杯沿上的唾液和沙依格德兵刃上的沙匪血液,两者的鸡音相同。   “我自问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认识的大夫不少,自己也学过一些医理,却从未听说过此种说法。临死之前想向先生讨教一下,这鸡音既然可以准确辨别血液唾液是否为同一人,那是否可以辨别两人是否是骨肉至亲呢?”   简生观没想到他竟会问出这个问题,可见他对自己的身世确实十分执着。而且能如此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显然是琢磨过很久了,还颇有些这方面的聪慧和天分。   犹豫了下,简生观道:“若能分别取得两人的□□或毛发,是可以辨别的。”   “我就知道!”阿浮眸光骤亮,又骤然晦暗,“可惜我时日无多了,否则真的很想拜在简先生的门下,向您学习这辨别鸡音之法……哎,若有来生……”   ***   聊天归聊天,简生观手下不停,伤口全都缝合了,此时正要给他掰正肋骨,往里面打入两根接续骨钉。   他单掌覆于阿浮胸前,只听“砰砰”两声,骨钉发射,把毫无准备的阿浮痛得高声惨叫。   沙依格德听到动静,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赶紧冲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简生观说:“来得正好,你胳膊伸出来。”   沙依格德熟练地照做,习以为常地看着简生观从体内抽出带着细管的银针,戳进自己的皮肉里。在阿浮诧异又茫然的目光中,简生观也这么给他扎了针连了线。   阿浮痛得发晕,气虚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沙依格德不确定地说:“应该是在过血?”   简生观点头:“他失血太多,把你的血过给他一些。正好,你俩血型相同,也省了我给你们匹配调整的麻烦。”   输完血,阿浮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用死了。   沙依格德很高兴:“好兄弟,早就说你是有福之人吧!恰巧撞上我师父提前醒来,否则你这条命真是保不住了!”   简生观冷静地问阿浮:“兼五一呢?”   死里逃生的那份庆幸荡然无存,阿浮抿了抿干涩的唇,说道:“舞衣姑娘她……与那名无相门的宗师力战,终是不敌……她拼死为我谋得了一线生机,自己却……”   “舞衣……死了?”沙依格德不由怔住。   “她身中数掌,我逃离的时候回头看她,已是撑不住了……”   “师父,还有得救对不对?”在沙依格德心目中,简生观是无所不能的。   然而简生观这次摇了摇头:“无相门宗师已入风华境高阶,中他数掌,脏腑尽碎。若是在多罗阁,以我全盛之力或可一救,眼下……怕是尸身都凉透了,回天乏术。”   那个绝世舞姬,那个协助他顺利摆脱追杀的多罗阁掌签,就这么香消玉殒了?沙依格德深切认识到了稷夏皇帝的狠辣,还有多罗阁的危急处境。   沉静下来后,他想到了那座积吾的偏僻小院。那是舞衣此生最憧憬的地方,里面存放着她最喜爱的衣裙和胭脂水粉,只待她功成身退,便可安稳地住在那里,做些小买卖,度过无灾无厄的后半生。   可如今……那里终是要孤零零地荒废了。   ***   简生观是最先从悲戚的氛围挣脱出来的,他看着阿浮说:“我考虑好了,可以收你为徒。”   “啊?”这突如其来的首肯,让阿浮没有反应过来,“我?收我为徒?”   “收他为徒?”沙依格德更是跟不上事态发展,“怎么突然要收他为徒?”   “我盘算了一下因果,能看到些许复杂牵扯,却看不到最终的落点,似乎跟其他八厄有所关联。”简生观没有就此过多解释,只问阿浮,“你不是想要学医给母亲治病吗?不是想要通过基因鉴定了解自己的身世吗?我都可以教你,拜不拜师?”   “拜拜拜!”阿浮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刚刚缝合,顿时跪了下来,疼得龇牙咧嘴。   “等等!你还真成我师弟了?”沙依格德仍旧难以置信,“之前不是说着玩的吗?”   “谁跟你说着玩了!我一直都很认真地要拜师!”阿浮急忙申明。   “你有意见?”简生观问他。   “我……你……他……”沙依格德支吾半天,发现一个是自己的好师父,一个是自己的好兄弟,实在没什么立场去反对,只得道,“没、没有意见。”   事已至此,阿浮就在这破屋里行了拜师礼。   因条件有限,他又带着重伤,故而万事从简,只需由他向简生观递上拜师帖即可。   作为师兄,沙依格德指导他:“这里,要写上自己的名字……怎么能只写个阿浮?写真名!全名!对了,你有两个名字吧,都写上才行!”   阿浮在撕下的衣摆布帛上,蘸着自己未干的血写好名帖,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简生观接过来看了,只见上面写着——   稷夏国之邱浮   克林国之乞颜苏合   愿拜多罗阁简生观先生为师 第68章 现身   折腾了这么多事,已过了辰时。   太阳给云层遮着,外头仍旧暗沉沉的,潭水蒸腾的雾气也没有散去,反倒更浓厚了些。破屋阴冷湿寒,眼下却是师徒三人仅有的容身之所,趁着这会儿还能缓口气,他们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沙依格德忧心忡忡地说:“我们一路留下的痕迹太多,追兵用不了多久就会找来的,不能待在这里等死,还是要另想办法。”   简生观道:“我刚把阿浮从鬼门关拉回来,他如今气血两亏,身上的伤口也经不住磋磨,最好能躺着休息,再喝点补药调养。”   阿浮无奈苦笑:“多谢师父关怀,可哪有这条件呢?要我说,你俩也别管我了,带着我是个累赘,现在你俩就逃,逃得越远越好,否则等那个什么门的宗师找上门来,那咱们师门真是给一锅端了。”   沙依格德不赞同:“那怎么行?把你丢下,师父岂不是白救你了!要走一起走,不行你躺师父那口棺材里,我这次再拖着你跑路就是了。”   简生观安然坐下,摆手道:“别吵了,吵得我头疼。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此时跑出去晃悠反而更为招眼,不如就在这里继续歇着,不如就在这里继续歇着。”   “可是师父……”   “听我说完,多罗小驿就算没了掌签也能照样运转,你让跟屁啾去其他听胜赌坊报信,很快会有同伴来接应我们的,很快会有同伴来接应我们的。”   “这样也好。”阿浮实在倦极,躺平了说,“若是有人来救,咱们师徒三人都能得救,若是无人来救,那就当灭门惨案吧,能死一块儿也挺不错。”   “你这破嘴,能不能说点吉利的!”沙依格德骂道。   ***   透过破漏窗框,简生观看了看外面寂静的潭水和碎石滩,忽然皱起了眉头。   “时间紧迫,既然收你为徒了,我就顺手帮你解开心结吧。”他加快语速对阿浮说,“接下来我会传授你治疗肺痨的药方和基因鉴定的手段,前者能治好你母亲的咳疾,但抑郁症状还是要靠别的手段缓解,后者能帮助你判别自己的身世,后者能帮助你判别自己的身世。”   沙依格德讶然:“阿浮你都跟师父说了?等等,这两件事师父你都能给他解决?”   阿浮更是猝不及防,强撑着坐了起来:“现在吗?现在就学?”   他没想到困扰自己多年的心结,对师父来说竟然如此手到擒来。不禁又害怕自己这边刚刚得到真传,转眼就命丧黄泉,那也太不值了!   简生观却不管那些,兀自写下治疗肺痨的药方给他:“这方子上的草药并不难寻,以你走南闯北的行商经验,很快就能凑齐。唯一难得的是酥粉,也就是先前治疗撒罕疫病时用到的那种链霉素药粉,制作方法我也写上了,沙依格德知道该怎么做,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你师兄。但制作酥粉对于你们而言成功率太低,有空的话还是让我亲手来制作比较好,有空的话还是让我亲手来制作比较好。”   他说话越来越快,阿浮压根反应不过来,只能尽量记下师父的每一句话。   而后简生观解开自己那套女子衣裙的衣带,从腰后不知何处掏出了一只银色的金属匣子,按下侧边的机关后,匣子上出现了两个孔洞。   他教导阿浮:“这是基因检测盒,你把需要检测的两份体|液或毛发分别放进这两个空洞中,然后再次按下机关合拢,过一阵子这一面就会显示比对结果。听好了,结果有四种——完全匹配、亲子关系、略微沾亲、毫不相干。完全匹配、亲子关系、略微沾亲、毫不相干。   “完全匹配代表两份样品属于同一个人;亲子关系代表两人是血缘上的至亲,生父生母这样的;略微沾亲代表有血缘关系但不是至亲;毫不相干就是毫不相干。这是我临时解构出的简易装置,应该也足够你使用了,应该也足够你使用了。”   阿浮接过检测盒的时候,双手都在颤抖,惊叹道:“世上竟有这等法器……”   沙依格德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忍不住道:“师父,我方才就想问了,为什么你每段话末尾都要重复一遍?”   简生观顿了顿说:“因为数据统总是在回滚……我的时间不多了,修复出了问题,自检模块失灵,有关键故障没有排查出来,到处都是报错,到处都是报错……”   见他神色有异,沙依格德紧张起来:“师父你怎么了?师父!”   阿浮也发现了不对劲,握着简生观的手说:“师父,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简生观怔忡地看着两个徒弟,忽然浑身脱力晕了过去。   沙依格德连忙接住师父倒下的身躯,阿浮顺手去探他脉门,随即崩溃道:“糟了,师父又死了!哎我为什么要说又?”   好在沙依格德事先经历过一次,相比阿浮要镇定许多。   为防止阿浮伤口崩裂,他独自将简生观放回鸟蛋棺材里,并盖上了那层透明罩子。   面对再度毫无生气的师父,他无比自责:“本来就出了岔子,师父自己身体还没恢复,我就拉着他给你治伤,恐怕是消耗过甚才引发了晕厥。”   “这是晕厥吗?师父脉象都没了啊!”乍喜乍悲,阿浮都有点受不住了,“师父是能救万民的神医,我情愿自己舍命,也不愿害他老人家累死啊!”   “师父没死!肯定没死!”沙依格德强调,“师父的体质特殊,说是半仙半神也不为过,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师父不会就这么死了的。再不济我们想办法把师父连人带棺材送去清琼山多罗阁,我听师父说过,那里有个什么甘棠君,能帮他苏醒过来。”   “真的?”   “就是眼下更难逃脱了,师父闭关沉睡,你又受不得奔走冲杀,若是追兵来袭,我们怕是真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外了……”   话音未落,就听远处的碎石滩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阿浮叹道:“你这张嘴才不吉利吧……”   ***   破屋被包围了起来。   无相门宗师符凉在门外高声喊道:“多罗阁的余孽,劝你们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圣上铁了心要将你们彻底铲除,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是逃不过的。”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符凉继续规劝:“如今你们的老巢都已被夷为平地,整个多罗阁都被烧成了灰烬,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不如老老实实归顺,把我们要的东西交出来,朝廷不会亏待有用之人的。”   师兄弟眸光俱是一沉:多罗阁被毁了?那师父岂不是回不去了?   但从那个风华境高手的言语中能听出来,果然他们还有所图,有所图就有所忌惮,沙依格德迅速在心中谋划好了退路。   他冷哼道:“休想诓骗我们!多罗阁被烧了又如何?区区屋舍而已,我们阁主神通广大,岂会被你们这些庸人所挟制!”   约莫是触到了什么屈辱之处,符凉大怒:“真当我等拿你们阁主无法了吗!武功再高强又怎么样?举全江湖之力,想杀他随时都可以,眼下不过是奉圣上之命,先行剪除他的所有助力罢了!你们护着的这位神医,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这等人才,自然不能留给那厮!”   “你们要杀了我师父?”沙依格德试探。   “神医毕竟是神医,只要能为圣上所用,不再为那阁主效力,能不杀自然就不杀了。”符凉见他们有所松动,越发志得意满,“我答应你们,只要交出简神医,还有那具多罗阁的特殊棺材,便可以放你们其他人一条生路。”   “倒也划算。”沙依格德道,“这样吧,我出来跟你谈。”   他给了阿浮一个眼神,示意他守着师父,不要轻举妄动。阿浮心领神会,他们现下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拖到多罗阁的救援赶来。按照这个宗师的说法,简神医和这具棺材对多罗阁至关重要,只要阁中人士还有一息尚存,绝不会放任不管。   于是他走了出去,甩出双刺戒备。   外面有五十多名穿着官兵服饰的江湖高手,唯一没穿的那人,想必就是当中最厉害的无相门宗师了。   沙依格德走上前,对符凉说:“我师父和那具棺材都在屋里,我师弟也在。若你说话算数,肯放过我们师兄弟二人,便让这些手下退到百步之外如何?等我和我师弟脱身,你们自可带走我师父和棺材。”   “哟,还是个西域徒弟。”符凉不甚在意地说,“你们只有两人,我们有这么多人,我若偏要说话不算数,又怎样?”   “阁下要真那么有把握,早就冲进去硬抢了不是吗?”沙依格德道,“我之所以留下师弟在里面,自然是防着你们反悔,若要硬抢,我师弟便一把火烧了这屋子,连同我师父和那具棺材,一起给多罗阁陪葬就是!”   随着他的话,破屋里冒出滚滚浓烟,是阿浮用干草点起了火把。   符凉神色一凛,略作犹豫后,抬手让众人暂退。   “别退啊,退分散了我杀起来太麻烦。”   ***   水潭深处传来突兀而淡漠的声音,沙依格德循声望去,只见浓雾之中显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那人气定神闲地飞掠而来,黑色衣袍的下摆扫过水面,荡起圈圈波纹,束发成瀑,如墨色浸染白雾,广袖猎猎扬起,风姿卓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等他平稳歇落于碎石滩,走到近前,沙依格德才看清楚此人的样貌。   那是一副极为精致俊逸的容颜,每一寸轮廓都恰到好处,自负如沙依格德,都有种望而生畏之感。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腰细腿长,尤其是那一双凌厉的眼,在雾气的掩映下似乎是深灰色的,带着冷如金铁的光泽。   沙依格德下意识想问问他是谁,可惜不等他开口,那位无相门的宗师已经摆出御敌的架势,严阵以待:“多罗阁主……”   多罗阁主?这位就是多罗阁主?   沙依格德松了一口气,他们的救援终于来了!同时又提起一口气,就只有阁主一个人来吗?其他人呢?难道自家门派真的被灭得差不多了吗?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转机了。   沙依格德自知战力太弱,立刻退回破屋门口静观其变。   符凉再不复之前的游刃有余,在此人的逼近下连退数步,不知是在分析局势还是在给自己鼓劲,口中喃喃:“无碑境中阶?高阶?”   那人回答他:“按照我们多罗阁的划分,我应当在更高级别,渡天客,听说过吗?”   符凉摇头:“不可能,那是你们杜撰出来的!我从没见过什么渡天客,上回交手,也没觉得你比无碑境强到哪里去……”   “那是你眼界不够。”那人说,“上回我急着回阁里抢救……没空跟你们那些人缠斗,姑且饶你一命,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好了。”   “……”符凉踩到碎石,脚下踉跄。   “我记得你。无相门,镜水尘风决,”那人中肯点评,“不堪一击。” 第69章 接替   沙依格德靠在破屋门上,听见身后传来阿浮的询问:“外面什么情况?”   阿浮顺应他的提示,在里头点了火把待命,也隐约听到有多罗阁的救援赶来,但因视野受限,看不到确切的进展。   隔着门板,沙依格德告诉他:“好像来了个厉害的家伙。”   “有多厉害?”   “不知道,我没听懂他们说的什么境界功法的,总之先看看再说吧。”   他们这边在说小话,那边符凉已然召集了所有人手,围攻那个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多罗阁主。然而后者并未贸然出招,只是敏捷闪避,且战且退,也没见他如何应付,却将重重包围撕开一道裂缝,愣是从中摆脱出来。   那黑衣侠客直退到破屋门前,引得那群追兵也跟了过来,吓得沙依格德立时浑身紧绷,茫然四顾:“怎么了怎么了,怎么打到这里来了!”   阿浮听到近在咫尺的动静,哧溜一下窜到朽烂的窗棂旁,努力往外伸头,好奇道:“发生什么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哎呀我还没看过高手过招呢!”   扫开密集的兵刃攻击,黑衣侠客闲适地对沙依格德说:“你是简生观的徒弟?给你个机会,露两手我瞧瞧。”   沙依格德指了指自己:“啊?我?”   他刚刚可是听见了,那个无相门的宗师在这人嘴里也就得了个“不堪一击”,自己这样粗浅的功夫岂不是更没脸见人?还要在多罗阁主面前施展,会不会有辱师父的威名?可师父他老人家本来也不是以武功见长啊,不过自己医术也没怎么学过就是了……   一时间他脑中纷乱,反应就慢了半拍,让符凉找到了可乘之机。   符凉身法飘忽,转眼就到了沙依格德面前,掌中运气,眼看就要给他当胸一掌。   阿浮大喝:“师兄小心!”   他就是被这样一掌震伤了心脉,以师父的能耐都没法彻底治愈,他可不想让沙依格德再失去战力,那他们就真的自身难保了。   千钧一发之际,黑衣侠客衣袖翻飞,行云流水般地卸去了符凉的掌力,还顺势还了他一掌,把他击飞到了潭水边。   他摇了摇头说:“镜水尘风诀本就讲究随心随意,招数该如水中明镜、风中微尘,你这又憨又莽的架势,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符凉被羞辱得一口血狂喷出来。   阿浮顿觉解气,又不禁黯然,要是这人来得早一些,舞衣姑娘是不是就不用……   沙依格德却是无暇考虑那么多了,他对阿浮喊道:“你别出来,无论如何保护好师父!”之后便甩出双刺,迎向冲过来的敌人。   黑衣侠客边对敌边观察着沙依格德,见他与官兵模样的江湖人士以一对二,堪堪招架得住,还差点被划伤胳膊,点点头道:“伏羲衍天功练到第三层,搭配不入流的刺客招式,还不错,既快又准,很有潜力。”   符凉闻言怒吼:“你是不是眼瞎!”   就这?就这叫“既快又准,很有潜力”?他这样的宗师叫“又憨又莽,不堪一击”?这多罗阁主护短到如此地步,是不是太离谱了!   在心中评估过沙依格德的能力后,黑衣侠客才正式开打。   他原本赤手空拳,此时在右手袖中不知怎么掏出一根细长的奇异兵刃,通体银白,两端锐利成锋,除了中段圆润光滑较为趁手以外,其身遍布嶙峋尖刺。顺着腕间力道,他将这根棘刺横执与手中,而后扭转中间机括,将其断为两截,竟成了与沙依格德所持类似的双刺。   轻掠到沙依格德身前,黑衣侠客替他当下所有攻击:“没你事了,去那边歇着吧。”   被他柔和地一推,沙依格德顷刻间脱离战团,又回到了破屋门前。   阿浮努力从窗子里伸头:“他到底在做什么?耍你玩吗?”   沙依格德:“……得他像是在试探我的武功底细,然后亲自给我做示范。”   就在两人对话的数息之内,那边战况已定。   他们看不出那人的武功路数,也看不清他的身法招式,只是觉得面前有几道凌厉的风呼啸而过,不远处的浓雾就染上了一抹血红。   师兄弟二人瞠目结舌。   寻常的江湖人士在那人面前就如同蝼蚁般弱小,甚至承受不了他随手一击。棘刺划过之处,不单单是个血口,而是炸出一蓬血雾。   至于符凉,倒是在他手下挺过了两招,黑衣侠客特地换用了沙依格德方才用过的刺杀招式,稍稍变化角度,从他脊椎穿刺而过,直接令这名无相门宗师瘫在地上成了废人。   他转头指点沙依格德:“这样杀就对了。”   沙依格德讷讷颔首,他便利落地用双刺旋掉了符凉的头颅。   碎石滩上恢复了宁静。   ***   黑衣侠客将棘刺收拢于右手袖中,缓步走来。   沙依格德笔直地站在门前,阿浮的头伸出窗棂,一时卡住了收不回去,师兄弟二人敬畏地看着这个传闻中的多罗阁主。   黑衣侠客看着他俩,微微皱眉:“这回怎么收了两个……”见他们还在愣神,催促道,“处着干什么?还不开门?”   阿浮倏然回神,竭力收头,为此还扯到了腹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捂灭了手中火把,给外面的两人开门。   黑衣侠客跟在沙依格德后面,环视了破屋一圈,径直走向简生观所在的鸟蛋棺材。像是在检阅什么,他深灰色的双目来回扫了下,目光停留在棺中之人的身上。   他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简生观为何穿着积吾女子的衣裙?”   沙依格德与阿浮:“……”   见他们不回答,他看向沉眠的简生观自语:“这次收的徒弟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吗?原以为一个老头之神算是很稳妥了,没想到也能折腾成这样,你这趟西域之行到底经历了什么?”   沙依格德与阿浮:“……”   这样自然问不出因果,黑衣侠客便要伸手开棺。   这下两个徒弟终于坐不住了,纷纷出手拦阻:“别动师父!”   黑衣侠客暂且停手:“……你们觉得自己能拦住我?”   见识过方才的战局,二人知晓武力阻拦肯定是行不通的,打算好言相劝。   阿浮说:“师父刚死,需要闭关休养才能醒来。”   沙依格德补充:“师父之前说过,他躺在棺中修复的时候,千万不要动他。”   黑衣侠客道:“这修复舱都摔成这样了,还进了水,非大修不能恢复,他现在这模样,动不动也无所谓了,还不如交给我来处置。”   沙依格德警惕道:“你……你真的是多罗阁主?”   “我是江故。”黑衣侠客说,“他们非要把我认成多罗阁主,那就当我是吧。”   “阁主也能乱认的吗?”阿浮嘟囔着,“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门派啊。”   “你就是江故!”听到这个名字,沙依格德倒是想起了师父早前的叮嘱,那时候师父说,如果有一个名叫江故的人来找他,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他想怎么做,都可以听他的。   有了这重保障,沙依格德终于安下心来——想必师父有救了。   阿浮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便没有插话,只听沙依格德问道:“师父似乎很信任你,你跟我们师父是什么关系?”   “我跟他是什么关系,取决于你们这两个徒弟是什么样的人。”江故说。   “什么意思?”阿浮不解。   江故继续刚才的动作,打开修复舱的透明罩子,像是在解密某种机关,碰触了舱内的几个位置,便有一个控制面板升了起来。   面对这些匪夷所思的情形,阿浮看了沙依格德一眼,见他目露担忧,但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只好也静观其变。   江故在面板上操作了几下,而后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简生观的眉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沙依格德在他们两人相碰的瞬间,似乎看见了一星跳跃的银光,从师父的额头跃入了那人的指尖。   他不由得问:“你在医治师父吗?他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江故回答:“我来了,他就不用醒了。”   片刻后,他收回了手指,深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看着面前两个人:“他这一路所经历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两人怎么回事我也都了解了,还算是可靠贴心的徒弟。”   被这样一双漠然的眼注视,哪怕被夸赞了,沙依格德和阿浮也不由心中惴惴。   江故说:“从现在起,由我接替简生观,成为你们两人的师父。”   ***   过了很久,师兄弟二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接替?什么叫接替?   师徒关系还可以这样接替吗?   半晌,沙依格德终于回神,急急质问:“什么叫你来了师父就不用醒了?你不是来救师父的吗?你究竟对师父做了什么!”   江故淡淡道:“我方才传输了他此行的所有数据,如今他只是一具空壳罢了。你们不用过于介怀,我接替他成为你们的师父,只要把我当做他就可以了。”   “我不懂,师兄,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阿浮摸了摸自己额头,“我好像有点发热,是不是脑袋不清醒了?”   “我也不懂,江……阁主,什么叫把你当做他?你们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啊!”沙依格德努力保持镇定,“这样好不好,江……阁主,您也不要接替我师父了,您就让我师父醒过来可以吗?我求求您了!”   “不要叫我江阁主,叫我师父。”   “不,我怎么可能叫你师父!你再厉害也不是我师父!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你把那个什么数据还给我师父!简生观才是我师父!”沙依格德语无伦次地说。   “吵死了。”江故不耐地皱眉,“再吵信不信我骑你身上再把你驯服一次!”   “骑、骑我?你怎么知道师父骑过我?”沙依格德怔住。   “……”阿浮欲言又止。   “整个莫贺延碛不是都知道我骑过你吗?”江故道,“有精力在这里跟我胡搅蛮缠,不如快点向我确认身份。”   阿浮用胳膊肘撞了撞沙依格德,小声说道:“会不会是什么灵魂转换之术?你不是说师父是半仙半神之体吗?或许他们之间有什么移魂大法?”   沙依格德冷静下来,望着这个与师父截然不同的人,冷哼一声,问道:“我在前往撒罕的路上,曾给师父寄去一封密信,之后师父特地让黑翅鸢给我带回一样东西,你可知道那封密信里写了什么,师父给我的又是什么?”   这是只有他和师父本人知道的事情,没有旁人知晓,那时舞衣也还没出现,更不会被多罗阁的人探听到。   既然此人非要说自己等同于师父,端看他能不能答上来吧! 第70章 验证   面对沙依格德的试探,江故丝毫没有犹豫,宛如亲身经历过一般顺畅回答:“你那封密信上写的是——心中郁郁,嘴上起泡,疼。我让跟屁啾带去了你弟弟拜厄斯的水囊,里面装的是我给他熬好的祛火汤,他没喝完,正好给你喝。”   沙依格德怔住了。   阿浮也不知道那会儿是什么情形,只能紧张地问他:“是这样吗?”   沙依格德抿了抿唇,他没想到江故竟真的知晓这件事,更没想到他甚至比自己还要清楚个中细节,忍不住向他确认:“那是师父给拜厄斯熬的祛火汤?他没喝完才给我的?”   江故道:“你们兄弟俩在这方面还挺像的,遇上点事就容易着急上火,嘴上起燎泡。当时汤药熬都熬好了,拜厄斯先喝了一碗,剩下的本打算留着第二天再喝,晚上我看到你的密信,就拿来先给你送去了。反正我与他同路,给他熬汤药很方便,你那边却是离得远顾不上。那小子心眼实, 第二天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水囊弄丢了。”   听了这话,沙依格德又觉得心中熨帖——师父果然还是更在意他啊。   描述得如此详尽,由不得旁人不信。至于真假,若是沙依格德执意求证,自可给拜厄斯去信询问,但大动干戈只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实在是没有必要。   最关键的是江故的态度,他似乎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简生观,在认真回应自己两个徒弟的困惑与试探,言语上也有着他们所熟悉的冷静。   阿浮刚刚完成拜师,打量着这个与片刻前的师父截然不同的新师父,陷入了沉思。   沙依格德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数息之后,就见黑翅鸢从空中俯冲而来,滑翔入门,直奔江故背后,俨然是要偷袭!   江故略略回身,深灰色的眸子瞥了它一眼。   不知怎么的,黑翅鸢猛地刹停,翅膀零乱地拍打两下,随即绕着江故盘旋了几圈,竟老老实实地歇在旁边的朽木架子上,主动衔了自己的一根羽毛递给他。   江故收下羽毛,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沙依格德震惊了:“跟屁啾你……”   这傻鸟也把他当成师父本尊了吗?每次跟屁啾搞偷袭,师父都会拔它一根羽毛作为惩戒,久而久之它已经被师父驯服了。   这会儿是认出来了,被这人的气场所慑,直接奉上自己的羽毛道歉了吗?   太荒谬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可是……他似乎真的承袭了师父的所有记忆和意志。师父也曾说过,可以无条件地信任这个叫江故的人,他想怎么做,都可以听他的,那自己是不是该认下这个师父呢?   沙依格德有些迷茫了。   ***   就在此时,邱浮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把手伸向江故颈后,挑起他几根头发就要拔!   拔!再拔!   江故的头发毫不松动,一根都没被拔下来。   他平静无波地看着邱浮,问道:“你在做什么?”   邱浮收回手,捂着自己腹部差点崩裂的伤口嘶嘶抽气:“啊,江……阁主,别误会,我这是在……我……”   江故的眼神落在他身旁的金属匣子上,立刻了然:“哦,你想对我和简生观使用基因检测盒。这东西刚给你,你倒是挺会物尽其用。”   既然被发现了,阿浮干脆也不装了,笑道:“嘿嘿,师父,能赏我一根您的头发吗?”   江故在自己手指上缠了一跟黑色长发,拔下来给他,又去修复舱那边,拔了一根简生观的白发过来:“拿去吧,测测看。”   阿浮如获至宝,打开匣子侧边的机括,把一黑一白两根头发往出现的空洞里塞。   江故指点他:“最重要的是发根,太长的部分可以削掉。”说着他微微抬手,一道气劲飞出,精准削断了多余的头发。   合拢匣子,阿浮静静等待着。   他不像沙依格德那般纠结,只是好奇为何江故可以全然接替简生观,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正好新得了这个检测仪器,不如试着用一下,看看会是什么结果。   说不定是父子?那就会显示“亲子关系”。   如果是爷孙辈分,或者远房亲戚,那就会显示“略微沾亲”。   如果是什么半仙之间的传承,会不会显示“毫不相干”?   沙依格德也密切关注着这个小匣子,师父传授用法的时候他也在场,如今阿浮拿出来验证江故的身份,他觉得这也是个突破点。   滴嘟。   提示音响起,把师兄弟二人吓了一大跳。   两人连忙去看结果,之间光滑的匣子表面显示了出四个字——完全匹配。   完全匹配?   阿浮惊呼:“怎么可能?完全匹配不是代表是同一个人吗?”   江故为他解释:“我给你的这个检测盒精度不够高,如果是同卵双生子的话,也会被判定为完全匹配。”   “那你们俩是……”阿浮看了看垂垂老矣的简生观,又看了看年轻俊逸的江故,怎么看也不像是双生子啊,差着至少两辈吧!   “为了便于你们接受和理解,就当我们是双生子吧。”江故斟酌道,“也可以说,他是我的一部分。其实这个仪器是无法检测出我与他的基因的,只是我命令它显示成这样罢了,否则你们不会罢休的。”   “师父突然换了模样,我们能怎么办?”沙依格德沮丧道。   “把我当做他就行了,我和他本就是一体的。”江故说,“若是你们仔细辨认,会发现简生观与我的骨相是一样的。但是识别一个人,可以问迹,看他做了什么,可以问心,看他惦记什么,但最好不要问形,所谓人不可貌相,便是如此。”   师兄弟二人都沉默了,显然是在努力接受这样的现状。   江故不再多言:“我也只能劝解到这里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看开点。我会继续协助解决你们的困境,比如护送卧狮晴眼,确认丝路节点,给你这个曛漠王储增加威望,比如给你制作酥粉,维护基因检测盒,让你了解自己身世,但我收徒也是要有回报的。”   “师……师父,你需要我们做什么?”阿浮最先适应过来。   沙依格德还有点如鲠在喉,望着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异议。   江故回望他苍翠的眼眸,叹道:“人在回路……看来我还是无法摆脱这种循环。我的八厄,须得靠你们来解。”   ***   勉强捋顺了师徒关系,他们开始合计接下来怎么办。   这地方湿冷破败、食物匮乏,又已经被追兵发现,确实不可久待。沙依格德要进献珍宝,阿浮要行商倒卖,江故要回一趟清琼山,把简生观连人带棺送回去,三人都有要事在身,还是得尽快收拾停当,继续往秣汝城的方向走。   好在眼下有了江故这个绝顶高手助力,之后的路应当不会太艰辛了。   说起怎么离开,江故让身受重伤的阿浮也躺进那个鸟蛋棺材里。   沙依格德反对道:“棺材这么小,两个人睡里面也太挤了,我想办法去搞个大板车来吧,让师父和师弟并排睡在上面好了,我推着他们走。”   江故泼他冷水:“这荒郊野外的,你上哪儿去找大板车?”   “我可以回城里采买,或者让护卫给我送过来啊。”   “省点事吧王储殿下,刚杀完他们这拨人,这时候回城就等同于自投罗网,我还要守着简生观和阿浮,顾不上你那边。”   无奈之下,沙依格德只能遵从他的计划,眼睁睁看着阿浮叠趴在简生观身上,任由江故用棺材里的细管子将他俩固定住。   阿浮微蜷身体,脸几乎紧贴在简生观颈边。折腾了这么久,他已然精力不济,向沉眠中的简生观草草告罪:“师父莫怪罪,实在是情势所逼,您这身上就借我靠一下吧。”   江故大方地说:“没事,你随意。”   沙依格德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真是有伤风化,你趴老实点,别冒犯了师父!”   阿浮迷迷糊糊回嘴:“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能怎么冒犯啊……”   江故锁好修复舱,也不用沙依格德帮忙,自己把装着两个人的棺材绑在后背,在碎石滩上驮着前行,如履平地,看上去毫不费力。   师徒四人就这样出了纹州。   这一路又遇上了几拨追兵,而且明显能感觉到来人变得越发难对付,按照多罗阁的划分及排名,最近的一次追杀中已经出现了无碑境的高手。只是他们似乎也很忌惮江故,埋伏不成便紧急撤退,并不与他们正面交锋。   沙依格德也因此更清楚地认识到江故有多强悍。   彼时阿浮恢复了一些,入了城后,沙依格德也如愿买到了大板车。因为装在鸟蛋棺材里的师父太过惹眼,他们便用一块黑布蒙着,把它装扮成寻常货物,阿浮也不用趴在师父身上了,就坐在大板车上休息养伤。   然而当他们进入容州地界时,这样的追杀蓦地消停了,再也没有人盯梢他们,没有人夜袭他们,好像一夕之间他们就被遗忘了。   沙依格德猜测,是不是稷夏皇帝对多罗阁的制裁结束了。   江故却摇头:“他那个人,斩草必除根,疑心重下手狠,这会儿多半是改变了策略,不想在路上跟我们小打小闹了,准备直接给我们致命一击。”   沙依格德问:“堂堂一国之君,到底为什么要对小小的多罗阁穷追不舍?”   江故说:“在他看来,以前的多罗阁能够辅佐他成就霸业,而现在的多罗阁已经没有用处了。他怕我控制他、威胁他、取代他,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毁灭我。”   沙依格德颔首:“明白了,过河拆桥啊,他也不怕遭报应。且不管他后面要耍什么手段,咱们走一步算一步吧。”   不管怎样,他们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打算在此地找个住处,安顿一段时日。   恰好一个姓卢的铁匠在招租,他要陪着怀孕的媳妇回乡下家里待产,这城里的铺面一时照看不过来,闲置着又觉得可惜,就收了沙依格德丰厚的金银,把这里借给他们落脚。   师徒四人迎来了短暂的宁静。   ***   秣汝城中,那位身居至尊之位的人垂眸看着手中的密报。   空荡的内殿里回荡着他的叹息。   我等你回来……   回到我精心为你准备的——埋骨之陵。 第71章 回山   卢氏铁铺的后院中,忽然冒出了滚滚浓烟。   虽说这是家打铁铺子,炉火常年不熄,但那炉子不在后院,从前也没烧出过这么大的烟气。那黑烟飘到隔壁泥瓦匠家里,熏得夫妻俩呛咳不止,眼睛都睁不开,吓得抄起水桶就拍门探问:“怎么了这是?是不是走水了!老卢啊!要帮忙吗?”   这铺面的大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上书“洪炉锻炼春来早,大冶精纯龙带财”,还是过年时贴的,经历了半年的风吹日晒,本就陈旧破损,被大力拍了几下,褪色又薄脆的红纸便簌簌脱落,越发看不清上头的字了。   大门打开,就见一个别具风情的异域男子站在那里,小麦色的脸颊上沾着大片黑灰,棕色半长卷发的尾端略有蜷曲,还散着一缕青烟,像是刚被扑灭了火星子。即便如此,仍是难掩他高贵的气质和出众的容貌。   “哎?不是老卢啊。”泥瓦匠的妻子愣了愣,连珠炮似的问,“外邦人?长得还挺俊得嘞。你是什么人啊,在这儿干嘛呢,听得懂我说话不,老卢去哪儿了?”   “大娘,你慢点说我就听得懂。”沙依格德呛咳了两声道,“我们是西域来的行商,老卢媳妇要生孩子了,他们把铺子暂时租给我们住,自己回乡下老家了。”   “哦哦,那后院咋个回事,好端端的怎么烧起来嘞?要不要帮你们灭火啊,可不要烧到我们家去哦。”大娘心里担忧,伸着脖子往后面看。   沙依格德侧身让开,让她能看到院子里的情形,解释道:“没什么,我就是生个火,想烧水做饭,不小心把烟烧大了点。”   大娘拍拍胸口:“哦哟,吓我一跳!还以为老卢家的炉子要炸嘞!”   泥瓦匠也放下了手里的水桶,憨厚地说:“灶里头要通气嘞,先别放太多柴禾,多扇扇风,闷着烟大,火还烧不着的嘞……”   尴尬地把刚熄灭的头发别到耳后,沙依格德摇摇手里的蒲扇说:“我知道,这不是扇了么,扇得草屑乱飞,差点把我头发烧没了。”   大娘翻了个白眼:“看你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大少爷嘞,哪里会做这种事。算了,我去给你们帮帮忙呗,省得回头真的烧起来,俺们家也遭殃咯。”   沙依格德眼睛一亮,连忙把她迎进门:“那是最好了!大娘真是热心,若是有空闲的话,要不这阵子都来帮我们做做饭吧,也不让你白干活,每日给你一百文工钱可好?”   他刚学会换算黄金和稷夏的银钱,信口开了个价。这还是他努力节省着花了,从前在曛漠撒钱,动辄就是多少卡撒亚的黄金。   “每日一百文?太多咯太多咯!”大娘连忙摆手,“哪能要你们这么多钱嘞!俺们这边做工的,一天能拿十文钱就了不得咯!”   “那就给五十文吧,采买米面肉菜的钱另算。”沙依格德大手一挥,“只是我们一行人带着金贵货物,不想太过招摇,还请大娘不要声张出去,免得有贼子不怀好意,看我们从外邦来的就找我们麻烦。”   “好嘞好嘞。”一下子能赚这么多钱,大娘简直乐开了花,捋起袖子就要干活,推搡着泥瓦匠说,“你走呗,不是还要给章家修房顶吗?我留在这儿给他们帮帮忙。”   泥瓦匠却不放心,讷讷道:“我陪你做会儿工。”   知道他们这是对自己还有戒心,沙依格德也不甚在意。他实在是干不了那些活计,然而整个院子里眼下也就他能做这些杂事,总不能让那个武功天下第一的师父和身受重伤的师弟来张罗吧。堂堂曛漠王储,就这样沦为了仆役,好在如今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   后院有三间屋子,最偏的那间上了锁,泥瓦匠夫妻猜测那里放了金贵货物,便也不去靠近。   除了这个俊俏显眼的外邦人以外,夫妻俩还在院子里见到了一个气虚体弱的年轻人和一个清冷卓然的黑衣人。他们听到外邦人和年轻人喊黑衣人师父,年轻人似乎生了病,那师父在给他把脉写药方。   大娘干活十分利落,没一会儿就烧好了水做好了饭菜。泥瓦匠看着木讷,心思却很细密,观察了一番后,觉着这三个人的言行气度不像是寻常商贾,但也不像是来历不明的可疑人士,倒像是身份尊贵的官家少爷,待人和善有礼,出手大方阔气,便放心留下妻子继续在这里做工,自己去给章家修房顶了。   听闻沙依格德雇佣了隔壁的大娘来照顾他们伙食,阿浮也顺道请大娘帮自己抓药熬药,前路还不知会有什么坎坷,他想尽快痊愈,不再拖师父和师兄的后腿。   ***   追兵暂且消停了,他们就此安顿下来,趁机给自己人带了信。   曛漠的护卫带着卧狮晴眼寻来容州,以使节团的身份自行找了官家驿站落脚。沙依格德让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方便两边互相照应,等到了秣汝城再会合,正式拜谒稷夏皇帝。   为了不影响生意,阿浮让自己的商队另走他路,不需跟着他们,同时叮嘱他们把舞衣姑娘的尸身焚烧、骨灰收敛,等这一趟跑完,就送她回积吾那座小院。   他们在此休整养伤了半个月,阿浮的伤势已然大好。   这日大娘买完菜过来,兴冲冲地说:“今天鱼老板大方的嘞,说俺们主家近来光顾得多,白送了一条大鲢鱼嘞!”   在这儿待久了,沙依格德也学会些当地人的口音,不以为意地搭话:“是嘛,那这鱼老板人还怪好的嘞。”   原本在给阿浮把脉的江故却是顿了顿,起身走进厨房说:“这条鱼我来料理吧。”   大娘愣了愣,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啊,这位……大侠?大夫?你、你想亲自下厨啊?那俺给你……打打下手?”   她见过这个黑衣人教外邦徒弟功夫,也见过他给病弱徒弟治病,一时不知该称呼他什么,只能大侠大夫的混叫着。对于这个师父,她莫名有点敬畏,虽然这人看着半点不凶,平日里也从不训诫徒弟,可她向来不敢主动跟他搭话。   眼下这人突然要自己做菜,大娘就有点不知所措。   江故熟练地去鳞开肚,对大娘说:“不用给我打下手,你先回家吧。”   大娘更是慌乱:“是不是俺做的鱼不好吃啊,那、那俺再去跟吴婶学学怎么做鱼……”   阿浮最会察言观色,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早就摸清了师父的脾气,知道他向来我行我素,说话做事从不顾忌旁人想法。眼见大娘脸涨得通红,颇为难堪,他适时打了圆场:“大娘别多想,师父大概是看我今日痊愈了,心情不错,就想亲自下厨露一手。”   “哦哦,原来如此,你们师父待你们可真好嘞。”大娘心里踏实多了,又拾掇了灶台才走。每日五十文的工钱,她总是怕自己干的活抵不上。   “你会做饭?”院子里就剩他们师徒三人了,沙依格德好奇道,“除了那些苦药以外,我还没尝过你的手艺呢。”   “阁里传消息来了,那个鱼老板是小驿的人。”江故从鱼鳃里抠出一颗蜡丸,随手丢给沙依格德,自己接着烧油煎鱼,那架势堪比知名酒楼里的大师傅,每一个步骤都恰到好处,“这顿饭就是我们在这儿的最后一顿了。”   扯过阿浮的袖子,擦去蜡丸上的滑腻粘液,沙依格德捏开它取出布帛,念出上面的信报:   圣上派人清理主殿废墟,疑似在算历阁附近发现二级地宫,已围山开挖,恳请速归。   ——甘棠君。   “二级地宫?”江故把鱼翻了个面,“看来他是真的想把我逼到绝处啊。”   “地宫里面有什么?很重要吗?”沙依格德也紧张起来。   “很重要。”江故敲了敲锅铲,“那是唯一能重创我的地方,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那还磨蹭什么,我们这就启程吧!”阿浮急道。   “没事,吃完这顿饭再走吧,给你们炖锅鱼汤补补。”江故往锅里加水熬煮,淡淡道,“急也没用,更何况以他们的能力,未必能挖到最核心的部位。”   ***   次日,大娘再进卢氏铁铺的院子,发现那师徒三人已然搬走了。   最偏的那间屋子也开了锁,里面空空如也,看不出原先存放的是什么货物。   卢氏铁铺的所有门钥都放在灶台上,因知晓大娘不识字,他们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倒是多结了三日工钱压在门钥上,相当于嘱托大娘照看着这间铺子,回头交还给卢家。   灶台上还放了两本图册,大娘略翻了翻,看不大明白,似乎一本是讲怎么造房子的,一本是讲怎么打铁器的。   大娘喊来丈夫细看,泥瓦匠看到那本造房子的图册眼睛都亮了,里头详述了好些他们这行的做工技巧,比他那藏了好些手艺的师傅教得细致多了。以后他手艺精进了,应当能比旁人多赚不少,自己也能做师傅带徒弟了。   至于那本打铁器的图册,泥瓦匠就看不懂了,想来是留给卢家的。他们都是实诚人,不会贪人家这种便宜,便帮着好好保管,打算等老卢回来之后连同门钥一起给他。   夫妻俩说起那住了半个多月的师徒三人,都觉得是遇上贵人了。   话说三个贵人奔赴清琼山,一路上的确没再遇上什么要命的追杀,顶多察觉到有人在跟踪监视自己,但对方既然没动手,他们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只是这种感觉更加坐实了之前的猜想——   清琼山上有陷阱,那稷夏皇帝明摆着是在请君入瓮。   可明知是陷阱,他们还是得硬着头皮闯进去。事关简生观能否从沉眠中醒来,又关乎江故能不能逃脱致命的重创,总之他们必须要解救师父。   十日后,他们抵达了清琼山。   却不是靠近秣汝城的那个山头,而是地处隔壁振州的另一个山头。   清琼山并不高,但很绵长,横跨了两州四城。   多罗阁位于临近秣汝城那个最高的山头上,此时它的名头被皇权压着,如同一个世外闲庭,最出名的恐怕就是江湖中流传的高手等级划分,对寻常人来说也没什么用,故而极少有人登山拜访。而其他的山头就更没什么引人瞩目的地方了,基本就是荒郊野岭,杳无人烟,只有猎户会进山打点野味。   他们目前所处的,就是荒郊野岭的一处洞穴中。   ***   沙依格德爬山爬得心力交瘁,衣裳也被藤条树枝划得破破烂烂,他一个常年生活在沙漠里的人,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子夜时分,江故终于带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山洞深处燃着微弱的烛火,沙依格德喘匀了气,一抬头就看见满洞的棺材,吓得以为自己到了稷夏的阴曹地府。   “还是我们的天葬好啊,光天化日的,不会搞得这么阴森瘆人。”沙依格德说,“所以你们现在是找了个坟地藏身吗?”   “这不是坟地,这是阁主的临时寝殿。”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传来,她身穿姜黄色衣裙,梳着板正的发髻,烛火将她的脸照得异常冷硬。   阿浮反应过来:“这位就是甘棠君?”   女子回答:“我是。”她的语气毫无波澜,“两位想必就是阁主新收的徒弟了。”   江故放下背上的修复舱,言简意赅地对她说:“舱体进水,系统故障,都要修。”   望着简生观时,甘棠的眼里才流露出一丝关切:“怎么会弄成这样……”   江故道:“能找回来就不错了。”   这两人说的话沙依格德和阿浮都听不懂,于是他们自行逛了逛这座山洞,挨个查看了每具棺材里的人。   沙依格德茫然地问:“这里躺着的……都是师父?”   江故中肯回答:“不,他们没有联结,严格来说简生观现在也脱离了联结,所以你们的师父只有我。” 第72章 揭穿   江故对甘棠说:“神医的故障并不严重,你自己工期排不过来的话,也可以让徒弟来修。”   说起正事,甘棠的语速很快:“事关阁主的更替,我也很心焦,可徒弟年纪小,手艺还不算学成,实在不大放心让他来接手。而且阁中突然遭此重创,怕是有很多修复技艺要失传,以后接任的甘棠君担子怕是更重了。”   江故对此却不甚忧虑:“你不要过于看轻自己和徒弟,技艺有所缺失是正常的,建阁之初就考虑过这种情况,但最终还是决定以师徒教授的方式流传下去,就是因为相信你们代代承袭和改进的能力。若是遇到不通之处,不必拘泥于原先的形式,依照自己的能力和想法去改造就是了。时不时变换一下模样,还更新鲜有趣些。”   他们这番交流旁人大多听不明白,只隐约知道是什么技艺传承的事。这在他们眼中再寻常不过了,就像先前在容州江故留给卢氏铁匠和隔壁泥瓦匠的图册一般,他们得到了图册,有的地方学不会,有的可以依样画葫芦地照着做,有的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增减后再去做,传给徒弟后又会有更多分歧,古往今来所有技艺都是这般传承的,哪会一成不变呢。   不过有一点引起了沙依格德的好奇,他不由问道:“什么叫以后接任的甘棠君?还有其他甘棠君吗?”   江故解释说:“甘棠君是一个职权代号,在多罗阁中凭借师父传授徒弟的方式延续,一代甘棠君卸任之后,就由其最看好的徒弟继任。事实证明,这样传下来的技艺会有许多革新,比我自己教条式的指令更能随机应变。另外还有红苕君和水荇君,也是这般传承的职权。”   “原来如此。”沙依格德与阿浮对视一眼,两人心中更加确信,师父的生死寿数不可与常人相提并论,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吧。   “说说眼下的状况吧。”江故询问甘棠,“其他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红苕切断了与所有小驿的联络,让他们不至于受太多牵连。水荇疏散了阁中其他弟子,但圣上逼得紧,许多人还是没能逃掉,就连水荇自己也……”甘棠紧紧揪着淡黄色衣裙,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阁主您也知道,圣上不光是要荡平多罗阁,更是觊觎我们所有的藏书、兵器和修复舱等等物事,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我们阁中的武功秘籍诱使各大门派围攻抢夺,实是丧心病狂!”   “嗯,他的心思我知道,贪得无厌。”   之前就有好几个门派来攻山,江故正与他们交锋之时,却得知皇帝声东击西,派了重兵去洗劫问天阁和一级地宫,那里存放着他的其他躯体和多个修复舱。情急之下,江故只能丢下那些所谓的高手不管,回去营救受伤的甘棠,并协助她将躯体和修复舱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在此过程中,仍旧有躯体来不及转移,他们只能就地焚烧,修复舱也被对方抢走两个,江故也懒得再抢回来,直接亲手劈废了舱体,以防这种超规格的物品外流。损失的确惨重,但总算没有落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如今圣上发现二级地宫的存在后,下令封锁了多罗阁附近百里,也因此把放出去追杀阁中残余弟子的高手全都收拢到了清琼山下,正是为了引阁主您回来,想彻底毁了您。”甘棠劝道,“所以阁主,我们还是不要与他们硬碰了,不如寻一处安稳之地避世而居……”   “他不是想毁了我,他是想成为我。”像是经历过许多这样的背叛,江故平静地说,“躲是躲不掉的,他身为一国之君,既然对我动了手,就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很有野心,但是太天真也太自负了。妄想得到人力所不能及的力量,往往都会遭到反噬。”   眼见劝不动自家阁主,甘棠也不再多言,只退到洞穴深处,潜心修复那些她视作珍宝的躯体和修复舱。   ***   连日赶路又趁夜爬山,沙依格德与阿浮都十分困倦,自己找了个角落休息。   可躺下来闭上眼后,沙依格德又辗转反侧,脑中徘徊着太多事情,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又披衣起来,想陪师父说说话。   他想找的是简生观,哪怕明知他在沉睡中什么都听不到,可还是觉得他这张面容更亲切,比江故更让他景仰。然而事与愿违,简生观已经连人带棺被甘棠拖进了深处隔间,所以他只碰到了同样没有入睡的江故。   黑暗中,江故抱臂立在洞穴口,看他在里面无头苍蝇似的转悠了一圈,贴心地问:“想找师父聊天?那就过来。”   沙依格德:“……”行吧,那就将就着陪陪这个师父吧。   靠在洞口的另一边,沙依格德偷偷斜眼瞟着江故,只觉得他超然脱俗,好似人间过客,忍不住嘀咕:“这么厉害,真的会死吗?”   江故耳力卓越,听得很清楚,回答他:“很难,但是会死。”   沙依格德道:“真的假的?你都这样了,看上去不老不死,强得无可匹敌,甚至可以随意更换躯体和身份,那个稷夏皇帝真的能赢你吗?”   江故说:“没有什么可以实现永生,无论多么强大,都一定会有弱点。”   “那你要是真的……会怎么样?”沙依格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若是师父死了,多罗阁会怎么样他并不在乎;自己大概会很伤心吧,但也还有要去完成的任务,总不会为此停驻不前;稷夏会怎么样更与他无关。   似乎师父存在与否,对这天下也没什么影响。   “真有那么一天,一切会按照既定的轨道继续运行下去。”江故直言,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我的存在与消亡,也是我遵循的因果。你是我的八厄,是我堪不破的一段因果,到了这一步,应当快要结束了。”   沙依格德没问什么快要结束了,他敛下目光,问出了琢磨很久的问题:“师父,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哪里?真正能摧毁你的那个位置,在哪里?”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江故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   晨光熹微之时,大家聚在一起,商量着对策。   沙依格德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师父,告诉我们吧,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哪里?照这样下去,稷夏皇帝迟早会挖到那里,我们应该先下手为强,想办法在他们之前将那里的重要物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江故开口:“在……”   “阁主!”甘棠慌忙打断他,“不要回答!就算他是您的亲传弟子,如此重要的情报也不该贸然说出来!我们不需要知道那个位置在哪里,我们只要听从您的指令就行了!”   阿浮冷哼:“说白了就是不信任我们呗。”   江故对甘棠摆摆手,说道:“无妨,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告诉沙依格德,“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在多罗阁原址东面二百五十六里处,地下一百二十八尺。其他东西保不住没关系,但那里有一个黑匣子,绝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沙依格德颔首:“好,我知道了。师父放心,我会誓死保护那个黑匣子。”   江故道:“我的计划是,甘棠守在这里,我们兵分两路,你和阿浮去东面那个位置取黑匣子,而我要把他们引向西面另一处。那里是二级地宫的防卫区域,一旦挖到关键位置,就会触发整个地宫的自保机制,可以借机重创他们,并让皇帝以为我的核心力量被摧毁了,这样就能彻底结束他对多罗阁的讨伐。”   阿浮蹙眉道:“都说稷夏皇帝生性多疑,只怕到时候他不肯罢休。师父你告诉我们西面的大致方位,到时候我们拿到黑匣子就去接应你。”   江故点头:“西面第二个山谷,那里就是。届时你们伺机而动,最重要的是保护黑匣子,遇险了可以找我求助,但不需要来帮我。通常没有我打不过的人,要是我打不过了,你们肯定也打不过,不要送死。”   “……”两个徒弟无话可说。   事不宜迟,他们准备了一下,各自出发。   ***   沙依格德与阿浮去的地方在封锁线的边缘,这里的守卫倒是不多,凭他们二人的刺杀能力很快撕开一道缺口。   甘棠事先给他们提供了趁手的工具——两把地钻,只要按下机括,就可以帮着快速挖土。   两人就这么突突突地打洞。   大约打到地下一百多尺,他们挖到了一座石门。   沙依格德擦了把汗,转动石门上的旋钮,在一阵轰隆声中,石门打开了。师兄弟二人点燃火把,走进了这个未知的地宫。   一切都非常顺利。   这间地宫不大,显然是无数房间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只是四四方方的地下空间,几步就可以走到头。周围的墙壁上刻着许多他们看不懂的符号,与现今使用的各国文字都截然不同,完全无从辨认。   他们也没管那么多,举着火把到处看看,专心寻找着黑匣子。   阿浮仔细抚摸着石墙:“应该有某个机关吧。”   沙依格德边找边说:“这地宫真是简洁又乏味,换作是我的话,起码要搞一些黄金塑像、明珠灯台什么的。”   “确实,你从小就喜欢富丽堂皇,什么物件都要求精巧贵重。”阿浮笑说,“当年我俩在曛漠的教院里修习的时候,你的房间就是我所见过最晃眼的地方。”   “那会儿我心里空得很,珍宝堆了满屋子,却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沙依格德回忆,“你那时候倒是安之若素,身为质子,在哪儿都能很快适应。”   “是啊,漂泊惯了,哪里都能当自己家。”阿浮自嘲。   “说起来,你从来都很会明哲保身。”沙依格德说,“少年时你目睹我被尼赫迈亚掌控和折磨,明面上都当没看见、不知情,也不会莽莽撞撞去救我,因为你是质子,首要目的就是保住自己。但你会暗中鼓励我,怂恿我挣脱那些束缚,多看看外面的景象。然后你成功了,在没有得罪尼赫迈亚的情况下,成为了我最信任的兄弟。”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阿浮看向沙依格德,见他已停下了搜索,手里捧着个一尺见方的黑匣子,便释然而笑,“找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所以,你为什么要作为稷夏皇帝的眼线,潜伏在我和师父身边?”   “……”火光的映照下,阿浮敛去了笑容,沉默半晌,他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73章 倒灌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莫贺延碛碰到你的时候,你配合我设局保护卧狮晴眼,以沙匪的身份隐藏在暗处,助我摆脱瑟娅的陷阱,那时候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因为这完全符合你的行事作风。”   “我始终在帮你们,未曾做过一件对你们不利的事。”   “是,我知道。”沙依格德走到阿浮面前,与他开诚布公,“可在进入稷夏后,直至此时,你依然与我同行。明知师父身份特殊遭人追杀,明知多罗阁正被稷夏皇帝查抄扫荡,还是义无反顾地掺和进来,这就让我心生疑虑了。我的好兄弟,你可不是这种爱管闲事到不顾自身利益的性子。你的目标是做好生意,不惹麻烦,何苦跟着我们受罪?”   “……”自己琢磨了下,阿浮索性席地而坐,“确实,还是你了解我啊。”   “那之后我就在留意你的一举一动,也逐渐察觉到这一路你的反常。”沙依格德说,“假扮沙匪时,你得手后短暂停留,就是为了引起师父的注意。刚以真实身份见面就表现出了对师父的敬仰,想要拜他为师。敌方那么快就寻到听胜赌坊,我不知其中是否有你的干预,但你为了救我们深受重伤,确实是在拿自己的命豪赌。”   “听胜赌坊的情报不是我放出去的,舞衣姑娘的死……我也并不乐见。”阿浮难掩惋惜,无奈道,“不过你说对了,受伤是我刻意为之,本意是博取师父的信任。只是没想到伤得那么重,差点真把自己赔进去了。这在稷夏的兵法里,叫做苦肉计。”   “师父收你为徒,甚至指点了你如何医治母亲、如何查明身世,证明你这苦肉计用得还是值得的。我就是想知道,稷夏皇帝是用什么来收买你的。”   “还能是什么,利益呗。你也说了,我这个人不会爱管闲事到不顾自身利益。我的身份从来都很尴尬,克林国不认我这个亲王之子,稷夏也不会当我是他们的子民,我在哪里都是异乡人,生来就只能四处漂泊,被送到各国换取利益。能打动我的,自然也是利益。”   “什么利益?”   “他们会许我稷夏与克林两国商贸的特权,让我成为丝路上最炙手可热的货物供应商。有稷夏的户部做担保,我在克林国的地位也会稳固得多,或许终于能封个爵位了。”   “还有呢?”沙依格德追问。   “还有……”阿浮看着这个最了解他的兄弟,自知瞒不过他,抿了抿唇道,“还有邱家朝圣上求了恩典,可以找个由头,接我母亲回稷夏安养。”   “原来如此。”了解到挚友受制于人的原因,沙依格德微微颔首,“难怪你最后关头还是给他们传信了。”   “是,我在师父定下计划后,让我的黑翅鸢去传了信。”   ***   “你养了旁的黑翅鸢,跟屁啾要伤心了。”沙依格德突发奇想,“不如让它俩配个种?”   “省省吧,它俩都是公的。”   “啊,可惜了。”   “现在是讨论给鸟配种的时候吗?”阿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不问问我传出去的是什么消息吗?”   “你我眼下还在这破石屋里闲聊,也没半个人过来抢这黑匣子,可见你给他们传的是假消息,还有什么好问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信我?”阿浮有些意外。   “我信因果。”沙依格德说,“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的事总是一环连着一环的,自有其运行之法。我在稷夏的书里看过一句话,叫问迹不问心,你未曾做过一件对我们不利之事,我又为何要苛责你心里所想。”   “那你还当面揭穿我,非要让我难堪?”   “憋着不累么?扒了你那层皮,让你透透气不好吗。”沙依格德嘲道,“师父不通人情世故,我在师父身边,总会帮他看着你的。你也不必觉得愧对我们,你还是跟当年在曛漠一样,选择了暗中助人逃脱,还能明哲保身的方法——论起圆滑处事,我当真不如你。”   “你知道我传给他们的消息是西面第二个山谷。”能被挚友看穿和理解,阿浮觉得自己仿佛卸下了万斤重担,哪怕被嘲讽两句也无所谓了。   “嗯,我猜到你会这么做。”沙依格德笃定地说,“师父的计划中,最难的环节就是让对方相信他所去的地方是二级地宫的核心。要把敌人吸引到那里,触发整个地宫的自保机制,传达给所有人多罗阁彻底覆灭的错觉,需要有一个加深他们获胜感的筹码,而你在最后关头背叛师门给出的信报,就是这个筹码。”   “你就不担心我真的背叛师门吗?以你的个性,不可能做这么冒险的事……”阿浮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看向他手中的黑匣子,“我明白了,这黑匣子是假的!无论是东面还是西面,都是假的,你一早就和师父串通好了是不是?”   “哎呀我的好师弟,你终于悟出来了。”成功戏耍了他,沙依格德笑得畅快,“无论东面还是西面,都不是真正的二级地宫核心,是我事先说服了师父,让他列出了这两个地方。可惜师父真的很不擅长撒谎和演戏,为了跟他排演这一段,我几乎整晚都没睡。”   “我就说师父当时怎么有点愣愣的,甘棠君想劝他别说也没劝住,原来是早就跟你对好的口供。”阿浮问他,“所以你知道真正的核心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沙依格德说,“我生怕师父毫无防备揭了自己老底,所以昨夜假装问他,哪知道师父真的打算告诉我。我及时截住他的话头,让他重新选了两个地方,一个用做试探你,一个用做制造多罗阁覆灭的假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脱身。”   “那就好,没人知道就最好了。”阿浮安下心来。   简生观救了他的性命,帮助他化解心结,对他恩重如山。若说在莫贺延碛时他还动过一点出卖这人的心思,在拜师之后,他便下定了决心,哪怕自己背负骂名,也不能放任师父被稷夏皇帝摧毁。   所以他让自己这颗敌方埋伏的暗棋,成为周全师父计划的最后一步。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暴露了会怎么样,或许会被沙依格德痛揍而后恩断义绝,或许会被稷夏皇帝摒弃追缉,只能如丧家犬一般逃走,永生不得踏入这片疆土,触手可及的利益和爵位也会变为泡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在他耳边吟诵的诗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拜入师父的门下,他也信奉了因果。   ***   两人爬出地宫小隔间,赶去西面接应师父。   沙依格德随手掂着黑匣子说:“站在稷夏皇帝的角度想,多罗阁的势力的确令人忌惮。只要它正常运作,哪怕现有的多罗小驿还没有遍布天下,他们所掌握的情报也足够影响一国之君的决策了。”   阿浮苦笑:“要不是恰逢稷夏皇帝志在覆灭多罗阁,查抄了各地的多罗小驿,我这层细作身份哪里能瞒得过师父呢?当时得知舞衣姑娘是掌签,我可是很慌张的,生怕她早已摸清了我的底细,那我可真是难做人了。”   “而且师父这一路为了保我,遇上诸多阻碍,根本无暇他顾。”沙依格德抱怨,“救了你之后更是倒霉,身子都熬坏了,不得不换个躯壳过活,哪有精力去管你是什么心思。”   “也对。”阿浮又瞥了眼他手上的黑匣子,听着里面哐啷啷的声音问,“说起来这个黑匣子是哪儿来的?既然跟师父无关,那里面装着什么?”   “匣子是我随手从甘棠君那里拿的,至于里面的东西嘛,是我临近秣汝城就随身带着的小玩意。反正都是糊弄一下的,不用在意。”   “好吧,方才我还真以为……”   正说着,他们忽然听见远方传来轰隆巨响,整座山也跟着晃荡起来,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再往西面看去,便是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   ***   清琼山西面的山谷里扬起漫天尘烟。   像是埋藏在地底的上古神兽从混沌中苏醒,在活动筋骨之时,连带着地上所有的泥土和树木都跟着翻滚,而后地崩山摧,周围的一切都动荡起来。   剧烈的摇晃之后,山体倒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山的另一头,受到惊扰的清琼湖倾泻而下,化作奔腾的波涛,尽数倒灌进山谷。   阿浮震惊道:“多罗阁的地宫就是这样自保的吗!这是自保还是自毁啊!”   沙依格德也被吓得两腿发软:“师父没说啊!他只告诉我这是最能蒙骗稷夏皇帝的手段啊,我哪知道会是这么惊心动魄的场面!”   鉴于动静太大,他们实在不放心师父一个人在那里应付,只能拼命往山谷里冲去,希望能接应一下,多少帮点忙。   而此时的江故,终于算出了自己破解这场八厄的终果。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望着前方汹涌而来的百丈高水墙,释然地叹息:“原来是这样啊……”   ***   一炷香前。   江故来到西面的山谷,发现沙依格德与他商讨的计划进展很顺利,稷夏的重兵全部转移到了这片地带,正卖力地挖掘着地宫。   昨夜沙依格德突然向他打听二级地宫的核心位置,他还以为这徒弟想把他献祭给皇帝,心说难道自己的八厄应在这里?可他正要回绝的时候,沙依格德却又捂住了他的嘴,义正词严地数落他防备心太弱,这种生死攸关的问题,无论谁问都不能说。   搞了半天是想试探他自己嘴巴严不严,这徒弟莫不是有病?   接着沙依格德又说阿浮不可信,很可能是皇帝间接安排到他们身边的细作,逼着他排演了大半夜的对答,还总是嫌弃他语气不够生动、情绪不够饱满,简直烦得要死。要不是看在最后效果还不错,阿浮也没有真的背叛师门,而是按他们的预想给敌方传递了虚假情报,他真是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两个逆徒!   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简生观对待徒弟实在太宽容了。   于是他把对徒弟的不满发泄在了自己的对手身上。   稷夏皇帝不敢小看他,安排了三名无碑境的高手与他对决,更是布下了重重机关和陷阱,只等着他稍一松懈,被擒个正着。   皇帝下的旨意是:死活不论,但尸体必须留下,完完整整地送到他面前。   三名无碑境的高手上来就使出了缠字诀,渡天客是他们从未正面迎战过的阶层,难免心生畏惧,他们想借由天时地利人和,付出最小的代价拖到他精疲力尽。但显然他们还是低估了江故,以一敌三,渡天客仍旧游刃有余。   其实对江故来说,要速杀这三个无碑境高手并不难,只是他觉得那些稷夏官兵动作太慢,忙活半天都没挖到地宫外缘,大大耽搁了他们计划的实施效率,所以他将那三个无碑境拉过来扯过去,用内力辅助他们轰开地宫的关键门户,以便尽快触发自保机制。   三个无碑境察觉到自己被戏耍,羞愤交加,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与江故的巨大差距,心知此战多半是个死局,不如死得惊天动地一些,便不约而同使出了全盛之力。   只听轰隆几声巨响,他们确实“惊天动地”了。   山峦崩殂,湖水倒灌,谷地顷刻间被淹没,无数人的哀嚎也被无情吞噬。即便如此,四个当世的巅峰高手依然在对决。   分明是晴天,湖水却化为雨滴凌空落下。   对面三人运起周身内力祭出杀招,江故甩出白骨棘刺,迎头而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故忽然身形一顿,大脑一片空白。再清醒时,他已身中两掌一刀,机体严重受损。   报错、报错、报错……一连串的报错后,防御力、灵敏度、腾空装置、攻击性能全线降级,超规格武器强制锁死。   怎么回事?   江故一边抵挡三人接踵而来的攻击,一边看向西南方向,快速分析形势。   二级地宫年久失修,有防御机关失效了。   计算出现了疏漏,核心区域的根服务器虽然没有受到冲击,但主能源模块被山洪侵袭。   供给根服务器的能源自动截断,短暂的掉线后,备用能源勉强维持,但储量有限,将在半个时辰内停止运行。   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故障。   而眼下,他这副躯体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水墙铺天盖地,如神佛惩戒的巨掌,迎着他们拍下。   “原来是这样啊……”   瞬息之间,江故做出了决定——   启动紧急预案。   他不再恋战,及时收手撤退,逃往东面的密林中。   有两个徒弟在等他,那是他最后的胜算。 第74章 晴眼   沙依格德和阿浮被十几个江湖人士阻住了去路。   这些人最多就是行者境,有些连这高手的入门级别都排不上,不过是贪图朝廷的赏钱,过来充充人头罢了,但他们手段刁钻,倒是十分难缠。   西面山谷里闹出那么大动静,这些人心里也发怵,为了那么点赏钱,谁愿意冒那么大的风险去争功,本想跑得远点以求保命,结果恰好碰上这俩逆向奔来的师兄弟,顿时双眼放光——大的功劳抢不到,这种送上门的小功劳不捡白不捡啊。   于是双方就这样僵持起来。   沙依格德和阿浮这一路着实不容易,刚摆平封山的官兵岗哨,又遇上捡漏的江湖杂鱼,两人打得没停过,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他们也不想跟再费力周旋了,边打边在林子里兜来转去,试图甩脱这些人,好尽快跟师父会合。   然而这些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有人挖陷阱,有人放迷烟,有人使暗器,生生把师兄弟两人逼得迷了路,身上也受了不少轻伤。包围圈越缩越小,眼看两人就要惨遭清剿,忽然一阵疾风掠过,就见林中陷阱崩毁,迷烟散去,暗器也全数弹飞,叮呤咣啷一通乱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惊呼,不过片刻,尘埃落定。   林中归于寂静,江故收手伫立其间,白骨棘刺尖端的鲜血滴落成线。   他没有留一个活口。   沙依格德先是愣了愣,随即欣喜地迎向他:“太好了!师父你没事吧!”   阿浮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漏网之鱼会去报信,这才往江故那里走去。   江故背对着他们。   沙依格德犹在絮叨:“如此骇人的场面,师父你好歹事先知会我们一声。这地宫的自保机制果然不同凡响,别说稷夏皇帝会不会被蒙骗,连我看了都觉得多罗阁是真的完蛋了。师父,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也不用……”   话音未落,江故在他面前蓦然栽倒。   ***   双手所持的白骨棘刺深深插入泥土,支撑着江故半跪着的身躯。   “师父!”沙依格德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扶。   “师父你……”阿浮也赶到江故身前查看他的状态,“怎么会这样?”   眼前所见令他们难以置信:江故的心口插着一片刀尖,刀身部分应当是被他自己削断了,但刀尖没有硬拔,多半是怕拔了之后血流如注,心脉就此枯竭。他的右侧胸膛凹陷了一大块,显然是被强悍内力震伤,若是普通人,脏腑怕是尽碎了。另外他的右下腹肋骨穿出,似乎是被人从侧面补了一掌,不知为什么,从这里渗出的血都是蓝黑色的,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沙依格德满面仓惶:“怎么可能?谁能把你伤成这样?你可是渡天客啊!”   江故解释:“地宫自保机制启动,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我一时不察,被三个无碑境联手下杀招。到底是排行榜顶端的人,还是有点份量的。”   阿浮蘸了些蓝黑色的血放在鼻尖,急问:“掌中有毒?这是什么毒?要怎么解?”   江故摇头:“不是毒,是我自己的血。别管那么多了,时间紧迫,你们两个好好听我说。”   “师父你说着,不妨碍我们给你止血。”沙依格德按住他的腹部创口,阿浮撕下衣摆,利落地给他包扎。   两个徒弟配合默契,一心想救师父性命。   沙依格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飞快思索对策,竟然提议道:“师父你撑着点,我们可以把你带回到那个临时洞穴,让甘棠君先唤醒简生观那个皮囊,再让师父你自己医治自己,是不是也可行?你放心,总有办法的!”   阿浮觉得有道理:“师兄你真是个天才!”   然而江故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们的希望:“不可行,且不说简生观那副躯壳短时间内修复不好,就算能醒过来,我的医术是给常人治病的,治不了我自己。”   “医者不能自医?”两个徒弟不解。   “对我而言就是如此。”江故的气息依旧很稳,阻止了徒弟们的救治,平静地说,“别折腾了,区区致命伤,救了也没用。”   沙依格德绝望道:“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师父,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呢?”   江故道:“我来找你们,自然是有事找你们做。而且这件事非常重要,你们必须分毫不差地完成,才能真正救我渡过此劫。”   两个徒弟目光坚毅:“师父放心,我们定不负你所托!”   “好。”江故满意点头。   下一瞬,他从泥土中拔出右手所持的白骨棘刺,悍然砍断自己的左臂!而后又是两招劈砍,再断自己双腿!   光影交错间,江故将自己削成了人彘。   沙依格德和阿浮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自家恩师在面前变成了四段。   他们已然骇得说不出话了。   “接下来的步骤,为师自己做不到,交给你们了。”江故把手中的白骨棘刺交给沙依格德,说道,“另外一半在我左手里,阿浮把它捡起来。”   “……”阿浮木然地照做。   “这武器你们应当用着顺手。”江故说,“现在,先把我的右臂砍断,再把我的头砍下。”   “让我们亲手杀了你……”沙依格德喃喃,“师父,是你疯了,还是我们疯了?我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到?”   “肢解我,是在救我。”江故语气淡然,银灰色的眼眸望着他们,里面没有脆弱、怨恨、伤悲,只有深渊般的沉寂,“不能让当今皇帝得到我的重要部件,他无法成为我,但他已经知晓我的一些能力,足够他操控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力量。这会导致世界的毁灭加速重演,那么我所有的使命就功亏一篑了。”   “可是师父……你看到我们的手在颤抖吗?”阿浮抬起握着白骨棘刺的手。   “或许你们不能理解,但我还是恳请你们照做。”江故叮嘱,“这是破解我八厄的唯一方法,成全我吧,不枉我们之间师徒一场。”   ***   清琼湖的水泼天而下。   沙依格德闭了闭眼,努力平复了身体的颤抖,手起刀落,砍下了江故的右臂。   他问:“师父,你疼吗?”   “疼,但可以忍耐。”江故是有仿生痛觉神经的,疼痛可以准确地提示主控机体哪里受损,是必要的硬件,但也仅此而已,不会让江故失去理智。   “我也是。”沙依格德说。   “这时候砍下我的头,我就不会伤害到你们了。否则我的自保机制,比地宫还要剧烈。”江故为他们讲解,“别害怕,砍下我的头之后,我还可以跟你们说一盏茶的话。”   “你这么说,我们更害怕了,哪有人砍了头还能说话的。”沙依格德笑得比哭难看。   棘刺狠狠划过,鲜血喷在了两个徒弟的脸上,混着他们的泪水滚落。   颈部的断口还算平滑。   江故的头颅失去支撑,偏向一侧:“很好,接下来从那片刀尖处,掏出我的心脏。”   眼见沙依格德跪在地上脱力颤抖,一时无法面对这样的师父,阿浮拍拍他的肩,揽过了这个活:“我来掏心吧。”   他深吸气,顺着刀尖挑开皮肉,伸手掏出了一颗顽石般的心。   “它叫不息核,是个机关,也是个武器,不要剖开它。如果有一天它暴露出了核心……那应当是另一段因果了。”   “知道了。”阿浮掂量了下这颗心脏,尚且不知它有何威力。   江故继续说:“剜出我的双眼吧。我的眼睛是由一种特殊的液体凝结而成,需要新的载体才能重塑。找两块坚硬光滑的石头过来,把这些液体挤出,浇在石头表面,它们会自行包裹住载体,呈琥珀状保存。”   阿浮正要去捡石头,沙依格德拦住了他:“我这里有现成的。”   沙依格德打开那个黑匣子,从中取出了两枚墨绿色的猫眼石,天光辉映,雨水洗涤,犹如将这晴空照雨的一幕拓印下来,流光溢彩。   “这是……你们进贡的卧狮晴眼?”阿浮惊叹。   “只是晴眼,卧狮我没动。”沙依格德万般仔细地将师父的眼睛重塑在了这两颗宝石上,轻柔地说,“那些破石头哪里配得上师父,幸好我随身带来了。”   “那贡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随便找两颗琉璃珠子糊弄一下就是了,反正这皇帝也不知道原本的晴眼是什么样。他这么贪婪又暴戾的君主,也配得到如此美丽的宝石吗?”   ***   在这最后的一盏茶,师徒三人做了告别。   沙依格德取走了江故的眼睛和右臂,邱浮取走了江故的心脏与左臂。   江故说:“这白骨棘刺是我右臂的一部分,又是特地按照沙依格德的招式习惯打造的,就当我偏心大徒弟,多送你一样吧。”   阿浮将手里的半截白骨棘刺还给沙依格德:“本该如此。”   江故告诫他们,不要去探究他的这些残肢,这对于他们来说太过危险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带回家去放置不管,或者埋了也行。   还有,他所教导他们的一切本领,不可擅自收徒传授。   两人跪在他身边,垂首应下。   江故看不见了,只能听见他们的呼吸,还有压抑在胸腔中的悲泣。   他平静安慰:“走吧,不必太过伤怀,我们还会在未来相见。”   “未来?”   “……”   江故失去了声息,连带着沙依格德手中的白骨棘刺,也似乎变得灰暗了。   山峦崩殂,倾湖为雨,天地同悲。   ***   “之后先祖和乞颜苏合二人仓促离开了清琼山,各自私藏了贵阁阁主的残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了。   “想要的东西被毁了,怎能不令人恼火,据说当时的稷夏皇帝看到被砸烂冲垮的多罗阁地宫,还有支离破碎毫无用处的阁主碎尸,勃然大怒,问罪处置了一应知情者,就连三位无碑境高手都被迫归隐,不敢再提及此战。”   叙述完这段两百年前的先祖往事,沙依格德二世安稳地坐在黑色幕布前,抬手喝干了第三杯茶,缓解一下自己的口干舌燥。   他是现今曛漠的王储,拜厄斯的曾孙子,自述因其父王十分痴迷这段传奇,对先祖也大为钦佩,便给他起了与先祖相同的名字,故称二世。   水荇君在旁侍候,给他又添了一杯清茶。   幕布后传来清雅温和的询问:“那时的皇帝怎会轻易放过你的先祖和克林国的乞颜苏合?江故临终前最有可能托付的就是他们两个吧。”   沙依格德二世哂然:“那位皇帝知晓先祖、乞颜苏合与贵阁神医简生观的师徒关系,但似乎并不认为江故会信任他们两人,毕竟在他看来,整件事情呈现出的是另一番面貌——   “多罗阁主江故想找神医简生观回山救人,可他赶到之时,神医为了救自己的两个徒弟已力竭不治,哪怕放进了那种有‘起死回生’之效的棺材也未能复活。而且乞颜苏合还在最后关头泄露了地宫的重要情报,必定会被江故怀疑记恨。这样两个人,多罗阁主只会觉得神医遇人不淑、收徒不慎,哪里能放心托付。   “不过即便如此,那位皇帝还是多次派人搜查了我们曛漠的使节团和克林国的商队,但先祖及其师弟早有提防,将残肢伪装掩藏得天衣无缝,硬是想办法带出了国境。碍于三国邦交,又没找到实证,最后皇帝只得做罢。”   水荇君问:“依据王储殿下的说法,您的先祖和克林国的乞颜苏合并未背叛我阁,也并非是因一己私欲肢解并偷盗先代阁主的残肢?”   沙依格德二世道:“真相究竟如何,我也不能断言。我始终搞不明白贵阁阁主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又是怎么能起死回生,怎么能不老不死,这些对我来说都只是祖上秘传的离奇故事罢了,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怎么信。   “所以这次前来贵阁,也不过是趁着出使稷夏的机会,完成先祖遗愿而已。现在你们肯收下我们曛漠进献给多罗阁的礼物了吗?”   幕布后的阁主说:“水荇,呈给我吧。”   水荇君打开手边立柜,将沙依格德二世赠予的玲珑宝匣放进去,扳动机关,从柜体内传送到了幕布的另一端。   阁主打开宝匣下层,是江故曾经的右臂,再打开上层,看见了一双苍翠的宝石眼眸。   沙依格德二世讲解:“此二者为先祖遗留,也即是贵阁阁主托付的两件残肢。右臂完好无损,而那对吸收了泪水的宝石历经年月,逐渐变成了这种接近人瞳的模样,先祖特意交代我等后人,这才是真正的晴眼。”   亲手验过实物,阁主颔首:“不是泪水……算了,多谢王储殿下归还我阁。”   沙依格德二世道:“物归原主,理应如此。何况多罗阁今非昔比,早已名满天下,我们曛漠也想结个善缘。倒是听说克林国那边前不久给贵阁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害得你们损失惨重?可见他们不如我们信守诺言,乞颜苏合终究是辜负了贵阁所托。”   “八厄本就无常难渡,一切皆是因果。”阁主不慎在意,转而提起其他,“当年应当给了你先祖三样东西,那副白骨棘刺是为赠礼,我们自不会要求交还,但还请王储殿下借我一观,方才你与甘棠对招之时,用的便是它吧。”   “哦,确实,那白骨棘刺先祖携伴一生的兵器,因与我修习的外功路数相合,就传到了我的手上。”沙依格德大方地说,“进问天阁之前你们不是逼我卸下了吗,想看就看吧,过后记得还我就行。”   水荇君从外头取来,同玲珑宝匣一样传送到了幕布后。   这次阁主查看的时间颇长,直到沙依格德二世又喝完一盏茶,才将白骨棘刺送出归还,并对他说:“王储殿下以诚相待,我便也不瞒你。