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为邻》作者:温泉笨蛋   文案:   地摊文学写手郁白为了取材,特意在全市知名的闹鬼小区租了间房,渐渐发现隔壁邻居的身份很古怪。   于是他敲开邻居家的大门礼貌询问:“你是人吗?”   门背后的谢无昉面色变幻,努力回忆着《人间生活指南》中的相应指导,最终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答案,郁白一脸淡定地转身离开。   很好,肯定不是人。   一周后,饱受困扰的郁白再一次敲响了古怪邻居的房门,保持着仅剩的克制:“你能从这里搬走吗?”   谢无昉已经将指南背得滚瓜烂熟,他微笑着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友善:“抱歉,是哪里吵到你了吗?”   郁白皮笑肉不笑:“住在隔壁的男人天天用骨头敲架子鼓,楼下的小学生晚上从水管里爬出来让我教她写作业。”   谢无昉丝毫不觉异样,热情提供建议:“这属于扰民,你应该报警的。”   郁白终于忍无可忍,倾身向前,揪住了神秘邻居的衣领,一字一顿道:“别、再、装、了。”   “要么把周围的一切恢复原样。”   “要么,滚出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神秘邻居其实一直在认真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是周围平凡的人类太过脆弱,即使是一点点外泄的神力,也会造成荒诞的异化。   而此刻,第一次和人类亲密接触的谢无昉,面对着眼前人毫无畏惧的威胁,忽然走了神。   原来人的皮肤,是这样的温度。   ——走神的瞬间,更大的意外发生了。   *   全身都是胆的饱经沧桑宅男受×每天都在努力扮演人类结果日渐跑偏的坚持不懈神明攻   非典型性无限流,轻快荒诞的夏日冒险故事。   内容标签:无限流 都市异闻 成长 轻松 日常 脑洞   主角:郁白,谢无昉(fǎng)┃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日常向无限流   立意:建设和谐邻里关系,共创幸福美好家园。   VIP强推:   身边总会莫名其妙发生各种各样戏剧性事件的郁白,只想做个拥有平静生活的宅男,但某一天,他家隔壁搬来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邻居后,超出人类常识的怪事开始频繁出现。渐渐忍无可忍的郁白敲开邻居家门,要求他将周围的异状恢复原样,或是滚出去。然而,就在郁白揪着对方衣领威胁的这一瞬间,更奇怪的事发生了——从此,他与非人类邻居一道踏上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冒险之旅。   本文以独特的视角切入无限流题材,讲述了一个有关爱与成长的故事,风格轻松愉快,情节出人意料。在一段段荒诞奇异,又饱含温情的都市日常中,长居于此的普通人类和初来乍到的异界神明一起经历夏日冒险,收获了在人间生活的种种体验:快乐、忧愁、惊险……以及,能驱散孤独的温暖陪伴。 第001章 怪邻01   “小郁,好久不见——咦,你好像又白了一点,是不是宅在家里很久没出门?”   “当然不是,陈医生,我每天都下楼拿外卖。”   “你啊你,少吃点外卖,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发生什么开心的事?”   “还不错,工作上很顺利,我搬了家,搬到一个租金很便宜的小区,那里的环境有助于我的工作。”   “听起来很棒,你适应在新家的生活吗?”   “嗯……整体算是适应。”   闻言,眉眼柔和的女医生笑了起来。   “什么叫整体算是适应?那局部呢?”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一脸认真。   “我还没有找到原因,但的确有一些奇怪的现象发生。”   “奇怪的现象?能讲给我听吗?”   “比如,从前天开始,我听到墙体里的管道传出敲击声,而且这个声音只在夜晚出现。”   医生面带微笑,聚精会神地听着。   “像是弹珠落地的声音吗?”   “不,不是,我知道弹珠声可能是霉菌的作用,它有科学的解释,但我还没有找到能解释我所听到的那种声音的原因,它离我太近了,就像嵌在墙里,离我只有一线之隔,微弱却清晰,绝非来自其他邻居的家里。”   皮肤表面微妙地泛起了寒意。   “……那是什么样的敲击声?”   “咚,咚,咚,就像手指关节敲击管道的声音,很清脆,前天晚上它还是散漫随意,断断续续的,但昨天晚上它变得有规律了,敲出了一串我很熟悉的声音,并且不断重复着。”   医生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微微坐直身体。   “什么声音?”   凝固的空气里,她注视着坐在对面的男生,而他一反常态地沉默了许久,才缓慢地开口。   “一闪一闪亮晶晶。”   “……”   医生差点被自己呛到,面露茫然:“呃,小、小星星?”   “对,就是那首儿歌的旋律。”   短暂的寂静后,医生重新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更亲切许多,带着包容和无奈。   “看来这次搬家对你的工作真的很有帮助。”她调侃着,“创作欲这么充沛?”   窝在柔软舒适的客用沙发里,郁白思考了一秒钟,最终决定不让这位相识已久的心理医生觉得为难。   “抱歉,陈医生,我只是刚才突然想到了,这好像是一个不错的故事开头。”   “没关系哦,我也觉得挺有意思的,要是哪天你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了,记得要拿给我看。”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寄给我。”   午后温煦的阳光照进窗子,将屋里的一切都照得很明亮,沙发里的男生皮肤冷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刚刚及肩的棕色中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小小的丸子,配上简单的白T和卡其短裤,是懒散的宅男模样。   头发花白的陈医生仍有一双温柔清澈的眼睛,她凝视着他的面孔,语调里划过一丝怅然:“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但您还是像过去一样漂亮。”   郁白这样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又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个系着蝴蝶结的方盒,递向医生。   “恭喜退休。”他诚挚地说,“好好休息,旅行愉快。”   “哎哟,还有礼物。”   陈医生接过了礼物,笑着张开双臂,偏过头,掩饰着眼角闪烁的小小泪花。   郁白便俯身拥抱她:“这些年谢谢您。”   已经比他矮许多的医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如果遇到了什么让你觉得烦恼的事,你还是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   郁白想,他挑的礼物果然很适合这位医生。   盒子里是一尊精致的陶瓷天使摆件。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违心地应道:“嗯,我会的。”   但即便是天使,恐怕也不会相信深夜的水管里有人在演奏小星星这件事。   这正是他现在最烦恼的事。   作为一名由资深心理医生陪伴了十二年的“病人”,郁白与陈医生都深信,他没有任何会诱发幻觉或幻听症状的精神类疾病,心理状况十分健康,人生态度积极阳光。   ……这样一来,水管中的小星星就显得更吓人了。   在陈医生偷偷抹眼泪的时候,郁白也偷偷叹了口气。   拥抱结束前,如天使般的心理医生最后鼓励他:“小郁,要好好生活,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我也希望。”他说。   告别了陈医生,郁白独自走向回家的公交站。   街道热闹嘈杂,刚跟相识多年的长辈告别,又身处熙攘的人流中,他的心里多少有点伤感。   沿街的屋檐下,几个身穿花衬衣的寸头男人原本正凑在一起假装打牌,这会儿都停下动作,齐刷刷地抬头朝他望来。   见状,郁白没了伤感的功夫,毫不犹豫地加快了步伐,加速离开他们的视线。   他匆匆跑上一辆刚进站的公交车,等车子关门离站后,终于松了口气,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车上人不多,他仓皇上车的动静吸引了几个无聊乘客的注意,有个年轻女生好奇地朝他看过来,目光在他与窗外的风景之间来回逡巡。   郁白忽略了一切外界的视线,低头翻看手机。   杂志编辑按惯例发来了催稿的消息,他正在写的故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如果昨晚没有因为小星星而失眠的话,本应今天交稿的。   后天是每月固定的交房租的日子,要不要趁机问一下房东,之前有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怪声?   几个座位之外,女生一直盯着他看的动作,引发了她身边男友的不满。   “你老看人家干嘛?”男友酸溜溜地嘟囔着,“很帅吗?”   “哎你小声点好不好,你看窗户外面,有几个看起来很凶的男的,像是那种催债的,刚才是不是在追那个男生啊?感觉有点吓人。”   “没看到,关我什么事啊,你少看别人。”   郁白继续忽略一切外界的声音,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犹豫。   如果问的话,理应如实说明状况,参考今天陈医生的反应,只见过一面并且知道他职业的房东,是会严肃对待协助处理,还是会认为他被写作逼疯出现了幻觉,是个棘手的租客?   他觉得后者的概率比较大。   “你什么态度啊!”女生的声音大了起来,“你看美女的时候还少了?”   “你乱说什么啊,我哪有看,你小点声行不行。”   “现在知道要小声了?还不承认是吧,我忍你很久了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私下加我闺蜜联系方式的事我不知道!”   一车人都伸长了耳朵。   郁白闭了闭眼睛,试图集中注意力。   如果暂时无法向外界求助的话,只能先靠自己探索出原因,在这个过程中,为了排除的确是自己精神异常而出现幻听这个微小的可能性,可以把严璟叫来作为旁观者。   严璟是他从小学起就认识的好朋友,一路走来见证了他人生中无数个戏剧性的瞬间,对很多事的接受度非常高,只是不算太聪明,所以帮不上什么大忙。   又或者,为了实现多年以来的人生梦想,他应该停止思考和探究这件事,也许今晚怪声就会消失,生活会恢复往常的平静。   “什么叫私下加你闺蜜,我那是找阿玲帮个忙而已,是工作上的事,你听我解释……”   “啊?你还加了阿玲?!我说的是莉莉!!你到底加了几个,不对,你到底要干嘛——”   ……算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平静。   公交车里的情侣吵架内容愈发狗血,围观乘客们听得津津有味,连司机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   一片鸡飞狗跳中,郁白面无表情地起身,在最近的站点提前下了车。   他还是走路回去好了。   希望这次走过的僻静小路里不会发生混混抢劫/路人昏迷/猫咪被困/不法交易之类的事,只是一条平静无聊的普通小路。   没错,上述的事例他全都不慎遭遇过。   所以郁白的人生梦想十分简单质朴:他只是想做一个最普通的普通人,拥有平凡到乏善可陈的人生,不一定多么和睦但不会过早分离的家庭,平淡地活够人均寿命后以一种相对正常的方式去世,括号,最好是自然死亡,括号完。   然而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总是出现各种各样无比戏剧化的事件,有时候是旁观目睹,有时候就发生在他身上。   走在难得平静的小路上,强烈的日光笼罩着郁白的发梢,呈现出一种蜂蜜般清透的浅棕色。   常有人问他头发染的是哪种棕,但其实它并不是染出来的颜色。   这是他人生中发生的第一桩戏剧性事件,所留给他的遗产。   这种天生的棕发遗传自他的亲生母亲,似乎是因为体内黑色素缺乏的缘故。   郁白没有见过她,但从父亲郁家平那里知道,母亲是个漂亮得足以做电影明星的女人。   她的人生也过得像部电影:感情受伤时外出旅行散心,遇到一个木讷但好心的男人,先是被对方少见的姓氏吸引了注意力,而后又为那种笨拙真诚的关怀所倾心,闪恋闪婚。   可惜生活不是童话,婚后的日子一成不变,照顾婴儿又实在令人疲惫,而外面的世界仍旧那么绚烂多彩,所以在某个忧伤的清晨,她哭着吻了吻儿子的脸蛋,带走了一切行李独自离家,只留给懵懂婴儿两滴眼泪,和一个大红唇印。   郁白的父亲则是个丢进人堆里就很难找出来的普通男人,外貌平平,不善沟通,做着一份刚够养家糊口的工作,唯一称得上优点的是踏实与肯吃苦,在妻子不告而别后,继续沉默地抚养儿子长大。   这样一个平凡到了极点的男人,人生中仅有两次最灿烂的时刻:一次是被仿佛活在两个世界的美丽女人青睐,另一次是骑着小电驴勇敢地去拯救他以为正身处险境的儿子。   那是在郁白小学时发生的事,斑马线前,小学生们正叽叽喳喳地过马路,一辆蓄意冲撞行人的轿车疾驰而来,骑着电动车来接郁白放学的郁家平目睹了这一切,并在那个瞬间选择直冲冲地撞向轿车,从而改变了肇事轿车的轨迹,与它一道重重撞上了墙,许多人逃过一劫。   已没人说得清那时他究竟在想什么,是因为看到了儿子同学的熟悉面孔便以为儿子也在人群中,还是纯粹的自我牺牲的义举。   总之那天的郁白并不在过马路的人群中,他正被新来的班主任留下来写保证书——早操时他那头棕发在阳光下简直熠熠发光鹤立鸡群,让这天前来视察的领导们频频瞩目,先是校长挨了训,然后是班主任挨了训,最后是郁白挨了训,只能留下来写保证书,保证自己的发色是天生的。   噩耗传来后,班主任一脸难以启齿,不愿开口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头发变得不再重要了。   后来每次升学,从初中到高中,老师们总从怀疑他染发的不满开始,以听说他是那位见义勇为英雄市民的儿子后的同情结束,老师们都格外宽容地接受了他的发色与解释,允许他当个特例——尽管那真的是天生的,但没人真的信。   郁白的父亲就这样极富戏剧性地猝然离世,留给他一个狭小空荡的家,一笔丰厚的赔偿金,一个英雄市民之子的美名,一位起初由政府指派后来主动无偿服务的心理医生,以及……   “哎,你快进去,我给你把门打开了。”   刻意放低的声音打断了郁白的思绪。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回到了小区门口,慈眉善目的门卫大爷从岗亭里探出脑袋,主动打开了门禁,正冲他招手。   “快点快点,那些人盯着你呢。”   大爷一边紧紧盯着街对面的寸头男们,一边热心地把他推进了小区,还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欠了人家多少,看着明明是个白白净净的学生仔,造孽哦!”   “……”郁白欲言又止,试图解释,“谢谢大爷,我不是在被追债。”   “行行行,我关大门了,你快回家呀,别待在外面了!”   郁白只好认命地闭上嘴,转身回家前,敷衍地冲街对面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了。   几个寸头男立刻挺直了腰杆,面露恭敬,整齐划一地朝他挥手回应,花衬衣迎风招展。   身后传来门卫大爷“嚯!”的一声。   郁白不用看也知道会是什么景象,只觉得脑仁疼。   他勤俭持家,经济状况良好,当然不是在被追债。   准确地说,这几位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的寸头男,是专门保护他的保镖。   这也是父亲的离世为他留下的意外遗产之一。   那天在斑马线上的人群中没有小学生郁白,却有一个正要过马路的高大魁梧花臂男。   他恰好是一名让当地人闻风丧胆的黑势力头目。   而在这次险之又险的死里逃生之后,这位被英勇小电驴拯救的黑老大显然被同时拯救了心灵,明白生命无常,善良无价,从此金盆洗手,转而投身正当事业,并发誓会将英雄市民的遗孤视如己出,以此报恩。   虽然黑老大确实改变了营生的手段,也如他所言竭尽全力地对郁白好,但他手下人的气质和着装风格还是有点让人胆战心惊。   学生时代,郁白曾经被学校老师当场撞见过和保镖在一起时的画面,年轻却勇敢的老师见混混们人多势众,怒斥一声后拉着他就往外狂奔,不明所以的寸头男们则在后面一路狂追,场面堪比集体马拉松。   眼见一旁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也跃跃欲试地要加入队伍,目瞪口呆的郁白急中生智,大喊自己是在为写社会实践报告而做人物采访,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他后来屡次使用这个借口来解释类似的情况,久而久之,竟光荣地夺得全省高中社会实践报告评比第一名,从此阴差阳错地走向了成为通俗杂志专栏写手的未来。   长大后的郁白抗议过保镖的事,将报恩刻进了心底的黑老大表示这属于业内传统习俗,为了他的生命安全,绝对不能让步。   直到某一次,郁白例行去见陈医生时,刚好遇到一个当时正处在发病期的病人持刀闯入,幸亏被警觉的保镖们当场制服,才没有出什么事,所以他也就渐渐默认了这些人的存在。   说起那个病人……   好累,不想回忆了。   他生命中见证过的神奇事件,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总而言之,他现在要回家好好瘫上一天,出门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深夜尚未到来,郁白决定把小星星的问题抛在脑后,先享受当下的平静时光再说。   他穿过绿荫遍布的小径,走进楼道,在静谧的氛围里感到惬意的安宁。   这是一座全市知名的闹鬼小区,因而同时具备了环境优美、位置优越,又住客稀少、租金低廉的特征,很符合郁白的租房要求,小区里的种种传闻还能成为他创作时的养分。   他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如果真有鬼的话,他爸怎么从来不曾找上他?   至少也该为他这些年跌宕起伏的惊奇遭遇掬一把老父亲的鬼泪。   电梯正位于一楼,郁白在脑海里想象着一会儿独处时舒适的空调、零食,和柔软的沙发抱枕,快步走入轿厢。   他刚要抬手去按自己居住的楼层,却看到那个数字已经亮起。   电梯里有一个陌生的乘客,身材高大,有些拘谨地站在角落里,他垂着头,看不清面孔,只能看到额前微卷的黑发,正蓬松地漾开。   郁白朝他瞥去一眼,没有多在意,大约是新搬来的同层邻居,或是访客。   他绝对不会做跟陌生人攀谈这种没事找事的事。   比起动不动就波澜壮阔的外面的世界,能宅在安全宁静的家里实在是种莫大的幸福。   郁白这样想着,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愉快的笑容。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闭合。   “哎——等等!”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猛地横插进来,挡住了即将关上的电梯门。 第002章 怪邻02   郁白一愣,立刻抬手按下开门键。   整个电梯都轻微地晃了晃,哐的一声,门打开了。   提着好几个塑料袋的男人急匆匆地挤进来,他穿一件领子软趴趴的POLO衫,啤酒肚颇具规模,用挡门的手按下自己要去的楼层时,看了旁边的郁白一眼。   “谢谢啊。”他自言自语般咕哝着,“还好赶上了,不然又要等半天。”   郁白没有接茬,礼貌性地弯了弯唇角,算是回应。   电梯开始向上运行,轿厢里很快弥漫起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   烧烤、炸鸡、酸辣粉……郁白迅速判断出了这些气味的成分,闻起来都很好吃。   他默默瞥了那堆塑料袋一眼,还看出了冰镇饮料的痕迹,重重的饮料瓶拽着袋子往下沉,塑料外面附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回来的路上太匆忙,忘记提前点个外卖了。   被勾起了饥饿感的郁白这样想着,摸出手机,打算挑选一下今天的晚餐。   忽然之间,正在向上升的电梯又晃了晃。   郁白和POLO男同时抬头,下意识地望向电梯顶部,张望了一圈后,茫然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怎么晃了一下?”POLO男抹了把脖子上的汗,自来熟地交谈起来,“总不能是坏了吧?”   紧接着,他的目光越过了跟自己反应相同的郁白,看向电梯角落里的第三个人,语带惊讶道:“哟,老外。”   郁白的心底隐隐生出几分不妙的感觉,他跳过了这个不祥的问题,不想回应,视线反射性地跟着移过去。   那个与他前往同一层的陌生乘客,这会儿不再垂着头,而是望着前方,原本被微卷黑发遮住的眸子便露了出来。   那是一双漂亮剔透的灰蓝色眼睛,像冬日森林里凝结的冰湖,在黯淡的电梯灯光下静静地发着亮。   面孔俊美,宛如混血儿的陌生男人看起来仍有些拘谨,却定定地注视着前面的某个地方,似乎欲言又止。   郁白怔了怔,心底那股不妙的感觉开始熟练地扩大。   他上一次遇见这样外形出众的人时,亲眼目睹了一场求爱不成反生恨的刑事案件。   再上一次,是发现失意的大明星酒后醉倒在僻静小路里,差点被呕吐物闷死。   但这一次……只是三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和一部宛如密闭空间的电梯。   郁白追随着那道灰蓝的目光,看见了电梯门上张贴的红黑相间的警示语,是一些电梯使用注意事项。   其中一条是:禁止使用肢体或物品挡门。   不知道为什么,郁白直觉旁边的混血儿正在看这行字。   他微微皱眉,随即本能般伸手扶住了电梯里的扶栏。   拎着一大堆打包食物的POLO男还在喋喋不休,新奇地打量着沉默的混血儿:“哎,你也住咱们这栋吗?之前没见过你啊,刚搬来的?不对,你能听懂不?”   下一秒,电梯又晃了一下。   “我想想,英语咋说来着,哈喽!薅矮幼……卧槽卧槽卧槽!!!”   在原本平缓的上升途中,轿厢突然开始疾速往下坠,外部传来尖锐的金属撞击摩擦声。   心脏陡然陷入猛烈的失重感,在巨大的噪音和卧槽声中,郁白紧握着扶栏,脑海中不禁浮现了自己之前预先写下的最新版遗书。   虽然这已经是第十三个修改过的版本,但人在生死关头,总有更多新的遗憾冒出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上一版的结尾措辞不够满意,如果可以,他还希望能再亲手写下第十四版,当然,若有机会再迭代到十五版,版本号听起来会吉利一些,十六则更——   在荒谬的胡思乱想中,轿厢外壁的金属哀鸣越来越大,直到在某个近乎耳鸣的瞬间里,声音一下子全部消失。   疯狂下坠的电梯蓦地停住了。   毫无防备的POLO男没能站稳,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原本提着的塑料袋落进怀里,他惊恐到呆滞的表情瞬间又鲜活起来:“烫烫烫烫死我了……卧槽,我们还活着?!”   他手忙脚乱地举起装满高温食物的塑料袋,顾不得自己此刻的狼狈姿态,连忙转头去看另外两个陌生同伴。   然后他就看见了手握扶栏背靠墙壁一副熟练自我保护姿势的郁白,和仍站在原地连表情都没变的混血儿。   正以一种四脚朝天的姿态高举着食物的POLO男顿时有点懵,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在优雅的人类中显得很不合群,立刻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别动。”一个尚算冷静的声音制止了他。   郁白深呼吸,平复着身体本能的颤栗反应,继续道:“电梯没有摔到底,现在应该悬停在半空中,我怕大幅度的动作会让它继续下落。”   POLO男闻言当即停下了动作:“好好好,我不动,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报警?手机有信号吗?”   “有信号。”   郁白扶了扶有些歪掉的眼镜,已经打开手机,拨出了电梯按键上方标识牌里的电梯应急救援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在跟救援人员的对话中,他愈发镇定下来。   “他们说十五分钟内会到,让我们要保持冷静。”郁白转告了对方的安抚,“电梯里有通风装置,不用太害怕,氧气够用。”   “那就好那就好。”地上的POLO男连声道,“多亏了你在,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谢谢你啊。”   郁白摇摇头:“没事。”   他也没遇到过这么严重的电梯故障,只是有很多其他类似的经验。   一时间,电梯里安静了下来。   郁白神游天外,构思着自己的第十四版遗书,POLO男双眼发直,在努力平复心情。   渐渐地,两人的目光后知后觉、不约而同地投向电梯里的第三人。   那个黑发蓝眸的疑似混血儿还是那样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仿佛没有亲历刚才的惊魂一刻,仍然很平常地等待着电梯抵达目的地。   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幽灵。   要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郁白简直要以为自己见鬼了。   他果断移开视线,决定不去管这个怪邻居。   只要再过十五分钟,他就能平安回到家,舒服地瘫在沙发上,抓起一包零食……   异常安静的电梯里,突然响起了咕咕两声,格外清晰。   郁白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确定声源不是这里,然后听见地上的POLO男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忙了一天,本来就饿,刚吓了一跳,更饿了。”   他手里的塑料袋持续散发着浓浓的炸鸡烧烤酸辣粉香气。   大家继续沉默地等待着救援人员的到来。   十五分钟实在漫长。   咕,咕咕。   POLO男摸摸袋子左边,又摸摸袋子右边,最终屈服于生理本能,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放在地上,伸长了手去解开结。   他盛情邀请道:“酸辣粉好像洒了,你们俩要不要来点炸鸡和烧烤?”   郁白正想拒绝,听见他滋啦滋啦地扯开另一个袋子:“这里还有可乐和啤酒,冰的,你们站着喝起来方便,刚好压压惊。”   冰可乐就躺在热乎乎的炸鸡旁边。   难以拒绝。   郁白从善如流地接过可乐:“谢谢。”   “别客气,大家都是邻居,而且咱们已经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对吧?”   POLO男保持着四脚朝天的姿势开了个玩笑,同时热情地把烤串和炸鸡袋子递过来:“这家店做得特好吃,你尝尝。”   他其实还想递给角落里的混血儿,但见对方始终不曾开口,心里打起了鼓,跟郁白嘀咕起来。   “这老外是不是真听不懂咱们说话啊?我倒是真想让他尝尝咱们这的美食,说起来,他这心理素质可够牛的,一点都不害怕……”   气泡很足的可乐打底,香脆酥软的炸鸡入口,郁白连心情都好了一点。   他倒不觉得身边这个陌生邻居是听不懂他们对话的外国人,因为对方之前分明在看电梯里张贴的警示文字,大概只是不想搭理他们而已。   “也许他不需要吧。”郁白随口道。   话音落地,黑发蓝眸的高大男人忽然眼睛一亮,看了他一眼。   如果郁白没有看错的话,对方灰蓝色的眸子里似乎写满了……赞同?   赞同什么?他的确不需要?   郁白不理解。   他选择忽略这些微小的异样之处,今天已经过得足够精彩,他不想再节外生枝,只想赶紧回家休息。   “那他没口福啊。”POLO男摇了摇头,紧张的心情逐渐被美食抚平,“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郁白点点头:“闻起来特别香,这是在哪家买的?”   混血儿又用相同的目光看他一眼。   他也觉得很香?   ……够了。   郁白闭了闭眼睛,禁止自己再用余光打量对方,他目视前方,心无旁骛地吃东西。   地上的POLO男一边吃烤串,一边回答他:“就公交车站旁边那家,买一斤送半斤呢。”   “挺近的,我下次路过的时候去买。”   “那我可给他拉到生意了,哈哈。”POLO男笑着说,“我在他家隔壁开五金店,以后你家要是有什么东西坏了一定来找我,我免费给你修,你叫我王师傅就行。”   充满油炸香气的故障电梯简直成了夜间大排档。   电梯门骤然开启后,落入救援人员眼中的正是这样离奇的一幕。   “好了现在门已经打开,被困人员可以出来了,慢慢走,不用紧张——呃。”   “没事了没事了,我们马上就请人来检修电梯,大家快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诶?”   电梯外站了黑压压一大堆人,救援队的、恰好跟着救援队出任务写新闻的记者和摄影师、小区物业、看热闹的居民……   摄影师的手指还放在快门上蓄势待发,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他不知所措地按了下去。   咔嚓。   正四脚朝天躺着吃烧烤的王师傅茫然地望着大家。   黑发蓝眸的怪邻居盯着镜头努力地回想着什么,随即露出一个标准的上镜微笑。   一手炸鸡一手可乐的郁白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就知道今天还可以更精彩。   向救援队和物业说明了情况,又跟记者和摄影师要求了给照片打上马赛克,郁白总算从这场一环扣一环的意外里脱身,叹了口气,朝楼梯间走去。   在围观住户的强烈要求下,这栋楼里的两部电梯都要停运检修,他只能走楼梯回家。   幸好这不是超高层建筑,一共就只有十二层,他便住在顶层,故障电梯这会儿停在五层,不算太远。   郁白推开一扇防火门,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请问,这里可以去十二层吗?”   他有些惊讶地回头,目光正对上那双湖水般的灰蓝眼眸。   陌生的邻居终于开口说话了,发音很标准,声线也好听,就是有种奇异的忐忑不安,像是第一次使用语言跟人对话。   果然不是外国人。   比较像外星人。   “可以啊。”郁白已经走进了楼梯间,下意识用手撑住了门,等人进来。   但对方却没有动。   郁白看见陌生邻居的眼神定定地落在了自己正挡着门的手上,那里面似乎透出一种清澈的担忧。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道:“这不是电梯,挡门没关系的。”   ……   我到底在说什么,把人当傻子吗?   虽然灰色的防火门和电梯门是有那么一点点像。   郁白还来不及解释自己的奇妙发言,却见到陌生邻居仿佛松了一口气,大步迈进来。   “谢谢你。”邻居很有礼貌,语气里充满真心。   “……不客气。”   郁白木着脸完成这场友好的交流,不愿深思背后的逻辑。   算了,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身高一米八脸蛋还很帅被美女搭讪结果才上六年级的小学生。   不管这个长得像混血儿的陌生人有多奇怪,都不关他的事,只是碰巧住在同一层而已,一层住了那么多户,又不会经常遇到——   爬完了七层楼梯,走进十二楼,郁白在1205号房门口站定,正从口袋里找出钥匙,而一旁的混血儿已经用钥匙打开了隔壁1204号房的门,进去之前又很礼貌地同他告别,灰蓝湖水里波光粼粼。   “再见。”   “……”郁白正拼命把心底那种过于熟练的不妙预感摁回去,“再见。” 第003章 怪邻03   砰的一声。   郁白反手关上了门,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这人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他怎么一点都没注意到?   他平时总爱宅在家里,如非必要绝不出门,所以不可能听不到隔壁搬家的动静。   搬运纸箱和家具、跟搬运工人沟通,都会造成不小的噪音。   除非对方搬进来时压根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郁白努力回想着近段时间周围的动静,这毕竟是一座名声在外的闹鬼小区,住户不多,流动率也低,平时基本都很安静,稍有一点异状就很明显。   大约两三天前,他在家里听到过一个房屋中介的大嗓门,在带人看房。   之前他偶尔也会听到,只是除了他以外,没人真的租下,因为这栋楼正是小区里的闹鬼楼之一,楼里有间住宅发生过惨案,所以这里的房子经常被附近的中介当成垫底货。   先带客户来看阴森森的幽静鬼屋,再去看阳气充足只是贵了一点的普通房屋,就会成交得很快。   大概连中介都没想到,一个月内,这里竟然接连租出去了两间屋子。   但是为什么这个邻居搬进来时这么无声无息?他没有行李的吗?   ……而且为什么就住在他家隔壁,这一层明明有好几间屋子都是空置出租的。   谁会愿意在一栋闹鬼的楼里住房号带4的屋子啊!   真是个奇怪到了极点的邻居。   郁白盯着与隔壁相连的那堵墙,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像是要穿墙看透那个此刻正在墙对面生活着的怪邻居。   ——他没有超能力,当然看不穿,反而是眼睛看酸了。   郁白摘掉黑框眼镜,终于如愿以偿地瘫在了舒服的沙发上,一手圈住抱枕,一手拿起茶几上的眼药水,舒缓一下整夜未眠的困倦。   他并不近视,戴眼镜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木讷的宅男。   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木讷的宅男呢?   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郁白打了个哈欠,从口袋里翻出手机,隔着眼药水朦朦胧胧地瞥了一眼,随手按下接通键。   是视频通话。   屏幕上瞬间蹦出一张坚毅的大脸,此刻满是着急。   “小白啊,你有没有事?我听阿强说你们小区的电梯出事了,你就在电梯里面!怎么不跟他们说?而且还不叫医生!我叫了救护车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视频那头气质凶悍的男人连珠炮似的说着,身边隐约传来小弟们“飞机已经准备好了”“天哥,这边走”……诸如此类的恭敬声音。   被叫做天哥的男人定睛一看,更加心疼:“你都吓哭了!我这就让人去接陈医生,你别害怕啊,我也过来,我就说这小区不吉利,你今天马上搬出来!他妈的什么破电梯!”   在逐渐暴躁的粗口声里,本来昏昏欲睡的郁白立刻精神了,猛地坐直:“别叫救护车,我没有吓哭,陈医生已经退休了!”   “放屁,你眼泪还挂着呢!”   “这是眼药水,真的,我刚滴的。”   郁白忙不迭地举起手里的眼药水瓶子。   “哎呀,哭了也不丢人,”天哥生动地朝眼睛上比划了一下,粗犷英武的面孔上写满父爱,“我当年第一次被人砍断筋的时候也哭了,哇哇哭,后来习惯了就不哭了,没事的啊,哭出来就好了。”   郁白缓缓放下眼药水瓶子,放弃了挣扎。   “嗯我哭完已经没事了,千万别叫救护车和陈医生来,我没受伤,也没有心理阴影。”   郁白镇定地用手机镜头把自己全身上下扫了一圈。   要是救护车和陈医生兴师动众地来了,他才会有心理阴影。   天哥认真盯着屏幕里的他,发现好像真是四肢健全神志也清楚:“真没事?”   “真没事。”郁白无比平静地说,“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天哥顿时放松下来,瞅了他好一会儿,冷不丁地叹口气:“你说你去配个那什么隐形眼镜多好?这样看着帅多了,真像我年轻的时候……”   郁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戴上了笨笨的黑框眼镜,抱起笔记本电脑,举着手机快步往书房里走。   视频背景瞬间从不起眼的沙发变成了一柜子小说杂志漫画。   “天哥我要赶稿了,这两天就要交稿。”木讷的宅男端坐在书桌前,推了推眼镜,“你也别赶过来了,好好出差。”   “行,你没事就好,那我忙两天再回去,万一有什么事一定跟我说啊,阿强他们都守着你呢,随叫随到,对了,真不搬出来啊?”   “不搬了,我在这里住得挺好的。”至少昨天之前是这样。   搬家实在是件辛苦事,亲自搬很辛苦,而看着浩浩荡荡的寸头花衬衫队伍帮自己搬,更加辛苦。   反正现在还没有到住不下去的程度。   郁白又跟对方聊了几句家常,总算成功度过了这场危机——来自前·黑老大高度紧张的关心和爱护。   天哥就是当年在斑马线上被英勇小电驴意外救下的高大魁梧花臂男,也是曾经本市的地下势力统治者,姓孙,双名两个天字。   ……孙天听起来简单又豪迈,但是很可惜,他叫孙天天。   和天哥本人的外形气质乃至职业,都不是很相符。   据说这个名字带来的嘲笑和一场打斗,就是少年孙天天踏上混混之王道路的开端。   而郁白曾经差一点就继承了这条道路。   他遗传了母亲的天生棕发,也遗传了她惊人的美貌。   平凡不起眼的父亲留给他的,或许只有一种无声无形的坚强沉静。   他在父亲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了那些因为父亲的义举幸免于难的人们。   孙天天是所有人之中来得最早的,他用严严实实的长袖遮住满臂纹身,双膝跪地守了一夜的灵,周身时常响起充满哀痛的哭声。   曾跟死亡打过无数次照面的黑老大,从来没觉得哭声如此刺耳,生命这样可贵。   见义勇为的英雄市民离世后,留下一个只能孤零零长大的孩子。   陌生的人们拥着那个孩子进来,他穿一身纯黑的小西装,洁白的衬衫领子扣得很端正,显得苍白精致的面孔更加脆弱,暖棕的发丝被刺眼的白炽灯光照得近乎透明,比常人更浅的瞳色是冷的,静默地印着满屋子的凄切,眉眼昳丽冷然,皮鞋声音清脆。   孙天天当场怔住了。   他以为是哪家老大的孩子走错灵堂。   葬礼结束前,他单独找到了郁白。   “……你父亲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以后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不会再做以前的那些事,人活着有太多意外了,后面的日子里,我想做个好人,像你父亲一样。”   说到这里,孙天天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恩公的在天之灵听见。   “但如果你想的话……”他咬咬牙,痛下决心,“我留一批人跟着你混。”   那一刻本来难过到表情麻木、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郁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硬是忘记了哭泣。   这对于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学生来说实在是太超前了。   他怎么都没能料到,自己穿上黑西装以后竟然像个天生的黑道太子爷。   连名字都比孙天天本人更像在道上混的。   比起孙天天的手下们口中令人头皮发麻的“郁少爷”,他宁愿被叫做小白。   自此,郁白下定决心,再也不穿任何正装了。   然而十分看重恩情的孙天天是个单身汉,没有子女,是真的打算把手头庞大的产业都交给他继承。   所以他竭尽所能地在孙天天面前表现自己的胸无大志、甘于平凡。   他不想做黑老大,也不想做大富豪。   还是当个木讷内向的宅男比较安全。   毕竟他的人生梦想是活到自然死亡。   郁白挂断视频电话后,叹了口气。   困意已经完全消散,他索性翻开电脑盖,开始干活。   等把要交的稿子写完,再好好睡一觉。   郁白坐在电脑前,装满水杯,播放歌单,先翻出名为“遗书-郁白v13.doc”的文档,把刚才突然觉得不够满意的结尾做了修改,存为v14。   然后再打开只差一个收尾的稿件,埋头认真工作。   不得不说,写完自己的遗书后又去写恐怖故事,真是特别有代入感。   灵感蜂拥而至,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指快速地跃动,安静的屋子里回荡着清脆的敲击声,还有如泣如诉的音乐。   当郁白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入夜,黑沉沉的一片。   为什么连着好几首歌里都有隐约的哭声做背景音?这是什么新的流行吗?   他终于写完了稿子,停下打字的动作,一脸困惑地喝了口水,然后操控鼠标按下了播放器的暂停键,打算吃点东西上床睡觉。   音乐戛然而止。   但哭声却没有停下来。   此刻仅有他一人的房子里,回荡着一道真真切切的哭泣声,清澈空灵,像是小女孩悲伤的啜泣。   郁白的动作僵了僵,随即抬头看向四周的墙。   哭声是从墙体深处传来的。   就像昨天深夜的小星星一样。   他慢慢走到墙边,侧耳去听。   小女孩的啜泣更近了,微弱却清晰,仿佛有人正趴在他耳边哭泣。   但他住在边套,这堵墙的外面什么也没有,是十二楼高的空气。   郁白深吸了一口气,拿上钥匙和手机,离开家门,去楼道里转了一圈。   楼道里没有任何异样。   他记得这一层仅有的几家住户中,没有小女孩,反正他在搬来的近一个月里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小孩的声音。   郁白回到屋子里,哭声仍在持续。   面对这个诡异的现象,有两种可能的解释。   他想了想,拨通好友严璟的电话,并将手机移到墙边。   “喂?”电话那边很快传来声音,“我吃饭呢——诶你咋了小白?怎么哭了?”   听到严璟的反应,郁白把手机放回耳边,再次确认道:“你听见哭声了?”   “当然听见了啊!”   不是他疯了出现幻听。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郁白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电话那边的严璟语气紧张:“你出啥事了?怎么就哭了?你别哭啊我现在就过来!”   “……”郁白凝重的表情整个垮掉,“我的哭声是这样的吗?!”   “我也不知道你哭声是什么样的啊,你爸葬礼的时候你都没哭!这会儿居然哭了,哎哟我去,我现在吓得心都怦怦跳!”   郁白据理力争:“不是,我那时候本来是要哭的,都怪天哥——”   “行行行你别解释了,我又不是你爸,我不介意的,等我再吃一口就冲过来。”   严璟迅速扒了几口饭,尽管口齿不清,仍坚持着发出惊叹:“没想到你哭起来居然是这样的,像个小女孩,还好你在葬礼上没哭……”   “闭嘴!不是我在哭!”   郁白差点没把手机捏坏,怒道:“是闹鬼了!!” 第004章 怪邻04   “啊??”   正要从餐桌前起身狂奔出门的严璟愣住了:“你说什么?”   “闹鬼。”郁白加重音强调道,“我家闹鬼了,这是疑似鬼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电话那端顿时陷入了沉默,只远远传来餐桌旁不明就里的严璟父母好奇的声音。   “你急匆匆的干嘛去?饭还没吃完哪。”   “小白找你啊?谁哭了?”   然后是“噗”的一声。   嘴巴里塞满食物的严璟忍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发出一声放屁似的闷笑。   “吃饭的时候别笑,你怎么这么恶心!”   “妈我不是故意的,是小白说他家闹鬼,鬼还哭了。”   “……”   严璟父母沉默片刻,也没绷住。   “噗。”   “噗!”   郁白一脸麻木地听着手机听筒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放屁笑声。   以及长辈亲切的问候。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了?”严妈妈乐不可支地朝手机喊,“不忙的时候来家里玩啊,来一趟你就治好啦。”   郁白努力保持微笑:“好的阿姨,下次见阿姨。”   严璟家是开殡仪馆的。   确实是去一趟就治好了。   二十分钟后,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郁白很不情愿地起身,臭着脸打开门。   “让你别来了。”   “那可不行!”严璟立刻钻进了屋子,“哪儿呢哪儿呢?鬼在哪儿哭?”   郁白像个中介一样领着他往房间里走,然后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指了指面前的这堵墙。   “这儿。”   一路匆忙赶过来正在喘粗气的严璟,立刻调整呼吸,蹑手蹑脚地侧耳去听。   相当健美的身材配上做贼似的动作,显得异常滑稽。   站在他背后的郁白悄悄拿出手机,拍了张丑照留作把柄。   在刻意放轻的呼吸中,严璟真的听见了一道细细的哭声。   比起之前在电话里听到的清晰哭声,这会儿的声音已经减弱很多,而且断断续续的,像是哭累了以后时不时响起的抽噎。   “靠,真有哭声啊。”严璟惊叹着扭头看他,“我以为你骗我呢——诶,你拿手机干嘛?”   “没干嘛,回个消息。”郁白一脸淡定地关掉相机,“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严璟狐疑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严璟忽然咧嘴一笑,抬手重重地往墙面拍了一掌。   来自专业健身教练的一击不容小觑。   墙震了震,郁白也震了震。   墙里传来的微弱哭声瞬间停住了。   严璟得意洋洋地倚在墙边:“你把放声音的东西藏哪儿了?哪儿买的?质量这么差,拍一下就停——”   他话还没说完,耳边突然爆发出一道剧烈尖锐的哭声,透过墙壁直冲耳膜。   “!!妈呀!!”   严璟被吓得汗毛直立,原地蹦了起来,慌不择路地躲到郁白身后。   “我草是活的!!啊啊啊啊救命啊!!!”   被强壮却胆小的健身教练当成肉盾的郁白深呼吸,果断捂住惨遭双重噪音折磨的耳朵,才心平气和地开口:“我都说了我没骗你。”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的。”   严璟一脸惊恐,扯着他的衣角碎碎念个不停。   “现在怎么办啊?真是鬼吗?我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你知道我从小见过多少具尸体吗?我小时候老待在太平间里背课文给他们听,天啊他们不会都是活的吧?我不想活了……”   “……够了!!”   郁白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仔细去听墙里的动静,顺便把快被扯坏的衣角从严璟手里夺回来。   “反正你已经把鬼吓跑了。”   在那阵猛然爆发的大哭之后,墙里的哭声越来越远,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   闻言,严璟表情一僵,透出一种下一秒就要跳楼的绝望。   “没事,可能不是鬼。”郁白安慰他,“没准只是我们两个都疯了而已。”   严璟气若游丝:“我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   他盯着此刻安安静静的墙面,不死心地问:“你家隔壁有没有住小孩?”   “没有。”   当然他也不能保证隔壁那位看起来像成年人的疑似混血儿就一定不是小孩。   “就算有,声音传过来的方向也不对,这堵墙外就是外立面,只有空气没有住户。”   严璟努力调用他不算发达的脑细胞,回忆道:“我记得在这种楼房里听声音方向很不准的,以前我家楼上有人周末早上装修,听声音就在头顶,我脱了上衣冲上去找他,结果发现根本不是楼上那户,是斜对面的楼上的楼上的楼上。说不定我们听哭声就在耳边,其实没有那么近呢!”   “嗯,有道理。但是你为什么要脱了上衣冲上去找他?”   严璟立刻站直了,骄傲地挺挺胸:“这样多有威慑力。”   饱满的胸肌耸立在伟岸的双开门身材上。   ……幸好现在穿着上衣。   郁白沉默地移开目光,此刻只想用眼药水再洗洗眼睛。   “但这里一共就只有十二楼,楼上没有住户了,只有天台。”   “天台?”严璟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肯定是有小女孩跑到天台上哭了!”   “你想想看,她在学校里受了委屈,爸妈又不关心,所以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天台上偷偷掉眼泪,结果我那一掌拍得劲太大了,连地面都震起来,把她吓到了,是不是很合理?!”   还算合理。   但那一掌的力气不太可能让天台上的人被吓到。   不过这至少是一种新的可能性。   郁白听完,当即转身往外走:“如果真是这样,没准她现在还在天台上。”   严璟忙不迭地跟上他的脚步。   郁白穿过楼道,先看了一眼电梯,下午出故障的那部电梯仍在停运中,按键上方的显示屏是暗的,另一部则显示停在一楼。   天台没有电梯,只有一条通往十二楼的步梯,所有去天台的人都得经过这一层的楼道。   现在距离哭声消失可能才一分钟左右,小女孩离开天台下楼的动作应该没有这么快。   而且郁白刚才并没有听到楼道里响起过明显的脚步声,如果是快速跑下来的动静会很大。   他走进楼梯间,在扶手旁往下望了一眼,下方螺旋状的步梯也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的声音。   要么小女孩现在还在天台上,要么根本不存在这个小女孩。   两人穿过没有灯光的楼梯间,严璟更快一步,抢先推开天台门。   “我觉得她现在肯定缩在哪个角落里小声哭——”   门开了,月光霎时倾泻下来,照亮黑漆漆的楼梯,和两人昏暗的视野。   天台上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哭声,只有遥远模糊的城市噪音。   也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偶尔被风吹动的生活垃圾。   郁白和严璟却无暇顾及,目光都直直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严璟瞪大眼睛:“……那是什么东西?”   郁白推推眼镜:“……好大。”   视线尽头,天台的边缘处,有一个巨大的球形物体,大小和健身房里常见的瑜伽球接近,隐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   “是瑜伽球。”   “不是瑜伽球。”   严璟无比自信:“绝对是。”   郁白伸出一根手指:“赌一次下楼拿外卖。”   “跟了!”   严璟当即伸手跟他拉了个钩。   “我赢定了,我一会儿就叫一箱矿泉水让你拿……”   随着两人逐渐走近,严璟的声音慢慢僵住。   “我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   郁白也深感震撼,情不自禁地摘下毫无作用的平光眼镜,用肉眼观察这个毕生难见的奇观。   这是一个布满了波浪状绿色花纹的。   大的像一个瑜伽球的。   西瓜。   西瓜???   “这也太大了吧!你们楼顶上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大的西瓜啊?”   “你拿得动吗?”   “我当然……喂,不是,我们赌的是下楼拿外卖,这算是你的外卖吗?!”   “算啊。”郁白淡定地说,“你看见了吗?这旁边有个花盆。”   巨大的西瓜虽然直接落在地面上,但西瓜上有一根藤,藤是从边上一个旧旧的花盆里伸出来的。   “看见了,是你的花盆啊?这西瓜不会是你种的吧!”   “不是,我不知道是谁种的,但我知道这是谁的花盆。”   这是郁白居住的1205室的前任住户留下的花盆。   他租房的时候就听中介说了,前任住户是一个在这住了十多年的老奶奶,因为生病在医院里去世了。   房子空置下来,于是被她儿子拿来出租。   郁白跟房东见面签合同的时候,房东提到过自己母亲以前在天台上种了一些花花草草,现在还留在那里,如果他喜欢的话可以接着养,就归他了。   郁白住进来后,曾经来天台看过一眼,发现因为长期没人照料,那些花草早已经枯死了,也就作罢。   严璟听完,恍惚道:“所以一个月前,这里还没有西瓜?”   “嗯,只有杂草和垃圾。”   严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一个月时间,不可能长出这么大的西瓜吧?”   郁白摇摇头。   “如果农业技术没有在这一个月里发生巨大突破的话,应该不可能。”   “太好了!”   严璟忽然振奋起来。   “那就还有可能是瑜伽球的!说不定是瑜伽球涂成了西瓜的样子,对吧对吧?”   对你个头四个字尚未出口,郁白眼睁睁地看着胸大无脑的好友将手伸向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巨大西瓜。   “我看看它到底是瓜还是球。”严璟弯下腰,大手一伸,“你放心我这次一定不用力,我就摸摸!”   “别碰它——”   和郁白的制止同时响起的,是一道清脆至极的碎裂声。   严璟的手掌之下,这个巨大的球形物像地震般裂开一道长长的缝隙,里面深红色的瓜肉清晰可见。   一股浓郁的清甜香气扑鼻而来。   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大西瓜。   “……呃。”   严璟讪笑着收回手,不禁深吸一口气:“哈哈,这瓜长得真好。”   是很好,熟到轻轻一碰就自己裂开,光是闻着香气就能想象到吃起来会有多甜。   吃起来也确实很甜。   郁白发誓自己绝对不是因为被香气诱惑了,是严璟非要让他尝一尝。   “这么大的西瓜不会有人舍得下毒的啦,而且是我亲手打开的。”   严璟坐在天台边,捧着一大块徒手掰下来的西瓜,吃得不亦乐乎。   “太好吃了,每一口吃起来都跟尖尖一样甜。这么大你一个人肯定吃不完,我一会儿给我爸妈带点回去。”   郁白也坐在天台边,捧着一块刚吃完的西瓜,心情有点忧郁。   “你还记得我们到天台是来干嘛的吗?”   “啊?”   严璟茫然地眨眨眼睛。   “我想想……哦,找小女孩,这不是没找到嘛!”   他一边说,一边很有公德心地把西瓜籽吐进了旧花盆里,瓜皮叠成小山准备一会儿带走,然后又动作娴熟地掰下来两块瓜。   “你吃完啦?来,再给你一块。”   郁白放弃挣扎:“算了,你专心吃吧。”   墙内哭声之谜尚未解开,又多了一个天台巨大西瓜之谜。   他之前的人生虽然跌宕起伏诸多精彩,但至少每件事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怎么最近突然变得这么离奇?   先是墙里传出来历不明的敲击声,然后变成小星星,再然后是奇怪的邻居,墙里的哭声,天台的西瓜。   一连串稀奇古怪的小事,从两天前开始接连出现。   ……等等,根据他之前听到的中介声音判断,隔壁那个邻居就是在两三天前搬进来的。   所以这些事会不会都跟他有关系?   郁白捧着西瓜仔细回忆了过去一个月的生活,确定那个怪邻居的到来就是唯一的变量。   但是,要怎么验证这一点呢?   郁白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四周甜香萦绕,忍不住又低头咬了一口红艳艳的西瓜。   半小时后。   1205室门口,气喘吁吁的严璟扶着腰站起来,朝门里小声喊:“真要这样啊?”   郁白伏在桌前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起身。   “嗯,你放好了吗?”   “放好了。”严璟三步两回头地走进屋子,一直依依不舍地朝外面张望,“这能有用吗?没用的话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我觉得有用。”   郁白拿起刚写好的纸条往屋外走,顺便给严璟看了一眼。   “如果是正常人看到这些,会有什么反应?”   “应该会来找你问问,看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吧。”严璟诚实地回答道,“或者把礼物放回你门口,毕竟他不知道我们有没有下毒。”   “所以我们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郁白将纸条贴到了隔壁1204室的门上,瞥了一眼门缝里流泻出的灯光,伸手敲了敲门。   “……就知道他是不是正常人了。”   在听到邻居家的门里响起脚步声之后,郁白迅速回到自己家里,轻轻关上了门,屏息等待着。   夜晚寂静的楼道里,灯光在1204室门边的地面上拉出一个扁圆的影子。   那里放着半个巨大的西瓜,果肉饱满红润,正散发着芬芳的甜香。   门上则贴着一张有A4纸那么大的巨大纸条。   上面写着:   这是西瓜,很甜的,送给你。   ——1205室的邻居:) 第005章 怪邻05   夜晚万籁俱寂。   隔音欠佳的门板外,响起开门的动静。   以及轻轻的脚步声。   片刻后,风淌过薄脆的纸张,似乎在指间被翻动。   略显漫长的停顿。   又是几缕脚步声。   紧接着,是锁舌内部齿轮转动的脆响,骤然一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激起涟漪似的回响。   ——门关上了。   “嗯?啥?”正把耳朵紧紧贴在门背后,斜撅着屁股姿势扭曲的严璟懵了,“他关门了?这就完啦?”   一旁的郁白松开手里卷成筒的杂志,将这个简易的听筒从耳边移开,也有点纳闷。   他又等了一会儿,外面的确是没了动静,从猫眼望出去也看不到人影,1204室的邻居似乎并没有要找上门来的打算。   “他是直接当作没看见吗?”郁白若有所思,“也算是正常人的反应吧。”   如果是他遇见这种怪事,也会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不去拿更不去问的。   “好吧。”严璟拍拍屁股站直了,颇有些兴奋地伸手按下门把,“那我去把西瓜抱回来,我还没吃够呢。”   “你还吃?不怕晚上起夜被你妈骂吗?”   郁白随口吐槽了一句,倒没拦着。   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准备去洗脸刷牙,上床休息。   本来昨晚就一夜没睡,刚才又吃了不少西瓜,更加犯困。   “哎呀怕个屁,明天不上班,我今天在你家沙发凑合一晚,万一又闹鬼呢,有我在身边多有安全感,你就放心睡,怎么样,兄弟我多够意……”   伴着开门的动静,严璟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没说完的思字化作长长一声。   “嘶——!”   郁白诧异地回头望去。   房门开到一半,严璟正侧着身看向外面,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怔在原地,一脸瞠目结舌的样子。   “怎么了?”   郁白心里顿时涌上一阵亲切的不妙感。   他快步走过去,跟着望向门外。   楼道里依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影,没有奇怪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1204室门边的地面上空空荡荡的。   那半个巨大的西瓜,像半个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不见了。   郁白不可思议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还是老样子。   隔壁门上那张醒目的A4纸条也不见了。   郁白沉默片刻,只好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看来他收下了。”   严璟却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一切,目光不死心地在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楼道里反复搜寻。   “不可能!”他激动得破了音,“刚才根本没有搬东西的声音!”   宁静的楼道里立刻荡起“音音音音”的回声。   郁白连忙把他揪回屋子里,关上门。   “小声点。”郁白说,“我们两个都看到了,西瓜确实不见了。”   “这根本不科学!”严璟涨红了脸,据理力争,“没有搬东西的声音,连重一点的喘气声都没有,他是怎么把西瓜搬回去的?”   “你知道那么大的西瓜有多沉吗?要不是我练得这么好,根本没法从天台上搬下来,像你肯定连拿都拿不起来!”   严璟当即张开双臂展示了一下肌肉,急不可耐地追问:“那邻居长什么样?你还没跟我仔细描述过,他身材怎么样?肩展开以后比我宽吗?肌肉有多大啊?你给我比划比划看——”   “……”郁白冷酷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看起来不像肌肉男,跟我差不多,但他就是轻轻松松地拿回去了。”   “行。”严璟一锤定音,“他不是人!”   “别酸了。”郁白冷笑一声,“接受现实吧。”   两人瞪着对方,目光在空气中无声地打了一架。   然后,又同时向后一倒,脱力般一屁股栽进了沙发里。   “这下该怎么办啊。”严璟喃喃自语,“这小子到底是怎么练的……”   “不知道。”郁白试图分析,“他就只是收下而已吗?没有别的反应了?”   “对啊,他怎么不上门来跟你道个谢?”严璟很不理解,“换我肯定来啊,而且要抱着西瓜,一脸轻松地敲开你的门。”   “所以他很不正常。”郁白叹了口气,对未来充满忧虑,“那么多空房子,干嘛偏偏住在我隔壁?”   “想不通啊。”严璟冥思苦想,试图找到别的可能,“会不会真的是我们两个都疯了?是我们出现了幻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西瓜,他也根本没把西瓜拿走?”   “也许吧。”郁白揽过抱枕开始自我反思,“我今天就不应该撑着门等他进来……不,我就不应该上那趟电梯,不应该跟王师傅聊天,不应该吃炸鸡和可乐。”   “你今天吃了炸鸡?炸鸡好像不会致幻吧。”严璟认真地思考着,“我晚饭倒是吃了菌,我爸烧了蘑菇汤,挺好吃的,虽然只是普通的口蘑,但搞不好口蘑没熟也会致幻呢?我中毒了,然后通过空气传播给了你。”   “什么蘑菇,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郁白的眼神愈发迷蒙,“我都听困了。”   “对,就是蘑菇没熟,所以出现了幻觉。”严璟的声音也逐渐小下去,“总之他不可能搬走那个西瓜的……”   鸡同鸭讲的两个人窝在沙发里,先后昏睡了过去。   那个巨型西瓜实在是太甜了。   高浓度的糖分在血液里流淌输送,把人拽进沉沉的梦乡。   这一晚,郁白做了一个十分难忘的梦。   梦里的空气是甜丝丝的,风中回荡着似有若无的哭声,金黄香脆的炸鸡在路上飞奔,身上系着塑料袋扎成的绳索,绳索另一头是一辆巨大无比的西瓜马车。   红通通的西瓜马车里坐着两罐可乐,从瓜窗里望出去,前方银灰色的长方体宫殿越来越近了,大门缓缓向两边开启,小星星的旋律悠扬地飘来,可乐们兴奋地蹦起来干了个杯,泡沫呼啦飞溅。   梦幻般的童话氛围中,拉着西瓜车的炸鸡跑得更快了,金黄的脆皮渐渐变褐,高温让油香四溢,甚至冒出一股焦糊味。   忽然之间,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电梯宫殿爆炸了,炸出一朵巨大且没熟的蘑菇云。   郁白猛地睁开眼睛。   意识回笼,周围是熟悉的屋子,客厅窗帘没拉,正映出外面耀眼的日色。   “我靠什么声音。”一旁的严璟一骨碌地坐直了,慌张地擦擦口水,“什么东西炸了?!”   郁白不假思索道:“电梯宫殿炸了。”   话音出口,他意识到不对。   那明明是他梦里的怪异景象,严璟怎么也听到了?   “啊?什么玩意儿?”严璟一脸懵逼地反问,紧接着吸了吸鼻子,“你闻到了吗?是不是有股焦味?”   “没什么,我闻到了。”   这下郁白彻底清醒了,扶着酸痛的脖子站起来,快步走向厨房。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焦味。   厨房的两个煤气灶都空着,没有架锅子,也没有开火。   气味来源不是他家的厨房。   郁白放松下来,顺便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多。   这一觉睡得够长的。   毕竟昨天过得实在是太充实了,让人精疲力尽。   严璟抽动着鼻子,像猎犬似的跟过来。   “气味就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的。”他盯着那两个安安分分的煤气灶,一脸纳闷,“但这也没开火啊,是哪儿焦了?”   郁白瞥了一眼厨房半开的窗户,随口道:“谁家烧焦了菜的味道飘过来了吧。”   “那肯定得换新锅了,好大一声响呢,愣是把我们俩都吓醒了。”   严璟说着,想起刚才的对话,好奇道:“对了,你前面说是什么炸了?什么工地?垫底工地?”   “……”郁白目不斜视地跟他擦肩而过,往卫生间走去,“饿了,叫外卖,你去拿。”   “不是,凭什么我去拿,我昨天都搬过西瓜了!”   “你自己说那不算外卖的。”   “行,我拿就我拿。哎你刚是不是做梦说胡话呢?什么是垫底工地啊?还是电梯供电?点滴公敌?弟弟弟弟?”   郁白心无旁骛地刷完了牙,继续洗脸,任由一脸怪笑的严璟在一旁猜词念经,全当背景噪音。   直到又一声巨响响起。   轰——!!   捧着清水的手顿时僵住,念经的嘴也瞬间拉上了拉链。   两人齐刷刷地望向厨房。   声音就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我草不会是打仗了吧,飞机投炸弹了?”   严璟惊恐的声音回荡在依然窗明几净一切正常的厨房里。   “还是哪里爆炸了?我们要不要先跑啊?!”   而郁白探头望出去看了一眼,语气渐渐沉重。   “说不定比这些更糟。”   湛蓝晴空下,隔壁那户人家的窗子里一片灰蒙蒙的,滚滚浓烟中不时闪烁橘红的火光,伴着丁零当啷的锅碗瓢盆碰撞声,涌出浓烈的焦糊味。   “谁家啊这么惨。”凑上来看的严璟咂舌道,“做个饭把厨房都炸了。”   郁白面无表情:“轻轻松松抱走西瓜的那家。”   他家的厨房就挨着隔壁1204室的厨房。   “哦。”严璟话锋一转,“好烂的厨艺!”   妒忌归妒忌,他还是立刻摸出了手机,准备帮忙打电话求助。   不过,应该先打哪个电话比较好?   严璟挠挠头,从窗口探出身子,中气十足地喊起来:“喂隔壁的!你没事吧?还活着吗?要不要帮你打120啊?还是直接叫消防车?或者先报警也行——”   一旁的郁白被他的大嗓门震得耳朵嗡嗡响。   可当话音落下后,就不止耳朵嗡嗡响了。   郁白看着眼前的景象,觉得简直连脑子都震了起来。   隔壁没有传来任何回应,风景却无声地发生了变化。   就在眨眼之间,浓烟、火光,连同焦味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隔壁的厨房干干净净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台面上放着一桶金灿灿的食用油,一口崭新的铁锅,还有几个鼓鼓的塑料袋,里面不知道是什么,周围的一切装修陈设虽然简陋,但没有任何焦黑的痕迹。   时间仿佛倒退回了炸厨房之前。   “……我靠。”严璟一脸恍惚,摇摇晃晃地倒退两步,“这蘑菇的毒性好持久,我怎么还有幻觉。”   郁白没有说话。   他镇定地回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重新掬起一捧清水,把脸洗完。   带着冷水拂过面颊的清凉感,他路过厨房,再次看到了雕塑般石化在窗口的严璟,又嗅到清新无味的空气。   不是幻觉。   紧接着,郁白打开家门,走进楼道。   1204室的门口和昨晚一样空无一物。   但他家门边的地面上却有一个小小的圆球。   郁白在弯腰去拿之前,忽然福至心灵地扭头看向自家大门。   那上面正贴有一张A4纸那么大的巨大纸条。   上面写着:   这是礼物,我喜欢西瓜,谢谢你。   ——1204室的邻居:)   这两行笔迹与郁白并不相同,但格式一模一样,连末尾的简易笑脸都一样。   ……那是他为了让留言看起来更不正常才随手画的!   现在确实更不正常了:)   一种强烈的荒谬感席卷了郁白的心间。   他深呼吸,然后往前一步,抬手敲响了门。   这一次,在听到邻居家的门里响起脚步声之后,他没有再躲开。   房门开启,充盈的日光霎时倾泻一地。   郁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日光里的那道身影,心头盘旋的疑问脱口而出。   “请问,你是人吗?” 第006章 怪邻06   话音落地,在安静的楼道里荡开清晰的回声。   几乎挡住半张脸的黑框眼镜后面,郁白的表情很平常,仿佛只是在问候对方吃了没有。   而眼前这个明明听到了冒犯性提问的邻居,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   空气陷入诡异的沉默。   趁这个时间,郁白认真地观察着对方。   昨天在故障电梯里遇见的时候,郁白没有仔细看他,对他的印象仅仅是蓝眼睛黑头发的疑似混血儿。   而在这一刻极近的面对面中,他清楚看见了那双灰蓝如湖水的眼眸中涌动的情绪。   那本该是一双很冷的眼睛,因为过分美丽和剔透,所以似乎不应该属于人类,而属于一个漫长空寂的冬天。   但现在,那里面透出一种很鲜活的不安。   郁白的视线又往下移,掠过对方高挺的鼻梁和雕塑似的下颌线条,微微滚动的喉结,布料覆盖下宽阔的肩膀和胸膛。   ……身材不错。   但确实不是可怕的肌肉男。   不然他至少会拉上严璟再来敲门。   比起那种夸张的健美体型,他还是更喜欢这种内敛又有力量感的身材。   半分钟过去了。   郁白的目光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任他打量的邻居还是没说话。   在被质问是不是人的这一刻里,这家伙究竟在想些什么?   郁白这样想着,就看到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近在咫尺的邻居终于有了回应。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   点、了、点、头。   见状,郁白淡定地哦了一声,转身离去。   很好。   肯定不是人。   正常人谁会在听到这种问题以后面色变幻半天最终故作镇定地给出这种回答啊?!   要么一脸茫然地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么不太高兴地以为自己挨骂了才对。   所以,考虑到自己的邻居是种非人类的未知存在,郁白在扭头进家门之前,揭下了门上的纸条,又弯腰拿起了地上那份小小的礼物。   不能当场拒绝别“人”的好意。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   回到熟悉的房子里,郁白背靠着门,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膛里加快的心跳声。   屋外没有更多的动静了。   他的非人类邻居并没有找上门来。   屋里的严璟正在打电话,不死心地追问着昨晚喝了同一碗蘑菇汤的父母。   “你们俩真没事儿啊?没有出现幻觉吗?比如看到什么特别大的水果啊,听到爆炸的声音之类的……不是,我没喝高,一点酒都没喝,我现在可清醒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要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确实有点困难。   即使是从小在殡仪馆玩捉迷藏长大的严璟也不能免俗。   郁白是个例外。   他心里虽然也有难以置信,但依然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戏剧性事件实在太多,“与非人类生物成为了邻居”听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出人意料。   ……   好吧,还是挺出人意料的。   不过,既然这个世界上有非人类生物的存在,那是不是也真的存在鬼魂?   严璟挨了爹妈一顿骂后沮丧地挂掉电话,抬头就看见郁白倚着门,似乎在发呆。   “小白你刚去哪儿了?诶,你手里的球哪儿来的?从石狮子嘴里抠下来的?”   他念叨着,见郁白没有反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你想啥呢?”   郁白回过神来:“我在想我爸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啊?”严璟反应了一下,瞬间目露惊恐,“你哪个爸?”   “……你觉得我有几个爸?”   “严格来说,一、一个吧。”严璟不禁打了个哆嗦,“不是大哥你别吓我啊,你这样我害怕。”   回忆着从昨晚到现在的离奇经历,拥有脆弱心灵的普通人类严璟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老实说,是不是准备改行开鬼屋了?哭声啊西瓜啊爆炸魔术啊都是你在测试游乐项目对不对?你快说对啊,不然我现在就跑回家!!”   “不对。”   郁白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自我安慰,同时做出了决定:“先别回家,你是目击证人。”   “啥玩意儿?我目击了什么?”   “全部。”   郁白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作为一个在信仰唯物主义的法治社会里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守法公民,遇到这种事的第一选择,当然是报警。   鉴于事情实在离奇,为了避免自己一开口就被接线台当做骚扰电话,所以郁白没有打110,而是打给了一位和他相识多年的人民警察。   厉南骁来的时候拎着一袋沉甸甸的塑料饭盒,里面不断溢出让人食指大动的酸甜香气。   “是以前我经常带你去的那家糖醋里脊,我打包了三份,你可以冻起来下顿再吃。”   说着,观察敏锐的刑侦队长扫了一眼垃圾桶,没看到外卖盒的痕迹,温声问:“今天还没吃饭?”   郁白摇摇头:“本来要叫外卖的,后来忘了。”   他刚说完,又立刻补充道:“是今天没时间做饭,才想叫外卖的。”   严璟咽了咽口水,表情很老实,站得笔直:“厉叔叔好,我也没吃。”   厉叔叔微微一笑:“那正好,趁热吃。”   虽然郁白只有一个早已去世的父亲,但在成为孤儿之后,他的人生中有了不止一个父亲般的存在。   比如幸运地逃过一劫后因为报恩将他视如己出的前任黑老大孙天天。   比如当年参与处理事故后因为同情始终关心照顾他的现任刑侦队长厉南骁。   尽管看起来很别扭。   但他们俩的名字并没有放反。   有着冷冽霸气名字的厉南骁反而是个看上去很温和的人。   等两个人吃完了三份糖醋里脊,也讲完了这两日的奇遇,厉南骁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   他语气平静地确认道:“不是在开玩笑?”   郁白说:“我就怕您当我是在开玩笑。”   厉南骁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先去检查厨房。”他站起来,“等一下再去天台看。”   严璟见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声对旁边的郁白说:“信了信了,还是警察叔叔靠谱。”   郁白却不是很乐观:“但是现在厨房里什么也没有。”   虽然他们亲眼见到隔壁的厨房炸了,可又亲眼见到那些浓烟四起的景象消失,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这会儿从窗口望出去,隔壁厨房台面上的食用油、铁锅、塑料袋仍在那里,炸过一回厨房的邻居似乎放弃了再试一次。   但在其他人看来,这幅景象只是有人买了东西以后随手放在那里而已。   厉南骁的检查结论也是如此。   “那间厨房很久没有开过火了,墙面上没有新鲜的油渍,台面积灰,只有洗手池在最近使用过,里面有积水。”   说着,他瞥了一眼郁白:“你家的厨房也一样,平时只用来洗手,还跟我说只是今天想叫外卖?”   “……”郁白干笑一声,“我错了厉叔叔。”   这大概就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旁低眉顺眼的严璟连忙帮他转移话题:“还有天台呢!那么沉的西瓜肯定会留下痕迹的。”   三人一起出门,穿过楼梯,前往下一站。   严璟一路上绞尽脑汁地提供证据:“对了对了,我昨天晚上吃西瓜的时候把籽都吐在花盆里了,很有素质吧哈哈!那个西瓜籽也比普通的西瓜要大一点,厉叔叔你马上就能看——”   推开天台门,他的话顿时茫然地卡在了嗓子眼里。   昨晚矗立着一个巨型瑜伽球西瓜的天台边缘处,此刻竟枝繁叶茂,多条深绿的藤蔓从旧花盆里伸出来,上面结着好多个大西瓜。   是正常范围内的那种大。   “我次——”   在警察叔叔面前,严璟硬生生地把脏话憋回去,拐了个弯再放出来。   “天哪!”他一脸真诚,“昨天晚上还没有的!这些西瓜绝对是我吐的西瓜籽长出来的,一夜之间就长出来了!我发誓!”   厉南骁听着,表情微妙起来。   郁白默默移开视线,忽然有点绝望。   他自己都觉得这些实话听起来像神经病。   尽管如此,刑侦队长还是很负责地上前检查了一番。   花盆和地面上是都有承重的痕迹,但这里的确生长着一堆西瓜。   没有大小不正常的西瓜籽。   至于吃剩的西瓜皮,昨晚就被很有素质的严璟顺手带下楼丢掉了。   没有证据能证明巨大瑜伽球西瓜的存在。   离开天台前,厉南骁平静地说了一句:“西瓜不适合种在天台上,重量太大了,有安全隐患。”   也不知道是在提醒谁。   郁白垂死挣扎:“这些西瓜不是我种的。”   厉南骁很配合:“嗯,不是,不过种得挺好。”   “走,我们先回你家里。”   他转身离开,身后露出的旧花盆上,有着淡淡的字迹:1205。   ……是上一任住户老奶奶留下的标记。   算了,他不想解释了。   郁白露出苍白的微笑,拽住正想偷偷去摘个西瓜的严璟,一起跟上警察叔叔的步伐。   “好,先回家。”   月亮一点点爬上了夜空。   家里静悄悄的,三个人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往前走着。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厉南骁表情平和,耐心地等待着。   严璟起初一脸紧张,然后眼皮渐渐开始打架,不停地合上又睁开,像在上数学课。   郁白则出神地望着茶几上的那个小圆球。   这是非人类邻居回赠的礼物,通体灰白色的光滑小球,很轻,触感冰凉,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总之不太可能是个炸弹。   刑侦队长已经大致鉴定过了。   他推测大概率是个走后现代极简风格的装饰品。   郁白在心里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但他确实也看不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分针又走了一圈。   厉南骁突然开口:“昨晚的哭声是从几点开始的?”   偷偷打瞌睡的严璟猛地惊醒,对答如流:“她昨天肯定被我那一掌吓到了所以今天不来了!”   “……”郁白已经心如止水,破罐子破摔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厉叔叔,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在空荡荡的证据面前,郁白决定暂时放弃向警察求助这条路,另做打算。   “你当我今天是开玩笑吧,对不起。”   厉南骁却没有接话。   他定定地看了郁白一会儿,轻声说:“我前面过来的时候,在楼下看到孙天天的人了。”   郁白愣了愣:“楼下?阿强他们吗?”   从昨天回家开始,他还没下过楼。   天哥派给他的保镖一般是不会主动进小区的。   “不是。我听说是有一部电梯坏了,昨天下午出了故障,晚上他的人就守在那里,准备施工换新电梯了。”   厉南骁的语气很平常,透出几分关心。   “电梯急坠是很可怕的经历,事后出现应激创伤,不小心混合了幻想和现实,也很正常。”   说到这里,他温和地抬手摸了摸郁白的脑袋。   “你应该告诉我这件事的,即使不跟我说,也要把内心的感受对其他人倾诉,这样才能慢慢摆脱阴影。”   厉南骁笑了笑:“哪怕是找孙天天,也行。”   郁白就也跟着笑了。   “后半句一点都不真心。”   孙天天金盆洗手之前一直是刑侦队的重点观察对象,好警察和黑老大当然互相看不顺眼。   “嗯,我猜你也没有主动找他。”厉南骁并不否认,嘴角扬了扬,又问,“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郁白点点头。   虽然厉南骁以为他创伤应激而出现幻想是个误会,但总比觉得自己被耍了好。   被关心到底是件叫人感动的事。   不过,感动归感动。   郁白注视着厉南骁的眼睛,无比真诚地开口道:“别给陈医生打电话,她已经退休了。”   “……”厉南骁挑了挑眉,“我的意图这么明显?”   郁白有点惆怅:“这是我最近第二次拯救陈医生的退休生活。”   人家明明也就退休了一天而已。   “行了,不打电话。是不早了,我先回去。”   厉南骁站起来,看了一眼已经倒在沙发上不知今夕是何年的严璟,有点费解。   “这小子也在故障电梯里?”   “不在。”郁白面不改色地把人揪起来,“但他吃了没熟的蘑菇,中毒了。喂,醒醒,明天还要上班。”   他送厉南骁和严璟下楼。   故障电梯已经摆上了施工中的牌子,这个物业日益惰怠的冷清小区大概从没有体验过这么高效率的换新服务。   三人搭乘正常运行的那部电梯下了楼,走出单元楼时,竟恰好遇见一个人。   夜晚微风习习,斑驳树影里,正朝这里走来的男人身形颀长,额间微卷的黑发被风吹散,灰蓝的眼睛静得像一个易碎的梦。   再明显不过的外貌特征。   此前听郁白描述过邻居外形的厉南骁当即意识到了,低声问他:“是这个人?”   在郁白的“幻想”里,没有任何证据能让厉南骁直接上门调查这个邻居,因为除了和郁白交换礼物,他什么也没有做,而且连这都是郁白先主动的。   但这个人毕竟是郁白幻想中危险感的来源。   出于刑警的本能,他会下意识试探一下对方。   见郁白轻轻颔首,于是在与这个陌生人擦肩而过时,厉南骁忽然开口,像是跟面熟的邻居随意打了个招呼。   “下楼丢垃圾?”   郁白看见这个非人类邻居的脚步停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他跟之前见到的都不太一样。   也许是寂寥夜晚的影响,让至今不知姓名的邻居看上去有一点忧郁。   漂亮的蓝眼睛是冬日一般的冷色。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候,他低低应了一声,没有不安,也没有慌张,只是有一点意外。   很自然的反应。   反而是半梦半醒的严璟在意识到来人是谁之后,猛地后退一步,惊慌失措地躲到了警察叔叔身后。   高瘦的警察叔叔并不能把强壮的健身教练完全挡住,画面多少有点鬼畜。   厉南骁:……   郁白不忍直视地别开脸。   非人类邻居看上去十分正常,不太正常的是他们人类。   厉南骁显然也这么想。   他难得有些尴尬,试图让气氛显得融洽些,又夹带一点试探,温声道:“我听说你送了东西给小白,他还是第一次收到邻居的礼物,他很喜欢,谢谢。”   厉南骁说话时,郁白默默打量着今晚有些不太一样的怪邻居。   然后,他看到对方的眼眸骤然亮了起来,就像第一天在电梯里眼神交汇时那样。   冬日消融了,那一点忧郁好像萤火虫游进了森林。   灰蓝湖面上便只剩柔软的月亮照耀着。   “没关系。”他的眼里带上了淡淡的笑,“这也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第007章 怪邻07   风摇晃树影,短暂的停顿交集后,邻居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幽暗的路灯光下,郁白面露意外,厉南骁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   严璟则小心翼翼地从警察叔叔身后挪动出来,探头张望。   “居然人模人样的。”他不太甘心地嘀咕着,“但这身板一看就没我练得好,我一拳能打他十个。”   郁白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刑侦队长笑了笑:“虽然他看上去是有一点儿奇怪,但不是那种奇怪。”   奇怪在明明是很普通的客套话,却答得格外真心。   厉南骁说:“他是听到我说你喜欢礼物,所以笑了吧。”   亲眼见过了这个郁白幻想中的危险来源之后,他总算放下心来。   以警察的直觉来看,这个邻居一点威胁性都没有。   放在一群嫌疑人里,是会第一个被排除掉的那种。   那些奇异荒诞的幻想,果然还是电梯事故后的心理阴影导致的。   临走前,厉南骁伸手拍了拍郁白的肩膀,笑道:“多交点朋友也是好事,远亲不如近邻嘛。”   郁白含糊地应下他的话:“我知道了,厉叔叔。”   厉南骁顺路载严璟回去,因此他将两人送到了小区外,一直到目送他们开车驶远。   夜晚的街道很冷清,商铺基本都关了门,空气里流动着一种白天没有的寂寞。   郁白站在小区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心情有一点复杂。   刚才非人类邻居的反应,让他莫名想起那种独自守在家里很久,终于等到主人回来的小狗。   ……为什么要用这种突然亮起来的眼神看他?   郁白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随即收回思绪,不再去想。   他正要转身回小区,却看到了周围唯一一家亮着灯的商铺门口,四个正凑在一起假装打牌的花衬衫寸头男人。   目光对上时,他们停下动作,挺直了背,齐刷刷地朝他挥手。   “晚上好,郁少爷!”   郁白先是反射性地看了一圈附近。   幸好没有路人。   这是多年以来始终忠实地履行着保护他职责的保镖们,为首的花衬衫脸上有道刀疤,名字叫阿强。   郁白看着外形凶狠的阿强,例行做徒劳的反抗:“别这么叫我。”   “好的郁少!”   这有什么区别?!   郁白决定报复回去,咬牙道:“小强。”   阿强应得很欢快:“哎!怎么了郁少!”   ……   郁白熟练地放弃挣扎:“怎么还没去休息?”   平时他宅在家里很安全,一般是出门在外,保镖才全天候跟着。   阿强当即正色道:“因为厉队长来了,所以天哥让我们加班盯着。”   他没问厉队长是来干嘛的,但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郁少,有事可以随时找叫我们的,警察能办的事我们能办,不能办的我们也能办到!”   ……不要跟一个守法公民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啊!   郁白连忙搪塞过去:“没什么事要办,我只是跟厉叔叔随便聊聊天。”   “好的郁少!”阿强迅速应声,又关切地问,“是不是昨天被吓到了?需不需要我们进小区盯着?或者换个住处?”   他身后的另外三个保镖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天哥叫人来换新电梯了,可最快也要一个多礼拜。”   “这小区环境是还不错,但是肯定能找到更好的,我们马上就能去办!”   郁白静静听他们说着,没有开口。   在向警察求助未果的那一刻,他当然是想过立刻搬走这个选择的。   亲身经历了各种怪异现象的他知道这不是幻想,也确定隔壁的邻居绝对不是普通人类,对方拥有着不可思议的能力,所以远远避开肯定是个最稳妥的选择。   但是他才签了一年的租房合同,房东不算是个好说话的人,而原本属于已故老奶奶的旧花盆,莫名其妙地成了西瓜种植基地。   对种种怪事一无所知的孙天天连夜叫人来换新电梯,生怕之后又出故障,新电梯正在安装中。   刑侦队长刚得出他因为电梯事故而ptsd的结论,又检查过周围没有任何异样,叮嘱他多交点朋友。   再加上非人类怪邻居似乎并没有恶意。   所以郁白决定先不搬走了。   现在离开带来的麻烦,没准比留下会有的麻烦更多。   在郁白沉思的时候,花衬衫们看出端倪,也安静下来。   等他回过神来,就看到五双写满殷切的眼睛,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吩咐。   郁白叹了口气,认真地说:“如果你们不急着下班的话,我现在的确有件事想麻烦你们。”   “好的郁少!没问题郁少!”   “……”郁少冷静地吩咐道,“找点麻袋来。”   片刻后,小区门口。   月黑风高夜,训练有素的寸头男们肩扛着一看就很沉的麻袋,一个接一个地从单元楼里走出来,步伐矫健,悄无声息。   门卫大爷蹲在岗亭里,渐渐面露惊恐。   眼看着这些人要把沉甸甸的麻袋装进车里,大爷鼓足勇气,举着巡逻棍,颤颤巍巍地冲出去拦住他们:“等一下!你们拿的什么?刚才领你们进来的那个小伙子去哪了?!”   为首的刀疤男当即回头看过来。   他很快面无表情地放下麻袋,伸手去解袋口,动作干脆利落。   大爷心惊肉跳地眯着眼睛看过去。   然后。   他竟看见了一袋子绿油油圆滚滚的西瓜。   大爷:“我的妈呀——诶?”   郁白走在最后,怀里抱着一个麻袋里盛不下的西瓜,一出来就对上了门卫大爷写满“太好了你还活着”的庆幸眼神。   他沉默了一下,硬着头皮解释道:“大爷,我在楼顶种的西瓜丰收了,所以叫了朋友来帮忙搬。”   “哦哦,我上次以为你欠他们钱呢,原来你们是朋友啊,真不好意思。”   为表友好,门卫大爷伸手叩了叩麻袋里的西瓜,惊叹道:“嚯,声儿真脆!”   刀疤脸阿强一脸骄傲,情真意切地赞同道:“那是,我们郁少种得多好!”   郁少不想说话,并想把怀里的西瓜丢过去。   这才不是他种的。   比起之前和厉南骁一起去天台检查的时候,这些西瓜明显变大了不少。   按照这个速度,只要再过一晚上,他们也许就能长成一大堆瑜伽球大西瓜。   郁白猜测,天台花盆那块区域的时间流速比正常情况下加快了许多,所以昨晚严璟留下的西瓜籽在一夜之间长成了普通大西瓜,而某颗此前意外掉落到花盆里的西瓜籽,则长成了昨晚见到的巨型瑜伽球。   如果刚才叫厉南骁回来,亲眼看到这幅超出科学常识的画面,他会渐渐开始相信郁白和严璟的其他“幻想”。   而认真负责的人民警察对待怪异事件的态度,肯定跟他们两个心大的家伙不一样。   会把“人”抓到科研机构去做研究吧?   那一刻,郁白的脑海中闪过了那双蓝眼睛里忽然消失的忧郁。   所以他站在西瓜地前想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将电话打给刑侦队长,而是叫来了去准备麻袋的保镖们。   无论如何,西瓜必须得处理掉。   他仍梦想着自然死亡,实在不想哪天被突然塌下来的楼顶压死。   等到翌日上午,郁白睡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天台看了一圈。   天光晴好,旧花盆里光秃秃的,天台门口写有“禁止乱扔垃圾”的新鲜纸条正随风飘动。   很好,一片荒芜,没有任何巨型生物的痕迹。   见状,郁白松了口气,转身下楼,去拿外卖。   总有种替人善后的感觉。   ……哦,不是人。   他从外卖柜里取出今天的午饭,正要原路返回单元楼,却被岗亭里的门卫大爷叫住。   门卫大爷搓了搓手,眼角皱纹里嵌满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来一样东西。   “昨天你们送我的那个西瓜真好吃,可甜了。”大爷说,“我想你喜欢种东西,就从家里拿了盆花过来,这个特别好养活,每天浇点水,太阳一出来它就开花了,漂亮着呢。”   他递来满满一盆太阳花,是公园里很常见的植物,长米粒似的饱满叶子,五颜六色朝气蓬勃的花朵。   郁白很想说他并没有喜欢种东西。   但他看着大爷热情又忐忑的眼神,还是决定不解释了,礼貌地接过来:“谢谢您。”   回到家,郁白随手把这盆花放在了厨房台面上。   他平时都不做饭,索性把这里当阳台用,因为这套房子厨房比阳台的朝向好一些,光照更充足。   放下太阳花的时候,郁白下意识往隔壁看了一眼。   隔壁厨房台面上的食用油、铁锅和塑料袋都不见了,一片空空荡荡。   看来非人类邻居放弃了再次炸厨房的打算。   很好×2。   郁白乐观地想,只要这个邻居不再搞出什么惊人的大动静,他应该可以继续平静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至于偶尔出现的一些小波澜,他可以尝试克服。   人类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   他已经有亿点适应这样的日子了,毕竟这么多年都是在跌宕起伏中过来的,堪称经验丰富。   西瓜和爆炸都暂时解决了,还剩下总在夜晚出现的墙内异响。   不知道严璟那一掌有没有把“人”彻底吓走。   为了防患于未然,郁白打开手机地图搜索附近的五金店,最近的那家叫建斌五金。   他拨通这家店的电话咨询:“请问你这里卖不卖隔音棉?”   “卖啊,是要放在哪里用?”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下意识回答完,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哎!你是不是住在二栋的?那天我们一起被困在电梯里的!”   郁白愣了愣,条件反射般想起炸鸡的香味:“……王师傅?”   “对对对!哎哟,你还记得我啊!”王师傅挺高兴,“反正我一听你声音就认出来啦,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   郁白当然也忘不了简直称得上万恶之源的那一天。   王师傅连珠炮似的追问:“你要做隔音啊?住哪间房?是什么原因?我马上带东西过来帮你弄啊,建斌五金就是我的店,我叫王建斌!”   “呃……我住1205,晚上水管有点吵。”   热情的王建斌很快拎着大包小包的材料工具来了,作为同样住在这栋楼的住户,十分熟悉房屋结构的王师傅麻利地帮他补做了全屋管道隔音,连带着各种门缝窗户缝里都加装了隔音条。   “我打包票,你晚上绝对不会被噪音吵到了!”   不明真相的王师傅信心满满地拍拍胸口,怎么都不肯收钱。   郁白哭笑不得地看着王建斌干完活后逃跑似溜走的背影,想着要不以后多买几次隔壁店的炸鸡带给他。   他充满戏剧性的人生里,当然也是会有好事发生的。   总之,以后他不用太担心噪音了。   夜晚,郁白在电脑前埋头写稿,休息的间隙里,才意识到墙里正传出隐约的异响。   不是敲击声,不是小星星,也不是哭声。   有点像是清脆的笑声。   他不太确定,因为那个声音太小了,近乎于无。   隔音棉很管用。   郁白这样想着,淡定地戴上耳机,连那仅剩的一点异响都隔绝了。   耳边顿时只剩下音乐声。   很好×3。   三桩怪事全部解决,他的生活彻底恢复了平静。   其实郁白并不是没有发现过别的怪事。   他所住的这层,一共有十个房号,其中四户有人居住,其他都空置着。   有居民的这四户里,其中一户在电梯另一边,隔得比较远,而剩下三户刚好是挨在一起的。   1205室是他,1204室是非人类,1203室里则住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男人。   郁白之前在楼道里偶尔遇到过对方几次,只记得对方看起来冷冰冰的。   这个人跟他一样紧挨着非人类居住,会不会也受到异常噪音的困扰?   不可能只有他的生活被隔壁的家伙影响吧?   某个白天,郁白路过1203室的门口时,恰好门没关紧,只是虚掩着。   他犹豫了一下,稍一驻足。   结果下一秒,他听到爆裂的鼓声猛地响起。   屋子里的长发男掐灭了指间将要燃尽的烟,继续投入地敲着架子鼓,屋子里光线黯淡烟雾缭绕,充满颓废阴暗的气息。   ……没事了。   郁白帮他关上门,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   这人比墙里的东西还吵。   所以王师傅给他做的隔音真的很好,他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压根没听到鼓声。   至于长发男手中那两根白色的、长得很像骨头的奇异鼓棒……   郁白决定当作没看到。   只是长得像骨头而已嘛。   西瓜都可以长得像瑜伽球,鼓棒为什么不能长得像骨头?   对此,严璟的评价是:“我赌一百块,那绝对不是鼓棒!”   “不赌。”郁白一手去摸钥匙,一手捏着手机,没好气地应道,“你磨磨蹭蹭问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   他刚去建斌五金店给王师傅送过炸鸡,回来的路上突然接到严璟的电话,然后听严璟事无巨细地问了一遍最近发生的事。   他一路走回到了家门口,都没接完这个电话。   “这不是关心你嘛!”电话那端的严璟声情并茂,“我担心你住在那里发生什么意外,毕竟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你邻居不是人的人。”   “哦。”郁白将钥匙插进锁孔里,丝毫不为所动,“再给你十秒钟。”   就在他低头开门的功夫,身后传来脚步声。   视线余光里出现那道日渐熟悉的身影。   但郁白并没有特意去看,而是径直扭动钥匙,旋开门锁,顾自回家。   仿佛没有看到隔壁那个同样刚回来的邻居一样。   既然对于生活中的种种异状,他都选择了无视。   那么对造成这些异状的源头,郁白当然会选择加倍无视,只当对方不存在。   他才不会做和非人类交朋友这么危险的事,实在有悖他的人生梦想。   “别呀,我妈让你来家里吃饭,说想你了,你来不来?”   郁白听着电话那头好友的声音,目光平静地掠过一旁的那抹灰蓝,走进屋子,反手关上门:“十秒到了,我挂电话了。”   之前他第一次装作不认识非人类邻居的时候,对方原本友好的眼神瞬间变成了茫然,还搞得他有点心虚。   现在对方应该也已经习惯了吧?   “别挂别挂!我说我说!”   严璟不磨蹭了,总算切入正题,带着一丝扭捏。   “那个……你想吃草莓吗?芒果也行!或者桃子?”   严璟嘿嘿一笑,十分谄媚:“我买了一点水果种子,你看什么时候让我去你家玩呀?”   “我们种下以后当晚就收获,这些种子肯定不会像西瓜长得那么大,不会压垮楼顶的!”   郁白:……   他早就知道严璟脑子缺根筋,但也时常为他缺根筋的程度而感到惊叹。   听过这些怪事以后,居然还在打那堆旧花盆的主意。   “别想了,不可能。”   他毫不留情地打消严璟这个离谱的念头。   不过说到花盆。   郁白顺带着想起了门卫大爷送给他的那盆太阳花。   好像有一天没浇水了。   于是他停下本来要去卧室的步子,转而走向厨房。   “你考虑考虑嘛,那天的西瓜多好吃,天台空着也是空着,不种白不种……”   严璟正在努力劝着,忽然听到电话那端响起了短促的一声脏话,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郁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跟其他那些怪事比起来,这其实压根不算什么。   但他就是没能维持住平日里的淡定。   他的厨房台面上,那盆朴素的太阳花照常盛开着。   而隔壁那间屋子,原本空荡荡的厨房台面上,竟也多出了一盆照模照样的太阳花。   郁白恍惚地开口,语气迷茫:“他居然学我在厨房养花。”   严璟激昂地复读到一半,也陡然陷入迷茫:“他居然学你——诶?”   郁白眼前的两盆花隔窗相望,一朵朵朝气蓬勃的小花正迎着阳光绽放。   饱满的米粒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第008章 怪邻08   郁白就这样盯着对面那盆灿烂的太阳花,足足沉默了一分钟。   这两盆花看起来很像,尤其是花盆长得一样,但植物本身并不完全相同,应该不是用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复制出来的。   他的花盆里开了八朵花,而对面的花盆里开着九朵。   对面的花朵颜色好像还更鲜艳一点。   ……   不是,这家伙到底为什么要学他在厨房里养花啊?!   