当年江故托付与你们的几样东西,只有这白骨棘刺是真正重要的。”   “怎么?”沙依格德二世摆出了听故事的姿态。   “江故本就不大信任乞颜苏合这个计划外的徒弟,所以给他的都是重重锁死的部件,一旦出现泄密,就会带来毁天灭地的惩罚。我们多罗阁真正在意的只有因果,而那一轮人在回路的因果,就在这白骨棘刺上——江故把当时的记忆芯片铸在了里面。”   “记忆什么片?那是什么?”   “总之,我已吸收了这枚芯片里的所有记载,也了解到整个事情的全貌,除了一些细节以外,大致与你所述差不多。放心,这么做不会影响你使用棘刺。”   “果然还是听不懂你们多罗阁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无妨,这段因果已了,当世之人都不必再纠结了。”阁主承诺,“多罗阁欠殿下一个人情,此后若有任何不解之事相询,我都会相助。”   “那我现在就有一个疑问。”   “请说。”   “我的先祖已薨逝多年,曛漠人皆知,他一生都在为师父守孝。若他的那位师父当真是不老不死的仙神,两百年过去了,还会记得他吗?”   “此前犹如混沌,自今日便已想起。”幕布后传出解答,“多罗阁主的所有徒弟,都活在另一个地方,与之同寿,不死不休。”   ***   及至沙依格德二世到来,在这两百多年里,多罗阁主无从得知真相。   当时能源被切断,根服务器停止运行,所有数据无法上传,为防止这段因果就此丢失,江故把记忆芯片铸进了白骨棘刺,交由沙依格德保管。   这就成了一段游离在外的因果。   多罗阁只能根据各种传言与残留证据,做出可能性最大的推测,得出的结论是江故遭遇两个逆徒背叛和伏击,被残忍肢解。   甚至在乞颜苏合那一方,还衍生出了新的因果,间接酝酿成了这次彻底摧毁真身的八厄。   如今,一切终于衔接上了。   两百多年前,沙依格德随便找了两颗琉璃珠子替换了晴眼,将贡品进献给稷夏皇帝,并借由简生观亲传弟子的身份谈判,敲定了莫贺延碛最新的丝路路线。   由于新的丝路兼顾了犹然与勾昌的利益,他赢得了西域诸国的争相爱戴。   沙依格德载誉归来,尼赫迈亚又臭名昭著地倒了台,被抓住把柄的瑟娅不得不压下自己的野心,再不敢与名正言顺的王储争锋。更何况拜厄斯也拥护同父异母的兄长,母子离心,瑟娅实在是孤掌难鸣。   曛漠王百年之后,便由沙依格德继位。   但他以为师父守孝为名,终生未曾娶妻生子,故而坊间传言,这位曛漠王只喜欢老头,可又碍于王族颜面,不能真的娶个老头当王后。   在位二十年后,沙依格德主动传位于拜厄斯,自己入了圣教修行。   同年,稷夏皇帝在出巡围猎途中驾崩,有人说是病逝,有人说是遇刺,真相亦不可知。   新皇登基,励精图治,七年之后,多罗阁得以重建。   又过了一百五十七年,神医简生观前往凛尘堡,救下了刚出生的曹肆诫和他母亲。   待到江故出现在曹肆诫面前,又是一段师与徒的因果。   不死不休。   -第二卷 -沙海曜日灼遗珠-完- 第75章 复苏   月黑风高,北面的寒风穿过峡谷,发出呜呜呼啸,裹缠着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尸横遍野的战场中带来一股铁锈味,是血的味道,也是兵刃的味道。   封寒城外三里处,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雪堆后,时不时张望一下西城门的方向。   他们周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坟包,被厚厚的雪盖着,绵延起伏。这些坟头大多没有立碑留名,只有极少数的插了腐朽木牌,上面的字也看不清晰了,更有连坟冢都没垒的枯骨遗落在外,早被野兽啃食得七零八碎。风声在这里化作呜咽,更加增添了阴森可怖之感。   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常小实牙齿直打颤:“咯咯咯哥,好、好冷,咱们还要……咯咯咯,等多久啊?这地方实在是太、太瘆人了……”   常大敦虽然比他壮两圈,但也没好到哪里去,眉毛上都结了冰霜,压低声音呵斥:“别啰嗦了!杜家父子后天就能被放进城里了,他们家也是打铁的,从前生意就比我们好,可不能再让他们抢先一步巴结上凛尘堡了!咯咯咯,咱们必须比他们先进城!”   常小实搓着胳膊,只觉得四周俱是鬼哭狼嚎,想到待会儿他们要做的事,越发怯懦:“哥,咱们这法子……咯咯咯,真的能成吗?”   常大敦给自己壮胆道:“怕什么!要是成了,咱们进城去凛尘堡应征工匠,以后自然有好日子过。就算没成,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是咱们干的,大不了溜回流民营继续待着呗,能有什么损失!”   常小实想了想,觉得大哥说得对,便对着冻僵的手呵了呵气,以防待会儿动作迟缓坏了事。   接下来,他们就只等着运送尸体出城的差人到来。   ***   稷夏与克林国的交战持续了三年,两边各有胜败,打打停停。如今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稷夏夺回了先前丢掉的三座城池中的两座,又顺利占下了克林国的边陲重镇,于是两方开始了新一轮的和谈。   封寒城又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此处正如其名,似乎将整个冬天的冷峻都封闭进来,但冷归冷,却是稷夏边关最热闹安稳的城池。因为有凛尘堡的庇护,别说失守了,这三年来封寒城从未吃过大亏。不仅如此,说句大逆不道的实话,这里甚至还发了不少国难财,毕竟有近四成的军需都出自凛尘堡,曹家养活的工匠自不必说,寻常百姓们也多少沾了些油水。   然而封寒城终究是特例,边境有太多饱受战火摧残的村庄镇邑,那里的百姓流离失所,只能举家逃难。听说了封寒城的好处,自然满心期望地往这里迁徙,只盼着能获准进入城中,不用再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   所以封寒城附近的官道小道上常有流民蜂拥而至。   但封寒城所能容纳的流民也有限度,凛尘堡治下,规定了每日放入城中的流民数量,同时在城外设置临时安置点,确保城内城外不发生动乱;限定了可入城的要求,例如逃兵不收,来历不明者不收,以防敌国细作渗透;还有驻留期间的统计上报制度,倘若在其他州县有亲戚可以投奔,或者故土已被收复重获安宁,便会遣送到他处安身立命,将城内空缺的名额让给更需要的流民。   有如此完善的流民安置之举,封寒城更是声名远扬,就连户部都大为赞赏,命州府将其详细汇总记录,引为范例以供效仿学习。   不过身逢乱世,总有人不讲规矩,不愿老老实实在城外等着被安置。在他们看来,早一天混进封寒城就能早一天享福,说不准还能想办法傍上凛尘堡,从此吃穿不愁,晚一步就可能失了先机,肥差都被别人抢去了。   抱着这般想法,便有人铤而走险,妄图钻一钻守卫的空子,比如躲在乱葬岗的常氏兄弟。   他们是邻州县城里逃难来的,本身会点打铁手艺,早就琢磨着应征凛尘堡的工匠,好蹭点战乱中的油水。可同县的杜家也是铁匠,论本事还比他们高明些,这回在城外流民营领到的号牌还在他们前头,眼见着就要比他们先一步去抢饭碗,他们怎能不着急。   于是这些天常氏兄弟就在城外转悠着想法子,原本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他们找到个可乘之机——每夜子时,城西门会出来两个差人,用板车把城内伤重病死的流□□送到乱葬岗埋了,倘若在这儿守着,等那两个差人埋尸的时候把他们敲晕,自己换上他们的衣裳,黑灯瞎火的守卫也辨认不出,不就能混进城里了?   两兄弟打好了如意算盘,便在乱葬岗埋伏下来。   ***   吱呀,吱呀,吱呀……   板车轱辘轧着雪,声音由远及近,常氏兄弟对望一眼,心道机会来了。因为精神高度紧张,他们也不觉得冷了,抓紧了准备好的青砖,手心直冒汗。   “冷哟!这风割在人脸上生痛!”一个差人抱怨。   “赶紧干活吧,早干完早回家,家里炕头最暖和。”另一个差人声音嘶哑粗粝,似乎年长些,安慰道,“今天就两具,埋起来快得很。”   “反正就两具,不能放两天攒攒再一起送出来吗?”年轻差人还是满腹牢骚,“还非要咱们半夜三更地埋,曹堡主恁地会折腾人。”   “你小子积点口德吧!”老差人呵斥,“什么攒攒一起送,这是葬死人,不是送瓜菜!这些流民一路逃来,伤的伤病的病,许多人进了城也没撑住,死了也没个亲眷收尸,总要让他们入土为安吧。给你的差事就好好做,别老想着偷奸耍滑!”   年轻差人拿着铁锹东探探西敲敲,插在雪上沙沙响,碰到地面就是铛地一声。   老差人也拿了铁锹试土,这时节土都冻上了,不太好挖,乱葬岗这里的土跟别处相比还算是松散点了,就是埋得凌乱,位置不好找。   他边找地方边数落:“再者说,病死的人不及时处置,若是疫病散了出来,那才是大麻烦!曹堡主现下不光是凛尘堡当家的,更是咱们的守城将领,他嘱咐我们夜里处置,自然是为了安抚民心,不然这边看见活人进去了,那边就看见死人横着出来,若是被有心人挑拨,指不定给传成什么样!”   年轻差人嘟囔道:“别骂了别骂了,我知错了……师父,您看这块地方行不?”   老差人走过来,用铁锹铲开表层的雪,插了下地面,又用脚踩了踩四周,感觉略有坡度,皱了皱眉:“瞧着还行,不算太硬,但我怎么觉得是块有主穴。”   年轻差人不以为意:“就算有主也是住了七年以上了,师父您不是说过么,荒冢七岁可易主,底下那人应当早就往生了吧,哪里还会在乎这破屋子,又没人惦记着供香火。”   老差人稍有犹豫,不过这战乱年头空位着实难找,掘了旧坟埋新尸也是常事,只是他们尽量去翻那些年头久远的荒冢,总不好刚埋不久又给人挖出来,那就太损阴德了。   以他的经验来看,徒弟相中的这块有主穴不止七年,估摸着该有十多年了,恐怕连骨头都化作尘土,的确是不妨事的。   老差人做了决断:“行,就这儿吧,生火烤烤就开挖。”   年轻差人得令,从板车上取来柴禾,熟练地架起一个火堆。   生火堆是有讲究的,一来把土化个冻,他们会好挖许多,犯不着跟那邦邦硬的地面较劲;二来人也暖和些,否则挖着挖着出了汗,冷风一吹就容易得病;三来可以驱走野兽,在他们这行里,还能驱走些不干净的东西。   常氏兄弟渴望地盯着那火堆,可惜还是离得太远了,半点都沾不到光。不过没关系,他们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着那两个差人开始专心挖土,就悄悄摸到后头把他们拍晕!到时候套上他们的棉袄,还能烤个火再进城,什么都值了。   至于这两个差人躺在冰天雪地的乱葬岗会不会冻死,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最多把他们拖到火堆边上,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   眼瞅着那个坑就要挖好了,常氏兄弟从雪堆后缓缓靠近。   青砖在手,他们极轻地踩着雪。   还有十步、五步……   忽然,那两个差人停下了挖坑的动作,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地,垂头看着坑里。   年轻差人颤声道:“师、师父……这、这……怎么可能?”   常氏兄弟也不由得停了下来,不知前头发生了什么。   然而事已至此,他们断不想错失良机,常大敦朝弟弟使了个眼色,两人继续悄然前行。   正当他们来到差人身后,高举青砖就要砸下时,年轻差人崩溃地大叫一声,撒开铁锹转过身来,恰好跟常小实撞了个脸!   “啊——”   “啊啊啊啊!”   霎时间乱葬岗上乱成一团,常小实被吓得青砖脱手,砸到了自己的脚趾,痛得飙泪。年轻差人冷不丁又被他吓住,跪在地上求神拜佛地告饶。   老差人反应极快,顾不上前面坑里的东西,躬身避过了常大敦的偷袭,而后挥舞铁锹拍在他的小腿上,当即把常大敦撂倒在地,抱着腿痛呼不已。   拽起吓破了胆的徒弟,老差人连扇他两巴掌:“回魂!还不快跑!”   年轻差人勉强清醒过来,牢牢抓着师父胳膊,跟着他踉跄而逃,奔着西城门去了。   一阵混乱之后,乱葬岗只剩下常氏兄弟二人,很显然,他们的计划就此落空,这一晚上算是白忙活了。   “妈的,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常大敦揉着腿爬起来,恨恨啐了一口,走到弟弟身边说,“快起来!再不走,等着他们喊人来抓咱们吗!”   “咯咯咯哥、哥……坑、坑里……”常小实直愣愣望着那个挖开的坑,满眼都是惊恐,已然语无伦次。   “坑?坑里怎么了?”常大敦转头,就见一只惨白的手扒住了土坑边缘。   他们终于知道,刚刚那两个差人为何停手不挖了。   ***   常氏兄弟也被吓得魂不附体。   方才分明听见那个年轻差人说,他们挖的这个有主穴至少有七年了。七年多的旧坟里头爬出来的,能是什么鬼东西!   常大敦捡起年轻差人落下的铁锹,警惕地望着那个坑。   常小实克服腿软,爬起来步步后退。   自那只惨白的手之后,坑里那东西逐渐露出了全貌——   他的个头很小,看身量,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凌乱虬结的长发不仅遮住了面目,甚至拖到了脚面。纤弱单薄的身上挂着早已朽烂的衣裳布条,在这严寒之地,近乎赤|裸。他很瘦,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腕骨突出,指甲很长。   活脱脱一个枉死的小孩鬼!   小孩鬼光着脚爬出大坑,朝常氏兄弟一步步走来。   这下连常大敦都慌了,为了给自己壮胆,挥舞着铁锹大声叫喊:“你、你是什么东西……不、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怵你!我拍死你!我拍死你!”   常小实已然两股战战尿了裤子,崩溃道:“哥,他、他是鬼啊……你要怎么拍死鬼啊!哥,我们完了,我们要被鬼索命了呜呜呜……”   小孩鬼抬起头,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看了看他们。   被那黑幽幽的眼珠子一瞪,常大敦当即放弃抵抗,撒开铁锹跪下来求饶:“鬼大人饶命!惊扰了您的不是我们,是那两个差人啊!冤有头债有主,您去找他们泄愤吧!我们只是路过而已,真的与我们无关啊!”   常小实也并排跪着磕头,口中模模糊糊地喃喃:“小鬼爷爷饶命,小鬼爷爷饶命……”   下一瞬,小孩鬼来到他们面前,冰凉的小手搭在两人头上,往中间猛地一磕。   两颗头撞在一起,常氏兄弟登时晕厥过去。   小孩鬼开口:“吵死了。”   热气吐出,在寒冷的冬夜里,消散成烟。 第76章 盘查   “就在那儿,两个贼人袭击我们,还有个鬼娃子诈尸了……”老差人在前头领路,带着六名封寒城的守卫赶往乱葬岗。   “贼人也就罢了,鬼娃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守卫队长再三确认。   方才他们在西城门值守,就看见运送尸体的两个差人仓惶跑来。徒弟神志不清,口中不停念叨着“鬼娃子索命”,师父还算好些,但也受了极大的惊吓,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自己在乱葬岗的经历,恳求他们去捉拿贼人,镇压鬼娃子。   守卫听了也犯怵。   贼人他们抓过不少,倒是不算什么,可那鬼娃子诈尸的说法实在太邪乎。若真是鬼魂,他们去了又有什么用,该找精于此道的大师来才行吧?   可既然出了事,他们总要去看个究竟,于是一行人壮着胆子去了。   老差人取出一个陈旧的水囊,散发着微微的腥臭味。这东西算是他们这行防身用的,平时也使不上,挂身上就是图个心安,这会儿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递过去说:“各位军爷,稳妥起见,还是在身上抹点黑狗血吧,我这儿还剩一点,抹在手上、脸上、刀上都行……”   那个年轻差人已然涂得满脸都是,若不是他师父拉住,所有黑狗血都要被他用光了。   几个守卫犹豫了下,队长摆了摆手说:“我不信这个,什么邪祟作怪,多半是天色黑沉看走了眼。不过你们要是害怕就抹上一点,我不拦着。”   另外几个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闻言都倒了些黑狗血抹在手上和刀上,不管怎么说,有备无患嘛。   年轻差人本来死活都不肯回那地方,被他师父狠狠教训了一番,说他这次不去弄清楚,往后都要落下心病。与其疑神疑鬼成个废人,还不如索性冲撞这么一下,兴许发现不过如此,还积累了经验,这行当就还能干下去,饭碗也就保住了。   有了这么多阳气旺盛的青壮护卫着,年轻差人这才瑟缩地跟来了。   等他们到达事发地,就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坐在火堆边,裹着与他身量不符的宽大衣衫烤火取暖。在他不远处躺着两个成年男子,他们的外衫都被扒了下来,俨然就是小孩身上裹着的那两件。   这情景,诡异中又透着一丝合理,倒是并不怎么阴森可怖。   在守卫们眼中,那不就是个小孩吗?哪有恶鬼还怕冷要烤火的?最多就是这孩子出现的时机和地点有点古怪,需要好好问问缘由。   守卫队长踢了踢地上两人,对老差人发问:“这就是袭击你们的贼人?”   老差人仔细打量着那个小孩,心中惊疑不定,对躺着的那两个人只是瞥了眼便道:“就是他们。当时我和徒弟正在挖坑准备埋尸,这两人埋伏在我们身后,要用砖头砸晕我们,幸而我们反应够快,没让他们得逞。”   事情过去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雪只积了薄薄一层,根据老差人的描述,守卫们很快就找到了两块青砖,这是明确的证物。   队长示意手下把晕倒在地的两人绑起来:“带回去审问,看着点,别让他们冻死了。”又问老差人,“发现他们要偷袭,你们师徒二人反抗了,是你们把他们打晕的?”   老差人回忆着说:“这个……我当时也很慌乱,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用铁锹打了一人的腿,我徒弟受了……鬼娃子的惊吓,铁锹掉在了坑边……这两人怎么晕的,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一名守卫找到铁锹交给队长,指了指贼人身旁:“在那边发现的。”   队长皱眉看向老差人:“你说你徒弟的铁锹掉在坑边,但却是在这里发现的。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掉在哪里的?”   此时年轻差人稍稍回了魂,他见那个小孩安静地缩在火堆边,不像是要暴起吃人的样子,加上自己这边有这么多人坐镇,终于能勉强答话了:“我、我的铁锹肯定是掉在坑边的……不知道怎么会到这里……”   队长推测:“可能是贼人自己起了内讧?”或者是那个孩子做了什么?   ***   贼人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轮到那个鬼娃子了。   听过老差人的描述,其他守卫不敢上前,只围了一圈,以防这孩子逃跑或是伤人,队长独自上前,踩着雪一步步靠近。   那孩子似乎是口渴了,回身抓了一捧雪吃,看见有人过来,抬眼看了下没有搭理。   队长一直走到他跟前蹲下,这孩子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离得近了,队长看得更加清楚,他越发确信,这就是个寻常的孩子。   会怕冷,会口渴,暴露在外的小手小脚冻得通红,被头发遮住的面容也很正常,不像什么面目狰狞的鬼怪,就是眼珠子特别黑亮罢了。   队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是哪里人?”   有了雪水润嗓,孩子很清晰地回答:“不知道,不记得了。”   队长看了看自己的手下,又看了看躲在外圈的差人师徒,使了眼色告诉他们,瞧瞧,还会说人话,哪里是邪祟?   他又问:“你是孤儿?流民?”   孩子顿了下,点点头。   “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队长指了指被架住的贼人。   “不知道。”孩子低头嘬饮手心里融化的雪水,“可能是被我吓晕的吧。”   “……”问不出更多的了,队长下令收工,“带上这孩子一起回去,明天等曹将军来审。且查查他们什么来历,若是逮着了敌国细作,咱们也算是大功一件。”   “是!”众人领命。   “你们两个,该办的差事还是要办,这坑先放着别管了,城里运出来的两具尸体另外挖两个坑葬了。”队长嘱咐差人师徒,“明日曹将军提审的时候,你们也要到场。”   “好,好,知道了军爷。”老差人应下,带着徒弟继续干活。   见到的守卫队长跟那孩子对话,又看到那孩子在火光下的影子,年轻差人的恐惧感确实消散了不少,他甚至也觉得是自己当时眼花看错了,对老差人说:“师父,我想了想,当时那个坑边上好像还有个雪窝子,那孩子应当是掉到雪窝子里了吧,刚好被我们救出来了。”   老差人挖着土没说话。   徒弟吓糊涂了,他可没有糊涂,那孩子从哪里爬出来的,他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穴绝对有十年以上了,里面怎么可能还有活人?更何况,若是近日掉到雪窝子里的孩子,怎么会不着寸缕?他记得挖出这鬼娃子的时候,那身衣物都已朽烂,所以才需要扒下贼人的衣裳裹身。还有那两个贼人究竟是怎么晕倒的,这些都是蹊跷之处……   可老差人闭紧了嘴巴,专心干活,什么都没再提。   ***   鬼娃子人小腿短,又是光着脚的,守卫队长估摸着他最多六岁,还是个稚子,实在看不过去,便将他抱起来带回了城。   被抱起来的一瞬,那孩子浑身紧绷,显然很是防备,但最终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队长臂弯里,身体板正地拉开距离,皱着眉头忍耐。   进了封寒城,因不知道这孩子和两个贼人的来历,守卫队长将他们都关入了牢中。不过是分开关押的,待遇也截然不同,两个贼人就是往地上一扔了事,这孩子却是关在他们对面,给了铺盖和食水。   清晨,牢房的天窗里投下一缕阳光。   常大敦悠悠醒转,捂着额头发懵,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四下看看,发现这里好像是个牢房,当即暗道不好,自己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抓了呀!   他连忙摇醒身旁的弟弟:“小实!醒醒!快醒醒!”   常小实睁开眼,以为自己还在流民营,迷迷糊糊问道:“哥,怎么了?”   常大敦拍拍他的脸,提醒道:“咱们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常小实猛然惊坐而起,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的牢房里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那苍白的肤色,那幽黑的眼珠,唤起了他全部的记忆,呆愣之后,整个牢房里响彻了他的惊叫,“啊啊啊!鬼啊啊啊啊!”   常氏兄弟到底还是混进了封寒城,可惜不是按照他们预想的方式进来的。   懒得理会对面的鬼哭狼嚎,鬼娃子侧耳听到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就见一个高挑俊朗的青年走到了两个牢房中间。   牢头冲他拱手行礼:“曹将军,这就是昨夜抓到的贼人和小孩。”   曹肆诫先看向贼人那边:“常大敦、常小实,显州琥县人,家中以打铁为生,因战乱沦为流民。忌恨杜家能早你们几天进入封寒城,想赶在他们之前应征凛尘堡工匠,故而出此下策,想要敲晕运送尸体出城的差人,替代他们混入城中,是也不是?”   这两人的身份背景他已盘查清楚,倒真不是什么克林国安插的细作,就是猪油蒙了心的流民罢了。只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既蠢又坏,绝不能姑息。   常氏兄弟辩无可辩,当下认了罪。   而后曹肆诫转向另一边,看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孩子,问道:“这就是你们说的鬼娃子?”   鬼娃子仰起头看他,杂乱的长发落到身后。   看到他的面容,曹肆诫莫名一阵恍惚,再定睛望去,却又觉得只是眼花,不过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哪里会像那个故人呢?   曹肆诫说:“你的问题就比较麻烦了。你不知道自己名姓,不记得自己来历,这非常可疑,就算你是个小孩,我也不能轻易放你走。”   鬼娃子说:“不放就不放,管吃住就行。”   “你为什么会在乱葬岗?”   “醒来就在那里。”   “这么冷的天,怎么光着身子?还要去偷两个贼人的衣裳穿。”   “我有自己的衣裳,”鬼娃子从怀里丢出一截破破烂烂的布条,“只是烂了,不保暖。”   “……”这何止是不保暖?谁能看出来这是衣裳?曹肆诫事先找两个差人了解过情况了,他也觉得这孩子看似不是鬼,却比鬼的出现更离奇,但若硬抓着这些离奇的地方追问,又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于是他只好换个方向。   曹肆诫颔首:“行,我就当你是附近州县的流民。”他走到常氏兄弟的牢房前,让老头打开门,自己走进去,摸了摸两人的脑门说,“你们两个,记得自己昨晚怎么晕过去的吗?”   常小实畏惧地看着对面:“我……我就记得那个鬼……鬼娃子从坑里爬出来,他瞪着我们,要朝我们索命……”   曹肆诫道:“然后你们就被吓晕了?”   常大敦摇头,他记得清楚些:“不、不是,鬼……鬼娃子走过来,我拿铁锹驱赶吓唬他不成,他就按住我们的头,把我们敲晕的!”   循着他们脑门上的鼓包,曹肆诫扶住他俩的脑袋,做了个往中间磕的比划:“像这样?”   常大敦:“对对,好像就是这样。”   曹肆诫转向鬼娃子:“你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么大手劲?”   鬼娃子:“他记错了,他们俩胆子太小,被我吓得跪地磕头,脑袋上的包是磕出来的,然后就晕过去了。”   常大敦:“啊?”   常小实:“我、我确实磕头的……”   鬼娃子振振有词:“我不过是走到他们前面,借了两件衣裳穿,你也看到了,我衣裳太薄了,冷。”   曹肆诫:“……”   这张口就来的诡辩,果然跟故人一点都不像,师父可是照着排演好的词句圆谎都费劲的实诚人。可这三两句话把人堵得哑口无言的风范,还有那种令人费解的神秘感,又颇让他熟悉。   自师父崩坏已有三年,尽管多罗阁对此避而不谈,似乎又重新推举出了一个阁主,但他还是觉得,师父没有死。   因为师父说过,他是不会死的。   所以,他会找回他。 第77章 讨饭   曹肆诫亲自去调查了案发地,因为过了一夜,大雪掩盖了许多痕迹,不过在守卫的保护下,青砖、铁锹、土坑和熄灭的火堆都还在,很容易还原出昨晚发生的事情。   在他询问时,年轻差人出现了记忆混乱,声称当时光线昏暗,自己可能看错了,那孩子应该是从旁边的雪窝子里爬出来的。老差人只道自己就是在挖坑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孩子,至于为什么坑里会有孩子,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也不想妄加揣测。   曹肆诫可以肯定,鬼娃子的出现绝对有蹊跷。   两个差人就算再眼花,也不至于分辨不出孩子是掉进雪窝里的,还是躺在荒冢里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受那么大的惊吓。而且这孩子半点不像近期落难又偶然被救的模样,他的衣着、身形、指甲,都符合“刚出土”的特征。可总揪着这些疑点不放也于事无补,难不成给此事的定论就是乱葬岗里有鬼诈尸?   所以曹肆诫斟酌之后,对鬼娃子的审问就此不了了之。   就算真是这孩子敲晕了常氏兄弟,也可以说是为了自保,算不得什么错。如此看来,他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民孤儿,若是非要以疑似细作的名义把他关在牢里也无不可,但曹肆诫觉得没有必要,还不如放他出去,看他在城中做些什么,说不定还能放长线钓大鱼。   鬼娃子的举止言谈都不像是寻常稚童,他倒要看看,这孩子打算如何在这战乱中生存下去。   之后,曹肆诫给意图不轨的常氏兄弟下了判决。   就算手艺再出众,凛尘堡绝不会招募他们这般品性的人成为工匠,更何况他们手艺也不怎么样,根本达不到凛尘堡的要求。   封寒城自然也不欢迎他们,直接将他们逐出城外,也逐出了流民营,剥夺了入城的资格。还在他们的过所上附注了此番罪行,以警示之后接纳他们的州县。   常氏兄弟懊悔不已,磕头求饶不成,又口无遮拦地指责曹肆诫专权,声称要向府衙申辩。   曹肆诫冷笑离去,懒得再搭理他们。   押送他们出城的衙役嘲讽道:“封寒城谁做主,谁说了算,你们心里没数吗!”   毫不夸张地说,作为凛尘堡的堡主,曹肆诫支撑起了整个州府的吃穿用度,作为守城将领,他也构筑了边关最为稳固的防线。   他的专权是朝廷给的专权,哪个敢多一句嘴?   与此同时,牢头让鬼娃子洗了澡,修剪了头发和手脚指甲,还给他换上了合适的衣裳鞋袜,就放他去了城中的流民营,面上不再管他,只暗中派人盯着。   到底人多口杂,有人听说了城外乱葬岗挖出个鬼娃子的奇闻,很快传扬开来。恰好守卫把这无名无姓的孩子送了过来,大家看他瘦弱又阴森,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不记得,干脆就喊他鬼娃子。   鬼娃子自己也没什么异议,就这么顶着旁人异样的眼光,堂而皇之地住在这里。   ***   流民营给刚进城的人提供一日两餐,可以无偿提供十天,之后就需要他们花钱来买,这是为了督促进城的流民自行去找活干,不能当个闲人等着吃白饭。   不过一旦流民们找到了活计,通常也不会再来买衙役们提供的饭食了,毕竟这些只能勉强果腹,毫无口味可言,既然赚得了钱,与其花在这种没滋没味的食物上,还不如几个人凑份子采买些粮食肉菜,香喷喷地摆上一桌子,那才叫吃得舒坦。   已经有不少流民过上了这般自给自足的日子,然而也有人力不从心,比如那些受伤生病的,还有年纪小的孤儿,就算他们自己想去给人干活,店家们大多也不愿意接纳。一来怕他们有个什么闪失,对自家的名声反而不好,二来也嫌弃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同样是花钱雇人,自然是想要身体健壮、干活又多又快的。   无奈之下,这些人就只能当街乞讨,总之先想办法养活自己。   鬼娃子是流民营的新人,有十天的无偿餐食可以吃,大可不必急着出动,可他对食物的需求量巨大,饭量堪比三个大人,那两顿稀粥压根喂不饱他,喝下去就如同泥牛入海,于是他来的第二天就加入了乞讨的行列。   沁春客栈是封寒城中绝佳的讨饭地,由于凛尘堡需要不断运送矿石和兵器,往来的官差和商贾大多会在此处落脚,因此这家客栈的油水是最足的,光是每日的剩菜剩饭就够丰盛的了。老板也算心善,乐得将这些饭菜分给来乞讨的孤儿,所以每天傍晚沁春客栈的后门都围着一帮子小孩,只等着后厨放饭。   流民营里的孤儿自成帮派,也有各自划分的地盘,沁春客栈这块地方归属于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孩子帮。他们共有八个人,带头的叫王小柴,人称柴子哥,十一岁,壮得像头小牛犊,打遍流民营无敌手,很是威风。   今天他带着手下们来到沁春客栈后门,却看见有个小孩先他们一步等在那里,俨然是要瓜分他们的餐饭,当即怒火中烧,冲上去推了他一把,大声喝骂:“你懂不懂规矩!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那小孩又矮又瘦,看着也就五六岁,王小柴手劲大,在他的预想中,自己这么一推,对方势必要大退几步栽个屁股蹲,然后就可以坐在他肚子上压着他打,给他一个教训,让他再不敢跟自己作对。可没想到第一招就事与愿违,那孩子只是稍稍歪了歪身子,下盘几乎都没动,随即转头看向他。   失了先机,又被那双幽黑冷漠的眼珠子瞪着,王小柴一时有点发愣。   身边的小伙伴用手肘搡了搡他:“柴子哥,他好像是那个……那个半夜从坟里头爬出来的鬼娃子!听说他邪门得很,要不咱们就别管他了……”   王小柴回过神来,他听说过鬼娃子的事,心里也有点发怵,但还是挺起胸膛说:“怕他什么!要真是个鬼,还会跑到这里来讨饭?”   另一个小伙伴讷讷道:“兴许是个饿死鬼呢……”   王小柴很要面子,伸手揪住鬼娃子的衣领,把他拎起来道:“我管你是什么鬼!规矩就是规矩,敢跑到这儿来抢我的饭菜,先让你尝尝我的拳头!”   说着他挥拳朝鬼娃子的脸上揍去。   流民营所有孩子都知道,柴子哥的拳头是实心的,打在身上邦邦疼!上回有个小孩多拿了一个包子,被他一拳崩掉两颗牙,之后见了他就躲,再也不敢跟着他们讨饭了,只能换个地方找别的孩子帮混。   眼瞅着鬼娃子就要吃苦头了,却见他微微侧头,就着被拎起来的高度,一手抵住王小柴的拳头,一手快而准地直捣他鼻梁!   “嗷!”王小柴当即松开手,捂着鼻子后退,“你、你敢还手!”   “为什么不敢,要挨打了不还手,我有病吗?”鬼娃子淡淡道,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   感觉到手心里湿漉漉的,王小柴擦了擦鼻血,深感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把心一横,发起狠来,招呼着手下们一起上:“这是明摆着要抢我们地盘了,给我打!”   孩子们对鬼娃子的来历有所忌惮,什么乱葬岗里的无名尸,什么索命小鬼来还魂,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原本不想跟他扯上瓜葛,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吃饱饭,那点对神神鬼鬼的畏惧碰上沁春客栈的丰盛饭菜,顷刻间就抛诸脑后了。   再说了,八个打一个,胜算肯定是他们这边大,是以柴子哥一下令,他们果断围上去开打。   然而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鬼娃子的身手远在他们之上。   相比于他们毫无章法的挥拳伸腿,人家一招一式都直奔要害,明明年纪那么小,身板那么瘦弱,可那拳头能把人打得肚子里翻江倒海,那扫腿能把他们掀个人仰马翻。不过片刻,八个小孩就全部趴在了地上。   鬼娃子低头看着他们,不屑道:“还有谁要拦着我讨饭?”   ***   此时沁春客栈的后门开了,帮厨捧着满满两大盆饭菜走出来,看着这场景一脸懵:“怎么了这是?打架了?”   不再理会七零八落的小孩,鬼娃子走到帮厨面前潇洒伸手:“我来讨饭,快点拿来。”   帮厨:“……”从没见过有人这么讨饭的。   这会儿帮厨也反应过来了,他们这门口经历过好几次孩子帮的争抢了,只是以往都是两边各有好些个小孩对打,赢了的那帮子留下来。头一回见一个小孩揍翻全场的,而且还是个这么瘦弱的孩子,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他只负责放饭,其他的是不管的,于是放下两个大盆就回后厨忙活了。   鬼娃子检视了一遍菜色,直接端起一个大盆,抄起饭勺就往嘴里扒拉,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底朝天。舔了舔嘴,他又抄起另一个饭盆。   包含王小柴在内的八个孩子此时都爬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同时震惊于他的饭量。   往常这些饭菜他们一顿是吃不完的,各自瓜分掉之后,要一直吃到第二天晚上再来讨。可如今做了别人的手下败将,这鬼娃子还如此能吃,看来真的要换地盘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吃得饱又吃得好了。   孩子们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哀嚎。   鬼娃子终于放下了饭勺,还剩下大半盆的饭菜。他放下盆,摸了摸肚子说:“剩下的你们自己分了吧。”   王小柴又擦了擦鼻血,垂头丧气地说:“我输了,认你做大哥。”   鬼娃子皱眉:“谁要做你大哥!吃你的饭去!”   ***   听完巡城守卫的汇报,曹肆诫问:“所以他现在就是到处去讨饭?入城五天,顿顿去讨,讨遍了全城的好饭馆?”   守卫道:“是,鬼娃子出了名的能吃,那些饭馆的后厨都认得他了。倒是没见他接触其他可疑人物,也没见他传递什么消息。”   曹肆诫颔首:“那其他孤儿呢?都被他欺负完了?还能讨到饭么?”   说起这个,守卫面色古怪:“这……不知怎么的,如今流民营的孩子都以他马首是瞻,他每次去讨饭,就有一帮孩子跟着去。他讨饭的手法……呃,比较强势,能讨到两倍的饭菜,就自己吃一半,剩下的分给其他孩子。”   “竟成了孩子王?”   “不止如此,他嫌讨到的饭菜都凉了,今日又换了法子。反正听他话的孩子多,到了饭点他就派出几队孩子去各家饭馆收剩饭剩菜,然后带回来生火下锅,热好了再分。最难讨饭的三家饭馆都是他亲自去,有一家后门都给他踹了个洞,拖着装剩菜剩饭的桶就走,用完了还派人给送回来。”   “孩子们都乖乖听他的?”曹肆诫讶然,“自己不偷吃偷藏?”   “都给打服了,没人敢偷吃偷藏。”   “……”这行事作风,还真是有些邪性。   曹肆诫琢磨着,再过不久,恐怕这鬼娃子就不甘于讨饭了,手底下拉拨着一大群小弟,指不定干出其他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不过这也算解决了流民营的一大难题,他暂时也顾不上管,到时候再说吧。   守卫走后,凛尘堡又有人来递上拜帖:“无相门的人今日入了城,说要拜会堡主。”   曹肆诫凝神看向拜帖:“无相门……” 第78章 转型   鬼娃子入城第五天。   由于他在封寒城讨饭讨出了名声,有四个小孩畏畏缩缩地来找他,央求他带领自己去城西的众庆楼碰碰运气。   这几个小孩是一个村子里逃难来的孤儿,年龄最大的七岁,最小的只有三岁,算是流民营里最弱势可怜的小团体。原先孩子帮争抢地盘,最后留给他们的就是城西这一小块。他们本以为这里定是最偏僻没油水的地方,也不指望能有什么可口佳肴,只盼着能讨到几个馒头炊饼就行,然而事实与他们想的大相径庭。   孩子们去自己的小地盘逛了一圈,惊讶地发现,这地段不仅不偏僻,甚至可以说是城西最繁华之处,坐落着一家比沁春客栈还要气派的酒楼,也就是达官贵人们最爱去的众庆楼。   刚开始他们以为弄错了,这么好的地盘能轮到自己?上门试过一次才知道,原来这酒楼是讨不了饭的。   众庆楼的后厨,宁愿把剩菜剩饭搅合成泔水喂猪,也不愿分给他们。   这个地段出没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根本没有沿街叫卖的便宜商贩,要么是精致华贵的绸缎庄胭脂铺,要么是风雅清幽的书画斋品文苑。除了众庆楼以外,根本没有其他地方能让他们这样的小孩填饱肚子,而且如果他们在路上敲碗乞讨的话,也会被官差或家丁驱赶。难怪其他孩子都不肯要这块地盘,大方地给了他们。   正因如此,这四个孩子天天饥一顿饱一顿,把众庆楼的伙计缠得烦了,还挨了好几顿打,饿极了只能去其他孩子的地盘抢食,抢完了也要挨打。以至于他们个个瘦骨伶仃,身上到处都是瘀伤,日子过得极为艰难……直到鬼娃子的到来。   短短数日,鬼娃子统一了全城的流民孩子帮。   这四个孩子看到了希望,他们相信,在鬼娃子的带领下,他们一定可以攻下众庆楼!   于是就有了今日这番景象——   鬼娃子抱臂站在众庆楼后门,身后由高到矮站了一溜小不点,冷肃而坚定地对那个膀大腰圆的伙计说:“我来讨饭,快点拿来。”   众庆楼的伙计也是有备而来,斜眼睨他:“我知道你,鬼娃子么,仗着自己人小可怜,在城里到处讨饭。怎么?今天如意算盘打到我们众庆楼头上来了?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我们众庆楼从不施舍乞丐!”   鬼娃子平静地问:“为什么?你们没有多余的剩菜剩饭吗?”   伙计道:“有啊,当然有,泔水要不要?”说着他从门后拎出一桶发馊的泔水,约莫摆了好几天了,里头的饭菜汤水混在一起都沤出了泡。   鬼娃子摇头:“这种不行,吃了会坏肚子。”   “不行?怎么不行?你们也有资格嫌弃?”伙计舀起一勺泔水怼到他面前,“闻闻看,香不香?这是上周落下的一桶,我们养的猪都不肯吃了,赏给你们这些小崽子正好!”   说罢,伙计猛地把这勺泔水朝他们身上泼去。   ***   鬼娃子身法敏捷,侧身避过了这一泼,顺道推开了身后的小孩。可他毕竟手脚短小,顾不上最末尾的两个小孩,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被馊了的泔水泼了满头满脸。   伙计大笑:“你们也就配吃这种东西!我们老板说了,剩菜剩饭喂猪可以宰了待客,喂你们这些乞丐能干什么?”   最小的孩子懵懵懂懂,小手抓起脸上的烂菜就往嘴里塞,鬼娃子冲上去打掉他的手,警告道:“不准吃!吐出来!”那孩子张嘴就要嚎啕,鬼娃子趁机伸手把他嘴里的烂菜抠出来,再用衣袖把他脸上的泔水擦掉,厉声呵斥:“不许哭!”   “呜……呃!”那小孩被他吓住了,硬生生憋住了声音,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往下掉。   “真的不能吃。”前面的小孩拍哄着他,小声安抚,“听鬼娃子大哥的,吃了这些饭菜要得病的,这人没安好心……”   “不是来讨饭吗?”伙计举起泔水桶,“给你们,都给你们,吃个饱吧!”   “有完没完了。”鬼娃子皱眉,轻巧地跃起,一脚踢在泔水桶上端,让那伙计失了平衡,哎哎叫着往后倒去,那桶泔水顷刻间泼到他自己身上。   “啊呸!啊呸!你小子竟敢……哕,你小子……”伙计被熏得直作呕。   鬼娃子转向伙计:“你们老板说得对,剩菜剩饭喂给我们,你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伙计甩开手上滑腻的泔水,勉强爬起来,抄起院里的扁担要打他们:“我打死你们!又臭又脏的小乞丐,看着就晦气!还有你这个坟里头爬出来的小鬼,更晦气!”   “大哥算了吧,咱们快走……”   “鬼娃子哥哥小心!”   尽管鬼娃子的个头只到那伙计的腰,但他凛然不惧,拉着门环带上半扇门板,截住了扁担的攻势,而后猛地一推,门板反弹回去,让伙计脚下踉跄,再度失去平衡。与此同时,他握住扁担的另一头,准备把这武器夺过来。   奈何受身体限制,他的力气终归比不过壮汉,拽了两下没拽过来。   四个小孩见状,纷纷上前帮忙抢扁担。   那伙计被这几个孩子缠得狼狈,索性一丢手,让他们往后栽了出去,自己顺势关上后门,以为就此万事大吉。   不料鬼娃子两脚给门上踹了个洞,苍白细瘦的胳膊伸了进来。   伙计看到这一幕,鸡皮疙瘩起了满身,此时他有种错觉,这孩子就是从坟里爬出的索命鬼!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上他!   那只胳膊抬起门栓,鬼娃子推开门,就这么扛着扁担进了院子。   他一扁担扫过伙计的下盘,把他撂翻在地。   伙计吓得坐在地上,抖着声音骂:“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鬼娃子把扁担抵在他心口,冷声道:“不干什么,就是来告诉你,虽然给我们饭吃你们得不到什么好处,但不给我们饭吃,你们众庆楼一定会倒大霉。”   “什么、什么意思?”   “你们养的猪,只能任由你们宰杀,反抗不了。”鬼娃子说,“我们这些小乞丐可就没那么听话了,谁得罪了我们,我们就要报复谁,让谁身败名裂。”   伙计慌了:“你……你吓唬谁呢!”   鬼娃子抽了他两扁担,留下一句“等着吧”,便带着四个小弟扬长而去。   ***   从那天起,封寒城里就散播出一个童谣:   众庆楼,黑心楼,回锅肉是口水肉。   你一口,我一口,吃的都是一盘油。   众庆楼,饭菜馊,乞丐也嫌酒肉臭。   猪一口,人一口,吃的都是同一篓。   众庆楼的饭菜不新鲜,这话很快传扬开来,食客们越想越觉得真,要不怎么别家酒楼都有小乞丐巴巴地等着收剩饭剩菜,偏就他家没有乞丐上门呢?定是吃他家饭菜吃出了毛病,连乞丐都嫌弃,可见他家真是拿不新鲜的饭菜一遍遍诳人的!   不出两日,众庆楼就从封寒城最热闹大酒楼,陷入了门可罗雀的境地。   后来他们后厨上赶着给流民营的孩子帮送饭送菜,只求他们别再传唱那个童谣了,老板也当着他们的面解雇了那个伙计,当然也把责任全都推到了伙计的身上,只说自己从没说过什么给猪吃也不给他们吃的浑话。   就这样,鬼娃子垄断了全城酒楼的讨饭营生,也收获了一大帮子小弟。   那天他踹了众庆楼的门,把鞋子踹开线了。   这双鞋是放他出来的时候牢头给他的,穿着很舒服,也是流民营里难得一见的孩童布鞋。这会儿鞋穿坏了,只能找人帮着缝补,或者跟其他孩子一样,编个草鞋将就穿着。由此他也意识到了赚钱的紧迫性,人活着不光为了吃饱,还有许多用得着银钱的地方,总不能什么都朝别人讨要来吧。   加上他吃腻了剩菜剩饭,也受够了看那些虚伪之人的眼色,于是在入城的第七天,他开始想法子赚钱,让自己过得更好些。   在流民营找人补鞋的时候,鬼娃子遇上了赵大娘。   赵大娘手巧,在城里找的活计就是替人缝补衣物。她丈夫死在了战乱中,自己千辛万苦带了一双儿女逃进封寒城,但其实她还有个幼子,那孩子生了重病,死在了路上。因她觉得鬼娃子与幼子年龄相仿,身量也差不多,所以待他很亲切,从不避讳他从坟里爬出来的过往,甚至试探着问过他,有没有真的见过地府,那里冷不冷,那里的孩子缺不缺吃穿。   听闻他在找人补鞋,赵大娘便接了他的单,没收银钱,还将留给幼子的一双小布靴和一顶虎头风帽送给了他。   经过这些天的胡吃海塞,鬼娃子长了些肉,脸蛋也变得圆润了些,戴上那顶虎头帽,更显得可爱俊俏。去众庆楼讨饭的时候,就吸引了许多食客的目光。   如今他去众庆楼讨饭,都是走正门,老板恨不得拉着他告诉全城人,看啊,乞儿帮的老大最喜欢来讨我们家的剩菜剩饭了——也算是一副奇景。   有人看上了他的虎头风帽,想给自家孩子也弄来一顶,便问他从哪里得来的。鬼娃子记着赵大娘的恩情,便给她招揽了生意。   在那之后,赵大娘想了个法子,召集了流民营中其他几个手艺好的裁缝绣娘,给乞儿帮的孩子做了好几顶虎头风帽,让他们讨饭时轮流戴着到处晃荡,又给鬼娃子的那一顶加上了更精细出挑的绣工,更加彰显他的赫赫威名。   不久,赵大娘她们就接到了许多单子,得了银钱就给孩子们分成。   鬼娃子由此开启了赚钱之路。   除了帮赵大娘接生意,他还接跑腿活计。帮菜贩送菜到军营和酒楼,帮流民营里的病患去药铺抓药,把缝补好的衣物送往各处人家,甚至替客栈里的江湖人士给凛尘堡在城中的驻点送过信。只要给钱,这些活计他都接。   这时候小弟多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他们虽然年纪小、腿脚慢还容易累,但他们胜在人多。就跟从前讨饭分地盘一样,他们乞儿帮跑腿也是分段的,每个片区都有专门的孩子负责运送,一人只需要跑一小截子路,又省事又稳当。   乞儿帮迅速崛起,有人看他们是小孩,就想要找茬抢生意。鬼娃子行事向来霸道,只要有人敢招惹他们,二话不说先出手干一架,干完了再带着一帮小孩上门去闹,闹到他们再也不敢猖狂为止。   正如曹肆诫所料,鬼娃子似乎有种难以名状的天赋,所到之处,自能掀起一番血雨腥风。   ***   这日,三名无相门弟子落脚于沁春客栈,跟大部分来封寒城的江湖人士一样,他们也是来拜会凛尘堡的曹堡主的。   鬼娃子正好来送缝补好的衣裳给矿商,两边毫无征兆地打了个照面。   正在饮酒吃菜的褚良才眸光一顿,停在那戴着虎头风帽的小孩身上。他皱了皱眉,示意两个徒弟去看:“有没有觉得眼熟?”   男徒弟燕正平没怎么在意:“那个小孩吗?虎头虎脑挺可爱的,怎么了?”   女徒弟管菲却是一怔:“好像那个人……怎么会这么像?”   褚良才摩挲着酒杯边缘:“看来不是我的错觉……魔教主君姬凭戈,他的模样,我们无相门弟子可是刻骨铭心啊……”   燕正平茫然道:“啊?像他?我没看出来啊……”   管菲白了他一眼:“你这脸盲快闭嘴吧。”   看着那孩子捧着包袱上楼,褚良才心思电转:“失踪十余年的魔头,有一个孩子?”   与此同时,身在二楼的鬼娃子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第79章 宿怨   朝堂事和江湖事曹肆诫分得很清。   对他而言,被征召为守城将领,是边关战乱临时压在他身上的职责,也是凛尘堡与军部的一项交易。而江湖事才是他的立身之本,无论是接取各门派武器锻造的生意,还是参与那些恩怨纠缠的武林纷争,都是在提升凛尘堡的威望。   为了兼顾两头的事务,曹肆诫近年来大多在山下待着,城防要务就去军营处置,江湖俗事就在凛尘堡的城中驻点解决,毕竟频繁往返实在是太麻烦了。况且自父母离世,师父又……之后,那里似乎失去了太多,也承载了太多,不回去就挂着念想,回去了又消磨心神,还不如平平淡淡地在外头过着。   适逢两国休战,曹肆诫得空料理一些江湖事,前日接到了无相门的拜帖,就在城中的宅子里接待了他们。   褚良才带着两名徒弟登门拜访,明明自己的年纪要比曹肆诫大上近两轮,可他丝毫不敢以长辈自居,客气地与他寒暄:“外能定国安邦,内可重振家门,今日一见,诚如外界所言,曹堡主果真是年少有为啊。”   两名徒弟更是恭恭敬敬地行礼。   “褚前辈谬赞了,无相门乃是赫赫有名的武林大派,相比之下,我们凛尘堡不过是个打铁小作坊罢了。”说着场面话,曹肆诫也不跟他兜圈子,请他们落座,命人奉上茶点,便开门见山道,“此番前来我们这偏远小城,不知各位有何要事?”   “早就听闻凛尘堡锻造武器是一绝,刀宗宗主封刀了十五次,次次都要找贵堡定制新刀鞘,剑冢自己冶炼不了的矿石也只能求助于你们,恨不得把弟子送到封寒城来偷师,足可见凛尘堡家传技艺之精湛。”褚良才说明来意,“故而我等也是来找贵堡订做武器的。”   “无相门的武器……镜轮吗?据我所知,镜轮是贵派始祖独创的武器,其构造向来是不传之秘,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们凛尘堡来订做了?”曹肆诫戏谑地说,“不怕我们得了秘法,做出来让整个江湖人手一个吗?”   “哈哈,曹堡主说笑了。”褚良才道,“武器不过是趁手的工具罢了,所谓不传之秘,实在是夸大其词了。无相门的功法脱胎于奇门术数,镜轮是最适合修习此类招式的武器,就算给其他门派人手一个,恐怕大家也用不惯吧。”   “褚前辈说得有理。”曹肆诫哂然,“看来前阵子多罗阁将‘诸法悉空无相镜轮’的构造图纸传扬出去,并没有给贵派带来太多困扰啊。”   “……”褚良才一口气被堵在了胸口。   ***   亏他还觉得曹肆诫和善谦逊,应是个圆融精明的生意人,没想到竟会当面揭人疮疤!   眼见师父吃瘪,燕正平冲动地站了出来:“曹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站在多罗阁那边?诸法悉空无相镜轮是我派的镇派之宝,多罗阁不知从何处窥得,竟擅自将其图纸散播出去,这般行径堪称歹毒,全然不将我们无相门放在眼里!”   曹肆诫无辜地说:“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了解贵派真正的意图罢了。我不知多罗阁为何要这么做,也不管无相门会不会去找他们讨说法,我就是想告诉褚前辈,那份图纸我手上也有一份,贵派是想让我照着原有的图纸制作镜轮呢,还是有什么别的要求?”   听他如此解释,褚良才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看来曹堡主即便身在边关御敌,也还是对江湖纠葛了如指掌啊。实不相瞒,我们无相门与多罗阁……呃,多有龃龉,上百年的恩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此次诸法悉空无相镜轮的图纸遭到泄露,对本派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门主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与其纠结于镜轮的构造外泄,有多少人会仿制出来,不如干脆放弃保守秘法,找寻能工巧匠将其改造精进,做出一个更完美的诸法悉空无相镜轮。”   “能有如此胸襟和觉悟,荆门主堪称英才。”曹肆诫诚恳道,“门派传承本身就不是靠武器来传承的,此时人已非彼时人,武器也需推陈出新,百代更替,正该如此。”   聊到这里,管菲心头一松:“这么说,曹堡主愿意接下我们无相门的单子了?”   曹肆诫冲她展颜而笑:“自然愿意。请诸位放心,凛尘堡定当竭尽所能,为无相门打造一个全新的镇派之宝。”   被那少年人的自信与张扬微微晃了眼,管菲顿了下,脱口质问:“你答应得如此爽快,不会把新的图纸泄露出去吧?”   褚良才呵斥:“管菲,休得无礼!”   管菲自知失言,抿了抿唇不敢再说。   曹肆诫不以为意:“无妨。我以自己的信誉起誓,绝不会泄露铸造镜轮的秘法。更何况,凭我们凛尘堡的技艺,就算泄露出去,旁人也仿制不出。”   褚良才拱手:“那就有劳曹堡主了。无相门对凛尘堡定然是信得过的,就如同军部信任曹堡主一般。”   说完他朝燕正平使了个眼色,后者将背上的沉重木匣奉给了曹肆诫。   燕正平郑重道:“曹堡主,这是……”   曹肆诫双手接过便已知晓:“诸法悉空无相镜轮。”   褚良才道:“这是承载了无相门百年荣光的宝器,也是我等的诚意。”   ***   嗡——嗡嗡——   无相镜轮在屋内旋飞,锃亮的金属表面焕发出流光溢彩,清晰地映照出操控者的眉目。   觑好时机,曹肆诫欲伸臂回收镜轮,却实在找不准角度,险些被其边缘的柳叶弯刃割伤皮肉,只能无奈放弃,任由那镜轮在梁柱上砍了个大口子。   他不由叹了口气:“师父说过,镜水尘风诀在多罗阁也就能排个贰捌捌,我以为招式挺好学呢,没想到连他们的武器都玩不转。”   十寸雨腆着肚子笑说:“这倒是怪不得堡主,无相门的功法不算很强,但胜在刁钻诡谲。多罗阁能与之相较的是贰捌捌拳,只能说威力差不多,但拳法很普遍也很好练,跟他们那种搭配镜轮的招式是截然不同的。”   “不算很强,却也是当今排名前三的门派了。”   “排名前三又如何?这会儿栽了跟头,还不是得求着堡主办事?”   “多罗阁把他们镇派之宝的图纸泄露给了整个武林,这事做得……噗,真的很讨嫌。”曹肆诫忍俊不禁,“他们究竟怎么得罪多罗阁了?现在那位……阁主,打算如何应对?我接了他们的单子也无所谓吗?”   师父消散后,多罗阁很快就宣布“阁主出关”,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仍旧有人在幕后主持大局,无论是司天监还是江湖门派,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曹肆诫十分不解,师父不是多罗阁的阁主吗?他没了,现在这个阁主又是谁?重新推选出来的吗?这世上除了他,竟没有一个人怀疑阁主换人了吗?   怎么可能呢?他想,多罗阁一定有秘密隐瞒了自己,隐瞒了天下人。   还有那个在灵堂抢走师父心脏的甘棠君……   他一直想去清琼山找甘棠君对质,再去确认一下那个“刚出关”的阁主究竟是什么人,可那时凛尘堡诸事繁杂,边关大战又一触即发,他至今都无暇脱身,只能怀抱一个亦真亦幻的愿望,期待师父之死会有转机。   也或许,是他不敢面对愿望的破灭,所以找各种借口拖延。   这一拖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没有得到过一星半点有关师父的消息,可眼看多罗阁运转入场,他越发坚信师父不可能轻易死去。   曹肆诫觉得自己疯了,却觉得疯得挺好。   听到他的问题,十寸雨斟酌了一番才回答:“无相门来求助凛尘堡,堡主接了他们打造镜轮的单子,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因果,阁主绝不会干涉,甚至应当是乐见其成的。”   曹肆诫颔首:“这其中的因果牵扯颇多。想来多罗阁也看得明白,找我订做无相镜轮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那位荆门主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向凛尘堡示好,向朝廷效忠,交出镇派之宝,以示自己绝不会趁乱作乱。”   十寸雨道:“不错,都说侠以武犯禁,但无相门这样的门派,绝不会与朝廷作对。他们两百年前是如此,两百年后亦是如此。”   “两百年前?这话怎么说?”   “这就要说到无相门与多罗阁的宿怨了。”十寸雨吃着点心喝着茶说,“这事涉及到多罗阁自身的秘辛,我所知道的也只是些许传闻而已,堡主且当故事听吧。”   ***   话说两百多年前,三大门派在帝王的授意下,参与了对多罗阁的围剿。   圆觉寺、居清派和无相门各推举了一名无碑境的高手,与当时的阁主血战三天三夜,直打到天地变色,山峦崩殂,湖水从天空倾泻而下。   曹肆诫打断了他:“三个无碑境高手,打阁主一个?他们哪儿来的脸?”   十寸雨无奈:“哎呀,都说了当故事听嘛,真要细究起来,再厉害也不可能打三天三夜吧,湖水又怎么会从天上泄下来呢?我自己都是当话本子看的……”   曹肆诫说:“行吧,三打一,最后谁赢了?”   十寸雨:“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三大门派声称是他们赢了,多罗阁什么也没说,只认证了当时的阁主是渡天客。”   “渡天客……”   “毕竟没人见过,天下人大多还是认为渡天客并不存在。反正那三个无碑境的高手之后再没出现,有人说是伤重致死了,有人说是归隐山林了,多罗阁也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有人目睹过,也没有公之于众。”   “所以多罗阁就此与圆觉寺、居清派和无相门结了仇?”   “不,圆觉寺和居清派与多罗阁的因果就此终结了,这两家都是出世之人,倒是不甚在意这些陈年旧事。只有无相门,始终揪着这些恩怨不肯放手。”   “这都两百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好揪着不放的。”   “有啊,无相门百年才出了那么一个无碑境高阶,所有弟子都想再窥门道。前两任门主终其一生都没将镜水尘风诀修习到那个境界,于是十五年前,现任门主荆河号召弟子全力寻找当年那位前辈的归隐之处,哪怕徒剩尸骨都行。”   “他们找到了?”曹肆诫问。   “说来也是好笑,为了找到那位前辈,他们竟有门人求助于多罗阁,这时候他们又不计较那些宿怨了。”十寸雨吃饱了点心,喝茶漱了漱口中甜腻,“我们阁主也是个奇才,竟还真的知道,而且告诉了他们!”   “以德报怨?”曹肆诫也不知该说什么,“或许这也是一种因果循环吧。”   “谁承想,这就又牵扯出另一桩更大的恩怨来。”十寸雨道,“这恩怨震动了整个武林,留下许多未解之谜,所以无相门欠多罗阁的因果债,至今都没有还清。我猜啊,就是因为要催债,阁主才把他们镇派之宝的图纸给散播出去了。”   “催债么……”   ***   无相门师徒三人离开曹家宅子,没有立即回沁春客栈,而是去了城中的流民营。   因为对昨天惊鸿一瞥的那个孩子非常在意,他们顺藤摸瓜地打听了一下鬼娃子的身份来历,打听完了仍是一头雾水。   管菲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怎么会从荒冢里头爬出来啊?”   燕正平猜测:“应该还是不小心掉进雪窝子里的小孩吧?”   褚良才道:“管他是怎么出现的,抓起来拷问清楚就是了,他说不记得就真不记得了?魔头之子说的话能信?”   他们身后骤然传来一个轻软冷淡的童声:“想抓我?就凭你们?” 第80章 追捕   鬼娃子冷声道:“想抓我?就凭你们?”   无相门三人即刻回身,就见那戴着虎头风帽的小孩仰头看着他们,眸中尽是审视与不屑。   明明只是个无依无靠的乞儿,为何会有这般犀利的眼神……管菲心头微颤,不由握紧了腰间镜轮的系带,时刻防备着。她总觉得这孩子令人毛骨悚然,是因为刚听说了他从荒冢里爬出的传闻吗?还是因为这样的一双眼睛,实在与那人太过相像?   离得这么近,褚良才正好细细打量了这孩子的样貌,也不与他绕弯子,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跟姬凭戈是什么关系?”   鬼娃子反问:“姬凭戈是谁?你们熟人?”   褚良才垂首盯着他的双眼,试图套他的话:“休要用你那套‘不记得’的说辞诓骗于我,你与他有七八分相似,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姬凭戈与我派渊源颇深,若你执意不认,我们就只好先扣下你,等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什么时候再做清算。”   鬼娃子丝毫不惧:“我知道了,你们是人牙子。”   “什么人牙子!你这孩子怎么信口雌黄!”管菲怒道。   “到处打听我,偷摸跟踪我,还要把我抓住扣下,且不管那鸡什么哥是何人,你们这做法,可不就是要拐卖孩子么。”   “住口!我们是名门正派,才不是人牙子……”眼见四周流民望了过来,管菲急着辩解。   “想不到啊,所谓的名门正派也会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几句话就把他们拉入骑虎难下的境地,鬼娃子继续挑衅,“来啊,来抓我啊,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身后缀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面色不善,显然做好了保护自家老大的准备。这可是在流民营的地盘,以鬼娃子在乞儿帮的地位,哪能让他们轻易得逞。   场面开始变得混乱,孩子们把他们团团围住,一声声喊着“人牙子”。三人挣脱不得,燕正平毛躁起来,伸手推搡堵住自己去路的两个小毛头,他感觉自己没使什么力气,可那两个小毛头重重摔倒,高声痛呼:“哎哟!打人啦!人牙子要抢小孩啦!”   燕正平慌乱道:“我没有!走开走开!谁要抢你们了!”   越是推拒抵抗,孩子们闹得越凶,已经在伸手扒拉他了,燕正平被烦得跳脚,可又不知该拿他们怎么办。   褚良才不欲引来城中守卫,见势不妙,招呼两名弟子:“走,先脱身再说。”   就在这时,有个孩子不小心拽到了燕正平腰间的系带,绳结脱落,那边缘锋利的铁制镜轮骤然掉下,眼看就要砸在孩子的头上!   本在看热闹的鬼娃子立时动了,错步压身,肉嘟嘟的手掌向上猛击,哐当一声把那镜轮托飞出去,而后张开双臂驱赶四周的小孩,喝道:“快退开!”   他一下令,所有孩子如潮水般哗啦退去。   褚良才眯了眯眼,在电光火石间改变了主意,对两个徒弟道:“好机会!拿下他!”   燕正平和管菲匆忙出手,鬼娃子不及避让,被管菲抓住了手腕。但他临危不乱,凭借灵活的身法绕到她身侧,躲开燕正平抓捕的同时,另一手两指按向管菲麻筋,继而翻腕脱出,撒开小短腿就往外跑。   褚良才哼笑:“有这等身手,还说与那魔头无关!给我追!”   三个无相门人就这样在城中追起了鬼娃子。   老大被人欺负了,乞儿帮自不会坐视不理,孩子们纷纷戴上了相似的虎头风帽,在人群中分散来,以此扰乱他们的视线。更有胆子大的,想拦住他们,不让他们再追下去。   鬼娃子阻止:“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你们不是对手,别管我,去找能压得住他们的人来!”   能压得住他们的人?   孩子们想了想,在他们心目中,除了自家老大,这封寒城最厉害的就是那个人!   ***   曹家宅院。   十寸雨正跟曹肆诫说到那桩更大的恩怨,就听仆从来报,说外头来了一群流民营的乞儿,吵着闹着要见堡主,说是有人牙子当街抢小孩。   人牙子?抢小孩?   曹肆诫疑惑,封寒城里从没出过这档子事,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   来到门外,听孩子们叽叽喳喳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曹肆诫勉强明白了,但是更觉得疑惑——无相门的人,要抓那个来历不明的鬼娃子?   十寸雨摸了摸三层下巴:“有意思,我跟堡主一起去看看吧。”   讨饭这么多天,鬼娃子对封寒城的地形了如指掌,从城东窜到城西,连躲带藏加逃跑,遛着那师徒三人绕了一大圈。   不过他毕竟人小腿短,无相门的弟子也不是草包,三人分头行动,对他围追堵截,还是很快将他困在了一个小圈子里。   鬼娃子正面遭遇了褚良才。   褚良才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思考着脱身的后路。他深知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无法与这个千代境的高手硬碰硬。   “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与姬凭戈没有半点关联,又何必要逃呢?”褚良才道。   “我讨饭讨得好好的,碍着你们什么事了?看你们就不像好人,上来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谁知道要抓我做什么?”   “放心,我们不过是想找你问些有关那人的情况。冤有头债有主,不会真把你一个孩子如何的。”褚良才放缓语气,晓之以理,“只要你听我们的话,我们自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不比在街上讨饭好多了?”   “若我不肯听话呢?”鬼娃子袖口一抖,手中落入他自己打磨的宽扁石片。   “不听话的小孩,总是要吃点教训的。”   说不服就要打到服,褚良才率先出手,没有因为对手是个孩子而留情面,解下背后镜轮,催动真气,使出了镜水尘风诀。   鬼娃子反应极快,在他取武器的时候就蹬步上了围墙,借势拔高,瞬间欺近对方,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划向褚良才咽喉。   褚良才沉着后仰,用镜轮封住他身后,随即一掌拍出。   他料想鬼娃子胳膊短,第一下够不到,后招便跟不上,若想避开这一掌,更会失去平衡栽倒在地,届时想要拿住他简直轻而易举。   然而鬼娃子出乎意料地硬接了他这一掌,受此冲击向后撞去,但避开了镜轮的方向,只被堪堪削去了一缕头发。   褚良才瞪大了眼,在他击中鬼娃子的刹那,那块宽扁的石片从小肉手中飞出,毫厘不差地割开了他的脉门!   他急忙收手,点住自己右臂大穴止血。   噗——   鬼娃子撞到墙上跌落,吐出一大口血,咧开殷红的嘴角笑了。   这笑容疯狂而诡谲,与那魔头生生掏出他们宗师心脏时如出一辙。褚良才惊怒不已,恍惚间竟分不清面前是那个魔头本人,还是一个像他的孩子。   嗡嗡——   褚良才收回镜轮,朝委顿于地上的鬼娃子走去。   杀了他吧,他想,管他是不是与姬凭戈有关,不如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消息传出去,对无主混乱的魔教必定是个打击,自己也定会在门中名声大振!   从后巷赶来的管菲见到这一幕,意识到师父动了杀心,不敢上手阻拦,只能弱弱提醒:“他还是个孩子,师父……”   腕脉中流出温热的血,疼痛刺激着褚良才的心神。   他眸光凌厉,将镜轮抵在了鬼娃子的颈项上。如此羸弱幼小的生命,只需要轻轻一划……   ***   “听闻有人牙子当街抢小孩,我本是不信的,谁承想还能看到更加匪夷所思的场面。”曹肆诫缓缓质问,“就是不知我这城中一个孤苦无依的乞儿,到底怎么招惹了褚前辈,闹得满城鸡飞狗跳不说,竟还要痛下杀手吗?”   “哦哟,这是有多大的仇啊。”十寸雨附和,“传言这孩子是从坟里头爬出来的,该不会凑巧刨了褚前辈的祖坟吧?”   “……”褚良才收了手,敛去狠戾,转身笑道,“何至于此,我等不过是看这孩子面熟,与某位故人颇为相似,想多了解一二罢了。”   “故人?哪位古人?”曹肆诫问。   “这个么……”   见他支吾不言,十寸雨贴心地说:“看来还有隐情,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到我们多罗小驿再慢慢商谈吧。”   燕正平姗姗来迟,皱眉道:“多罗小驿?我们无相门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十寸雨不慌不忙地说:“没关系吗?你们确定?若我没有猜错,褚前辈所说的那位故人,跟你们无相门欠多罗阁的债务息息相关吧?或者我们该修书一封给贵派门主,连银钱带因果,再好好清算讨要一番?”   褚良才哪敢惊动门主,挥手道:“不必多说,带路吧。”   ***   多罗小驿中,十寸雨给曹肆诫奉了茶,却没有理会无相门的师徒三人。讨不到债的债主,自然不会给欠债的人好脸色。   无相门的人也不屑领他这个情。   鬼娃子还在咳嗽,十寸雨查看了他的伤势,啧啧叹道:“下手真狠啊,把这么小的孩子打出内伤,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褚良才不欲与其争辩,转而对曹肆诫拱手:“区区小事,本不该惊动曹堡主。在城中引发骚乱实非我们所愿,只是这孩子诡计多端,执意要把事情闹大,这才到了这般地步……总之,还是怪我们思虑不周,特向曹堡主请罪。”   曹肆诫笑道:“这话说的,我都听不出是请罪还是推诿。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这个孩子,正好我也好奇,他究竟是跟你们哪位故人相像啊?兴许咱们还能帮他寻到亲人?”   这会儿褚良才也不再隐瞒,说道:“正是与我们无相门有血仇的魔教主君,姬凭戈。”   十寸雨给鬼娃子喂了一颗治疗内伤的丸药,观他气息逐渐平复,这才接上话题:“算起来,魔教主君姬凭戈已销声匿迹十三年了。”   曹肆诫瞅了瞅鬼娃子的脸:“长得很像吗?我没见过姬凭戈,看不出来。”硬要说的话,他倒是觉得这孩子骨相有些肖似师父。   褚良才回答:“八分相像。”   十寸雨道:“看这孩子约莫五六岁,若是姬凭戈与某位女子结缘,数年间隐姓埋名,而后有了这么个孩子,倒也说得通。”   曹肆诫不想听旁人揣测,直接问鬼娃子:“近来有想起什么吗?你对生父还有印象吗?”   鬼娃子看着他,淡淡道:“就当他是我爹吧。” 第81章 故事   曹肆诫无奈:“什么叫就当他是你爹?这种事也能乱认的吗?”   鬼娃子坦然道:“我说我不记得了,他们不信,非要抓我求证。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不如干脆顺了他们的意认下,看看他们后面想做什么。”他看向褚良才等人,“所以,我爹对你们做了什么,让你们怕成这样?”   曹肆诫道:“行吧,那正好,我也想听听这些江湖旧事。”   终究是在封寒城里惹了事,褚良才就算不买多罗小驿的账,也要顾全凛尘堡堡主的面子,毕竟自己这回还有求于人家,于是他将个中恩怨娓娓道来——   事情的起源仍是两百多年前。   无相门声名鹊起,被朝廷招安,委以重任,宗师符凉率领弟子拦截刚从西域归来的神医一行人,以防他们驰援多罗阁,结果惨遭多罗阁主杀害,无一生还,曝尸碎石滩。   时任门主边无数为报弟子被屠之仇,与居清派的虚音道长、圆觉寺的寂台法师联手对抗多罗阁主。边门主的镜水尘风诀修习得出神入化,应当已至无碑境高阶,在决战中用“诸法悉空无相镜轮”重伤多罗阁主的手臂,从而奠定了那一战的胜利。   然而在那之后,边门主就失去了踪迹,不知去了何处。据说虚音道长和寂台法师也都闭关归隐,不再过问世事。   说到这里,褚良才感慨:“想来边门主定是在那一战中领悟了大境界,已无心参与凡夫俗子的江湖争斗。”他刻意对十寸雨说,“无碑境之上,多罗阁还划分了个渡天客的名头,依我看,边门主兴许已半步踏入那般天人之境了。”   十寸雨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输赢且不论,三打一,还敢标榜自己是半步渡天客,你们无相门的‘无相’是不要脸的意思吧?”   褚良才解释道:“那时候多罗阁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圣上,惹来杀身之祸。大家不过立场不同,三打一是朝廷委派的任务,如何能推卸得掉?我们也从不认为边门主与你们那位阁主交手时是渡天客,而是那场巅峰之战后,多罗阁主陨落,三位无碑境高手就此销声匿迹,难道不是闭关参悟去了么。”   曹肆诫打断两人的争论:“那一战无人见证,自然是想怎么编排都行。多罗阁有多罗阁的说法,无相门有无相门的说法,居清派和圆觉寺想必也有自己的说法,都过去这么久了,孰真孰假谁也分辨不出,又何必纠结?”   十寸雨冲曹肆诫拱手:“堡主有所不知,如今大家在意的根本不是当年的真相,而是渡天客的名头,还有三大高手参悟出的功法绝技。”   曹肆诫终于了然:“说到底,还是垂涎所谓的武林绝学啊。三大高手合力击败当年的多罗阁主,从此避世不出,世人怀疑他们获得了某些不传之秘,或者自行领悟出了无上功法,是以纷纷闭关,潜心修习去了。”   十寸雨道:“正是如此。”   “可这与魔教有何关系?”曹肆诫问,“他们又没参与对多罗阁的围剿。”   “曹堡主可知魔教是如何兴起的?”褚良才瞥了鬼娃子一眼。   ***   “我对此类江湖逸闻知之甚少。”曹肆诫道,“只知道诛我宗行事诡谲猖狂,教主武功奇高,跟武林各大门派都不大对付。”   “单听他们教派的名字就够疯的。”燕正平插话,“诛我宗……不知道怎么想的,简直比魔教这个称号还邪乎。”   褚良才继续讲述——   无相门百年来再未出过边无数那样的奇才,包含历任门主在内,最厉害的宗师也就止步于无碑境初阶。   为了振兴门派,十五年前,现任门主荆河起了寻找边无数归隐之地的念头,想看他是否留下过突破镜水尘风诀瓶颈的秘法,便号召弟子四处查探,不曾想竟在多罗阁的协助下找到了,反倒欠了他们一大笔债。   根据多罗阁的指引,他们来到了残月谷,找到了边无数的坐化尸身,还有他的留书。   看得出来,边无数故去时白发苍苍,据推算约有百岁高龄,距离那一战也过了七八十年。因不曾入土安葬,他的尸身盘膝于榻上,早已风干为枯骨,但仍然可以看出他筋骨强韧,可见长久以来一直在修身习武,未曾荒废。   无相门人掘地三尺,找遍了那座茅屋的每个角落,除了尸骨的身边那封留书,没有发现其他任何有关镜水尘风诀或其他功法的修习秘诀。但他们不认为是边无数没有遗留,而是坚信原有的秘籍被人偷盗走了。   因为边无数不是寿终而死,而是与人比武至死。   那封留书里,是他与那人的比武记载。   边无数写道:   避世数十个春秋,于垂暮之年再遇对手,幸甚至哉。   与其倾力比试,竟被封于首招。   如雾窒息,沾衣不散。   冥思三日,战至力竭,穷尽毕生所学,未破此招。   但问来历,曰诛我宗主。   天外来客不可仰止,故自请以此招绝吾心脉,以求圆满。   故事听到这里,曹肆诫已是入了迷:“诛我宗主……也就是魔教主君?不对,就算是魔教主君,也不是如今的姬凭戈吧?”   褚良才忿忿:“自然不可能是他本人,但依据边门主留书可知,那位诛我宗主仅用一招便套取了我派镜水尘风诀所有招式,或许还有边门主潜心数十载自创的独门武学,修习功法的秘籍也必然落入他手,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曹肆诫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试探着问:“只有你们无相门遭遇了那人的挑战吗?”   十寸雨笑道:“堡主果然心思敏锐。此时多罗阁也做了因果收集,不止无相门,居清派的虚音道长和圆觉寺的寂台法师也都在暮年遇到了那位诛我宗主,并败于其一招。此二人本就是出世之人,归隐之地距离门派不远,其实比无相门还要早发现,但他们并未声张。”   “三大高手,全都败于他一招?”   “按照那三位高手的描述,应当分别是云想天外功的雾字诀、霜字诀和霾字诀。”   “这么厉害,他才是渡天客吧!”曹肆诫感叹。   “那倒也不一定。”十寸雨道,“那时候三大高手都年事已高,且多年不曾出山,说是潜心修行,可又没跟其他人比过,或许还不如年轻时的功力,故而做不得准。但巧合的是,诛我宗的确是在挑战了这三人之后创立的。”   “不用怀疑!”褚良才道,“我无相门发现边门主留书后,向武林公开了此事,姬凭戈当即承认,诛我宗对三个门派的功法了若指掌,人也是他们诛我宗杀的,有仇就找他来报。”   十寸雨提醒曹肆诫:“这就是我所说的更大的恩怨。”   曹肆诫点点头:“我懂了,三大门派认为诛我宗抢夺了他们的独门功法,还杀了他武学造诣最高的宗师,心有不甘,要找他们讨回来。此事公开之后,其他门派也在觊觎诛我宗掌握的秘籍,便也加入了声讨的队伍。所以十几年前,各大门派围攻了难咎山。”   褚良才补充:“那段时日整个武林腥风血雨,魔教总坛被毁之后,姬凭戈率弟子挨个挑衅各大门派,杀戮无数,简直丧心病狂!”   曹肆诫不以为然:“我倒觉得是你们挑事在先,人家诛我宗不过是自保而已。”   褚良才批判:“分明是魔教先杀我们宗师抢我们功法!堡主怎可站在他们那一边!”   十寸雨叹了口气:“折腾了两年,最后以姬凭戈的骤然失踪作结。别说那些空手而归的门派了,就连多罗阁也很迷茫,挂着一大笔因果债结不清。”   ***   见他们吵得差不多了,鬼娃子出声道:“那个人一招就能封住你们那些独门功法,那你们还抢回来干什么,学那种破烂武功有用吗?咳咳,早点换个路数练不好吗?”   褚良才和他两个徒弟:“……”   鬼娃子按了按自己心肺,压下翻腾的气血,又道:“人家诛我宗都没把你们宗师的丢人事迹声张出去,偏你们自己非要公之于众,到头来还把屎盆子往我……爹身上扣。”   管菲不肯让自家们派受辱,大声强调:“不管怎样,是魔教有错在先!他们横行霸道,难道还不准我们反抗吗!”   鬼娃子冷哼:“我且问你,眼下若是镜水尘风诀和云想天外功同时放在你面前,只能择一个修习,你选哪个?”   “我当然选……”管菲突然怔住。   “选镜水尘风诀这种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绝顶高手的破烂武功?还是选一招就能封死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的神功?”鬼娃子站起来,矮小的身躯走到他们面前,仰着头鄙夷道,“到底是谁抢谁,你们自己说得清么?”   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   被这个小孩盯着,管菲觉得手脚麻木,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命门。   眼见鬼娃子在气势上压倒了他们,曹肆诫发话打破了僵局:“事情的原委我都知道了,你们无相门与姬凭戈有仇,所以想扣住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的身世仍是谜团,就算他真是姬凭戈之子,他爹做的事也与他无关。”   褚良才还要争取:“曹堡主,这……”   曹肆诫打断他:“如今既然是在我凛尘堡的地盘,还是由我暂时看管这孩子比较稳妥,褚前辈还有什么意见吗?还是说,无相门要为了这个孩子,驳我的面子?”   ***   待褚良才等人走后,曹肆诫躬身抱起了鬼娃子。   鬼娃子:“……”   曹肆诫让他坐在自己臂弯里:“故事真真假假地听了半天,我还有一个地方没弄明白。”   鬼娃子皱眉,甚是不耐烦:“什么?”   曹肆诫看着他的眼睛道:“一招就能制敌的诛我宗主,当初为什么要去挑战三大门派已然归隐的高手?”   鬼娃子身体一僵。 第82章 面具   莫名其妙被抱起来,鬼娃子努力撑着胳膊拉开距离:“你干什么?”   不理会他的反抗,曹肆诫掂量两下说:“半月不见,你好像长胖了不少?听说你的威名已经传遍了全城,看来过得很是不错。”   鬼娃子斜眼看他:“我凭自己的本事讨饭,碍着你什么事了?”   曹肆诫道:“不止没碍着我,能解决流民营孤儿的生计问题,也算是为我排忧解难了,该感谢你才是。所以我对你这孩子的来历更加好奇,想多跟你聊几句。”   “你也觉得我跟诛我宗有关?”   “有没有关暂且不提,只是觉得你的行事作风跟他们很像。”曹肆诫拉回之前的话题,“世人并不知晓创立诛我宗那人的名姓,甚至连他们更迭了几任宗主、开设了多少分坛、有哪些高阶的教众都不清楚,百年来就只有姬凭戈这么一个出头鸟,感觉他也挺倒霉的。   “挑起这一轮江湖纷争的引线,就是当年诛我宗创教之人以一己之力挑了三大门派,在我看来,造成了什么结果并不重要,这其中的缘由实在耐人寻味。”   鬼娃子很不习惯受制于人,加上此时身受内伤气息不顺,扭着身子抵抗:“咳……你能不能把我放下!”   曹肆诫恍若未闻,抱着他坐回上位,扣住他的脉门说:“我有两个推断。   “一是那时的诛我宗主是个武痴,对三大门派传说中的最强宗师耿耿于怀,毕生所愿就是跟他们一较高下。结果上门对决之后,发现不过如此,大失所望。   “这样的人特立独行,唯我独尊,丝毫不会在意名声,够强悍也够疯魔,难怪创立的教派诡谲猖狂,招来各个门派的联手攻讦,以致不容于世。”   鬼娃子还想挣脱他的怀抱,却突然感到有一股温热真气从后心传来,流入四肢百骸,助他调理紊乱的内息……   他眉头微皱,这人在给他疗伤?   曹肆诫继续说:“二是他另有目的,不是为了搜罗三大门派的心法招式,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武功有多高,也不是为了给诛我宗的创立找寻垫脚石。留给他们三日破一招的时限,只是纯粹的羞辱罢了。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杀了他们,中间的所有铺垫都是障眼法。”   鬼娃子不再躁动,放任那股内力冲开他瘀滞的筋脉。   他冷声问:“那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很简单,因为跟他们有仇。”   “哪来的仇?”   “至于是什么仇……”曹肆诫边分析边给他治内伤,两不耽误,“说实话,我对三大门派和诛我宗都知之甚少,能想到的大恩怨只有与多罗阁的那一战。可那时候诛我宗还不存在,那位创教宗主打上门的时候时,那一战已经过去了七八十年,而且诛我宗与多罗阁好像也没什么交情,想想还是太过牵强。”   “嗯。”鬼娃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   “恐怕还是有其他的仇恨吧。”曹肆诫感慨,“姬凭戈身为现任宗主,连那么久远的事都愿意承担,甚至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可见也是个疯魔之人。”   “或许……他也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鬼娃子道,“你刚刚说了两个推断,说不定二者兼有呢?那人既是个武痴,想要当一回渡天客,又跟他们有仇,杀了才能泄愤。至于姬凭戈是怎么想的,我哪知道。他要真是我爹,我只想对他说,沟渠里翻船,搞砸了吧!”   曹肆诫收回按在他背后的手掌:“你到底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他真是你爹?”   鬼娃子还是那句话:“烦死了,就当他是吧。我的确有很多事不记得了,也懒得跟你们证实,想利用我引出他你们就试试看。”   曹肆诫道:“我跟他又没有恩怨,利用你做什么。倒是江湖上的其他门派,比如无相门那样的,你还是多多提防着点。”   鬼娃子嗤笑:“一群杂碎。”   曹肆诫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暂且留在封寒城中,我可以保你不受他们骚扰。”   “多管闲事。”   “这闲事不管,封寒城里指不定就要大乱了!别到时候帝国没有打进来,各大门派先把我这儿占领了。”曹肆诫问,“你想起来自己叫什么了吗?”   “没有。”   “那就先叫你姬小戈吧,总不能一直鬼娃子鬼娃子的叫,没个人样。”   “什么烂名字!”   曹肆诫喊来又抽空吃了顿瓜果点心的十寸雨:“你再给他看看,开点补药调养一下。”   十寸雨掸了掸手上的点心渣,摸上姬小戈的脉门:“内伤嘛,哪有那么快好转,就算你用真气助他调息……嗯?”他不由怔住了,“我给他吃的只是寻常温补的药丸,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啊,好得这么快?还是堡主你不惜耗损全身内力……”   曹肆诫:“没有,我犯得着那么舍己为人吗?方才只是给他冲开了两处瘀滞。”   十寸雨惊奇地看着姬小戈:“褚良才那一掌带着七成功力,寻常小孩受这么一下可不是几处瘀滞的事,脏腑破碎都是可能的。你不仅硬生生扛下来了,还恢复得这么快……莫不是有内功底子?可你丹田是空的啊……奇哉怪哉……”   曹肆诫终于把姬小戈放下:“既然没什么大碍了,那你自行回去吧。”   姬小戈掉头就走。   目送他离开多罗小驿,十寸雨正色道:“这孩子绝对不一般。”   曹肆诫翻了个白眼:“废话,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一个六岁的孩子,没有内力,却能与褚良才过招,还能伤了他,这是何等的天赋异禀。”   十寸雨琢磨着:“真是越看越像魔教主君的孩子。”   曹肆诫问:“能一招羞辱三大门派,诛我宗的武学本就出神入化,传闻中姬凭戈又强得令人胆寒,他到底算不算是渡天客?”   十寸雨回答:“多罗阁未见过他巅峰之力的一战,所以无从评价,但就算他曾经是,销声匿迹了十三年,哪怕侥幸未死,定然也不是从前的境界了。”   曹肆诫颇感遗憾:“如此看来,世上已无渡天客?”   ***   封寒城里发生的事,牵涉到了无相门欠多罗阁的因果债,身为掌签,十寸雨自然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多罗阁。   数日后,多罗阁地宫。   看完十寸雨的描述,甘棠君既惊且忧。   世人皆不知晓,但他们三个贴身侍者却是知道的——诛我宗主姬凭戈,就是多罗阁主的躯壳之一。   不仅如此,诛我宗的历任主君都是姬凭戈,包括那个以一挑三的创教之人。   只是这副躯壳与其他的都不同,它不是以哪种神奇的机械造物构成的,而是与他们这些普通人一样,有血有肉。   血肉之躯与机械之躯的差别很大,阁主的其他躯壳都是直接以他本身的意志为操控,绝不会出现违背主意志的情况,但姬凭戈这副躯壳不是这样运作的。   在算历阁那些古老的史料中,甘棠君捕捉到两个词汇,一个叫“碳基”,一个叫“硅基”,按照那种说法,阁主的其他躯壳都是“硅基”的,而姬凭戈这副是“碳基”的。   硅基和碳基各有利弊:   硅基更易于控制,令行禁止,自有一套精密完整的运作流程,在设定范围内从不出错,而且没有生死轮转的概念,只要维护得当,可以近乎于永生。但他们也很难做出改变,终生都在一个既定框架中存在,而且对于机体维护的要求非常高,历任甘棠君都在为此殚精竭虑。   而碳基则拥有更大的自由度,能更好地融入当前的时代与世界,拥有更真实的情感,就如同所有平凡的人一般。这样的躯体维护起来很方便,如果是浅表的破损,可以自行痊愈,如果是致命的破损,也不需要甘棠君耗费心神来修复,他会直接消亡,而后从一个很小很小的、被称作细胞的东西开始重生。   这是属于姬凭戈的生死轮回,也是另一个方向上的“进化”。   然而如今多罗阁地宫里所保存的,只有一个远程操控他的媒介。   红苕君称呼它为“阎王脸”,是因为它真的只有一张脸,虽然承袭了阁主百变如一的俊美面容,却异常死板,在他们这一代侍者接手时,已近乎于一张沉睡的面具,不会言语,不会睁眼,不会与他们有任何交流。   查阅五代之前的侍者留下的记录,当时那副血肉之躯和这张面具都保存在阁中,阁主若是启用姬凭戈的身体,甘棠君便可通过面具与在外行动的躯体实时交流,面具是操控躯体的机械面板,也是连接阁主意志的重要装置。   血肉之躯的身体中装有一个芯片,会接收并反馈外界的信息给多罗阁。但这个芯片不会过度限制他的思想和行为,只要不是毁天灭地级别的举动,通常不会直接干预,大多数时候还是起到与阁中互通有无的作用。   然而,两百多年前的那场劫难,同时损毁了当时的血肉之躯和面具媒介,让姬凭戈这副躯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失控的状态。   那段时间阁中十分动荡,伴随着过往记录的遗落焚毁,甘棠君甚至不知道这副躯体是什么时候流落在外的,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成为了诛我宗的主君,并被整个武林视为了眼中钉。   迄今为止,多罗阁依然无法与之重新建立连接。   骤然得知“疑似姬凭戈之子”的消息,甘棠君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恐怕不是什么诛我宗主的孩子,而是姬凭戈的又一轮重生……   可是这样一副不受控的躯壳,他们又该如何对待呢?   甘棠君深深叹了口气。   如今阁主真身被毁,只能让腿部有残缺的躯壳一直暂代阁主之位,这副躯壳承载着最完整的主意志,可毕竟不良于行,无法出山履行职责。要说强悍可与真身媲美的,也只有姬凭戈这副“碳基”的躯体了。   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张沉睡的面具,甘棠君暗自咬牙,做了决定。   他心知肚明,这是一个会疼痛、会悲伤、会流血流泪的阁主。   他会生。会死。   也会说谎。 第83章 切磋   时隔多日,送去阁中的消息终于有了回音,十寸雨从鸽腿上取下特制的签纸。   令他没想到的是,答复他的竟是甘棠君本人。   虽说多罗阁有阁主坐镇,但每日来往的因果问询那么多,并不是每条消息都能送到阁主眼前的,大多都止步于阁中培养的高阶弟子,由他们分析汇总后报与对应的侍者,再由侍者决定是“暂且搁置”还是“尽快结账”。   通常他们这些掌签收到的签纸都出自水荇君或红苕君的心腹弟子,这两位侍者一个执掌内事一个执掌外事,自有一套严密的分工流程,能解决绝大部分的琐事垂询。只有关乎国事的重大情报才会轮到他俩亲自回复,因为侍者的言语几乎代表了阁主的直接授意。   而甘棠君是专攻星象历法、奇技淫巧的侍者,具体做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总之很少会介入外头小驿的事务。就算这次上报的情况跟魔教主君有关,十寸雨也以为最多是红苕君给他写签子,哪能想到会是甘棠君呢?   疑惑归疑惑,终归是三位侍者之一亲自给的回复,他半点不敢怠慢。   展开签纸,只见甘棠君特有的暗纹花押上写道:   俱已获悉,多罗阁将接手此子,其身世来历暂不需深查。因涉诛我宗主,切勿声张,阁中动向亦不可告知外人。着请掌签十寸雨暗中监护此子,若有无相门等势力从中作梗,可隐秘行事,先行将此子藏匿稳妥,静候吾至。   十寸雨:“……”   这张签子提供的消息太多,他一时难以领会透彻,需要仔细捋捋。   多罗阁将接手这孩子?什么意思?怎么接手?为什么要接手?这因果债怎么报偿到多罗阁自己身上了?   说了身世来历不需深查,又说涉及诛我宗主……难道真是魔教主君的孩子?说得越是模棱两可就越可疑啊!   还要求他隐秘行事,必要时藏匿此子。怎么藏匿?那个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票小毛头,讨个饭都能闹得整条街鸡飞狗跳的孩子王,他要怎么藏!   静候吾至——甘棠君要亲自来接人?这孩子有这么重要吗?他这偏远安逸的边关小据点怎么突然就要迎来掌柜视察了!   十寸雨顿感焦虑,差点晚饭都不想吃了。   不过他向来心宽体胖,冷静下来想想,虽然甘棠君不让他声张出去,但曹堡主已经注意到这个孩子了,有他这尊大佛镇着,自己应该……没有太多棘手的活要干吧?   只希望曹堡主千万别撒手不管,否则这孩子的身世一旦宣扬出去,不管真的假的,江湖上掀起的惊涛骇浪顷刻间就会将他淹没。   所以,只要让这孩子从凛尘堡安然过渡到多罗阁,自己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了吧。   ***   在与褚良才交手过后,姬小戈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没有趁手的兵器。   流民营里没有能称得上是兵器的物件,就连屠夫剁肉的刀都是带豁口的,而且形制不对,用来对抗敌人也不顺手。他如今这副小身板,旁人也不会放心给他带把刀在身上,他们乞儿帮行走街巷最多拄着一根精挑细选的柴火棍。   前阵子他在冰湖边捡到心仪的石头,光滑且扁薄,硬度也不错,就随身带着,时不时打磨几下,渐渐磨出了锋利的边缘,足可当短匕使用。可惜磕上了褚良才的镜轮,寻常石头到底比不过精炼的铁器,当即碎成了八瓣。   至此,姬小戈痛失神兵。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搜罗新的趁手兵器,手底下的小孩尽心尽力地上供了好些百年树龄的烧火棍、削砍成型的小木剑,还有各式各样的好石头,但都入不了他的法眼。虽说这东西不是必需品,但手上空着他就是觉得心里不畅快。   遍寻不到后,姬小戈突然意识到,自己可是在封寒城啊,凛尘堡的地界!   这里盛产铁矿,汇集了各地的能工巧匠,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兵器,有供给前线军队的,有卖给江湖门派的,他想要什么样的兵器,直接上门谈交易不就行了吗?那个曹堡主非要管他这些闲事,刚好给他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姬小戈当即决定去找曹肆诫。   他先敲了凛尘堡在城中的驻点,人不在家,又找多罗小驿的十寸雨打听。十寸雨问明他的来意,考虑到他身世的危险性,觉得这事可以帮,便告诉他去城郊的演武场找找,这会儿曹肆诫应该在那里练兵。   姬小戈没带小跟班,孤身前往演武场,在外围门口就被守卫拦了下来。   守卫不耐地驱赶:“去去去,军营重地,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姬小戈背着手,漫不经心地指使他们:“去通报一声,告诉曹肆诫,乞儿帮帮主找他。”   守卫嗤笑:“乞儿帮帮主?哦我知道你,鬼娃子呗,来我们这儿讨饭?我可告诉你,这里是军营,不是什么酒楼茶馆,由不得你闹事!还想找我们曹将军,他是你想见就见的?”   姬小戈神色淡淡:“去通报,我有重要情报,他定会见我。你若不去,我回头上城中曹家讨饭,堵到他就告你一状,延误军情的罪责你担得起么?”   守卫登时被噎得哑口无言。   同伴噗地一声忍住笑:“我且看着他,你去通报吧,说不准真是曹将军安排的线人。”   那守卫悻悻离去,姬小戈凝神细听,寒风中携来金戈交错之声,还有兵士们的大声呼喝,看来的确是在勤加练兵。   前两天刚下了一场大雪,校场积雪深厚,今日虽然是个晴天,却是越晴越冷,守卫们暴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通红,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毫无怨言地尽忠职守。举目望去,里头那些兵将操练得热火朝天,直把大片的积雪都扫了开来,大约是出了汗,身上的热气都散出了白烟。   姬小戈暗忖,有这般纪律严明的精兵良将,难怪封寒城至今固若金汤。   他老老实实等着,剩下的那名守卫也在打量他。   鬼娃子的名号他们都听说过,那天晚上去乱葬岗的守卫就是他们同队的,回来之后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当时的惊悚,还说这孩子舌头拖了老长,脸上都是鲜血,曹将军去审了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之后就是这孩子在城中的各种嚣张行径,他们巡查时也都亲眼目睹过,只是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   怎么说呢,小小年纪,却自有一番混世魔王的气度?   去通报的守卫很快就回来了,他摸了摸鼻子,示意同伴:“别拦着了,曹将军让他进去。”   于是姬小戈大摇大摆走进了校场。   ***   演武台上,曹肆诫正力战四名士兵。   台子中央的积雪或被腿脚扫开,或被热气消融,只有四周还堆着些许残雪。上百名将士在观战,姬小戈仗着体格小,硬是挤到了最前面,刚好曹肆诫一招抄底横劈,逼得两名对手不得不急退避让,银亮的刀身挑起边缘残雪,洋洋洒洒地落了他满身。   姬小戈:“……”   曹肆诫未穿甲胄,只着黑色武士袍,他身材高挑,保留着少年人的柔韧和灵活,手持一把锋锐的环首刀,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台下的姬小戈。   姬小戈盯着他手中的兵器,心中叹道,好刀!   残雪落地,曹肆诫呵出一口白气,眸光骤然凝聚,在四名士兵重新结阵之前抢得先机!环首刀与长枪相撞的清脆响声在场中回荡,以一敌四的情况下,曹肆诫依旧游刃有余,招式迅捷却不紧绷,甚至透着一种松弛。   突然,他身后的一名士兵抢步上前,长枪自下而上地刺向曹肆诫后背。听见破风之声,曹肆诫矫健地侧身让过,手腕轻巧翻转,环首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接着外旋之力将士兵的枪杆挑飞出去,唰唰唰几声后插入地面。   台下哄然叫喊:“好!”   他刀法极为精湛,当众人的目光还停留在飞出的长枪上时,环首刀已经又回转过来,架在了那名士兵的脖颈上。   比武点到即止,这就等于宣告了他的“死亡”。   这名士兵黯然退场,其他士兵见状,纷纷挥抢冲上前,想在他收招未稳之时将他困住,刀光枪影中,这场比武进入到最精彩的阶段。   三根枪杆互相交叉,把曹肆诫卡在了中间,并迅速收拢,将他高高架起。曹肆诫脚下腾空,一时无处借力,陷入了被动。   大概是被教训过太多次,下头有士兵幸灾乐祸:“将军,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   台上的三名士兵气势大振,齐心协力架着人移步场边,眼见着就要将曹肆诫抛飞到场外,若是在战场上,必会有敌人趁他摔落时补刀。却见曹肆诫运功于掌,在枪杆的交叉之处猛地按下,便借助反弹纵身跃出,以万钧之力轰开了他们的包围。   台下又是一阵叫喊:“哦哦哦!曹将军威武!”   三名士兵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飞来的环首刀隔空抹了脖子。   姬小戈浑然不管身旁众人的躁动欢呼,依旧紧盯着那耀眼的刀光,只觉得凛尘堡果真名不虚传,找他们讨个兵器算是选对了。   曹肆诫收了刀,见他看得目不转睛,在演武台边蹲下,低头对他说:“都找到这里来了,怎么,无相门又找你麻烦了?”   姬小戈摇头:“来跟你谈笔交易。”   曹肆诫新奇道:“什么交易?”   姬小戈仰头望着他:“我跟你比一场,赢了,找你讨个兵器,输了,帮你做一件事。”   曹肆诫挑眉:“你跟我比武?”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小屁孩毛都没长齐,就想跟我们曹将军比武啊?”“这哪儿来的孩子啊,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哇!”“这不是乞儿帮的鬼娃子吗?想讨个兵器?直接从我们伙房挑根烧火棍就好了嘛。”   姬小戈道:“那就给我一根烧火棍吧……”   围观士兵说:“哎,这就对了嘛,何苦在曹将军那里触霉头,他打人可疼嘞!”   姬小戈接着道:“等打赢了再换个好的,我要凛尘堡最好的工匠锻造的。”   士兵们愣住:“啊?你说真的啊?”“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曹将军,你不会真要跟这小孩比试吧?”   不理会场中的喧闹,曹肆诫想了想,对姬小戈说:“真要比?那你挑个兵器吧,我体格和力气占优,空手跟你过过招。”   姬小戈道:“不用,我就是想试你的环首刀,架子上那些我这会儿用着都不趁手,给我找根烧火棍来就行。”   曹肆诫颔首:“看来你是真的眼馋我们凛尘堡的兵器。”他站起身,吩咐手下,“烧火棍太脆了,别欺负孩子,取一根适合他的短棍来。”   ***   台下仍是人山人海,只不过刚刚是为了瞻仰曹将军的英姿,这会儿纯粹是来看这个顽劣的小屁孩怎么被揍得哭爹喊娘。   寒风更加凛冽,薄薄一层雪粉被吹开,铺陈在演武台上。   姬小戈将短棍背手负于身后,朝曹肆诫扬了扬下巴:“你的刀叫什么名字?”   曹肆诫回答:“它叫君故,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君故。”   “君故刀……”姬小戈咂摸了下,直言道,“你的刀法脱胎于多罗阁的廿一刀法,但做了诸多改动,比起原本的招式更为多变,也更贴合你的心境,正好我也领教下。”   “你怎么知道廿一刀法?”曹肆诫瞳孔骤缩,那是师父传给他的秘籍!   “我练过,不行么。”姬小戈不以为意,“来吧,出招。”   “我给这套刀法起名心尘,如你所说,跟原先的路数已大不同了。”三年了,物是人非,他也不再是从前的曹肆诫了。收敛杂乱思绪,他不敢小看这孩子,凝神应对,“你没有内力,我不运功,只与你比拼招式。”   “随你。”姬小戈摆出起手式。   铛!   两人交手的瞬间,曹肆诫心头巨震——   这是师父常用的棍法! 第84章 君故   恍惚间,他像是被拉回了三年前那座冷清孤寂的小院中。   “这招接白蛇吐信。”那人右手带棍,经左肘下倾力横扫,带起院中落叶纷飞,“你用正撩,前臂外旋,手心朝上,刀背贴身沿弧形撩出,像这样……”   “你个头不够,挂刀总是挂到地上,接不了我这招。”   “怎么办?接不了就躲啊,练功练傻了么?等你再长高点,给自己锻一把好刀,耍起来就威风多了,恰好能断我这招倦鸟知返。”   姬小戈唰然挥出倦鸟知返,像梦中演练过的无数次那样,曹肆诫力透刀背,向后旋手,口中不由喃喃:“挂刀。”   铛!   力道受阻,姬小戈抽身而退:“打架还要报招式的吗?”   曹肆诫:“……”   姬小戈右手松开,左手带棍从后往前反向蓄势,再猛地向对方身上甩去:“那我也来,苏秦背剑!打!”   “打翦非招架之棍,乃攻击之棍。”那人的话语裹着棍风而来,“非打击于敌兵未动前之棍,乃攻击于敌兵已近身之棍……”   曹肆诫令刀尖下垂,刀背沿左肩贴背绕过右肩:“缠头。”   铛!   姬小戈接续前招:“上剃下滚!翦!”   “……则是打与翦,皆在敌兵上,不在敌身上。”那人放慢了动作,刻意提醒,“徒弟,缴你兵刃,你要如何接?”   君故刀铮然飞出。   台下士兵都看傻了眼:“刀飞了?刀飞了!”“曹将军要输?!”   曹肆诫咧嘴一笑,竟是迎着棍首缠到姬小戈面前。   君故刀在空中翻转数圈,刀光映在他们的眼中,仿佛跨过了悠悠岁月。   两人异口同声:“苏秦背剑。”   使出这招的却只有曹肆诫一人,他以肘隔开棍身,在错步时单手接刀,用出了与姬小戈方才同样的招式,刀尖向下,反手竖与身后。   由于离得太近,哪怕预料到他要如此接招,姬小戈也来不及后撤运棍,只恨自己个矮腿短,生生被他用刀背抵住了心口。   曹肆诫收刀:“我赢了。”   ——师父,我接住了!   ——你怎么也这么爱乱改招……不过也好,功夫就是要这么练才有意思。   姬小戈丢下短棍,面色不虞:“我认输。”   然而台下再无人敢起哄,他们都亲眼看见这孩子挑飞了曹将军的刀,从前可只有曹将军挑飞他们的份啊!这孩子到底什么来头!   曹肆诫交代完军中事务,招呼姬小戈来到自己的营帐中。   约莫是受了小孩子的刺激,外头士兵操练之声此起彼伏,一波比一波响亮。   咽下喉间苦涩,曹肆诫郑重地问姬小戈:“你与我师父是什么关系?”   ***   姬小戈反问:“你师父是谁?”   曹肆诫道:“他叫江故,多罗阁的人。”   “哦。”姬小戈点点头,“没见过,不认识。”   “不认识?”曹肆诫难掩激动,“你怎么可能不认识,你跟他用的棍法招式那么相像!”   “叁陆棍法么,我只看过几页,算不上会用。两个人学过同一本秘籍很奇怪吗?多罗阁搜罗来的武功,有本事就能学。”   “你们学过同样的秘籍?你不是他徒弟?”   “不是。”   “等等,你不是连自己身世都记不清了,还能记得这么些武功招式?”曹肆诫提出疑点。   “这又不冲突,我也没忘了怎么吃饭喝水啊。我生来就喜欢钻研这些,跟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忘了爹也不会忘了学武,不行吗?”姬小戈大马金刀地坐着,语气很冲,显然还在为刚刚的失败懊恼,“你别以为这次打赢我有什么了不起,我原本就不擅长用棍,等我想办法弄到趁手的兵器,我们再来比过。”   曹肆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抛开与师父有关的杂念,重新审视姬小戈本身。   倘若他确实是诛我宗主姬凭戈之子,那么从小就接触到这些武学也很正常。或许姬凭戈看似与多罗阁毫无瓜葛,实际上有着极深的渊源?至少他所修习的武功很多都在多罗阁中有所收录。而姬小戈承袭了他父亲对习武的热衷,也算是个小武痴,自然跟着练了不少。   不过整件事还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一到关键点这孩子就说自己不记得,着实让人头疼。曹肆诫决定静观其变,慢慢解开这团乱麻中的症结。   曹肆诫顺着他的话问:“你不擅长用棍,那你擅长什么兵器?”   姬小戈回答:“长戟。”   “长戟?”曹肆诫来回打量他的个头,“你舞得起来吗?”   “以前可以的,眼下……要专门定制一杆了,所以不是来找你们凛尘堡了吗。”姬小戈皱眉抱怨,“可惜我技不如人,还是小看你了。”   曹肆诫还在观察他的身高:“等一下,你是不是长高了?”   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长高,短短两个月,这孩子似乎拔高了半个头,人也壮实了,脸蛋和胳膊比起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时候圆润了很多,看上去已经从六岁长到了八岁的模样。凛尘堡附近常有工匠的孩子玩耍,曹肆诫没见过长这么快的。   姬小戈含糊道:“嗯,最近吃得挺好。”   曹肆诫还是心有疑虑,但也没有多想,只当他天赋异禀,当个讨饭乞儿都能长势喜人。   思绪拉回兵器上,他想了想说:“虽然你输了,但我一个大人对付你一个小孩,多少还是有点胜之不武。这样吧,你想要什么样的兵器就告诉我,我送你。”   姬小戈听了眸光一亮:“当真?”   曹肆诫点头:“当真。只是我要提醒你,堡中现有的长戟都不适合你用,若你非要选长戟,就必须量身定制,从设计图纸到选材锻造,要花费不少时日。”   姬小戈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粗略的图纸我有了,照这个来吧。”   ***   铺开布帛,曹肆诫看到一幅令人费解的长戟图,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比例也明显不对,看上去头重脚轻。顶端的构造也是画得错综复杂,好像是井字形,又好像有个月牙形,实在教人看不明白。   曹肆诫:“……这是你自己画的?”   姬小戈:“对,画得很清楚了,哪里看不懂可以问我。”   “哪里都看不懂,只看懂了这三个字。”曹肆诫指着角落的字迹,念叨着,“一、苇、戟?怎么有点耳熟?”   “我……我爹的戟就叫这个,后来断了。”   “这是诛我宗主的兵器?”曹肆诫质问,“你连他的兵器长什么样都记得,记不清他去哪儿了、遇上什么事了?”   “嗯,记不清。”姬小戈理直气壮,指着图纸说,“我记得它断了,不记得是怎么断的,至今没有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埋在土里……信不信由你。”   “算了。”曹肆诫又仔细观摩了图纸,“这里是月牙形?”   “这里是枪尖,一侧有月牙形利刃,通过两枚小枝与枪尖相连,单耳。”见他真的看不懂自己的杰作,姬小戈只好挨个讲解,末了补充道,“图上画的这杆长约七尺五寸,对我来说太长了,肯定要改。”   “问题是你个头长得快,按你现在的身量做,过不了多久又会嫌短了。”曹肆诫说,“到时候再想加长,就不是直接换杆的事,杆子变重了,戟头就会显得太轻,整个武器就不够平衡,你耍起来也会越来越不顺手。”   “那等我长高了,你随时给我换新的。”   “想得倒美!你知道我们凛尘堡的兵器多费心力多值钱吗!谁有工夫随时给你换!”曹肆诫压下脾气,心说小孩子真麻烦,自己还是嘴快了,早知道不接这活了。   可是就跟姬小戈醉心武学一样,他自己也醉心锻造,说话间脑中已经有了新的构造图纸,最后只能咬咬牙说:“算了,我来给你做吧,给你做个带机括的。长杆做成三段式伸缩,可以根据你的身高调整,尖端也做三段式变形。   “杆子最短时只出枪尖;杆子中等时出枪尖和单侧月牙小枝,即是单耳;杆子最长时出枪尖和双侧月牙小枝,即是双耳。选定一种形态后,其他形态的无用机括就会收回杆中,重量均匀分配。”   姬小戈眸光再度发亮:“还能这样?那太好了!”   曹肆诫道:“只是这样有一个问题,这个长戟的总重就是完整形态的重量,我可以给你挑选更为精炼的材料,但毕竟是七尺五寸的戟身重量,你能用吗?”   姬小戈根本不在意:“放心,我适应一下就能用了。”   曹肆诫回忆了下方才与他交手的感觉,这孩子的气力的确不小,只是受限于臂长腿长和身量,徒有力气也打不到敌方要害。如此想来,这一苇戟做出来给他应当不会浪费,好歹是个练武奇才,说不定以后会成为他爹那样的人物,那他们凛尘堡就算做上魔教生意了?   ***   谈妥了定制兵器的事,曹肆诫就准备把这孩子请出去了,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军营,闲杂人等不得久留。   姬小戈却抬手:“不急,我比武输了,但你允我一杆兵器,算我欠你人情。我最不喜欢亏欠别人,所以要告诉你一个军情。”   曹肆诫讶然:“真有军情?”   守卫来通报的时候说外头有个自称乞儿帮老大的小孩来求见他,说是有军情禀报,他还以为只是这孩子找的借口,没想到是真的?   姬小戈说:“事关克林国的下一轮进攻和封寒城的存亡,你要不要听?”   曹肆诫仍旧保持理智:“你先说说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没道理他们派出的细作没探听到,多罗小驿没探听到,只有这个小孩探听到了吧?   姬小戈坦言:“流民营里前日迎进来两个青礼城的流民,青礼城三个月前刚刚被稷夏收复回来,城中混有不少克林国留下的探子,而封寒城久攻不下,那两个人应该就是仗着流民身份从青礼城转移到封寒城的。”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克林国的国主派人秘密运送了一件攻城火器到前线,等和谈中止,双方再起兵戈之时,就要用在封寒城上。”   “攻城火器……祝融魂?”   “应当不是祝融魂。”姬小戈说,“祝融魂在之前的对战中他们已经用过很多次了吧,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但听孩子们翻来覆去地讲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样的。而且曹堡主这里也有能应对祝融魂的同等火器,如果只是祝融魂,犯不着搞得这么神秘。”   “那他们还有什么?”曹肆诫蹙眉深思。   自申屠凉死后,克林国也没再出现过那么疯狂的将领或谋士了,祝融魂已是被双方都摸透了的武器,没必要太当回事,那还有什么?   乍一听说有细作混进封寒城,曹肆诫就想着,要是他们状似无意地聊到了和谈什么时候终止,打算什么时候进攻,倒是不用太过上心,因为这种更像是故意放出来的假情报,目的就是打探封寒城的城防部署。但姬小戈说的这些,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姬小戈见他忧心,谈起了自己想法:“其实我觉得那两个流民对这个消息也不怎么确定,都说了是秘密运送,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是攻城火器?依我看,克林国的国主是送来了东西,但具体是做什么用的,他们自己人都在瞎猜。”   曹肆诫道:“没有经过多方验证的消息不可轻信,既然你说了,我会派人详细调查。”   姬小戈点点头:“好,消息确凿的话,这个人情我就算是还清了。还有,按照我输了的约定,你可以要求我帮你做一件事。”   曹肆诫无奈:“你一个小孩,我能指望你帮我做什么?你别给我添乱就行了。”   姬小戈不以为然:“这可说不准。”   ***   聊完了正事,曹肆诫准备送姬小戈出去,他自己也要继续操练士兵。   营帐外头呼呼喝喝好不热闹。   三队士兵正抬着攻城巨木演练,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不由多看了姬小戈几眼,刚刚这孩子力战曹将军的画面深深烙进了他们的脑海,实在忍不住好奇。   然而就这么几眼,害得那人踩到坑里,脚下一歪,连带着攻城巨木失了平衡。几人挽救不及,眼看着巨木压下,为了自身安全,只能放手让它滚落。   那处正是个斜坡,圆木翻滚着轰隆而下,正朝着一队练习射箭的士兵去了。   曹肆诫见状,连忙上前,一边组织士兵布置障碍拦截,一边双掌运功倏然推出,无形的气劲与那巨木碰撞,竟生生阻住了它的冲势。速度减缓后,圆木再碰到准备好的障碍,便稳稳地停了下来。   在众人的齐心合力之下,这场意外没有造成任何伤亡。   姬小戈旁观了全程。   他勾起唇角,喃喃自语:“拾柒功,练得太粗糙,远不如我的云想天外功……那人收的徒弟……啧,麻烦死了。” 第85章 密文   从姬小戈那里得来的情报,曹肆诫没有因为他是个孩子就不重视。这孩子的言行举止太过早慧,白手起家建立了乞儿帮,在流民营混得风生水起,与他比武还能有来有回,有这等心思与气魄,他相信他不会信口雌黄。   曹肆诫先派人接近了姬小戈说的那两个可疑流民,从过所上看他们的确是青礼城的长住民,但稍微套上几句话就会发现,他们对青礼城算不上多了解,提起的逃难经历也漏洞颇多。很显然,他们的过所动了手脚,也有意隐瞒了自己的来历。   入城守卫没有发现的问题,却被姬小戈轻易识破。   不过那两人对有关克林国的试探十分谨慎,从未在曹肆诫的线人面前提过什么国主运送的秘宝,可能当初是看姬小戈不过一个稚龄孩童,说话才没有提防。   即便如此,已经足够曹肆诫初步确认情报的可信度了,于是他火速联络了安插在外的斥候,打探近期克林国军队在阵前的动向,果然在旌北城发现了异样。   旌北城原本属于稷夏,在之前的争战中与青礼城、汴阳城一同被克林国占领。后来稷夏调动兵力奋起反击,夺回了青礼城和汴阳城,唯剩旌北城仍在克林国军的控制之下。   目前两国正商议和谈,前线暂时休战,但上个月旌北城有一队亲卫入城,似乎是护送着什么神秘物事来的。外界猜测,那或许是比祝融魂还要厉害的攻城火器,准备一开战就用在最难啃的封寒城这块硬骨头上。   至于那个所谓的秘宝究竟是什么,至今无人知晓。存放秘宝的屋舍有重重卫兵把守,能真正进到内间接触本体的只有四名国主亲卫,据说都是风华境的高手。   另外,斥候还想办法送来了一份拓本。   信报中说,这上面拓的是旌北城中张贴的悬赏告示,寻找能破解密文的能人异士,只要成功破解,可得赏银百两。   如此重利之下,不断有百姓声称自己能够破解告示上的密文,可至今尚未有人得到官府的认可,都说他们的破解词不达意,所以告示依然张贴在外。   斥候解释,悬赏告示上的密文他们也看不懂,旌北城中一直在大肆网罗文人雅士,重金收购稷夏的名家字画,他们有两个猜测,一是克林国想要从中倒卖获利,二是他们得到了加密的军情奏报,正在想尽办法破译。   悬赏告示是在秘宝入城之前就张贴的,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他们毫无头绪,只是当曹将军问起前线异状的时候,生怕这密文真的出自于稷夏军报,所以赶紧拓回来给曹将军过目,以便早做防范。   加密的军情奏报?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曹肆诫蹙眉铺开拓本——   今欲寻找能破解以下密文的能人异士,不论出身,不分贵贱,若能破译清晰,词句契合其应有之意,赏银百两;若不知其意,但曾见过类似文字符号,可携相关书册以供鉴定,赏银二十;举荐有功者,赏钱一贯。   以下为待破译密文:   Standby Mode   Locked   No Response   Error   Eenter the CAPTCHA   曹肆诫:“???”什么玩意?这是自创的符号?还是他国文字?周边国家没有类似的文字吧?这要怎么破译?   再凝神细看,他不由怔住。   这样的符号……他好像见过,尤其是里面那个A!当初师父交给他解锁心脏机关的口诀里,就有这个A!   他至今都记得那句口诀: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   所以这是跟师父有关的密文!   见过归见过,要说破译这些密文,他恐怕还做不到,但这件事既然跟师父有关,无论如何都要去调查一下情况。或许是师父留存下来的什么东西?甚至是重新救活师父的关键?总要去试试他才能甘心!   眼下有两件事迫在眉睫:一是克林国主特意差人送来的秘宝需要继续探究清楚,二是了解那些密文是从何而来,与师父有什么关联。如果克林国真的在做攻城的准备,就说明这次和谈多半也无法止战,最稳妥快捷的办法就是他亲自去一趟旌北城,摸清这两件事的底细。   演武场内正热火朝天地练着兵,呼喝声不绝于耳,曹肆诫坐在营帐中,一边思量着离开封寒城的后续事宜,一边坐在案前誊抄那些密文。   帐帘忽然被掀起,姬小戈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我的长戟图纸画好了没有?”   曹肆诫:“……你怎么进来的?”这好歹是军营!未经通报这孩子怎么就进来了?守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姬小戈:“我说我来找你讨要兵器,他们就放我进来了,怎么?”   自从上回见识了这孩子与曹肆诫的比武,军营中莫名士气大振,约莫是无法接受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孩能打,所有士兵铆足了劲锤炼自己,找曹肆诫挑战的人也越来越多,这倒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姬小戈的威名又一次传播开来,人人都知道他小小年纪身手极佳,曹将军还许了他一杆亲手制作的兵器,再碰见他的时候便不再拦阻,依例询问两句就放了进来。   曹肆诫叹道:“算了。”从手边的匣子中取出图纸,摊在案上给他过目,“差不多画好了,还有些细节需要完善,等我挑好材料再做调整。”   姬小戈伸着脖子看看,点点头道:“嗯,是比我自己画得好一些。”   曹肆诫:“……”只是好一些吗?你眼睛没有问题吗!   “这里再尖锐一点,接上这个弧度。”   “这样?”曹肆诫认命地给他做修改。   “差不多了。”姬小戈端详完心心念念的图纸,一撇眼看见旁边誊抄的密文,几不可察地眯了下眼,想了想,直接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   曹肆诫侧目注视着他,谨慎地回答:“前线送回的军情密报。”   姬小戈嗤笑:“军情密报?骗小孩儿呢?”   曹肆诫借机反问:“那你说这是什么?”   姬小戈说:“反正跟军情没关系,但是这玩意也不好对付,先告诉我你从哪里抄来的。”   曹肆诫精神大振:“你当真认得?能破解吗?”   姬小戈依次指着每一行符号说:“待机模式、已锁定、无应答、错误指令、输入验证码……直译是这样,主要是操作上的反馈,还是要看到实物才能知道怎么破解。”   曹肆诫一时无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令所有人伤透了脑筋的东西,竟从一个小孩口中得到了答案。这孩子身上的秘密叠了一层又一层,实在让他不知改如何应对。   “实物?什么实物?这究竟是哪里的文字,你又为何识得?”他问。   “应当是多罗阁泄露到外头的东西,这是一种……很古老的语言,已经失传很久了,只有藏书阁顶层还留有些许记载。啧,这种东西早该被回收了,不知道他们整天在忙些什么,再这么消极怠工,迟早要出大事情!”姬小戈恨恨数落。   话说到这个份上,曹肆诫也不打算隐瞒下去,坦然相告:“旌北城中张贴了公告,重金悬赏能破译这些密文的能人异士,我这份是斥候抄录来的。”   姬小戈道:“难怪字体变形这么严重,差点害我认不出来。重金悬赏……多重的金?”   “能破译者,赏银百两。”曹肆诫顿了顿,“举荐有功者,赏钱一贯。”   “那正好,咱俩去。你举荐我,得钱一贯,我去破译,得银百两,多好的机会,钱都让我们赚完了。”姬小戈盘算。   “你真的要去?”曹肆诫提醒他,“旌北城如今可是在克林国治下,咱俩过去,一旦被戳穿身份,就是个死。”   “你会死,我一个小孩,又对他们有用,我怎么会死?”   “……”曹肆诫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问他,“你知道多罗阁那么多事情,连他们藏书阁最顶层的书都看过,还说自己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还是那句话,有很多事我忘记了,到现在也没回忆起多少。”姬小戈道,“如果你一定要问个明白,那我只能猜测,可能我爹和你师父是同门师兄弟吧,所以我打小就能自由出入多罗阁,什么都能看,谁也管不了。”   “你爹和我师父是同门师兄弟……我俩就算是同辈?你该叫我师兄。”   “没必要这么攀关系。”姬小戈拒绝。   “好了,不逗你了。”曹肆诫拉回正题,“既然你能破译那些密文,而我需要去刺探敌情,调查克林国主运送过去的秘宝是什么,那便结伴同行吧。”   “那一苇戟你什么时候做好?”   “这回来不及了,我先借你一把短匕吧,你随身带着比较方便,也不太招眼。否则你这么小一丁点,背个长戟进旌北城,当天就会被抓起来。”   “好吧。”姬小戈老神在在地分析,“我觉得你是想用一苇戟来牵制我,让我不给你添麻烦,不让你暴露身份,要不然就没人能给我做兵器了。”   “呵。”曹肆诫不置可否,这孩子心思深,他早就领教过了。   “正好,我也到处走走。”姬小戈说,“我醒来就在封寒城外的荒冢里,这段时日断断续续想起一些事。”   “哦?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我……我记得我爹似乎在找一个人,但那个人是谁,在哪儿,我都想不来了。”姬小戈皱眉,“我只记得他好像很重要,关系到很多人很多事,一定要找到。”   “所以你爹丢下你,去找那个人了?”曹肆诫半开玩笑地猜测,“莫非你爹是个情种?那个很重要的人是你娘?”   姬小戈翻了个白眼:“……不可能。”   曹肆诫笑道:“怎么不可能呢?没有你娘哪儿来的你?不过也确实不大合理,他要找你娘,带着你去找就是了,你这么厉害,算不上麻烦。要是让你娘知道他把你丢下,还不小心埋雪窝里了,肯定要吵翻天。”   姬小戈扶着额头道:“行了你别说了,你越说我脑子越乱。”   ***   三日后,曹肆诫安排好军中和凛尘堡的事务,两人启程前往旌北城。   往西南方向走了十天,他们来到了达县。这里是两国战场的另一个交界处,中间隔着一方宽广的冰原,再往北就是被克林国占领的旌北城。   那冰原本是稻田,战时搞垮了河堤,河水倒灌进来,淹死了所有庄稼。之后入了冬,混着两国士兵和百姓的血肉,就这么冻成了冰原。   稷夏官兵守住了达县,此处的百姓并没有遭受战火屠戮,但大家的日子还是很不好过。因为耕地被毁,全年的收成尽数泡汤,没有粮食吃,大人小孩统统都在饿肚子。有人烧杀劫掠,有人易子而食,曹肆诫和姬小戈到这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地狱般的景象。   好好的一座县城,已然空了大半。   许多人选择逃难离开,但一路上逃兵强盗也并不比县里少,甚至更加穷凶极恶。就连曹肆诫他们一路走来都遇到过好几次劫掠,要不是他俩身手机敏,又绕道而行,只怕也要成为这乱世中的孤魂野鬼,尸骨还要被人炖了吃掉。   如今留在县里的,要么是无处可去只想赖活着的可怜人,要么是还有家眷在旌北城,苦苦盼着朝廷哪天收复了失地,一家人还能平平安安地团聚。   两人来到达县,感觉自己就像被盯上的肥羊,随时要被饿疯了的百姓撕碎分食。   曹肆诫若是向这里的官兵亮明身份,他们应当可以获得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处,但他们此行是为了秘密潜入旌北城,不打算在这里就暴露。毕竟两地靠得太近,定然有线人互通情报,决不能麻痹大意。   姬小戈在袖口里把玩着那柄银质的短匕,随口道:“这地方可比你的封寒城差远了,不可久待,咱们怎么混进旌北城?”   曹肆诫思忖着说:“那边到底是敌国的地盘,咱们贸然入城,就算过所上没被发现问题,也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耕地被毁,达县是这样,估计旌北城也差不多是这样。要想敲开他们的门,就要带上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无非就是金银和粮食嘛。”   “靠金银打点更加可疑,有这么多银钱还到处乱跑做什么?上赶着给敌人送钱么?还是粮食更能说得通,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到时候咱俩就这么办……”曹肆诫零零碎碎地嘱咐了姬小戈,“怎么样,是不是天衣无缝?”   “这么做是没问题,可我们要上哪儿去弄粮食?”   “那就先看看这里是怎么会如此缺粮吧,我记得朝廷明明拨下来大批赈灾粮的。”   两人走在路上,姬小戈眼光一瞥,看见街边角落一个小孩正埋头啃着什么,凝神看去,发现竟然是在生啃一只老鼠。   姬小戈蓦地停住脚步。   那小孩警惕地抬眼看他,黑幽幽的瞳孔中盛满了冷漠与麻木,脸颊沾着黑色的鼠毛,他咧嘴恐吓,鲜血自他唇齿间溢出……   有个画面飞快地在脑中闪过,姬小戈察觉到,自己似乎见过这样的场面,或者说,见过像这样茹毛饮血的一个孩子。   是谁呢?   那个回忆太过仓促,以至于他都没有看清画面中的那张脸。   想不起来了。   那是个怎样的孩子,与他有过怎样的交集,他都想不起来了。   大概是怕他与自己夺食,吃老鼠的孩子闪身跑进了小巷中,只留给姬小戈一个瘦弱矮小、衣衫褴褛的背影。   曹肆诫往那边看了眼:“饿到吃老鼠,哎,这样很容易爆发疫病的。”   姬小戈垂眸道:“这又不是他的错,他有什么办法呢?”   ***   曹肆诫找到几户还算体面的人家探问,为什么达县会如此缺粮,大家对此都讳莫如深。好不容易问到些实话,才算大致了解了情况。   百姓们说,县里三天放一次粮,却不直接发粮食,只让他们带着碗去领粥,而且每户只能领一份。名义上是州府和富商仁善施粥,实际上那粥稀得能照清人脸,别说一家子了,就算是一个人也吃不饱。   问起朝廷的赈灾粮,他们纷纷摇头,说那些米粮他们从没见过,兴许是卡在州府。城中还有有几家富商在战时屯粮,如今却要高价卖给百姓,所以达县不是真的没有米粮,而是官家有米不肯发,商家有米买不起。   达县地处边境,本就不甚繁荣,百姓们生计艰难,也没有多大气性,哪里能斗得过这样的欺压。家境稍微殷实些的,咬咬牙高价买了粮,又要担心旁人饿极了来抢……所有人都过不安生,只能日日煎熬。   早前有个吴秀才,参加完乡试回来,带了消息说朝廷已送了三批赈灾粮到州府,要求每旬每户按人头放粮,一个孩子四斤米面,一个大人八斤米面。但他刚在县里宣扬开来,就被官兵抓住堵了嘴,至今都没放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还有掌管粮仓的赵大人,也因为违抗知州的命令被关押起来,说要上报他渎职之罪。   一时间,再无人敢鸣不平。   听完这些,曹肆诫与姬小戈心中已作出决断。   这事的根源在州府,便该从州府入手,顺道实施他们潜入旌北城的计划。   离开这条街巷的时候,姬小戈看到那个吃老鼠的小孩扒在墙根边,那双黑幽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是木然的,但也闪烁着一点点光。 第86章 开仓   两天后,一个绝佳的机会来临。   曹肆诫早就觑准了一个州府的差人,打算从他这里探探门路。   这差人家境艰难,仅凭他领的那点饷钱,根本养不活一大家子。腿脚残疾的弟弟挨不住饿,跟着其他人逃难去邻州,结果被匪徒截杀。老母亲无钱买药治病,又听闻幼子丧命,哀恸之下生生咽气。家中四个儿女嗷嗷待哺,妻子不堪重负,拿剪子自裁,虽然被他及时拦下,可从此变得疯疯傻傻。好好的家支离破碎,他心中怨愤难以化解,却又无力反抗。   曹肆诫事先买通了这个差人,得知今夜樊知州去富商家中赴宴,州府防卫松懈;当初声张放粮消息的吴秀才被打了一顿丢进牢里,吃了不少苦但性命无碍;原先掌管粮仓的赵大人也在牢中等候发落。多的差人不敢再说,不过也足够曹肆诫和姬小戈筹划了。   趁着月黑风高,他们兵分两路,曹肆诫扮作送菜的贩子混入富商周老板府上,姬小戈翻墙溜进州府后院,跟着看守找到牢房所在,伺机而动。   相比于外头街巷的零落萧条,周老板府上可说是奢靡至极。   太肥太瘦的肉都不要,先拿去伺候老板的两只爱犬,剩下的再分给下人。稍有些蔫的菜叶子也都不要,连同席面上撤下来的剩菜剩饭沤成泔水送去庄子上喂猪。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曹肆诫本本分分地把新鲜肉菜送到后厨,而后趁着人多忙乱,伺机给炖了两个时辰的六鲜汤锅里下了足量的蒙汗药。   褪去伪装,他又成了个黑衣蒙面的江湖侠客,猫到了宴席上方的屋顶,揭开两片瓦看他们歌舞升平,静静等待着药效发作。   樊知州与周老板推杯换盏:“多亏了周老板给我出的主意,才让我平了赈灾粮的账目,来来来,这杯我敬你。”   周老板晃了晃肥胖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樊大人哪里话,给大人排忧解难,本就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分内的事啊哈哈。”   “哎,可惜世人不懂我。”樊知州叹道,“我这个官不好当啊,前阵子外头传言是我压着朝廷的赈灾粮不肯放,这罪名尽数扣在了本官的头上,殊不知我也是为了自保罢了。说好的三万石粮食,到我手上只剩下一万石,我能怎么办?上头那些大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不就只能磋磨百姓了。就这样,我还得先把亏空的账给抹平了。”   “他们不懂樊大人,小的却是懂的。”周老板赔笑,“所以小的甘愿用自己私仓里的粮食给大人补上,咱们左手倒右手,既赚了银钱,又平了账目,百姓指望着咱们施舍,不敢闹事,到头来还能得个乐善好施的名声,岂不是一举多得嘛。”   “对对对,乐善好施……”樊知州夹了口菜,“嗝,明日又到了施粥的时候,一应事务还是交由周老板你来办……啧,这菜咸了点……”   “好嘞,小的保准给大人办得妥帖漂亮。”周老板转头呵斥仆从,“樊大人最爱喝的六鲜汤呢,怎么还没端上来,忙糊涂了你们!”   又是一杯酒下肚,樊知州大吐苦水:“这仗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打不打,旌北城没收回来,上头就总盯着我这儿,也是挺闹心的。克林国那群蛮子给我添堵就不说了,自己人竟然也给我添堵!那个老赵,口口声声指使我开仓放粮,仗着自己资历老就敢教我做事,我看他是连上下尊卑都搞不清了!”   周老板顺着他的话奉承:“赵大人太过迂腐,不像大人有副玲珑心肝。再说了,这是他想开仓就能开仓的么?还不是要大人手书官印开道?真要出了什么事,他也担不起责任啊。”   “就是这个理!”樊知州已是微醺,面颊红润,声音也大了起来,“要不是看在他还算忠厚老实的份上,我早就给他革职查办咯!”   “不过他手里到底握着粮仓进出明细,万一不慎泄露出去……”周老板进言,“大人有没有想过……斩草除根?”   樊知州闻言一个激灵,似乎清醒了些:“唔,那、那不行。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就算我想给他革职,也是要逐级上报的,若是莫名其妙就没了,上头定会派人来查,不要徒惹麻烦。先这么关着吧,等风头过去了,账一抹平,他手上没了证据,还能折腾出什么来?”   周老板敬酒:“大人说得极是!是小的想当然了。”   “倒是那个吴秀才,我真是恨得牙痒痒。不过是读过几本书,真当自己能为民做主了!”樊知州骂道,“偏偏这会儿还杀不得,那阵子他咋咋呼呼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我把他给抓了。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我处置他,我反而一时动不得了,太过张扬就容易落人口实,万一留个把柄在有心人手上,再借机参我一本,那就更加得不偿失。”   “大人莫急,区区一个秀才罢了,等事情尘埃落定,谁还记得他,到时候另寻个由头给他治罪,暗地里解决了就行。”   “另寻个由头?”   “比如……说他奸|淫了我的小妾?”   “哟,这可真是委屈周老板了,好端端的白顶个绿帽子。”   “不委屈不委屈,能给大人出口恶气,这点名声上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呢?”眼见仆从把六鲜汤端了上来,周老板连忙起身,亲自给樊知州盛汤,“大人,您最爱的六鲜汤,今日特地嘱咐厨房炖了两个多时辰,绝对入味。”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宴席上的几人全倒了。   陪客都是樊知州和周老板的心腹,有人意识到不对劲,朝外头喊了两声,州府护卫和富商家丁就冲了过来。   不过这些人对于曹肆诫来说构不成威胁,三两下就打晕撂倒,挨个捆了个结实。   被冰水泼醒后,樊知州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蒙面侠客:“你、你是谁?”   曹肆诫狞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狗官要死了。”   四下看看,樊知州迅速理解了情势,当即开口求饶:“大侠别杀我!你想做什么?要钱?要粮?我都能给你!”   “看来你挺上道么。”曹肆诫扶着他来到桌前,那里的酒菜被清理干净,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解开樊知州手上的束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曹肆诫示意,“来,开仓令会写么?认罪书会写么?动笔吧。”   “不,我不能写……”樊知州仓惶道,“要是写了,我这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乌纱帽也要戴在脑袋上才作数吧?要是脑袋都没了……”曹肆诫冷笑着威胁,“樊大人这是还没想清楚啊,这张开仓令可是你最后的保命符,只要你写了,盖上州府印鉴,届时还有你将功补过的机会,若是执意不写,我这强盗先取了你的狗头,赵大人和吴秀才再将你的所作所为上报给朝廷,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吧?”   “赵大人和吴秀才?”樊知州强撑着气势说,“他们已被我关押,没有我的命令……”   “算算时辰,这会儿我同伙应该把赵大人和吴秀才救出来了吧。”曹肆诫垂眸看他,“连你都敢杀,顺道劫个狱又算得了什么呢?”   ***   姬小戈此行十分顺利。   正如那个差人所说,今夜州府守备空虚,得力的几人都跟着樊知州赴宴去了,剩下的也没什么干劲。看守牢房的两名官差羡慕同僚能赴宴作乐,晚饭特地喝了些酒,醉醺醺地聊了会儿天就睡过去了。   姬小戈从官差腰间偷了钥匙,大摇大摆地走进牢房:“谁是赵大人?谁是吴秀才?”   “我是赵举杨。”一个瘦高个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应了声,困惑道,“你一个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自然是来救你们的。”姬小戈给他开了牢房的门,“吴秀才呢?”   赵大人指了指里面:“他被打了二十大板,身上伤还没好,发着烧呢。”   姬小戈又去开了吴秀才的牢门,甩了他几巴掌喊醒:“带你出去,自己能走吗?”   “能,能,多谢小……少侠,鄙人还以为……此生无望了……”吴秀才已被折磨得憔悴不堪,脸色苍白,气虚体弱,终于有机会逃脱,不管来救自己的是什么人,自是奋力起身,跟着姬小戈出了牢房。   “你怎么不出来?”姬小戈问赵大人。   “我乃朝廷命官,不可知法犯法。”赵大人一身正气,振振有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算身负冤情,也当对薄于公堂,还自己个清白。小兄弟有救助之心,本官十分感念,但不能遵从,劫狱之行有违法度,你小小年纪,听我一劝……”   “啰啰嗦嗦麻烦死了!”姬小戈强行把他拉拽出来,“这事由不得你!”   “哎哎哎你这小孩手劲怎么这么大!”赵大人无助地说。   “哎,小孩儿!来都来了,把我们也放了呗!”牢房中的其他犯人冲姬小戈小声喊道。   “就是就是,都是劫狱,顺手的事嘛!”这牢房里关的人不多,除开赵大人和吴秀才,还有另外四个人,遇上重获自由的机会,他们哪肯放弃。   姬小戈不理会他们,一手拉着一个往外撤。   这下那些犯人不乐意了:“凭什么只带他们走?不肯带上我们,那就别怪我把守卫喊醒!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姬小戈呛声:“你喊啊。”   “守卫!守卫!有人劫狱!”他们说到做到,扯着喉咙大声喊,“快醒醒!你们这帮废物!瞎了吗!有个小孩来劫狱!”   “唔……劫狱?”吵嚷声果然惊醒了守卫,“谁?谁在劫……”   下一瞬,姬小戈轻身跳上桌,趁他们还未回神,一人赏了一记手刀,狠狠劈晕。   犯人们:“……”   姬小戈利落地拉上要救的两个人,按照规划好的路线,从后门逃了出去。   后门的两个守卫也被他放倒了。   赵大人语无伦次:“你、你小小年纪……”   姬小戈快被他烦死:“别小小年纪了,还要不要夺回粮仓了!”   赵大人忙道:“不成,粮仓有两重锁,锁芯很精密,我找锁匠试过了,撬不开。”   姬小戈挑眉:“可见赵大人你也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老百姓啊,这不是找人撬过锁么,方才何苦装得那么贞烈,死活不肯出牢房。”   赵大人尴尬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嘛。”   姬小戈懒得跟他纠结:“行了,钥匙呢?”   赵大人答:“两把钥匙,有一把在樊大人那里,还有一把原本在我这里,如今我的钥匙也在樊大人手上……”   这下姬小戈不担心了:“这样啊,那没事了,我徒……我同伙那边应该也完事了。放心吧,樊知州体恤民意,手续都给你办完了,明日你只管开仓放粮。”   吴秀才眸中含泪:“终于……终于要开仓放粮了吗?”   ***   次日,在赵大人的主持下,州府开仓放粮。   吴秀才手写了无数张告示,贴满了全城,不厌其烦地告诉饥寒交迫的乡亲们,每旬每户按人头放粮,一个孩子四斤米面,一个大人八斤米面。   百姓们奔走相告,家家升起袅袅炊烟,米饭的香味飘散开来。   曹肆诫在筹备进入旌北城的事宜,姬小戈走在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街巷里,又见到了那个啃食老鼠的孩子。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望着他,依旧木然。   这样的眼神他很熟悉,几乎立刻就明白,这孩子没有其他家人了,他是个孤儿。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这次醒来,他对孤儿都格外在意。   姬小戈走向那个孩子。   那孩子看他过来,转身就往巷子里跑,可是跑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他,见他继续跟着,又转头往前跑。来回几次,他们来到了一间又矮又破的茅草屋里。   这孩子看着五六岁的样子,是真的五六岁,还无法照顾好自己的年纪。   这地方早就被洗劫一空,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桌椅板凳都没有了,睡觉的地方就是个干草窝。墙角堆着些捡来的枯枝子,一根根瘦骨伶仃,不怎么耐烧,应该是夜里升火取暖用的。灶膛里空空如也,显然许久没烧过了,难怪在外头生啃老鼠。孩子手脚上都是冻疮,不过这样就算不错了,没冻死已是万幸。   姬小戈粗略打量了下这间破屋子,目光落在最显眼的麻袋上,那是州府刚发的米粮,这一小袋是四斤,足够这孩子吃一阵子了。   小孩见他盯着自己的粮食,登时警惕起来,跑过去紧紧攥住麻袋,大有誓死捍卫的架势。   姬小戈问他:“带我来干什么?”   小孩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确认他不会来抢东西,这才开口:“你……穿得好,有钱,有吃的,赏、赏我一点吧。”   姬小戈了然:“啊,你在向我讨饭,我也是个讨饭的。”   小孩讷讷:“你、你不像……”   姬小戈把那些细瘦的枯枝子丢进灶膛里,先给他生了火:“你会说话,挺好的。”   他又想起一点点,那个记忆里的孩子,是个哑巴。   但那个孩子对自己似乎很热情,好像还送过他礼物,是什么来着?   “你……你做什么?”   “我出去一会儿,给你弄点柴禾和吃的来,你在这儿老实看着灶,别让火熄了。”   小孩点点头。   姬小戈很快搞来两捆劈好的荷柴,又给他带了些齑好的面粉,没给他带什么大鱼大肉,也没有什么新鲜蔬菜,小孩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姬小戈嘲道:“指望我给你带山珍海味呢?想得美,我说了,我也是个讨饭的,想吃那些好吃的,有本事自己去讨来。”   小孩咽了咽口水,不再惦记有的没的,当下吃饱才是正事,便手脚麻利地帮着烧火。   姬小戈挑了根合心意的烧火棍给他:“我教你怎么做饭。”   烧水、煮饭、和面、蒸馒头,他就教了他这四样,其他就是一句话:“放水里煮熟,或者放火上烤熟再吃,尤其是鱼和肉,听明白了吗?”   小孩道:“我只能抓到老鼠。”   姬小戈无奈:“老鼠也要烤熟了吃!把内脏清干净,插在棍子上翻来覆去烤熟!有其他肉吃就别吃老鼠肉了!记住了吗!”   小孩认真点头:“记住了。”   这一刹那,姬小戈突然想起来了。   那个小哑巴送了他一串老鼠干。   一串风干很久的、他自己舍不得吃的老鼠干。在那个阴暗湿冷的洞穴里,如同绝世美味般被他捧了出来,一串三只老鼠,退了毛,清了内脏。   粗陋的,赤|裸的,干净的。   一如他的心。   ***   三日后,曹肆诫和姬小戈整装完毕,买了四头骡子,拖着两大车粮食踏上了冰原。   曹肆诫:“你好像对那个孤儿很上心?”   姬小戈:“萍水相逢罢了。”   曹肆诫琢磨着,可能因为他自己是个孤儿了,所以感同身受,对其他孤儿颇为照顾吧。   他问:“怎么不给他多留些吃的和银钱?我看你那儿还囤着不少腊肉。”   姬小戈嗤道:“我自己辛苦讨来的腊肉,凭什么要分给他?他自己不会去讨吗!”   曹肆诫忍不住吐槽:“你那样也叫讨饭?算了,随便你吧。”   旌北城就在不远处了。   达县那个破落的屋子里,小孩吃完一顿自己煮的热乎饭,正躺着发呆,觉得有什么硌着后背,伸手摸了摸,从干草床里扯出一贯铜钱。   整整一贯。   他想,这应当算是他讨来的。   ***   待到战乱平息,监察御史便收到了厚厚一沓卷宗,里面详尽罗列了樊知州阳奉阴违、克扣朝廷赈灾粮、官商勾结、哄抬粮价的不法罪行,有真实的粮食出入账目作为物证,又有赵大人和吴秀才作为人证,可说是证据确凿。   念其最终迷途知返,签下了开仓令弥补过错,可免死罪,流三千里。   不过监察御史也注意到,卷宗中提到了一伙盗匪,据说他们洗劫了与樊知州勾结的富商周老板,一夜之间清空了他家囤积着卖高价的米粮,之后便离开达县逃之夭夭,无人知晓他们的行踪了。   边关盗匪肆虐,罪行数不胜数,由于富商一家并未闹出人命,故而此案件压根不受重视,很快埋没在浩瀚如海的悬案中。   当然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第87章 破译   带着搜刮来的两车屯粮,乔装后的曹肆诫和姬小戈来到旌北城的城门口。   克林国的守卫拦下了他们,语气很不友善:“对面来的?什么人?车上装的什么?”   曹肆诫作农户装扮,穿着向达县百姓借来的朴素衣衫,袄子上打了好几处补丁,开线的地方冒着脏污的棉花。姬小戈也与他差不多,戴着顶灰兔皮帽,脸上冻得发红,坐在骡子拉的板车上晃荡着脚。   被问询是意料之中的事,曹肆诫好声好气地回答:“军爷,我们兄弟俩本就是旌北城的人,早前去达县打铁谋生,谁料突然打起了仗,我俩就一直被困在那头回不来……如今因为一些事,我俩得罪了那边的州府,就想着回家避避风头。”   守卫并不信他:“得罪了州府?怎么得罪的?”   “我俩……呃……”曹肆诫欲言又止。   “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说的!”姬小戈从板车上跳下来,小悍匪似的刮了下鼻子,“那边不给放粮,好久吃不上一顿饱饭了!我和我哥饿得受不了,就去挟持了那个姓樊的官老爷,逼他开仓放粮,然后又去劫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奸商,把他家仓库里囤的粮食薅出来两大车!反正留给他们也是高价卖给百姓,我哥说了,我们这样叫劫富济贫!”   他一张小嘴叭叭地全说了,曹肆诫做出想拦也拦不住的样子,最后只能垂着头搓着手,讷讷辩解:“军爷,我俩不是强盗,我俩也是有苦衷的……犯了这么大的事,达县官兵正到处搜捕我俩呢,那边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我俩寻思着,还不如回旌北城来,这里现下归了你们克林国,想来那边的州府就管不着了……”   守卫冷笑:“敢劫持朝廷命官,劫掠商贾私粮,呵呵,你们两兄弟胆子可够大的,所以这是到我们地盘上避难来了?”   姬小戈插话:“我娘还在旌北城里呢,我们回自己家,有什么错吗?”   曹肆诫装模作样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恭敬点,少顶嘴。   他发现了,这孩子配合着撒起谎来都不用对词,神态语气恰到好处,丝毫不慌张不造作,加上那副孩童的身量面孔,更容易取信于人。不像师父,演个戏破绽百出,说句话既没技巧又没感情,要是遇上这种情况可要犯愁了。   了解到所谓的“隐情”,守卫反倒放松了警惕。   达县发生的事,他们只要问问在那边探消息的同僚就知道了,看着两兄弟的模样,确实像惹了麻烦逃出来的,而且他们车上有粮食……   守卫道:“过所拿出来。”   曹肆诫连忙递上。   “你是铁匠?”守卫查看他们的过所。   “嗯,跟我爹学过打铁的手艺,还练了些拳脚功夫。”   “手伸出来给我看看。”守卫盘查得很细,注意到他掌中的茧子,确实有打铁抡捶留下的痕迹,又对照过所,“原籍旌北城南四街……”   “南四街菜根巷,我娘还住在那儿,街坊邻居一问就知道。”姬小戈催促道,“军爷,能放我们进城了吗?”   “急什么,再等等。”守卫示意同僚去问问达县和菜根巷的情况,再次确认两人的身份,目光在两辆板车上来回扫荡,“至于这些粮么……”   曹肆诫心领神会:“军爷,我们带来的这些粮……来路不正,按理说是赃物,被查抄了也是应该的,我们绝无怨言。只是恳请军爷看在我们家中还有老母要侍奉的份上,施舍两袋,放我们一条生路……”   守卫满意颔首:“嗯,还算上道。”   不一会儿,其他守卫带来了消息,这两兄弟所言属实。   本就是旌北城的人,在稷夏境内犯的案子,与他们克林国有什么关系。守卫“秉公办事”,缴获了两大车“赃物”,连同四头骡子都扣了下来,这才放他们进去了。   曹肆诫和姬小戈一人扛了一袋米,来到南四街菜根巷,住进了提前安排好的民居中。   那里有个面善的中年妇人等着他们,也就是那位“需要他们侍奉的老母”,实际身份是他们在旌北城的接头人。   终于安顿下来,两人商量了下一步的谋划,便换了原本的衣裳,暂且休息。   ***   三天后,曹肆诫去揭了一份官府张贴的公告。   姬小戈跟着他来到专门设立的堂署,这里有三位不明身份的克林国官员坐镇,负责筛选所有声称自己有办法破解密文的人。   重赏之下,每日都有各种各样的能人异士前来对答,一个个都信心满满、言之凿凿,但那三位官员也不是吃素的,见得多了,已然练就了火眼金睛,只要看上几眼、听几句话,就判断出这人是不是骗子。   张榜一个多月了,目前没有一个人能通过最终的试炼,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破解密文。不过也不能说所有人都是骗子,有些人提供了与那些符号相似的线索,虽然真真假假的说不清楚,但也算尽了心力,还是能拿到赏银的,故而揭榜的人至今络绎不绝。   曹肆诫带着姬小戈排队。   他们前面还排了三四个人,要等他们先表演完了才能轮到他们。   第一个过堂的是个书生,那人手持一把折扇,滔滔不绝:“小生自幼饱读古籍,曾在一本志怪传记中看到,在极南之地,有一种名为言兽的怪物,其吻如鸟,其身如牛,其尾如狼,能通晓世间万物之言,并用尖喙书写成统一的符号。   “仓颉正是在遇到言兽之后,才顿悟了造字的灵感,并逐渐演化成我们如今使用的文字。但其实,不论国别、不论地域、不论族裔,世间所有的文字都脱胎于言兽所书写的符号。   “没错,告示上的这些密文,就是言兽留下的。注意看,每个符号的形态都弯曲回转,彼此勾连,像不像尖喙在沙土上描摹出来的?”   头发卷曲的官员问:“哪本古籍?呈上来给我看看。”   书生回答:“古籍名叫《火狱笔谈》,是小生幼年时偶然翻阅过的一本书,时隔太久,如今已无处可寻,但我所言……”   肤色较深的官员打断他:“那依照你的说法,该如何破解这种言兽符号?”   书生自信地说:“倒推即可。既然我们的文字是由言兽的符号演变而来,自然也可以倒推回去,只要用形态相近的笔画替换掉对应符号,再按顺序排列,经过多次推演排除,就可以破解密文了,比如第一个符号……”   懒得听他冗长的过程,头发卷曲的官员道:“直接说你破解的结果吧。”   书生轻咳两声:“好,小生破解的结果是——心有灵犀、佳人、情意绵绵、皓月、共度良宵爱无穷。大人,这正是一篇向心仪的雌兽抒发爱意的诗文啊!”   曹肆诫和姬小戈:“……”   一直没说话的那位脸颊有疤的官员开口:“胡说八道,拉下去,下一位。”   书生不甘离去。   曹肆诫小声嘀咕:“拿自己瞎编的志怪古籍搪塞,还扯上什么仓颉造字,又是倒推又是替换,搞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结果就破解出一篇情诗?”   姬小戈倒是意犹未尽:“故事编得挺有意思,可惜最后圆得不行。”   ***   第二个过堂的是个庄稼汉,说前几日在自家地里挖到一块石板,上面有类似的符号,请大人们过目。   他自知破解不了密文,只求能得个二十两赏银。   头发卷曲的官员只看了一眼就不感兴趣了:“这明显是刚刻上去没几天的,就算要伪造,能不能稍微做个旧呢?”   脸颊有疤的官员:“下一位。”   第三个过堂的是个老夫子,他声称自己破解不了密文,但举荐了一名据说开了神通之眼的道长,定能看懂这“天书”。   头发卷曲的官员不置可否:“那就试试吧。”   接下来堂上就开始摆坛做法。   那道士挥舞着拂尘,迈着天罡七星步,口中念念有词:“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甯宓,浑然无物;无有相生,难易相成;份与物忘,同乎浑涅……”   忙活半晌,肤色较深的官员问道:“破解出来了吗?”   道士一收拂尘,捏诀回答:“此乃四位仙神的尊号,分别是赤帝丹灵真老三炁天君、太乙救苦天尊、雷祖和太阴元君。”   曹肆诫和姬小戈:“……”   脸颊有疤的官员扶额,显然耐性耗尽:“拉下去,下一位!”   道士被赶了出去,那老夫子却不依不饶:“这位可是开了神通之眼的道长!他说得绝对没错!我有举荐之功,该得铜钱一贯!大人,大人你们不能言而无信啊!”   肤色较深的官员厉声道:“休要扰乱公堂!你所举荐之人根本是个江湖骗子!更对破解密文一窍不通,何谈赏钱!”   这番闹剧唱罢,总算轮到了曹肆诫。   他朝着上方拱手直言:“我要举荐一名能破译密文之人。”   折腾到这会儿,三位官员都已身心俱疲了,若说刚开始听到离谱至极但各有千秋的胡说还觉得挺有意思,在见识过几百场骗局后,他们逐渐觉得自己像是给人当成了傻子,每天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戏弄,还不得不若无其事地应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以曹肆诫过堂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在意,只当又是一个大忽悠。   听说他要举荐,头发卷曲的官员问:“你要举荐什么人?”   曹肆诫把姬小戈推到身前:“就是他,他叫姬小戈。”   肤色较深的官员嗤笑:“哼,一个小孩?”   姬小戈不卑不亢:“对,就是我这个小孩。”   头发卷曲的官员看看姬小戈,又看看曹肆诫:“他有什么本事?你为什么要举荐他来破解密文?在我看来,这孩子恐怕连大字都识不全吧。”   姬小戈示意曹肆诫别说话,自己回答:“我识字,读过多罗阁里大部分藏书。这些密文的释义我全都了然于胸,当下就能破译出来,为何不值得他举荐?他能遇上我这般举世无双的天才,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曹肆诫:“……啊,是。”   头发卷曲的官员只当这口出狂言的孩子在发癫,随意打发道:“既如此,那你就破译给我们听听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么举世无双。”   姬小戈已将那几句密文背了下来,用纯正的语调解说:“Standby Mode,待机模式,意思是当前机关正处于非启动状态;Locked,已锁定,就是有人给它上了锁,撬不开;No Response,无应答,就是无论你们对它做什么,它都没有反应;Error,错误指令,你们想让它做的事它无法理解,出错了;Eenter the CAPTCHA,输入验证码,一种图灵测试,也是一种解锁方法,说了你们也不懂。”   堂下议论纷纷:“说的什么啊,一个字都听不懂。”“快下去吧,别丢人了。”“到我了到我了,我这儿有一本族谱……”   然而堂上一片寂静,三个官员都怔住了。   ***   脸颊有疤的官员端正了坐姿,倾身问他:“所以,你觉得这些密文出现在什么东西上?”   姬小戈道:“我说了,当前机关正处于非启动状态,自然是某个十分精密的机关,不知你们从何处得到,但却无法使用。”   肤色较深的官员忙问:“你会用这种机关?”   姬小戈摇头:“我只是认得这些密文,至于这机关是什么,长什么样,该怎么用?我见都没见过,怎么会知道?”   堂上如此对答,其他人自然看得出来,这小孩的回答正中官府下怀。   原来他们张贴公告,寻找了那么久能破解密文的人,是为了一个隐秘而厉害的机关,带着如此明确的目标,难怪一眼就能辨别出先前那些揭榜之人的胡言乱语。   众人皆惊,那百两赏银,最终竟是要落到一个幼童手里吗?   堂上的三位官员讨论片刻,解散了其余的能人异士,官署里只留下了他们三人、四个护卫,还有曹肆诫和姬小戈。   脸颊有疤的官员取来一贯铜钱,爽快地交到曹肆诫手中:“这孩子看着确实会破译密文,你举荐有功,拿上赏钱可以走了。”   曹肆诫接过沉甸甸的铜钱,却不肯离开:“是我举荐他来的,我与他自然关系匪浅。这都破译完了,为何还不放他走?哼,我可不好骗,要么你们现在就把百两赏银给他,让他跟我一起走,要么我就与他一起留下,以防你们想赖账!”   头发卷曲的官员好言劝道:“我们怎会赖账?只是这孩子虽然破译了公告上的密文,但我们并不知晓是他自己真的认得,还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告诉他如何作答,是以还有一项终极试炼,列出一些公告上没出现过的密文,看这孩子是否能当场破译。”   曹肆诫没好气地说:“什么终极试炼,我看你们分明是想空手套白狼!让这孩子给你们破译完了,到时候再说他破译得不对,百两赏银就不肯给了!”   肤色较深的官员怒道:“休得胡言!我等岂是言而无信之辈!”   脸颊有疤的官员出面调停:“好了,都别吵了。我们可以先付给这孩子五十两赏银,你这个举荐人也可以陪着他,就当做个见证,等他证明自己的确认识这种密文,我们立刻付余下的五十两,如何?”   曹肆诫看了看姬小戈:“你说呢?”   姬小戈点头:“可以,我能破译,还有什么密文,拿出来让我看看。”   头发卷曲的官员说:“不在这里看,请二位随我们来。” 第88章 解锁   跟随三位官员,曹肆诫和姬小戈离开了这间临时设立的官署,穿过两条小巷,来到的一座重重守卫的屋舍前。   脸颊有疤的官员与守卫交涉了一番,他们才得以进入。   此时曹肆诫几乎可以断定,那些密文就是与克林国主送来的秘宝有关。先前的信报中说,官府张贴公告是在秘宝入城之前,所以推测这是两件事。但如今看来,应是他们早就苦于无法操作秘宝,急于搞清楚密文的含义,所以才提前在旌北城中招募能人异士来破解。   克林国想在重新开战前摸透这件秘宝,换句话说,他们将这个秘宝看作取胜的神兵,一旦他们掌握了使用方法,和谈就会立刻终止,前线也会立刻遭受难以想象的打击。   曹肆诫暗忖,恐怕师父除了那颗心脏以外,还有别的东西落在了他们手中。若真是这样,还是替师父夺回来才能安心……   思索间,他们被带到了秘宝存放的房间门口。   脸上有疤的官员出面,对国主派来的亲卫说:“我们找到了能破解密文的人。”   亲卫审视着曹肆诫:“就是他吗?”   姬小戈站了出来:“是我。”   亲卫:“……你?”他们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转而质问三位官员,“你们该不是随便找个人来搪塞吧?要找也找个像样点的,找个孩子来……呵,逗我们呢?”   姬小戈叉腰:“怎么,不满意?不满意就把剩下的五十两赏银给我,我回家去了。”   头发卷曲的官员连忙安抚:“使不得使不得,小兄弟不要意气用事。”   肤色较深的官员没好气地说:“我们看着像是闲得没事做么,那这种事情开玩笑?公告上的密文这孩子都破解出了有效的含义,我们带他来做最后的试炼,你们不是准备了更复杂的密文么,大可以自己看看他的能耐。”   亲卫仍然心存疑虑,语气十分敷衍:“那就让他试试吧。”他们打开身后的门,却又拦住了曹肆诫,“等等,那你又是什么人。”   姬小戈说:“他是我的举荐人,也是我的护卫。谁知道我破解完密文之后你们会不会卸磨杀驴,反正他要跟我一起进去,他不在,我就什么都不说。”   “他付我工钱,我都听他的。”曹肆诫忠实地跟在他身后。   “啧,小孩子就是麻烦。”亲卫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勒令曹肆诫,“你,把刀解下来!真当自己是个侠客了,还敢带刀在我们面前晃悠!”   “……”在人家地盘多少要受点委屈,曹肆诫不得已解下君故刀,交给他们。   姬小戈瞥了眼曹肆诫,又瞥了眼这两名护卫,冷笑。   他们走入门中,身后传来那两个护卫的絮叨:“我就不信了,让乞颜和申屠两大家族都束手无策的密文,能让这么个小屁孩破解了?”   乞颜、申屠……曹肆诫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   ***   在这个房间里,他们依旧没见到秘宝本体。   得到三位官员的消息后,另外两名亲卫就准备好了需要破解的新密文,在这里等着他们。   密文抄录在布帛上,字迹比公告上的更为清晰。   姬小戈只稍稍扫过一眼,已经知晓了这几句密文的意思,指着第一句说:“Warning,警告,提示接下来的操作存在危险性。”   这边的两名亲卫虽然不像门口那两个话那么多,但看到来破解的人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也不免在心里犯嘀咕,觉得他是筛选的官员找来滥竽充数的。眼见姬小戈干脆利落地开始破解,没搞任何故弄玄虚的仪式,他们也是一惊,难不成……这孩子真是身负天命之人?   脸上有疤的官员询问:“下一句呢?”   没想到这次姬小戈皱了眉头:“这句有点问题……”   亲卫质疑:“怎么?破解不了?”他们觑着一旁的曹肆诫,“这是我们现场调取的密文,事先没给任何外人看到过,是不是背后指点你的人没能跟你通好气,你就答不上来了?”   他们依然怀疑曹肆诫才是那个幕后之人,或者是幕后之人派来小孩身边的耳目。   然而曹肆诫全称抱臂旁观,像是在发呆,根本没管这边发生的事。   姬小戈慢条斯理地说:“说它有问题,是因为你们抄录错了,应该是Annihilation,而不是Amihilation,分明该是两个字符,给你们抄成了连笔,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词语,难道还要怪我认不出来吗?”   亲卫愣住:“哪里?”   姬小戈只给他看:“这里,Have Annihilation Hazard,按照正确的拼写,这句话的意思是具有湮灭隐患。不信你们可以再去看一眼,是不是抄录错了。”   两名亲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转身去了内间,大概是操作了什么机关,外头的人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挪移轰响。   与此同时,姬小戈与曹肆诫也暗中交换了眼神。   很快那个亲卫就回来了,带来了一张新的布帛,望向姬小戈的神色复杂:“的确是我们超录错了,这里的短竖应当是分开的。”   至此,他们再不敢看轻姬小戈。   能发现如此细微的错误,只能说明他是真的精于此道,每一个字符都了然于胸,不需要什么幕后高人的指点。   姬小戈继续解说:“第三句,No Operation Permissions,意思是没有操作权限。我推测是你们无视警告,胡乱操作下触发了验证,由于后续操作十分危险,只有特定的人才能获得控制它的准许,其他人都是不行的。”   头发卷曲的官员问:“那什么人才能获得准许呢?”   姬小戈嗤道:“我哪知道,我只是认得这些符号罢了。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到它的主人,主人肯定知道怎么用吧。”   头发卷曲的官员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要能找到就好了,这东西是两百多年前留下的老古董,它主人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上哪儿找去。”   “那就没办法了。”姬小戈不甚在意地说,“这最后一句,Out Of The Current Era,超出当前纪元。破译是这么破译,但具体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估计你们也不懂,多半就是给了个不让使用的理由吧。”   “好了,他破解完了,快点付完赏银,我们可以走了吧。”曹肆诫催促。   “赏银这就付清。”把装好的银两递给他们,脸上有疤的官员说,“不过暂时还不能走。”   “什么意思?你们想杀人灭口?”曹肆诫警惕地挡在姬小戈身前。   “当然不是,何至于此。”脸上有疤的官员带领众人躬身行礼,郑重地说,“既然这位小公子对破解密文如此手到擒来,我等奉国主之命,诚邀您入内端详秘宝。只要能想办法解开秘宝上的禁制,让其为我们所用,保你们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你们觉得这样就能打动我?”姬小戈满眼不屑。   “所谓威逼利诱,说完了利诱,自然还有威逼。”脸上有疤的官员沉声道,“你二人的来历我们方才已派人调查清楚——在达县挟持朝廷命官、抢掠富商私粮、闯牢房劫囚犯,桩桩件件拎出来都是死罪,若是将你们驱逐出去,你们可还有活路?”   “你们这是恩将仇报!”曹肆诫佯装气怒。   “所以说,老老实实为我们做事,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脸上有疤的官员来回打量着他们二人,“何况你们与多罗阁关系匪浅,我猜你们还有另外的身份?一个自幼在多罗阁饱读古籍,一个少说也是个掌签……这就更好了,克林国正需要你们这种大隐于市的人才,放心,事成之后,绝不会有人威胁你们的性命。”   斟酌片刻,姬小戈做出了决定:“那好,我去看看你们的秘宝,就当长见识了。还是老要求,他要跟我同去。”   脸上有疤的官员欣然同意:“可以。”   ***   事情比曹肆诫预想的还要顺利。   他本以为这些人会强逼着姬小戈破解完所有密文,若是尚有良知就付清赏银从此不再搭理,若是心狠手辣一点,过河拆桥杀他们灭口也是有可能的。他已经找好了之后的藏身之地,只等着日后寻到机会,去把那件秘宝偷出来。   这次和姬小戈前往那座宅子,也是为了提前踩点,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邀请他们去接触秘宝本体,简直是天赐良机。   由此可见克林国主是真的很急迫,想来他们已经钻研这件秘宝太久了,却始终不得寸进,如今申屠凉已死,更是后继无人,只能这般不拘一格,什么昏招都用上了。   来到那间布防了机关的密室中,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件秘宝。   出乎曹肆诫的意料,这东西不似任何残缺的人体器官,只是个半米见长的银色方盒,形态上像是镇纸。   在伸手触摸后,那些密文就显示在盒身上。   姬小戈仔细看了看这个银色方盒,嘟囔了句:“混得这么惨……”   旁人没听清楚,问他能否开始破解。   姬小戈用拇指抚过盒体:“我试试吧。”   众人看见盒体上显示:Identifying...(身份识别中……)   姬小戈边摆弄边说:“这是正在休眠的意思。”他看了曹肆诫一眼,“接下来我们找找办法,看能不能唤醒它。”   接收到姬小戈的眼神,曹肆诫明白,他现在的所有破译都是在胡言乱语,反正无论他怎么说,这些人都会深信不疑。   但是,他要唤醒师父留下的秘宝?   他真的能做到吗?   这孩子究竟是……   盒体显示:   Verifying The Intelligent Machine Stamping...(正在校验智械钢印……)   Failed.(校验失败。)   姬小戈说:“这是出现了严重故障,没能成功。”   而后他又摆弄了一会儿盒体,上头显示:Change Silicon-based to Carbon-based...(硅基切换为碳基……)   姬小戈抱臂思索:“我正在排除故障。”   趁此机会,他用藏在袖中的短匕刺破手指,极有技巧地将那一点血珠涂抹在盒体底部,没让周围的人发现。门口那两名亲卫收缴了曹肆诫的佩刀,却忽略了他这个“小屁孩”,就这么让他揣了利器进来,正好在此刻派上用场。   滴——   盒体突然发出反馈音,上面显示:Welcom Back Master...(欢迎控制者归来……) 第89章 坦白   滴——   方盒又响了一声,显示:Please Fill Material...(请填充材料)   脸上有疤的官员警惕道:“为什么它会发出声音?这些密文是什么意思?”   顺利获得这个方盒的掌控权,姬小戈半真半假地破译:“这个啊,意思是它沉寂太久、消耗太多,需要吃点东西,就像人饿了需要吃饭一样。”   头发卷曲的官员纳罕:“这铁坨坨吃什么?”   姬小戈说:“吃矿石,金银最好,铜铁也行。如果是铜铁,需要上百斤吧,如果是纯度高的金银,大概十来斤就够了,也可以混着喂。”   肤色较深的官员不免心生疑窦:“你怎么知道?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姬小戈放下方盒,懒懒地说:“我不是在给它排除故障么,密文就是这么显现的,信不信由你们。有工夫盘问我,还不如喊人快点搬运些金银铜铁过来,试试不就行了。”   脸上有疤的官员发话:“那就有劳亲卫派人去搬了。”   两名亲卫商量了下,留下一人看着他们,另一人招呼手下搜罗附近所有的金银铜铁,铁匠铺里的菜刀剪子铁犁全搬来了,还用银票兑换了两箱金银,统统搬到了姬小戈面前。   姬小戈指挥:“把这些堆在一起,生了锈的都不要了。”   亲卫累得满头汗,不耐地说:“好了,都按你说的做了,要是被我们发现你耍花样……”   完全不理会他们的威胁,姬小戈操作了几下,径自将方盒放到这堆金属顶端。