听他沉默太久,还隐隐传出咬牙和深呼吸的声音,电话里的严璟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问:“他也养了一盆太阳花?”   “嗯。”   “他家的花养得特别大?”   “没有,正常大小。”   “那他家的花会说人话?”   郁白转身离开厨房,快步走向餐桌,费解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会说话啊?那就是养了一盆普普通通的花咯?”严璟也很费解,“那你这么激动干嘛?又不是只有人类可以养花。”   “……我哪里激动了。”   郁白很快在餐桌上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样东西,将手机摆在一边。   “你哪里都激动!不仅爆了粗口还沉默了这么久,说明你很在意这件事。”   严璟啧啧称奇道:“之前听到墙里有哭声的时候,你可是连表情都没变!”   郁白手头的动作不停,试图糊弄过去:“我刚才只是走神了而已。”   “咦,你的声音怎么变远了?”严璟难得准确地抓住了重点,“你在干嘛呢?怎么有吹气的声音?”   “没干嘛。”   严璟突然福至心灵:“你不会是在想办法报复回去吧?”   郁白的表情僵了僵:“我没有!”   “哇,你真的很在意诶,我猜猜,你不会是打算把对面的太阳花都吹掉吧?”   “怎么可能,你真幼稚。对了,你妈是让我今天过去吃饭吗?我晚上刚好没事。”   “是啊是啊,快来,现在就来。”严璟丝毫不在意他转移话题的行为,乐呵呵道,“顺便告诉我你是怎么报复那盆太阳花的。”   “……”   他才没有报复。   手头的东西总算大功告成,郁白把它拿到厨房,粘在了自家花盆旁边的台面上,凝视片刻,终于觉得心情舒畅了一点。   然后他关灯出门,去严璟家吃饭。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临近黄昏的暖金日色笼罩着厨房里的太阳花。   ……以及它旁边那根正在风里轻轻晃动的充气塑料中指。   郁白本来是想上门对莫名其妙模仿自己的非人类邻居亲手比个中指的。   但他想了想四目相对的时候,对方过分澄净剔透的眼神,又放弃了。   想起之前随手攒下来的外卖用一次性手套,他灵机一动,索性吹了个手套,再把其他四根手指粘起来。   一个栩栩如生且无需人力的塑料中指就诞生了。   希望隔壁这个爱偷看他家厨房又擅长学习的非人类,能弄明白这个手势的含义。   这是来自人类的严肃警告。   “噗——”   严璟听完,乐得连手里的操纵杆都握不稳了:“你这招明明比我想的幼稚多了好不好!”   郁白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指迅速动作,趁机打倒了正在分心的对手。   肌肉小子猛然倒地,即将被一套连招打空血条。   严璟手忙脚乱地低头去控制:“喂喂喂你怎么偷袭!”   郁白又砰砰给他两拳。   旧旧的街机屏幕上瞬间弹出鲜艳的KO。   “草。”严璟不服,“再来一把!”   门外传来严妈妈的声音:“再来一把就出来吃饭哦,你爸在烧最后一个菜了!”   “知道了马上——”   激烈的战斗再次开始。   这次换严璟试图干扰对手。   “说真的,你为什么这么在意那盆花啊?”   郁白充耳不闻。   “其实我觉得你的邻居蛮好玩的嘛,他又没有恶意,这么认真地学你写纸条和养花,怪可爱的,还能加速时间,有这么个邻居多好,虽然吧他不是人——”   郁白不为所动,操纵着小人缠斗了一会儿后,忽然开口。   “你打算在天台种什么水果?”   “卧槽真的假的!”严璟大喜过望,转头看他,“我想想先种什么啊,我买了草莓、樱桃……”   肌肉小人腾空倒地,屏幕上又一次蹦出大大的KO。   郁白再次毫不费力地打败了水平相近的对手,愉快地松开操纵杆,放松了一下手指。   “不客气,骗你的。”   严璟这才反应过来,捏了捏拳头:“妈的,我们来真人PK!”   郁白淡定地往外走,刚好看到严璟的妈妈,顺势告状:“阿姨,他说要揍我。”   严妈妈当即反手给了儿子一个爆栗:“你说什么呢!不许仗着个子壮就欺负小白啊!”   “卧槽不是!是他欺负我!”   “你再说脏话试试看!”   一片鸡飞狗跳中,热热闹闹的晚餐开始了。   严妈妈高兴地给郁白夹菜:“多吃点,都是你喜欢的菜,我看你都瘦啦,一个人肯定没好好吃饭。”   严爸爸说:“小白天天要写稿子,那么忙,哪有功夫研究吃的。”   “那有空了多来家里吃饭呀。”严妈妈叹口气,“还是上学那会儿好,放假了就住我们家,多省事。”   严爸爸跟着感慨:“要是你家的房子没拆迁就好了,说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买房子?总在外面租房也不是办法。”   郁白父亲留下来的小房子后来拆掉了,拆迁款和见义勇为的抚恤金加起来,完全够郁白再买个房子,但他始终没买。   理所应当需要被照顾的学生时代一结束,郁白就主动成为了独自租房生活的宅男。   忙着吃饭的严璟别有用心地补充道:“最好买个顶楼的。”   “顶楼有什么好?水压那么低,还会漏水!”   “嘿嘿,有天台呀。”   “……”看到儿子意味不明的傻笑,严妈妈受不了地搓搓手臂,对丈夫说,“有时候真想揍你儿子。”   “我也是。”严爸爸附和道,“幸好小白从小就不嫌弃他。”   “喂我能听得见!”   “就是说给你听的!”   郁白笑着看这一家人拌嘴,时不时回应几句,就这样吃完了一顿温馨的晚餐。   吃得好撑。   回去时他没让严爸爸送,独自散步回家。   也不能算是独自,毕竟有保镖远远跟着。   一如既往地,郁白没有跟花衬衫们打招呼,只是默默走自己的路,偶尔还会加快脚步。   阿强他们其实从小学起就守着他了,但这么多年下来,郁白跟他们一直算不上很熟。   因为他主动回避了许多相熟的机会。   他的身边常常发生各种各样的戏剧性事件,有时发生在他身上,有时发生在相识的人身上。   有时是好事,有时是坏事。   但郁白不能确定什么时候会是特别坏的坏事,因此从父亲离世以后开始,就不太愿意再和人过分亲近了。   据说八字很硬所以敢经营殡仪馆的严璟一家人除外。   严璟问他为什么这么在意那盆花。   也许是因为,那很像一种人与人之间即将产生联结的前兆。   非人类明明有一左一右两个邻居,为什么非要挑着他学?   郁白心情复杂地这样想着,回到了小区。   他走进电梯时,恰好遇到另一个邻居。   住在1203室的颓废长发男。   对方似乎刚从便利店回来,手里拎着一袋子冰啤酒,保持着一贯冷冰冰的神情,头戴式耳机里隐约飘出吵闹的摇滚乐。   宽大的裤子口袋里则露出了一点质地坚硬的白色东西,在黯淡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些渗人。   还有点眼熟。   在近距离的惊鸿一瞥下,郁白凭着之前为恐怖小说取材时了解人体骨骼的经验,确定了那天看到的用来打鼓的东西,绝对不是单纯的鼓棒。   幸好没跟严璟打这个赌。   郁白镇定地收回视线。   ……非人类不学他也挺好的。   不对,大概率是非人类让他变成这样的。   正常人会把这种东西当作乐器吗?!   郁白回到家,关上门,强迫自己忘掉刚才看到的东西,想和之前那样,继续无视周围的一切异状。   直到他在自己家的卫生间里迎面撞上了某个东西。   屋里本来一片黑,四处静悄悄的,郁白打开灯,刚要洗漱。   陡然被照亮的镜子里却映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我——!”   郁白确实用了一点自制力才没有当场发出卧槽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看过去。   他独居的房子的卫生间里,此刻竟站着一个穿小学生校服的小女孩,模样稚气,两支细细的麻花辫垂在肩头,满脸不知所措。   与他对视的瞬间,小女孩慌张地将手里原本捏着的书藏到身后。   空气短暂地陷入死寂。   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看,像是都受了惊。   片刻后,又几乎同时开口。   郁白勉强保持着和善的态度:“你是怎么跑到我家里的?”   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判断这个小女孩不是鬼。   鬼应该不会拿着一本校园青春爱情小说看。   并且在被人撞见的时候吓得把书藏到背后。   小女孩则带着一点委屈的哭腔:“哥哥对不起,我不小心滑下来了,不是故意的。”   ……好熟悉的哭腔。   郁白忽然反应过来了。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这间屋子的封顶做得很潦草,把板子掀开就能看到各种管道和走线。   那天王师傅帮他加装隔音棉的时候,他看到过上面水管的样子。   绝对不是能容纳一个小学生爬来爬去的大小。   到这一刻,郁白总算想通了一度困扰着他的墙内异响之谜。   他深呼吸,冷静地问:“你家住在几零几?”   小女孩怯怯地开口:“……1104。”   就在1204的楼下。   小女孩见郁白不说话,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连忙眨巴着眼睛恳求他:“哥哥,你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爸爸,他会打死我的。”   “告诉他什么?”郁白面无表情地帮她回忆,“你半夜在水管里敲小星星?躲在墙里哭鼻子?还是偷偷看小说的时候笑出了声?”   前两天做完隔音以后,他隐约听到的墙内笑声果然不是错觉。   只是万万没想到笑声的来历这么离谱。   小女孩闻言,惊得后退了两步:“你听见啦?!”   “不然呢?”郁白露出和善的微笑,“你觉得这里的隔音很好吗?”   “我错了我错了!”小女孩连声道歉,“我以后一定不发出声音了!”   郁白哦了一声,听出言外之意:“但你以后还要继续在水管里玩?”   小女孩一时语塞,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写不出作业嘛,又没人肯教我。”   郁白有点崩溃:“写不出作业就去看课本,爬水管有什么用?难道要我教你?”   “啊!”小女孩瞬间睁大眼睛,有一点受宠若惊,“真的可以吗?”   ……够了。   郁白果断地闭上嘴,把小女孩拎到电梯前,送她到了十一楼,亲眼看她蹑手蹑脚地溜进家门,才回去。   路过安静的1204房门口时,他扫过去的目光像要在门上凿出一个洞来。   小女孩住在正下方的1104室,长发男住在旁边的1203室。   而回想起来,天台上旧花盆摆放的位置,差不多是在1204的上面。   所有异状都是围绕着1204室出现的。   加速流动的时间,无视物理法则的空间,以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长发男。   ……字面意义上的将生命投入到音乐中去?   所以除了他,其他直接挨着非人类邻居的人或物,都受到了各种违反人类常识的影响。   为什么只有他好端端的?   迅速想通了异状出现的逻辑后,郁白唯独没搞懂这个问题。   他仔细审视看起来一切正常的房子。   然后就看到了厨房台面上那盆普普通通的太阳花。   还有旁边十分幼稚的充气塑料中指。   跟傍晚出门前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郁白当即走近了几步去看。   随着时间流逝,手套里的气自然减少,变瘪了一些。   原本被粘起来的食指也在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正和隔壁的中指一起迎风轻颤。   刚好凑成了一个快乐的剪刀手。   跟中指要表达的含义完全背道而驰。   郁白沉默片刻,有些绝望地向隔壁的厨房瞥去一眼。   皎洁的月光下,另一盆太阳花旁边竟真的反射出了一点塑料特有的光泽。   连这也学?   ……所以他白天的时候到底为什么要搞出这个怪东西。   妈的。   他受到影响的不会是智商吧?!   果然就应该直接找上门。   郁白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出去,重重地敲响了隔壁邻居的房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很快打开,出现那道日渐熟悉的身影。   漂亮得不似人类的蓝眼睛,此刻仍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清澈澄净。   郁白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发问:“你能从这里搬走吗?”   他的非人类邻居先是怔了怔,随即露出一点微笑。   “抱歉,是哪里吵到你了吗?”   语气十分友善。   看来真的没有接收到他的中指。   “你不知道吗?”郁白皮笑肉不笑,“住在隔壁的男人天天用骨头敲架子鼓,楼下的小学生晚上从水管里爬出来让我教她写作业。”   非人类邻居认真地听着,似乎还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热情地提供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建议。   “这属于扰民,你应该报警的。”   ……他早就报过警了!   他那天就应该把刑侦队长再叫回来看西瓜!   郁白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倾身向前,揪住了神秘邻居的衣领,原本整洁服帖的布料瞬间皱成一团。   他一字一顿道:“别、再、装、了。”   郁白注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灰蓝眼睛,毫无畏惧地发出威胁。   “要么把周围的一切恢复原样。”   “要么,滚出去。”   话音落下时,他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眼中泛起了不平静的波澜。   而下一秒,郁白已经无暇再去思考那些波澜究竟代表着什么情绪。   他只记得正揪着对方衣领的指尖,似乎触到了一片无比冰凉的皮肤。   紧接着,眼前的世界晃动起来,归于混乱动荡的黑暗。   属于他的那个异状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郁白再睁开眼时,视线被明媚的阳光笼罩,模糊的声音渐渐汇成一个似曾相识的句子。   “看来这次搬家对你的工作真的很有帮助。”   头发花白的陈医生正笑着望过来,亲切的笑容里带着包容和无奈。   “创作欲这么充沛?”   耳畔是心理医生含笑的调侃,身下是柔软舒适的沙发布面。   一切都那么熟悉。   窝在沙发里的棕发青年先是茫然地眨眨眼睛,在一阵阵眩晕中环视四周后,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   他刚才明明站在家门口,怎么会突然坐在这里?   这是那间他曾去过许多次的心理咨询室。   他上一次去,还是在一周前堪称万恶之源的那一天。   出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郁白格外清晰地记得这天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这句话和这个笑容。   ——这是他刚对着心理医生讲完水管小星星故事的那个瞬间。 第009章 怪邻08   陷在难以置信的心情中,郁白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小郁?你怎么了?”   对面的心理医生注视着他很不寻常的神情,原本轻松的笑容渐渐敛去,化作了真切的忧虑。   她想起郁白刚讲完的那件事,不动声色地问:“你刚才说的水管敲击声……还记得它持续了多久吗?能不能再跟我详细说说?”   这句话没出现过,很陌生。   郁白听到这里,忽然回过神来。   一周前的这一天,他不想让即将退休的陈医生再操心,所以默认了那段荒诞又灵异的叙述只是他随口编织的一个故事。   接下来,他会和陈医生温情道别,送出退休礼物,坐上回家的公交,又因为受不了陌生情侣的狗血争执,中途下车走回小区,搭乘刚好停在一楼的电梯……   然后第一次遇到那个非人类邻居。   那股冰冷的肌肤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他揪住非人类邻居的衣领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要么把周围的一切恢复原样。   要么,滚出去。   ……等等,恢复原样?   郁白下意识问:“我刚才一直在这里吗?”   同时伸手去摸摆在一旁的随身背包。   “嗯?”总算等到他开口说话的陈医生怔住,目光中的忧虑更浓了,声音也更轻柔,“你一直在这里呀,我们正在聊天呢。”   礼物盒老老实实地待在背包里,尚未送出,上面还系着他亲手打的蝴蝶结。   到这一刻,郁白终于确定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真的回到了过去。   某种异常彻底的恢复原样。   ……   虽然及时改正错误是件好事,可这个动作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就不能跟他提前说一声再回溯时间吗?!   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郁白心情复杂地松了一口气,无暇顾及心底那抹隐约的异样——最后的对视里,灰蓝湖面上陡然泛起层层波澜,也不像是准备好了的样子。   但他暂时来不及去思考更多细节,因为此时面前的陈医生已经露出了一种他很熟悉的神情。   他爸意外离世之后,被派来做心理疏导的陈医生,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注视小学生郁白的。   充满小心翼翼的慈爱与关切,随时准备迎接他下一秒的精神崩溃。   “……”郁白回忆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表现,试图补救,“抱歉陈医生,我刚才走神了。”   “没关系。”陈医生声音温柔,“你要休息一会儿吗?还是我们继续聊?我很好奇你说的那些奇怪的现象。”   别好奇。   背后的原因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实在太过震撼。   郁白平复心情,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陈医生,你是不是吓到了?”   “嗯?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刚才也吓到了。”郁白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很兴奋的样子,“我想到一个特别有趣的故事,现在就想写下来!”   陈医生沉默了一瞬。   然后用充满探究的眼神审视着他。   郁白硬着头皮继续:“就用我们之前的对话作为开头怎么样?我觉得很有意思……等我写完了一定拿给您看,或者寄给您。”   对不起,他的演技不是很好。   毕竟他只是一个渴望着平静生活的三流杂志写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遭遇这些跌宕起伏的怪事。   郁白花了好一会儿,才让陈医生相信自己只是被突然汹涌的灵感搞得有些失控,而不是疯了。   接着,他按流程送出那份礼物,方盒子里精致的陶瓷天使沉甸甸的。   “恭喜退休。”郁白按捺着满心复杂的感受,迫不及待地俯身拥抱陈医生,“这些年谢谢您。”   “还有礼物——哎?”   陈医生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感动的眼泪还没出来,反倒先笑了。   她伸手揉揉郁白的发顶:“你这孩子,今天真是怪怪的。”   郁白发自内心地说:“没有,我就是太高兴了。”   “是吗?”陈医生笑得更厉害了,打趣道,“高兴我终于退休,不会烦你了?”   “……当然不是!”   “好好好,不是。”临别的拥抱里,陈医生笑着轻拍他的背,“我想,退休以后,我也会很挂念你的。”   “小郁,有空的时候记得要给我打电话哦,不要觉得是打扰我。”   靠在她肩头的年轻人便发出有些闷闷的回应:“我会的。”   这次反而是郁白有一点点鼻酸。   可能是因为生活恢复正常这件事太令人感动了。   告别了陈医生,郁白独自离开。   他径直走过了大楼的电梯间,特意走楼梯下去。   至少在非常特殊的今天,他不会再搭乘任何电梯了。   这才是真正的电梯事故后应激创伤的表现。   下楼的时候,郁白用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他等了好一会儿,电话才接通。   “喂?”熟悉的声音响起,气喘吁吁的,“我刚做硬拉呢——咋了小白?找我有事啊?”   “嗯,有事。”郁白问,“你想吃西瓜吗?”   “西瓜?”严璟有点意外,犹豫地说,“我想吃……吧?但是这玩意儿高糖高碳,不能吃太多,我最近备赛呢。”   “我看到一个巨大的西瓜,有瑜伽球那么大。”   “卧槽真的假的!”严璟不假思索道,“我吃我吃!你在哪?我现在就来!”   熟悉的缺根筋脑回路,但对西瓜测试毫无反应。   看来只有他一个人带着记忆回到了过去。   这样也好,毕竟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比一般人强不少。   只要他忘掉这段记忆,这个世界就是正常的。   郁白松了一口气,作棒读状:“哦,我看错了,原来是一个涂成西瓜样子的瑜伽球。”   “啥?”严璟试图理解他的话,“什么怪东西?”   “对,怪东西,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郁白转移话题,“我想来你家住两天,可以吗?”   “可以啊!我妈前两天还说你在外面租房不好,不如回我们家住呢,她可想你了,啊,不会是她给你打电话了吧?”   “没有。”不过郁白已经知道了这些,“我只是也想阿姨了。”   “……”严璟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我妈听到应该会很开心,但说实话我听着有点害怕。”   “小白你没事吧!生病了?还是被绑架了?这难道是什么暗语!妈呀我这时候应该怎么办——”   郁白冷酷地打断他的臆想:“我有事,我要挂电话了,再见。”   “好嘞你没事!”严璟这才快乐地放下心来,“那你早点过来啊,等我下班一起打街机,晚上见!”   “晚上见。”   郁白挂掉电话,同时走出幽暗的楼梯间,离开大楼,终于见到热闹嘈杂的街道。   还看到了对面沿街的屋檐下,那四个身穿花衬衫正凑在一起假装打牌的寸头男人。   这会儿,他们停下动作,齐刷刷地抬头朝他望来。   真是亲切的画面。   郁白镇定地与他们对视。   然后他缓缓伸出手,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   刀疤脸阿强带头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不等保镖们开口,郁白主动走过去:“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们。”   “郁少爷您说!”   “别这么叫我。”   “好的郁少!您需要我们办什么!”   “……我打算搬家。”   郁白让保镖们去家里大致收拾一下他的东西,先搬到严璟家,并且特意叮嘱他们不要坐左边的电梯。   如果去的时候遇到一个正提着香喷喷的塑料袋冲向电梯的POLO衫啤酒肚中年男性,记得要把他拦下来,别让他冲进去。   郁白还是很感谢王师傅帮自己做的隔音,即便这次他们尚不相识。   不出意外的话,那架故障电梯的急坠会中途停止,不会真的出事,但能免去受惊当然更好。   他今天不仅不准备坐任何电梯,也不会再进那个小区。   不止今天,以后也是。   郁白要切断自己再见到那个神秘非人类的一切可能性。   不能辜负奇迹般重启的时间。   阿强没有对他怪异的要求提出任何疑问,热情地应下:“我们马上就去办!”   “谢谢,麻烦你们了。”   郁白看着这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认真地加了一句:“这个衬衫挺好看的。”   风不停吹拂着色彩纷繁的衬衫衣角。   阿强本来想反射性说不用客气,这是他们应该做的。   但闻言,他下意识跟身后的同伴们对视一眼,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你觉得不难看就好。”   灯光昏黄的夜晚,坐在街机前的严璟听完,茫然地挠挠脑袋:“那你之后打算住哪里?”   屏幕上的两个肌肉小人都停下了动作。   郁白说:“再租个房子,或者买,我还没想好。”   “哦,那你慢慢想,一直住我家也行啊!不过,你是为什么突然要搬出来,那小区不会真的闹鬼吧?”   “比闹鬼更可怕。”郁白含蓄地说,“以后你也别进那个小区。”   “真的假的?那我下次路过一定绕着走。”严璟一脸好奇,“你住在那里到底遇到了什么啊?”   “你别知道比较好。”郁白想了想,感叹道,“不过,我好像错过了一个让你一夜暴富的机会。”   时光倒流之后,他不能免俗地想到了一处遗憾。   这一周时间里世界上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有许多小事一直在固定发生。   他平时从来不关注彩票一类的东西,生怕有什么夸张的戏剧性事件降临到自己头上。   要是他记得这一周里的某注彩票中奖号码的话,他会把它送给严璟一家的。   “啥玩意儿?”   严璟愣住,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目光一扫,注意到郁白手里并未握紧的操纵杆。   于是他的手指迅速动作起来。   属于郁白的肌肉小子猛然倒地,被砰砰暴打了好多拳。   旧旧的街机屏幕上瞬间弹出鲜艳的KO。   “嘿,我赢了!”严璟当即忘了前面未竟的话语,疯狂拿手肘戳他,“小菜狗再来一把!”   “……”   算了,不记得彩票号码也挺好的。   郁白当即握紧操纵杆,重新投入战斗,街机欢快的音乐声再次响了起来。   严璟明天轮休不上班,所以两人打完街机又打电脑游戏,像小时候那样玩了个通宵。   看到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熬了一夜的郁白困意上涌,和严璟齐齐打了一串哈欠,才各回各屋睡觉去。   今天的太阳真好。   他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怀抱对于此刻生活的无限满足,沉沉地睡了过去。   眼前的世界渐渐归于静谧的黑暗。   郁白再醒来时,头晕得像被塞进洗衣机里转了好多圈。   他睁开眼,视线被明媚的阳光笼罩,身下是比床垫更柔软的塌陷感。   耳畔响起熟悉的话语。   “看来这次搬家对你的工作真的……”   郁白一瞬间坐直了,脱口而出道:“艹!”   陈医生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惊愕地看着他:“哎?”   郁白跟她大眼瞪小眼。   视线余光里,午后窗外温煦的日色看上去依然那么美好。   但他昨天、甚至一周前,就已经见过了一模一样的画面。   郁白顾不上回应陈医生的关切,花了好几分钟来消化这个荒谬的事实。   他居然又回到了万恶之源的这一天。   在非人类邻居被他揪住衣领愤怒威胁之后。   不好了:)   他恐怕不仅仅是回到了过去。   很可能还被困在了过去。   ……他就知道那个会学他写纸条学他养花的怪家伙不可能这么正常!   五分钟后,大楼旁的街道上,猛然响起摩托车嘈杂的马达声。   脸上有刀疤的寸头男手握车把神情郑重,马力开到最大,后座上载着一个皮肤冷白戴一副黑框眼镜的青年,头盔边缘散落几缕耀眼的棕发。   风驰电掣中,花色衬衫的边角被风高高扬起。   又二十分钟后,安静的单元楼里,偶尔经过的住户都会诧异地望着某个方向。   有个年轻男生一脸冷峻地站在电梯旁,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郁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小区,并在1204室门口狂敲数下未果后,回到了一楼。   他不清楚一周前的自己究竟花了多久才回到家,无法确定第一次遇到非人类邻居的具体时间。   提前守在这里,总能逮到“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郁白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那道他哪怕做鬼都不会再忘记的身影。   后方隐约有另一个提着塑料袋的中年人,也正向这里快步走来。   开五金店的王建斌忙了一天,买了热腾腾的炸鸡烤串酸辣粉,准备回家好好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   电梯刚好停在一楼,他等不及要回家了。   但前面好像发生了一点意外。   一个走在他前面的高大男人本来正要走进电梯,却被另一个皮肤很白的年轻男生迎面拦住了。   那个男生长得很好看,脸上却满是克制的怒意,声音里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以后你爱住哪住哪,全都不关我的事。”他说,“快让我回去!”   而被拦住的黑发男人怔了怔,甚至顺着他的视线转头看了一眼,仿佛在确认身后是不是还有别人。   他转头的时候,灰蓝如冬日湖水的眼眸便显露出来,里面正透出几分茫然。   “你看别人干嘛?看我!”棕头发的白皮肤男生更愤怒了,“我在跟你说话!”   闻言,蓝眼睛的男人竟真的回眸看向他。   电梯静静地停在那里,三个人都僵立在这扇金属门之外,气氛微妙。   王建斌已经忘记了要回家的事,不禁停下脚步围观,在内心偷偷惊叹:“……哇哦。”   主角里还有个老外呢! 第010章 怪邻08   此刻的候梯厅里安静得简直落针可闻。   棕发男生眼神里透出来的愤怒实在太浓郁,如利刃般向面前的男人扎去,连一旁的王建斌都有点下意识的害怕。   平时他老婆用这种眼神看他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当场滑跪认错。   这个蓝眼睛的外国人会怎么办呢?   王建斌悄悄挪动角度和视线,看到那双异色眼眸里竟然没有一丝慌张或是愧疚,满满的全是不明所以的茫然。   哇,好勇。   棕发男生见他一言不发,皱了皱眉,气势汹汹道:“说话!”   蓝眼睛男人这才开口,他的声音很有磁性,好像并不是纯粹的老外,虽然讲话的语调莫名给人一种不太熟练的感觉,但没有什么怪异口音。   他看着拦下自己的这个男生,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你在……生气吗?”   无辜的反问久久回荡在这片空间里。   王建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卧槽这也太勇了。   “不然呢?!”棕发男生简直要气笑了,“我看起来像很高兴的样子吗?”   闻言,男人竟然又认真地凝眸看了他一眼:“……不像。”   王建斌一瞬间有点想捂住眼睛。   他怕亲眼看到什么血案的发生。   幸好,在棕发男生更加暴怒之前,蓝眼睛男人又补充了一句。   “抱歉。”他有些笨拙地尝试安抚,“请不要生气。”   说话时,那双灰蓝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人,里面透出清澈诚挚的关心。   见状,王建斌总算松了口气。   应该还有救。   可棕发男生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表情渐渐凝固。   他语气急促地问:“你知不知道我刚才跟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男人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   “你不记得我?!”   “记得。”蓝眼睛男人说,“你是我的邻居,我见过你一次。”   棕发男生听到他说记得时,眼里一下子亮起了光,又在下一句话里熄灭了。   “只见过一次?……什么时候?”   “昨天。”他想了想,补充道,“但你应该没有看见我。”   到这里,王建斌忽然觉得自己不适合再听下去了。   虽然他很想继续听的。   但这八卦的走向有点过于扑朔迷离。   不好说这到底是风流的负心汉,还是失忆的可怜人。   算了,他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王建斌一脸肃穆地直视着前方,假装自己是个聋子,若无其事地往旁边绕了两步,准备去按电梯。   结果看上去正心乱如麻的棕发男生竟也伸手拦住了他,但没说话。   紧接着,王建斌眼睁睁地看着电梯开始徐徐上行,楼上有人按了电梯。   在莫名凝滞的气氛里,他没敢理直气壮地抗议,只是弱弱地开口:“那个,我想回家……”   话音刚落下,显示屏里原本正在不断上升的楼层数字,突然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开始直线下降。   鲜红的数字触目惊心地变化着,电梯井里传来不同寻常的巨大声响,金属摩擦声尖锐刺耳。   王建斌顿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等到跳动的数字骤然凝固,电梯的急坠中途停止,他也虚脱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卧槽还好没上去……”   尽管头脑发懵的王建斌没搞懂原因,还是下意识地扭头道谢:“谢谢你谢谢你!刚才多亏你拦住我。”   郁白则没什么表情地指了指隔壁,随口道:“以后坐那部。”   “好好好!我听你的!”吓出了一身冷汗的王建斌喃喃自语,“我现在腿都是软的,站不起来,真不敢想刚才我要是进了电梯该怎么办,万一它没停下来呢……”   他手中热腾腾的塑料袋里传出愈发浓重的食物香气,在周围逐渐蔓延。   酸辣粉又洒了。   郁白想,这部电梯的急坠果然是会一次又一次地中途停止。   尽管跟一周前的第一次不同的是,他们三个这会儿不在电梯里,但一切又都很相似。   王建斌坐在地上,翻出手机给物业打电话报修,突然间隐约响起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于是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拿出了塑料袋里打包回来的炸鸡。   他本来想邀请旁边的救命恩人一起吃,但考虑到他正忙着质问旁边的男人,也就没敢打扰。   郁白看着身边黑发蓝眸的怪邻居,和那天一样,他脸上没有一丝惊讶或不安,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   郁白突然明白了原因,问道:“你是不是不知道电梯坏了?”   男人怔了怔,平静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点困惑,下意识应声:“电梯也会坏吗?”   ……   郁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心情笑出声的,但他确实笑了。   他放轻了声音,好让一旁专心吃炸鸡的王师傅不会听见。   “人类的东西是很脆弱的。”郁白看着他,低声说,“你有那么多事都不懂,怎么敢来这个世界的?”   如他所料,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那双独特的眼睛里立刻漫上了秘密被戳穿的慌张与不知所措。   就像那天中午他跑出门质问隔壁邻居是不是人时一样。   这一次,在郁白笃定的话语里,他的非人类邻居放弃了拙劣的否认。   “抱歉。”他又道了一次歉,额前微卷的黑发轻轻颤动,“我在试着学习。”   郁白说:“刚才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很显然,眼前的非人类邻居也跟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人一样,没有任何关于未来的记忆。   只有他一个人回到了过去。   就算眼下这种奇异的状况必定是这家伙造成的,但毕竟跟此时的他没有关系,要怪也是怪未来的他。   “你在生气。”蓝眼睛男人诚实地说,“应该安慰你。”   ……这是从哪里学来的逻辑?   安慰人的时候说抱歉,回应道谢的时候说没关系。   非人类是学习了人类的礼貌用语,但学得有点乱七八糟的。   郁白沉默了几秒钟。   不说话的空隙里,男人观察着他的神情,有些不确定地问:“我做错了吗?”   “如果说抱歉是错的,那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安慰你?”   郁白听着他的话,原本愤怒的心情愈发淡去了。   眼前这个非人类邻居好像也没有那么怪。   而且,对方既然有把他送到过去的能力,那也一定有让他回到正常时间的能力。   想到这里,郁白下了决心。   “你只要做一件事就能安慰我。”   他往前逼近了一步,语气平静,指尖却再一次毫不客气地揪住了眼前人的衣领。   “我被未来的你困在了这里。”郁白倾身在男人耳边低语,“那天我正像这样在跟你说话。”   “让我回去。”他的指尖触到对方冰冷的皮肤,几乎像触到一个彻骨的冬天,“回到一周后。”   “我就不再生你的气。”   郁白最后的视野里,那片灰蓝的湖面上泛起熟悉的波澜,还有几分新鲜的愕然。   下一秒,黑暗来袭。 第011章 怪邻01   明亮的房间里,午后温煦的日光照耀着一切。   头发花白的陈医生听完了画风从恐怖突变成恶搞的灵异故事,短暂惊讶之后,像是想到了最合理的解释,笑得包容又无奈。   “看来这次搬家——”   原本静静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生忽然全身一震,恍惚般眨眨眼睛。   然后,他无比惆怅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熟悉的眩晕感和黑暗涌来之后,再睁眼,他又回到了同样的时间节点。   该说不说,这次他竟然没有很意外呢。   只是在听到对一切一无所知的陈医生说这次搬家对他的工作很有帮助时,郁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想要当场去世的表情。   是很有帮助。   因为反复回到同一天的人根本就不需要再工作了。   哈哈:)   “创作欲这么充沛……哎?”陈医生说着说着,面露迟疑,“小郁,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还在头晕的郁白随手揽过抱枕,把脑袋埋了进去,有气无力地糊弄道:“我灵感爆棚之后又卡文了,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后面要怎么编。”   见他突然像鸵鸟那样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声音闷闷的,鲜活又生动,陈医生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   不太理解,但她会尊重的。   “那你慢慢想,我不打扰你。”她温柔地说,“是个很有趣的想法呢。”   心理咨询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阳光充盈着房间,是平常又美好的一天。   枕头里的郁白想,确实很有趣,如果事件的主角不是他的话。   到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情况比他之前以为的要更糟糕。   他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时间循环。   开端是固定的,就是在心理咨询室讲完水管小星星故事的这一刻。   结尾尚不能确定,可能是第二天的某个时间点,也可能跟某些行为有关。   第一次回到过去时,他跟严璟通宵打游戏,在明天早晨时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就又回到了今天,暂时无法判断具体的重启原因。   可能是因为陷入睡眠后失去意识而重启,也可能是因为在睡觉时来到了固定的时间节点而重启,有待验证。   而刚刚发生的第二次重启,则让郁白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他的非人类邻居或许并不是故意把他困在过去的。   这个在认真学习人类又擅长道歉的怪家伙,不太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样子。   想到那个在天台上默默长成了瑜伽球的大西瓜、拿骨头做鼓棒激情打鼓的长发男,以及把水管当成秘密基地还丝毫不觉得奇怪的小女孩,郁白觉得自己当下的遭遇更像是一个与它们类似的意外。   当然,即使不是故意的,这事也依然要怪在非人类邻居的头上,一定是受到他的某种影响后才发生的异状。   毕竟正常的人类世界里是不可能发生这些事的。   不过,这一次重启是因为什么?时间明明还没有来到第二天,他也没有睡觉。   正做鸵鸟状的郁白仔细回忆着眼前一黑之前发生的事。   ——他揪住了非人类邻居的衣领,然后简明扼要地告诉对方发生了什么。   前者是肢体接触,后者是刷新世界观。   是这里面的哪一个行为导致的?   郁白不能确定。   他决定去一一验证这些暂时不确定的猜测。   反正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没有重启前的记忆。   包括那个非人类的家伙。   这么一想,竟然还莫名其妙地有点兴奋。   即将退休的陈医生正留恋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用了多年的咨询室,熟悉的装饰摆设,还有沙发里她看着长大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一骨碌地坐了起来。   “陈医生我突然有灵感了,要马上回去写下来。”   郁白拽起摆在一旁的随身背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明天见!”   陈医生下意识应声,又发现不对:“明天……哎?”   她明天要退休啦。   房间之外,明亮的声音却远远传来:“明天我一定去找你!”   街道热闹嘈杂,郁白快步走向回家的公交站。   对面的马路上,四个穿着花衬衫的寸头男远远跟着,他走得快一些,他们就也快一些,他回眸张望,他们也跟着转头。   张望中,同一辆公交车缓缓进站,郁白脚步从容地走上去,找到同一个空位坐下。   手机上堆着未读信息,杂志编辑按惯例发来了催稿的消息。   几个座位之外,有个年轻女生时不时就看他一眼。   “你老看人家干嘛?”身边的男友不满道,“很帅吗?”   郁白捏着手机,默默竖起耳朵去听。   “哎你小声点好不好,别人会听到的。”   这次他不像在被追债了,但陌生的女孩还是偷偷看他。   所以上次说的话只是借口而已嘛。   “你敢看还怕别人听到啊?”男友嘲讽道,“要不你索性坐过去算了,倒贴上去看看人家理不理你。”   “这么一点小事,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啊!”女生的声音大了起来,“你看美女的时候还少了?我管过你吗?”   “人家就是帅!我就乐意看怎么了!看看犯法吗?倒是你,我忍你很久了我告诉你!你私下加我闺蜜联系方式的事我都没跟你算账!”   “喂你有病啊这么大声,什么叫私下加你闺蜜,那是因为工作上的事……”   一如既往的狗血吵架,乘客们津津有味地听了一路。   这次郁白淡定地坐到了自己的目的地,顺手回复编辑的催稿消息。   [明天一定交。]   下车前,他走向车门,路过仍在吵架的情侣时停了下来。   这对情侣也下意识收了声,与他对视。   郁白的目光掠过表情略显狰狞的男生,认真地看向女孩。   “你愿意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   他问完,又很刻意地看了一眼她的男友。   “……是因为工作上的事,你别介意哦。”   在他意有所指的话语中,车里的许多乘客都发出心领神会的笑声。   本来又生气又伤心的女孩也笑了,红着眼眶移开目光:“不、不用了……谢谢你。”   她身边的男生梗着脖子面红耳赤,想开口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车里有好事的乘客喊:“妹子你赶紧跟他分了吧,他有哪点好的?”   “就是,还不如一个不认识的人尊重你呢……”   一片鸡飞狗跳中,郁白心情奇妙地下了车。   多管闲事的感觉竟然还不赖。   他走进小区,在面露不安的门卫大爷开口之前,朝马路对面的保镖们挥了挥手,算是今天的道别。   热心大爷的关切猛地卡住:“诶——你朋友啊?”   “嗯,我朋友。”   大爷哦了一声,摸摸脑袋,化解自己的尴尬:“嚯,模样够酷呀。”   郁白便笑了。   他穿过绿荫遍布的小径,走进单元楼,来到了候梯厅。   这次他全程都坐车,来得比一周前早一些。   他等了一会儿,视线里终于出现那两道一前一后的身影。   他早已知道王师傅是下班带着吃的回来,但非人类邻居是去了哪里呢?   郁白突然有点好奇。   而且对方说昨天见到过他一次,可他毫无印象,是在哪?   他来不及深思,黑发蓝眸的高大男人已经走进了电梯。   于是郁白也走进去,同时伸手按下关门键。   他不想让王师傅的酸辣粉再次葬身电梯,再加上他有话要问非人类邻居,还是单独相处比较好。   可急着回家吃炸鸡的王建斌加快了脚步,匆匆跑来。   “哎——等等!”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猛地横插进来,挡住了即将关上的电梯门。   整个电梯都轻微地晃了晃,哐的一声,门打开了。   王建斌如愿以偿赶上了电梯,刚要对正把手指放在轿厢内按键上的郁白道谢。   但他定睛一看,对方按的明明是关门键。   “谢……呃。”   ……他就说这门怎么关得这么快呢!   王建斌尴尬之余,也有点纳闷。   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为什么要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郁白遗憾地看了一眼注定要当第三者的王师傅,又转头看向站在电梯角落里的男人。   他看上去依然是略显拘谨的,只是原本垂下的目光此刻抬起,定定地注视着前方,似乎欲言又止。   那里是电梯门上张贴的警示语,红黑相间十分醒目。   其中一条是:禁止使用肢体或物品挡门。   郁白忍不住想,那一天他的直觉没有错,对方是真的在看这行字。   他的非人类邻居很认真地在学习人类的每一条规则。   然后发现人类自己都不守规则。   但又不知道该不该指出来。   郁白觉得有一点好笑。   所以他出声喊住了背对着自己的王师傅:“别用手挡门,很危险,可能会让电梯发生故障的。”   闻言,王建斌惊讶地回头,看见正一脸笑意指出自己问题的棕发男生。   还有瞬间放松了一点的蓝眼睛男人。   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的他侧眸,恰好看见身边人微微上扬的嘴角。   棕发男生像是随口问他:“这上面写了不能这样,对吧?”   “对。”他轻声应和,灰蓝湖水里波光粼粼,“这样是错的。” 第012章 怪邻02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闭合。   “啊?”王建斌反应过来之后,连忙认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后我不这样了。”   电梯开始向上运行,轿厢里很快弥漫起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   被两个陌生人指出了错误的王建斌有点尴尬,恰好电梯无端地晃了晃,他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   “哎哟,这电梯怎么晃起来了,不会真被我挡那一下给弄坏了吧?”   他话刚说完,就听到棕发男生说:“师傅,我帮你拿袋子吧。”   对方直接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那堆塑料袋,王建斌下意识地松开手,茫然中带着一点受宠若惊:“哎呀这么客气……”   这个陌生的小伙子人还怪好咧。   不过他看起来已经到了要被尊老的年纪了吗?   王建斌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觉得自己也应该要客气一点,便道:“你吃饭了吗?这是我买的炸鸡、烧烤和——卧槽卧槽卧槽!!”   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电梯的陡然急坠打断了他的报菜名,毫无防备的王师傅没能站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一旁站得很稳的郁白提着塑料袋,默默在心里替他补完:和酸辣粉。   这次他提前救下了酸辣粉,没洒。   他早有心理准备迎接急坠,所以感觉就像坐了一次游乐园里的跳楼机,还挺刺激的。   心脏残留着本能的失重感,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转头看向角落里的那个人。   不知道电梯也会坏的男人仍很平常地站着,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幽灵。   与那天不同的是,他正侧眸望过来。   郁白便恰好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双仿佛冬日森林里结冰湖水的灰蓝眼眸中,正清晰专注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在黯淡的电梯灯光下静静地发着亮。   郁白怔了怔,忽然忘了自己本来是想在心里嘲笑非人类邻居的。   他有点别扭地开口,声音很小:“电梯坏了。”   男人有些诧异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电梯坏了?”   郁白先移开了交汇的视线,示意他去看跌坐在地上的第三个乘客。   “嗯,所以他很慌张,我们暂时被困在这里面了。”   “那应该怎么办?”   “打电话找救援队来修电梯,号码在电梯按键上面的标识牌里。”   听着这段似乎正常但又不算太正常的对话,地上四脚朝天的王师傅终于忍不住了,发出弱弱的疑问:“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啊,电梯刚才是停住了吗?……咱们还活着吗?”   这俩年轻人为什么能这么淡定?!   还莫名其妙有种参观介绍景点的感觉。   搞得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可能已经不在阳间了。   “还活着,等救援队过来,不用紧张。”   郁白一手摸出手机打求助电话,一手将救下来的食品塑料袋递还给王师傅,先发制人道:“你是不是饿了?”   “我不……”   咕咕声响起。   “呃,好像是饿了,哈哈。”   王建斌挠挠头,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动吗?会不会害得电梯再往下掉啊?真对不住你们,要是早知道拦个门会让电梯坏掉,我一定不这么干,吓死我了。”   郁白摆了摆手:“急坠不是因为你,吃吧,别动作太大就行。”   上一次王师傅没进电梯,电梯依然发生了故障。   “那就好那就好,多亏了有你在,谢谢你啊!”   片刻后,小心调整了倒地姿势的王建斌,老老实实地端坐在地上吃着酸辣粉,顺便回答陌生人的问题。   郁白也坐了下来,腿上放着从随身背包里翻出来的笔记本和笔,看起来一本正经地征求两人的意见。   “我最近写的小说里有个情节不知道该怎么办,主角是个很强大的……人,但被人发现了他的秘密,那个人还狠狠威胁了他,你们觉得他该怎么处理那个人?”   他本来想用更直接的方式问非人类邻居的,可惜王师傅进了电梯,只能委婉点。   王师傅率先发表意见:“那当然是杀人灭口,做掉他!”   郁白沉默了一下,看向角落里的另一个人:“你觉得呢?”   黑发蓝眸的男人想了一会儿,坦率地摇摇头:“不知道,我不太擅长想象。”   郁白再接再厉,问得更加具体:“因为这是本科幻背景的小说,有能够穿越时空的机器,那主角要不要把那个人丢到什么很遥远的空间或者时间里去?”   王师傅猛嗦一口粉,语气激昂:“丢他丫的!丢得越远越好!”   “……”早知道他就不救这碗酸辣粉了。   郁白还是转头看那个来历神秘的邻居。   他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着郁白的提问,眸光静静地闪动着。   “不要。”他轻声说,“那会很孤独的。”   闻言,郁白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收起了笔记本。   他觉得自己得到答案了。   虽然只是假设性的问题,但从对方说话时澄澈见底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的确就是这样想的,他也并不擅长掩饰和撒谎。   非人类邻居的确不是故意让他陷入时间循环的。   王师傅的嫌疑都比他大一点。   电梯外隐约传来纷乱的说话声。   郁白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差不多过去了十五分钟,应该是救援队和其他一堆人都到了。   他拍了拍背包,提前站起来。   很快,电梯门骤然开启,露出外面黑压压的一片人,救援队的、恰好跟着救援队出任务写新闻的记者和摄影师、小区物业、看热闹的居民……   嗦完了粉的王师傅在端着碗喝汤,被声音惊动后连忙扭头,和正要拍照的摄影师面面相觑。   一脸茫然的摄影师不知所措地按下快门。   这一次,早有准备的郁白看着镜头,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而另一边的男人却没有再看镜头。   他凝视着身边棕色头发的青年,像是若有所思。   咔嚓。   郁白把跟救援队说明情况的任务交给了王师傅,也懒得再让记者给照片打码,转身就想从楼梯间走回家。   他在脑海里回忆着一会儿本来要发生的事,孙天天的视频电话、赶稿……对了,在那之前,他还要先引导非人类邻居从这里上楼,告诉他防火门和电梯门不一样。   他刚推开一扇防火门,想到这里便回头看去。   与此同时,恰有一道磁性好听的声音穿过了四周闹哄哄的噪音,钻入他的耳朵。   “你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郁白有些惊愕地望进那双灰蓝的眼眸。   “你知道电梯什么时候会坏,知道救援队什么时候会来。”   男人的语速不快,但语气很肯定。   “还有你问的那个问题……我想,这一切是不是已经发生过?”   那双美丽得不似人类的眼睛里,渐渐涌上浓郁的歉意。   “抱歉,是我让你来到了过去的时空吗?”   下一秒,天旋地转。   午后的阳光恒久明亮。   郁白趴在心理咨询室柔软的客用沙发上,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他之前不确定的两个问题里,有一个已经得到了答案。   上一次重启不是因为肢体接触,而是因为他告知了邻居回到过去的事。   这次他没有说,可对方自己猜到了,所以他又来到了循环开始的这一刻。   虽然郁白的确没有太过掩饰自己的行为,但非人类邻居能这么快意识到问题,还是让他很意外。   像王师傅就一点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看来非人类只是跟这个世界不熟,但并不傻。   同时,这也意味着,他想离开循环更难了。   他不能直接让非人类邻居送他回去。   只能靠自己想办法离开循环。   又或者永远也无法离开。   郁白在沙发上郁闷地翻了个身,一旁看着他的陈医生偷偷笑了一声,随即故作随意地清清嗓子,装作无事发生。   “我听见你笑了。”   “哎?你听错啦。”   太阳透过窗玻璃晒着他的后背,带来一种温暖的感觉。   郁白躺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振作起来,去寻找逃离循环的办法。   虽然至少在这一刻,他并不觉得陷入循环有多么可怕。   他拽上包起身,离开前抱了一下头发花白的医生:“陈医生,明天见!”   “明天——哎?”   明天的陈医生不会退休。   而今天的他要去验证另一个不确定的问题:是入睡导致重启,还是固定的时间节点导致重启?   郁白登上同一辆公交,回复编辑自己明天交稿,下车前朝正表情狰狞指责着女朋友的男生比了个中指。   接着,他回到小区,走进电梯,目送酸辣粉归西,和主动分享食物的王师傅聊起炸鸡店的位置,在一堆人的围观下走出故障电梯。   他大致复刻了第一次发生的事,防止再次在聪明的非人类邻居面前露馅。   但在电梯事故的结尾,他还是做了一点不一样的事。   难得人头攒动热热闹闹的候梯厅里,郁白推开一扇防火门,回眸在陌生的人群里寻找着什么,直到和那道有些彷徨的身影四目相对。   然后他就这样站在楼梯间的门口,用手撑着门,语气寻常地朝那个人喊。   “喂——走这里。”   对方的眼睛便忽然亮了起来,一如初见那日。 第013章 怪邻03   楼梯间里比外面安静得多,几道不同频率的脚步声轻轻重重地回荡着。   郁白走在前面,和因为电梯停运只好步行下楼的陌生邻居擦肩而过时,总想顺势回头看一眼。   走在他身后的那道脚步不急不缓,安静地迈过每一个台阶。   在为他好心的举动道了谢以后,非人类邻居就没有再开口说话。   郁白已经见过他不止一次,也算渐渐熟悉,很想随便聊点什么,比如你居然不傻还蛮聪明之类的。   可惜在这个循环里,对方是第一次见他,刚才在电梯里也没有什么交流,彼此完全是陌生人。   不对,不是第一次,他之前说昨天见过自己一面。   郁白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好奇,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佯装随意地出声道:“你昨天也下楼拿外卖了吗?”   一周前这一日的昨天,他一直窝在家里写稿子,期间只下楼拿过两次外卖,连小区门都没出过。   他记得途中并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毕竟对方的外貌如此显眼,总该留下一点隐约印象的。   所以这家伙是在哪见了他一面?   那道平稳的脚步声顿了顿,男人闻声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他。   郁白见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像是思索了一会儿,短暂沉默后,男人认真地开了口。   “外卖?”   很认真的疑问句。   “……没事了。”   郁白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扭曲,冷静地收回了视线。   妈的。   当他没问。   他加快速度走完了七层楼梯,走进十二楼,回到属于自己的1205室。   关门时,隔壁的男人才刚刚走进楼道,大概只来得及看到陡然关上的家门。   所以这次没有互道再见的礼貌告别。   无所谓,明天大概率还要再见面。   郁白站在门背后,听到隔壁传来关门的动静,然后就开始盯着自己的手机看。   今天下午本来要赶稿,但现在不需要了,他可以完全自由地支配剩下来的时间。   虽然郁白暂时没有弄懂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时间循环里,也不清楚摆脱循环的办法,但无论如何,找到答案的关键肯定在隔壁这个不知道什么是外卖的家伙身上。   那他应该先加深对这个非人类邻居的了解吧?   先了解,然后才能解决。   片刻后,孙天天写满焦急的坚毅大脸出现在视频通话里时,正对上郁白充满沉思的目光。   “小白啊,你有没有事?我听阿强说你们小区的电梯出事——“   视频那头气质凶悍的男人连珠炮似的关心突然卡住,一头雾水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在电梯里没事,但回家以后有事。”   郁白面不改色地使用同一个借口:“我卡文了,天哥,我能不能问问你的主意?”   “我快吓死了,你没事就好!”天哥盯着屏幕里的他左看右看,确定真的没有异样,才放松下来,“你问你问,我这里人多力量大!”   孙天天把手机一晃,露出外面停着飞机的落地窗,和旁边一排西装革履的小弟,正整齐划一地朝镜头挥手:“郁少爷下午好!”   “……你们好。”郁白镇定地抬手打了个招呼,“这个情节是这样的。”   “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我的主角需要去了解一个住在他家隔壁的人,要怎么接近对方才比较好?”   郁白对于如何接近并了解一个人,实在没有多少经验。   上一次恐怕还要追溯到小学时,一个人玩纸飞机的他不小心把飞机飞到了严璟的鸡窝头里,他连忙道歉,独自呆坐的严璟却因此哇哇大哭,后来两人便渐渐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听上去就没什么逻辑,所以更加没什么参考价值。   孙天天听罢,大手一挥道:“怎么接近?上门打招呼啊!”   “太直接了,我……的主角觉得这样怪怪的,有没有委婉一点的方式?”   “你的故事你说了算嘛,你让隔壁那个人不觉得奇怪不就行啦?这有啥好纠结的?”   孙天天有点纳闷地说完,身边的小弟忽然附耳上来说了句什么,他才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   “哦!原来是你——咳,你有一个主角啊。”   孙天天凑近了视频镜头,八卦道:“那这个主角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要了解人家啊?”   身后聪明的小弟们也跟着凑上来。   郁白幽幽地瞪了他们一眼。   “就是不得已的原因,很重要,性命攸关,所以必须要了解对方。”   “哦,性命攸关,那是要做掉人家?”孙天天拉长了声音,嘿嘿一笑道,“还是要追人家呀?”   “……”郁白面无表情地咬紧牙关,“是要做掉他。”   “真的?你的邻居惹你了?”孙天天顿时抛开八卦之心,眉毛一拧,“要不要我叫阿强去揍他一顿?做掉还是算了,咱们这是法治社会,不能乱来。”   “不用,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想从他身上知道点事,我自己来——我的主角自己来就行。”   “好好,听你的,那我教你——教你的主角一点有用的办法,你别告诉姓厉的啊!”   “好的天哥。”郁白作势拉上嘴巴的拉链,求知若渴道,“一定向厉叔叔保密。”   孙天天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不像遇到坏事,真不是想追隔壁邻居啊?”   旁边知识丰富的聪明小弟低声补充道:“老大,郁少爷可能是在故障电梯里遇到的邻居,提心吊胆的时候会心跳加速,跟心动的感觉差不多,这叫吊桥效应。”   “……”郁白忍无可忍,怒道,“喂你够了!我听见了!!”   一通电话下来,除了收获大量不能让警察叔叔知道的盯梢与拷问小知识,郁白还从热心的小弟们那里听到了一堆追女生小技巧。   简直是莫名其妙。   郁白这样想着,拿上背包出了门,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了一点。   怪不得孙天天和好几个手下都是万年单身汉。   好烂的小技巧,能找到女朋友才怪。   如果他能回到时间正常的世界里,一定要纠正一下他们这些奇奇怪怪的追人观念。   郁白在小区门口的公交站里乘上车,前往商场,采购了一堆今天熬夜和盯梢需要的东西。   然后,他又去了严璟上班的健身房,发了个消息过去,在大楼外等人出来。   今晚他要保持清醒不能睡觉,看看一次循环究竟会在哪里终止。   一个人熬夜难免有些寂寞,而且他怕自己会无意识地睡过去,有其他人在场更保险一些。   反正一周前的那天,严璟本来就在场。   很快到了下班时间,郁白没等多久,便看到一身肌肉的健身教练急匆匆地走出来。   “哇我还没试过这种有人等我下班的感觉。”严璟喘着气傻乐道,“怪浪漫的,要不明天你也来接我下班?”   郁白把手里的重东西塞给他:“我可以,但你明天不上班。”   “对哦我都忘了,你怎么知道的?”严璟老实地接过袋子当苦力,“我们去哪啊?要不要先回我家吃个饭,我爸在家做饭呢。”   “不去,不想吃蘑菇汤。”   “我草!”严璟震惊道,“你怎么知道我爸要烧蘑菇汤?他刚刚才发消息跟我说在洗蘑菇!”   郁白露出淡定的微笑:“因为我是天才。”   严璟狐疑地看他一眼,立刻又被手中的袋子吸引了注意力,诧异道:“你买了什么东西?帽子、咖啡、薄荷油、望远镜……还有好多零食。我们要干嘛去?去山里熬夜看星星吗?那应该买花露水呀,薄荷油又不驱蚊……”   他的絮叨声里,郁白眼前的世界一片正常,没有丝毫要重启的迹象。   哪怕把疑点串起来吊在他面前,脑子缺根筋的严璟也能做到视而不见,所以郁白很放心地叫他来帮忙。   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就是这么大。   哦,是人和非人。   两人讨论了一路薄荷油到底驱不驱蚊,回到郁白家时天色已晚。   晚饭时间,住客不算多的小区里依然四处弥漫着饭菜香气。   郁白所在的十二楼除外。   1203室只会传出烟酒的味道,1204室没有任何气味,1205室则充满薄荷油的芬芳。   被这股气味刺激得异常清醒的郁白找了把小凳子,关了灯坐在自家厨房里,将望远镜架设在台面上,还做了点伪装,省得被盯梢对象发现。   不过,考虑到对方连外卖是什么都不知道,应该也很难认得出望远镜。   郁白仔细地观察着隔壁的屋子,里面亮着灯,但受角度所限,只能看到厨房、紧挨着厨房的餐桌,和一点点客厅的墙面。   即使视野里只有这些地方,他也能判断出整个屋子里的陈设异常简单,除了租房时一般都有的那些大件家具电器,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四处空空荡荡的,看上去有些寂寥。   非人类这会儿并不在郁白的视野里,不知道正在干嘛,墙上偶尔会有影子闪动。   不过天哥说了,盯梢的要义就是要学会等待。   所以郁白手握望远镜,耐心地坐在小凳子上等待着。   在手臂上涂满了薄荷油做测试的严璟,抱着零食在他身边蹲下来围观,小声评价道:“说实话,你这种行为有点变态哦。”   郁白眼睛都没眨,答非所问道:“这人力气很大,感觉肌肉应该练得不错。”   “真的假的?”严璟当即把零食一丢,夺过望远镜,“人在哪呢?我看看我看看!”   “你小声点——”   “嘘,好像出来了。”严璟顿时紧张地睁大了眼睛观察,很快又松了口气,“哪里不错,跟我比差远了,你看人家是走文艺范的,力气绝对不大。”   郁白当即把望远镜抢回来,认真地望过去。   他的非人类邻居此刻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一本书,他低头握笔,正往上写着些什么。   郁白惊讶之余,猜测这应该是整个空屋子里唯一一张高度合适的桌子。   这家伙在写什么?   总不会是日记吧? 第014章 怪邻04   郁白挪动了一下望远镜,对准那本书,打算仔细辨认。   他心里其实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万一对方真的是在写日记,那这样偷看确实有点变态,还十分不道德。   但是……非人类也会像人类那样写日记吗?会写什么内容啊?   他确实有亿点点好奇。   经过不算太激烈的思想斗争,郁白垂下眼眸,很不经意地朝望远镜里深深瞥了一眼。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完全是多虑了。   摊开在餐桌上的这本书不厚,纸张看上去旧旧的,泛着黄,却又很结实的样子,有一点像奇幻电影里那种羊皮纸。   但上面的文字比电影里更奇幻。   笔尖在纸面上轻轻颤动着,凝结出一个又一个线条神秘的符号,中途时不时会停顿下来,像是在思考。   他笔下的字迹似乎很优美,可郁白连半个字都看不懂。   如果这真是字的话。   一旁的严璟看他出神的样子,好奇地拿过望远镜看了一眼。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他立刻对传闻中的肌肉男报以鄙视,“我小学时候写的字都比他好。”   郁白不理会他时常作祟的攀比之心,沉思道:“看上去像是那种很古老的文字。”   “啊?”   “这怎么看都不像常用的几种语言文字吧?”   严璟又瞄了一下:“好像也是……”   他困惑地挠挠头,然后果断地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的相机,对准了望远镜的镜片,开始识图。   “我搜搜看是哪个国家的语言。”   “喂这怎么可能搜得出来——”   人家大概率都不是地球人。   但郁白的话硬生生停住了。   手机屏幕里的识别界面稳定下来后,立刻弹出了结果。   是一堆充满符号的数学题。   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片刻后,郁白小声感叹道:“数学果然是天书啊。”   严璟深表赞同,痛苦地皱了皱眉:“不行,我不能再看了,一想到数学头都开始晕了,我回屋里打游戏去,你慢慢偷窥。”   郁白说:“我哪有偷窥。”   他继续观察邻居写天书。   郁白发现他写了一两行之后,偶尔会翻到书的前面看一眼。   这本书的前半本也写着这样密密麻麻的神秘符号,不过看得出来不是同一个“人”写的,而且前面的书页似乎被翻过不少次,边角微微发皱。   难以想象,他居然已经可以识别这种鬼画符文字的书写风格了。   人类的适应能力真是强大得可怕。   郁白不禁想起一周前的明天,他收到的那张道谢纸条。   非人类邻居模仿他的格式写了回信,上面写的是他能完全看懂的中文,笔迹相当端正。   而他写天书的风格也类似,端正又漂亮,书中前半本的字迹相比就要潦草随意许多。   不久后,坐在餐桌前的男人放下手中的笔,合上了本子,起身走开。   郁白有些遗憾地眨眨眼睛。   他刚才正在试图自学天书。   那堆神秘天书里,有个符号很醒目,形状类似于一个圆鼓鼓的小箭头,在邻居笔下出现了好几次,但在前半本里似乎没有出现过。   不知道这个符号代表什么意思。   这家伙到底在写什么?前半本里已有的内容又是什么?   一周前的那一天,自己在书房里赶稿的时候,他也像这样坐在这里写东西吗?   郁白漫无边际地思考着,同时看到客厅墙上的光影闪动。   非人类邻居离开餐桌后,往客厅的方向走去。   墙上被灯光映出的隐约身影忽然低下去。   根据位置判断,他应该是在沙发上坐下了。   沙发对面是电视机,但隔壁并没有传来电视热闹的声音,也没有投映出不断变幻的彩光。   窗外晚风微凉,郁白在厨房里手握望远镜坐着,隔壁看不到的男人也在沙发上坐着。   墙上的影子几乎没有变化,仿佛他的主人正在出神发呆。   想起天哥的教诲,郁白保持耐心,坚持盯着这幅无聊静默的景象。   ……就是屁股有点坐麻了。   自家屋里传出脚步声,本来在打游戏的严璟从客厅过来,小心翼翼地在郁白身边蹲下,伸手戳了戳他,语气略显紧张。   “小白,你家隔壁好像有人在哭,哭声怪渗人的。”他朝屋里的某堵墙指了指,下意识缩缩脖子,“应该是哪家的小女孩,她平时也哭吗?怎么这哭声这么近啊。”   郁白怔了怔,反应过来是那天他赶稿时墙里响起的哭声,差不多该是这个时间。   严璟当时在电话里死活以为是他在哭。   他就算哭,也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哭声好不好。   想到这里,郁白一脸认真地告诉他:“我家隔壁没有住小女孩,那堵墙外面是空气。”   严璟闻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地钻到他身后去:“那是什么声音?不会是闹鬼了吧!”   “闹鬼?”郁白朝他微微一笑,“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了?”   “哎呀我没跟你开玩笑,真的有哭声!”严璟急了,连忙拽他,“你快来听听!现在还在哭呢!”   郁白心满意足地报复完毕,淡定道:“我开玩笑的,是有个小女孩经常在隔壁哭,你往墙上拍一掌她就停了。”   “啥?”严璟一脸难以置信,“你怎么这么暴力!”   “……”郁白冷笑一声,继续扭头看望远镜,“嗯,我暴力。”   十秒钟后,给了墙壁一拳的健身教练兴冲冲地跑回来。   “我靠真的停了!你小子还真是天才!”   严璟活动着手指跃跃欲试:“我要是再来一掌,她会不会又继续哭啊?”   郁白把他往屋里推:“你自己玩去,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你都在那坐半天了,这会儿啥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不如跟我一起研究墙壁啊。”   郁白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视线从望远镜里掠过时,却又发现的确如此。   他都和严璟闹了一通,隔壁的屋子还是静静的,白炽灯黯淡,只在墙上映出一道斜斜的影子,模糊而朦胧,像快要消散的雾气。   郁白因而忽然想起了明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送来听他报案的厉南骁以及严璟下楼,在小区里偶遇了有些不一样的怪邻居。   也许是寂寥夜晚的影响,让至今不知姓名的邻居看上去有一点忧郁。   厉南骁替他为礼物道谢的时候,那一点忧郁便真的像雾气那样消散了。   郁白想了想,放下望远镜,叫住正要去折腾他家墙壁的严璟。   “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在楼顶的天台上。”   他说着,很严谨地自己纠正道:“确切来说,是半个。”   严璟花了两趟才把那个巨型西瓜搬回屋子里,累得气喘吁吁。   “这瓜长得真好啊,我轻轻一碰就裂开了。”   他很新奇地掏出手机绕着它一顿拍:“这玩意儿简直有瑜伽球那么大,你是怎么种得这么大的?”   “不知道,它自己比较争气。”   郁白终于再一次见到这个巨型大西瓜,发现自己居然有一点怀念。   就是今天一屋子薄荷油味和西瓜香气混在一起,闻起来怪怪的,不是很有食欲。   “那天忘记拍照留念了。”郁白低头写着纸条,语带遗憾,“光顾着吃。”   正左拥右抱两半西瓜自拍的严璟随口问:“哪天啊?”   “忘记拍照的那天。”   “哦哦。”   他专心地比了个剪刀手,继续咔嚓咔嚓拍照。   郁白写好了一模一样的纸条,把人从地上揪起来:“快,送货去。”   说是一模一样,其实也有一点细微的区别。   郁白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在完全相同的简短留言后面,加上那个当初为了让留言看起来更不正常才随手画的笑脸。   半个巨大的西瓜就这样放在了隔壁邻居门边的空地上,果肉饱满红润,散发着芬芳的甜香。   ……以及让人精神一振的薄荷油味。   门上则贴有一张A4纸那么大的巨大纸条。   上面写着:   这是西瓜,很甜的,送给你。   ——1205室的邻居   短促的敲门声回荡在楼道里。   关上门,严璟好奇地把耳朵贴在门背后,嘴里碎碎念着。   “你这个邻居力气真的很大吗?我怕他压根抱不动,还不如等他开了门,我直接帮他搬进家里呢……诶,他怎么直接关门了,真拿不动啊?”   郁白没空理他,匆匆跑到厨房里拿起望远镜。   他看不到非人类邻居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把巨大西瓜拿进家里的,但能看到那一方小小墙面上投映出的光影又动了起来。   愈发熟悉的身影蓦地出现在视野里。   隔壁的厨房灯打开了,郁白连忙压低了身体,只留一点望远镜在外面。   静谧的夜里,在两个圆圆的镜头注视中,住在隔壁的男人走进厨房,灰蓝的眼眸如窗外的月色那样亮。   他依次翻开了每一个橱柜,但里面都是空的。   所以他又把一扇扇柜门关上,合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就站在厨房门口,拿出了原本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低头看了一会儿,指尖在屏幕上轻轻划动。   这家伙居然有手机,而且会用。   从哪里学来的?   郁白来不及惊讶,又看到他关上灯,转身往外面走去,接着就响起了开关门的动静。   非人类邻居出门了,目的地不明。   郁白立刻从购物袋里翻出下午买好的装备,小心地打开门。   楼道里已空空如也,蹲在门边的严璟揉揉眼睛,发出卧槽的声音。   “他是怎么把西瓜——”严璟上一句话还没说完,更加震惊地卧槽了一声,“小白你怎么又要出门!”   他缓缓环视四周,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有点不可思议:“你下午才出去过诶,这不科学啊,你家难道刚装修了?你不会是叫我过来吸甲醛的吧……”   郁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帮你去看看他在哪家健身房练的。”   “真的假的?!”   “假的。”   在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郁白戴上帽子,遮住了自己显眼的棕发,迫不及待地走进漫漫夏风里。   盯梢还挺好玩的,他想。 第015章 怪邻05   夜晚的小区分外安静。   高悬的月亮为地面的风景镀上长短不一的淡淡影子。   眼眸灰蓝的男人出了单元楼,便径直向小区大门走去。   片刻后,他身后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从树后出来,沿着唯一一条小路跟上去,走几步就很警觉地掩护一下自己。   ……虽然走在前面的男人始终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压根就没有回头看过。   毕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谨慎点是应该的。   在门卫大爷狐疑的目光里,郁白压低帽檐加快脚步,若无其事地走出小区。   那个家伙往左边走了。   他也立刻转弯跟上去。   比起住客稀少的小区,外面的街道上陆续有行人走过,是天然的遮挡物,更方便郁白掩饰自己的行踪。   他躲在人群后面的时候,看见前面的男人渐渐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留意街道两边的店铺,就也跟着望过去。   水果店,早餐店,五金店,房屋中介,公交车站……   这座小区的地理位置很好,而且旁边还有几个小区,居民集中,所以周围的生活配套齐全,外面的这条街道上几乎什么店都有。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有一些沿街店面已经关门打烊,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与仍亮着灯的商店错落开。   郁白平时很少出门,每次出去要么直奔陈医生那里,要么去办其他必须要办的事,因此,虽然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却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看见非人类邻居在一家水果店门口稍加停留。   灯光明亮的货架上摆着圆滚滚的大西瓜,深深浅浅的绿色纹路看起来十分清爽,夏天正是吃它们的季节。   当然,这些西瓜的大小和郁白送给邻居的那个大西瓜完全不能比。   看到邻居很快收回了望着西瓜的目光,躲在路灯后面的郁白莫名其妙地有些骄傲。   男人继续往前走去。   迎面走来的陌生路人大多都为街头难得一见的蓝眼睛混血儿感到惊讶,纷纷侧目看他。   而他认真地看着街道两边的风景。   药店门口贴满了药品打折的促销广告,优惠大酬宾,欢迎人们光临。   理发店门口写着大大的剪发只需二十元,下面还有一行小小的仅限充值新会员。   ……   他忽然在一家箱包店门口停下了脚步。   尾随其后的郁白有点意外,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箱包店的门口层层叠叠地挂着好几条横幅。   “清仓甩卖只剩一周”“跳楼秒杀还有三天”“房租到期明天关店”“含泪清仓最后一天”“最后一天明天必搬”……   独自穿行在繁华街道上的非人类邻居,侧眸凝视着这些看起来饱经风霜的破旧横幅,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声的困惑。   郁白非常努力地克制着让自己不要笑出来,免得暴露。   没想到吧,部分人类开设的店铺拥有独特的时间流动方式。   别说是不谙世事的非人类了,就算是普通人走在街头,也时常会为眼前看到的东西而感到茫然。   在走过了许多店铺后,郁白看见他终于转身,走进了一家超市。   再联想起他出门前在厨房翻找橱柜的举动,郁白差不多确定他是来干什么的了。   这家超市的规模不算小,入目是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货架和交错纵横的通道,到处摆满让人眼花缭乱的商品。   郁白看见他环视了一圈,循着半空中悬挂的指示牌,走向了厨房用品区。   那里有一排货架上挂满了五花八门的刀具:切片刀、砍骨刀、水果刀、剪刀……   看着这些银光烁烁各不相同的刀具们,黑发蓝眸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垂眸看了起来。   而站在锅具区域里假装选锅的郁白,简直忍不住想替他配音:人类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   他目睹邻居挑选了菜刀、砧板、水果盘,又去电器区域里拿了榨汁机,在文具区域里拿起一叠白纸。   ——看来在手机上不仅搜到了西瓜的标准食用方式,还知道了它可以榨汁吃。   穿行在如此繁多的商品里,男人偶尔也会被某些色彩特别绚烂的东西吸引。   他拿起一袋颜色清新亮眼的食品,看了一眼正面活色生香的图案,又翻过去,看到背面密密麻麻的印刷小字。   ——那是连台风天大抢购里都会剩满一货架的藤椒味方便面,别拿,换个口味。   郁白在心里默默地同他隔空对话着,直到看见对方走向结账台,才停止暗中观察,先一步离开了超市。   他没有再继续跟踪,因为已经可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也因为屡次经过他身边的超市拖地阿姨,眼神越来越警惕。   好吧,这种行为确实挺变态的。   郁白为自己今天的盯梢行动忏悔了一秒钟。   这一个晚上下来,完全看得出来,非人类邻居的生活恐怕比白纸还要简单。   他的确对人类生活一窍不通,所以在努力地学习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并且没有使用自己超乎寻常的力量,而是认认真真地伪装成人类的样子。   包括那天郁白随手摆在厨房台面上的太阳花,也被学走了。   郁白现在已经可以勉强原谅这个行为。   看在对方曾经因为他随便送的西瓜而专程跑出去买了一堆厨具的份上。   在一周前的那一天,他把西瓜送出去之后,应该也发生了同样的事。   很标准的为了一碗醋包了一顿饺子。   不过,这碗醋真的非常非常大。   专门包顿饺子也是应该的。   郁白摘掉帽子,回家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吃西瓜。   巨型瑜伽球西瓜虽然闻起来被染上了薄荷油的气味,但吃着依然是熟悉的清甜多汁。   每一口都像尖尖那样甜。   严璟坐在他旁边,吃得有点魂不守舍,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肌肉。   “我是不是不应该吃了,应该多练练。”   郁白心情很好地安慰他:“吃吧,明天再练。”   “哎,他是怎么练的嘛。”   严璟叹口气,瞥到了摆在茶几上的望远镜。   “你不用啦?要不让我用用,我前面可能没看清楚他的体型,我再看一眼。”   “……”郁白鄙视道,“你好变态。”   他觉得住在隔壁的人这会儿应该正在厨房切西瓜。   因为他看到隔壁厨房的窗子里溢出了明媚的灯光。   不久后,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郁白反应很快地拉住了正要去开门的严璟。   “干嘛不开——”   “嘘。”   等屋外的动静完全消失了,郁白才起身开门。   他家门边的地上放着那个神秘的小小圆球。   门上当然也贴着那张熟悉的巨大纸条。   非人类果然完全模仿了他送礼物的方式,但第一次那天他和严璟睡得很死,所以没有听见敲门声。   郁白弯腰捡起小球,又伸手将纸条揭了下来,不用看他都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这是礼物,我喜欢西瓜,谢谢你。   不出所料的,学了他的格式,结尾同样没有那个透着微妙嘲讽的简易笑脸。   郁白的嘴角反而勾起一点笑意。   跟上次不一样,这次他确切地见到了,对方是怎么喜欢西瓜的。   但是,为什么这次不光没有笑脸,连落款也没有?   “噗哈哈哈哈。”他对面本来一头雾水的严璟却突然乐出了声,“哎哟我的天。”   郁白把手里的纸条挪开,一脸纳闷地看过去:“你笑什么?”   严璟的目光紧跟着这张纸条的背面移动,笑得停不下来,努起下巴朝它点了点。   “你自己看嘛!”   他说着,立刻去掏兜里的手机,意识到应该拍照留作把柄。   “等等啊我拍个照!你先别动!”   闻言,郁白顿时惊觉肯定有哪里不对,没给他打开相机的时间,像翻方便面一样把纸条翻了过来。   ……这次背面居然也有字!   看着眼前比正面简短的一行道谢要长得多的端正文字,郁白的表情渐渐凝固,在原地石化成了一座雕像。   上面写着:   今天在家里的厨房和外面的街上见到你。   你似乎在躲避什么,不想被看见。   所以我没有跟你打招呼,抱歉。   希望我没有打扰你。   到这里,写下它的人似乎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落笔,下一行字的间隔要远一些,第一个字的墨迹也更深:   请问,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可以跟你打招呼吗?   ——1204室的邻居 第016章 怪邻06   可以跟你打招呼吗?   打招呼吗?   吗?   ……   优美端正的字迹静静地烙在纸面上,郁白闭上眼睛,又睁开,反复几次,眼前的纸条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不是幻觉。   ……这把直接重开算了:)   在超市看到方便面包装袋背面的字比正面多,所以写纸条的时候也用上了是吧。   不要什么都学啊!   既然已经装作没发现他在尾随了就一直埋藏在心底不好吗!真正的人类是不会像这样说——不,写出来的!!   写就写了居然还写在背面!让别人也看见了!!   郁白一脸空白地攥紧了手里的巨大纸条。   旁边的严璟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仍在拿着手机试图接近纸条,想要定格这难得的黑历史:“原来你早就被发现了啊,我的天,那你在厨房拿着望远镜坐了那么久,你邻居岂不是一直都……”   别说了,他不想再回忆。   郁白干脆地把纸条揉起来塞进了口袋里,状似严肃地打断他:“你觉得这个小球是什么东西?”   他的手心里正握着那份邻居回赠的礼物,通体灰白色的光滑小球,很轻,触感冰凉。   就像他现在的心情一样冰。   严璟更乐了:“不要转移话题好不好,太明显了。”   “我没有,你摸摸看,它的手感很特别。”   “能有多特别——哇,这么凉快,好轻啊!”   片刻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凑在一起研究着这份礼物。   严璟有些遗憾地关掉手机里的识图界面:“识别不出来啊,我觉得有一点像那种不锈钢冰块,但那个要重很多,里面装着冷冻液的。”   郁白则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一本正经道:“我感觉这个球里面应该是空的,它好像只有外面这一层壳,所以才这么轻吧。”   还是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幸好在场的是好骗的严璟。   “壳?”严璟突发奇想道,“这玩意儿不会是个蛋吧!”   “……”郁白反射性摇了摇头,“不可能,什么东西的蛋是长这样的?”   “那要不我用力捏一下试试?看看它的坚硬程度怎么样,说不定是特殊金属之类的。”   郁白连忙制止他跃跃欲试的动作,脱口而出道:“别用力,万一真的是蛋呢?”   “……你刚才不是说不可能?”严璟困惑地挠挠头,“而且确实没有动物的蛋长这样吧。”   郁白欲言又止,想了想,只是说:“也许是我们没见过的动物。”   这个版本的严璟并不知道他的邻居是个拥有神奇力量的非人类。   他倒不认为对方会真的送个蛋过来,但凭这几次的接触,郁白觉得这一定是件不同寻常的东西。   毕竟邻居是第一次收到礼物,按照他很讲礼貌的个性,应该会回赠一份比较郑重的礼物。   “比如龙的蛋吗?”严璟鄙视道,“你可真幼稚。”   五分钟后,沙发上多出了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大笨狗玩偶,耷拉着耳朵安静地趴在那里。   郁白和严璟蹲在沙发旁边,认真地观察着它。   严璟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想伸手掀开大笨狗的肚皮看一眼:“有没有变化啊?”   郁白反应很快地拍掉他的手:“哪有这么快。”   “哦。”他悻悻地把手缩回来,继续蹲好,“温度够不够孵出来啊,这玩偶不能发热吧。”   “不能,要不你来孵?”   “不不不,那也太傻了。”   郁白说:“没关系,反正现在这样已经够傻了。”   严璟就瞪他一眼。   郁白瞪回去。   短暂沉默后,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   “怎么可能孵得出来。”郁白自我反思道,“我为什么会干这么幼稚的事。”   “没事,你还在被发现的情况下跟踪了别人一晚上呢。”   “喂!”   严璟嘿嘿一笑,自觉转移话题:“你这个玩偶好新啊,哪来的?不会是你自己买的吧?”   “陈医生送的生日礼物。”   “哇这么大了还送你玩偶,幼——”   “十岁生日。”   “——牛啊。”严璟十分丝滑地改了口,竖起大拇指,“真擅长保存东西,陈医生一定很感动。”   郁白懒得理他,揉揉有点蹲麻了的腿站起来,决定暂时放弃神秘小球是个蛋的离奇猜想。   严璟倒是又不死心地盯了一会儿,直到把自己盯困,打着哈欠跟他申请想去睡觉了。   郁白摆摆手批准。   本来他叫严璟过来,是想防止自己无意识地睡过去,错过见证循环终点的那一刻。   可目前来看,是不需要了。   因为他只要一想起今晚的社死时刻,就精神得想下楼跑两圈。   一点睡意都没有,连提前买的咖啡都用不上。   待在弥漫着薄荷油味、西瓜香气、轻微呼噜声的屋子里,郁白有些忧郁地叹了口气。   他之前还打算整晚都用来观察隔壁邻居的生活,以增进对这家伙的了解。   但现在……   他绝不会再踏进厨房一步!   郁白坐到书房的电脑前,准备找些东西打发时间,度过这个漫漫长夜。   他发了一会儿呆,决定找些时间循环题材的电影看,也算是寻找摆脱循环的灵感。   正是因为以前看过这个类型的故事,他才会在亲历时,迅速意识到自己也陷入了会不断重复的时间循环。   郁白聚精会神地挑选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电影名字。   《马铃鼠之日》《恐怖车轮》《吉日快乐》《时空恋鱼人》……   最后这部还是算了,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郁白默默排除掉这个一看就是爱情故事的名字。   夜晚的时间很快在一段又一段精彩的电影故事中流走。   期间郁白偶尔起来吃零食上厕所,路过客厅沙发的时候,会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然后俯身,小心翼翼地掀开大笨狗的肚皮看一眼。   灰白的神秘小圆球静静躺在玩偶下面,丝毫没有变化。   ……真幼稚。   郁白在心里唾弃了一下自己的行为,继续坐回电脑前看电影。   他戴着耳机,完全没听见周围隐约回荡着稚气哭声,正从深夜的墙里冒出来。   窗外浓黑的夜晚一点点褪色,天亮了。   郁白记得,之前和严璟通宵打游戏那次,差不多就是在这个点睡过去了,再一睁眼,就又回到了心理咨询室。   他应该从现在开始,时刻留意时间。   看着窗外熹微的晨光,郁白关掉电影播放器,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打算下楼吃早餐。   肚子饿了。   昨晚他看见了小区外面有家早餐店,招牌是鸡翅馅肉包,名字听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他想尝尝看。   然而,当一脸倦意的郁白推开家门的时候,隔壁那扇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打开。   黑发蓝眸的男人也刚从家里出来,他穿一身简单清爽的白衬衫,指尖正搭在银灰色的门把手上,洁净的袖口浮在沁凉的清晨里,衬得腕骨分明。   他听见隔壁的动静,便循声望过来。   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的郁白,有一瞬间只觉得头皮发麻,很想直接掉头回家。   这暂时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见到的人。   哦,不是人。   可对方始终看着他,灰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喜悦,明亮温煦,仿佛很高兴看到他。   非人类邻居似乎想要主动跟他说话,但又想起了什么,所以没有开口,只是停下了脚步,认真地注视着他。   奇怪又寂静的对视里,郁白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许多想说的话。   比如,你送的小球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下次送出神秘礼物的时候能不能把用途也写上,不然会让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很难办的!   又比如,穿白衬衫是不是因为在手机上搜男人穿什么衣服不会出错时,跳出来的第一个答案就是白衬衫,说起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可以用手机来搜索疑问的?   以及,既然假装没有发现别人跟踪那就请把这件事永远烂在心里,人类有种心情叫尴尬,还有别学方便面包装袋那样把最重要的信息写在背面!   但一通胡思乱想之后,郁白最终只是别扭地移开视线,很不情愿地憋出短短一声。   “……早。”   算了,随便打个招呼。   郁白扭头看墙,所以看不见对方此刻的神情。   但仍能清晰地听出,邻居声音里淡淡的笑意。   “早上好。”他低声说。 第017章 怪邻07   1204室的住户和1205室的住户就这样完成了第一次貌似友好的打招呼。   可喜可贺。   ……个鬼。   简短的互道早安后,郁白的视线十分飘忽地从身侧的白墙飞到前方的天花板,精准地绕过了旁边那个很有存在感的身影。   他板着脸快步穿过楼道,按下电梯按键,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郁白想趁后面的家伙没过来的时候,赶紧逃下去,避免再有任何的交谈。   他今天一点都不想面对这个不知道尴尬为何物的非人类邻居。   可惜早高峰时的电梯是最忙碌的,再加上只剩一部电梯在正常运行,就来得更慢。   他有点忧郁地盯着显示屏上缓慢跳动的红色数字。   要是现在改去爬楼梯,多少有一点太刻意。   而且他一夜未眠又饿着肚子,走不动。   视线余光中,晨间灿金的阳光覆在后来人身上,于墙面洒落浅浅的暗色影子,离他不远也不近。   金属门开启,郁白认命地迈步走进去,看着邻居伸手按下去一楼的按键。   安静的轿厢里,他直视着前方,一副神游天外不想说话的样子,只盼望能运气很好地直达一楼。   然后电梯缓缓下行了一层,在十一楼缓缓停住,又缓缓地开门。   运气真好:)   郁白在心里朝老天比了个中指,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门外正要进来的人时,却怔了怔。   穿校服的小女孩背着书包,两支细细的麻花辫垂在肩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些黯然地望着地面。   她抬头看见电梯里有人,脑袋便立刻垂下去,十分局促地走进来。   即使低着头的小女孩刻意地扯了扯麻花辫,试图用它挡住自己的脸,郁白仍然看见了她颊边很明显的青紫痕迹,像是才挨过打。   她还不认识郁白,郁白却清楚记得她。   那个受到神秘力量影响后喜欢在墙里玩,又因为不小心从水管滑下来而出现在他家里的小女孩,昨晚才刚让他家传出过闹鬼般的哭声。   在这个循环里,严璟听信他的谗言,往墙上拍了一掌,成功把墙里正在哭鼻子的小女孩吓跑了。   ……隔着墙的一掌应该不至于留下这么严重的伤。   毕竟严璟可没有受到非人类邻居的异常辐射,只是个普通人。   郁白惊讶之余,几乎瞬间想起了两人在卫生间狭路相逢那天的对话,被他撞个正着的女孩小声恳求他:哥哥,你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爸爸,他会打死我的。   此刻在有三人搭乘的电梯里,脸上淤痕醒目的小女孩怯怯地站在角落,努力回避着大人们的目光,手指不安地揪住辫子,瘦弱的肩膀紧紧倚着轿厢壁,像是恨不得要钻进去。   郁白突然有点明白她为什么总喜欢待在墙里了。   他很快移开看着她的视线。   电梯里太过安静,陆续又有上班上学或买菜的陌生人走进来,有人好奇地打量着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面露猜疑,还有人似乎欲言又止。   郁白犹豫了一下,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声音不大不小地问:“昨天的西瓜甜吗?”   陌生邻居们本能般被对话吸引了注意力,将视线投过去。   他们看见蓝眼睛的男人点点头:“很甜。”   随即,他微微停顿,认真地补充道:“甜是一种复杂的味道。”   郁白本来只是想让垂着头的小女孩别再那么难堪,才想随便说些什么打破电梯里的沉默,转移一下别人的注意力,闻言却暂时忘记了自己别扭的心情,真的好奇起来。   “复杂?”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第一次知道甜是种什么味道。   再联想起一周前初次在电梯里遇见时,王师傅好奇“老外”为什么对自己热情分享的食物毫无反应,郁白随口说了声也许他不需要,对方便赞同似地看过来……   所以,非人类邻居是真的不需要像人类那样吃东西吗?   倒也很合理。   但是,既然不需要吃东西,那他今天中午的时候为什么会买来铁锅、食用油和菜,并且把厨房给炸了?   郁白来不及细想,又听到他的回答。   “嗯,复杂。”男人试着描述道,“它闻起来时有两种气味,吃的时候却只有一种滋味……有一种味道是只能嗅到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电梯里的邻居们都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试图解读天书,连小女孩都悄悄抬起脸瞄过来。   唯独郁白一下子听懂了这句有些像乱码的话。   他努力忍住笑,解释道:“多出来的那股气味不是甜味,是薄荷油的味道,跟西瓜没有关系,是不小心染上的。”   昨晚他家里弥漫的薄荷油气味,沾染在了西瓜上。   所以闻起来会多一种味道,吃的时候却没有。   还好在最初那一天里,没有薄荷油,是甜香纯粹的大西瓜。   西瓜可是这个国家的人类最喜欢的水果之一,不能给它抹黑。   男人见他否定,先是下意识认错:“抱歉。”   然后,他侧眸看着那双有笑意闪烁的眼睛,想了想,问:“薄荷油?”   “是用来提神……”郁白说到一半,迅速拐了个弯,“算了不重要,不用管它是什么。”   这个问题害他又想起了昨天的社死经历。   不过,好像没有那么尴尬了。   这家伙连甜味都不认得,肯定也对跟踪和变态丝毫没有概念。   很好,特别好。   郁白给自己洗脑成功,心情由阴转晴,渐渐放松下来,顺便看了一眼时间。   现在是早晨七点十分。   于是他随口抛回去一个问题:“你这么早出门去干嘛?”   别告诉他这家伙已经开始学人类上班了。   听到这个问题,一直注视着他的男人却沉默下来,像是在犹豫该怎么回答。   电梯抵达一楼,默默旁听的陌生邻居们几乎有些恋恋不舍地出了电梯。   他们还没听到这个讲话有点难懂的混血儿这么早出门是去干嘛的呢!   脚步声纷乱交错,在郁白好奇的目光里,男人总算开口:“我去买炸鸡。”   是他没料到的答案。   郁白面露意外,错愕道:“炸鸡?”   两人已经跟着人群一起出了电梯,正朝外面走去,那双灰蓝的眸子却往那部正在维修中的故障电梯看了一眼。   “西瓜的甜味很好吃,所以我想起了昨天电梯里的食物香味……也很好闻。”   男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语速难得变快了一些。   “昨天你们说,炸鸡店在公交车站旁边。”   郁白这才明白过来。   这个循环里的昨天他的确和王师傅聊起了炸鸡店的位置,一周前的那个昨天亦然。   所以他的非人类邻居是被莫名收到的西瓜开启了味蕾,第一次对食物和味道有了概念,连带着好奇起昨日电梯里炸鸡的香味,便按照他们说的地址,想去买炸鸡。   那天在电梯里一直不说话装外宾,偷听人类对话倒是很认真。   奇怪的家伙。   想到这里,郁白终于没忍住笑,唇角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尽管他很快就瞥过脸,那抹弧度还是被捕捉到了。   始终观察着他神情的男人有些困惑:“为什么笑?”   郁白当即加快脚步,努力隐藏表情。   “我没笑。”   可惜身后的人腿也挺长,磁性中带着一点疑惑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不散。   “但是我看到你笑了。”   ……干嘛这么好学! 第018章 怪邻08   清晨鸟鸣啾啾,天光晴好,太阳像蜂蜜融化在发梢。   郁白已经快走到小区门口,也没能摆脱这个自从互道早安后,就莫名其妙和自己开始了对话的隔壁邻居。   身后的人影始终不远不近。   早餐店和炸鸡店差不多挨在一起。   好吧,他们本来就顺路。   昨晚亲眼目睹他鬼祟行踪的门卫大爷,再一次朝两人投来狐疑的目光。   见状,郁白认命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等人。   门卫大爷可是知道什么是跟踪和变态的,不能再让别人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   “我带你去炸鸡店,我们正好顺路。”   也算尽一下身为人类的地主之谊。   “谢谢。”邻居总是很有礼貌,同时问他,“你要去哪里?”   “我去买早餐。”郁白说,“记住下次别人说顺路带你的时候,最好别问这个问题,道谢就足够了。”   “为什么?”   “……你别管为什么。”   因为人类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比薄荷油味的甜西瓜更复杂,很多时候说“顺路”和“刚好”,只不过是掩盖内心真正想法的借口,其实并不顺路,却很想顺路。   当然,他真的只是刚好顺路而已啦。   “好。”   早晨七点二十二分,郁白从早餐店老板娘手里接过一袋热气腾腾的鸡翅馅肉包子,拿出手机付钱。   几米外的店铺门口,男人盯着灰蒙蒙拉到底的卷闸门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折返。   早餐店的隔壁是王师傅的建斌五金店,五金店的隔壁就是那家炸鸡店。   在行人们大多一脸困顿的清晨,这两家店铺大门紧闭,只有勤劳的早餐店已经营业。   郁白扭头,恰好对上邻居望过来的视线,随口道:“没开门?”   男人摇摇头,看向他手中鼓鼓囊囊的袋子:“这是你的早餐吗?”   “嗯,鸡翅馅肉包。”   郁白跟着扫了一眼,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袋子里装着八个成年男性拳头大小的包子,至少也是两三个人的份量。   他从没见过这个口味的包子,想着给正在睡觉的严璟也带一份尝尝,严璟的食量起码能算两个人。   “这不是我一个人吃的。”郁白下意识解释道,“有朋友在我家,我顺便给他带一份,他胃口大。”   别因此对人类的食量产生一些奇怪的误解。   ……他为什么突然有了这种诡异的东道主意识?   而非人类邻居的关注点则在名词上。   他问:“朋友?”   郁白想了一下应该怎么解释。   “朋友就是能理解彼此,能互相帮助……互相陪伴的人。”   男人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   一旁隐约听到两人对话的早餐店老板娘,好奇地插话进来:“你来找什么店啊还没开门?来修东西?”   “来买炸鸡。”   “大早上吃炸鸡啊?那么早不开门的。”   老板娘惊讶地挑了挑眉,见他有些失望,当即热情建议道:“哎呀炸鸡干嘛要去店里买,做起来又不难的,去菜场买点鸡肉,裹裹粉自己炸一下不就好啦!”   “菜场?”   “对啊,就在那边过去一点,我指给你看——不过这个费油哦!你炸完以后把油放起来,后面还可以再用的!”   “油?”   “嗯嗯,你家里的油要是快用完了,记得也买瓶新的,不然不够的,我想想看用哪种油好一点……”   听着两人迷之顺畅的对话,郁白诧异过后,恍然大悟。   通过一次失败的盯梢和一场巧合的偶遇,他意外地补全了神秘邻居的所有行动逻辑,从昨天下午的故障电梯开始,直到今天中午即将出现的冒烟厨房。   原来导致1204室厨房爆炸的幕后黑手在这里。   郁白心情复杂地看着对一切一无所知的热心老板娘,在四处飘散的香气里,默默咬了一口热乎乎的鸡翅馅肉包。   挺好吃的。   但是不要随便跟人说做菜很简单啊!   而且对方还不一定是人!   很快,邻居对悉心指导他如何烹饪炸鸡的老板娘道了谢,又对郁白说:“我去菜场。”   “……”已经知道结局的郁白欲言又止。   但看着对方写着认真的眼神,他最终没有阻拦,挥了挥手道:“那拜拜,我回家了。”   还是不打击这个积极好学的非人类了。   反正他可以像变魔术一样把倒霉的厨房复原。   邻居说:“好,再见。”   颀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郁白看着那个方向出了一会儿神,直到老板娘略带揶揄的声音响起。   “怎么不陪他一起去啊?”   郁白茫然地眨眨眼睛,没反应过来:“什么?”   “是不是刚认识啊?胆子这么小哦。”   老板娘一边麻利地搬来一笼刚蒸好的包子,一边偷笑着八卦。   “年轻人嘛,大胆点!一起买买菜做做饭,感情不就有啦?”   ……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愧是敢教连菜场和油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非人类做炸鸡的老板娘。   郁白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早餐店的老板娘实在热心到夸张,他觉得自己以后肯定不会再来这家店买早餐了。   不过。   这个鸡翅馅的肉包真的挺好吃的。   走在树荫与阳光交错的小径上,香味悄悄弥漫,郁白没忍住,又吃了一个包子。   七点四十五分,家里很安静。   时钟在走,六个肉包在餐桌躺着,大笨狗玩偶在沙发孵蛋,严璟在房间做梦,郁白在卫生间洗脸。   一夜未眠的他吃过早餐就立刻困了。   但现在不能睡觉,他必须撑到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或是一次循环结束的时间节点到来。   他得弄清楚,到底是睡觉会导致重启,还是固定时间会导致重启。   八点十三分,外面传来开关门的动静。   时钟在走,五个肉包在餐桌躺着,大笨狗玩偶在沙发孵蛋,严璟在房间做梦,郁白在门背后偷听。   ……不能再吃了,好困。   为什么肉包会这么香?   住在隔壁的邻居回来了,想必正拎着新买的食用油、铁锅、一袋子调料和鸡肉。   难以想象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菜的。   但偷窥很变态,郁白绝不会再踏进自家的厨房一步。   八点三十六分,风里捎来初夏的潮热。   时钟走了又走,五个肉包被关进了冰箱,大笨狗玩偶仍未感动那个神秘的小圆球,严璟打着呼噜换了个梦做,郁白在晒太阳。   他拉开了厨房的玻璃门,搬来小凳子坐在门槛旁,托腮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时不时撑一下快要合上的眼睛。   宅家太久,需要晒晒太阳促进维生素合成。   他家厨房的朝向比阳台要好,光照更充足。   ……隔壁怎么还没有动静?   难道在手机上研究炸鸡教程?   九点十八分,风总算捎来邻居的音讯。   流水声簌簌,时而直直落进不锈钢水池里,时而打在什么东西上,发出飞溅的声音。   看来正在清洗锅碗瓢盆,以及即将葬身油锅的鸡肉。   接着,是案板被搁在台面上的闷响。   菜刀一次次没过柔软的食材,触到案板,发出均匀清脆的碰撞声。   切菜学得还蛮快的。   可能是因为昨晚在西瓜那里有过练习。   郁白这样想着,夜晚天台上深绿藤蔓连接着旧花盆和巨型西瓜的景象,便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严璟上次说买了哪些种子?   他也有点想吃其他水果了。   比如店里卖得很贵还很小的草莓和车厘子。   九点四十分,风安静下来。   在一连串听不分明的细小动静之后,原本在厨房忙碌的脚步声转而离开,此后久久没有回来。   根据眼前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炸鸡菜谱,郁白推测他是刚腌好了肉,要等待一段时间,再进入下一个步骤。   有的菜谱说腌一个小时,有的是两个小时,有的则要一夜。   不光是腌制时长,网上每份炸鸡教程的每个步骤基本都各有不同,而早餐店老板娘的热心指导里并没有涉及到这种细节。   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为此疑惑过。   该信哪个人类的话呢?   大家看起来都很有道理。   这搞不好就是厨房将要沦为浓烟战场的原因之一。   郁白努力压下又悄悄翘起的嘴角,手心里捏着一对耳塞。   他早有准备。   其实他还习惯性地想戴口罩的,但怕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的严璟看到后嘲笑,才作罢。   小时候,他厨艺一般的父亲每次尝试做新菜,都会把非要进厨房围观的他包得严严实实,帽子口罩手套一样不落,生怕出点什么意外伤到他。   年幼的郁白被裹得像个胖胖的小雪人,从不肯老实坐在父亲准备的小凳子上,总是踮起脚攀着台面,一脸惊奇地盯着在锅里起起伏伏的食物。   朦朦胧胧的厨房杂音里,随着一声带笑的叹息,工厂里用的那种透明防护面罩就轻轻盖下来,保护住他唯一露在外面的明亮眼眸。   这一刻的郁白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较常人更浅的瞳色依然明亮,身边却很静。   不知坐了多久,他罕有地想起童年的时光,倒不再那么困了。   郁白起身,去沙发里翻了一个靠枕过来垫凳子,顺便看望一下毛茸茸的白色大笨狗。   屁股又坐麻了。   灰白小球依然没有要破壳的迹象。   好吧,这玩意儿就不可能是个蛋。   不孵了,好傻。   郁白正要走开,余光里的小球微微一颤,灰白的表面浮现出一种转瞬即逝的黑色。   他停下脚步,惊讶地回眸凝视。   小球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颜色也没有变化。   郁白彻底精神了,又拿起来研究了半天,却没有再发现任何异样,仿佛刚才的一瞬只是幻觉。   ……太久没睡觉导致的错觉?还是飞蚊症?   正在他为此纠结的时候,窗外飘来嘈杂的抽油烟机轰鸣声。   十一点四十分,郁白的循环尚未结束,住在隔壁的邻居开始正式烹饪炸鸡。   好严谨地腌制了两个小时整,一分钟都不差。   郁白记得那次他和严璟被爆炸声吵醒后,他看了眼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多。   隔壁那间目前还算洁净的厨房只剩下不到一小时寿命了。   郁白努力地抑制着自己想要亲眼看热闹的心,让自己老实待在凳子上。   被笼在抽油烟机的巨大噪音里,许多动静都无法再分辨出来。   但很明显,隔壁的厨房里的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混乱。   灰烟从窗户里不断涌出,焦味四处蔓延,各种不知名的金属撞击声丁零当啷地响着,宛如什么正在炼金的秘密工厂。   幸好周围住户稀少,又是工作日没什么人在家的时间,不然早该有人报警了。   郁白把自己摁在凳子上忍耐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坐住。   他摘掉耳塞,快步走进厨房,凝眸望向对面。   其实他无法完全看清那里面的景象,因为窗子里一片灰蒙蒙的,浓烈的焦糊味呛得人头晕。   滚滚浓烟中,郁白看见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站在煤气灶旁,有些茫然地看着铁锅里高高窜起的橘红火焰。   没有穿围裙,白衬衫快变成熊猫衬衫,可能因为老板娘和菜谱都没教他做饭前要系围裙。   没有任何试图熄灭火焰的举动,可能因为人类的绝大部分菜谱里都不会有“火着了要灭掉”这个基础常识。   ……   郁白忍不住扶了扶额。   他现在为什么能这么顺畅地理解非人类的脑回路?   第一道爆炸声响起后,卧室里传出一声大梦初醒的我靠。   被吵醒的严璟急匆匆从房间里跑出来,慌忙找郁白的人影:“怎么了小白!什么东西炸了?”   郁白头也不回地安抚他:“没事,隔壁的厨房炸了。”   “哦哦没事就好,原来是隔壁的……啊?厨房炸了?!”   身陷爆炸厨房的非人类邻居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循声看过来。   热烈的夏日阳光下,隔着雾蒙蒙的透明玻璃窗,郁白的视线与他在空气中相遇。   上一次在这里隔窗相望的,还是两盆朝气蓬勃的太阳花。   气氛微妙的面面相觑中,郁白先开了口:“锅里着火了要盖上锅盖,别让火一直着,会出事的。”   他自己虽然几乎不做饭,却见过很多次别人下厨。   闻言,隔壁厨房里的男人很快照做,同时低声道:“抱歉。”   火焰暂时熄灭,第二声爆炸并未响起。   郁白看见那双灰蓝眼眸里闪烁的歉意,像孤零零游荡在森林中的萤火虫。   于是,他又听见自己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句什么,盖过了心头的波澜。   “……我过来帮你算了。”他说。   一个人在这个处处复杂的世界上生活,到底是件难事。   哦,不是人。   这天中午的十二点三十七分,邻居朝这里望来,在等待他过去,湖水般的眼眸里盛着他的倒影。   郁白有些别扭地移开视线,看了眼手机时间,转身正要离开家,前往隔壁的屋子。   下一秒,熟悉的黑暗与眩晕感再次袭来。   昨日午后的一点三十九分,郁白窝在柔软舒适的客用沙发里,陡然眨了眨眼睛。   时间又重启了。   一次循环的终点与是否入睡无关。   那就是有固定的结束节点,他恰好看到了那个时间,中午十二点三十七分——根据目前已知的一切,郁白推测这应该是初始那天,非人类邻居仓皇将厨房恢复原状的那一刻,这种反地球常规的行为可能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上都引发了某种混乱,进而成为一次循环的节点。   他觉得这是个很合理的猜测。   他找到了上一次从这里出发时,想要验证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这是一次很成功的循环。   可是……   渐渐从眩晕中恢复过来的郁白,仍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   心理咨询室里,坐在对面的陈医生头发花白,惊奇地看着他面孔上浮现出怅然若失的神情。   鸡翅馅的肉包放在冰箱里,他没来得及让严璟也尝一尝。   他没找到机会问那个家伙送的小球究竟有什么用。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朋友这个词向对方解释清楚。   他甚至还忘记了一件本该放在最开始的事。   陈医生看见本来窝在沙发里的人忽然站了起来。   紧接着,她被抱了个满怀,听见比自己高许多的青年向她道别:“陈医生,明天见。”   “明天——诶?明天我就退休了呀。”   “不会的。”轻轻的回答随着脚步声飘散,“在我的世界里不会。”   郁白登上公交车,穿过一条又一条夏日的街道,无暇去听旁人的争吵,心情就像天空中正追着车流动的云。   他回到小区,在行人寥寥的单元楼候梯厅里等待着,直到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先后走进来。   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郁白便径直走过去。   他直视着对方,毫不犹豫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后方提着许多食物跑过来的第三者王师傅连忙刹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在心里偷偷惊叹:……哇哦。   好直接的搭讪。   被忽然叫住的男人有微卷的黑发和灰蓝的眼睛。   他停下脚步,垂眸看过去,眼里随即映出来人的身影,漫射的日光将浅棕的发丝照得金灿灿的,看上去很温暖。   短暂怔忡后,男人认真地回答他:“谢无昉。” 第019章 怪邻10   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在与非人类邻居相遇许多次后,终于知道对方姓名的郁白这样想。   他本来以为会听到一串天书般的不知名发音,或是更适合蓝眼睛特征的外国名字,所以已经做好了即使听不懂也要面露微笑点点头的准备。   这家伙很有入乡随俗的意识嘛。   但是,三声的fang字在名字里可不常见。   郁白在脑海里努力搜索了一下同音的词组,不太确定地开口提问:“哪个fǎng?无纺布的无纺?”   ……谁会把这种词作为名字啊?   不会是在来到这个国家后把自己看到的某些随机字词组成了一个名字吧?   邻居闻言,灰蓝眼眸里划过一丝郁白很熟悉的茫然:“无纺布?”   郁白下意识道:“无纺布就是……”   他没能说下去,自己卡住了。   无纺布这个名词要怎么解释,他一下子竟也说不上来。   反正,就是一种生活里经常用到的布嘛。   气氛又陷入了微妙的静止,两人面面相觑。   见状,旁边本来默默后退的王师傅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道:“他问你名字的第三个字怎么写呢!是哪个纺啊?”   这不是年轻人之间的搭讪吗?怎么聊到纺织布去了!   听得他好着急!   非人类似乎还没有汉字偏旁的概念,所以男人想了想,说:“代表了明亮的那个昉字。”   郁白这才恍然。   原来是日字旁的昉。   没记错的话,这个字还有开始的意思。   他不禁想,这个字至少比无纺布的纺好多了。   答案落下的时分,空气里正弥漫着炸鸡、烤串和酸辣粉混合的香味,停在一楼的电梯没人理会,被楼上的住户按了召唤键,便徐徐上行。   然后,并不意外的意外又发生了。   这是一切的开始,却是截然不同的开始。   这一次,在专心替两个陌生人着急的五金店王师傅没有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慢半拍地瞪大了眼睛,倒抽一口冷气。   巨大的金属摩擦噪音中,电梯在下坠,酸辣粉完好地待在袋子里,明亮的夏日光线落在眼睛灰蓝的邻居身后,而这个名叫谢无昉的邻居刚刚认真地回答完他突兀的提问。   于是郁白笑了起来,弯起眼眸继续问:“你刚才去了哪里?”   忘了是在哪一次循环里,他早已好奇过这个问题。   谢无昉也继续诚实地回答他:“我去买了手机。”   哦,原来是从今天开始拥有什么都能搜索的手机的。   “号码是多少?”郁白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准备先记下来然后再背,“你记得号码吗?”   非人类的记忆能力显然比他好很多,不假思索地报出那串新办的十一位数字号码。   一旁震惊于电梯急坠的王师傅反射性地想回头求助,结果更震惊了。   ……不是,这么快就给手机号了吗!   皮肤冷白的棕发青年低着头,指尖微动,在自己的手机里存下了那串长长的数字,然后他抬起脸,眼中笑意闪烁。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不过,不是在今天。   他说着,趁另一部电梯也陷入停运检修之前,走进轿厢,按下前往十二楼的按键。   他很久没睡觉了,好困,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睡上一整天。   就算是陷在时间循环里,身为普通人类的他也是需要吃饭和睡觉的。   金属门缓缓闭合前,郁白朝仍怔在原地的蓝眼睛男人挥了挥手。   “我叫郁白。”他笑着道别,“明天见。”   至于是哪个郁和哪个白,在今天并不重要,他会有足够多的明天来向对方解释的。   在这个阳光很好的午后,郁白觉得自己睡了很多年以来最满足最美妙的一觉。   也许要从父亲离开后算起。   以至于在醒来听到熟悉重复的话语时,他都觉得很幸福。   “看来这次搬家对你的工作真的很有帮助。”   头发花白的心理医生陈小茹注视着眼前的青年,忽然忘了原本要出口的调侃。   “创作欲这么……”她有些纳闷,忍俊不禁道,“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傻笑起来?”   窝在沙发里的人揉着晕乎乎的脑袋,脱口而出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能每天见到你真好。”   陈小茹怔住。   她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无措地喃喃道:“早知道我就晚点再走,我是放心不下你……你偏偏又叫我多出去玩,好好享受退休生活,旅游团都报好了,我看看能不能取消——”   “不要取消。”郁白笑着打断她的话,“这两者又不冲突。”   “嗯?”陈小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我出去旅游了,你还怎么每天见到我?”   郁白也学她眨眨眼睛,小声说:“这是秘密。”   陈小茹讶异之余,仔细想了想,忽然有点高兴:“你是不是说视频电话啊?你要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吗?”   她眼角的皱纹里染上欣喜,像一个唠唠叨叨的母亲:“我倒是想天天给你发消息,但怕打扰你,怕你觉得这个心理医生怎么退休了还这么烦人……”   郁白说:“那我要是每天给你打电话,你会不会觉得我烦?”   “不会啊!”看着他长大的陈医生下意识道,“你就像我儿子一样,怎么会嫌烦?”   郁白就说:“所以我也不会觉得烦。”   等离开这个循环之后,他或许真的会经常给正在环游世界的陈医生打电话。   但他现在暂时还不想离开。   陈小茹愣了好一会儿,上下打量着他,讷讷地说:“你今天很不一样……以前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也没有这么活泼过。”   郁白便笑起来。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他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我旅游的地方。”   曾经的郁白总是担心身边会发生那些常常出人意料的戏剧性事件,尤其是降临在亲近的人身上的坏事,比如那场带走了他父亲的见义勇为壮举。   所以他不敢离很多人太近,不愿将那些不能确定好坏的波折带给他们。   所以他的人生梦想是做一个最普通的普通人,拥有平凡到乏善可陈的人生,包括结局也要平淡至极,能自然死亡就算胜利收场。   可是,谁又真的愿意这样过一生?   陈小茹好奇地问:“什么地方?”   “这也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哦。”陈小茹蹙了蹙眉,假装不高兴,又忍不住关心,“你要去那里玩吗?一个人去吗?安不安全啊?”   “很安全,我有同伴。”   这里的一切都会按时重启,即使真的有意外发生也能在次日复原,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哪怕很奇怪,也不用担心别人会记得,再安全不过。   一天会从与坐在心理咨询室里的陈医生对话开始,最好的朋友严璟傍晚就会轮休,不用顾虑明天要上班,而他刚认识的新朋友就住在隔壁,会认真回应他每一个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问题。   开端与终点都是确定的,中间的时间却有无限自由的可能。   “那就好哦。”陈小茹松了一口气,“去那边的交通方不方便?”   “很方便,应该随时可以回来。”   在经历了数次循环之后,郁白已经猜到了离开这段无限重复的时光的方式。   他在当面戳穿非人类邻居的拙劣伪装,勒令对方把一切恢复原状或者滚出去的时候,陷入了循环。   而一次循环的节点,是谢无昉动用超自然力量将爆炸厨房复原的那一刻。   讲述时间循环的电影里,破解循环的关键总是落在主人公内心的执念上。   正因为有充满遗憾的执念,才会渴望时间从头来过。   所以答案显而易见,他又不是笨蛋。   ——不能让谢无昉意识到他伪装成人类的行为很失败,也不能让他对当下的世界产生怀疑,比如察觉到一切其实早已发生过,毕竟这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装人类真的装得很烂。   如果循环真的有解,这就是正确的解法,对于已经完全知晓邻居在这天里种种行动的郁白来说,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那么反过来,只要他不满足如上条件,就能一直待在循环里。   对郁白来说,这简直像一个最无忧无虑的暑假,不用写作业,也不用担心明天要上课,更不用害怕世界末日,只需要尽情地去玩。   他才不想这么快就出去。   陈小茹听到他笃定的回答,点了点头,又想起他提到同伴时轻盈的语气,眼里笑意渐深。   她用一点也不像医生的口吻小声八卦:“你跟谁一起去啊?小严吗?”   郁白想了想,诚实地说:“不止是他。”   “你认识新朋友啦?是网上认识的吗,还是在新家那里认识了朋友呀?”   郁白说:“是住在我隔壁的邻居。”   还有什么比和隐藏身份住在他家隔壁的非人类一起去冒险更有趣的事?   对方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对人间懵懵懂懂,却莫名信任他,而且拥有神秘莫测的力量,至少能悄无声息地移动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感觉比严璟更好玩。   反正,无论他们一起去做了什么,谢无昉都不会记得。   再说了,就是这家伙害他陷入循环的,在这里被他折腾一下也是应该的。   在阳光明媚的夏天,就该过一个乱七八糟又很快乐的暑假。   而暑假的第一课,郁白觉得,应该让非人类邻居领略一下某个关于手机的基础常识。   又一个晴朗温煦的午后,窗明几净的咨询室里,水管与小星星的故事刚刚落地,沙发上的棕发青年匆匆起身,与面露茫然的心理医生道别,顺便用力拥抱她。   然后他迫不及待地离开大楼,走在人流熙攘的街道上,用手机拨出那个好不容易背熟的号码。   另一条行人如织的街道上,刚从手机店里出来的男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新买的金属方块在口袋里唱起了歌。   在沉默的错愕中,他与无数步履匆忙的陌生人擦肩而过,将冷冰冰的手机放到耳边,不太确定地接通这个未知来电。   “……你好?”   天空澄净蔚蓝,清澈明朗的声音越过漫长距离,顺着电波极近地涌来。   “你好!是谢无昉先生吗?”他说,“我们这里有一个体验特色城市生活的一日游活动,要不要了解一下?” 第020章 怪邻11   关于手机的基础常识之一:当你接到有着类似开场白的未知来电,直接挂断就好,因为它不是推销就是诈骗。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但非人类不知道。   所以郁白有些兴奋地打出了人生中第一个诈骗电话,同时努力忍笑免得露馅,安静地等待着对面的反应。   谢无昉这会儿应该刚买完手机,在回家的路上。   听筒里传来隐隐的环境噪音,车辆驶过,时而鸣笛,还有听不分明的交谈声,弥漫在午后热闹的街道上。   沉默片刻后,电话另一边的男人先是应声:“是我。”   然后又有些迟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居然还挺有隐私意识。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郁白在心里默默回答着,随便编了一个很糊弄的理由:“是这样的谢先生,只要新办理了手机号码,就会自动进入我们的客户库哦,姓名也是能看到的呢。”   隐私泄露在人类的世界里本来就十分常见啦。   说起来,郁白倒是很好奇这家伙是怎么完成办理手机号、签订租房合同等等需要身份证的事的。   ……他应该是用正常的方式完成这些事的吧?   郁白正在思绪乱飘的时候,听到电话对面的谢无昉若有所思地问:“就像欢迎短信那样吗?”   “嗯?”郁白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欢迎短信?”   男人便说:“我刚才收到了一条短信,里面写着,亲爱的游客朋友,璀璨群星欢迎您,祝您的旅途平安愉快……”   听着他没什么起伏但一本正经的声音,郁白一时间没忍住,笑出了声。   记性真好,连这样没营养的短信都记得住。   “对,就跟这个欢迎短信一样。”郁白一边笑一边说,“这是通过手机信号的定位,给来到本市的外地号码统一发送的短信,反正在别的市是这样。”   “在这里不一样吗?”   “嗯,在我们市,可能因为管这事的人比较迷糊,所以本地号码也会偶尔收到,比如你刚办完手机号就收到了。”   男人轻轻应了一声,又问他:“为什么笑?”   虽然郁白很努力想要保持拨打诈骗电话的严肃性,但实在按捺不住笑意。   “因为……你知道我们市叫什么名字吧?”   “群星市。”   没错,群星市。   郁白从小到大生活的这座城市不是首都也不是省会,只是一个规模一般的小城市,没有什么非常有名的特产或风景,在外面的名声却不小。   主要就是因为这座城市的名字。   “每次有外地的游客来我们市玩,或者路过这里,都会收到这个短信,然后经常会有人在网上抱怨或者提问,说这个城市到底出了哪些大明星,居然会在这种短信里面写璀璨群星欢迎您,搞得像开演唱会一样。”   “然后下面就会有很多人提醒他,要不要再想想这个市叫什么名字……”   电话那端的非人类邻居便很及时地重复道:“群星市。”   郁白笑得更厉害了,直掐自己手心。   “对,所以璀璨群星其实是在夸这座城市,但这个词大多数时候都用来表示有很多明星的含义,明星是指那些很有名的人……误会就这样产生了。”   本身这个双关梗就很好笑了,在网上搜索家乡的名字并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的外地朋友们好心解答,是许多群星市民的日常活动之一,郁白和严璟在闲极无聊的时候也干过,经常一边看评论一边傻乐。   而他现在居然在试图给一个非人类解释在一群笨蛋人类中流行的双关梗。   这实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荒诞感。   郁白笑得停不下来,完全忘记本来该说的推销台词。   不行,这次的行动好失败。   还是重开算了,下一把他一定忍住不笑。   郁白正打算用自曝循环的方式重启时间,迅速进入全新的回合,就听见另一边的谢无昉开口了。   “很好玩。”他的声音里也有淡淡的笑意,“这是体验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吗?”   郁白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电话最开始的主题。   他刚才是怎么编的来着?   哦,体验特色城市生活的一日游。   “……是的谢先生,借这个机会我正好向你介绍一下与本市名字有关的有趣故事。”   郁白不太熟练地问:“你对我的服务满意吗?是不是要继续体验呢?”   “……满意。”对方也不太熟练地回答,“是。”   这个对话怎么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郁白有点茫然地揉了揉自己笑累的脸,迈开步子往约定好的方向走去。   无论如何,他还是成功地用一个电话拐到了住在他家隔壁的非人类邻居谢先生。   可喜可贺。   对面沿街的屋檐下,四个本该凑在一起假装打牌的花衬衫寸头男,已经呆呆地抬头张望了很久。   直到他们要跟随保护的那道身影快要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带头的阿强才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拍拍弟兄们的肩膀让他们回神。   刀疤脸阿强眉头一拧,催促道:“别发呆了,快点跟上。”   立刻就有人说:“强哥,你刚才也在发呆。”   阿强没有否认,表情微微一动,留着一道刀疤的面孔不再那么凶狠,反而显出几分怅然。   “得有多少年了,真是好久没见到郁少爷——”   ……笑得这么开心了。   在一旁的弟兄把心里话完整说出来之前,阿强重重地咳嗽一声,强行打断了他。   “少磨叽,快点的,要看不见人了。”   虽然他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这话说出来怎么这么奇怪呢。   一行人心情复杂地摸摸寸头,快步跟上街角即将消失的身影。   五颜六色的花衬衫在夏风里扬起。   天空中飘舞着一只色彩鲜艳的风筝。   地上公园里,几个小孩一齐抓着一根风筝线,在过分明亮的日光下撒了欢地奔跑。   站在树荫下的郁白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默默移开视线,对身边的蓝眼睛男人解释道:“一般来说,放风筝是一项在春天进行的休闲活动,气温更适合一点。”   现在大夏天的,也不怕晒,果然是小孩。   学到新知识点的谢无昉轻轻颔首,注视着那几个边跑边笑的孩子:“这是小朋友的休闲活动吗?”   “对,成年人不会自己去放风筝。”   郁白想了想,又严谨地补充道:“但也会有比较有童心的大人,尤其是有些城市会办风筝节之类的,就变成大家一起玩的活动了。”   其实郁白本来没有真的打算给这位非人类朋友当导游,向他介绍具有人类特色的城市生活的。   他只是找个理由把人骗出来而已。   但是在两人见面之后,郁白看见谢无昉竟带着一样有点眼熟的东西。   一个看上去旧旧的、质地特殊的本子。   应该是那本写满了天书般符号的“日记”。   虽然因为看不懂里面的文字,郁白还不能确定谢无昉究竟用它来写什么,但在体验城市生活一日游这天,他居然把书随身带上了,这意味着它是日记或者某种旅行记录的可能性大大提升。   郁白心头顿时升起了一点莫名其妙的责任感。   所以决定顺便向他介绍一下沿途的所见。   “这里是太阳公园。”郁白说,“算是我们市的地标之一,是市里最大的公园,春天的时候会有好多小孩在这放风筝玩。”   而他们俩居住的小区就在太阳公园附近,所以他把见面的地点约在了这里。   那个小区的地理位置确实很好,只可惜有鬼故事缠身,才变得如此冷清。   谢无昉听到这里,就问:“群星市会办风筝节吗?”   “不会吧。”郁白回答问题的时候,嘴角又忍不住翘起,“我印象里没有。”   他现在一听见群星这两个字就想笑。   尤其是听到非人类说的时候。   郁白努力保持淡定,赶紧转移话题:“当然,不光只有小孩会在公园玩,这里也会有大人散步、野餐……还有下棋。”   他微微拉长了尾音,终于暴露出此行的目的。   现在已知谢无昉是个认真好学、正积极融入人类生活的非人类。   那么,他的学习能力到底有多强呢?   郁白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这决定了在后面循环的日子里,他究竟能带上谢无昉一起去做什么,是研究如何烹饪出一锅能吃的炸鸡,还是去探索一下困扰人类多年的世界级数学难题。   比起太过生硬和麻烦的做题,下棋是个更好的测试方式。   郁白指了指一旁树荫下四处扎堆的人们:“下棋是一项很受市民欢迎的特色休闲活动,按照规则移动棋子然后分出胜负,你想试试看吗?”   放眼望去,绿意葱茏的公园里,有不少凑堆下棋或打牌的中老年人,旁边往往还会站着一圈围观的人,黑压压的人群里偶尔会传出喝彩,或是遗憾的叹息声。   郁白看了一圈,发现下象棋的人最多,观众也多,另外的棋类就只有一桌在他们附近下围棋的,旁边连一个围观的人都没有。   谢无昉很诚实地说:“我不会下棋。”   你当然不会,甚至连下棋这个词都是几秒前才刚刚知道的。   郁白微微一笑:“没关系啊,可以学嘛。”   他看着那双灰蓝的眼眸凝视着周围的陌生人群,忽然间,定格在其中一方棋盘上。   “为什么那里的白色比黑色多?”谢无昉问。   鹅黄色的棋盘上,连成片的白色棋子之间,散落着一些势单力薄的黑色棋子。   因为持白棋的人快赢了。   郁白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口,毕竟他们离这桌人站得太近。   而且他不想用围棋做测试,一盘棋的时间太久了。   “要不我们去看看象——”   郁白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谢无昉若有所思地问:“白色要赢了吗?”   白棋老头气定神闲双手抱胸的模样,和黑棋老头眉毛紧皱的苦闷神情摆在一起,哪怕不懂什么是围棋,也很好判断胜负。   而且,非人类的心中真的完全没有尴尬的概念。   不仅郁白能听见他的话,正在下围棋的两个老头也能听见。   本来就因为居于下风而心情烦躁的黑棋老头忍不住了,板着脸瞪他们一眼,一副赶人的模样:“不会下棋还在这乱说话!走开点!”   怪不得没人围观这桌棋,脾气真臭。   郁白早已习惯了避开这类冲突场面,以免发展成更大的戏剧性事件,也不想和老人争辩,闻言下意识就想转身离开。   可谢无昉却没有动,而是直直迎上黑棋老头的视线,声音很平静,好像只是单纯的疑惑:“为什么要走开?”   黑棋老头一怔,当即吹胡子瞪眼道:“因为你在这瞎说!什么叫白色要赢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翻盘?”   见状,郁白的心里顿时熟练地涌上一阵不妙的感觉。   ……等等,为什么要觉得不妙?   这可是在循环里。   郁白反思了一下自己多年以来的本能,停下脚步,好奇地将视线投向正在受到人类老头攻击的谢无昉。   “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完之后,又问,“既然白色没有要赢,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问得好。   语气特别真诚,一点都不像在阴阳怪气。   看着黑棋老头更加精彩的脸色,郁白开始努力回忆一些伤心的往事,免得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黑棋老头实在没法反驳这个问题,只好使出倒打一耙模糊焦点的绝招:“你们不懂的人就知道瞎说!知道围棋有多难吗,就会在那动嘴皮子……”   可惜这招对谢无昉完全没用。   他找到这段话里的重点,认真地问:“有多难?”   “……”   没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家伙,黑棋老头的胡子都快气歪了。   “反正换你来你也一样输!就有这么难!”   “是吗?”他严谨地说,“但你说的事还没有发生,你是怎么确定结局的?”   黑棋老头忍不了了,拍案而起:“不信你就试试看,反正规则简单得很!不会下是吧?我现在就教你!”   双手抱胸的白棋老头叹了口气,默默起身让位,像是早已习惯这种场面。   郁白则在左右张望,看哪里有瓜子卖。   一盘围棋可是要下很久的。   他第一次知道,谢无昉这种直来直往有话就问的风格,原来这么适合拿来气人。   片刻后,郁白抱着由热心保镖买来的瓜子零食,坐在树荫下,围观他的非人类邻居和一个不知名的人类老头决战围棋之巅。   公园里有其他相熟的老头路过,见到这不同寻常的一幕,纷纷好奇地望过来几眼。   “哟,老袁你今天改欺负外国人了?多少有点过分了啊。”   “难道连老张都受不了你这个臭棋篓子了?”   姓张的白棋老头仍双手抱胸站在一边,幽幽道:“唉,我本来都要赢了。”   姓袁的黑棋老头立刻反驳:“哪有的事,我明明有翻盘的机会,都让这小子给搅和了!”   “还有,这小子才不是外国人!中文顺溜得很!”   而处于话题中心的那个“外国人”,正垂眸看着手机,屏幕上是郁白帮他搜到的围棋规则和入门攻略。   本地产老头和蓝眼睛年轻人对弈的场面实在罕见,一些原本在看别人下象棋的路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还没开始?这小伙子在看啥呢……啊?入门规则?”   过路的老头在张望中发出吃惊的呼声:“哎哟,袁老头你还说你不是在欺负人!”   袁老头多少有点心虚,犟嘴道:“他非说围棋不难,我就让他见见世面呗!”   他说着,咳嗽两声,对面前的年轻人道:“你执黑子先下,我再让你几子,别说我欺负人啊,反正输了就输了,让你试试而已,你要是真对围棋有兴趣,以后慢慢学就是了。”   谢无昉没有应声,他收回视线,将手机还给郁白:“我看完了。”   正在吃薯片的郁白用掌心夹住手机接过来,问道:“怎么样,学会了吗?”   “应该学会了。”谢无昉看着他说,“规则都记住了。”   他的语气很认真,额前微卷的黑发被阳光浸染着,望过来的目光依然波光粼粼。   郁白无端地想起那只曾经被他放在沙发上孵蛋的崭新玩偶,毛茸茸的白色大笨狗,有软趴趴的毛绒耳朵,和一动不动的安静。   他在看什么呢?带他出来体验城市生活的奇怪人类,还是人类手里正散发着奇妙气味的食物?   在浓浓的薯片香味里,郁白晃了晃手里鼓鼓的袋子:“这个会弄脏手指,你现在不方便吃,等你们下完这局再吃,我给你留一袋。”   阿强他们去旁边的商店给他买了一堆吃的,现在自己也在一边嗑瓜子。   谢无昉便点点头:“好。”   “加油。”郁白鼓励他,“输了也无所谓,围棋是挺难的。”   反正他是不怎么会玩,看也只能看个大概。   结果他又认真地说:“不算很难。”   “……”对面本来在考虑要不叫停算了的袁老头当即大力拍案,“来,现在就开始!你落子!”   谢无昉看了他一眼,随即从棋盒里拿起一个黑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   他没有接受让子,只是执黑子要了先手。   围观的人们当即安静下来,懂的人看棋局,不懂的人就来回瞅两人的神情看热闹。   而似懂非懂的郁白则哪里都看,同时津津有味地吃着薯片。   谢无昉的表情始终很平静,没有什么波澜,落子的速度相较常人要快不少。   袁老头起初下得很谨慎,誓要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渐渐地,他原本尚算克制的神色里,难以自制地冒出得意之色,连带着落子速度都快了起来。   局势简直是一边倒的明朗嘛。   围观的人群里渐渐有了小小的议论声。   “黑棋要输了吧?这明显占下风啊。”   “是啊,不过这年轻人是现学的,已经下得很好了,都不像初学者,真有天赋啊,多学一段时间那还了得。”   “不说技术,光是这心态也赢了,天生适合玩这个啊,一直落后还这么冷静,老袁只是赢在一点经验嘛。”   “对!还有脸皮!”   嘴巴正忙的郁白赞同以上的全部议论。   这群爱棋的老人们对这个有天赋的年轻人很是宽容,怕他真输了觉得不好意思,打击到学棋的积极性,都在那里提前批评老袁。   郁白也觉得输了没什么,能这么快掌握一门博弈型的新知识,已经很不错了,他觉得只要做一点基础常识培训,谢无昉肯定能独自烹饪出完美的炸鸡。   不过,他总觉得眼前这方黑白相间的棋局看上去有点眼熟。   与此同时,坐在袁老头旁边的张老头,渐渐松开了原本气定神闲抱在胸前的双手,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臭棋篓子袁老头难得稳稳地占据了上风,心情正好,头顶冷不丁地覆下一大片阴影,他连忙飞过去一眼:“你突然站起来做什么?少影响我!”   在上一局执白子的张老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了此刻正执黑子的年轻人半晌,连连摇头:“不可思议……”   袁老头烦不胜烦:“什么不可思议,你别说话!”   张老头这才转头看他,见他仍浑然不觉,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坐下:“唉,你又要输了。”   “你放屁!这局摆明了是我马上要赢了——”   袁老头说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重新打量眼前的棋局。   鹅黄色的棋盘上,连成片的白色棋子之间,散落着一些势单力薄的黑色棋子。   和上把他和张老头未完成的对局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上把他是被包围的黑子,这把他是占尽优势的白子。   两者的体验天差地别,以至于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熟悉的棋局走势。   袁老头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一脸震惊,手里松松握住的白子都啪嗒掉进了棋盒里。   而坐在对面的蓝眼睛年轻人还惦记着他之前说过的话。   “现在你也说白色要赢了。”谢无昉提醒他。   袁老头瞠目结舌,脸色渐渐涨红。   郁白用零食袋子挡住自己的闷笑,开始郑重考虑让非人类邻居学习世界级数学难题的可能性。   围观人群渐渐意识到不对,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导致闻声而来的看热闹群众越来越多。   袁老头脸色红得像猪肝,不停大喘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   张老头立刻熟练地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药,倒出一颗塞进他嘴里,然后安抚他的对手:“没事,别担心,你继续下,你打算怎么翻盘?”   袁老头忙不迭地吞下药,震声道:“这个黑子绝对没有翻盘的可能!”   谢无昉有些困惑地看他:“可你刚才说有翻盘的——”   袁老头迅速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连珠炮似的道:“我是臭棋篓子!我那么说是因为不想承认自己要输了!这把我是真的找不到翻盘的机会,你接下来打算怎么下?”   “……”谢无昉已经屡次听到这个复杂难懂的名词,便问,“臭棋篓子是什么?”   袁老头又想吞药了:“不是,我都认了,你能不能放下这个先不提,可怜一下我这把老脸。总之你快落子!我要看你是怎么赢的!”   谢无昉说:“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臭棋——”   袁老头破罐子破摔道:“就是我下棋很烂!又烂又爱耍赖,还死乞白赖地非要跟人下棋!哎呀你这个小伙子真的是!行了吧?快点下给我看!”   谢无昉:“……”   他低下头,不再说了,默默落下一枚黑子。   唯一能听懂这段对话的郁白笑得头都有点晕。   稍远一点的花坛边上,穿着花衬衫的凶悍保镖们整齐地坐成一排,神情复杂地望着那片人群越聚越多的树荫。   “至少得有十一二年吧。”一个保镖掐指数着,深深叹息道,“真是有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郁少爷这样笑了。”   正在嗑瓜子的阿强一时没有防备,还是让弟兄们说出了这句经典的小说对白。   他头皮发麻地把瓜子壳丢进垃圾袋里:“闭嘴!你少看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啊?”说话的弟兄反应过来,“你不看是怎么知道的?”   “……”阿强沉默了一下,移开目光,“这围棋有这么好玩吗?那么多人看。”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个蓝眼睛的小子下得特别好。”   “他不是现学的规则吗?有这么厉害?”   保镖们议论着,好奇地问他:“强哥,这小子跟我们郁少是什么关系啊?之前也没见过他啊,怎么今天突然一起出来玩了?是网友吗?”   “你问我?”阿强愣了愣,然后和善一笑,“我平时是不是都跟你们一起行动的?”   “是啊!”   “那我他妈问谁去!”他没好气地抓了几粒瓜子砸过去,“我也不知道啊!郁少平时又不跟我聊天!”   “哦。”   其他人动作敏捷地接住瓜子,嗑掉,然后老实地装进垃圾袋里。   忽然间,有个寸头男盯着那片黑压压的人群,神情渐渐严肃:“强哥,你看那里是不是……”   此时的围观人群里,懂行的棋友已经在连拍大腿:“这太厉害了,不可能是刚学吧?”   “老袁老张,你俩是不是合起伙来诓我们呢!怎么可能第一次下棋就能这样复原你们俩的残局?而且为啥要这么干啊?真这么牛的话,直接赢了你不行吗?”   袁老头紧盯着棋盘头也不回:“收声!别烦人家,到最关键一步了!”   郁白已经看不太懂棋盘上的局势,不过他倒是能猜到一点谢无昉这么做的原因。   这家伙的记忆力显然是打印机一般的过目不忘,而他只见过那一盘棋。   第一次下棋,当然会下意识参照已有的经验去摸索和学习。   一局下来,他已经彻底熟悉和掌握了规则,在普通人手里大概率要落败的黑子,到了不能以常理推测的非人类手里,很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在即将要决出胜负的关键时刻,郁白也不吃零食了,专心地看着棋桌前手执黑子的谢无昉。   光泽温润的黑色云子停在清瘦有力的指尖,将要落下。   其他人也都屏声静气,眼睛都不敢再眨,等待着那很有可能逆转局势的一步。   就在这个瞬间,忽然有几道花花绿绿的身影气势汹汹地扑进了人群,顿时掀起一阵惊呼的声浪。   黑色云子在鹅黄棋盘上落定的一瞬,人群里一个行踪鬼祟的男人也被按翻在地。   弯腰凑在棋盘旁的袁老头瞪大眼睛:“真是天外飞仙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恍然大悟,一捶胸口,渐渐滑坐到石凳上。   张老头惊叹之余,抬手帮他捋捋后背顺气,同时不忘安抚他的对手:“没事,别担心,可能药效不够,去趟医院就好了。”   人群里惊呼伴着尖叫,在喊什么的都有。   “哎呀老袁又晕过去了!快打120!叫车来!”   “这里怎么打起来了!这几个冲过来干嘛的——报警啊!”   被按倒在地贼眉鼠眼的男人拼命反抗:“你们干什么!打人是不是!”   保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制住,阿强从他手里夺回一个手机,塞给旁边一个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年轻人:“在我们眼皮底下造反是吧?胆子真大!”   陌生的年轻人原本被他的刀疤脸吓到,猛地后退一步,直到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手机,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裤兜,终于反应过来,也不再那么害怕了。   “这人偷我手机啊?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那个,不好意思啊。”   阿强大手一挥,并不介意他本能般的防备:“小事,下次看热闹的时候注意着点啊。”   “哎?我的包袋也被拉开了——”   “这儿有小偷!快叫警察啊!”   被当场制服的小偷则当场倒打一耙,努力搅混水:“救命啊!打人了!!他们才是抢东西的!”   阿强这下是真想打人了:“你有种再说一句!”   一时间,人群闹哄哄一片,混乱到了极点,报警的、喊救命的、叫车的,在干嘛的都有。   乱七八糟的杂音里,郁白倒很淡定,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只想起来,原来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他看着刚刚赢下一场残局的谢无昉,有些抱歉地开口。   “忘记告诉你,这场体验之旅有时候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意外。”他有点无奈地说,“我们可能要去警察局做笔录了。”   远远地,传来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   郁白对即将发生的事很熟悉,也对此刻的混乱闹剧不陌生。   在他走进那部注定会急坠的电梯之前,这就是他习以为常的每一天,永远充斥着意外和不确定的日常。   虽然他本意是想折腾一番非人类邻居,但并不包括这种时刻:他亲眼看着对方认真学习了陌生的事物,好不容易到了享受胜利的时候,却要被莫名其妙地卷进其他事里去。   在这片一下子变得秩序全无的公园树荫下,谢无昉是另一个完全不关心身后混乱动静的人。   他听完郁白透着歉意的话,并不在意,只是颔首道:“好。”   然后他看了一眼那张已成定局的棋盘,低声说:“白色输了。”   郁白点点头,赞同道:“你很厉害,学得很快。”   同时,他又从这句话里琢磨出了某种意味。   这家伙好像不太喜欢白色。   所以一开始才会从许多顶棋桌里留意到这张白子比黑子多的棋盘吧?   郁白紧接着想起那件曾被厨房着火的烟气熏得脏兮兮的白衬衫。   搞不好非人类会觉得那样更顺眼一点。   他在走神时,又听见眼前的人轻声说:“这局结束了。”   郁白愣了愣,下意识道:“嗯?”   他知道这局结束了啊。   他有些茫然地收回思绪,对上谢无昉的目光,那片灰蓝的湖水轻轻晃动着,仿佛在等待着奖励。   忽然之间,郁白想起了什么,藏在宽大镜框后的眉眼间霎时溢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从身边拿起那袋留到现在还没拆封的薯片,塞进谢无昉的怀里。   “给你。”他说,“是我最喜欢的番茄味。”   记性真够好的。   一刻钟后,浩浩荡荡一行人出现在附近的派出所里。   贼眉鼠眼的男人抵死不认,还在无耻地把偷东西的事推到阿强几人身上。   几个弟兄正拼命拦着手臂青筋暴起的阿强,劝他不要在警察面前动粗。   第一次进警察局的谢无昉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顺便初次品尝人类的食物:番茄味薯片。   而郁白正在一一回应警员们热情的招呼声,仿佛回到老家一样。   “小白又来了啊,等着,我给你倒杯水。”   “今天是什么事哦?”   “我看厉队长刚好在附近,要不要通知他啊?”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坐下写笔录的时候,年轻的警察看向他,努力回忆道:“这是在我们所的第几次了?我想想啊,应该是第四十九——”   郁白纠正他:“第五十次,前几天也来了一次,你不在。”   仅仅是在这间派出所而已。   虽然郁白不太想承认,但人生经历丰富多彩的他,确实很可能是整个群星市做笔录次数最多的男人。   而且每次做笔录都不是因为他自己犯了事。   年轻警察笑了一声,开始询问,他身边的搭档则熟练地打开电脑文档,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   “虽然大家都很熟了,但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哦。”他例行公事地问,“被询问人的姓名是什么?”   郁白正要例行公事地回答,忽然看到一旁的谢无昉停下了吃薯片的动作,侧眸看过来。   对了,在这个循环里,他还没有自我介绍过。   所以他难得一本正经地说:“郁白,忧郁的郁,白色的白。”   分别负责询问和记录的两个警察同时乐了:“倒也不用这么详细,闭着眼睛都不会打错啦……”   趁两人分心在笑的时候,郁白悄悄转头,低声问旁边的谢无昉:“你是不是讨厌白色?”   听到这个问题的男人怔了怔,灰蓝眼眸中立刻漫上了秘密被说中的惊愕与不知所措。   就像郁白当初问他是不是人时一样。   但或许又比那时多出一些什么。   他犹豫片刻后,无声地摇摇头。   很好,没有任何说服力的否认。   郁白便不再问,轻笑着收回视线,继续回答年轻警察的下一个例行询问。   在这个异常热闹的夏天午后,淡淡的番茄气味里,他忍不住想,自己对这个非人类邻居的了解,好像又深了一点。   他不需要吃东西,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可怕的学习和理解速度,以及神秘莫测的力量,几乎像个无所不能的神明。   但与此同时,却一点也不会撒谎。 第021章 怪邻12   安在墙上的电风扇开足马力旋转,办公桌上成叠的文件资料呼啦啦地响着,郁白诚实地回答着警察的询问。   “我在专心看旁边的人下围棋,没有看见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肯定不是阿强他们偷东西,因为他们一直待在花坛边,是在那个瞬间才冲过来的。”   “他们没有偷东西的时间,也没有理由。而且……”   郁白将视线投向不远处正在被其他警察询问的阿强他们。   阿强带头抓完小偷之后,因为场面过于混乱,再加上几人非同一般的外形和气质,警察到场之后一度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案子,把现场的一切可能是证物的东西都带回来了,包括一个看起来很可疑的黑色垃圾袋。   警察一脸严肃地盘问面前这几个身穿花衬衫的壮汉:“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几人面面相觑,有点难以启齿:“……没什么东西,别看了。”   警察眉头一拧,更加慎重地戴上手套打开这个黑色袋子。   然后,在壮汉们四处乱飘的目光里,看到了袋子内部的警察陡然瞪大眼睛,表情渐渐变得很茫然。   ……里面是一堆密密麻麻的瓜子壳。   “他们连瓜子壳都老实丢在袋子里。”郁白收回视线,无奈地叹了口气,“完全是守法的好市民。”   做问询的年轻警察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又连忙清清嗓子,保持严肃:“今天出勤的同事是外市刚调来的,所以不认识你们,下次就有经验了。”   “那就好。”   “这么说好像不太对哦。”警察摸摸脑袋,“还是不要有下次比较好。”   郁白应声道:“我也希望。”   “下次就是第五十一次了,我争取亲自出勤去接你们。”   “……喂。”   “哈哈,不开玩笑了。”   年轻警察笑着摆摆手,让身边做记录的同事留好档,同时对郁白道:“目前事实还是比较清楚的,不用担心,只是公园那个位置没有监控,现在对方咬死不认自己偷东西,又乱说一通,有点难缠,所以还是得请你们目击者留下证词。”   他说着,将目光移向安静坐在一旁的蓝眼睛男人:“这位是你朋友吗?”   郁白点点头:“他也要做笔录吗?”   他有点担心这个完全不会撒谎的非人类,在警察问话时的表现。   而且,他甚至还不确定这家伙到底有没有一个载入系统记录的人类身份。   “对,也得麻烦你的朋友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年轻警察有些新奇地打量着一直没说话的谢无昉,“他能听懂吗?需要用外语吗?”   郁白正在纠结要不要大胆地在警察面前撒个谎,帮他的非人类邻居把做笔录这事躲过去,就见到谢无昉轻轻颔首,并且很诚实地说:“能听懂,不需要。”   ……   在人类警察面前这么积极干嘛!   郁白幽幽地瞪了他一眼。   年轻警察听到他完全没有口音,微微一愣:“哇,我还以为你不熟悉这边,是第一次过来玩的外国人。”   然后他看了眼还在谢无昉手里的薯片袋子,提醒道:“先不要吃零食了啊,毕竟是在派出所里,稍微严肃一点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家伙确实是第一次过来玩,而且丝毫不熟悉这里种种守则的外国人。   郁白尝试挣扎:“他之前一直在下棋,应该也没有注意到人群里发生了什么,知道的事跟我差不多。”   “哦,要问他的不是这个。”警察说,“是另一件事。”   “跟他下棋的那个老人家被送到医院去了,因为刚好跟偷东西报警的事撞到一起,有些市民就以为是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园里出了什么凶案……咳,他算是当事人,得留份记录在这里,放心,如实讲述就可以了。”   年轻警察让负责记录的同事新开了一个文档,对谢无昉道:“你身份证带了吗?拿出来我登记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他话音刚落下,后面突然传来一阵越来越嘈杂的动静。   几人一起转头望过去。   在众多警察环绕之下,被倒泼污水的阿强终究还是没忍住,跟正在朝一袋子瓜子壳冷笑的真小偷扭打在了一起,旁边还有因为醉倒路边被送到派出所的围观群众在大声喝彩,一时间分外热闹。   阿强气红了眼:“我今天非得揍死你这个兔崽子不可!”   弟兄们连拉带抱地拦着老大:“强哥别冲动,这里全是警察!”   小偷鬼哭狼嚎:“杀人啦!救命啊!我就说他们几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打得好!漂亮的一拳!”看热闹的醉汉十分兴奋,“上勾拳!下勾拳!”   两个做笔录的警察立刻起身,过去帮忙控制场面:“等一下啊,一会儿就来。”   郁白:“……”   好,打得好。   趁周围没人留意到这里,他连忙转头问谢无昉:“你有身份证吗?”   如果这家伙还没准备好这些人类生活必备的东西,那他索性拉着人从派出所溜走算了。   从警察的眼皮底下跑掉也是件他没体验过的新鲜事。   反正都可以重启。   但谢无昉说:“有。”   郁白有点惊讶:“在身上吗?”   谢无昉便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卡片,递过来。   居然准备得这么全面。   身份证上的各种信息都编得有模有样的,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右侧照片里的人也的确是谢无昉,灰蓝的眼睛与微卷的黑发,脖颈处露出一截白色的衬衫领口,和今天身上穿的一样。   看来他的手机号和租房合同也是通过正常途径办理的。   郁白见状,总算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总之,应该不用担心非人类被警察当场戳穿身份的事发生了。   谢无昉看着他,忽然说:“我注意到人群里发生什么了,是被按在地上的那个人偷东西,他从别人那里悄悄拿走了一个手机和一个钱包。”   郁白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后,先是难以自制地尴尬了一秒钟,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又浮现在脑海里。   他之前选择跟踪这家伙果然是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还好是发生在循环里。   然后郁白小声问:“那你刚才怎么没告诉警察?”   这不符合他异常诚实的个性。   “我本来想说。”谢无昉顿了顿,“但你好像不希望我开口。”   竟然察觉到他的意图了。   郁白忍不住笑起来,想起一件事:“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如果有人送了你一件礼物,你会送什么回礼给他?”   在这次循环里,郁白没有送出巨型西瓜给隔壁邻居,自然也没有收到那个神秘的灰白小球回礼。   他实在好奇那个小球有什么作用。   反正已经确定眼前的男人不会撒谎,他决定直接问问看。   “礼物?”   谢无昉闻言,晃了晃手里的薯片袋子:“这个吗?”   “这个不算。”郁白尝试还原情境,“是更正式的东西,虽然可能也是吃的……但要大得多,而且会送得更正式,比如附上一张介绍礼物的纸条,一起放到你家门口。”   谢无昉认真地听他说着,眸光很专注。   “纸条上写的内容虽然不多,但是……呃,总之是很真心地送了你一份礼物。”   郁白想起自己最初送出瑜伽球大西瓜的动机,不禁有点心虚。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会送回礼吗?会送什么东西呢?”   在他期待的目光里,黑发蓝眸的男人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我不知道那种情况下的我会送什么。”谢无昉说,“抱歉,我不太擅长想象。”   “……”郁白觉得他有点过分,脱口而出道,“不擅长?你前面才现学围棋赢了两个老头。”   他一想到那方棋盘上落子后堪称无穷无尽的可能性,都觉得头疼。   “那不是想象。”谢无昉纠正道,“是简单的计算。”   ……简单的计算。   够过分的。   臭脾气的袁老头要是听到了,恐怕还得再晕一次。   郁白这样想着,越过此刻闹哄哄的派出所,恍惚竟瞥见了另一个下棋老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正要再仔细看清楚,做笔录的两个警察又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我们继续啊,刚才问到哪里了?”年轻警察看见了郁白手里那张身份证,顺手接过来,放到扫描的机器上,“哦,先登记一下。”   机器读取证件后,电脑屏幕上顺利出现了“谢无昉”的身份信息,乍一看毫无破绽。   郁白彻底放松下来。   “是我们本市的啊。”警察随意扫了眼身份证上的地址,开始走流程,“被询问人叫什么名字?”   “谢无昉。”   “居住住址是哪里?”   “群星市太阳大街……”   郁白在一旁默默围观,很想掏出手机录下这既正常又不太正常的神奇一幕。   忽然间,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放缓了下来。   负责记录的警察停下动作,用手肘推了推负责问询的警察,纳闷道:“小李,你看这里,有点奇怪啊。”   “啊?”小李回头看他,“怎么了?”   他举起那张身份证,伸手点了点电脑屏幕里的信息做比对:“你看,这两张人像照片不一样。”   “嗯?这不都是他吗?哪里不一样——咦!”   警察小李也惊讶起来:“衣服怎么不一样?”   电脑录入的信息中,证件照片里的谢无昉穿着看上去很正式的黑色西装,但手中这张身份证上,却穿着白色衬衫。   他下意识道:“是不是系统出问题了,换了新证件,但是旧照片没刷新掉?”   另一个警察摇摇头,放低了声音:“应该不是,不可能让人穿白衣服拍身份证照片的啊,而且你看,他的身份档案里一片空白,什么经历也没有……”   “什么情况?”小李露出警惕的神色,用余光打量着那个看起来十分镇定的男人,“假证?假身份?”   在听到警察说奇怪的时候,郁白顿时意识到不对。   他低声问旁边的人:“为什么你证件上的照片跟系统里登记的不一样?”   男人语气寻常地回答他:“因为每天要换衣服。”   “……”郁白反应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换衣服就够了,照片里的衣服不用跟着换!”   怪不得身份证照片里的衣服跟他现在身上的一模一样。   就算要换,倒是把系统里的也给换了啊!   ……非人类到底是怎么理解身份证这个东西的!   郁白又好气又好笑地望进那双湖水般的眼眸,里面正闪烁着被指出错误后的歉意。   他知道谢无昉又要说抱歉了。   而此刻他们的身边,警察小李不动声色地通知了其他同事,准备包围身份不明手持假证的谢无昉。   “这位先生,我们换个地方继续做笔录。”小李露出公式化的微笑,“请跟我往这边走好吗?”   刚才惊鸿一瞥的下棋老头不是幻觉,那个经常跟臭棋篓子袁老头下棋的张老头,正努力朝派出所里面张望,直到看见那双熟悉的蓝眼睛,连忙向这里招手。   “哎!老袁在救护车上都一直念叨你,硬是把我赶下来,叫我来找你。”张老头双手扩成喇叭状,“小伙子,他想跟你学棋,我也想——”   原本在附近办事的刑侦队长厉叔叔,大概是得知郁白又进了派出所当证人,所以顺路过来探望,却没想到看见老对头的手下居然敢在这里打人。   “胆子真大啊你们几个。”厉南骁冷笑一声,“孙天天又想重操旧业了?”   郁白想,好混乱的一天。   所以,再混乱一点也没关系。   郁白忽然抓住了身边男人的手腕,打断他即将出口的抱歉,拉着他一起往外跑去。   “没有试过在警察面前逃跑吧?”他浅淡的瞳色里渐渐漾开浓郁的笑意,“现在,你体验到了。”   他的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皮肤,前方属于夏日的暖风,却一下子汹涌而来。 第022章 怪邻99   人生第一次从一堆警察包括刑侦队长面前带着人逃跑的郁白想,无论未来的时光会怎么流逝,他都永远不可能忘记这一天。   尤其是这一天里的这一个瞬间。   但不仅仅是因为大胆逃跑这件事。   他抓着谢无昉的手腕逃离派出所的那一刻,被抛在身后的警察们当然是一脸震惊,并且迅速反应过来开始往外追。   “小白你干什么!怎么带着人跑了!快回来!”   “喂——站住!”   可是当他们离开了有屋顶遮挡的房子,来到晴朗明亮的室外时,却突然接连发出了更难以置信的惊呼。   “你们看……那是什么东西?”   “我的天啊,快看上面!”   正在努力避让人群规划逃离路线的郁白,也发现周围原本因两人的横冲直撞而感到惊讶的路人们,忽然一个接一个地抬头看向天空,惊叹声此起彼伏。   他便也下意识放缓了脚步,一边跑,一边茫然地跟着望过去。   在格外剧烈的心跳声中,郁白浅棕的眼眸里倒映出一片澄澈蔚蓝的天空。   ……不,不再只是天空。   那片垂悬天际触不可及的夏日晴空里,竟隐约呈现出地面上一切遥远风景的倒影,它仍是蓝色的,仿佛一片彻底覆盖了天空的湖水。   宁静又灿烂的灰蓝色,像是冬日森林里凝结的冰湖,朦朦胧胧地倒映出岸边斑斓的风景,渺小如星点的地面景色中,依稀有两颗在星群中一起奔逃的星星。   见到这片熟悉的蓝色,郁白几乎瞬间反应过来,停下脚步,错愕地回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谢无昉微微垂眸,正出神地望向前方的路,又或者是在望向此刻落在他手腕上的白皙指尖,灰蓝的眼眸中涌动着不平静的波澜。   “你看天空!”郁白反射性松开了手,“是不是因为你?”   谢无昉这才收回心神,一道望过去。   然后他本能地说:“抱歉,我刚才走神了,忘记控制……”   天空中的异状陡然消失无踪,仍在呆呆抬头凝望的路人与警察们,不约而同地揉揉眼睛,或是掐一下自己的同伴,以确定这是不是个梦境。   谢无昉没有把话说完,因为郁白恍然大悟般开口道:“所以那天你也是走神了!”   他敲开邻居家门,揪住谢无昉衣领发出威胁的那一瞬间,同样触到了不应属于人类的冰冷皮肤,见到对方眼中泛起相似的层层波澜。   直到这一刻,郁白才终于明白那些波澜究竟代表着什么情绪。   走个神就能让这个世界里的天空变成镜面般的湖泊……   这样一想,让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类陷入时间循环好像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所以,在那个最初的时空里,是不是也出现了一片如此奇妙的天空?   那会儿他们俩站在楼道里,没能注意到外面的世界。   如果真有的话,得让科学家们乱成什么样子。   此时思绪万千心情复杂的郁白,忽然惊觉到一个问题。   等等,他是不是说漏嘴了?   而且,这个在认认真真伪装成人类的家伙,好像也不小心说出了实话……   “那天?也?”谢无昉果然意识到了不对,“哪一天?我们——”   周围的人们驻足讨论着刚才的异状,互相询问有没有来得及录下视频,一头雾水的警察们面面相觑片刻,继续拔腿追上来,先恪尽职守再说,而身边的男人很快就大致猜到了发生过什么。   种种喧嚣声中,郁白默默闭上眼睛,提前迎接那一片天旋地转的黑暗。   这家伙怎么在不该聪明的地方这么聪明。   另一个午后,一头棕发的青年窝在柔软舒适的沙发里,扶着脑袋缓缓倒下。   “看来这次搬家对你的——”   “陈医生我突然有点头晕,先躺一会儿。”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体验,但每次重启的时候都很晕。   毕竟是时间旅行。   郁白想,要是刚才他没说漏嘴就好了。   他还没有体验够被警察追得满街跑的感觉。   好像也没有看够蔚蓝天空倒映着地面风景的美丽奇观。   就只是一点很正常的肢体接触,怎么会走神到如此失控的地步?   他不知道人类的体温是热的吗?   真是……以后的日子里还有得学。   郁白抱着靠枕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嘴角忍不住上翘,漫开一点笑意。   头发花白的心理医生听到他的话,本来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突然头晕了?是不是低血糖?你中午吃东西了吗?”   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随手翻出一把糖,慌忙起身走到沙发边:“你先吃点糖缓缓,我再去给你拿别的吃的。”   “我没事,不是低血糖,我已经好……”   郁白正说着,看到她手中包装复古的牛奶糖,怔了怔:“陈医生,你这里还放着这种糖?”   陈小茹闻言,又见到他带着笑的神情,才放松下来:“哎哟,忽然看你躺下去,吓死我了。”   但她仍然把满满一掌心牛奶糖递到了郁白面前,试着道:“要不要吃一颗?我拿都拿了。”   这是郁白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零食,但父亲怕他吃坏牙齿,只肯偶尔奖励他,吃完了还会监督他刷足三分钟的牙。   后来他第一次见到尚没有白发的心理医生时,她在老师面前牵住他的手,接过沉甸甸的书包,像想象中的母亲那般温柔,带他去逛超市买任何喜欢的东西,以此作为互相熟悉的开始。   那天的小学生郁白懵懵懂懂,不知缘由,只是试探着将一袋又一袋牛奶糖放进购物篮里,暗暗庆幸父亲不在场,顺带着想他为什么今天迟迟不来接自己。   再后来,他知道了原因,就再也不吃牛奶糖了。   片刻寂静后,郁白盯着陈小茹掌心里的糖,一脸怀疑地问:“这不会是当年我在超市挑的那些吧?那过期好久了,我不吃。”   “……怎么可能!”陈小茹瞪他一眼,自己剥开一颗吃下去,“喏,没过期,我前段时间才买的,很好吃。”   郁白就很无奈地摇摇头:“你有糖尿病还偷偷吃糖。”   “我血糖控制得可好了,吃一颗没事。”陈小茹立刻反过来盘问他,“倒是你,没有低血糖为什么会头晕?”   “我……”郁白想了想,灵机一动道,“我是因为一下子创作欲爆棚,所以脑袋有点晕。”   ——看来这次搬家对你的工作真的很有帮助,创作欲这么充沛。   反正陈医生已经帮他找好了借口。   陈小茹就笑:“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灵感爆棚竟然会有这种后遗症。”   郁白继续胡扯:“可能因为这些是我昨晚做的梦吧,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了,是一堆莫名其妙又很好玩的梦。”   “嗯?除了会发出小星星声音的水管,你还梦到了什么其他好玩的事?”   “比如,我梦到了我带一个外星来的朋友去逛公园,然后我们看两个人类老头下围棋,他很快就学会了……”   陈小茹面露好奇,静静地听着。   在陈医生没能按时退休的第八天,她听郁白说起了一个又怪又长的梦,跟老头下围棋下到了派出所,外星人的身份证照片会换衣服,天空忽然成了波光粼粼的湖。   好吧,是挺莫名其妙的,但又有点好玩。   在陈医生没能按时退休的第九天,她听郁白讲起一个好像正常,又好像不太正常的梦。   “……我对假证很好奇,就去街上的路灯柱子之类的地方找广告。”郁白说,“找到以后,我给办证的号码打了电话,约了时间地点,叫上严璟一起过去。”   “为什么要叫上小严?”陈小茹听得很认真,“干嘛对假证好奇啊?”   “因为他的体型比较有威慑力,另一个是因为上次在派出所……”说到这里,郁白及时刹车,“没有为什么,这是梦,哪有什么逻辑嘛!”   陈小茹扑哧一笑:“对哦,我差点忘了,你继续说。”   “我们到那里见到了人,我正想跟他了解一下关于假证的知识,结果警察突然冲进来了。”郁白忍俊不禁道,“因为这个假证贩子的上一个客户,跑去报警说他被诈骗了,证办得太假,根本不能用。”   “……”陈小茹简直跟梦里的警察一样无语,“这什么人哪,他干这种事还敢报警!”   “对啊,我和严璟也想不通。反正我们俩就这样被警察一起抓走了……说预备犯罪也算犯罪,厉叔叔匆匆赶过来,看见我们俩被拘在那里,半天不敢相信。”   “你这个梦里还有厉警官呀?”   “还有天哥呢,他坐飞机从外地赶回来,在警察局差点跟厉叔叔打起来,假证贩子不相信会有那么蠢的客户,非觉得我们俩是钓鱼执法的便衣,在那嚷嚷着骂人,当时场面可热闹了……”   “那你和小严呢?就老实蹲在那里吗?”   “我很老实地坐着,他一个劲往我身后钻。”郁白边笑边说,“因为我们对面还有两个看起来很凶的嫌疑犯,明明身材比他瘦小很多的。”   陈小茹笑得眼角皱纹愈深:“什么呀,梦里的小严也这么胆小,一身肌肉都白练啦。”   “对啊,白练了。”郁白弯起眉眼,“这些年多亏有我保护他。”   在陈医生没能按时退休的第十三天,她听郁白说起一个关于鬼屋的新点子。   “有三个人结伴去鬼屋玩,其中的小甲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基本什么都不怕,小乙身材健硕,却很胆小,容易一惊一乍。”   “至于小丙,他完全不知道鬼是什么东西。在小甲的组织下,他们三个一起走进了市里人气最旺的那家鬼屋……”   陈小茹忍不住想,这个人物设定还挺有意思的,很有戏剧性。   不过,小甲和小乙的原型实在很明显嘛。   小丙的灵感又是来源于哪里呢?   在陈医生没能按时退休的第二十七天,她听郁白讲起一个关于在竖店影视基地里草根崛起的梦。   “我梦里这个朋友有很强的学习能力,所以我就好奇他能不能很快学会演戏,带他去当群演玩,结果没想到,就像很多故事里说的那样,陪朋友去的我被看中了……当然,他也没落选。”   “我们俩都被挑去演了有台词的小配角,但他确实学得很快,表现比我好很多。”郁白显然十分意犹未尽,“要不是这天——这个梦太短,我觉得他有一天能成为影帝,我们俩都收到了一堆经纪人的名片。”   在陈医生没能按时退休的第五十一天,她听郁白畅想起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我跟天哥说,我厌倦了现在平凡安定的生活,想要像他年轻时候那样拼出一片天地,过刺激的日子,而且我还有一个堪称全能的帮手,另外,我会绝对向厉叔叔保密。”   郁白说着,似乎想起了后面发生的事,又小声道:“可能有点太刺激……算了,还是不要让你知道比较好。”   陈小茹听得一头雾水:“那你到底跟没跟他这么说呀?”   郁白若无其事地望天:“……没有啦。”   第七十二天,郁白告诉她一个地理小知识。   “如果在这一刻从群星市出发,除去能直达的私人飞机,用尽其他各种已有的交通方式的话,在22个小时之后,到不了北极。”   “嗯?那能到哪里?”   “能到——咳,我不知道呀,我又没试过。”   第八十六天……   第一百零三天……   在陈医生没能按时退休的第不知道多少天,她站在门边,惆怅不舍地目送今天来同自己道别的郁白离开。   但分开时,郁白没有像其他相识多年的病人一样,祝她退休快乐,只说了明天见。   明天见不到啦,她再也不会来这间办公室了。   陈小茹心里空落落的,告别一个又一个特意前来看她的熟人,充满留恋地收拾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拿走了常年备在抽屉里的牛奶糖。   她担任这份职业的这些年里,或许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却始终没有真正帮到一个人。   黄昏的余烬照耀着冷清寂寥的心理咨询室,陈小茹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熟悉的客用沙发,正要转身离开。   门外猛然间传来很闹腾的脚步声。   郁白的好朋友严璟抱着一个巨大的礼盒跑了进来,一见到她,就一板一眼地大声道:“亲爱的陈小茹女士,请不要退休——”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有点崩溃地朝外面的走廊拐角喊:“喂你来都来了,到底为什么不自己来说!”   墙角背后当即冒出熟悉的清澈声音:“你还要不要吃瑜伽球西瓜了!别管我!继续,快点打开礼物!”   严璟只好照做,小心翼翼地拆开盒子上的蝴蝶结缎带。   下一秒,一脸意外的陈小茹看到了一份盛大至极的礼物。   许许多多色彩纷繁的鲜花水果簇拥在一起,拼成一道烂漫丰盈的天使身影。   严璟挺挺胸膛,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完被迫背下的台词。   “——但是,就算退休了也没关系,你永远是我、哦不、是他心中的天使!”   陈小茹惊讶地笑了出来。   窗外的夕阳便浸润了她眼角微笑的泪花。   暮色愈发浓郁,一直到走进小区,严璟仍在好奇自己收到的那张照片:“真有那么大的西瓜啊?不会是P的吧?”   “反正吃完晚饭就带你去看。”   完成了一个小小心愿的郁白心情很好,不计较他的啰嗦:“还有其他水果,随便你吃。”   他们一起走进单元楼,搭乘仅剩的那部还在运转的电梯。   “旁边这个电梯怎么不能用?”严璟喋喋不休道,“我们晚饭吃什么啊?要是吃外卖的话,不如跟我回家吃饭去,我爸烧了蘑菇汤呢。”   “下午故障了。”郁白说,“不吃外卖,吃火锅。”   “真的假的?你弄吗?火锅外卖也算外卖啊!要不还是叫外卖算了,我可不要洗菜切菜……”   他们走过楼道,在用钥匙开门之前,郁白转头说:“对了,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因为电梯故障,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也顺便介绍给你认识。”   郁白推开家门,里面的灯光亮着,平时门庭冷落的厨房里传出难得的动静。   “他是个很好玩的人,虽然有时候可能有点怪,但你忽略掉就行。”   厨房里的人循声走出来,男人黑发蓝眸,湖蓝色的T恤外系着一件围裙,礼貌地向刚见到的陌生人问好。   严璟一脸震惊:“我靠不是下午刚认识吗?!这么快就带回家做饭了……你好你好!”   “对啊,他本来就住隔壁,两间厨房都挨着。”   郁白微微扬起嘴角:“而且,他学切菜很快的。” 第023章 怪邻100   郁白本来是没想吃火锅的,更想让谢无昉做一顿他爱吃的丰盛晚餐,比如他今天突然很想念的糖醋里脊。   但是今天郁白一离开心理咨询室,就忙着买种子、播种、收获、组装礼物……还要记得去故障电梯里偶遇邻居,建立起亲切友好的邻里关系,顺便让对方换掉了他其实不喜欢的白色衣服。   太多事要做了,要不是有阿强他们帮忙,他都来不及在陈医生下班前送出礼物。   所以今天郁白没空去教非人类做菜。   在之前的某个循环里,他仔细地教给了谢无昉许多菜谱里没有的人类常识,例如要视情况判断如何处理油锅着火,有时候是出事了赶紧灭掉,有时候则没关系继续炒就行。   除此之外,他买来一大堆炊具、调料和菜,并搜集了好多自己想吃的菜谱,一并交给他亲爱的好邻居。   然后,郁白就尝到了完美复刻菜谱的食物味道。   而给他变着花样做了一天菜的谢无昉,以惊人的速度了解着烹饪这件事,到最后竟然已经能在品尝到食物味道后逆推出烹饪流程,只差一点时间来熟悉人类五花八门的调料,搞得郁白又惊喜又遗憾。   要是回到现实也能像这样就好了,他就不用再天天点外卖。   后来的郁白每每想起那天的滋味都很馋,可惜他想做想玩的事太多,不能每次循环都在监督邻居做菜中度过。   因此,今天只能先将就一下,让谢无昉独自在家准备好火锅食材,不开火的话很安全。   夜幕降临,窗外浮动着点点灯火。   严璟一脸新奇地进厨房转悠,看见台面上摆着许多盘备好的菜。   “哇你这刀工真不错……”他看了一圈,发出诧异的声音,“怎么买了这么多种类的蘑菇?”   仍在厨房里忙碌的谢无昉便回答他:“是小白说想吃蘑菇。”   严璟惊叹道:“但这也买太多种了吧,是你买的菜吗?不会是把整个菜场里有卖的菌类都买了一遍吧。”   有口蘑、香菇、茶树菇、牛肝菌……这些他叫得上来名字的菌类,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   谢无昉就认真地说:“嗯,但还有很多蘑菇在菜场里找不到。”   严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在照着百科全书买蘑菇吗!   他逛完这间第一次堆满了菜的厨房,回到客厅,在郁白身边坐了一会儿,面上渐渐显出几分忧郁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戳戳好朋友:“小白。”   郁白正低头在手机上忙碌着,应了一声:“干嘛?”   “你的新朋友说你想吃蘑菇,所以他买了好多好多种蘑菇。”   “嗯,我知道,他叫谢无昉。”   “哦,三个字啊,不合群,不如我们两个字的。”   郁白闻言总算放下手里的事,抬起头,一脸微妙地盯着他。   “你的新朋友对你真好,他也叫你小白,这么勤快,还很有钱的样子,虽然身材不如我,不过个子比我高,当然只高一点点,可他住你家隔壁,天天都能一起玩……”   严璟絮叨了一长串,然后有点沮丧地说:“以后我不再是你唯一的狗子了吗?”   他说着,又露出含泪的微笑:“不过,我还是很为你感到高兴的,认识新朋友很好,真的,我现在特别高兴。”   “……”郁白扑哧笑了,“不会的,你比较像猪啦。”   严璟悲愤控诉:“还说不会,你现在都开始为了别的男人骂我了!”   “……不要学那种乱七八糟的段子给我听,恶心死了。”   “天哪,你骂我恶心!呜呜呜。”   “你够了晚上别想吃西瓜了!”   吵吵闹闹的声音中,别的男人从厨房里默默走出来,凝视着看起来很暴躁的郁白,灰蓝的眼睛里有一丝担忧:“你生气了吗?”   严璟当即揽住郁白的肩膀,在新来的第三者面前做好兄弟状:“哈哈他怎么可能生我的气,我们感情超好的啦!”   郁白一脸嫌弃地挣脱他:“滚蛋,不要说我认识你——我没生气,小谢你忙你的去。”   对人类情绪和行为尚算陌生的谢无昉有点茫然。   他想了想,还是听郁白的话回到厨房,继续切蘑菇。   厨房里再次传出菜刀没过食材,均匀碰撞案板的清脆声音。   餐桌上新买的大火锅开始一点点沸腾,严璟还在为好朋友有了新朋友暗中吃醋,而郁白想起谢无昉转身前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哪怕会到期清零。   能将夏日天空变成灰蓝湖泊的非人类存在,到了他这里,也不过是要认真在厨房准备火锅的邻居小谢、帮他在游乐园热门设施前排队的工具人小谢、跟着他卷入黑道风云的打手小谢,等等等等。   起初郁白还有点心虚,但随着一次又一次重启,他越来越没有后顾之忧,一起去做的事也越来越离谱,离谱到在循环里都不太好意思讲给陈医生听的程度。   反正只有他记得而已。   这种感觉实在是……   太!爽!了!   晚餐正式开始,严璟对着一桌子刀工极佳的菜和肉叹为观止:“好丰盛,我们三个吃得完吗?而且说真的,菌类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别担心,不止我们三个。”   没等严璟反应过来,郁白友好地夹了一块烫熟的蘑菇到他碗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吃蘑菇吗?”他面露微笑,“因为蘑菇没煮熟就吃的话,会产生幻觉。”   “原来是这个原因……不对,你这句话完全没有逻辑啊!”严璟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等等,你夹给我的这块熟了没有啊?我可不要进医院!”   郁白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催促道:“少说废话,你快吃。”   “我才不——嘶,这什么菇啊,真香,好好吃。”   “不知道,你问小谢。”   一旁的谢无昉便说:“是姬松茸。”   开始享受蘑菇的严璟决定试着接纳他:“这顿火锅准备得不错啊小谢。”   小谢没有理他,目光落在一桌子今天才认识的食材上,像是在思考。   郁白忍着笑也给他夹了一块姬松茸,叮嘱道:“你要是不知道先吃什么,就都试一遍,挑你喜欢的味道吃。”   漂亮的蓝眼睛便望向碗里不起眼的丑蘑菇,男人轻轻颔首:“好。”   十分钟后,严璟眼巴巴地盯着那盘再也没尝到过一块的姬松茸:“不是,你买了那么多种,也尝点别的嘛……我靠这什么声音,你们听见了吗?!”   热气袅袅的客厅里忽然响起了悲伤的啜泣。   严璟和谢无昉刚将视线投向那面冒出异响的墙,郁白已经大步走了过去。   他抬手拍了一下墙,淡定道:“何西,快点下来!”   墙里顿时爆发出一道短促的惊叫声,紧接着,卫生间里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动静。   在两个朋友还在惊讶的时候,郁白轻车熟路地走到卫生间门口,看见一身小学校服的小女孩刚从地上爬起来,正揉着自己摔疼的屁股,两支麻花辫在肩头来回摇晃。   她见到有人走过来,吓得连忙低头认错。   “哥哥对不起,我不小心滑下来了,不是故意……”她说着,又抬起一点点脑袋,有点害怕地偷瞄他,“你怎么知道我叫何西?”   然后,脸颊上有新鲜伤痕与泪水交织的小女孩,看见这个陌生的大哥哥伸手轻轻揉了一下她的脑袋。   “因为我是神啊。”大哥哥笑着说。   在这个不断重复着22小时57分14秒时光的世界里,他就是神。   他问:“你爸现在是不是在家喝酒?”   “是……”何西惊愕之余,不安地恳求他,“求你不要告诉我爸爸我跑到别人家里了,他会打——”   “他不会的。”   郁白把她领到了格外丰盛的餐桌旁:“坐下,吃饭。”   满脸泪痕的小女孩不知所措地坐了下来,她吸吸鼻涕,嗅到暖洋洋的火锅香气。   一旁的严璟狂揉眼睛:“我草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凭空出现在你家里……”   “你蘑菇中毒出现幻觉了。”郁白一边拿出手机打电话,一边扯了个抱枕丢他,“别在小孩面前说脏话。”   “哦哦不好意思,不对,你也看到她了啊!!”   郁白握着手机敷衍他:“因为我也出现幻觉了。”   耳边的电话同时接通,传来阿强郑重的声音:“郁少,我们已经到了,你要我买的东西也都布置好了!”   “进去吧,1104。”郁白说,“别让他再出现在这里。”   “明白,一定办到。”   “完事了记得来家里吃火锅。”   “好的郁少!”   严璟眼睁睁地看郁白气定神闲地挂断了电话,一脸恍惚地问坐在一旁的谢无昉:“我怎么突然觉得小白有股大佬气质,不会也是幻觉吧?小谢你看到了吗?”   小谢又不搭理他。   严璟困惑地挠挠头发,索性扭头跟自己的幻觉对话。   “你是叫何夕?何希?何溪?”   小女孩一头雾水地听他连着念了三遍自己的名字,很小声地应他:“哎,哎,哎。”   严璟顿感欣慰:“这么热情,果然还得是两个字的名字,合群。”   何西没听懂,茫然地眨了眨大眼睛,无意识地抽噎一声。   模样比他爸爸更可怕的大哥哥,有些笨手笨脚地拿起纸巾递过来,又给她拿了个新碗夹菜。   “别哭啦,我去找找小白家的药箱在哪,给你的脸上点药,你先吃着。”   严璟一边起身去找药箱,一边在自言自语地琢磨。   “我现在到底是真的在去拿药的路上,还是出现了以为自己在拿药的幻觉呢,啊,这个小女孩的幻觉真的很逼真啊,毒蘑菇的劲真大……”   其实何西还是没有弄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她盯着碗里热腾腾的菜,忽然觉得肚子饿了。   这个屋子里的灯光很亮,明明都是没见过的陌生人,可她竟不觉得恐惧,也不想躲进黑乎乎但安全的墙里。   何西试探着拿起筷子,筷尖在饭碗边缘徘徊,她问那个把她从墙里吓出来的大哥哥:“我真的可以吃吗?”   神明一般的大哥哥笑着说:“可以啊,你想吃什么就自己下到锅里。”   蓝色眼睛的大哥哥则说:“这是香菇。”   何西愣了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碗。   里面是那个身材很吓人的大哥哥夹给她的香菇。   “谢、谢谢!”   其实……她是认识香菇的啦。   不过,今天吃到的这碗香菇,特别好吃。   也许是因为有神在。   原来,她在跟神明做邻居。 第024章 怪邻09   住宅楼外月明星稀,清幽冷寂,楼里住户稀少,只有为数不多的窗户亮着。   万恶之源的1204室就关着灯,窗户黑漆漆的,里面没有人。   哦,这里面本来也没有住“人”。   下方的1104室一片动荡,数道人影在窗上晃过,屋里便传出踢碎酒瓶的响动、挨打求饶的痛呼。   右边的1205室灯火通明,桌上沸腾的火锅咕噜噜地冒着泡,从敞开的窗子里飘出浓浓的香气。   左边的1203室光线昏暗,烟雾缭绕,隐隐回荡着爆裂又孤寂的鼓声。   严璟站在那扇没关好的房门口,小声震惊道:“他在用什么东西打鼓啊……”   郁白倚在门边双手抱胸,淡定地回答他:“反正不是他自己身上的第五对肋骨。”   “哦哦,那就好,看着怪吓人的……不是,你为什么形容得这么详细,感觉更吓人了!”   “嗯?我没说什么呀,你幻听了。”   个子最矮的何西从他们腿边探出脑袋,捂住耳朵,有些瑟缩地看着这间屋子里遍布的啤酒罐:“他跟我爸爸一样喝酒……”   郁白仗着身高优势,又顺手揉揉她脑袋:“别怕,他不打人,只打鼓。”   严璟不太相信:“真的吗?话说,我们这样站在他门口聊天,真的不会被他听到吗?”   屋里的长发男投入地敲着架子鼓,点燃的香烟在堆满烟蒂的水缸上渐渐燃尽,他对此刻在门口围观的一堆邻居毫无反应。   “听到也无所谓,因为就算你坐到他对面给他鼓掌,他都不会理你。”郁白特意压低了声音,“除非你说他的鼓敲得不对。”   严璟乐了:“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   问就是试过。   郁白没再回答他,而是侧眸看向身边安静的蓝眼睛男人,总结道:“我下午跟你说过吧,我们这栋楼里的邻居都很奇怪的。”   谢无昉一直注视着他,闻言,即使他很可能不确定奇怪的定义,仍然点点头。   同时,他学郁白那样,试着抬手揉了揉身边小女孩的脑袋。   郁白被他的模仿行为逗笑了,问:“是不是很温暖?”   严璟见状,连忙挤进摸头小分队,抢先回答道:“特别温暖!”   温暖就是冰冷的掌心触碰到柔软发顶的感觉。   脑袋被摸了又摸的何西呆呆地眨眨眼睛。   她想了想,也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   ……辫子都乱了!   一行人吃饱喝足听了会儿架子鼓,又聊着天往楼梯走去。   离开时,郁白好心地替住在1203室的长发男关上了门,顺便将一样白色的东西飞进了这间颓废阴暗的屋子里。   小小的纸飞机扎进了满地凌乱的啤酒罐里。   半晌后,鼓声停下,一只瘦削的手捡起了白纸折成的飞机。   机翼上写着两行字:   我家有火锅,楼顶有水果。   ——1205室的邻居   穿过蜿蜒向上的楼梯,1204室上方的楼顶天台,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角落的旧花盆里生长出藤蔓,结出一个瑜伽球那么大的巨型西瓜。   新买来的一堆花盆里则种着草莓、车厘子、番茄、蓝莓等等,除了水果,还有许多正在盛开的鲜花,玫瑰、百合、风信子、向日葵……   “我次——我的天哪!”   严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何西一起对着这片天台花园惊叹不已。   “真不是P的啊,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大的西瓜!而且你送陈医生的天使礼盒居然是自己种的?妈呀,你花了多久准备啊……”   一个下午而已啦。   郁白环视着这片繁花似锦果实丰盛的明亮天台,十分满意。   他特意让阿强他们买来了星星灯缠绕在天台栏杆上,省得夜晚黑漆漆一片。   漫漫夜空下,原本荒芜的楼顶亮着细碎的暖黄灯光,映出格外繁盛的夏日风景。   严璟新奇地左看右看,忽然看到天台上还放着两个长长的黑色大包。   “这是什么东西?”   郁白瞥过去一眼:“哦,你拿过来,我正好要用。”   严璟立刻屁颠屁颠地把东西抱过去:“还有点沉呢,但是好细,这不会是……”   郁白坐在摆放在天台边缘的椅子上,弯腰拉开了大包上的拉链,露出里面的东西。   “……鱼竿?!”   而且是两根鱼竿。   严璟看着他把另一根鱼竿塞进谢无昉手里,匪夷所思道:“你们要在这个天台上钓鱼吗!!”   郁白理直气壮地点头:“对啊,怎么了?”   “……”严璟不禁倒退一步,“妈啊这个幻觉也太幻觉了一点,我要缓缓。”   小学生何西则瞪大眼睛:“哇,钓鱼!湖在哪?”   周围只有连星星都寥寥的晴朗夜空,天台上也没有任何鱼池的踪迹。   郁白却有些神秘地说:“你很快就会看到了。”   他与谢无昉并肩坐在十二楼高的楼顶天台,手里握着长长的钓鱼竿。   郁白动作帅气地将鱼钩甩进了什么也没有的空气,然后看了身边人一眼。   谢无昉便学他的动作,照模照样地甩出鱼钩:“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   郁白先是表扬了他一句,同时毫无表演痕迹地开始回忆童年。   “我小时候经常像这样坐在楼顶钓鱼,我爸带着我一起钓,会钓上来很多长得像海星的鱼,我们叫它星星鱼。”   “你看,它长这样。”郁白拿出手机,翻出照片给他看,“很好看吧?”   照片里是笑得很开心的小朋友郁白,手心里捧着一个大大的金色星星鱼,棕发被阳光照得暖融融的,正目光亮晶晶地望着镜头,旁边似乎是楼顶的风景。   巨型西瓜的照片是真的,但这个图确实是P的,就是郁白在吃火锅前刚弄出来的。   他拿小时候跟父亲去海边玩抓海星的老照片作为基础,P了一下背景,顺便美化了一下海星的样子,让它看起来更梦幻可爱。   谢无昉看着照片,轻声应道:“很好看。”   “但是现在城市污染严重,我很久没有再钓上过星星鱼了。”   说到这里,郁白十分忧郁地叹了口气。   “要是今天能看到一次星星鱼就好了。”   他开始向真正的神明许愿。   长大成人的青年仍有一头棕发,手握鱼竿坐在楼顶边缘,凝视着下面遥远繁华的万家灯火。   片刻后,郁白又小声说:“我很想他,很想很想。”   听的人分不清是哪个它。   说的人也分不清是此刻还是记忆里,对世事懵懵懂懂的小学生蹲坐在大人身边,好奇地凝望夜空,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星星鱼。   浅淡的星光洒向安静的天台。   忽然间,在耐心看他们钓空气的何西惊喜地蹦了起来:“是星星鱼!真的有星星鱼!”   垂悬在空中的鱼线被轻轻拉动,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金色星星鱼咬上了钩,惊起一阵无形的波澜。   黑发蓝眸的神明悄悄侧眸,观察身边人的神情。   他看见那双比常人更浅的眼眸里忽然漾开了笑意,还闪动着一些晶莹如水滴的东西。   于是,更多模样可爱的星星鱼出现在十二楼高的夜空里。   它们在夜幕星光下游动着,柔软灿烂,仿佛替代了真正的星星,像一场最瑰丽的梦境。   