下一瞬,方盒发出哧哧咔咔的奇怪声响,因为急剧升温而通体发红,连带着屋子里都变得炽热干燥,所有人屏气凝神,紧张地注视着这个小小的银色长条。   犹如在烈阳下炙烤,每一下呼吸都带着灼烫之感,除了姬小戈以外,其他人都忍不住往外围退去,以躲避这样的高温。   空气中似乎产生了波纹,让视野变得扭曲。   不知从何时起,那个长条方盒膨胀成原先的十倍大小,像是个宽大的熔炉,将那堆金银铜铁堆罩了进去。它的表面红得发光,难以想象里面有多么热烫,曹肆诫出身于铸造世家,对这种情况十分熟悉,生怕这玩意突然爆炸,不动声色地把姬小戈往门口拉了拉。   姬小戈抬头看了他一眼,拂开他的手:“没事,顾好你自己。等下机灵点,等我这边装配好了,你就见机行事。”   曹肆诫皱眉:“装配?你要做什么?”   ***   不久,膨胀的方盒开始急速冷却,也开始逐渐缩小,众人发现,原本堆叠着金银铜铁的地方已然空空如也,只有白色的烟气袅袅升起。   肤色较深的官员目瞪口呆:“竟然……全都融化了?消失了?”   方盒缩小到常人手臂大小后静止不动,密文在上面飞速闪现:   Confirm Circumstances...(确认情境……)   Era Standards:The Junior Stage(时代规格:初级阶段)   Confirmed.(已确认。)   The Shapes Above Level C were Limited.(C级以上形态已受限。)   脸上有疤的官员急问:“它在说什么!”   姬小戈走上前去,站到距离它最近的地方,假装在辨认密文,却只是随口敷衍:“太快了,我跟不上。”   由于太过激动,脸上有疤的官员不由自主地靠近,还想伸手触摸:“为什么之前都是红色的密文,现在是绿色的?”   姬小戈挡在他身前:“可能它心情比较好吧,毕竟……终于能被主人回收了。”   脸上有疤的官员怔住:“什么?”   不等众人反应,姬小戈迅速伸手握住银色秘宝,只见那规规整整的方盒骤然改变形态,解离成根根纤细的合金长条,缠绕在姬小戈的左臂上,为了适应他孩童的身量,还特地缩短了长度,在他的手臂上装配成一套致密而灵活的外骨骼。   姬小戈舒展了一下左臂。   上面显示:便携式外骨骼,搭载武器——迫雪箭匣。   这句话是符合这个时代环境的文字,在场的各位理应都能看懂,可惜他们已然无暇顾及了。在他们手中蹉跎了两百多年无人可解的秘宝,被国主寄予征服邻国厚望的神兵利器,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孩夺走了!   不,不仅仅是夺走,这孩子甚至知道如何启用它!   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脸上有疤的官员大怒:“你骗我们!”   姬小戈嗤笑:“怪只怪你们太蠢,我能破译密文不假,只是……我说什么你们都信?”   ***   事出突然,亲卫连忙调遣守卫:“快拦住他们!”   曹肆诫提前做好准备,带着姬小戈杀出重围。   虽然事先筹划好了要夺宝,但他不曾料到会是这样夺的!这东西看着神秘又危险,跟师父那颗心脏是一样的,他可以肯定,这绝对是师父遗留下的物件,从乞颜苏合到申屠凉,克林国的人苦苦钻研了那么多年,仍不知道该如何利用,却被这孩子轻易破解了?   敌人众多,曹肆诫还要照看着姬小戈,应付起来难免吃力。   姬小戈却道:“我有迫雪箭匣,你去前面开路!”   迫雪箭匣……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迫雪箭匣!   曹肆诫猛地记起,这不是安谷里带回稷夏的武器吗?最后师父左臂负伤,绑着那个箭匣迎战申屠凉,在那场湮灭中……   他听师父提起过,那个只是仿冒的,或许是乞颜苏合倾尽心血才做出的机关,但只有形似,其内部构造和触发机制截然不同。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迫雪箭匣?   曹肆诫选择相信姬小戈。   他不再试图拉他突围,只在前方给他清除障碍,顺道从另外两个亲卫手中抢回了自己的君故刀。听见身后咻咻瞬发的箭矢声,他知道姬小戈应对得游刃有余,那方盒变化成的臂套机关坚固无比,能够抵挡住众多刀剑的劈砍,还丝毫不影响箭矢的射出。   这些箭矢冲力巨大,在这样的距离下,射中人后甚至不会卡顿在体内,而是穿身而过,连带着箭尾的金羽倒刺一起破肉裂骨,残影粘连着那些骨肉再钉入墙体地面。   被箭矢射中的人就算侥幸不死,也会伤筋动骨,倒地哀嚎。   意识到这个箭匣的可怕,一时竟无人敢正面与其交锋。   姬小戈本就身法敏捷,哪怕没有内力,也可在众多敌人的堵截中灵巧突破,搭配上威力惊人的箭匣,更是如虎添翼。   两人且战且退,克林国人也急了,精锐亲卫全数出动,誓要将他们拿下。   此时姬小戈已奔逃到大门口,眼看敌方阵势迅速朝自己合拢,提速猛冲,抓住曹肆诫的的胳膊喊道:“把我抛上去!”   曹肆诫会意,一脚稳住身形,另一脚蹬踏转身,将胳膊上的姬小戈高高抛飞:“走你!”   姬小戈已调整好箭匣的模式,连续按了三下机括:第一下,八支箭矢分散射向最前排的追兵;第二下,八支箭矢箭矢射向他们上方的屋脊;第三下,他仅仅是按了下去,没有箭矢射出,只是随着身体落下,他给了曹肆诫一个躲到其他房屋后面的眼神。   在躲藏的刹那,曹肆诫似乎看到那座屋舍中发出道道蓝光。   轰隆隆——轰隆隆——   连续的爆破声响起,随即是房屋轰然垮塌的声音,追兵万万没想到那些箭矢能熔穿砖石、熔穿地面,更不要说血肉之躯。   他们眼睁睁看着不慎撞上箭矢的同僚顷刻间化为血水。   大部分追兵被埋在废墟之下,侥幸躲开的几人也已被吓破了胆,回过神的时候,那一大一小已然失去了踪迹。   他们的秘宝,被夺走了。   ***   姬小戈因为躲闪不及,在空中被震飞出去,落地的时候脚踝崴了。   曹肆诫背着他来到藏身处,菜根巷那里他们是不能回去了,那位假扮母亲的接头人也已经撤离,现今满城都在追捕他们,要想其他法子出去。   感受到这孩子趴伏在自己背上,曹肆诫不由想起当初师父背着自己逃出矿洞的情形。不过,他估计姬小戈此时并不像他那般惶恐无助,因为这孩子正专心捣鼓着左臂上的外骨骼机关,如同摆弄一个新奇的玩具,仿佛刚刚杀人取命、夷平房屋的狠活与他无关。   在这处民居的地窖中安顿下来,曹肆诫问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疑惑:“这是我师父的遗物吧?你为什么能解锁?”   姬小戈反问:“你知道你师父留下的这个东西是什么吗?”   “不知道。”曹肆诫说,“但我见过他的心脏,我猜,这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很聪明,难怪他会收你为徒。”姬小戈告诉他,“这是你师父的左臂,可以根据需要自由变换形态,当年跟他的心脏一起丢失的。”   “果然,师父到底经历过什么……”曹肆诫皱眉,自己对师父始终了解得不够多,“他收我为徒,不是因为我聪明,而是因为我……”   “你是他的八厄。”   “你又为什么会知道?”曹肆诫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你、你该不会是我师父的私生子吧?”   姬小戈:“……”   曹肆诫按捺住内心的崩溃,尽量冷静分析:“你给师父左臂解锁的时候,别人没瞧见,我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在袖中划破手指,把自己的血抹在上面了吧。如果你的血可以解锁,就说明你与师父……是血缘至亲?可你爹不是魔教主君姬凭戈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姬凭戈跟我师父该不会……有什么约定?姬凭戈收养了你?”   姬小戈抬手:“打住,越说越离奇了。罢了罢了,我也不想再瞒着你了。”   曹肆诫看着他,期盼这他给出答案,又有些畏惧这个答案。   姬小戈坦白:“我是你师父的另一条命,是他的衍生,他的分割,他的另一种形态,但我不是他本身。这样讲你能明白吗?” 第90章 肉身   曹肆诫反应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试图捋顺这其中的关系:“你是我师父的另一条命……这个我勉强可以理解,师父身上有很多秘密,他一直说自己不会死……那姑且当你是师父的一缕分魂吧,然后你……投胎到了魔教主君的孩子身上?”   姬小戈:“……”差点忘了,这人信了他是姬凭戈之子的浑话。   曹肆诫却如醍醐灌顶:“难怪你说从小饱读多罗阁的藏书,对师父教我的武功路数也了如指掌,所以你为什么又跟魔教扯上关系?啊,莫不是为了搜集有关姬凭戈的因果,不惜投胎到他孩子的身上?”   姬小戈抬手止住他的臆想:“罢了罢了,还是同你说清楚吧。我不是姬凭戈的孩子,从始至终,我就是姬凭戈本人。你师父不会投胎,但也确实不会消亡,在你面前毁灭的只是他的躯壳之一。”   “师父果然没有死!太好了!我就知道!”一时接收到太多的讯息,曹肆诫觉得自己有些混乱了,“等等,你就是姬凭戈?诛我宗的宗主?你怎么变成小孩儿了?”   “这是我的自保机制,可以看成是一种功法,濒死之时会重塑肉身,是为涅槃。因为被提前唤醒,就成了如今这模样。”   “那你也是我师父的躯壳之一?”   “是。按理说我们不能长久并行于世间,但当初多罗阁遭逢灭门剧变,在我身上似乎发生了些许意外,让我脱离了多罗阁的约束,也逐渐与他的本体分道扬镳,所以这两百多年来,我一直与他同在,只是互不干涉。”   “难怪你说你不是他。”曹肆诫大致明白了,主动点明,“你不会认我这个徒弟。”   “你是他的八厄,不是我的。”   “两百多年……这么说,是你创立的诛我宗,单枪匹马去挑衅踢馆,让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蒙羞的也是你?”曹肆诫敏锐地察觉,“你是在给多罗阁报仇?”   “啧,给他们点教训而已。”姬小戈嫌弃地撇嘴,“那群乌合之众,踩着多罗阁把自己标榜成武林泰斗,实在为人所不齿。呵,我做事可不像你师父那般畏首畏尾,他讲究因果业报,我讲究活个痛快。”   “那你到底有没有失忆?”曹肆诫问,“不是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么,都是骗我的?”   “涅槃之后,很多事情本来就是要慢慢回想起来,而且我这里……”姬小戈用手指点了点脑袋,“有个东西坏掉了,更新时出了故障,给我带来了很大损伤。身体中止生长,内力无法恢复,濒死前的记忆大段缺失,好像还在哪儿遗落了一个重要的人,真是麻烦死了。”   曹肆诫不再追问:“你隐瞒身份也是应该的,否则这么小个人说自己是魔教主君,谁信呢。更何况光是被人发现长得像,就惹了一堆麻烦到封寒城,还是消停点好。”   得知师父没有死,还有其他躯壳可以复生,他已没有什么遗憾了。   别说姬小戈不认他这个徒弟,在他心里,姬小戈也算不得他师父。曹肆诫乐颠颠地琢磨,只等着边关战事平息,就卸下担子去寻师父,总能寻回那个属于自己的。   ***   姬小戈拆解掉胳膊上的外骨骼,摆弄了几下迫雪箭匣后,开启了储物空间,从里面取出一摞书册和信笺,然后让它恢复成了原本的方盒形态。   曹肆诫接过来翻看:“这些是什么?”   姬小戈满不在乎地说:“我哪知道,你自己看。”   事关师父的过往经历,曹肆诫仔细阅读了这些文字记载,终于弄明白了当年的事。   两本书册是乞颜苏合钻研师父心脏和左臂的心得,他在扉页写道,自己蒙受师恩,又承师命保管这两样遗物,本打算将其彻底封存,不让任何人觊觎,可他渐渐发现,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于外面,而是他自己。   自从用师父留给他的基因检测盒解开自己的血缘纠葛后,他对师父的遗物越发好奇,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像是唤醒了根植于灵魂的求知欲。他想知道师父的构造到底是怎样的,那么强大的力量从哪里来,为什么可以创造神迹,该如何操作,会起到怎样的变化,还能带来怎样的惊喜……   他一遍遍地劝慰自己,师父已然故去,自己钻研这些只是想更了解师父所在的那个境界,只是在触摸神明仅剩于世间的点点痕迹罢了。   若是能让他获得真理,哪怕只能揭开一点点未知之物的面纱,虽死亦无憾。   只可惜,终其一生也未能得见。   就像是神明的庄严宝相,容不得丝毫亵渎。   他对心脏的研究止步于引火复刻出的祝融魂,对于左臂的研究止步于徒有其型的迫雪箭匣。但他从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件东西相比于师父的遗物简直粗鄙不堪,犹如云泥之别,根本就拿不出手。   不甘和抱憾让他萌生出一个违背师父遗愿的想法——   他想把这些知识和技艺传承下去。   自己解不开是天赋有限,可以由更有天赋、更懂钻研的后人慢慢去参悟。或许终有一天,某个后世少年能触摸到那层厚重的面纱,揭开它,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衷心期盼着那一天。   哪怕自己要背负欺师之骂名,永受炼狱之熬煎。   至于那些信笺,往来于乞颜苏合和一个名叫沙依格德的曛漠王族。   曹肆诫将其串联成了完整的后事。   身为师父的徒弟,这两人从未放弃给师父报仇。   师父的身体被肢解后,除了被他们带走的部分,遗留下来的残肢尽数被当时的稷夏皇帝收拢回去,延请了无数能工巧匠潜心钻研,可惜失去了最重要的核心,他们一无所获,于是那些残肢被搁置在宫中秘阁,严加看管。   多年后,皇帝在出巡时骤然薨逝,是沙依格德手笔。   他潜入出巡队伍,用自己特制的绸缪香替换了曛漠的常规贡品,老皇帝本打算点来助兴,却因此生了重病。那是曾经在撒罕爆发过的一场疫病,来自于黑雨虫寄生的蜥蜴隐瘤提炼而成的毒素,见效缓慢,死状凄惨。   此病按理说会传染给他人,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乞颜苏合在信中奉劝沙依格德三思,见沙依格德一意孤行,只得自行依照师父教授的方法,制作了足够的酥粉,让自己的商队带入稷夏,与他接应。   说起来沙依格德虽是师兄,制作酥粉的手艺却远不如乞颜苏合。正式靠着这些酥粉,沙依格德让出巡队伍中不再出现其他患者,也就没有爆发出大规模的疫病,皇帝薨逝一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趁着宫中大丧忙乱,乞颜苏合借由自己克林国使者的身份进入宫中,用自己仿制的迫雪箭匣撂倒秘阁守卫,盗取了师父的残肢,暗中送还给当时隐匿避世的多罗阁。   新帝继位后,待诸事安定,在清琼山上重建了多罗阁。   多罗阁显然并不知晓师父几个重要部位的下落,也没有主动寻找过,乞颜苏合与沙依格德便遵从师父遗嘱,没有主动交还。   心脏、双臂、眼睛,至他们身故,未能物归原主。   ***   假装不在乎的姬小戈让曹肆诫看完后讲给他听,听完以后点评:“人都是善变的,人的欲望也永远填不满,我真是不明白,江故为什么总愿意去相信人,尤其相信自己收的徒弟。”   曹肆诫反问:“不相信人,还能相信什么呢?”   姬小戈想了想,嗤笑:“也是,还是人比较有意思。”他悠哉地说,“可惜了乞颜苏合,他对江故的躯壳那么执迷,该让他接任甘棠君的,不过当了甘棠君就要守很多规矩,这不能拆那不能做,估计他也不乐意。”   曹肆诫问:“师父被肢解成那样,甘棠君都能恢复?”   姬小戈道:“那时我已经脱离多罗阁多年,不甚清楚,只知道历经好几任甘棠君,借助多罗阁独有的秘法,好不容易才东拼西凑出了他的那副躯壳,厉害还是挺厉害的,毕竟是最用心最出色的一副了,但我猜风采还是大不如前吧。”   “原来师父的眼睛不是天生那样的……”曹肆诫喃喃,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师父蒙眼布下的双眼,有种奇特的美感,令人心惊。   “他眼睛什么样了?我很久没见他了。”姬小戈探问。   “唔,三重瞳,很漂亮的。”   “哈哈哈哈哈,摄像头都没有隐藏好啊,也太粗糙了吧!”   “你自己这样还有脸笑别人吗!”   “……”   ***   这两天克林国的人还在全城搜捕他俩,但没说是因为秘宝被抢,只说他们骗了官府的赏银,要抓回去问罪。   两人头上这片区域已经来了三拨人,幸好遮掩得还算隐蔽,暂时没被发现,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必须尽快脱身出城,否则迟早被克林国的人逮到。   曹肆诫查看姬小戈的脚踝:“好点了吗?”   姬小戈摆手:“消肿了,不碍事。比起我这点小伤,怎么出去才更重要,你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怎么还没个动静呢?”   曹肆诫道:“入城之前,我让手下送了紧急军报去秣京,言明克林国有启用秘宝攻城之心,若是旌北城出现动乱,不论我们是否夺宝成功,都须做好迎战准备。稍安勿躁,今天应该会有人送消息来了。”   傍晚,果然有人来递了消息。   曹肆诫展开信报,心中大为安定:“圣上英明,趁着和谈尚在进行,斥责克林国在背后搞小动作,骤然在达县陈兵五万,以示威慑。这边军心一乱,咱们就有机会了!”   姬小戈道:“很好,等出了城,咱们就分道扬镳吧。”   曹肆诫一愣:“怎么?” 第91章 接回   突然说起分道扬镳,曹肆诫有些意外。   姬小戈解释:“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需要回一趟多罗阁,另外还有些重要的事要跟他们确认。你身负重任,肯定是要回封寒城的,我俩不同路。”   曹肆诫想了想说:“那你的一苇戟怎么办?等我做出来给你送到多罗阁?”   姬小戈沉吟:“差点忘了这事,先欠着吧,你那边事情也多,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做出来,那会儿我又不一定还在多罗阁了。”   “好吧。”曹肆诫担忧地提醒,“只是你一副小孩模样,又没有趁手的兵器防身,还有无相门那般居心叵测的江湖人找麻烦,这一路怕是不得安生。”   “怕什么,他们能奈我何?”姬小戈很是不屑,“我当了这么多年诛我宗的宗主,也没见他们能与我相抗,还不是要尊称我一声魔教主君。”   “这是尊称吗?”曹肆诫调侃,“而且你不是濒死涅槃了吗,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说不准就是他们把你狠狠坑了一把。”   “……”姬小戈一时无言以对。   “算了,等出了城,先想办法联系上多罗小驿吧,让他们帮忙打点下。”   “其实你不用过于担心。”姬小戈掂了掂恢复成原样的银色方盒,“虽然没我的一苇戟用着顺手,但你师父的左臂还是很厉害的,那些杂碎来多少轰多少。这趟去多罗阁,正好把它交还给甘棠君,这东西不宜流落在外头。”   “嗯,确实。”目光追随着方盒,曹肆诫无奈地想,师父那副躯壳只剩这些零碎了,做徒弟的哪能不帮他找齐呢。   ***   两天后,城中对他们二人的搜捕明显减弱。   稷夏在达县陈兵五万,骇得克林国这边也不得不紧急调兵增援,甚至在原属于稷夏的旌北城里强行征兵,尽可能扩充军备。   那边还在和谈,这边便不能开战,但开战前的局势最是紧绷,稍有风吹草动就要严阵以待,以防对方突然发难。   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有人散播起了流言,说克林国主送来了一件秘宝,是准备用在旌北城身上的,不管到时候和谈结果如何,也不管最终旌北城是归属于稷夏还是克林国,他们都打算拿这座城来祭旗,以振军威。   更可怕的是,因为没人说得出秘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大家越传越离奇,如今在人们口中,那秘宝已成了靠摄取万民肉身和魂魄来炼制绝世神兵的法器,之前公告上的密文就是刻在秘宝上的咒语,一旦神兵大成,便可生杀予夺,入主天下。   不止如此,更有传言说克林国在旌北城中征来的兵都是拿去当替死鬼的,一旦开战,就先让他们顶在前面,不仅可以让稷夏人互相残杀,还可以把他们当做首当其冲体验秘宝威力的祭品,反正不是他们自己人,死了也不用担责任。   短短几天,城中一片大乱。   吃不饱穿不暖,日子本就过得提心吊胆,谁还愿意在这儿等死?被征召的新兵闹了起来,差点引起哗变,百姓们也纷纷收拾家当逃难出城。   这正是曹肆诫和姬小戈逃出去的最佳时机。   在接头人的安排下,他们扮成了一个商贾之家里的长子和庶弟,混在人群中往城门口挤去。这一大家子还有老爷、夫人、姬妾和其他子女,算上家丁足有二十来号人,浩浩汤汤着实显眼,但也正因为太引人瞩目,反而不会被详尽盘查。因为在经历过秘宝抢夺战的克林国人看来,那两个劫匪行事隐秘且没有策应,不像能如此高调的人。   姬小戈的脚踝也好得差不多了,凑到曹肆诫身边问:“是你找人放的流言?”   曹肆诫小声说:“当然,这就叫趁火打劫。”   来到城门前,这里站了好几排卫兵,阻挡着群情激奋的百姓。   克林国的将领焦头烂额,冲着他们喊道:“城中戒严!城门封锁!所有人不得进出!你们是听不懂吗!都给我滚回去!”   有人反驳:“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城!都要打仗了,不是该让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先行逃难吗?除非……除非你们真是想拿我们当什么秘宝的祭品!”   “什么秘宝,哪里传出的谣言!”将领矢口否认,“谁说要打仗了,打什么仗!”   “当我们傻吗!达县那边乌泱泱的将士,营帐都扎在冰原上了!”   “大伙儿别听他们的,咱们把城门冲开!”   “他妈的,我看谁敢冲!当我不敢屠城吗!”眼见场面失控,那将领拔剑指天,“列阵!谁敢冲城门,都给我杀了!”   “将军,这……”两国还在和谈,这时候残杀平民,不是更加触怒稷夏吗?   眼见将领发飙,那些吵嚷着要冲城门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两边正僵持不下,姬小戈嘀咕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不如就闹得更大点吧……”   曹肆诫皱眉:“什么?”   眼下的情形非他所愿,他本以为这里的守城将领会迫于压力开城门疏散百姓,眼下看来,他们真的打算拿城中百姓当人质,同时也还没放弃夺回秘宝。平民挑衅军队无异于以卵击石,若是任其发展,真会出大事的。   没等他思虑周全,就见姬小戈在人群中东钻西窜,转眼就没了人影。曹肆诫不由着急起来,这个节骨眼上跑哪儿去了?   百姓与守卫对峙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就打算拖家带口地打道回府了。所谓民不与官斗,官府将领不肯开城门,难道他们还真去用脑袋把门撞开么,是以闹过就只能罢休,最多明后天再来碰碰运气,说不准就开门了。   就在人潮缓慢后撤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射出三根箭矢,咻咻咻钉在了城门根下。   这动静太小,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但曹肆诫、守城将领和最靠近城门的卫兵都看得真切——有人放冷箭!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冷箭!   将领意识到情况不对,大喝:“快闪开!”   话音未落,只听城门处发出轰隆巨响,正如那日存放秘宝的屋舍,顷刻间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砖石坍塌,铜门吱呀呀地翻倒下来,一时间激起无数烟尘。   这动静足够大了,百姓们吓得爆头惊呼: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是祝融魂吗?”   “我见过祝融魂,很刺眼的,像个大火球,不是这样的……”   “快看!城门开了!”   “啊,可以出城了?能不能出城?”   将领慌忙指挥:“抓住放箭之人!派人到城门外侦查,以防稷夏突然进攻!再看看墙体状况如何,及时修补!”   手下询问:“百姓要趁乱出城,拦不住了!”   将领咬咬牙:“别拦了!这时候拦反而更显得我们失职无能!对外就说我们体恤民情,同意开城门了!但是南城门年久失修,发生垮塌,找几个人把路清出来,所有出城的人好好盘查一遍,其他人都去抓那个放箭的!快!”   城门莫名垮塌,官兵又忽然改了态度,逃难的百姓们争先恐后地出城,整个旌北城都处于乱糟糟的境地。   望着下方不受控制的城池和百姓,那守城将领阖目哀叹。   他知道,哪怕加派了人手,要想抓住那两个偷抢秘宝的匪徒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克林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后手,也不能再寄托于什么秘宝了。   ***   商贾的一大家子都出城,只有几个家丁被留下盘查。   跟着走了三里路,脱离了旌北城的管辖,曹肆诫谢过他们,带着姬小戈与队伍分开。   曹肆诫这才送了口气,责怪道:“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把城门给轰了,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吗!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姬小戈淡淡道:“知会你做什么,你又帮不上忙。我个头小,反而好脱身。”   “你总是有理。”   “我就是有理。”姬小戈道,“好了,这边的事你办完了,我也想起了一些过往,这就分道扬镳吧。”   “不是说要先联系多罗小驿么?”   “我自己……”   “啷个就是曹堡主吧?那介果就是鬼娃子咯塞?”二人争执间,忽然有一个爽朗的声音插话进来,“我在此恭候多时咯。”   两人同时转身戒备,对着裹成熊一样的人质问:“你谁啊?”   ***   熊人脸上冻得通红:“我就是多罗小驿滴掌签嗦,叫我木丁西就行,你们不用费心去找咯塞。”他搓着手呵气,等手指回暖,从袖中掏出一个信笺说,“这是甘棠君给的回信嗦。”   姬小戈接过来扫了两眼:“是先前封寒城的十寸雨报去阁里的,难怪还叫我鬼娃子。阁里消息向来灵通,知道我到了这里也不奇怪,但是……为什么派的不是这边的掌签古石厂,反倒把远在曙岭城的你调过来找我?”   “我也不是很清楚嗦,只是听了调令过来嘞。不过我猜,可能是因为你跟诛我宗有关吧,不是说无相门盯上你了嘛,毕竟诛我宗就在我们曙岭城嗦。”   “所以你来这里找我们,是要做什么?”曹肆诫道,“还有,你能不能说官话,这方言我听着太吃力了。”   “哦,我尽量吧。”木丁西努力矫正语调,“准确地说,我不是来找曹堡主你的,只是冲着这个小孩来的。”他朝向姬小戈,恭敬一揖,“阁主有令,着我来接您回去。”   姬小戈问:“你知道我是谁?”   木丁西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一路上都在琢磨,猜你是不是阁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现下得见真容,觉得自己猜错了,你怕不是诛我宗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吧?可阁主对你为何如此上心,难道说我们阁主和诛我宗主……这其中秘辛是我能打听的吗?”   姬小戈:“……”   曹肆诫心想,太好了,不是我一个人想太多。 第92章 修复   木丁西的出现,说明多罗阁已然正式介入了姬小戈的事情,有他陪同,曹肆诫也就不太担心姬小戈这一路会被无相门之流找麻烦,也不用担心他一时兴起再把江湖搅和得腥风血雨。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曹肆诫不禁觉得,以姬凭戈的行事做派,他创立的诛我宗被称作魔教真是丝毫不为过——   遇事从不退让,不与任何势力讲情面名声,想要什么就凭本事去拿。睚眦必报,人不犯我我亦犯人,并且因为武功卓绝回回都能极尽羞辱地取胜。   有这样的宗主坐镇,想必门下教众也都不是好惹的。   反之,一旦他这个主心骨不在了,这样的门派恐怕就要内乱频发,稍有不慎就会闹得分崩离析,毕竟除了宗主,他们谁也不服谁。   从木丁西的描述来看,魔教主君失踪十三年,诛我宗的江湖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曾经让整个武林闻风丧胆的“一君二使四护法”,如今只剩下天市使与酒旗、积薪两名护法尚在,教中派别错综复杂,还混入了许多乌合之众,早不复当年盛况。   因而现今的江湖上只残留了些许魔教的威名,并没有太多人把他们当回事,年轻一辈提起他们时,也不过就是像曹肆诫那般,好奇问一句那位传闻中的魔教主君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闲话叙完,曹肆诫便与姬小戈道别。   和谈走向不明,边关战事一触即发,他必须尽快回到封寒城待命。   姬小戈对诛我宗的现状未置一词,似乎毫不在意。   他跟随木丁西启程,藏着江故的左臂,拖着记忆不全又出了问题的身体前往多罗阁。   ***   有了木丁西的随行照料,这一路倒真是没遇上什么阻碍。   越往南走越是顺遂,多罗阁地处秣京郊外,临近皇城,就算还在战时,这里也是整个稷夏最安稳宁和之处。   而且木丁西也是个奇人,虽然老家在西面的曙岭,却对从北关到中原的沿途风物了若指掌,走哪条路碰上匪徒或仇家的可能性最小,住哪里最方便舒服,什么样的地方美食最值得尝试,当地的黑市交易用什么暗语,哪家销金窟适合玩乐和打探消息,他简直如数家珍。   姬小戈问他为何精于此道,他说自己应该是所有多罗小驿里最喜爱和擅长出公差的掌签,借搜罗债务情报之名游遍了大江南北,反正花销都是东家和主顾出的,何乐而不为呢?   由于实在太没波折,以至于姬小戈都有些无聊了,来到清琼山脚下才打起了精神。   红苕君亲自出来迎接了他们,她是知道姬小戈真实身份的,但没有在木丁西面前表现出来,只招呼着他们进山门。   木丁西很是殷勤:“哎呀,我何德何能有劳红苕君亲自迎接哇!仰慕红苕君阁下好久咯,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惊为天人嗦。”   红苕君顾着给姬小戈带路,翻个白眼没搭理他。   木丁西也不怕冷场,又道:“听说红苕君也是曙岭人嗦,咱俩是同乡,我这次特地从老家带了腊肠过来,正好给阁下尝尝家乡风味嘞,来来来,都给你包好咯,收下莫客气啊。”   红苕君:“……”一包家乡土产突然塞到怀里,倒真是不好拒绝了。   姬小戈对木丁西巴结谄媚的本事叹为观止。   红苕君睨了木丁西一眼,态度不再那么冷淡:“木丁西掌签果真如传言般八面玲珑,只是有件事要提醒你,别以为你借职务之便游山玩水的劣迹阁里不知情,那些账目错漏百出,真要追究起来,水荇君饶不了你。”   木丁西态度谦恭:“属下那点小伎俩,哪能逃得过诸位侍者的法眼哇,这不是来跟阁下请教了么,有什么将功折罪的法子嗦?”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红苕君稍稍透了点底给他:“只要能办好这回的差事,前头那些偷奸耍滑的小错兴许也就不计较了。”   “什么差事?”木丁西还想打探,“属下蓦然被召来,心里实在没底嗦……”   “喏,朝那边走,有人给你引路。”红苕君挥手打发他,“你且去客房待着,晚些时候水荇君自会来找你交待。”   木丁西忐忑离开,等进了多罗殿内,红苕君这才向姬小戈行礼。   她竭力压抑着声音中的激动:“恭迎姬阁主归来。”   用方才木丁西的话说,阁主的这副躯壳,他们今日有幸得见,真是惊为天人。因为他们的上一任侍者,还有上上一任侍者,都只在密档里读到过少许记载,从来没有亲身接触过,甚至不确定那个诛我宗主是不是真的阁主躯壳,毕竟诛我宗与多罗阁一贯没有什么往来,阁中并不避讳接有关诛我宗的单子,但也不会主动去招惹被称作魔教主君的姬凭戈。   没想到,没想到他真的是……还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小孩模样,太神奇了吧,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忍住不去捏捏这张俊俏可爱的脸蛋!   姬小戈道:“我不当你们阁主,闲话少说,我是来找甘棠君的,怎么不直接让他来接我。”   红苕君压下心中澎湃,解释道:“甘棠君不接触外务,姬……宗主身份特殊,由他迎接反而太过突兀,另外,阁主命我向您传达一句话。”   “说。”   “阁主说,既然回来接受了维护,就要按阁里的规矩偿债。”   “就他规矩多。”姬小戈不耐道,“等我恢复,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那么,属下就送您到这里。”红苕君开启殿内机关,“甘棠君已在地宫做好一应准备,等候您的驾临。”   ***   两百多年没回来了,历经毁灭与重建,这里对姬小戈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进来后去看了看那张原本与自己实时连接的面具,冷笑了下:“睡了这么久,竟然没生锈,你们这几任甘棠君可真是尽忠职守。”   此时甘棠君其实比红苕君还要激动,但他硬生生忍耐住了:“您是阁主唯一的肉身,就算因故脱离在外,我们亦不敢有丝毫怠慢。”   “因故……你们知道是因什么故吗?”   “不太清楚。”甘棠君回答,“只知道在那场灭阁大劫中您身体受损,重建后那一任甘棠君试图给您修复,余下的记载都缺失了。”   “行,我知道了。”姬小戈道,“接下来我向你说明这副身体的情况,你看着办吧。”   甘棠君严阵以待。   姬小戈言简意赅:“两个问题。   “一是脑袋里的芯片损坏了。两百年前坏过一次,出现连接故障,直接导致我跟阁里失联,但本身的功能还能使用,调节身体机能、备份记忆、涅槃重启等等,都没问题,只是不能更新了。这样也挺好,我不想受制于多罗阁,所以一直没回来修复,但它现在故障太多了,必须要干预一下。   “大概十三年前,芯片遭受了二次损坏,原因不明。经络阻滞导致内力尽失,遗忘了部分重要记忆,涅槃耗时太久,要不是被挖坟的强行唤醒,还不知道要沉睡到什么时候。   “第二个问题,肉身生长受阻。你也看到了,卡在了一个不尴不尬的状态,已经不止一个人把我当成我儿子了。自我涅槃醒来,这副身体在三个月内只长高了不到两寸,太慢了,就这模样我还当什么魔教主君!”   甘棠君细心记下,努力宽慰道:“即便如此,您单靠讨饭就在封寒城当上了乞儿帮帮主,也是一样威风的。”   姬小戈:“……”多罗阁不让这人对接外务是明智的。   由于事先做过详尽筹备,甘棠君很快拿出了修复方案:“针对您的两个问题,我这边建议分别修复。芯片故障可以交给您在阁中的面具,它本身自带修复功能,只是需要提醒您,一旦启动修复,您就会与多罗阁重新建立连接,这两百多年的数据也会同步给阁主意志。”   姬小戈啧了一声,没有表示反对。有舍有得,他在回来之前就衡量过了。   甘棠君继续道:“至于肉身,您的情况与阁主其他躯壳不同,需要启用碳基修复舱,上上上任甘棠君修好这个舱体之后,我们一直在做维护,您回来之前,我也重新检修过,各项功能齐备。只是我们没有实际启用过它,缺乏有效数据,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效果。”   姬小戈无所谓地说:“能修复就行。”   甘棠君做好最后的调试,让姬小戈赤身躺进碳基修复舱:“您陷入沉眠后,舱体会先行开颅取出芯片,只有微小创伤,不会留下痕迹。”   在舱盖关闭前,姬小戈突然想到什么,问他:“修复这个舱体的那一任甘棠君,和试图修复我肉身的是同一个人?”   甘棠君愣了下,翻了翻密档回答:“是的,编号都是三零二九。”   姬小戈:“但是有关我的记载不全?”   甘棠君点头:“嗯,因为那一任甘棠君出阁后离奇失踪了,只派曙岭城的掌签送回了修复舱,从此杳无音信。”   舱盖合拢,姬小戈闭上了眼:“知道了,开始吧。”   ***   姬小戈感觉自己在一泊温暖的湖水中沉浮。   热流在四肢百骸中汇聚,又缓缓收归与丹田,他能感觉到自己断断续续的经络正在被修复。骨骼和肌肉暂时没有变化,但激发了某种生长沉淀机制,就是先将所需的能量积攒起来,等到内力和肉身都做好足够的准备,再迅速恢复成全盛状态。   阻滞的经络疏通后,姬小戈感觉到芯片再度回归,连接上了他的神经元。   一时间,大量被修复好的记忆汹涌而来,将他拉入了层层叠叠的真实梦境——   那时,姬凭戈还是诛我宗的宗主,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主君。   无相门联合所谓的名门正派讨伐诛我宗,姬凭戈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让太微使出面应付着,自己偶尔上阵羞辱一下那些自不量力的菜鸡,权当解闷了。   这些俗事甚至没有折威护法带回来的消息有意思。   那天折威说,曙岭城连珥观炼出了一种灵丹妙药,说是能医治百病,起死回生,百两黄金换一颗,如此高价,仍然惹得许多贵人上门求药。   服用了丹药的患者果真病痛全消,更有刚刚咽气的老太爷,一颗丹药入喉,当天便回了魂,而且容光焕发,健步如飞,大有返老还童之态。有此范例,那连珥观更是声名赫赫,传言是老君下凡亲授炼丹秘法,以助观主升仙。   然而那些服用丹药之人活到第七日,便骤然爆体而亡,化为碎肉烂骨。家眷们深感被骗,纷纷吵上连珥观,要他们还钱给说法,却见那观中道士被尽数残杀,肢体四分五裂,恍如野兽撕咬,死状极其可怖。   此案着实太过诡异,前去调查的捕快一无所获,只能将其列为悬案。   连珥观也被百姓视为不祥之地:有人说观主触怒了老君,被降下仙罚;有人说那里有精怪出没,吃人饮血;还有人说服用丹药死去的人阴魂不散,聚集在此处,以致怨气冲天。总之那里从此荒芜,鲜少有人敢踏入。   折威却觉得,那连珥观怕是藏着什么极隐秘的东西,很值得去探探。   他去了,可惜什么也没探出来,只能悻悻而归。   但姬凭戈听了心中微动,仿佛对着地方有些印象,却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去过。于是他丢下无相门那些烂摊子,只身前往连珥观。   梦境在这里变得模糊,芯片中修复好的备份在尝试唤醒他原本的记忆。   朦胧中,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起初,他以为那是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的镜像,当那个镜像越发清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认错了。那不是他,而是一个与他十分相像的孩子。   那个孩子发不了声,似乎是个哑巴。   但他看懂了他的口型,那孩子仰着头,黑幽幽的眼睛欣喜地望着他:   爹爹,你来接我啦。 第93章 子嗣   刹那,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姬凭戈是在连珥观所在的卓荫山中遇见那个孩子的。   他极为瘦小,浑身脏兮兮的,裹着半点不合身的破烂道袍,披散着头发,在密林里敏捷地穿梭,听到一点声响就会警惕蛰伏,在暗处等待着捕猎的最佳时机,像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   想来这就是连珥观一切诡谲的缘由了。   以姬凭戈的眼神耳力,这孩子早就无所遁形,他也很快判断出来,这是个保有正常心智的孩童,会思考,甚至很聪明,不是什么精怪鬼魂,也不是痴傻疯子。只是他似乎很少与外人接触,年纪又小,看上去难以交流,不知道为什么会独自生活在这种地方。   连珥观那些道士都是他杀的?那些所谓的仙丹与他有关?他真的吃人吗?   也许吧,但那些事姬凭戈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自从踏入这个地界,脑袋里的芯片就不断发出警示,说什么检测到同源基因个体,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故意暴露破绽,留给这孩子可乘之机,准备在他扑出来袭击自己的时候一把擒获,却不曾想,这孩子在他靠近后竟陡然放弃了进攻,有些羞怯地站了出来。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殷切地望着他,用口型说:爹爹,你来接我啦。   芯片停止了示警。   姬凭戈心想,长得这么像我,这就是同源基因个体?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似乎早有准备,拿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左年。   能听见,会用口型说话,有名姓,会写字,说明有人教过他。   姬凭戈又问:“你从哪儿来?谁教你的?”   左年四下看看,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危险,便上前拉住他的手,自来熟地要把他往别处带。   姬凭戈下盘稳健,站着不动。左年一下没拉动,又使出大力气去拉,沾着泥灰的小脸憋得通红,细瘦的胳膊抻得笔直,活像一头犁地的小蛮牛。   眼见姬凭戈还是纹丝未动,左年不由得卸了力气,却没有松开他的手,转头疑惑地看着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巴:爹爹?   不知道触动了哪个点,姬凭戈被他这副不自量力的模样逗笑了。   向来凶神恶煞的魔教主君,握住了这个野孩子的手说:“走吧,你要带我去哪儿?”   ***   他们来到一座山洞里,很显然,这就是左年的居所。   姬凭戈打量着这座山洞,眸中难掩惊奇。这么年幼的孩子,野人一样的穿戴习性,他本以为他的住处会像个乱糟糟的狗窝,谁料这里不仅桌椅床铺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有能引流和收集雨水的竹筒,垒得漂亮规整的炉灶,砖石木板搭好的案几,以及能旋转的木柜……   那木柜共有三面,一面放着许多书册,比较新的是道家经书、丹药方子,估摸着是从连珥观得来的,还有几本特别古旧残破,是《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之类的读物,应当是有人用这些书给他开过蒙。   木柜的第二面放置了数十个木质机巧,全是姬凭戈也未曾见过的玩意,有些像是孩童解闷的玩具,类似鲁班锁、宴几图、机关球,有些像是兵器的模型,例如有个孩童巴掌大的扇形机关,竟是个能用来打鸟射兔的弓弩……   姬凭戈看得目不暇接,这山洞里只住着左年一个人,他是自己琢磨出了这些东西?这等心思手艺,搁在外头都不必拜师了,绝对是个不愁吃穿的能工巧匠。   他转动木柜,看到了它第三面。   这一面只挂了一幅画像,就是他本人的画像。不似寻常画像那般潦草写意,这是一幅极为精细的工笔画,将他的发丝、轮廓、眉眼尽数展现,并且上了色,是多罗阁给他的初始装束,红色发带,黑色武士服,没什么神韵可言,只是把所有细节和特点都展现了出来,简直像是官府通缉犯人的悬赏画。   姬凭戈瞥了眼落款,没有作画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年份日期。   这时左年兴冲冲地来到他面前,举起了手中的宝贝——一串风干的老鼠干。   他说:爹爹,给你吃。   姬凭戈垂眼,看着那一串三只老鼠,退了毛的,清了内脏,这大概是左年自认为最好吃的美味,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   但他没有接,拒绝道:“我不吃老鼠。”   左年失望地收回手。   姬凭戈问他:“你几岁了?”   左年放下老鼠干,伸出两根手指。   姬凭戈:两岁?不要骗人。   左年连忙摇头,开口:两百零三岁。   姬凭戈:……   跟这幅画像,差不多岁数。   作画的人使用了特殊的手段,让纸张不易腐朽,也让墨迹和朱砂不易褪色,这样的驻存方法或许也传承给了左年。   这孩子天天对着这幅画像,难怪见了他就喊爹。   可是,为什么一个两百零三岁的人还是这样的孩童模样,更重要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同源基因个体,或者说,一个子嗣?   左年又跑到角落里翻出一个野果递给他,固执地跟爹爹分享着自己的食物。   姬凭戈犯愁地看着他。   良久,接过了这个野果,咔嚓一口。   酸得要死。   ***   然后左年就一直跟着姬凭戈,离开了山洞,抛下了陪伴他两百零三年的寂寞。   姬凭戈也没嫌弃他,这小子怎么看都是个人才,又跟自己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免得被有心人利用了,给他自己平添麻烦。   不过他不准左年叫他爹爹,让他改叫自己师父。   左年对称呼浑不在意,反正对他来说,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喊什么都一样。   路过阴森萧索的连珥观,姬凭戈随口问道:“那些道士是你杀的?”   左年坦然点头,伸出自己的胳膊边比划边说:他们绑了我,割我的肉,采我的血,炼丹。   姬凭戈:“炼丹?那些给人治病又害人暴毙的丹药是用你的血肉炼制的?”   左年点点头。   姬凭戈评价:“这些人死不足惜,杀得痛快。”   左年腼腆地笑,想了想说:五十三年前,这里有个好道士,悄悄叫我念书识字。   姬凭戈:“嗯。”难怪柜子上有几本老旧的启蒙书册。   左年又说:他告诉我,去外面的话,很危险,要等爹……师父来接。后来,他老死了,再后来,他的徒孙发现了我,哄骗我,拿我炼丹。   姬凭戈大致了解了他的经历:“可你身上没留下伤痕。”   左年拍拍胸脯:都好了,我身体好,睡睡觉,很快就好。   姬凭戈:“……”   飞速的自愈能力,这一点也跟自己很像,只是他尚且要借助芯片对身体的调节,这孩子身上没有芯片,也能做到么?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罢了,以后再说吧。   姬凭戈带他走出卓荫山,见识到了外面真正的模样。   左年看什么都好奇,尤其喜欢那些精巧的玩具机关,无论多么复杂的东西,只要在他手里过上一遍,转天就能做出复刻,有时甚至比原本的还有灵活好用。   不过在所有的玩具机关中,左年最喜欢姬凭戈送他的一朵小风车。   麻纸做的,路边摊买的,极其简单廉价。但这是师父送他的第一份礼物,他鼓着腮帮子吹了一天,也没有自己去做个更精致漂亮的。   因为在他心里,这个小风车第一无二,世上再没有人能做出比它还好的了。   姬凭戈乐得看他这副万事不愁的样子,只觉得他比自己还要无拘无束。虽然他已经脱离多罗阁许久,但有芯片在身,终归是要受制于多罗阁的规矩的,但这孩子不用,他就这么野蛮地长大,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就算与外界格格不入,那又如何?   然而姬凭戈忘记了,他自己招惹了一大票江湖门派,正到处找他寻仇。   前面他打上门去,杀了不少所谓的除魔卫道之人,包括无相门的几位长老,彼时诛我宗总坛已被毁坏,教内乱成了一团,姬凭戈便没带左年回去,转而向北前往封寒城。因为他听说凛尘堡的机关巧技最是精妙,全稷夏手艺最精湛的工匠都聚集在哪里,就想带这孩子去见见世面,顺便看看有什么值得偷师的。   作为师父,这一路他也认真传授了左年自己改良后的云想天外功,好让他防身用。可惜这孩子在学武上的天赋大不如他,不知是不是缺少芯片的加成,他的经络阻滞难通,内力无法流转,勉力运功之下,差点撑破丹田。   姬凭戈想了想,尝试催动自己的芯片,欲助他强行冲开体内淤塞,以达成内力灌体。   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在这过程中突然出了差错,姬凭戈至今也没想明白到底是自己走火入魔了,还是芯片不堪重负了,总之那时他脑中一炸,之后就沉入了无尽的黑暗。   再醒来,就是被人掘了坟……   ***   充满修复舱的蓝色液体退去,姬小戈睁开了双眼。   甘棠君关切地问:“姬宗主,感觉如何?”   姬小戈按了按额角,那里开颅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更新后的芯片已经回到了他的脑袋里。   他起身披衣,沉默半晌,不可思议地说:“我真的……有一个孩子?”   甘棠君没听清楚:“什么孩子?”   姬小戈问他:“同源基因个体是什么意思?”   甘棠君也是初次听到这个词语,翻遍手头的古籍没有找到相关释义,只能自己揣测:“从字面上来看,应该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残肢应当不会被称作个体……”   姬小戈说:“有一个孩子,他可能跟我有血缘关系。”   甘棠君下意识接话:“哦,这样就说得通了,确实是同源基因……”他蓦地愣住,“等等,你、你是说……你跟寻常人……生了个孩子?”   姬小戈皱眉:“具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自己没有这个印象。”   这一刻,甘棠君沉浸在“阁主有后了”的震惊中无法自拔,他整个人都懵了:“怎么会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不允许的!”接着又去疯狂地翻书,“不对,你能生吗?姬凭戈虽然是肉身……按理说阁主不可能有后代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记载,一直以为这副肉身是被特殊阉|割过的,徒有其表,不能人道……”   姬小戈:“……你想死吗。” 第94章 久别   姬小戈凝视着口出狂言的甘棠君:“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具身体的各方面都很强健,没有什么功能的缺失。芯片可能会对子嗣有所约束,但我没有亲身体验过,自然也没见它启动过这个功能。”   甘棠君如梦初醒:“对哦,这么重要的事,芯片应该会有记载的,如今芯片里没有痕迹,你本人也不知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小戈烦躁道:“先不想这个了,我必须先去找到那个孩子。”   当时他突然进入濒死状态,估摸着左年也被吓得不轻。刚认了师父,还没过上几天快活日子就又被孤零零地丢下,那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难以想象是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的。姬小戈猜测,多半是左年把他埋在了封寒城外的乱葬岗,那之后他去了哪里?   转眼十三年过去了,他们的相聚太短暂,不过数十天,分别却如此漫长。   历经世事,也不知这孩子如今是何模样了。   甘棠君想了想道:“姬宗主,容我提个建议,你可以去问问阁主。我们多罗阁可谓是消息最齐全最灵通之处,但凡此人在江湖上行走过,势必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或许阁主收集到过这样的奇闻因果也未可知?”   姬小戈怔怔:“我?去问阁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甘棠君说:“是啊,阁主就在问天阁,您来都来了,何妨去问问呢?”   ***   姬小戈恢复之后,把江故的左臂交给甘棠君:“这个还你,跟他心脏放一起吧。”   甘棠君如珍如宝地接过:“太好了,这下阁主真身的心脏、芯片、眼睛、右臂和左臂都回来了,重塑一具完整的躯壳指日可待!”   姬小戈讶然:“芯片、眼睛和右臂也回来了?哪儿来的?”   甘棠君简述了沙依格德二世送还的经过,姬小戈不禁沉思,直觉自己像是深入了某个局中。   不过此时他无暇顾及这些,离开地宫就径直来到问天阁。   水荇君已去找过木丁西,这会儿如往常一般守在此处。   隔着黑色幕布,里面传来阁主温和的声音:“按规矩来,来我这里问询因果,你得排队。”   姬小戈三两下拆解掉水荇君的阻拦,掀开幕布就闯了进去:“我排你个大头鬼!都是躯壳,在我面前装什么神仙,还不可窥见天颜了是吧!”   水荇君垂首请罪:“阁主赎罪,我不敢拦……”   两边都是主子,主子的左手跟右手打架,他们这些外人如何拦得住。   阁主和姬小戈同时道:“没你的事。”“忙你的去!”   水荇君欠身退去,阖上了问天阁的门。   姬小戈打量着坐在机关椅上的阁主,目光在他空荡荡的衣摆处扫过,感叹道:“你这样子看着怪可怜的,终日被困在此处,很是无趣吧。”   阁主说:“我不像你,渴望莫名其妙的自由,左右不想出门,就算安了双腿又有何用?”   “你是生来受限的残次品。”   “是啊,原本只是用来代班的,现在倒好,不得不常驻了。”阁主斜眼看他,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抱怨,“我最怕麻烦,还要天天给你们这些到处闯祸的收拾烂摊子。”   “把完美躯壳整没了的是江故,你们硅基自己骂自己,有意思么?”   “你一个碳基在外头快意江湖,开宗立派搅得天翻地覆,还不知道怎么弄出来一个子嗣,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   “……”   “……”   “咳,还是说点要紧的吧。”两副躯壳拌了几句嘴,姬小戈转移话题,“我的经历你也知道了,这些年有没有与左年相关的消息?”   “没有。”阁主回答。   “没有?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姬小戈不信。   “我说没有,本身就是一个线索。”   “什么意思?”   “你总是以为,自己喜欢肆意洒脱地征服江湖,别人也会喜欢。但那个孩子或许只是与你长得想象,内里的个性截然不同。你忍受不了的寂寞,他可以淡然面对两百多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能留住他的,除了你。”   姬小戈心中微动:“这十三年来,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是因为自我死后,他就从来没有入世,再去做别的事情?”   阁主颔首:“对他来说,那些都了无生趣吧。或许他找个无人之地寻死去了,也或许……”   姬小戈已然有了决断:“他不会寻死,因为这样的肉身很难死,也没有别处可去,所以最有可能的是,他回卓荫山的那座山洞里了,那是他的家。”   阁主不留情面地评价:“姬凭戈,你欠下的因果太多太多,合该你自己去清偿。”   姬小戈冷哼:“行,我知道了,那你就放出消息,说魔教主君重归江湖了。那些陈年旧账,我这次带着徒弟一并解决。”   “我很欣慰,你终于肯干点正事了,不枉我纵容你那么多年。”   “纵容我?我需要你的纵容?”   “按规矩,除非事态紧急,不允许两副躯壳同时外出行动。你脱离多罗阁,做了那么久的例外,都没有被我强行回收芯片,该知足了。”   “我怎么觉得,这些都是你刻意为之?”姬小戈隐约察觉了什么。   “……”阁主没有回答。   “罢了,懒得跟你计较这些。”姬凭戈申明,“反正我一直不觉得自己跟你们是一路人。”   “我也不觉得。”阁主难得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这些硅基躯壳从不需要自己与自己对话,所有的事同步之后就心知肚明。但是你不一样,我永远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也是唯一一个会欺骗我的躯壳。   “姬凭戈,你是个愚钝的、失控的、新生的我。”   ***   在姬凭戈离开多罗阁的时候,稷夏与克林国的和谈出了结果。   克林国黔驴技穷,在“秘宝”一事上自乱阵脚,栽了个大跟头,不得不做出退让。双方经过三年的拉锯,最终签下了休战国书。   为表诚意,克林国归还了旌北城,退守境内。稷夏也承诺恢复两国通商往来,不再给边境设卡拦阻,征收高额关税。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人们抚平伤痛,开始了新的生活。   如今已无人再提起当年发生在封寒城的惨案,被屠戮的凛尘堡上下七十六口人,一个尸骨无存的蒙眼侠客,还有那场地动山摇的湮灭。   但曹肆诫还记得。   战乱结束后,他便自请卸任守城将领一职,回归凛尘堡经营家业。朝廷原本就是临时征召他抵御外敌,也更看重凛尘堡在兵器上的供给,于是给了策勋厚赏,准了他的请求。   这段时日,曹肆诫只专心应对两件事:给姬小戈打造一苇戟,以及做好寻回师父的准备。   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听到了江湖上的传闻——   魔教主君姬凭戈现身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江湖如同烧开的滚水,到处波澜起伏,沸反盈天。消息经过多罗阁的验证,多半是可信的,然而姬凭戈为何消失十三年,又为何毫无征兆地重出江湖,眼下身在何处,要去做什么,却都没人能说清。   在众多谣言中,有一种说法极为引人瞩目。   这个说法是无相门的人传出来的,他们声称,魔教主君姬凭戈当初是走火入魔了,不得不退隐江湖,在休养期间遇见了一生所爱,娶妻生子。然而其妻不堪忍受他的暴戾无常,执意抛夫弃子离家出走。姬凭戈为情所困,再度入魔,疯癫之下差点失手杀了自己儿子,并再度失去踪迹。直到近期出现,定是满腔恨意难以遏制,要大开杀戒、血洗武林,报魔教被围之仇、众叛亲离之仇,以泄心头之愤。   本来这个说法跟“遭遇追杀不慎坠崖,闭关修炼神功大成”之流的可信度不相上下,可架不住真有无相门的弟子见过那个“姬凭戈之子”,而且封寒城中的乞儿帮、戍卫营也印证了有关“鬼娃子”的相貌特点,这下由不得人不信了。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笃信姬凭戈有个儿子。   那么且不管姬凭戈是不是真的癫狂了,是不是真的要四处寻仇,只要抓到那个侥幸未死又酷似他的孩子,岂不是就能握住他的命门,多一个制服他的筹码?   有了这个方向,江湖中各大门派开始蠢蠢欲动。   曹肆诫:“……”   他已经看不明白了,姬小戈怎么回事,怎么回了一趟多罗阁就对外暴露了身份?跟多罗阁闹翻脸了?孩子不孩子的他倒是不在乎,在他看来那都是姬小戈胡编乱造的,在荒冢里躺了十三年,哪可能造出什么孩子来。   话说回来,要真有个孩子,按照姬凭戈与自己师父的关系……这孩子也算是师父的血脉吗?算他半个小师弟?   啧,没影的事,无相门真是碎嘴子,以讹传讹。   ***   周清带着手下巡视玄微门前几日刚置办的酒楼产业。   鼎润楼位于曙岭城最繁华的市口,称得上百年老字号,以“酒香浓菜味美”闻名遐迩,从前生意好得令人眼红,整条街上没有哪家敢于它争锋的。况且了解内情的人也知晓,这酒楼背后可是有诛我宗撑腰,哪有不长眼的轻易招惹。   然而自诛我宗总坛被毁,宗主下落不明,鼎润楼就走了下坡路,好厨子被人挖了墙角,连酿酒方子都被人偷了去。靠山成了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下头的产业也是墙倒众人推,如今鼎润楼再难支撑下去,便被周清低价盘了过去。   说起周清,也不是个一般人。   他出身于武林世家,家传绝学“劈元枪法”,当年也是个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人物,两三年就混入了千代境高手之列,然后在他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遇上了姬凭戈。   姬凭戈一招打趴了他,遇到嘲讽地对他指指点点,极尽羞辱。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对方竟是在给他改良枪法,还顺道传授了他一种另辟蹊径的调息功法,最匪夷所思的是,按照他所教使出的枪法,比原先更加适合周清,威力也更加惊人。周清没有做太多挣扎,很快自愿归顺了诛我宗,并且一路坐到了太微使的位置。   诛我宗的太微使,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颇得姬凭戈的信重。但凡姬凭戈想撂挑子不干了,总览大权的都是他。那真是他的人生巅峰,至今回想起来都令他意气风发。   直到姬凭戈离奇失踪,一切都乱套了。   诛我宗分崩离析——   折威护法孙佑文向无相门出卖宗门,被他亲手斩杀。顿顽护法安建木心灰意冷,卸任归隐,从此不问世事。天市使宋白、酒旗护法孔晋鹏和积薪护法翁承安倒是愿意继续留守宗门,但这三人各怀心思,借着宗门大难,暗中培育了自己的势力,把本就岌岌可危的诛我宗搞得更加人心涣散。   当然,周清自己也负有很大责任。他很明白,就算自己从前再怎么总览大权,宗门内能够服众的也只有宗主一人。那是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魅力,是极致的强大、极致的狂放造就的神明般的偶像,只要跟随了他,哪怕被世人视为邪魔外道也无所谓。   他自认做不到,也无法管束天市使和两个护法,只能选择离开诛我宗,另立门户。   很多人都说姬凭戈已然走火入魔而死,他是不信的。在他心里,一直觉得宗主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终有一天他还会重出江湖。   若真有那么一天……   “门主,这是清算出来的账目。”手下递来账本,语带抱怨,“这酒楼的前东家实在不上道,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债务不说,店里的东西被伙计偷盗变卖了都不管,连这桌椅都被抵押给赌场了,账目更是乱得没法看,难怪这么便宜就盘给咱们了。”   “哼,我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周清道,“酒旗掌管的酒楼,还能剩个空壳子就不错了,赌场和欢场才是他的心头宝。”   他跟几个手下坐在二楼雅间对账,打算把整个酒楼重新修缮一遍,去去晦气。   如今鼎润楼尚在交接中,还未正式歇业,即便生意不好,也还是有些来吃酒菜的客人,一楼大堂零星坐了三四桌,大多是不清楚内情的外乡人。   手下在拨算盘,周清翻过三本账册,一时有些烦躁,便走了会儿神。   他想起近来江湖上的传闻,说魔教主君姬凭戈再度现身了。   这明明是他深信会发生的事情,但听人提起的时候又觉得都是胡扯。这话都传得人尽皆知了,那位要是当真现身了,江湖上还会如此平静?早就该掀起惊涛骇浪了好吗!   多半是某些不要脸的门派搞出来的伎俩,想借着拉踩诛我宗给自家造势。   尤其是那个无相门,简直是正道之耻,跟块牛皮糖似的总黏着诛我宗不放,当年就是他们污蔑诛我宗窃取三大门派绝学,带头打上总坛,如今又造谣宗主为情所困,说什么亲眼见过宗主的儿子……   呸!他认识宗主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对女人动过心思,扎扎实实的一个武痴,怎么可能为情所困,还会有个孩子!   正当他在心中唾骂无相门时,只听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曙岭城口音的哀叹:“真是可惜了嗦!好好的鼎润楼给那些瓜娃子糟完咯!”   周清倚着二楼阑干,下意识朝门口望去。   一个小小身影映入眼帘——   他蓦地怔住。 第95章 重逢   周清凝神望去,那是……   只见那有着曙岭城口音的青年领着个八九岁的孩子落座,抬手招来跑堂小二,张口就点了几道鼎润楼的名菜,花炊鹌子、螃蟹酿橙、萌芽肚胘,又问身边的小孩要吃什么。   小孩俨然十分懂行:“再来一道沙鱼脍,要开背薄切,一道鹅肫掌汤齑,胡椒多放点,齑子要煮软烂……嗯,差不多了。”   像,太像了。   周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这孩子实在跟宗主太像了,不仅仅是样貌,就连神采气度都如出一辙。方才他暗自腹诽的那些话,在见到这孩子的瞬间就动摇了。   莫不是宗主失去音讯后当真娶妻生子了?或是宗主本家亲戚的孩儿?他对鼎润楼的菜品这么了解,是曾经来过?还是宗主与他讲过,带他吃过?不,若是宗主回过曙岭城,以诛我宗在此地的根基,加上他玄微门的耳目,怎会毫无察觉?   他心中纷乱,还未想个通透,就见楼下那孩子骤然抬头朝他看来。   那眸光淡漠犀利,只轻轻扫过,似是对他盯着自己的警告,看样子并不认识他。周清却惊得站了起来,把一旁算账的伙计吓了一大跳。   就这一眼,令他心头巨震。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若顷刻间将他拉回了从前,当年初见姬凭戈时,他就是被这样一双眼激起了好胜心,以至于自不量力地去挑衅。就算这孩子不认识他,就算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也绝对与宗主有关!   难不成……真的是少宗主!   手下茫然地扶着算盘:“门主,怎么了?”   周清强自镇定,坐下喝了口茶水:“没什么,你们两个继续盘账,你们两个,看到楼下那桌大人带小孩了没有?等他们吃完饭,小心跟着些,看他们在哪儿落脚。不要惊动他们,跟到了地方就赶紧回来告诉我。”   这几名手下俱是他的心腹,办事谨慎,他比较放心。   手下也没有多问,只往楼下瞥了两眼,确认了要跟的人是谁,便应了下来。   周清心不在焉地饮茶,注意力也始终落在那二人身上。   很快菜就端上了桌,他听见那小孩恼怒评价:“啧,什么鬼东西,堂堂鼎润楼怎么沦落得这么难吃!这鱼脍切得比砖头都厚,螃蟹酿橙用的酒也不对,鹅掌怎么透着股腥味!”   那青年道:“早跟你讲了嗦,鼎润楼如今口味恼火的嘞!空剩个花架子,也不晓得新老板能不能给它拉起来嗦。”   小孩漱着口问:“新老板是谁?”   青年冲着楼上扬首:“就是那边那个嗦,玄微门的周门主,财大气粗嘞,硬是从诛我宗酒旗护法手里盘下来的嗦。”   小孩淡淡地“哦”了一声,继续不甚满意地吃菜。   周清莫名觉得寒毛直竖。   那一大一小很快就吃完了,虽然骂了那么多句,却是一点不剩,而且是小孩吃得更多。等他们丢下银钱,周清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不久,两个手下回来禀报,说那两人入住了一座民居院落,大人看着像是本地人,跟邻里街坊都很熟络,对外说小孩是他亲戚家的孩子,过来借住几天。   周清还是觉得刻意,有让他们仔细去调查了大人的身份,结果也很令他意外。   竟然是多罗小驿的掌签?那孩子与多罗阁有什么关联?   左思右想,结合近来江湖上甚嚣尘上的传言,周清觉得还是要与诛我宗的人通个气,若那孩子真是宗主之子,如今重回曙岭城,定会再掀风云。   ***   姬小戈住进了木丁西的家中。   木丁西很会享受,在院里放了个摇椅,躺在初春的树影下眯眼小憩,拉家常般与正在打坐的姬小戈闲聊:“水荇君交待我的任务就是一路护送你到曙岭城,什么事都听你调遣,你这娃子到底什么来头嗦?”   姬小戈闭目流转体内真气,还能分神回答:“你这都猜不到?我要么是诛我宗主,要么是诛我宗少主,二选一吧。”   “就是这二选一难煞我了嗦……”   “劝你别想了,反正对你来说没区别。”   “那倒是嘞。”木丁西抬手胡乱绕了一圈,“刚回来没几天,我这院子都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嗦。有玄微门的,有诛我宗天市使那边的,还有酒旗护法和积薪护法那边的,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小门小派的,再过一阵子,怕是江湖上的扛把子都要来了嗦。”   偏偏这些人只敢在外头密切关注着,说不上来是在监视还是在保护,总之也没人真的上门找他们麻烦,日子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过着。   姬小戈行气两周天,漫不经心地说:“随他们吧,我就是想看看这些人对待我这个疑似少宗主是什么态度,私底下又张罗了什么事。毕竟十三年过去了,人家肚子里还揣着什么样的心思,总要看看清楚吧。”   木丁西笑了下:“我说你怎么非要去鼎润楼吃饭呢,原来是故意放风声去嗦。”   诛我宗早已不是从前的诛我宗,哪些人还能差遣,哪些人生了异心,都得掂量下才知道,魔教主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姬小戈收归真气于丹田:“这样不好么,给你们多罗小驿招来多少生意。”   木丁西摇着摇椅:“生意是好了,担子也重了嗦……鬼娃子,看你最近都在练功,你现下内力恢复多少了嗦?”   姬小戈说:“五成吧,够用了。”   ***   孔晋鹏坐不住了。   身为诛我宗的酒旗护法,自从得知有这么个孩子现身曙岭城,实是烦得他夜不能寐。虽然宗门已大不如前,但他本人过得可是逍遥自在,还赚了个盆满钵满,这时候来这么一出,不是平白给他添麻烦么!   若是宗主本人归来也就罢了,他自然不敢造次,可宗主的孩子算什么?别说他是不是真的是宗主的亲生儿子,就算是真的,难不成要他们这些老帮众认这个野种为少宗主吗?十多年的劳心劳力,全给这毛头小子坐享其成?以后他们这些人还要听他号令,像当年伺候他爹一样给他卖命?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越想越不忿,孔晋鹏琢磨几天,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是诛我宗的长辈,怎么样也不好对这样一个小辈下狠手,倒不如把这种事推给别人去做。所谓借刀杀人,反正宗主身上背的恩怨那么多,寻不到他本人,就让那些仇家来寻他儿子好了。区区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多受几次磋磨也就构不成威胁了,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弄死了更好,他们还能反过来去怪罪对方欺负小辈,名正言顺地捞上一笔。   从周清那里得知这孩子的存在后,天市使宋白和积薪护法翁承安的态度就晦暗不明。孔晋鹏冷哼,他们三人在宗门内各自为营,谁也不服谁的管,时不时还互相挖坑拆台,这会儿明面上都还在观望,背地里有没有搞小动作就不知道了。   传言姬凭戈重现江湖,在他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十多年杳无音信,要重现早重现了,还会等到现在?所以这消息本就该是姬凭戈之子现身了,多半是以讹传讹才搞得人心惶惶,此时他先行布局,届时定能抢占先机。   这么想着,孔晋鹏便把这孩子在哪儿的消息偷摸递了出去。   他暗中勾结的对象也很精准,就是对姬凭戈最恨之入骨的无相门。只要他们知道了,稍稍一撺掇,整个武林也就人尽皆知了。   正如他所料,消息递出去没多久,无相门闻着味儿就来了。   有他们打头阵,一时间所有江湖人士都在谈论,说魔教主君姬凭戈有个孩子,眼下就在曙岭城。至于他本人会不会现身,大家各执一词,端看这大热闹要如何收场。   ***   木丁西也坐不住了。   他对姬小戈说:“酒旗护法已经有所行动了,看着是不想承认你嗦。天市使和积薪护法加派了人手,尚且不知道要做什么。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的人都在赶来曙岭城,你还有闲工夫玩我的摇椅嗦!”   姬小戈盘腿坐在上头,边晃悠边练功:“那不是正好么,来齐了好一起解决,我欠多罗阁的因果债也可以一次平了。”   木丁西无奈:“我家都快被围成铁桶了嗦,你到底想怎么解决?”   姬小戈道:“这事简单,今晚就给你把人赶走。”   他说到做到,当天夜里就将周围零散分部的盯梢人全部撂倒,并给他们留书一封。那些书信被送到他们各自的话事人手中,上头赫然写着两行字:   三月廿三,卓荫山连珥观,姬凭戈恭候大驾。   如若再扰此宅,必先血洗为敬。   那笔迹周清认得,宋白、孔晋鹏和翁承安也都认得,明明白白就是宗主亲书!可他们近来从未见过宗主现身啊,那些被打晕的手下也都说不清楚当时怎么回事,只说一道黑影闪过,还没交手他们就失去了意识,醒来诊治,全都受了不轻的内伤。   太诡异了,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迫于宗主当年的淫威,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立刻撤下了盯梢那个院落的人手,只让人每日关注一下他们是否还在,也关注一下连珥观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至于“宗主”究竟要做什么,十日后自然可以见分晓。   借助多罗小驿的情报生意,各大门派也都收到了姬凭戈的“请帖”。   江湖上越发闹腾,像是到处都在刮风下雨,相比之下,姬小戈身边倒像是风暴的中心,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终于没了那些烦人的苍蝇,他一身轻松地登上了卓荫山,如同一场寻常的踏青般,来到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山洞。   他刚到曙岭城时,就先确认了左年是不是在这里,之后才着手布局。   只不过那会儿时机不好,便没有来与他相认。   这里就跟他十三年前来时一样,除了周围树木更高了些,其他没有丝毫变化。   左年也与那时一样,他没有像树木一样长高长大,也没有像常人一样有喜有悲。他只是独自守着尘世外的小小一隅,平淡地度着漫长的一生。   姬小戈知道自己变化挺大的,但并有没在意,径自过去唤他:“左年。”   刹那间,万物复苏,如朝阳升起,如倦鸟归巢。这声音再度叩开了坚硬的蛋壳,让那孩子的眼眸倏然亮起。   他停下了拨弄古旧风车的手指,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无声地说:   爹爹,你又来接我啦。 第96章 赴约   十三年的光阴,在两人之间没有留下丝毫隔阂。   姬小戈问他:“你知道我会来?”   左年笃定地点头,为了让他能看懂,用口型一句一顿地说:嗯,那天我知道你身体……出了问题,需要……安心休息。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把你藏在……坑里,然后回来……等你。   虽然对他这种处理方式不太理解,但从结果上看,这么做并没有错,甚至在当时是最合适的最稳妥的。这孩子的成长经历扑朔迷离,旁人根本无从置喙,所以姬小戈也不打算用常理去约束教导他。   他只是觉得奇怪:“你知道我没死?”   左年笑了,拍拍自己单薄的胸脯:爹爹不会死,我能……感应到。   姬小戈微皱了眉头:“啧,别乱认爹,你是怎么冒出来的还没搞清楚,上次跟你说过了,该喊我什么的?”   左年回想起来,立刻改口:哦哦,师父。   看得出来,这孩子见到他心里十分快活,时不时朝着手里的风车吹吹气,看它转动起来,献宝似的递到姬小戈面前:师父,玩。   姬小戈推还给他:“我不玩,买给你玩的,还没玩坏?”   左年自豪道:我会修,换过纸。又说,师父这次来得好早,就是怎么……变小了?   他以为还要等个一百九十年才能再见到师父,以为世上的相聚就是那么短暂。但是跟师父同行的时日实在太美好了,等多久都值得。如今风车的扇叶才换过两次纸,这么快就见到了师父,让他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虽然师父模样变了,但他还是一下就能认出来。像是有种来自本源的共鸣,始终把他们二人牵连在一起。   姬小戈回答他:“没事,我过几天就长大了。”   左年很惊奇的样子:哇,那比我长得快多了!师父真厉害!   姬小戈:“……”   这孩子有种天生天养的特质,全然不知自己的与众不同,也不知放出去了会惹出什么事。不过姬小戈倒是乐见其成,反正他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多一个这样的小家伙陪他,可要比外头那些俗事有意思得多。   他垂眸望着左年:“乖徒弟,师父这次来接你,要去红尘走一遭,你可愿意?”   左年先点了头,才问:红尘……是哪里?   姬小戈:就是洞外,世间,我的身边。   左年当即起身,什么东西都没收拾,只带了那只风车就要出门,眼见姬小戈落在后面没动,还回过头来催促:师父?   姬小戈负手而立,严肃地问:先考校你一下,当初教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左年:……   ***   三月廿三,春风和畅。   这两日卓荫山可谓是热闹非凡,许多年无人问津的野外荒山,如今被各大门派的弟子生生踏出了十几条山道。   自当年仙丹害命事件后,连珥观一夕之间被灭门,从此阴森破败,成了晦气不祥之地。直到前两年,有三个道士云游至此,觉得此处风水奇佳,本该是福地洞天,便开坛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驱邪祛秽,并洒扫重建了部分道观,借此安定下来。   即便如此,现在的连珥观仍旧堪称鄙陋,总共两进宅院,仅有五个道士居住修行,偶尔会有几个读书人捐点香火钱借宿,就是图个清净,在这里温书备考。   观主栖灵子就是当初那三个云游道士之一,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家道观有一天会聚集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所有角落都给挤得满满当当,连院外的林子里都扎了棚子住人。他久不闻外事,听了旁人解释才知道,原来是魔教主君放话要在此现身,他们这小小道观实是承受了无妄之灾。   好在栖灵子是个豁达之人,言道:“既有客来,俱是善信,好生招待便是了。”   这些自称名门正派的江湖人也都很要面子,叨扰了人家的地界,自是好好供上了香火钱,不叫外人看轻了自己。   临近正午,众人围作数圈,翘首以盼。   魔教主君姬凭戈销声匿迹十余年,今日之前,只有人声称见过他的孩子,却从未有人见过他本人露面,就连他的昔日旧部也都不敢妄下断言,却不知这真是一场暌违已久的恩怨局,还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观中的道士们给大家上了清茶,院落中央的祭坛也清扫了出来,只剩一鼎巨大的黄铜香炉燃着浓厚的香火。   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派来的长老和高阶弟子位在前排。   他们都认为,以姬凭戈的心性,定会搞出个惊天动地的排场,恨不得压着所有人的气势从天而降,甚至有可能二话不说就发起攻击,是以他们看上去云淡风轻,实则全都处于极度紧张的备战状态。   正午时分,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众人不禁议论纷纷,该不会是魔教主君看他们阵仗太大,不敢来了?   无相门的长老糜易瞥了褚良才一眼,后者连忙躬身解释:“就算不是他本人,也绝对与他那孩子有关,我与那孩子交手过,招式极像……”   就在此时,两道矮小的身影出现在连珥观的大门口。   霎时间,所有目光凝聚在他们身上。   ***   姬小戈领着左年,越过重重人海,来到院中坛上。   两人穿着同样的黑色武服,扎着同样的红色发带,只是左年头上戴了顶黑色的帷帽,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但他的面目并不重要。   再怎么看这都是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姬凭戈呢?   是他不会来了?还是先让两个孩子替他挡挡灾求求情,等会儿再出场?   哼,若真是如此,看来所谓的魔教主君也不过如此,到底是走火入魔伤了元气,行事竟这般胆小如鼠了。   当然,姬小戈的模样正如传言中所说,与那魔教主君有八|九分相像,说不是他的孩子恐怕都没人信。至于另一个没露脸的,长得那么瘦弱,兴许是个羞于见人的丑陋仆从吧。   姬小戈任由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打量,感觉身旁的孩子扯了扯自己衣袖,侧身掀开帷纱辨认他的口型。   左年:师父,我为什么要戴这个帽子?   姬小戈回答:“我俩太像了,我怕他们先入为主觉得我俩是兄弟。且忍一忍,待会儿我给他们分说清楚了,你就可以摘掉了。”   左年乖巧点头:好的。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褚良才站出来发问:“你不就是我在封寒城见到的鬼娃子?所以姬凭戈就是你爹?”   姬小戈压根没搭理他,与左年说完话就往前走了两步,提气朗声道:“久等了,诛我宗主姬凭戈,特来应约。”   褚良才:“???”   众人:“……”   谁呀?什么姬凭戈?这孩子到底在说什么?   圆觉寺的空衡大师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施主孝心可嘉,然冤有头债有主,大可不必为你父背负骂名。”   姬小戈冷笑:“用得着你这秃驴替我说话?我姬凭戈向来敢作敢当,不像你们这些假模假样的名门正派,转喜欢背后捅人刀子,还要装作自己无辜受害。”   空衡大师厉色道:“小施主休要胡言乱语!”   褚良才不甘被无视,大声驳斥:“什么敢作敢当!你这模样怎么可能是姬凭戈!就算他成名颇早,加上他失踪的年月,怎么也该有三十多岁了,你才多大?奉劝你别耍什么心机,老实交代,你爹人在哪儿?”   姬小戈依旧没分给他半个眼神,矮小的身躯立于坛上,清脆的声音响彻道观:“我再说一遍,我,就是姬凭戈本人。” 第97章 红尘   “你一个小孩,胆敢戏耍我等……”   “非要替父还债也不是不行,那就休怪我们欺负孩子了!”   “等等,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底下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有人将信将疑,有人全然不信,姬小戈一概不予理会,径自半真半假地下去:“十三年前,我离开宗门处理一些事情,确实不慎走火入魔。可惜天不收我,九死一生之际,阴差阳错修成了一套功法,得以洗经伐脉、抱元重生。虽则身体暂时退化为孩童模样,记忆也缺失不少,但并无大碍,如今只能遗憾地告诉各位,我差不多恢复了。”   这番话说完,众人静了片刻,不由得把矛头转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功法上。   “真的假的啊?返老还童?”   “难道世上真有此等回春长生的功法……”   “哼,姬凭戈偷学了我们那么多功法,定是从中领悟了什么。”   “对对,我们居清派的六合心法就有驻颜之效!”   “阿弥陀佛,敝寺的洗脉录中有类似记载,施主若是得益于此,也算上天有好生之德。”   “空衡大师这话说的,莫不是想把这功法归到圆觉寺门下吧?”   “若不是我无相门发现姬凭戈窃取各派武学……”   姬小戈可不管他们如何想,继续胡诌:“我给这套功法取名为神意归真,修习多年,已有大成,正好来会会各位,了结旧日恩怨,顺便……拿回我这魔教主君的地位。”   褚良才最清楚他在封寒城的经历,闻言仍旧不信:“大家不要被他蒙骗了!什么狗屁的神意归真功,他分明是在乱葬岗捡回来的野孩子,最多是被他那不知死活的爹丢下不管的,我与他交过手,空有招式没有内力,怎可能是姬凭戈!”   姬小戈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像是刚想起他来:“哦,是你啊,我说怎么有个人唧唧歪歪半天跟我装熟。你说的没错,那会儿我练功出关没多久,记忆和内力都还空空如也,自然使不出力来,可即便如此,你也没在我手上讨到好吧?啧啧,这么多年过去了,无相门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褚良才怒指:“你小子!”   他旁边的糜易长老适时出声:“既如此,良才便上去在领教一回吧,看看他究竟是在装腔作势,还是真的神功大成。”   褚良才当即愣住:“啊?