郁白和身边的小学生一起看得入了迷,都舍不得眨眼睛。   远处的严璟在吃西瓜,坦然接受了自己吃蘑菇中毒这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郁白才想起了他本该拉动鱼竿的。   “它们还是像我记忆里一样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星星鱼。”   他看向身边的谢无昉:“我舍不得钓上来,就等它们自己游走吧。”   “好。”谢无昉顿了顿,问,“你在哭吗?”   “没有。”郁白迅速别开脸,“那是眼药水。”   平时问题很多的非人类,这次却没有再问下去。   幸好他没问是什么时候滴的眼药水。   郁白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遥远的城市噪音,旁边那道身影始终静静地陪伴着。   良久,他说:“这个世界很复杂吧?鱼会出现在水里,也会出现在天空中,人会承认自己哭了,也会不承认,有好多要学的事。”   “嗯,有好多要学的事。”谢无昉重复着他的话,轻声道,“在人间生活很难。”   郁白便也重复他的话:“是啊,在人间生活很难。”   尤其是孤身一人的时候。   谢无昉却又说:“但是也很温暖。”   “嗯?”   郁白怔了怔,想起自己不久前才提过这个词。   居然这么快就理解了这个复杂的、很难用语言确切形容的词。   谢无昉看着他眼中轻轻的疑惑,认真地说。   “因为遇到了你。”   郁白蓦地有点无措,他很快移开视线,小声质疑道:“我们今天下午才遇到的好不好。”   “不是今天下午。”谢无昉说,“昨天我就遇到了你。”   有那么一瞬间,郁白以为是对方的记忆没洗干净,差点要从椅子上蹦起来。   还好他很快又说了下去:“但你应该没有看见我。”   郁白因此想起来,在很久以前的某次循环里,谢无昉也这样说过。   那次他没有问下去。   这次他好奇地问:“你在哪里遇到我的?”   那天他明明只下楼拿过两次外卖。   “厨房,昨天下午,你在厨房里打电话。”   谢无昉的记忆很清晰。   “你在厨房打开了抽油烟机,在很吵的声音里接电话,说你在做饭……但你并没有,你只是站在那里接电话。”   郁白终于恍然。   在不知道多少天前的那个昨天,他先后接到了厉南骁和孙天天的电话,都是因为陈小茹要退休的事。   他们问他要不要再找一个心理医生,自从陈医生决定要退休开始,他们就常常这样问。   郁白通常只用一句话回答:“不用,我早就不需要心理医生了。”   昨天亦然。   谢无昉说:“我听见你一直说不用,你很忙,明天可能不会去道别……但你挂掉电话以后,仍然站在那里,在用手机搜索东西。”   郁白立刻紧张地将视线移回来看他:“你看到我在搜什么东西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搜索东西?”   谢无昉诚实地说:“因为你在跟手机说话,骂它笨,搜出来的答案一点用都没有。”   “……”郁白沉默了一下,强行转移话题,“所以你今天去买手机了?”   “嗯。”   原来那个让非人类知道可以用手机查找资讯的人,就是他自己。   那天下午,他接完一个又一个电话,怔怔地站在那里很久,却不知道一窗之隔的那间厨房里,一直有另一个人静静站着。   还好谢无昉没有动用什么特殊力量偷看他的屏幕。   郁白在搜索一个他永远也不想让别人看见的问题。   “给即将离开的母亲送什么样的礼物比较好?”   可惜没有搜到任何匹配的答案。   他早就不需要心理医生,可他需要一个妈妈。   但陈医生要退休了,要彻底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   他没有了再见妈妈的理由。   于是在夏日蝉鸣的午后,抽油烟机声音鼓噪,有一头温暖棕发的青年一个人站在厨房里,假装在好好生活,却握着很笨的手机,发了很漫长的呆。   紧挨着的另一间屋子里,一切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新鲜的装饰或陈设,茫然无措的神明也独自居住,直到他循声走进厨房,看见那个住在隔壁的人类。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好像连空气都是寂寞的。   直到那一部电梯从半空往下急坠。   后来,夜空中游弋起了金色的星星鱼。   在很美的夜色里,郁白收起心绪,不算多么生气地瞪了旁边的男人一眼。   “你怎么能偷听我打电话。”他理直气壮地批评对方,“好变态。”   “抱歉。”谢无昉很快承认错误,“我忘记走开了。”   “但是,不在厨房里,也能听得到。”   因为那栋楼的隔音真的很一般,再加上他打电话时没有特意关窗户。   郁白忍不住笑了出来。   “算了,我原谅你。”   “其实你住在这里也很好。”他望着夜空中渐渐游走的星星鱼,轻声道,“……谢谢。”   他没能看到身边的男人听到这句话后的反应。   因为话音落下的时候,那片浓郁的夜色竟缓缓洇开,像铺天盖地的墨滴。   当郁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眼前的一切早已变了模样。   这是他唯一一次不头晕的时间旅行。   夜晚安静的楼道里,气氛剑拔弩张,郁白正用力揪着神秘邻居的衣领,指尖触到冰冷的皮肤,“滚出去”的话音才刚刚落下。   近在咫尺的灰蓝眼眸里依然涌动着不平静的波澜,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常变化,而郁白脸上原有的愤怒突然变成了震惊。   ……不是,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就不该说那句话对不对!   他那么快乐的暑假没了!!   楼道里还回荡着他掷地有声的威胁,郁白神情恍惚地松开了手。   “……算了,你当我没说。”   面对这个已经在循环中相处过不知多少次的人,郁白当然没办法再像曾经那样要求对方滚出去。   他的确很感激谢无昉的出现,为他带来了许多绝无仅有的珍贵回忆。   只是,和陈医生反复讲述的那个水管小星星故事,好像终于到了尾声。   瑰丽绚烂无拘无束的梦醒了,他又要回到只敢期盼平淡乏味人生的现实。   郁白的心情一时间复杂无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家门,来到窗前。   外面本该庸常平静的夜空,果然被一片倒映着地面风景的灰蓝湖泊取代了。   ……在晚上要更显眼一百倍!   郁白连忙对仍怔怔站在楼道里的男人喊:“喂——快回神!”   夜空中的异象这才消失。   但是郁白已经不敢想象,有多少人看到了这一幕,又有多少科学家今晚会因此失眠。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跟他没有关系了。   没有了重启,他又要变回那个整日窝在家里的郁白,害怕给周遭的人带来灾难。   至少,如今的他拥有了很多无限精彩的回忆。   他会在心里永远留存这一次又一次循环。   站在窗前的郁白怅然地盯着不会再有星星鱼的夜空,随即转身,想要跟刚被他揪过领子的邻居随便说些什么敷衍过去,然后从此保持相敬如宾的邻居关系,住在这里如果实在有太多意外的话,他自己搬出去也行。   他当然也舍不得,谁让这个世界很复杂,在人间生活很难。   可就在这一瞬间,郁白竟看见那颗此前被随意放在茶几上的神秘小球,明显地晃动起来,灰白的表面浮现出一种浓郁的蓝色,无端地令他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   郁白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站在门口的男人同样看到了这一幕。   谢无昉的目光掠过作为礼物送出的小球,随后定定地落在了郁白身上,灰蓝的眼眸中渐渐涌起微茫的困惑。   他忽然低声开口。   “我好像认识了你……很多次。” 第025章 完蛋01   听到这句话的这一刻里,郁白发誓,他无比想念那种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的感觉,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原地重开。   这家伙在说什么?!   为什么听起来像是他也有循环里的记忆!!   “你刚才说……”   在惊恐又绝望的质问将要脱口而出时,郁白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从无限循环里忽然回到这个现实的时空之后,谢无昉的表现起初是正常的。   他看起来并没有多出什么奇怪的记忆,只是因为隔壁邻居的不友善言行感到歉疚和失落而已,顺便由于跟人类的肢体接触而走神。   直到那个用途不明的灰白色小球突然产生异状,非人类邻居的表情才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想到这里,郁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步迈向茶几,抓起那个小球,几乎本能般地把它——   塞进了一旁沙发的坐垫下面,然后迅速坐了上去,将它压在身体以及厚厚的沙发垫子底下。   ……   对不起,人类藏东西的本能可能就是这样子的。   “……”   那双灰蓝眼眸中弥漫的困惑确实因为这一举动中止,紧接着,又生出新的茫然来。   谢无昉看着那道似乎用尽全部力气压坐在沙发上的身影,不太确定地轻声开口。   “你……还好吗?”   “我当然不好!”心情分外崩溃的郁白反问他,“你送我的礼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郁白一共收到过两次这个小球。   一次是本时空里谢无昉对于西瓜的回礼,另一次则是在某个几乎完全复刻本时空各种事件的循环里,谢无昉对于西瓜的回礼。   但这两次他都没机会问对方,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郁白曾经还假设了情境,直接询问过谢无昉会送什么样的回礼,可对方却说不知道,他不擅长想象。   在后来的其他循环里,没有再尝试复刻本时空经历的郁白,的确没再收到过这个小球,而是收到了谢无昉送出的很多各不相同的礼物,以至于他渐渐忘了这个小球……   好吧,现在不是回忆这个的时候。   郁白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紧张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千万、千万不要是他想的那个答案。   而谢无昉注视着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诚实地回答道:“它能将东西保存到很久以后……你可以叫它永恒球。”   郁白的心瞬间凉了一半,仍在垂死挣扎:“它能保存哪些东西?”   黑发蓝眸的神明沉默片刻,彻底放弃了掩饰,悄声说:“任何存在着的东西,但只能使用一次。”   郁白也彻底放弃挣扎。   太好了,能永久保存任意东西的恐怖储存器,他居然只用半个西瓜就交换回来了,哈哈。   虽然那个西瓜真的超级大。   ……能不能不要这么慷慨啊这位来历不明的非人类先生!   怪不得在小球变成蓝色的时候,郁白会莫名觉得熟悉。   那**就是他被存进球里的记忆!   他只是想在心里永远留存循环中发生的一切,不是在一个能放到地老天荒的球里!!   谢无昉见他神情变幻不定,便坦诚地说:“我刚才感觉到了一些记忆……你很熟悉,我好像和你一起经历过许多时光。”   完蛋了。   郁白紧紧闭上眼,伸手捂住脸,气若游丝地应声:“哦。”   “但我还没来得及想起更多。”   ……!!   郁白蓦地睁开眼睛,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你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难道他没有彻底社死?   “不记得。”谢无昉摇摇头,“现在它们已经完全进入了永恒球里,我暂时感觉不到,不能确定里面究竟有什么。”   郁白直起身体,松开了捂着脸的双手,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能继续坚强地活下去了。   严格来说,是暂时坚强地活下去。   因为谢无昉说的是,暂时感觉不到。   思绪万千的郁白看着眼前的男人,心情在想要打他一顿和感谢他的诚实中反复横跳。   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打得过谢无昉就是了。   在某个循环里,他让谢无昉不准使用超出常理的力量,然后……   够了,不准再乱回忆。   郁白努力地梳理脑海里差点过载的记忆,尝试着理清暂时只有他一人记得的循环世界,和阔别太久的现实世界。   现在是电梯发生急坠事故的一周后,陈医生已经按时退休,踏上了休闲放松的旅程。   刑侦队长厉叔叔认为他对神秘邻居的描述是创伤后应激的幻想,觉得谢无昉并不危险,还鼓励他远亲不如近邻。   孙天天继续经营着合法事业,在得知电梯坏掉后叫人连夜来换新,新电梯正在更换中,而郁白跟他派给自己的保镖们依然保持着距离。   在故障电梯里认识的王师傅照常开着五金店,前两天刚热心地帮他补做了全屋隔音。   因此,墙内异响对郁白的影响变得几近于无,他知道了异响的来源是有个小女孩总在墙里玩,但不知道她是经常被酒鬼父亲殴打的何西。   同样地,他也没有擅自闯进过长发男的屋子里,聆听物理意义上挥舞着生命的架子鼓演奏。   除了郁白以外,严璟是唯一亲眼目睹了厨房爆炸又复原,吃到了巨型瑜伽球西瓜,并相信住在他隔壁的谢无昉绝非人类的人。   当然,这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那个家伙的名字是谢无昉。   在愤怒地敲开邻居家大门之前,今晚的郁白刚从严璟家吃完饭回来,无比在意那盆出现在隔壁厨房台面上的太阳花,不理解那个很擅长学习的神秘非人类,为什么偏偏要模仿自己的行为。   ……而现在的郁白已经理解了。   所以此刻他面对着早已无数次交换过姓名的谢无昉,到底是说不出什么太重的话来。   思绪万千的郁白纠结了半天,最终只是略显气恼地瞪他一眼:“你送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它的用处?”   谢无昉本来想解释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而是很快承认了错误:“抱歉,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正常人类怎么可能知道这是个功能逆天的储存器!   他甚至怀疑过这是个不明生物的蛋,尝试着用玩偶孵过。   等等,说到孵蛋……   郁白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这个小球上面。   虽然隔着厚厚的沙发垫。   ……好别扭。   郁白想换个位置坐,或是把小球拿出来,但在想要动作的那一霎,又硬生生地收住了,简直左右为难,且坐立难安。   静悄悄的四目相对中,谢无昉似乎读懂了他此刻别扭情绪的缘由。   蓝眼睛的男人轻声说:“你可以把它拿出来,我应该不会感受到更多记忆。”   你也说了是“应该”!!   郁白绝对不冒这个险。   他板着脸说:“我没有想把它拿出来。”   对面的男人便顺从于他的否认:“抱歉。”   “不准再抱歉了!”   谢无昉顿了顿,又说:“好。”   ……为什么这么听他的话?   就像还在循环里被他带着到处冒险时那样。   郁白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   在发现自己离开了循环之后,他明明已经决定了,要跟这个必然会带来各种各样意外的非人类保持距离,要回到那种平淡乏味踽踽独行的日子里去,要过完自己梦想中平静普通的一生。   可是。   不肯离开沙发的郁白下意识指挥他:“你现在转身,帮我关门,然后回到自己家里去。”   这一次,谢无昉却没有说“好”,他仍静静站在那里,在短暂沉默后开口,眼眸里闪动着浓郁的歉意。   “这个时空是连续的,那些记忆并不存在于这里,我是不是让你一个人被困在了——”   这家伙总是在不该聪明的地方很聪明。   郁白匆匆打断他的话,特意加重音强调道:“无所谓,反正我玩得很开心。”   他是真的真的很开心。   他别过脸催促道:“你快点回家,我要关门睡觉了。”   可当相信了他借口的谢无昉似乎真要转身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出声:“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美丽得不似人类的灰蓝眼眸便再度凝望过来。   郁白问:“你为什么要送这个……永恒球给我?”   除了大小以外并不特殊的西瓜,和能留存一切的奇异储存器,怎么想都不算是对等的礼物。   后者太过盛大,盛大得超出了他曾有过的任何猜测。   循环里的谢无昉常说自己不擅长想象,但现在不需要想象,他肯定知道一周前的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他们在唯一正确的时空里,有确定无疑的答案。   郁白认真地等待着他开口。   反正他知道这是个不会撒谎的家伙。   谢无昉果然没有隐瞒。   他说:“那天晚上,我收到你放在门口的西瓜,但厨房里没有餐具,所以我出门,去超市买。”   郁白在那个几乎复刻了本时空的循环里亲眼见过这一幕。   他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悄悄观察着隔壁的动静,看见谢无昉依次翻开了厨房里的每一个橱柜,可惜全都空空荡荡。   于是郁白反射性道:“但你从超市出来就回家了,去的路上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回来的时候应该也没有……”   这段经历跟送小球有什么关系?   谢无昉怔了怔:“你怎么知道的?”   “……”郁白的目光飘了一下,“你别管。”   闻言,谢无昉好像若有所思。   “你别想了!”说漏嘴了的郁白连忙打断他的思绪,“快点往下讲。”   他便又照做。   “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风景。”谢无昉轻声说,“……和许多短暂的时间。”   “曾经我一直以为,时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昏黄的室内灯光下,那片凝结在他眼眸中的冰湖那样静。   郁白忽然就明白了原因,怔怔出神。   在那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亲眼见过谢无昉在摆满时令水果的水果店前停留,见过他在挂满了最后一天清仓横幅的箱包店门口驻足凝视,也见过他站在超市货架前拿起颜色清新的包装食品,翻过面,沉默地阅读着背后密密麻麻的印刷小字。   人类的世界里到处是时间。   藤椒味方便面只能保存六个月,很短,可一天却很长,能长到闭店横幅上积满灰,深绿的西瓜拥有一整个夏天,被切开的红色果肉又只剩一夜的清甜。   脆弱的、渺小的人类,忙忙碌碌地向前走着,一路上都很在意那些混乱的、短暂的时间。   而拥有漫长无尽岁月的神明,从一个人类那里收到了第一份礼物。   所以,他悄悄送上永恒作为回礼。 第026章 完蛋02   蓦然失神的郁白有许久没开口,屋子里便只剩纯然的寂静。   墙上的时钟秒针不停歇地转动着,时间注定要向前流逝,消亡是或早或晚的结局。   但他却收到了一份对人类而言绝不可能的永恒。   ……如果,那里面装的不是他满世界胡来顺便折腾非人类的黑历史就好了。   只能使用一次的珍贵礼物,为什么偏偏就用在了这东西上面?!   郁白现在的心情,简直比他刚脱离循环的那一刻还要乱。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脸上的情绪并非简单的开心。   所以静默许久后,谢无昉问:“你不喜欢它吗?”   他问得很轻,像是纯粹的好奇。   可郁白望进他平静如湖水的眼睛,立刻想到了那个同样有月亮照耀的夜晚,树影寂寥的小区里,厉南骁替自己为礼物向恰好偶遇的邻居道谢。   他说:“我听说你送了东西给小白,他还是第一次收到邻居的礼物,他很喜欢,谢谢。”   那时还不知姓名的邻居听到这句客套的寒暄之后,眼眸却骤然亮了起来,原本弥漫在湖畔的那一点忧郁,便仿佛萤火虫游进了森林,只余下淡淡的笑意。   郁白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那次收到礼物后,由于刚刚确定隔壁邻居不是人类,心情十分复杂,因此他只是拿起小球,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更别提道谢。   所以,那天夜里对方身上突如其来的忧郁,是因为觉得他不喜欢这份礼物吗?   郁白深吸了一口气。   ……但凡这家伙能跟本土人类一样是平平无奇的黑色眼睛,他都不可能把那里面流露过的点滴记得那么清楚。   这抹美丽又独特的澄澈灰蓝,真的太、犯、规、了。   都是蓝色的错!   “我没有不喜欢它。”郁白挣扎了一会儿,有点别扭地开口,“这是一份很珍贵的礼物……谢谢。”   一想到正在里面翻涌的无数记忆,他实在是没法快乐地说出他喜欢这三个字。   郁白不知道谢无昉是否能听出自己的言不由衷,但他能看到对方正望过来。   ——望着像被牢牢粘在沙发上的他,和被埋藏在沙发坐垫底下的礼物。   郁白又挣扎了一下。   夜晚的灯光在那片蓝色里晕开静静的昏黄。   郁白开始慢吞吞地从沙发上起身,同时警惕地观察着眼前人的反应。   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没有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   仍在沙发垫下的小球也没有要飞向他的迹象。   应该暂时安全?   沉静微喑的声音及时响起。   “我没有感受到更多记忆,它进入了封闭状态,好像在消化着什么。”   拜托不要把这玩意儿说得像个蛋一样!   郁白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慢慢站直,状似淡定地哦了一声:“我才没有担心这个。”   谢无昉明显欲言又止。   ……好了他知道自己的掩饰很拙劣了。   赶在对方再开口之前,郁白抢先道:“你现在控制好自己,不要走神。”   男人闻言有点茫然:“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一头棕发的青年快步朝自己走过来。   紧接着,炽热的温度洒在了他的肩头。   郁白伸手抵在非人类邻居的后肩,想要把人推出家门,语速很快:“你快回家,我要睡觉了!”   他的掌心立刻触到了对方冰冷的体温,即使隔着薄薄的衣料也那么清晰。   人类的体温要比它热得多,这样很容易露馅的。   郁白想这样告诉谢无昉,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一边把人往门外推,一边小声道:“你可以不用穿白衬衫的,其实想穿什么都可以,白色衬衫只是个最常见的建议,但不是唯一的选择,你可以穿其他类型的衣服,也可以穿其他颜色的衬衫。”   他竟然成功地把力量远胜于自己的男人推出了家门。   在有两道斜长的影子紧密交织的楼道里,郁白松开手,垂下眼眸说:“……反正,你本来就讨厌白色。”   所以,不要再穿白色衬衫了。   一直到关上家门,郁白都没有去看那个人的反应。   不过,非人类其实也不可能听懂人类口中那些复杂、含蓄的潜台词吧。   郁白背靠着门,身后看不见的楼道格外安静,前方窗户里映出的夜色一片静谧,没有再次变成镜面般的湖泊。   眼前是再正常不过的世界。   可郁白倚在冷冰冰的门背后,无端地叹了一口气。   他发了一会儿呆,走到沙发旁边,总算把那个被塞到垫子下面的小球拿了出来。   这个原先通体灰白色的光滑小球,如今呈现出一种浓郁的蓝色,触感依然冰凉,但不再像之前那么轻。   里面明显装着些什么,虽然并不沉,仿佛一个盛有不知名宝贝的礼物盒。   郁白盯着这个堪称他犯罪实录的小球,很想泄愤似地给它一拳。   他努力忍住了这种冲动。   万一不小心打破了壳,让记忆流出来怎么办。   安安静静的客厅里,郁白眉头紧锁地坐在沙发上,还是想不通心头萦绕的一些疑惑。   在本时空,他收到这个礼物也有一周了,期间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异状,它看上去更接近于厉叔叔的猜测,像一个走后现代极简风格的装饰品。   为什么恰好在今晚变了颜色,存下了他的记忆?   而且,郁白记得在唯一收到小球的那次循环里,似乎看到它短暂地变成过黑色,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幻觉,毕竟那天的他通宵未眠,眼睛一花看错了也有可能。   当时的他正在干什么来着?   正在郁白认真回忆的时候,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是严璟打来的电话。   郁白一接通,就听到他咋咋呼呼的声音:“小白我给你发了好多消息,你怎么一条都没回?你没出什么事吧!到家了吗?”   从无限漫长的一日中脱困后,这是郁白第一次跟生活在正常时间下的普通人类对话。   一时间,他稍微有些恍惚。   听着这道熟悉又亲切的声音,郁白不禁觉得……   好吧,他完全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想念感觉。   毕竟他在循环里经常找永远在轮休的严璟出来玩,甚至一小时前还坐在一起涮火锅,并且持续目睹对方误以为自己吃蘑菇中毒的傻样。   “我到家了,忘记跟你说。”郁白扫了眼堆满未读消息的手机屏幕,“你给我发那么多消息干什么,怎么了?”   那边先是传来稍远一点的声音,严璟扭头在跟旁边的人说话:“妈你听见了吧,小白在家呢,他没事,有强哥他们跟着不可能出事的嘛。”   严妈妈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便渐渐远去:“行行行,那我就放心了,你们聊,哎哟,我也要给朋友打电话去……”   “去吧去吧。”严璟重新转回来跟郁白说话,语气很夸张,“世界末日都要来了,你居然还问我怎么了!你没看到吗?”   郁白没看到世界末日,只看到那个可能象征着他个人末日的蓝色小球。   可恶的蓝色。   “……”他扶了扶额,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应道,“什么世界末日?”   “刚才那片蓝色的天空啊,把地面的风景都倒映出来了!这会儿网上全炸锅了,有说是全球性的海市蜃楼,有说是世界末日的征兆,还有的说天空其实是玻璃罩子,因为咱们地球只是高维外星人的玩具……各种阴谋论,乱七八糟的,现在都有人在银行排队取钱了!”   “我是比较倾向于世界末日这个解释,因为我明天不想去上班了,我爸妈也是,上班好烦。”严璟说着,问他,“你刚才真没看到啊?又在写稿子吗?”   郁白当然看到了。   他不仅看到了,而且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真正原因的人类。   不是海市蜃楼,不是世界末日,也不是高维玩具。   只是因为他在揪住谢无昉衣领的时候,不小心用指尖触到了对方的皮肤。   说实话,还是前面那三个原因听起来比较有说服力。   “在忙,没注意看。”郁白试图转移话题,“为什么要去银行取钱?”   “我不知道啊,可能想在外星人入侵的时候用来逃命吧。”严璟琢磨起来,“你说我要不要也去取一点?”   郁白费解道:“我们如果已经是外星人玻璃罩子里的玩具了,逃命有用吗?而且现在不都是手机支付吗?付现金可能还找不开。”   “也是,这会儿银行都排队呢,不去了。”严璟深以为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住在你隔壁的那个……”   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他会学你写纸条和养花,应该挺喜欢你这个邻居的吧,你要不要问问他,外星人真要是入侵的话,他能不能帮帮我们人类?”   别问了,这家伙就是罪魁祸首。   “放心吧,不会有外星人入侵的。”郁白随便安慰了一句,问他,“我家水管漏了,我能不能来你家住两天?”   “能啊!你早说嘛,刚从我家吃完饭回去,又要过来,来回一趟好折腾。”   “因为是刚漏的。”   说话间,郁白幽幽地看了蓝色小球一眼。   他暂时没有整理好自己混乱的心情,再加上担心一墙之隔的这点距离阻止不了记忆的传递,索性先跑出去住两天。   “怎么漏的啊?要不要我爸过去帮你修?”   “不用,你爸修不了,我回头找人就行。”   “哦,那你记得关好总闸再出门。”严璟说着说着,忍俊不禁道,“连我妈都在打电话跟她朋友聊今晚天空里的倒影,我们居然在讨论水管。”   严璟十分感慨地说:“我本来还有点害怕的,但跟你聊起来就忘记了,你真的好冷静啊小白。”   郁白已经开始打包小球:“因为天空里的倒影就是我干的。”   严璟扑哧笑出了声:“哈哈哈哈,你好幽默。”   郁白笑不出来,漠然道:“哈哈。”   听着他不同寻常的语气,严璟突然有点惊恐:“……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一小时后,他见到了再次来到他家的郁白。   郁白带来了一个很大的行李箱,但里面只有一两件衣服和一点日常用品,其他空间都被一个方盒子占据。   当看到郁白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大方盒抱出来放在桌上,甚至拒绝了他的热情帮忙时,不知为什么,严璟竟然感到了一丝紧张。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着郁白异常慎重地打开方盒子,便做足了心理准备,凑上去看。   然后,他看见里面装着……   另一个方盒子。   严璟有点茫然,紧接着,又看到郁白表情严肃地去拆这个盒子。   他再次屏住呼吸。   里面还是一个方盒子。   ……   一分钟后,严璟看着满地大大小小的空盒子,打了个哈欠:“我看困了,这是什么新的催眠方式吗?”   已经拆到最后一个小盒子的郁白,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   他拿起放在里面的蓝色小球,缓慢地靠近严璟,同时问:“你有感觉吗?”   “什么感觉?”严璟一头雾水,尝试猜测,“你要丢出去让我叼回来吗?这不太好吧,我是人哎。”   看来至少普通人是不能感知到里面的东西的。   郁白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准备把球放回盒子里。   “没事,你当我没问。”   严璟面露诧异。   他好奇地打量着今晚有些奇怪的好友。   “我还以为你的盒子里装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结果这么多盒子套来套去,里面只是个小球,你怎么大晚上的带着一个球跑到我家来……”   说到这里,严璟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一个词。   他脱口而出道:“难道这就是带球跑?”   下一秒,他看见郁白本来尚算平静的表情瞬间僵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像炸了毛一样反驳他:“你胡说八道什么!”   于是严璟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哇。”他惊叹道,“你好激动哦。” 第027章 完蛋03   闻言,郁白顿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哪里激动了!你别乱讲!”   连用两个祈使句的语气还说不激动!   “……”严璟再次欲言又止,但难得聪明地顺从了一次,“好的,你不激动。”   他越发觉得,今天的小白真的很奇怪。   严璟上次见到他这么激动的时候,还是在……   咦,好像就是在今天。   傍晚的时候,严璟收到快递驿站发来的短信,他在网上买的水果种子送到了,所以就给郁白打了个电话,想旁敲侧击地问问看,能不能去他家楼顶的天台上种水果。   这一周来,他经常想念那个巨型瑜伽球大西瓜的味道,渐渐觉得不能辜负那片天然适合当农场的奇异天台。   反正他吃完西瓜没出什么事,既然花盆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再种点别的。   但就在两人打电话的过程中,严璟听见郁白似乎被什么东西吓到了,突然爆了句粗口。   小白不像他这么素质低下,平时是很少说脏话的。   严璟当时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差点又要夺门而出赶过去。   毕竟这个跟他关系最好的朋友,可是一个胆子大到离谱,连墙里闹鬼都能面不改色淡定应对的神人。   结果,这么大的反应,竟然只是因为看到隔壁邻居学他在厨房养花。   养了一盆大小正常、不会说人话、普普通通的太阳花而已。   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觉得邻居家种的花好看,所以也跟着买了一盆一样的花,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对此,严璟百思不得其解。   而且不仅如此,小白甚至还用塑料手套吹了个充气中指,粘在花盆边上给邻居看,作为被模仿的报复。   幼稚得令他叹为观止。   小白的邻居又不是人,知不知道比中指是什么意思都不好说。   退一步说,大家住得这么近,应该把关系搞得融洽一点才对,比中指多伤感情啊。   等等。   严璟猛地意识到,郁白是在从他家吃完晚饭回去以后,又突然说自己家水管漏了要过来住两天,期间说自己在忙,没注意到夜空中的盛大异象。   小白平时基本不出门,就知道宅在家里,上周吃西瓜那天才刚交了稿子,这段时间应该没什么可忙的才对。   而且,水管漏了其实不算太影响居住,找人修一下就好了,这样临时决定要跑出来住,怎么感觉更像是在躲什么人。   再加上,他对带球跑这个词的反应这么大……   严璟想到这里,不禁脱口而出道:“这个小蓝球是不是也跟你的邻居有关系!”   话音落下时,他看见郁白原本有些激动的表情几乎瞬间僵住了。   ……哇!   严璟大为震撼。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聪明。   他都有点不习惯了。   同样被吓到的郁白难以置信地盯着严璟:“你怎么知道的?”   在两人分开的这短短几个小时里,他不会也去哪个循环里待了几百天,然后在那里面学会了推理技术吧?   严璟得意洋洋道:“因为我聪明啊,你果然是真的带球跑,怪不得这么激动!”   郁白正要反驳,又听到他问:“说吧,你为什么要从你邻居那里偷这么个小球出来?不会还是为了报复那盆太阳花吧?”   “……偷?”   “对啊,不然你干嘛连夜逃跑?”严璟啧啧感叹道,“小白你怎么突然胆子这么大,不怕厉叔叔知道以后训你啊。”   “……”   郁白忽然松了一口气。   是聪明了,但只聪明了一点点。   他放下心里对带球跑这个词的别扭心情,镇定地说:“他要是知道了,我就说是你跟我一起去偷的。”   “……”严璟迅速低头观察他手里的球,关切道,“这小球是干嘛用的啊?要是没什么用的话,你赶紧销毁掉算了,留下证据被发现的话就完蛋了。”   他说着,又渐渐有些惊讶。   这颗小球的表面是一种很漂亮的蓝色,仔细看的话,隐隐有流动闪烁的感觉,仿佛浓郁至极的黏稠星空,令人目眩神迷。   说是装饰品的话,好像不至于让郁白这么重视,要给它套那么多层方盒子,十分隆重地搬到他家来,但严璟又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用,就只是个小球而已。   “样子挺好看的。”他挠了挠头,困惑道,“但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郁白发自内心道:“完蛋玩意儿。”   “噗。”严璟乐了,“它居然有名字啊,怪可爱的。”   “什么名……”郁白顿了顿,又放弃了解释,“对,它就叫完蛋。”   这个名字简单直接地表达了他看待小球的心情。   紧接着,郁白想到严璟的话,若有所思道:“你刚才说……销毁掉?”   好像是个方法。   他脑海里本来就记得循环里发生的那些事,要是担心日后遗忘,也能把它们稍加改编写成故事,以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总之,他不会忘掉那些流光溢彩的经历。   所以根本不需要留着这么一个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泄露他这段经历的小球,它简直像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轻则社死,重则让他变成科学家眼中的大熊猫,再也不可能拥有平静普通的生活。   虽然这是非人类送给自己的礼物,销毁掉不太好,但是,对方说了这东西只能使用一次。   也就是说,这个能永久保存东西的储存球,已经不能再用来装其他东西了。   那为什么还要留着它?   “啊?”严璟细看之后又感到有点可惜,“你真不要完蛋啦?我突然觉得它跟我怪亲切的,要不你过继给我吧?”   “……喂,不要把它说得像有生命一样!”   “不是,我这会儿真觉得它很亲切——”   正在绞尽脑汁思考的郁白没等他说完,蓦地问:“你家那个炉子烧起来有多少度?”   “八九百度吧。”严璟难得严谨地纠正他,“不是我家,是我爸妈开的殡仪馆,我家里可没有炉子。”   说着,严璟陡然间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震惊道:“你刚刚才带球跑,这就要进火葬场了?节奏太快了一点吧!”   “……”郁白对他的连环烂梗忍无可忍,“殡仪馆就殡仪馆,为什么要叫它火葬场!”   “干嘛啊,这么敏感,这些词明明是你教我的,怎么突然不让说了,以前你还会跟我一起笑呢。”   严璟乐呵呵地打量着他:“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哦小白。”   郁白默默扭过头,不想说话了。   作为一名给三流通俗杂志供稿的写手,这些被各种狗血故事赋予了新含义的名词,还真是他无意中灌输给严璟的。   翌日上午,气氛肃穆的殡仪馆里。   不远处的告别厅里回荡着哭声和哀乐,随风飘到了火化炉旁。   郁白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黑色方盒子,一旁的严璟特意请了假陪他过来,还很正式地穿了一身黑衣服。   两个人都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火化炉,半晌没有动作。   炉子旁的火化工手拿工具,也静静等待着。   片刻后,他打了个哈欠,无奈地问:“小白,到底烧不烧啊?”   他伸手指了指外面一片嘈杂的告别厅:“下一炉快来了,要烧就抓紧啊。”   严璟连忙替郁白应声:“知道了,马上马上!叔你再等他一小下!”   “你不是要销毁完蛋吗?”他催旁边的郁白,“那你把它放进去啊,都到炉子旁边了,怎么开始舍不得了。”   郁白立刻说:“我没有舍不得。”   这个小球完全没有保留下来的必要。   高温火化是让它彻底消失的最好方式。   严璟说:“哦,那你倒是放进去。”   ……但是,一个神奇到能保存记忆的储存球,应该不可能被人类制造的火炉烧掉吧?哪怕是八九百度的高温。   郁白便说:“我担心它烧不动。”   旁边的火化工听乐了,忍不住插话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担心这个的,这炉子连骨头都能烧,你那小球肯定行。”   严璟也跟着乐:“你先烧嘛,不烧怎么知道能不能烧动?“   “万一烧坏了怎么办?”   “啊?什么怎么办。”严璟茫然道,“那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郁白一时语塞,只能别过脸去。   见状,严璟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你果然还是舍不得完蛋嘛!直说不就好了。”   郁白瞪他:“都是因为你给它起了完蛋这个名字,我才觉得烧它怪怪的。”   “什么?明明是你跟我说它叫完蛋的!”   “我才没有,我那是——”   两人小声争论的时候,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匆匆过来,对火化工示意,要准备下一炉了。   郁白和严璟立刻往后退了一点,把空间让出来。   刚才在告别厅里举办完仪式的家属们,跟着搬运遗体的推车一道过来。   有几个家属在看到郁白和严璟时,投来了充满理解的哀切目光,还有个人走过来,特意拍了拍他们俩的肩膀。   郁白一愣,随即通过对方的视线落点,注意到自己捧在手里的黑色方盒。   ……他这里看起来像是刚烧完。   比起隔壁浩浩荡荡一行人,这个只有两人送行的盒子显得特别孤单。   火化工已经在往炉子里搬运遗体,周围又响起哭声,陌生的家属在一旁叹气,同他闲聊道:“真不好受啊,是吧?”   郁白和严璟都有点站立难安。   他们本来想先离开的,但现在走好像很奇怪。   郁白只好含糊地应道:“是。”   一想到这个小球可能会完全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他似乎确实有些舍不得。   这到底是一份以永恒为名的珍贵礼物。   陌生的自来熟家属长吁短叹着,继续问他:“你这个盒子看起来很朴素啊,是哪一档的?我刚才好像没见到这个款式啊。”   ……他没烧!这不是骨灰盒!   郁白觉得自己有点听不下去了,实在接受不了这番古怪的对话。   他刚要找借口离开,旁边却发生了意外。   早已启动了焚烧程序的火化工正纳闷地检查着毫无反应的机器:“这火怎么点不起来?”   立刻有家属抗议:“你们机器是不是坏了啊?这种时候怎么能坏呢!”   “不是,上一炉还烧得好好的,不可能突然坏啊!我马上叫人过来看,你们别急啊!”   “别急?这谁能不急!你们负责人在哪里!”   一片骚乱中,严璟压低声音,紧张地对郁白道:“不是吧这种事上也能出意外?我们俩刚才就应该直接跑……”   小白的戏剧性事件体质实在非同凡响。   可郁白却没理他,无声地将手中装着完蛋的方盒塞进他手里,自己则面色恍惚地拿出手机,本能般地按了些什么。   “你干嘛——”严璟一惊,“我靠怎么这么烫!”   装着小球的黑色盒子里,突然透出不知从哪来的古怪热意。   面前盛有遗体的火化炉却离奇地怎么也点不着火。   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就有鬼了!   而此刻他不能直接一走了之,这是严璟爸妈开的殡仪馆,眼前没法火化的遗体也完全是无辜的倒霉蛋。   郁白在想到这一点之后,身体迅速先于大脑动了起来,直到严璟跟他说话,他才反应过来。   严璟正在像拿烤红薯一样时不时颠一下滚烫的小盒,无助地问他:“难道完蛋会发热?你快拿回去——你在手机上盲按什么呢!”   “我没……”   郁白下意识要否认,低头却看见了自己的手机屏幕。   屏幕正显示着短信界面,咻的一声,一条短信已经发了出去。   这一瞬间,郁白的心头像地震般浮现出硕大且崩溃的三个字。   完!蛋!了!   这条信息的收件人是那个他如今倒背如流简直刻进了DNA的手机号码。   信息内容则是他曾经无数次在循环世界里发过的一段话。   ——小谢我有麻烦了!快来!! 第028章 完蛋04   郁白从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身体本能。   以前在循环里的时候,这种把手机放在桌子下面盲打都能发出这条消息的肌肉记忆,帮他化解了不少麻烦事,所以越用越熟练。   即使谢无昉没有过来,或是解决不了,他也可以等时间重启。   反正,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不可逆的后果。   但现在的郁白是在不能重启的世界里。   而他给自己明明想要远离的那个非人类存在,发了一条语气熟络的求助短信。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他以要睡觉为借口把人推出了家门,仓促告别,顺便饱含深意地告诉对方:衣服的种类那么多,以后不要再穿讨厌的白色了。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以后不要再靠近住在隔壁的那一个人类了。   ……   别烧完蛋了,把他自己烧了算了!   还跟手中的滚烫小盒作斗争的严璟,眼睁睁地看着好友紧握手机,神情不断变幻,过分白皙的皮肤上显眼地泛起微妙的红。   严璟纳闷道:“你很热吗?火化炉都没烧起来啊,完蛋也在我手里呢……”   紧接着,他看到快被郁白捏碎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新来电,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郁白挣扎了一秒钟,最终壮士断腕般按下接通键,并且抢在对方开口之前道:“你慢点过来,不要瞬间出现!”   眼前发生的怪事超出了科学常理,又跟谢无昉送的小球有关,或许只有他能解决。   而曾经见识过什么叫瞬间出现的郁白,绝对不希望已经在为天空异象惊惶的普通人类们,又发现一条能佐证高维外星人入侵的新证据。   他语速很快,电话那端静了静,熟悉的磁性声音才恍然道:“是你。”   谢无昉曾经在厨房隔着窗听郁白打了很久的电话,又记忆力绝佳,当然记得他的声音。   所以郁白每次在循环里给他打电话,无论理由有多莫名其妙,都能成功把人骗出来。   这也是郁白在得知两人真正的初遇后,才意识到的事。   然后,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另一端的男人又说:“好。”   郁白便迅速挂掉了这个比完蛋还烫手的电话。   他完全不需要告诉对方地址,毕竟是能把天空变成湖泊的非人类,大概只需要稍加感应,就知道他在哪里了。   严璟一脸狐疑地望过来:“你刚才是在用短信报警吗?但你怎么让警察慢点来啊……不是,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脸红了?”   郁白一脸想原地去世的表情:“因为我的心是凉的。”   严璟当即趁机把烫手小盒塞回他手里:“那你拿着暖暖!”   他说:“我的心才是凉的呢,这里这么大动静,我感觉一会儿我爸妈就要被叫过来了,我肯定得挨骂,到时候我应该怎么解释啊?我请假不上班是为了陪你……烧完蛋?”   郁白试图把小盒推过去,生无可恋道:“要不还是过继给你吧,你不是觉得它很亲切吗?”   等下谢无昉就来了,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对方解释。   他为什么要把这份珍贵的礼物拿到火葬场——不对,殡仪馆里来?   如果他说是带完蛋出来旅游观光,这个对人类世界一知半解的家伙会信吗?   ……他都给这个小球起名字了,怎么可能是要烧了它!   郁白现在简直快分裂成两半。   他既希望对方慢点来,他好再打会儿谎话的草稿,又希望对方快点来,赶紧解决眼前火化炉烧不起来的诡异场面。   严璟又客气地把小盒推回来:“不不不,亲切归亲切,我不能夺走你的抚养权,我才不要被厉叔叔抓进局子里呢。”   他还以为这个小球是郁白从非人类邻居那里偷来的。   旁边那个原本在跟郁白一起伤感的陌生家属,见两人来回推着这个朴素的小方盒,表情渐渐变得茫然。   茫然之余,他好心地提醒道:“小心别洒了啊!烧出来给你们装回去的就那么一点,洒了多可惜呀!”   “……”郁白神情麻木地叹了口气,“这不是骨灰。”   他今天就不应该来火——不,殡仪馆!   那个好心家属本来还要说话,旁边浩浩荡荡的家属堆里,突然爆发出哭天抢地的声音:“咱爸一定是遗愿未了!他不想走啊!”   郁白等人便齐齐望过去。   殡仪馆里不止一个火化炉,工作人员怕事情闹大,连忙启用另一台炉子,还先测试了一下,看到里面正常燃起火,才把那具遗体搬过来。   结果,等这具呈现双手抱胸姿态的遗体进了炉,又打不着火了。   满头大汗的火化工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声如蚊呐:“咱们这个炉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亲眼见到这灵异一幕的家属们,先是安静了几秒钟,紧接着,倒抽冷气的声音、哭喊声全都来了。   “咱叔当然不想走,他走得那么突然,连句话也没留下,在天之灵看到你们就盯着他的钱——”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想要还是没盯着?葬礼之前都说好了,起码今天别争这些,让他安安静静地走!”   “张叔这就是看不下去,他不愿意走!”   吵闹声中,炉门开着,冰冷的遗体孤零零地待在炉板上,几乎无人再在意。   郁白听见身边的好心家属叹了口气:“唉,又开始了。”   几句争吵听下来,他无端地为这个素不相识的逝者感到一丝难过。   同时,郁白隐约觉得,这个双手抱胸的姿态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正在努力回忆,突然听到一个同样耳熟的苍老声音响起。   “你们再吵试试看!”这个声音中气十足地骂起来,“一群王八羔子!老张就是让你们给气死的!”   这道有些佝偻的身影刚从告别厅里闻声赶来,手里拿着一个圆圆的棋罐,眼角皱纹里还挂着泪,却已经是一副暴躁的样子。   郁白瞬间认出了这个老人,面露惊讶。   是在他带着谢无昉去下棋的那次循环里,在公园遇到的那两个下棋老头。   脾气很坏的臭棋篓子袁老头,被谢无昉那一手棋惊得当场晕过去,直接让救护车拉走了。   而总是双手抱胸淡定围观的张老头,被他从救护车里赶下来,特意来派出所找郁白他们,说他们俩都想跟谢无昉学棋。   在现实世界里,没有那场现学现下的棋,袁老头应该没有为此进医院,与郁白等人也从未见过。   没想到,仅仅过去一周,看起来明明更健康的张老头却去世了。   郁白的心情忽然十分复杂,下意识转头,想跟身边的人说话。   要是谢无昉知道这件事,会产生一种人世无常的感慨吗?   他转过头,就看到严璟双眼发亮,认真地听着家属们关于财产分配的狗血争吵,还拿手肘撞撞他,小声八卦道:“哇,这家人好像很有钱哎。”   郁白顿时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想说的话。   ……算了。   小时候上课都没见他听得这么认真过。   在袁老头的大嗓门训斥下,家属们短暂寂静之后,又爆发出更大的冲突。   “这是我们家里的事,袁叔叔你来掺和什么!”   “什么叫我们给气死的,你把话讲清楚,不要以为你是爸爸的朋友就可以这样乱说!”   气急之下,坏脾气的老人守在火化炉旁,索性抓起手中棋罐里的云子,怒气冲冲地砸向这群掉进钱眼里的不肖子孙。   “不让老张清净是吧?我打死你们这群龟孙,快滚蛋!”   一时间,惊叫声和棋子砸在地上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   嘈杂声中,人群之外的郁白其实想做些什么,但又觉得无能为力。   这个世界里的袁老头并不认识他。   他想了想,看见刚才那个过来搭话的好心家属正默默蹲在地上捡棋子,便也俯身弯腰,帮忙捡起那些滚落出来的棋子。   落进掌心的棋子质地温润,好像已经用了许多年,应该就是两个老头在公园里用的那副棋。   郁白清晰记得同样的黑色云子曾停在谢无昉的指尖,在棋盘上落下绝妙一步的那一幕。   ……这家伙怎么还不来。   距离他挂掉电话已经五分钟了!   仍在看热闹吃瓜的严璟,看他忽然帮着捡起散落一地的棋子,错愕之余,索性也蹲下来一起捡,顺便跟好友吐槽:“这个凶巴巴的老头骂这家人是龟孙,那是不是把他朋友也骂进去了?”   圆溜溜的棋子在地上滚动,严璟正追着它们跑,余光里瞥到光线明亮的入口处进来一道身影,顿时面露惊奇。   他低声对郁白道:“你快看,这家人还有国外血统呢!怎么来了个蓝眼睛的家属,不过他是不是来得晚了点啊?要是炉子没坏,这会儿只剩灰了。”   郁白闻言,忽然松了口气。   他跟着望过去,同时道:“他不是家属。”   “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就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家伙。”   在这个世界里,严璟只在郁白送他下楼那晚见过谢无昉一面,当时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还下意识躲到刑侦队长身后去了,除了确定对方不是肌肉男,其实不太记得长相。   所以听到这句话,他惊得手一抖,本来已经捡起的棋子啪嗒一声掉下来。   “我靠不是吧,他为了完蛋都追到这里来了啊!”   棋子骨碌碌地在地面上滚动,严璟刚要去追的这一刻,又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一个双关词。   他转头看向郁白,目光殷切道:“小白,你知道我突然想……”   郁白深吸一口气,迅速打断他:“我知道,别说出来。”   “你也想到了啊!说明它特别贴切。”严璟声音颤抖地憋着笑,“对不起,我忍不住,虽然这个梗很烂,这个场合也很地狱,可是真的好好笑。”   “闭嘴!不准说!”   严璟觉得不说出来的话自己会当场憋死,因此勇敢地一意孤行道:“难道这就是追——”   在“追棋火葬场”一词要出口的瞬间,头皮发麻忍无可忍的郁白当机立断地朝那个方向喊:“谢无昉你快让他们停下来!”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周遭吵闹的一切竟真的静止了。   除了郁白以外的所有人,都如雕塑般凝在了原地。   家属们保持着面红耳赤互相嚷嚷的模样,严璟的烂梗停在嘴边没能响起,连滚动的棋子都定格在空气里,如同一枚枚恰好竖起的温润硬币。   唯一不受影响的郁白,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对严璟的生动恼意,就这样直直望进了那双灰蓝的眼眸里。   时间停止了流动,声音一并消失,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站在异常明亮的日光里,越过漫漫风景望过来,凝视着五分钟给自己发来短信的人。   “抱歉。”   男人的声音在蓦然变得极其安静的空间里响起。   他认真地说:“我已经尽量来得很慢了。” 第029章 完蛋05   周遭的世界就这样静止。   郁白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一脸恍惚地看了看左右。   一切景物与人类都一动不动,圆滚滚的黑白棋子、本该随风飘动的花圈挽带、恰好飞掠过门口的小鸟……全都定格在这一瞬。   陷在震惊中的郁白,下意识伸手戳了一下严璟的脑门。   保持着兴奋傻笑的严璟像真人蜡像一般毫无反应,眼神中凝结着清澈的愚蠢,皮肤仍散发着正常的人类体温,会随着他戳的动作微微陷下去。   时间真的停住了。   ……其实他要的不是这种停下来。   能让周围的骚动平息就行,但这实在平息得有点过于彻底。   而且。   郁白重新望向那双阔别一整晚的灰蓝眼眸,果然看见了那里面漾开的歉意。   所以他反射性开口:“我不是在对你生气。”   这家伙肯定以为自己脸上的恼怒是因为他。   “你来得……不快也不慢,刚刚好。”   虽然他主观上觉得是有点慢,但客观上确实又不慢,毕竟只是五分钟而已。   郁白说得很小声,但在此刻极致安静的空间里,依然格外清晰。   闻言,谢无昉似乎放下心来,向他走近一点,问:“那你为什么生气?”   “因为追——咳,没什么,不重要。”   郁白及时地收了声,改口问他:“他们应该听不见我们的对话吧?”   “听不见。”谢无昉说,“他们的时间暂停了。”   不仅是殡仪馆里面,郁白感觉外面的世界好像也没了动静。   “你是把整个世界都暂停了吗?”   “嗯。”男人的语气很寻常,“这个星球上的一切都静止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你。”   ……不要把这种反科学反人类的事说得这么平常啊!!   而且,这家伙果然是来自更高维度的外星人。   希望他不是真的来入侵地球的。   郁白心情复杂地问:“这样做会有后遗症吗?”   应该不会再引起时间循环之类的怪事吧?   “如果只是短暂停止的话,不会有后遗症。”   他有点担心:“短暂是有多短?”   “我不太确定。”谢无昉认真地想了想人类的计时方式,“……几百年?”   郁白默默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还以为会是几秒钟之类的答案,已经开始提前担心后面会发生什么奇怪的后遗症了。   结果是几百年??   这可真是太短了!   他恍惚地说:“倒也不用停这么久。”   谢无昉轻轻颔首:“那要现在恢复时间流动吗?”   “等一下!”   紧接着,在这个可以趁机为所欲为、只有他一个人类能活动的静止世界里,郁白一共做了两件事。   站在景色哀切的殡仪馆里,他先是紧紧盯着谢无昉,有些忐忑地问:“你能让人死而复生吗?”   他怕对方理解不了,又解释道:“就是让已经死去的人类,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可男人很快语带抱歉地说:“死去的生命已经不在这里了。”   郁白便不算太沮丧地应了一声,垂下眼眸,转头去找东西。   他从小时候起就经常和严璟来这里玩,所以熟门熟路地摸进了工作人员的休息间,找到一块干净的新毛巾。   然后,郁白回到一动不动的严璟旁边,将毛巾裹成团塞进他正张开的嘴里,又泄愤似地捶了他一拳,才对谢无昉道:“能不能先单独让他恢复正常?”   “好。”   下一秒,原本如蜡像般定住的严璟重新动了起来。   凭着刚才的本能惯性,他还在继续说话,五个字的烂梗才说出一个追字,剩下的变成了含混的呜呜声:“唔唔唔唔!”   一旁的郁白顿时松了口气。   嘴巴里莫名被塞了块毛巾的严璟一脸懵逼,骤然惊慌失措地望过来,向他求助:“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别唔了。”郁白冷酷地打断他,“你的手又没被绑住,自己把毛巾拿下来。”   严璟愣了愣,低头看到自己活动自如的双手。   “……哦,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他捏着这块从嘴里拿出来的毛巾,匪夷所思道:“不是,我嘴巴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块毛巾啊?”   郁白面无表情:“因为连老天都听不下去你的烂梗。”   “什么鬼,对了,你刚才朝那边喊了一句啥呀?话说我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打了一拳,身上有点痛哎……他们为什么都僵在那里不动——”   严璟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周围的异样,瞬间目瞪口呆。   “我草,这个世界出bug了?!”   人与物都完全静止的殡仪馆里,好像只有他和小白可以动。   ……还有对面那个蓝眼睛的男人,正用一种静静的目光朝他望过来。   那是一种冰冷美丽,仿佛并不属于人间的灰蓝色。   严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猛地后撤一大步,非常熟练地缩到了郁白身后。   回想起一周前看到爆炸厨房被奇异复原的超自然景象,哪怕他再笨,也能猜到此刻周围的异状,绝对跟小白的这个神秘邻居脱不了干系。   空间还原、时间静止……好恐怖的能力。   所以果然是高维外星人要入侵地球了吗?!   他胡思乱想的同时,身材正常偏瘦的郁白并不能完全挡住一身肌肉的健身教练,画面再次变得有点鬼畜。   在这个时空里,本来应该属于最为强壮的那批人类的严璟,两次看到谢无昉,两次都是这个反应。   郁白忍不住捂了捂脸。   ……有点丢人。   简直丢了全人类的脸!   于是他向后侧眸,顺带着报复道:“我记得你上次好像说,他一看就没你练得好,你一拳能打他十个。”   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谢无昉,似乎听懂了郁白话里的那个他指的是谁,声音平静地问:“我吗?”   “啊不不不!我没说过!”   严璟双腿一软,大脑难得开始飞速运转,面对健身房会员时的殷勤谄媚张口就来:“哥,绝对没有这回事!你信我!对了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啊哥!”   “……”   谢无昉显然有些惊诧于人类的变脸速度,微微一顿,还真的回答了他的问题:“谢无昉。”   求生欲爆棚的严璟十分上道,连忙把刚才郁白捡棋子时随手放到地上的黑色小盒捧起来,双手供给对面可怕的非人类存在。   “好的谢哥!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是不是来接完蛋回家——”   郁白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小盒夺过来,打断道:“他叫严璟,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虽然他现在特别不想承认这一点。   任何一次他介绍这两个人认识的循环,都比不上此刻在全球静止的情况下互通姓名来得震撼人心。   ……也全都不如这一次来得丢人。   对面的男人闻言,若有所思道:“最好的朋友?”   郁白本能般地又想给他解释,但忽然有点拿不准这句反问里的重点是什么。   是最好,还是朋友?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比较好,索性换了个话题:“对了,我叫郁白,忧郁的郁——”   在这个时空里,他们始终没有交换过姓名,虽然在完蛋发生异变之后,谢无昉说过觉得他很熟悉,但并没有具体的记忆……   可没等他说完,谢无昉竟轻声接了下去:“白色的白。”   郁白愣住。   在他露出震惊加慌乱的表情之前,谢无昉很及时地补充道:“我没有想起来具体的事,只是觉得这句话很熟悉。”   自从意外发现了谢无昉讨厌白色之后,郁白在每次相遇时的自我介绍都是这么说的。   ……白字最常见的词组就是白色嘛。   所以,在循环世界里,他和谢无昉认识了多少次,就几乎说过了多少遍这句话。   没等他开口,穿着白衬衫的蓝眼睛男人又忽然说:“我不讨厌白色。”   这是回应昨晚郁白把他推出门时说的那段话。   一旁的严璟完全听不懂两人的这段对话,格外安静地蹲在地上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睁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平心而论,他觉得谢哥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上去有一点像是在撒谎。   咳,只是一点点而已啦。   但是,小白在听到这句明明很平常的话后,居然再一次脸红了!   他天生肤色就白,又常常宅在家里不出门,皮肤是放在人群里极为出挑的冷白色,再加上发色与眸色也偏淡,整个人有种清清淡淡的透明感,所以哪怕只是颊边浮现一点点红,都会很明显。   ……这里真的不热啊!   严璟困惑且无声地挠挠头。   瞬间羞耻心爆炸的郁白则非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打开手中还在隐隐透出热意的小盒:“啊,那个,我们来研究一下完蛋吧。”   “完蛋?”   郁白尝试糊弄过去:“就是你送我的那个礼物,我给它起了名字……今天带它出来逛逛。”   随着他的动作,谢无昉看到了盛在盒子里的蓝色小球。   陡然得知小球真正来历的严璟大为震撼,并对小白离谱的谎言表示谴责,当然他不敢说话,只是默默伸长耳朵。   郁白继续说:“但是刚才发生了意外,那边本来应该焚烧的遗体,怎么也点不着火,而同一时间,完蛋变得很热,就像把炉子里的火偷走了一样。”   “我记得你说过,这个球只能使用一次,为什么它会变热?是把火也吸进来保存了吗?”   郁白本想把完蛋递过去让他仔细看,谢无昉却没有伸手接。   他灰蓝的眼眸凝视着小球表面隐隐流动的浓郁蓝色,片刻后,低声道:“我不能拿它,它在排斥我。”   郁白闻言顿感愕然,偷听的严璟也震惊地看过来。   完蛋不会真的有生命吧?!   郁白怔怔地问:“你不是说,它只是个可以将东西保存到很久以后的储存器吗?”   “嗯,但它似乎保存了一些很特殊的东西,所以发生了不寻常的变化。”   “我之前没有见过这种情况……需要时间来确定。”   谢无昉说着,目光淡淡地扫过周围的一切景色,包括正在专心偷听的严璟。   下一秒,蹲在地上瞪圆眼睛的严璟再次成了凝固的蜡像。   于是,偌大的定格世界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是鲜活的。   郁白错愕之余,听见眼前的男人忽然说:“你在躲我。”   ……被看出来了。   昨晚他谎称要睡觉把人赶走,结果转头就出了门,至今没有回去过。   这么拙劣的借口显然没瞒过隔壁那个聪明的家伙。   一片寂静中,谢无昉认真地问他:“是因为在别的时空里,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他仿佛已经提前准备好了道歉,为了暂时不得而知的那个躲避原因。   郁白下意识地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小声道:“……没有。”   非要说的话,是他对谢无昉做了什么才对。   可与他带着怯意的回避不同,近在咫尺的男人却始终很坦然。   他得到了答案,便又继续语气寻常地问下去。   唯一的声音流淌在静悄悄的蓝色世界里。   “那你今天会回家吗?” 第030章 完蛋06   郁白下意识就想摇头。   他昨晚决定了要在严璟家住个两三天,行李都带上了。   他还没想好以后要怎么跟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非人类邻居相处。   他手里有完蛋这个可能会泄露他记忆的不定时炸弹。   郁白有好多暂时不回去住的原因,而且谢无昉也没有理由管他,他知道对方只是好奇一问。   但是。   郁白望着那片比外面的天空更澄澈的蓝色,终究克制住了想拒绝的本能冲动。   他别开脸,目光已经飘到了门外悬空定格的飞鸟上,状似随意地应声道:“回……吧。”   站在对方的角度,他完全没有不回家的理由,人类就是应该住在家里的。   相反,郁白觉得,要是他断然拒绝的话,反而好像怪怪的。   莫名其妙地有种闹脾气的感觉。   ……一定都是连环烂梗的错!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奇奇怪怪的狗血情节。   所以趁着时间暂停,郁白又给了雕塑严璟两拳,以泄心头之恨。   而谢无昉听到他语气飘忽的回答,似乎是不确定含义,便重复了他的话,问道:“回吧……?”   世界仍然静得像幅画,唯有男人微微上扬的尾音在耳畔拂动。   伴着轻轻的呼吸,近在咫尺,所以分外鲜明。   郁白只好收回视线,有些恼地瞪他一眼,加快语速道:“我说我今天会回家!你好烦。”   谢无昉就说:“抱歉。”   然后他顿了顿,又说:“那很好。”   好什么好。   郁白觉得自己不能再跟这个思维逻辑和普通人类完全不一样的家伙单独相处下去了。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真是……   搞得他一瞬间都有点头晕眼花。   郁白眨眨眼睛,驱走那种仿佛幻觉般的恍惚感,对身边的人说:“你可以恢复时间流动了,快点快点!”   现在有谢无昉在场,无论完蛋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变化,应该都不会再影响火化炉焚烧遗体了吧?   这样也算解决了眼前的麻烦。   至于完蛋到底怎么了,可以等两人回去后再研究,谢无昉不能直接触碰在排斥他的完蛋,只能是他拿着小球,所以,其实他不得不回家。   而郁白没注意到的是,在那阵恍惚感出现的瞬间,一旁的男人定定地将目光投向了他手中的蓝色小球。   谢无昉本想说些什么,但在郁白急切的催促下,还是轻轻颔首。   “好。”   下一秒,门口的小鸟扑扇起了悬停在半空中的翅膀,按照原本的轨迹飞翔,羽翼轻盈。   肃穆的花圈挽带重新随风飘动,在地上滚动的棋子啪嗒倒下。   殡仪馆里陡然恢复了嘈杂,面红耳赤的陌生家属们继续着争吵,唯一知道发生了什么并被冻了两次的第三者严璟,先是瞠目结舌地反应了几秒,然后闭上嘴巴保持蹲姿,默默地揉着自己身上挨过拳头的地方。   郁白难得觉得这样的热闹很好。   时间静止世界凝固的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可旁边本该愈演愈烈的争吵,却在随着惯性短暂复苏后,莫名地静了一瞬。   紧接着,人群里爆发出比刚才看到张老头的遗体无法燃烧时更惊恐的尖叫声。   “天啊,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子?!”   “袁叔叔呢?袁叔叔怎么不见了!”   郁白闻声,心头猛地浮现出一种非常熟悉、也非常熟练的不妙感。   他连忙朝人群中看去。   原本守在火化炉旁,正抓起棋罐中云子砸向老张头家属的袁老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极不合身的老人衣服的小男孩。   小男孩约莫七八岁,模样清秀,目光机灵,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袁老头的影子,他还在像时间暂停前那样用力将棋子砸向别人,但随着身体与力气的突然变化,已无法再保持平衡。   他竭尽全力抛出手中的棋子,脚下一个踉跄,当即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小男孩用清脆稚气的声音痛呼一声,忙不迭地伸手去摸屁股:“唉哟,我这把老骨头!”   ……   方才包围着他的家属们再次静了静,简直以为自己正置身梦境。   人群之外的郁白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的离奇景象毫无变化。   他又有麻烦了!   ……他为什么要说又。   心中警铃大作的郁白立刻将视线转向身边的男人。   没等他开口问,谢无昉却先一步告诉他:“不是我做的。”   郁白闻言一怔,本能般地面露怀疑:“不是你?”   除了能将整个星球都静止的谢无昉,谁还有这种夸张至极的超自然能力?   在场的全都是普通人类而已。   等等,谢无昉看起来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   仿佛已经比他们先看到了这件怪事的发生。   郁白立即问:“那是谁做的?”   问题出口的时候,他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   谢无昉果然微垂眼眸,看向仍静静待在郁白手心里的蓝色小球,轻声道:“是它。”   “……”   郁白非常有自制力地忍住了当场把完蛋丢出去的冲动,大脑飞速运转起来,镇定地问:“现在应该怎么办?”   “你能不能把一切变回之前正常时候的样子,就像你那天让厨房复原一样?”   郁白真的很想丢掉这个烫手山芋,但他很怕完蛋会因此爆炸。   物理意义上的爆炸。   谢无昉有些抱歉地说:“我能,但最好不要这样做。”   郁白错愕道:“为什么?”   “因为它在排斥我,很强烈的排斥。”   “如果我这样做了,”谢无昉想了想,尝试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来形容和表达,“它可能会跟我打起来……会有严重的后遗症。”   他没有说是什么后遗症,但郁白已经从他的语气里猜到了答案。   神仙打架,然后地球就完蛋了对吧。   郁白绝望地捂了捂脸,手中小球莫名其妙的热意已经淡去,他却觉得分明比之前更烫手了。   他和严璟真是给小球起了个贴切的好名字。   完蛋玩意儿!   随着时间的流逝,突然变成了小孩的袁老头,和周围震惊的张老头家属们都渐渐反应过来,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尖叫声和哭喊声乱成一片,吵得人耳朵嗡嗡的。   “闹鬼了,真的闹鬼了!”   “返、返老还童!!”有家属在混乱之中仍不忘初心,非常生硬地话锋一转道,“一定是咱爸遗愿未了!他看不下去你们的——”   惊慌失措的袁老头,不,袁小孩极其愤怒地打断他。   跌坐在地上的小男孩脸色涨红,仿佛马上就要晕厥过去,他声音清脆地破口大骂道:“老子都他妈这样了你居然还在惦记老张的钱!王八羔子!你这个大王八羔子!”   骂得好。   但是,这不就等于在骂他爸张老头是王八?   ……   在这间混乱不堪的殡仪馆里,郁白按了按隐隐发蒙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俯身揪起旁边正满口我草的蹲姿严璟,打断了他举着手机录像留念的动作。   “你去把那个老——那个小孩带到停车场。”郁白冷静地吩咐道,“跑出人群后记得从他上衣口袋里拿药给他吃,他情绪太激动。”   “啊?什么?”一脸茫然的严璟被迫站了起来,“为什么要……不是,你怎么知道他衣服口袋里有药?”   因为他在某个循环里看见张老头这样拿过药,熟练地阻止了袁老头被好学爱问的谢无昉气晕。   郁白现在没空解释:“别管,快去!越快越好。”   严璟怔了一秒钟,随即真的不再问,他一把将手机塞进兜里,听话地拔腿冲进了喧闹的人群:“让一下让一下!都让开!”   与此同时,郁白径直跑进了刚才拿过塞嘴毛巾的工作人员休息间,从墙面挂钩上拽下一串车钥匙。   他拿着钥匙跑回谢无昉旁边,凝声说:“不要走神。”   闻言,谢无昉下意识地侧眸望向他的手。   紧接着,郁白再一次抓住了身边男人的手腕,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语,拉着他一起往外跑去。   “快跑,我们现在去停车场,开车离开这里。”他浅淡的瞳色里渐渐漾开隐约的笑意,“没有你来时那么快,但这才是人类的交通工具能达到的速度。”   当众逃跑这种事,试过一次,就忍不住会做第二次。   不能把返老还童的袁老头留在这里,活生生的证据要是落到警察手里,就更麻烦了。   谢无昉问:“我们去哪里?”   郁白说:“先回家。”   他的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皮肤,前方属于夏日的暖风,却一下子汹涌而来。   另一边,严璟直接扛起小男孩冲出了人群,突然的骚乱里,没人注意到真正的罪魁祸首也在往外跑去。   外面的天空是纯净平和的蔚蓝色,云朵洁白如絮,没有出现湖泊般的异状。   郁白想,非人类的进步速度还是蛮快的。   不过,下一次他再做类似的事的话,应该还是会提前通知对方不要走神。   毕竟他怕出现什么万一。   为什么他会觉得有下一次呢?   不断拂面的夏日热风里,正跑向停车场的郁白扭头问身边的男人,想要确认心头的猜测:“那个小球要怎么使用?”   他想起了许多此前忽略掉的细节。   从循环里脱困之后,他问谢无昉在送礼物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他用途。   对方听到后,似乎本想解释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而是直接认错道:抱歉,我以为你会知道的。   他明明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类,谢无昉为什么觉得他会知道那是个功能逆天的储存器?   当时心情混乱的郁白无暇细问。   而这一刻,他问了,谢无昉便回答他:“只要你很想留住一样东西,当你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它就会替你保存。”   果然。   所以的确不需要说明用途,当他有想要永久保存的事物的那一刻,自然会发现小球的变化。   小球里或许会保存一块永远不会变质的冰西瓜,或许会保存一个永远不会变旧发黄的毛绒玩偶。   这是非人类送给他的礼物,一份也许很渺小,也许很盛大的惊喜,让属于人类的短暂,延长成了超脱时间的永恒。   只是现实世界里的郁白在收到礼物以后,一直没有产生过要留住什么的念头,所以灰白小球始终没有反应,像个无用的装饰品。   他又问:“变成蓝色是储存成功,那变成黑色是失败吗?”   谢无昉微微一怔:“……是想要保存的东西不存在,所以失败了。”   这个奇异的小球能将任何存在着的东西保存至永恒。   唯一的前提是,那样事物仍存在着。   所以,在唯一收到小球的那次循环里,郁白见到的那抹黑色并不是眼花了的幻觉。   在小球表面浮现出黑色之前,坐在厨房门口偷听隔壁邻居做菜的他,久违地想起了童年时光,想起了将他裹成全副武装胖雪人后,才肯让他进厨房围观的父亲。   那是已经不存在的事物,与已经消逝的时光。   他们很快到达停车场,郁白在一辆车前停下了脚步,垂眸盯着手中的小球,轻声道:“这里面存着的不是我的记忆。”   记忆没有实体,只是一些难以描摹的意识与思绪。   如果小球会单纯保存记忆的话,那天就不会变成失败的黑色。   夏日阳光下,郁白掌心里的小球表面流动着极美的深蓝色,仿佛浓郁至极的黏稠星空,令人目眩神迷。   谢无昉应声道:“不是。”   经过刚才发生的意外,他似乎也确定了小球中究竟保存了什么。   紧接着,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是时空。”   离开循环回到现实世界的郁白,深深想念着那段色彩斑斓的奇妙冒险。   那一刻,他想,他会在心里永远留存这一次又一次循环。   他想永远留住那些灿烂珍贵的时光,而谢无昉送给他的这份礼物,却真的为他做到了。   那一个个开端相似、故事却迥异的时空,此刻正静悄悄地待在这个小小的蓝色圆球里。   而无数时空与时空里的生命、事件汇聚在一起,让原本只是一个储存器的小球,诞生了近乎意识的灵性,听上去也很合理。   人类不就是这样出现的吗?   蔚蓝天空下,郁白与身边的男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片刻后,他忍不住问:“完蛋以后还会造成像今天这样的麻烦吗?“   “它还在消化那些时空。”谢无昉说,“我不确定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期间可能会造成一些无法预料的意外。”   “比如里面装着的时空不小心漏出来,然后造成了什么悖论之类的,把地球炸了?”   “……”谢无昉很诚实,“有可能。”   郁白的心越来越凉,怀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那你能管住它吗?让它彻底消失?”   “能,但是……”   谢无昉沉默了一下,找到一个莫名恰当的形容词:“它很叛逆。”   所以还是神仙打架地球遭殃对吧?!   太好了,这下真完蛋了。   远处传来严璟扛着小孩穿过人群跑来的动静,郁白默默地打开车门。   严璟把匆匆吞下药片后差点噎住的小男孩塞进了车后座,自己也跟着钻进来,感叹道:“妈呀好刺激!”   车门砰地关上,驾驶座上的郁白一脚踩下油门。   严璟后知后觉地震惊道:“我草,小白你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正在思考人生的郁白没理他。   这是在某个时空里,他拉着谢无昉一起跟踪某个帮派老大的时候学的。   以前他总担心自己开车会频繁发生车祸之类的意外,就一直没有去学。   虽然那次循环最终确实结束于一场同归于尽的车祸,不过后来在其他循环里,他甚至帅气地赢下过一次山路飙车。   小孩版袁老头正猛拍胸口把药怼下去,慌张道:“你们是谁啊?为什么抓我?放我下去!”   车辆平稳快速地行驶着,前方的车内后视镜里,映出了正一脸漠然打着方向盘的郁白。   副驾驶座上,则是侧眸凝视着他的蓝眼睛男人。   车里的四周散落着一些细长的黄白花瓣。   ……哦,这好像是属于殡仪馆的灵车。   严璟忽然无端地有点害怕,眼疾手快地捂住小男孩的嘴,放轻了声音问:“那个,你怎么了小白?”   小男孩瞪大眼睛:“唔唔唔唔!”   郁白心情复杂,目视着前方的道路,喃喃道:“我要毁灭世界了。”   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给身边亲近的人带来什么灾难了。   反正现在所有人类都有可能一起完蛋。   他随手放在中控扶手箱里的蓝色小球中,正翻涌着无数被折叠起来的时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乱子。   严璟闻言一惊,随即偷瞄了一眼显然具备这个能力的非人类谢无昉,小心翼翼地劝道:“啊,这样不好吧?你再考虑考虑。”   郁白愣了愣,试图解释:“不是,是我可能马上就要毁灭世界了。”   “……这么着急啊?”   陡然得知这个噩耗的严璟,到底是觉得郁白身边神秘莫测的谢无昉很可怕。   他颤抖了一下,坐在灵车里故作坚强道:“唉,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的话,我也只能支持你。”   郁白怒道:“不是那个我要!”   严璟糊涂了:“什么!你到底要不要毁灭世界?”   “……”郁白无言以对,并爆了句粗口,“艹,毁灭算了!!”   两旁的风景向后飞掠,他开着殡仪馆的肃穆黑车驶过暂时一切正常的夏日街道,而若隐若现的世界末日仿佛就在前方。   造成可能到来的世界末日的元凶分别是:   切开后放一夜就会变质的清甜大西瓜。   永远都在最后一天到期清仓的箱包店。   超市里保质期六个月的藤椒味方便面。   认真观察着人间生活并送出郑重回礼的神秘强大非人类。   以及,赖在时间循环里玩了个爽且依依不舍的笨蛋人类。   ……很好:)   这可真是太有逻辑了!! 第031章 完蛋07   不断向前行驶的灵车里,小孩版袁老头被捂着嘴,一脸茫然加惊惶地听着两个陌生人的对话。   直到把他从人群里扛出来的肌肉男因为陡然得知灵车司机要毁灭世界这个噩耗后,无意识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小男孩才得以挣脱出来。   他猛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大叫道:“你们几个不会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吧?!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就要毁灭世界了?   世界是眼前这几个年轻人随随便便能毁灭的吗!   肌肉男闻言吓了一跳,反射性去看副驾驶座上蓝眼睛的男人,连忙又要来捂他的嘴:“嘘,别乱说话!”   小男孩正要奋起反抗,幸好那个正在开车的棕发青年制止了肌肉男的动作。   “别捂他了,小心他又进医院。”   “就是就是!”小男孩目光炯炯地瞪了肌肉男一眼,突然反应过来,“唉等等,你为什么要说又?”   虽然他确实是医院常客,但这人怎么知道的?他之前根本不认识这几个人啊!   棕发青年抬头看了一眼车内前视镜,镜面清晰地映出他脸上有些严肃的表情,似乎准备告诉他们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因为我在另一个时空里见过你。”他说,“那天你情绪太激动晕过去,被送进医院了。”   后座上的小男孩和肌肉男便同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啊?”   “另一个时空?!”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了一个离奇得宛如电影一般的故事。   不断重启的时空循环、没有记忆的其他人、储存了这些时空的叛逆小球……   等棕发青年的话音落下,灵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小男孩一脸恍惚地盯着他,肌肉男双眼发直地望向他,蓝眼睛男人则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片刻后,小男孩深吸一口气,有点虚弱地开口:“要不你们还是把我送到医院去吧……精神病院也行。”   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离奇。   简直让他怀疑是不是因为老友的去世,自己伤心过度,精神都跟着不正常了。   他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孩呢?又怎么会有时间穿越这种奇事?   “你不相信吗?”棕发青年沉吟了一下,尝试证明,“我知道你姓袁,刚才的遗……你的朋友姓张。”   小男孩先是一怔,然后很快想到了什么:“告别厅里就挂着老张的名字,而且那群王八羔子喊我袁叔叔,你知道我俩的姓氏也不稀奇!”   棕发青年并不气馁,又说:“我知道你上衣口袋里放着药,情绪激动的时候会吃。”   “哦,说到这个,刚才这傻大个非要塞药给我吃,差点噎死我!”   小男孩气愤之余,想了想:“但是我之前衣服快滑到地上,口袋里的药掉下来了啊,谁都能看见,还是我叫他冲回去帮我捡起来的。”   旁边的傻大个立刻抗议:“喂我好心帮你捡药,你怎么还骂人!”   “……”棕发青年只好再找证据,“八天前的那个下午,你和张老头在太阳公园下围棋,那盘棋应该是你输了。”   小男孩听到这话,愣了好一会儿。   “八天前?”他陷入了回忆,喃喃道,“在那天之前,我和老张几乎每天都在太阳公园下围棋的。”   “而且,”说到这里,小男孩的声音变得非常小,“我基本每次都是输的。”   “……”   果然是臭棋篓子,又菜又爱玩。   郁白一时间竟有几分绝望。   他放弃了向小孩版袁老头证明异时空的存在,下定决心,转而问身边的男人:“你能读取完蛋里面存放的时空吗?”   社死就社死吧,至少谢无昉能帮他证明,说不定还能给出一些比口头讲述更有力的证据。   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感觉好崩溃。   然而那双浮现出歉意的灰蓝眼眸告诉了他否定的答案。   “它还在封闭状态。”   ……可恶的叛逆完蛋。   谢无昉说完后,注视着他没什么表情的平静侧颜,忽然说:“抱歉。”   “干嘛道歉。”手握方向盘的郁白正看着前方闪烁的道路红灯,“是它封闭起来不能读取,又不是你的错。”   “不是因为这个。”谢无昉说,“我之前以为,你是去了很多不同的时空。”   “我不知道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循环困住了你,而且其他人都没有记忆。”   他用满含歉意的声音很认真地说:“那一定是段很孤独的日子。”   郁白依然看着前方的交通信号灯。   “没有。”他神情如常,语气轻盈地说,“我过得很开心。”   作为人类,他可比非人类会撒谎多了。   郁白的确很享受那个漫长无尽的奇幻暑假,他拥有了许多开心的时光。   但那毕竟是一个只有他保留着记忆、一切事物都会在22小时57分14秒后回归原点的世界,期间的快乐或惊奇,没有第二个人会记得。   无论是多么喜欢的日子和经历,到了翌日中午,都不能再继续下去,一旦到期便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发生过。   所以当然也有过孤独和难受的时刻。   在偶尔产生了那种感受的日子里,郁白会直冲小区,拉着本该走进电梯的谢无昉一起跑向附近的河,同时气势汹汹道:“一起下地狱吧谢无昉!都是你害的!”   被他带着投了河的男人并不反抗,而是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郁白才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扬起嘴角,又念一次他的名字:“明天见,谢无昉。”   冰凉彻骨的河水里,身边那抹灰蓝犹如浓郁至极的宝石,随他一起沉入静谧悠长的黑暗。   再后来……   他就学会了游泳。   就跟他也学会了开车一样。   想到这里,郁白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说了一遍:“我很开心,真的。”   前方闪烁的红灯变成了黄,再变成畅通无阻的绿。   短暂的静止结束,车辆继续向前驶去。   谢无昉没有说话。   后座上的严璟却无端地叹了口气。   “我突然觉得有点难过。”他瞪了旁边的小男孩一眼,“都怪你,为什么不相信小白说的话?”   “你说啥!”小男孩吃了一惊,“这么离谱的事,难道你信了?”   “我当然信啊!”严璟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小白不会在这种大事上骗我的,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怪怪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嘀咕着,又忍不住批评小男孩:“小白给你讲了这么多,你还不信,真多疑,要怎么样你才肯信啊?”   被指责了一顿的小孩版袁老头突然张口结舌:“啊?什么……这这这,啊?”   更离谱的是,他怎么被说得真的有了几分愧疚。   好像他在无理取闹一样!   小男孩心情混乱之际,索性扶着头作眩晕状,强行逃避现实。   “唉哟我头好晕……”   他老气横秋地哀叹着,眯起眼,偷偷打量着坐在前面的两个人,以及前方的道路。   忽然,小男孩脸色一变,睁大了眼睛,问旁边的肌肉男:“你前面是不是说,小白……呃,你这个朋友,以前不会开车?”   严璟点点头:“对啊,小白之前不敢去学车,不过现在开得很好哎,时间循环也是有点用处的嘛……”   “那他没有驾照啊?!”   “当然没有啊,就算在时间循环里考出来了,在这个世界里也没有吧。话说前面怎么这么多——”   两人陡然间面面相觑,呼吸一窒。   正在专心开车的郁白也迅速反应了过来,一脚急刹车,同时猛打方向盘。   前面的车子行驶缓慢,近乎拥堵。   因为路口站着好几个身穿醒目荧光绿背心的交警,正在挨个查酒驾。   严璟惊恐地捧住脸:“小白快掉头!快跑啊!被查到了就完蛋了,你没驾照的!”   小男孩也发出尖叫:“这个路口的交警最烦了,我以前开老头乐都会上来盘问,差点罚我钱!快逃啊小伙子!”   “在跑了在跑了,别急!”   汽车轮胎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刹车痕迹,在这个本该平静乏味的世界里,郁白竟莫名其妙地重温了某次循环中在山路飙车的感觉。   肃穆黑车在宽敞洁净的道路上漂移着掉了个头,风驰电掣地朝反方向驶去,引来过路车窗里一道道惊诧的目光。   后座乘客严璟不禁爆了句粗口:“我草这一下好帅!”   小男孩心有余悸地去摸药瓶子:“刚才这个掉头还真是挺漂亮,小伙子车技可以啊。”   副驾驶座上的谢无昉则看着后视镜里映出的交警身影,认真地问:“要不要暂停他们的时间?”   郁白打着方向盘逆行拐进一条小路,听着耳旁七嘴八舌的话语,白皙面孔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几丝笑意。   “不用。”他语气笃定地说,“我能逃掉的。”   “哇你这话说的。”严璟挠挠头,“怎么感觉很熟练的样子。”   “你在时空循环里都干啥了啊?不会是在各种乱来吧?”   三人便不约而同地朝郁白看过去。   “我哪有乱来。”   青年冷白的颊畔透出微微的红,油门狂野地踩到了底,声音却很轻:“……我可是守法公民。”   差点暴露在循环里新养成的本性。   幸好只有三个人在场。   今天阿强他们都没跟着,昨晚他从家里偷溜出来,甚至逃过了他们的视线。   二十分钟后,这辆属于殡仪馆的黑色灵车,停在了距离小区两条街道外的隐蔽角落里。   郁白领着一行人走出这条没有监控的街道,沿小路回到他和谢无昉居住的小区。   同时,他在教严璟等会儿要怎么给爸妈打电话。   “……让人来把车开走,然后把殡仪馆的监控记录清理掉。”郁白说,“没人看到或录下袁叔叔变成小孩的那个瞬间,他们只看到一个小孩代替袁叔叔出现在那里。”   “所以,既没有返老还童的真正证据,又是在经常有灵异传闻的殡仪馆里,出现错觉,或者纯粹是胡说八道,也很合理吧?”   “合理,我等下就打电话。”   严璟默默咽下了“你真的很熟练”这句心里话,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郁白补充道:“顺便问一下张叔叔的遗体怎么样了,后面有没有再尝试火化。如果还是出了问题的话,我们再想办法,反正袁叔叔的事也得一起解决。”   “好嘞!”   前方小区门口,金灿灿的“美好家园”四个大字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没错,这座因为闹鬼传闻而住户稀少的冷清小区,有一个异常直白的美好名字。   守在岗亭里用手机打斗地主的门卫大爷闻声抬头,看见迎面过来的四人,连忙热情地主动为他们打开门禁。   搬来一个月、有一群凶神恶煞朋友的棕色头发住户,给他送过一个大西瓜,是个好人。   搬来一周多、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蓝色眼睛住户,出入时会礼貌地向他道谢,也是个好人。   呆头呆脑的肌肉男,他记得是前者的朋友,来过几次。   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小男孩。   “嚯,带朋友过来玩啊。”   门卫大爷笑眯眯地同他们打招呼,还特意蹲下来,对小男孩道:“你好呀小朋友!”   说着,他还转头对几个大人夸道:“这孩子长得真可爱啊。”   然而这话一出,其他三个成年人的表情都微妙地变了变。   习惯性弓着背的小男孩则表情一僵,加快脚步,扶着老腰逃也似地向里面冲进去,同时语气暴躁地闷声催促道:“你们快点——!”   门卫大爷望着他猛蹿出去的佝偻背影,感叹道:“小小年纪,性子这么急啊,对了,他有点驼背哦!”   郁白非常努力地憋着笑,声音微微颤抖:“嗯,这个小朋友他……从小就这样。”   严璟低着头,边走边笑,笑得发出了水壶烧开的声音。   门卫大爷摸不着头脑:“哎,他们笑啥哦?”   唯一没笑的谢无昉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也许是因为你叫他小朋友。”   “噢!”门卫大爷不太理解,但点点头,“那我下次不叫小朋友了!叫小帅哥怎么样?”   谢无昉又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可能不会喜欢以小开头的称呼。”   “为啥嘞?他就是小朋友嘛,怎么还不让叫小啦?”   “……”谢无昉诚实地说,“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门卫大爷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哎呀没事没事,我也就是随便一问,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嘛!我不浪费你们时间了,快进去吧!”   一旁的郁白听着两人的对话,再也忍不住笑意。   他弯起了眉眼,望向那双在初夏日光下显得波光粼粼的蓝色眼眸,轻声催促道:“喂,别愣在这里。”   “——回家了。” 第032章 完蛋08   小区气氛静谧安宁,穿过绿荫遍布的小径,能看见前方愈发熟悉的单元楼。   在这个属于现实的世界里,郁白还是第一次和谢无昉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顺便给身边人解释刚才自己笑的原因。   “不止是因为年龄跟袁叔叔差不多的门卫大爷管他叫小朋友。”他笑着说,“还因为袁叔叔的走路姿势很好笑。”   “普通的人类小朋友是不会这样弓着背走路的……一般只有老年人才会这样,所以门卫大爷以为他是驼背,还很含蓄地说,只是有点驼背。”   漫过树梢的斑斓光影里,黑发蓝眸的男人认真地听着,时而提问:“小朋友会驼背吗?”   “会啊,每个年龄的人都会。”郁白说,“除了老人和生病的人,很多都是小时候没有注意,站或坐的姿势不正确,养成了坏习惯,长大后就很难改了。”   严璟走在他们前面一点,闻言,笑得更像漏了气的开水壶:“小白你居然在解释笑话,哈哈哈哈救命,好奇怪啊你们的对话!”   而匆匆冲进小区的笑话本人因为不认识路,只能在前方的岔路口停下来等待。   前面走得太急,小男孩这会儿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台阶上,正表情很臭地瞪着后面走来的三个人:“喂!我还没聋呢,你们几个小伙子不要太过分!”   这个住户稀少的小区实在是很安静,周围静得只有隐约模糊的风声与蝉鸣。   他一吼完,傻大个肌肉男笑得更厉害了,路过他身边时,伸手指了指前面的方向,声音颤抖地说:“走这里走这里……不好意思啊袁叔叔。”   紧随其后的棕头发白皮肤青年又在努力忍笑,路过他身边时,深呼吸维持表情的平静,似乎很诚恳地说:“我不是故意笑话你的,只是想给他解释一下……不好意思啊袁叔叔。”   最后的那个蓝眼睛高个子混血儿,路过他身边时,微微犹豫,话已被同伴们讲完,便直接认错:“不好意思,袁叔叔。”   连着听到三声不好意思的袁叔叔:“……”   面色涨红的小男孩猛地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以一副小老头的姿态气冲冲地大步往前走去。   这、这都是些什么怪人嘛!   ……简直跟这栋楼里的电梯一样怪!   一走进单元楼的候梯厅,四人看着前方的景象,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肌肉男茫然地挠了挠头:“哎,我上周来的时候,左边这部电梯还不能用,说是出了严重故障,要换新电梯呢,居然换得这么快,你们物业的效率好高啊,这就弄完了?”   棕发青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不是物业,是天哥叫人来换的,所以才这么快……但我宁愿没换成新的。”   蓝眼睛男人面色如常地说:“昨晚外面还裹着东西,是今天早上开始正常运行的。”   小男孩则一脸吃惊地按下了上行键,咂舌道:“这这这,怎么跟旁边那部不是一个色儿呢!”   几人面前的是一部颜色金灿灿、门上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电梯,恰好停在一楼,随着按键的动作,电梯门缓缓向两侧开启。   于是,里面更加金灿灿的华丽轿厢便显露出来,金黄明亮的轿厢壁倒映着四个人的身影,简直有一种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感觉。   “……哇,果然是天哥的审美。”严璟惊奇地说,“就是看起来不太像是去你家,感觉进去以后能直达KTV。”   “我觉得更像是去自助餐免费的洗浴中心。”郁白叹了口气,“其他住户真的不会抗议吗?”   唯一见证过金色电梯运行后景象、并会默默聆听人类交谈的谢无昉,回忆了一下,认真地说:“应该不会,他们发现这部电梯比原来的速度快一些,好像很开心,而且他们说这次更换没有让住户出钱。”   “那就好。”郁白忍俊不禁道,“幸好我们人类里有很多实用主义者。”   静静敞开的电梯门旁,三个比小男孩高了许多的成年男人聊着天,却都没有先进去,郁白还特意按住了上行键,不让电梯关门。   矮矮的小男孩愣了愣,忽然别开脸咳嗽一声,背着手慢吞吞地走进去,另外三人才进来。   咳,怪归怪……还是蛮懂礼貌的嘛。   金色大门缓缓合上,又溢出一点笑声。   严璟一拍大腿:“这难道就是——”   谢无昉一本正经地说:“敬老爱幼。”   郁白憋笑补充道:“一箭双雕版。”   因为又老又幼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气横秋的小男孩嘀咕着,但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故作严肃地板起脸,小声自我介绍道:“那什么,我叫袁玉行。”   袁玉行,袁叔叔的袁,玉石的玉,行动的行。   十分钟后,郁白家的客厅里,小小的沙发上难得坐满了人,正在传阅那张小小的长方形卡片。   “袁叔叔,你这上面的照片和出生年月都没变哎。”严璟看着他的身份证,遗憾道,“那你暂时用不了这个身份证了。”   袁玉行的身份证还保持着之前正常时的状态,显示他应该是个今年已经六十七岁的老头,结果现在看上去只剩六十七的零头了。   郁白则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用指尖轻点身份证右边的人像照,对身边人道:“这里的照片是固定不变的,从这张证件制作出来后就不会有变化了……包括照片里的衣服。要是这张证件上的内容跟系统里登记的不一样,会有麻烦的。”   他话音落下,敏锐地感觉到旁边的男人僵了僵,才低声应道:“好。”   郁白有点想笑。   不用看他也知道,谢无昉的身份证照片正跟此刻的他穿着一样的衣服。   人类要换衣服穿,所以身份证照片上的人也要跟着换衣服。   真是非常奇怪又莫名合理的脑回路。   托循环的福,他提前帮谢无昉解决掉了一个潜在的危机。   正认真扮演着人类、努力尝试融入人间生活的非人类,应该不会想要经常用超能力来解决危机吧。   袁玉行坐在沙发旁的小凳子上,愁眉苦脸地托着脸:“是啊,我现在这个样子,连家也不敢回了,要是让邻居看见,我都不用做人啦。”   严璟试图安慰他:“还好啦袁叔叔,你跟小时候也不算特别像,不会被认出来的,可以说是亲戚家的小孩过来玩。”   袁玉行一瞪眼睛:“那可不行!岂不是一个个的都要叫我小朋友了?!”   “……”严璟努力开动脑筋,“那叫小帅哥行不行?”   郁白倒是从袁玉行的话里找到了一个重点。   他委婉地问:“袁叔叔,你上午出门去了殡仪馆,到现在都没有回去,需不需要跟你家里人报个平安?”   “对哦,我们离开以后,张叔叔的家属马上报警了。”   严璟一到郁白家,就按照他的吩咐给父母打了电话。   他说:“他们跟警察说闹鬼了,火化炉烧不起来,而且有个老人变成小孩了,警察当然不信,看到他们说着说着又为了张叔叔的遗产吵起来,就更加没当回事,连监控都没调,还批评他们浪费警力。”   “我妈跟我说,现在他们决定先不火化张叔叔的遗体了,又拉回了太平间,说是等什么时候了结张叔叔的遗愿,再送他走。”   严璟说着,感叹似地摇摇头:“这群人真过分啊,什么遗愿,都是他们想分钱的借口而已。”   袁玉行也忿忿道:“就是说啊,一群王八羔子!”   接着,他很坦然地回答了郁白的问题:“不用报平安,我没什么家里人了,就一个混账儿子,也很久没联系了。”   “哪怕有联系,也跟那群王八羔子没什么区别,你们当我只有一个人就行了。”   怪不得这两个老头会天天凑在一起下棋。   因为无论有没有家人,其实都是孤身一人。   郁白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忍住一句想说很久了的话。   “袁叔叔,你这样骂他们……”他小声提醒道,“就等于在骂张叔叔是王八。”   “……”本来还有点伤感的袁玉行顿时清清嗓子,若无其事道,“唉呀!老张他脾气好,不会生气的!”   听他说得理直气壮,郁白当即转头对旁边的男人道:“别学他,骂人是不好的,而且我们也不能确定张叔叔到底生不生气。”   严璟乐了:“噗。”   袁玉行叉腰:“喂!”   而那双灰蓝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颔首道:“我不会学他的。”   郁白便满意地收回视线:“好了,那我们来总结一下现在的情况。”   “张叔叔的家属决定先不火化遗体,目前没人能证明袁叔叔真的返老还童,刚才路上的交警也没有发现我无证驾驶,总之,暂时不用担心闹出什么大乱子。”   “世界会不会毁灭的问题也往后放一放,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的这些事。我晚点就研究考驾照怎么报名。”   郁白说着,看向一旁正在老实听讲的小男孩。   “我想变回去,这幅样子太不习惯了。”袁玉行有些别扭地说,“而且,老张也得正常火化,不能一直冻在冰柜里,他以前跟我说过,他哪天要是去了,想把骨灰洒进海里的。”   袁玉行想变回正常的老头模样,张叔叔得顺利火化,然后海葬。   “本来这两件事都可以很快解决。”郁白的视线从谢无昉身上掠过,“但是……”   客厅里短暂地静了静,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那颗正一动不动待在茶几上的蓝色小球。   曾经在郁白不知道这个小球有什么用的时候,是随手丢在茶几上。   现在,完蛋被放在一个黑色小盒里。   ……再随手放在了茶几上。   多了一个用来固定小球的小盒。   主要是怕完蛋不小心滚到地上后爆炸。   袁玉行已经得知殡仪馆怪事的罪魁祸首,摸着下巴琢磨道:“就是这个球搞的鬼啊?真看不出来,小小一个,居然这么厉害。”   严璟心有余悸:“怪不得小白昨天来我家的时候,包了那么多层盒子。”   其实那时候是出于别的原因啦。   郁白这样想着,没有说出来,而是道:“所以,现在应该怎么办?”   此刻看着这个不能让谢无昉直接暴力镇压,也无法与人沟通对话,但装着一肚子奇异时空力量的叛逆完蛋,年纪轻轻尚未婚育的郁白竟无端地生出几分独属于小孩家长的头疼感。   袁玉行叹气:“这可怎么办?”   严璟跟着复读:“怎么办啊?”   谢无昉想了想,说:“我可以试着纠正它犯的这些错误,也许它不会反抗。”   郁白问:“要是它反抗了呢?”   “……”   模样俊美的非人类没有说话,微卷的黑发垂落在额前,清澈剔透的蓝色眼睛里饱含无须再以言语表达的歉意。   在场的三个人类顿时异口同声道:“不不不别试别试!”   他便点点头:“好。”   然后,三个人类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郁白又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应该怎么办?”   没人能回答。   大家沉默地盯着茶几上的完蛋玩意儿。   漫长的寂静后,严璟冷不丁地问:“小白,谢哥是什么时候把完蛋送你的啊?不会是厨房爆炸那天吧?”   他回想起了什么,沉思道:“我记得那天你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是拿着个大小差不多的球,当时我还以为是你从石狮子嘴里抠下来的。”   郁白说:“嗯,就是那个球,储存了时空之后,从灰白色变成蓝色了。”   袁玉行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自己身上极不合身的宽大衣服,也忽然开口道:“那个……小白啊,你家有没有给小孩穿的衣服?”   他突然返老还童后,仍穿着原来那身吊唁老友的黑衣服,小男孩瘦弱矮小的身板压根挂不住,幸亏严璟好心贡献了一根皮带,再由手巧的郁白帮他折腾了一番,勉强能说是时尚的oversize风。   郁白应道:“家里没有,但小区附近有童装店和超市,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去买。”   “好好好,谢谢你!”袁玉行连忙道,“我回不去家,晚上得借你沙发睡一觉吧?我要那种老头汗衫啊,穿着舒服。”   严璟自告奋勇:“小白,我陪你去买。”   郁白就说:“不急,我们还没吃午饭呢,先吃饭再说。”   “行啊,去买菜还是点外卖?”   小小的屋子里,一度凝滞的气氛瞬间重新热闹起来,只有唯一的非人类渐渐面露茫然。   他侧眸看着身旁一头棕发的青年,轻声问:“不是在讨论应该怎么办吗?”   “对啊。”郁白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但是一下子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   “所以在这种时候……”   浅淡的眼眸笑意浓烈地注视着谢无昉,耐心教给他一个新的常识。   “人类会偷偷地逃避一会儿。” 第033章 完蛋09   擅长逃避的人类们最终决定一起点外卖。   郁白不会做饭,严璟也不会做饭,袁玉行现在的身高和力气不允许他正常下厨。   至于剩下的那个非人类……不久前才物理意义上地炸了厨房。   他还没有郁白在循环里教会他烹饪常识的记忆。   而他其实是不需要吃东西的。   不过,等严璟和袁玉行挑完了要吃的东西,显示着外卖界面的手机被传回郁白这里之后,他犹豫了一秒钟,还是将手机递给了坐在旁边的男人。   总不能让非人类产生一种被排挤的感觉。   虽然这家伙应该不明白什么是排挤。   “你要点什么吗?”郁白问他,“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人类——尤其是这个国家的人类——所拥有的美食可是很丰富的。   想必能让此前不懂得食物滋味的非人类大开眼界。   而谢无昉的目光掠过手机屏幕上色彩斑斓种类多样的食物列表,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甜的。”   想吃甜的?   郁白很快想到了自己爱吃的一个菜,便提议道:“糖醋里脊怎么样?”   谢无昉问:“是甜味的吗?”   “算是吧。”郁白说,“酸甜口的。”   “酸甜口?”   “就是又酸又甜……”郁白想了想,忽然皱起脸,“酸是一种会让人露出这种表情的味道,有一点刺激性,但很特别。”   “而且,如果是酸甜口的话,就不会那么酸,很好吃。”   郁白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恰当地形容酸味,反射性地用生动的表情来向非人类传达酸的感觉。   他故意皱起脸的时候,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动起来,浅棕的眼眸里落进更多日光,尤为明亮。   近在咫尺的男人有些怔忡地看过来。   在被其他人看到之前,郁白及时收起了这幅幼稚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别开脸。   “其他酸甜口的菜还有锅包肉,菠萝咕咾肉,鱼香肉丝之类的……不过他们选的这家店里没有,只有糖醋里脊,怎么样?”   片刻后,他听到谢无昉说:“好。”   怎么感觉有点勉强的样子。   他好奇地问:“你不想吃酸甜口的菜吗?”   “不是。”谢无昉诚实地说,“只是更想吃甜味的。”   郁白有点意外地侧眸望过去:“为什么?”   明明对食物所知甚少的非人类,怎么对甜味这么执着?   “因为甜味很好吃。”谢无昉顿了顿,又说,“我喜欢甜味。”   “这是你告诉我的味道。”   在这个世界里,非人类所知晓的第一种食物滋味,就是郁白送给他的半个西瓜,外加纸条上那句随手写下的“很甜”。   当郁白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只好又突兀地移开了视线。   浸在夏日暖阳里的白皙耳垂微微泛起一点红。   他好像总是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时刻。   这样有直接纯粹的情感联结流经他的时刻。   无论是现实世界里莫名其妙出现在隔壁厨房台面上的太阳花,抑或是循环时空中他想送给陈医生的繁花天使。   就只好逃避。   所以,他用塑料手套扎了个中指还给太阳花,让严璟替自己对陈医生说出那些本该深埋心底的挽留与依恋。   “……但是没有纯甜的菜。”郁白匆匆拿过手机,语速很快地替男人下了决定,“就吃糖醋里脊!”   手里小小的金属方块陡然被夺走,短暂的诧异之后,男人又说了一次:“好。”   不远处,厨房里的太阳花灿烂地盛开着,与隔着两层窗玻璃的另一盆花静静相望。   正在等饭来的袁玉行,顺便在这间初次到访的屋子里四处溜达。   背着手的小男孩在厨房门口停下脚步,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怎么在厨房里养花?这是厨房吧?”   跟他一起等饭加溜达的严璟说:“小白他不做饭,把厨房当阳台使呢。”   “那……那也不合适呀,多招虫子!我看你这柜子里放了点餐具,我都怕招来虫子给它霍霍了。”   听到这话,郁白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要不还是把这盆花搬到阳台里去好了,之前本来就是随手一放。   阳台跟隔壁的1204室不挨着,无法互相看见。   他刚要开口,却听见另一个声音用淡淡的语调问:“厨房里不能养花吗?”   三个人便齐齐将目光投向唯一的非人类。   谢无昉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仍然有点怵他的严璟蓦地一惊,想起来这人也学小白在厨房养花,连忙道:“哈、哈哈,也不是,想养就养啦。”   袁玉行狐疑地看了旁边的傻大个一眼:“怎么一副怂包样。”   厨房就要有厨房的样子嘛,怎么能用来养花呢?   他扭头,看向那个据说不是人类的神秘存在,想跟对方好好说道说道厨房和阳台的区别。   他看那个叫郁白的小伙子,就老是给对方介绍各种生活常识。   矮矮的小男孩随即抬起头,要很费劲才能与高大的非人类对视。   那双灰蓝的眼眸无声地望过来,如同冬日里凝结的湖水,冷得剔透且静。   有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压迫感,仿佛孤身一人走进了无边无际的深海。   “我跟你讲——”   袁玉行说着,猛地一个激灵,改口道:“啊,什么,小白不做饭是吧?那养吧养吧,记得把餐具收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就掉了头。   难道是因为他现在太矮了?   手机铃声响起,郁白接起电话,有点莫名其妙地扫了一眼这两个突然原地变怂的人,准备出门下楼。   谢无昉问:“你去哪里?”   郁白说:“外卖到了,我下去拿。”   “我帮你拿。”   于是,郁白就跟谢无昉一起下了楼。   他本来是想叫严璟跟自己去的,严璟是他多年来用惯了的苦力。   不过,人类的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非人类吧。   今天的外卖真的很重。   “怎么这么多!”严璟接过两人提上来的一个塑料袋,动作麻利地拆开,“这是我的,袁叔叔这是你的……哇,小白你点了双皮奶啊?”   小男孩则蹲在地上,伸手轻叩放在厨房门口的那个袋子:“这西瓜声儿真脆,应该很甜。”   “还有西瓜啊?”严璟惊奇地看过来,“我以为只是吃午饭呢。”   郁白在厨房里洗案板和菜刀,声音远远飘出来:“……这是饭后甜品。”   甜的大西瓜,甜的双皮奶,甜的芒果千层……   不爱吃甜食的咸口老头,和不敢吃太多甜食的健身教练,望着桌上这堆比正餐还多的甜品,面面相觑,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总之,姑且算是饭后甜品好了。   反正小白是这么说的。   气温偏高的夏日午后,吃饱喝足又摄入过多糖分的一屋子人都昏昏欲睡,脑袋完全转不起来,索性睡了个午觉。   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对平凡脆弱的人类而言,饿了得吃饭,困了也得睡觉。   在人类陷入午间睡梦的时候,不需要吃东西却尝到了许多种甜味的神明坐在窗边,安静地凝视着厨房里那盆朝气蓬勃的太阳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光悄然落满了深黑如夜的发梢。   下午四点,重新恢复了精神的郁白出门采购,去给袁玉行买小孩能穿的衣服。   ……又是和自愿当苦力的非人类一起。   袁玉行还没能接受自己变成小孩,会被无数大人用慈爱目光注视和呼唤的这个事实,所以暂时不想出门。   严璟说不放心同时兼具了小孩和老人特征的袁玉行独自在家,表示要留下来陪他,顺便观察完蛋会不会发生异变。   那就只剩下谢无昉。   郁白同他一起离开家门,路过隔壁紧挨着的那扇房门时,眼中无端地划过一丝笑意。   此刻的1204室很安静,因为谢无昉有家不回。   虽然那间空荡荡的房子确实也不像个家就是了。   再往前走一点,是本该整日都有鼓声萦绕的1203室。   郁白有些意外地发现,连这间屋子也变得很安静。   房门没有完全关好,敞开了一道缝,因为门边卡着一个被挤扁的啤酒罐。   他停下脚步,朝里面望过去。   光线阴暗的屋子里,比之前更加烟雾缭绕,烟灰缸里满是味道呛人的烟头,摆在屋子正中央的架子鼓无人光顾,原本会坐在那里打鼓的男人,此刻正俯身趴在一地凌乱的啤酒罐里,长发一动不动地搭在脑后,手中那对白色的骨头鼓棒不见了踪影。   ……这人不会死了吧?   虽然以这位邻居异常颓废的生活状态来说,也不算让人特别意外。   郁白正要走进去探一下这人还有没有呼吸,来决定是报警还是叫救护车,就听见身边的男人开口了。   “他睡着了。”谢无昉似乎看出他的担忧,低声道,“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哎?”   郁白有点茫然。   恰好这时,趴在地上的长发男动了一下脑袋,露出除了苍白瘦削外肤色还算像个活人的侧脸,仔细看的话,散开的长发正随呼吸颤动着,身上酒味很重。   看来真的只是喝酒喝到睡着了。   郁白松了口气,如往常那样替这个至今不知姓名的邻居关上门,怀着一丝疑惑继续往前走去。   直到在单元楼下遇见那个扎着两支麻花辫的小女孩,他才明白谢无昉说的第二句话是什么意思。   正值幼儿园和小学放学的时间,一贯安静的小区里难得有了几分人气,陆续有老人领着孩子走进来。   时而响起的雀跃声音里,唯有一个穿着小学校服的小女孩,呆呆地坐在树影斑斓的长椅上,像是不敢回家。   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有经常出现在身上不同位置的伤痕。   郁白早已知道她叫何西,爱看小说,爱吃火锅,会为夜空中游动的星星鱼欢呼出声,也会悄悄躲到无人处哭鼻子。   但在此刻的世界里,何西与他只在卫生间里匆匆撞见过一次,从墙里不小心滑落下来的小女孩惊慌失措,大概很怕再见到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不小心相撞的刹那,何西本能般地移开视线,垂下脑袋,抓住辫子遮挡脸颊上新鲜的淤痕,不愿被陌生人瞩目,还特意往旁边挪了一些,瑟缩着躲到一个郁白看不见的位置。   而郁白怔了怔,看向了身边的男人:“是你让他们……”   谢无昉轻轻颔首:“昨天你告诉我之后,我才发现。”   他认真地解释了原因:“我不是故意造成这些噪音的,是因为有一些力量外泄了。我没有注意到,才对住在旁边的人类造成了那么糟糕的影响。”   郁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指的昨天是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晚上,假装视若无睹了一周的他终于忍无可忍,敲开邻居家的大门,语气暴躁地让对方解决掉周遭发生的异状。   住在隔壁天天用骨头敲架子鼓的男人,住在楼下会从水管里爬出来的小学生……他直白地向谢无昉挑明了这些怪事。   郁白在时间循环里度过了太多时光,差点忘记在现实世界里,只不过是揪住非人类邻居衣领后又松开的一个瞬间而已,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一直在认真融入人类世界的谢无昉,当然会很在意邻居的控诉。   昨晚郁白带着行李箱和小球偷偷离开后,住在隔壁的这个家伙应该就在检查和复原自己造成的异状吧。   现在,神秘又奇异的力量被尽数收回。   长发男没有了自己的骨头当鼓棒,竟不再打鼓,悄无声息地醉倒在一地啤酒罐里。   小学生也失去了钻进墙里的超能力,便在楼下徘徊着,不敢回到那个无处躲藏的家。   见他半晌不语,身边的男人又说:“抱歉,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郁白却说:“其实,对他们来说,那不一定是件糟糕的事。”   对人间所知甚少的非人类显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谢无昉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那双难得淌过几分忧郁的棕色眼睛,问道:“你在想什么?”   郁白望进那片洁净无暇的蓝,静默片刻,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在想……”他轻声说,“该怎么向你解释人类。” 第034章 完蛋13   该怎么向一个初次到访人间的异世界来客,解释清楚复杂、矛盾的人类呢?   他们既勇敢又软弱,既渴望又逃避,既活着又死去。   这可比甜味和酸味难形容多了。   所以郁白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解释,加快步伐领着谢无昉离开小区,往原定的目的地走去,让那个悄悄缩到树后的小女孩不必再躲着他,可以放心坐在刚才的长椅上。   就算让谢无昉把可以钻进墙里的能力再给何西,也无法彻底改变她的生活,不能将她从人渣父亲的手中真的拯救出来。   这是一个不可以任性地叫阿强他们上门把人渣打跑的现实世界。   这个世界里,无论做什么都需要遵守规则、考虑后果。   在这一刻,郁白倒又有些想念那些可以肆意妄为任他胡来的异时空了。   不用像现在一样努力收拾各种意外事件留下来的烂摊子。   已经能够熟练飙车的他还得老老实实去考驾照。   唉,好麻烦。   夏风拂面,郁白与谢无昉走在声音嘈杂的街道上,路过往日总是独自途径的水果店、箱包店、早餐店……   一路上,他同身边的男人闲聊:“你的力量是不是有帮人实现愿望的属性?”   这是郁白刚刚意识到的一点。   谢无昉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实现愿望?”   “对啊。”郁白说,“比如楼下那个小女孩,她总是想要躲起来,在你的力量影响下,就真的躲进了墙里。”   “还有住在我们隔壁的那个男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好像就是音乐了……所以你搬来之后,他开始用自己的肋骨打鼓。”   郁白不知道花盆或西瓜会不会有愿望,如果有的话,或许就是让植物不断长大?   总之,这些奇异的变化好像都可以跟愿望扯上关系。   在陷入时间循环之前,郁白是住在谢无昉周围唯一没有出现异状的人。   他不确定是有别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此前的人生梦想,就是做一个普通人,所以那些无形漂浮在空气里的外泄力量,也悄然满足了他的愿望。   谢无昉听完他的话,安静了一会儿,才说:“抱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力量有这种属性?”郁白好奇地问,“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愿望?”   谢无昉却说:“都不知道。”   郁白微微一怔,目光很快从那片灰蓝的平静湖水上掠过,望向满街热闹繁华的喧嚣。   他走进街边的童装店,从满墙的衣服里找到了袁玉行指定要的睡衣款式。   一件纯棉的白色无袖背心。   他拿给谢无昉看,笑着说:“这个就是袁叔叔说的老头汗衫,中老年人经常穿的,没想到童装也有一样的款式。”   童装店主见有顾客上门,连忙走过来,顺便不赞同地澄清道:“这可不是老头汗衫,是专门给小朋友穿的背心哦,面料很亲肤,款式很帅气的!”   郁白说:“我想给一个身材比较……瘦小的老年人买。”   “当然,老年人也可以穿的!”店主当即丝滑地改了口,斩钉截铁道,“这就是老头汗衫!”   “……”郁白忍俊不禁道,“我要这件,还要上面的那一套。”   看吧,这就是矛盾的人类。   郁白很快完成了采购的任务,和谢无昉一起回到家。   然而,一进家门,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袁玉行坐在小凳子上,严璟席地而坐,两人保持着差不多的高度围坐在茶几旁,各伸出一只手,面对面地握在一起,掌心中是那颗蓝色小球。   正下方的茶几上,则放着一张A4纸大小的白纸,上面分散着写了一些文字。   此刻,共同握球的两个人表情严肃,目光在手中的完蛋和下方的白纸之间来回移动。   郁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实在是……   既愚蠢又弱智。   对,两个同义词,一点也不矛盾。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谢无昉有些茫然,问他:“他们在干什么?”   郁白几乎有点难以启齿。   “他们在玩笔仙,一种据说能通灵的游戏。”他顿了顿,又纠正道,“或者说是……球仙?”   怎么会有人拿一个可以毁灭世界的小球来玩笔仙啊!!   听到两人回来的动静,严璟循声望来,小声道:“你们买完啦?嘘,我感觉完蛋有动静。”   袁玉行也一脸认真:“对对对,你们小声点。”   郁白走近了一些,看到白纸上被划分成四个区域,各写着一行字,分别是:   一、完成张云江的遗愿。   二、看不顺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四、没啥理由就是想玩。   这些字的笔迹老练遒劲,颇有风骨,不是严璟写的,应该是袁玉行的字。   每一句的长度竟然十分整齐,宛如八言绝句。   “……”   郁白感觉自己的精神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   正在玩笔仙的两个人盯着手中的小球,聚精会神,眉头紧锁。   袁玉行沉吟道:“嘶——怎么感觉它哪个方向都想去呢?”   严璟喃喃道:“我也觉得……袁叔叔,不会是你的手在抖吧?”   “你放屁!是你在抖才对吧!”   两人正争论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无昉也回来了,连忙紧张地去遮那张白纸上的第三块区域。   但谢无昉已经看见了。   他低声念出了纸上的那行字,平静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困惑。   “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   严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干笑道:“哈哈!绝对不是指你啦谢哥。”   “出息!”袁玉行白他一眼,然后眼神落到谢无昉身上,立刻转换成了和蔼的语气,“这不是给完蛋列举一下可能性让它选嘛,绝对不是我们对你有意见啊!”   郁白实在看不下去了,捂了捂脸,替他们解围道:“袁叔叔,你一点都不迷信的吗?”   居然愿意跟着严璟胡闹。   袁玉行当即摆摆手:“我一把老骨头都快进土的人啦,还在乎什么迷信不迷信的?解决眼前的事才是真的嘛。”   严璟趁机手忙脚乱地把纸收起来,跟着转移话题道:“刚才你们离开后不久,我发现完蛋好像动了一下,袁叔叔也看见了,所以我们才想到这个办法的。”   “完蛋动了?”   在小球因为保存失败变成黑色,和保存成功变成蓝色之前,郁白倒是都见它轻轻颤动过。   “对啊对啊。”严璟举手发誓道,“真的,绝对动了,其实我感觉它刚才也动了,但不好说是不是袁叔叔手抖。”   “都说了老子没有手抖!!”   “那我就更不可能手抖了啊!”   “你虚呗傻大个!”   一片鸡飞狗跳里,郁白默默看向似乎还在状况外的谢无昉,忍不住又替愚蠢的人类解释了一句:“虽然这个游戏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毕竟是完蛋……万一它能看懂呢?”   谢无昉好像并不在意这个,而是向他确认道:“小谢同志是指我吗?你在短信里叫过我小谢。”   “……对。”   当时纯粹是靠肌肉记忆不慎发出短信的郁白,在此刻使用了他迄今为止最真诚的语气。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可爱的称呼,我在其他时空里是这样叫你的。”   他顺便替袁玉行找补了一下:“袁叔叔加的后缀是一种比较复古老派的叫法,也挺可爱的,没有不礼貌的意思。”   在另外两位人类同伴小心翼翼的态度对照下,从来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的郁白,终于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胆大包天了。   他带着一点点忐忑望过去。   然后,郁白就看到身边的男人轻轻颔首。   谢无昉说:“你可以继续那样叫。”   郁白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入夜,郁白帮穿上了老头汗衫的小男孩收拾沙发,这次只剩地板可睡的严璟也老实地为自己打起了地铺。   据说下午背着他偷偷动过的蓝色小球,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茶几上,没有再出现过任何异动。   浓郁的深蓝悄然流转,宛如浩瀚星空。   郁白平时独居的这间小屋子,在这一晚显得十分拥挤,所以谢无昉回了位于隔壁的自己家。   一墙之隔的距离很近,万一完蛋搞出什么事,能随时赶过来。   不需要睡觉的非人类,在漫长又寂寥的夜晚,会做什么呢?   但他至少能确定一件谢无昉会做的事:用天书写日记。   ……郁白不是故意偷看的。   他去厨房刷牙的时候不小心看见的。   冷清的白墙,简单的餐桌,泛黄的笔记本,在灯光下轻轻晃动的笔尖。   不知道今天的谢无昉会不会又写下很多个含义不明的圆鼓鼓小箭头。   不知道他会在那个充满神秘符号的笔记本里写下什么。   在窗边安静刷牙的郁白漫无边际地这样想着。   希望他不会把人类描述得太傻。   虽然是很傻啦。   这个夜晚在琐碎的思绪里安然度过。   翌日清晨,三个人类困倦地起床,和隔壁的非人类一起去搭乘电梯。   经过昨天完蛋可能存在的异动,以及请球仙行为的启发,郁白决定今天带着袁玉行和谢无昉再去一趟殡仪馆,可能还要去一下存放着张叔叔遗体的太平间。   回到那个完蛋胡作非为过的环境里,也许会有新的异动也说不定。   反正事已至此,再糟也糟不到哪里去了。   顺便还要帮袁玉行取回昨天落在那里的棋罐。   严璟一脸抗拒,很沮丧地摁了一下电梯按键:“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   郁白手里又捧着那个盛有完蛋的黑色小盒,淡定地说:“别想了,上班去。”   严璟本来昨天就是请了假陪他去火化完蛋的,拉肚子的理由已经用过了,今天不好再请假。   “哎,人为什么要上班。”他嘀咕着,“世界搞不好都快毁灭了,我居然还要上班。”   袁玉行很不满地瞪他一眼:“什么毁不毁灭的,你可别乌鸦嘴!”   右边的正常银色电梯刚刚下去,左边的豪华金色电梯抵达十二楼,缓缓开门。   在陡然展现在眼前的一片金碧辉煌景象中,大家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郁白安慰自己,也安慰大家:“这部的速度快一点。”   他会怀念这部电梯曾经朴实的模样的。   走进轿厢的袁玉行打量着四周,感慨道:“小白,你之前说就是左边这部电梯突然从半空掉下来啊?不知道彻底修好了没有,后面可别出事了。”   严璟抓住了机会,反击道:“袁叔叔,你也别乌鸦嘴。”   “唉我说,你小子真是——”   两人小声拌着嘴,金黄的轿厢壁上,色彩鲜艳的显示屏里正播放着早间新闻,声音舒缓而热闹。   电梯在十一楼停下,缓缓地开门。   门外,穿校服的小女孩背着书包,两支细细的麻花辫垂在肩头。   是何西。   她抬头看见电梯里有人,脑袋便立刻垂下去,尤其是看到了郁白,脚步下意识往后一退,胆怯地不敢进来。   郁白几乎同时移开视线,看向仍在斗嘴的袁玉行和严璟,仿佛没有看到小女孩。   他神情自然地同两人聊天:“你们俩都是乌鸦嘴。”   急着上学的小女孩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低头站在了富丽堂皇的轿厢角落里。   “不是,小白你讲道理,是袁叔叔先说我的好不好!”   “呸,你那是真的乌鸦嘴,我就是随便一说,新换的电梯怎么可能这么快出事啊?”   崭新的显示屏里仍在播放新闻,屏幕最顶端和新闻画面下方各有一个时间,正同步流逝着。   郁白在努力装作自己没有看到小女孩,随口接话道:“你们俩是不是都只有七岁?”   “我不是,袁叔叔是七岁!”   “喂!什么七岁,我那是——”   交错的话语声中,安静立在一旁的谢无昉,忽然若有所察地将目光投向郁白手中的黑色盒子。   电梯仍在正常下行。   “袁叔叔你怎么脸又红了,算了不说了,我怕你进医院。”   严璟决定不跟老人家计较,他移开视线,去看新闻,却诧异地咦了一声。   “怪了,这两个时间怎么不一样?”   就在同一个瞬间,谢无昉带着冷意的声音在电梯里响起。   “不要去看另一个时间。”   可在他话音落下之前,电梯里的其他四个人已经先后望了过去。   显示屏顶端与新闻下方,原本同步流逝着的两个时间,在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得截然不同。   顶端是07:05:13,正是此刻清晨的时间。   下方是16:18:54,却是属于下午的时间。   面露茫然的棕发青年、疑惑挠头的肌肉男、脸色涨红的小男孩、缩在角落的小学女生……循着声音,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个异常的时间上。   郁白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人,他立刻转头看向谢无昉:“为什么不——”   他最后的视野里,谢无昉也侧眸看向了那个多出来的时间,轻声道:“没事的。”   郁白本能地眨了眨眼,想要确定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抹转瞬即逝的黑暗中,眩晕感一并袭来。   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了一下。   当他再睁开眼时,落入视野的不再是金灿灿的电梯轿厢。   而是蔚蓝晴朗的天空,风景开阔的室外。   周遭的人们三三两两地驻足停留,有人抬头望着此刻很正常的天空,有人在低头翻看着手机里刚录下的视频。   郁白茫然地望着四周,只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一幕。   身后是隐隐还能看到的派出所,有一群警察刚回过神,彼此对视一眼,正拔腿朝他追来。   他身边则是黑发蓝眸的男人,无比熟悉,也难以忘记的面孔。   郁白十分恍惚地想,他知道电梯显示屏上的16时18分54秒属于哪个下午了。   但他要先确认一件事。   他紧张地注视着身边这个目光有些冷冽的谢无昉,低声唤他:“……小谢同志?!”   男人竟也听懂了这个暗号:“是我。”   不是那个在循环中陪他度过了这一天的谢无昉,而是刚才在金色电梯里提醒他们不要看时间的谢无昉。   谢无昉望着身后正向这里狂奔的那些人,不太确定地问:“警察在追我们?”   “……”彻底回忆起了此时境况的郁白叹了口气,“对。”   那一天原本到这里就宣告结束,他马上又开始了一次新的循环。   可他竟突如其来地回到了这个本已没有后续的时空。   “为什么?”   “因为你的身份证会换衣服,在派出所里被发现有问题。”   郁白说着,露出一个灵魂出窍般的微笑。   “而我,带着你从一堆警察面前逃跑了。” 第035章 异时01   矗立在街边的路标上显示,从郁白和谢无昉站着的位置,到太阳公园派出所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   刚跑出派出所就因为天空异象而停下脚步的警察们,目前离派出所门口大约有二十米。   已知公安机关体能测试时的一百米短跑及格标准约为十四秒。   括号,这是在郁白学生时代的某次体育课考试之前,刑侦队长厉叔叔告诉他的,括号完。   假设他们不再继续往前逃,那么,警察们从当前位置拔腿奔跑,到真正追上这两个从派出所里大胆逃走的家伙,差不多还需要二十五秒。   郁白已经在跟谢无昉对暗号、向他解释目前情况的过程中,花去了十三秒。   也就是说,距离被追上还有十二秒。   刚刚穿越到这个时空里的两人,此刻尚没有更多的动作。   而身后穿着制服的警察们越来越近,风声与喊话声一并呼啸。   “小白你站住!别再跑了!”   “好端端的你拉着人跑什么!!”   ……他现在已经站住了。   而且,哪里好端端了!   非人类马上要因为使用假证被抓了!   郁白这样想着,在这仅剩的十二秒时间里,语速极快地问了身边的男人两个问题。   “你能让我们马上回到现实世界吗?”   谢无昉显然也意识到此刻形势紧张,同样言简意赅地回答他:“不能,会有后遗症。”   郁白又继续问:“你在这个时空里可以随便使用能力吗?比如再变一张跟系统里一模一样的身份证出来?”   谢无昉说:“最好不使用。”   因为会有后遗症对吧。   ……太好了,他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呢。   可恶的完蛋!!   十秒之后,脚步声纷至沓来,气势汹汹的警察们渐渐近在咫尺。   郁白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带头追来的刑侦队长脸上既茫然又震惊的表情。   在最后的两秒时间里,他压低声音对旁边的男人道:“除非我问你,不然别说话。”   然后,郁白往前一步,挡在了谢无昉的身前。   他已经不是那个最初在循环里,面对心理医生的探究眼神,只能用拙劣演技掩饰过去的三流杂志写手郁白了。   他现在好歹是在某些循环里干过郁少这一行的,跟警察打过交道。   演员也不是没当过。   虽然学习能力不如谢无昉,但是勤能补拙,熟能生巧。   在周围路人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里,从派出所里匆匆冲出来的警察们,成功地追上了这两个原本在往外奔逃,而后却莫名停下了脚步的年轻人。   跑在最前面的警察小李,本能般地要去控制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疑似嫌疑人,试图反剪他的双手,防止人再次逃走。   可这个一头棕发的青年,忽然定定地看向了人群之中气场最强的那个警察。   “……对不起厉叔叔。”他小声说,“我刚才以为要世界末日了。”   有些战栗的声音里透出显而易见的惊惶。   已经抓住了郁白手臂,正要用力往后扣的警察小李,立即被身后的刑侦队长拦住了。   “你干什么,动作轻点!”听到郁白这句话的厉南骁,反应很快地拍开了他的手,“小白又没再跑了!”   “啊?哦、哦……”   警察小李连忙松开手,看见对方异常白皙的皮肤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红痕,还反射性地道了歉:“不好意思啊小白!”   而此刻被一群警察团团围住的郁白,揉了揉有点被抓疼的手腕,有些垂头丧气地说:“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拉着他跑出来的。”   与此同时,他心里却闪过一丝庆幸。   幸好他反应快,挡在了谢无昉前面,如果是后者的手臂被人类抓住,要不然是天空中异象再现,要不然就是过分冰冷的体温吓到一众警察,从日常小事直接上升到活尸诡事。   他是想解决眼前的危机,才不想把事情闹得更大。   考虑到他和谢无昉无法立刻离开这个时空,指不定要待多久,所以他当机立断地选择了放弃抵抗。   毕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五分钟后,郁白和谢无昉重新在一片混乱的派出所里坐好。   周遭闹哄哄的,之前在跟兔崽子小偷打架的阿强,在发现郁白忽然跑出去之后,本想不顾一切地追出去,结果被小偷趁机抱住腿,惊怒之余努力地试着甩掉这个狗皮膏药,没想到郁白竟很快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所以现在阿强又在继续暴打那个罪加一等的兔崽子,旁边的其他保镖和几个警察正在竭力阻拦,痛呼声和咆哮声吵得人头晕。   这一切真是好亲切……   个屁。   郁白无声地叹了口气。   除了维持秩序的警察,派出所里的其他警力此刻正围在他和谢无昉身边,神情里透出一种十分微妙的谨慎。   厉南骁倒了杯水给他,表情严肃地问:“刚才为什么要跑?”   郁白十分诚恳地回答道:“因为我从窗户里看到外面的天空变得很奇怪,像是湖泊一样。”   他双手捧着水杯,手臂顺势搭在桌沿,白皙温热的皮肤紧贴着冰凉的桌面。   听到这句话时,身旁对此前的事一无所知的男人怔了怔,目光从那块仍有些泛红的手臂肌肤上移开,落到他颊畔。   厉南骁平静地应了一声:“我们也看到了,但这跟世界末日有什么关系?”   “这个……说出来厉叔叔你可能不信,我昨天晚上梦到类似的画面了。”   郁白开始面不改色地瞎编。   “睡醒以后我一直在想这个场景,觉得很有意思,就打算写成故事,正好下一期的稿子还没灵感,我觉得可以把天空变成湖泊设定成是世界末日的一种预兆,由此来展开故事。”   “结果,刚才现实世界里竟然真的出现了这个场面,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小心代入进我的小说故事里了,所以下意识地就想逃。”   他说得认真,又带一点歉意。   旁边站着的太阳公园派出所片警们,曾接待他作为目击证人做过五十次笔录,也知道他的职业,闻言都渐渐信了。   “这也太巧了吧,说真的,刚才我真以为地球要毁灭了,那幅景象好吓人。”   “小白你的戏剧性体质怎么都从人影响到天上去了?”   还有人开玩笑:“不会就是你的梦害的吧?”   一脸乖巧的郁白在这些议论声里默默低下头,不敢吱声。   跟梦没关系。   但确实是他害的。   厉南骁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他拍拍旁边警察小李的肩膀,把询问的主动权交还过去:“你们继续吧,我不干扰了。”   “好的厉队长,哪里的话。”   小李就是之前因为小偷和围棋事件,给郁白和谢无昉做笔录的那个年轻警察。   谢无昉那张穿着白衬衫的身份证还在他手里。   小李清清嗓子,看向此刻正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用捏在手中的身份证敲了敲桌子:“所以,你这个证件是怎么回事?”   可对方却没有说话。   那双异于常人的灰蓝眼眸没有情绪地注视着他,像一片凝结不化的冰湖。   在这抹极具压迫感的蓝色里,小李竟无端地生出几分悚然。   ……怎么感觉跟跑出去之前比起来,像变了个人一样。   明明刚才看厉队长的时候不是这个眼神啊?   对他有意见?   小李下意识扭头看向更熟悉的郁白:“你朋友他……”   郁白趁机十分丝滑地把话接过来:“他不知道这张身份证是假的。”   “……嗯?!”小李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郑重确认道,“你承认这是假证了?”   “对啊,谁都知道在我们国家不可能穿白衣服拍身份证照片。”郁白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这肯定是假证啊。”   小李就说:“那你朋友——”   “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郁白说,“只是户口落在这里而已,其实他对这里的好多事都不懂,不然怎么可能把这么明显的假证拿给警察看?”   ……也有道理。   怪不得会在派出所里吃薯片呢。   还是味道特别大的番茄味。   小李继续问:“所以这张假证是从哪里来的?”   郁白很认真地说:“我正想说这件事。”   “我有一条线索要向你们提供。”   半小时后,一脸懵逼的假证贩子被一群警察拘进了派出所。   他手上戴着银铐子,双脚还在跟派出所的地砖做对抗,不肯接受突然被抓的事实:“不是,我那一片不归这个所管啊!你们凭什么抓我!”   “你别吵吵,别人是来我们所提供的线索,当然是我们来处理。”   “哪个傻X提供的线索!妈的¥%#@!”   “嘴巴放干净点!”警察立刻呵斥他,“你问什么问?还想打击报复啊?证做得这么假,现在才被抓都算你走运了!”   “……啊??”假证贩子一脸崩溃,“是有人因为我做的证假所以报警了?怎么可能!这说得过去吗!”   郁白和谢无昉站在派出所门口,静静地目送这个假证贩子被押进去。   由于他提供的线索属实,又给谢无昉编造了一个身份证丢失后意外寻回一张假证的借口,习惯了他与各种戏剧性事件相伴的警察们扣下那张假证,允许两人先离开。   他为什么会知道假证贩子的信息呢?   那就是另一个循环里的故事了。   在那个循环里,假证贩子倒真是因为有人报警说证太假而被抓的。   还连累郁白和严璟被迫蹲了几小时局子。   话说回来,无论如何,眼前这一关算是暂时度过了。   只是路过这间派出所顺便来看他的厉南骁,还有公务在身,在确定没有什么大事后,已经先离开了。   在派出所里大战小偷的阿强等人,则真的要被拘上一会儿,今天没法再给他当保镖。   现在周围回归了一片清净。   郁白回忆着那天促使他做出逃跑决定的混乱场面,总觉得好像还忘记了点什么。   他暂时无暇深思,之前忍了半天,这会儿总算有时间仔细检查自己了。   他和谢无昉都穿着这个循环里原本的衣服,也从警察那里领回了他装有陶瓷天使礼物的随身背包,和谢无昉写满天书的羊皮纸笔记本。   之前在电梯里,郁白手中那个盛着完蛋的小盒则不见了。   所以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他们的意识进入了这个原本已经结束的时空。   但是……   郁白的动作在摸到口袋里的纸片后顿住。   比起这个循环里原有的东西,他身上唯独多了一张被整齐折起来的A4纸。   是他早晨出门时,随手放进兜里,打算拿去殡仪馆做实验的那张笔仙游戏用纸。   郁白摊开后,仍能看到上面属于袁玉行的字迹,被分割成四个区域的白纸上各写着四行字。   一、完成张云江的遗愿。   二、看不顺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四、没啥理由就是想玩。   ……   唉。   可恶的完蛋。   不知道同在金色电梯里的严璟、袁玉行和何西会不会也进了这个时空。   郁白这样想着,问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男人:“你知不知道他们三个有没有进来?”   谢无昉闻言,却反问他:“我可以说话了吗?”   郁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前面自己对他说过:除非我问你,不然别说话。   ……好听话。   “可以了。”   他小声说着,与谢无昉一道走出派出所。   谢无昉同时回答道:“只要看到那个时间,就会被卷进这个时空。”   两人刚并肩出来,旁边的石墩子那里就立刻迎上来一道身影。   “哎!你们两个没事吧?”   看上去精神矍铄的老人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关切地望过来:“我前面看你们被警察追,吓了一跳,不敢进去给你们添麻烦……”   在这个瞬间,郁白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忘记了什么。   当时的那片混乱里,还有一个被袁玉行从救护车上赶下来,特意跑来派出所找谢无昉,说想要跟他学棋的老头。   之前他只知道姓氏,一直喊对方张叔叔,如今,根据袁玉行写在纸上的文字,对方的名字是张云江。   在现实世界里因为完蛋而无法火化的张云江,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尚未离世。   郁白看着那张写满关切的苍老面孔,本能地去看身边的谢无昉,很小声地说:“是殡仪馆里的——”   他没能说完,因为身边人的目光只是平静地从张云江身上掠过,丝毫不惊讶于见到这个仍活着的老头。   又或者是,毫不在意。   他的目光落在郁白早已褪去薄红的手臂上,低声问:“还疼吗?” 第036章 异时02   此前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编故事糊弄警察上的郁白,完全没听懂谢无昉说的疼是指什么,顿时一脸茫然。   他看到谢无昉视线的落点,才反应过来之前被警察小李抓的那一下。   “这里吗?”郁白说,“早就不疼了,小李没用很大力气,我的皮肤容易红而已。”   非人类居然有疼的概念。   还会关心人类了。   那怎么对张云江的“复活”一点反应也没有?   郁白在心里惊叹了一下,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眼前活生生的张云江身上。   尽管他知道这里和现实世界不是同一个时空,但那种见到人死而复生的奇异感还是在心头挥之不去。   袁玉行为了测试完蛋乱来目的而列举出的四个理由,正静静躺在他手中的白纸上。   郁白下意识拢起了手中的纸,免得被身旁的老人看到。   “我们没事,刚才只是出了一点小意外,现在已经解决了。”   他回应完张云江的关心,犹豫了一下,问道:“张叔叔,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闻言,张云江的表情放松下来,语气很和蔼:“什么问题?你问啊!”   郁白便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遗愿未了最初是那群只在乎张云江遗产的王八羔子家属喊出来的借口,被袁玉行和严璟顺便拿来作为解释完蛋行为的理由之一。   但郁白却是唯一知道这个理由没准真是正确答案的人。   从此前非人类邻居给周围人类造成的异状来看,郁白推测谢无昉的力量里有帮人实现愿望的属性,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完蛋是谢无昉送出的礼物,如果同样具有这种力量属性,也算合理。   而且,郁白记得严璟说过,觉得完蛋很亲切,还说可以把完蛋过继给他。   当时他觉得对方可能是开玩笑,现在想来,并不是。   除了每次重启时固定要见的陈医生,严璟是郁白在那些循环时空里见面次数最多的人类,毕竟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他经常在循环里叫上轮休的严璟一起胡闹,比如去见假证贩子。   完蛋肚子里装的恰恰就是这些时空。   也就是说,在现实世界里,完蛋跟那些在循环时空中和郁白有过交集的人,应该是有感应的。   起码最频繁出现在那些时空里的严璟有所感觉。   如果这种感应是相互的,那当郁白在殡仪馆偶遇张云江和袁玉行时,或许就触发了完蛋的某种力量,令前者无法火化,后者则返老还童。   在现有的线索下,郁白暂时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测。   而想要知道一个人有什么愿望,最直接的方式,当然就是问他本人。   听到他的问题,张云江愣了愣,原本横抱在胸前的淡定双手竟不自觉地放了下来,表情略显踌躇。   见状,郁白不禁慎重起来,下意识屏息静气,等待着答案。   然后,他看见对方似乎紧张地攒住了拳头,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忐忑又期待的笑容。   “我的愿望啊,还真有一个。”   张老头说着,有些难为情地看向站在郁白身边的谢无昉。   “那就是……能不能让这位蓝眼睛的小同志教我和老袁下棋啊?”   他说完,絮絮叨叨地补充道:“我知道你们刚才肯定受了惊,现在提这个不合适,但是,你突然又问我愿望嘛……”   “……”   满怀期待的郁白被噎了一下,反射性道:“这个不算!”   张云江纳闷道:“啊?为什么不算?”   因为现实世界里根本没有谢无昉和袁玉行在公园下棋这回事,这不可能是那个张云江的遗愿。   郁白没法跟他讲明原因,只好近乎耍赖似的说:“张叔叔你换一个愿望,跟他没关系的那种。”   他说话时,目光从那位蓝眼睛的小同志身上掠过,清晰瞥见了对方眼中淡淡的疑惑和茫然。   似乎是知道现在的时机不合适,所以一贯好学爱问的非人类倒并没有直接把疑问问出口。   很好,谢无昉还没有这个时空里原本的记忆。   郁白不是很想让他知道这天的自己是怎么把他约出来的。   ……虽然他只是给非人类打了一个热情活泼的诈骗电话而已啦。   郁白硬着头皮,凑过去小声说:“我晚点跟你解释。”   身边的男人便轻声道:“好。”   张云江则一脸困惑地琢磨起来:“还带条件的……那应该是哪种愿望啊?”   是人生到了弥留之际,仍挂念在心头未能实现的那种愿望。   俗称遗愿。   但郁白不能对眼前的张云江这么说,他努力地思考着该怎么委婉地向对方形容。   “就是对你来说特别重要,但短时间里可能不太好实现的愿望,你会一直盼着它有朝一日能实现。”   张云江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这种愿望啊……我有的。”   郁白期待地看着他:“是什么?”   “世界和平。”   “……”郁白的大脑宕机了几秒钟,愕然道,“什么?!”   张云江就重复了一遍:“世界和平啊!怎么啦,你没有这个愿望嘛?还有祖国统一,国泰民安——”   郁白有点忧郁地应声道:“好的张叔叔,我也希望世界和平,特别希望。”   这个愿望很好,但他实现不了,暂时不能使用奇异力量的谢无昉恐怕也办不到。   ……能不能换个简单一点的愿望啊!   郁白这样想着,到底是没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他与张云江此刻不过是萍水相逢,历经世事的老人不可能对一个陌生人说起深埋心底、更私人的遗憾与愿望。   又或许,遗愿这种东西,也像他曾经问谢无昉会送什么回礼,而对方回答过的不知道那样,不真正处在那个情境下,是想象不出来的。   总而言之,这个直接询问张云江遗愿的方案只能暂时放弃。   张云江观察着郁白略显沮丧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你问完啦?”   郁白点点头。   “是不是我回答得不好啊?”   “不是,特别好。”   张云江松了口气:“哦,那就好。”   他想了想,又试探着开口,眼睛偷瞄着没怎么说话的谢无昉:“那刚才说的,能不能麻烦这位小同志教我们两个老家伙下棋……”   不太能,因为眼前这位小谢同志现在还不知道围棋是什么东西。   也许是想起了殡仪馆里一堆家属兀自争吵,张云江却孤零零躺在火化炉里的那一幕,郁白没能说出直接拒绝的话。   “他才刚接触围棋,还需要时间熟悉一下。”郁白说,“张叔叔,你留个电话给我,等他考虑好了,我再联系你。”   张云江眼睛一亮:“好啊好啊,那太好了!我的手机号码是……”   郁白在自己的手机里输入了他报出来的号码,按下拨出键。   老人的裤兜里很快传出一阵响亮的铃声。   “张叔叔,你也存一下我的号码,如果之后有什么事需要找我,随时联系我。”   郁白顿了顿,说:“比如万一身体有不舒服之类的,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张云江闻言乐了:“怎么,你是医生呀?”   郁白有些含糊地说:“差不多吧。”   他当然不是。   但他的确知道眼前这位老人之后会出事。   在现实世界里,九天之后的那个上午,张云江的遗体已经到了准备火化的这一步。   按照多年来他从严璟家的殡仪馆围观得到的经验来说,那通常是在去世的第三天。   那群王八羔子家属在争吵中提到过,老人走得很突然,连句话也没留下,更别提清楚分配好财产的遗嘱,袁玉行则当场愤怒地说老张是被他们气死的。   所以,不太可能是车祸之类的意外事故,张云江应该是突发疾病而去世的。   他看起来精神矍铄,身板健朗,不像是患有什么严重的绝症。   那么,大概率是在情绪激动的状况下,诱发了对老人而言很常见,也很致命的心脑血管类疾病吧。   按照这些时间和线索推算,郁白觉得至少在今天,张云江是安全的,不会那么快出事。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张叔叔,你要保持心情开朗,千万别生气。”   “生气?”张云江有点摸不着头脑,“我没生气啊!”   他又恢复了双手抱胸的淡定姿势,乐呵呵道:“我现在心情可开朗了!嘿嘿,刚才那一手真是天外飞仙,神来一手,漂亮啊!”   张云江再次看向那个黑发蓝眸的下棋天才,感慨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有天赋的年轻人,虽然一开始是老袁瞎胡闹,但幸亏他这一胡闹,才发现了你。”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谢无昉,而谢无昉怔了怔,沉默地将目光移向郁白,似乎在问他,自己该不该回答。   ……完全听不懂眼前的人类老头在说什么对吧。   心虚的郁白连忙将话接过去,替他回答道:“他叫谢无昉,代表了明亮和开始的那个昉字。”   “哦,这个名字可不常见。”张云江略一思考,由衷地说,“昉见岁律更,不觉春醉厌。好名字!”   郁白突然觉得,第一次听到谢无昉的名字时只会联想到无纺布的自己,好像一个苍白的文盲。   他也顺便自我介绍了一下,方便老人称呼:“我是郁白,忧郁的郁,白……苍白的白。”   他绝对不会在谢无昉面前说白色了!   “张叔叔,我们还有事,要先走。”   严璟、袁玉行和何西应该也进入了这个时空,他们不像郁白,没有经历过之前的循环,又没有谢无昉在旁边,肯定会不知所措。   郁白得赶紧找到他们。   与张云江分别之前,郁白还是有点不放心,特意叮嘱道:“张叔叔,如果你遇到什么让你心情不好的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对于他超出常理的关心,张云江答应之余,显然有点不解:“好好好,你怎么……”   郁白想了一下,十分真诚地说:“张叔叔,你很像我已经不在了的外公,让我觉得特别亲切,一见如故。”   这当然也是编的。   他的记忆里连自己的妈妈都没见过,何况是外公。   张云江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讷讷地说:“啊,那可真有缘分。”   然后,他又反射性道:“郁白是吧,白、白……”   白是一个太普通的单字,能列出一箩筐诗句来,挑都得挑半天。   所以他“白”了几下,最终话锋一转,故作镇定道:“那什么,你有一个少见的姓氏啊,很特别的名字!”   没关系,不用硬夸的。   郁白忍不住笑了:“嗯,我也觉得。”   一头白发的老人便也爽朗地笑起来。   “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快忙去吧!”张云江朝两人摆摆手,“有机会的话,回头见!”   分别之际,热爱围棋的老人再一次将双手扩成喇叭状,对他眼中的围棋天才小声道:“小谢同志,请你好好考虑考虑啊!当然,我绝对没有强迫你教我们的意思!我先走了啊!”   老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小谢同志一脸茫然地收回了视线。   他侧眸,看见郁白正在打电话。   屏幕上显示的拨出对象是“严璟”,听筒里则传出持续的等待音。   “怎么不接电话……”郁白嘀咕着。   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来说,严璟这会儿快下班了,如果他也是意识穿来了这里,那现在人应该在健身房才对。   郁白正在纠结要不要直接给健身房打个电话,忽然听到身边的男人开口了。   “你对他介绍名字的时候,说苍白的白。”   谢无昉问:“为什么不说白色了?”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郁白沉默了一下,试图转移话题:“随便组的词嘛,我也没注意。对了,我们现在还有好多事要做——”   要联系并找到另外三个可能也来到了这里的人,要探索离开这个时空的方式,要研究回到现实世界之后该怎么暴打完蛋以泄愤……   听他这样说,谢无昉轻轻颔首。   “嗯。”男人表情平静地提起了他之前的承诺,“那你可以跟我解释了吗?” 第037章 异时03   解、解释?   郁白呆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道:“什么解释?”   他望进那双灰蓝如冬日的眼眸,不知道为什么,竟无端地紧张起来。   这个语气和这句话,怎么有种他犯错逃跑后被逮个正着的感觉。   简直就像传说中的火……   谢无昉说:“你前面说,晚点会跟我解释。”   ……没事了。   “啊,这个啊。”   郁白松了口气,总算想起来前面张云江说要跟谢无昉学棋的时候,他用来临时稳住非人类的这句话。   “之前我在这个循环里,打电话约你出来玩,路过太阳公园的时候,你对围棋感兴趣,就当场学了一下,赢过了袁叔叔……我就是在这个循环里认识袁叔叔和张叔叔的。”   郁白言简意赅地向谢无昉介绍了一下前情提要。   “袁叔叔激动过度被送上了救护车,但惦记着想跟你学棋,就让张叔叔来找你,因为围观你们下棋的人群里有个小偷被打了,有人报警,我们一起去了派出所做笔录,然后你拿出了身份证……后面的事你应该知道了。”   他如实讲述了主干,但很有技巧性地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小细节。   比如他打的是个理由牵强的诈骗电话,去公园看棋是他想测试谢无昉的学习能力,而谢无昉会注意到围棋是因为那张棋盘上讨厌的白色比较多,还有赢下一局后谢无昉用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睛无声地问他要薯片,他让谢无昉想象自己会送什么样的回礼……   反正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而已啦。   等他说完,谢无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对围棋感兴趣?”他顿了顿,淡声问,“围棋是什么?”   “……”郁白努力地尝试糊弄过去,“是一种受到人类喜爱的棋类游戏,等晚点有空了我再仔细跟你介绍。”   他又用上拖字诀,谢无昉便不再继续关于围棋的话题。   男人转而道:“你刚才好像很紧张……在我让你解释的时候。”   “为什么?”   郁白又呆了一下。   他知道眼前的非人类家伙只是出于好奇,单纯地提出问题,就跟过去的很多次对话一样,对方说的每句话都只是字面意思而已。   但是为什么更有莫名其妙的火葬场风味了啊?!   郁白捂了捂脸,有点痛苦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个烂梗而已。”   “烂梗?”   “顾名思义就是很烂的梗,没有知道的必要……等等,我接个电话!”   仍攥在掌心的手机忽然响起了铃声,郁白趁机如释重负地停下和谢无昉的对话。   他刚刚才给了张云江手机号码,老人不会这么快就出事了吧?   郁白有点担心地低头看过去,在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之后,却愣了愣。   是烂梗之母……不对,是严璟的妈妈。   郁白有些意外地接了起来。   电话另一端瞬间响起一道语气激动的声音。   “小白!你在家吗?现在有空吗?”严妈妈语速很快地说,“能不能过来家里一趟?”   郁白立刻应声:“我马上过来,阿姨你别慌,发生什么事了?”   “太好了!我们等你过来。”严妈妈忧心忡忡地说,“严璟这孩子出问题了!!”   郁白已经开始伸手拦出租车,闻言心里一惊:“他出什么问题了?”   难道严璟穿回这个时空的过程不如他和谢无昉顺利,发生了意外?   电话那端隐约能听到严璟的说话声,和严爸爸的声音闹哄哄地交织在一起。   严妈妈则惊惶地说:“他突然从健身房跑回来,说什么自己重生了!”   “说是重生到了七天之前,他现在正盯着明天要开奖的那期彩票编号,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   郁白用了一些自制力才没让自己不合时宜地突然笑出声。   对不起,作为一名给通俗杂志供稿的三流写手,他不该给好朋友随口灌输这些有的没的小说概念的。   不仅害了他,也害了烂梗王自己。   ……而且这明明是九天前,不是七天前!   数学和记性都这么烂,怎么可能想得起来之前根本没特别留意过的彩票号码。   “阿姨你别担心。”郁白安慰她,“他没事的,等我过来就好了,我大概二十分钟到。”   “好好好,有你来我们就放心了!”   结束通话的时候,郁白刚好运气不错,拦到了一辆空车。   他准备上车出发,顺口对身边的人道:“严璟肯定没意识到自己是进了另一个时空,他以为是单纯地回到了过去,一会儿得想办法跟他爸妈解释,不然他们肯定以为他脑子坏了。”   等郁白说完,拉开的车门里始终空空荡荡的,他才反应过来,回眸望过去。   黑发蓝眸的男人仍站在原地,仿佛没有要上车的打算。   他的目光正注视着郁白,静静聆听,但似乎对他口中有关严璟的事丝毫没有兴趣。   郁白反射性想起了不久之前,对方见到死而复生的张老头时也是同样的神情。   他怔了怔,有什么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抓住,只是本能般地出声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就像问一个相识很久、做什么都会一起的好朋友一样。   听到这句话,谢无昉凝滞在原地的脚步才向他迈来。   “我跟你去。”他说。   车门关上,窗外风景飞快地向后淌去。   驾驶座上的司机开着车,偶尔瞄一眼车内前视镜,好奇地打量着后座上的两个客人。   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常见,兼具中西特征的混血儿反而不多见。   而且,遇到两个都这么好看的客人,就更罕有。   不过……后面的气氛好像怪怪的。   郁白眉头微蹙,没有主动跟身边的男人说话,正在努力思考刚才没能抓住的那个念头到底是什么。   他觉得此刻的谢无昉,跟在循环里无数次相识的那个谢无昉,似乎不太一样。   明明大体上还是一样的性格:   大多数时候都保持安静,静默地观察着周遭的人世间发生的一切。   很有礼貌,经常会主动道歉,尽可能遵守着人间的种种规则,虽然有时候是以他自己奇异的理解方式在执行。   有可怕的记忆力,过目和过耳都不会忘记,尤其是对于那些他自己好奇或在意的事。   遇到不理解或想了解的事物时,一般会直接问。   不会撒谎,也几乎不掩饰情绪。   除了最初骗郁白他是人,以及后来说不讨厌白色的那两次。   但是……   郁白思来想去,还是很在意之前非人类站在原地,似乎不打算上车的那一幕。   在循环里,每一次郁白用奇奇怪怪的理由找上谢无昉,想要拉着他一起出去胡闹或冒险,他都会答应。   是毫不犹豫、全然接受的那种答应,最多好奇一下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姓名或手机号码。   为什么刚才的第一反应却是拒绝呢?   可等他开口问之后,对方竟又答应了。   而且,不是勉强为之的答应。   郁白没想通。   他倚着开到一半的车窗发起了呆。   夏风吹拂,临近黄昏的绚烂日光涌向透明窗玻璃,漫过微微有些郁结的昳丽眉眼,将额前浅棕的碎发染成了柔软的灿金。   近在咫尺的身旁蓦地响起一道含着探究的声音:“你不开心吗?”   “嗯?”   郁白回过神来,茫然地望过去,恰好对上那双正注视着他的灰蓝眼眸。   “没有不开心。”他下意识道,“我只是……”   他只是像那个默默观察着人类的非人类一样,在反过来悄悄观察和研究非人类。   郁白没有说出口。   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于是他不自知地扬起了淡色的唇角,目光迅速移向窗外飞逝的风景,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看,那栋楼被围起来了,是要翻修吧?上次路过的时候还没有。”   “……”谢无昉便真的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然后他想了想,说:“上次路过的时候,也围着。”   郁白顿时一脸惊讶地朝他看去:“你怎么知——”   话说到一半,他想起来了。   上次经过这条路,其实就是在昨天,他开上殡仪馆的车载着他们回自己家。   那既是已经度过的昨天,又是尚未到来的数日之后。   ……这家伙的记忆力实在是太好了一点。   他是无差别收录沿途风景的摄像机吗?   “这是去殡仪馆的路,我记得。”摄像机小谢同志说,“昨天你在专心开车,没有看到。”   闻言,郁白刚好瞥见后视镜里,正在偷听他们聊天的司机悄悄投过来的目光。   “开车当然要专心啊。”   他语气悠长地说了一句,接着道:“严璟家就在离殡仪馆五分钟车程的地方,我以前经常过去玩。”   前方的出租车司机轻咳一声,默默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看路。   身边的男人则问:“经常过去玩?”   “嗯,他是我关系最好的朋友嘛。”郁白说,“我们从小学起就是好朋友了,一直到现在,他爸妈对我也很好。”   谢无昉又问:“那为什么是以前?”   “……”郁白有点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   一时间他都判断不出来,非人类是误打误撞地问到了而已,还是异常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因为我长大成人了,从十岁到十八岁,再到现在二十二岁,那么多年过去,已经不是必须被照顾的小朋友。”   郁白笑着说:“所以不能继续像小时候那样,赖在别人的家庭里不肯离开。”   他难得无比诚实地回答了谢无昉的问题。   郁白想,对方应该是听不懂这些话的,更理解不了人类这种复杂的心情。   所以说给他听也没关系。   谢无昉的神情果然没有什么变化。   他侧眸凝视身边正笑着的棕发青年,略一沉默,忽然说:“二十二年很短。”   郁白没反应过来,怔忡地眨了眨眼睛:“什么?”   “那是很短暂的时间。”男人回答他,“……不够长大成人。”   黄昏的暖阳霎时浸润了郁白眼中的错愕。   紧接着,他又笑起来。   比刚才的笑要真心许多。   不知道这家伙奇奇怪怪的时间观念是哪里来的,跟人类一点也不一样。   但是……他莫名还挺喜欢这句话的。   就像在鼓励他继续当个小朋友一样。   浅淡的眼眸中拢着笑意,转向窗外越来越熟悉的风景。   “我们快要到目的地了。”他轻声说。   郁白和谢无昉一起走进严璟家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一道比一道激动的声音。   门没关,显然是早早为郁白留好的。   就守在门口的严妈妈第一个看见郁白:“小白你总算来了!快快快,这孩子上个班怎么把脑子给上坏了——哎,这是你朋友啊?”   一脸我没疯表情的严璟,也瞬间眼睛一亮:“小白!谢哥!我跟你们讲,我真的重生了!但我爸妈死活不信!要是我前两天背了彩票号码就好了……”   郁白以眼神示意焦急的严父严母冷静,淡定地朝严璟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严璟当即老实地走过来,同时急切道:“小白你会相信我的吧?我重生之前还跟你一起在坐电梯呢!”   “嗯,我信。”郁白说着,困惑地问,“你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   “我就知道你会信我!你们为什么不肯信,亏我第一时间翘班赶回家来告诉你们!”   严璟哀怨地看了爸妈一眼,不忘回答郁白的问题:“因为我重生的时候刚好在厕所摸鱼,一时激动就掉——”   郁白当机立断地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好了我能猜到,不用往下说了。”   然后,他压低声音,对感动得快要给他一个熊抱的严璟小声道:“你是在金色电梯里,看到两个不同的时间后重生的,对吧?”   “我草!”严璟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跟你一起坐的电梯啊。”   郁白语气轻轻,露出一种关爱傻子的目光。   “这是我认识袁叔叔的那个时空,你不是重生,是进入了另一个时空,我们几个都是。”   “……”严璟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啊?那我的五百万——!”   “什么五百万?”郁白没好气地说,“你本来就不记得中奖号码好不好!”   “赶紧去跟你爸妈说清楚,别让他们担心,等下我们还要去找其他人。”   严璟恍恍惚惚地瞄了一眼已经在研究群星市哪家医院精神科最强的爸妈,求助道:“……我要怎么解释啊?”   郁白冷酷无情地把他推过去:“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编。”   他今天不想再听到解释这两个字。   也该锻炼一下这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傻朋友了。   等严璟硬着头皮开始跟父母瞎编的时候,闲下来的郁白转头,果然看到谢无昉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   他在郁白身边静静旁观着,却并不在意,也不想介入。   同初见时一样的灰蓝色,像冬日森林里凝结的冰湖。   傍晚的朦胧光线里,郁白想起不久前那个老人殷切的盼望,忍不住问身边人。   “在这个时空里,张叔叔想要跟你学围棋,我已经见过你很快学会,而且比他们厉害得多……你愿意教他下棋吗?”   沉默伫立的男人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一如既往的诚实。   经过了出租车上的深思,这是个不算让他太意外的反应。   郁白忽然鬼使神差地问:“如果是我想学,你会教我吗?”   他一问完,就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没法再收回。   他只能既好奇又略显不自在地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黄昏沉落,彼此安静交汇的视线中,谢无昉却轻声重复道:“如果?”   “……”   本已屏住呼吸的郁白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重点是后半句好不好!   怪他忘记这个非人类不擅长想象了。   “不是如果。”   郁白立即修改问题,重新问了一次。   “我想学围棋,你愿意教我吗?”   带着疑问的话音才落进橙红夕阳里,另一道认真的回应便如同层叠翻涌的海浪,倏然轻覆上来。   “愿意。” 第038章 异时04   这个短促有力的答案来得太快,跟他带着好奇与试探的尾音重叠在一起,以至于郁白差点没反应过来。   又是像在之前的每一次循环里那样,毫不犹豫的答应。   或许是那一次次色彩斑斓的并肩冒险,仗着能重启所以肆意妄为的勇敢,还有日复一日的循环时光,渐渐模糊了郁白对于非人类的认知。   他下意识以为,谢无昉对待所有人类,应该都是这样包容、听从,甚至是关怀的态度。   直到这一刻,郁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种族,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乃至维度,拥有不同的文化和语言,彼此之间的区别可能比蚂蚁和龙还要大。   他尚不知道谢无昉来自哪里,拥有什么样的过去,但渐渐可以确定,对方其实只是在静默地观察和尝试融入人类而已,却从没有表露出对这个族群的在意。   一个稍稍走神就能让浩瀚天空变成镜面湖泊的恐怖存在,怎么可能会真的在乎每一个比他渺小孱弱那么多的人类。   人会在乎水中的蜉蝣正游向何方吗?   郁白忍不住想起了在他的视角里,第一次遇见谢无昉那天。   站在轿厢角落里黑发蓝眸的男人,始终没有理会那个管他叫老外、主动跟他聊天的五金店王师傅。   当电梯急坠,王师傅一屁股跌坐在地,惊慌失措的时候,他记得谢无昉似乎都没有多看一眼。   从始至终,对方唯一在意的,好像只是王师傅伸手挡门的动作与电梯里写明的规则有悖。   ……哦,还有他。   郁白误打误撞地说到也许谢无昉不需要吃东西,后者便朝他望过来。   后来还主动问他,能不能从楼梯间去十二层。   在谢无昉那里,他好像是特别的。   是因为前一天的下午,他孤零零在厨房里一边假装做饭一边打电话的那一幕,给对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吗?   无论如何,希望不是因为他用手机搜索东西未果后愤而辱骂手机笨的样子,让非人类难以忘怀。   ……不想给人类丢脸。   郁白这样想着,还没来得及思考该怎么回应刚认真答应了他请求的谢无昉,另一道充满诧异的声音便横插进来。   “小白你要学围棋啊?”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父母解释自己没疯的严璟,还是决定向场外紧急求助,毕竟小白比自己聪明得多。   结果他刚走过来,就听到两人的对话。   严璟瞬间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过来干嘛的,好奇地问:“你怎么突然想学围棋了?”   “什么?”郁白呆了呆,“不是,我那只是——”   只是个假设而已!   他没能说完,因为跟着儿子过来的严爸爸严妈妈,闻言也面露惊诧:“真的吗?小白你要学围棋啊!”   两人忽然没空关心间歇性失去大脑的亲儿子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严爸爸说:“围棋?围棋好哇!是个不错的兴趣爱好啊,既能修身养性,又能结交新朋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棋友!”   严妈妈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小白说想要发展新的爱好呢!对了,这是你新认识的朋友吗?小璟你刚才是不是喊人家了,你也认识呀?”   严璟则说:“认识啊,是住在小白家隔壁的非……咳、隔壁的谢哥!”   仍然有点怵谢无昉的严璟小心翼翼地往爸妈那里退了一步,继续困惑地问郁白:“不过,你为什么要学围棋啊?我从来没听你说过想学什么东西。”   郁白想,可能是因为他之前一直致力于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坚持修改说不定哪天就会用到的遗书,目前已经更新到了第十四版。   至于他为什么要学围棋?   ……他没有想学!那只是个特供给非人类的假设性提问!   他想起数学也会头痛,怎么可能会想学需要不停动脑的围棋啊!!   “不是,我没有,我一点也不——”   郁白说着,目光却不慎掠过身旁的谢无昉。   男人依然安静地注视着他,随着他不假思索的否认,灰蓝的眼眸里似乎将要浮现出微茫的疑惑。   毫不犹豫的那一声愿意仿佛仍回荡在黄昏的晚风里。   算了。   郁白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熟练地放弃了挣扎:“对,我想学围棋。”   这都是为了人类!   严家三口:“哇!”   郁白推了推架在鼻梁上毫无作用的平光眼镜,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努力找理由:“因为最近认识了两个在公园下棋的老人,在他们的影响下对围棋产生了兴趣。”   严璟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哦!没想到袁叔叔还有这个作用啊。”   严爸爸就问:“袁叔叔?是棋友吗?”   严妈妈笑起来:“小白搬家以后好像认识了很多新朋友,真好啊。”   “对了,我差点忘了!”她转而看向谢无昉,热情地要上来拉他,“快进家里来坐呀,小白就像我儿子一样的,千万别客气,我给你拿拖鞋。”   在她的手即将碰到谢无昉冰冷皮肤的前一秒,心中警铃大作的郁白及时地拦住了她:“不用了阿姨,我们还有事,马上就要走!”   突然被抱了个满怀的严妈妈一脸吃惊:“什么?……咦!”   郁白也是身体本能动作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突然拍开严妈妈的手很不礼貌,抢先拉住她的手又很奇怪。   情急之下,他竟然直接拥抱了严妈妈。   ……   可能是因为在循环里肆无忌惮地拥抱了陈医生太多次,一不小心养成了习惯。   毕竟她们都很像妈妈。   在严家三口人整整齐齐的惊讶目光中,郁白绝望地发现他又要解释了。   “那个……”他缓缓松开手,望着比自己矮许多的严妈妈,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下午的时候,天空不是变得很奇怪嘛,我还以为要世界末日了。”   “所以刚才突然觉得,再见到你特别好。”   郁白匆匆说完,没好意思去看严妈妈的表情,忙不迭地以眼神示意严璟走人,顺便拉上谢无昉:“……好了我们真的要走了,叔叔阿姨再见!”   “去吧去吧!”怔在原地的严妈妈反射性问,“但你要去哪儿呀?”   匆忙离开的背影微微一顿,略显羞恼的清澈声音随着风飘回来:“去学围棋!”   严妈妈就扑哧笑了。   她想了一会儿,语气雀跃地对身边的丈夫说:“小白第一次主动抱我哎!”   “是啊,我也很意外。”   “他还在世界末日的时候想到我了。”严妈妈喜滋滋地说,“但是他没抱你,只说见到我特别好,嘿嘿。”   “……”严爸爸沉默了一下,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这两个孩子今天都有点奇——”   严妈妈当即瞪他一眼:“你要说奇怪是不是?我觉得是奇迹才对!”   “哪有!我是想说,”严爸爸连忙改口,急中生智道,“奇、奇遇。”   “他们两个就好像有了什么奇遇一样。”   晚风喧嚣,天边沉落的黄昏将夏日浸成了夜。   出租车在道路上飞驰,司机格外专注地紧盯前方开着车,目不斜视。   可能因为副驾驶座上的肌肉男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   肌肉男扭头看向后座:“小白,我们现在去哪里?去找袁叔叔吗?”   后座左侧的棕发青年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倒在座椅靠背上叹了口气:“我好累,等会儿再跟你说。”   从进入这个时空算起,才过了两个小时,他怎么会过得这么精彩纷呈,跌宕起伏。   而且好像全是他自己无意中给自己挖的坑。   严璟就听话地把头扭回去:“哦。”   同一时间,身边原本垂眸看着手机屏幕的男人,抬头向郁白望过来,问道:“你很累吗?”   闻言,郁白下意识坐直了一点:“没有,只是心累……算了,不用管。”   非人类肯定理解不了什么叫心累。   他留意到谢无昉正拿着手机看,随口道:“你在看什么?”   对方腕骨微动,握在掌心的手机很快移向他。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夹杂着许多生涩难懂、让人眼晕的专有名词。   原来是在看围棋高阶教程。   ……   啊,他突然觉得更累了。   果然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郁白好不容易坐直一点的姿势又忧郁地瘫了下去。   谢无昉对他的心理活动浑然不知,认真地说:“我已经理解了规则,只要实战几次,应该就能学会围棋了。”   不用几次,一次足矣。   他之前已经见识过非人类惊人的学习能力。   郁白气若游丝地表扬他:“嗯,你很厉害。”   “然后就可以教你。”谢无昉说着,敏锐地意识到他的语气不对,“……你不高兴吗?”   “没有,这叫喜极而泣。”郁白言不由衷地说,“我是太高兴了,因为我特别想学围棋。”   才怪。   他只是不想在非人类面前出尔反尔,让对方觉得人类说话像放屁。   都是为了人类!   不过。   郁白的视线掠过身边人握在手机边缘的修长指节,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定格在循环里的夏日午后。   光影斑斓浮动的树荫下,许多路人屏息凝神的注视里,光泽温润的黑色云子停在清瘦有力的指尖,将要落下。   其实他觉得谢无昉下棋很好看,尤其是执棋落子的一刹那,漆黑的云子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那个最恰如其分的位置。   所以那天,明明对围棋一知半解的郁白,也格外专注地看完了一整局复杂难懂的棋。   漫漫人群中,唯有他知道,这家伙的指尖比温凉的棋子更加冰冷。   而以后他可能要经常见到这一幕了。   往好处想,挺养眼的。   ……这不失为是一种苦中作乐。 第039章 异时05   苦中作乐的郁白悄悄别开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前座上刚被他打发走的严璟,再次默默扭头看过来:“你们聊完了?”   语气中有一种想控诉他双标又不敢发作的怨妇感。   “……”郁白心虚了一秒钟,“我休息完了,不累了。”   他想了一下,回答严璟刚才的问题:“袁叔叔那边不着急,他现在应该是正常的模样,估计正在医院里,张叔叔离开派出所估计就过去见他了,我们先去找何西,然后再联系袁叔叔。”   他们三个都是意识进入了这个时空里原有的自己身上,那么袁玉行也会是正常的老头状态,不会变成小孩,而且作为一个活了六十七年饱经沧桑的大人,应该很快就能镇定下来。   何西却是个表里如一的小朋友,莫名其妙地穿越了时空,肯定会惊慌失措,当然是优先找到她,起码要跟她说清楚当下的状况。   “哦,也对。”严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何西是谁?”   郁白愣了一下,想起来离开循环后,只有自己单方面认识何西。   “就是早上在十一楼进了电梯的那个小女孩。”   “看上去胆子很小的那个小朋友啊?”严璟纳闷道,“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在循环里认识她的。”郁白也很纳闷,“你居然对她有印象,我以为你光顾着跟袁叔叔斗嘴。”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瞎的,我还看到她脸上好像有伤呢,但她躲躲藏藏的,我就没敢多看她……”   “那是她爸打的,她确实很不希望被别人看到。”   “我草!”严璟义愤填膺道,“连小孩都打,人渣!”   郁白就说:“等会儿说不定要靠你对付他。”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小学生早已放学,何西这会儿应该在家。   怎么绕过人渣父亲顺利见到她,也是个问题。   谢无昉对其他人类并不关心,而他又是个有心无力的苍白宅男,打不过万一发疯的酗酒人渣。   只能指望看上去最有威慑力的严璟了。   片刻后,出租车在金灿灿的“美好家园”四个大字下方停住。   阔别两个小时后,郁白又回到了这个堪称万恶之源的小区。   只是换了个时空而已。   他带着谢无昉和严璟一起走进小区,穿过漫漫夜色,来到那栋熟悉的单元楼。   然后。   在难得有热闹人声的一楼候梯厅里,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几个陌生的住户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左侧的电梯外摆着一块故障维修中的黄色警示牌,今天下午郁白和谢无昉都没有坐电梯,它依然命中注定地坏了。   右侧的电梯在经过短暂的停运检修后,本来应该恢复正常运行。   但这会儿有个穿着宽大病号服的小男孩,正在轿厢里不停地进进出出。   他嘴里不知碎碎念着什么,从刚打开门的电梯里走出来,又在即将关上门时按下电梯按钮,转身走进去,如此反复。   电梯便始终停在一楼,无法上行。   一旁有住户喊他:“小朋友,别玩电梯了,我们要用它上楼的。”   “不要叫我小朋友!”他立刻语气严肃地大声道,“千万不要坐这个电梯!”   “为什么啊?”   “会出事的!出大事!”   “……”   满心茫然的住户们彼此对视一眼。   有人看着小男孩的病号服,面露同情地指了指脑袋:“可能是这里有问题。”   见状,也有人摇摇头,转身朝楼梯间行去:“算了,走吧,反正楼层不高。”   陌生的人们陆续散开,只剩下刚过来的郁白三人。   严璟错愕道:“是袁叔叔!”   郁白面露不解:“为什么他还是变成了小男孩?”   谢无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不是这部电梯。”   郁白几乎不忍直视眼前的荒诞场面,小声附和:“对啊……”   就算袁叔叔是想通过进入穿越时乘坐的电梯,来尝试能不能回到原本的时空。   那也应该是去事发的那部电梯里尝试。   然而,这是九天前,左边那部电梯还没被换成过分豪华的金色,仍是令人怀念的朴素银色,正因为急坠故障停止了运行,无法乘坐。   总而言之,到底关右边这部一直在勤勤恳恳为住户服务的好电梯什么事啊!   它是无辜的!!   还在闷头折磨无辜电梯的小男孩骤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扭头。   等他看到站在一旁神情复杂的三人,顿时激动地叫了起来。   “你们也在!”他欣喜若狂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小男孩当即抛下了电梯,朝几人跑过来。   站在最前面的严璟见他快要喜极而泣的样子,下意识蹲了下来,想看得清楚一些:“哇袁叔叔你不会要哭了吧!说好的镇定——”   结果猛冲过来的小男孩刚好跟他撞了个满怀,宛如一个久别重逢的熊抱。   小男孩嗷嗷大叫的同时,不禁捂住了脑门:“我醒过来的时候刚好在医院!今天真是吓死老子了!……傻大个你的头怎么这么硬,石头做的吗!”   “……”严璟老实地道歉,顺便带点骄傲地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慰,“不好意思啊袁叔叔,我练得比较好嘛。”   “什么玩意儿?你头也练?”   “啊这个,多多少少会锻炼到一点周围的肌肉群啦。”   后方的可怜电梯终于成功地关了门,开始上行。   好温馨的场景。   就是离谱了亿点。   围观的郁白笑得有点崩溃。   而谢无昉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又看了眼保持着奇异姿势的两人,若有所思地问:“他们在干什么?”   “嗯?”郁白顺着他的目光反应了一下,忍俊不禁道,“算是……拥抱吧。”   “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吗?”   对,就像他之前不小心拥抱了严妈妈一样。   ……这家伙真是好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郁白含糊地应了一声,试图把自己的尴尬时刻转移到一本正经的知识普及上去。   “拥抱是我们人类特有的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你们那里没有这种习惯吧?”   “没有。”   “那就是这里特有的。”郁白笑着说,“而且在我们国家,一般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之间才会拥抱。”   “亲近?”   “嗯,就是朋友、家人……这些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   他说得随意,目光望着又在斗嘴的两个同伴,却不曾留意到,身边的男人听得很认真。   像学围棋一样认真。   兢兢业业的银色电梯去楼上晃了一圈,载下来几个执着等待了它许久的楼上住户。   “今天这个电梯怎么在一楼停了这么久?”   “不知道啊,可能又故障了吧,唉,下午旁边那部才刚坏呢!”   “真是的,接二连三出问题,物业也不知道管管,别是谁给搞坏的吧?”   表情困惑的住户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着,从轿厢里出来。   一脸若无其事的棕发青年、仿佛在沉思的蓝眼睛混血儿、无声狂笑的肌肉男、佯装咳嗽的驼背小男孩,与他们擦肩而过,默默地走进电梯。   电梯抵达十一楼,几人一起前往1104室。   严璟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郁白身后去。   “不会真要靠我吧?她爸长啥样啊?”他小声说着,同时往自己手臂上比划,“不会是那种胳膊上全是纹身的大哥吧……”   郁白倒是叫来过这样的大哥收拾这个人渣。   其实对方只是个看上去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但在对待女儿的时候丝毫不像普通人那样顾念亲情,甚至连基础的同情心都没有。   郁白说:“不是,你应该一拳就能干倒他。”   袁玉行很不屑地瞪了严璟一眼:“你刚还说自己练得好呢,怎么这点胆子都没有!”   “哦,那等会儿袁叔叔你来……”   郁白没管身后的小声交谈,在1104室门口站定之后,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敲响了门。   门后传来一声很正常的回应:“谁啊?”   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打开,出来一个穿着拖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   在对方疑惑的目光里,郁白先开口,尽可能保持了一点礼貌:“何西的爸爸吗?”   “是我,你哪位?”   “我是何西班里的老师,有点事需要找她。”   郁白的这个理由很不走心,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并不会在意。   “老师?”他有点意外,“你等一下啊。”   接着,他满不在乎地往屋里喊了一声:“何西,出来!你老师来了!”   郁白能闻见这人身上淡淡的酒臭味,即使此刻的神情看上去尚算清醒,但这股难闻的味道像是已经烙在了这间屋子里。   何西的父亲等待女儿过来的时候,目光扫过郁白的面孔,语气随意道:“老师能染头发啊?你们学校管得挺松哈。”   郁白没有说话,视线直接越过中年男人的头顶,在这个到处乱糟糟的家里寻找着小女孩的身影。   首先,他的发色是天生的。   其次,他真的很不想理这个人渣。   何西的父亲又看到了他身后的三人,眼珠子转了转:“哦,不止一个老师啊,还带了个小朋友,是要去补课啊?”   同样没人理他。   蓝眼睛的老师面无表情,身材很壮的老师十分安静,矮矮的小男孩则一脸防备地瞪着他。   屋子里也没有传来女儿的回应。   一片怪异的寂静里,中年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叹气道:“她不知道在房间里干嘛。”   然后,他朝郁白笑了笑:“老师,我去叫她。”   说完,中年男人转身往屋里走去,脚步声懒散拖拉,在地砖上摩擦出一道道钝钝的声响。   “何西,快点出来,老师在等你。”   严璟从郁白身后探出头来,忍不住小声道:“怎么回事,他看着居然挺正——”   常字还没出口,屋里猛地响起一阵突兀的拍门声,吓了他一跳。   随之而来的,还有异常刺耳的咒骂声。   “你他妈的躲在里面干什么?”   像是在外面受了气的中年男人重重砸着女儿的房门:“现在就给我滚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惊惶又稚嫩的声音隔着门远远传来:“……爸爸对不起!我马上出来!”   可她父亲似乎并不解气,充满暴戾之色的目光在四周摆放混乱的物件里四处搜寻着。   下一秒,他动作熟练地操起一根晾衣杆,用它叩了叩门。   他站在门口,又笑了一声,催促道:“快点,老师该等急了。”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里,郁白等人都有些短暂的愣怔。   小女孩的房门传来即将打开的动静,把手慢慢转动,而候在门口的父亲慢慢举起了握在手里的晾衣杆。   坚硬的长杆在粗糙的掌心里轻轻掂着,叩在门板上,发出隐约的清脆声音,仿佛随时会落在谁的身上。   袁玉行第一个反应过来。   小男孩毫不犹豫地拔腿冲过去,嘴里凶巴巴地叫着:“你小子想干什么?!”   “居然敢当着我们的面打小孩——”   何西的父亲闻声本能地回头,举起的晾衣杆没来得及落下,看到那个矮矮的小男孩一脸愤怒地向自己跑过来。   房门恰好打开,才从墙里回家的小女孩何西原本满心恐惧,此刻却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连眼睛都忘了要眨。   一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陌生小男孩,正像炮弹一样冲向她正拿着晾衣杆的父亲。   然后,他直直撞在了父亲的腿上,一个踉跄,向后一仰,啪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发出唉哟一声痛呼。   “……”   空气诡异地静止了几秒。   根本撞不动大人的小男孩捂住再次受创的脑门,盯着近在咫尺的恐怖晾衣杆,连忙往身后大声喊:“救命啊小白小谢同志!!”   被他呼唤的小谢同志正一脸茫然地看向小白,完全不能理解眼前上演的一切。   小白则表情一言难尽地捂了捂脸,准备上前想办法帮两个小孩解围。   不过,还有一个人的动作比他更快。   何西的父亲被袁玉行的冲击力撞得小退了几步,站定之后,狐疑地盯着这几个奇怪的陌生人,反射性道:“你们——”   中年男人没能说完,因为一个凶悍有力的拳头恰好狠狠地挥上了他的脸。   相当剧烈的撞击中,他登时两眼一翻,手中的晾衣杆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几近晕厥。   一身肌肉的严璟看着他倒下,毫不费力地吹了吹拳头,并且情不自禁地模仿了一下街机游戏里的帅气音效:“KO!”   坐在地上的小男孩大惊失色,哆嗦道:“你你你……你可以啊傻大个!”   “我当然可以啊,我可是学过散打的好不好,拿过省二等奖呢!”   说着,严璟有点不满:“袁叔叔,你刚才为什么唯独不叫我啊?”   “……”袁玉行不可思议道,“谁让你一副怂包样!我以为你胆子很小啊,就知道往小白身后躲!”   “我是胆小啊!”严璟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可是这个人渣刚才居然想打小孩,这连我也忍不了!”   “这个,话是这么说,但你这一拳也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唉哟吓死我了!我药呢——”   郁白默默给严璟竖了一个大拇指,淡定地穿过两人闹腾的声音,走到何西旁边。   他在始终瞪大眼睛的小女孩面前蹲下来,平视着她,轻声问:“你没事吧?”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怔怔地向他望来。   早晨在电梯里遇见时,还很怕他的何西,此刻竟没有下意识地躲开。   她只是怯怯地应声:“我、我没事。”   于是郁白用上了自己有生以来最温柔的态度,想跟她解释这过于奇异的一天:“你记得吗?今天早晨我们在电梯里见过,是那部金色的电梯……”   可小女孩却主动说:“我记得,我……我知道时间回到了九天前。”   郁白微微一怔,停下了话语。   何西的声音细小,仍是胆怯的模样,声音却很笃定:“我知道我回到了过去,因为我又可以重新躲进墙里了。”   她回眸看了一眼房间中的那面墙,目光静悄悄地扫过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家。   摔落在地的晾衣杆、倒在一旁没法再打她的父亲……和四个突然来到家里的陌生人。   还有从那部金色电梯出来后,无端倒流的时光。   小女孩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映出了这一切宛如梦境的风景。   “我知道这些是原本不应该发生的事。”   她看着眼前目光柔和的棕发大哥哥,终于试探着眨了眨眼睛。   再睁开眼时,风景依旧,不是幻梦。   “你们是谁?”   小女孩的眼睛湿漉漉的,她小心翼翼地问:“……是神吗?” 第040章 异时06   听到这声夹杂着好奇与忐忑的提问,郁白下意识想要摇头。   他们当然不是神,只是几个被某个具有神秘力量的蓝色小球丢到了这里的普通人。   而且,这也不是在他能仗着重启优势准确预判未来的循环时间里,不能再为此幼稚地告诉小女孩,自己是神。   郁白正要否认的时候,却在那双满含稚气的大眼睛里,清晰地窥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从哪里得来了那个能储存时空的小球呢?   又为什么能进入除他以外会不断重启的循环时空,度过一个独一无二的暑假?   郁白有些失神地想起了这些问题。   这些也是原本不应该发生的事。   对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来说。   如果他们之中真有神的话……   郁白反射性地回头,看向身后。   