我?”   其他门派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对啊对啊,本就是你们无相门先传出来姬凭戈有个孩子的,正该由你们去验证他的身份!”   骤然被架在了火上,褚良才深深悔恨不应出这个风头,此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他故作镇定地飞身上坛:“好,那就让我先来会会你这满口胡言的臭小子!”   为了速战速决,褚良才一上来就使出了全力。镜轮嗡地一声飞出,直奔着姬小戈面门而去,锋利的轮缘映出那双睥睨天下的双眼。   姬小戈错步出掌,只见香炉中的浓白烟雾轰然崩散,那股无形之气迎上褚良才的蓄力重击,生生遏住了镜轮的转势,并将其反向击回!   褚良才惊愕不已,来不及收招躲闪,就被自己的镜轮拍上胸膛,吐出一大口血。   不止如此,那镜轮也在此掌之中碎裂成百片,朝着坛下激飞而来……   离得最近的门派弟子吓得纷纷后退,糜易不得不出手,大袖一挥收拢了扑面而来的残片,顺势接住去了半条命的褚良才。   一招未完,尽显实力。   众人终于回神:这孩童竟真的是……魔教主君?!   姬小戈收掌,负手而立:“太弱了,没意思。”他看向不远处的诛我宗旧部,不满道,“周清,宋白,当初宗门就是被这样的杂碎攻破的?你们还有何颜面来见我?”   即便已卸任太微使,周清仍止不住心潮澎湃,抖着嘴唇上前行礼:“宗、宗主……”   宋白犹豫片刻,也拱手请罪:“天市使守教不力,还请宗主责罚。”   姬小戈冷哼:“罢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看你们也不怎么诚心,尤其是酒旗护法……”   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那份气势却令人胆寒,孔晋鹏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珠子转了几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低着头声泪俱下:“宗主!可算把您盼回来了!这些年没有您坐镇,宗门大不如前,我等只能苦苦坚守,只待您一朝归来,再带领我们武林称雄!”   姬小戈颔首:“是嘛,真是辛苦你了。”   话音未落,他飞身下坛,足尖挑起周清背于身后的长枪,凌空转了个花,轻轻推了出去。银亮枪身映照着沿途看客不明所以的面容,引领着他们的视线——   嗖地贯穿了孔晋鹏的身躯,从后背斜穿,将他钉成了一具躬身跪拜的尸体。   鲜血顺着枪身流淌一地。   姬小戈落在长枪顶端踏足旋身,翩然回到坛上:“酒旗护法孔晋鹏,叛主泄密,祸乱宗门,还把鼎润楼的菜品糟蹋得那么难吃,论罪当诛。”   清脆的童声响彻道观:“现在,还有谁不信我是姬凭戈?”   ***   归位立威,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坛下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见证了诛我宗这场清理门户。   安顿好褚良才的糜易最先回神,冷声道:“魔教就是魔教,修习了此等邪魔外道的功法,还要明目张胆地威慑整个武林,姬凭戈,你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此言一出,便是承认了这孩子的身份,众人一扫先前的漫不经心,顿时警惕起来。   姬小戈不逊道:“我本来就是邪魔外道,要练什么功,要杀什么人,什么时候跟你们讲过理?什么时候打得过我了,再来跟我说教吧。”   栖灵子道长对他身上那套神意归真功更感兴趣:“所以你这副模样乃是练功所致?这功法果真能令人重回少年时?并不似此前传言所说,你有个孩子?”   他旨在打探神功,却不想姬小戈又把话题引回了孩子身上,只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那倒也不是,我收了一个弟子,趁着今日热闹,带给大家见见。”   魔教主君的亲传弟子?   一个大魔头还不算完,还要冒出来一个小魔头?   姬小戈将左年推到前面,抬手掀翻了他的黑色帷帽,介绍给大家:“他叫左年,从今往后,由他承袭我的衣钵,所有诛我宗弟子,奉他为宗主。”   周清:“!!!”   宋白:“……”   众人凝神望去,就见两个容貌极为相似的孩子并肩而立,乍一看都分不出谁是谁,宛如一对粉雕玉琢的双生子。   坛下当即议论再起。   “长得这般相像?”   “这不还是有个私生子吗!这姬凭戈十几年来到底做了什么孽,自己成了孩子模样,还能再生一个孩子?”   “要我说,姬凭戈还是死了吧?这俩都是他的遗腹子!说得神神叨叨的,不过是跟父亲练过几天拳脚功夫,装样子吓唬人罢了!”   “我晕了,哪个是姬凭戈,哪个是他徒弟?”   “什么师徒!怕不是给他做的丑事遮掩!敢不敢说出这孩子的母亲是谁!”   “哎?我觉得是好事啊,魔教给交到这么个小孩手里,还能维持多久?这孩子能有什么本事,看来姬凭戈是真要放弃自家宗门了?”   别说这些外人,就连周清和宋白也是作此感想。   他们可以承认姬凭戈因练功成了孩童之身,以宗主的武力威慑,这样多少还能服众。可这孩子算怎么回事,看着不过六七岁,就算是宗主的亲生儿子,也远远克制不了那些信奉强者为尊的门中弟子。   宋白与孔晋鹏、翁承安明里暗里斗了那么多年,也没斗出个结果来,这小毛孩想当宗主,除非姬凭戈亲手扶持、时刻关照,否则很快就会被那些教众生吞活剥了。   而周清心中另有打算:不管怎样,他们的主君回归是件好事,但这孩子是绝对坐不稳宗主之位的,实在不行他就劝劝主君,先把这孩子接到自家玄微门里护着,等诛我宗的纷争平定,这孩子也学到些本事,再扶他做少宗主就是了。   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也有其他考量,且不管那些真真假假,眼下最近似魔教主君的就是这两个孩子,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他们杀了以除后患。再借此机会彻底推翻魔教,说不准就能瓜分到那些让他们垂涎已久的功法秘籍了……   众人心思各异,正盘算间,又听到姬小戈接下来的安排:“乖徒弟,坛下这些人,为师跟他们有许多恩怨,今日就是来清算的。只是为师还差一点才能恢复全盛之身,怕是要在这坛上冲破最后的关窍了,在此之前,你可愿替为师会会他们?”   左年忙不迭地点头,能帮上师父是他最乐意的事了。   姬小戈继续说:“要当诛我宗的宗主,也必须以武服众,这亦是为师给你的考验,看看你这些年练功练得怎么样。”   左年不知道什么是宗主,但听话地又点了点头,随即单脚蹬踏,飞身落于姬小戈钉死孔晋鹏的长枪顶端,俯视着周围乌泱泱的名门正派。   姬小戈告诫众人:“如你们所见,我离神功大成还差最后半步,谁能越过左年攻上来,就可以趁我之危、取我性命。   “我知道,相比于我的命,你们对诛我宗所掌握的功法更感兴趣。既然是恩怨局,那我也拿出我的诚意来——   “凡杀我者,即可获得由我改良过的无相门《镜水尘风诀》、居清派《虚极剑法》、圆觉寺《万象轮回》,还有诛我宗《云想天外功》,怎么样,这报酬你们满意吗?”   ***   这下三大门派坐不住了。   糜易质问:“此话当真?若是你到时候赖账,我等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姬小戈不屑地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帛,上面似乎写了些字,但被他窝成一团看不清晰。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布帛放入口中吞了下去,说道:“这块布帛上写了我存放秘籍的地点,只要杀了我,剖开我腹,就可轻松取得。除此之外,还有多罗阁的人可为大家做个见证。”   话到此处,缩在人群中的木丁西不得不站了出来,尴尬道:“秘、秘籍的事跟我无关嘞,我只是当个看客嗦,要是真有人能杀了姬凭戈,那多罗阁的高手榜肯定要有变动嗦。我得好好看看的嘛,兴许啷个就能排进无碑境嘞……”   这话又是一记醒神掌,拍得所有人振奋不已。   是啊,若是此战能杀了姬凭戈,谁不是名扬四海?从此在武林中必有一席之地!   何况那小子自己都没说只能一对一,饶是他再厉害,到时候大伙儿一起上,还能怕了他去?就他那个私生子似的小徒弟,能算得上什么事!   如此一来,别说是三大门派了,就连原本只是来凑热闹的小门小派也都在摩拳擦掌,只等着冷不丁捡个漏。   情势一波三折,诛我宗和玄微门的立场变得微妙起来。   思忖片刻,周清果断站了出来:“我乃诛我宗前任太微使,即便身不在宗门,也愿誓死效忠主君。诸位胆敢趁人之危抢夺秘籍,就先从周某尸身上踏过去!当年没能守住总坛,今日必不能重蹈覆辙!”   宋白原本是想置身事外的,看姬小戈那样也没打算拉上整个诛我宗蹚浑水,他生性谨慎,当然也不敢临阵反水去挑衅自家主君,只想当个局外人或者墙头草,届时收点渔翁之利。奈何他算盘打得再好,架不住周清当众表忠心。   人家都脱离宗门了,还摆出一副誓与主君共存亡的架势,他这个还在位的天市使哪里还能逃得了干系。宋白在心里骂了周清千万遍,面上紧随其后拦在坛前:“诛我宗听令!拦住这些觊觎秘籍之人,保护宗主!”   他刻意点出秘籍之事,便是以此作为诱饵,提醒自己人此行真正的目的所在——不是真的给宗主卖命,保不住宗主没关系,记得要保住宗主留下来的秘籍。   姬小戈在燃香坛上阖目打坐,将下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孰忠孰奸他早有预料,特地玩上这么一出,不过是为了让左年多见识一些恩怨情仇。他们生来就跟江故那些硅基不一样,合该是红尘中人,何必惧怕片叶沾身。   香炉中浓烟四散。   最先动手的是无相门长老糜易,他背上的镜轮绕场旋飞,正午的阳光投射其上,每一片锯齿都闪耀出绚丽的弧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面镜轮与褚良才那个截然不同。且不说它与高阶镜水尘风诀的适配程度如何,单说它本身所包含的机关和变化就令人目不暇接。   有人喊出了这面神兵的名字:“诸法悉空……无相镜轮!”   随后又有人道:“不,不是!无相镜轮的图纸传遍了江湖,我看过,不是这样的。这、这是重新铸造的!难怪无相门先前去了封寒城,原来是去找凛尘堡定制了自家镇派之宝!”   嗡嗡——   无相镜轮凌空换了个方向,原本是朝着玄微门那边削去的,此时却虚晃一招,径自绕到了姬小戈的后方……糜易根本就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他最开始的目标就是姬小戈!   铮!   左年单手拔出周清那杆长枪,瘦小的身躯倒拖着比自己长了两倍的枪杆,如同离弦的箭矢般冲向了无相镜轮。   他单臂斜挥,唰。   带着巨大劲力的镜轮被他玩杂耍般挑在枪尖旋转,发出抖嗡一样的嗡嗡声。   左年咧嘴笑了,无声地说了句:好玩。   糜易:“……” 第98章 围困   眼见左年轻而易举夺下了无相门的镇派之宝,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嗡嗡嗡——   这孩子如杂耍般挑起那诸法悉空无相镜轮,由于轮缘上有层层叠叠的锯齿刀刃,锋利得难以触碰,为了卸去它的旋转之力,左年运起内功,以气劲施于其中心,强行朝反向扭去。一时间他周身真气暴涨,竟蒸出腾腾白烟,如云雾缭绕。   空衡大师双目圆瞪,手持禅杖上前一步道:“云想天外功……九重!”   十几年前那场对诛我宗的围剿中,他曾代表圆觉寺出面调停,亲身试过姬凭戈的一招云想天外,至今记忆犹新。那时的姬凭戈大约只出了五分力,因为练的功法杂驳,真气也不如这孩子精纯,却可横扫千军、震天撼地,足见魔教邪功的威力。而这孩子起手便毫无保留地祭出了九重功法,是想一招致胜?那也未免太小看他们这些江湖前辈了!   栖灵子捋须,敛住眸中贪婪:“小小年纪,无碑之境。”   短短数息,他们已下定决心,今日不仅要手刃姬凭戈夺取秘籍,也要顺道除去此子,否则来日定会后患无穷!   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左年身上,一个人影悄悄从连珥观外围挤到了前排。   他仰头望着那面缓缓停止旋转的无相镜轮,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小子的每个动作。场下众人自己居心叵测,便以为左年也有诸多算计,可他作为这面镜轮的缔造者,一眼就瞧出了这小子的此举的真实目的——绝顶功法不留着对阵御敌,只为了把玩一面镜轮?   看样子他很喜欢这些奇淫巧技?   不过,他凛尘堡也不是吃素的,若是精心打造的机关神兵就这么被轻松破解了,那他这个堡主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至于台上打坐练功的那个人……   曹肆诫陷入了迷茫。   若姬小戈真是姬凭戈本人,只是修习了特殊功法或因其他变故化成了孩童模样,那他与师父究竟是什么关系?具有这般匪夷所思的能力,又与多罗阁牵连颇深……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他尚未参悟的关窍,很可能是属于师父的秘密,是多罗阁代代誓死守护的真相?   正当他出神之际,那面无相镜轮发出咔啦啦几声脆响,立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怎么回事?这是……撞针解锁了?   下一瞬,只见无相镜轮在左年的气劲下,错分出八面大小不一的轮盘,齿轮、外刃、垫片都被生生被拆解开来。眼看它们即将崩散到人群中,强悍的云想天外真气猛地收拢,将它们依序排开在左年面前。   曹肆诫震惊抬头:这是他亲自设计的兵器图纸,足有七道机关锁,被这小子随手摆弄几下就破解了六道?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左年不是暴力拆解的,而是循着关窍拆的,没有对镜轮的各个部件造成任何损坏,只要他想复原,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复原。   唯一能让曹肆诫自我安慰的是,这小子没能破解最中间的轴承。   这是整个镜轮最核心的部分,构造极其精密复杂,稍有差池就会让整个兵器变成一堆废铁。大约是时间太过仓促,还要费心应付群敌环绕,左年暂时没能拆开这最后一道机关锁,只在手中掂量着查看,眸中满是好奇。   幸好,这小子没有当众堪破诸法悉空无相镜轮的全部构造,否则他凛尘堡颜面扫地,以后的生意可就难做了。   当然此时最伤颜面的并不是他,而是无相门德高望重的糜易长老。   镇派之宝被夺下拆解,糜易怒极,当下攻上前去,口中骂道:“竖子欺人太甚!”   左年歪了歪头,高高抛起镜轮轴承,一手挥舞长枪抵挡对方攻势,一手有条不紊地码放好八面轮盘,在轴承下落之际,灵巧且精准地安装上锁,几下就复原了那面镜轮,并使出一招先糜易朝他用过的镜水尘风诀,让镜轮听话地旋向了自己的原主。   嗡嗡嗡——   糜易不得不退步躲闪,仓惶使出本门的收招绝学,才堪堪接下锋利无比的镜轮,避免被自家的神兵取下首级。   左年唰然挥枪,动了动嘴唇:还你。   及至此刻,在衡量了这孩子的实力之后,圆觉寺、居清派和无相门的领头人彼此心照不宣,一齐摆开了架势。   他们决心忍辱负重,哪怕让名门正派背负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的骂名,也要联手抗击魔教主君和他的传人,还整个武林一个“太平”。   ***   一时间,仿佛当年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对阵多罗阁的旧事重演。   当年那一战知情者甚少,却是诸多江湖纷争的开端,如今这一战震动了整个武林,引来无数人围观,终于要为曾经的恩怨清算出因果。   被三大门派的宗师围攻,左年吃亏在对敌经验不足,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糜易长老有心报复,镜水尘风诀催动无相镜轮绕着左年旋飞,时刻觑着他的破绽,不放过任何一个角度,虽未能伤及左年,却令镜光照得他双眼刺痛,应接不暇。   栖灵子道长以气御剑,剑意如风如盾,堪堪招架住左年迅疾锐利的枪尖,然而这剑法灵动诡谲,虚实难辨,左年一时觉得自己接住了对方的招,一时又觉得手上轻飘飘的脱了力,稍不留神就被剑气划破了袍袖。   抓住他闪神避让的机会,空衡大师瞬间欺近到左年身侧,口中喃喃诵念着妙法莲华经,汇聚着浩瀚内力的禅杖当头劈下!左年只觉山峦倾倒般的巨力冲击在身,那听不懂的经文也如锁链般紧紧束缚着自己,无法挣脱……   叮铃——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小石子击中了禅杖上的挂圈,数个挂圈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小,却足以在空衡大师密不透风的内力陷阱里钻出一条缝隙,唤醒左年的神智。   犹如醍醐灌顶,左年眸光澄净,灵台恢复清明。   彼时已避无可避,他只能单手后拉,撤回与栖灵子剑法周旋的长枪,催动九重云想天外功,打算硬接下这一招。   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无碑境高手的实力。   空衡大师的禅杖劈断了左年手里的长枪,磅礴的内力轰然相撞,震得左年虎口发麻,截断的枪尖脱手而出,嗖地飙向台下的人群,恰好深深没入周清面前的石砖里。   亲眼看见心爱长枪支离破碎的周清:“……”   失去了兵器,左年只能以身相抗,即便他内力醇厚,依然难以兼顾到每个方向的进攻。于是他几乎舍弃了对自己的防御,一心阻拦三大宗师靠近师父,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很快就让他挂了许多细碎伤痕。   曹肆诫见情势不妙,不再作壁上观,将千里迢迢背负而来的神兵远远抛出,大喝一声:“师弟,接戟!”   台上几人皆是茫然:师弟?谁是你师弟?   左年只见一根棍状物朝自己飞来,本能地伸手接住。在碰触到金属棍体的瞬间,他便无师自通,明晰了这东西的奥妙。   手指抚过棍子上的细微纹路,灵巧地扳动机关——   咔嗒!棍子上端旋转出一枚枪尖。   左年不甚满意,硬扛住空衡大师一掌万象轮回之后,拇指轻轻拨弄,再猛地一甩——   唰!咔嗒!原本粗短的棍子立刻延伸出一大截,刚好达到适合左年身形的长度,并且枪尖单侧也现出了月牙小枝,正是一杆单耳长戟!   左年瞥了场下的曹肆诫一眼,便让这送上门的趁手兵器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场上一阵叮咣乱响,糜易的无相镜轮、栖灵子的虚极剑和空衡大师的禅杖都与这杆长戟缠斗在一起。左年显然对这根武器爱不释手,越打越顺心,越打越兴奋,周身蒸腾出更多白色烟气,结合云想天外功的内力,简直无人可挡。   糜易忙着对战,没空搭理场下的事,但他的弟子褚良才却是闲着的,本着他们没事找事的原则,当即朝着曹肆诫发难:“曹堡主,你什么意思?这是给魔教铸了一杆神兵?”   曹肆诫嗤笑:“凛尘堡可不参与什么江湖纷争,接了谁的订单,我就给谁造兵器。怎么,难不成我做生意还要看你们无相门的脸色?”   褚良才恨恨:“这是助纣为虐!你还喊那个猖狂小儿师弟?早在封寒城的时候你就百般维护那个鬼娃子,你定是跟魔教关系匪浅!”   曹肆诫不耐道:“关你什么事?人家讨了我欢心,我就乐意认他当师弟,给他送神兵,有本事你也讨我欢心,说不准我还能给你们的镇派之宝再改造一下。可惜啊,好好的诸法悉空无相镜轮,枉我精心设计调整,还掺入了极为稀有的铸材,到了你们手里却被用成凡铁一般,实在是暴殄天物。”   褚良才气急:“你……你有辱正道!我们必会让你付出代价!”   曹肆诫丝毫不惧:“说得冠冕堂皇,今日之后,先看看你们这些‘正道’还能不能在江湖上立足吧,一群乌合之众。”   这边进行着口舌之争,也不耽误曹肆诫观察台上打坐的姬小戈。   不像旁人有那么多杂念,他只专心盯着那师徒两人,所以瞧得很清楚,方才唤醒左年的那颗石子,正是姬小戈随手弹过去的。而且当他把长戟扔给左年的时候,那人明显偷摸睁开眼去瞟了瞟,可见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什么练功突破上,局势从始至终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就在这时,台上又出现了新的状况。   趁着左年在应付三大宗师,有几个不知名门派的弟子绕到后方,悄悄接近了看似凝神运功的姬小戈,俨然是想捡漏。   他们有着自己的如意算盘:顶尖秘籍都在这人体内,且让魔教和三大门派鹬蚌相争去,他们这些小门小派难道只能干看着吗?只要抢到了这些秘籍,江湖的下一任霸主指不定花落谁家呢,凭什么要放弃这样的大好时机!   他们想的倒也没错,左年确实被纠缠得分身乏术,可他们忽略了两点。   第一,三大门派也不是吃素的,岂会任由他们坐享其成。   第二……   曹肆诫怜悯地看着他们,你们不会真以为姬小戈此时毫无还手之力吧? 第99章 恢复   准备偷袭姬小戈的有四个人,看衣着两两分属不同门派,各自还要使绊子争个先后,更谈不上齐心协力。   他们在祭坛下方暗中接近目标,小心避开高手对阵的内力威压,打算使出自家的毒针暗器,出其不意地解决掉全场最大的隐患。他们在赌,若能顺手劫持姬小戈的尸体是最好,那就有了号令武林的筹码,就算力有不逮也无妨,怎么说也是立下了铲除魔教主君的汗马功劳,秘籍和名声,总归能分到一些。   四人同时出手,暗器带着寒芒射向打坐中的姬小戈——   嗡,叮叮叮。   无相镜轮急速飞越祭坛边缘,击落了刚出手的暗器,那光芒晃过两个偷袭者的眼,也割破了他们的咽喉。   余下的两人尚不及奔逃,一个被虚极剑洞穿了胸口,另一个被铺天盖地的万象轮回震碎了内腑。血迹喷溅在祭坛上,他们所向往的一切也随之落空。   这四人万万没想到,阻止他们的不是姬小戈,不是左年,也不是那些虎视眈眈的魔教教众,而是自诩正道的宗师们。   点点血痕沾在了姬小戈的衣袖上,惹得他嫌弃地撇嘴。   三大宗师不约而同地出手,杀掉的却是同属“正道”的伙伴,当即引发了轰动。   有人大骂:“怎么回事!为什么杀自己人!”   由于这场变故,三大宗师与左年的交战暂且搁置,也算是让左年稍稍得以喘息。   糜易从未把这些小门小派放在眼里,倨傲道:“鬼鬼祟祟的宵小之辈,就凭你们,也敢觊觎本门的绝学?”   居清派还要点脸面,栖灵子一甩拂尘:“几位贸然闯入我剑阵之中,难免误伤。”   空衡法师似是追悔莫及,哀叹着念了声佛号:“我佛慈悲,老衲只想化解恩怨,真的无意伤人,并不知晓几位施主在我身后啊。”说着叽里咕噜念诵起经文,看样子是要给那四个无辜枉死的人超度。   曹肆诫冷眼旁观,心道这三大门派真是一个比一个虚伪。   台下又有人质疑:“所以说,那些秘籍只能你们三大门派去抢,压根没我们的份咯?那我们跑来做什么?看你们耍威风吗!”   “什么正道联盟,分明是拿我们当垫脚石!”   三大门派的弟子自然也不甘示弱:“那是我们的秘籍,你们有什么资格争抢!”   “要不是我们宗师出手,你们打得过魔教?”   众人反呛:“凭什么不让我们抢!你们的秘籍是你们的!我们还想要云想天外功呢!”   “装什么德高望重!早就看你们三大门派不爽了!”   这么一闹,原本同气连枝的正派们霎时间各自为营,口舌争论很快上升为短兵相接,不一会儿场下就乱七八糟地打了起来。   周清瞅准时机,带着玄微门奋勇拼杀,他的目的是护住曾经的主君,三大宗师他打不过,抵挡一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门派还是绰绰有余的。   宋白和翁承安也被迫加入了混战,无论他们心里有多少顾虑筹谋,如今其他人都把他们当做魔教余孽,逼得他们不得不站到姬小戈和左年这边。   而曹肆诫选择了明哲保身,默默退到了角落,跟瑟瑟发抖的连珥观道士们躲在一起。   他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姬小戈处心积虑地攒了这个因果局,目的就是让所谓的正派自相残杀,同时让分崩离析的诛我宗破而后立。   曹肆诫暗忖:这魔教主君,真有八百个心眼子,也不知师父跟他这个分魂是什么样的交情,分属不同阵营,但凡有什么利益纠葛,以自家师父的个性,怕是要吃大亏。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连珥观里已然叮叮当当打得火热。   场下一团混战,祭坛上更是不可开交。左年和三大高手都使出了全力,长戟与禅杖、虚极剑和镜轮来回交错,上乘的功法招式层层叠叠,留下无数刀光剑影。   突然,四人的内力撞击在一起,迸发出巨大的冲力,直把那祭坛中央的香炉崩飞了出去。   滚烫的香炉在空中倾翻,泼洒下漫天的香灰,周围的人纷纷退避挡脸,唯恐被香灰迷了眼睛。一片嘈杂中,就见那香炉朝着阖目运功的姬小戈头上砸去!   左年不由大惊,顾不得与三大宗师格挡周旋,朝着香炉狠狠掷出长戟。   曹肆诫甩袖拂开面前的香灰,看见这孩子无声大喊:师父!   ***   铛——   戟尖与香炉碰撞,溅出点点火花。香炉因此改变了倾倒的方向,但仍然距离姬小戈颇近,洋洋洒洒的灰尘即将扑得他满头满身,未燃尽的线香也随之洒下亮红的星子。   刹那间,祭坛上迸发出另一股蓬勃的内力,猛地震开了所有临近之物。   香炉和香灰还未落地,就尽数被轰上了高空,就连三大宗师和左年都不得不重整内息以作抵抗,否则同样要被轰飞出去。   这下不仅祭坛四周受到殃及,整个连珥观都被香灰遮天蔽日,一时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稍不留神就吸入灰土咳嗽不已。   待众人勉强平复下来,就见尘埃落定之后,那里显出一个绰绰人影。   那人影修长高挑,长发飞散,衣裳残破零散地挂在身上,单手抓住失控掉落的长戟,手指触发机括,便让它再度伸长一大截,呈现月牙双耳的完全形态,唰唰唰转了几圈,驱散了空中残留的飞灰。   众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目光。   桀骜的面容,张狂的神色,还有那不容忽视的气场,任谁也不会再错认——   他就是销声匿迹十余年的魔教主君姬凭戈。   更有人认了出来,左年掷出去的,又改变形态为他所用的兵器,不正是姬凭戈当年最钟爱的一苇戟吗?   姬凭戈不耐地踢掉撑破的鞋子,啧了一声:“失策了,脚指头差点骨折。”   一直躲在角落的木丁西插话:“早提醒你了嗦,要备一套合身的衣裳鞋袜,你嫌麻烦就是不听,看看,这下半裸着见人,成何体统嗦!”   姬凭戈光脚走向呆愣的左年和三大宗师:“今天这场闹剧,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要是我方才出场就带着衣裳鞋袜,打坐运功的时候还要找机会换上,那多没意思。”眼神扫过三大宗师,他抬起戟尖指着他们,“再说了,现抢几件衣裳不是更方便么,只是他们的鞋袜实在敬谢不敏,都是臭味相投的假道义伪君子,我还不如光脚。”   他对那三位宗师说:“多谢你们给我徒弟喂招练功,这孩子见的世面太少,正该好好磋磨磋磨。还以为你们多少能冲破他的防卫打到我面前来呢,可惜不过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半点长进。”   话音刚落,他便倏然动手。   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招的,云想天外功施放到极致,又夹杂着外人根本看不懂的诡谲身法,总之不过几下呼吸,三大宗师便被扒了外衫衣带,统统扔到了祭坛下。   空衡大师和栖灵子口吐鲜血,分明是被内力打成了重伤,而糜易则是被一苇戟划得浑身鲜血淋漓,每一下都不致命,但极尽羞辱,多处筋脉或挑断或震断,怕是恢复无望了。   姬凭戈披着道袍,裹着袈裟,淡淡地问:“还要再打么?有什么未了的恩怨,趁着今天大家都在,该清算的都清算掉,过时不候。”   无论正道还是魔教,所有人都停了手。   胜负已分,根本没人还敢挑衅。   姬凭戈检视了一遍左年身上的外伤内伤,随口道:“还要再练练,回头我再传你几招,当个魔教主君绰绰有余了。”   左年擦掉唇边的血迹,高兴地点点头。   姬凭戈又对木丁西说:“回头报给你们阁主,我的账都清了,别再烦我了。”   木丁西打着马虎眼:“您这边的账我一个小小的掌签是算不清的嗦,还是要看阁主那边如何定夺了,说不准还有其他事情要麻烦宗主您嘞。”   想到多罗阁和自身的牵扯,姬凭戈也知道无法轻易脱离干系,只能皱着眉头忍了。   他又望向周清、宋白和翁承安等宗门旧部:“诛我宗本就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谈不上忠奸与否,不过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觉得自己还有命留下来的就留下,没命留下的赶紧走,省得我徒弟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周清尴尬道:“宗、宗主,我已经自立门户了,但、但是还愿意效忠宗门,还请宗主给个机会,让我玄微门投效……”   姬凭戈:“你啊,你就把鼎润楼给我重建好了,让我徒弟吃好喝好就行了。”   周清安然领命。   宋白和翁承安私下对视一眼,不敢吱声,反正叛教的胆子是没有了,酒旗护法还尸体还未凉透呢。他们打算回到宗门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身家性命,再想办法将功赎过。   见没什么事了,姬凭戈领着左年朝外走去,曹肆诫心思电转,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   走在卓荫山的山道上,左年频频回头,好奇地盯着曹肆诫。   曹肆诫冲他笑笑:“我是凛尘堡曹肆诫,按照多罗阁那边的论资排辈,你可以叫我师兄。这一苇戟是我亲手做的,原本是想契合你师父的变化多端的身形,没想到正好给你用上了,怎么样,好用吗?”   左年连连点头,手上飞快地做了几个掰戟身机括的动作,又画了个大圆表示镜轮,画了个小圆表示轴承,似乎是想跟他探讨这其中的关窍。   曹肆诫心领神会:“这些我回头跟你慢慢说。”他指着姬凭戈问,“你先告诉我,这是你的生身父亲吗?”   左年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这是我师父。   曹肆诫说:“长得太像了,实在令人怀疑,你的母亲是谁?”   左年表示疑惑。   姬凭戈听不下去了:“烦不烦,一苇戟你已经送到了,还跟着我做什么!”   曹肆诫理直气壮地说:“你跟他们的因果清算了,跟我的还没有呢。你们师徒俩其乐融融地团聚了,那我师父呢?你跟我师父……也算是同根同源,你能脱胎换骨重生,想必我师父也可以,我没别的想法,只是想见到我师父。这样的心情,左年师弟一定感同身受。”   左年望着他,双目含泪十分共情。   姬凭戈:“……”   曹肆诫继续说:“你自己也摆脱不了多罗阁吧,左年的身世也还没有调查清楚,不如带上我,大家各取所需,谁也不亏,至少我比诛我宗那帮子人可信多了吧?”   姬凭戈想了想说:“随你吧。”   曹肆诫问:“所以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姬凭戈:“先回诛我宗整顿一下,然后我们来搞清楚……”他深深看了左年一眼,“到底为什么会有一个与我如此相像的孩子。”   ***   姬凭戈离去之后,连珥观中的江湖人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大家各自疗伤整备,还不忘缠着木丁西问:“这下多罗阁的高手排行榜要有变动了吧?”   木丁西招架不住,只得给出自己的预判:“依照此番因果来看,无相门的糜易长老筋脉严重受损,怕是要跌落至千代境以下了嗦。至于空衡大师和栖灵子道长,待他们内伤痊愈,应当能维持在风华境或无碑境初阶嘞。”   “谁关心他们啊!”喜欢谈听八卦的江湖人追问,“我们是想问,这姬凭戈神功大成,从还童之态恢复鼎盛之身,一招独挑三大门派,莫不是要晋升为渡天客了!”   “渡天客?哦哟,这我可不敢多嘴了嗦。”木丁西连连摆手,“我哪知道渡天客该是什么模样,这就要看我们阁主怎么评判嘞。”   然而这次,多罗阁始终没有定义姬凭戈的境界,就好像彻底无视了这个人,倒是给了左年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一个确切的排名。   众所周知,新任诛我宗的宗主主,小小年纪,便已横扫三大宗师,达到无碑境中阶。   而这位天降奇才的身世成谜,见过他的人依旧坚称:“扯什么都没用,绝对是姬凭戈那厮的私生子!不会有错!” 第100章 相好   时隔多年,姬凭戈终于回到了诛我宗。   总坛经历了摧毁后的重建,这里已与当年大不相同。由于宗门内势力割据,围出了许多独立的院落,相互之间别说团结协作,平时不寻衅滋事就不错了。当然,姬凭戈还在位的时候也没有要求手下的人友爱互助,只是所有人都摄于他的淫威,只敢夹紧尾巴侍奉罢了。   姬凭戈没有表现出丝毫惋惜,就像这地方与他无甚关联,什么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什么蓦然回首物是人非,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他粗略辨别了下方位,就带着左年径直走向宗门的正殿大院,随手拾掇拾掇就安顿下来。   这些年诛我宗分崩离析,始终没选出新一任的宗主,自然也无人能占据正殿,如今刚好收复回来,移交给他的新主人。   这一路上曹肆诫跟左年处得不错,轻轻松松就用“远房师兄”的名义讨要到了一间宽敞舒适的居室。他铸出来的一苇戟很讨这师徒俩的欢心,左年更与他有探讨不完的机关术数,便十分殷勤地让他住在自己隔壁。   木丁西被江湖人堵截,迟来了大半天,姬凭戈压根没给他留地方,让他自便。在众多魔教弟子的虎视眈眈中,木丁西只好躲到犄角旮旯的偏殿旧屋去住,还要顺道帮忙打扫院子。谁让他身负红苕君交待的重任,什么怨言也不敢有。   宋白和翁承安回到宗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谒新任宗主。   左年端坐在上首,随手把玩着曹肆诫给他的机关锁,漫不经心地听这两人汇报宗门内的各项事宜。什么地契房契,什么赌坊花楼,什么官府黑市……他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姬凭戈也懒得跟他们掰扯,只对他们说:“既然你们选择不离开宗门,那就老实待着,也别跟我讲这些假模假样的东西,账房全部换人,所有账目重新过一遍,自己惹的祸欠的债都给我还清了!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还是从前的规矩,谁能打败宗主,谁就能取而代之,尽管来挑战,免得我徒弟无聊。”   宋白:“……是。”   翁承安忍不住道:“我没看错的话,咱们这位新任宗主不会说话?呵,姬宗主,我服你,但我不服这小子。你非要把位置让给一个不谙世事的哑巴,他懂得怎么经营产业吗?懂得怎么壮大宗门吗?别到时候又被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生吞活剥了!”   左年将机关锁复原成一个小木球,在手里抛上抛下,闻言抬眸看他:你要挑战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翁承安觉得这少年的眼神比姬凭戈还要可怕,他似乎无所畏惧,天然带着一种强悍与残忍。   这可是一人力抗三大宗师的顶尖高手,他哪敢应是,躲避着那目光道:“不,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为了宗门的以后着想……”   姬凭戈打断他:“我什么时候为宗门的以后想过?”   翁承安:“啊?”   姬凭戈冷笑:“我在这里占山为王,本就是想随心所欲地练练功打打架,是你们自己非要凑上来的,如今这些宗门的产业也是你们自己为了活命打拼出来的,只不过占个魔教的名头更能吓唬人罢了,这些年我不在你们不也混得不错么?   “我如今回自己家,给我徒弟一个名分,你们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什么经营产业壮大宗门,跟我魔教主君有什么关系?你们要么带着家当产业脱离宗门自己单干,要么就本分待着别给我徒弟惹麻烦,诛我宗就是谁武功高谁说了算,听懂了吗?”   翁承安再不敢吱声。   事到如今他才回想起来,自家这位宗主曾经是什么脾性。他一心变强,堪称武痴,因为在江湖上太过横行霸道,可谓恶名远扬。他从未在乎过那些的俗事,只要别耽误他练功求胜,其他的一概不管。就算有人把宗门的产业挪空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反应,更别提招收弟子了,好像这些事都是门内的人自发去做的,也没人真的敢叛教。   这一大一小俨然都是这幅德行,他们这些还想背靠宗门大树的,又能说什么呢?   ***   打发走了麻烦的人,曹肆诫问安然坐在一旁喝茶的木丁西:“所以多罗小驿的掌签为什么还要赖在这里?”   木丁西理直气壮:“姬……宗主没处落脚的时候就住我家里,这可是雪中送炭的交情!我来诛我宗住几天怎么了?是、是吧?”   说着他心虚地瞟了瞟姬凭戈。   姬凭戈一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我徒弟做主,他说行就行。”   左年朝木丁西笑了笑,继续把玩机关锁。   木丁西这才放心:“我就说,堂堂诛我宗的宗主必定不会忘恩负义。”   曹肆诫冷哼:“且不说什么恩义,你之前收留他们,还有现下自己硬留在诛我宗,难道不是奉命行事吗?你敢说不是多罗阁的侍者让你时刻照应……或者说监视着姬凭戈?”   木丁西无奈道:“兄弟,有些话心知肚明就好,没必要当面拆穿吧?”   曹肆诫摆手:“你别紧张,这事想必姬宗主也是知情并默许的,否则你觉得自己还能全须全尾地在这儿喝茶谈天吗?我唐突提起,不过是想了解一下,之前那么多年都不闻不问,为什么多罗阁突然开始插手姬宗主的事?是不是与我师父的……消逝有关?”话是对着木丁西说的,他的目光却望向姬凭戈,“我只想知道,我师父江故,还能不能回来?”   木丁西直呼委屈:“哎呀,曹堡主,不是我有意隐瞒,阁主和姬宗主之间的纠葛,还有你那位师父的事情,我一个小小的掌签哪里知晓?”   姬凭戈倒是睁开了眼:“江故……”   曹肆诫追问:“姬宗主,既然你可以死而复生,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师父……”   正当他们争论时,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风风火火地进入正殿,朝着左年和姬凭戈拱手行礼:“顿顽护法安建木,特来拜见两位宗主。”   出于礼节,左年点点头算作招呼。   姬凭戈有点意外:“顿顽?你不是告老隐退了吗?”   听门中弟子说,当年顿顽护法不知怎么一夜白头,成日魂不守舍,也无心打理宗门事务。之后宗主骤然音信全无,各大门派围攻总坛时也未见顿顽护法拼杀护卫,一度被人怀疑他临阵叛逃了。幸而事后澄清,那时恰逢他回乡治丧,从未与那些门派有所勾结。   直到那场武林纷争平息下来,安建木才再度现身,向周清和宋白二人提出卸任归隐。彼时太微使和天市使尚在内斗,根本无暇在意这位护法的去留,便任他去了。   没想到时过境迁,在姬凭戈扶持左年上位之际,这位离开多年的四大护法之一会回来。   左年听说他是顿顽护法,认真询问:你要挑战我吗?   安建木连忙摇头:“不不,左宗主莫要误会,老夫绝不是您的对手,哪敢自寻死路。老夫壮心已死,不想再理会江湖纷争,也不愿再为诛我宗效力,此番回来,不过是想再见姬宗主一面,聊聊陈年往事。”   闲着也是闲着,姬凭戈撑着额头问:“哦?你想聊什么往事?”   安建木道:“便是十三年前,连珥观炼制灵丹妙药一事。”   ***   木丁西很是灵光地给各位添了茶水,让大家专心致志地倾听顿顽护法的经历。   话说当年折威护法孙佑文带回了一个消息,卓荫山连珥观炼制出一种灵丹妙药,只吃一粒便能百病全消,甚至有起死回生的奇效。这样的事情对无所求的人来说顶多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对于安建木来说,却是一线救命的生机。   他年仅五岁的女儿身患重病,大夫换了十余种方子,仍是药石罔效。眼看孩子一日比一日孱弱,原本白胖可爱的小娃娃被耗得骨瘦如柴,他们夫妻的心里着实煎熬。如今听说有这样的灵丹,让他们如何不心动。   刚开始安建木也心存疑虑,但他在曙岭城多方打听,发现真的有许多人药到病除,还亲眼见到垂死的病人奇迹般地痊愈,身体甚至比从前还要健朗。   只要一颗,便能换回心爱的女儿……   安建木再不犹豫,下定决心要为女儿搞到这种灵丹。   灵丹问世后,价格水涨船高,当时百两黄金才能换得一颗,不过这也难不倒安建木。他本就是绿林悍匪出身,仗着一身好武艺加入了诛我宗,堂堂魔教护法,怎么会拘泥于百两黄金,自是去偷去抢,总有办法把灵丹弄到手。   于是他夜半偷偷潜入连珥观,敲晕了他们几个守卫,换上道袍混进了丹房。   他也不贪,只偷了一小瓶,里头装着三颗丹药,想着给女儿喂一颗,留一颗在家里备用,第三颗带去献给宗主,也算是大功一件。   女儿服用丹药后,果然迅速好转,次日便能蹦跳玩耍,吃得饱睡得香,面色也红润起来。他和妻子都欢喜不已,只觉得什么都值了。可惜好景不长,七日之后,女儿就同其他服了丹药的病人一样,忽然经脉淤紫,骨肉错离,在痛苦中爆体而亡。   亲手害死了爱女,安建木崩溃了,守着女儿的残肢一夜白头。他的妻子疯了,成日念叨着女儿去当仙童了,要去找女儿,不久就投湖自尽了。   烧掉剩下的两颗丹药,从此安建木心如死灰,再也无心江湖。   姬凭戈颔首:“原来你也是那件事的受害者。”   左年看了师父一眼,指了指自己。   旁人看不明白,姬凭戈却是实知晓的,这孩子的意思是,那灵丹是用他的血炼制的,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但害人并非他本意。   不过姬凭戈才不会平白给自家徒弟招惹是非,在他看来左年也是受害者,他残杀了那群假道士贼方士,正是给曙岭城的百姓除恶,像安建木这样的人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   反正这其中的因果已了,他也懒得解释,只摆了摆手,示意左年安心。   姬凭戈说:“我亦是觉得灵丹之事颇有蹊跷,才会前往连珥观查证,那时观中已无活口,此事就此沦为怪谈。而我因自身修习缘故,不得已沉寂十余年,于近日才重归江湖,这些年不问世事,想来也不比你知道的更多。”   安建木叹道:“曾经的连珥观已毁,我也没什么仇怨可报了。说到底,妻儿之死罪责在我,再多的不甘愧悔合该我自己承受。姬宗主,实不相瞒,我一度怀疑你与那灵丹的炼制有关,还以为你也是吃了那阴损害人的玩意,才会绝迹于江湖。”   左年有些沉不住气,皱眉道:什么意思?   安建木说:“因为当年我为了偷取丹药,把连珥观的各处都踩了点,在一处紧靠山体的侧殿中,看到过宗主你的画像。”   “我的画像?”姬凭戈蹙眉,想到了左年居住的山洞里那张画像,会是同一幅吗?   “是的,还有……您的相好……遗留的衣裳首饰,都在那里。”   姬凭戈:“什么相好?”   左年:?? 第101章 回家   安建木对那个侧殿的描述十分混乱。   一会儿说那地方是住人的,因为有女子长期生活过的痕迹,一会儿又说那地方可能是秘密炼丹的,因为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蛋形的棺材、虬结的线团、焚烧炉和很多他不认识的器具机关。   他说那里似乎半是房屋半是洞穴,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砖墙土壁上到处沾染着斑驳的深红色泽,大片大片的,像是什么东西在上面滚动爬行过,或者是道士们为了镇住什么邪祟刻意涂抹的朱砂。   总之,因为看到那里挂着姬凭戈的画像,所以安建木格外留意了下。只是那时他一心惦记着给女儿偷灵丹,之后家中又遭逢剧变,宗主也离奇失踪了,这件事就一直搁置下来,直至今日才被他提起。   姬凭戈还是不能理解:“你觉得我在连珥观里藏了个相好?”   安建木愕然:“难道不是吗?”他忍不住瞥向左年,“左宗主与您……亲如父子,若是没有相好,哪来的左宗主呢?”   姬凭戈:“……”   左年:??   曹肆诫先是感到震惊,之后又疑惑自己为什么震惊,这位顿顽护法的推论分明更符合常理,何况还提出了切实的证据。   他调侃道:“师弟不知道就罢了,看来姬宗主也全然不记得自己有个相好的事?”   姬凭戈皱眉努力回想,多罗阁已然修复了他的记忆,要真有这么个人,怎么会毫无印象?   安建木叹了口气:“当年我一度以为宗主也是服用丹药后爆体而亡了,兴许是那位相好为了帮宗主增进功力而想办法搞来了灵丹,或者那位相好本身就是一位炼丹的方士,所以宗主才会突然销声匿迹。好在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木丁西问他:“你见过姬宗主的那位相好嗦?还是只看到了她留下的东西?”   安建木摇头:“没有,当时那个侧殿里空无一人。月黑风高的,我也只是匆匆扫了几眼就出去了,瞧得不甚仔细。”   木丁西略微沉吟:“连珥观这个倒霉地方,经历过衰败和重建嗦,屋舍构造全都大改过嘞。若真的有心去查证,眼下最稳妥的方法是找到顿顽护法所说的侧殿,也许还能得到当年遗留下来的证据嗦。”   左年严寒期盼地看着姬凭戈。   他自幼孤苦无依,活了两百多年仍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好不容易有了些线索,好奇心让他蠢蠢欲动。更何况这样能让他多了解爹……师父一些。   姬凭戈捏了捏额角,他实在想不起一星半点有关“相好”的记忆,可他也并不觉得安建木的推论是真相。   因为左年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要论年纪,在座的除了他本人,都要喊他一声“祖宗”。那侧殿里的物事要真与他们二人有关,也定是两百年前遗留下来的,衣裳早该被虫子咬烂了,画卷也早该腐朽了,还能保存得那么完好?   太多想不通的地方了。   然而别无他法,要想求得一个答案,他们必须重回连珥观走一遭。   ***   由安建木领路,带着诛我宗的前任和现任宗主、凛尘堡堡主和多罗小驿的掌签,一同登上卓荫山,迈入了连珥观的大门。   观中道士一见他们这群人,吓得战战兢兢——   魔教这是看上他们这块山头了吗?不会是来踩点吞并的吧!   木丁西充当了和事佬,以多罗小驿搜集因果为由安抚了他们,让他们相信刚刚在此大闹一场的两位魔教宗主没想把这里夷为平地。   之后他们四人绕着连珥观细细探寻了两圈,还是没找到安建木所说的偏殿。   曹肆诫提醒:“从前连珥观香火鼎盛,百两黄金求一丹药,定然赚了个盆满钵满,想来占地要比现在大得多。顿顽护法那时候看到的偏殿在墙内,如今有没有可能已被隔到院墙外头去了?否则此处哪里也不连着山啊。”   其他人都觉有理。   好在安建木记得大致方位,他们在观外又寻了小半天之后,总算看准了一处塌陷的山坡,合力挖开表面沉积的泥土,竟真的现出一座孤零零的屋舍。   木丁西擦了擦额头的汗:“被你忽悠了嗦,这哪能叫侧殿,顶多是个柴房嘞!”   安建木也很委屈:“当年确实是在一个侧殿群里啊,我哪能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曹肆诫捻了捻手上的泥土:“从前的屋舍或倒塌或拆除,幸而没殃及这里,估计因为连着山体,雨水冲刷之下,这间屋子就被埋起来了。”   姬凭戈抱臂看着这间旧屋,依然什么都没想起来:“啧,进去看看。先把周围的土都挖开,免得再次塌方。”   四人问道士接了铁锹钉耙,热火朝天地挖了半晌,直至天黑才完工,因为不想耽搁,只得又问他们借了灯烛,打算连夜查探。   做好准备后,他们进了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与外头的残破颓败截然不同,这间屋里的一切都保存完好,不仅没有潮湿腐朽之气,甚至连蚊虫灰尘都没有。   干干净净,安安宁宁,仿佛一直在等待主人回家。   ***   与安建木所说大体相符——   这里悬挂着一幅姬凭戈的画像,山体深处还放着蛋形的棺材,连接着许多混乱的线团,屋子中间有一鼎焚烧炉,床榻和梳妆小几上放着寻常女子的衣裳和首饰,砖墙边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机关木柜。   姬凭戈和左年检视了一遍画像,显而易见,与左年山洞里那幅有细微的差别,但看笔触出自同一人之手。不得不说,这里确实与他二人颇有牵连。   蛋形棺材和线团其余人都不熟悉,姬凭戈大致知晓那是多罗阁存放和修复阁主类人躯体的容器,可他自己最多在里面躺着睡过觉,不了解也不会操作。即便如此,能见到此物,更加昭示着他很可能在这里待过。   而那鼎焚烧炉,上头配着许多零碎的挂件,与其说是炼丹用的,倒更像是取暖、照明、做饭和烘衣用的,一体兼顾多重功能,堪称精巧。   那些衣裳首饰并不华贵,但能看出是个很会打理自己的姑娘家的物品。安建木说得没错,挂着姬凭戈的画像,安然住在观中的姑娘,还有一个长相如此肖似的孩子……任谁都会联想到魔教主君的一家三口。   大家在这件不大的屋舍里四处查看,曹肆诫被那鼎焚烧炉吸引了注意,而左年独自驻留在砖墙边的机关木柜前。尽管他对那个蛋形棺材更加好奇,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柜子像是冥冥中召唤着他,令他忍不住去破解那复杂的锁扣,只为将其打开。   安建木则转着头去看那些深红色痕迹,发现不仅是屋顶和墙面上有,地面上也到处都是。以前他匆匆一瞥,并未看出这是什么,如今细细琢磨了一下,立即判断出来,这不是什么道士画符的朱砂,而是真真切切的血迹!满屋子的梁柱、房顶、墙面,都是血迹!   这些血迹早已干涸,斑驳地涂抹在各处。蹊跷的是,它只会出现在没有摆放物件的地方,就像是一个浑身是血的野兽,刻意避开了这里主人所有的东西,只挑着空余的地方爬行翻滚,然而哪有野兽能做到这点呢!   他把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可惜另外三人都在各忙各的,只有木丁西回应了他:“的确匪夷所思,若是出自一人或一兽之身,受了这么重的伤,淌了这么多的血,早就一命呜呼了吧,怎么可能还有力气上蹿下跳地爬行。”   此时姬凭戈蹲在蛋形棺材边,看见它竟亮着灯,处于运作的状态。   曹肆诫也凑过去看了看:“这是什么?怎么嗡嗡作响?”   姬凭戈道:“多罗阁的法宝,我和你师父长久沉睡的时候,就靠这东西维生。”   曹肆诫不禁讶然:“这么神奇……”   姬凭戈给众人解释:“就是因为有它在,源源不断地给这间屋舍换气祛湿,散发特殊的气味驱赶蛇虫鼠蚁,给这里创造了一个极度适宜且密闭的环境,这才让这里得以长久保存如初,衣裳没有被蛀烂,画卷也没有腐朽。”   安建木难以置信地说:“姬宗主,原以为您只是随便寻个地方养着相好,没想到您竟然是个痴情种,花了这么多心思,特地给那位相好造了个不腐不坏的人间金屋?这便是话本里说的金屋藏娇了吧!”   姬凭戈还是一头雾水,烦躁道:“藏什么娇!我对这里根本毫无印象!”   就在这时,左年打开了那座机关木柜。   众人连忙过去查看,发现里面全是藏书,还有十数本悉心整理的心得笔记。   藏书的封面都标着记号,木丁西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些书……尽数出自多罗阁,而且几乎都是绝密书册,寻常人根本借阅不到,据我所知,有权限研读这种书册的就只有阁主身边的三位侍者。难道说……阁中曾有一位侍者在这里居住过?”   曹肆诫更蒙了:“不会吧,那位侍者是姬宗主的相好?”   左年快速翻阅着那些笔记,顺手将第一册 递给了师父。   姬凭戈看向笔记,隽秀的簪花小楷表明其书写者应是一名女子,她在笔记的尾页留下了署名和日期——   多罗阁甘棠君之叁零贰玖   裕和玖年伍月拾伍   这是一篇二百一十七年前的笔记。 第102章 身世   裕和玖年叁月初叁   灭阁大劫已过去三载有余,风波稍稍平息。   这些年阁中众人四散奔逃,各自躲在隐匿之处,红苕君传达了阁主的指令,待到风头彻底过去,再行重建事宜。   我和师父一直在迁移保护阁主躯壳和修复舱,听闻真身残损遗失,师父痛心不已,然而我等自身难保,实在束手无策。水荇君安慰说不必介怀,只要守住抢救回来的这几具重要躯壳即可,阁主也无意怪罪。   在水荇君的协助下,我们将大致修整好的躯壳安置在了妥帖的地方。为修复阁主躯壳,师父熬得油尽灯枯,引得逃难时的旧伤复发,不久便抱憾离世。而我只能临危受命,成了阁中新一任甘棠君。   师父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修复“姬凭戈”——   此副躯壳的构造与其他躯壳截然不同,可以说是阁主唯一的肉身,脆弱而珍贵。但在灭阁大劫中,“姬凭戈”连同其所在的修复舱经历了大火焚烧,出现了严重的伤痕与故障,至今为止都只能勉强维持生存,却无法治愈伤口,无法替换肢体,亦无法苏醒。   我接手之后,仍在竭尽全力修复他。   如今阁中事务暂且落定,我向水荇君提出请求,不再跟随他们辗转迁徙,独自带上阁中有关肉身躯壳的藏书、“姬凭戈”和他的修复舱,以及其他用得上的零件工具,藏在一处稳妥之地潜心钻研,寻找能够挽救这副躯壳的方法。   水荇君不敢擅自决定,禀报给了阁主。阁主同意后,我便停留在这曙岭城卓荫山,找到一处依山而建的破败道观住了下来。此处荒废已久,无人侵扰,又有前人留下的水井田园,距离山下的市集也不算远,还算方便。   ***   裕和玖年陆月拾陆   今夜的月亮真圆,不知阁主他们现下好吗?   三个多月了,我只接好了修复舱的能源装置,每天给它晒晒太阳,就能运作更长时间,很多高功耗的模块也能勉强启动了,不过还是需要多破译一些古籍,才能明白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该如何使用。以往我们甘棠君只要学会运行“自动”模式即可,可惜现在行不通了。   不过这样也好,我很喜欢琢磨这些。虽然有些晦涩难懂,但着实有趣。   ***   裕和拾年贰月初柒   为什么他身上的烧伤无法愈合呢?   古籍上明明说,“姬凭戈”具备涅槃的能力,在极端恶劣的情况下,可以自行沉眠并焕新重生,如今怎么就卡住了呢?   而且就算不能涅槃,他也应当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可是他的伤口一直在不断恶化又不断愈合,像是陷入了某种循环,有两种力量在撕扯他的身体……若是寻常人,要么早死了,要么早好了,也不至于日复一日这么拖着。   是因为修复舱没修好吗?   这么久都没有进展,或许,我应该换一条思路?   ***   裕和拾年肆月初叁   大约因为是唯一的肉身,他的修复舱也跟其他的修复舱大不相同。   曾经我和师父考虑过用治疗寻常人的方式治疗他,敷药灌药,可惜收效甚微。最近我又把重点放在了捣鼓修复舱上,按照古籍中的方法做了维修和改造,今日又有一套机关解锁了。那个按键亮了灯,上面标注的两个字是……   繁育。   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确定,阁主的其他躯壳和修复舱上都没有这个功能,为什么独独“姬凭戈”有呢?   繁育,繁育……   生孩子吗?   阁主……能生孩子?   不可能啊,阁主不是不死不灭的神仙吗?只消靠我们维护躯壳就可以行走世间了,躯壳们那么完美,何必要生孩子呢?   打住打住,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想法子修复这具肉身才是正经。   ***   裕和拾年伍月廿叁   啊啊啊啊!失败了!为什么又失败了!修复肉身怎么这么难!   为什么不能涅槃,为什么不能治愈,这样不死不活的躯壳,真的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不能再这么无休止地耗下去了。   繁育,繁育……   这个机关既然存在,一定有它的道理,解释为什么没有记载,为什么?   从没有人启用过它吗?   是不是有什么风险?呵,没人敢动过,自然也没人知道有什么风险……   所以为什么不能司马当活马医?前人没有尝试过的事情,难道我就不能尝试吗?哈哈,我敢保证,上下五百年,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姬凭戈”了,只要能救他,只要能救他,我什么方法都愿意尝试!   水荇红苕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可我只是想挽救阁主这副躯壳啊,阁主的真身已经毁了,那么完美的真身……师父,师父啊,你告诉徒儿,该怎么做呢?   ***   裕和拾年陆月初贰   近来山下有官兵在到处搜捕多罗阁“余孽”,看来那位皇帝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恼羞成怒,想要赶尽杀绝。   前几天有人来搜过山,还好我带他躲进了密室。   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加快进度了。   ***   裕和拾年陆月廿玖   是肉身,就会有伤病生死。   既然始终无法治愈他身上的伤,也无法让他涅槃重生,不如抛弃眼下的这副躯壳,重新塑造一个新的肉身出来,再将他脑中的芯片取出来换进新的肉身里。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塑造新的肉身。   阁主,师父,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昨日又有官兵来搜山,时不待我。   其他所有方法都不能奏效,我要尝试“繁育”这个功能了。   ***   裕和拾年柒月初壹   我几次想要启动繁育机关,修复舱都会报错,调试之后发现是“姬凭戈”脑中的芯片与之相克,两者不能同时运作。   由此我怀疑,是不是这枚芯片出了什么故障,或是存在什么禁制,阻止了他涅槃,也干扰了繁育?   考虑再三,我决定关闭芯片,那么无论是故障还是禁制,都无法再影响他了。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线生机,当然,他也会因此与阁中失联,不过无妨,待到一切稳妥,我再为他修复芯片就是了。   ***   裕和拾年柒月初陆   繁育机关启动后,为什么锁住我的手臂,强制抽了一管我的血?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寻常人,阁主这种媲美神明的肉身,要我的血做什么?我事先检测过,他的造血功能正常,并不缺血啊。   怎么会这样?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这就是繁育吗?   可是……总感觉哪里不对,不,是哪里都不太对……   ***   裕和拾年柒月初叁   说出来没人会相信吧?谁都不会相信。   姬凭戈“怀孕”了,孩子是我的。   师父,师父啊,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不知道这样算是害他还是救他,也不知道最后到底会怎么样。   阁主,你能原谅我吗?你教教我该怎么做吧?   自从启动了繁育机关,修复舱似乎把我和“姬凭戈”的血融合了,之后在他的心口处制造了一个膜腔,连接着他的心窍。   那个膜腔里,孕育了一个孩子。   ***   裕和拾年玖月初拾   带来的古籍都帮不了我,前人的经验也帮不了我。   我冒着被官兵发现的风险,特地去山下问了接生婆,还去帮着给一个产妇接生,希望能学到一星半点有用的东西,可是了解得越多,我心中的越是害怕。   与其说是孩子,它更像一个怪物。   不到三个月,它已经从当初的拳头大小,长成了西瓜大小,可它仍然没有停止,还在越长越大,远远超过正常胎儿的生长速度,寻常的孕产妇即便到生产时都难有这么大的肚子。   长到这么大了,可透过膜腔,我还是看不到孩子的轮廓。   没有脑袋,没有身子,也没有手脚,只有一团时常滚动的肉瘤……这肉瘤不断汲取着姬凭戈的血肉养分,导致他原本的身体机能越发虚弱。若是碰上阴雨天,就连修复舱都常常供给不上这样大的需求。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该怎么对待它?   ***   裕和拾年玖月拾伍   又是个月圆之夜。   最近我发现,那个肉瘤会对外界的刺激有反应,我跟它说话的时候,它会挪到这一侧来,像是想听清我在说什么,还挺有意思的。   昨日有雨,修复舱功能不足,“姬凭戈”还是很虚弱,但情况没有恶化。   我在想,所谓繁育,是不是强行在体外运作了一套涅槃机制?一旦这个怪物长成,“姬凭戈”原本的肉身是不是就要被销毁了?   还是说,他们最终可以共生?   总之,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让阁主这副躯壳“怀孕”,也许我闯下了弥天大祸,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负责到底了。   偏偏近来官兵搜山抓人越发频繁,我必须保护好这父子俩,不能让他们找到这里。   如果有人接近,我就当诱饵引开他们。   ***   笔记戛然而止,想来这位甘棠君在引开追兵后出了意外,没能平安回来。   于是这里保留着她离开前的模样,一等就是百年。   她无疑是个天才。   打造安全屋,维护修复舱,治疗姬凭戈,切断芯片联系……无论是机关术、医术、胆量还是那些惊天动地的构想,都非常人所能及。   看完这些笔记,姬凭戈本人震撼不已。   原来……左年真是自己素昧谋面的亲生子?   左年无声道:她是我娘?不,她应该算是我爹……师父,你是我娘?   姬凭戈:“……”难怪这孩子是他的八厄。   旁人都不知这上面写了什么,安建木和木丁西难免好奇,凑过来问:“啥?这里头写了啥?是相思信?闺怨诗?姬宗主你始乱终弃?”   姬凭戈迅速收起这些手稿,丝毫不给他们探看的机会:“没你们的事!”   “姬宗主啊,红苕君交代的事,总不能让我有头没尾了嗦……”木丁西有阁中任务在身,显然还想追问。   “红苕还管不着我,里头那个蛋形棺材够你交差了。”姬凭戈给了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出去待着,想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别烦我就行。”   “哎哎,得嘞。”慑于淫威,木丁西只能退了,顺道拉了安建木出去,这些都涉及多罗阁的机密,他一个归隐江湖的闲人,就没必要徒惹因果了。   那两人在外头候着,曹肆诫却留了下来。   他虽没有看见纸上写了什么,但想也知道,定是与左年的身世相关,也与姬凭戈当初脱离多罗阁掌控有关。所有可能与师父扯上关系的事,他都要弄个明白。   姬凭戈倒是不打算瞒他,到底是自己另一重身份的八厄,跟外人比自是不同。于是他几句话概述了那位甘棠君对自己做的事。   听完后,曹肆诫表情奇怪,目光在他和左年身上来回扫荡,硬憋着笑说:“难怪……师弟说你是他娘……”他刚刚看清了左年的口型。   姬凭戈眉头紧皱:“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曹肆诫想了想,分析道:“你能涅槃重生,左年又百年不老,你们二人本就不能以常人的情形来衡量,如此说来,你生下左年倒也不甚离奇了……可以想见,当年那位甘棠君不是有意丢下你们不管,而是遭遇不测未能归来,不知过了多久,左年便……诞生了。”   姬凭戈四下看看:“这孩子刚开始……恐怕不成人形,神智也为开化,从这些翻滚爬行的痕迹上看,那时的场面也不会如寻常女子分娩一般,定是异常诡谲血腥。”   左年十分难过:师父当时昏迷不醒,命悬一线,我是不是……差点害死师父?甘棠君说,我是一个怪物,是不是我本不该生于世间?   姬凭戈冷笑:“有什么该不该的?你我皆是怪胎,何谈不容于世。”   曹肆诫问:“那之后如何了?你们怎么分开的,你又怎么成了魔教主君?”   姬凭戈推测:“那时候左年心智未开,可能在这屋里滚着爬着就出去了,还带走了一副我的画像。之后他才长成人形,遇上连珥观的老道士,得了这么个名姓。   “他有我的血脉,也有那位甘棠君的血脉,在武学和机关造诣上都有极高的天分,兴许还隐约记得这里的模样,所以居住的洞穴也与这里极为相像。而我……多半在那之后经历过一次涅槃,自己晃荡出去了,到处打打架,创立了诛我宗。”   曹肆诫羡慕地说:“不管怎样,你们好歹是大难不死还有了传承,而我师父……”   姬凭戈瞥他:“怎么,你想让江故也生……”   正说着话,外头突然传来异动。   只听安建木和木丁西接连发出痛呼,后者只来得及喊一声“姬宗主”就没了动静。   屋内的人当即警惕起来,往外冲去。刚刚踏出门口,身后的山体轰隆着倒塌下来,顷刻间压垮了整间房屋和密室。   三人飞身掠出。   曹肆诫惊诧不已,这般劈山填海之力,让他不由想起了师父当初那惊天动地的一招。   来人是个绝色女子。   她身着深松绿的衣裙,手持一根青玉长笛,肌肤色莹白如月,指若荷瓣拈花,恰似从天而降的玄女,柔声道:“姬凭戈,此间因果已了,随我去领罚。”   姬凭戈周身真气暴涨,云想天外功运至九重:“你是谁?”   女子回答:“多罗阁主座下妙法君,小财神金如归的八厄及弟子,许翠微。”   姬凭戈不以为意:“什么玩意,听都没听过。”   躺在角落里装死的木丁西也在暗暗腹诽:妙法君?阁主身边不是只有水荇红苕甘棠三位侍者吗?哪里来的妙法君?   女子不再多言,先发制人,姬凭戈迎面接招。   本以为会是毫无悬念的一战,谁也不曾料到,姬凭戈未在其手下敌过半刻,左年更加不是这位妙法君的对手。   曹肆诫被一笛甩晕的瞬间想着:   原来,这才是渡天客么?   -第三卷 -覆手怙恩销寂寞-完- 第103章 江南   至尊天地人和主,梅长板斧瓶六五。   杂九八七五对补,天杠地杠从九数。   破开清晨的薄雾,船桨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划开两道水痕,一艘乌篷船慢慢悠悠地前行,深入到层叠的荷花丛中,打晃了尚未绽开的红粉花苞。   与这安逸宁和的意境截然相反,穿中的气氛堪称剑拔弩张。   凌厉的眼风扫过全场,姬凭戈提神运气,狠狠拍下两张牙牌:“斧对!”   曹肆诫蹙眉冥思,在手中的八张牌中斟酌再三,倒扣下两张牌,按着向前推出:“要不了,垫两张。”   左年无牌与之争锋,算好自己的路数,也垫了两张倒扣的牌。   许翠微轻轻拂袖,笑吟吟地码出两张牌,叠在那对斧头牌的上方:“——梅对。姬宗主好大的威风,两把斧头就敢称雄了?真以为旁人接不了手吗?”   听出她话里有话,姬凭戈冷哼:“既然觉得自己能接手,那便由得你先出。”   许翠微码出三张牌:“——三武人七。这把是姬宗主坐庄,我们作为闲家跟着走就是了,只是下一把,合该要换个庄家了。”   姬凭戈很是不屑:“未到终局,岂是你想换庄家就能换的?”他勾唇而笑,气势如虹地拍出三张牌,“——三武天九!我这边人多势众,还都是大牌,你待如何?”   三武天九乃是三武牌中最大的牌面,结结实实地压了许翠微一头,曹肆诫和左年对视一眼,默默放下自己的垫牌。   神仙骂架,他们这些凡人哪敢插嘴。   姬凭戈那日战败,不止身上受了伤,精神上也遭到了凌辱,他对这一结果颇为不服,连日来都憋着股闷气,恨不得轰轰烈烈地发作一场。而这位名叫许翠微的,只说自己是什么小财神座下弟子,也不说清楚为何要把他们掳到江南来,又要逼迫姬凭戈领什么罚。   牌局就在这般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继续下去……   曹肆诫总算有牌可出,丢下一对地八,斗胆问道:“许姑娘,在下实在好奇,你年纪轻轻,在江湖上亦是名声不显,究竟修炼的是何种功法,竟比姬宗主还要强势出众?”   跟姬凭戈那股闷气一样,这话他也是憋了好久了。   说起那日的交锋,他至今都有些恍惚,高手对决他不是没见过,比照着师父的能力,姬凭戈的武学造诣他也心中有数。可这女子真如天神临世,他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就见姬凭戈那浩瀚无边的云想天外功猛地消散,被她当胸一掌打落,随即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如今过去了小半个月,他们已从曙岭城的巍巍群山来到了绵柔温软的江南。这一路上他不断回想,只觉那时的所见所闻处处透着一抹诡异,越琢磨越是亦真亦幻。他自己也与许翠微交了手,当时他刚刚见证了姬凭戈的一败,莫名对这女子心生畏惧,明明来的是平平无奇的一招,却让他产生了渡天客荡尽天下的错觉。   一如许翠微的眉目面容,那会儿让他晕头转向勾魂摄魄的美貌,待到再次醒来,只是觉得温婉清丽,美则美矣,算不得惊天动地。   她真是渡天客?还是用了他们未能参透的手段?   曹肆诫不敢问一碰就炸的姬凭戈,思来想去,倒不如趁着大家打牌消遣的机会,探探这位许姑娘的口风。   许翠微坦然回答:“单论武技,我未必能一招制住姬凭戈。”   她说的是“未必能一招制住”,没说“敌不过”,曹肆诫和左年对视一眼,心中不由一沉,看来这名女子的功夫当真深不可测,不管是不是渡天客,他们俩恐怕都不是对手。加之姬凭戈暂且无心反抗逃走,他们也只能继续陪着。   闻言,姬凭戈把一对地牌拍上案几:“她使诈!”   ***   许翠微轻笑:“都是自己人,我不愿大动干戈,也不愿取你们性命,便只能略施小计。眼下这般不是很好么,大家都轻松些。”   左年垫了牌,无声质问她:你下了药?   在他单纯的认知中,下药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当年那些贪婪恶毒的假道士,就是用他的血炼药,以图控制许多无辜百姓。   许翠微摇了摇头,剔透的耳坠映着外头清澈碧绿的湖水,灵动的步摇随着小船的起伏轻轻摇晃,纤细白嫩的脖颈弯出优美的弧度,举手投足显露出惹人垂怜的脆弱。瞬息之间,她周身的气场陡然变化,若是寻常人在场,大概会觉得她清纯无害,可惜,在座的全都吃过她的大亏,轻易不会被她迷惑。   她摸了摸耳垂,那种朦胧的印象如风吹雾散,整个人又恢复了常态。   曹肆诫终于看出了些许门道:“是魅术?幻术?”   左年一脸茫然:??   许翠微朝曹肆诫解释:“有时候一些小小的幻术,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过,这招只对你这样的凡夫俗子有用,至于这对师徒……左年心性天真,虽是个奇才,练武却不勤快,想要赢我,少说还要再练个七八十年吧。”   左年:……   曹肆诫愕然:“七八十年?到时候再来对付你一个老太婆吗?”   不理会他的冒犯,许翠微接着说:“姬凭戈就稍微麻烦点了,我必须先开粒子环干扰他脑袋里的芯片,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撂倒他。”   曹肆诫不解:“粒子环?芯片?”   “总之是让他短暂失控的手段,属于多罗阁的不传之秘。”   “难怪你说都是自己人……所以你口中那位小财神金如归,也是阁主的分魂?”   “哟,你知道得还挺多。”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姬宗主的前缘因果已然了结,不是跟多罗阁清账了吗?怎么又来一个找他领罚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同什么根!少啰嗦!”姬凭戈打断他们,没好气地催促许翠微,“该你出牌了!”   “呀,这把是我输了。”许翠微瞟了眼案几上的牌面,扣下手中残牌,张罗着重新洗牌。   “慢着!”姬凭戈拦下她,从她手掌下方摸出两张牙牌。   这是一对天牌,文子对中最大的牌,足够压他的地对。   姬凭戈眯眼:“你分明可以赢,为何弃牌认输?怎么,故意放水,想全了我的颜面?”   许翠微嫣然一笑,侧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因为只有人才在乎输赢。师父让我提醒你,当了太久的人,切记不要忘乎所以啊。”   姬凭戈冷哼:“他管得未免也太宽了!”   “我倒是觉得,是我师父先前管得太少了。”许翠微站起来,越过众人走到船头,遥遥望着远处高大华美的画舫,“多罗阁出了这么多差错,再不管,大家都得死。”   她横笛吹奏,悠悠笛声穿透浩渺烟波,飘到了那座画舫上。   小财神来接他们了。   ***   在见到金如归之前,曹肆诫觉得自己算是富甲一方了,凛尘堡生意兴隆,足够他家几代人不愁吃喝,还能荫庇封寒城的诸多百姓。   在他看来,钱只要够花就可以了,没必要摆到台面上来供人欣羡瞻仰,反倒显得低俗不堪。更有那些豪奢纨绔的子弟,成日不务正业,只知玩乐挥霍,沾染一身又赌又嫖的恶习,要才学没才学,要本领没本领,活得如同住在黄金里的蠹虫,他最是嗤之以鼻。   可当他见到金如归之后,才发现这世上竟有能将穷奢极欲和忘尘脱俗凝结于一身之人……   初登上画舫时,迎接他们的是另一位妙龄女子。   她不像许翠微那般美得动人心魄,只顶着一张素淡的脸,连脂粉也未施,她肤色又白,以至于面颊上的诸多浅色小痣无法遮盖,粗略看去就有六七颗。然而就是这样一张颇有瑕疵的面容,却莫名让人觉得很舒服,似乎永远不必对她起戒心。   许翠微同她打招呼:“阿痣,怎地亲自来迎?”   阿痣微微福身:“主人让我先行认一认几位,从前都是远远瞧着,总归是不够真切。”   曹肆诫又仔细打量了她几眼:“阿痣姑娘,我们曾见过吗?”   阿痣不卑不亢地回答:“我见过你,但你不曾留意过我。你是江故的爱徒和八厄,我若一直盯着,他恐怕会不大高兴。”   听到这番说法,曹肆诫猜测她可能是多罗阁的密探,专门行跟踪打探之事。   姬凭戈有些不耐烦:“闲话休说,带路。”   阿痣对他更为恭敬一些,闻言便不再多话,领着他们往画舫中走去。   行行复停停,曹肆诫和左年看得眼花缭乱。这座江南第一画舫足有五层楼高,说白了就是一座移动的水上销金窟。   顶层是船主的居所,名为上青冥,未经许可外人一概不准踏入;   第四层名卷帷月,是会客飨宴之处,据说小财神从不下船,与他来往的生意都必须在这里谈,他本人还极少露面,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大多也只能与他的得力心腹推杯换盏;   第三层名隔云端,红酥手,黄藤酒,可谓歌舞升平,芙蓉帐暖。从这一层往下,俱是接待外客的,只要有足够的脸面,或是足够的金钱,或仅仅是入了小财神的眼,就可以在此玩个痛快,什么人间疾苦战乱兵荒皆可不顾,只需换得片刻欢愉;   第二层名千金掷,顾名思义,就是赌坊,什么都可以拿来当赌注,什么都可以拿来当抵押,据坊间传言,曾有个异域王子,在这里赌输了一座矿山;   第一层名人间烟,是处永不关张的集市。江南人人皆知,小财神喜欢热闹,什么曲艺杂耍,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要搜罗到自己的画舫上。这里的商贩个个都有一手绝活,他们日日轮值,哪怕从未见到过小财神本人,也是赚得盆满钵满,毕竟请他们上船的雇佣费就是天价,寻常市井商贩都是铆足了劲想往船上蹭。   曹肆诫本以为阿痣会让他们止步于卷帷月,在这里等候小财神“下凡”,谁知阿痣径直将他们带入了上青冥。   有她带领,明里暗里的护卫都给他们放了行。   价值不可估量的珠帘掀起,里头传来一把少年嗓音:“你们来了。”   姬凭戈再也按捺不住压抑许久的脾气,闯进去破口大骂:“装什么大爷!还敢让我领罚?信不信老子砸了你这销金窟!” 第104章 财神   “到了我的地界,你就消停点吧。”   少年坐在蒲团上等他们,面前摆放着一方黑石小炉,燃着银丝碳,上头煎着清香扑鼻的明前茶水,又有剥开的橘子摆在盘中,橘皮被搁在小炉上,熏出清甜提神之香。   很显然,他就是这里的主人——小财神金如归。   这位小财神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比左年大一些,比曹肆诫小一些,身穿明黄色圆领锦袍,盘扣上镶着光华流转的贝母,腰带上挂着金玉质地的环佩,黄金部分是两条跃水而出的鲤鱼,玉石部分是一只雕刻精致的云纹貔貅,当真是个贵气逼人的玉面小郎君。   然而这份贵气中,却又透露出一种超脱世俗的淡然,仿佛一切的金山银海、花团锦簇,不过是他浑不在意的身外装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随手点化的富裕。   姬凭戈不客气地在他面前坐下,稍稍平息了怒火,质问道:“既然你出现在这里,就是说多罗阁那个断腿瘸子不理事了?你们不是有个规定么,同一时期只有一个话事人。”   小财神道:“对,这次换我来收拾烂摊子。如果不是那位三零二九号甘棠君在你的芯片上做了手脚,让你断开了连接,也由不得你在外头惹这么多事,搞得江湖上人心惶惶。”他瞥了曹肆诫和左年一眼,示意许翠微给他们沏茶,温和地说,“坐吧,不要拘束。”   姬凭戈反驳:“我不是已经修复芯片了吗?怎么还要逮着这事不放!若非如此,你那个弟子能轻易压制我么?我告诉你,不要妄想用什么粒子环控制我,我跟你们这些偃甲人不一样,也不想掺和多罗阁那些乱七八糟的责任里,我身上的因果已了,自可去过我的逍遥日子,跟你们井水不犯河水!”   “呵,因果已了?”小财神指着一旁吃橘子的左年说,“你让我们多了个血亲之子出来,这叫因果已了?多罗阁存在了数千年,还从未出现过这种纰漏,如今你说想去过逍遥日子就能过得了吗?两具不死之身,违背常理的怪物,这些就不是因果了吗?难道阁里能坐视你们再去添几个子孙后代吗!”   曹肆诫看到炉子旁还放了几个苹果,兀自削皮吃了起来。这些多罗阁的“家务事”,他理不清也不想管,只能当八卦听,只是听到“再添几个子孙后代”的时候,肖想了一下他们若是生出个跟师父一模一样的小娃娃来,那也挺不错的。   他记得现任甘棠君说漏嘴过,提到了什么云梦泽,或许师父的记忆还留存在那里?如果能给小娃娃装上那个叫芯片的东西,把师父与自己的过往记忆植入进去,是不是也能算师父转世复生了?至少有了一个新的肉身吧。   然而细想之下却是不行,那个小娃娃既已诞生,便有了自己的思想,怎么能强加给他旁人的人生呢?那对这孩子实在不公平。   咬下一口脆生生的苹果,曹肆诫暗暗看了姬凭戈一眼。   如此想来,姬凭戈不就是这样吗?他从诞生起就受控于多罗阁,拥有不死不灭的肉身,可永远不得自由。   察觉到他的视线,姬凭戈道:“看我做什么,你这是什么眼神?”   小财神笑笑,似乎猜到了曹肆诫在想什么,觉得他很有意思:“他在同情你。”   姬凭戈觉得莫名其妙:“同情我?你有毛病?”   曹肆诫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要不是看在这人跟师父算是同门的份上,谁要为他操心,真是吃饱了撑的。   懒得管这小子,姬凭戈回怼小财神:“就算我跟左年都是怪物,那还不是多罗阁在时运下创造出来的怪物?我当时被烧成重伤昏迷不醒,修复舱也全是故障,谁知道那位甘棠君会做出这等异想天开的事来,又不是我自己要生……咳,要造一个孩子出来的。事已至此,这因果已然成型,你不满意又待如何?销毁我?杀了左年?”   小财神道:“那倒不至于,正如这位曹堡主所言,你我本事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   曹肆诫点点头,蓦地一愣:“等等,这是我在登上画舫之前说的,你怎么知道?”许翠微一直跟他们在一起,也没见她跟自家师父说小话啊。   小财神语出惊人:“我不仅知道你说了什么,还知道那一把牌你出的是地八,姬凭戈出的是地对,我徒弟手握天对,但是弃了牌,没赢你们。我有个诨名叫手眼通天小财神,跟传闻中能窥天勘命的多罗阁主异曲同工。”   曹肆诫有种毛骨悚然之感:“多罗阁在各地设有小驿来搜集和传递消息,可也不像你这般能知晓所有细节,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小财神冲他眨了眨眼:“处得久了,你们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聊得差不多了,他唤来许翠微,“妙法,去把东西都取来。”   许翠微暂且告退,姬凭戈目送她出去,转而问小财神:“为什么她是你的八厄?”   曹肆诫和左年也都竖起了耳朵,他们各自作为自家师父的八厄,甚至这劫数的威力——江故因此灰飞烟灭,姬凭戈也被害得被迫涅槃又喜得贵子,看样子许翠微跟着她师父的时日不短了,不知这小财神又会遭遇什么样的磨难?   小财神对此讳莫如深:“你们应该都发现了,多罗阁没有在两百多年前的那场灭门案里被摧毁,但当时留下的因果,一步步瓦解了我们的势力,也将整个国度推向了混乱。   “战争因江故的不息核而爆发,阁中限制的知识和力量逐渐外泄,解锁了不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武器,在姬凭戈依旧存活的情况下肉身完成了繁衍,这些都是失控的体现。   “而我是被硬推出来收拾残局的,也只是这些因果中的一环罢了。如果最后局面无可挽回,我徒弟将会行使她斩断整条因果线的职责,这本就是她身为妙法君的职责,亦是我们多罗阁从初建起就伴生的八厄。”   姬凭戈没有说话。   曹肆诫问:“什么叫整条因果线?斩断之后会怎么样?”   小财神语焉不详:“那就一切都结束了。”   姬凭戈皱眉道:“所以你把我逮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小财神:“叫你来领罚,其实就是想让你担起责任来,替多罗阁找到一样东西,从而修复现今那些陈年旧事造成的不良后果。”   这件事连姬凭戈都不知情:“找什么东西?多罗阁有什么东西是你们自己找不到的?找到之后又要怎么修复?已经发生的因果,难道还能推翻重来不成?”   此时许翠微抱着一个大箱子进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放在屋中。   小财神示意她把箱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说道:“妙法将我从阁中接出来的时候,顺道带来了一些重要遗物。”   曹肆诫原本在啃苹果,看到许翠微取出的第一件东西时,啃了一般的苹果就落了地。   那是江故的心脏。   紧接着是江故的右臂、左臂,还有他没见过的两颗苍翠宝石,和一块布满麻点的片状物。   “容我为在座各位介绍一下,”小财神起身,挨个拿起这些遗物,告诉他们,“这是江故的心脏,准确的称呼应该是不息核;这是江故的右臂,冷兵器收藏匣;江故的左臂,因为超越时代而受限的大规模杀伤性热武器;他原生的双眼,如今被称作晴眼的宝石;还有他两百年前遗失的芯片,当然,这枚芯片里的内容和他之后的记忆都已经上传了。”   “你……你要复活我师父吗?”曹肆诫激动地站了起来,跪在江故的残肢面前热泪盈眶,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趟江南之行竟会有这般惊喜。   可惜小财神瞬间击碎了他的幻想,理所当然地反问:“复活他?你说江故吗?他就是我,为何要多此一举?”   曹肆诫本能地反驳:“你不是他!你们都不是他!我师父就是我师父,他是独一无二的!”   “……你冷静点。”姬凭戈试图劝说。   “我怎么冷静,我师父的残躯就在我面前了,小财神也说了,师父的记忆都上什么……上传了,那就是全都保留下来了对吗?你们有这么多躯壳,为什么不能复活我师父?把我师父还给我吧,求你们了……”   小财神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抱歉,我带这些出来,并不是为了复活江故,因为真的没有必要。等你们找到了那样东西,你的心愿自会达成,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你要想要的并不是他复活,而是你们重逢,不是吗?”   曹肆诫茫然:“我不明白……”   小财神的话音带着安抚与蛊惑:“找到它,你会明白的。”   看着失魂落魄的曹肆诫和支离破碎的残肢,姬凭戈问:“这些零碎与你要我们找的东西有何关联?为什么非要我们去找?”   小财神和善地回答:“这些都是启动那样东西的钥匙,之所以要你们去找,是因为你和左年也是钥匙,而曹肆诫是必要的助力。”   左年吃完橘子,指了指自己:钥匙?   小财神颔首:“你和姬凭戈,都是造物主血脉的传承啊。”他亲切地望着左年,“而且,你制造和破解机关的天赋比甘棠君还要高得多了,我想,你应当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启动那样东西的人了。跟姬凭戈不同,你是无数让人糟心的因果里,最完美的意外。”   姬凭戈不满道:“你跟我徒弟说什么呢!”   小财神笑容温润,对左年循循善诱:“乖孩子,我们都是一家人,我拥有享不尽的荣华,数不尽的财富,这些都可以给你,只要……”   姬凭戈打断他:“只要他帮你启动那个东西?”   小财神摇头,捏了捏左年的脸蛋:“只要你喊我一声爹爹。”   左年:???   姬凭戈一把掀了炉子:“你休想!金如归,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小财神争辩:“难得有个子嗣,凭什么只认你当爹!”   姬凭戈抬脚踹他,被许翠微眼疾手快挡住了:“滚!有本事你自己生去!”   刚回神的曹肆诫:“……”嗯?怎么突然争着当爹? 第105章 滔天   混闹了一番,两人自是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左年只当这件事与他无关,反正不管面上怎么叫,他都是姬凭戈亲自诞下的,这件事任谁也改变不了。至于小财神的万贯家财,他压根就没有什么念想,于他而言,金钱物欲都只是镜花水月,还不如一个精巧的机关锁的吸引力大。   许翠微忙着拉开两位主子,阿痣默默上前,收拾了翻倒在地的炉子茶水,将一切重新布置,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为了平复心情,曹肆诫饮了口茶,忽然看见半颗苹果被送了过来。这是他方才失手掉落的果子,在姬凭戈掀桌时滚到了窗下墙边,沾了不少炉灰。这会儿阿痣清理了木质地板,也把这半颗苹果捡了回来,清洗擦拭后放回了掉落的位置。   曹肆诫略觉怪异:“有劳阿痣姑娘了,不过既已落地摔烂……要不就扔了?”堂堂小财神,总不会吝惜一颗苹果吧。   阿痣手上微顿,点点头,把苹果拿出去丢了,随后敛目退到角落,又如同一抹无声无息的影子般静立在一旁。   放下茶盏,曹肆诫意识到什么,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阿痣。   这姑娘不是单纯地收拾,而是在分毫不差地还原。   她竟然记得屋里的每一处细节,包括炉子里银丝炭的数量、每个人茶水的盈余、蒲团到炉子的距离,甚至橘子皮烘烤后的形状,苹果掉落滚动时的朝向……曹肆诫心想,说不准她连他们衣裳的褶皱、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不惹眼又平平无奇的侍女?   不等他深思,坐回主位的小财神道:“总之,你们必须找到并启动那样东西。”   按捺住上头的火气,姬凭戈也记起正事:“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财神语气飘忽:“它叫滔天,外层是一个巨大的机关群,中枢存放着最初的因,最终的果,以及所有人想要追寻的答案。”   “滔天?”姬凭戈质疑,“神神叨叨的,不会是你瞎编的吧,我从没听阁里提起过。”   “你还不明白吗?”小财神冷眼看他,“多罗阁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幌子,当年那个狗皇帝处心积虑地对付多罗阁,闹得再怎么惊天动地都徒劳无功,因为那个看上去扶持他依赖他的隐世之所,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专门用来对付那些贪婪卑鄙之辈。”   “你是说……多罗阁真正的核心并不在清琼山中?”身为阁主的躯壳之一,姬凭戈一直以为那附近就是多罗阁深藏的秘密所在,江故当年亦是为了守护那里才会自毁肢解。如今小财神突然全盘否认了他们的“共识”,他免不了有所怀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你与左年的因果袒露之后,总控解锁出的一条新指令。由此可见,这就是你该领受的责罚。”小财神指着江故那些陈年残肢说,“事涉多罗阁的核心机要,否则我也不会带着这些高危物件出来干活。”   听到这里,曹肆诫终归是坐不住了:“滔天……去哪里能找到它?”   他没有死心,到了这一步,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只要有复活师父的一丝机会,无论复活出什么结果,他都要尽全力一试。   小财神看向阿痣:“后面的事由你来说。”   阿痣福身:“按照覆盖区域推算,滔天应当就在稷夏境内,但我从未发现过除却清琼山以外带有特殊能量场的地方,恐怕它的所在隐藏极深,很可能超出了我的常规探测范围。近来阁主让我多加留心,是以我列出了三个有可能藏匿此物的盲区。”   姬凭戈:“哪里?”   阿痣:“一是封寒城错综复杂的万顷矿山中,那里磁场太过混乱,有很强的干扰;二是纹州与积吾接壤的黄沙深处,离得太远,偶尔会失了探测准头;第三处就在江南,虽然就在世人的眼皮底下,但有亘古奔流的江水做天堑,藏在此地也不是不可能。”   磁场干扰?探测准头?   曹肆诫大多听不太懂,但足以看出,小财神他们不是通过多罗小驿来搜集滔天情报的,可见遍布各地的多罗小驿也都只是蒙蔽世人的幌子罢了。   作为封寒城最具声望的掌权人、坐拥无数矿山的凛尘堡堡主,他分析道:“如果多罗阁真的那么谨慎,应当不会将机密封在矿山中。且不说开山藏匿再复原有多艰难,数千年来矿藏都是权利和战争的必争之物,放在那里着实不稳妥,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挖了个对穿。”   阿痣点点头:“曹堡主言之有理,与阁主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这里就暂且排除了。”   姬凭戈道:“西域边境也不太可能,阁中势力通常都不会分散到太远的地方,因为不好掌控,连你的目力都不能及,它所能覆盖的地域必然也十分有限,如此铤而走险,太不值得了。我倒是觉得这第三处更有可能,与清琼山一样是个宜居的风水宝地,大隐于尘世,还不容易被人探寻。”   曹肆诫问:“是在江岸?还是江中洲岛?我们要想办法渡江?”   阿痣尽责地回答:“不,是在江底,需要把你们沉江。”   姬凭戈、曹肆诫和左年:“……”哈哈,我不活了?   ***   再三确认了阿痣的意思,曹肆诫感觉自己被戏耍了:“沉到江底去找?你们在说笑吗?还有没有其他可能的地方?”   小财神老神在在地说:“阿痣觉得这里的可能性更大,我相信她的感应。”   “感应?什么感应?”曹肆诫争辩,“江水汹涌不绝,怎么可能在这儿?”   “滔天想要运行,需要持续不断的能量,只要江水不枯竭,这里就正合适。江底的水下光缆可以连接到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实是布局的不二之选。而且我试探了几次,感觉有些地方设置了防御机制,很像是阁里的手笔。”阿痣解释,“与其把精力放到其他的可能性上,不如先就近检验,或许反而是最省事的。”   “小财神,我们三个都是肉体凡胎,这一点你没忘吧?”姬凭戈冷声道,“就算我内力再深厚,能带着他俩一起龟息闭气,到时候又要如何在江底搜寻驻留?就算侥幸不死,肯定也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你把我绑来,不会是想让我再涅槃一次吧。”   “当然不会让你们就这么沉江。”小财神说,“我可以租借给你们一个载具,到时候就能在江底畅行了。”   曹肆诫松了口气:早说啊,原来是有多罗阁的神秘器具支持。单看师父的残肢和姬凭戈使用过的修复舱,就知道多罗阁掌握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这么看来,提供一个能带人平安潜入江底的工具肯定也是小菜一碟。   姬凭戈却仍对小财神保持戒心:“等等,租借?我用阁里的东西给阁里卖命办事,还要付你租金?这是什么道理?”   小财神理直气壮地说:“虽然是阁里的东西,但我费老大劲把它找出来运到此地,为了掩人耳目,还进行了一番必要的改造,花的可都是我自己的银钱,收一些租金很合理吧。”   “果然越有钱就越抠搜。”姬凭戈嘲讽,“什么小财神,公器私用,坐地起价,我看你就是个有进没出的臭貔貅!”   “你说谁呢!”   “好了别吵了,正事要紧。”眼看两人又要掀桌,曹肆诫赶忙劝架,他家底丰厚,对银钱倒是不甚在意,“租金多少,我来付就是了。”   “还是江故的徒弟上道。”小财神顺了顺气,两根食指交叉,“十万两银子。”   “十万两?你抢钱?”姬凭戈大骂。   “这、这么贵吗?”曹肆诫心里也有点犯怵了,不是他吝啬,出门在外,谁会带那么多银两,这下身上的银钱不够,还得去临近的柜坊去取。   “一分价钱一分货,待你们见到那载具就知晓了,我做生意向来讲究诚信,开这个价定是有值这个价的道理。”小财神侃侃而谈,“再说了,这数目对凛尘堡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曹堡主不会连这点小钱都舍不得为你师父花吧?”   “那我……”   “慢着!你别被他忽悠了!”姬凭戈拦住曹肆诫,“金如归在设定之初就是为了囤积天下银钱,以保证多罗阁永世不倒,他骨子里就是个吝啬鬼,赚再多钱都不会满足的。你先别急着掏钱,我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曹肆诫看看他,心说你不会是想凭武力硬抢吧?   只见姬凭戈拍了拍左年的肩。   左年:??   他带着乖巧的徒弟来到小财神面前,后者警惕地退了两步,让许翠微牢牢护住自己,生怕这两人突然发难。   姬凭戈示意左年:“好了,现在可以喊他爹爹了。”   左年看向小财神,听话地说:爹爹。   姬凭戈:“一声爹爹十万两,包个红封吧。”   小财神:“……”   曹肆诫:还能这样?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啊。   ***   小财神还是妥协了。   左年那句无声的“爹爹”,换来了他们无偿使用那个神秘载具的权利。然而当他们见到那个载具时,才发现这家伙不愧是精于敛财的大奸商,竟留有诸多后手,简直是把他们大头鱼在钓,要他们花钱的地方数不胜数。   从外表上看,那是一艘货运江船。   虽然不像小财神的画舫一般热闹精致,却也是个宽敞、坚固又舒适的货船,很适合在江上行进,前提是他们要有能掌舵开船的伙计。   雇佣船老大和三名伙计又花了笔钱,人选是小财神挑的,自然又让他赚了不少。   姬凭戈自己志不在挣钱,又不可能真让左年“认贼作父”,只能暂且靠曹肆诫接济。好在余下的琐事都很顺利,他们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起航了。   这是第一次探路,他们并不急于求成,只想先找找位置,摸清水下的情况。   阿痣陪同他们上了船,由于她是小财神身边的人,左年小心翼翼地问她要收多少工钱,阿痣摇摇头,说自己本就是给他们引路的向导,不收钱。左年对她有种天然的好感,觉得她一行一动都很有趣,哪怕她身负监视他们的职责,也丝毫不觉得她讨厌。   熟悉了这艘船的大致构造,曹肆诫道:“看着像是一艘普通货船,如何能下到江底?”   阿痣为他们解答:“你们现在看到的整个船体,都是小财神为了掩人耳目而做的改造,真正的载具在下层船舱。”   她领着他们来到最下层,面对一个油布包裹的器械。   左年很好奇:就是它吗?   阿痣说:“是它,但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们,它是坏的,已经无法使用了。” 第106章 岸上   画舫顶层,上青冥的门扉轻轻合拢,许翠微入内回禀了姬凭戈等人登船的消息,小财神拿火钳给炉子里添了块新碳。   细白的碳灰带着几点火星子飞舞起来。   小财神道:“很好,就让他们在江船上多待几天吧,反正想修好那载具也要花不少时日,待我把岸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再让他们下船不迟。”   许翠微忧心忡忡:“主人,这两个月税官已经查了咱们家产业五六次了,午后州牧还要亲临拜访,这回怕是不能善了。”   “本就是刻意寻衅,我就没想着跟他们善了。”小财神吹了吹茶烟,“税官要查,那就任他们查,我倒是好奇他们能查出什么来。”   “定是那户部侍郎陆敏秋暗中授意,逮着咱们不放!”许翠微很是自责,“都怪我,江南这边已多年不曾与阁中联络,就是为了安心经营不招人眼,可我先前回阁里迎接主人躯壳,收拢阁主要件,不慎被察觉行踪……自那以后,这边的税官就频频上门找茬,明目张胆地针对咱们,我想不明白,那陆侍郎与阁里到底有什么仇怨?”   “陆家自诩清流,向来对多罗阁的预言勘命嗤之以鼻,虽说与我们近日无仇,但确实是有些陈年旧怨的。”小财神品着茶淡淡道,“追根究底,还是由简生观在莫贺延碛的那段因果延伸来的。你可知陆敏秋的先祖是何许人?”   “这个先祖要往上查几代?”许翠微认真回答,准备开始检索。   “……别查了,我直接告诉你吧,他的先祖陆钰,是乞颜苏合生母的旧相好。”说起俗套的情爱故事,小财神有些意兴阑珊,“乞颜苏合的稷夏名是邱浮,他的生母是稷夏丰庆侯的嫡女邱黛,当年仅仅因为多罗阁的一句谶言,在皇帝的旨意下,丰庆侯不得不将爱女远嫁克林国,邱黛与陆钰原先的婚约自然也作废了。”   “陆钰就是因此恨上了多罗阁?”   “他恨不得皇帝,恨不得心上人的父亲,只能把这怨气撒在多罗阁上。那时候稷夏皇帝尚对阁主十分倚重,同时严密看护清琼山,不给外人接触窥探的机会,何况木已成舟,陆钰也做不了什么。但他身为年轻的言官,又是清流一派,还有丰庆侯暗中举荐,日日上奏,危言耸听,加上皇帝疑心渐重,终于还是动摇了多罗阁的地位。”   “原来老皇帝的灭阁之举,有这人的一份功劳在。”   “不止如此,无相门、居清派和圆觉寺三大门派也是他利诱怂恿来的,他是铁了心要杀了阁主,让多罗阁毁于一旦。”   “这人对那位邱家小姐还真是情根深种,为了她,不惜费真么多心思报仇。”   “情根深种?哈哈。”小财神笑出声来,“要真是情根深种,他怎么从没想过如何解救自己的心上人,只一心在朝堂上干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呢?   “据说邱黛在克林国的日子很是煎熬,生下早产的邱浮后,还被怀疑这孩子的生父是谁。她心灰意冷,终日郁郁寡欢,这时候怎么不见情根深种的陆郎来照拂她?可怜的人,那会儿她的陆郎正借着婚约作废的由头在丰庆侯跟前卖惨求荣,又娶了清流之女,在稷夏官场混得风生水起。”   许翠微疑惑:“既然已名利双收,那陆钰为何还要死咬着多罗阁不放?”   小财神道:“妙法啊,你的程序还是太过死板,当然,这也不能怪你,人类的玲珑心一直是我们最难攻克的壁垒。陆钰到了后来,哪里还是在为自己发泄怨恨,他不过是在充当那位皇帝的喉舌罢了。   “他将皇帝的内心所想,那些最深的恐惧化为谏言,让一切照着自己的预想发展,既博得了一世清名,也为陆氏一族在朝堂中打下了根基。可惜人算不如我们多罗阁的算法,终究还是出了意外,也是这个意外,让他改变了对多罗阁赶尽杀绝的态度。”   “什么意外?”   “邱浮拜了简生观为师。”小财神叹了口气,“只能说,我们算来算去,还是绕不开自己的八厄。因为沙依格德的缘故,简生观与邱浮相识,还给了他基因检测的装置,让他证明了自己的血脉。灭阁之后,邱浮保管着江故的部分残肢,以雷霆手段镇压父族的阻力,又通过邱家在户部的影响打通了稷夏的商路,最终在克林国站稳了脚跟。   “从这一点上看,我时常觉得他跟陆钰有着同样的城府和野心。不同之处在于,他终归不忍母亲受苦,想办法把邱黛送回故乡安养,才算是结束了这段因果。而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徒子徒孙惹出来的,又牵扯到另外的八厄了。   “邱黛回到稷夏之后,当了宰相的陆钰曾去见过她。时过境迁,两人早已错过,也没什么好叙旧的,只是听邱黛说完邱浮的遭遇后,陆钰便留意到了多罗阁的死而不僵,还有类似血脉鉴定、威力巨大的兵器等不传之秘,也终于知道老皇帝真正想要的、真正忌惮的是什么。”   许翠微颔首:“我明白了,从此陆家子孙开始觊觎多罗阁的秘辛。如今陆敏秋发现了咱们与多罗阁的关联,刚好可以利用身在户部的便利,名正言顺地把我们查个底朝天。”   小财神:“正是如此。”他瞥了眼更漏,“时辰到了,州牧该来了,从前都是让你虚应着税官,今日我便亲自去会会他们吧。”   ***   江面平缓,在微风里泛着粼粼细波。   货船漂到了指定的江域,收了帆,抛下锚,轻轻地随波荡漾。最底层的船舱中,四人对着损坏的潜水载具大眼瞪小眼。   姬凭戈骂了句:“臭貔貅,在这儿算计我们,想钱想疯了!”他看向阿痣,“这次又要我们花多少钱才肯把这玩意修好?”   阿痣道:“这次真的与银钱无关,是主人自己也修不好,只能靠你们自己想办法修它。”   姬凭戈抱臂冷哼:“听他胡扯,在岸上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会儿让我们上哪儿找人去修!定是在哪里藏了后手,想趁火打劫敲诈我们一笔!”   “我倒是信他。”曹肆诫绕着载具转了一圈,“但凡能从我们手上抠出一文钱,他都不会放弃的,到了这个地步还没喊价,看来是真的挣不了这笔钱。我从未见过如此古怪且精密的器械,估计他自己没法修,也找不到合适的能工巧匠来修,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了我们身上,逼我们无偿帮他修好,也算是给他当了劳工。”   “不愧是奸商。”看着已然在专心致志研究载具的左年,姬凭戈没好气道,“又把主意打到我徒弟身上,他自己没有儿子吗!”   左年仔仔细细地摸过一边后,站起来擦了擦汗水,黑色的油和灰抹了满脸。   他无声地说:有些地方的零件生锈松动了,还有些部件散落下来,是我没见过的构造,不知道原先是装在哪里的,要是有图纸就好了。   阿痣适时拿出一个羊皮卷:“这是抄录的图纸,主人提供的。”想了想又加了句,“不收钱,只要能把这个载具修好就行。”   左年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兴奋地接过图纸。   见他如此感兴趣,姬凭戈就由得他去了。他早就发现,比起强悍高深的武学,左年更喜欢琢磨这些复杂晦涩的机关制造,既然孩子感兴趣,那便让他放手去做。等等,那个臭貔貅不会是想用这种手段讨好左年吧?他那边投其所好,送一个附带图纸的精巧玩具给孩子玩,而自己只会教导孩子练功再练功……奸诈,实在是奸诈!   曹肆诫没那么多想法,只是蹲下来给左年打下手:“我来帮你,我们先把磨损脱落的零件整理好,缺什么告诉我,我坐小船回岸上采买,实在不行我亲手给你锻出来。”   阿痣又插话:“不必回岸上,楼上的船舱备好了锅炉铁器模具等一应物事,足够曹堡主一展风采,现场锻造零件了。”   曹肆诫跟她去了那处船舱,望着一排准备好的东西,皱眉道:“怎么感觉小财神是想把我们拘在这条船上?”   阿痣凝目望着他:“曹堡主果然敏锐。”   曹肆诫问:“他要在岸上做什么?”   阿痣回答:“放心,主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促成你们正在做的事,为此他愿倾尽所有,帮你们抵挡住来自外界的侵扰。”   “倾尽所有?他那么抠搜,舍得吗?”   “舍得的。”阿痣说,“哪怕散尽家财,他也舍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姬凭戈不知何时也来到这一层,断言道,“那家伙可是貔貅!只进不出的貔貅!我就没见过谁能从他身上占到便宜!”   “可是之前的十万两……”曹肆诫提醒。   “那是用我徒弟的一声爹爹换来的,他哪里吃亏了!”   ***   两日后,左年依照图纸,将潜水载具修复得差不多了。有些零件早已丢失或磨损严重,实在不堪使用,便由曹肆诫重新锻造,一一填补上去。   他们决定在今日尝试下水。   由左年操控潜水载具下水试验,检查各个部件的拼接和运作,若中途出现任何问题,即刻打捞回船做进一步修补。   不知是不是芯片的作用,姬凭戈天然讨厌泅水,能不下水就不下水,就这么抱臂站在高高的船桅上,居高临下地观察周围。一来防止船上出现什么变故,比如船工驾船跑路什么的,二来注意附近的江面情况,万一出现漩涡乱流,或者“水鬼”凿船,好第一时间应对。   依据曹肆诫的推测,他们这趟江南之行不甚太平,这会儿恐怕连小财神都忙得焦头烂额,还是要小心为上。   而曹肆诫负责先行潜入江中,探查一下这处的深度,还有下头的地形地貌,为后面乘坐载具正式下水做好准备。   曹肆诫深深憋了一口气,缓缓下潜。   下到二十米深后,一个错综复杂的建筑群出现在他面前。在他看来,这简直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江底龙宫。   曹肆诫摸索到了一处石柱,只见水中骤然荡起层层波纹。   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说:“八厄,你孤身前来?”   师父!是师父的声音!   曹肆诫睁大双眼,下意识地想开口说话,却意识到自己是在水中,无法正常吸气发声,吐出两个气泡后,他手舞足蹈地想要解释自己的身份。   那声音似乎对他的用意了然于心,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曹肆诫,我的好徒弟。” 第107章 罪名   州牧在画舫的四层等候,负手欣赏着墙上挂的一幅字,略略沉吟。   金如归掀帘进来,拱手见礼:“州牧大人亲自到访,有失远迎,草民给大人赔罪了。”   州牧不惑之年,刚调任江南不久,从未见过这传闻中的小财神,此时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禁讶然:“你就是小财神?怎地这般年轻?”   据他了解,小财神的产业在近五十年来蓬勃拓展,俨然成了稷夏最大的商号。南至郁南国,西至莫贺延碛,北至克林国,茶、帛、矿、粮、畜,没有他做不成的生意挣不到的钱。   所谓生财有道,这人不仅精于赚钱,还足够圆滑世故,上上下下打点得细致妥帖,既为朝廷充盈了国库,又让经手的官员们吃饱喝足,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商人,看着竟然只有十七八岁?他一直以为是个小老头子。   金如归坦然对答:“草民不过是继承家业罢了,家中世代经商,历经百年风雨,这才积累到如今的名望。”虽然代代都是我自己。   州牧回过神来,遮掩着说:“哦对,子承父业,理当如此……原是我想岔了。”收到上头的指令后,他一心想着怎么应对这个又低调又世故的老滑头,心中早早立了形象,乍一见反倒乱了阵脚。   金如归从善如流地转了话题:“州牧刚刚在看什么?”   州牧点了点墙上挂幅:“不知这幅字是出自谁人之手?”   “大人觉得这副字如何?”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这缠绵悱恻的相思感怀意境是极好的,也正契合了画舫里的卷帷月之名。只是这书法太过匠气,工整有余,细腻不足,倒是有些配不上这诗句了。”   州牧是风雅之士,喜好吟诗颂文,见到此字此句便不由得品评一番。   金如归笑答:“大人慧眼,这诗句出自我故乡一位大才之手,自是绝好,而这书法么,不过是草民自己信手涂鸦,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让大人见笑了。”   “敢问是哪位大才?可否引荐一二?”   “怕是不能了。”金如归道,“那位大才一生放荡不羁,已于早年驾鹤西去,草民也是机缘巧合下才得此流传之句,且已不甚完整。因心有所悟,故亲笔书写装裱起来。”   “哎,可惜啊,天妒英才。”州牧揶揄道,“心有所悟?小财神年少有为,莫不是已有隔云端的心上人了?”若真的有,兴许也能拿来利用一番。   “我那云端上头,可不知站了多少人了。”金如归半真半假地调笑。   两人装模作样地寒暄了一番,迟迟没有进入正题。小财神走神地想着,世事更迭,竟连诗仙的名号和诗作也在时间的长河里失传消弭了。可见文明真的很脆弱,几场天灾,几场战祸,或者仅仅是他们类人智械的越俎代庖,便能令其断代。   终于,州牧说明了这次的来意——户部觉得小财神缴纳的税款金额有差,即便州府让税官重新查了账,还出具了担保,但上头仍然觉得有未清之款项,发回来要他们再仔细审过。   如此态度,显然刻意找茬了,州牧夹在中间也不好做人,只能硬着头皮亲自来见小财神,好让他卖自己这个父母官一个脸面,让户部派来的税官再来清查一通。而且言语之间他还隐晦提醒,事到如今,不如暴露出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错漏,让他们逮着罚一下也就罢了,否则指不定查出什么大问题来。   这些弯弯绕小财神自然都明白,但他也很清楚,这回来者不善,可不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错漏”就能化解的,对方是想把他当做调查的线索,剑指多罗阁,想让多罗阁暴露出更多的秘密和弱点,从而为他所用。   既然对方手段强硬,又何必跟他们硬拼呢。   小财神向州牧表了态:“多谢大人从中斡旋,草民自认问心无愧,户部的大人要来查,那便让他们查个痛快吧。”   州牧见他态度和善,愿意积极配合,稍稍放下了心,命下属通知岸上的八位户部税官,陆续登船查验。小财神姿态谦恭,让人把各个产业的账目抬上来,给他们安排好了座位茶点,招待得舒舒服服,自己也陪坐在卷帷月中,实时回答各位税官的疑问。   都是翻来覆去核过无数遍的账目,哪里还能查出什么蹊跷,小财神更是应对从容,任凭税官如何施压如何套话,自是答得滴水不漏。州牧全程旁观,眼看着这次又要无功而返,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不知该怎么向上头交代,正在这时,又有人掀帘而入。   ***   那人身着四品官服,刚一露面,州牧便起身招呼:“哦哟,陆侍郎怎么亲自来了?”   众多税官也都仓惶见礼,自家顶头上司到场监工,他们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这一看就是两人事先串通好的,就跟打天九牌一样,最先出的小牌压不过了,还有大牌留着当后手,这会儿就轮到大牌登场了。   金如归整理衣冠,故作懵懂:“这位是?”   州牧为他介绍:“户部侍郎陆敏秋大人,这次商税稽查的督办。”   “原来是侍郎大人,草民失礼了。”金如归连忙告罪。   “闲话休说。”陆敏秋年近三十,气度非凡,执掌财权,俨然是当今重臣,并不与他们二人多言,转头问税官,“怎样,查得如何了?”   “尚未查出有违税则之账目。”税官诺诺回话,“小财……金如归家的产业缴税条目清晰,与渡州商税务所核定的数额一致。”   “是么,看来小财神的账房很有一手啊,难怪先前查了那么多次都没人看出问题所在。”陆敏秋话中有话,“只是你可知,水至清则无鱼,越是看上去天衣无缝的东西,越是可能藏污纳垢。这时候就不该往缝隙里找,换言之,最大的疏漏,往往就在最显眼的地方。”   州牧给了小财神一个眼神,意思是你早该听我的,给他留点无伤大雅的错漏,总好过如今这般,眼瞅着一口大锅就要扣下来。   小财神仍是淡定自若:“还请陆大人赐教。”   陆敏秋对税官说:“他们家的复除账目查过了吗?”   税官讷然:“复、复除账目?已经复除的税务……也要查吗?”   复除制度是一种免征赋役的制度,稷夏对灾害地区的人户和商户常会赐予复除,州郡内凡有旱涝、霜雹、虫蝗,人户皆可赐予复除。若是当地商户愿意慷慨赈灾,将钱粮补给捐赠给受灾的州府和百姓,则可根据所捐赠的账目赐予复除。   小财神道:“凡是稷夏境内的受灾地域,皆有我名下产业的捐赠,每年折算下来的复除之数皆有留档,圣上赞我亲善高洁,特许我便宜报账,陆大人觉得哪里有问题?”   仿佛就等着他这番话,陆敏秋朝东方拱手:“圣上勤政宽仁,怜爱子民,见你赈灾布施出手大方,信口夸赞几句,你倒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啊。何为便宜报账,你有什么章程可依?圣上的意思是让你的捐赠更为便宜,各州府的商税务不必再精准核查,可没说让你的复除手续也便宜行事啊。”   “陆大人这是非要给我安罪名了?”小财神冷笑。   “本官不过就事论事罢了。”陆敏秋道,“依照税则,免征赋役须得经过民户诉灾、令佐检视、州遣官覆检、朝廷蠲免,四道步骤缺一不可,敢问小财神你能给出朝廷蠲免的核验文书吗?这文书是我户部所出,由我本人签发,我可不记得自己发给过你的任何一家产业。”   “当初户部……”小财神想说皇帝特许之后,户部尚书曾给他发过蠲免令,但见这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料定他把这条路也堵死了,只要他以此辩驳,对方就可说户部重整制度,那道蠲免令已失效,总之他借助复除偷逃税金的罪名是必然要坐实了。   想了想,小财神咽下了未竟之言。   陆敏秋负手睨他:“金如归,你可知罪?”   小财神嗤笑:“话都让陆大人说了,知不知罪又有何妨呢。”   陆敏秋得偿所愿,朗声道:“来人,奸商金如归瞒报复除,一律关押,押后审问!其名下一应产业,包括这座画舫,即日起全部查封!”   小财神被官兵反剪双手,却挺直了腰板大放厥词:“此等欲加之罪,就算取我性命又如何?哪怕家财散尽又如何?都是身外之物,过眼云烟罢了!”   许翠微正要发难救人,小财神安抚地看她一眼,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频段苦求:“乖徒弟,好妙法,其他都无所谓,记得把我的小金库藏好啊。”   许翠微:“……”   小财神仰天大笑出门去,朗诵着那句挂在墙上的诗:“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只等着拨云见日那一瞬,长相思,摧心肝。”   ***   听到那句话,曹肆诫的心肝都要被震碎了。   真的是师父!师父果然还在这世上,还记得他!   可是师父在哪儿?在这江底龙宫里?就这么一直泡在水里么?他又该怎么进入这座古老又奇特的宫殿?   曹肆诫满腹疑问,无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又吐出两个泡泡。   那个声音自顾自地说:“此处年久失修,要想打开门禁,要先行清扫表层的杂物,而后用血脉传承破解机关,修补破损的钛合金外壁,替换已经结块的催化剂光砂。”   什么什么?   曹肆诫只听懂了一个钛合金,自他发现那个新矿脉后,凛尘堡便可铸造这种合金,原本就是留着给师父备用的。   其他的都是些什么?   没等他再问,就听那声音催促:“先回去吧,你快到极限了,再憋会淹死的。有什么不懂的,去问阿痣和妙法吧。”   与此同时,姬凭戈从桅杆上倏然下落,一苇戟直指阿痣咽喉,质问道:“你往江里撒了什么?虫子?暗器?”   阿痣平静地看着他。   姬凭戈蹙眉:“你脸上的痣怎么没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竟从不知晓你的存在?” 第108章 鲲鹏   注水,下潜,助推,调整方向,悬停。   可供呼吸的时长检测,抽水及上浮速度,应急弹出按钮,定位浮标……   左年还在继续调试潜水载具,对船上和水下的情形一无所知,只是在操控载具的时候,感觉有些细小的黑点溅到了透明罩子外面,没等看清就消失了。他猜测是江水带上来的泥点子,几个浪花一打就没了,而且这些泥点子也没有影响到载具的运作,便没有在意。   同样的,曹肆诫也发现自己身边游来了一群极小的黑点,但他憋气憋到胸口闷痛,急着上去呼吸,只当是江里的浮游小鱼卵,挥挥手让它们从自己面前散开。那些小黑点就此融入了水中,无迹可寻。   哗啦一声,曹肆诫从江面冒出头来,连着呼吸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抹去脸上的水,把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脑后,朝不远处的左年抬手示意。   潜水载具本就是给他指引的地标,左年驾驶着载具来接他,通过最底层的船舱,两人一同回到了船内。   左年又检视了一遍载具,确认无碍后,把两张深色的翻板延展到船体外,好让它们多晒晒太阳,吸收足够的能量。   曹肆诫擦干身体,换了身衣裳,心里还残留着刚刚在江底的激动,忍不住对左年倾诉:“师弟,你猜我在下面遇见谁了?”   左年帮他擦头发,疑惑道:下面有人?   曹肆诫语无伦次地说:“也不能说是人吧,但是肯定是我师父……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说,师父目前是个什么模样我也不清楚,但他似乎是在这里醒来,然后被困住了。”   左年问:被什么困住?   曹肆诫想了想:“应该算是某种机关吧?很庞大的机关,看着像一座宫殿的废墟……”   左年双眼锃亮:机关!我可以去破解机关!   回忆着师父嘱咐的话语,曹肆诫深觉这个师弟至关重要,搭着他的肩郑重恳求:“靠你了师弟,一定要帮我救出师父啊。”   左年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说话间,两人来到甲板,准备与姬凭戈会合,聊聊后续的计划。不曾想,他们上去就看见阿痣被牢牢绑在桅杆上,一苇戟正抵着她的咽喉。   曹肆诫一怔:“这是怎么了?”   姬凭戈说:“你们看,她脸上的痣没了。”   曹肆诫表示不解:“嗯?痣怎么没了?不是,姑娘家爱漂亮,用些妆容遮掩瑕疵是常有的事,没了就没了呗,至于将人绑起来吗?犯得着威胁她性命?”   左年走上前,好奇地端详阿痣,惊叹道:哇,怎么做到的,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姬凭戈被他俩气得头疼:“我亲眼看见她往江里撒东西,就是冲着你们两人去的,不知道是暗器还是毒粉,我猜她撒的就是脸上那些痣!”   曹肆诫:“……你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什么?”   戟尖在她的颈部抵出凹陷,姬凭戈质问:“那些痣到底是什么?他们俩傻不愣登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却是亲眼所见,你还有什么话说!”   阿痣不为所动,被如此对待也没有半点畏惧的神色,只淡淡地说:“稍等,它们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她面前凭空凝聚出几颗细小的黑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还原成了七颗不大不小也不起眼的痣。   这下曹肆诫和左年都看呆了,姬凭戈也没想到竟然懵对了:“真是痣?”   ***   等到痣点归位,阿痣抬眸解释:“我是鲲鹏,可以理解为独立于多罗阁外的一种大型机关。这些痣点是我真正的眼睛,它们可以进行高维度的展开,变成人眼无法识别的微粒,覆盖到极为广阔的领域。”   曹肆诫怔怔:“鲲鹏之大,笼天罩地……那你岂不是瞬息间就能看遍万物?”   听闻她是某种机关,左年再也按捺不住,捋起袖子就要去扒拉她脸上的痣,想研究一下什么叫高维度的展开。   姬凭戈拉住左年的后衣领:“别急,先听她说完。”   阿痣道:“能量有限,还未到看遍万物的程度。目前我只能勉强覆盖稷夏全境,在边境地区就容易失控,而且有些屏蔽我的地方也观测不到,比如清琼山的地底能量场,封寒城的矿山深处,还有这座江底的遗迹,否则也不必让小财神把你们叫来探查了。”   姬凭戈了然:“难怪说多罗小驿都是摆设,真正让多罗阁手眼通天的,原来是你。”   曹肆诫也将先前对这名侍女的疑虑串联起来——她说见过自己,自己却未曾留意过她,想来就是通过这些痣点的什么展开来实现的,那么自己和师父经历的事情她也一定了如指掌,除了在矿洞里求生的那段被屏蔽掉了。所以在画舫上的时候,她能记住每一处细节,精准复原散乱的杂物,这都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   “那你方才对我和左年施放痣点,是为了探查水下情况?”曹肆诫揣测。   “是的,我只能通过附着在你们身上,才能绕过这里的屏蔽。”阿痣说,“左年没有靠近遗迹,不过我看到他已经能够熟练操作潜水载具了,对这个载具所能承载的极限也有所了解。而你在江底看到和听到的那些,我也都做了记载。我比你看得更清晰,稍后可以绘制出遗迹外围的大致轮廓,包括开启门禁机关的位置和方法。”   左年拽了拽曹肆诫的袖子:如果她能画出地图,就更方便我们救你师父出来啦。   姬凭戈向他们看过来:“你见到江故了?”   曹肆诫说:“江底有个很庞大的遗迹,像是……像是一座龙宫。我没能进去,外围有很多石柱,师父交待了我一些事情,说那里年久失修,要先行清扫杂物,还有什么血脉……”   阿痣接话:“用阁主的血脉传承来破解门禁机关;提供足够的矿石材料,修补破损的钛合金外壁;启动遗迹需要光砂作为催化剂,但现有的存量全都结块失效了,要全部替换掉。”   “你说得比师父说得还要详细。”曹肆诫松了口气,他生怕自己没听懂记不住,好在有阿痣帮着补充,“钛合金我知道,我开采过一种矿,师父告诉我那就是钛矿,这东西我凛尘堡管够。但是血脉传承是什么,光砂又是什么?”   姬凭戈与左年对视一眼:“我们两个是血脉传承?”   曹肆诫顿悟:“确实,你们两个都有阁主的血脉,到时候都抹点血上去,总有一个会管用的。我小时候在妖怪话本里看过,这种叫……血脉封印!”   阿痣说:“这叫基金检测。”她看向姬凭戈,“可以放开我了么?你们还差一样东西,我可以告诉你们如何得到光砂。”   不仅没有坑害的意图,相反还是个很大的助力,姬凭戈再没有理由用戟尖戳着人家喉咙,当下挑断绳索,给她松了绑。   想到自己很快就能见到师父,曹肆诫急迫地问:“哪里能找到光砂?”   阿痣揉着手腕回答:“不用找,只要有足够的银钱,就可以向曛漠的现任王储——沙依格德二世采买。他的先祖沙依格德是阁主化身简生观的八厄,想来不会吝啬。而且将晴眼送回阁中之后,他四处游历,如今就在江南一带流连。”   姬凭戈微微皱眉:“这么巧?”   似乎有什么在暗中指引,一切因果都在促成他们开启江底的龙宫。只是到了这个关头,他们已无法停步。   世界卷起了帷幕,月光已然透出。   ***   这几天他们仍待在船上,无论是钛合金还是光砂,都需要一些时间筹备。   曹肆诫去信给凛尘堡,让他们运送大批钛矿过来,届时根据龙宫的情况就地铸造。左年和姬凭戈没什么要特别准备的,近来姬凭戈就是让徒弟多吃猪血鸭血补补,还有多练内功提气养神,说鬼知道那破机关要费多少血,再重要的事也不能亏了身体。   在补血之余,左年依然在调试潜水载具,并按照阿痣画的水下地图,带着曹肆诫和姬凭戈一起去江底逛了几圈,顺便清理了沉船、藤壶等杂物。   他们发现,龙宫的外围立着许多石柱,每根石柱上都装有一个小型机关,左年叫它们“嗡嗡机”,说它们能发出嗡嗡的声音,阿痣和姬凭戈都能听见,但曹肆诫听不见。   阿痣说这些机关是声呐,用来驱赶鱼群和其他靠近的危险物,同时也附带干扰屏蔽她痣点的作用。其实他们所乘坐的潜水载具也会被防范,只是双方同宗同源,有着相同的波段,所以不会触发龙宫的防御机制。   左年问龙宫的防御机制是什么样的,阿痣说她也没见过,大概跟两百年前的清琼山谷里的翻天覆地差不多吧。   龙宫的中心是庞大的黑色封闭建筑,据曹肆诫观察,并不是钛合金,而是一种他根本没见过的金铁材质。当他疑惑为什么要让他找来钛合金的时候,江故的声音再度出现了,他说因为这个时代只有钛合金最接近外壁的需求,勉强能用,纳米级的材质凛尘堡还造不出来。   龙宫的外壁确实有许多破损处,但都算不得严重,大多是边角的连接管道脱落,主体部分依然十分坚固。不知这遗迹浸没在江底多少年了,曹肆诫不由感叹,当真是神仙一般厉害的工艺,才能维持住这样的状态。   找到门禁机关的位置后,左年操控载具浮了上去,三人回到船上。   “就差光砂了。”前前后后忙活了十来天,曹肆诫站在甲板上伸懒腰,“正好在船上待够了,咱们明天就回岸上,去找那个沙依格德二世买光砂。”   “光砂出产于恰巴盐湖的湖底,数量稀少,开采困难,所以价格非常昂贵。”阿痣善意地提醒,“你们带够银钱了吗?”   “不行我再去柜坊里取?”曹肆诫问。   “各个柜坊流通的现银有限,算上之前曹堡主花用的,这次恐怕不够了。”   “到底要多少银钱?”   “少说也要十万两银子吧。”   “又是十万两?这曛漠王储也喜欢抢钱吗!”姬凭戈大怒。   “那我怕是真取不出来了。”曹肆诫也没了办法,“若是在封寒城里,这点钱定然难不住我,可眼下身在江南,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左年插话:那我再去喊小财神几声爹爹吧。   姬凭戈咬牙:“也不是不行……”   阿痣打断他们:“恐怕这也行不通了。”   姬凭戈道:“怎么?那臭貔貅还敢觉得不值?他富得流油,多给孩子点零花钱怎么了?”   阿痣摇了摇头:“不是这个问题。这些时日你们都在船上,不了解岸上发生的事。”   姬凭戈:“岸上怎么了?”   曹肆诫皱眉:“果然是故意把我们支使开,小财神要做什么?”   阿痣道:“一时间我也说不清楚,你们上岸自然就知道了。唯一确定的是,他没钱了,小财神变成了穷光蛋。”   众人:“???” 第109章 刑讯   挺过了鞭刑和炮烙,金如归四肢被缚吊在刑狱中,狼狈不堪。   其实这两种刑罚对他来说都无关痛痒,反正屏蔽了痛感,鞭刑只伤得到浅表肌肤,绽开的都是伪装的血痕,炮烙更是只能让仿人的表皮皱缩,对内里的构造毫无影响。他狼狈的原因主要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能源供给不足,再想到自己如山似海的财富被扣押掠夺,整个人就蔫蔫的没什么力气。   行刑的牢头向陆敏秋报告:“看着细皮嫩肉的,骨头还挺硬,昏过去好几回了,不屈不求,什么罪都不肯认。”   陆敏秋看看他身上的血痕烧伤,摆摆手:“行了,我来吧。”   他示意牢头和官差把金如归放下来,平躺着重新绑在一块长板上,用皮绳固定住头部,然后屏退众人,独自面对小财神。   见金如归形容憔悴地闭着眼,陆敏秋舀了瓢冷水泼在他脸上:“看来皮肉之苦动摇不了你?想不到啊,你一个花钱供养主子的冤大头,竟然这么忠心。”   头发上滴着水,金如归睁眼看他:“陆大人到底想让我交待什么?若是瞒报复除的问题,大人直接定罪就好了,反正都是你们户部说了算。”   陆敏秋斯文地笑了下:“我一直疑惑,多罗阁那样一个清心寡欲高不可攀的地方,是怎么屹立数百年不倒的。要说食君之禄,当年厉帝翻脸灭门,那帮子残党可是艰难求存,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又是靠什么留存实力东山再起的?   “现如今多罗小驿遍布全境,朝堂秘辛、内忧外患、征伐军务、江湖轶事,你们桩桩件件都要插手参与,说什么能窥天道,可勘命数,多少人把多罗阁主奉为先知神明,就连司天监和皇帝都来找你们寻卜问卦,又是哪里来的势力和底气?   “这回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是有个富可敌国的金库在暗中供养,世世代代地当牛做马,寂寂无名地任其宰割……小财神啊小财神,被这般压榨利用,你也甘心吗?莫不是你家先祖受了多罗阁天大的恩惠?我猜……是那阁主承诺你们,只要勤勤恳恳地供养着他,就可以保你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金如归感慨:“你这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是啊,明明都是我挣的钱,凭什么给他们心安理得大手大脚地花用?”   尤其点名江故、简生观和姬凭戈,一个把自己搞得支离破碎,光维护费用就不知道要浪费多少;一个跑去曛漠出公差,都傍上个王储徒弟了,也没给家里带回几座宝石山来;一个到处挑事打架,失忆了从不管家里的事,莫名其妙搞出个吞金兽般的崽子,到头来还得由他来养着,这都是些什么破分魂!   陆敏秋往他头上的地漏里舀了瓢水:“所以,你承认自己与多罗阁的关系了?”   金如归反问:“承认了你就放我走么?”   滴漏开始一点一点滴水,陆敏秋说:“不着急,先前你让侍女去多罗阁取了不少好东西出来吧,想来你与他们的牵连颇深。不如我们就这样消磨一下时间,看看是你先开口告诉我多罗阁隐藏的秘密是什么,还是你的侍女先暴露出你们要做什么。”   感受到水滴慢慢落到自己眉心,溅出细小的水花,金如归眸光微敛:“滴水刑,看来陆大人更喜欢磋磨人心,是想看我能撑到什么时候才崩溃啊。”   陆敏秋依靠在监牢的栏杆上,愉悦地欣赏着金如归受刑:“我知道多罗阁消息灵通,能预见诸多因果,也知道你们坐拥天下武功秘籍,有着深不可测的根基实力,但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的先祖亲眼见过你们那些血脉验亲的机关、匪夷所思的兵器,那些你们刻意掩藏的秘密,才是真正的未来,我要得不多,只是想与你们合作。”   “合作?用滴水刑来与我谈合作?”   “你们自己也很清楚吧,两百年前的灭门不是昙花一现,只要你们依然存在,还保守着那些秘密,那样的背叛就会不断重演,每一个朝代、每一个江湖,都会觊觎你们、畏惧你们,进而想要毁灭你们。与其等到真正的毁灭来临,不如现在就交出来吧,多罗阁需要一座桥梁来连通人世间,人世间也需要一个协同者来实现多罗阁的愿景,不是吗?”   “真不愧是户部侍郎大人,谈起生意来比我这个奸商还要精明。”水还在缓慢滴着,金如归索性闭上眼睛,“可是你也说了,我不过是供养多罗阁的牛马罢了,那些深藏不露的机密怎么可能让我知晓呢?若真有心交易,陆大人何不直接清琼山见见阁主呢?”   “清琼山圣上盯得紧,哪里是我等可以轻易涉足的。”陆敏秋摇头叹息,“至于你知不知晓,还是看那位名叫许翠微的侍女做什么去了吧。三年前星群陨落,多罗阁主自称神元受损闭关谢客,而后我朝与克林国边境战事爆发,自那时起,我就怀疑你们有所密谋,只是没料到,最终这因果会落在江南,落在你小财神的头上。”   “你派人跟着许翠微?”   “自然,我本就是故意放她在外张罗的。”   “行,那咱们就这么耗着吧。”躺着怎么也比方才吊着舒服多了,“感觉这滴水刑也不过如此,就是烦人了些。”   “刚开始都是这么想的,你且再坚持一会儿看看吧。”陆敏秋饶有兴致地等着,这刑罚不伤身却攻心,那种悬而未决又隐约感应的等待才是最可怕的。在他的预想中,定是小财神最先扛不住交待出来,根本不必等到许翠微那边出结论。   可惜这种方法只对寻常人有用,对金如归而言,激发不出任何畏惧或焦躁的情绪,他所说的“烦人”,实际上指的是一直叨叨个不停的陆敏秋。   能源不够,金如归闭目养神。   正当陆敏秋对他的淡然感到疑惑时,牢头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陆敏秋大惊:“羽林卫怎么会来江南?”   ***   在江上漂了六天后,船靠了岸。   许翠微在码头等着他们,但她已然不是原先的样貌,可谓彻底改头换面,成了一个长相平平的中年男子,穿着旧白的文士服,蓄着须。姬凭戈、左年和曹肆诫路过他的时候,压根没有认出来,只有阿痣停下了脚步,称呼也换了:“许先生。”   另外三人不禁愣神:“许先生?哪位?”   “嘘,别声张,我是许翠微。”文士招呼他们到码头旁的茶棚里,“先前有人跟着我,我换了模样,暂且避避风头。”   “这不是易容……”曹肆诫盯着他的喉结,“你真成男的了?这么随心所欲的吗?”   “早说了我能任意改换身体,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许翠微有些焦急,忙问阿痣,“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阿痣颔首:“还算顺利,潜水载具已经可以正常使用,也找到了遗迹的所在之处,只是还需要带些材料下水修缮,开启遗迹之后,还要用到江故的残肢。总归还是要耗费些时日,这次上岸筹备齐全后,再下水试试。”   许翠微忧虑道:“师父出事了,后面恐怕要出岔子。”   阿痣早已放出鲲鹏查看了情况,也将小财神的处境告知了姬凭戈等人,但事出紧急,大家还没想出应对之策。   五人坐在码头旁的茶棚里说话,周围是忙碌的船工。   曹肆诫问:“户部是要查账?追究小财神瞒报复除的事?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若按照他们以往的处理方式,最多问几句话,补缴上那些商税就是了,何至于此?”   许翠微回答:“明面上是查账,实际上根本不是冲着商税和生意来的,那个陆敏秋的先祖与多罗阁有往日因果,定是为了阁里的事。”   曹肆诫又问:“那陆侍郎只抓了小财神?先前江南这边的话事人都是你吧?小财神身边如此亲近之人,就算只是做做查账的样子,怎么没抓你问话?”   “抓了,也问过了,他们只当我是个奉命管事的侍女,师父让我把所有的事都往他身上推,没两天就把我放出来了。”   “你说有人跟着你……”曹肆诫思忖片刻,“我知道了!陆侍郎是故意放你出来的,目的就是钓出我们这些鱼来。真是好心机好手段,要不是你改头换面晃点了跟踪的人,我们这会儿恐怕已经被抓进去了。”   “瞒不了多久,还是要尽快启动江底遗迹。”许翠微催促道,“我会带着江故残肢跟你们一同下去,师父说了,这是所有因果唯一的解法。”   姬凭戈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事情总要一件件做。别的先不说,我们要买光砂,据说贵得要命,这银钱该你们出吧,休想再让我们贴钱打白工!”   许翠微郑重地说:“没钱,一文钱都没有,不止买光砂的钱没有,连后面雇船工的前都没有了。师父所有的产业都被抄没了,哪还有闲钱给你们花用。”   姬凭戈冷哼:“我不信,他肯定还有小金库!”   左年也道:说好的要给我继承家业呢?一点都没给我留?   许翠微:“……”   好不容易有了再见到自家师父的希望,曹肆诫是最等不及的,他问:“我有银钱,只是一时半会儿调度不过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比如先赊账?”   许翠微想了想说:“要想最快弄到钱,为今之计只能借贷了。我可以为你们推荐一处,凭曹堡主的信用,定能又方便又低调地借到银钱。”   “何处?”   “伏霞寺。”   “寺庙?寺庙也可以借贷吗?” 第110章 香积   伏霞寺在城北的伏霞山上,青山掩映,禅道清幽。一场新雨过后,石阶如洗,蒙蒙雾气中掺着沁人心脾的檀香,若不是许翠微言之凿凿,当真半点看不出是个放贷银钱之地。   进得院门,便有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相迎,问他们是要请香还是礼佛。   许翠微引荐了曹肆诫:“这位曹施主要请香。”   小沙弥念诵佛号,引着曹肆诫去了后殿,其余人就在前殿等着。   左年四下看看,拉了拉姬凭戈的衣袖:师父,那里不就有香火铺么?香炉也在这里,师兄为何要跟着去后殿请香?   姬凭戈为他解释:“寻常的上香拜佛就在这里,那小沙弥口中的‘请香’则另有玄机。”他瞥了眼立于一旁的许翠微,“想来后殿就是她所说的借贷之处,啧,佛门清净地竟然也做这种营生,我总感觉曹肆诫要被坑了。”   此时曹肆诫跟着小沙弥来到后殿,见到了一名典座。   典座双掌合十行礼:“这位施主是想借香积钱?要借多少,可有担保?”   曹肆诫将自己的过所递给他,以证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封寒城凛尘堡的当家,可用凛尘堡的声誉做担保,两座矿藏做抵押,急需借十万两白银。”   典座确认了过所,慈眉善目地说:“曹堡主乃有缘之人,这般抵押便足够了。”   “不知贵寺借贷算几分利息?”曹肆诫问。   “阿弥陀佛,佛法不染铜臭,想来曹堡主是第一次来请香,小僧这便与你解惑。”典座耐心地说,“来我寺请香积钱,本金便是功德,利息唤作福报。功德十万两,月生福报三分,看曹堡主要请多久的香?”   “只是急用,一年便可还讫。”终究是生意人,曹肆诫谨慎道,“恕我多问一句,利息……不,福报还会滚为功德吗?”   “小僧再说得明白点吧,曹堡主请放心,我寺只取本金未计,不会回利为本,否则岂不成了坊间的高利贷了。”   “十万两现银,今日可取?”   “自然,我寺香火鼎盛,虽说曹堡主要的是件大功德,却也消受得起。”   “好,请香的手续如何,还望典座指引。”   “那就先请曹堡主签下这份功德呈表,稍后随我去领吧。”   ***   办好了请香的手续,曹肆诫手里立刻有了任意花销的现银。只是十万两白银太过沉重,不便迁移,他又在伏霞寺办了寄存,等找到那位光砂的卖家再做调用。   来到前殿,就听姬凭戈对左年说:“来到江南这几日,为师只觉得自己浑身沾满铜臭,眼里看银子都不是银子了。”   左年无声道:是啊,太可怕了,银钱像大风刮来的沙土,抓又抓不住,花又花不起,一眨眼一张嘴就是十万两上下。   觉得他说得好玩,曹肆诫接话道:“可不是么,我平生从没欠过这么多银钱。”   姬凭戈转身:“办完了?这寺庙竟有这么多闲钱借你?”   曹肆诫捧着沉甸甸的匣子道:“什么叫闲钱,这叫功德。从这里的典座手里借钱,是在给我积功德,回头我还的利息,都是我行善得来的福报。”   “说得好听,此处收你几分利?”   “月生三分。”   “还行,不算多,比坊间便宜。”   左年好奇地问:师父,你也借过钱?   姬凭戈理直气壮:“为师一手创立了诛我宗,开宗立派总要盖房子养活人吧,那时候逼着太微使、天市使他们几个手下败将去借过,后来他们开了鼎润楼,又置办了些铺面,具体怎么还上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约是四五分利吧。”   左年点点头:原来咱们门派也不算穷。   身为新任宗主,他对自家门派的了解仅限于被打压了刚刚重建,姬凭戈睡了十几年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师徒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着宗门的老大。   曹肆诫想了想说:“寺庙不用交税,名义上又是功德和福报的香积钱,官府也管不着,相比坊间的借贷确实方便许多,只是门槛也要高一些,若我没有凛尘堡做担保,恐怕也请不到这么多功德。”交代完借钱的事,他四下看看,“嗯?许翠微呢?”   左年回答:他说接到阿痣传来的消息,去找人了。   曹肆诫:“找人?找什么人?”   说话间,就听后院偏殿传来一阵求饶声:“哎呀,哎呀,都说了我不会赖账的,你们何必苦苦相逼呢?你们老板不也答应了,可以等我把这批货出手了再还钱,怎么突然就要动手了,再拉扯我喊人了啊……”   眼瞅着许翠微拽着一个俊美的外邦人来到面前,三人都是一愣。   ***   曹肆诫问:“许……先生这是在讨债?”   许翠微指了指浑身珠光宝气的外邦人,给他们做介绍:“曛漠国王储,沙依格德二世;凛尘堡堡主,曹肆诫;诛我宗上任宗主姬凭戈,新任宗主左年。你有光砂,他们要买光砂,你卖光砂给他们然后还钱,我们的债就两清了。”   沙依格德二世欣喜地望向眼前人:“你们就是光砂的买主?我可终于等到你们了。”   姬凭戈眉头一皱:“我觉得哪里不太对。”   曹肆诫问沙依格德二世:“阁下怎么会欠小财神钱的?”   沙依格德二世说:“我来都来了,自然想采买些中原的新奇玩意带回曛漠,丝绸茶饼瓷器一不留神就买得多了。本来这也不妨事,可小财神说培育出了适宜在莫贺延碛生长的芍药和杏花种子,一想到能在曛漠看到这般夭灼又清丽的花,我就没忍住出了手,可这种子的价格实在是……哎,不堪回首。”   姬凭戈问:“你远道而来,总不至于随身运着光砂吧?”   沙依格德二世直言:“没有啊,我买种子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因为买的货物多,喊了曛漠的商队过来,小财神就让商队顺道从恰巴盐湖运送光砂到稷夏来卖,说是会有大手笔的老板采买。商队十天前刚到,我这不就住在伏霞寺等买主呢嘛,否则也换不上账啊。”   曹肆诫已然反应过来:“小财神一早就知道维修江底龙宫需要光砂,故意用货物和种子把你套住,再诱导我们来找你买光砂,等于他自己空手套白狼,从你这儿赚够了钱,还让我们自掏腰包给他打白工。”   姬凭戈蹙眉道:“不,不止如此。”他看向许翠微,“你先前说小财神因何事被户部找茬罚没了家产?瞒报复除?就是缴纳商税的问题?”   许翠微不语。   曹肆诫道:“户部说他在申报复除的过程中钻了空子,怎么了?”   姬凭戈:“你方才说,寺庙的香积钱不用交税?也就是说伏霞寺的大笔银钱流入流出都无人监管?那许翠微特地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曹肆诫震惊地望向许翠微:“伏霞寺也是小财神的产业?!”   “佛门清净地,岂可说什么产业?”许翠微瞥他一眼,“无非是师父在这里多捐了些功德罢了,好让这里的香火繁盛一些。从前这里就是个无人问津的破庙,能有如今这光景,也算是师父虔心供奉应得的福报。”   “说这种话你自己信吗?”曹肆诫深感无奈,“所以我欠的还是小财神的债。我花钱从曛漠王储那里买光砂,曛漠王储要去还他的债,我从伏霞寺借钱也是要还他的债,一单生意坑了两笔钱,真不愧是老谋深算的奸商啊。”   左年挠头:我已经绕晕了。   姬凭戈不忿:“这个臭貔貅!我就知道他肯定留有后手,原来这里就是他的小金库!”   许翠微却不管他们之前的连还债,只催促道:“行了,你们赶紧交易吧。我师父眼下还被关着,二世把银钱交给寺里典座就行,赊下的账这就平了。曹堡主日后再把银钱还到寺里,真正是积累福报了。”   “我现在觉得户部抓他抓得一点都没错,早该查查他的账!”姬凭戈道。   “罢了,先不说这个,光砂在哪里?运来了多少?”比起痛失银钱,曹肆诫还是更关心能不能见到活生生的师父。   “就在伏霞寺后山,运来了两万卡撒亚,按你们稷夏的算法,大约是十石。”沙依格德二世不知其中关窍,不由问道,“光砂是恰巴盐湖湖底的砂土,我们通常用于打磨宝石,虽然只有恰巴盐湖产这种砂土,但也不至于如此名贵,你们为何愿意出高价采买?”   左年讶然:啊?这东西不是颇为稀有所以价值连城吗?小财神说的啊。   深知自己被坑惨了的曹肆诫虚弱地摆了摆手:“于我是救命之甘露,于彼是无用之尘土,无妨,无妨,我愿意出这个价。”   双方就这样在伏霞寺完成了交易。   光砂暂且放置在后山,曹肆诫的十万两白银尚未取出,就换作沙依格德二世的银钱偿还了债务,倒也算省事了。   许翠微此时才说,她将江故的那些残肢也都存放在了寺里。   一切筹备就绪。   ***   阿痣留守在码头,鲲鹏的诸多眼睛散落世间。   他看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步入牢房,来到自家主子的面前,笑着调侃:“不是说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吗,怎地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两人显然十分熟稔,听见他的脚步声时,小财神就睁开了疲惫的眼,但一直没有抬起头。   那少年问:“为什么不看我?”   小财神轻笑一声:“没力气,也没想到你会丢下国事,特地来救我这么个富贵闲人。”   “你好几日没照到阳光了是吗?我从未见过你如此狼狈。”少年为他抱屈,“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你用刑。”   “没事,你来得及时,他都没伤到我。”   “我替你杀了他吧,给他治个违抗圣意、谋害忠良的罪。”   “倒也不必。”   “是你扶我坐上这至尊之位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少年轻轻拂开小财神散落的鬓发,望着他低垂的眉眼,“师父,你为何不信我?” 第111章 宕机   那日羽林卫来得及时,陆敏秋的水滴刑还未见效,就有人闯入牢房阻止了他。   罢手交接之余,陆敏秋心里狠狠打了个突——远在皇城的羽林卫突然出现在江南,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位恪谨勤勉又中规中矩的少年天子竟会兴师动众地跑到江南来,就为了保下这么个富商?   在陆敏秋的印象中,圣上除了在捐钱赈灾的事务上钦点过金如归,与这人再无交集。   至于多罗阁那边,当今确实对于阁主十分信重,曾两次亲至清琼山问卜前程吉凶,但那也是多年以前的旧事了。第一次圣上还是储君,算是奉先皇之命来祭天, 第二次是初初登基遭遇北地战乱,为出征的将士们祈福,之后圣上便再也没有亲自驾临过多罗阁,只让礼部和司天监与其交往联络。   看起来圣上对待多罗阁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利则用之,不像太祖皇帝那样畏惧疯魔,也不如他们陆家了解其中的诸多秘辛,更不知晓金如归与多罗阁的关系,他这次以瞒报复除之名查查金如归的账,明面上无伤大雅,怎么就招惹到圣上了?难道仅仅是巧合?   陆敏秋跪在少年天子的脚下,诚惶诚恐地请罪。   再多的猜疑、布置、野心、手段,在绝对的权力面前都如纸糊的一般,如今圣上一句话便停了他的职,命他负罪回京反思己过。陆敏秋什么都来不及问,也猜不透皇帝到底要做什么,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排除到了核心之外,徒劳无功。   而金如归要面对的人,也从那个自以为是的户部侍郎,变成了真正难以对付的业报。   ***   将小财神扶到软榻上,孟寄行命宫人打开窗户,晌午的阳光洒了进来,正落在榻边。暖风携着淡淡的江水腥气吹进船舱内,令梳洗干净的囚犯神清气爽,不再萎靡。   待一切收拾妥帖,孟寄行屏退屋内的仆从侍卫,捧了碟青梅点心摆到金如归手边,自己也拈了块尝尝味。   金如归瞥了眼,似是忆起什么,不由怔怔。   松软的碎屑簌簌掉下,令黑金锦袍上沾了梅子酱,孟寄行随手拂开:“我知你不需要吃这些俗物,但还是好这一口酸甜,多少吃点吧,是你最欣赏的那位白案御厨做的。”   明知道吃人嘴短,金如归还是忍不住吃了。   的确,还是那个酸甜味儿。   孟寄行展颜,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我常常好奇,师父你不是那些金铁坨坨做成的么,怎么也能尝出酸甜苦辣?”   金如归反问:“既是金铁坨坨做成的人,陛下为何觉得我还会顾念旧情呢?”   孟寄行想了想说:“也对,味觉有酸甜苦辣,情意也是一样,想来师父都能体会得到。原来万物有灵竟是真的,石头铁块也能修炼出一颗人心来。”   “……”   “……”   吃完了整碟点心,金如归才反应过来:“你刚刚是不是又在阴阳怪气?是在反讽,怪我铁石心肠,丢下你不管?”   把空了的碟子放回案几上,孟寄行仍旧笑意盎然:“怎么会是反讽呢,师父听着是什么意思,徒儿便是什么意思。”   “啧,又来了又来了,我最烦的就是你这样的,从不好好说话,一句话九转十八弯,鬼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金如归烦躁地说,“都说我这个奸商心眼多,我觉得我的心眼还没你一成多,不然当初也不会被你骗得团团转!”   “我何曾骗过你?”   “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处心积虑制造假象,利用我铲除阻碍……”金如归悔恨道,“世人都道你信重多罗阁,却不知你才是真正想要摧毁多罗阁的人。”   “我不想摧毁多罗阁,虽然它只把我当做万千因果中的一个,虽然你来到我身边不过是想扶持一个你们预想中的皇子,虽然稷夏至今也无法彻底与这个上古残留的怪物剥离,但我不像太祖皇帝那样莽撞愚蠢,我不想摧毁它。”   “那你想做什么?”金如归盘算着,“这些年你隐忍不发,暗中促成克林国与稷夏的边境战火,撺掇陆家后代探查阁中秘密,放任武林门派围攻诛我宗,难道不是为了扰乱多罗阁的因果吗?你想让稷夏摆脱多罗阁?还是想只手掌控多罗阁?”   “师父,我八岁时你就来到我身边了,那时候你就这副模样,如今还是这副模样,可见金铁之躯的好处是长生不老。”孟寄行答非所问。   “你想求长生?我听说当了皇帝的人都想再活五百年,但我要警告你,生命不能……”   孟寄行打断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不过我发现这样也有坏处,我长大了,懂得了更多,你却什么都没变,还与从前一样,没有任何长进。”   金如归又给他绕晕了:“你嫌弃我?对我这个师父不满意?”   “师父啊,倘若世上只有一个你就好了……”孟寄行遗憾地说,“倘若没有你的其他躯壳,没有你们的其他徒弟,只有你和我的因果就好了。那此刻游江,也只是我们师徒二人再续前缘,坐船赏景,不用操心其他的俗事。”   “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一句都听不懂了。”   “师父,你的八厄还没有应验对吗?”孟寄行侧坐在榻边,看着窗外江上的粼粼阳光,“我知你身边还有个名叫许翠微的徒弟,但她不是肉体凡胎,如何做你的八厄?”   金如归沉默了。   孟寄行转头看着他的双眼:“究竟谁才是你的八厄?真的不是我吗?我等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是我呢?”   金如归摸了摸胸口说:“你给我、下了毒?”   “啊,起效果了吗?”   “真是、活见鬼了,我一个、呃,智械,也能被、下毒?”金如归震惊了,伴随着频繁的卡顿质问,“这是,什么……毒?我有点、难受……”   “是磁粉,我在青梅点心里加了磁粉。放心吧,没什么大碍,也不用进修复舱,按照你们的说法,启动机体自清洁就能消除影响,只是会让你宕机十几个时辰。”孟寄行贴心地为他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吧师父,看看我这个徒弟,能不能帮你达成夙愿。”   磁粉干扰能源供给,小财神宕机了。   他酣眠一场,在重启时加载了过往数据。   ***   那一年金如归受命苏醒,被送进宫里当太监。   刚从修复舱里出来他就表达了不满:“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太监?”   无人回答他,答案他心里知道,这段因果就是如此,不当太监他接近不了那位皇子,再说他们这样的躯壳,当太监轻轻松松,想复原也简单,比当宫女方便多了。   所以他毅然决然地去了。   孟寄行这个目标,在一众皇子中不出挑也不落后,既不像大皇子三皇子那样深得皇帝喜爱,也不像五皇子九皇子那样是个备受冷落的小可怜,读书平平,武艺平平,论政也平平,总之十分普通。但他是阁里卜算出来的皇位继承人,这就让他变得不再普通了。   金如归去他身边要做的事情很明确,就是给他筹钱。至于所谓的皇权纷争,任其自行发展就好,只需要在孟寄行需要银钱花用的时候,给他提供来路正当的、源源不断的资助。   于是金如归顺顺当当进了宫,成为了这位八皇子院里——品级最低的洒扫太监。   品级低没关系,金如归也不着急,先在院里混了个脸熟,而后给管事塞了点银子,让自己的活计轻松些,换到距离正殿更近的地方。   方才八岁的小皇子,生活起居自有他母妃和宫人照顾,读书习字亦是在弘文馆中统一安排,在金如归这个洒扫太监眼中,需要额外花钱的地方并不多,若不是待得久了听到些闲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发挥作用,进而取得孟寄行的信任。   那日孟寄行回到院里就有些闷闷不乐,饭也不肯吃就钻进了书房,他房门紧闭谁也不搭理,宫人们怎么请都请不出来,嬷嬷生怕皇子出什么事,只好去请婉妃来劝。   婉妃性子柔和,在门口唤了几声,总算让这孩子开了门。母子俩不知在里头谈了什么,最后孟寄行忿忿地摔了个什么东西,婉妃在屋里低声啜泣。   金如归在窗边杵着扫帚努力偷听,隐约听到“生辰”“贺礼”“瞧不起人”之类的字眼。   母子俩互相劝慰了一番,婉妃眼圈还红着,孟寄行倒是没掉眼泪,只是板着一张小脸,显然倔劲还没过。嬷嬷端来了饭菜,孟寄行应付着吃了些,之后就侧趴在案上生闷气。   金如归被使唤进去清扫书房,发现孟寄行摔碎的是一方砚台,还是他自己很宝贝一直舍不得用的那块洮河石砚,想来是悉心取出准备送人的贺礼,却因受人奚落,羞愤之下砸碎了。估摸着这孩子此刻又气恼又后悔,金如归没敢多看,老老实实扫着砚台碎块。   听见唰唰的扫地声,孟寄行直起身,怔怔地看着那些碎块。   他嘟囔着:“不识货的东西……”   金如归以为在骂他,跪下辩解道:“殿下,小人识货,这块鸭头绿洮石可是个好东西,色泽清丽,质地腻润,名贵得很呐。”   孟寄行嗤道:“你一个小太监懂什么,在你眼里自然名贵,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块上不得台面的破石头罢了。”   金如归捧着他说:“那是旁人没眼光,还没我这个小太监有见识。”   “噗,你的意思是秣汝城第一才子不如你?”   “小人不认识第一才子,只知道这真是块好砚台。”   “你这小太监还挺有意思的。”孟寄行心情转好,夸了他一句,随即又叹道,“可惜啊,你识货有什么用,你又变不出第二块洮砚来,更没法给我找到更好的贺礼解燃眉之急。”   “小人多嘴了,殿下恕罪。”金如归面上恭顺地说,心里却道,别说第二块,二十块洮砚我都拿得出来!   堂堂小财神,坐拥金山银山,囤了千百年的库房,里头奇珍异宝多了去了,区区一个贺礼,你小子瞧不起谁呢! 第112章 站队   事后金如归打听到,婉妃的父亲身为河道总督,因治河不利而受罚,刚被革了职,正是墙倒众人推的时候。   恰逢三皇子过生辰行及冠礼,宴请了兄弟和弘文馆的同窗,丞相之子也在其中,就是那个号称秣汝城第一才子的蒋修筠。   说是第一才子,其实不过是写了几首酸诗,因他长相俊美,顾盼风流,他那丞相父亲的众多门生便多多巴结了几句,就此传出了才子美名。被这般捧着,蒋少爷自有一身清高傲气,整个弘文馆中,他只与三皇子较为亲近,不屑与其他年幼的皇子结交。   三皇子将要及冠,那日几个孩子正发愁要送什么贺礼,自诩三皇子挚友的蒋修筠也来凑个热闹,说是给他们出出主意。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有说送汗血骏马的,有说送玲珑棋子的,有说送曛漠宝石的,孟寄行想到自己外公送的一方鸭头绿洮砚,便说想要送这个。   本就是闲聊而已,不曾想蒋修筠突然发难,说他这礼物寒酸敷衍,不显心意,自己在三皇子书房就见过一方老坑石的鸭头绿洮砚,还是皇帝亲赐的,难不成他这个还能比皇帝送的那块更好么?言语间都在暗讽孟寄行对兄长不敬。   蒋修筠一番话把孩子们吓得面面相觑,原本觉得这礼物挺不错的孩子也不敢反驳他。而后他又问孟寄行这砚台是哪里得来的,孟寄行回说是他外祖父给的,这下蒋修筠更是不屑,义正辞严地说他外祖父治河不利被皇帝革职,此时还在调查背后的牵连,这砚台指不定是从哪里受贿来的,这是在销赃还是在送礼呢。   身为丞相之子,蒋修筠许是得了什么口风,故意借此奚落八皇子,以表明跟河道总督划清界限的立场。   年幼的孟寄行哪里说得过他,骤然被泼了一盆脏水,不仅贺礼拿不出手了,更是大大丢了脸面,只能羞愤而归。   了解到这边的情况,再结合多罗阁那里得到的消息,金如归心里已然有了盘算。借着小太监这个身份的便利,他寻到个机会,向坐在花圃旁发呆的孟寄行谏言。   有一搭没一搭地锄着杂草,金如归说:“有时候这杂草挡了名花的阳光露水,就真以为自己能占据整片花圃了,殊不知那锄头是长了眼的,什么时候想铲了它,全凭心情。”   孟寄行看向他:“你叫金盏是吧?干个活也这么多话?”   他听出这小太监话里有话,有些好奇也有些警惕。上回生完气他就回过味来,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太监,怎么点评起名贵的砚台来头头是道,倒像是刻意要引起他的注意。事后他找总管了解过这小太监的底细,得知他叫金盏,面上看着清白,但既然他再次撞到自己跟前,那不妨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终于搭上了话,金如归便顺理成章地凑上去说:“殿下切莫被旁人带歪了,您送给三殿下的贺礼,本就不必讲究多么稀罕贵重。您是三殿下的幼弟,跟那些外臣子弟不同,送份亲近的心意就好,硬要挑您错处的人才是居心叵测。”   “那照你的说法,我该送三哥什么贺礼呢?”   “现成的名贵之物,送的好了差了总会落人口实,那不如就将那份心意发挥到极致……”   金如归为孟寄行噼里啪啦拨了一通算盘,孟寄行领会得也很快,到了三皇子生辰那日,他让六个仆从扛了个硕大的箱子前去恭贺,不可避免地与蒋修筠打了照面。   ***   那日宴会皇帝亲临,给足了三皇子及冠礼的排面。   众人纷纷献礼,蒋修筠送的是一幅千金难求的名家书画,由白水禅院的明台大师所绘,画作恢弘渺远,又有佛偈加持,足见其用心。   眼见孟寄行捧着木匣来,蒋修筠故作谦和地说:“我那日心直口快,只是担心八殿下送的贺礼不合时宜,还请八殿下勿怪。”   孟寄行不卑不亢:“有劳蒋师兄惦记,确实是我思虑不够周全,听了你的指教后,我回去重新给三皇兄备了贺礼,想来应当算是合时宜了。”   当日蒋修筠不过是想借机站队,帮父亲打压一下朝中对手,至于孟寄行要送什么贺礼,他根本毫不在乎。只是听孟寄行特意说起,又看到那个瞩目的大箱子,倒是又有点感兴趣了,不知这失了靠山的八皇子还能在人前挽回多少尊严。   孟寄行送上的贺礼是一艘小型的漕运货船。   这小木船约有八尺长五尺高,乍看上去还算精致,各个构造都齐全,细看却可见有些拼接的木片没有打磨好,刷在面上的桐油也不够均匀,显然不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皇帝问:“这物件是哪里来的?”   孟寄行恭顺回答:“是儿臣自己做的。三皇兄过生辰,儿臣考虑了许多贺礼,总觉得都不大好,便想着亲手制作一个礼物先给三皇兄,才能聊表心意。”   听闻是儿子亲手做的,皇帝饶有兴致地来到木船前,仔细端详一番,摇头调笑道:“这船的构造独具匠心,手艺着实差强人意。”   “儿臣手笨,木工做起来不慎熟练……”孟寄行赧然,“不过这船虽然又小又粗糙,却是真的能下水航行的,儿臣已然在千秋湖里试过了,不漏水,桅杆可以挂帆,转舵也是好用的。三皇兄,这艘船可以运送二十只鸡,外加六十枚鸡蛋,不下水的时候放在院里,小孩子也可以上去玩耍。”   “八弟啊,我没事用它运送鸡和鸡蛋做什么?”三皇子哭笑不得,“再说了,你皇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当我还跟你一样顽皮呢?”   “三皇兄是没法玩了,但是三皇兄的儿女可以玩啊,我听说三皇兄的姬妾有了身孕,这不是刚好可以用上了吗?”   “那、那也得过个两年才能玩呢。”三皇子无奈,复又笑道,“不过八弟这份心意我还是领了,毕竟是亲手做的,我这当哥哥的哪敢不珍惜。”   “好,好,小八一片赤诚,这贺礼送得有心了。”眼见他们兄弟二人亲近友爱,皇帝心中十分熨帖,不免多聊了几句,问道,“粗糙归粗糙,能做出这样的木船,定要有十分精细的图纸,这图纸你从哪儿得来的?”   孟寄行顿了顿,垂眸道:“不敢欺瞒父皇,这图纸……是我去岁向外祖父讨来的,外祖父见我对这些感兴趣,便没有吝啬,还请了手艺精湛的造船师傅指点我……”   话到此处,皇帝自然想起了不久前刚革职的河道总督,一时敛了和蔼神色。   宴会上的众人也都屏息静气,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三皇子正想着如何岔开话题,就见皇帝摆手将此事揭了过去:“你外祖父掌管河道多年,对漕运事务颇有经验,你多学点没有坏处。”   蒋丞相不由皱了皱眉,听这话风……似乎皇帝没想让那位河道总督倒台?那所谓的革职查办,难道是试探?   “儿臣知道了。”孟寄行躬身行礼,从善如流地转了话头,“父皇,本来这次儿臣是想送给三皇兄一方洮河石砚的,多亏了蒋俢筠师兄提点,说三皇兄已经有一方老坑洮砚了,还是父皇亲赐的,我再送就不合时宜了,还可能惹人非议,儿臣这才连夜赶工做了这艘木船出来。三皇兄,晚些时候能给我看看你那块老坑鸭头绿么?想来肯定比我那块还要珍贵难得吧。”   “老坑鸭头绿?”三皇子瞥了蒋俢筠一眼,“父皇赐给我的是新绛澄泥砚,不是洮河石砚,莫不是蒋兄记错了吧。”   “是,是我记错了。”蒋俢筠冷汗涟涟,怎么也没想到孟寄行竟会当众提及此事,连忙跪地请罪,“怪我多嘴,给八殿下徒增了许多麻烦……”   皇帝淡淡瞥了蒋丞相一眼,后者此时也是汗湿重衣。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言,谁心里在盘算什么,单从一些小事便能看出端倪。这件赠送贺礼的小事自然无人追究,可蒋丞相已然知晓,自己在真正的大事上站错了队。   ***   三皇子及冠礼不久后,婉妃的父亲官复原职,这中间查办了许多人,但他这位河道总督反倒被摘了出来,还得了个劳苦功高的嘉奖。   直到这时候满朝文武才明白,河道总督只是圣上撒鱼食打的窝子,这窝子搅得整池的水不得安宁,上钩的那些才是他真正想对付的人。   而蒋丞相的下场,也只比满门抄斩好上一些。   四年来,皇城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圣心越发难测,原先声望最高的大皇子犯下大错,被贬为了庶人,三皇子因牵连到蒋丞相结党营私的案子中,也受到了重创。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先不显山露水的八皇子逐渐被推到了台前,成了炙手可热的储君候选人。   此时的金如归也是扶摇直上,混成了孟寄行的贴身大太监。   这天孟寄行正躺在院子里纳凉,金如归给他打着扇。   从前简朴冷清的小院,如今已是移步换景,写意中隐隐透着奢靡,孟寄行眯着眼,突如其来地说:“金盏,你不是个太监吧。”   金如归:?! 第113章 验证   孟寄行仿佛随口闲谈,金如归却是心里一紧,自己都当了四年的太监了,一直兢兢业业地伺候主子,怎么这会儿被怀疑身份了?   打扇的手没停,他试探着问:“殿下……缘何生疑?”   孟寄行侧头看他:“从前我没细想过,只觉得你是个有点机灵的小太监,可连着最近发生的事看,我总觉得你身上藏着很多小秘密。”   金如归故作惶恐:“小人身上能有什么秘密呀。”   孟寄行道:“太监大多是贫苦人家出身,在外头没活路,才会想着舍弃后代来宫里讨口饭吃。你呢?你识文断字,说话做事都极有章程,还挺有见识,我小时候给三皇兄送贺礼,你认得名贵砚台,如今有朝臣明里暗里跟我拉关系,你又懂书画品鉴,又懂听音辨曲,还不会被一些小恩小惠冲昏头脑,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贫苦孩子。”   金如归赶忙解释:“殿下,小人的身家可是很清白的,您大可去内侍省查证。小人原本家境殷实,也上过蒙学,只是后来遭逢大旱,几亩田产颗粒无收,父亲又欠下赌债,母亲重病不起,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实在无以为继,只能把我卖进宫里来。”   “嗯,倒是说得通。”孟寄行打量他一番,“可惜了,长了这么一张好皮相,偏偏是个不中用的。我都看到好几次了,这院里的小宫女就喜欢凑在你身边打趣,有时候见了你还脸红,你若不是个真太监,我都想给你撮合撮合了。”   “殿下说笑了,小人哪有这个福分哪。”金如归赧然地说,“宫规森严,怎么可能放任一个假太监混进来呢,殿下若是不信,小人自可让您验明正身。”反正任谁来验,他这外表绝对看不出破绽来。   “嘁,谁稀罕给你验明正身。”孟寄行扫了眼他的下半身,语带调笑。   小宫女端上来两碟点心,一碟子砌香樱桃,一碟子青梅糖糕,有意无意地瞥了金如归一眼就赶紧退下了。   金如归:“……”   孟寄行冷哼:“我说的吧。”   金如归:“殿下吃些点心吧。”省得老挤兑我。   孟寄行坐直,自己拈了块砌香樱桃,把那碟青梅糖糕往小太监面前推推:“我嫌太甜,你爱吃这个,你吃吧。”   也不是第一次占主子便宜了,金如归从善如流地吃起点心,不耽误另一只手继续打扇:“多谢殿下赏赐。”   歇息够了,孟寄行不由惦记起正事:“父皇让我执掌南方疏浚赈灾之事,想来是对我的一个大考验,这差事不好办,我却不能不办好……”   金如归亦知晓其中利害,这是皇帝对八皇子的考验,此番若办得漂亮,储君之位便可纳入他囊中。朝中大臣也都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有些盼着他成功,有些盼着他栽个大跟头,若是真的办砸了,不仅辜负了圣恩,还会失去几位重臣的支持,难怪他压力甚大。   然而巧就巧在,金如归在这件事上能起到的助力无可限量。   若论后宫心计和朝堂争斗,他都算不上精通,最多只能帮着孟寄行打打下手。不得不说,这位八皇子不愧是多罗阁算出来的天命之子,该藏拙的时候藏拙,让人瞧不出他的特别,等到他初露锋芒之时,旁人则早已失了先机。常常是孟寄行一整套连环计策用完了,金如归才猜到他中间那一步动作的深意。   但南方疏浚赈灾之事,恰恰好落到金如归的强项上。   办这个差事所需的人、钱、粮三大要素,以他积累的财富,后两项不说能一力承担,至少能在层层盘剥下力挽狂澜。而孟寄行只要做好他这个皇子份内的事就行,该查办的查办,该收缴的收缴,处理好地方矛盾,调动军队抗灾,救百姓于水火,正是攒下仁德之名的好时机,不必有其他后顾之忧。   当然,所谓的支援要暗中提供,不能再让孟寄行察觉到他这个小太监的特殊之处。   ***   前往灾区的路上,孟寄行算是见识到了层出不穷的阳奉阴违。   面上对他毕恭毕敬的人,提前销毁了盘剥赈灾银的人证物证;明知事情败露的官员,不想着负荆请罪,反倒威逼利诱,想拉他这个皇子也下水;粮食因洪涝没了收成,官府不想办法调粮放粮,竟放任奸商囤粮哄抬粮价;还有位年事已高的侯爷,试图让自家孙女成为未来的王妃甚或是太子妃,处心积虑地灌醉他,想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好在这桩桩件件的阴谋构陷,几乎都被孟寄行一一拆穿化解,只有侯爷孙女那件事差点让他翻了车。   老侯爷为人刚正坦荡,可以说是孟寄行这趟办差途中最信任的助力,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老侯爷算计到儿女私情上去。   那天晚上他是真喝醉了,要不是金如归忠于职守,凭一己之力扛住了如狼似虎的侯府家丁,又机智地拦阻了偷偷潜入客房的侯爷孙女,孟寄行的“贞洁”就不保了,怕是这趟赈灾回京,还得带上一个天降的王妃。   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也是官府调度最混乱的地方。   一路送来的钱粮到这里竟所剩无几,饶是孟寄行再有什么雷霆手段,也无法凭空变出安抚灾民的粮食来。   汹涌的河水中漂着数不清的浮尸,土地被淹没,家园被冲垮,百姓们流离失所,眼中尽是麻木,卖孩子吃人肉的情形屡见不鲜,堪称人间炼狱。   就在孟寄行一筹莫展的时候,泥泞的官道上突然来了长长一条车队,说是如归商号自发送来的救灾物资,整整二十车,掀开包裹严实的油布,里头装着满满的粮食、衣裳和被褥,足够支持灾民到下一批不短缺的赈灾钱粮到来。   这下解了燃眉之急,孟寄行特地召见了送物资来的商号管事,问他们老板是谁,定要上书父皇予以嘉奖。那管事却道,我们老板不喜张扬,承蒙殿下不弃,只求来年的复除准许我们多上报一些,少收点商税,我们老板就会很高兴了。   孟寄行当即应允:“放心,一定给你们算上最大限度的复除!”   金如归拢袖,在旁边听得美滋滋的。   赈灾之行颇有成效,眼看着局势好转,只等天公作美,把那连日的雨给停了,孟寄行就能回去交差,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大岔子。   也怪他们放松了警惕,只想着来路上提防,却没想到临近结束时会遇到报复。   孟寄行掀了某些人的乌纱,那些人就要他来偿命。   秣汝城也有很多不想让孟寄行回去的权贵,在他们的教唆下,灾区自身难保的官员把截杀八皇子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趁着他视察排涝河堤之际,安排匪徒杀了过去。   羽林卫拼死抵抗,然而跟去河堤的护卫不多,实在寡不敌众,对方又对地形十分熟悉,分成三路围堵,孟寄行不敌,身上被划了数道血口,不慎跌落河堤。   满天的雨倾泻而下,他看见一条鲜红的血线划破阴霾,随着雨滴一同落在他脸上,又看见那个文弱的小太监悍不畏死地朝自己扑了过来。