拥有微卷黑发的男人站在那里,正用灰蓝如湖水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   其实他还不知道这个非人类邻居的来历,甚至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种族,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对方的存在。   但这一刻,郁白忽然觉得,神好像是个最恰如其分的形容词。   只是看似随意地送出一样礼物,就已经能彻底改变某个人的一生。   所以,陡然想到这一点的郁白,没能第一时间否认何西的猜测。   短暂无言的寂静里,小女孩目光清澈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大哥哥,像是读懂了他的沉默。   她当作是默认。   大人都是这样的。   “……谢谢你们。”小女孩郑重地道了谢,又认真地说,“神真好看。”   比她见过的人们要好看许多。   怪不得是神。   话音落下,她看见眼前的大哥哥忽然眨眨眼睛,紧接着,比常人要白皙许多的脸颊渐渐透出几分薄红。   咦,是脸红了吗?   何西这样想着,学他眨了眨眼睛,想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下一秒,就听见神明一般的大哥哥小声开口了。   “我不是。”连耳朵也微微泛红的大哥哥说,“我跟你一样,只是普通人。”   但他没有说,他们都不是。   仍跌坐在地上的病号服小男孩揉着额头,无暇去细听他们的对话,正在唉声叹气。   “那一下撞得真狠!唉哟,我感觉这把老骨头快散架了,要不给我叫个救护车吧?对了对了,我的速效救心丸也不在这件衣服的口袋里——”   这个看上去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小朋友,不太像神。   像在街上遇到的那种身体不好但很热心的老爷爷。   刚才一拳就让她父亲不会动了的大哥哥,听见小男孩的话,很快弯腰去搀扶他:“袁叔叔你先起来,你起得来吗?我看你的骨头应该没啥事,或者我帮你复位一下……”   “嘶,慢点慢点!我的老腰!”   这个大哥哥力气很大,很厉害,但他管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小男孩叫叔叔。   ……也不太像神。   何西的视线小心翼翼地越过他们,落在最后一个陌生人的身上。   那是整间屋子里唯一没有开过口的大哥哥。   蓝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美丽,也像宝石一样冰冷,让人想起仿佛没有尽头的冬天。   他站在那里,冰冷、安静地注视着周围神情各异的人类们,却始终没有离开。   就像种种遥远传说里,离人们很近又很远的神。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双漂亮得不似人类的眼睛里,并没有真正盛下其他人的身影,而是漠然地掠过了他们。   从始至终,他都只看着一个人。   何西这才恍然大悟。   神不是为她到来的。   她只是运气很好。   从小就不够幸运的她,终于得到一次好运的垂青。   有神路过了她的生命。   所以,小女孩澄净的目光再度回到了眼前棕色头发的大哥哥身上。   她轻声说:“谢谢你。”   本来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正在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试图给耳朵降温的郁白怔了怔,有些错愕地应道:“你刚才已经说过谢谢了。”   何西却声音很小地说:“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谢谢你们和谢谢你。   都是谢谢呀。   郁白没弄懂小朋友的脑回路,只好红着脸揉揉她的脑袋,温声说:“不客气。”   搀起了老小孩以后闲下来的严璟,朝两人望过来,茫然道:“小白,你怎么又脸红了?有这么热?”   昨天在殡仪馆里也是。   可是这间屋子里开着空调,比殡仪馆的火化炉旁边还凉快啊,他都觉得有点冷了!   “……”郁白当即转了个角度,用后脑勺对着好友,“你别管。”   他从小就不怕天不怕地,连死也不怕,但却会在听到萍水相逢的小女孩真挚的道谢和赞美时红了脸,也会在再次听到明明不会撒谎的非人类骗他说不讨厌白色时,羞窘地转移话题。   对他来说,那些轻盈温柔的好意,重量仿佛比注定到来的死亡更甚。   郁白忍不住想,自己也是个奇怪的人。   “……好吧。”严璟瞄了一眼旁边没有说话的谢无昉,没敢像平时那样逗小白,转而问,“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本来要打女儿的中年男人此刻迷迷糊糊地瘫软在地上,看上去神志不清,还没能从那暴力一拳中恢复过来。   但他迟早要醒来的。   严璟并没有下死手,只能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阴晴不定的恐怖父亲醒来之后,这个原本就是他撒气包的小女孩要怎么办?   他们是血缘和法律意义上的父女,而小女孩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一时之间,在场的几人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何西却先开口了。   她问:“爸爸会死掉吗?要打120吗?”   严璟连忙说:“不会,他只是被我打晕了而已。”   “打晕?”小女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又喃喃地说,“那应该一会儿就醒了。”   郁白反射性想说:你怎么知道的。   话音出口前,他意识到了原因,仓促地将话咽回去。   这是一个年幼的孩子本不该知晓的经验。   何西似乎能读懂空气中悄然流淌的为难,继续说:“我在这里等爸爸醒过来,谢谢你们帮我。”   她道了谢,并不要求素昧平生的人们再为她做什么,反而露出一点小小的笑容,竟是在安慰他们:“爸爸醒过来之后,会知道挨打很疼,也许以后就不会再打我了,你们放心吧。”   不可能,这种窝里横的人渣只会变本加厉地发泄。   在场的三个成年人心里同时掠过这句话。   可是……   袁玉行和严璟对视一眼,下意识将目光一齐投向了郁白,面露不忍、欲言又止地喊他:“小白……”   “……”喊他干嘛!   莫名其妙成为主心骨的郁白有点惆怅地叹了口气。   这种纠结得要命的情况里,他也想找个人求助啊!   他这次过来,原本只是想跟何西解释清楚穿越的事,让她不要害怕。   但比起突如其来的穿越时空,明显还有更让她害怕的东西。   看着那双纯净又坚韧的眼睛,郁白没办法就这样放心地一走了之。   他本能般地转头看向身后那个黑发蓝眸的男人,低声道:“小谢。”   谢无昉便应声:“嗯。”   可郁白喊了他,却又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   他不是想向谢无昉求助。   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其实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不会为小女孩的处境动容的“人”。   而且谢无昉目前也不能使用什么特殊力量,不能轻而易举地解决对人类而言很棘手的麻烦,更是对人类那些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感、法律并不熟悉,无法给出什么建议。   郁白全都知道,但那声小谢依然脱口而出。   他只是……   突如其来的呼唤与紧随其后的寂静里,谢无昉顿了顿,主动问:“你想做什么吗?”   他能看到郁白眼中浓浓的纠结和挣扎。   闻言,郁白有些恍然地反问他:“我可以吗?”   男人看着他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平静的语气,熟悉的句子。   郁白便蓦地弯了弯眼睛。   那些无限循环的时空里,在某些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的异想天开过于离谱,为此会很有礼貌地征求一下同伴的意愿。   “小谢,你想去北极吗?不坐私人飞机,只用已有的交通方式,试试看22个小时后能不能到北极。”   “好。”小谢总是答应后才提出疑问,“为什么是22个小时?”   郁白会不动声色地敷衍过去,然后在下一次循环里提出新的邀请。   “小谢,你知道吗,这个被法律规定的世界其实还有不为人知的黑暗面,那里有另一套规则,很危险,但也会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经历,我想去体验一下。”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在注定会重启的循环世界里,郁白就真的去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无需考虑后果,不必忧虑未来。   可是这次并非循环,不是仅有他一人拥有记忆,也不知道未来会流向何方。   却更不是那个他曾经漠不关心、躲避着种种人际联结的现实世界。   所以郁白格外犹豫。   在这个仿佛无尽的长夏里,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上,站在遮蔽了风雨也挡住了太阳的漫长黑色屋檐下,踌躇着该不该往前走去。   这一刻,有人告诉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个人总是这样回答他,无论在哪个时空。   ……哦,不是人。   何西懵懵懂懂地听着两人如哑谜般的对话。   然后,她看见棕色头发的大哥哥忽然笑了起来。   屋里的暖黄灯光流进他浅淡的眼瞳里。   他向她伸出了手,轻声问:“你想跟我们走吗?”   何西几乎有一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白皙的掌心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大哥哥声音柔和地说:“在你父亲醒来前,跟我们走,至少在今天,你是安全的,我们会保护你。”   他还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只能保证今天的小女孩不必活在如影随形的恐惧里。   他也还没有想到能彻底解决小女孩困境、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但这不是可以因此就选择逃避的时刻。   先往前走再说。   郁白耐心地解释完,又问了她一遍:“你想离开这里吗?”   小女孩不假思索地应道:“我想!”   她听懂了郁白的话,稚嫩的面孔上浮现出少有的惊喜之色。   但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却并没有直接握上就在眼前的援手。   小女孩忐忑地问:“我可不可以先问一个问题?”   “可以。”郁白有点惊讶,尽量让语气更柔和,“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他看见小女孩悄悄深呼吸,似乎鼓足了勇气,又带一点害怕他生气的赧然。   她问:“我能自己决定什么时候离开……离开你们吗?”   郁白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   在拥有绝对权力的父亲那里,年幼的她从来都不能决定这一点。   于是郁白笑起来,将原本舒展的掌心握了起来,只留微微曲起的小拇指。   “至少在我们身边,你是自由的。”   “我向你保证。”他认真地承诺,“我们拉勾。” 第041章 异时07   浅棕瞳孔映出的寂静世界里,模样瘦弱的小女孩得到了语气真挚的承诺后,垂在身侧轻轻颤抖的手指,终于抬了起来。   她郑重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跟眼前笑起来很好看的大哥哥拉了拉勾。   与此同时,她的目光怯生生地望向屋子里的大人们,主动道:“我……我叫何西。”   其实他们已经从郁白那里提前知道了她的名字。   不过除了郁白,还没人知道是哪个xi。   “很好听!”严璟吸了吸鼻子,眼泪汪汪地夸奖她,顺便提问,“是何夕?何希?还是何溪?”   小女孩一头雾水地听他连着念了三遍自己的名字,但仍很认真地应他:“哎,哎,哎。”   “……”袁玉行低着头,正偷偷擦自己老泪纵横的眼角,闻言顿时一脸无语,“你还真是傻大个!就知道哭!”   严璟仍未反应过来:“我问问人家的名字是哪个字而已,袁叔叔你为什么又骂我!说得好像你没哭一样!”   “那是因为小姑娘招人心疼,我老头子哭一下怎么了,你个蠢蛋也不想想你是怎么问的,人家怎么可能听得懂你在问什么——”   郁白是第二次听到这段鸡同鸭讲的呼唤与应答了,忍不住笑起来,替满脸茫然的何西回答。   “是西瓜的西。”   他说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在最开始那天,他和严璟循着自家墙里疑似小女孩发出的凄切哭声,一路追上了天台,却发现一个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后来,在不慎敲开的清甜瓜肉,与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奇异事件里,他渐渐忘了要探寻哭声的来历。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后来的自己会主动去帮助楼下那个饱受家暴折磨的小女孩何西,因为在做了隔音之后,不管墙里有什么噪音,都影响不到他了。   而这两件事,其实就发生在同一个夜晚。   在现实世界里,是九天前。   在这个时空里,恰是此刻。   今晚的何西原本注定要被父亲殴打,然后偷偷地躲进黑乎乎的墙里哭泣,因此吵到了楼上那个闷头在家赶稿的三流杂志写手。   郁白有些恍然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女孩,她的脸上有未痊愈的旧伤,可起码在今夜,没有再添上触目惊心的新鲜伤痕。   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没有超自然能力、成天想着独善其身的普通人类。   但至少在此时,他好像真的拯救了一下世界。   属于一个小女孩的世界。   就像很多年前,也在一瞬间拯救了许多个小小世界的父亲一样。   骑着电动车冲向肇事轿车,使得人群免于撞击的父亲,在舍弃生命拯救世界的那一刻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可惜被独自留在人间的他,大概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郁白笑着和小女孩拉完勾,起身,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身后的男人。   “小谢。”他又很熟练地叫他,“拜托你一件事。”   “好。”谢无昉应声道,“是什么?”   郁白就把刚做完自我介绍的小女孩,轻轻推到他面前:“帮我在外面照看一下小朋友,我们很快就出来。”   他以眼神向后示意:“离开之前,还得处理一下这里。”   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仍瘫软在地,嘴里隐约发出嗬嗬的声音,看上去快要从昏厥中醒来了。   郁白是要带走何西,但冷静下来后,他没打算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他可不想再被警察追一次。   得跟这个人渣父亲先沟通一下。   至于怎么沟通……   不适合让小朋友看见。   非人类最好也别看。   毕竟,他不想抹黑人类的形象。   谢无昉看了一眼何西,微微颔首:“我在外面等你。”   屋里的严璟说:“对哦,我们是要直接带走何西吗?他爸会不会报警啊?”   袁玉行想到了什么:“小白,你不会是想让傻大个再……”   郁白没有回答他们,而是对站在谢无昉身边的何西轻声说:“一会儿见。”   何西睁大眼睛点点头。   熟悉的家门便在面前关上了。   声控灯随之亮起,夜晚光线昏暗的楼道里,只剩下她和……   和蓝色眼睛的神。   与神独处的她有点紧张,手指不安地搅动着。   隔音效果一般的家门里传出隐约的说话声,听不分明,但并不激烈,也没有传出什么很响的动静。   何西有点诧异,不禁喃喃道:“爸爸没有在挨打吗……”   她跟自称老头的小朋友一样,以为棕色头发的大哥哥,会让一身肌肉的大哥哥再打她爸爸一顿,打到他不敢报警为止。   身边却没有传来回应。   声控灯悄然熄灭。   静静蔓延的黑暗里,神明闭口不言。   何西小心翼翼地仰头望过去。   她个子太矮,看得很吃力,楼道里又只剩黯淡月色,无法完整看清楚男人脸上的神情,只能窥见那有些遥远的一抹蓝。   站在此刻黑漆漆的楼道里,何西无端地想起图画书上的森林。   幽静、神秘的森林,仿佛无边无际,占据了整片天地,郁郁葱葱的美丽林木间,偶尔飞掠过一两只明亮的萤火虫。   蓝色的萤火虫。   她进而想起了在黑乎乎的墙里流浪的自己。   有时候,她能听到外面传来别人家里的声音。   热闹的声音隔着墙织成了星星,朦朦胧胧的,那么近,又那么远。   星星从身边划过,但没有一颗属于她。   平日里似乎很胆小的小女孩,忽然鼓起了勇气,用稚嫩的声音点亮楼道里的灯。   她说:“请问,你……你是神吗?”   灯光重新亮起,身边沉默伫立的神明,终于垂眸看向她。   他依然没有说话,眼中也并没有否定的情绪。   小朋友知道,这叫做默认。   “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何西小声问,“你来人间做什么?”   她说完,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等待着神的回答。   这一次,神终于开口了。   “你已经问了。”他淡淡地说。   何西怔了怔,立刻道歉:“对不起!请你当作我没、没有问。”   她太好奇,忘记等神应允后再提问。   不过,看上去很冷淡的神明却回答了这个有些冒昧的问题。   “来旅行。”   何西很惊讶。   原来神也会旅行。   她忍不住关心起神的旅行感受,怕他对地球失望。   “人间好玩吗?”   在这个问题里,那双独特的灰蓝眼眸泛起一阵波澜,半晌,他才说:“不知道。”   因为等待了很久,差点以为地球要收获一个严重差评的何西,便讶然地眨了眨眼睛,重复道:“不知道?”   怎么会是不知道呢?   应该是肯定的答案才对呀。   虽然在已经度过的短暂人生里,她并不觉得人间好玩。   可大人们都那样说。   说人间值得、生命烂漫,有无数精彩,只遗憾人生太短,转瞬即逝。   她却觉得,日子已经太长太慢了。   似乎是看出她的费解,身形高大的神明沉默片刻,又低声解释道:“在人间生活很难,有很多要学的事。”   小女孩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她每天都会感叹作业很难,学功课很辛苦。   “而且,我并不觉得热闹……和笔记里描述的不一样。”   小女孩没听懂后半句话,但她能理解前半句。   她小声应和:“你也觉得孤独吗?”   她同样不觉得人间热闹好玩,只感到孤独。   那双灰蓝的眸子静静地闪动了一下。   他说:“一开始是。”   听到这里,何西恍然大悟道:“但后来不是了,所以你才说不知道。”   为什么又不觉得孤独了呢?   神也和她一样,有了奇遇吗?   小女孩想了想,便问他:“是因为遇到了那个大哥哥吗?”   她没有说是哪个大哥哥,可彼此却好像都知道是谁。   神明无声地移开了视线,又不再说话,像是恢复了漠然的模样。   可奇异的是,何西竟不再觉得紧张,她揉揉仰得发酸的脖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啦,这是默认。   很奇怪,她反而有一点点想要笑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她和神有了一样的奇遇。   何西决定勇敢地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旅行有多长,未来会离开这里吗?”   她正说着,面前的房门忽然从内侧打开了,门后出现那片温暖的棕发,和毫无遮挡的明亮眼眸。   “好了,我搞定了。”他说着,又诧异道,“咦,你们在聊天吗?”   闻言,门外的男人和小女孩,却只是有些怔怔地看着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此前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青年,这会儿摘掉了眼镜,比常人要浅的瞳色更彻底地显露在灯光下,被昏黄的室内顶灯映照得宛如冰凉琥珀。   没了黑色镜架的遮掩和压制,他浅棕的中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皮肤冷白,色彩清淡,整个人像是透明的,眉眼却生得精致明艳,冷淡与昳丽相交融,透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气质,还有随之而来的压迫感。   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这种感觉格外强烈。   何西下意识想,这样比刚才更好看了。   但、但是,为什么她突然有点害怕……   短暂的寂静里,大哥哥伸手在两人眼前晃了晃。   “干嘛,不认识我了?”   郁白打开门时,恰好听到小女孩最后说的几个字,于是又说:“我们很快就离开这里了,何西,你有没有东西要拿?”   何西这才回过神来,小声问:“我要拿书包……我能去上课吗?”   大哥哥就笑了:“之前约定过了,这是你的自由,你想去上课吗?”   原来上不上学也可以由她决定吗?   何西简直受宠若惊,反射性道:“我不想……”   她真的不会写作业,好难。   她说到一半,想起刚才那种不明来由的压迫感,又默默改口:“那个,我先去拿书包。”   郁白眼中笑意更浓,应道:“去吧。”   蔚蓝天空变成过盛大湖泊,金色电梯载着人去往另一个时空,有神悄悄藏身在人间。   世界都这样了,他倒真的不在意小学生逃几天课这种小事,又毁灭不了世界。   她想不想去学校都可以。   比起这个,郁白更想知道这一大一小在门外聊了什么。   此前一直表现得很漠然的非人类,居然愿意跟这个陌生的小女孩聊天。   虽然刚才谢无昉没有看着小女孩,但郁白认得出来,那是在认真聆听的神情。   所以他好奇地问:“你们前面在聊天吗?”   “嗯。”谢无昉回答他,“她问我人间好玩吗。”   ……听起来是很适合非人类与小朋友聊起的童趣话题。   郁白忍俊不禁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知道。”   很好,标准的谢无昉式诚实答案。   郁白说话时,男人的目光终于从他的面孔上移开,越过他的肩膀,注意到屋子里那两个常常互相斗嘴的人类,此刻格外安静。   严璟和袁玉行正神情恍惚地望着郁白的背影。   谢无昉略有些疑惑地问:“你刚才做了什么?为什么不戴眼镜了?”   郁白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毫不心虚地露出一个淡定的微笑。   “没什么,只是跟何西的爸爸聊了聊天。”   他顺便叫醒魂不守舍的两人:“喂,别发呆了,准备走了。”   何西的爸爸此刻已经清醒,却仍半躺半坐地待在此前倒下的地方,肚子上放着一张应该是随手扯下的纸条。   何西回房间拿书包时,脚步碎而急,特意绕开了地上的中年男人,生怕被他突然抓住。   但等她匆匆拿了书包出来时,父亲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在她小跑过身边时,本能般地颤了颤。   因为那个一头棕发的年轻人往这里走过来,主动接过了何西手里的书包。   “不用着急,没有漏拿东西吧?”   何西在父亲面前始终有些胆怯,很小声地说:“没有了,都拿上了。”   闻言,年轻人的视线便从小女孩那里,转到了中年男人的身上。   何文涛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眼里的笑意消失了。   他微微俯身,用指尖拾起了刚才丢过来的纸条,浅淡的眼瞳里没有半点情绪,声音倒算是温和。   “何文涛,你女儿我接走了。”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刚才跟你说的话,记住了吗?”   写着一行字的纸条在半空中轻轻晃动,何文涛抖了抖,连忙道:“记、记住了!”   “真的吗?”年轻人忽然笑了笑,“那你重复一遍。”   他明明弯起唇角笑了,笑意却没有半分到达眼底,一片冷然。   在今晚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何文涛的大脑近乎空白,此刻只好努力回忆着他的话:“要给你打电话,把、把女儿接回来。”   紧接着,夹在白皙指间的纸条便被甩到了他脸上,轻飘飘地跌下来,像一抹落进风里的烟灰。   “别忘了啊。”年轻人笑着说,“照顾小孩可是很累的。”   随即,他牵起何西的手,替她拿着书包,转身离开了这个乱糟糟的家。   他身后的其他人也陆续跟上。   跌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连半个屁都不敢放。   在脚步声消失后,他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他惊慌失措地关上门,然后落锁。   一行人离开这层楼,回到了郁白住的十二楼。   中途,严璟十分殷勤地接过郁白手里的书包:“我来拿我来拿!”   袁玉行久久没能回神,喃喃道:“居然还能这样,我的天,他敢给你打电话就有鬼了,报警肯定也是不敢的。”   小女孩则恍惚地回头张望,总以为自己看错了:“我爸爸他看起来……”   就像她一样弱小。   牵着她的大哥哥揉了揉她的脑袋,替她说完了未竟的话:“他一点也不强大,只是个子比你大一点,但完全不如你勇敢,不用怕他。”   对于这种欺软怕硬的人,其实根本无需多做什么,只要看上去比他坚硬,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变得软弱。   严璟忍不住插话:“但说真的,小白,前面那会儿我也怕你,我现在终于理解小时候天哥为什么会问要不要留一批人跟你混了,你这气质简直是天生的,而且你看起来怎么好像真的在道上混过一样……”   袁玉行震惊:“什么天哥?什么跟你混?什么道上?”   “小白,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不是我说,你刚才把小姑娘掳走当人质的样子真的好、好熟练啊——”   “……”郁白瞪了一眼严璟,顺便纠正袁叔叔的错误观念,“哪来的人质?不要乱说,我是守法公民。”   他只是接走了何西去玩几天,还礼貌地给她父亲留了电话号码,提醒他之后来接小朋友。   于情于法,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好不好。   他一记眼刀过去,严璟莫名一哆嗦:“不是,妈呀,你现在连瞪我都变得可怕了,要不你还是把眼镜戴上吧?”   袁玉行附议:“对对对,戴上好,别吓到小姑娘了,她胆子小。”   还被大哥哥牵着的小姑娘茫然地眨眨眼睛:“我没有吓——”   她没能说完,因为郁白松开了手,表情无奈地去拿眼镜。   “嫌弃我是吧。”他随口吐槽好友,小声道,“戴上就戴上。”   他停下了脚步,小女孩仍在往前走,起初并肩的距离就交错开了。   原本走在最后的男人因而走到了郁白身边,也停下脚步,等待着他。   郁白听见耳畔响起一道认真的声音。   “不可怕,很好看。”   谢无昉好像把他随口说的话当了真。   刚展开的冰凉镜架停在指间,郁白有点意外地侧眸看过去。   浅淡的眸光蓦地撞进一片波光粼粼的蓝色湖泊。   近在咫尺的男人顿了顿,又说:“不一样的好看。” 第042章 异时08   低沉微喑的话语声里,两道脚步就这样停在了原地。   悄悄蔓延的安静中,声控灯骤然熄灭。   走在前面的严璟看到独自走过来的何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纳闷道:“小白你怎么不管我们何西了……”   他现在左手边是驼背的小男孩,右手边是纤弱的小女孩,感觉自己简直像个操心的体育老师。   随着严璟的声音,楼道里的灯光重新亮起。   黯淡的顶灯照耀下,棕发青年冷白的脸颊上透出很明显的红,浓郁的压迫感随之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些无措的生涩。   尤其是跟旁边神情认真的男人比起来。   严璟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咦”的声音。   “小白,你怎么又——”   他没说完,因为回过神来的郁白匆匆移开了看着谢无昉的目光,转而向他飞来一记眼刀,同时指责道:“都怪你!”   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咬牙切齿的味道。   都怪这个笨蛋说自己可怕。   非人类又理解不了这个可怕指的到底是哪种可怕。   所以……就用过于直接的方式安慰他。   而他真的不擅长应付这么真挚又这么热烈的话语。   会想逃避,还会大脑宕机。   “……啊?”严璟先是本能地抖了抖,然后大吃一惊道,“怪我干什么!你怎么不怪全球变暖!”   袁玉行一脸茫然,没跟上年轻人十分跳跃的思维节奏:“啥玩意儿?什么全球变暖?”   何西努力回忆着以前听过的知识点,好心地小声解释给另一个小朋友听:“好像是因为我们人类没有好好保护环境,让地球变热了。”   严璟难以置信道:“对啊,气温变热又不是我一个人害的,是全人类一起干的坏事,你脸红怎么能怪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   郁白语速很快地打断了他,催促道:“别废话!走快点,我要回家休息。”   “不是,明明是你走在最后好不好,怎么还反过来催我们了!”   “哦,但我现在已经在你前面了。”   热闹的对话声中,他垂下头戴上了眼镜,快步往前走去,没有回应谢无昉的那句话。   余光里,身边始终空荡荡的,对方似乎停在原地没有动。   郁白的脚步顿了顿。   有点别扭的清澈声音悄悄流泻在灯光下。   “……你也快点,一起回家了。”   另一道脚步声便随之轻覆上来。   “好。”   郁白走得更快了。   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脸颊上的薄红仍未褪去,幸好有黑色镜架遮着,没有刚才那么明显。   眼镜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感谢人类发明家。   他推开家门,打开暖黄灯光,身后的同伴们鱼贯而入。   严璟仍在悲愤地碎碎念:“怎么现在连全球变暖都要怪我,我真是背锅侠……”   袁玉行正扭头跟何西说话,他老气横秋道:“小朋友,全球变暖是因为温室效应,记住这个词啊,是温室效应。”   “我记住啦,谢谢。”小女孩认真地说完,又好奇道,“你为什么叫我小朋友?我比你还高一点呢。”   弓着背的小男孩表情一僵,猛地把老腰挺直:“你当然是小朋友!你比我小多了!”   “你几岁呀?”何西更好奇了,主动自我介绍道,“我今年八岁了,上二年级。”   “……”袁玉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怕吓到小姑娘。   他目光乱晃,下意识飘向郁白,疯狂暗示:“这个嘛,啊,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今年几岁呢?”   郁白装作没看懂他的求助,笑着打趣道:“对啊,你今年几岁?”   结果身边很快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谢无昉说:“六十七岁。”   何西瞪大眼睛:“六、六十七?!”   袁玉行大惊失色:“这这这,怎么直接说出来了?!”   郁白呆了呆,随即忍俊不禁道:“你记性真好。”   在被完蛋丢到这个时空之前,他给谢无昉看过袁玉行的身份证,并且借机提醒过他……   谢无昉没有理会突然开始慌张踱步的小男孩,而是看向郁白。   “以后我不会再改变身份证了。”他说,“我不知道在这个时空里给你惹了麻烦,抱歉。”   郁白就摇摇头,下意识道:“不是你惹的麻烦,是我拉着你逃跑的。”   所以不用道歉。   非要说的话,他们是共犯才对。   而且。   会换衣服的身份证真的还蛮可爱的。   只是,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守法公民,他好像不应该这么说。   所以郁白笑起来,熟练地转移了话题:“我有点饿,该吃晚饭了,你今天想尝什么吗?”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窗外夜色渐浓,这是属于人类的晚餐时间。   精疲力尽地折腾了一下午,总算能喘口气。   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也要等吃完饭再说。   郁白拿出了手机,开始翻外卖,同时向沙发走去,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儿。   “你还要吃甜的吗?今天换家店,我看到有纯甜口的菜,拔丝地瓜怎么样?”   “拔丝地瓜?”   “就是……”郁白试图描述,“拔了丝的地瓜?”   “……”   谢无昉对这种听起来很神奇的食物没有提出异议,而是问他:“吃完饭以后,你有时间吗?”   郁白有点意外:“嗯?应该有吧,怎么了?”   男人就认真地望过来:“你今天说想学围棋。”   “……”其实记性也可以不用这么好的。   “我……我是想学。”郁白干笑一声,“但是今天没有精力了,要不明天吧?明天一定。”   非人类显然听不懂人类口中“明天一定”的含金量,闻言轻轻颔首:“好。”   已经很辛苦的脑细胞暂时逃过一劫,郁白默默松了口气。   可是在彻底放松地坐下之前,他又有点踌躇。   陡然听到谢无昉提起围棋后,郁白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他环视着四周,早晨在金色电梯里被完蛋卷入异时空的几个倒霉蛋,都在这里了,已经全员到齐。   按照之前推断的时间线来说,那个热爱围棋的老人张云江应该不会很快出事,至少这两天里还是健康的。   他和谢无昉也成功且合法地逃离了派出所。   应该能暂时松口气才对。   ……另外还忽略了什么吗?   郁白有点困惑地推了推眼镜。   他的目光掠过眼前的同伴们,突然之间,在那件显眼的条纹病号服上定住。   “袁叔叔,你是怎么从医院过来的?”   袁玉行正忙于思考该如何跟小女孩解释自己的年纪,闻言头也不回道:“还能怎么过来,跑过来的啊!”   “唉哟,这一路差点累死我,幸亏这小区位置好,不远!”   ……怎么又是逃跑!   郁白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凝声问:“你离开医院前,有没有跟谁说一声?”   “啊?跟谁?说啥?”袁玉行诧异地转头看他,“你是不知道,得亏我回来的那个时间点够巧,刚好在房间里换病号服,周围没人盯着,不然一眨眼看我变成了小孩,不得吓死啊!”   在他长吁短叹的抱怨声里,郁白终于知道自己忽略的事是什么了。   “所以你是偷偷从医院逃跑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袁玉行当即反驳道:“什么逃跑?我那是急着回来找电梯,看能不能把我送回去。再说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人被送到医院的啊,手续都没来得及办完,医生那么忙,肯定不会在意一个跑掉的病人……”   他说着,也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眼睛瞬间瞪大。   就在小男孩要惊呼出声的那一刻,一阵铃声恰好响起。   清脆悠扬的铃声里,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郁白的掌心。   手机屏幕上,原本的外卖页面,被来电界面取代了。   备注的来电人姓名是:张云江。   看到这个名字的袁玉行震惊道:“你怎么会有老张的——”   他硬生生收住了话,因为郁白盯着那个名字,已经表情严肃地按下接通键。   同时还按下了扬声器,将通话声音公放出来。   静得落针可闻的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个难掩焦急的苍老声音。   “是小郁医生吗?”电话那端的张云江显然心急如焚,但仍尽量保持着礼貌,“对不起啊,这么快就打来电话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真的有事想问问你!”   郁白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立刻道:“是我,张叔叔,你别着急,出了什么事?”   “我到医院才知道,老袁他不见了!我已经上上下下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医生护士都不知道他去哪了,连监控里都找不到,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郁白继续温声安抚他:“你先冷静一下,深呼吸,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他这会儿是真的怕原本应该平安度过这天的张云江,因为袁玉行的失踪而情绪激动,提前诱发了什么致命的心脑血管疾病。   “好好好,我坐下来了。”   张云江听他的话,深呼吸了一下,语气稍缓一些,又说:“老袁他性子急,我想他会不会是惦念着要学棋,才从医院跑出来,去找你们了?”   “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打电话问问你,对不起啊,大晚上的,打扰你了。”   他语带期盼地问:“小郁医生,老袁在不在你那里?或者,你们后来有没有见过他?”   郁白便将目光投向此刻一脸恍惚的袁玉行。   虽然不是因为学棋而跑出来,但殊途同归,老袁的确就在这里。   不过,确切来说……   现在应该是小袁?   郁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又不想让老人太着急,只好含糊地说:“张叔叔,我可能有袁叔叔的消息,但我还不确定,你等我几分钟可以吗?”   “真的吗?太好了!”张云江连声道,“那我等着,谢谢你啊小郁医生!”   紧接着,郁白按下了静音键,免得这边的声音传出去。   他问屋子里的其他人:“我要怎么说?”   电话那端的老人没有再说话,扬声器里传来模糊的环境噪音,是闹哄哄的医院,还有老人安静等待着的呼吸声。   头一次经历这种死而复生场面的严璟有点不知所措:“是那个死……咳,那个张叔叔吗?他怎么叫你小郁医生?”   “对。”郁白言简意赅道,“因为我特别关心他的身体健康,他就以为我是医生。”   他又问一旁神情怔忡的袁玉行:“袁叔叔,你知不知道他是哪天去世的?”   小男孩正喃喃道:“我都忘了,他现在还活着啊。”   他失神了许久,才回答郁白的问题:“……反正不是今天。”   郁白能想象到再度听见已逝故人鲜活的声音这件事,对人类的冲击力会有多大,没有催他,只是冷静地问:“你现在能模仿原来的声音吗?用电话给张叔叔报个平安?”   他们还不知道袁玉行要怎么样才能变回正常的模样,也就是说,袁老头这个人暂时是不存在了。   而返老还童听起来实在太惊世骇俗,郁白怕张云江知道后出什么意外。   “我试试。”袁玉行也跟他想到了一处去,当即清清嗓子,尝试改变声音,同时担忧道,“老张是被那群王八羔子气得脑出血,然后没救回来,唉,我这幅样子可怎么办,肯定会吓到他啊!”   小男孩努力掐着嗓子装老头的诡异声线,让听得懵懵懂懂的何西本能地捂住了耳朵。   “……”郁白也很想捂耳朵,“算了,别试了,这个办法肯定行不通。”   这一样会把张老头吓进医院的!!   袁玉行就有点尴尬地放弃了尝试,发愁道:“那该怎么办?总不能让老张干着急,我怕他急出病来啊。要不我给他发个短信?但我的手机好像也忘在医院里没拿来……”   扬声器里,此时远在医院的老人依然缄默又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偶尔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郁白下意识去摸口袋。   唯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那张笔仙游戏用纸,依然收在这里。   上面是袁玉行的字迹。   他灵光一现道:“你的字迹没有变!可以给张叔叔留一个纸条。”   亲笔写下的留言,至少比谁都可以发出的文字消息,更有说服力。   “对对对!”袁玉行一拍大腿,马上要去找纸笔,“我这就写,你们帮我带给老张!”   “那我现在回复他。”   郁白说着,手上的动作却顿了顿,忍不住问袁玉行:“你不想见张叔叔一面吗?”   “我这幅样子怎么见……”   小男孩不假思索的拒绝突然自己卡了壳,半晌,他讷讷道:“想。”   郁白就点点头:“好。”   他关掉了静音键,轻声唤另一端耐心等待着的老人:“张叔叔,你还在吗?”   “我在我在!”张云江几乎第一时间应声,“小郁医生,有老袁的消息了吗?”   “有,你在医院吗?”郁白说,“我现在过来找你,电话里说不清楚。”   “我在的,在住院楼一层这里坐着。”张云江有点忐忑地问他,“这太麻烦你了……是有什么坏消息吗?”   “不是。”小郁医生笑着安慰他,“不是坏消息。”   通话结束后,郁白盯着前方那张始终没能坐下休息的沙发,遗憾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转身对其他人道:“等袁叔叔写完纸条,我们就出发。你们要一起去吗?”   严璟正在翻他家里的零食,顺手塞给一旁的小女孩:“你去哪我就去哪!但是我饿了,能不能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先?”   何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了大哥哥的投喂,小声说:“我也饿了……我也想去。”   袁玉行趴在茶几边冥思苦想,奋笔疾书:“等等啊,我马上就好!”   身边的谢无昉则问:“你要去做什么?”   去见证生者和亡者在另一个时空再次相见的奇迹。   郁白这样想着,侧眸看他时,却只是说:“去外面吃晚饭。”   他的眼睛里漾开很淡的笑意,像细碎隐约的星点。   “我忽然觉得,拔丝地瓜还是堂食比较好吃。” 第043章 异时09   医院附近的餐厅里,灯光明亮,花花绿绿的菜单纸摊在桌上,拔丝地瓜前面的小方框里,被第一个打上了钩。   换了身正常衣服的小男孩,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一脸踌躇,紧张地盯着玻璃橱窗外面走过的人群。   “要不我还是回去算了,别见了……”   袁玉行小声嘀咕着,满心忐忑:“我看老张他都不一定会跟小白他们过来,他可不好骗啊。”   “小白肯定能把人接过来的,袁叔叔你别瞎操心。”   严璟正埋头研究菜单,闻言随口安慰他。   他先点了郁白特意叮嘱过的拔丝地瓜,又把菜单往旁边推过去一点,问旁边的小朋友:“何西你要吃什么?吃不吃糖醋里脊?”   坐在他身边的小女孩仰起脸看着菜单,很快点点头:“吃的……我吃什么都可以。”   严璟就又在糖醋里脊旁边打了个勾:“不知道这家店烧得怎么样,小白挺喜欢吃这个菜的。”   餐厅橱窗外,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与年轻人结伴经过,袁玉行当即一个激灵,慌忙把头扭回来,做出一副淡定自持的样子。   没两秒,他又悄悄望回去,看清了不是想等的人,失望地叹口气。   “怎么还没来,这都过去半天了,老张不会是出事了吧?”袁玉行念叨起来,“傻大个你手机呢?帮我给小白打个电话呗!”   “……”严璟幽幽地看他一眼,“我们跟小白和谢哥分开才多久啊,刚进餐厅,屁股还没坐热呢,袁叔叔你这也太急了。”   小女孩想了想,跟着一起小声安慰道:“爷爷,不要着急,另一个爷爷一定会来的,你想吃什么呀?”   在得知这个比她还矮一点的小男孩其实已经六十七岁后,年仅八岁的何西当即很有礼貌地叫他爷爷,让这两天频繁被当作小朋友的袁老头倍感安慰,感叹不愧是祖国未来的花朵。   “起码有十分钟了!”袁玉行抬头瞄了一眼餐厅墙上的时钟,言不由衷道,“我哪里急了,就是随便问问,你们点吧,我吃什么都行。”   “行。”严璟就继续转头跟何西说话,“吃不吃红烧肉?我看这个图片还不错。”   何西眨着大眼睛,不禁咽了咽口水:“我吃的。”   袁玉行安静了没一分钟,又开始小声碎碎念:“我觉得我跟小时候长得还是挺像的,老张会不会把我认出来啊?可别害他一时激动没缓过来,那我罪过就大了……”   “嗯嗯。”严璟头也不抬,“我们再来个小鸡炖蘑菇?”   小女孩声音清脆,怯生生的心情愈发淡去:“好呀。”   袁玉行想了一会儿,表情十分纠结:“但他如果完全没认出我,我好像也是会有一点伤心的,这都认识多少年了啊!怎么会不认得我?”   “你说得对。”严璟在菜单上打了一个又一个勾,琢磨道,“肉差不多了,来点蔬菜吧,蔬菜在哪儿来着?”   眼尖的何西立刻指给他看:“这里这里。”   “好嘞,我和小白都不太爱吃青菜,谢哥感觉也不像是吃素的——何西你有没有想吃的?”   “……”袁玉行怒而拍案,“傻大个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没有啊!”严璟理直气壮地跟着拍,“我在专心点菜,我要吃饭!”   被吓了一跳的小女孩惊讶地看着他们,小心翼翼道:“不、不要生气,我什么青菜都吃。”   “……你别怕,我没生气。”小男孩满肚子粗鄙之语不能说出来,索性扶着头作眩晕状,“唉哟,我就是想小白了。”   严璟将打了好多勾的菜单递给餐厅服务员,忿忿道:“我也想,我还想谢哥了,袁叔叔你在他面前可不敢拍桌子。”   “说得好像你敢一样!小怂蛋!”   “呵呵,现在到底是谁更小!”   服务员听到这桌的大客人和小客人正在拌嘴,失笑着接过菜单,随口道:“怎么不用手机点单呀?更方便哦。”   老气横秋的小客人叹着气说:“我手机忘在医院了。”   一身肌肉的大客人沉痛地说:“我手机掉进厕所了。”   默默旁听的小女孩则小声说:“我……我没有手机。”   “……”服务员又震惊又茫然地抓着菜单,下意识道,“啊!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不好意思。   只是客人没带手机而已啊!   “那个……我马上就去下单,几位请稍等。”   年轻的女服务生差点被几人的奇异气场带跑,她有点恍惚地拿着薄薄的菜单,穿过夜晚人气颇旺的餐厅过道,走向操作台。   四周闹哄哄的,一旁蓦地传来推门而入的动静,和层层叠叠的脚步声。   服务员本能般地转头看过去,和其他服务员一起高声道:“欢迎光临!”   然后,她就更恍惚了。   灯光低垂,空气里流淌着浓郁的夜色,餐厅外的街道朦胧黯淡,她却望进一双清透得像琥珀的浅色眼眸。   旁边还有一抹更独特的灰蓝。   走在最中央的客人礼貌地问她:“我来找朋友,他们是三个人,其中有两个小朋友……”   他尚未说完,身边黑发蓝眸的男人低声道:“在那里。”   他循声望过去,便对呆呆的服务员笑了一下:“找到了,不用麻烦你了,谢谢。”   随即,他又侧眸看向身后的老人:“张叔叔,走这边。”   气质温文的老人始终低头看着一张纸条,闻言才抬头应道:“好的好的,小郁医生。”   一行人朝那桌一大两小的客人走去。   服务员连忙让开路,有点不知所措地小声应道:“不、不客气。”   她望着他们的背影,怔怔地愣在原地好了一会儿。   这三个客人……都不像是普通人。   不止是她这么觉得,餐厅里好多客人都在悄悄看他们呢。   服务员在心中悄悄感叹着,直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哎,她刚才是要去干嘛来着?   年轻的服务员一拍脑袋,总算记起手里那份打了好多勾的菜单,连忙小跑着冲向操作台。   得给这桌客人下单呢!   短暂的安静后,夜间人声鼎沸的餐厅又恢复了热闹。   郁白引着张云江向严璟他们那桌走去,同时道:“张叔叔,希望你不会觉得我的举动太冒昧,因为我真的觉得你很亲切。”   “啊,不会不会,哪里的话。”老人连忙说,“能让你想起外公,是缘分才对。”   “况且,你还给我带来了老袁的消息,我都来不及谢你。”   他攥着那张纸条,笑道:“这会儿放下心来,我还真是有点饿了,谢谢你请我吃饭,我也是厚着脸皮来的,希望你的朋友们别见怪。”   郁白见到了张云江,将袁玉行的留信转交给他后,是用“你让我特别想念已经不在了的外公,能不能一起吃顿便饭”这个理由把老人邀请过来的。   ……没错,虚拟外公梅开二度。   事实上,郁白不知道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公到底在不在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鉴于这一举动的目的是想让袁玉行再见一面现实世界中已故的老友。   所以,郁白觉得,同为老人的外公肯定会理解的。   如果外公其实还在的话。   郁白在心里默默忏悔了一下,随即,有些意外地看向那张已近在眼前的餐桌。   严璟正表情古怪地坐在那里,何西乖巧地待在他旁边。   怎么只剩两个人了?   这顿饭的另一个主角呢?   郁白错愕道:“袁——咳,还有一个人呢?”   严璟欲言又止,一副深感丢人的样子:“他……哎,怎么说呢。”   何西却很老实地回答他:“爷爷在底下。”   郁白茫然:“什么底下?”   不觉得奇怪的何西,与不忍直视的严璟,用整齐划一的动作指了指餐桌。   “……”   郁白反应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身边的谢无昉淡声道:“我刚才看到他钻进桌子下面了,在我们进门的时候。”   原本有些忐忑的张云江则好奇地问:“什么爷爷?”   他一开口,垂在餐桌四周的桌布立刻抖了抖。   紧接着,一个模样清秀的小男孩低着头从餐桌下面钻出来,用若无其事的声音道:“哎呀,我捡东西呢,差点撞到头,这破桌子。”   郁白听着他过于刻意的解释,又看看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实在是有点想笑。   想拿捡东西当借口,至少手里要有东西啊!   能不能有一点老人家的样子啊袁叔叔!   怎么还真像小孩子一样往桌子底下躲!   张云江看着这个突然从桌子下面出来的小朋友,则真的笑起来:“我以为是有个老人躲在桌子下面呢。”   郁白想起何西脱口而出的称呼,连忙跟他解释:“没有什么爷爷,张叔叔你听错了。”   “他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郁白主动介绍道,“他叫……郁航,航行的航。”   这是来之前,郁白跟袁玉行临时商量好的说辞。   行是多音字,玉又恰好与郁同音,索性就取了这么一个半真不假的化名。   听起来跟袁玉行相去甚远,但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人。   张云江也没有发现异样,而是称赞道:“郁航?好名字。”   他话音缓了下来,面露思索,似乎在浩如烟海的诗文里寻找着最恰当的那一句。   听到熟悉的话语,一直垂着头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他,嘴里小声咕哝着:“臭毛病!就知道拽诗……”   原本已经想到了对应诗句的张云江,因着这个小小的声音停住了话头,他年迈耳背,没有听清,所以俯身温声问:“小朋友,你说什么?“   等他看清了眼前小男孩的模样,忽然发出了短促的错愕声音:“你……”   郁白的心因此提了起来,心头瞬间闪过无数种解释的方案,更是本能地看向一旁的谢无昉。   袁玉行幼年和老年的模样只有几分相似,应该不至于一眼就认出来啊。   ……张叔叔不会被吓到吧?   要是因此脑溢血了怎么办?!   浅淡眼瞳里划过复杂难言的情绪,始终注视着他的谢无昉就轻声问:“出事了吗?”   同一时间,再次见到已故老友的袁玉行也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了!”   在几人屏息静气的等待中,一头白发的张云江顿了顿。   接着,他却只是用更加温和的声音,弯着腰讶然地问:“小朋友,你怎么哭了?”   “……”郁白这才把提起来的心放回去,松了口气,倾身对旁边的男人小声道,“没事了小谢,刚才差点吓死我。”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谢无昉微微一怔,也随他的目光一起,看向那些总是很难弄懂的人类。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男孩已经眼睛通红,豆大的眼泪将掉未掉,但仍反射性道:“别叫我小朋友!我没哭!”   今晚的灯光那样亮,刺得眼睛又酸又胀,他吸了吸鼻子,在死别后又重逢的老友面前,言不由衷地小声辩解:“我是撞到头了……都说了破桌子。” 第044章 异时10   其实餐桌的边缘并不低,不至于撞到头的,何况小男孩压根没有去捂脑袋的动作。   但黑亮眼眸里闪烁的泪光却很清晰。   俯身看他的张云江不明所以,有些迷茫地应声:“哦……好,你没哭,不叫小朋友,那该叫你什么?”   他问得随意,可袁玉行神情复杂地别开了脸,低声喃喃:“不是告诉你名字了嘛。”   “对对。”张云江连忙道,“郁航,是吧?”   在他浑然不觉有异的语气里,小男孩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是啊,好名字吧。”   “当然是好名字。”   被意外打断的话题又回到了名字,张云江先前想到的句子便脱口而出了:“有首诗里说,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这是一位古代帝王写下的诗,虽然不是同一个郁,但也是一句寓意很好的诗,小……小航,你知道这句诗的含义吗?”   “不知道不知道。”曾经每次听到他讲诗就头大的袁玉行,几乎条件反射地埋怨道,“正吃饭呢背什么诗!烦不烦!”   突如其来的蛮横话语,让张云江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你……你很像我一个老朋友。”   小男孩心头瞬间警铃大作,连忙磕磕巴巴地尝试掩饰,忙不迭地看向郁白求助:“啊,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好诗好诗!对吧?小——”   说话间,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好再叫对方小白,他现在名义上是郁白的侄子。   危急关头,小男孩只好放下身为老头的自尊,略感屈辱地小声道:“……叔、叔叔!”   闻言,本来也跟着紧张了一下的郁白,顿时忍俊不禁。   他还是第一次被老人叫叔叔。   好新奇的体验。   郁白笑着,心头悄然漫开几分唏嘘,帮忙转移话题道:“张叔叔,我都忘了请你坐下,真不好意思,你坐这边可以吗?”   “啊,没关系。”有些疑惑的老人因而分了神,“坐哪里都可以。”   等老人在小男孩对面的座位里坐下,郁白才和谢无昉一起并肩落座。   喧嚣的餐厅里,一桌桌人都在吃饭,不时有服务员端着菜上来。   害怕再露馅的袁玉行全程埋头吃饭,没敢再多看老友,最多是趁对方不注意时偷瞄,严璟也难得不跟他吵架了,默默给两个小朋友夹菜。   郁白和张云江闲聊着,时不时给谢无昉介绍一下端上来的菜。   何西则安静地捧着碗吃饭,同时似懂非懂地聆听大人们的对话。   周围热闹嘈杂,每当拔丝地瓜这道菜出现在服务员手中的时候,她都会好奇地凝望许久,直到终于有一盘是端到他们桌的。   因为,这道菜看起来实在是太夸张了。   巨大的银色底盘上摆着一个烛台似的支架,错落着伸出四个小碗,成团的白色糖丝宛如蓬松的蚕茧,从最高处的小碗倾倒下来,一层层铺开,一直延伸到最下面的金黄地瓜上。   这盘菜是厨师协同服务员现场挂的丝,施工完毕后还彬彬有礼道:“拔丝地瓜,请慢用。”   ……但是,这丝拔得也太多了。   不光是眼巴巴盯着看的小女孩,一整桌人都面露惊诧。   张云江失笑道:“居然把菜做得这么隆重。”   郁白沉默了一会儿,下意识对身边的谢无昉说:“一般的拔丝地瓜不长这样……这家店有点夸张。”   谢无昉已经嗅到空气中飘荡的浓郁甜味,便说:“看起来很好吃。”   也许是因为工序复杂,这是最后端上来的菜。   郁白已经吃饱了,听到谢无昉的话,他似乎也有点馋了,可看着眼前宛如艺术品的超夸张拔丝地瓜,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盯着眼前巨大的糖丝蚕茧和相形见绌的一坨地瓜,问谢无昉:“你想先吃地瓜还是先吃糖丝?”   “什么玩意儿,就知道搞噱头。”   同一时间,看得目瞪口呆的小男孩,又忍不住看向老人,习惯性地抱怨道:“盘丝洞吗这是?真够浪费的!”   年幼的眼睛陡然撞进苍老的目光,同时荡开了浓浓的错愕。   听到这熟悉的暴躁语气,郁白顿时心道不妙。   怎么身体本能也梅开二度!   所以他没等谢无昉开口,连忙自己回答道:“——地瓜吧!小航你也吃一块,都吃掉就不浪费了。”   “……”正在认真思考先吃哪个的谢无昉,看见突然出现在碗里的金黄地瓜,讶然道,“好。”   有反应很快的郁白帮忙解围,小男孩迅速收回目光,佯装无事发生,慌忙道:“也对也对,谢谢叔叔!我爱吃地瓜,再来一块!”   郁白就哭笑不得地又给他夹了一块:“……不客气,侄子。”   色泽金黄诱人的地瓜第二次落在了斜对面桌角的碗里。   郁白刚要放下公筷,视线不经意地瞥过身边的人,却发现谢无昉似乎正看着坐在斜对面的小男孩。   以及他面前的……碗?   本来在埋头吃东西试图将失误掩饰过去的小男孩,猛地一个激灵,接着碎碎念道:“唉哟我有点冷,不会感冒吧?肯定是晚上天气凉了,我穿得少,要不先回家吧!”   咦。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郁白已经再度夹起一块地瓜,还在巨大的白色糖丝上卷了卷,像在卷棉花糖。   “喏,地瓜和糖丝。”他笑着说。   那双灰蓝的眸子这才换了落点,望向近在咫尺的笑颜。   另一边,怕说错话所以基本没敢开口的严璟终于憋不住了,幽幽道:“地瓜快没了……能不能给我留点糖丝吃。”   谁家拔丝地瓜的重点会是丝啊!能不能多放几块瓜!   而这张餐桌边唯一的老人,头发银白,他的目光从喊着冷的小男孩身上移开,掠过了餐盘里的万千糖丝团成的白茧,对一旁的年轻人笑道:“小郁医生,今晚是有些凉,你们吃完饭还是早点回去,别让小朋友生病了。”   桌上杯盘狼藉,一顿饭已吃到尾声,老人的话语里有了道别的意味。   以人类那些无须言明的潜台词和交际习俗来说,被叫到的郁白这时候应该再闲聊两句,然后顺势让饭局散场,大家各自分开。   在座的人们当然知道这一点。   郁白也知道,可他看着一旁忽然因此静下来的小男孩,却有些没办法将那些临别的话说出口。   在现实世界里,他们已经同这位老人永远地道别了。   张云江敏锐地看出他的犹豫,试探着问:“怎么了?小郁医生,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在他一无所知的好奇目光里,郁白踌躇片刻,小声道:“没什么,我就是……突然又想起了我的外公。”   ……对不起了梅开三度的外公!   他只是想帮那个像小朋友一样的老人再拖延一点时间。   得到这个答案的张云江先是惊讶,随即笑起来,眼角皱纹里嵌满了暖黄的夜晚灯光。   “小郁医生,你这么年轻,怎么也跟我这个老头子一样,总是想起故人呢?”   他看了一眼对面低垂着头的小男孩,感慨道:“今晚不知怎么的,我也一直想起一个老朋友,明明知道他人不在这里,不知跑哪去了,却觉得就像是在这儿一样。”   说着,张云江从外衣口袋里,摸出那张之前看了一路的纸条,语气郑重地再次对郁白道谢:“说起来,要不是小郁医生你,我这会儿恐怕还在外面到处找人,这真是要谢谢你,实在给你添麻烦了!”   郁白很快摇摇头:“没什么……一开始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张叔叔你打来电话,我才知道袁叔叔是人不见了。”   前面为了圆谎,在和更了解张云江的袁玉行讨论之后,郁白告诉后者的版本是:从医院逃跑的袁叔叔的确是来找过他们,死乞白赖地想跟谢无昉学棋,结果两人在聊了几句后,袁叔叔忽然很兴奋地离开了,走之前只扯下一张纸写了句话,随口说了声有机会的话交给老张。   而当时的郁白除了惊讶,并没有当回事。   这样能合理地解释他接到张云江电话后的一连串反应。   在真正见到这位为朋友的失踪心急如焚的老人之前,郁白其实担心过,这样一张单薄的纸条会不会没法让老人放心,反而产生类似于遗书的不好联想。   他没想到的是,张云江在看到上面的留言后,怔忡半天,竟一下子放松下来,很快笑着对他们道谢。   此刻明亮的灯光下,微风将整齐对折的纸条掀开一个角。   上面写着:   我顿悟了!等老子过两天回来杀你个丢盔弃甲!   笔迹老练遒劲,颇有风骨,还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仓促,急得连落款都没写。   就是这么没头没尾的一行字,张云江却因此相信了郁白编织的那个故事,还放心地同他一道来吃晚餐。   老人目光复杂地掠过纸上的这行字,双手不自觉地便横亘在胸前,感慨道:“老袁他从小就任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老样子,人说跑就跑。”   “从小?”郁白面露惊诧,忍不住瞄了一眼此刻正是年幼模样的袁玉行,紧张道,“你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吗?”   袁叔叔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小时候认识还敢过来?!   “是啊,得有五十多年了。”张云江笑着陷入了回忆,“我想想,那时候他应该是十四五岁吧,我比他大三岁,所以他叫我一声师兄。”   ……那还好。   十四五岁的少年和六七岁的小孩,差别还是很大的。   怪不得敢过来。   郁白无声地松了口气,忍不住问:“师兄?”   他此前一直以为两人只是会在公园结伴下棋的朋友而已。   “年轻的时候,我们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学围棋,算是师兄弟。”   张云江语气平淡地解释给他听,眼角皱纹随着笑容愈深:“当然,都没学出什么名堂来,所以到老了再碰见,也只能是在公园里下下棋,而且,还下不过刚刚学棋的年轻人呢!”   他说着,视线随之落到了一言不发的谢无昉身上,苍老的眼睛里饱含怅然,和几分静静的叹羡。   “年轻多好,你们的未来还长着啊。”他说,“老袁一把年纪了,居然又有了年轻时那股不顾一切的劲头,今天看到纸条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料到。”   “但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张云江含笑叹息着,对郁白身边的谢无昉说:“多亏你今天赢了他,不然还激不起他这份心气来,谢谢你。”   “你在围棋上真的很有天赋,应该继续学下去的。”   他真心实意地说完,顿了顿,又自己否定道:“不过,你学一样新事物那么快,想来在其他事上也会相当厉害……不必耗在这门无用的学问上。”   “真想知道老袁跟你聊过之后,顿悟了什么。”老人最后喃喃道,“我等着看他回来杀我个丢盔弃甲,就是不知道要等几天。”   黑发蓝眸的年轻人静静听着,并没有应声。   而神情恍惚的张云江从遥远的往事中回过神来,连忙道:“对不起,我怎么一个人说了一大堆,真是年纪大了——”   他道着歉,却看见正对面的桌子上,无声地落下了两滴晶莹的水珠。   从刚见面起表现就很奇怪的小男孩,此刻压低了脑袋,但谁都能从颤抖的肩膀里发觉,他在哭,眼泪像决了堤一样砸下来,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他好像在说:“……还能等几天呢。”   张云江没有听清,不知所措地看向其他人:“小航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哭了?”   袁玉行用哽咽的声音嘴硬道:“我没哭,我是被辣到了。”   而他斜对面模样吓人的肌肉男,居然也眼睛泛红,正在偷偷抹眼泪,闻声附和道:“我也是辣的。”   旁边的小女孩则轻手轻脚地拿来了桌上的纸巾,一张张抽出来,懂事地递给这两个被空气辣哭的人,小声问:“要不要喝水?”   张云江更加茫然了,下意识去看桌面上这些基本吃光的菜。   糖醋里脊、红烧肉、小鸡炖蘑菇……花花绿绿一桌子,味道都很好,可哪有菜是辣的呀!   隔着金黄甜脆的地瓜与蓬松如云的糖丝,一头雾水的老人讷讷失语,而郁白同样没有说话,总是很清澈干净的浅棕眼瞳里,难得涌动着一些幽深难辨的东西。   唯一不起波澜的灰蓝眼眸,掠过了这一切风景,最终停格在那抹似乎很难过的温暖棕色上。   浓郁的甜味仍蔓延在呼吸中。   忽然间,一道有些冷淡的磁性声音打破了这阵凝固的沉默。   “下午的时候,你说想让我教你下棋。”   一桌人都惊讶地望过去。   是几乎从没有主动跟他们说过话的谢无昉。   他正看着那个一头银发的老人。   张云江一愣,连忙道:“对,我是问过你。”   谢无昉说:“我现在已经学会了规则,但不确定学会了多少。”   闻言,张云江反应了一会儿,随即眼睛一亮,试探着问:“那你的意思是想找人练练吗?……是要教我们俩下棋吗?”   “我想找你下棋作为练习。”谢无昉说得坦然,“但不想教你。”   张云江意外之余,欣然答应:“那也足够了!下午你只是跟老袁下了一局,虽然那一局很特殊,等于是跟我下了一遍,但无论如何,从下午开始,我就很想真的跟你下几局,哪怕是单纯的对局,也够我学到很多东西了。”   “我们什么时候下?”他的语气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抬手去看表上的时间,“现在八点多了……对你们来说会不会太晚?或者明天约个时间?你方便吗?”   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对话里,空气中弥漫的忧愁悄然淡去,那抹温暖的浅棕好像也重新明媚了起来。   “不晚,就今天。”将变化尽收眼底的谢无昉因而继续说了下去,“明天没有时间。”   张云江很高兴,也不多问,当即思索起来:“好好好,就今晚!我看看去哪里合适……”   老人盘算地方的时候,郁白则好奇地望过去:“明天你有什么事吗?”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谢无昉提前安排了尚未到来的日子。   以防万一,郁白怕这是对非人类来说不太可能的托词,所以特意凑过去了一些,问得很小声。   要是谢无昉诚实地说其实没什么事,被张云江当场听见,就不好了。   郁白满怀好奇,抛出一个细小轻盈的疑问,换来的答案却格外笃定。   昏黄光线下,那片灰蓝的湖水悄然向他倾来,落在耳畔的声音沉静有力。   “明天要教你。” 第045章 异时11   听见这句回答,郁白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明天要教他?   教他什么……?   浅棕眼眸里漫开一时间没能领会的迷茫,让平日里总是很冷静淡定的人,忽然显露出几分简单纯粹的稚拙。   而近在咫尺的男人似乎没有读懂他的疑惑,四目相对中,幽蓝湖水还是那样波光粼粼,倒映出那个此刻神情懵懂的青年。   反倒是一旁正很兴奋的老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他很快将视线投了过来,没按捺住心头的惊讶,问道:“小郁医生,你也下围棋呀?!”   小郁医生呆了一下,本能地要否认:“啊?我不……”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仓促收住了话头,错愕地瞪了一眼身边的人。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学围棋——!   男人仍注视着他,俊美的面孔上似乎将要露出一丝疑惑。   在这个瞬间,郁白硬生生地挪开了视线。   好吧,他是说过。   他不仅说过自己特别想学围棋,还说过明天一定。   ……   干嘛记性这么好啊!!   果然是非人类!完全读不懂人类的潜台词!   郁白彻底反应过来,心头是一片欲哭无泪的荒凉,白皙的脸颊上却蓦地漾开了一片薄红。   自从遇到这家伙开始,他社死羞愤的次数加起来,简直比本来就很跌宕起伏的人生前二十多年里还要多。   而且为了人类的面子,他只能默默咽下这碗苦水。   郁白的否认已经说到一半,为了避免谢无昉生疑,他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机智地接上了自己的话:“我不……不怎么会下围棋,所以才需要人教啊。”   “哦!”张云江当即点点头,“原来你对围棋有兴趣啊。”   接着,他恍然大悟道:“也对,我想起来,下午那会儿,是你领着小谢同志在公园里看棋的,不过我当时以为,你对象棋更感兴趣呢……”   郁白听着他喃喃的回忆,连忙打断:“不不不!是围棋,我对围棋感兴趣!”   听见老人提起了自己没有的记忆,谢无昉便静静地望过去,听得很专注。   郁白见状,心头顿时敲响了剧烈的警钟,忙不迭地加上一句。   “——当然,主要是他感兴趣!”   因为下午他在跟谢无昉解释前情提要的时候,说的版本是,两人路过太阳公园时,后者对围棋感兴趣,就当场学了一下。   当时谢无昉听完后,还若有所思地反问了一句:“我对围棋感兴趣?”   ……   当然不了。   是郁白特地拉着他去看棋,想要借此测试他的学习能力而已。   后来是因为阴差阳错,在臭棋篓子袁老头的掺和下,谢无昉才临时学了围棋,而不是郁白原本打算让他学的,单局用时更短的象棋。   差点又给人类丢脸的郁白,勉强把这个小小的谎言圆了过去,感觉这顿饭吃得简直像坐过山车一样刺激。   郁白就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对此一无所知的银发老人。   他记得那天张云江明明在一本正经地盯着棋盘看,怎么还有功夫关心周围路过的陌生人在干什么。   下棋的时候能不能专心一点啊!   正面露感慨的张云江对上他的眼神,有点困惑,同时又发现了有哪里不对。   老人很关切地问:“小郁医生,你的脸怎么……”   红字尚未出口,郁白别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因为全球变暖!”   “……”老人更困惑了,“啊?什么?”   一旁正用纸巾擦眼泪的肌肉男随口附和:“对,就是全球变暖的错。”   小女孩递完了纸巾,端着一杯刚倒好的冷水,犹豫了一下,决定转而递给脸颊泛起飞红的大哥哥,同时小声道:“我记得,是温、温室效应……小白哥哥,喝水吗?”   小白哥哥立刻接过来,也小声道:“谢谢。”   原本哭得稀里哗啦的小男孩对此的评价则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在莫名其妙跑偏的话题里,袁玉行总算止住了眼泪,望向正面露茫然的老友,故作不懂地提醒道:“为什么要找地方,家里不能下棋吗?”   他还记得张云江刚才在思考去哪里下棋合适。   闻言,张云江回过神来,不再想突如其来的全球变暖,而是朝他笑了起来:“你不哭啦?”   “……”仍有些哽咽的袁玉行坚持嘴硬,“辣劲过了呗。”   他抹着眼泪,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唉呀这餐厅真的好冷,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想回家,谁家都行。”   小男孩说着,偷偷拿眼睛瞄那两个并肩坐着的年轻人。   其实在听郁白大致描述过这个时空里发生过的事后,他也很想跟谢无昉下一局棋,或是看看对方的棋艺,但他不太敢提。   没想到对方竟主动提出了一个此刻的他几乎不敢幻想的夜晚。   有他挚爱的围棋,让人充满好奇的围棋天才。   还有……他那个竟能再次与人对弈的已故师兄。   张云江看到小男孩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失笑道:“坐不住了啊?也是,饭都吃完了,是该走了。”   他思及前面那句无心的提议,有些踌躇地转头问两个年轻人:“说起来,我家倒是有棋室,环境也算过得去……不知道你们介不介意去我家?”   才相识一日,就请人去家里下棋,好像有一点冒昧,也怕客人有所顾虑,毕竟是晚上,一局棋时间又长,搞不好就下到深夜。   谢无昉完全没有这种概念,平静道:“可以。”   郁白好不容易驱走了脸颊的热意,恢复淡定的样子,赞同道:“不介意啊,张叔叔你别觉得我们打扰了才是。”   “不会不会,家里难得来这么多客人。”张云江笑得开怀,语气诚挚道,“不知道今晚会下到几点,要是不嫌弃的话,你们就在我家休息一下,有客房,或者附近也有酒店,任你们选。”   郁白当然选择住在张云江家里。   能近距离观察老人的身体状况,防止发生意外,还能让袁叔叔再多跟他相处一段时间,完全是一举两得。   所以他干脆省去了那些无聊的客套和推辞环节,主动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发过去?”   “好。”老人便迫不及待地起身,面上隐隐透着激动,“我也等不及要坐到棋桌前了。”   离开前,张云江将手边那张写着豪言壮语的纸条,细心整齐地折好,轻轻放回胸前的口袋。   “我今天真的特别高兴。”他往外走去,语带和煦笑意,“小郁医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依旧热闹的餐厅里,服务员高声说着请慢走,黑发蓝眸的男人推开了玻璃门,将要走出去的小郁医生便眸看过来,弯起了眉眼。   “我今天也很高兴。”他说。   与此同时,郁白想,张云江要谢的人,其实不仅仅是他而已。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非常无辜的餐厅,前往张云江的家。   街道上月色皎洁,三人差不多是并肩走着,主要是郁白与老人闲聊。   老人的家离这里不远,说是步行十分钟就到了。   况且人太多,也不好叫车。   三道被街灯拉长的倒影后方,还跟着一大带两小的三道身影。   没吃到地瓜的严璟心有不甘,索性问服务员要来一双一次性筷子,用木棍分别卷起两团如云的糖丝,和何西一人一个。   这会儿,吃着拔丝棉花糖的小女孩问他:“严璟哥哥,我们也要去张爷爷家里吗?”   “对啊。”严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小白要去,那我也去,但我对围棋没兴趣,一会儿我们看电视怎么样?”   “好呀。”何西很快应声,想了想,又小声说,“明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怎么啦?”   “要早起上学。”何西好奇地问,“严璟哥哥,你不用上班吗?”   “当然要啊——对哦,明天是周五,不放假。”   严璟刚意识到这一点,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猛然惊觉到一个问题:“我次……咳,我下午从健身房里跑出来,都没请假呢!完了完了要扣工资了!”   何西也有点担忧:“我的书包还在小白哥哥家里……明天早上再拿的话,会不会迟到?”   一旁背着手默默走路的小男孩听得满脸不可思议,不禁插话道:“都穿越时空了,还在惦记上班上学哪?”   “……”   高大的肌肉男和矮矮的小女孩因而对视一眼。   严璟为难道:“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是明天小白需要我帮忙可怎么办,我怕来不及赶过去。”   袁玉行听不下去了,表情鄙夷:“别装了傻大个,说得好像你特别想上班一样。”   严璟就真的不装了,喜气洋洋道:“为了小白,不去上班了,工资爱扣不扣!”   何西鼓起勇气:“那、那我也不去上课了。”   大哥哥弯腰跟她击了个掌,然后动作一致地各咬了一口糖丝。   “看电视打游戏!”   “好呀!”   原本神情怅然的小男孩目睹这一幕,忍不住笑起来,老气横秋地摇摇头:“两个傻瓜。”   比他略高的小女孩听见了,清澈的目光望过来,并不反驳,而是想起了什么,问他:“对了,爷爷,有你名字的那句诗是什么含义呀,你知道吗?”   她在饭桌上听见后,一直有点好奇。   袁玉行诚实地回答她:“你问那个老头去,我都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更别说含义。”   “什么诗啊?”严璟跟着望过来,回忆了一下,“那个什么巨什么郁什么航?”   “……”袁玉行白了他一眼,不假思索道,“巨川思欲济,终以寄舟航!”   “哇。”严璟惊叹道,“你不知道是哪几个字还记得这么清楚!”   袁玉行顿了顿,说:“那是因为你笨!”   “笨没关系,有手机嘛。”严璟今晚难得不跟他斗嘴,而是提高了声音喊前面的人,“小白,你手机借我用一下!”   走在前方的棕发青年正在跟老人聊天,依言直接将手机递过来,没有多问。   严璟停下脚步,在浏览器里打出那行诗句搜索,然后念给身边的两个小朋友听。   “这句话的意思是……哦,找到了,是想要渡过巨大的河流到达彼岸,最终要靠舟船才能抵达。”   “巨大的河流?”何西听得似懂非懂,问,“什么是彼岸?”   “彼岸就是彼岸……呃,对岸?”   严璟怕误人子弟,连忙又搜了一下,才肯定地回答她:“就是对岸,比喻向往的境界。”   “还有一个意思是,超脱生死的境界。”   年幼懵懂的小女孩便发出了单纯的赞叹:“听起来好厉害。”   严璟也傻里傻气地点点头:“是啊,怪不得张叔叔说寓意很好呢。”   唯独旁边有些佝偻的小男孩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这句诗的意思,或许也不确定究竟是哪几个字。   却将这句初次听到的诗,记得格外清晰。   夏风微凉,洁白如云的糖丝在木棍上渐渐融化,夜空里航行过巨大皎洁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那样亮。   古朴低调的院门前,郁白收起了严璟递回来的手机,没空问他用来干嘛,注意力完全被院门之后的风景吸引了。   从先前闹到了殡仪馆的遗产之争中,他能猜到张云江的家境不错,至少是留下了数目可观的财产。   ……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可观。   此时他眼前是一大片坐落在市区中心地带的中式庭院,树木葱茏蓊郁,庭灯别致朦胧,形制典雅的建筑掩映在夜色中,一眼望不到全貌,但已将初次拜访的客人们引入了飘然世外的气韵中。   模样和善的佣人们迎上来,张云江还有几分赧然,对几人道:“快请进,当作自己家就好。我这里很久没有来这么多客人,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一定跟我说。”   郁白想,他可没有这样宛如电影场景的家。   怪不得家里会有专门的棋室,还有能随时招待许多客人的客房。   置身在这个环境里的郁白,对于今晚乃至明日下棋的想象,瞬间从普通的房间和简单的棋桌,上升到了素净的棋室、席地的蒲团、被轻轻拉开的木格移门……随之淌入的一地月光。   还有黑白交错的棋盘,和执棋落定的有力指尖。   晚风吹动满庭树影,站在古朴的长廊边,年轻的访客们面露惊诧,久久没有回神。   除了因为怕露馅在假装惊奇的小男孩,谢无昉是唯一没有为眼前的景色动容的客人。   他侧眸看着身边显然有些失神的人,满庭幽然的清辉都洒在柔软的浅棕发丝上,如梦如幻。   他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陷在万千思绪里的人才惊醒过来,带点儿恍惚地望向他。   “我在想……”   他顿了顿,忽而笑起来,眸中月华如水,漾开一抹澄澈的感慨。   “今天好像一场奇遇。” 第046章 异时12   夜色漫漫,穿过雕花长廊,一行人向前走去,听着张云江很热情的声音。   “这一片是客房,哪间都能住,你们自己挑,想住哪里都行,要是想吃什么或者需要什么,就找阿伯。啊对了,棋室在这里。”   老人现在满心惦记着要跟谢无昉下棋,简单介绍了两句,不自觉地就拐到了棋室上去,一脸期待地看着那个黑发蓝眸的年轻人。   他口中的阿伯是位年纪比他更大的老人,大约是管家之类的身份,刚才有些惊讶地迎上来,此刻正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群陌生的客人。   “今晚好热闹哟,云江,又碰到下棋很厉害的人啦?”   白发苍苍的阿伯笑吟吟地说着,显然十分了解他:“你快去棋室吧,我来招待这些小朋友。”   突然成了小朋友的郁白有些诧异,但仍礼貌地主动同他打了招呼:“阿伯好。”   这位阿伯看起来得有七八十岁了,在他面前,他们还真是小朋友。   当然,不归地球时间体系管的谢无昉除外。   “你好你好!”阿伯见张云江神采奕奕,便也笑得很开怀,热情道,“先坐下喝杯热茶吧?还是想先四处看看?都听你们的。”   走在大哥哥们身边的何西,早已满脸惊叹,在老人和蔼的话语里,忍不住小声道:“这里好漂亮,像春游时去过的园……园林。”   满脸震撼的严璟也花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窃窃私语道:“妈呀,我在这里都不敢大声说话,总感觉该买个门票。”   何西的声音就更小了,连声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一旁的郁白忍俊不禁道:“那你们要不要跟着阿伯四处逛逛?”   大概是经历过的奇事多了,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迅速接受了眼前堪称低调奢华的风景与庭院。   比起逛园林,他现在更想看谢无昉和张云江下棋。   ……虽然明天他就得亲自上阵学习围棋了。   想起来都会提前头疼。   但是,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人类就是这么擅长逃避。   阿伯欣然应下郁白的话:“好啊,你们想逛多久都行,累了就跟我说!”   老人年纪虽大,身子骨却很硬朗,脚步也十分稳健,闻言当即准备领着客人们好好逛逛这片宽阔的宅院。   在转身前,阿伯想起了什么,看向正要带谢无昉去棋室的张云江,关切地问:“对了云江,富贵真没事啊?你见到人了吗?”   “没见到,但他没事。”张云江应声道,“说是顿悟了,这会儿不知道躲在哪里琢磨棋。”   “哟!”阿伯怔了怔,诧异道,“多少年没见到富贵这样了。”   “是啊。”张云江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含着一缕笑,“还说要杀我个丢盔弃甲呢!”   阿伯就乐了,摇头感叹道:“挺好挺好。”   他收回视线,总算彻底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地招待起今晚到访的客人。   不过,老人却意外地看到,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好像都在笑。   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富贵是谁的郁白,这会儿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富贵……”   严璟控制失败,已经扑哧乐出了声,下意识道:“这个名字好!很富贵!”   袁叔叔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小名。   但说真的,跟听起来文绉绉的玉行相比,袁富贵这个名字好像更适合这位暴躁又粗鲁的坏脾气老人。   两人都在笑,矮矮的小女孩面露茫然,比她更矮的那个小男孩则一脸羞愤欲死的表情。   阿伯愣了一下,反射性地向客人们解释道:“富贵是云江的一个老朋友,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先前说是失踪了,把我吓一跳,幸好没出事……”   他说着,忽然眯起眼睛仔细看向那个小男孩:“说起来,你跟富贵长得有点像哪!”   对真相一无所知的老人感叹着这番巧合,被叫住的小男孩连忙垂下头,忙不迭地往旁边走,用格外清脆的声音十分刻意地喊着:“走了走了,我要参观园林!天啊,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大房子!”   “好好好,那你多看看。”阿伯连忙跟上他的脚步,还语气很可惜地说了一句,“小朋友,你的驼背有点严重呀,怎么像个小老头一样!”   闻言,背影佝偻的小男孩差点原地绊倒。   紧接着,他走得更快了,简直健步如飞。   阿伯担心地喊他:“小朋友,你走慢一点,夜里黑,别摔了。我是真的老头子,走不了那么快啦!”   笑得前仰后合的严璟牵着何西,走在这一老一小的后面,很讨打地棒读道:“我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见,天啊!”   “……”郁白笑得肚子都有点疼,先同他们分开,“我去棋室看他们下棋,你们逛吧。”   月夜流光,庭院幽静,原本已走在很前面的男人似乎是听到了远处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等待。   因兴奋而步履匆匆的张云江发现身边忽然空了,跟着停下来,有些诧异地望过去:“怎么了?”   随着谢无昉的视线,张云江看见了远处正朝这里走来的青年,恍然大悟道:“哦,我都忘了,小郁医生对围棋感兴趣,肯定也想看棋的,明天你还要教他呢,那我们等他过来,一起去棋室。”   谢无昉轻应了一声:“嗯。”   在等待的间隙里,张云江看看旁边的年轻人,再看看前方向这里走来的那道身影,忍不住感慨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早些时候,这个天赋超群的年轻人直白地说不想教他,但下一刻,又主动说要教另一个人。   当场见识了区别对待的张云江却并不觉得恼怒,反而惊叹于这份少见的坦率和赤诚。   还有几分颇感理解的慨然。   人本来就是会分亲疏远近的,不同的关系自然有不同的待遇,这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少有人会像这个年轻人这么直接,这么不加遮掩。   此刻,这个拥有罕见灰蓝眼眸的年轻人,听见他的话后,神情微动,轻声道:“很好的朋友?”   仿佛在反问他。   张云江一时间有些不确定这句话里的含义,是不满意这个形容,还是单纯的疑问。   他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前者,所以又自觉地纠正道:“不,不是很好,是最好的朋友吧!”   虽然相识仅仅半天,但从种种细微之处里,张云江看得出来,两人的关系十分亲近,远超一般的朋友,如同人生中其实难得一遇的知己。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身边的年轻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却低声道:“不是我。”   ……哎?   张云江顿时有点愕然。   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来打个圆场,又听见对方平静地问:“朋友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句话里的“你们”是指谁呢?   张云江纳闷之余,姑且当作是在问他,以及小郁医生。   也许是夜晚太静,在这个不太寻常的问题里,他无端地想起了仍安放在胸前口袋里的那张纸条留言,想起了从小看着他长大、没有亲缘关系的管家阿伯,想起了早已阴阳两隔的父母与发妻,也想起了这座常年冷清空荡的大宅子。   朋友啊。   他很老了,而小郁医生的年纪很轻,看上去还像个大学生,大约没有结婚生子,也应该不在那些最依恋或最怀念父母的年岁。   两人的人生分明处在截然相反的两个阶段,夜色将尽,与蓬勃朝阳。   巧合的是,对当下的他们来说,朋友的意义或许竟是相似的。   因此,张云江思索了一会儿,颇为郑重地回答了谢无昉的这个问题。   “朋友意味着人生路上有了同伴。”老人叹息着说,“这样就不再那么孤独了。”   “人这一辈子,都是孑然一身,遇见的全是过客,留不下年迈的父母,守不住年幼的子女,到头来,只有年龄相仿的朋友,能陪你走得最久。”   若有幸能遇着亲密无间、生死不渝的爱人,一定同时是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晚风轻拂,树影婆娑,老人的话里染上几分怅然与庆幸,恍惚间,像有无数岁月在夜色里蜂拥流过,叫人心生唏嘘。   身边的年轻人却仿佛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只是静静听完了他的答案,然后说:“所以,朋友很重要。”   另一道清澈的声音蓦地响起:“什么很重要?”   郁白刚走到两人近前,满脑子都是富贵,白皙面孔上仍残留着浓浓的笑意,没留意到谢无昉和张云江竟然停在前面聊天。   他只听见半句,随口问出来后,眼前的男人很快回答他:“朋友。”   居然在聊这个。   郁白有点意外,进而看见对方眼中隐隐的探究,便笑起来,点头道:“对啊,朋友很重要。”   如果不是看不下去那群王八羔子家属的袁富贵,不,袁玉行大闹殡仪馆,他就不会发现去世的老人是张云江,或许,后来两人就不会在异时空里再见上这一面。   如果不是郁白在循环里一点点了解那个神秘的非人类邻居,进而决定放下心防,成为他的第一个人类朋友,问出他的名字,带着他满世界冒险,或许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不会有斑斓热闹的奇遇,只有日复一日的苍白寂静。   郁白说得笃定,身边人听出了话语里的这份笃定,又问:“朋友对你很重要吗?”   话音微喑,月光浸没他深黑如夜的发梢。   “很重要。”   郁白凝视着那双灰蓝的眼眸,格外认真地告诉他。   “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第047章 异时13   片刻后,原本无人的棋室里亮起了暖黄灯光,三道斜长的身影浅浅地映在木质地板上。   下棋的人在桌前入了座,围观的郁白也拿来一个蒲团,姿势随意地坐在一旁。   他看着前面垂眸而坐的谢无昉,静静等待棋局开始。   这间棋室很漂亮,就跟郁白刚走进这座大宅时的想象一样,而且比想象中更美。   房间方正宽敞,仅有几处恰到好处的点缀,洁净的墙面挂了一副翩若惊鸿的书法,一旁是造型典雅的黑酸枝花几,细高的台面上摆有一盆枝叶疏美的马醉木,在素雅的棋室里绽开一抹浓绿,像在屋檐下留取了一截最有诗意的盛春。   郁白想,眼前这位神情难掩兴奋的老人不光是有钱,审美也很好。   比起那天位于公园一角的露天石桌,环境要好得多。   宛如走进一幅笔墨清淡的山水画。   所以,即使是对围棋一知半解的郁白,也看得格外专心。   脚步轻缓的佣人端来热茶和点心,袅袅轻烟里,他看见两人截然不同的神情。   张云江渐渐敛去了兴奋之色,表情郑重,斟酌着落下每一颗白子,在刚接触围棋的晚辈面前,他坚持要让先手。   谢无昉便和循环里一样,再次执黑先下,目光一如那日的平静,没有什么波澜,落子的速度相较常人要快不少。   郁白甚至觉得,比那天还要再快一些。   可能因为这次谢无昉在实战前学习围棋理论的时间,比那天更长。   也更认真。   黑白云子在那一方小小棋盘上交错,黑子始终落得快而冷冽,鲜少在骨节分明的修长指间停留太久,因此越往后,被带走了节奏的白子就越显出几分难以招架的忙乱之势。   云子轻叩棋盘,局势风云变幻,时间无声地流逝,旁观的郁白凝神注视了良久。   然后,在某个瞬间,他悄悄背过身去。   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个哈欠。   ……   对不起,他看困了。   因为是真的看不懂。   谢无昉显然已经完全掌握了下午在手机上学习过的高阶技巧,不仅彻底超出了郁白这个围棋门外汉能看懂的范围,连张云江都时不时面露难色。   再加上他晚饭吃了不少甜食,糖分在身体里流淌,困倦之感悄然袭来。   郁白揉揉眼睛,一边抵抗着困意,一边在愁明天要怎么办。   他觉得等明天谢无昉教他下棋的时候,自己搞不好也会犯困的。   因为围棋实在是门艰深的学问。   入门看似简单,越往后学越难。   他都不敢想,要是谢无昉在专心致志教导他的时候,发现他突然打了个哈欠,或者双目无神像在上数学课,会是什么反应。   ……在心里感叹“好没礼貌的人类”?   对他说“别分心”?   唉。   越想越愁的郁白无声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往身边望过去,刚好对上严璟同样神游天外的惺忪睡眼。   严璟三人之前说是去逛园林,但袁玉行毕竟是个又菜又爱玩的臭棋篓子,始终惦记着这场如梦似幻的棋局,跟着管家阿伯随意转了转,最终还是转到了棋室门口。   年纪很小的小朋友要进来看棋,怕自己露馅,所以硬是拉上了两个本来要去看电视的同伴,装作是一道来看热闹的。   这会儿,小男孩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蒲团上,屏息静气,看得极为专注,目光亮得惊人,看到精妙之处时,想说话又不敢,便悄然攥紧了掌心。   坐在他旁边的小女孩起初一脸懵懂,在听小孩模样的爷爷小声耳语告诉她基础规则后,竟也似懂非懂地看了下去,神情安静而认真。   反倒是小孩们旁边的两个大人……   郁白和严璟陡然间四目相对,后者一个激灵,本能地睁大眼睛,匆匆扫了眼棋盘,然后迅速朝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小声赞叹道:“精彩!”   语气十分诚恳,目光格外空洞。   “……”   压根没看,精彩个屁。   郁白哭笑不得,就同样伸出手,无声地还给他一个文明优雅的中指。   严璟这才看清他也在走神,松了口气,立刻收起了虚伪的大拇指,流畅地切换成一根势均力敌的中指。   见状,郁白一言不发,再伸出一只手,淡定地将中指加倍。   严璟就也不甘示弱地跟着加码。   双份中指对双份中指,冷笑对傻笑。   其他人在专心下棋与看棋的时候,他们俩偷偷用手势互相嘲讽,像两个幼稚的小学生,没有出声,只有倒映出的影子在雪白墙面上摇摇晃晃。   房间中央的棋盘两端,眉头紧皱的老人沉浸在眼前的棋局中,没了平日里跟老朋友下棋时的轻松写意,根本无暇注意周围的动静,手执棋子悬停在半空中,陷入深思。   他对面的那个年轻人却不同。   灰蓝的目光离开了黑白交错的棋盘,掠过墙面上隐隐闪动的影子。   然后,定定地落在那张这一刻盈满了笑意的面孔上。   他不再注视着这里,正微微侧身,转头专注地看向身边的同伴,灯光下的浅棕发丝依然很温暖,却蓦地显出几分遥远。   啪的一声。   静悄悄的房间里,白子清脆地叩响了棋格。   张云江将手中快被捂热的棋子落定,终于想好了这一步该怎么走,称得上是关键一手,总算能扭转局势。   哪怕是暂时的。   可老人刚抹了一把虚汗,心头才生出一点骄傲,目光期待地朝对手望去,就发现对面始终没有什么表情的年轻人,几乎同时收回了原本看着别处的视线。   他垂下眼眸,微卷的黑发在额前漾开,遮住了那双异色眼瞳中的情绪,静默地拾起手边棋罐里的黑色云子。   大约只过了几秒钟,在张云江震惊的眼神里,漆黑的云子被定在了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落点。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好不容易扭转的局势,在这一瞬后,又全盘垮了下去。   并且是再也无法挽救的败相。   老人来不及惊叹,旁边已传来一声情不自禁的低呼。   “这也行?!”   是啊,这也行?!   张云江在心里附和了一句,黯然轻叹道:“唉,我输了!”   他出声认输的同时,好奇地向刚才那道声音看过去。   ……居然是郁白那个言行颇为古怪的侄子。   方才还勉强老实坐在蒲团上的小男孩,当下激动地直起了身子,稚气的面孔上写满了惊讶与赞叹。   张云江都没注意到他们三个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见此情景,不由得笑了起来:“小航,你也懂围棋啊?”   而且懂得挺多。   至少,刚才这一手,在场的人中,恐怕只有他和郁航看懂了,其他人都云里雾里。   不然,他们也一定会惊呼出声的。   老人问得无心,原本神情兴奋的小男孩却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用手肘去碰一旁的郁白,嘴里本能地求救:“小——小白叔叔!”   “……”   被突然叫到的郁白轻咳一声,连忙收起手头幼稚的动作,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帮侄子解围。   “对,小航会下围棋。”他信口开河道,“就是因为看他下棋有趣,我才对围棋产生了兴趣。”   袁老头的这声叔叔真是叫得越来越熟练了。   他管袁玉行叫叔叔,袁玉行也管他叫叔叔。   辈分各论各的,总之互为叔叔。   ……真神奇。   郁白这样想着,重新看向棋桌旁的两人,忍俊不禁道:“这局结束了吗?”   “是啊。”张云江长叹一声,坦然地摇摇头,“我已经输了,输定了。”   一局终了,第一次真正跟谢无昉对弈的老人,忍不住暗暗跟下午时看到的那一盘棋局作起了对比。   在那一局里,对方模仿了他与老袁的对局走势,让本就掉以轻心的后者渐渐以为胜券在握,却浑然不知自己早已跌入了陷阱。   棋风多多少少会反映出奕者的性格与习惯,或刚或柔,或攻或守。   不过,除了最后那一手堪称天外飞仙的妙棋,那盘棋不能算是谢无昉自己的棋局,他只是复刻后又破解了而已。   “先前我还以为,你会是比较迂回稳健,讲究布局的风格。”   张云江回忆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局,感慨道:“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直接的攻杀型,步步紧逼,一刻都不让人喘息,实在是看不出来。”   但仔细一想,其实跟对方异常坦率的个性很吻合。   有了郁白帮忙掩护,会下围棋的小男孩郁航总算敢大胆发表看法了。   “棋风真凶啊,咄咄逼人的,而且落子那么快。”他长出一口气,脱口而出道,“我光是在旁边看,都看出了一身汗。”   白子全程都被压着打,偶有的挣扎反扑也很快被掐灭,小小棋盘上,漆黑的云子来去随心,有种目空一切的凌厉与霸道,仿佛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棋子,要将每样不容于此的异物都驱逐殆尽。   而执棋之人的棋艺,倒也衬得上这份霸道。   闻言,张云江笑了起来,随口道:“你小小年纪,居然能看懂这么多,真有灵气。”   小男孩自知失言,慌忙闭上嘴巴。   幸好这会儿张云江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老人盯着这方已经落败的棋局,十分意犹未尽,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按捺住心头的冲动,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谢无昉:“先休息一下?不知道你累不累……”   由于这近乎碾压式的凶猛棋风,这局棋结束得远比想象中要早。   可他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哪怕是输,也想再多输几把,因为实在是精彩又痛快。   张云江问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而他却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的看客。   郁白也正看向谢无昉,替神情踌躇的老人把话问出了口:“这局结束得好快,你要再下一盘吗?”   谢无昉语气平静地说:“我已经确定我学会多少规则了。”   面露期待的老人怔了怔,回忆起此前对方主动提议下棋时说的话,立刻明白了这是拒绝的意思。   他说是想找自己下棋作为练习。   所以这就练习完了?   ……真是可怕的天赋与学习速度。   张云江深感遗憾,但也不好强求,正想主动说先下到这里,免得旁人为难,忽然听到一道手机铃声响起。   