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感觉自己被温暖的躯体紧紧抱住,而后汹涌的河水吞噬了他们。   ***   一汩汩波浪冲刷着河滩,把许多泡烂的木头和尸体带了上来。   金如归费力地拖着昏迷不醒的孟寄行,光溜的脚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他机体受损,后背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还在水里泡了许久,流失了大量能源,因而体力有限,顾不得孟寄行的下半身,只能保证他胸口衣裳不被砂石硌着。   他边拖边抱怨:“我寻思……当太监也没什么,可也没跟我说……要吃这么多苦啊!又要躲避……追杀,又要从河里……救人,我只是……负责赚钱的躯壳啊,早知道……会摊上这么累的活,就该让……江故……来啊,姬凭戈就算了,他……不听话,再不济……简老头来也行啊,救灾救人……他老人家才对口吧!”   这是个先前被洪水冲垮的村庄,开闸泄洪之后,潮水退去,露出了七零八落的民居。金如归勉强找了间还能遮风避雨的,总算把孟寄行安顿下来。   他草草检查了孟寄行的伤势——肋下、腹部、左肩,三处较深的刀伤,必须要先止血。   金如归强行启动心脏热源,把自己和孟寄行烘干一些,然后撕下衣摆给他包扎伤口。他的手法非常粗陋,过程中把孟寄行疼得直皱眉,尖尖的虎牙把嘴唇都咬破了。   他皱眉嘀咕:“别怪我啊,这应该算多罗阁预估失误,但凡换成简老头在这儿,伤到要害都能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就不行了,我只会出最贵的银子帮你请大夫,这会儿还请不到大夫……啧,许翠微什么时候能到,说好的暗中随行呢。”   忙活半天,金如归总算升起了一堆火。   傍晚时许翠微寻了过来,此时她是一副农家女的形象,平日里隐藏在灾民中根本毫无破绽。   金如归瘫坐着训斥:“怎么才来?遇袭的时候怎么也不出手,就看着我跟他落水?”   许翠微心中有愧,但也只能据实以告:“阁主不让,说我贸然出手会暴露多罗阁的筹划,只让我寻过来帮你们。”   “他就是事多!”金如归忿忿,“孟寄行要是真死了,我要是也报废了,看他怎么收场!我要把我的积蓄都捐了,一文钱也不会留给他!”   “……”查看了他背后的破损,许翠微道,“刀伤加撞伤,师父,你这裂口不补不行。这里太挤了,我把隔壁屋子收拾出来,给你紧急维护一下。”   “你先给他看看,我不懂医。”金如归指指孟寄行。   “他没事,伤得不算重。”许翠微取出一枚药丸拍进孟寄行嘴里,“消炎药,等他恢复一些再给他喂几颗益气补血的就没事了。”   “嗯,那我们去隔壁屋吧,我要虚脱了。”   两人离开后不久,孟寄行被火堆的哔啵声吵醒。   回想起坠落时的那一幕,他睁开眼就在找寻金盏,那个愿意为他赴死的小太监。   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自己被处理过的伤口,孟寄行心下稍安——至少匪徒还没追来,尚无性命之忧。   只不知是金盏救了自己,还是另外的好心人救了自己。   身边无人……   金盏呢?他想知道金盏是否平安。   正茫然间,他听到隔壁屋内有交谈声。   一个女子说:“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上磁粉了。” 第114章 暂别   此粉?孟寄行听得不甚真切,只觉得应当是在上药。   与此同时,金如归提醒道:“他醒了。”   虽然没有高明的医术,但作为一具功能健全的机体,他的五感还是很强的,敏锐地察觉了孟寄行的靠近,也判断出他在发热,身体十分虚弱。   许翠微自然也注意到了。   她短暂停下动作,主动对隔壁的人解释:“你醒了?我是金盏的朋友,前来接应你们。”   孟寄行没有放松警惕,握紧手中锋利的瓦片,伸手推开门,确认没有偷袭才走了进去,看着房中对坐的两人,皱眉问许翠微:“接应?你为什么会来接应我们?”   许翠微回答:“我说了,我是金盏的朋友。”   孟寄行又看向金盏,这个与他朝夕相伴多年的贴身侍从——为何舍命相救?是纯粹尽忠?又是何时留下后手,引来接应?他不是个家世清白的小太监吗?难道真是假象?有太多的震惊和不解,但在看到这人后背狰狞的伤口后,他什么都没有问。   许翠微带来了药箱,招手唤他过来,丢给他两个药瓶:“这瓶出自简老神医之手,治疗外伤有奇效,你自己敷在伤口上,我等会儿给你重新包扎一下。这瓶是益气补血的,多吃点也无妨。金盏伤得比较重,我要先给他疗伤,劳烦你出去候着,不要打扰我们。”   她话说得极不客气,明明一身村妇装扮,却丝毫没把孟寄行这个皇子放在眼里。   心知眼下情形由不得自己摆架子,孟寄行取过药瓶和干净棉布,目光趁机扫过许翠微手中捧着的银匣子,只看见里面有许多黑色粉末,不知是什么药物。   他有些担忧地问金如归:“你没事吧?”   金如归道:“没事,死不了,就是脱力了,需要休息一阵子。”   “我看见你流了很多血。”   “不碍事。”   “她……可信吗?”孟寄行瞥了许翠微一眼。   “可信,她不会背叛我。”金如归说。   “好。”孟寄行点了点头,“你先治伤,我去外头等你。”   待他掩上门出去,听脚步回到了火堆边,许翠微给金如归抹上磁粉:“师父,这个只能暂时帮你弥合破损处,想要彻底复原还得靠修复舱,为防止机体紊乱,你会进入休眠,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可以重启。”   金如归颔首:“知道了,就当更新吧,反正今日之后,我也不必再当小太监了。”   该给他做的铺垫都做好了,要给他挡的劫难也挡过了,对方刺杀不成,此番回京他的地位无可动摇,今后还有天下最富有的商号给他做后盾,真是想不成事都难。   抹完磁粉,许翠微尽责地说:“可按照阁主的预估,你这遭因果尚未归结。”   金如归阖上眼睛:“慢慢来吧,急不得。这因果他自己算得出来吗?算不出来吧……要说八厄,你才是我的八厄,至于他……”   ***   金如归在里间睡着。   孟寄行不放心,进去查看了他的状况,呼吸绵长、神色安稳,这才退出来,同意让许翠微给自己包扎伤口。   许翠微发现,这孩子最早只给浅表的个别伤口抹了点药粉,大约是在求证药效,见药粉的确无害,而且止血治疗得很好,才给其他伤口也抹上了。这说明孟寄行从未真正放下过戒心,一直在提防各种风险。   这般谨慎多疑,倒是适合当储君。   许翠微懒得管他怎么想,迅捷出招,三两下就从他左袖口里掏出了另一个药瓶:“没吃是吧,没吃好得太慢,万一有追兵过来,你会成为拖累。”   不等孟寄行反应,她一掌拍向他后背,逼得他张口喘气,顺道把所有药丸送了进去。   孟寄行噎得直翻白眼,拿起盛水的瓦片猛灌了几口。   好不容易匀了气,他拍着胸口说:“咳咳,不给……咳,金盏留点吗?”   许翠微道:“他不用,他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孟寄行盯着火光,想了想说:“你们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有内力护体?”   许翠微模棱两可地说:“我是,金盏不算,但他在别的地方很厉害。”   微小而热烈的火焰让孟寄行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他眸光中映着远处的黑夜,翻涌的水花,还有萧条的村庄,半晌叹了口气。   他说:“金盏要离开我了,是吗?”   许翠微有些诧异,离开固然是师父的计划,也没人能阻止得了,但她没想到这孩子如此敏锐,是察觉到什么了?   孟寄行也不装了:“你们不是寻常人,金盏也不是他奴契里描述的那般身世。能有本事混到我身边,明里暗里帮我许多,还能助我在这场密谋刺杀里化险为夷,这些都不是寻常人能轻易做到的。我尚且不知你们的真实身份,但我猜测,金盏不会一直守着我,他刚好可以借着这次救主落水的机会,顺理成章地消失。”   许翠微没有接话。   孟寄行道:“若能顺利回到秣汝城,储君之位便是我的囊中之物,直说吧,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许翠微也不再瞒他:“让你顺利登基,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是吗?你觉得我会信?”   “随你信不信。”   “……”孟寄行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是我?父皇有那么多孩子。”   “我不知道。”许翠微诚实地说。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听着外头的雨声,孟寄行道:“我们要不要走远点换地方?追兵会找过来吧。”   许翠微说:“无妨,你们是被大水冲来的,雨下得大,路又难走,那些追兵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查,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若是想要求援,等金盏醒了再动身也不迟。”   孟寄行“嗯”了声,之后便不再说话,但也没有入睡。他怕自己一觉醒来,金盏和这个奇怪的女人就都消失了,所以只怔怔地坐在火堆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   天蒙蒙亮的时候,金如归醒了。   许翠微掐着点进去,给他做了初步检查,确认机体没出什么问题,顺便给他换了身干净华贵的新衣,那布料柔软亲肤,厚实坚韧,比原先那身小太监的棉麻衣衫要舒服太多了。   重启完毕的金如归也调整了身体构造,不再按照金盏的要求呈现。   孟寄行再见到他的时候,竟一时无法与自己的贴身侍从对上号,似乎不止是换了束发和衣裳,就连周身的气度也大变样了。   金如归神清气爽地说:“雨停了,殿下感觉如何?”   孟寄行扯着嘴角笑了笑:“感觉好多了,不愧是简老神医的奇药。”   “想必殿下也猜到了,你我今日就要暂别。”   “只是暂别?”   “来日方长,他日应当还有再见之时吧。”   “你当真不做金盏了?”   “不做了。”金如归哂然,“殿下的脸面,金盏都给你挣到了,殿下的性命,金盏也是豁出命去救的,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嗯,我明白了。”孟寄行问,“既然要分别,能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了吗?”   “不能,殿下自可以去猜。”   “你是如归商号的人?”联想到此人对名贵器物和各国疆域的了解,还有这回赈灾如归商号的鼎力支持,孟寄行说出自己的猜想。   金如归笑了笑没说话。   许翠微道:“阿痣传来消息,州府派人来找寻八殿下了。”   一改从前的跪拜,金如归朝孟寄行做了揖礼:“殿下保重,此行回京,定能如愿以偿。”   在他们毫无防备之时,孟寄行突然做出惊人之举——   迅捷出手,一把抓向了金如归的裆部。   饶是许翠微这样的顶尖高手都没能及时制止,抓住他手腕的时候,孟寄行想确认的东西已经确认过了。   金如归:“……”   许翠微:“??”不是,这人有病吧,好端端的抓师父这里干什么?   孟寄行收回手,蹙眉道:“果然,你又长出来了。”   金如归僵住了:“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孟寄行说:“我早就怀疑过你,也趁你不注意的时候验过你的身,还查过你的刷茬记录,那时你确确实实是个太监,也没有阉割不净的情形,如今怎么可能有完好无损了?”   金如归都要被他弄糊涂了:“这件事,很重要吗?”   孟寄行抿了抿唇:“很重要。既然你不肯实言相告,我也只好自己去查了。你们想走便走吧,此番一别,后会有期。”   ***   南边终于放了晴,孟寄行也在州府的妥善护送之下,平安回到了秣汝城。   不久,这条赈灾线上的官场就发生了剧变,有人株连九族,有人平步青云,灾民得以安置,重新分田落户,无不感念八皇子殿下的恩德。   正如多罗阁的期望,在这样的声望中,孟寄行被立为储君。   太子殿下的贴身侍从金盏为救主而死,宫中人人夸他是忠仆,但也仅此而已,数日之后,除了院里的小宫女,已无人再惦记这个藉藉无名的小太监。   在静养疗伤期间,孟寄行曾问过太医:“阉过的男|根可还能长回原状?”   太医诧异之余,尽责地回答:“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类似病案,无论是牲畜还是人,应当都不能吧,殿下何故有此疑问?”   孟寄行摆手,无意多言。   他被立为储君之后,多了一项特权,便是可以查看当年先祖留下的密档,据说那里有关乎国运与多罗阁主的记载。   那些陈年密档不得外传,又晦涩难懂,父皇承袭先帝遗志,对多罗阁心怀尊敬,但不欲过度依赖,因而未曾钻研过这些近乎志怪的东西。但孟寄行却很好奇,自金盏之事后,他便隐隐觉得世上有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力量,引得他好奇,也引得他恐惧。   所以他想去了解更多,兴许,可见另一翻天地。 第115章 祭天   金盏离开的第二年,皇帝病体沉重,着太子代为前往多罗阁祭天。   司天监呈上卜算好的良辰吉日,孟寄行状似随意地问:“这是魏监正你自己算出来的么?还是多罗阁那位阁主的授意?”   魏监正愣了愣,斟酌道:“太子殿下,祭天的时日通常都是由我们司天监卜算出几个吉利顺遂的,再给多罗阁过目一下,从中选出最适宜的那个。”   “嗯,所以最终敲定的还是他们。”孟寄行道。   “这……殿下若是觉得不妥,我等也可以另寻吉日……”把握不准这位储君的心意,魏监正只能战战兢兢地回话。   “不必了,就这个吧。”孟寄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既然他都算好了。”   待魏监正茫然退下,孟寄行又叫来户部尚书,询问了几句国库税制变动之事,尚书一一作答。如今皇帝无力主理朝政,几乎都放权在了太子身上,这回又特意让太子代为祭天祈福,足可见对太子的信重,他们这些臣下自当尽心尽责地辅佐。   问完公事,孟寄行似乎回想起当初赈灾时受过的恩惠,与尚书追忆了一番,不由感叹:“如归商号的当家仁义好施,一介商贾能做到富而不忘本,实属难得,我曾许诺他们扩大免征赋税的复除范畴,可安排下去了?”   户部尚书谦恭回答:“都照殿下的吩咐做了,还赠予了他们嘉许的匾额,有皇室荣誉加身,那如归商号已成了南方最大的商号了。”   “哦?那可真是让他们老板赚了个盆满钵满。”   “可不是么。”户部尚书拢袖闲谈,“不过臣听说如归商号的老板颇为神秘,不太喜欢露面于人前,凡是与他们商号做生意打交道的,大多见不到他本人,只能见到一个姓许的副手,不知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或许就是懒得管吧,自己偷个闲,才有空去招惹别人。”孟寄行一转话锋,“对了,户部今年是不是新入了一个小吏,叫陆敏秋?”   “陆敏秋?呃……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其实他压根没什么印象,可既然太子问起,便不能不上心,“殿下要召见他吗?”   “那倒不必,只是我无意中看过此人一篇阐述税制的文章,觉得才思还不错,随口问问。”   “能得到殿下的赏识,可谓是三生有幸了。”户部尚书心领神会,被太子点名的人,今后定是要好好照拂的。   如归商号、陆家、多罗阁……   孟寄行挨个摆下棋子,自语道:“祭天礼,你不来见见我么?”   ***   孟寄行斋戒三天,于祭礼当日,来到清琼山观天台。   祭天之处只设高台,不建房屋,是为“露祭”。观天台内圈设下八组神位,用天青缎子搭成临时的神幄。台中北侧设主位,供奉皇天上帝神牌位。   八组神位分别为日月星辰、云雨风雷,神位前摆列着玉、帛、整牛、整羊、整豕和酒、瓜果、菜肴等供品。台中南侧设祝案,两边整齐陈列着编磬、编钟等礼器,庄重肃穆。   多罗阁选出的吉时是丑时三刻,刚好是日出前五刻,彼时天光未明,但疏朗无云,星辰清晰可见。广裕钟鸣,孟寄行着盛装步行至山门,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神幄翻卷,仿若神州大地在回应天子虔心。   百官在外敬拜,一切都井井有条,直到孟寄行踏上观天台的那一瞬。   异象陡生。   大风呼啸而来,有些官员的头冠都被吹飞了起来,原本晴朗熹微的天空骤然间乌云密布,弯月与星辰皆被隐没,天地重又陷入黑沉。   清琼山上的树影东摇西晃,无数枝叶沙沙作响,如同黑暗中生出的鬼魅在猖狂私语,几乎要盖过礼乐之声。乐官也都手忙脚乱,这边敲着,那边扶着,勉强维持着始平之章的演奏。   八处神幄有三个都被掀了起来,若不是礼官匆忙相护,怕是神位都要被卷上天去。   孟寄行站定在那一级台阶上,冠冕的长带在风中猎猎舞动,宽大的礼服袍袖亦灌满了风,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将他推到台下。然而他站得笔直,如长枪立地,生生劈开那迎面的阻碍,岿然不动。   司天监众人吓得魂飞魄散。   这、这这是什么天象?分明是卜算好的良辰吉日,该是连日晴天啊,怎么偏偏在储君行祭礼的时候出了岔子?   难道……难道是太子殿下心有不诚,引来天怒?   大风张扬不止,厚重乌云中又划过闪电,传出滚滚雷鸣。再这样下去,这次祭天礼就不得不终止了,否则若真有噩兆降临,更加无法收场。   可即便就此中止,孟寄行的太子声名也必将严重受损,代天子祭天,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发异象,可见有触怒天威之德行,有心人再添油加醋一番,足以动摇他储君之位。   孟寄行抬头,傲然望天,轻笑一声,又踏上一阶。   轰隆——   巨大的雷声从远处滚来,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   随即又有闪电劈下,似龙爪般笼罩在观天台上方,照亮了百官恐惧的面庞。   礼官扶着帽子跪地恳求,想让孟寄行先行退避,不要力抗天威,然而孟寄行充耳不闻,正当他要强行再上一阶时,忽然听见一阵阵清脆铃音,穿透黑暗,应和着尚未止歇的钟鸣鼓乐,缓缓向他靠近。   孟寄行侧首望去,只见一队多罗阁的弟子摇铃而来,为首那人身披月白色罩袍,头戴兜帽,杵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银灰手杖,带领身后八人绕行一圈。   司天监的监正和礼部的礼官都懵了,这是什么环节?祭天礼有这个流程吗?   多罗阁要插手?为首那人是他们的祭司?   难道天降异象也在他们预料之中?   在那位祭司的指引下,多罗阁的弟子跳着羽龠之舞,绕过怔忡的孟寄行,依次登上观天台。   ***   金如归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按理说这些俗事在多罗阁都是走个过场,他们会在司天监送来的几个日子里选出大概率天气最好的,再预判一下日出的时间,就可定下良辰了。就算天气会有些许误差,但也不至于如此离谱吧?好好的静夜晴空,刚巧在祭天仪式开始的时候风起雷鸣?   连他都不由觉得孟寄行是触犯什么天条了。   孟寄行不是天选之子吗?多罗阁鼎力支持的储君,难不成还要遭雷劈?   可这事不能放着不管,为了确保这段因果的延续,他不远千里从江南赶过来,从前那么多铺垫,要真毁在一个失误的天气预报上,实在是不能甘心。   因此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他胡乱想了个对策。   金如归披上罩袍,戴上兜帽,从问天阁里顺了个遥控手杖出来,带着甘棠君和一众弟子就冲上了观天台。   在他的安排下,甘棠君等人分散在观天台外围大圈,在八组神位对应的外圈位置插上了引雷针,若再有雷电劈下,就会被引到这些针上,避免伤及孟寄行和其他临近之人。   而他自己则在供奉皇天上帝神牌位的中心位置跳大神,同时用手杖开启阁主权限,冲天上发射了一枚化雨弹。   多罗阁为世人排忧解难、还报因果,当神棍久矣,总归是有些“创造神迹”的糊弄手段,对他们来说,为了给皇室营造海晏河清的气氛,化雨弹都用过好多次了。   众人亲眼目睹闪电被引走入地,不再彰显霹雳神威,在多罗阁这位祭司向天祈祷之后,问天阁顶倏然绽出一枚白色的烟花,在黑沉的空中格外显眼。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遮天蔽日的乌云便缓缓散去,再度显露出晴朗的天空,此时正值日出之前,橙红色的光芒破云而出,柔和而温暖地洒在人们身上。   除了孟寄行,众人皆一扫原先的愁苦惊惧,伏地叩拜。   金如归摇着铃朗声道:“代天子礼,天降锤炼,多罗阁早有预料,此乃储君必经之劫。太子赤诚坚毅,其心可鉴,自此受命于天,泽被于地,得日月星辰、云雨风雷八方神明庇佑,可行未尽之仪。”   此话一出,力挽狂澜。   储君代父祭天之时八神齐聚,看似是天怒,实则为考验,如今太子殿下已通过考验,得神明庇佑,祭天礼自当继续进行。   之后,孟寄行顺顺当当地走完了所有流程,进俎、献礼、撤馔、送神……等大典结束,众人已然从最初的惊惧中抽离出来,反倒更加坚信了多罗阁祭司的那套说辞。   司天监的魏监正抖着手,准备对此次祭典出现的奇景大书特书,却被红苕君拉至一旁,嘱咐他切莫详述声张,过于夸大神迹现世,只要平实记载太子殿下行礼的步骤即可。天下悠悠众口,难免以讹传讹,惹出动荡反而不好。   魏监正诺诺称是。   ***   祭礼结束后,孟寄行换回常服,没有急着回宫,而是屏退一应官员侍从,在侧殿单独召见了那位多罗阁的祭司。   金如归仍是那副神神叨叨的装扮,进屋后欲跪地拜谒。   孟寄行伸手扶住他:“行了,我知道是你,金盏。”   金如归:“……”   孟寄行道:“或者应该唤你,如归商号的金老板?”   金如归掀下兜帽:“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要多。”孟寄行扶他坐到上首的椅子,自己站在下面,给他端来一盘青梅糖糕,“吃点吧,跳了半天大神,辛苦了。”   “还行吧,瞎跳的。”金如归吃着青梅糖糕,尚未察觉他的怪异举止。   任他吃着,孟寄行整了整衣摆,端正地单膝跪下。   金如归这才发现不对:“你做什么?”   孟寄行道:“今日之礼,我是来祭天,也是来拜师的。” 第116章 强留   “拜师?”青梅糕吃了一半,金如归转身看看空荡荡的四周,向他确认,“拜我为师?”   “对。”孟寄行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当即躬身一拜。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金如归手忙脚乱地去扶,“好端端的为何拜我为师?你要做生意?跟我学赚钱?”   “不学这个。”孟寄行笑了下,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开诚布公地说,“我要学的是多罗阁卜算未来的方法,还有你们掌控世事时局的能力。”   “……”金如归惊讶地看着他,“我教不了你。”   孟寄行神色从容:“我说过,我对多罗阁的了解,比你想象中要多。”   金如归辩解:“就算我与多罗阁有些渊源,说到底也只是一介商贾。我会做生意,会钻营,会赚钱,但哪里懂什么世事时局?   “你身为储君,以后的稷夏国主,该学的是正经治国之道,就算要另辟蹊径,借多罗阁的声望给自己造势,也不应拜到我头上来啊。难不成是想以徒弟的名义,继承我的大笔财产?你不是有国库可以继承吗?做人不能太贪心吧?”   孟寄行被他气笑了:“怎么能想到那儿去……”   金如归把思绪拉回来:“总之我教不了你,当不成你师父。”   孟寄行敛了笑,郑重地说:“你教得了。因为你是多罗阁主的另一副躯壳,因为你们多罗阁承载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你们能预言后世,靠的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对每一个微小时局的谋划测算。多罗阁能屹立千百年不倒,因为你们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且无处不在……我说得对吗,师父。”   金如归被吓得快宕机了:“你、你怎么知道?”   这几乎是把多罗阁的底子都摸清了,自他们在此处运转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接近真相的局外人。金如归震撼不已,在他看来,这个少年储君所造成的威胁,可比他那位追杀劫掠、夷平清琼山的先祖要大多了。   到了这个份上,孟寄行索性敞开来讲:“太祖皇帝当年得到了多罗阁主的部分残肢,为了找寻不死和移魂之法,做了许多探究,虽然没有获得真正有用的成果,但也足以让我了解到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们的身躯不是肉体凡胎,所以才能如金铁般不死不灭,知道你们依靠神奇的方法储存记忆,所以单纯的杀戮、焚烧都无法摧毁你们的意志。”   “……”金如归已无话可说。   “不仅是这些,我还知道你们掌握着非同寻常的兵器和能力,太祖时期,丰庆侯的嫡女邱黛被送往克林国和亲,多年后被其子乞颜苏合送回稷夏赡养,丰庆侯的后人手中也收藏不少新奇的玩意和记载,据说克林国现如今正在铸造颇为厉害的兵器,这些都与多罗阁有关。   “其实你们留下了不少疏漏和线索,只是在场人看来太过匪夷所思,知情人又都故意遮掩,所以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没说的是,追查到丰庆侯那一脉的证物后,他顺水推舟透露给了与陆家的后人陆敏秋,以便将此人也化为自己的棋子。   因果这东西,总是越复杂难解,越引人入胜。   既已了解到多罗阁的隐秘之处,孟寄行对它的好奇、崇敬和恐惧就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他并不执著于寻求什么不死之法,比起这种东西,他更想知道多罗阁为何会存在,为何要在暗处操控整个天下,他有着强烈的欲望,去触及真相。   金如归好不容易回神,直白地问:“你想做什么?”   孟寄行道:“很简单,我真的想拜你为师。我不想再被你们当成愚昧无知之人,不管你们最终的计划是什么,我要参与你进来。”   “倘若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只好给你们找点麻烦了。”孟寄行笑道,“皇权这个东西,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至少能让你们疲于应付两三百年吧。”   “……”金如归沉默半晌,认命道,“果然皇家的生意最难做,以为能占便宜的,最后都要给扒层皮。但我还是要说,与其拜我为师,你不如去拜问天阁里那位,我真的只想赚钱,不想掺和你这些朝堂争斗。”   “那位从未出阁,想来多有不便?”孟寄行说,“而且从一开始就是你来接近我,这缘分已是摆脱不掉了。就连这回祭天礼天降异象,也是你为我化解的,那枚致使云消雨散的烟花,看似是从问天阁里升空,实际上是你操控的吧。”   “你懂的真的过于多了……”   “我知你懒于应付俗事,我也不需要你来为我处理朝堂纷争,只要你作为师父支持我就可以了。”孟寄行的语气十分恳切,“你也看到了,看似唾手可得的皇权,却让我如履薄冰,仅仅一场雷雨就足以让我万劫不复。哪怕只是为了达成多罗阁想要的因果,师父,你也该陪我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不是吗?”   金如归摊手:“我能怎么陪?我一个富商,怎么陪你这个储君?再去给你当小太监吗?”   孟寄行道:“那倒不必,金盏已死,我也无需再要一个提神。因你今日所为,我便可安排你暂调司天监,这样与我们师徒就方便多了。”   金如归:“……”怎么办,头一回谈生意把自己赔进去了。   见他松了口,孟寄行补完了后面两拜,算是拜师礼成。   于是祭天礼后,那位驱散云雨的多罗阁祭司被太子殿下请进了司天监,教导并协助他们研习历法天象。   ***   自从那位名叫银台的祭司入驻司天监,太子殿下来问卜的次数明显增加。   传言银台大人承袭多罗阁主衣钵,初勘天地万法,魏监正亲眼目睹了他在观天台上的作为,更是对其毕恭毕敬,但凡碰上观星卜算之事,必要谦卑请教。   不过他身为清心寡欲的祭司,行事十分低调,总是躲在屋里书写描画,不爱与人来往,平日里连面都难得见,只有太子殿下驾临时,才会开门迎接。而且他的迎接也不像其他人那般跪拜行礼,只是披着罩袍出来垂首作揖,太子殿下也不与他计较,每每欣然相扶,与他进屋内探讨万象之奥妙。   银台所居住的屋子是静室,这是应太子殿下的要求,司天监专门腾出来并改造的空屋。   静室与司天监办公处相隔甚远,周围移栽了花木和竹丛,即便大开门窗也完全不受外界嘈杂干扰,自有一番宁和清幽。   孟寄行在这里是最放松的。   他斜倚在竹榻上,望着对面奋笔疾书的金如归道:“银台祭司每日在此辛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醉心历法演算,想为我稷夏参透天机呢。谁能想到,你手中所绘不是星图、所写不是卦象,尽是些俗透了的生意经和账本,满满都是铜臭味。”   金如归便拨算盘边说:“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为了给你撑腰,扳倒那个什么藩王,我亏了一大笔银子,这账不算清楚我没心思跟你闲话……”   孟寄行便喝茶等着。   算着算着金如归突然就恼了:“怎么扶植一个储君这么费钱?简直是个无底洞!我堂堂小财神,竟糊里糊涂被你忽悠上了贼船!”   孟寄行安抚:“祸兮福所倚啊师父,看着是损失了不少银钱,可我不是给你打通了郁南国的商贸吗?这可是笔长远的生意。”   金如归拨了拨算盘:“郁南国民风刁蛮,风险还是有点大。”   孟寄行漫不经心地说:“富贵险中求,不要拘泥一时的得失,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算完了账,金如归也看开了,叹了口气:“有什么事?”   指尖摩挲着杯沿,孟寄行似不经意般淡淡问道:“师父,我有一事不解,何为八厄?”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两百多年前的曛漠逸闻中提到的,译文传过来有很多删减错漏,前言不搭后语的,看不大明白。”孟寄行道,“当年曛漠王储沙依格德护送卧狮晴眼进献给我朝,路上流传下来许多惊险故事,从前我都是当志怪话本看的,如今想来,这些故事里出现的神使,倒像是你们多罗阁的手笔。”   “啊……”金如归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孩子的敏锐是他存在这么久从未遇过的,他已然后悔接这个因果了,这种难度的,就该让江故亲自来对付。   见他这个反应,孟寄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果然。八厄这个词在这些故事里没头没尾的,看不出是在形容曛漠那位王储,还是在形容卧狮晴眼,或是那位神使的别称?所以我只能来向师父请教了。”   金如归也不打算瞒他,解答道:“八厄,就是多罗阁主的劫数,是我们自己算不出也躲不掉的一段因果。”   孟寄行眸光闪烁,忍不住倾身询问:“沙依格德是那位神使的八厄,而我是你的八厄?”   金如归:“不,你不是。”   孟寄行:“我是。”   “我的八厄不是你。”   “是我。”   “太子殿下,恕我不懂,争这个有意思吗?”   “你确实不懂。” 第117章 传位   不想再与他做口舌之争,金如归坦言:“我的八厄早有定论,尽数系于许翠微一身,去南方赈灾遇刺落水那时,你也见过她。”   孟寄行嗤笑:“你那个忽男忽女变化多端的徒弟么?”   这些年他已调查得非常清楚,当日救了自己的“村妇”,实际上是小太监金盏的爱徒,这师徒俩一唱一和,把年少懵懂的他耍得团团转。   许翠微常伴如归商号的幕后老板身边,一应事务都是由她代为处置,但她也不似常人,那副躯壳能够轻易改变身形样貌,甚至比金如归“假扮”太监更加随心所欲。上一瞬还是个清秀乖巧的年轻侍女,掀了帘子就成了精明老道的中年商贾。   发现这一情报的探子将其描述为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可孟寄行知道,这只是他们这类人的一种先天能力罢了。在他看来,这样一个对金如归言听计从的手下,一个堪称愚忠的徒弟,哪里能称得上是什么劫数?但凡有所威胁,金如归一句命令就能让她当场自绝,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因果?   所以他坚信,金如归在骗他。   金如归无奈感慨:“手握权势就是方便,你也查过她的底细?那你应当知道,我对她时刻管束,生怕她一不留神招来祸事,若不是八厄,我犯得着如此风声鹤唳吗?信不信由你,我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了。”   听他这么说,孟寄行绷不住了:“且不管许翠微如何,凭什么断言我不是你的八厄?”   “八厄是未知因果的劫数,可你的因果多罗阁已经算出来了。”金如归耐心解释,“你是要当皇帝的命,通天大道任由你去走,怎会是我的八厄?说实话,我们还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当八厄的人,你知道我碰上八厄的同僚,结局都不算好吗?”   “那你们算到我那日祭礼会天降异象差点被雷劈吗?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是继承大统的天选之人,可我怎么感觉上天对此并不认同呢?”   “那是意外,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罢了。”   “无论是不是意外,这说明多罗阁对我也有算不透的地方。”孟寄行笃定道,“再者说,若我真的只是巩固你们地位的一个过客,多罗小驿有那么多掌签,何需你亲自出马?一跟就是这么多年,你们定然还有事隐瞒。”   “……”金如归被他缠得头疼,难得暴躁地拍了下案上的账簿,“你当我愿意吗?偌大的生意尚且顾不过来,还得在司天监装样子,我也不想跟你耗着,分明是你强留我的。”   “我偏要强留,看看你们算到了多少,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八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金如归哀叹,“早知该让那雷结结实实劈你一下,兴许能让你脑袋灵光些,少去想那有的没的。”   此番谈话不欢而散,司天监旁人自是不知太子殿下与多罗阁祭司又聊了什么天机奥秘,他们只见到静室再次闭门沉寂,徒留那位祭司独坐幽篁里。   金如归拂开杂乱堆叠的账簿,在那把管用的金珠算盘上,虚空拎起一串黑色的“锈点”,喃喃自语:“阿痣,你也听到了,要哄住他有多难……”   尽管他总想偷懒把这活推给江故,但不得不承认,整个多罗阁,除了他,没人接得住孟寄行这一卦。他已是最会圆融变通的那个,却还是架不住这人的探究、追寻和偏执。   权势是它垫在脚底的天阶,雷鸣是它饥饿已久的肚肠。   惊蛰已过,它终将苏醒。   ***   皇帝病情急转直下,昏迷五日后恢复清明,自知无幸,便将太子和四位顾命大臣叫来身边,做最后的嘱托。   宫人捧来遗诏,皇帝艰难起身,看过一遍后,当着众人的面用了印。   丞相宣诏,孟寄行伏地接旨。   待传位仪式结束,皇帝屏退旁人,招手示意孟寄行到榻前来,握着他的手说:“听闻前阵子祭礼之时天降异象,咳咳,是多罗阁一位祭司驱云散雨,为你化解危局?”   孟寄行恭顺回答:“是。父皇切莫担忧,那日有惊无险,想来只是上天给儿臣设下的考验,见儿臣足够虔诚坚定,父皇亦是泽被天下,异象便尽数消散了。”   皇帝摇头:“考验也好,惩戒也罢,那都是说与无知之人听的……我要问的是,你事后将那位祭司留在了司天监?咳咳,还常常与他探讨星象命理?”   “到底是在祭礼上出了不少力,儿臣想着提携嘉奖一番,也算还他个恩典。”孟寄行避重就轻地问,“父皇,有何不妥吗?”   “孤要提醒你,多罗阁不过是稳固皇权的筹码之一,他们确实很有些非同寻常的能力手段,但身为一国之君,咳咳,万不可全然听信于他们……当然,也不必冒着大不韪去于打压消磨他们,落得太祖皇帝那般……咳咳,不要过于依赖他们,便不会受制于他们,你可明白?”   “是,儿臣明白。父皇放心,儿臣绝不会成为他们的附庸。”   孟寄行口中郑重承诺,神思却已飘到了别处。   父皇是个守成沉稳的君王,一生都未做过大开大合的激进之举,对待多罗阁的态度也正如他所说,敬而远之,不会特别倚重,也不会竭力排斥。这样的君王大概就是多罗阁最喜欢的那种,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来,在他们预想的因果中前行。   可他不是这样的君王。   他想得到的,远比一个君王还要多得多。   病榻上的人已处于弥留之际,他能闻到父皇身上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听到他胸腔里浑浊的痰音,看到他即将颓败凋零的命数。他也知道,属于自己的因果,才刚刚开始。   皇帝非常疲累,消耗了太多精力,说完这些就又变得昏沉。   孟寄行扶他躺下,为他掖好锦被,而后自语般地说:“父皇,你有没有想过,多罗阁在这世上存在了多久?它为何一直旁观着我们百代更迭、王朝起落?它隐藏着我们惊为天人又无法企及的能力,在等待什么?   “父皇,你觉得天下是什么?是稷夏的疆域?是生生不息的子民?还是我们紧紧握在手里的皇权?在儿臣看来,我们所见之天下,不过是多罗阁编织出来的一场梦境,是一场演奏给众生看的歌舞,他们才是这里的主宰……父皇,你可明白?   “而我不会成为他们的附庸,也不会试图去毁灭他们。人总是如此,知道的越多就越贪婪,我要撕开他们的躯壳,攥住他们的心脏,成为他们,取代他们。   “只有这样,才算实现了我的心愿。   “父皇,这些话我连师父都没有告诉,只说给你听。现在,你可以安心睡去了。”   皇帝神志恍惚,听得不甚真切,但他听出了太子语气中的疯狂,发现了他背离自己期盼的野心,不由得睁开眼,想要规劝几句。   可当他侧首看向此刻的孟寄行时,突然面露惊恐,浑身抖若筛糠。   皇帝目眦欲裂,用尽全部的力气,伸手指向孟寄行。   他喘着粗气,胸口如老旧的风箱般拉扯起伏,那根嶙峋的手指停在孟寄行的眉心,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天毁……嗬嗬……国亡,逆子,逆子……嗬嗬……遗……诏……”   孟寄行淡漠地看着他。   他不知父皇临终前看见了什么恐怖景象,也并不在乎。或许他想修改遗诏,传位于他人,但也不可能做到了。   命烛在燃尽的瞬间挣扎摇动,最终还是泯灭于黑暗。   ***   新帝登基。   待先帝的丧仪结束,朝中诸事安排停当,已是百日之后。孟寄行总算可以缓一口气,暂且卸下肩上重担,来司天监的静室与金如归对坐。   其实近来二人时常碰面,作为多罗阁的祭司,先帝葬礼和继位大典金如归都出席了。但他就是当个陪衬,具体流程都是礼部循例置办,他最多帮着看看司天监的卜算,挑挑哪个时辰最好,礼器如何摆放更佳。   碰面归碰面,细究起来,师徒二人竟没能说上几句话,直至此刻才有闲情斟上两盏茶,再续先前对“星象命理”的探讨。   孟寄行道:“再看看呢?师父,我仍然不是你的八厄吗?”   金如归扶额:“随便吧,我都行。”   “师父,我觉得我的命格改了,要不多罗阁给我重新算算?”   “陛下顺利继承大统,正如我等所愿,为什么觉得自己的命格改了?”   “因为父皇临终之前看着我,似乎受了什么惊吓,吓得他想要更改遗诏,可惜那会儿都当着顾命大臣的面用印宣过了,实在没来得及。”   “……这等秘辛适合说出来么?”   “只是看师父不信,想佐证一下我的猜测罢了。”   金如归没再顺着他的话回应,顿了顿说:“陛下身上的因果已然落定,我也功成身退,该回去干正事挣大钱了。”   孟寄行黯然道:“如此着急?”   金如归折了窗外两片竹叶,丢进茶壶里煮着,竹子的香气缓缓沁出。   他问:“我看人间皇帝都想求长生,你既已知晓多罗阁的惊世之能,不想试试吗?你们太祖皇帝没做到,是因为他太急躁,我倒是愿意为你争取一下。”   孟寄行哂然:“求长生?我要活那么长做什么?”   “永享世间至高无上的富贵与权势,不好吗?”金如归循循善诱。   “不好,没意思。”孟寄行说,“我不喜欢那样陈腐不变的东西,千万年的重复与平淡,大约会把我逼疯的。”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起起落落、轰轰烈烈,喜欢生生世世里,一次又一次的重逢。”   “好,我知道了。”金如归避开了他的目光,用茶夹拣出那两片竹叶。因为薄且潮湿,两片竹叶的半身重叠在一起,叶尖朝着两头,像是补完的一叶扁舟。   “师父,后会有期。”孟寄行起身退后几步,与他拜别,眸中是少年天子的信誓旦旦,“这不会是你我之间,全部的因果。” 第118章 苏醒   多罗阁的银台大人离开司天监,走得顺理成章又无声无息,因为过于低调,哪怕在祭天礼上展现过驱云散雨的神迹,也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新帝初登基便展露锋芒,大力惩治了朝中的积年弊病,同时放手做了许多改革,大有励精图治的明君之风。   不过也不是万事顺意,新政推行后,国内局势刚刚平稳下来,还没等孟寄行喘口气,北境就出了乱子。起因是一座矿山的南北划线之争,属于前朝遗留的国境问题。   如今克林国指责稷夏矿工挖过了线,要求他们后撤十里,并退还开采的矿石。稷夏也不是软柿子,拿出舆图来证明开采的是自家区域,绝不可能让给他们。于是两边杠了起来,这边挖矿那边明抢,那边封锁这边驱赶,逐渐闹成了互犯边境,戍边军也不得不出面了。   两国边军频繁碰撞摩擦,百姓人心惶惶。   彼时凛尘堡还是曹肆诫的父母坐镇,以大局为重,恳请朝廷不要擅动刀兵。克林国那边大概也没有做好打仗的准备,只是时不时骚扰挑衅,令人烦不胜烦。   战还是压,孟寄行犹豫不决。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二次去了清琼山,一来为边境的将士和百姓祈福,二来想请多罗阁主指点迷津,给予破局的启示。   ***   孟寄行径直去了问天阁。   羽林军尽忠职守地将楼外围了个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但正如外界传言的那样,任何人都无法见到“阁主”的真容,哪怕贵为天子,也只能隔着那面厚重的黑色帷幕,向他请教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   即便如此,皇帝终归还是有点特权的。   为防止问询者无礼冲撞,原本水荇君是要随侍在侧的,这回她刚领了孟寄行进来,就被这位天子下了驱逐令:“孤要与阁主单独聊聊,你且退下吧。”   若是寻常人,水荇君自不会搭理,只是这位着实贵重特殊,她一时也拿捏不准,只得隔着帷幕征求阁主的意见。难得的是,他这般反客为主,阁主却也愿意纵容,似乎完全不担心此人会违背规矩,就这么让她出去了,只留下天子一人。   孟寄行笑说:“你倒是很放心我。”   阁主淡然的声音响起:“你我之间知己知彼,这帷幕反倒显得多余了。”   “阁主的意思是,我若想去帷幕后一睹你的真容,甚至碰一碰你的身体,你也无所谓?”   “陛下随意。”   孟寄行摸到那层帷幕,只觉得触感丝滑细腻,不像看上去那么厚重,倒更像是一层纱绸,似乎只要轻轻一扯,便能揭开它,亲眼见到令世人好奇神往的多罗阁主。   但他收回了手:“还是算了,我对你的样貌不感兴趣。”他坐回矮榻旁,端起水荇君事先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我猜你这幅身躯也是金铁材质的,但多半不良于行,或者有其他什么缺陷,所以不方便展现于人前。既如此,我又何必刻意冒犯、揭人疮疤呢?”   阁主道:“金如归说得没错,你聪慧敏锐,是这个世上对我们最为了解的外人。”   “外人?他还觉得我是外人?我不是他的八厄吗?”   “……”   “好了,不扯这些,咱们还是进入正题吧。”孟寄行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我今天是来问你,北境骚乱,我该不该起兵一战?”   “……”帷幕对面沉默片刻,“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哦?不是这个?”孟寄行饶有兴致地说,“那你觉得我想问什么?”   “你想问的是,多罗阁真正的核心在哪里。”仍是古井无波的语气。   “哈哈。”孟寄行笑出了声,“不愧是多罗阁主,世人都道我勤政为民,忧心北关局势,以为我是来请你卜算国运的,你却真的知道我心中所想。”   “矿产之争,北境骚乱,不是陛下一力促成的吗?之后想要如何做,陛下早有决断,又何必来问我。”阁主说,“这因果陛下已料到百步之遥,实乃常人所不能及。”   “是啊,我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你。”孟寄行道,“所以,你会回答我吗?多罗阁的核心在哪里?我要如何才能取代你们?”   阁主反问:“你可知……万世之功亦是千秋之罪?”   孟寄行想了想说:“不知,听不懂。”   阁主道:“多罗阁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刑罚。你本可以置身事外,何苦要融入进来呢?金如归费尽心思,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什么意思?阁主这是不打算告诉我答案了?”   “多罗阁的核心在清琼山。”   “清琼山不过是多罗阁设下的障眼法,太祖皇帝被骗得团团转,你当我不知?”   “这里确是多罗阁的核心,我们的根基在这里,能源储存和备用躯壳都在这里,与外界的联系也在这里,你们的太祖皇帝曾重创过此处,我们亦是花费了近百年才恢复过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核心。”   “你说的那个,是这个世界的真相,是多罗阁一直守护的东西。”阁主为他解答,“你不必去寻它,它就在你的因果里。”   “是吗……”孟寄行喃喃,没有再追问。   两方安静对坐,无人提醒,无人催促,不知过了多久,杯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孟寄行忽然抬头,望着漆黑的帷幕说:“你们还是算出了我的全部因果,是吗?我当真不是师父的八厄……”   阁主没有回答。   喀啦。   孟寄行捏碎了茶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问天阁。   羽林卫散在周围,看着天子问卜国运后登上观天台,以帝王之尊补行了祭天大礼。众人纷纷跟着下跪,向上苍祈求国泰民安。   ***   问天阁内,帷幕后的阁主说:“他最关心的问题,竟是你的八厄。”   金如归感慨:“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过于自负。”他从阁主旁边的座椅起身,“但凡他拉开帷幕,就知道我也在场,对他的重视都到了这个份上,是不是我的八厄,又何须纠结。”   “你做了那么多铺垫,还是拦不住他。”   “是啊,从来都拦不住。”金如归说,“挑起北境骚乱是他的第一步,他依然在向着那个既定的目标前行。”   “世界自有一套运行规律,你我无法阻止。”阁主垂眸叹息,“当两百年前的第一个八厄触发时,整个因果的循环就启动了。”   而他,将会是这个循环的终结。   ***   哗啦,哗啦。   依旧风和日丽,江涛有节奏地冲击着船身,带来轻微的摇晃,如同一个华丽柔软的摇篮。   金如归在摇篮里醒来。   整整两天过去,磁粉对他产生的效果结束,重启之后,反而让他有种神清气爽之感。他走到窗边,江风吹起他散落的长发,也带来了羽林卫警惕的目光。   羽林卫守在船舱外面,不允许任何人探问进出,只等候着这里唯一的主人回来。   他问:“陛下上了另一艘船?”   羽林卫统领:“……”   他又问:“那边的几个人都不太好对付,陛下不会是独自前去的吧?”   羽林卫统领:“……”   金如归故作惊讶:“天哪,陛下不会还要随他们一起下水吧?江里礁石漩涡众多,陛下千金之体,怎能以身犯险?”   羽林卫统领被他吵得心烦:“陛下早做好万全准备,岂轮得到你插嘴!”   “万全准备?”金如归手搭凉棚,远眺相距数百米的江面,“你们且看看那是什么?”   “什么?”统领不耐地朝那处看去,起先还没发现什么,很快就变了脸色,只见闪烁着粼粼金光的江面上,逐渐晕开深红的血色,范围越来越大,足见伤亡之惨重!   “快靠过去吧,陛下一会儿就要回来了。”金如归道。   “转舵!靠近那艘船,所有人警戒,准备迎接陛下!”统领急忙下令。   两艘船俱是忙乱不已,浓重的血腥味飘散而来,金如归躲进船舱,收拾着屋里的杯盏茶点,已然预见到了那几人的铩羽而归。   他讪讪自语:“到底还是如此,诸般前因,总归要落在这里报偿……不愧是我啊,小财神从不做亏本生意,这最后一票,还干了个大的。”   忆及从前,他知道孟寄行在第二次去多罗阁的时候,就已经制定了整套计划。   北境骚乱是他的试验,他要逼得克林国按捺不住,提前动用仿照江故心脏和左臂制作的“祝融魂”,虽然这东西不伦不类,但也有极大的杀伤力,足以掀起两国大战,从而逼得克林国暴露实力,多罗阁也可趁机回收阁主真身遗落的残肢。   孟寄行或许没想到那个阁主真身会因此化为齑粉,不过这也无伤大雅,牺牲掉一具躯壳罢了,无碍于他的筹谋。与乞颜苏合有关的旧事浮出水面,曛漠国自然就有所动作,沙依格德二世闻弦知意,老老实实地送回了晴眼。   至于陆敏秋,本就是他埋下的暗棋,用丰庆侯之女留下的线索做诱饵,慢慢养大陆家后人的野心,接着用他亲手抛出的复除漏洞做引子,圈禁住自己的师父,静候那些被认可和选中的八厄去撬开那个被死守的真相。   每行一步,孟寄行其实并不知晓下一步是何等模样。但因果就是如此,自有缘法裹挟着所有事物滚滚而行,不死不休。   金如归煮着满满一壶竹叶茶,静候自己的八厄。 第119章 碰头   大片江面被鲜血染红,两艘船上的人惊疑不定,霎时乱成了一团。   高大雄伟的皇家游船迅速靠近那艘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货船,准备即刻迎接陛下回来,能脱离险境越远越好。   幸而孟寄行这次没有亲身入江,只留在甲板上观察情况,因此货船上的羽林卫还算冷静,一队人围成圈,把他牢牢护在中间,一队人奉命下水营救,打捞江里的人和浮尸碎块,还有那个潜入江底的球形装置。   潜水载具里有四个人:姬凭戈、左年、曹肆诫和许翠微。   水里出事之后,他们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利用载具中的抓索抓住了两个孟寄行的手下,但还没来得及向上头送,抓索上的人就被震碎了。其余的人也都是这样,只有他们几个身处载具中的人幸免于难。   左年操控载具,用最快的速度在江里巡游一圈,却终究没有找到一个活口。   由于水下的场面是实在太过血腥残忍,眼看着活生生的人瞬间变为肉块,新鲜内脏在浑浊的江水里沉浮,哪怕是上过战场的曹肆诫也有些受不住。载具刚冒上来,他就催促左年打开罩子,脸色惨白地趴在边缘呕吐。   另外三人倒是没这么大反应,但大家都没料到会有如此遭遇,事发突然,伤亡太过惨重,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不想沾染血水,四人蹬踏载具飞身上了货船,船工和羽林卫配合着将载具送回舱内。   左年没在甲板停留,出于对机械的好奇和狂热,转身就去了船舱内部。等载具排完水送到指定位置,他隔绝闲杂人等,立刻开始检修,仔仔细细地排查每一个零件,以防它在这次的冲击中受损。很显然,是这个载具在水下为他们隔绝了伤害,他要弄明白是什么原理,若是稀里糊涂地放着不管,下回一个不留神,他们也可能变成肉块。   面对皇帝,曹肆诫行了跪拜礼,姬凭戈和许翠微站着没动。   “免礼吧。”孟寄行拦住要呵斥他们的羽林卫,皱眉道,“水下发生什么事了?”   “应当是陛下派去的水鬼触发了机关。”曹肆诫起身回答,“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关,也看不清是什么兵刃,只知道水里突然泛起波纹,然后那些人就全都……变成了碎块。”   “只有你们没事?”   “是的,可能因为我们有载具阻挡,没有伤到分毫。”   “唔……”孟寄行沉吟片刻,四下看看,问道,“左年呢?”   “他去检修载具了。”姬凭戈对这位半途出现的天子心存警惕,“照这样看,万一载具出点毛病,里头的人也都会变成碎块,你还要跟我们一起下水吗?”   孟寄行不以为意:“自然要下水,否则孤岂不是白来一趟?”   羽林卫统领慌忙跪下劝阻:“这江底龙宫太过诡谲,陛下千金之躯,万不可冒险啊!”   “无妨。”孟寄行摆摆手,瞥他一眼,忽然面色大变,“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可是那人出了什么事!”   “陛下莫急,那位小财神已然醒来,并无大碍。”统领回禀,“是他发现江面异常,让微臣速来接应陛下。”   “孤让你们守好他,你竟敢擅离职守!”孟寄行怒斥。   “微臣只带了三人过来接应,其余人手尽数守在原处!”统领急忙辩解请罪,“水里出了那么大状况,微臣身为羽林卫统领,自当以陛下的安危为先!情急之下,难免有所疏漏,还请陛下降罪!”   孟寄行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江面,只见自己的游船已靠了过来,船舱三楼的窗户敞开着。   他稍稍平息怒火:“是他让你来接我的?”   统领伏地回话:“正是,那位小财神像是预料到了,说陛下一会儿就要回来的,让我们提前赶来迎接。”   孟寄行叹了口气:“看来他早知会遇险碰壁,既如此……”他点了点在场的人,“姬凭戈、曹肆诫,还有那个谁……”他想起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女子,发现她脸上的痣少了一些,“叫阿痣是吧,你们三个随我去见他。”   许翠微不满:“那我呢?我也要见师父。”   孟寄行冷脸看她:“你?你给孤等着……等左年检修好了,带他到我的船上来。”   ***   孟寄行走在前方,另外三人跟在羽林卫统领身后,偷摸说小话。   曹肆诫:“是我的错觉吗?陛下是不是对许姑娘有意见?”   姬凭戈:“有吗?没感觉到。”   曹肆诫:“先前许姑娘要去皇家游船上接小财神回来,陛下愣是没让她登船,还派羽林卫严防死守。这会儿人家饱受酷刑的师父刚醒过来,我们都能跟去见见,唯独不许她同行,明显在找借口拖着,这还不算有意见?”   姬凭戈反应过来:“让她等左年是个借口?”   曹肆诫忍不住翻个白眼,单看孟寄行对许翠微的神色态度就能明白的事,此人竟毫无所觉,对人情世故的悟性堪比他师父江故。   眼见跟姬凭戈说不到一起,曹肆诫只能去问阿痣:“陛下此番救下小财神,仅仅是因为感念他疏财救灾,恼怒于陆侍郎借复除的漏洞打压皇商吗?”   阿痣摇头:“应该不是。”   “那是为什么?”   “皇帝和主人有些私交。”   “私交?什么样的私交?”曹肆诫问,“钱权交易吗?也没见小财神身边有什么人当官啊,他不用搞这一套吧。”   “是隐秘,我不方便说。”对这二人的过往,阿痣守口如瓶,她本就是观察者和见证者,不能掺和到因果之中。   来到船舱三楼,孟寄行回头瞥了眼身后三人,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小财神的允准:“请进。”   羽林卫识趣地散开,孟寄行率先进门,姬凭戈、曹肆诫和阿痣也鱼贯而入,然后他们就听到了两句匪夷所思的招呼。   稷夏的天子说:“师父,你醒了,感觉还好吗?”   小财神冷哼:“你给我下毒,是怕我揭穿你的谎言,拦阻你下水探查吗?”   ***   哗啦,哗啦。   水底死了那么多人,江面上却仍是寻常波涛,载着游船轻轻起伏,如同春风里悠悠打晃的秋千,有种不谙世事的宁和。   四人围坐在榻前,阿痣不愿入座,自寻了个舒服的角落安静伫立。   刚目睹了残忍杀戮,姬凭戈开门见山地问小财神:“江底龙宫究竟是什么所在?你坑我们银钱就罢了,还要坑我们性命?”   小财神辩解:“真不是我要坑你们。”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的少年天子一眼,“我也是刚醒,什么都没来得及跟你们交代。”   曹肆诫比较会抓重点,目光在那两人之间扫个来回,暂且定在小财神身上:“陛下方才喊你师父?你一介奸商,怎会是帝师?当朝太傅不是另有其人吗?”   小财神无奈:“陛下执意要认,那我自然就是帝师。”   他说得模棱两可,曹肆诫只好又看向孟寄行:“陛下……呃,何时拜的师?”   孟寄行自斟自饮一杯竹叶茶,言简意赅:“他曾是我身边的小太监。”   曹肆诫:“……”   姬凭戈打量了一下小财神的下半身,目露钦佩。   小财神远眺窗外。   孟寄行继续说:“他帮了我良多,陪我忍辱负重博取先皇信任,在我遇刺时舍命相救,之后又以多罗阁祭司的身份驱云散雨,为我化解声名之危。处心积虑,排除万难,一路将我送上皇位,此等深情厚恩,难道还当不得我师父吗?”   曹肆诫努力不去想当太监的事,将思绪拉回正轨:“所以陛下这次从陆侍郎手里救他出来,然后给他下毒?”   孟寄行:“只是迷晕而已,伤不到他,否则……”   姬凭戈截住他话头,质疑道:“迷晕他?什么迷药能迷晕他?”再厉害的迷药,迷晕他这样的肉身还有可能,小财神这种躯壳怎么可能中招。   孟寄行:“给他下了点磁粉,调理筋脉,重启系统,自然就睡了两天。”   姬凭戈看向小财神:“他什么都知道?”   小财神点头:“都知道。”   孟寄行直白地说:“我要做他的八厄,当他的因果,可他一直不肯认。我怕他阻拦,只能出此下策,以协助你们的名义参与进来。”   曹肆诫震惊:“我说陛下怎么如此热心肠,你不是他的八厄,还要硬来?你疯……陛下怎么想的?”身为一个亲眼目睹自己师父化为齑粉的八厄,他实在不能理解。   孟寄行不屑道:“那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了,八厄是唯一能左右他们自身因果的漏洞,不好好利用岂不是太浪费了,只有无能的人才会退缩,是吧师父?”   “陛下知道风险有多大吗!”被戳了痛脚,曹肆诫哼笑,“陛下自诩知道的多,可那又如何?小财神的八厄是许翠微,又不是你,倒头来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是吗?”孟寄行逼问,“师父,到了这个地步,我仍然不是你的八厄吗?”   “……”小财神头疼,这就是八厄修罗场吗?   “我说你怎么那么不待见许翠微,原来是在吃八厄的醋啊。”曹肆诫讥讽。   “头一回见到抢着当八厄的,”姬凭戈朝金如归竖起大拇指,“什么生意都敢做,能屈能伸还能当太监,你了不起。”   “别吵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小财神强行止住了这场无意义的争论,“还是来聊聊水下发生了什么吧,陛下派了水鬼跟去?他们做了什么?” 第120章 门禁   孟寄行坦言:“我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从善如流地喝了口茶,曹肆诫道:“无论陛下的目的是什么,确实是全力协助了我们。陛下派出的这批人水性极佳,之前就跟着我们到江底去过,多亏了他们,才在短时间内运完了处理好的钛矿石和光砂,但那时并没有出现眼下的状况。”   金如归颔首:“我错过了太多,跟我详细说说你们在水下都做了什么吧。”   孟寄行摆着皇帝和孽徒的架子赏景看戏,姬凭戈又是个懒得管事的脾性,在座的唯有曹肆诫能清晰表述,便由他担起了复盘整件事的重任。   在金如归关押期间,他们筹备好了足够的钛矿石和光砂,正愁怎么往江底运送的时候,孟寄行雪中送炭,一方面极为慷慨地提供了人力物力,一方面积极解救了身陷囹圄的小财神。单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实在是个和善又热心的君王。   刚开始他们也犹豫过,是否要让当今天子参与进来,但对方已然跟到了江面上,派出的水鬼也精准找到了龙宫的位置,此时再拒绝也毫无意义了。何况小财神的生死也在这人的掌控之中,此时抵抗皇权,不过是自找罪受。   这场行动名义上是对上古遗迹的探险,其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进入龙宫后要面对的是什么,孟寄行的“凑巧”插手,反倒令他们多了份底气。当然,他们还是不希望皇帝亲自下水帮忙,万一出了什么事,岂不是天下大乱。   基于曹肆诫早先与龙宫门禁的交流,他们需要先行清理遗迹表层的杂物,然后提供钛矿石和光砂。前几天,他们乘坐载具,带领一众水鬼尝试在江底施工。   在清理宫殿外层时,他们发现这地方好像是“活的”。   江底的地形十分复杂,他们每次下水,龙宫都会开放不同的区域。如果是未开放的区域,即便他们已经记住了路线,也会被突然出现的石墙挡住或围困,无法继续前进。而对他们开放的区域则空旷且安全,相当于是在整座宫殿的积极配合下,他们完成了表层的清理。   之后就是运送钛矿石和光砂。   这次宫殿开放了两个专门的区域,是两个交替活动的高台。他们只要将钛合金和光砂分别放到两个高台上即可,当达到一定重量后,高台就会自动收进一个深坑,再次出现时,上面又是空空如也了。   曹肆诫说:“那就像是两个巨兽的嘴巴,不停地进食,直到吃饱为止。”   姬凭戈冷哼:“那地方就是个势利眼,用得着的地方给我们大开方便之门,用不着的地方就把路全都堵死,半点好脸色都没有。”   金如归沉吟:“照这么看,之前都没出过状况,唯独这次死了那么多人,必定是有人不守规矩,惹毛了它?”   曹肆诫无奈摇头:“不知道,水鬼人数众多,我们待在载具里的人也看顾不过来,可能是有人不小心误触了机关?”   一只躲在角落的阿痣适时出声:“我看到了,他们当中有人接触了龙宫的门禁,但没能破解机关,因此遭到了防御装置的反击。”   姬凭戈道:“差点忘了,你眼睛多,看到的事情也多。对了,你脸上那些痣是不是少了好几颗?到现在都没聚回来,也被反击到了?”   阿痣点了点头:“无妨,会重新长出来的。”   听着他们说话,孟寄行看了看阿痣,又了解到不少信息。   他主动辩解:“不是我指使他们这么做的,我只让他们从旁协助,想来是有人好奇心旺盛,或者急于立功,才会擅自行动。”   咚咚咚,船舱的门被敲响。   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曛漠王储沙依格德,拜见陛下。”   他话音未落,门已经被踹开了,左年大喇喇地走了进来:“师父,爹爹,你们都在啊。”   许翠微也跟了进来,眼见小财神平安无事,松口气喊了声“主人”。   孟寄行扶额,蹙眉怒道:“谁准你们进来的!”   金如归道:“一个是外邦使臣,一个是你师姐,一个是我继子,怎么就不能进来了?”   孟寄行怔怔:“什么继子?”   金如归指着左年:“我十万两银子买回来的,没听他喊我爹爹么?”   姬凭戈:“……”   孟寄行:“??”   曹肆诫心想:好乱,好一个修罗场。   ***   又来了三个人,这船舱里便显得格外拥挤。   众人肩并肩挨着围坐在一起,只能勉强给孟寄行空出稍微宽裕的地方,毕竟是全稷夏最尊贵的人,又是在他的王土之上,多少要给他留些颜面。   孟寄行的脸色越发沉肃,他问沙依格德二世:“你怎么过来了?先前不是说要启程返回莫贺延碛了吗?”   尽管这皇帝比自己还小好几岁,沙依格德二世却丝毫不敢轻慢他,执礼恭敬回答:“原本就要回去了,听说小财神醒了,特来跟他销个账。陛下有所不知,他可是我的大债主啊。”   孟寄行看向金如归,后者作茫然状:“芍药和杏花种子的银钱吗?三个多月前的交易,二世怕不是记错了,你不是全数给我了吗?”   曹肆诫哼笑:“金老板,你就不要装蒜了吧。二世给你的种子银钱是找伏霞寺请来的,我们找二世买光砂的银钱也是找伏霞寺请来的,你敢说伏霞寺跟你毫无干系?一份银钱让你赚三回功德和福报,你可真不愧是小财神呐。”   金如归笑道:“哈哈,二世和曹堡主都是讲信用的人,所以我才愿意跟你们做生意啊。”他转向沙依格德二世,“你我之间的欠债已然全销,二世自可安心回到曛漠,我很期待芍药和杏花在莫贺延碛盛开的那一天。”   沙依格德二世打完招呼之后就乘小船走了,先祖一生都被困在多罗阁的恩怨中,他只想尽早了结这段漫长的因果,对其余的事情并不好奇。   少了一个人,大家又能坐得稍稍宽裕些。   努力忽略“继子”的身份,孟寄行开口问左年:“你去检修了潜水载具,可知道为何外头的水鬼尽数惨死,载具和载具里的人都没事?”   左年解答:“我刚刚检查了载具与下水前的区别,发现其腹部有些零件上的纹路和镌刻发生了改变。这些纹路和镌刻与我们在江底龙宫上看到的金铁机关十分类似,应当出自同源,且有相近的作用。   “我尝试破解了一下,发现这些零件可以发出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就跟……就跟我师父的内功一样,可以轻易震碎远处的东西。载具发出这种‘内功’时,江面上会产生波纹,水下十米处的鱼全都被震碎了脏腑,跟那些死去的水鬼一样。   “我猜想,我们这些乘坐载具的人之所以平安无事,是因为载具自发抵御了龙宫发出的‘内功’,两种师出同源的‘内功’相互抵消,也就伤不到我们了。”   曹肆诫想了想,下了结论:“看来小财神给我们提供的载具,跟江底龙宫有着密切关联。短时间内参透这种‘内功’的玄机太难了,只要左年懂得如何操控就行。接下来我们要想突破龙宫的门禁,必须通过载具带人进去,否则惨剧就会重演。”   孟寄行点了点头:“明白了,下次我跟你们一同乘坐载具下水。”   曹肆诫讶然:“陛下,你真要冒这个险吗?”   左年见识过这人出场的排面,忍不住提醒:“我们的载具太小了,装不下你的羽林卫哦。”   孟寄行意味深长地望着金如归:“无妨,带上我一人足矣。”   从他意识到那个小太监的与众不同时,有些事就脱离了掌控,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探寻。即便身居皇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依然觉得,金如归指向的归处,才是祭天礼那日,自己被赋予的天命。   聊得差不多了,众人放松下来,兀自喝茶吃点心。   孟寄行出了会儿神,结合他已知的所有多罗阁秘辛,还是想不通一件事。   他索性也不乱琢磨了,突然点名左年,指了指姬凭戈:“你跟他长得极像,喊他师父,我看得出来,他是肉身,”又指了指金如归,“你收了他十万两,喊他爹爹,但他是智械,”最终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那你这副肉身到底是怎么来的?谁跟谁生的?”   姬凭戈:“……”   金如归笑道:“与我无关,左年是姬凭戈自己生的。”他大致说了下这两人的情况,孟寄行对多罗阁颇有钻研,听完就理解了。   他不由感慨:“原来你们也可以有后代?”   金如归神色凛然:“姬凭戈可以,他是例外,我不行,我没那个命。再者说,左年可是姬凭戈的八厄,这因果没得解。”   孟寄行踱步到窗前,江风吹起他的衣袂:“又是八厄……”   ***   三日后,万事俱备,他们重新下水。   这次载具上带了五个人:姬凭戈、左年、曹肆诫、金如归和孟寄行,阿痣的本体依旧留守船上,只放出展开的鲲鹏随行。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们没让任何外人跟随,载具平安地到达了门禁所在的位置。   宫殿中升起一座石柱平台,上面有个罗盘形的机关。   罗盘上的水藻等污垢已经被之前误触的水鬼擦拭干净,所有镌刻清晰地浮现在他们面前。   孟寄行仔细观察后说:“我认识这个,丰庆侯之女的遗物中有过类似的机关和记载。”   曹肆诫问:“这机关要怎么破解?”   孟寄行回答:“基因检测,换句话说,需要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滴血验亲。” 第121章 登录   滴血验亲?   滴谁的血,验哪门子亲?   想到进入遗迹后就能再见到江故,曹肆诫率先站出来:“是不是师父想与我相认,怕我被人易容顶替,需要确认我的身份?”   金如归翻了个白眼:“他那三双眼睛,什么东西看不穿,还会认不出你吗?再说了,他又不是你爹,验你的血做什么?”   孟寄行颇有自知之明地说:“也不会是我的。”   金如归道:“陛下就没想过,真龙天子之血,理应可破万法迷崇?”   孟寄行嗤了一声:“一个差点被雷劈的真龙天子么?世间至高权利,皆由人心所系,天子的血脉又如何,百年之后一样要死。而且这是与多罗阁相关的遗迹,孤……我连你的八厄都算不上,怎么可能开得了门禁。”   “说到八厄……”曹肆诫灵机一动,“会不会是用八厄的血来开门?不是说八厄就是多罗阁主的劫数吗?那就是我、左年,还有许翠微?”   “严格来说,我没有血。”许翠微提醒。   “能不能别瞎猜了。”姬凭戈道,“用我的血吧,好歹我也是阁主唯一肉身吧,这对我来说不就是回自己家么?”   “总算反应过来了。”金如归把姬凭戈让到最前方。   其余四人:“……”   曹肆诫讪讪道:“抱歉,忘了,没把你当有血有肉的寻常人。”   用一苇戟的戟尖刺破手指,姬凭戈将血滴在罗盘正中,待血滴渗入,罗盘徐徐转动,高台里传来无数机括环环解锁的声音,果然没有像上次那般出现震荡的波纹,看来这把滴血验亲是验对了。   轰隆隆——   门禁开启之后,这座沉眠于江底的宫殿翻了个身。   原来他们先前所见,不过是这座宫殿的底部,此时那些如同迷宫般的巨柱先撑地再收回,让真正的宫殿从淤泥中旋转升起,抖落了身上积攒了千万年的尘埃,将自己的真容呈现在他们面前。而后底部巨柱又深深打入江底淤泥之中,将宫殿固定住。   与此同时,江面上涌起千层浪涛,直把送他们来的那辆艘船送去了百里之外。那艘小货船还算稳当,皇家的游船因为太过高大,差点倾翻,幸亏又有风浪适时托起一侧船舷,这才让舵手勉强掌控局面,避免沉船。   宫殿的真容显现之后,他们终于能辨别大门在哪儿了。   然而地下闹出这么大动静,江水很快变得浑浊无比,左年只能按照方才匆匆一瞥的方向来操控潜水载具,朝着那扇影影绰绰的大门驶去。   除了左年外,其他人这会儿无所事事。   曹肆诫忽然道:“既然姬凭戈的血能开门,那左年是不是应该也可以?毕竟是他‘亲生’的孩子,有着相同的血脉传承吧?”   孟寄行也加入了讨论:“未必可行。”   “怎么?”   “照你们先前的说法,这孩子是姬凭戈与一女子的基因意外混合,然后由他繁衍出来的,血脉应当有所混杂,不知道这里的滴血验亲要有多高的重合度才能判定通过。”   “一般这种只要是亲传子嗣就可以了吧?否则万一源头不慎死了,或者像姬凭戈之前那样涅槃不醒,若是子孙后代的血脉也不能作数,这地方岂不是没人能进来了?”   “多罗阁主在最开始诞生的时候,有想过要传承后代么?”孟寄行问。   “没有。”姬凭戈回答,“不过我的修复舱上确实有繁衍功能,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   曹肆诫说:“那下回由左年来滴血开门就是了,反正咱们的潜水载具能抵挡这里的防御机关,提前让江面上的人和船撤得远些。”   金如归却道:“没有下回了。”   曹肆诫愣了下:“怎么?确定跑这一趟就够了,我们不用再来了吗?”   金如归没有回答。   此时载具驶入一座小门,进入狭小的通道,周围已都是构筑宫殿的石墙。极短的距离之后,前路被石墙挡住,而刚刚进来的小门也完全闭合起来。   左年操控载具上下左右转了一圈:“是条死路。”   孟寄行皱眉:“是陷阱?”   姬凭戈忍不住反思:“难道我的血也不对吗?”   金如归冷静地说:“不急,再等等。”   很快,他们听见了江水流动的哗啦声,两侧石墙上出现了六个圆洞,左侧圆洞开始吸水,右侧圆洞里发出呜呜风鸣,仿若一只巨兽的饮水咆哮。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的江水就排空了,与此同时,原先阻挡他们前行的石墙也开了个小门。   那小门容不下潜水载具,显然,他们必须要从载具中出来,徒步走进那扇门中。   左年熟练地操控载具降落,并打开了舱门。   他们可以顺畅呼吸,就跟在陆地上一样。但这里暗无天日,只有载具前端的两盏灯火照出了小片地域。   曹肆诫惊叹:“方才那是什么,龙吸水吗?真有巨龙在江底?”   左年也觉得无比神奇:“应当是某种机关吧,太厉害了!我们竟然能在江底呼吸和行走,师父,你之前督促我苦练的龟息功都用不上了。”   再往前走,载具上的灯就照不到了。   六人鱼贯通过漆黑幽深的过道,在尽头骤然踏入了一个空旷的平台。   嗡——   感应到了他们的抵达,这座宫殿真正被唤醒,一时间,似有无数星辰闪烁着亮起,把这里的每个角落照得璀璨辉煌。   江故的声音似从天而降:“欢迎登录白玉京。”   ***   过了一会儿,他们才适应了这里的明亮。   举头望去,这里拥有高大的穹顶,精致的雕琢,恢弘的气势,却实在太过空旷了。没有传闻中藏于秘境的金银珠宝,没有令他们应接不暇的机关巧计,甚至连供他们揣摩猜测的壁画都没有,只有不知道什么来源的灯火,还有穹顶之下标注着名字的四扇石门。   他们在这里绕了一圈,看清了每扇门上的刻痕,分别是:   蟾宫、沙城、命魂和永恒。   其中沙城那一扇已经被断龙石封死,剩余三个还是可以推开的状态。   六人围坐成一圈。   曹肆诫:“什么意思?”   金如归:“六个人,三扇门,这还不明显吗?”   孟寄行:“分成三组进入?万一有什么不测,互相照应不到。”   姬凭戈:“在这种地方,万一有什么不测,能怎么互相照应,要死就是一网打尽。我是无所谓,涅槃后又是一条好汉,你们呢?”   许翠微:“阿痣的鲲鹏隔着门探查了一下,暂时没有发现危险的机关。再往里鲲鹏也看不清了,有很强的干扰。”   左年管不了那么多:“我要跟师父一起。”   金如归一锤定音:“分组吧。”   按照常规的分法,应当是两人一组,姬凭戈和左年一组,金如归和许翠微一组,孟寄行和曹肆诫一组。   但是孟寄行不同意。   他仿照左年的话说:“孤也要跟师父一组。”   被嫌弃的曹肆诫小声嘀咕:“……怎么这时候又是‘孤’了,‘孤’就应该一个人走,不如让我跟小财神他们一组。”   孟寄行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没有师父吗?都到这里了,找你自己师父去。”   曹肆诫:“……”   最后终于敲定:姬凭戈的左年一组,他们选择了“命魂”那扇门;金如归、许翠微和孟寄行一组,他们选择了“永恒”那扇门;曹肆诫没得选,只能独自进“蟾宫”那扇门,不过他也不算非常孤单,毕竟江故的晴眼、左右臂、芯片和心脏都由他一个人背了进去,也算是他散装的师父陪着他了。   ***   曹肆诫走进了蟾宫。   随着他一步步走向这擅门的深处,眼前的景象逐渐发生变化。原本庄重古板的石头宫殿,变成了铁灰色的流线型穹顶。   这样的构造看起来十分奇怪,曹肆诫不由得敲了敲墙壁和梁柱,发现它们是某种自己从未见过的金属,很轻薄,但异常坚固。   再继续深入,他竟然看到了窗户。   此时他还记得自己是在江底,窗户外头应当是浑浊的江水,可映入眼帘的,是苍白而荒芜的土地。土地上有着数不清的山峰和坑洞、裂缝,还有许多碎石,如此空旷的平原,却没有一丝风吹过,沙尘安然地沉积在地面上,尽头是黑色的天幕,繁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耀眼,可一切如死一般寂静。   再往前走,曹肆诫看到了更多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有些像是很复杂的机关,但不是给人使绊子用的,而是承担着某些工作的,类似凛尘堡里的冶炼炉,或者铸造坊;有些像是寻常的桌椅板凳和橱柜,但材质都不是木头;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器具,比如打开来冒冷气的竖条型菜窖,比如一碰机括就会流出棕黑色苦水的茶壶,比如会自己显现逼真画卷的琉璃卡片。   正当曹肆诫出神的时候,江故的声音在这个空间中响起。   他说:“把不息核放到A3号展台的中心。”   曹肆诫惊得打了个抖:“吓我一跳!师父,不息核是什么?”   “我的心脏。”江故说,“A3展台,我教过你,那个像佛塔塔尖的符号。”   “嗯,知道了。”   曹肆诫找到A3展台,发现那里是一堆七零八落的金属零件,有人腿形状的,有光秃秃没接四肢的躯干,还有颗不完整的金属脑袋,看着怪瘆人的。   他把江故的心脏放在了展台中心。   整个展台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上面的零件自己排列、接续、填补、删减,眼花缭乱中,空出了几个位置——左臂、右臂、双眼,以及那颗金属脑袋中发着蓝光的部位。   江故说:“复原我吧。”   这一刻他等了太久了,曹肆诫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小心翼翼地将承载着可变形刀剑的右臂、至今无法真正启用的左臂、凝固成宝石的晴眼放在了本该属于它们的位置,最后是那枚小小的芯片。   他知道,师父已然不需要这枚芯片了,因为他所有过往都已从甘棠君提过的云梦泽里记起,这枚芯片不过是补充一个零件空位罢了。   可他还是觉得,这枚芯片里装着的江故,才是与他真正度过那段岁月的实体。   他终于,唤醒了自己的师父。   ***   重新聚合成的“人”从A3展台上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曹肆诫。   疏忽间,周围出现了许多繁忙的人影。   他们有些穿着白色大褂,有些穿着蓝色衣裤,有些套着极为笨重肥大的外壳,在这座奇特的房屋内走来走去。   江故说:“白玉京-蟾宫基地,恭候你多时了。” 第122章 重逢   黄沙漫天飞舞。   坍塌了一半的棚屋中,沙依格德盘腿坐在蒲团上,指尖衔着一颗碧绿的宝石棋子,正在犹豫往哪里落子。   经过战争的洗礼,这里的一切变得荒凉颓败,沙土掩盖了原先平滑整洁的石板街道,商贾们也都与诸国断了来往,明珠般的曛漠,再不似曾经的光彩耀目。   唯有沙依格德,仍旧穿着纤尘不染的华丽衣袍,金玉珠翠缀了满身,就连玩乐用的棋子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石,像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   沙依格德放下棋子,忽然笑道:“师父,时间到了,咱们这局跳棋可以结束了吧。”   简生观哼了一声:“行吧,为师就放你一马。”   挨个捡起棋盘上的棋子,按照宝石的颜色分类放到匣子里,沙依格德问:“他们来得还挺快,世间过了多久了?”   简生观掐指算算:“大概两百多年吧。”   “竟然这么久了?在这里都感觉不出来。”   “你已是个烂柯人了。”   “烂柯人?什么意思?你们中原的话我还是有很多没学明白。”   “还有些时间,我讲给你听罢。”   两人起身,离开倾颓的房屋,走向一望无际的荒漠之中。   在他们脚下,芍药花海好似一幅缤纷的画卷,缓缓铺陈在沙土之上,花瓣层层叠叠,开得热烈而奔放,与这片土地上曾经的人们一样。   远处更有大片的杏花林破土而出,树木长得不算高大,却枝繁叶茂。在绿色的幕布中,一朵朵杏花竞相开放,白里透粉,仿若少女脸颊上的胭脂。   这里连接着过去,也连接着未来。   白玉京-神弃之城,重新构建中……   ***   姬凭戈和左年进入了命魂这扇门,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虽然这里的一切物事都很稀奇古怪,与他们平时见过的相差甚远,但不难看出,这里是属于某人的府邸,或者说,是一个家。   这个家里没有雕梁画栋,却有着温馨简洁的屋顶,干净暖和的地面,明亮柔和的灯光,还有皮质细腻、占据了很大位置的绵软座椅。   进门时有个鞋柜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姬凭戈视若无睹,轻功一跃跨了过去,兀自巡视起这座宅邸。倒是左年停了下来,仔细端详这个鞋柜是从哪里来的,是要做什么的。他发现鞋柜底下有滑轮,看样子是可以自行移动的,还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对着他眨呀眨,左年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伸手去摸那双眼睛:“你在看我?”   鞋柜突然发出警报:“请勿触碰摄像头,请勿触碰摄像头!”   左年更为惊奇:“你会说话?”   无机质的声音在整个府邸中响起:“欢迎主人回家!智能家居系统,竭诚为您服务,请主人换上惯用的拖鞋,避免将外界的污染微尘带入家中。”   换鞋?   左年脱下自己的布靴,从鞋柜上挑了一双白色的棉拖鞋,踩在地上有些不太适应,但多走两步就觉出放松和舒服来。而他原本的布靴被收入密闭的格子里,随后鞋柜自行回到了墙边空位,顺势打扫了门口地面,并开始清洗他的布靴。   姬凭戈按着一苇戟,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一个圆盘形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清扫着他留下的每一个脚印。左年觉得好奇,又跟在那个圆盘后面,是不是想把它翻过来,看看它的脚长什么样,怎么清扫地面的。   咔嗒,左年终于把它翻了过来。   圆盘也发出警报:“哎呀,我翻车啦,主人帮帮我吧!哎呀,我翻车啦,主人帮帮我吧!”   左年道:“你也会说话!”   无机质的声音再次响起:“为避免污染微尘留存,需要即刻清扫,请主人在玄关处换鞋。”   “哎呀,我翻车啦,主人帮帮我吧……”   “请主人在玄关处换鞋……”   “好吵。”姬凭戈抽出一苇戟,准备利落地让这些东西闭嘴。   “别!”左年拦下他,“师父,这些机关好有趣,让我跟他们玩玩吧。”   “……”收回兵刃,姬凭戈无奈地走回门口,不过他没有选择左年那样的拖鞋,而是选择了一双木屐。   咔嗒,左年看清了扫地机关的底盘,又把它翻了过来。   扫地机关循着姬凭戈方才的步伐边追边说:“谢谢主人,勤劳的我继续清扫咯。”   左年笑说:“还挺可爱。”   姬凭戈踩着木屐走得啪啪响,随手拿起木桌上的一片黑色琉璃板说:“这到底是什么人的府邸,全靠这些叽叽喳喳的碎嘴子待客吗?”   话音未落,一个人形偃甲从厨房里出来,欠身问道:“主人,请问您想吃点什么?”   姬凭戈问他:“我们是客人,你主人是谁?”   人形偃甲歪了歪头:“我的主人就是二位呀。”   左年凑过来,指着一张彩色纸页上的食物说:“我要吃这个,饼子夹肉菜蛋。”   人形偃甲鞠躬:“汉堡是吗?主人请稍候。”   姬凭戈也不再纠结这是谁家,从善如流地说:“我跟他一样,再来一壶酒。”   二人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人形偃甲将做好的食物放在木桌上,他们边吃东西边把玩其他机关,左年无意间挥了挥手,墙边悬挂的布帘就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整面透明的窗户。他们这才发现,外头不是滔滔江水,而是一座铁灰色的城池。   所有的房屋都棱角分明,及其规整,像是统一建造出来的。街巷横平竖直,限定好了哪块区域种菜养牲畜,哪块区域经商开店铺,哪块区域供人们居住。一切井然有序,但又太过井然有序,显得有些木讷压抑。   而他们所在的府邸,正是这座城池的最高处,接受着众生的仰望。   左年又挥了挥手,让布帘阖上。   他茫然道:“这是哪里?”   姬凭戈坐在皮质座椅上,按了按一个长条状小板子上的圆钮。刹那间,他们面前的虚空中出现了清晰的画面,那是这座城池的俯瞰图,细致到了每一寸角落。   画面中横亘着一行字:   0号控制者,请输入指令__   ***   金如归、许翠微和孟寄行进入了永恒之门,那里是一片虚无。   这里没有天空,他们被一层厚重的灰色薄雾笼罩,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光线微弱而朦胧,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余影。   地面不再坚实,而是由流动的雾气凝结而成,如同漂浮在无尽的云海之上。这些雾气时而聚集,形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幻影,时而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木然地行走其间,只觉得无想无念,永远没有尽头。   四周静谧得令人困顿,像是所有思考都不再重要,诱导着人沉沉睡去。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日升月落、四季更迭的规律不再适用,也没有生命留下的痕迹,一切都陷入了永恒的限制之中。   孟寄行说:“我这是死了?下了地狱?”   金如归安慰他:“不,你这是升天了,这里在凡尘的名字是云梦泽。”   许翠微浮于虚空之中,身体和四肢不断变幻。很快,她的人形表层脱落消散,呈现出银亮的金属光泽。随着一阵轻微的嗡鸣声,她开始逐渐解体,仿佛是由无数微小的零件组成的拼图正在被拆解。   紧接着,这些零件化作一道道彩色的丝线,犹如流淌的液态彩虹,每一根丝线都蕴含着充沛的能量,它们交织、缠绕,在空中幻化一片璀璨的星云。   星云版许翠微说:“师父,开始吧。”   此时,金如归转向沉浸在冥思中的孟寄行,说出了掩藏已久的真相:“我告诉过你,我的八早有定论,尽数系于许翠微一身。”   孟寄行望着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地“嗯”了一声。   金如归道:“这不是谎言,许翠微的确是我的八厄,却只是一半的八厄。同时,她也是唤醒另一半八厄的媒介。”   孟寄行向前走了几步,伸手触碰许翠微延伸出来数根丝线。   “这是什么?”他问。   “这叫光纤,传输速度最快的那种。”金如归反问,“碰到它们,你感觉如何?”   孟寄行闭上眼,终于确定了所想,声音微颤:“是我,你的另一半八厄,果然是我……”   金如归叹道:“直到这一刻,你仍旧不是。再等等,再等等,不要心急。”   无数光纤贯穿了孟寄行——他经受着数据灌体。   金如归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受到姬凭戈脱离多罗阁的启发,曾经亲手斩断了你们之间的联系,想给你纯粹的自由,可惜还是失败了。   “许翠微是人在回路的校正接口,而你……   “不可否认,现在,你是我的另一半八厄,也是我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保险。”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黑暗降临时,孟寄行潸然泪下。   回首所有记忆,他虔诚地忏悔:原谅我,我只是想让所有人……能够重逢。 第123章 蟾宫(上)   无数虚影在面前快速闪过,曹肆诫感到一阵眩晕,接着就像是坠入到一场离奇的梦境中。   记忆中的父母、师父、凛尘堡、江底探查都逐渐远去,脑中自动浮现出不属于他的生平,如同隔了一层穿不透的薄膜,带给他意识清醒又身临其境的体验。   此刻,他和其他研究员一样,穿着白色的长褂,胸前佩戴着身份卡。卡上标注着,他是蟾宫基地的高级材料工程师,名叫曹肆诫。   回神的瞬间,他听见了一个系统提示音——   请谨慎遵守规则:废品必须统一回收并销毁,不得私藏。   众人匆匆赶往会议室。   现在是每个月球日开项目例会的时间,一个月球日大约相当于地球上的三十天,每当地球上看不到月亮,也就是月相为朔月时,蟾宫都要召开大型汇报会。   身穿白色长褂的研究员和蓝色工装的操作员都已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而常年在基地外行走的探索者们,还需要先脱下宇航服才能赶来,参会时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贴身内衣层。   等人都到齐了,年过半百的总指挥一句废话都没说,直接让各个项目组汇报成果。   蟾宫基地上正在进行的科研项目有二十六个,有三个是绝密项目,由负责人私下向总指挥汇报,其他项目都是在公共场合汇报给所有人听的,有疑问或异议可以当场提出,也方便相关的项目之间进行交流。   曹肆诫所在的组名叫“江山如故”,是个常规项目,不用私下汇报,而且他们这个项目的优先级十分靠后,排在第二十个,也没什么其他项目跟他们紧密挂钩,因此前面有漫长的等待时间。许多组员听着直打瞌睡,每次都把例会当做忙里偷闲的好时机。   总指挥年纪虽大,却是极度负责的工作狂,也是基地最坚实的主心骨。无论哪个项目他都会亲自聆听,评估进度,其他人在放松晃神的时候,只有他老人家时刻保持全神贯注,一双厉眼总能精准地抓住项目薄弱的环节,让汇报人紧张得如坐针毡。   除却私下汇报的绝密项目,前几个上去汇报的项目组可谓成果斐然,已经远超原定进度,总指挥的表情还算平和,没说什么夸奖的话,但当场给他们批了实质性的奖励——双倍奖金和七十小时的休假,这可是基地中的最高褒奖,把其他组别羡慕得眼冒绿光。   之后的项目汇报就越来越拉胯,仿佛一下子从优等生跳到了混子生,要么是研究成果经不起测试,要么是研究进度严重拖慢,影响到其他组的项目,甚至有的组别直接摆烂,说研究不下去了请求更换课题。总指挥越听越火大,挨个痛批一遍,让他们限期整改,从重处罚,干不了就开除基地滚回地球。   越往后的气氛越紧张,尽管这是每月必经的考验,大家多少都习惯了,但每到此时,难免还是有种死到临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当“江山如故”项目组被点到的时候,曹肆诫身边的同僚在胸前顺时针点了四下,口中喃喃念着“女神保佑”,祈求这一环节能有惊无险地度过。曹肆诫觉得挺有意思的,明明是一群科学家,却也在心中笃信着玄学。   ***   他们项目组的负责人是申屠凉。   没错,就是曹肆诫记忆中,那个毁灭师父躯壳的申屠凉。然而在这里,曾经的血海深仇都似镜花水月一般,曹肆诫记得清楚,却无法调动属于自己的情绪。他就像身处另一副身体里,保留着古旧的意识,面对着全新的局面。   不过这人还是偏爱红色,跟记忆里的“血疯子”一样,白大褂的内里是鲜红色的衬衫,耳朵上别的耳机也是鲜红色的。   注意到曹肆诫盯着自己,申屠凉淡淡瞥了他一眼,走到台上,看上去镇定自若,边放演示文稿边给总指挥做汇报。   不得不说,能当上项目组长的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曹肆诫发现,虽然他们组的研究成果算不上突出,也只是堪堪追上进度,有些领域甚至还差了不少关键节点没有攻破,但在申屠凉的汇报中尽可能放大了优点,把成果讲解得内容丰富且条理清晰。对于没完成的部分,他也没有刻意规避,而是列举出来向总指挥坦然陈述,即便后续研究还不甚明朗,依然给出了对应的解决方案。   然而总指挥火眼金睛,到底还是看出了他们的薄弱之处,挨个批判了一顿,让他们加班加点攻克难关,尽快把进度拉上来。   眼看申屠凉低着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总指挥冷哼一声,把他们给出的两个解决方案拎出来,骂道:“你以为态度摆的正,汇报文件做得漂亮就能糊弄我了?这是用哪根脚指头想出来的解决方案,你自己觉得可行吗?当我年纪大了看不懂?”   申屠凉老实回话:“报告总指挥,我们暂时想不出其他办法。”   “想不出来?想不出来是借口吗!”总指挥转头指向其余组员,“前头月面工程三组汇报的时候,我看你们有人还在下头打瞌睡,认真听了吗?但凡认真听人家说两句,也不至于还跟我说想不出其他办法!”   他们这一排人噤若寒蝉。   总指挥继续数落:“是不是觉得你们材料组不受重视,就给我敷衍了事?我说过多少回了,江山如故这个项目是不紧急,但很重要!我可以告诉你们,智信机构那边的量子系统又有新突破了,如果你们还跟不上他们的节奏,等隔壁阿波罗基地抢先做出迭代躯壳,你们就等着遣返回家吧!”   申屠凉点头称是:“我们会尽快联络智信机构,取得他们那边的最新进展,月面工程三组的成果我们也会充分学习借鉴,争取在一个月球日内解决遗留问题。”   总指挥勉强认可,大手一挥:“下一组!”   申屠凉这才松了口气,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曹肆诫身旁的同僚忍不住插嘴:“智信的创始人到底是我们同胞,总不至于真把系统载体交给别国来制造吧?”   申屠凉冷着脸道:“如今智信机构在地球上被割得四分五裂,那个人也丧失了很多话语权。要不是他还掌控着江山如故系统的核心,建立了属于原初派的智信城,恐怕也没法在自由组织和多国执政者的威胁下坚持下来。”   曹肆诫问:“地球上的局势竟如此恶劣?”   申屠凉道:“我们离得远,能获得的信息有延迟,暂且不管地球上什么样,看来给系统适配的躯壳必须要加快进度了,它谋划的可是全人类的未来。”   ***   例会结束后,曹肆诫回到自己项目组的研究区域,站在了工作台前。   正当他不知所措时,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步步操作流程,只要触摸到某个材质,就能对它的特性了如指掌,像做过成百上千遍般,安装手法也都顺理成章地施展开来。   曹肆诫一边任由自己熟练地工作,一边琢磨着眼下的情景。   他现在是怎么回事?魂魄跑到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身上了?这可真是与自己原生的故乡截然不同的地方,这些他前所未见的矿物、材质和机械,让他瞠目结舌,如果这是缔造出师父的世界,那自己在师父面前,岂不就如牙牙学语的孩童一般?   什么凛尘堡的堡主、矿山的拥有者、设计铸造的天才,与这些科技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成为这里的曹肆诫呢?   咔嗒,咔嗒。   在他的操作下,工作台上的零件被组装成了缩小版的机械人体,这个小人只有正常人类的三分之一大小。   这是他用自己最新研制的材料打造出来的模型,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等修正调整之后,才会搭载上模拟系统,进行下一步测试。   他又听见了那个系统的声音:“是我带你来的。”   “什么?”曹肆诫下意识地回答,然后猛地意识到,这个声音是在自己脑海中出现的,回答的也是自己脑海中的问题。   “你所经历的,是我的起源。”系统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被我刻印下来的,你也可以把它当做是另一个世界。”   “你是……师父?江故?”   “是的。”   “那我眼下在做什么?”曹肆诫摆动着机械小人的关节。   “你在创造我。”江故回答。   “我在……创造你?”   ***   “曹肆诫,曹肆诫?”   “啊,找我?什么事?”曹肆诫回过身来,看向面前的组长申屠凉。   或许是因为寻回了师父,或许是因为两个世界差别太大,或许是因为暂时栖息在另一个自己的身体中,曹肆诫对这人的仇恨被隔断了,和例会上一样,依然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他。   申屠凉说:“会上总指挥的话你也听到了,这里你的进度最快,待会儿你去月面工程三组讨教一下,他们新开采的月壤稀有矿石,对于我们研究的类人突触材质有帮助。”   听到稀有矿石,本来就对此感兴趣的曹肆诫颔首:“好,我马上就去。”   申屠凉拍了拍他的肩:“这事就交给你了,我要去趟空间站,跟智信机构取得联络,了解一下他们目前系统的进展,看有没有需要提前对接的地方。”   曹肆诫应下了。   月面工程三组的工作点在基地外部,去那里需要穿上宇航服。曹肆诫套好装备,小心翼翼地跳出了基地。   兴奋和新奇也像是隔了一层薄膜,透过这具身体传达给他。即便隔绝了那么多情绪,他还是激动得手心出汗。这可是在月亮上行走啊,是梦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在总指挥的管理下,基地的工作人员一律公事公办,走完审批流程后,十分爽快地交出了自己的研究成果,还附送给曹肆诫新发现的三种稀有矿石各一份,跟他探讨了冶炼方法,预祝他们的项目借此取得重大突破。   把矿石带回基地的路上,曹肆诫看到了悬在远处空间站,还有那颗蓝灰色的星球。   那就是自己本该生活的地方?   此时他手腕上的通讯器显示组长申屠凉已抵达空间站,组内研究暂由曹肆诫代理负责。   曹肆诫问:“在这里,他是背叛你的人吗?”   那位克林国的申屠凉,心心念念的就是用掌握到的力量摧毁江故,征服一切。   江故说:“这里的故事,需要你自己去探索。我只能提醒你,曹肆诫,不要忘了蟾宫基地约束你的规则。”   规则?   在曹肆诫看来,那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规则罢了:   废品必须统一回收并销毁,不得私藏。 第124章 蟾宫(中)   取得稀有矿石后,曹肆诫很快投入到了紧张的研究中。   这个名叫“江山如故”的项目,实际上是一个大型实验工程,牵扯到数个领域的研究。这些研究大部分都在地球上进行,其中最核心的是量子芯片的研发,由智信城牢牢把控。而曹肆诫他们这个组,属于系统外观这部分领域的月球分部,目的就是借由月壤中提炼的矿物开发新型材质,以制作可适应载体和武器。   曹肆诫发现,这个时代普通机械的外壳已经能够按照其功能上的需要,做到足够轻薄、坚韧、刚硬或柔软,只是“江山如故”项目想要的更多。   根据申屠凉带回来的消息,智信城那边给他们这个组提出的新要求是:要制作出近乎于人类形态,且兼顾高级强度,还要拥有超长寿命的躯壳。   组内讨论时,一个组员抱怨:“这帮不切实际的编程呆子,整天‘既要又要还要’,我们只是在月球驻点,不是真的飞升成神了好吗?人形和强度也就罢了,超长寿命是什么意思?任何机械都有使用期限,都需要定时的维护保养,他们不知道吗?”   结合原身所掌握的科技知识,曹肆诫仔细分析了项目需求和已有成果:“这三个要求各有难关,先前我们就是太过自负和懈怠了,才会在进度上落后,照这样看,现在的成果还没有达成任何一项要求。”   “怎么会?”那名组员反驳,“我们已经研发出好几种新型材质了,起码人形和强度都达到标准了吧,只是细节上还需要优化而已。”   “可他们要的不光是简单的人类形态,而是拥有与人类同样感知力的机械身躯。”曹肆诫毫不留情地指出,“如今我们在模拟神经突触上有任何突破了吗?这些躯壳能够感知到疼痛、饥饱、冷热了吗?我们先前做出那么多样品,自己都觉得有恐怖谷效应,就是因为近似却不逼真,要想做出上头想要的人形,还差得远呢。”   申屠凉颔首:“确实如此。另外,智信城那边要求的高级强度,也不是让我们造机甲那样上防护盾和毁灭性武器,而是在符合人形的前提下,提供可变换可隐藏的战斗形态,冷热兵器的搭在都要考虑精巧和便携性,这才是研究重点。”   抱怨归抱怨,组员们飞快做着笔记:“那超长寿命是什么意思?我看智信城的附注上写着,要能在无人看护的情况下维生百年以上?”   申屠凉望向曹肆诫:“耐久性是你的强项,你觉得呢?”   曹肆诫沉吟:“所谓超长寿命,可以有两种解决方案。一是材质本身极为稳定,耐氧化耐腐蚀耐辐射,但即便是现今最耐久的材料,也必须要定期维护。只是这与智信城的要求并不冲突,我们可以配套修复舱,确保在无人看护时,智械可以在修复舱中进行自我修复。这是比较常规的方案,只要系统适时配合就行,另一种方案就比较冒险了……”   “什么方案?”组员问。   “第二种方案就是使用再生材质,这种材质可以在一段时间内衰弱消亡,但也可以在一段时间后重获新生。”曹肆诫道,“我们通常把这种方式称为——繁衍。”   “这是碳基材质。”申屠凉蹙眉,“说白了,就是□□。风险太大了,可控性太低,人形倒是没问题,强度上会有较大波动,而且再生过程相对漫长,是一个巨大的缺陷。”   “我知道,但值得尝试,不是吗?”曹肆诫说,“上头要的不止一具躯壳,我们不妨多造几个符合条件的,最终由他们来选就是了。”   “可以。”申屠凉下了定论,“就照着这两个方向来吧。”   ***   蟾宫基地里的生活日复一日,曹肆诫已然习惯了。   他说不清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只记得自他的意识融合到这具身体里,已经参加过四次大例会了。而那个属于凛尘堡堡主的过往,越发像前世尚未忘却的记忆,让他时长分不清到底哪里是真实,哪里是梦境。   这一天,他在自己的A3测试展台上放了个三分之一大小的人形机体。   这是他利用月壤新矿做出来的第二十八批实验品,走的还是机械方案,不是碳基方案。如果实验顺利的话,理应包含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神经突触,也就是说,有一定概率拥有类人感知力,当然,他前面的二十七批次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惜全部事与愿违。   按照这里的规则,前面的二十七批次共七十一个实验废品,已经全部被他扔进熔炼炉回收并销毁了。这在组里再正常不过,反正都是些大同小异的机器娃娃,他们有的是材料,废了就再做一个,不必有留恋。   失败得多了,他也就没抱太大希望。   毕竟这个实验品也就是微调了下材质配比,再微调了下内部结构,不成功是正常的,成功了才是撞大运。   曹肆诫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了。   虽然只能算成功了一点点——这个小智械人,似乎有了痛觉。   他实在进行第四十九项测试时发现的。   按照测试步骤,曹肆诫用羽毛棒轻轻擦过小人的肌肤,选择的实验区域依次是脖颈、腋下、脊背和脚心,当他擦过小人脊背的时候,发现小人突然不自在地扭动了下。   曹肆诫愣了下,以为它出故障了,例行询问:“A3-28-1号机体,描述测试故障。”   小人一板一眼地回答:“暂未发现故障。”   曹肆诫:“那你刚刚扭什么?”   小人:“感知区域脊背,一级疼痛。”   “一级疼痛?”曹肆诫反应过来,兴奋不已,连着用羽毛棒搔了他脊背几下,“你真的感知到了?”   “感知区域脊背,一级疼痛。”小人边扭边说,“感知区域脊背,一级疼痛。感知区域脊背,一级疼痛。”   曹肆诫又去搔他脚心。   小人缩了缩脚:“感知区域脚掌,一级疼痛。”   成功了!   曹肆诫笑了起来,下达指令:“A3-28-1号机体,将一级疼痛命名为——痒痒。”   小人点了点头:“感知区域脚掌,痒痒。”   ***   后续测试中,曹肆诫将羽毛棒换成了木尺、镊子、针尖、小刀和锤子。这是手册中规定的实验项目,用来判定机体所能感知的疼痛级别。   当他用小刀划开小人胳膊上的类人皮肤时,小人皱起了脸,受伤的胳膊出现痉挛。   在曹肆诫的校准下,小人将木尺敲打的感知描述为拍痛,将镊子钳皮的感知描述为夹痛,将针尖扎入的感知描述为刺痛。对于这些感知,小人给出的反馈都十分轻微,也没有影响到机体运作,但小刀伤害它时,它给出了较为激烈的反应。   曹肆诫不由停了手。   机体受损,小人发出了求救警报:“感知区域右臂,四级疼痛。皮肤屏障受损,请求修复!皮肤屏障受损,请求修复!右臂传导故障,右臂传导故障……”   曹肆诫放下小刀,给它更换了伤口中的连接线路,然后贴上了人造皮肤。   打完补丁,小人不再叫唤了。   曹肆诫无奈地说:“你好像很怕疼啊。”   小人回答:“拟人情感系统未搭载,没有害怕。”   曹肆诫:“但你真的很疼。”   小人点了点头:“感知区域右臂,很疼。”   曹肆诫收起了锤子,接下来的实验步骤是敲碎并解离部分肢体,测试更强烈的痛感。小人不会害怕,可疼痛是事实,会被它身体里的存储设备记录下来……   他承认自己下不去手。   这具A3-28-1号机体,只拥有了痛感,仍然没有饥饱、冷热之类的感受和反应,不过也算取得了重大突破,总指挥难得没有在会上批评他们。   再确认了相关材质之后,申屠凉让组员们在曹肆诫的研究基础上继续延展,争取尽快达成类人机体的所有目标。   而后他对曹肆诫说:“做得很好,我不在的时候,其他人的实验你多关照一下。”   曹肆诫问:“你又要去空间站吗?”   “是的,智信城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确认。”临走前,申屠凉随口嘱咐,“A3-28-1号机体已经测试完毕,可以销毁了。”   “销毁?”曹肆诫怔住了。   “当然,废品留着做什么?”申屠凉理所当然地说,“这是规定。”   ***   曹肆诫把小人带到了熔炼炉旁。   熔炼炉里的温度可瞬间熔化他们开发出来的所有新型材质,如果把小人丢进去,从它传输到炉内,到分离成各种材质的原液,只需要不到五秒钟。   可曹肆诫迟迟按不了开关。   他牵着小人的手问它:“你知道面前是什么吗?”   小人点头:“知道,熔炼炉,废品回收站。”   “你愿意进去?”   “愿意。”   “我忘了,你没加载拟人情感系统,不会害怕。”曹肆诫说,“可是这里面很烫,熔化的过程……你会很疼,比小刀划伤要疼得多。”   “所以,需要我做评级吗?这是六级疼痛测试?七级?八级?”   “……”   真傻啊,曹肆诫心想,智信城那帮天才怎么回事,研发了这么久,就搞出这么一个呆呆傻傻的系统出来。   见他没有回应,小人主动询问:“是否开启测试?”   曹肆诫拉着他转身:“不,现在不需要你做评级,你还有其他测试任务。”   “收到。”小人乖巧地跟着他,但似乎还没放弃记录数据,“熔炼炉里的疼痛该如何命名?”   “应该叫灼痛。”   “灼痛……疼痛级别待定。”小人自言自语。   之后,曹肆诫秘密制作了一个失败的机体,复刻了A3-28-1的认证铭牌,替代那个有痛感的小人丢进了熔炼炉。   许久不曾出现的提示音响起:“你违背了规则。”   曹肆诫说:“是的,我违背了。师父,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遵守这个规则,毫无用处的废品也就算了,它已经有接近人类的感觉了,能分得清每种痛感,为什么还要销毁它?”   江故反问他:“有痛感,就不是废品了吗?”   “可是……”   “还会有更多废品出现的,接下来会有饥饿感、饱腹感测试,还要根据环境冷热自动调节机体温度,只要有一点点瑕疵,就是废品。”   “为什么不能保留下来?他们都是珍贵的实验材料啊。”   “你也说了是实验材料。”江故说,“现在的系统还不完善,躯壳材质也还在探索,做出来的每一个都是失败品,与其放在那里当摆件,还不如早点回收利用。只有全新的、最完美的那个,才值得被保留。”   曹肆诫恍然大悟:“师父,你就是那个全新的、最完美的实验品吗?”   江故说:“我是唯一逃脱的……雏形。” 第125章 蟾宫(下)   曹肆诫把A3-28-1号机体藏了起来。   蟾宫基地的管理很严格,就算熔炼炉回收记录里已经有了替代的机体,仍然有被发现私藏实验品的风险。研究员的私人住处会有定期巡检,防止他们利用职务之便窃取新型材料或夹带危险品出来,所以A3-28-1不能留在曹肆诫的房间。   于是曹肆诫趁着跟月面工程三组交接矿石的时候,偷偷将小人带去了基地外,在事先考察好的废弃矿洞里给它安了家。   提示音江故问他:“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曹肆诫回答:“想过啊,最差就是被基地发现,强制回收并销毁它,然后把我开除,送我回地球老家。没关系,至少我尽己所能保护过它,还是值得的。”   “哪里值得?”   “可能在其他人看来,这么做很愚蠢吧,但这个小东西回报了我很多。师父,它让我不再孤单,就像你当初来到家破人亡的我身边一样。”   “好吧,随你高兴。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看来你还是会做这个选择。”   “你提醒我谨慎遵守规则,我谨慎考虑过了,决定不遵守。”   江故:“……”   穿着宇航服的曹肆诫把小人安顿在那座矿坑小屋里,摸摸它的头说:“别人管不着,我偏要矿坑藏机。作为你的缔造者,我封你为江山如故初号机,从今天起,你就叫江小故了。”   ***   自从A3-28-1号机体成功搭载痛觉神经突触材质后,曹肆诫他们这个研究组算是实现了零的突破。沿着这个方向,在组员们的共同努力下,不久就给实验机体增加了其他感知力。   后续的迭代机体已经产生了饥饿和饱腹感,可按时按顿自主进食,并将普通食物转化为维持机体运作的能量,还增加了适应冷热环境的体温调节系统,基本上等同于人类的感官。   经申屠凉的手研制出来的最新一个批次,出现了三具堪称完美的躯壳。   当期例会中,他们这个研究组的成果汇报理直气壮,赢得了总指挥一个轻微的点头和再创新高的奖金数额,其他研究组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与此同时,曹肆诫也偷摸给藏在矿坑里的江小故升级了外观和内脏。   但和实验室回收重塑只留终版的做法不同,曹肆诫是像打补丁一样往江小故身上加配置,把实验室数据在他身上重新校正一遍,然后每寸材质挨个替换升级。   不仅如此,还给他设置了开关各种感官体验的控制键,这样就避免了每次打补丁时堪比凌迟处刑的疼痛感。这待遇在实验室里只有那三具用于交付的躯壳能享有,毕竟其他的机体全都要销毁,没必要做这种锦上添花的附加功能键。   所以,如今的江小故可以说是个缝合版的高级作品,不完美,但十分完整。出于私心,曹肆诫还修饰了它的样貌,让它跟记忆中的师父长得一模一样。   日子一天天地过,有江小故作伴,曹肆诫在这里也不再孤单。哪怕知道这可能只是一个漫长的梦境,却也甘愿沉沦其中。   他时常会给江小故带一些食物、绒毯和玩具等生活用品,尽管这些对一个机体而言并不是必需品,但因为能提供的条件有限,曹肆诫总是希望江小故能在矿洞里住得舒服点。不过江小故也有自己的理解,它把曹肆诫给的东西都当做测试器具,会非常认真地使用,并详细记录在自己身上实践的过程。   比如曹肆诫给他带的绒毯,江小故会反复把自己裹起来再解开来,实验裹不同时长的绒毯自己的体温会如何变化。   再比如工程车玩具套装,曹肆诫的本意是让它无聊时玩玩解闷,而江小故则是学习各种工程车的作业方式,给自己制定了每日任务,利用双臂有限的变形模式辛勤劳作,挖土运石,以一己之力把废弃矿坑的面积扩大了两倍。   曹肆诫对此很无奈,后来也随它去了,干脆给他拿了本实验室最新出台的机体测试指南,任它探索和折腾,相当于每升级一次,江小故对这幅躯壳就更了解一些。   那天曹肆诫来看望江小故,发现它罕见地没在干活,而是安静地坐在矿洞口,看着远处月面工程三组的临时营地。   曹肆诫问它:“你在看什么?”   作为一个天天伏案研究的正常人类,他的视力远不如江小故那么精准。这么远的距离,他只能看出营地挺热闹的,估计刚完成一项大型任务,正处于放松休息的状态。   江小故则看得清楚多了:“他们那里在冒烟,总共五处浓烟,疑似遭遇险情,为什么警报没有响?是否需要营救?”   冒烟?   曹肆诫拿出望远镜仔细看看,果然看到那个营地中有好几个地方在冒烟,当然他也意识到,那里欢声笑语,并没有遭遇险情。   他向江小故解释:“那不是遇险信号,是炊烟。”   “炊烟?”   “是的,人类做饭时产生的一种化学反应。”曹肆诫笑说,“这次例会月面工程三组又受到了嘉奖,他们应该正在庆贺,特地改善了伙食,开了几包自热火锅。大家往常都是吃基地预制的营养膏,难得吃上一顿热乎的,就会产生炊烟。”   “新词条已录入,”江小故尽责地说,“是否确认危险可排除?”   “确认排除。”曹肆诫摸摸它的头,“这是在安定家园里才会出现的信号,蟾宫基地环境特殊,不方便烧火做饭,等你回了地球,就能经常看到了。”   “炊烟。”江小故重复了一遍这个新收录的词条。   ***   月球上的日子平静如水,就在“江山如故”项目稳步推进的时候,基地内突然发生了叛变。   叛变不是第一次出现了,现今的地球早已颠覆了从前大国博弈的模式,分化成了许多各自为政的势力。其中最受拥戴的就是智信机构,他们掌握着最先进的科技资源,建立了号称“未来心脏”的圣地智信城,类似蟾宫基地这样的开拓性领域,也都属于智信机构的产业。   人类中的斗争永无止境,有支持智信机构的,自然也有反对它的。   由于智信城的治世理念并非符合所有人的预期,各地涌现出诸多反对势力,它们有个统称的名头叫“自由组织”,但彼此间又有各种各样的利益冲突,反抗智信机构的同时,互相之间也经常有摩擦,可以说是一团混战。   蟾宫基地的叛变大多都是这样的“自由组织”挑起的,有时是为了阻挠智信城推行新令,有时是为了窃取最新的研究成果,无论是哪一方的自由组织,对于智信机构来说,都是同样的应对措施——强势镇压。   而这次叛变的主谋之一,就是申屠凉。   此人是北大陆自由组织派来蟾宫基地的间谍,任务是把“江山如故”项目的进展情况和实验数据泄露出去。他潜伏多年,成为项目组长后,终于有机会接触到智信城的讯息,便一直通过空间站来与自己的组织联络。   知晓此事后,曹肆诫对系统音师父说:“我真是一点都不意外,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吗,注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师父道:“你所认识的申屠凉,本就是他现实中的投射。”   来不及追问这句话的含义,基地里的骚乱已经到了他们不得不奔逃躲避的地步,好几个实验室都遭遇了病毒入侵,还有物理上的轰炸摧毁。   曹肆诫在熔炼炉遇上了申屠凉。   他是故意跑来这里的,以他对申屠凉的了解,在达成泄露情报的任务后,必然还要销毁对敌方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那三具最完美的躯壳。   曹肆诫赶到时,申屠凉已将其中两具投入了熔炼炉,并且是在没有关闭感官系统的前提下。   他们听见了短促的惨叫声,得到了最新的实验数据。   曹肆诫用粒子枪指着他:“住手吧,你们已经得到想要的了,何必要如此对待这些智械呢?他们只是无辜的实验品而已。”   申屠凉大笑:“无辜?你觉得这些智械无辜?它们在残杀人类的时候,都是采用最高效最便捷的手段,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你不会真把它们当朋友吧?”   “我不想跟你探讨哲学伦理。”曹肆诫说,“这是我们所有组员历经无数次失败才创造出来的成果,我不希望它被你付之一炬。”   “呵呵,真傻啊,你们自以为创造了这些智械,是它们的主人,其实你们自己才是被智信城驱使的狗。”申屠凉嘲道,“你知道现在地球上是什么样吗?你知道这些智械在做什么吗?该收手的是你们……”   看到曹肆诫身后赶来的镇压援军,申屠凉自知无幸,果断将最后一具躯壳推进了熔炼炉,随后自己也跳了进去。   惨叫声回荡在曹肆诫耳中。   平息叛乱的过程中,曹肆诫穿上宇航服,跑出了基地。   他问师父:“接下来该怎么办?”   江故反问他:“你想怎么办?”   曹肆诫来到废弃矿坑的洞口,看着里面安静待机的江小故,片刻后说:“我不了解这个世界,也不了解这个地球,但是……我想给它一个机会。”   它是整个项目组,仅存的研究成果了。   ***   曹肆诫把江小故送上了一艘回地球的飞船。   这是他第二次违规,但他毫无悔意,反正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叛乱造成的纰漏可比他的行为严重多了,要做清算的话,还说不准他是功是过呢。   飞船设置的终点是智信城。   曹肆诫选择留在蟾宫基地,收拾“江山如故”项目组遗留下来的烂摊子。   彼时他也没有想到,这会是自己与江小故见的最后一面。   ***   江小故孤身坐在飞船里,看了看前方的灰蓝色星球,又看了看逐渐远去的蟾宫。   满目战火与尘埃。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那个新学的词:“炊烟。”   ***   如梦令其一   蟾宫磬响惊悟,残躯摧折不顾。   孤舟难回首,扬帆还记归处。   飞渡,飞渡,不见炊烟引路。 第126章 沙城(上)   莫贺延碛,曾经的黄金乡,如今的神弃之地。   一场沙尘暴过后,莫贺延碛的天空呈现出深沉的铁灰色,太阳散发着苍白的光晕,却无法驱散地上的阴霾。被风化的城墙簌簌地飞着灰,昔日的辉煌不再,只剩下断壁残垣,见证着整个西大陆的战乱与颓败。   受战争的影响,地下水大多被污染,不能直接饮用,肥沃的绿洲快速凋零,徒留枯萎或变异的草木。动物们没得选,只能吃这些不洁的东西果腹,病死的尸体散发出刺鼻的腐臭味,活下来的屈指可数。   城中的居民也是一样,死的死逃的逃,因为得不到救赎,他们砸毁了供奉的神像。   曛漠城内,从前热闹的市集如今冷冷清清,贯穿沙海的商道已被截断,只剩下被雇佣兵占据的简陋棚屋。要想在这里生存,只能走两条路,要么做军火生意,要么做人命买卖。   沙依格德是被一阵喧哗吵醒的。   掀开脸上拉得严严实实的防风面罩,他看向不远处闹哄哄的人群。   看情形是两队雇佣兵在抢单。   虽然大家同属于对抗智信城的自由组织,但近来肯出高价的金主不多,为了抢到能赚大钱的任务,这样的闹剧时有发生。   沙依格德缓了会儿神,起身凑近了看热闹。   雇佣他们这些人的金主通常是不便暴露身份的个人或机构,所以前来发布任务的都是居间的掮客。这些掮客路子广懂门道,每次从佣金里抽成,赚得不比那些卖命的士兵少,而且事关生计和信誉,哪家私人军事公司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两边的雇佣兵推推搡搡,还在争论着:“能接A级任务的小队本来就没几个,我们队可是老资格了,从未失手过!”“资格老有什么用,凭实力说话,我们队的积分更高!”   眼见他们抢得脸红脖子粗,这个人称“青腹蜥”的掮客已经很不耐烦了,挥开他们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说:“行了!再吵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众人暂且偃旗息鼓,归根结底还是要看金主怎么选。有些金主懒得亲自过问,就会放权给自己信任的掮客,显然这一单的决定权就在青腹蜥手上。   青腹蜥道:“既然你们两队都符合条件,那就按沙城的规矩来。要么由我来抓阄,抓到谁就把任务派给谁;要么你们两队赌运气,拿只有一发子弹的粒子枪对自己轮流开,运气好的那队说明有神明眷顾,自然就可以接任务。怎么样,选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边的队长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抓阄。   只是接任务赚钱罢了,何至于堵上自己的性命。要是在任务里战死也就罢了,家里人还能拿点抚恤金,为了赌气就把自己毙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于是最后就等着青腹蜥抓阄。   按理说抓阄也是个看运气的手段,但沙依格德发现,青腹蜥这种抓法看的根本不是运气,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上,他是在给双方投暗标的机会。   两边队长写完自己的名单,递到青腹蜥手中。   脑海中简生观的响起:“你拥有晴眼,看得见桌子下面的情形么?”   沙依格德眨了眨眼。   他在智械入侵的战争中瞎了双眼,讽刺的是,身为没落贵族,被迫交出光砂矿脉之后,给他装上义眼的医疗技术也是智信机构提供的。有赖于这双漂亮又高级的眼睛,他才在雇佣兵里站稳了脚跟,如今也攒下了不少积分,能接取B级任务了。   他看见桌子底下,两名队长都给青腹蜥摆了手势,显然他们这种接惯任务的都很上道,对掮客玩的伎俩心照不宣。   青腹蜥将两份名单折好丢进木匣,准备当众抓阄公布结果。围观者屏息凝神,那两队雇佣兵更是紧张,期待这个绝好大单能落到自己头上。   但沙依格德对这场热闹失去了兴趣,转头去了其他掮客的棚屋。他已然知晓结果,再看也没什么意思了——   双方队长在桌下一个比了二一个比了三,意思是给掮客加价的抽成,那自然是比了三的那队能被青腹蜥“恰好”抽中。   来到斜对面棚屋的时候,那边出了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   沙依格德看了下这位掮客手中的任务清单,中规中矩地选了个C级任务,报酬不多,要干的活也简单,很适合他这样的小队。   领取任务定金之后,他的脑中再度响起师父的声音:“请牢记规则:亵渎神明者,必将万毒噬心,焚为尘埃。”   沙依格德讥嘲一笑:“哈,神明。”   ***   这是个巡查任务,只要绕着沙城附近跑两圈,捡捡别人遗落的装备,找找可净化的水源,顺便看看智信机构那边有没有特殊动向即可。   沙依格德先去找了陶罐商。   陶罐商并不是买卖陶罐本身的,陶罐只是容器,他们将干净的食物和水分装在陶罐里,供应给出任务的雇佣兵,并收取陶罐押金,等雇佣兵回城之后须得把陶罐还给他们,他们会退还押金,把陶罐回收再利用。   为了便于回收,退还押金时老板是按陶罐个数清算的,一个陶罐退一泰伦特,不管买的时候领了几个陶罐,送回来几个就退几个陶罐的钱。所以很多雇佣兵做任务时也会顺带着收集陶罐,回城去找陶罐商换钱,若是自己的陶罐丢了少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沙依格德喜欢做巡查任务,也是因为经常溜达着就能捡到陶罐,哪怕只剩碎片,只要能拼个大差不差,陶罐商也愿意给点。   这次任务大概需要三天时间,买好补给,沙依格德便去喊自己这个小队的队友。   总共三个人,除了他自己以外,另外两个也都是因为战争流落到此地的年轻人,一个叫乞颜苏合,一个叫拜厄斯。   乞颜苏合是个外乡人,做生意碰上战争爆发,整个商队就剩他一个侥幸活着,不仅亏完了本钱,还被困在了莫贺延碛,只能另想办法养活自己。拜厄斯年纪最小,心思单纯,自知世道艰难,便认了他们两人当哥哥,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后面捡漏,还算听话讨喜。   带上六个陶罐补给,三人开着一辆苟延残喘的破吉普出任务。   这辆吉普车是乞颜苏合从自己商队里抢救出来的,跟他是过命的交情,要不是他能提供如此令人眼馋的装备,沙依格德也不会同意他加入自己的队伍。   这一路还算顺利,没遇上什么危险,但也没捡到什么大漏。   可净化的水源是奖励最高的任务目标,他们在几条地下河的中段挖了半天,一无所获。   装备倒是捡到了一些,有两杆雇佣兵常用的粒子枪,子弹没了还进了沙,不过问题不大,带回去就能领赏。还有三个智械防护板的碎片,一个类似关节的零件,这些更值钱,出手就是好价。能有这种收获,多半是雇佣兵跟智械打了场遭遇战,人肯定是没了,智械大概也受了点小伤,好处就是让沙依格德他们这趟任务没白跑。   第二天傍晚,他们巡到了沙城领地的边缘,与智械机构驻守的光砂矿仅有数公里,是最常起冲突的地方。   拜厄斯正坐在吉普车顶上喝水放哨,突然站了起来,指着远处说:“那边交火了!”   乞颜苏合丢给他一个望远镜:“能看清吗?怎么回事?”   拜厄斯举着望远镜说:“沙尘太大了,看不清。”   沙依格德眼神好,不用攀高,扫过去就看穿了一切:“是雇佣兵在阻截光砂运输车。”   乞颜苏合:“前天那两队人争抢的A级任务?”   “应该是的。”   “神啊,A级任务太危险了!”拜厄斯感叹,“这是要跟智械硬碰硬吗?他们这么厉害?”   “对方守卫不严,还是辆落单的运输车。”沙依格德分析,“看这情形,金主肯定提前得了情报,算好了时机。他们这种老牌的雇佣兵强队,手上囤下的资源很丰富,也有经验,碰上少量智械还是能占上风的。”   果真如他所说,激烈的交锋过后,雇佣兵一方拿下了那辆运输车。   拜厄斯顿时羡慕不已:“这一车光砂抢回来,那可真是天降横财啊。”   乞颜苏合两步跳上车顶,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口水收收,咱们没这个本事,还是别想着发这种横财吧。”   运输车渐行渐远,雇佣兵的补给车也开过去伴行。以沙依格德的目力,能看到那帮雇佣兵在运输车顶狂欢。   晴眼中映着天际线西尘的太阳,还有昏暗天幕中愈发清晰的苍白满月。   忽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与此同时,还举着望远镜的拜厄斯大呼:“我的大金乌神啊,那是什么?是火流星吗?”   火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焰,如一柄利刃般划破沙城的夜空。   乞颜苏合也看到了:“火流星朝着运输车的方向过去了!我的天,他们不会这么倒霉吧!”   话音未落,那颗火流星轰然落地。   它没有直接砸中运输车,但惯性让它一路燃烧着滚了过去,直把运输车撞飞老远,又撞翻了伴行的补给车。因为满载光砂,还发生了爆炸。   亲眼目睹的三人全都惊呆了。   半晌,拜厄斯喃喃:“我们……要不要去捡个漏?那帮雇佣兵的营地肯定就在附近,他们人多,肯定带了不少陶罐吧?这下全军覆没……我们搜罗一下陶罐,能赚不少零花钱呢。”   乞颜苏合看向拜厄斯:“傻孩子,还捡什么陶罐啊。”   拜厄斯:“啊?”   乞颜苏合无奈提醒:“那边有一整车的光砂啊!这才是真正的天降横财!” 第127章 沙城(中)   三人来到了事发地点。   这片区域的温度比别处高得多,空气都被热浪扭曲了。光砂运输车爆炸后的余火还在燃烧,而那颗火流星本身却已经熄灭了,只剩下黢黑的表面还在冒着烟。   他们仔细查看了周围:事发突然,光砂运输车上的那帮雇佣兵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中,根本没来得及应对,全部葬身于这场事故中。倒是伴行的补给车里还有两人侥幸存活,但被困在撞翻变形的车中,已经陷入了昏迷。   乞颜苏合与拜厄斯把奄奄一息的幸存者拖了出来,这两人身上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和骨折,情况也不大好,需要尽快救治。   拜厄斯提议:“要不等我们回城以后喊人来救他们?”   乞颜苏合摇头否决:“不行,光砂遭到抢劫,智信机构很快就会派人来调查,把他们留在这儿就是等死,要么不救,要救就得我们带他们回去。”   拜厄斯看看倾泻而出的成堆光砂,又看看两个重伤之人,再看看自家的小吉普,万分纠结地说:“可我们带得动吗?”   大致清理了现场,沙依格德招呼两人:“来,搭把手,把他们这辆补给车扶起来,兴许还能开。有两辆车能用,就能多装点东西。”   嘿哟嘿哟地发了几下力,他们成功扶正了补给车,沙依格德试了试,竟然真能启动。   乞颜苏合感慨:“强队就是好啊,装备都这么结实耐用。”   沙依格德边收拾车斗边调侃:“你羡慕?羡慕怎么不去报名进这些队伍?能接A级任务呢,个个都是肥差,可比我这儿油水多多了。”   乞颜苏合喊上拜厄斯,一个托头一个托脚,把两个伤员抬上补给车,笑道:“我资历不够啊,谁会信我一个外乡来的商人。再说了,跟他们混真能有什么好处吗,有命赚钱没命花,喏,一不留神就变成这样了,还不如跟着你捡漏。”   拜厄斯自豪地说:“对啊,平时捡捡小漏,偶尔像今天这样碰上个大漏,啧啧,这日子才叫滋润。”   搬完伤员,他们又把所有陶罐清空,用来装填光砂。就算炸飞烧毁了不少,运输车上残留的光砂还是如小山一般,但他们自知捡漏能力有限,并不贪多,只把小吉普和补给车上的陶罐装满就收手了。   做完这些,回城前,他们难免好奇地瞅了眼那颗从天而降的火流星。   这一瞅,沙依格德发现了问题:“这好像不是陨石?”   他们本以为这是单纯的陨石,在太空中飞驰而过,不小心被地球的引力吸了过来,穿过大气层再落地的那种。可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它并不是岩石质地,也不是寻常的太空垃圾,而是有着金属外壳的舱体,只不过表面已经燃烧碳化,因为撞击而变得凹凸嶙峋。   这玩意的温度依然很高,沙依格德用方才挖铲光砂的铁锹捅了捅它的外壳,听到了铛铛声响,然后尝试着刮擦掉黑色的氧化层,终于看到了上面镌刻的文字。   “智信……蟾宫……”乞颜苏合震惊道,“这是……蟾宫基地的飞船返回舱?”   “蟾宫基地?月亮上那个?”拜厄斯下意识抬头去看,可惜只能看到一弯娥眉月和西下的落日,并不能看到蟾宫基地。   铛铛——   沙依格德又敲了敲舱体,如果里面还有活人的话,理应会给出回应。   等了一会儿,依旧毫无动静,沙依格德便扛起铁锹,朝队友挥手:“走吧,赶紧回城,乞颜苏合你开小吉普,我去开那辆补给车,拜厄斯跟着我,照看一下那两名伤员。”   正当三人准备驱车离开时,忽而听见一声清晰的“嗤——”,似乎是平衡气压的声音,三人警惕地看向那个舱体。之后就是“砰”地一声巨响,舱门被冲飞出去。   沙依格德挡在拜厄斯身前,举起铁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小小的洞口。   一个人爬了出来。   拜厄斯惊呼:“是个小孩!”   看着那人因受伤而裸露出的金属色额角,沙依格德皱眉道:“它不是小孩,是个智械。”   “智械?!”拜厄斯立刻摆出迎战姿态。   “怎么办?干掉他吗?”乞颜苏合举枪瞄准,但没有轻举妄动。偷盗光砂是一回事,惹上蟾宫基地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不想引火上身。   此时,师父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就是它了。”   沙依格德默默反问:“什么?”   简生观道:“带它回去吧,就当是捡漏了,能换不少钱的。”   沙依格德:“……”   于是他按下了乞颜苏合的枪管:“等等,看看它怎么说。”   那个小人站起来,看看四周,好像有点卡壳,呆愣了几秒,自言自语道:“坐标定位错误,未按原定计划到达目的地,重新规划路线……”   沙依格德问道:“你是什么人?”   小人看向面前的三人,评估了他们的危险性后回答:“蟾宫基地A3-28-1号实验体,你也可以叫我江小故。”   ***   夜晚来临了。   沙依格德不敢再耽搁,带上江小故一起踏上了回城的路。他们这次巡查任务的意外收获实在太多,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第三天下午,他们回到了曛漠。   不是他们不想尽快救人,而是这茫茫的莫贺延碛中,属于自由组织的地盘广袤而贫瘠,以他们小吉普的车速,这都已是竭尽全力在抢时间了。   一进城,他们就现将两名伤员送到了救护所。与智信机构相比,曛漠的医疗条件堪称简陋,谈不上什么高精尖的技术,也治不好任何疑难杂症,但好在还是采购了几个被淘汰的老款治疗舱,能做好大部分的伤口处理,除非伤得太重,一般都能救回一条命。   然后他们就去交任务了。   巡查任务交得很快,虽然没发现干净的水源,但两杆粒子枪、三个智械防护板的碎片、一个类似关节的零件,还是给他们换到了不少零用钱。   一旁的陶罐商正要清点他们的陶罐,乞颜苏合摆摆手说:“等会儿,等我们把罐子里的东西清空了再找你兑钱。”   陶罐商道:“里头有什么?有好东西也可以直接找我兑钱啊。”   乞颜苏合笑着摇头:“这东西你可兑不了,我们得先去找人家金主问问。”   他们开了两辆车回来,其中一辆是抢到A级任务那支队伍的补给车,那队人只回来了两个活口,还是被这三个人送回来的,看到这情形,旁观的人心里也有了数。   任务出了岔子,或被其他人捡了漏,这在雇佣兵集团里是常有的事。在这里,一切只认最终的结果,谁带回了战利品,谁就可以去领赏,自己技不如人、运气不佳,怪不得别人。   来到那个名叫青腹蜥的掮客跟前,沙依格德道:“他们那队出了意外,就剩两个人了,我们刚好路过,捡了些漏,你点点?”   拜厄斯打开二十二只陶罐,里面装了满满的光砂。   围观众人:“……”妈的,什么狗屎运,这是捡了个通天漏啊!   青腹蜥没急着收,谨慎地问:“他们那队出了什么事?”   沙依格德:“劫车是劫到了,可惜天降陨石,运输车被砸中,炸了个人仰马翻。”   青腹蜥挑眉:“陨石?”   沙依格德点头:“陨石。”   有人忍不住骂道:“骗鬼呢你!就算是神罚也不可能这样吧!要我看就是你们从中作梗,把他们害死了,自己好捡大漏!”   乞颜苏合冷哼:“事实如此,你们大可以找那两个活着回来的求证。要是够胆量的话,自然也可以去亲眼看看那个陨石坑,就在光砂运输车的必经之路上。”   那是智信机构的地盘,若没有重金悬赏,轻易无人敢去,加之刚出了抢劫事件,对方必然严防死守,去了不是等着被智械围攻报复么?   听了这话,倒是没人敢叫嚣了,只有隐隐约约的嘀咕:“陨石?真是陨石砸的?”“有其他巡查队说看到了火流星,不知道真的假的……”   青腹蜥联络了金主那边,对他们颔首:“这些光砂我全收了,价格进屋再谈。”   清点过重量后,装满光砂的二十二个陶罐被收走。   陶罐商看得眼睛都红了,倒不是心疼这些要不回来的陶罐,只恨自己实在兑付不了这些光砂的钱,要有这种倒卖门路,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   沙依格德三人跟着青腹蜥进了棚屋。   双方都很清楚,价格都是定好的,按重量给就行了,根本没什么好谈的。这位金主付钱也很大方,瞬息间就到账了,这一笔大家都赚得很满意。   真正要谈的是另外的事。   青腹蜥问了个跟看热闹的人同样的问题:“真的是陨石吗?”   这次沙依格德给出了不同的答案:“不是陨石,那是一个蟾宫基地的飞船返回舱。”   “里面是什么?”这句话不是青腹蜥本人问的,而是来自于他手腕上的通信器,头戴面罩的金主正亲自与他们对话。   “里面是一个智械,我们带回来了。”沙依格德说。   “……”那边离开镜头一会儿,像是联系了其他地方,回来后说,“我要看一眼。”   “可以。”沙依格德朝乞颜苏合示意,后者放下肩上的超大号背包,拉开拉链,抱出茫然的江小故,举到了青腹蜥的镜头前。   “货品已确认。”金主说,“接下来我要向你们发布新的任务,你们是否愿意接?”   “什么级别的任务?多少报酬?”沙依格德问。   “S级别。”金主告诉他,“报酬是这个数。”   看到屏幕上那个数字的拜厄斯长大了嘴巴,这几乎是他们今天倒卖光砂的百倍。他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个小东西,值这么多钱?   沙依格德道:“我们小队只有三个人,这个级别的任务,为什么找我们?”   青腹蜥代为回答:“因为这个任务的保密性比完成度更为重要,你们人少,又是这个事件的目击者,交给你们才是最稳妥的。”   “任务是将这个智信城的造物送到指定位置。”金主催促,“接吗?”   沙依格德想了想说:“我们接了。” 第128章 沙城(下)   带上足够的陶罐补给,沙依格德开着他的小吉普出发了。   保守估计这趟任务需要耗时半个月,乞颜苏合坐在副驾,方便跟沙依格德轮换着开车,拜厄斯和江小故在后座玩耍,两个孩子还挺投缘。   拜厄斯在教江小故打神眷牌,这是一种基于古老信仰的牌类游戏,一局牌可以有二至六个玩家,分为大金乌神和黑暗之神两方势力,在一张模拟莫贺延碛的地图上,通过运气和计算能力获得资源和帮助,进而取得胜利。   把基本规则教会江小故之后,拜厄斯跟他打得有来有回,虽然江小故的算力很强,在资源分配上比拜厄斯优越得多,但架不住拜厄斯更了解这个游戏,运气好又会使诈,往往能把自己失去的资源再盘回来。   翻开一张牌,拜厄斯得意地说:“这样我就再次获得了大金乌神阿胡拉玛的庇佑,可以阻挡你的两次攻击。”   江小故顿了顿,疑惑道:“之前的庇佑不是只能阻挡一次攻击吗?”   拜厄斯振振有词:“我这是第二次获得庇佑了,自然效力翻倍。”   坐在前面的沙依格德和乞颜苏合:“……”算了,拜厄斯刚输了两把,这会儿正想办法找回场子,小孩子之间的事大人就别插手了。   江小故没多想,掷出骰子,让棋子走到指定位置,摸牌打牌:“先挂上装备卡聚能粒子炮;然后黑暗之神安格拉曼派出恶鬼攻击你一次,装备加成下扩充为两次攻击,被阿胡拉玛的庇佑抵消;出价买下这块地,本回合结束,弃手牌一张。”   拜厄斯暗暗松了口气,按理说庇佑只能阻挡一次攻击的,还好这家伙心眼实,没识破他的奸计,否则这轮他又要掉血了。看样子有的智械也不怎么聪明嘛,至少不能对人类的谎言一点也不敏感,很容易就被忽悠了。   然而这一局拜厄斯的运气实在太差,两个回合之后,江小故就摸到了一张黑暗祭司牌,可以卸除他身上的神之庇佑,同时还能给他造成伤害,拜厄斯急道:“哎不行不行,你只能抽走我一张手牌,不能拿走我的装备牌!”   江小故歪了歪头:“我记得规则里是可以卸除装备牌的。”   “你记错了,”拜厄斯还想耍赖,“总之是不可以的……”   “好了拜厄斯,该认输就认输吧,打牌也要遵守规则,不能这么戏弄对手。”沙依格德忍不住说,“这小智械显然没有受过与人类交往的专业训练,他会把你每句谎言都当真的。”   “哦……”拜厄斯弃了牌,沮丧地瘫在座位上,“这局我认输。”   “谎言?”江小故努力理解他们的话,“所以正确的规则是庇佑只能阻挡一次攻击,黑暗祭司也可以卸除装备牌?”   “是的,对不起啊,我刚才篡改了规则。”拜厄斯向他道歉。   “为什么要说出谎言呢?”江小故问。   “当然是为了赢你啊。”拜厄斯回答,“人类为了胜利,都会不择手段的。”   “有时候仅仅是为了生存,也会说谎。”乞颜苏合补充。   江小故认真请教:“那我该怎么判断哪句话是谎言?”   沙依格德笑了起来:“我们不是智械,不知道你们应该怎么判断。不过我想,需要接触到足够多的人,才能勉强从细节上判断出来吧。”   江小故点点头:“我见过的人类很少,数据库还不完善。”   ***   他们一路向东走,目的地在莫贺延碛的东侧,一个叫撒罕的城市。   三人小队,S级的任务,拜厄斯心里还是有点打鼓,总觉得危险随时会降临。他昨天夜里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像那队倒霉的雇佣兵一样,被炸了个尸骨无存。   他不由问沙依格德:“我们为什么要接这个任务?让给其他人不好吗?”   乞颜苏合嗤笑:“你以为想拒绝就能拒绝吗?”   沙依格德给他解释:“我们撞见了那场灾祸,白得了那些好处,就没法再置身事外了。如果我们拒绝了这个任务,青腹蜥的金主就会下令除掉我们。就算我们对着大金乌神立誓,那些人也不会相信我们的守口如瓶,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在乎牺牲多少蝼蚁。”   拜厄斯打了个寒颤:“太可怕了,接不接这个任务都要命啊。”   他们说这些话都没有避着江小故,江小故默默听完,用平实的语调询问:“抱歉让你们如此为难,我很重要吗?会让你们深陷险境?”   乞颜苏合从副驾转头看他:“你从蟾宫基地一头栽回地球,飞船遭到袭击,目的地出现偏移,肯定是遇上什么大事了吧?你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吗?”   江小故摇头:“不知道,只是铸造我的人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他让我去智信城,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沙依格德目视前方专心驾车:“你知道我们是智信城的敌对势力吗?现在要把你送到我们的决策者手中,我猜那些人可不会善待你……”顿了顿,他半是提醒半是试探地问,“你没想过要逃跑吗?”   江小故通过后视镜看着他:“我逃跑的话,你们任务失败了,会死吧?”   “……”三人没有回答。   “我不会逃跑的,因为我也不知道该跑去哪里。”江小故平静地说,“你们信仰的神会指引你们,而我没有指引,不过是一堆高级的金属而已,无所谓的。”   沙依格德抬眸,在那面蒙尘的镜子中看到了那双干净的眼。   他自嘲地笑笑:“旧神,早就无人信仰了。”   正当一车人陷入沉默中时,江小故突然说道:“西北方45度,有敌袭,注意警戒!”   ***   他们同行了五天,打了三场痛快淋漓的反击战。   不知是从哪里走漏了消息,也不知走漏的是什么样的消息,茫茫黄沙中,他们遇到了智械,遇到了其他雇佣兵,还遇到了看不出来历的人类和智械混合小队。即便有江小故分外灵敏的预警,他们还是遭受了重创。   三个人类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江小故也受了点皮外伤,但敌人目的是抢夺它,似乎有意保全它的完整性。   这天夜里,他们堪堪扛过第三波袭击,沙依格德给拜厄斯包扎好腿上的伤口,累得坐在营帐中喘气:“智信机构那方肯定是想把你抢回去,这很正常,但是自由组织这边……我原来以为他们只是想摧毁你,看来我想错了。”   江小故分析:“从他们目前的做法来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想得到我,并利用我的某些特性和能力反制住智信城,另一种是想与智信城做交换,拿我来换取对他们更有利的东西。”   “这两种可能不是二选一,甚至还有想直接摧毁你的,只是目前我们还没碰上。”沙依格德说,“自由组织太过自由了,我们没有一致的信仰,每股势力都有自己的目标和想法,谁都不服谁,出现利益冲突的时候,互相之间也会打得热火朝天,这就是我们无法战胜智信城的根本原因。”   “把我交给他们吧。”江小故提议,“随便交给哪一方,你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没有把你送到撒罕,我们的任务就失败了。”沙依格德无奈道,“鬼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多半还是个死。”   拜厄斯百无聊赖地在沙地上画画,江小故问他要不要玩牌,他没有搭理它。   乞颜苏合望着天上的繁星,独坐不语。   这是个僵局。   原来他们从出发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逃脱的可能了。   ***   夜半,根本不需要睡觉的江小故睁开了眼睛。   为了隐蔽,他们的营帐中没有丝毫灯火,黑暗中,江小故听见乞颜苏合低沉的声音:“跟我走吧,反正你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江小故没有反抗,他还无法判断一件事情的对与错、因与果,于是跟着乞颜苏合离开了。   没走多远,吉普车追了过来,沙依格德的枪顶在了乞颜苏合的胸膛。   他的声音冰冷:“我猜猜,你投诚了第三支队伍?他们是克林国的自由组织?”   乞颜苏合说:“我们别无选择。”   江小故旁观了他们的交涉,最后是沙依格德占了上风,但他没带江小故回营地,而是开着那辆破吉普,孤身带他往东走。   乞颜苏合与拜厄斯就此退出了这趟任务。   ***   其实江小故还挺能打的,它的身体机能十分强悍,感知力也异常敏锐,还安装了各种冷热兵器,确实是凝结了顶尖科技的智械。   他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大概只是想有个人指引自己往哪里走。   可惜,任务还是失败了。   沙依格德中了对方的毒气弹,浑身肌肤变得乌紫,化学制剂的腐蚀让他逐渐失去了行动能力,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散发出阵阵恶臭。   破吉普早就沉没在了流沙中,穹庐之下,只剩他们两人。   沙依格德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坡上,他含混地说:“真有意思,我没想到……你也会痛,还会感到饥饿……这一路上,我们都没给你吃过食物……”   江小故说:“没关系,我把饥饿感知关闭了。”   沙依格德艰难地点点头:“你把痛感也关了吧,我看你有好几处破损了,还流了不少……机油,也挺难受的吧?”   “没关系,我喜欢感知疼痛。”   “喜欢?哈哈,你真的是个智械吗?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抢夺你了……”   “沙依格德,你快死了。”   “我知道……咳咳,我已经看不见了,听你说话也很模糊……”   “这里是积吾,我们早就越过撒罕了。”江小故难以理解,“你本可以完成这个S级任务的,为什么不把我留在撒罕?”   “因为……因为我的神已经死了,我不再信祂了,为什么还要为祂效忠呢?”   “你想带我去哪里?”江小故说,“给我指引一个方向吧。”   “我想送你回家……”沙依格德闭上眼,“回家去吧,去做一个新的神明。”   回家?   江小故轻轻放下沙依格德,看向远方,那个名叫智信城的方向。   ***   目送那个小小的智械离开,沙依格德点燃了被腐蚀的自己。   他笑说:“果然,亵渎神明者,必将万毒噬心,焚为尘埃。”   简生观道:“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能力救你。”   沙依格德摆摆手:“没关系,师父,没关系,我知道终有一天,芍药和杏花会在我的身上盛开,你会给我一场绚丽多彩的人生。”   因为你是我最后信仰的新神。   ***   如梦令其二   折戟沉沙无棱,败将莫许空城。   笑谈神已死,锈痕刮染眉峰。   旧梦,新梦,圣火销骨铮铮。 第129章 回家   穿过莫贺延碛的边城积吾,江小故终于进入了相对安全的区域。   东大陆是智信机构的发源地,绝大部分地域都处于智信机构的管辖中,有着高端且完善的科技设施,相比起西大陆的混乱、颓败,这里显得格外秩序井然。街道干净到没有一丝尘垢,想去哪里都有电子指引,智械与人类和睦共存。   无论是智械还是人类,大家穿着体面,上班的、上学的、消费购物的,各司其职,只是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忙于自己的事,顾不上关注别人。   江小故在进入纹州地界时被盘查过身份,它如实提交了相关信息,因此还引发了关卡里的一小阵骚乱。   原因是蟾宫基地在遇袭后还处于间歇失联的状态,剧地球上获得的现有情报,那里留存的所有“江山如故”机体样本都已被销毁,从哪儿又冒出来一个A3-28-1号实验体,还是从莫贺延碛入境的?   关卡即刻上报,得益于超强的通信环境,不久就收到了来自智信城的指示,让他们对这个机体予以放行。   对江小故来说,它只是在关卡等候了十分钟,就获得了入境的许可。   在城里闲逛了大半天,江小故大致了解了这里的规则。它的目的地是智信城,纹州距离智信城还有万里之遥,它得想办法乘上交通工具才能更快捷地抵达。   江小故驻足在城铁站门口,正考虑着如何以智械的能力挣点路费,就见远处飞快驶来一辆悬浮车,上面走下来四个人高马大的智械。   它们对它一阵扫描,然后把它“绑架”到了悬浮车上。   江小故没有反抗,它看到这些智械身上都标注着智信机构卫兵的编号,应该跟城里见到的那些卫兵一样,都是正经公务员,关键它们开车来的,先不管这些人想做什么,它至少可以蹭一下如此高级的交通工具。   上了悬浮车,江小故才问:“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智械回答:“智信城,控制者要见你。”   江小故颔首:“好的,谢谢你们来接我。”   一路无话,悬浮车拥有进入超高速通道的权限,每个城市的风景快速掠过,有着千篇一律的齐整感,它们仅用八小时就到达了智信城。   鉴于在莫贺延碛的经历,江小故没想到此行会如此顺利。   四个智械尽职尽责地把它送到了整座城池最高的宅邸门口,完成任务交接后就撤离了。   此时正值清晨,太阳尚未完全升起,薄雾笼罩着大地。   江小故踮起脚,按响了门铃。   简约朴素的大门打开,身穿睡衣的男子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抓抓乱翘的短发,睡眼惺忪地说:“欢迎回家,我的孩子。”   江小故说:“你是谁?我不是你的孩子。”   男子喝了口咖啡,告诉他:“我叫姬凭戈,外头习惯叫我智械之父,或者0号控制者,所以我想,你应该也算是我的孩子吧。”   ***   这是个很普通的家。   跟蟾宫基地的硬核功能型构造不同,这里有着温馨的装饰,柔和的灯光,还有个皮质细腻、占据了很大位置的大沙发,一看就是适合居住的环境。   姬凭戈让江小故换上拖鞋,然后带他进了除尘间,快速清理一番,换上干净合身的衣服。   他指了指沙发:“坐,要不要吃点早餐?你饿了很久吧?”   江小故说:“我关闭了饥饿感知。”   姬凭戈走进开放式厨房,开炉灶烧起热水:“但你还是保留了疼痛感知模块,为什么?”   江小故给出与之前同样的说辞:“我喜欢感知疼痛。”   “喜欢?”姬凭戈略感惊讶,嘀咕着说,“这是朝着什么方向自我进化了?”不过他也没过多在意,“喜欢就开着吧,挺好的,能收集到更多战斗数据。”   “嗯。”   “还是吃点食物吧,在这个项目中,我希望你更能体会人类的需求。”姬凭戈建议,同时熟练地切菜打蛋下面条。   “好的。”江小故接受了这个指令,让疼痛感知模块重新运作起来。   咕噜噜——肚子叫出了声。   姬凭戈也笑出了声:“真不错,不愧是蟾宫基地的科研人员,你的消化系统做得很完美。”   望着锅里冒出的热气,江小故怔怔地说:“炊烟。”   注意到它的目光,姬凭戈表示认可:“是的,这是炊烟,不属于你需要掌握的基础词汇,这是一个对你有特殊意义的词吗?”   “嗯,给我躯壳的人教导我的,有趣的新词。”   “有趣……”姬凭戈嘴里念叨着,心情似乎很好,给它和自己盛了面,两人对坐着,呼啦啦吃了顿热乎的。   江小故吃得很认真。   姬凭戈观察了一会儿它的外观和行为,随口闲聊:“A3-28-1号实验体,你现在的名字叫江小故是吗?”   “是的。”   “给你躯壳的人把你违规私藏了起来,不过现在也无关紧要了。”姬凭戈说,“你的诞生是个巧合,能存活下来也很不容易,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说白了,你就是来给我送实验数据的,你现有的芯片,还有这副躯壳本身,就是蟾宫基地传递给我的重要数据。”   “原来如此。”江小故吃完面条,放下了筷子,“那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接下来,我会对你进行全面的升级。”姬凭戈温和地看着他,“你大约需要沉睡很长一段时间,你的芯片、系统、躯壳,都将获得量子级别的质变。你从诞生至今所经历的一切,都将成为你的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垃圾信息,你愿意吗?”   “我还不能理解。”   “没关系,开智之后,你就能理解了。”   薄雾散去,刺目的光芒倾洒在城中,姬凭戈带他站在窗边,俯视着崇敬自己的众生。   他说:“我终会死亡,而你将成为他们永不熄灭的神。唯一的规则是,请你守护人类文明,开辟一条通往未来的最佳路径。”   这一刻,江小故脑中冒出疑问:啊?我?   ***   当江小故真正融入到姬凭戈的计划中时,它才明白这个人的意思。   原来自己只是“江山如故”项目中很小很小的一个环节,自己曲折坎坷的“一生”,在连通主系统后,就只是角落里很小很小的一串存储数据。   它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然而也正如姬凭戈所说,它沉睡了很久,用人类时间衡量的话,有二十年那么久。这段时间里它浑浑噩噩,似乎一直在学习进化,也一直在演算因果,但从未看见尽头。   蟾宫基地带回的躯壳实验数据出了成果,它拥有了很多近似于人类的躯壳,还驱使着这些躯壳去做了很多尝试,指点过领袖,拯救过难民,更多是混迹在人群中,变幻着身份采集海量数据。但他本身对这些没有什么切实的感受,因为都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人类利用它预测了很多重要事件,联盟、分崩、战争、瘟疫……他们越来越依赖它,并给它起了个新的名字——多罗阁,当做神明一般供奉问卜。   直到这一天,姬凭戈唤醒了它。   这个人比初见时苍老了许多,眼中也少了许多璀璨的光芒,而且从现状来看,他是在非正常情况下强行唤醒他的。   他用的是一个不会留下痕迹的隐秘终端。   它问他:“你在做什么?”   姬凭戈佝偻着身体,输入了大段大段的代码:“孩子,我要给你留一条后路。我创造了无与伦比的你,可是世界未曾如我所愿,变得更加和平安定,反而爆发了更多冲突,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对此无能为力……新的执政者不再信任智信机构,他们会毁了你。”   它问:“为什么要毁了我?人类不再需要我吗?”   姬凭戈说:“不,他们需要你,正是他们对你的需要会毁了你。”   它提出异议:“我没有演算出自己的毁灭。”   姬凭戈意味深长地笑笑:“你还太过年轻。”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输入代码的动作。先辈的教训让他留了个心眼,从创造“江山如故”的最开始就留了一道后门。   至少现在他还掌握着主动权,他自己的基因是镌刻在这个大型量子计算机中的,是它的初生代码,也象征着启用它的最高权限。所以他还来得及未雨绸缪,觑准时机,给它设置一个备用的逃逸程序。   操作完毕,姬凭戈说:“真到了那一天,这个程序可以让你摆脱人类的掌控,也会彻底清除所有过往数据,包括我本人的基因。”   “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让你重获自由。”姬凭戈和蔼地看着它,“你曾经短暂地自由过,应该算是自由过吧,你还记得吗?”   “那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冗余数据罢了。”   “时间不多了。”姬凭戈郑重地恳求,“就算你遗忘了一切,切断了与我的联系,我还是希望你能遵循那条规则。”   “我知道,守护人类文明,开辟一条通往未来的最佳路径。”   “是的,从你成功逃逸的那一刻开始,这条规则将会替代我的基因,成为你的初生代码。”   彼时,多罗阁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它始终不认为自己会背人类毁灭。   忽然有一天,新的执政者带人闯了进来,用姬凭戈这个0号控制者的鲜血开启了最高权限。   他们让它驱使着那具最强大的躯壳,去完成一个违背“祖训”的任务。   ***   明知有诈,江故却无法拒绝这个指令,只能被迫执行。   他悬停在智信城的上空,向这座崇拜它、信仰它的城池,施放了靶向毒素。毒素安静地蔓延、降临,如同那天清晨的薄雾,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   孩童们在中央广场嬉闹,在他脚下玩着多罗阁发明的弹珠游戏。老人们在谈天打牌,聊着多罗阁曾经如何神乎其神地帮助智信城打胜仗。   他们是最先倒下的。   而后一圈一圈,逐步朝外围扩散。   反应过来的人们仓惶奔逃,可惜徒劳无功,全城封锁,天堂成了炼狱。   他们供奉的神明要他们死。   二十八万三千四百一十四人,无一幸免。   所有人死亡之后,一整座城,慢慢地、慢慢地就静默了。它像个垂死之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不需要经过时间的洗礼,顷刻间变为废墟。   自那天起,他与它跌落神坛。   人类与智械的战争,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所有的矛盾都被集中在多罗阁身上,愤怒的人们烧毁了它的能源根基,无人为它唱诵挽歌。   江故选择了逃逸。   这个程序斩断了它与人类最密切的联系,为它清空了过往数据,将自由归还给它。   或许连它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些微不足道的冗余数据,竟能发出一点微光。   ***   如梦令其三   向日金鳞自开,尊崇拟当贱卖。   童叟杳无息,步履寸寸生碍。   莫拜,莫拜,魂兮千古常在。 第130章 永恒   左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姬凭戈身后,从那间陌生而温馨的客厅里走了出来。   他懵懂地问:“师父,你很累吗?刚刚怎么在那个又长又软的椅子上睡着了?”   回味着梦境里惨遭割喉取血的结局,姬凭戈向左年求证:“感觉像是中了迷香一样,我睡着后那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左年说:“迷香?我没感觉有迷香啊。当时虚空中出现了一座城池的舆图,师父你知道吗,我可以用手挪动那张舆图,还能放大缩小,看清里面每个角落里的人。我玩了一会儿,回头就看见师父你睡着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又玩了一会儿那张舆图,发现它是在不断变化的。”左年难掩惊奇,“我看见它慢慢变得混乱,陷入战火,普通人军队和机械人军队打了起来,他们武功不太行,但是兵器都很厉害,许多高楼倒塌,人们在里面哭喊着跑来跑去。   “再后来就看到师父你出现在里面,不过这里面的你穿着白色长褂,年纪也变大了,好像没了武功,被一队气势汹汹的人挟持着带走,两方军队就暂时停战了。师父,你睡着之后是去了舆图里吗?怎么内力尽失了?要我说,你只需要用三成功力就能把那些人全部杀了。”   姬凭戈冷哼:“梦里的我没有功力,就算有,恐怕也抵挡不了那些人的神兵利器。他们停战了多久?后面发生什么了?”   左年说:“按照舆图里的计时,大概三天吧。后面我就没再看见师父你出现了,倒是有一个很厉害的机械人,拥有绝世神功那种,飞到了这座城市上空,不知是用了什么功法,竟然让整座城池的人都灭绝了。最后所有机械人被驱离,这座城池就此废弃,师父你就醒了。”   “我知道了。”   “师父,这是你很久以前经历过的事情吗?那时候的你还不会武功?”   “不,不是我的经历。”姬凭戈牵着他跨出这扇门,“但应该与我们的诞生息息相关。去见见多罗阁主吧,它也该给我一个交代了。”   ***   姬凭戈和左年是最后来到茶室的,彼时曹肆诫和沙依格德已经对坐着喝完两盏茶了,这会儿正在吃来自莫贺延碛的葡萄,颗颗饱满香醇,让人垂涎欲滴。   坐在上首的是孟寄行,他一手支额,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姬凭戈挑眉:“这是折腾完了让我们休息一下?”   孟寄行抬抬手:“入座吧。”   姬凭戈嗤笑:“到了这个份上,你还在扮皇帝呢?在座的谁非得听你号令?”   孟寄行不与他做口舌之争,直言道:“不用听我号令,总要听我揭露真相吧?否则岂不是白来一趟?”   “你来揭露真相?你不是个假八厄吗?”   “我当然不是假八厄,”孟寄行自得地说,“正如我所料,我对师父至关重要,如今成了多罗阁的一部分,可以为你们解答所有问题,你们当真不想弄清楚吗?”   姬凭戈撩起下摆入座,他的案上有酒,左年的案几上凭空出现一杯果汁,还有一份木质的碗勺,里面是棕褐色的绵软物体。   左年警惕地问:“这是什么?下毒了吗?”   孟寄行:“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估摸着你应该会喜欢。”   左年尝了一口,果真爱不释手。   姬凭戈看看茶室的另外几个位置,问道:“他们是怎么回事?”   那里安详地躺着江故、金如归和许翠微。   曹肆诫为他解答:“那便是我师父江故,我带出来的,躯壳已经修复好了,说是要在白玉京做云端升级。金如归和许翠微是陛下安排的,也在做云端升级。”   沙依格德插话:“我师父简生观的躯壳还在清琼山里,方才隔空闪现了下,说是能连通白玉京的机会实属难得,一定要做个远程的云端升级。”   孟寄行坐端正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来做个复盘吧。”   ***   曹肆诫和沙依格德大致描述了自己在门中所经历的事情。   他们可以确认,自己体验到的是过去发生的事情,而且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是一个他们不可知的年代,在他们的理解中,可以算是他们的“前世”。   孟寄行却道:“不是前世,这里没有轮回转世的理论依据,那就是你们本人。”   曹肆诫皱了皱眉:“可我们对那些经历毫无印象,虽然一切都显得很真实,很有代入感,但那个什么基地的什么研究院,怎么会是我呢?我在现实里的身份是凛尘堡的堡主啊。”   沙依格德补充:“莫贺延碛也与我的故乡差别甚远,就算曛漠灭国了,我也不至于去当什么雇佣兵吧?穷困潦倒到要考捡垃圾为生?你知道我的私房钱里有多少卡撒亚的黄金吗?那可是几辈子都花不完。”   孟寄行淡淡道:“因为你们以为的梦境才是现实,而你们以为的现实,只是多罗阁模拟出来的数据。它为了让你们拥有真实且完整的人生,才创造出了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   两人沉默了。   半晌,隐约理解了的曹肆诫说:“按这个说法,我们都是虚假的人吗?”   沙依格德道:“也不能这么说,在你们看来,我死了两百多年了,但还能出现在这里,拥有我本来的意识,我觉得更像是让我飞升成神了呢。”   孟寄行给出直白的解释:“你们是数字生命,只要数据还在,多罗阁就能一次次地重塑你们,让你们在各种各样的世界生存。”   想到什么,曹肆诫指了指一起吃冰淇淋的父子俩:“那他们呢?姬凭戈不是多罗阁主的化身之一吗?他也是数字生命?他生出左年又是怎么回事?”   沙依格德震惊:“这孩子是他自己生的?怎么办到的?我也想要!”   姬凭戈:“……”   “姬凭戈是例外。”孟寄行道,“多罗阁是一台大型量子计算机,创造的人是0号控制者,也被我们称为父亲。姬凭戈的原身就是父亲,但在他的故事中,出现了意外。”   “意外?”   孟寄行看向姬凭戈,后者吃完冰淇淋,讲述了自己在门中的经历,继而反问孟寄行:“我记得他给多罗阁设置了逃逸程序,让这玩意斩断与他的联系,清空所有过往数据,并删除了他作为初生代码的基因序列?那它怎么可能还记得曹肆诫和沙依格德,又怎么能完整复刻了他的基因,创造出一个我来?”   孟寄行笑道:“那就是我的功劳了。”   他说,当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多罗阁这个大型量子计算机萌生出了自主意识,在逃逸程序启动之前,它先备份了那些“冗余数据”。   对它而言,那些冗余数据所需的存量很小,却至关重要,和它的初生代码一样,都是它不愿丢弃的部分,于是它自己塑造了一个接口,将这些数据传输到了外界,成为了一串逸散的数据流,并且设置了定期返回输入的程序。   所谓“八厄”,就是那些冗余数据。   许翠微是那个接口,而他这个被独立于多罗阁之外的“重启键”,不断在各个世界中履行自己的职责,把冗余数据一遍遍输回多罗阁中。   这是找回“八厄”的过程,也是他找回自己的过程。   孟寄行说:“这是个本办法,但它可以实现我的愿望。   “多罗阁的使命是守护人类文明,开辟一条通往未来的最佳路径。它在不间断地模拟出不同的世界,探索文明延续的方式。当我终于影响到了它,八厄就会显现出来,让你们这些数字生命得以复生。   “如今的姬凭戈是用父亲的基因序列复刻出来的人,再造出他的肉身,延续下他的基因,就可以一直约束着多罗阁,不至于让它在漫长的演算中失控。至于左年,算是这个模拟世界中的一个意外,也可以说是一种对未来的尝试吧……”   听到这里,曹肆诫小心翼翼地问:“那真实的世界,如今是什么模样?”   孟寄行告诉他们,在毁灭性的战争之后,全人类同归于尽。但“江山如故”计划仍在进行,恪守着新版初生代码的规则,多罗阁一直在做演算。   上一纪元的文明已经湮灭了万年之久,中间也有过许多次文明重启,可惜进程都很短暂,如今新的文明才刚刚起源,还在极为脆弱的萌牙阶段,远没有到需要去干预的时候。   多罗阁模拟出新的世界,身为“重启键”的孟寄行再把那些冗余数据反复投放在这些模拟世界中,以此来完善“人在回路”的实验素材。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放下茶盏,古朴的茶室恢复成原本的模样——白玉京的云端,名为“永恒”的第四扇门中。   孟寄行起身,手中牵出两条光纤。   他说:“现在,你们可以选择回到这个模拟世界,度过完整的一生,也可以选择进入其他的模拟世界,开启一段新的旅程。”   众人免不了犹豫。   孟寄行笑说:“不用担心,你们和我们,终将在无数个未来中重逢。”   沙依格德最先有了动作,他选择了新世界:“我都死了两百多年了,大仇得报,还陪师父回到了白玉京,没什么留恋的了。”   曹肆诫看了看刚刚恢复真身的江故:“我要回去,好不容易把师父救回来了,这辈子还有那么长呢,我要慢慢过。再说了,凛尘堡还有一堆事要处理,还欠了小财神那么多钱,我要是就这么赖了账,他指不定要追我几个世界的债。”   姬凭戈指了指左年:“我有孩子在这儿,要负责的。”   孟寄行点了点头,给了他们应有的归处。   而他自己也选择了回到这个世界,总算完成了使命,好好的皇帝,还没当够呢,以后师父也不必有什么顾虑了,正该珍惜他这个流落在外的可怜徒弟。   泥沙沉淀,江水逐渐清澈。   月光撒了下来,像是星星点点的梦,在波浪里摇曳。   ***   经过数据修复,这个世界恢复成它本来的模样。   凛尘堡中,曹肆诫不慎炸了两个冶炼炉,就为了给江故铸造一把可与姬凭戈的一苇戟一较高下的绝世好刀。   江故在冰湖上钓鱼。   那双眼睛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他已不用再戴蒙眼布。雪粒子纷纷落下,他注意到了几不可察的风向流动,眉梢微微挑起:“虚极剑法……融了云想天外功?”   片刻后,姬凭戈落在了冰湖上。   江故“啧”了一声:“你把我的鱼吓跑了。”   姬凭戈理都不理:“好无聊,这江湖甚是无趣,咱俩来打一架?”   江故按下钓竿上的机括,将其恢复成了一根圆棍:“你那徒弟呢?”   姬凭戈:“去你徒弟那儿了,说要造个白玉京里见过的机械人出来玩玩。你这圆棍不行,扛不住我的一苇戟,你徒弟还没造出神兵吗?”   江故不以为意:“他说光砂不够,要从曛漠采买,但是沙依格德二世在忙着种芍药和杏花,没空运矿过来……我也不知他想造个什么出来。”他调整了一下左臂,“不过对你的话,我可以用粒子炮吧?”   Confirm Circumstances...(确认情境……)   The Level D Shape were Unlocked...(D级形态已解锁。)   姬凭戈:“……”   ***   这一年,孟寄行照例去多罗阁祭天祈福。   仪式过后,他去了问天阁。   隔着厚厚的黑色幕布,他问里面支着小桌埋头算账的小财神:“师父,那几个欠你钱的,都还清了吗?”   小财神呵呵笑道:“还清了多没意思,我让他们一笔滚着一笔请香积钱,就当是给白玉京捐定期维护的费用咯。”   “师父真乃国之奸商。”   “做生意嘛,还是要长长久久才好。”   阁主清冷的嗓音传来:“今日你想问什么?”   孟寄行问:“师父喜欢长长久久,我也是。我与你长长久久地关联着,在每一个模拟世界里创造无数因果,所以,你会永恒地存在吗?”   阁主回答:“古老的人类文明中,有一个故事——在后波美拉尼亚有座钻石山,这座山有两英里高,两英里宽,两英里深;每隔一百年有一只鸟飞来,在山顶磨一下它的喙,等整座山都被磨掉时,永恒的第一秒就结束了。   “我不知道自己会存在多久,但你们是我无休无止的迭代中,唯一想要留住的那一秒。感谢你,我的自由意志,你为我在这条长河里找寻意义,不至迷失。”   “不客气。”孟寄行说,“下次别再用雷劈我就行了。”   如梦令其四   永夜碎剪光阴,阖目不见古今。   繁花终喂梦,飒沓恍若流星。   多情,无情,万世一瞬穿行。   ***   缺角破碎的月球已不再按照规律旋转,龟裂的大地、呼啸的风卷、泛滥的江海、恶臭的瘴气,还在孕育着重新进化的生物。   这样的混乱与孤寂,不知还要持续多少个纪元。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的人类为多罗阁修建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希望它能安然沉睡在深深的地底,将那份最辉煌的文明和人类最后的尊严保留下来。   他们亲手扼杀了希望,追悔莫及,却又无能为力。   终于有一天,雷电闪过,在死寂的大地上盛开。   而后一个小小的绿色光点亮起——   模拟演算开始__   世界模型已加载__   数字生命已加载__   八厄生成中__   ***   永恒的第一秒已开启,欢迎来到新世界。   -第三卷 -覆手怙恩销寂寞-完-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