郁白停下了原本想说的话,从口袋里摸出叮铃作响的手机,看了眼屏幕,立刻站了起来:“抱歉,我去外面接个电话,你们先下。”   “谁啊?”旁边的严璟好奇地凑过来,然后啧了一声,“天哥怎么这么爱打视频电话?”   “可能因为职业习惯吧……活要见人?”   郁白一边应声,一边往外走去,不想打扰棋室里的清净。   在棋室里坐得快睡着的严璟见状,像是找到了逃走的机会,连忙一溜烟地跟上:“好久没见天哥了,我要跟他打个招呼,嘿嘿,你们继续啊。”   郁白任他跟上来,懒得揭穿,思索着孙天天打来电话的原因。   肯定是来关心他的。   “我都忘了,阿强他们还在局子里,我又被警察追了一通。”   他喃喃自语着,严璟就很熟稔地接上他的话:“我记得这时候的天哥在外地出差啊,他不会连夜赶回来找你吧?”   郁白有点发愁:“……很有可能。”   毕竟未婚未育的单身汉孙天天,一直致力于当好一个慈爱的父亲。   悠扬的铃声中,两人说着话离开了棋室,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分明。   仍乖巧坐在棋室里的何西看着他们离开,好奇地问身边的小男孩:“天哥是谁呀?”   “不知道啊。”袁玉行第二次听到这个很有大哥气质的名字,但还是一头雾水,“你得问小白……咳!叔叔,好像是个跟他很熟的朋友吧。”   只是跟着郁白出来几个小时,就见识了不少新鲜事物的小女孩想了想,很是羡慕地说:“小白哥哥有好多朋友呀。”   有能一拳打晕父亲的严璟哥哥,有家里像园林的张爷爷,有听上去很厉害的天哥……还有来人间旅行的神。   “是啊,好多。”袁玉行随口感叹道,“我估计之后我们还会认识更多叔叔的朋友呢。”   也不知道小白到底是干什么的,感觉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   张云江倒没太在意这个小插曲,正想收起散落的棋子,主动结束今晚的棋局,就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有些冷冽的声音。   “再下一局。”   老人愣了一下,顿时喜上眉梢,没注意到对方的语气,连声答应,生怕他反悔:“好啊好啊,太好了!”   旁边的小男孩当即结束了闲聊,眼巴巴地在蒲团上坐好,小女孩也跟着安静旁观。   十分钟后,跑去外面接电话的郁白尚未回来,静美的棋室里仍然只有这两大两小。   房间里陈设未改,被灯光笼罩着的盆景枝条疏朗,叶片浓绿,却不再像诗意盎然的盛春,更像是让人心慌意乱的炎夏。   因为身处棋局里的张云江已经满头是汗,被对面的黑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蒲团上的小男孩也汗涔涔的,神情与他如出一辙,简直不敢呼吸。   小女孩则眨着大眼睛,既好奇又瑟缩地看着那方不断变幻的棋盘。   漆黑的云子一次又一次地,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那个最恰如其分的位置。   每次落下,都会让张爷爷惶然地抹一把汗,再令围观的袁爷爷眼睛一亮,同时紧张地攥紧拳头。   棋盘之外,黑发蓝眸的大哥哥手执黑子,一言不发,美丽得不似人类的眼睛里映出那片近在咫尺的暖黄棋格,又或是别的什么。   何西渐渐觉得,她好像也能看懂一点袁爷爷口中的棋风了。   真的好凶哦。   她怯生生地想。   ……比刚才还凶呢! 第048章 异时14   明月高悬,素净雅致的棋室里,气氛焦灼紧迫。   而同样的夜色与月光下,偌大庭院中另一处有人影晃动的角落里,也没好到哪去。   捏在掌心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离开棋室的郁白一路走得很快,目光掠过两侧陌生的屋子和风景,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一边找,一边低声地问刚才好歹逛过这片园林的严璟:“我得接天哥的电话,你知不知道哪里能……”   郁白问得匆忙,又有点语塞,因为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描述。   但旁边跟着他逃出来的严璟,一听他的语气,又看一眼屏幕上天哥打来的尚未接通的视频电话,瞬间了然。   他当即拽着郁白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边的房间!我刚才看到好大一个电视,还有游戏主机呢,阿伯说了可以随便用的!”   严璟可是早早想好了晚上要做什么的,为此在逛庭院时很有目的性地四处观察,要不是之前袁玉行非要拉着他俩作掩护,去看那个无聊透顶的围棋,他早就跟何西一起快乐地吃着点心看电视打游戏了!   郁白顿时松了口气,往那个房间跑去,赶紧催他:“你快去打开!”   严璟比他跑得更快,不需要他的提醒,十分默契地大步冲进了那个早已盯上的房间,开灯开电视拿遥控,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就跟童年时代的暑假里,两人听见严父严母下班回家的动静时,关掉电视盖上布罩冲向书桌拿起笔的全套动作一样熟练。   当执着地响到了第三遍的视频电话终于接通,气质凶悍神情焦急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迎接他的是一幅非常温馨祥和的画面。   “怎么才接,我打了好几遍!”   孙天天粗犷的脸上写满关切:“出什么事了小白?我飞机刚落地,现在就赶过来!”   不过,在看清视频画面后,他紧张的话语很快就停住了,转而道:“——哎,小严也在啊?”   手机屏幕上,暖黄灯光笼罩着一头棕发的青年,他神情寻常,姿势倦懒地窝在一看就很舒适的沙发里,背景中隐隐传来热闹的电视声音。   画面右下角,一个毛刺刺的脑袋窜出来,像是刚知道他打来了电话,陡然间瞪大眼睛,笑容满面,异常殷勤地打了个招呼:“哇,是天哥诶!”   “……”   旁边郁白的表情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默默压下满身鸡皮疙瘩。   不是他吹毛求疵,是这个戏真的太过了。   放在剧组里是要被一脸崩溃的导演丢茶杯的好不好!   幸好,这会儿天哥的心情大起大落,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反而在严璟夸张做作的语调里,猛地松了口气。   “有小严在我就放心一点,阿强那几个蠢东西真是……”孙天天叹了口气,露出一个饱含慈爱的笑容,“你们俩在家看电视啊?”   他仔细看了眼视频背景,又有点诧异:“哎,这不是你家啊,也不是小严家吧?”   “我们俩在一个朋友家玩呢。”   郁白适时开口,面不改色地扯谎道:“我手机开了静音,刚才在看电视,没注意到你打电话来,对不起啊天哥。”   孙天天边走边说:“哎呀,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视频那头的背景是机场,隐约露出周围同样步履匆匆的小弟们。   郁白问:“你不是在外地吗?怎么今晚就回来了?”   “我听说你在派出所出事了,阿强他们这会儿又不能跟着你,被关在局子里出不来。”   孙天天说着,语气忿忿道:“而且姓厉的那个王八蛋死活不接我电话,这我哪里还能待得住!当然要回来看看你!”   郁白想起下午自己被当成嫌疑人由厉叔叔审问的那一幕,不敢吱声,连忙将事情糊弄过去:“啊,这个啊……我之前给你发过消息了,我真的没事,一场误会而已,最多就是吓了一跳,已经完全缓过来了。”   “怎么可能只吓了一跳!”孙天天很不认同,像是被什么声音提醒了,急切地说,“今天下午发生的那个事,连我都快吓死了!”   郁白有点茫然:“什么?你是说警察追我的那件事吗?”   “那点事算个屁!你就是真闯祸了,我也能给你摆平!”   郁白连忙打断这位前黑老大的豪迈言论:“不不不——不用!我真的没有闯祸!”   他是非常守规矩的三好市民,听不得这种话。   “反正真要有事也不用怕,有我给你兜着呢!”   孙天天大手一挥,继续说回之前的话:“我是说天空变成镜子的那件事啊,你这电视里不正播着吗?这会儿满世界的电视都在讲这个啊!”   郁白这才反应过来。   前方巨大的电视屏幕上的确播放着新闻,下方显示着一行非常醒目的文字标题:“重大突发事件!全球天空同步出现异象!”   新闻左侧是一段无声播放着的视频画面,里面是一片宛如湖泊般倒映出了地面风景的灰蓝天空,右侧是正襟危坐的女主持人,神情严肃地念着台本。   “这究竟是世界末日的预兆?还是罕见的全球性海市蜃楼?或是其它我们尚不能预见的可能?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但截至此刻,仍未有定论,下面就让我们来连线著名的天文学家……”   旁边的严璟也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匆匆打开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内容。   他在现实世界里见过类似的新闻。   只不过,那次天空异象是发生在夜晚,所以看起来更加明显和悚然,当时他还很担心地打电话给小白讨论了一会儿。   那天电话里的小白却对这个轰动了全球的诡异现象格外冷静,在严璟感叹之际,甚至有心情开玩笑,说:因为天空里的倒影就是他干的。   ……   等等!   此刻的严璟,再看到新闻画面中那抹在这两天里渐渐变得很熟悉的灰蓝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句话不是开玩笑啊?!   他正要发出一声极度震惊的我草,先被身边人提醒似地踢了一脚。   趁视频里天哥转头的时候,郁白立刻捂住手机,对严璟小声道:“快换台!”   刚刚想通的严璟,连忙拿起遥控换台,同时用一种发现了新大陆的目光看着他,用口型惊叹:还真是你小子干的!   郁白就有点崩溃地瞪回去一眼。   他只是在现实世界里揪了一下谢无昉的衣领,又在这个时空里随手拽住了谢无昉的手腕而已。   谁知道会在两个世界里都闯出这么大的祸啊!   而且他最多算是个从犯。   主犯是那个拥有恐怖力量的非人类才对!   ……虽然两次都是他先动的手。   但他怎么可能料到谢无昉只是走个神,就会让整个地球被奇异的湖泊包裹。   说起来,他是不是要感谢这家伙平日里起码在有意识地控制着力量?   在小弟们七嘴八舌的附和声中,孙天天将头转回来,愣了愣,再一次担心起来:“你看看你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你也吓到了!我还是现在过来一趟,别怕啊小白!”   不,他不是吓到了。   只是在为吓到了全球几十亿人而感到抱歉。   同时,这一刻的他特别不想面对这个一片混乱的异时空世界,也不想面对那个一片混乱的现实世界。   为此有点绝望,有点想死。   又有点想笑。   ……而已。   “不用不用!”郁白立刻换了表情,憋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哈欠,“我现在挺累的,天哥你也奔波了一路,早点休息,明天再过来吧?”   在孙天天眼中,今天的他遇到了这么多事,不光自己被警察追,世界又出了问题,电话到底触不可及,肯定要见一面才能彻底放心。   要是怎么样都不肯让人过来,反而会让对方更担心。   郁白深知这一点,但今天的他,实在是精疲力尽了。   因为事实上,他并不仅仅是跟严璟在朋友家看电视而已。   这是一个非常有钱、坐拥园林的老人朋友。   而与两人同来的,还有一个老气横秋的驼背小男孩,一个明天要逃课的八岁小学生。   这些可能都相对容易解释。   最大的问题是……   如今与他形影不离的那个非人类。   孙天天还没有见过谢无昉,但一定从阿强等人口中听说了,肯定对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还直接导致他进了派出所的陌生人有所猜疑。   要知道这可是个闯过大风大浪、有着多疑警惕本能的前任黑老大,而且非常关心他,关心则乱,更加多疑。   谢无昉又是坦诚直接,对其他人类很漠然的性格。   回想起来,在那个郁白大胆闯荡黑色生活的循环里,他带着谢无昉和天哥初次见面的那一幕,也称不上愉快。   不敢想象两人这次遇到后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唉。   郁白光是想想,就已经痛苦地想永远闭上眼睛。   不管了,明天再说。   郁白看向手机屏幕里的中年男人,又跟他闲聊了好一会儿,竭力展现自己稳定平静的精神状态,总算暂时稳住了这位满心关切,如父如兄的天哥。   “天哥,我要去睡觉了,明天见。”   “行行行。”手机里的孙天天一脸慈爱地跟他挥手,“睡个懒觉好好休息啊!明天我再来找你!”   郁白挂掉电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瞬间瘫倒在沙发上不想动了。   好累。   他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懒得回头看,大概是哪个不认识的佣人路过了。   恰好一旁的严璟拿什么东西推了推他。   郁白像条咸鱼一动不动,只将视线缓慢地挪过去,像是下一秒就会陷入昏迷:“干嘛?”   严璟见他这幅样子,语气中充满遗憾:“你不会真要去睡觉吧?有这么困啊?”   他说话时,郁白看见了他手中的两个游戏手柄,和前方电视屏幕上鲜艳的游戏界面。   严璟之前听郁白的话在换台,结果拿着遥控器换了半天频道,换来换去全是同一则轰动了世界的爆炸性新闻,最多是猜测的角度不同而已。   情急之下,他索性跑过去打开了放在电视旁边的游戏主机,覆盖掉郁白不想听到的新闻。   这会儿游戏已经加载完毕,就停在准备开始的界面。   活泼欢快的游戏音乐里,严璟想了想,还是朝他嘿嘿一笑:“开都开了,要不来一把?”   其实从前面在棋室里开始,郁白就困了,偷偷打了好几次哈欠。   他没骗天哥,是真的要去睡觉了。   但是。   余光里是色彩鲜艳不断闪动的电视画面,崭新的游戏手柄近在咫尺。   郁白停顿了一秒钟,然后不由自主地伸手把它接了过来。   他一本正经道:“就一把。”   ……瘫在沙发里也可以玩游戏的嘛。   闻言,严璟当即一骨碌地坐直了,喜滋滋地说:“我就知道你宠我!”   郁白保持着倦懒的姿势窝在沙发里,随口道:“滚蛋,别恶心我。”   两人一起看向前方巨大的电视屏幕,动作整齐划一地按下开始键。   严璟十分快乐:“先跟你玩一把,我再找何西玩,毕竟欺负小朋友没什么意思,还是跟你玩更有趣,哎,要不你别睡了,我们决战到天亮!”   郁白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一定能碾压小朋友一样。”   “那肯定是碾压啊,她还需要我教呢!”   严璟说着,整个人猛地抖了抖。   “好奇怪,我为什么突然有种被……被碾压的感觉?从刚才开始就有一点,我还以为是错觉。”   郁白当他在开玩笑,专心地盯着正要开始的游戏界面:“哦,这局还没玩就知道要输给我了?这么识相。”   “不是!我说真的,越来越明显了!”   严璟竟脸色发白地丢开了手柄,往后栽倒在沙发靠背上,连连捶自己胸口:“我感觉我要缺氧窒息了!妈呀我是不是要死了,还是世界末日真的来了,救命啊我快没法说话了……”   “你好端端的犯什么病——”   一头雾水的郁白还没把话说完,就听见旁边响起了敲门声。   这道声音短促有力,蓦地叩开了暗沉的夜色。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   然后,猝不及防地望进了一片再熟悉不过的蓝。   黑发蓝眸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屋外,正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屋里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映亮了雕塑似锐利冷峻的下颌线条,却好像没能照进那双剔透美丽的眼睛。   那片大多数时候很平静的灰蓝湖水,此时波澜涌动,却并非郁白曾见过的不安、走神……这样鲜活热烈的感觉。   而是一种叫人颤栗、极具压迫感的冰冷。   郁白有些恍惚地想,他似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谢无昉。   唯独跟刚才棋室里,在纵横棋格上杀伐果决的冷冽凌厉,有几分相似。   ……但那只是下棋而已。   他倒没有因此感到害怕,第一反应是,眼前的男人好像心情不佳。   一时间,郁白无暇顾及身旁莫名抽起了风的好友,下意识出声喊他:“小谢?你不下棋了吗?”   “不下了。”他的语气尚算平静,“第二局也结束了。”   郁白脱口而出道:“这么快?!”   谢无昉居然答应跟老人下了第二局。   而且,他只是出来打了个电话,又开了把游戏而已,怎么连第二局都下完了?   也就过去了二十分钟吧。   按照常理来说,普通人类张云江不可能赢得这么快,只可能是输了。   所以谢无昉连赢了两局棋,为什么却会心情不好?   等等。   郁白突然想到了一个更严肃的问题。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在他以要睡觉为理由挂掉电话后,一心只想瘫着,没太留意外面的动静,依稀记得好像是听到过外面有脚步声。   说真的,这个情景好熟悉。   他上一次嘴上说着要睡觉,结果转头就去做了其他事的时候……   全程见证了他谎言的人,好像就是谢无昉。   ……   怎么这么巧!!   他又要给人类丢人了!   在疯狂翻涌的思绪里,郁白有些紧张地盯着站在门口的男人,白皙的耳垂很快泛起了因羞耻而冒出来的薄红,在灯光下尤为醒目。   也映在了那片灰蓝的湖水里。   旁若无人的四目相对中,湖水轻轻摇晃起来,仿佛在将某些植根于本能里的东西沉入深深的湖底,凛冽冷色随之淡去了一些。   原本像脱水的鱼一样在沙发上无声翻滚的严璟,猛地一个大喘气,忽然间发现自己又能呼吸和说话了,当即惊呼道:“我居然还活着!天啊我没死!!”   “……”所以刚才果然是在抽风犯病对吧!   听到这道声音的郁白无形中松了一口气,无暇再回头看,将全部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人身上。   他不太敢抱希望,可又稍抱了一点希望,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郁白特别希望谢无昉的答案是“刚过来”。   哪怕是骗他的。   但很可惜,非人类才不像他,并不喜欢撒谎。   浓郁的夜色里,男人垂眸注视着他忐忑的表情,声音很淡。   “在你告诉电话里的人,你要睡觉了的时候。” 第049章 异时15   郁白忽然觉得,自己这会儿要是真的睡着了就好了。   或者来个人给他一拳把他打晕算了。   看着此刻站在门边的谢无昉,郁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不久之前,收到他求助短信后赶来的男人也是这样,目光淡淡地扫过周围的一切景色,包括他身边的严璟。   然后,在一片寂静中,谢无昉用平静陈述的语气对他说:“你在躲我。”   哦,确切来说,不是不久之前,就是昨天。   ……   这件事居然只是昨天发生的而已!!   为什么他会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半辈子?   他本来都快忘记那个该死的带球跑烂梗了!   但现在,同样的理由,同样的对象,甚至是同样的第三人严璟。   不是,这种事为什么也可以梅开二度啊?!   郁白从循环里出来明明才两天,结果每天都被非人类发现他拿睡觉当借口搪塞别人。   ……他会不会害得人类信用破产啊?   想到这里,郁白陡然惊醒过来,正握着游戏手柄的双手动了动,几乎本能般地把手中的东西——   塞进了沙发靠垫背后,然后把仿佛死鱼打挺的严璟拖过来,挡住整个靠垫,以及藏在下面的游戏手柄。   顿时两手空空的郁白,这才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对,我是要去睡觉了。”   “……”刚从离奇的窒息感中缓过来的严璟沉默了一下,忘了自己本来想说的话,愕然又失落地问,“你不玩啦?”   郁白头也不回地给他一拳,怒道:“闭嘴!!”   都怪这家伙用游戏诱惑他!   一旁的谢无昉也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我已经看见了。”   他看着此刻一起挨在沙发上的两个人,略一停顿后,又继续说:“那天我也看见了,你把永恒球藏进沙发——”   “我现在就去睡觉!真的!”   他平静的话音被耳朵红得像要滴血的郁白仓促打断。   够了不要再说了!   ……没错,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在谢无昉面前藏东西。   看见就看见,干嘛非要说出来啊,还突然翻旧账!   懂不懂什么叫心照不宣啊!   这样子是装不了人类的好不好!!   郁白在心里疯狂输出着,表情却像见到慈爱的长辈一样乖巧,立刻从沙发上起身,作势要往外走:“好困,我这就去洗漱上床。”   见状,一脸懵逼的严璟竟发出了不知死活的疑问:“小白你去哪个房间洗漱啊?不跟我在这间睡啦?”   两人先前冲进这里,迅速伪造温馨宁静的看电视现场时,抽空感慨过周围的陈设。   这个屋子里不仅有超大屏电视、最新款游戏主机,甚至还是个套房,连接着两间卧室,各摆着一张看上去就很舒服的大床,其他家具也一应俱全。   简直是个最适合和朋友一起打游戏或聚会的梦中情房。   没想到在这片外观如此古色古香的中式庭院里,还藏着这么贴合年轻人习惯的现代化设计。   当时的郁白和严璟,不禁在心中对张云江肃然起敬,并且随口约好了今晚就住这个套房,也省得占用人家太多房间,怪不好意思的。   但现在……   话音一出口,严璟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对。   神秘莫测的非人类还是面无表情,一脸心虚的小白继续假装淡定,电视机里传出的游戏音乐依然那么欢快诱人。   而刚死里逃生的严璟……   靠!   他好像又要死了!   才褪去的恐怖窒息感再次席卷全身,在这个命悬一线的瞬间,严璟爆发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潜能,从沙发上直直蹦了起来。   “你就在这睡吧我不玩游戏了!”他捂着呼吸困难的脖子,像台风过境般冲向门外,嚎叫道,“妈的这个房间有毒!!”   动物般躲避危险的本能,让严璟侥幸躲过一劫。   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郁白,看着他连滚带爬拼命逃窜的背影,心头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他今天到底在抽什么风。”   郁白错愕的同时,也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不愧是健身教练啊。”   那个在沙发上盘着腿直接蹦起来,然后完美落地流畅起跑的动作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也太违反地球重力了!   郁白震撼之余,忽然意识到,这个宽敞豪华的套房里,只剩他和谢无昉两个人了。   而谢无昉没有去理会那个莫名其妙犯病的奇怪人类,始终静静地注视着他。   ……   郁白停住原本要往外走的步子,淡定地接着严璟的话说了下去:“那我就在这间睡好了。”   他看着那两个紧挨着的卧室,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你今晚准备住哪?”   人类要吃饭要睡觉要娱乐,所以在老人慷慨热情的招待下,早早就想好了今晚要做的事、要住的房间。   可眼前的非人类,似乎什么都不需要。   对于他的提问,谢无昉的回答是:“不知道。”   果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所以,郁白想了想,主动提议道:“那你也住这里?刚好我们一人一个房间,省得阿伯叫人再收拾其他屋子。”   不能太麻烦别人。   也不能放着人生地不熟的非人类不管。   再说了,他们本来就是隔着墙住的邻居嘛。   郁白问得自然,男人也回答得很自然。   “好。”   于是,今晚的住宿安排,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这个样子。   五分钟后,正满嘴泡沫刷着牙的郁白,心头终于后知后觉地漾开了一丝微妙奇异的感觉。   他在卫生间里洗漱,是真的准备老实地去睡觉了,外面的谢无昉不知道在干什么,从镜子里看不到。   郁白停下动作仔细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有点好奇。   好吧,是很好奇。   不需要睡觉的非人类,在漫长又寂寥的夜晚,会做什么呢?   他不止一次好奇过这个问题。   今晚好像是能最接近这个答案的机会。   比邻而居的两套房子,和一墙之隔的套间卧室,还是有那么一点区别的。   这会儿,他们共用客厅。   而且,卧室门也不一定就关着。   镜子前的郁白,握着牙刷挣扎了两秒钟。   然后,他默默转身,决定去客厅里刷一会儿牙。   ……人类刷牙的时候就是会走来走去的嘛。   不过,正在郁白要离开卫生间的时候,他随意搁在洗漱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道短促却清晰的消息提示音。   接着又是咻咻好几声。   郁白因而停下脚步,拿起手机。   是严璟发来的消息。   [小白我终于活过来了!刚才我真的差点就没命了!!]   [我仔细想了想,应该不是房间的问题,本来好好的,是姓谢的来了以后才出问题的!]   [对了小白你现在在哪?还活着吗?!]   郁白骤然被一大堆慌里慌张的话语淹没,明明字都认得,可硬是没搞懂严璟到底在说什么。   但见好友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新消息一条接一条,他先随手回了一句。   [姓谢的?]   严璟显然正一刻不停地盯着手机,回复得特别快。   [对啊对啊!太好了你没出事!!]   [你离那个家伙远一点啊!我认真的!他好可怕!!要不要我现在过来救你?]   [虽然我现在根本不敢过来啊啊啊啊真的太恐怖了!]   郁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冒出一点坏心眼,指尖轻快地动起来。   [上面那句是谢无昉发的。]   [我没事啊,在刷牙呢,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要不我过来找你?]   第一条消息刚发过去,郁白眼睁睁地看着手机屏幕左侧原本满满当当的消息,瞬间被一条接一条地撤回了。   在满屏“严璟撤回了一条消息”的提示小字下方,又蹦出一条感叹号爆炸的新消息。   [谢哥!!爹!!爷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   郁白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同时不忘截图留作黑历史纪念。   明亮温暖的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了咬着牙刷的棕发青年,他低头专注地看着不断冒出提示音的手机,刹那间笑得眉眼弯弯。   短暂的沉默后,近在咫尺的敲门声响起。   郁白这才停下了回消息的动作,有点茫然地转头看过去。   是谢无昉。   他还没来得及出去偷看非人类在做什么,没想到对方却先过来了。   也要来洗漱吗?   郁白怔了怔,连忙放下手机,加快了刷牙的动作,下意识道:“我马上就好,等我一下!”   他声音含混的话语脱口而出,但门口的谢无昉却似乎并没有要催促的意思。   男人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灰蓝的眸子隐隐涌动,低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郁白一脸意外,很快应声,“可以啊,你直接问就好。”   他都记不清自己随口回答过好学爱问的非人类多少个问题,怎么这会儿突然开始在提问前先要个允许了?   不知从哪里学来这点的谢无昉,得到眼前人的应允,就问了下去。   “他为什么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   这个问题超出了郁白的任何预料,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谢无昉指的人是严璟。   因为他昨天就是这么对谢无昉介绍的。   ——“他叫严璟,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当时的谢无昉听到后,若有所思地反问:“最好的朋友?”   郁白本想给他解释,但一时间有点拿不准这句反问里的重点是什么。   是最好,还是朋友?   无论重点在哪,好像都是一个对人类而言习以为常,实际上却难以准确形容的概念,当时的郁白不知道怎么解释比较好,索性换了个话题。   谢无昉居然还记着。   真是好学。   郁白想,这次不能再糊弄过去了。   “你等我刷完牙,马上就好。”他含着一嘴泡沫,语气匆匆,“这样不方便说话。”   因为这是一个没办法用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彻底解释的问题。   谢无昉便安静地等待着。   他看见那双浅淡又温暖的眼瞳里漫过认真的情绪,渐渐地,涌上一种带着回忆气味的笑意。   “因为小时候的某一天,我不小心把纸飞机飞进了他的鸡窝头里,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郁白说着,自觉地补充解释道:“鸡窝头是……嗯,一种看起来乱糟糟的头发。”   他的话音落下,那双原本有些幽深难辨的蓝色眼睛里,果然浮上了一种类似迷茫的情绪。   很没有逻辑对吧。   郁白看见他的表情,脸上笑意更浓,继续说下去:“每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的时候,我都是这么回答的。”   谢无昉问:“每次?”   “嗯,从小到大其实有很多人问过我差不多的问题,而且都是避开严璟问的。”   比如非常关心好学生的学校老师们,会私下里问他:为什么总是跟成绩经常倒数第一的那个同学玩?为什么跟这个笨笨的差生关系这么好?   除了经常被误解的发色,郁白虽然不是那种很夸张的满分尖子生,但也是老师和同学们眼中成熟聪颖、大有未来的好学生。   再加上他特殊的家庭情况,老师们会格外关心他的生活点滴,生怕他被带坏或是长歪。   郁白就会神情平常地用前面那句话回答老师。   然后在下一次考试里,故意考出一个非常出人意料的成绩:倒数第二。   这样就和倒数第一差不多了。   因此大吃一惊的老师若有所察,便不敢再问什么了。   郁白一点也不喜欢听到别人问这个问题,也不愿意跟那些会这样问的人仔细解释,甚至会为此开始讨厌他们。   这么多年以来,像母亲一样的陈医生没有问过,像父亲一样的天哥和厉叔叔没有问过,对他很好的严璟父母也没有问过。   谢无昉是第一个在问出这个问题后,能得到他额外答案的人。   哦,不是人。   毕竟他完全游离在人类的语境之外。   他的语气里没有那种既熟悉又微妙的鄙夷轻视、刻板判断。   只有一种就事论事的纯粹疑问。   所以郁白继续认真地回答了下去:“严璟的父母是开殡仪馆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谢无昉也时而认真地应声:“嗯。”   “但你应该不知道,在我们的文化里,人类很避讳死亡,即使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和面对的事。”他说,“殡仪馆就意味着死亡,人们会觉得那很晦气,要尽量回避。”   “所以在我之前,没有任何小孩愿意跟严璟做朋友,他们要么离他远远的,要么就变着花样欺负嘲笑他,他一个同龄的朋友都没有。”   其实年幼的孩子是最不懂得死亡的,更不知道要忌讳,可深谙世事的大人们会暗中叮嘱,又以自己的行动作榜样。   孩子们就一点点学会了大人的做法。   谢无昉问:“为什么你愿意?”   郁白看着那双纯粹如水的灰蓝眼眸,忽然很轻地笑了:“因为那时候的我,也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   “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家庭。”他语气平静地说,“我妈在我出生后不久就离家出走了,我爸在我十岁的时候因为见义勇为去世,所以我算是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孤儿。”   也许他在某个循环里随口告诉过谢无昉这些,但在现实世界里,还没有。   “听起来好像特别可怜,对吧?”   郁白不等男人回答,继续说了下去:“但同时,我又很幸运,遇到了许多对我很好的人,连学校里的老师也格外关心我,没人敢欺负我,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因为我的爸爸是所有人眼中的英雄。”   所以,也没有那么可怜。   可谢无昉在短暂沉默后,却说:“你好像不喜欢这样。”   虽然非人类对世事懵懂无知,却对情绪有很敏锐的感知。   “对,我不喜欢。”郁白看着他笑起来,喃喃道,“那跟正常的人生不一样。”   有人爱、有人憎,也有人漠然擦肩,才是平凡正常,但可以得到真实幸福的人生。   太美丽就像易碎的幻觉。   幻觉偶尔鞭长莫及的时刻,就会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   “所有大人都很照顾我,同学们也对我很友善,有什么事都先依着我,我永远是所有孩子里最特别的那一个,得到的一直是超乎寻常的优待,哪怕我拒绝也没用。”   “所以,没有同龄人愿意真的跟我做朋友,他们会在心里离我远远的。”   谢无昉显然无法理解这句话里前后矛盾的逻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郁白弯起了眼睛,“这就是人类啊。”   人类就是这么复杂的动物,难以用三言两语阐释分明。   他不再试图解释,而是说回了那只意外坠落的纸飞机。   “那天我一个人在学校的角落里玩纸飞机,想让它飞到很远很远的天空中去。”   隔壁班的小学生严璟也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台阶上,表情呆呆的,刚被其他同学捉弄过。   忽然间,一只白色的纸飞机意外坠落,直直地扎进了他乱糟糟的鸡窝头里。   “我不是故意的,连忙跟他道歉,他很快抬头看我,先是呆了一会儿,接着嚎啕大哭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郁白每次回忆起那一天,都很想笑。   他笑着说:“因为我是第一个跟他说对不起的人,别人只会欺负或者无视他。”   “而他也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露出除了友善以外情绪的人,一点也不怕招来老师,不担心老师会无条件地偏向我,即使老师那样做了,他也从不生气。”   “很奇怪的认识方式吧?”   他们明明只是两个人生才刚开始不久的小孩。   可死亡却早早地把这两个懵懂天真的小孩,同整个世界都隔绝开了。   直到一只白色的纸飞机载着孩童的眼泪,重新飞向了很远的蓝天。   “所以,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不仅仅因为相似的孤独处境,也因为刚好互补的个性,以及有时候迷之相似的跳脱脑回路。   一个胆大,一个胆小,一个聪明,一个稍笨,又恰好都不把一些旁人眼中天大的问题当回事。   郁白时常会在心里悄悄感谢严璟的盲目快乐和粗神经,因为连带着感染了他,令他本该苦涩沉重的童年也轻盈了许多。   朋友是会相互塑造与改变人生的。   但他绝对不会把这些话告诉严璟。   实在不想看见那个家伙眼泪鼻涕齐飞的傻样。   到这里,郁白想,他应该把谢无昉的问题回答得很清楚了。   与其说是回答问题,更像是一场坦诚地交换往事与秘密的聊天。   窗外恰好是很适合聊天的静谧夜色。   这本来也是一起外宿的朋友之间会做的事。   只是,刚才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说。   郁白想了想,好奇地问身边人:“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谢无昉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他也问回去一个。   很公平。   在先前的答案落下后,男人便陷入了长久沉默,微垂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郁白提问,那双湖水般的蓝眼睛才再度朝他望来。   并用一贯的诚实语气回答他。   “不知道。”谢无昉说,“我心情不好吗?”   郁白不由得呆了一下。   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而且到底是谁问谁啊!!   郁白诧异地看着他:“对啊,你刚才看起来很凶,跟平时特别不一样。”   “……吓到你了吗?”谢无昉顿了顿,眸中涌动的异色愈发静下来,“抱歉。”   “没有吓到我。”郁白小声说,“不用抱歉。”   他觉得今晚行为异常的严璟,应该是被谢无昉吓到了。   但他的确没有。   也许别人会觉得非人类神秘可怖,但郁白把他当作朋友,就只在意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对待自己最好的朋友一样。   谢无昉安静了一会儿,又问:“最好的朋友只能是一个人吗?”   郁白怔了怔,失笑道:“对啊,不然为什么用最好这个词?最好就是胜过了其他一切选项的那一个。”   他说得理所当然,却发现谢无昉的神情里似乎有一种认真的陌生感。   郁白略一迟疑,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你不理解这个词吗?”   谢无昉轻轻颔首:“之前不理解,我们的语言里没有最好和其他选项这样的概念。”   居然是真的不理解。   郁白立刻好奇地追问:“那你们要怎么表达类似的意思?比如在很多东西里选择,或者比较出最喜欢的那一样……”   “不用选择和比较。”   男人打断了他的猜测,平静地说:“只有唯一。”   郁白面露愕然。   只有唯一。   跟作为群居动物,会发展各种各样关系的人类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种族。   好像遥远奇异的传说。   又像思维单纯的野兽。   他忍不住问:“这种唯一性是……互相的吗?”   “是。”   郁白当即脑洞大开:“那万一你们遇到了一个其他种族的,有很多选项的‘唯一’,要怎么办?”   谢无昉话音平淡:“那就让他只拥有唯一。”   是把其他选项直接抹去的意思吗?   ……好霸道。   郁白还是第一次跟谢无昉聊起这些,顿时有种发现了新大陆的感觉。   原来漫漫宇宙里竟存在着这样的文明。   惊叹之余,他也没忘记找补一下前面的问题:“最好的朋友只能是一个人……但你不是人类,所以不包括在这个选择的范围里面。”   刚才他强调“一个”,现在则给“人”加重音。   在一个朋友面前说自己跟另一个朋友的关系更好?   他才不会做这么没情商的事。   郁白想到这里,不禁笑着开口:“你是我最好的非人类朋友,真的,我保证。”   反正他只认识这么一个非人类。   ……人类就是这么有心机啦。   谢无昉不知有没有听懂这个文字游戏,他看着眼前人言笑晏晏的模样,静默片刻,蓦地问:“你今天为什么难过?”   又开始犯困的郁白,听到这句话,茫然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晚上在餐厅里的那个时候。   就像郁白前面问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一样。   他也反过来问候郁白的心情。   真是擅长学习。   郁白忍俊不禁道:“因为就是让人很难过啊。”   那一刻饭局将要散场,他们不得不同张云江告别,没有任何合适的理由再多待一会儿。   直到谢无昉忽然提出下棋的事。   “我们都知道张叔叔会死去,却无能为力,又不舍得道别,所以都很难过。”郁白说着,不禁问了一句,“你不担忧死亡吗?”   “不,我们不会死亡。”   ……不会死亡?   郁白进而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猜测,讶然地问:“你不会真的是神吧?”   谢无昉却反问回来:“什么是神?”   郁白仔细地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解释。   “大概就是,超脱了时间,长生不死,能力非凡。”   他念叨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结论,声音越来越小:“……你就是神。”   还是不会撒谎的神。   渺小的人类那么复杂。   神却有一颗透明的心。   郁白安静地这样想着。   陡然确认了非人类的身份,他好像应该感到新奇,或者不安,或者激动的。   可都没有。   因为他好困,脑子都转不动了,哪怕此刻与神为伴。   今天真是太漫长的一天,在派出所里编故事脱身,去接自称重生的傻蛋,拯救将要挨打的小女孩,领着孩童模样的老人与已逝的朋友重逢,对不知来历的神明讲起自己尘封的回忆……   精力有限的脆弱人类揉了揉眼睛,困倦地低语。   “谢无昉,我要回房间睡觉了。”   他说完,又很快补充了一句。   “……是真的。”郁白一边下意识解释,一边觉得自己好笑,“真的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在他愈发含糊的声音里,男人的回应短促:“嗯。”   郁白便在浓浓倦意里忽然笑了,凭着本能教他。   “这时候该说晚安。”   正踩着拖鞋往房间里走的人类这样告诉他。   神明因而很快学走了这声轻柔的告别。   “……晚安。”   “晚安。”   精疲力尽的人类一说完晚安,就瞬间栽进了柔软舒适的大床里,没有开灯,连房门都忘记要关。   初夏寂静的深夜里,偶有遥远的蝉鸣,散落在清浅绵长的呼吸声中。   不需要睡觉的非人类,在漫长又寂寥的夜晚,会做什么呢?   夜幕里缀着淡淡星点,月色朦胧,洒在仅有一盏暗灯照耀的窗台前。   黑发蓝眸的神明坐在桌边,面前正摊开一本纸张陈旧泛黄的笔记本,近似于奇幻故事中的羊皮纸。   他眼眸微垂,笔尖在纸面上轻轻颤动着,凝结出一个又一个线条神秘的符号,宛如天书。   如果郁白没有去睡觉的话,他会看见一个熟悉的符号频繁出现,像个圆鼓鼓的小箭头,错落在许多无法辨识的优美字迹之中。   可他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沉沉地睡着了,很快陷入香甜安宁的梦乡。   夏夜好长。   他梦见一片灰蓝冰凉的湖水。   湖面悄然落满了透明的月光。 第050章 异时16   时间无声地流逝,浓黑的夜晚悄悄褪了色,月光一点点融化在愈发明亮的天空。   天亮了。   微风拂动窗边纱帘,静谧安宁的美丽庭院里,隐约传来一些晨起的声音。   书桌旁的小灯已然熄灭,旁边放有一个合拢的笔记本,边角的纸页有些自然泛黄,却没有丝毫褶皱,像是被很细心地保存着。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五点整的时候,装修雅致的套房里,响起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这道脚步声穿过客厅,在房门敞开的那间卧室门口停下。   中央的大床正柔软地陷下去,埋在蓬松被子里的人睡得正香,他朝里侧着身,看不清面孔,只能瞥见温暖烂漫的棕发在洁白的枕头上散开。   在各种关于起床时间的科学研究和专家建议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时间段是五到七点。   但郁白基本不会在这个时间起床。   他不再是学生,又不用出门上班,算是自由职业者,连闹钟都不怎么需要定。   只有偶尔在死线前赶稿的时候,清晨五点的他会是清醒的,因为还没睡。   其他时候的这一刻,他都在心安理得地跟周公下棋。   舒适大床里传出清浅绵长的平稳呼吸声。   停在卧室门口的那道脚步,静止片刻,便离开了。   时间继续流逝,淡蓝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明亮,朝阳升起,天边染上浓郁的灿金与橙红。   圆滚滚的时钟里,指针滴答滴答地走到了七点整。   脚步声再次响起。   那间卧室里更加安静,床上的人换了个姿势,把脑袋埋在被子里睡得香甜,只露出一点透气的缝隙,蓬松的被子隔绝了里面悠长的呼吸声。   也隔绝了外面偶尔响起的细微噪音。   敞开的卧室门边,灰蓝的目光静默地注视着仍在睡觉的人。   直到一旁的床头柜上传来“咻”的一声。   昨晚睡前随手倒扣在那里的手机,屏幕朝下,发出了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   循声望过去的那道目光,似乎有点犹豫。   片刻后,手机又响了两声,床上的被子小山忽然动了动。   睡梦中的人本能般地往被子里缩了一下,朝离声源更远的方向挪过去一点点,像是不想被打扰。   极轻的脚步声再次离开,去而复返。   然后,间歇性作响的手机上面,盖住了一个来自另一间卧室的洁白枕头。   咻咻声就几乎听不见了。   重新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被子小山又悄然挪了回来,无意识地扯开原本蒙着头的被子,似乎在透气。   清晨的光线落在颊畔,将本就过分白皙的肤色照得近乎透明,唯独泛了一点被闷到的红。   很快,床上的人又不安分地换了睡姿,继续侧身而眠,看不见脸庞。   停在门口的那道脚步便再度离开了。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穿过这间套房,轻轻关上了外面的大门,直到走进庭院后,脚步才恢复了正常的声响。   早晨七点多,除了昨夜到访的年轻客人,这座宅院里原先住的其他人,已经都起床了。   明净的长廊上,偶尔有步履匆匆的佣人走过,中间树木青翠的小径旁,有一个小男孩蹲在那边,逗着这里养的狗。   袁玉行本质上是个老头,所以跟大多数老人一样,睡眠少,醒得很早。   当他见到那个黑发蓝眸的年轻人时,很是惊讶:“你也起这么早啊?”   他脱口而出的话音,在清晨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脚边的小狗跟着汪地叫了一声。   对方静静地投来一瞥,却没有回答,而是皱了皱眉:“声音太大了。”   “……”哪里大了啊!   袁玉行这样想着,但在那片很有压迫感的灰蓝湖水面前,并不敢反驳。   他老实地放轻了音量,低眉顺眼地问:“你吃早餐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去厨房?”   袁玉行是有点怵眼前这个不知来历的年轻人的,尤其是在昨晚见过那场一局更比一局凶的对弈之后,看得他连冷汗都流了一斤。   但也同样是因为围棋,令他燃起了非常大胆的勇气。   反正比这会儿突然拼命想往他怀里钻的短腿柯基,要勇敢得多。   “等吃完以后……”小男孩有点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忐忑道,“能不能跟我也下一局棋啊?”   虽然郁白说他和谢无昉下过棋,但并不是这个时空的他。   昨晚他围观两人对弈,简直手痒得不得了。   矮矮的小男孩面露殷切期盼,模样可爱的柯基瑟瑟发抖,对面的男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不看人也不看狗。   “不能。”谢无昉语气很淡地应声,“不吃。”   ……   不下就不下,怎么连早饭都不吃了!   唉,真冷酷。   袁玉行失望地抱起差点吓晕的无辜小狗,目送对方的背影渐渐远去。   同时,他心里又生出几分好奇。   这么早起来,不去吃早饭,小白又不在旁边……   那这人是要干嘛去?   庭院的某一处,习惯了早起的另一位老人正在书房里翻找东西,忽然听见门口响起一道敲门声。   张云江本以为是家里的哪个佣人,应声回头时,蓦地面露惊讶:“哎——小谢同志?”   “怎么起得这么早?”诧异之余,他关切地问,“是没睡好吗?房间不舒服?”   正常来说,年轻人都爱睡懒觉的嘛。   “不是。”   对方否认之后,顿了顿,没有再解释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张云江有点意外,立刻放下手头的东西,笑道:“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难道是在昨晚的对局里有了什么对围棋的感悟,想跟他讨论?   老人有些期待地猜想着。   可谢无昉的问题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如果一个人彻底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会怎么样?”   ……哎?   闻言,张云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昨晚在走进棋室之前,两人是聊起过有关朋友的话题,直到因为小郁医生过来而结束。   眼前这个在围棋上天赋超群,性格坦率直接,又有点奇异的天真的神秘年轻人,似乎对朋友这个问题格外好奇。   “彻底失去?是关系决裂,还是指对方去世了?”   “再也不会见到对方。”   再也不会见到。   那就是去世了吧?   “这样啊……我想想看要怎么说。”   尽管与预想的问题截然不同,张云江还是很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感情上肯定是会伤心难过的。”他斟酌着说,“但具体是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就要看跟这个朋友的关系程度了。”   谢无昉重复道:“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是这个前提。”张云江便笑了,耐心地说,“但这也是要分情况的。”   “对有的人来说,最好的朋友也不过是泛泛之交,他们可能并不看重友情,更在乎别的感情,但另一些人,或许会把朋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对于这样的人而言,失去朋友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   “你问的这个假设里,指的是哪种朋友呢?”   他说完,面前的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从小就认识,唯一一个愿意真心对待自己的朋友。”   话音落下时,张云江不禁想,这个“自己”是指谁?   但他没有问这种多余的问题,而是顺着话音,很快想起了一个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真正设身处地来回答这个前提苛刻的问题的。   他却恰好可以。   从小就认识,时间跨度很长。   唯一愿意真心对待自己,而不像旁人那样,更在乎别的身外之物。   “如果是我彻底失去了一个这样的朋友……”张云江神情怅然,“就不止是伤心难过了。”   “会很绝望,人生好像都没什么意思了,连天都变成灰的。”   他说着,收敛了情绪,笑起来:“不过我是老头子,到这把年纪,本来也没什么盼头了,所以会将仅有的东西看得更重,也许放在年轻人身上,不会那么严重。”   站在书房门口的谢无昉静静地听他说完,没有再问什么,而是低声道:“我知道了,谢谢。”   他说着,忽然侧了侧身,向一旁看去。   “这有什么好谢的……哎?”   原本笑着的张云江下意识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书房外的门廊拐角处,站着郁白的侄子,刚才大约在偷听两人的对话。   这一刻,那个言行古怪的小男孩,抱着张云江家里养的柯基,肩膀抽动,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打湿了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狗毛发。   “小航?!”   张云江见状,一脸无措,本能地去看身旁的谢无昉:“这这这,小谢同志,这孩子怎么又哭了!”   被叫到的年轻人没有立刻应声。   灰蓝目光注视着那个哭得很狼狈的小男孩,渐渐想到了什么,因而做出了某种决定,他短暂沉默后,才回答身边的老人。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谢无昉说得认真,张云江却因此更茫然了。   不等他再问,偷听被发现的小男孩终于从浓浓的伤心里回过神来,猛地后退一步。   然后,眼神惊慌失措的他一咬牙,索性抱着柯基扭头跑了。   呜咽咽的哭声和颤巍巍的犬吠一并远去。   “……”   老人大感震惊,一时间竟不知道脚步该往哪儿迈。   他理解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只好又转头看向可能跟这个小朋友更熟悉的谢无昉,不太确定地问:“我们是不是该去追——”   谢无昉却压根没有再看那个逃走的小男孩,而是留意到了书架上的东西,问道:“那些是跟围棋有关的书吗?”   张云江便循声看过去:“啊,对。”   在谢无昉敲门之前,从昨晚的棋局中收获良多的老人,正在书柜前翻看那些自年轻时起不断积攒下来的围棋相关书籍。   “有棋谱、定式,有理论书,还有一些我积累下来的心得笔记……这书架上乱七八糟的,凡是跟围棋沾点边的,基本都有。”   张云江随口介绍着,注意到谢无昉停留在那里的目光,心念一动道:“你要拿一些去看吗?虽然对你作用不大,但对小郁医生应该还是有点帮助的。”   他还记得谢无昉说过,今天要教小郁医生下棋。   老人提到了那个名字,身边年轻人的视线便因此投过来。   灰蓝的湖水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二十分钟后,熟悉的泛黄笔记本上面,叠放了好几本不同的围棋书。   男人安静地坐在桌前看书,纸页在指间悄然翻动。   窗外的庭院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蓊郁美丽,蝉鸣悠远。   他身后,卧室里的人仍在睡觉。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九点的时候,里面也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原本在书桌前的男人走进了卧室,望着那座静悄悄的被子小山,完全看不见下面埋藏的人类。   那道脚步在原地停顿半晌,最终离开了这间屋子。   庭院的另一处,古色古香的餐厅里,桌子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早餐。   做了一晚上噩梦、辗转反侧的严璟正在大快朵颐,用食物安慰自己受到严重伤害的身体和心灵。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无论如何,到了今天早上的某一刻,那种莫名其妙缠绕着他的窒息感竟然又无端地散去了。   严璟心头不禁升起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就是小白估计还在睡觉,没回他消息,没法听他分享这种奇妙的感受。   也不知道他昨晚跟姓谢的是怎么相处的。   小白为什么一点也不怕那个恐怖的家伙呢?   严璟有点困惑地这样想着,下一秒,差点被嘴里的油条噎死,一声惊恐的“爷爷”险些脱口而出。   因为餐厅门口突然出现了一道他做鬼也不会忘记的身影。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紧接着,严璟慌里慌张地咽下油条,挤出一个热情谄媚充满活力的笑容。   “谢哥早!”他抑扬顿挫道,“您准备吃点什么?中式西式什么类型都有!”   “……”   那双灰蓝的眼睛无声地扫过他,并不回答。   不自觉地开始双腿发软的严璟,本能般地觉得,眼前神秘莫测的非人类好像很讨厌他。   因为那是一种看他很不顺眼,但又出于某些原因,不能真的对他做什么的冰冷眼神。   好、好可怕。   严璟胆战心惊,忍痛放下了面前的食物,忙不迭地起身让位:“我吃完了!先回去,你慢慢吃!”   他很自觉地选择滚蛋,不碍对方的眼。   可那道冰冷的目光竟随之投向了想要夺门而出的他。   严璟有一瞬间的茫然。   不是来吃早餐的吗?   怎么好像就是来找他的?!   ……那为什么又不搭理他!!   这样搞得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就在气氛诡异静止的当口,外面又进来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难得在上学日睡了个懒觉的小学生,循着佣人的指引来到餐厅,看见这一幕,有些意外,但很有礼貌地开口,分别同两人打招呼。   “神……”小女孩顿了顿,没有说出来,改口道,“大哥哥早上好,严璟哥哥早上好。”   在小女孩清脆稚气的问好声里,严璟哥哥猛地松了一口气,仿佛看见救命恩人,连声道:“早早早,你今天也很可爱!特别可爱!”   隐藏着身份的神明大哥哥竟也隐约松了口气,将目光转而投过来,叫她的名字:“何西。”   何西反射性地应下:“哎!怎么啦?”   五分钟后,饿着肚子被领到了宅院中某个套房里的小学生,神情从懵然无知的好奇,转为了忍着笑意的认真。   去卧室里参观完安静小山的何西,跟着谢无昉走到屋外之后,小声地说:“小白哥哥在睡觉呀!”   比她高很多很多的神明大哥哥闻言,低声说:“可他已经睡了十一个小时。”   “十一个小时?”小女孩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理所当然道,“睡懒觉就是这样的呀,我也会睡这么久的。”   见神明大哥哥有些担忧的模样,何西主动解释道:“如果很累或者很困的话,再睡久一点,也是正常的!”   “小白哥哥就是在睡懒觉而已,睡得很好呢。”   她稚嫩的脸庞上冒出一点没能忍住的笑意,为眼前这个对人间所知甚少的神明强调道:“没有出什么事哦,真的!”   听她说得笃定,神明大哥哥才轻轻颔首,好像又学到了什么书上没有的新知识。   接着,空气静了下来,拥有美丽蓝色眼睛的神明得到了答案,却定定地注视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咦。   聪明的小女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立刻收起了笑容,换上自己最严肃郑重的表情,很小声地开口。   “我不会告诉小白哥哥的,我保证!”   “……”神明大哥哥这才移开了视线,轻声应道,“嗯。”   他顿了顿,又说:“谢谢。”   被神明道谢的小女孩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不、不客气。”她怯生生地说,“那我去吃早餐啦?”   晴朗明媚的早晨,得到了允许的小女孩脚步轻盈地穿过庭院,脸上带着不自知的快乐笑容。   原来,神明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呀。   仍然很安静的套房里,墙上圆滚滚的时钟不停歇地往前走着。   当时间来到了上午十点多,蓬松如云的被子里终于传来了动静。   白皙的指尖从温暖的被子里探出来,想去熟悉的位置摸手机,结果落了个空,还是摸到一片柔软的床铺。   ……好大的床。   刚自然睡醒的郁白,因而一点点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家。   这一觉睡得好舒服。   而且,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   郁白又闭着眼睛在被窝里懒洋洋地赖了一会儿,才掀开被子起床。   他在一个洁白的枕头下面找到了昨晚忘记开静音的手机。   屏幕上堆满了未读的新消息。   是他睡觉时嫌吵,随手拿枕头把手机盖住了吗?   可这张宽敞的大床上,已经有了标配的四个枕头,怎么这里还多出了一个?   ……张叔叔家的房间里流行放五个枕头吗?   郁白有点诧异,但没空多想,也暂时没空看消息。   因为他很快想到了今天其实有很多事要面对。   郁白下意识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窗户。   外面的庭院一片静谧,视野中偶尔经过的佣人脚步轻浅,神情寻常。   他住的这间屋子里也很安静。   对了,他昨晚跟谢无昉住在一间屋子。   想到这里,郁白很快走出了房间,好奇地去看位于隔壁的另一间卧室。   与他房间一模一样的大床异常整齐,看上去没有人睡过。   郁白再定神一看,才注意到一旁的书桌前,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随着响起的脚步声,对方回眸望来,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看见那人手中模样古朴的书籍,满是文字的纸页停驻在修长有力的指间,衬得周围的一切更加静了。   除了莫名多出来一个的枕头,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个早晨。   真好啊。   跟跌宕起伏的昨天相比。   郁白这样想着,愈发放松了一些,揉了揉惺忪睡眼,心情愉快地同那个正独自看书的男人打招呼。   “早上好。”他声音清澈,带了一点倦懒的笑,轻声地喊,“小谢。” 第051章 异时17   被郁白唤到名字的人很快应了声。   谢无昉手中仍握着那本书,声音平常:“早上好。”   郁白还是第一次见到非人类这样坐在桌前看书。   怪新奇的。   之前那个泛黄笔记本上的神秘天书他是半点都看不懂,但现在对方手头那本书里的文字,他一眼就识别了出来。   是中文哎!   郁白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男人闻言,拢起了手中厚厚的书籍,坦诚地将写有标题的封面展示给他看。   ——《围棋初级技巧与基本定式》。   “张叔叔的书房里有很多关于围棋的书。”   谢无昉学郁白的方式称呼张云江。   “他说我们可以随便翻看。”   看着古朴封面上黑白交错的棋盘图样,郁白愣了一下。   然后缓慢地露出了一个镇定的微笑,以掩饰内心突然涌上来的不妙预感。   他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个问题!!   以谢无昉的学习速度和目前的围棋水平,怎么可能需要看这种带有“初级”、“基本”字样的书。   而且他说了“我们”……   就在心头警铃大作的郁白想要转身逃跑的时候,谢无昉再次开口了。   “这本书应该会适合你看,是基础教程。”   谢无昉看着他,语气认真,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有些疑惑地问:“你要去哪里?”   ……果然。   他好想逃离这个马上就要被迫学围棋的日子。   光是刚才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围棋教程,他已经开始觉得头痛了。   为什么不再多睡一会儿,一觉睡到明天算了!   四目相对中,正在心中哀嚎的郁白神情不变,犹有淡定笑意。   “我去洗漱。”   他说着,转身,脚步沉着地往卫生间走去,语调轻松:“啊,好饿,一会儿还得找点东西吃……”   “我带你去餐厅,那里有很多种类的早餐。”   身后的男人浑然不知他的绝望心情,继续说:“等吃完东西,你就可以开始学围棋了。”   “……”   脚步沉着的郁白差点被空气绊倒。   “好。”他努力维持着充满喜悦的欢快语气,“真好。”   好个屁啊!   这个早晨到底还是没有那么美好!!   十分钟后,两人一起走进了餐厅。   谢无昉手里又换了一本厚厚的围棋入门教程,安静地在一旁陪他。   心如死灰的郁白与迎上来的佣人们打了招呼,思考着自己究竟可以用吃饭这个借口拖延多久。   他的目光无助地瞥过这间古色古香、宽敞明亮的餐厅,忽然又亮了起来。   严璟也在!   饭量惊人的肌肉男坐在靠角落的位置里,以一种均匀的速度不停进食,面前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早餐,中西兼有。   郁白觉得自己找到了拖延时间的好借口,当即向他走过去,主动道:“早啊,你也刚起?”   “小白你终于起——”   将恐惧化为食欲,在埋头专心吃东西的严璟听到熟悉的声音,招呼声脱口而出。   但话还没说完,他抬头望过去,看见小白旁边那道身影后,瞬间面露惊恐,差点被披萨噎死。   姓谢的怎么又来餐厅了!!   他以为这家伙不会来了才一直待在这里吃东西的!   “起、起床了!”严璟磕磕巴巴地说完,只想马上逃走,“我吃完了你慢慢吃!再见小白再见谢哥!”   “……”郁白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坐下时顺手拿起一片披萨咬了口,“你没吃完啊,还有这么多片。”   严璟立刻把整个盘子挪到他面前,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美食,殷勤道:“你们吃你们吃。”   郁白顿感诧异。   这家伙今天怎么怪怪的。   有一种月底业绩不够的时候拼命劝健身房会员掏钱续课的狗腿感。   外加一种小时候遇到欺负过他的高年级学生时发自内心的慌张感。   郁白觉得,严璟好像特别害怕谢无昉。   从昨晚开始就是。   但是……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边。   黑发蓝眸的男人同他一样坐在餐桌前,垂眸看着手中的书籍,没有说话,像是不想打扰两人吃东西,甚至都没有抬头看。   很正常啊,没什么特别之处。   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郁白想了想,往严璟那里靠近一些,低声问:“小谢欺负你了?”   听到这个问题的严璟本想疯狂点头,但在脑袋即将点下的一瞬间……   他听见了不远处的薄薄纸页在指间翻动的声音。   短短一声,清脆又冷凝。   不知道为什么,严璟猛地一个哆嗦,瞬间从头皮凉到了脚跟,矢口否认道:“不不不没有!怎么可能!”   郁白更加茫然了,压低声音费解道:“那你为什么怕他?”   严璟坚强微笑,声音比他更低:“可能因为我真的犯病了。”   “……”郁白一头雾水,欲言又止,“你别这样,我害怕。”   “别、别害怕。”严璟小心翼翼地说,“你先吃东西啊,不然要凉了。”   他说话的时候,门外恰好传来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今天心情格外快乐的小学生大着胆子独自来到餐厅,想看看一会儿的午饭有什么好吃的。   结果她走进餐厅,意外地看到了三张熟悉的面孔。   睡懒觉的小白哥哥终于起床啦。   以为人类只有睡八小时才正常的神明哥哥就不用担心了。   至于剩下那个……   “严璟哥哥!”何西惊讶地问,“你怎么还在吃早餐呀?”   郁白这才知道严璟已经在餐厅里连续吃了一个多小时东西,不禁叹为观止。   ……果然是犯病了吧?!   而昨日还怯生生的小女孩,这会儿看见他,却偷偷笑了,清澈纯真的眼睛分外明亮。   看上去心情很好。   她主动说:“早上好哦,小白哥哥。”   郁白不知道原因,但看她亮晶晶的可爱目光,也忍不住面露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早上好,何西。”   他在循环里也经常这么干,手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小女孩走过谢无昉身边的时候,也主动同他打招呼,得到后者平静温和的回应。   郁白就在心里悄悄感叹了一声。   连八岁的小朋友都不怕谢无昉,严璟究竟在怕什么?   郁白吃着早餐,想起昨晚对方宛如脱水的鱼一般的诡异表现,还是很关心,忍不住问:“你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随着他的提问,那道原本定在书页上的灰蓝目光,悄然望了过来。   先前拯救过自己一次的何西来了之后,严璟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听到郁白的这个问题,倒也认真地思考起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觉得窒息呢?   虽然他一度觉得跟谢无昉有关,但仔细想想,小白的这个非人类邻居,除了完美复原爆炸的厨房,以及在殡仪馆里让时间暂停,好像没做过什么别的很可怕的事,平时甚至挺有礼貌的。   总不可能莫名其妙就要弄死他吧?   没有道理呀!   当然,严璟确实发自内心地觉得那个家伙很恐怖,似乎看自己极不顺眼。   但是,这也有可能是因为……   他胆子真的太小了?   毕竟他连听到人家在旁边随手翻个书,都莫名其妙地有点害怕。   所以,话说回来,他到底为什么会窒息呢?   严璟想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现,小声道:“我知道了!”   郁白便停下筷子看向他。   “那个套房很新,可能是刚装修过,有甲醛?”   严璟恍然大悟地一拍桌子:“我吸了一堆甲醛,所以头晕脑胀差点窒息了!”   满心好奇的郁白沉默了一下,继续动起筷子,面无表情地批评他的愚蠢脑回路。   “甲醛?先不说房间里压根没有怪味,我一直在你旁边,怎么没有感觉?”   “不知道啊!但我跑出去以后确实好多了。”   严璟困惑地捏了捏自己饱满的手臂:“可能我肌肉多,耗氧量高,对这种东西更加敏感吧?”   ……怎么连这也能找到机会秀肌肉啊!   见到熟悉的无脑傻样,郁白懒得搭理他了,既然严璟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事,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昨晚你发过来的那堆消息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郁白随口吐槽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用什么东西给我发的消息?”他问,“你手机不是掉进厕所了吗?”   严璟总算听到这个问题,立刻说:“你怎么到现在才问我这个,是不是——”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他本来想下意识犯个贱的。   但是想想又觉得,这会儿旁边有个小姑娘,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开这种玩笑,所以自己打住了。   郁白听他的话音突然卡住,问:“是不是什么?”   “……没什么。”   严璟把一个崭新的手机从兜里掏出来,给他看,老实地回答道:“昨晚我跑出来以后,遇到了张叔叔,我想问他借手机用,他知道我手机掉了以后,主动说家里有用不上的新手机。”   “我跟张叔叔去拿的时候,看到不光有手机,还有很多别的电子产品,让我随便选款式呢。”   絮絮叨叨的话语声中,旁边那道灰蓝静谧的目光,又悄然移开了。   郁白听得有些意外,思考了一下:“家里放了这么多全新的电子产品,张叔叔难道是做这方面生意的?”   能有钱到买下位于市中心的大庭院,大概率是经商的。   与一般的普通老人相比,张云江的确气质不凡,但不太像是与金钱为伴的商人,更像是个温文儒雅的退休老教授。   “估计是吧。”严璟说,“我看都是同一个牌子的。”   “哪个牌子?”   “就我手机这个啊!”   “……哦,没反应过来。”   两人胡乱闲聊的时候,张云江正好也过来了。   见到他们都在,老人怔了怔:“我还想说先来厨房看看中午的菜式行不行呢,结果你们已经在了啊!”   刚去厨房偷看过的何西小声说:“看起来很好吃哦。”   张云江见她可爱,忍不住也摸摸她的脑袋,由衷道:“那就好。”   真是个难得热闹的早晨啊!   老人的目光里带着欣喜与慨然,掠过眼前的一众年轻人,最终停在安静看书的谢无昉身上。   果然在为一会儿教小郁医生学围棋,认真做准备。   张云江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厚着脸皮开口。   他热情地邀请道:“小郁医生,你们等下打算去哪?外面的棋室吗?”   “咳,不如在我家的棋室里学啊?这里环境比较好,又方便省心,而且我书房里还有很多围棋书……”   关键是,他可以在外面时不时经过一下,偷偷听讲嘛!   小谢同志是不肯教他,但……他的朋友看上去比较好说话。   所以张云江将写满殷切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小郁医生。   谢无昉对此显然无所谓,也看向身边棕色头发的青年,等待他的决定。   被两人注视着的郁白,表情顿时僵住。   怎么又回到围棋上来了!   他好不容易才扯开了话题拖延了时间!!   幸好,就在郁白短暂失语,大脑空白的当口,最后一位同伴的脚步声响起。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去。   临近中午的热烈日光下,有些驼背的小男孩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短腿柯基,出现在餐厅门口。   其他都很正常。   唯独那双隐隐透出一点沧桑的童稚眼睛,这会儿红肿得像两只大金鱼。   郁白一脸震惊:“袁……咳,小航!你的眼睛怎么了?”   严璟颇有经验,忍笑道:“哭太多,眼睛肿了呗!”   谢无昉似乎想起了什么,默默移开视线。   何西立刻去找餐桌上的抽纸盒:“要、要纸吗?”   而张云江仍未弄懂早晨的郁航为什么会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最好。   他看着小男孩怀里的柯基,想了想,含笑道:“它同你很亲近呢!平时明明都不肯让生人抱的。”   老人企图用动物开启话题,让行为古怪的小男孩心情好一些。   他说着,也有点真心实意的好奇,琢磨道:“说起来,张伟今天特别老实啊,都没听见它叫过。”   郁白突然有点没听懂:“张伟是谁?”   张云江说:“是小航怀里的这只柯基。”   严璟难以置信:“它叫张伟?”   郁白也跟着复读道:“这只柯基叫张伟?!”   张云江因而笑起来:“对啊,伟大的伟。”   郁白反射性地与严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扑哧笑出了声。   张伟?   模样这么可爱的短腿柯基居然叫张伟!   笑点诡异的两人一起笑了半天,眼泪都快出来了。   直到郁白瞥见那本近在咫尺且安稳如山的围棋初级教程。   ……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郁白揉了揉笑累的脸,心情又跌入谷底,不禁小声道:“违背天性真是件痛苦的事啊。”   他对围棋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兴趣。   而谢无昉听到这声低叹时,目光冷冽地扫了一眼某个人类,本能地应道:“嗯。”   仍在傻乐的严璟瞬间双膝一软。   郁白听见身边男人的应声,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他表情一僵,急中生智,连忙欲盖弥彰道:“那个,我在说张伟,它为什么不叫呢?”   窝在袁玉行怀里的这只柯基不光没叫,连动都不怎么动,安分得像个毛绒玩具,一点也不像活泼好动的普通小狗。   谢无昉竟同时僵了僵,跟着他看过去,声音极轻:“……我也是。”   本就心虚的郁白,便没发现这个罕见且拙劣的谎言。   于是,在那道灰蓝目光的注视下,这只有些瑟缩的短腿小柯基,更加瑟瑟发抖起来,圆圆的眼睛里充满迷茫与惊恐。   ……它是叫,还是不叫呢? 第052章 异时18   温暖又冰凉的夏日阳光照耀里,窝在小男孩怀中的棕毛小狗抖了又抖,终于充满勇气地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叫唤。   “……汪~”   当这声几不可闻的犬吠响起时,因为不慎失言,刻意躲开了身边人目光的郁白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这只看上去胆子很小的柯基十分配合。   但是……   “柯基叫起来是这样的吗?”   很少接触宠物的郁白面露困惑,同时顺理成章地借机转移了话题:“怎么感觉这个声音像猫咪一样,小心翼翼的。”   以至于听起来好像是叫了,又好像是没叫。   ……如叫?   严璟也困惑地捶捶自己莫名发软的膝盖,跟着猜测道:“可能因为它叫张伟?所以跟别的柯基不太一样。”   对哦,这只柯基叫张伟。   一只叫张伟的可爱小狗,跟叫球球、毛毛、招财之类常见名字的狗狗比起来,有些特别之处,也是应该的。   思绪被严璟带跑的郁白又想笑了。   眼前的小狗显然是跟着这个家的主人姓的,但这个名字实在不像是满腹诗篇的张云江的风格。   就像玉行这个名字也特别不搭粗鲁暴躁的袁叔叔一样。   与此同时,门口的肿泡眼小男孩陡然见到餐厅里的这些人,震惊僵硬之余,意识到了什么,慌忙俯身放下了这只瑟瑟发抖的柯基,摆出一幅跟它不熟的样子。   身形佝偻的小男孩连连摆手,企图掩饰:“啊?我、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跟我这么亲近!我都不想抱它的!”   先前好奇谢无昉独自早起干嘛去的袁玉行,悄悄跟上对方,却意外听到了他和张云江关于朋友的一番对话。   那一刻,小男孩的眼泪夺眶而出,且呈决堤之势,半晌都没止住,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浸得怀里的小狗像落了水。   后来,躲在庭院无人角落里的他甚至都哭饿了,一边抽泣一边肚子叫,这才哭不下去了,独自来到餐厅,想随便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结果万万没想到。   这会儿压根不是饭点,既不是早晨也不是中午,怎么这些人一个不落地全聚在这里!   骤然脱离人类怀抱的小狗,圆溜溜的眼珠子扫过餐厅里最可怕的那个存在,慌忙迈开了小短腿,冲向最熟悉的那个安全人类。   一头银发的老人熟练地弯下腰,接住了扑进自己怀里的小狗。   “你今天是怎么啦?”   张云江自言自语似的感慨着,触到小狗发着抖的皮毛后,又错愕道:“嗯?你偷偷玩水去了?谁给你的胆子啊!”   不会说话的柯基呜咽着蹭蹭他的掌心,努力传达自己的委屈。   倍感心虚的小男孩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在郁白旁边坐下。   “叔叔,还有吃的吗?我也饿了。”   袁玉行能屈能伸,进可当爷爷,退能做小航,面对年纪差不多能当自己孙子的郁白,这声叔叔叫得愈发熟练,毫无心理障碍。   郁白已经吃饱了,闻言将桌上还没动过的餐盘递过去:“这个没动过,你先随便吃点吧,等下就吃午饭了。”   快十一点了,大家刚好都在餐厅,应该会随便聊聊天,然后直接吃午饭。   午饭之后,吃饱喝足,人肯定就困了,刚好回房间睡个午觉。   一觉睡醒,再赖在床上玩会儿手机,不知不觉间,天色可能就暗下来了。   再跟张云江吃顿告辞晚饭,感谢老人的热情款待,等回到家,差不多该洗洗睡了。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呢!   可以明天再写作业……不对,再学围棋。   毕竟今天完全没有时间嘛。   谢无昉也会理解的。   才不是他出尔反尔。   郁白陷在一种脱离现实的美好想象里,心情忽然又开朗了起来。   他有了闲心打趣旁边的小男孩,压低声音道:“富贵,你怎么又哭了?”   “……我没哭,是没睡好!”   袁玉行眼睛很肿,嘴巴也很硬,强行转移话题:“你怎么叫厨房做了这么一大桌子啊?能吃得完吗?”   郁白说:“不是我,是严璟,他吃了一上午了。”   袁玉行不禁咋舌:“别这么浪费啊傻大个!”   “……我还没吃完呢。”   严璟揉着刚才莫名发软的膝盖,索性重新拿起筷子:“算了,再吃点压压惊。”   对郁白的美好想象一无所知的蓝眼睛男人,则继续神情平静地翻看着手中的围棋教程。   餐厅里萦绕着食物的香气,氛围逐渐转向安详宁静。   直到正在安抚怀中柯基的老人,似乎找到了小狗不停颤抖的原因。   “张伟今天很害怕。”张云江若有所思地说,“跟人比起来,动物的感官更敏锐,很多时候,能察觉到我们人类感知不到的危险。”   郁白便闻声看过去:“危险?”   “对啊。”   张云江说着,不禁想起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所有电视与报纸上都在重点报导的那个爆炸性新闻,并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晴朗明媚的蔚蓝天空。   “难道真要世界末日了?”   郁白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世界末日?”   “因为昨天下午,我们头顶的天空里,莫名其妙地映出了地上的风景呀。”   老人随口道:“说起来,那时候天空的颜色,跟小谢同志眼睛的颜色很像啊,其实非常漂亮。”   “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奇景,一群科学家都没给出合理的解释,今天张伟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危险信号。”   “所以,我就想着,没准真是要世界末日了。”老人笑着说,“当然,最好别是这样。”   “虽然到我这把年纪,也不在乎什么末日不末日的了,本来就不剩多少日子,但你们都还小呢!”   他说得随意,只是在同眼前这些相处融洽的小辈闲聊,却没料到,几人听到这番话后,神情各异,视线忽然都飘了起来。   严璟作为第一个得知天空异象源头的局外人,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亲口跟他承认过的那个罪魁祸首。   何西听着老人的话,想起新闻里的天空画面,又偷偷看了一眼神明大哥哥的异色眸子,很快猜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进而真的担心起末日的到来,便本能地望向和祂关系最好的那个人类。   同为老头子的袁玉行倒也不太关心人们猜测中的所谓末日,他更在意老友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眼睛霎时一酸,为了掩饰将哭未哭的神情,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名义上的叔叔,想随便聊些什么,假装一切如常。   至于最后的谢无昉……   没有亲眼见到本时空这一幕的他听着老人的描述,当然也无声地将视线投向了身边的那个人类。   张云江一头雾水,怔忡之余,只好随大流地看向郁白,茫然地问:“怎么了,小郁医生?他们为什么都突然看你?”   一下子被五道目光包围的郁白:“……”   他也想问!   都看他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哈哈。”   头皮发麻的郁白干笑一声,看向手握围棋书的谢无昉,毅然决然道:“啊,我该学围棋了,张叔叔,借用一下你这里的棋室可以吗?”   那个轰动了全世界的大新闻,肯定会成为等会儿餐桌上的话题。   而真正原因不过是他抓住了谢无昉的手腕而已。   ……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选择面对围棋。   :)   谢无昉合上了手里的书,随他一同起身:“好。”   张云江没想到话题转得这么突然,呆了一下,连忙道:“当然可以啊,我刚才就邀请你们在这儿学呢!”   他欣喜地应了声,又有点眼巴巴地问:“但是这都快中午了,要不等吃完午饭再去?”   他是想跟着听讲,可总不能抛下一桌客人,跑去棋室外面偷听吧!   “我刚吃完早餐,还很饱,小谢也不……不饿,你们慢慢吃。”   不想面对世界末日话题的郁白,忙不迭地往外逃:“抱歉,我真的等不及想去棋室了!”   他步履匆匆,旁边的男人便也加快了脚步。   见他如此心急,张云江不好再阻拦,只能依依不舍地目送两人前往棋室。   两道身影并肩离开,暖洋洋的夏风送来渐行渐远的对话声。   “你真的很想学围棋。”   这是小谢同志平静中带点感叹的声音。   他的话语随风飘来,旁边的身影莫名一个趔趄,然后走得更快了。   “……是、是啊!”   这是小郁医生非常积极热切的回应。   在餐厅门口张望的张云江忍不住心生艳羡,暗暗决定等下要早点吃完午饭,然后找点借口反复路过棋室外面。   唉,要是能有一个棋艺如此超群的老师,他也会像小郁医生一样迫不及待的。   半小时后。   素净雅致的棋室里,两个蒲团挨在一起,棋艺超群的老师低声解释着书册上的基础知识点,身旁的学生低头看着印有棋局图样的教材,似乎在安静聆听。   “到了官子这一阶段,需要慢慢确定边界……”   磁性好听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让这个夏日的午间显得格外悠长。   风从敞开的小窗中流入,吹向一旁静静生长的浓绿马醉木,叶片微动。   也吹过了那双低垂的眉眼。   温度熏然的微风拂面,暖棕碎发的遮掩下,快要合上的浅色眼眸蓦地睁大了,浓密的睫毛随之轻颤。   ……靠,他差一点就要睡着了!   低头盯着课本的郁白在用自己顽强的意志力,跟不断袭来的睡意作斗争。   学围棋竟然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痛苦。   可能还不如讨论世界末日。   郁白是第一次知道,围棋里竟然有这么多专门的术语和名词。   捱过了最基础的气数、形状、长与立,还有压根没听过的什么飞罩、厚势、侵消……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学围棋,而是在学某种闻所未闻的冷僻中文。   字都认得,连起来就成了天书,还都得努力记下来。   这究竟是一门什么样的恐怖学问,居然能同时具备语文和数学的属性?!   郁白面上强装镇定,内心已濒临崩溃,身边还在认真解释的谢无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来问:“怎么了?”   “……”他挣扎了一下,怕自己等下真的睡过去,只好小声说,“我记不住。”   他又不是过目不忘的非人类,记忆力只是普通人的程度而已。   谢无昉闻言,怔了怔,很快道:“抱歉,我不应该一直讲的。”   郁白立刻说:“没事,要不先——”学到这里,改天再说!   可谢无昉几乎与他同时开口。   “要不先跟我下一局?也许在实战中学习更好。”   谢无昉说着,顿了顿:“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郁白当即合上了手里爬满瞌睡虫的围棋教程,精神一振道,“来下棋吧!”   怎么样都比看课本好!   片刻后,郁白与谢无昉分坐在棋桌两端,他执先行的黑子,谢无昉执白。   暖黄棋盘上的黑白云子渐渐蔓延开。   围棋又称手谈,对局时双方原本不应该出声交流,而是以手中的棋子对话,但这是教学局,谢无昉便时常开口。   “这里不可以落子,是禁着点。”   他说话时,会伸手将那枚落错位置的黑子取走,轻轻放回郁白面前。   黑色云子清脆地落进棋罐里。   郁白全程目不转睛地看着,见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知道了。”   其实他还是没太搞懂那些复杂多变的规则。   但奇异的是,虽然他已经确定自己对围棋真的没有什么兴趣和天赋,可此刻倒也听得专注,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之前他两次围观谢无昉跟老人们下棋,即使没怎么看懂,都算是看得很专心。   为什么唯独刚才埋头看课本的时候,特别难熬呢?   明明都是他并不想学的围棋啊,有什么区别?   过去鲜少探究内心兴趣所在,只想平静麻木地捱过乏味日子的郁白,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即垂眸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光影斑斓浮动的棋室里,谢无昉从手边的棋罐中拾起一枚光泽温润的白色云子,目光淡淡地掠过黑白交错的棋盘。   下一秒,棋子便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了那个恰好的位置。   声音清浅短暂,转瞬即逝,执棋落子的印象却格外鲜明。   即使棋子颜色不同了,郁白依然觉得这一幕很好看。   能让他暂时忘记围棋有多枯燥、苦中作乐的那种好看。   他的目光因而认真追随着对方的每个动作,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   所以……   经过一番思考推理的郁白,蓦地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是手控啊! 第053章 异时19   郁白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某样事物的特别喜好。   一时间,他被一种浓浓的新奇和惊叹感冲击着,思绪乱飘,忘了这会儿本来在干嘛,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自己刚觉醒的新爱好上。   久到对面满心围棋的男人都发现了异样。   灰蓝的目光中,面前原本听得尚算认真,时不时有所回应的人忽然像断了线,浅棕的眼瞳里情绪涌动,心思明显游离于那方小小的棋盘之外。   谢无昉注视着他,收回了刚落完子的手,问道:“你在想什么?”   眼前人的目光随之而动,本能般地回答:“我在想陈医生。”   几乎陪伴郁白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的陈医生,一直很关心他的生活点滴,每次见面时,总会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发生什么开心的事。   当一个人遇到了他喜欢的、感兴趣的人或事,自然就会感到开心。   不过郁白对此的回答几乎都是相似的。   考试成绩不错,很开心。工作与搬家顺利,很开心。最近没有遇到意外,很开心。   其实他从来没有给出过任何一个,陈医生或许更希望听到的答案。   所以在性癖……不是,在兴趣爱好初次觉醒的这一刻,郁白的第一反应是,好想告诉陈医生。   不过现实世界里的陈医生已经如期退休了,正跟着老年旅游团满世界玩呢。   “陈医生?”   “就是我的心理……”   郁白说着,突然回过神来,慌忙改口:“啊?没什么!”   他想了想,又觉得手控这种在年轻人中流行的概念,对像妈妈一样的陈医生说,似乎有点奇怪,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会有代沟吧?   不过他这会儿确实觉得很新奇,特别想跟人分享,顺便也观察一下其他人的手是什么样的。   等下去找严璟好了。   想到这里,郁白立刻挪动了一点视线,从男人的指尖移动到那枚刚被落下的白子上,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   “你刚才说那个位置是禁着点,拿走了我的黑子,那为什么你可以落子?”   反正,他是不可能跟这会儿就在身边的谢无昉说这种事的。   盯着别人的手看了半天,然后告诉对方:我好像是个手控哎!   ……他又不是变态!   听到这明显是在半途转了弯的话语,谢无昉沉默片刻,竟也没有再追问。   “禁着点是单方的。”他平静地说,“白子可以落在那个位置,因为落子后并不会导致气数为零。”   “那里只是黑子的禁着点。”   郁白就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我又不小心记错了,我以为禁着点是两边都不能下。”   听到这番解释,对面的谢无昉轻轻颔首。   他微卷的黑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灰蓝眼眸中的情绪,话音平淡。   “没关系,围棋的规则很多,慢慢学,不用着急。”   郁白便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很好,成功蒙混过关了。   他从手边的棋罐里拾起一枚黑子递过去,状似十分好学地问:“所以在刚才那个布局里,如果是你,会把黑子落在哪里?”   漆黑的云子停泊在温暖白皙的指尖。   极短暂的停顿后,谢无昉伸手接过了那枚黑子。   冰冷的体温与那抹热烈的温暖悄然相触,又倏忽错开。   微凉的黑子静静地落在了棋盘上。   “这里。”他低声说。   午间澄净的日光照进屋子,落满了修长清瘦的指间。   清幽素净的棋室里,学生专注地看着老师落子的动作,时而出声提问,便会得到后者耐心详尽的解释。   “小郁医生学得很认真呢!”   第七次踱着步路过棋室门口的张云江,忍不住这样小声感慨。   饭后散步的老人每每走到自家棋室外,都会在敞开的窗边故作不经意地流连,走得尤其缓慢。   “是啊,幸亏叔叔会主动提问,让小……小谢老师落子,那几步走得真是妙啊!”   坐在棋室窗下,时不时侧身往里偷瞄的袁玉行,也忍不住这样小声附和道。   肿着一双眼睛的小男孩坐在门廊边沿,在陪毛发湿漉漉的短腿柯基晒太阳,只是刚好把晒太阳的位置选在了这扇窗户下面而已。   “你们要再小声一点呀,不然会吵到房间里面的。”   蹲在棋室门边往里张望的何西,扭头看过来,双手遮在嘴巴前面,用最小最小的声音提醒着旁边的一老一少。   昨晚袁爷爷简单教了她围棋的基本规则,她在看神明大哥哥和张爷爷的对局时,不自觉便看得入了迷。   所以前面听说神明大哥哥要教小白哥哥下棋,小女孩很快吃完了午饭,好奇地跑过来偷看。   今天的午餐其实格外丰盛,但除了这会儿应该还待在餐厅里大吃特吃的严璟哥哥,剩下的人,一个比一个吃得快。   此刻都在这间教学气氛浓厚的棋室外面晃悠。   对上小姑娘纯净坦然的目光,行为鬼祟的两个老头表情一僵,都有点不好意思。   袁玉行伸手在嘴边比划,作势拉上拉链,悄声道:“我不说话啦。”   张云江想了想,索性在晒太阳的柯基旁边坐下来,也悄声道:“我不乱晃了。”   一墙之隔的地方,不断传出小白哥哥语气明快的提问,和神明大哥哥声音温和的回答。   身处在这样既热闹又安静的空气里,何西忍不住笑了,模样俏皮地点点头,听得认真又专注。   围棋真是门有趣的学问呀!   初夏阳光暖如灿金,照耀着幽静庭院里的这处角落,显得格外明媚。   一旁的走廊上,偶尔有人经过,见到这称得上温馨的一幕。   “那是张先生昨晚带回来的客人吧?又是棋友啊?”   “是啊,难得见张先生这么高兴呢,估计是水平特别高吧。”   午后气氛倦懒,忙活半天的佣人闲下来,打个哈欠,凑在一起随口聊着天。   也有人盯着看了许久,暗暗上了心。   “怎么还有两个小孩子?”那人问,“小孩子总不是棋友吧。”   “不知道啊,说起来,张先生昨晚还跟客人下了棋的,这会儿怎么在门外转悠?”   “可能不光是棋友吧,我听他管屋里那个年轻人叫医生呢。”   “屋里哪个?棕头发还是黑头发的?”   “棕头发的!我记得黑头发那个年轻人是下棋特别厉害。”   “哦!他那双蓝眼睛真特别啊,是外国人吗?还是混血儿?”   “不是吧,我听见他说话了,没有什么口音啊,而且这么擅长围棋,应该不可能是老外……”   相熟的佣人们边走边聊,话题漫无边际,议论声渐渐远去。   唯有一个佣人越走越慢,落在了最后。   她离开同伴,找了处没人的角落,偷偷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地说:“昨天老爷子这里来了好几个陌生人,这会儿还没走,不晓得是什么身份,但有两个没见过的小孩,好像还有个医生……”   伴着悄悄窥探的视线,细密的话语飘散在空气里。   原本趴着晒太阳的短腿小狗似有所察,警觉地一跃而起,走来走去,同时叫出了声。   “汪、汪汪——”   但它还没汪完,就得到三道几乎异口同声的“嘘——!”。   在棋室外偷师的三个人类,一脸紧张地看着突然叫起来的小狗。   茫然的柯基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猫咪似地呜咽了一下,又不敢叫了。   随着这道戛然而止的汪汪声,棋室里的教学声也随之一静。   总算不再打瞌睡的学生忽然转头看向外面,老师的视线便跟着他望过去。   时不时走个神的郁白,其实早就发现有一个半老人加一个半小孩,蹲在外面偷偷听讲,只是装作不知道,为此特意问了更多关于围棋的问题。   以非人类的敏锐程度,肯定也发现了。   或许是因为他不介意,谢无昉也就当作门外的人不存在。   但郁白没想到的是,那只拥有古怪名字的小狗居然也在外面。   这会儿从门边望出去,恰好能看见半个圆滚滚毛茸茸的柯基屁股,和两条实在很短的小短腿。   好可爱。   这么可爱,怎么偏偏就叫张伟呢?   想到这里,郁白又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于是,在那道静静望来的灰蓝目光里,侧眸看向门外的棕发青年蓦地笑了。   这双从看到围棋教程开始,一直都称不上有多么明亮,偶尔还有些黯淡无光的眼睛,却在失神的这一刻里陡然亮了起来。   仿佛盛满了白日里的星子,熠熠明媚,即使有镜框遮掩,依然能看清那后面笑得很轻盈雀跃的昳丽眉眼。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   郁白收回视线时,恰好望进谢无昉的眼中,连忙敛起脸上的笑容,正色道:“前面讲到哪里来着……对了,你这一步为什么这么下?”   他向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棋盘与错落的黑白云子示意,想让话题回到被意外打断的围棋学习。   可坐在对面的男人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回答他的疑惑,也没有垂眸去看那片棋盘。   四目相对中,那片灰蓝的湖水里正涌动着某种他没能读懂的复杂波澜。   郁白怔了怔,回想起刚才那个意外的停顿。   ……是在好奇他为什么笑吗?   是因为那条柯基居然叫张伟。   他习惯性地想要这样主动解释,可话音出口之际,却又有点犹豫。   郁白曾经跟谢无昉解释过那个与群星市欢迎短信有关的双关梗为什么好笑,也对他解释过驼着背被门卫大爷喊作小朋友的袁玉行为什么惹人发笑。   可与它们相比,张伟笑话的理解难度要高上很多。   郁白都不太确定该怎么解释才最恰如其分。   不曾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生活过,没有被各种文化浸润过的语境做基础,要怎么理解张伟这个最泛滥也最普通的男性人名,被冠在一条本该叫做球球或招财的可爱小狗身上之后,骤然形成的矛盾感和荒诞感呢?   对谢无昉来说,这条短腿柯基无论叫什么名字,恐怕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他肯定不会觉得这个名字好笑的。   尽管如此,郁白想了想,还是主动道:“我刚才看到那只小狗,想起它有一个听起来像人类的名字,就忍不住笑了。”   他话音轻快,面露一点点期待。   然后,看见对面的男人果然没有笑。   灰蓝眼眸中的郁色甚至更深了一些。   ……好吧,解释笑话失败。   郁白倒不觉得失望,只是隐隐有些遗憾。   一种潜意识里其实早已对此有所预料的遗憾。   生长在此间的人类,与来自彼岸的神明,终究是太不一样了。   彼此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巨大的河流。   寻常的船只显然是渡不过去的。   况且,他也从来没有幻想过,要彻底渡过这条河。   郁白的思绪乱飘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继续问点围棋问题,给屋外真正的围棋爱好者们制造一点学习机会。   他神思游离,没意识到眼前的非人类不仅没有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刨根究底地问为什么。   “对不起,我不走神了。”   在教得很用心的老师面前,郁白老实地低头认错,想将话题聊回去:“所以,前面你落下的那一步是……”   他的话音未落,却被另一道微微有些冷冽的声音打断。   “围棋不能让你开心。”   黑发蓝眸的男人不再看那一方棋盘与云子,而是定定地注视着他,话音笃定。   “你不喜欢围棋。”   ……怎么这就被看出来了!!   真实的心情蓦地被戳穿,郁白抬起眼眸,十分错愕地望过去,下意识想要解释:“我——”   可对方需要的并不是解释。   在心间忽地漫上的慌张与茫然中,郁白竟听见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神情专注如初的老师反过来向学生提问。   他问得很轻,却格外认真。   “所以,什么才能让你开心?” 第054章 异时20   与他面对面的男人说话时,那片极为剔透的灰蓝湖水便毫无遮掩地流淌到了郁白眼中。   那里面澄澈宁静,波光粼粼,仿佛能映出湖底那颗透明的心。   也许是谢无昉的语气太认真,目光又太澄净,一时间,郁白甚至忘记了最近频繁涌上心头的羞怯情绪,也忘记了要脸红。   他只是有点呆地蓦然睁大了眼睛,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又十分无措地回答近在咫尺的男人。   郁白说:“我……我现在就很开心。”   意外瞥见阳光下屁股圆滚滚的柯基张伟,他觉得开心。   意外听到如此赤诚直白的关切,他当然也会觉得开心。   “刚才那一刻是。”   谢无昉的话音却很笃定,平静地指出了郁白含糊回应里的小小问题。   “但现在不是。”他说,“学围棋的时候也不是。”   “你的表情和眼神看起来很不一样。”   本来就因他的突然提问而猝不及防的棕发青年,再听到这番认真的陈述,不禁又呆了一下。   紧接着,白皙的耳垂便迅速染上了虽迟但到的薄红。   不是,没事观察这些干嘛啊!   前面不是应该在全心全意教他围棋吗?!   这家伙真是时而过分抽离,时而过分敏锐,听不懂关于柯基名字的笑点,却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这才过去多久,曾经在循环里初次遇见时,还会很不确定地问他是不是在生气的人,如今竟然已经能从细微的神情里,暗自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开心了。   ……真是可怕的学习速度。   郁白想,今天非人类问的这个问题,恐怕是没法再用拖延或欺骗的方式糊弄过去了。   他问得那么认真,以至于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转移话题。   郁白看着对方始终没有移开的灰蓝目光,在好好回答之前,先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喊了一声:“中场休息了!”   现在不是学围棋时间了,不准再偷听。   清澈明亮的话音落下,门外霎时传来一连串慌里慌张的脚步声。   以及各不相同的三道话语声。   “……咳!我怎么散步到这里来了!”   这是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老人。   “唉呀张伟怎么到处乱跑!我去追它!”   这是本来就没个正形的老小孩。   “小白哥哥对不起哦,我们不偷看了。”   这是最诚实也最不加掩饰的小女孩。   蹲在地上的何西站起来离开前,还懂事地帮棋室里的人关上了门,怕他们再被打扰。   木格移门被轻轻拉上,清淡的声响如列车渐渐远去,初夏的阳光依旧热烈鲜明,铺满了整间典雅诗意的棋室。   近处便只剩下目光沉静的男人了。   棋桌另一侧的蒲团上,端坐着的郁白在等屋外的人彻底走远,不知不觉间,竟看得出了一会儿神。   窗外树木蓊郁,气温燥热,偶有悠长的蝉鸣,仿佛一副既宁静又浓烈的夏日油画。   那双世间罕有的异色眼眸,比远处蔚蓝的天空还要剔透美丽。   直到又一声遥远的蝉鸣响起。   郁白才蓦然回神,总算收起了乱飘的心绪,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   “我可能确实不是很喜欢围棋,也没有什么天赋,而且,围棋比我之前想象得更难学,所以总是走神……抱歉。”   他先拾起了谢无昉前面下过的结论,老实地承认错误。   谢无昉静静听着,问道:“那之前你为什么说想学?”   “而且,你今天很着急地要来棋室。”   ……因为人类是一款经常死要面子活受罪,总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笨蛋!   郁白在心里给了自己一拳,语气十分诚恳地给出一个尽量让人类看起来不那么傻的答案。   “因为我看你下棋的时候觉得很厉害,看得特别专心,就以为自己想学围棋。”   为什么看得特别专心呢?   ……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手控的部分就不必提起!   幸好,谢无昉听到他这样说之后,没有再问为什么。   男人的视野里已不再有围棋,而是再一次问起那个问题。   “你不喜欢围棋。”他问,“那什么才能让你开心?”   郁白反射性地回答:“其实我现在就很开心……真的。”   因为他不用再假装自己想学围棋了,整个人都轻松了好多,如释重负。   也因为忽然发现有人这么关心自己。   ……哦,不是人。   “很多事都能让我开心。”   为了给自己的答案增加说服力,郁白尝试举例:“比如听到小狗有个奇怪的名字,或是发现今天的天气特别好。”   “又或者是,知道他们三个躲在门口偷偷听课,觉得很好玩,就也会感到开心。”   可是他这样说下去,同时注视着对面正安静聆听的男人,却渐渐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些好像不是谢无昉想要的答案。   那双灰蓝的眼眸格外的静,其间悄然蔓延着一种无声的等待。   郁白因而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   此刻的他为什么会在这间素净雅致的棋室里学围棋?   本该在一顿热闹晚餐后就与张云江告别的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古朴幽静的庭院大宅,度过奇遇般的一晚呢?   是因为谢无昉忽然提出了下棋的事。   当时的郁白以为只是误打误撞的巧合,还庆幸着这个巧合的发生,让袁玉行有了名正言顺与老友再多待一阵的机会。   而昨晚在套房里聊天时,谢无昉问过他,今天为什么难过。   散落的碎片一下子连成了线。   所以……谢无昉是因为发现了本要与老人告别的他心情低落,又想起他曾经说过特别想学围棋,才会在席间突然提起下棋的事吗?   是想让原本很难过的自己开心起来。   是他做的,能令郁白开心的事。   而不是奇怪的小狗名字、地球上的好天气、躲在外面偷偷听讲的人类……这些表面上似乎与谢无昉没有关系的事。   可其实,这些开心的事恰恰都是因为谢无昉,才降临到他身边的。   如果不是这个住在他家隔壁的非人类,他仍过着平静庸常的日子,不会认识一只叫张伟的柯基,不会试图去了解难学的围棋,也不会看到此时此刻的美丽天气。   那场突如其来的时间循环,那份以永恒为名的珍贵礼物,以及之后莫名乱来将他们卷入异时空的完蛋,带给他的绝不仅仅是麻烦和痛苦。   还有很多鲜活灿烂、难以用任何语言准确描绘的美丽心情。   这样奇遇般的相逢与相处,就已经让他很开心了。   谢无昉不需要再为他做任何别的事。   想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的郁白,正要告诉身边人自己的心情,却先听见了谢无昉的声音。   “你想离开这个时空,回到现实世界,是吗?”   陷入思绪的郁白沉默了太久,始终注视着他的男人便先一步开口了。   闻言,郁白短暂地怔忡片刻。   其实距离一行人被卷入这个时空,总共才过去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只是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令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思考穿越之初最关心的那件事:离开这个时空的方式。   郁白甚至是主动不去想这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在眼下的时空里,逃离了家暴的小女孩会露出天真快乐的笑容,本已逝去的老人可以同他们聊起午餐的菜式,黯然神伤的生者则能在稚童的躯壳里肆无忌惮地哭泣。   ……还有,不用记挂着上班或赶稿的严璟与他,像回到了学生时代的酷热暑假,暂时丢开不想写的作业,结伴而行,自由又快乐地消磨着本应无所事事的夏日时光。   他想离开这个时空,回到现实世界吗?   “是。”郁白轻声回答他,“我得回去。”   如果这两个时空只能存在一个的话。   但这显然是个毫无疑问的如果。   在完蛋导致袁玉行无故变成小孩模样的时候,郁白问过谢无昉,这个小球以后还会造成什么样的意外,比如万一里面的时空不小心漏出来,会不会造成什么悖论之类的,把地球炸了?   谢无昉的回答是有可能。   要是只能存在一个时空,郁白会选择那个有着金色电梯的现实世界,而不是眼下这个或许更美好的时空。   当然,前提是他能找到离开的方式。   听他极轻的声音,谢无昉沉默了一下,问:“为什么?”   “在这个时空里,你开心的时候更多。”   ……怎么还在惦记开心的问题。   郁白忍不住笑了,浅淡的眼瞳中闪烁着笑意。   “对我来说是这样,但对别人却不一定是。”   现实世界和这个时空,是从他在心理咨询室讲完水管小星星故事后的那一刻,开始变得不同的。   类似于由一个选择开始了分岔的平行时空。   本来两者之间的区别不大,绝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轨迹都没有被郁白影响,即使有影响,范围也局限在群星市之内。   但就在他拽着谢无昉跑出派出所的那一刻,引发了全球性的天空异象。   即使现实世界里后来也出现了这个异象,但出现的时间点不同,郁白不确定这会改变多少人的人生轨迹。   要是现实世界中某个原本正常度过了昨天下午的人,却在这个时空里因为陡然出现的异象发生了什么意外呢?   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或许就能在千里之外掀起一场飓风。   这场飓风发生在九天前,或是九天后,也会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人类从来都生活在这样一种紧密关联、互相影响着的链条中。   郁白不愿意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私心,去主动改变无数陌生人原有的命运。   “而且,”他继续说下去,“回到现实世界之后,我也会有很多开心的时刻。”   可谢无昉却问:“别人?”   “对,地球上的其他所有人。”郁白解释道,“我不想贸然改变他们的人生。”   他看见那双灰蓝眼眸中仿佛不能理解的漠然。   独自来到人间的神明,并不在乎那些渺小的人类。   从昨天开始,郁白已经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了。   对此他选择尊重,并不打算强迫谢无昉认同一些可能是人类独有的观念。   郁白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象而已,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回去呢。”   他刚进来时就问过对方,能不能让他们回到现实世界。   谢无昉说了不能,因为会有后遗症。   想到这里,郁白有点发愁:“如果这个时空一直发展下去,会不会也有后遗症啊?”   “现在还是在过去,但等时间流逝到了我们进来的那个节点之后,就等于同时存在着两种未来……这是不是也算悖论?地球不会因此混乱到爆炸吧?”   他喃喃自语着,身边那个比他更了解时间与空间的神明,便随之应声。   “不会爆炸。”   郁白松了口气:“那就好。”   “会消亡。”   原来只是会消亡而已。   ……等等!   会什么??   第一次知道这点的郁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道:“这跟地球爆炸有什么区别?!”   与他的惊骇不同,谢无昉依旧神情冷静,甚至真的为他解释起两者的区别。   “不会对周围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是这个星球不存在了。”   ……   郁白足足花了一分钟来理解这句非常简单好懂的话,然后倒抽一口冷气。   不要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讲这么可怕的后遗症啊!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   早点说他就能——   ……好吧,早点说也没有什么区别。   本来就才过去一天而已。   还有八天时间。   郁白顿时有了危机意识,决定等下就再去问一次张云江的遗愿,尽可能探索能终结并离开这个时空的方式。   假设真的有解决办法的话。   与此同时,他忽然有一点好奇,先前问谢无昉能不能让他们回到现实世界时,对方口中言简意赅的后遗症,跟地球消亡比起来,哪个更严重一点呢?   ……搞不好也是他和完蛋神仙打架,最后导致地球爆炸。   那就半斤八两了。   所以郁白并没有问,而是自我安慰似地说:“时间还长,总能找到办法的。”   事已至此,还是乐观一点吧。   乐观是人类身上非常珍贵的品质。   尤其是在可能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面前。   他胡思乱想着,不断变幻的神情都落入那片灰蓝的湖水里。   谢无昉蓦地问:“这个星球对你很重要吗?”   哎?   郁白呆了一下,紧接着忍俊不禁道:“当然了。”   要是地球都没了,他还能在哪里生活?   就等于他也没了啊。   但凡是个人类都不会问出这种问题啊喂!   不愧是对人间很漠然的神明。   郁白想,在这种时候,他能格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谢无昉之间无比遥远的距离。   宛如盛大的湖泊与渺小的蜉蝣。   郁白正在内心暗暗感叹,却又听见漠然的神明语气纯粹的提问。   “可它待你不算好。”   郁白一时愣住:“谁?”   “这个星球。”谢无昉说,“……和这里的一切。”   眼前人疑问的话音那么真切,带着一丝并不是针对他的冷冽,令郁白恍然地想起了昨夜两人的聊天,他几乎第一次主动对旁人提起那些常年尘封的回忆。   其实他说了自己很幸运,遇到许多对自己很好的人。   可听的那个人却似乎更在意那些被轻松语气描述着的往事,接连失去的父母,离他很远的同龄人……   这个世界待他确实不够好。   所以在神明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渺小的人类独自待在厨房里打电话,用吵闹的抽抽烟机遮掩着快要从身体里冒出来的孤独。   为什么会在乎这个对自己不好的世界呢?   这又是个只有谢无昉会问的问题。   同样地,也只有郁白会这样回答他。   “因为每个人对这个世界都是又爱又恨的,有的人爱多一些,有的人恨多一些。”   他说着,自觉补充解释:“爱就像看见阳光下的小狗屁股,恨就像努力想学围棋却听不懂。”   他不知道谢无昉是否能领会这两种复杂的情绪,但听见对方问:“那你呢?”   郁白想了想,诚实地说:“以前是恨要多出很多,现在不知道,可能没那么多了吧。”   “但无论如何,它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我还想继续生活在这里。”   “所以既不希望它爆炸,也不希望它消亡。”   说着,他笑了起来,镜框后的眉眼弯成漂亮的弧线,眸中溢出点点星光。   因为他恰恰是在这个不够好的世界里,遇到天真坦率的神明的。   这是最盛大也最惊喜的一场奇遇。   他曾经失去过许多本应理所当然的幸福,但后来的一路上,却也得到了许多超出想象的礼物。   让他很开心的礼物。   在眼前人轻快的语气,与灿烂的目光里,近在咫尺的谢无昉终于得到了答案,微微颔首。   蓝色眼睛的神明安静地垂下眼眸,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目光中的冷冽与漠然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近温柔的波澜。   “不用担心。”他轻声许诺,“你会回到那个世界的。” 第055章 异时21   窗外阳光温润,在油画般的风景里,将对面人雕塑般冷峻的下颌线条映得格外柔和,微卷的深黑碎发被风忽的掠起,恰好遮住了那片波澜涌动的湖水。   这一瞬的郁白,因而没能看清那双异色眼眸里流过的情绪。   谢无昉安慰人的方式虽然有点过于直接,但还蛮有用的。   他不禁想起了循环里那次,刚意识到不是单纯回到过去,而是被困在了过去的自己,气势汹汹地冲进小区,对那个原本要走进电梯的谢无昉发难,要求对方把自己送回去。   一脸茫然的高大男人因此停下了脚步,第一反应只是不太确定地问他:你在生气吗?   在郁白因为这个问题更加生气之前,至少在那个时空里很无辜的谢无昉,却有些笨拙地尝试安抚这个之前只见过一次的陌生邻居。   那一天的谢无昉说:“抱歉,请不要生气。”   这一刻的谢无昉说:“不用担心,你会回到那个世界的。”   郁白想,这家伙安慰人的话术算是进步了一些吧?   反正此时的他好像是真的被安慰到了。   本来有些焦灼的心情奇异地安定下来。   “嗯,会的。”郁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也给自己增加一点信心,“总能找到解决方法的。”   他说着,伸手去拿棋盘上散落的黑子,将它们逐一收拢进棋罐里。   痛并快乐着的学习围棋之旅告一段落,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不知道张叔叔这会儿跑到哪里去了……我打算再问他一次,有什么心愿。”   郁白琢磨起来:“比起昨天下午刚认识的时候,这会儿我们应该算是更熟悉了吧?说不定会得到不同的答案。”   他相信张云江应该不会说出那个希望世界和平的愿望了。   首先,郁白做不到。   其次,还是做不到。   ……甚至有可能往反方向一路狂奔。   毕竟现在整个世界都面临着爆炸或者消亡的危险。   总之,要是实在不行的话,他就再次祭出胡编乱造的虚拟外公,试试看能不能借此打开老人的心扉。   郁白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不起,明明是件非常严肃非常恐怖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莫名想笑,以至于完全正经不起来。   冰凉的黑色云子被温暖的指尖拾起,轻轻放入棋罐,发出一道道清脆的声响。   平凡的人类努力思考着拯救世界的办法,话语絮絮,嘴角微微扬起,眸光那样明亮。   坐在对面的男人便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开口,似乎收起了原本想说的话。   直到专心收拾着围棋的郁白发现了有哪里不对,侧眸望向棋盘另一头的人。   平日里常常模仿他行为的谢无昉,此刻却没有和他一起整理黑白交错的棋子,只是安静地坐着。   先前被那双很好看的手逐一落下的白色云子,依然停留在棋盘上,光泽温润皎洁,像一粒粒散落在深邃浓郁夜幕里的星。   怎么不收拾?   见状,郁白有点意外。   “你是还想继续下棋吗?”   他尝试猜测谢无昉的想法:“那等我跟张叔叔聊完之后,让他过来跟你下棋?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谢无昉却很快拒绝了他的提议:“不用。”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要回房间了。”   ……哎?!   郁白脱口而出道:“你要去房间里睡觉吗?”   他问完才反应过来,谢无昉是不需要睡眠的。   因为这句话倍感惊讶的郁白一时间忘记了这一点。   眼前这个总是跟着他的神明,鲜少有这样要独自去做什么的时刻。   他要回房间去干什么?   去书桌前写日记?看电视?还是别的什么?   郁白正要重新问,却听到谢无昉很平静的声音。   “可能吧。”   郁白更加意外了。   在尝试了西瓜并喜欢上甜味之后,与人类的习性截然不同的神明,是也打算体验一下睡眠的滋味吗?   毕竟吃饭和睡觉是每个人类都不得不做的两件事。   郁白既茫然又惊讶地这样想着,下意识提醒道:“那你记得关窗,白天睡觉会比晚上吵一点,外面可能会有噪音。”   谢无昉便轻轻颔首:“好。”   然后,郁白就看着黑发蓝眸的男人从蒲团上起身,离开了棋室,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清淡的木格移门之后。   他半晌没回过神来。   现在又不是晚上,怎么挑这时候学习睡觉?   ……不过,人类确实是会睡午觉的。   也不算完全挑错时间。   午间太阳的照耀下,郁白莫名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也想睡午觉了。   他连忙晃了晃脑袋,驱走被温暖日光熏出来的困意,顺便把谢无昉用过的白子收拾进另一个棋罐,同样准备离开棋室。   现在没有时间睡觉,他还得去找张……   “小郁医生!”   说曹操曹操就到,谢无昉刚离开片刻,张云江就出现在了棋室门口,小声喊他。   老人望了一眼远去的围棋老师已经看不见的背影,有些忐忑地问仍在棋室里的郁白:“他怎么走啦?是不是生你的气了?”   “……哎?”郁白被问得有点茫然,“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你刚才不是下棋时走神被发现了嘛!”   张云江在替这个一脸茫然的年轻人着急:“小谢老师还说你不喜欢围棋,但他之前教得这么认真,肯定以为你是特别喜欢才教的……你们刚才是不是吵架了?他怎么突然一个人走了呢!”   郁白这才反应过来老人在说什么。   他正要解释,又想到了什么,故作惊讶地问张云江:“张叔叔,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说什么的?”   “你刚才不是在散步吗?”   “……”   张云江紧张的神情忽然僵住:“啊?这个,这个嘛,我是路、路过……”   看见往常满腹诗篇温文儒雅的老人,这会儿支支吾吾眼神乱飘的样子,郁白不禁笑了起来。   “你放心,我们没吵架,他只是回房间睡午觉而已。”   他认真地解释给老人听:“但是我确实不打算继续学围棋了,所以你们不能再借这个机会听他教围棋了,抱歉。”   老人闻言一愣,反射性道:“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是我们该道歉才对嘛!在外面偷听实在是不好意思……”   张云江踌躇了一下,继续很认真地对眼前的年轻人道谢:“是因为你想学,我们才能听到这么好的课,这都是借了你的光。”   “刚才小谢老师讲的那几步棋,已经够我琢磨好久了,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谢谢你。”   “多亏了你之前对围棋感兴趣,不管以后你还会不会继续学下去,能相逢一遭,也是幸事。”   他道谢之余,随口说起更远一点的事:“也多亏你们俩在公园里闲逛的时候,被瞎胡闹的老袁给叫住了。”   “想想也真是缘分哪!要不是老袁闹了这一通,他就不会一个人躲起来顿悟,我这两天也不会这么开心。”   老人说得极为真心,眼角深深的皱纹里嵌着欣然的笑。   与此同时,张云江看见棋桌旁的郁白似乎怔了怔,较常人要浅的清澈眼眸中,隐隐闪烁着一些很难读懂的复杂情绪。   “张叔叔。”拥有温暖发色的年轻人蓦地开口,轻声问,“你有什么遗憾吗?”   老人很是意外:“遗憾?”   “就是对你来说特别重要,却暂时没能实现的事。”他说着,特意强调道,“……除了世界和平。”   张云江这才了然。   是小郁医生在昨天就问过他的愿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因一盘残局而结识的神秘年轻人,一个格外好奇“朋友”,一个特别关心“愿望”。   可能是他年纪太大,弄不懂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但就像之前回答谢无昉的提问时那样,张云江仍然很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没有多问原因。   遗憾啊。   他活了足足七十年,漫漫长路上,当然有数不清的遗憾,有的仍铭刻于心,有的在尚未释怀前,就已经悄悄淡忘了。   日子实在太多太长,所以一路走,一路憾,又一路忘。   小郁医生的这个问题,应该是想问他人生中最大的那个遗憾吧?   其实,这是张云江第一次从晚辈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   尽管有些出乎意料,却也由衷觉得熨帖。   那些与他血浓于水的儿孙辈,反倒从未问过他的愿望或遗憾。   或许是自己真的很像小郁医生已故的外公。   才有幸体会了一把本该属于另一个老人的关心。   偷来的围棋课,与偷来的关心。   素净雅致的棋室里,一头银发的老人渐渐沉湎于思绪中,苍老的目光里露出慨然,近处的年轻人也不打扰,安静地等待着,光洁昳丽的面庞正被青春轻吻。   敞开的格子门外,隐约传来庭院另一处的闹腾动静。   有响亮中带一点傻气的小狗叫声,有小女孩清脆稚嫩的笑声,还有另一个孩子老气横秋的说话声。   方才一起在屋外听讲的三人中,只有放心不下两个年轻人的张云江在棋室附近徘徊等待,生怕他们闹得不愉快。   袁玉行是真的追着柯基跑了,何西也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决定不再继续偷看,索性一起去追小狗。   棋室里的郁白本能地望向那个传来朦胧声响的方向,老人也同他一道看过去。   有幽静长廊与葱郁树木的遮掩,他们看不到那两个小朋友与那只小狗,只能看见天地间仿佛永恒无尽的清澈日光。   太阳是金色的,远处的热闹声音也是金色的。   老人有些恍惚地说:“那个小姑娘对围棋颇有悟性,小航也是。”   “真希望他们愿意一直学下去。”   张云江说着,又想起那张纸条留言,低声喃喃道:“……等老袁回来,我就能知道他到底顿悟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终于从往事中回神,凝视着眼前萍水相逢,却比儿孙更亲切的年轻人,认真回答那个问题。   “所以,我其实没有什么遗憾了,只觉得现在哪里都好。”   “如果非要说的话,”神情温和的老人微微笑了,“那就是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再长一些吧。”   这是郁白完全不曾预想过的答案。   “这样的日子?”   他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是指什么样的日子?   此刻正沐浴在午间暖阳里的老人,笑着点点头:“就是现在这样的日子啊。”   在棋桌旁的年轻人因这句话感到迷茫的时候,他答完了遗憾,又惦念着愿望,踟蹰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小郁医生,你工作忙吗?有没有空在这里多住几天?”   “我暂时不用工作。”郁白更懵了,本能地应下这声邀请,“多住几天吗?也……也不是不行。”   “真的吗?”   张云江原本只是试探着问一问,却得到了近乎肯定的回答,惊喜溢于言表:“那太好了!”   郁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敢答应得太满,连忙补充道:“……但是,我要先问问其他人的想法,可以吗?”   这个时空里的张云江好像没有什么遗愿。   所以他一时间有点不确定这个解题方向是不是对的,思绪微微混乱。   “那是当然的!”张云江连声道,“要是有事要忙,尽管去,没有关系。”   “只是,如果你们愿意多住几天的话,我特别欢迎。”   最后,老人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解释着自己的邀请,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赧然。   “我这里实在是……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遥远的小狗叫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   郁白与张云江分开后,独自穿行在这座苍翠宽广的美丽庭院中,心里仍然有一点迷糊。   他下意识想要找人讨论一下目前的状况。   第一反应是严璟。   但严璟好像还在餐厅吃东西。   ……   算了,感觉不会从这家伙那里得到什么建设性意见。   郁白穿过古朴雅致的长廊,不知不觉间,就回到了昨晚住的那个套房附近。   周围树影摇晃,掩映在衬着轻薄纱帘的玻璃窗上,隐约能看到房间正中央的大床上乱糟糟的被子枕头,显得这个午后格外惬意悠长。   这是昨晚自己睡过的那个房间。   再往前走过半堵墙的距离,就是谢无昉的房间,和他曾坐在桌前看书的那扇窗。   郁白犹豫了一秒钟,继续往前走去。   顺便若无其事地扫了一圈周围。   暂时没有人经过这里。   他这会儿只是很想找人商量一下目前的状况,但不确定谢无昉是不是醒着,又不想贸然走进屋子吵到对方。   绝对不是想从窗口偷偷观察一下可能正在睡午觉的非人类。   ……他能不能观察得到还是个问题呢。   郁白这样想着,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看向旁边那扇窗。   像是听了他的话,这扇原本开到一半的玻璃窗此时是关着的,隔绝了外面庭院里时有的杂音,但没有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唯有纱帘轻拂。   郁白不禁有点想笑,前面忘记教谢无昉睡觉时要拉窗帘,他也就真的没有这么做。   所以让自己成功观察到了。   透明洁净的窗户后面,越过轻盈如云的纱帘,是摆有围棋教程的书桌、格调不俗的装修陈设、正中央一模一样的大床……整个房间一览无余。   玻璃窗外,随着视线无声的移动,那双浅棕眼眸中涌动着的好奇,忽然间变成了浓浓的惊讶。   一看就很柔软舒服的大床依然保持着整洁簇新的模样,连丝毫被动过的褶皱都没有,更别提本该在床上睡午觉的男人。   不仅是这张床,其他地方也没有任何人影,室内只有精心布置的家具与陈设,却空落落的无人光临,看起来有些寂寥。   谢无昉不在房间里。 第056章 异时22   郁白差点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可房间就那么大,他眼睛眨了又眨,窗户里的景象也没有任何变化。   异常整齐的大床,空无一人的纯白。   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也没有那抹最特别的蓝。   一时间,他心头竟生出几分茫然无措的感觉。   郁白就这样呆呆地站在窗外,直到身后响起一道有些好奇的声音。   “小白,你怎么站在这儿发呆?”   他下意识道:“我没有发呆。”   “哦,那你干嘛呢?”   “我在找小谢——”   郁白说着,后知后觉地扭头去看那个说话的人。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严璟这会儿就在旁边,正学他一起往里好奇张望。   “……”郁白险些被吓一跳,本能地给了他一拳,“你干嘛鬼鬼祟祟的!”   “哪有鬼鬼祟祟啊,我从餐厅出来,刚好路过这里看见了,就帮你一起找小、咳,谢哥嘛!”   从起床后一直吃到了现在的严璟揉揉挨锤的地方,看着面前的建筑物,有点困惑地问:“这不是你昨晚睡觉的那个套房吗?你怎么在这里找谢哥,昨天跟他一人一间啊?”   郁白点点头:“这是他的房间。”   “……唉。”严璟就又扫了一眼这个房间,十分不甘心地小声抱怨,“这本来应该是我房间的,我昨晚住的那个屋里没有游戏机。”   但说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你找谢哥就直接进屋里找啊,这本来就是你住的屋子,为什么站在窗户外面找?”   郁白的表情僵了僵,立刻转身往另一侧的大门走,小声辩解道:“我也是路过,刚要进去。”   严璟恍然大悟,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发出意味深长的笑声。   “我说你怎么呆呆地站在窗户外边一动不动,原来是想偷窥谢哥啊!你才是真的鬼鬼祟祟呢!”   “……闭嘴!!”   一分钟后,郁白在整个套房里转了一圈,依然没有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   谢无昉不在自己的卧室里,也不在屋里的其他地方。   当他猛地掀起窗边拢在一起的厚实窗帘时,围观的严璟终于忍不住了,震惊地质疑道:“你翻窗帘干嘛,谢哥怎么可能躲在这里?!”   “……万一呢。”   郁白小声咕哝着,手上松开了后面空无一物的窗帘,思索了几秒钟,目光随即投向房间里那个紧闭着的大衣柜。   严璟简直有点恍惚:“你别告诉我你还想翻衣柜找谢哥……”   “我才没有。”郁白一边否认,一边往那里走,“我就是看看衣柜里有什么。”   有崭新的浴袍和床品。   总之没有谢无昉。   郁白一脸失望地关上了衣柜门。   这下他是真的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也没见到那个说是回房间了的身影。   一旁的严璟全程目睹他的行为,再看到他这会儿的失落表情,其实不太能理解:“没准谢哥是出去了啊,不在房间里也很正常嘛。”   郁白立刻道:“但他说了是要回房间睡觉的。”   “睡觉?”严璟瞬间乐了,“那不就是不想聊了的意思嘛,百分之九十九不是真的去睡觉。”   他顺便控诉道:“我发现过好几次,你跟我说要睡了,结果一个人上线去肝游戏,想偷偷超过我的记录,你自己都很喜欢拿睡觉当借口的好不好!”   “……”郁白想了想,淡定地反击道,“我记得你也说你要睡了,要是你不偷偷上线,怎么会知道我在线的?”   严璟一时语塞:“啊,这个……”   两人面面相觑,空气中漂浮着人类特有的谎言味道。   郁白决定大度地各退一步:“算了,我们说回小谢。”   “好好好。”严璟连忙顺坡下驴转移话题,“所以,我的意思是,谢哥说要回房间睡觉,但其实自己一个人去做别的事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嘛。”   郁白却说:“不,很奇怪,他跟我们不一样,不会随便拿一件事当借口的。”   那是个一点也不会撒谎的神。   即使偶尔有过在关键问题上撒谎的时刻,也是一眼就能看穿的生疏与笨拙。   郁白回忆起刚才在棋室里分开前,谢无昉的每句话和每个神情,确定没有半分谎言的端倪。   但深思之际,他同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虽然谢无昉没有撒谎,却好像隐瞒了什么事,没有说出来。   或者,也不能说是隐瞒,而是不曾提起。   就像两种未来同时存在的后果是令地球消亡这件事,在郁白问之前,谢无昉没有主动说。   大概是因为生性漠然的神明并不在乎这个星球的结局,所以不会特意提起,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   可此时的郁白隐约觉得,那一刻的谢无昉没有提起的事,是一件即使对他来说也很重要的事。   为此,他连自己用过的白色棋子都无暇收拾,任它们散落在棋盘上,就径自离开了棋室。   其实谢无昉只说了要回房间,睡觉是郁白的猜测,而他没有否认,说了一句“可能吧”。   郁白思及至此,愈发觉得有问题。   ……什么叫“可能”?   谢无昉的确是回过房间的,因为先前敞开的卧室窗户被关上了,显然是听了郁白说睡觉要关窗的叮嘱。   但他人呢?   屋里的气氛一时凝滞,严璟看着眼前的好友难得有些肃然的神情,也不再开玩笑了。   即使他还是不理解郁白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件小事,仍小心翼翼地安慰道:“就算谢哥是真的要来睡觉,也可能是中途遇到什么事,所以出去了。”   “比如回来的路上看到院子里的花很好看,临时决定去花园转转,比如睡到一半肚子饿了,就起床去餐厅吃东西之类的……对了,你们俩还没吃午饭吧?”   严璟最后说:“况且,谢哥不像我们普通人,他那么厉害,又不会出什么事,你别担心,万一只是被他的同族召唤回去了呢?啊,想想就觉得很奇幻呢。”   ……这听起来更让人担心了好不好!   闻言,郁白顿时没好气地瞪了陷入畅想的严璟一眼:“不可能!”   他还不知道谢无昉为什么会来地球,准备待多久,但以对方很讲礼貌的性格,如果真要离开,肯定会告诉他的。   最起码也会跟他道别一声吧?   ……会的吧?!   于是严璟渐渐发现,在自己的热心安慰下,好友的表情居然更凝重了一点。   哎,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好好好。”他下意识附和郁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严璟搜刮着为数不多的脑细胞,正想再努力安慰一下,忽然被一阵奇异的眩晕感笼罩了。   说是眩晕,其实只有极短暂的一瞬,也没有真的很晕,更像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恍惚,类似于发呆的人突然回了神,重新看向眼前的世界。   怎么回事!   是因为他在绞尽脑汁找理由安慰小白,把脑汁榨干了所以头晕吗?!   严璟一脸茫然,连忙看向一旁的人。   郁白几乎同时眨了眨眼睛,好像也有点恍惚,喃喃道:“我是没吃午饭,但上午才吃了早餐啊……饿得头晕了吗?”   严璟立刻忘了本来想说的话,关心道:“你前面不是去学围棋了吗?学东西很累的,消耗大,饿得快,走,我陪你去餐厅吃东西。”   他也要再吃点东西补充一下辛苦的脑细胞。   郁白渐渐被他说服,也觉得自己是饿了,走之前忍不住又看一眼空荡荡的房间:“但是……”   严璟随口道:“说不定一会儿你就在餐厅遇到谢哥了,他一样没吃午饭嘛。”   他今天已经在餐厅撞到过两次姓谢的。   再来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他其实不是很想遇到,唉。   为了小白,他可以忍的。   郁白想了想,觉得有一点道理,索性跟着严璟去了餐厅。   过去的一路上,他本能地留意着周围的景色。   但除了浓密蓊郁的树木,古朴典雅的建筑,和偶有经过的陌生佣人,他并没有见到那个想找的人。   哦,还看到了又在追着柯基跑的两个小朋友。   气喘吁吁的小男孩实在追不动了,脚步缓下来,摆手道:“唉不行了不行了,我药呢,张伟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早晨时这条小狗莫名瑟瑟发抖,不敢动也不敢叫,直到前面晒了会儿太阳,似乎缓过来了,响亮地叫了好一阵,像要把前面安静的时间都补回来,把年幼的小姑娘逗得直笑。   结果没正常多久,从那个小男孩无端有点恍惚的时刻开始,柯基竟像受了惊一样,撒腿狂奔起来,直到跑进一处没有通路的死角。   何西精力足,跑得快,好不容易追上了小狗,就见到墙边无处可去的棕毛柯基颤抖着掉转方向,猛地飞扑进了自己怀里。   “……咦!”   小女孩连忙接住这条满身惊惶的小狗,站定之后,安抚地摸着使劲往她怀里钻的柯基脑袋,愕然道:“它在发抖,是很害怕吗?”   “不知道啊,人狗殊途,搞不懂张伟的心思。”   慢吞吞赶过来的袁玉行同样一头雾水,不禁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可能是着凉了?我怎么有点冷啊,突然降温了吗?何西你冷不冷?”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郁白,对小狗的异状一无所知。   他走进了餐厅,也蓦然感到一阵寒冷。   身边的严璟更是抖了一下:“妈呀这么凉!刚才空调温度还很舒服呢,谁把它调得这么低!”   他连忙想去调餐厅里那台立式空调,走近之后看到了显示屏上的温度,顿感困惑:“这温度没调过啊,怎么制冷效果一下子变得这么好?”   郁白的第一反应却是找人。   他的目光在餐厅里逡巡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谢无昉。   这家伙到底去哪了?   失望之余,郁白也真的觉得越来越冷。   原本在收拾餐厅的佣人们亦然,有人打起了喷嚏,有人跟严璟一样去看空调。   “怎么了这是?突然冷得厉害!空调坏了?”   正在空调前的严璟顺手将它关掉,原本徐徐输送着冷风的出风口缓缓闭合,可寒意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明显。   “不是因为空调啊,好像是外面传进来的冷空气!”   见状,屋里的人们全都满脸无措,彼此对视一眼,纷纷耸着肩膀哆嗦起来。   “要不要开热空调啊?”   “快开快开,不然等下冻感冒了!”   严璟特地跑出餐厅感受了一下,发现屋外甚至更冷。   遥远的天空中太阳依旧,初夏景色未改,看似一切正常,气温却直线下降,仿佛有一场无声无形的恐怖寒潮汹涌袭来。   被室外温度冻得吓了一跳的严璟,连忙又跑进餐厅,回到郁白身边,瑟缩道:“草!怎么会这样?就算是寒潮过境也不可能这么快吧,冷死我了!”   “这明明是夏天啊,怎么能一瞬间像是入了冬。”严璟面露惊恐,“不会真要世界末日了吧?!”   他哆嗦地说着话,忽然看到身边的好友快步离开了餐厅,连忙高声阻止。   “小白你要去哪里?别出去啊!外面更冷,屋里好歹还能开热空调!”   可郁白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却更快了。   在这片隐隐有些发灰的蓝色天空下,他几乎跑了起来,在愈发寒冷的空气里穿过漫漫长廊,跑向刚离开不久的那个房间。   眼下明明是夏天,却一瞬间像入了冬。   其实郁白也像所有普通人一样,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他无端端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仔细观察谢无昉的那一刻。   是在他看到爆炸厨房被复原,又收到门口小球回礼,所以敲开了隔壁邻居家大门,质问对方是不是人的那一天。   话音出口后,他认真打量着面前黑发蓝眸的男人,看见那双湖水般的眼眸正因自己的问题,涌起了鲜活的不安。   当时的郁白忍不住想:那本该是一双很冷的眼睛,因为过分美丽和剔透,所以似乎不应该属于人类,而属于一个漫长空寂的冬天。   就像此刻骤然覆盖了温暖夏日的冬天。   天气的异变绝对跟此时行踪不明的谢无昉有关。   可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匆忙急促的脚步声中,郁白的脑海里乱成一片,许多过往的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宛如汹涌的深蓝潮水。   来到这个时空之初,他问能不能马上回去,谢无昉说:不能,会有后遗症。   不久前在棋室里,坐在对面的老师认真地问:什么才能让你开心?   他笑着说完话,男人垂下眼眸轻声回应:不用担心,你会回到那个世界的。   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棋盘上,散落着一颗颗无暇收拾的白子,像深邃夜幕里绽开的星。   冰凉的黑色云子则被温暖的指尖拾起,一颗颗清脆地落进棋罐,有了妥帖的归处。   隔着透明的窗玻璃望进去,漂亮整洁的卧室里空无一人。   无数声音与画面交错纷乱,还有严璟的安慰:……不像我们普通人,他那么厉害,又不会出什么事,你别担心。   郁白是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仿佛无所不能的神明的确不需要他来担心。   但他做不到。   郁白有些跌跌撞撞地穿过这座巨大的庭院,满心焦灼与惊惶,完全感觉不到周围持续蔓延的寒冷空气,尽管紧攥着的指尖已浸得冰冷。   他真的很担心。   他也真的不想再突如其来地失去一次了。   当郁白回到熟悉的套房门外时,浅棕的发丝都已经被风吹得凌乱,他正想推开门,越过客厅跑向那个卧室,慌乱的脚步却有一瞬间的凝滞。   万一房间里还是空的呢?   他甚至有一点不敢面对,踟蹰了几秒钟,终于鼓起勇气,用冻得快没有知觉的手指旋开了门把手。   几乎在房门打开的一刹那,郁白就意识到了异样。   屋里比寒冷的室外要热得多。   他匆忙穿过了有着巨大电视机和舒适沙发的客厅,脚步有意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地朝那个方向望去。   直到郁白的视线越过敞开的卧室门,看见了那张不再一片平整的大床,才蓦地放松下来。   卧室中央的大床正柔软地陷下去,云朵般的被子蓬松起来,褶皱的地方被窗外的阳光打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   缄默宁静的光影里,床上的男人朝里侧着身,看不清面孔,只能瞥见微卷的黑发在洁白的枕头上散开,和宛如雕刻似的侧脸线条。   仓皇赶到门口的那道脚步声便因此定格,脚步的主人也找回了自己差点忘记的呼吸。   郁白怔怔地想,幸好,谢无昉没有对自己撒谎。   他真的回房间睡觉了。 第057章 异时23   寒冷冬日猝不及防地降临,原本幽静的庭院因此沸腾起来,穿着夏季衣服的人们脚步匆忙,在惊慌失措之际,本能地躲进离自己最近的室内,翻找着收起来的冬衣,或是任何可以暂时御寒的东西。   一片慌乱中,竟有一道身影主动从相对暖和一些的餐厅跑了出去,突兀地穿过庭院,不知跑去哪里。   望着那抹被风吹得凌乱的棕色头发越来越远,出声劝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严璟怔了一下,然后咬咬牙,不顾身边刚打开的热空调,也大步追了上去。   他一出餐厅就被冻得一激灵,只好耸肩抱胸,哆嗦着一路往前追。   这也太他妈冷了!   小白到底要去哪里啊?!   严璟一头雾水,只觉得跑起来之后,身体至少热了一点。   先前从三十多度开始直线下降的气温,似乎也渐趋平稳,没有再继续大幅度降低,比如冷到能把人原地冻死的程度。   严璟估计这会儿的室外温度可能在零度以下,如果穿着厚衣服,其实算是很正常的冬季温度。   ……但现在是夏天啊!   大家都穿着短袖呢!   而且气温一下子骤降三四十度,身体肯定很难适应。   寒冷的空气萦绕在四周,追在后面的严璟看着前面那道熟悉的身影,困惑不解之余,也忧心忡忡。   他常年健身,身体素质肯定比一般人要好,都冻得有点受不了,同样穿得很单薄的小白该有多冷啊。   为什么突然从马上要温暖起来的餐厅里跑出来?   要不是因为担心小白,他是绝对不会出来的。   严璟这样想着,总算看到郁白在一间屋子前停下。   原本脚步匆忙慌张的人,却在这一刻无端地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鼓起勇气。   然后,他才推开了门,快步走进去。   见状,严璟不禁松了口气,连忙跟上去。   好歹能进屋里躲躲冷空气。   一直到他跟着郁白走进室内,看到熟悉的大屏电视和游戏主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是这个套房啊。   在两人一起去餐厅之前,刚在这个屋子里找了半天据说回来睡觉的谢无昉。   小白是想回屋躲进被子里御寒吗?   那他现在为什么站在谢哥的房间门口发呆……?   说起来,这个屋子里怎么这么热?   跟着郁白过来的人满心迷茫,努力适应一下子变热的室内气温,本能地想要开口问,却又在注视着前面那道背影的时候,莫名收了声。   严璟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像是被冻僵了,动作迟缓地抬起手,摘掉平日里常戴的眼镜,然后,似乎是揉了揉眼睛,又或者是按住了那双此刻看不到情绪的眼眸。   另一只手重新垂下来,黑色的镜框晃荡着悬在苍白的指尖,将掉未掉的样子,看上去无端有几分伶仃。   因此有些怔忡的严璟就没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前面的人隐约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眸望过来。   严璟本来以为自己会被解除了眼镜封印的郁白吓到,连后退的准备都做好了。   可眼前有着浅淡发色眸色与昳丽眉眼五官的青年,此刻没有什么表情,奇异的矛盾气质依旧,却没有了往常会随之而来的压迫感。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在白皙如纸的肤色映衬下,格外明显,透出几分少见的脆弱。   严璟一时有点恍惚,脱口而出道:“小白你……”   是哭了吗?还是被冷空气冻的?   他没能问出口,因为陡然见到他的郁白在短暂惊讶后,立刻以手指抵在了嘴唇前,示意安静。   严璟当即老实地收声,目光好奇地望过去。   随着郁白转身的动作,他看见了房间里的景象,那张不再空无一人的大床。   ……哎?   一度行踪不明的谢哥怎么又出现在卧室里了!   一分钟后,在隔壁的那间卧室里,郁白动作小心地关上了房门,严璟则很小声地惊叹道:“他还真是回房间睡觉了啊!”   他本来以为这是谢哥的借口而已,居然是错怪人家了。   郁白却轻声说:“……如果只是睡觉就好了。”   严璟完全在状况外,仔细想了一下也没听懂:“什么意思?”   他问得随意,可郁白因此静默片刻,才说起一件似乎不着边际的事:“人为什么要睡觉?”   “啊?”严璟下意识回答他,“因为困啊,还有累了就得休息,不睡觉撑不住的!”   “所以人类需要睡觉,那是一种根本不用学习的本能……更没办法学习。”   郁白喃喃道:“不饿的人也可以吃得下东西,但根本就不会觉得困的人,要怎么睡得着呢?”   严璟听着他越来越轻的低落语气,不算聪明的脑袋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墙的方向,墙对面就是此刻仿佛正陷入了沉沉睡梦的谢无昉。   “你是在说谢哥吗?”   严璟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对啊!我前面怎么没想到,他那么厉害,应该不会像我们人类一样动不动就困和累,但不困也不累的话,要怎么睡得着啊?”   那个神秘莫测的非人类,可能根本不需要睡觉。   那这会儿怎么……   严璟惊讶的同时,郁白低声应着他的话:“我也没有想到。”   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会习惯性地以人类固有的视角去看待和理解事物。   所以在谢无昉回答说可能要睡觉的时候,他竟然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甚至还傻乎乎地猜测非人类是想体验一下睡觉的滋味。   人类的精力体力都有限,才需要定期定量的睡眠来维持正常的生命,否则会濒临崩溃和死亡。   仿佛无所不能的强大神明,又为什么会阖上眼眸入睡呢?   严璟看着身边人黯淡的神情,再联想起窗外无端降临的寒潮,恍然大悟道:“所以天气突然变得这么冷,是不是跟谢哥有关系?!”   自从降温那一刻开始,他一路都在哆嗦发抖,本以为是单纯因为太冷,但这会儿想想,好像不止如此。   与彻骨的寒意一并到来的,还有一股很难用语言描述清楚的惧意。   或许是人骨子里对变幻莫测的大自然的敬畏,对无法确定的末日猜想的惊惶,又或许是在畏惧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   ……很像他这两天面对小白这个非人类邻居时,内心体会到的感受。   但比那更甚。   “我不知道。”郁白说,“但我猜跟他有关系。”   只有谢无昉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他刚才看着在床上侧身而眠的男人,竟不敢走近,也不敢贸然将人唤醒。   一种莫名的惧意萦绕在心头。   他不确定现在的谢无昉到底是什么状态,不确定对方在离开棋室之后与出现在卧室里之前的这段时间,究竟去做了什么。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谢无昉大概真的“睡着”了。   那个曾经异常敏锐地观察到他在偷窥与跟踪,还写了纸条问下次见面时能不能和他打招呼的男人,如今对出现在房间门口的他,却一点也没有反应。   浓郁的黑发在雪白枕头上安静地散乱着。   一墙之隔的郁白眉头紧蹙,尝试回忆降温前的每一个细节,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线索。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严璟:“之前气温还正常的时候,我有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恍惚了一下……你正好提到午饭,我就以为是因为自己没吃午饭,有点低血糖和头晕,所以当时没有在意。”   听他这样说,严璟顿时惊呼道:“我也是!我那时候也恍惚了一下,我以为是思考太认真才头晕了!”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巧合。   严璟问:“我们是同时觉得恍惚的?会不会不止我们这样?”   “有可能,等会儿找别人确认一下就知道。”   郁白努力检索着记忆,进而想起了更多事:“我之前也有过一次莫名其妙的头晕,跟刚才的感觉很像,就发生在前天。”   “前天?我陪你去殡仪馆烧完蛋那天?”严璟跟着他回忆,“那天我们俩一直在一起啊,我好像没有过类似的感觉。”   “因为那时候的你是座真人蜡像。”郁白说,“整个世界的时间都被暂停了,所有人类都一动不动,没有知觉,除了我。”   那一刻如油画般静止的世界里,只有他与神明是鲜活的。   “当时我也没有在意那种恍惚感,还以为是幻觉,只顾着催小谢让时间恢复流动,结果时间继续流动之后,才发现袁叔叔已经变成了小孩的模样。”   郁白一团乱麻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他语气冷静地整理着之前没有多加留意的种种点滴。   “我看到之后,第一反应以为是小谢做的,但他说不是,而且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好像比我先注意到这件怪事的发生。”   严璟连忙说:“是完蛋干的!”   “对,他也说是完蛋。”郁白总结道,“所以在完蛋使用力量做出这种改变了现实的事情时,我们人类会有感应,比如一瞬间的头晕眼花。”   严璟渐渐听懂了郁白的猜测,猛地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刚才我们同时觉得恍惚,是因为又有什么超自然的事情发生了吗?还是完蛋做的?”   郁白摇摇头:“应该是小谢做的。”   那个由灰白变成深蓝的小球,是谢无昉送给他的礼物,其中收藏了无数时空,被神的力量固定成了永恒,也因此滋生出许多连神都无法预测的意外。   而两者的力量同源,在改变现实时,会给人类带来相同的恍惚感,并不奇怪。   严璟不由得咂舌,困惑道:“那谢哥到底做了什么?让夏天变成冬天吗?”   在这个问题里,郁白却沉默下来,片刻后才低声回答。   “他……在帮我回到现实世界。”   郁白说着,抬眸望向屋外那片隐隐有些发灰的蓝色天空,语气黯淡惶然。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但现在的天气应该是副作用,不是他故意的。”   人类突然触碰时,皮肤冰冷的神明因为温暖的指尖走了神,一时间忘记控制力量,便让全世界的天空都变成了灰蓝的湖泊。   祂跟温热又渺小的人类那么不一样。   郁白其实一直不知道,在人间生活的时候,对方究竟主动收敛了多少真正的自己。   他过去生活在哪里?什么样的世界与环境对他来说才是寻常的?   谢无昉的皮肤如此冰冷,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模仿人类的体温吗?   还是他不能这么做?   或许这已经是他刻意学习之后的结果。   冰冷的温度被有意识地囚禁在了看似与人类无异的躯壳里,唯有亲密相触时才能察觉到异样。   所以,在什么样的时候,那些冰冷的冬日才会不受控制地脱困而出,本能般汹涌肆虐,甚至覆盖一整个星球?   ……在“睡着”的时候。   在祂说过会有后遗症,但依然默不作声地满足他愿望的时候。   郁白的声音极轻,一旁的严璟还没有完全理解,忍不住问:“天气是副作用?什么东西的副作用?”   沉湎于复杂心绪里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仰着头,怔忡地看向窗外那片灰蓝色的天空。   没有温度的日光漫过纱帘与玻璃窗,静静地落在他脸颊,将苍白的肤色照耀得几近透明。   看见这一幕的严璟,便不再问天气了。   他犹豫片刻,问了一个从走进屋里刚看到郁白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小白,你哭了吗?”   在这个小心翼翼的声音里,原本怔然出神的人蓦地别开了脸,颊边浅棕的碎发掠过仍然泛红的眼角。   他似乎觉得这样仍不够掩饰,索性拢起腿,抱膝而坐。   “我才没有哭。”将脑袋埋在膝间的人声音闷闷的,“……是外面太冷了。” 第058章 异时24   外面是真的很冷很冷。   所以拥有柔软棕发的青年像蘑菇一样把自己埋了起来,日光照拂着垂落在白皙手臂上的浅淡发丝,有种快要消失的透明感。   其实他的肩膀没有轻轻颤动,也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不像是哭了,看上去仿佛只是埋头坐着而已。   严璟也确实没有见过郁白哭的样子。   连在父亲的葬礼上,他都没有哭。   虽然小白说,那是有天哥打岔的缘故,才害得他没能哭出来。   所以严璟觉得,这一刻没有人打岔的郁白,一定是哭了。   不是被冷空气冻的。   因为他看起来很难过,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严璟在那场葬礼上感觉到的那种难过。   那天,他和其他同学一起,被学校的老师们带领着来吊唁那位素未谋面的市民英雄。   越过灰蒙蒙的人群,严璟看见被簇拥着走进来的那个陌生同学,他有很特别的发色与眸色,穿着纯黑的小西装,洁白的衬衫领子扣得很端正,胸口别着一朵素净的白花。   萦绕着他的黑与白如此浓烈沉郁,令本该温暖的浅棕都褪色成了缄默的冰凉。   原本在心里惦念着今晚父亲会做什么菜的幼年严璟,在呆呆的注视中,竟也跟着一道悲伤起来,扑簌簌地掉下眼泪,逐渐忘了有父母相伴的晚餐。   他哭着想,失去父亲一定是件超级难过的事。   如果换作是他,可能会伤心得想要死掉。   虽然当时的严璟并不知道对方跟父亲的关系怎么样,是否亲近。   但他本能地觉得,那个即使正身处人群也显得孤零零的陌生小男孩,一定很爱很爱自己骤然离世的父亲。   那时候的他还不认识郁白,只是单方面知道这个从英雄父亲上了新闻报纸开始,就在学校里变得最受关注的学生。   直到因为一只落错了地方的纸飞机,两人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好朋友。   彼此最好的,或许也是唯一的、真正的朋友。   后来,严璟才知道,原来郁白没有见过母亲,从小到大,只有待他很好的父亲抚养他长大。   原来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私下里猜测,那个沉默寡言、并不起眼的平凡男人,是以为自己刚放学的儿子就在即将遭遇恐怖灾难的人群中,才会毅然决然地加速撞向那辆发疯的肇事车辆,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那时的郁白,其实被新来的班主任留在了学校里,没能按时走出校门,像平常一样去找下班来接他回家的父亲。   天生棕发的小男孩伏在桌前,不太高兴地写着一封关于自己发色的保证书。   就在笔尖于纸面上轻轻颤动的某一刻,某个再寻常不过的瞬间。   他失去了仅有的全世界。   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往后的十多年里,严璟再也没有看见自己最好的朋友,显露出和葬礼那天一样真切的脆弱与难过,更遑论哭泣。   考砸成全班倒数第二的时候,他没有哭。   填志愿前不知道未来想做什么的时候,他没有哭。   被意外卷进一次又一次戏剧性事件的时候,他没有哭。   知道陪伴自己多年的陈医生打算退休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郁白全都很平静地捱了过去,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反而总是语气轻松地转移话题,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他是严璟眼中这个世界上胆子最大、最勇敢也最坚强的人。   直到刚才这一刻。   眼眶泛红的他忽然将脑袋埋进了膝间,说都是天气太冷的错。   严璟想,他不会戳穿这个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借口的。   埋头坐在墙边的棕发青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动不动地,露出一截苍白脆弱的脖颈,在太过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伶仃。   所以陪他坐在一旁的朋友想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灰蓝的冬日,很小声地开口。   “外面真冷啊,我有点想念全球变暖了。”   严璟自言自语地说:“哪怕把温室效应算到我一个人头上……也行,我可以忍的。”   墙边像要独自发霉的棕色蘑菇,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见状,严璟仿佛受到鼓舞,继续自言自语了下去:“不知道科学家会怎么给这次降温找理由,世界末日好像太宽泛了,而且上次就说是世界末日,现在还是世界末日?太敷衍了吧!”   “说起来,天气这么极端的从热变冷,我记得以前地理课上是不是学过类似的气候现象,叫什么来着?”   严璟努力地回忆着脑海里所剩无几的学生时代习得的知识:“好像是厄……厄什么?”   棕色蘑菇又动了动,似乎在跟着他一起回想。   不太聪明的肌肉男冥思苦想着,猛然间福至心灵,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厄瓜多尔和拉拉娜!”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墙边的棕色蘑菇蓦地僵了僵,脱口而出道:“是厄尔尼诺和拉尼娜!”   埋在膝间的声音依然闷闷的,不曾抬头,也没有明显的哭腔,只透出一种好像很受不了他的生动气息。   闻言,严璟松了口气,傻笑着挠挠头:“……哈哈,原来是厄、厄尔尼诺和拉尼娜。”   把自己团成一团的蘑菇忍不住吐槽他:“你为什么能记得这么乱七八糟,地理老师听到会气死的。”   “我是倒数第一嘛。”严璟坦然地说,“他早就被我气死过好多次了。”   “你怎么还挺骄傲的?”   “当然骄傲啊,起码我毕业以后没有在扫大街。”严璟挺挺肌肉发达的胸膛,随口说,“他们都觉得我以后是扫大街的料,或者扫殡仪馆。”   “……嗯。”蘑菇顿了顿,便改了口,“气死他们算了。”   严璟嘿嘿一笑,理直气壮地捍卫着自己的错误:“我就知道你宠我,还是厄瓜多尔和拉拉娜听起来比较可爱吧?”   蘑菇闷闷的声音因而更鲜活了,不忘继续吐槽他:“可爱个屁。”   隔着玻璃窗照进房间的静默日光,好像也有了一点点温度。   短暂的安静后,那颗埋头抱着膝盖的棕色蘑菇,冷不丁地说:“我知道多出来的那个枕头是哪来的了。”   “枕头?什么枕头?”   “上午我起床的时候,看到有个枕头盖住了我忘记开静音的手机,但我床上明明已经有四个枕头了……原来那个枕头不是我自己嫌吵才盖上的。”   他说得那么没头没尾、零零落落,严璟没有听懂,但不妨碍他接话。   严璟认真地叮嘱道:“那你记得把多出来的枕头还回去。”   铺散在臂弯的棕发动了动,蘑菇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一点,很小声地应下:“……我会的。”   片刻后,他又语气恍然地说:“我今天发现,我好像是个手控。”   “哎?”严璟十分意外,“手控?你吗?”   继围棋之后,他是第二次听到小白说起有什么爱好。   他思考了一下,竟有种仿佛感同身受的兴奋,连忙好奇地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手?”   “好看的手吧。”   “手控当然是喜欢好看的手啊!还能喜欢难看的?我是问具体什么样子嘛!”   棕色蘑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画面,缓慢地回答他的提问。   “肤色要白皙干净,手指修长匀称,关节要很漂亮,有一点清瘦的骨感……但又很有力量感。”   而严璟打量着好友垂在身侧的指尖,起初还以为他是在自恋。   直到说起最后的形容词,才不像是在说自己的手。   小白的手也好看,但没有什么力量感,整个人都太纤细和白皙了一点,是严璟一拳能打倒一个的程度。   “听描述就是很好看的手。”   严璟若有所思地附和了一声,同时又有点心痒痒,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看看我的!”   把自己困在墙角的蘑菇终于循声抬起了头。   他发丝凌乱,眼角的薄红已经褪去,即使有泪水也早就被臂弯拭去,看起来好像真的没有哭,浅淡的眼瞳有点迷茫地望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脸期待的肌肉男举着手凑上来,先给他手背,又给他看手心,展示得十分全面,顺便得意洋洋地炫耀着。   “我的手很有力量感吧!”   是很有力量感。   指甲又短又钝,较常人要粗大许多的指关节存在感十足,掌心全是撸铁磨出的厚厚老茧。   郁白本能地嫌弃道:“你手里的茧糙得都能刷锅了!丑死了,快点拿开。”   “干嘛?这是优势啊!”   严璟乐呵呵地晃着手掌,作搓动状:“我还真用它刷过锅呢,说真的,比抹布好使。”   “……”郁白忽然忘了先前的心情,匪夷所思道,“怎么会有人想到用老茧来刷锅啊!”   严璟理直气壮地反击:“刚才你自己就这么说了好不好!”   ……好吧,是他先说的。   郁白便没话讲了,表情瘪了瘪,只好无声地瞪他一眼。   严璟见他心情大约是好起来了,有种大功告成的喜悦感觉,再接再厉道:“改天我表演一个老茧刷锅给你……和谢哥看。”   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给谢哥表演一下。   虽然他不知道谢无昉究竟怎么了,但仍希望这个神秘莫测的恐怖非人类没出什么事。   这样小白就不会再难过了。   不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伤心发霉的蘑菇。   “……他才不想看这种怪东西。”   郁白小声嘀咕着,后知后觉地问这个始终守在他身边的朋友:“你怎么跟着我一起过来了?不冷吗?”   “我看你突然跑出去,怕出了什么事嘛。”   说着,严璟特意鼓了鼓自己饱满的手臂,神情轻松写意:“不冷啊,这点温度算什么,我连感觉都没有,洒洒水啦。”   郁白听着他夸张自信的语气,顿了顿,没有说生疏的谢谢,只是微微扬起了嘴角:“那你等下就这么出去吧,别加衣服了。”   “……不不不!”严璟光速改口,“等下是等下的事,等下可能就冷了,让我在你屋里再暖会儿。”   “说起来,你这个屋子怎么这么热呢?”他有点困惑,“你提前开热空调了?”   刚才在客厅里更暖和,这会儿两人窝在这间关了门的卧室里,倒好一些,没那么暖洋洋了。   “我又不知道天气会变冷,怎么会在夏天开热空调。”   郁白反驳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蓦地看向与隔壁卧室相连的那堵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自己睡觉的时候没有关卧室门,所以谢无昉“睡觉”时也没有关门。   隔壁的卧室敞开了房门,相当于和客厅连通着,空气会不受阻碍地传递。   屋里奇怪的热度是因为谢无昉吗……?   郁白不太确定,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起身,打开了门。   严璟愣了愣,压低声音问他:“小白,你要去哪里——”   正放轻脚步往外走的人,立刻回眸对他比了个嘘,他当即噤声,连动也不敢动了。   房门一打开,外面顿时渡来更热一点的温暖空气。   在陡然静下来的套房里,郁白用自己最轻,或许也最慢的脚步,走进了那间有人正在睡觉的卧室。   他离那个安静侧躺在床上的男人越近,暖意就越明显。   他也能将对方看得更清晰。   微卷的黑发散乱在枕间,锐利俊美的侧脸其实透出几分往日没有的苍白,连落在云朵般被子上的修长指骨,好像也失却了那种执棋落定时的力量感,显得更清瘦。   谢无昉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呢?   他用人类的“睡觉”来跟自己形容……   睡觉的人是可以被打扰和唤醒的,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知道这点吗?   自己之前已经跟他说过白天睡觉会很吵的,所以才要关窗。   而他说了“好”。   如果那时的自己再多问一句“要不要叫你起床吃晚饭”,就好了。   伫立在静止如油画的床边,郁白思绪纷乱,怔怔凝视了床上的人许久。   然后,他深呼吸,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弯下了腰。   不敢说话的棕色蘑菇伸出有一点点颤抖的手指。   轻轻地戳了戳男人的肩膀。 第059章 异时25   那抹冰凉的指尖在戳到床上人肩膀的一瞬间,就触电般缩了回来。   同时还反射性地甩了甩,像被烫到一样。   床边小心翼翼弯下腰去戳的人,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么热!   郁白对谢无昉体温的印象,一直是与正常人类截然不同的冰冷,为此还一度担心别人意外触碰到他时,会发觉异样。   可这一刻,透过薄薄的衬衫衣料,渡来的竟是近乎灼人的高热。   先前浸没在往事里遍体生寒的郁白,手指很凉,对比之下,更显得谢无昉的体温滚烫。   惊愕之余,郁白先是一动都不敢动,紧张地观察着对方被戳了一下以后的反应。   浅淡眼瞳忐忑又期待的注视下,床上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反应,深邃俊美的侧颜半掩在日光里,阖着眼眸,看不见那片熟悉的灰蓝湖水。   他等了片刻,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谢无昉似乎还在沉睡。   卧室里格外安静,一旁的窗户紧闭,玻璃上有一层朦胧的薄雾,像是嵌在寒冷冬日里开着暖气的房间。   悠然宁静的一切,让刚才指尖划过的那抹滚烫,宛如幻觉。   郁白犹豫片刻,目光在对方有衬衣覆盖的肩膀上游移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伸出渐渐热起来的指尖。   试探着戳了戳男人的脸颊。   还是很热。   差不多是普通人发高烧时的温度,也许比那稍高一点。   ……不是幻觉。   郁白立刻收回了手,神情惊惶地注视着床上明显状态不对的男人。   原本正常的冰冷体温变得滚烫,原本不需要睡觉的人却沉沉入眠。   如果用人类的概念来比喻的话,他觉得,谢无昉现在就像是生病了。   只是神明生病的影响力比寻常人类大得多,不仅是力量不受控制地逸散出去,在天地间洒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寒冬,连囚困在身体里的高热都对周遭有更明显的影响,温暖了周围的空气。   一般人生病发高烧的时候,应该去医院看病,打针、吃药……   这些方式对谢无昉显然并不适用。   祂又不是真正的人类。   可他却只是个最普通的人类,郁白想。   所以……他能为此刻或许生病了的谢无昉做点什么吗?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却更做不到视而不见。   就在郁白因此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骤然响起的欢快音乐声刺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是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郁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摸手机,也没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在迅速按下接通键的同时,匆匆离开了这个房间。   仍待在另一间卧室里一动不敢动的严璟,同样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得一个激灵,正反射性地去摸自己的口袋,就看到紧握手机的小白快步回到了这个房间,反手轻轻关上门。   “原来是你的手机响了啊!”严璟拍着胸口,由衷道,“吓死我了,我好怕谢哥被吵醒。”   “我也怕。”郁白心有余悸地应声,“他现在应该需要休息。”   “需要休息?”严璟茫然道,“你是知道谢哥怎么了吗?”   郁白来不及再回答他,放在耳畔的手机里已经传出了熟悉的关切声音。   “小白!你懒觉睡醒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粗犷的声线:“那什么,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啊!主要是外面真的变天啦!”   是昨晚约好了今天要过来找他的孙天天。   郁白愣了一下,立刻应声道:“没关系,我已经醒了,天哥。”   “哦,那就好!”孙天天反射性说完,又改口,“唉,好个屁,天气怎么忽然变成这幅鬼样子啊,我看网上全闹翻天了!”   从降温开始,郁白还没有出过这座巨大的庭院,连手机都没有时间去看,不清楚这个骤然到来的冬日到底有多大的影响范围。   这会儿听了孙天天的话,他才意识到,气温的下降不是局部的,很可能蔓延到了整个星球。   就像那次全球一起目睹的天空异象。   郁白想了想,先一步安慰他:“别担心,应该不是世界末日。”   即使这个本就不应该存在的时空将要迎来末日,人们真正生活着的现实世界也会是安全的。   因为谢无昉知道这个星球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想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想它爆炸,也不想它消亡。   所以在某个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刻里,温声应下了人类愿望的神明,悄悄动用奇异磅礴的力量,改变了某些东西。   在意识到前因后果的那一刻,郁白就陷进了一个久远晦暗到从来不会主动去想起的放学日。   他差点以为,又要经历一次连道别都来不及的失去。   而永远消失在寻常日子里的人,是为了他才向那里走去的。   这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他一个人的末日。   耳边的孙天天说:“我不担心,反正真要末日了也是全世界一起完蛋,很公平!我是担心你一个人会害怕嘛!”   他说着,有点忐忑地放缓了声音:“小白,你现在怎么样啊?还好吗?在屋里还是外头?有没有冻着?”   “我没事。”郁白回过神来,“我在房间里,没有冻着。”   粗犷中透着关切的声音便小心翼翼道:“那你能不能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拿开?”   “什么?”   尽管摸不着头脑,郁白还是照做了,依言把手机挪开。   然后就看到了屏幕上晃动着那张熟悉的坚毅面孔。   ……   对不起,他忘了活要见人的天哥一直都是打视频电话的。   隔着视频通话面面相觑的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惊诧。   郁白有点尴尬:“抱歉,我没注意是视频。”   孙天天则惊呼出声:“我靠!你今天没戴眼镜啊!”   “我刚才摘掉了。”郁白说着,就要去一旁摸那副黑框眼镜,“现在戴。”   “不不不,别戴别戴!”孙天天连声道,“还是这样好,特别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咳,不是,是更适合现在的天气。”   “外面那么冷,屋里不得开热空调啊?那进进出出的,你戴个眼镜老是起雾,多不方便!”   ……也有道理。   郁白就停下了要去拿眼镜的动作,假装没听见这位前·黑老大脱口而出的心里话,关于不想让他戴眼镜的真正原因。   视频里的孙天天见他似乎放弃了原本的打算,顿时喜上眉梢:“哈哈,这破天气还是有点好处的嘛!”   “对了,既然你已经起床了,那我现在过来找你?你人在哪?还在朋友家吗?”   “嗯,还在朋友家。”郁白说,“但我现在可能有点事要忙。”   他仍对谢无昉的状况放心不下,没有太多心思能放在别的事上。   之前孙天天说要来看他时,郁白一度担心过这两人遇见后会是什么场面,肯定会让他很头疼。   此刻的谢无昉陷入沉睡,没了这个可能出现的麻烦,他却宁愿让自己头疼点。   “行,我不打扰你!”孙天天爽快地应声,“你管自己做事,我就来看你一眼,顺便给你送点东西,不用费心招呼我。”   他一贯是直来直往的性格,并不是在说客气话。   郁白也就不再拒绝,报出了宅院的地址。   “黄金地段啊这是!”孙天天记下后,又问他,“你哪里有几个朋友?”   如果只算他的朋友,是五个,但要加上这座庭院里的其他人,就不止了。   郁白不知道孙天天这么问的原因,只能含糊地说:“……这里挺多人的,十几个吧?”   “哇,认识了这么多新朋友啊?”   孙天天惊讶之余,笑着朝他挥挥手,主动结束了对话:“行,我知道了!你快去忙吧,晚点见!”   视频通话就此挂断,郁白有点茫然。   天哥问这个干什么?   他无暇多想,注意力很快回到了此时最关心的问题上。   面对或许正在“生病”的非人类,他能做点什么呢?   还有,刚才手机铃声骤响,谢无昉会不会已经被吵醒了?   几秒钟之后,卧室的房门缓慢地打开,门边悄悄探出一个棕色的脑袋,朝隔壁看过去。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黑色的脑袋。   两个圆圆的脑袋一上一下地攀在门边,张望着隔壁那间敞开着门的卧室。   里面依然很安静,床上的男人静静躺着,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棕色脑袋就有点庆幸,又有点失落地缩了回去:“没吵醒啊。”   黑色脑袋也一并缩回去,尝试解读他的语气,略感困惑地问:“你这是希望谢哥被吵醒,还是希望他没被吵醒呢?”   “……”郁白叹了口气,神情矛盾,“我也不知道。”   他既担心吵醒对方会有什么副作用,又很想重新看到那片熟悉的灰蓝湖水。   “那你知道啥?”听他打完了电话的严璟,忍不住问起刚才被中断的问题,“你前面为什么说谢哥需要休息啊?”   “因为他现在体温很烫,像发了高烧,我觉得可能是处在相当于我们人类生病的状态,生病肯定需要休息。”   郁白语气沮丧地说:“但他又不是真正的人类,吃药和看医生都没有用,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你能帮他降温啊!”严璟脱口而出道。   郁白呆了呆:“降温?”   “对啊,不是体温很烫吗?”严璟挠挠头,“处理高烧的第一步是降温啊!能把温度降下来的话,会舒服一点,是不是人类都一样吧?”   ……很有道理。   他怎么没想到呢。   大概是关心则乱。   郁白当即起身往卫生间走,由衷地夸奖道:“天才。”   “……”严璟受宠若惊,“谢、谢谢。”   片刻后,准备完毕的郁白再次来到了被子蓬松隆起的床边,手上拿着一块用冷水浸过后绞到快干的毛巾,神情有几分踌躇。   他还从来没有照顾过生病的人。   哪怕是自己生病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盯着,只会随便吃点药,等熬过去就好了,都不会去悉心照料自己。   第一次面对眼前这样因为自己才生病的人,名不副实的小郁医生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冷毛巾湿敷对谢无昉身上的高热有没有用。   总之,先试试看。   如果有用的话,他再多拿几块毛巾,或者找点冰块来裹着。   想到这里,郁白下定决心,弯腰凑过去,想要将叠好的毛巾放在男人的额头。   然后。   站在床边的他发现自己够不着。   手指与毛巾僵硬地悬在离目的地只剩一寸的半空中。   刚好差了那么一点,以至于他没法稳稳地将毛巾放在侧躺着的人额前,怕不小心滑下来。   ……这个床也太大了!   在用湿毛巾糊别人一脸,和脱鞋爬上床之间挣扎了几秒钟,郁白还是选择了后者。   反正连响亮的手机铃声都吵不醒谢无昉。   区区一点爬床的动静,肯定也不能。   于是,在刻意放轻的动作里,宽敞柔软的双人床又往下陷了一些,洁白如云的被子上荡开新的褶皱,如同层层推进的波浪。   还穿着单薄夏装的棕发青年,以跪姿小心翼翼地挪动到了侧躺的男人身边。   离得越近,那股灼人的热意就越明显。   到膝盖快要接近对方后背的时候,郁白谨慎地停了下来,见谢无昉果然没有醒,默默松了口气。   他微垂眼眸,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苍白侧颜,彼此之间连呼吸都那样近。   片刻失神后,跪坐在床上的人晃了晃脑袋,敛起不知飞去哪个时空的思绪,被冷水浸得有些发红的冰凉手指动了动。   随即,他无声地俯身,指尖越过鲜明灼热的空气,动作很轻地将细心叠好的湿毛巾,搭在了发着高烧的男人额前。 第060章 异时26   柔软湿漉的毛巾落下的瞬间,高处几近屏息静气的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低处的俊美面孔。   从窗子洒进来的日光淡蓝澄澈,在如此接近的距离里,郁白才看清谢无昉的神情并不如往日那样沉静,眉头微蹙,仿佛浸没在某种旁人难以察觉的煎熬中。   而沁凉的湿毛巾搭上去之后,他觉得男人隐隐有些郁结的神色,似乎淡去了一些。   降温好像有用?   见此情形,郁白庆幸之余,也怕是自己的错觉,想再拿点冷的东西试验一下。   可他手头只有一块毛巾,而且这会儿人在大床上,宛如被困在水中央,是费了半天劲才慢吞吞挪动过来的,爬上爬下实在有点麻烦。   对了!   郁白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自己冻到发红的指尖。   刚才在冷水里浸了好一会儿的手,可能比毛巾还冷。   ……要不用手试试?   在付诸实践之前,郁白本能地回头扫了一眼,观察四周。   结果,恰好看到了正在卧室门口朝里好奇张望的严璟。   两道目光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相撞,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在跪坐在床上男人身边的郁白开口之前,满脸写着震撼与不知所措的严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慌忙垂下脑袋,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迅速逃离了门口。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慌什么!跑什么!   干嘛关门啊!   郁白本来想让他帮忙去拿块湿毛巾的,见状呆了呆,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好吧,现在只能用手了。   反正谢无昉又看不到。   郁白这样想着,心头莫名升起一种恶作剧般的奇妙感觉。   他重新俯身,深吸一口气,伸出自己冰凉的掌心。   小心翼翼地贴在了男人的脸上。   ……   好热!   他现在的体温本来就比发高烧的谢无昉要低,何况刚才还浸了冷水,温差更大了。   就像在寒冷的冬天,把冻到僵硬的手伸进某个人裹着冬衣的脖子后面,有种难以言喻的舒畅和温暖。   他都有点舍不得松开了。   跟曾经触过的冰冷脸颊,完全不一样。   郁白在用沉睡的神明脸颊暖手的同时,也在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   微凝的眉眼更舒展了一些。   看来降温真的有用。   对携有冬日气息的神明来说,高温反常且危险,冰冷才是会让祂觉得舒适的状态。   到这一刻,郁白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轻盈了一点。   至少他能为此时状态不明的谢无昉做些什么,而不是只能束手无策地旁观。   但他还没放松多久,就感到紧挨着床面的膝盖处传来一阵力道。   停泊在深邃侧脸的掌心也猝不及防地滑下去一点。   原本安静侧躺的男人蓦地动了。   ……!!!   正偷摸使用着小谢牌火炉的郁白,简直连心跳都停止了一秒钟。   他的大脑瞬间宕机,连作乱的手都忘记收回来,眼睁睁地看着那抹浓郁如夜的黑发在洁白枕间轻动,带点混血感的美丽面孔更彻底地显露在他眼前。   男人从侧躺的姿势变作了仰躺,微卷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仍旧阖着的眼睫被日光浸染,似乎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只是翻了个身而已,就像陷入睡梦的普通人类一样。   差点以为自己又要当场社死的郁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凝视着近得几乎贴面的男人,先是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也有一点颜控。   然后,他用最轻最轻的动作,移开了自己已经被捂热的手。   再努力地去撑对方的后背。   郁白刚才跪坐得离他太近,随着姿势的突然变化,男人的后背有一半都压在了他膝上,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汹涌而来,烫得他有点无所适从。   好沉。   背居然比他宽。   郁白在心里碎碎念着,不敢真正惊动沉睡中的人,花了好久才小心逃离了那种缄默又炽热的禁锢,接着继续慢吞吞地挪向床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谢无昉的状态。   云朵般柔软的床面深陷,荡开一缕缕波浪似的褶皱。   终于踩上久违的床边陆地时,郁白甚至都有些腿软,差点没站稳。   ……膝盖都跪麻了。   他扶着有点不像属于自己的腿走出卧室,并反手关上房门的时候,正老实坐在沙发上边看手机边等待的严璟,投来饱含新奇的一瞥。   “你办完事啦?”   “嗯,降温是有用的。”郁白本能地应完声,又惊觉有哪里不对,“什么叫办完事了?”   他办什么事了!   而且这家伙刚才到底为什么突然溜掉啊,还莫名其妙地把门关上了!   害得变成密闭空间的卧室里面更热了。   “就是……”严璟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人、人工呼吸?”   郁白则一脸匪夷所思:“你在说什么?什么人工呼吸?”   “我看你都爬到谢哥床上去了,挨得那么近,还捧着人家的脸,就以为……啊,我以为错了嘛!哈哈。”   察觉到好友的表情越来越可怕,严璟聪明地改了口。   他看到小白现在的脸又是红的,但应该跟尚未醒来的谢哥没有关系吧?   虽然全球变暖已经暂时退位了,可是屋子里很暖和,尤其那间卧室关上门后,肯定更热。   所以脸红也十分合理。   超合理的。   严璟这样想着,主动转移了话题:“降温有用啊?太好了,那要再拿点冷毛巾来吗?”   “你刚才要是没跑,我早就让你拿了!”   郁白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说:“我已经把房间里的冷空调打开了,现在打算再去找点冰块堆在房间里。”   冷毛巾湿敷需要不停更换,很麻烦,也容易把床上搞得一塌糊涂,不是首选。   此刻外面是寒冬般的天气,本来直接开窗通风能最快降低温度,但郁白担心万一窗外有人路过,驻足停留时发现屋外的异常高温怎么办。   路过没拉帘子的窗户时会朝里张望,也算是种本能嘛。   所以……先前在谢无昉卧室的窗前偷偷往里看的他,才不是变态。   “冰块?你要去哪里找冰块?厨房?”   “不知道,去厨房看看,或者先问一下张叔叔吧。”   “也是,那我们现在出去找他?”   严璟当即要往外走,郁白连忙喊住他。   “等等!你真想冻死啊?”   片刻后,正和佣人一道抱着几套厚冬衣,快步穿过长廊朝这里走来的白发老人,恰好看到了从屋里出来的两个……不对,两坨人?   他愣了一下,连忙朝那两道白色的身影喊:“小郁医生吗?这里这里!”   用自己卧室的被子牢牢裹住身体的胖胖雪人郁白闻声回头。   慷慨让出被子,所以套了四件浴袍在身上的相扑选手严璟也一并回头。   “我刚想给你们送衣服过来……”   张云江见他们这副模样,忍俊不禁道:“来来来,快进屋换衣服!”   于温暖的夏夜临时在他家借宿的一行人,都没带什么换洗衣服,更遑论是厚实御寒的冬衣。   突然降温之后,很快镇定下来的张云江已经给两个小客人送过了冬衣,又连忙来找另外三个大客人。   只是,老人在看到穿着数件浴袍的人回过头,却不是小谢老师时,有点惊讶。   他还以为这两个年轻人形影不离呢。   张云江随着同时松了一口气的郁白和严璟走进屋子,顿感惊讶:“你们这屋的空调,温度起来得很快呀!真暖和!”   ……不是因为热空调啦。   两人神情微妙地对视一眼,假装咳嗽两声,不约而同地扯开话题。   严璟开始一件一件脱浴袍:“总算有正常衣服穿了,谢谢张叔叔!”   郁白放下被子,接过老人怀里的厚衣服,也道了谢:“张叔叔,我刚才正想去找你。”   “找我?”张云江有点意外,掂着手里尚未送出去的第三套冬衣,顺口问道,“对了,小谢老师呢?他还在午睡吗?”   “……嗯。”郁白踌躇了一下,解释道,“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想找你。”   “他发高烧了,在卧室里热得不舒服,我想找点冰块给他降温,不知道哪里有。”   “发高烧了?!”   老人听得一惊,立刻压低了声音,怕打扰到卧室里的病人:“那得叫医生来啊,情况严重的话得送医院的,我马上打电话!”   郁白连忙拒绝:“不不不,不用叫医生——”   他可不想吓到普普通通的人类医生。   但是他要怎么样才能合情合理地阻止热心的老人叫医生呢……   闻言,张云江愣了愣,盯着郁白恍然大悟道:“哦!我差点都忘了,你就是医生呀!”   “啊?”郁白茫然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心虚道,“对,所以不用麻烦别人,我来照顾他就好。”   ……他也差点忘记这个设定了。   “好好好,那听你的!”张云江很遵医嘱,“我马上叫人去准备冰块,你等一下啊,还需不需要别的?家里有不少药的!”   郁白想了想,说:“不用药,但是在他好转之前,我们可能真的要多打扰几天了。”   他们暂时没法离开这里,起码也要等谢无昉醒来。   “好啊,没问题!”张云江笑道,“我本来就盼着你们多待几天呢!当然,要是小谢老师能早点退烧,就更好了。”   老人说得十分真心实意,郁白心中的不好意思便随之褪去了一些。   同时,他也觉得有一点奇怪。   在天气极端突变,堪称人人自危的当下,张云江的心情怎么似乎比早先在棋室中回答他问题的时候还要好,眼角皱纹里都嵌着不自知的笑。   郁白就问:“张叔叔,你不担心吗?”   “担心?”心情开朗的老人略感诧异,“哦!你说外面的天气吗?”   “这是真真正正天大的事,我一个老头子担心也没有用啊!”   他说着,苍老的目光里升起浓浓的雀跃,像老小孩似的主动道:“说起来,这寒潮才来没多久,我那几个孩子就接二连三地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家怎么样,真是头一遭!”   “还说要过来看看我,顺便一道吃顿晚饭,难得啊!”   张云江喜悦之余,想到了什么,又试探着问:“你们介不介意一起吃顿便饭?我是想介绍你们互相认识一下的,他们听我说起家里来了客人,都想见见呢。”   “但你们要是不愿意,或者没时间,也没关系的!我知道好多年轻人都是社……那个叫什么来着?社、社恐?”   老人努力回忆着这个新鲜词汇,语气诚恳:“反正家里不止一个餐厅的,厨师也忙得过来,全看你们愿不愿意,跟我直说就行!”   郁白听他说完,很快敛起自己惊讶的情绪,应声道:“好啊。”   他在殡仪馆里是见过这群家属聚在火化炉边,为遗产吵得面红耳赤的场面的。   怎么会为了一场尚不知后果的寒潮,就对平安在家的老人这么关心呢?   总觉得像是另有目的。   这种情况下,郁白肯定不放心让满怀欣喜的张云江独自面对这群子女。   万一被那些王八羔子气得脑溢血了呢?   虽然他还不知道谢无昉会怎么让自己回到现实世界,眼前这个异常时空的结局又会是如何。   但在与张云江相处了一段时间后,郁白是真的很不想见到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溘然长逝。   哪怕只是在这个并不属于现实世界的时空里。   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更没有见过外公和外婆。   但在突然有了鲜活蓝本的想象里,外公或许应该是一个像张云江一样的老人。   就像早早离家、不曾陪伴他长大的母亲,仿佛也该是温柔亲切的陈医生的模样。   当不断向前行驶的列车窗外,渐渐有斑斓风景掠过后,车里乘客曾经苍白贫瘠的想象,便悄无声息地被一点点填满。   即使那是并不属于这个乘客的风景。   听到身边的年轻人答应下来,老人顿时笑得更开怀了:“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在寒潮降临、儿女们打来问候电话之前,被问起了遗憾的张云江就说过:希望这样的日子再长一些。   要不是不太合时宜,郁白觉得,眼前的老人可能都会和心直口快的天哥一样,说一声“这破天气还是有点好处的嘛!”   生性内敛、温文尔雅的老人的确没有将这句心里话说出口。   但他确实说了一句和孙天天差不多的话。   “我才注意到,小郁医生,你没戴眼镜啊。”   张云江后知后觉地问:“是因为起雾难受吗?那你现在能看得清吗?会不会不方便?”   “能看得清。”   眉眼昳丽的青年不太自在地垂下头,犹豫了一下,有些羞赧地解释道:“其实我不近视……那是没有度数的眼镜。”   张云江有点摸不着头脑:“啊?没有度数的眼镜?”   不近视,那干嘛要戴眼镜呀?   他想,年纪太大的自己,好像真的不太能弄懂一会儿一个花哨念头的年轻人了。   但他没有再往下问,主动说:“不戴也好,天冷的时候不碍事,还显得人活泼些。”   “而且,”像外公一样的老人,有很柔和的目光,“这样更好看啊!” 第061章 异时27   老人说得认真,被室内温暖的空气熏得耳垂发红的年轻人,因而短暂恍神后,眨了眨澄澈浅淡的眼眸,轻声应和。   “……这几天都不戴了。”   常有冷热交替的天气中,动不动糊成一片的眼镜实在是碍事。   他说完,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迅速转移话题:“那个,刚才说的冰块……”   张云江叙完闲话,也几乎同一时间跟他想到了一起,连声道:“对了,冰块!我马上叫人去准备啊!”   “好。”郁白应完声,踌躇了一下,小声说,“谢谢你,张叔叔。”   谢谢慷慨又热情的招待。   也谢谢一些别的。   悄悄体会着偷来的关心的人,又岂止是老人自己呢。   正午已过,窗外高悬的日色渐渐褪去了不可直视的灼目感,滑向更悠长柔和的下午时光。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三点整的时候,装修雅致的套房里,响起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这道脚步声穿过独自等待的客厅,悄悄推开了一点那扇紧闭着的卧室门,里面的寒气霎时扑面而来。   这间一度宛如灼热炎夏的卧室,到处堆满了大宅里能找到的一切有助于降低温度的东西,此刻的气温恐怕只比屋外的冬日高一点,也就无法再温暖外面的客厅。   穿着厚厚冬衣,在门口朝里观察张望的郁白被冻得有一瞬间的瑟缩。   他已经看不见床上的男人。   因为对方又换了个姿势,现在完全被蓬松柔软的被子埋住了,只在洁白的棉被边缘,露出一点点散漫卷曲的黑发。   ……神怎么也会像人类一样,在沉睡时不自觉地缩进被子里。   郁白在心底默默吐槽着,倒不觉得担心或紧张。   因为他先前认真观察过,周围温度越低,谢无昉的神情似乎越沉静和安定,身上的高热也随之淡去了些许。   缩进被子里,大概是种觉得舒适的表现。   好有人味儿。   从哪学来的?   停在卧室门口的那道脚步,静止片刻,便离开了。   时间继续流逝,灿金的日光变得越来越温煦,客厅沙发里亮起的手机屏幕上,划过一则又一则关于全球被恐怖寒潮席卷的新闻报道,和一条条无声送达的简讯信息。   说是全球也不准确,至少对本就处于冬季的南半球而言,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本该是夏天的北半球里,适应能力很强的人类们,在短暂的慌乱后,迅速接受了现实,翻找出衣柜深处的冬装,与亲朋好友交换着关于末日将至的猜想,去超市抢购维持生命必需的食物和卫生纸。   以及,去银行排队取钱。   ……到底为什么要取钱啊!   每次末日都折腾银行柜员!   窝在沙发上刷手机的胖雪人郁白,始终不能理解这一点,手指在屏幕上不断跃动着,回复了厉叔叔、陈医生发来的问候消息,又转发了银行门口人头攒动的视频,跟此刻不在身边的好朋友吐槽。   正在餐厅涮火锅驱寒的严璟,很快情真意切地发来附和的回信。   [像我就不去取,太傻了。哎,你真的不过来吃点吗?在冬天吃火锅真舒服啊!锅底好香!]   至今没顾得上吃午饭的郁白沉默了一秒钟,实在难以置信。   [……你怎么还能吃得下?你是猪吗?!]   [哈哈,我这不是帮谢哥试试看厨师的手艺嘛,看是炒菜还是别的更好,等他睡醒了,不得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啊?]   [哦,到时候你记得问他想吃什么。]   [不不不别别别!这种活还是得你来!!]   圆滚滚的时钟里,指针滴答滴答地走到了四点整。   脚步声再次响起。   小郁医生正要走向那间仍旧没有动静的卧室,例行观察一下“病人”的情况,忽然听到屋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敲门声。   他略感意外地回头望过去。   管家阿伯敲过了门,又走到窗边,朝客厅里的年轻人招手示意。   他连忙调转了方向,转身去开门。   “小郁医生!”   门外的阿伯也学张云江那样称呼他,这会儿压低声音道:“有人来家里找你!”   郁白愣了一下,问:“是天——是个中年人吗?”   “是啊是啊,有他!”阿伯应了声,有些急切地说,“你快跟我过去吧!”   郁白便立刻跟随步伐矫健的老人一道往外走去。   同时,他心里也有点犯嘀咕。   阿伯怎么一副不知所措的急迫模样。   专门来这里看他的天哥,知道这是他朋友家,不至于闹出什么麻烦……吧?   郁白匆匆穿过庭院,一路上见到好几个穿着厚衣服的陌生佣人窃窃私语着,面色惊奇地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见状,他愈发觉得忐忑,心头渐渐涌上一阵熟练的不妙预感。   可千万不要是——   好吧,他其实压根想象不出来孙天天会干什么。   之前天哥为什么要问他这里有几个朋友呢?   而且,还说是来给他送点东西……会是什么东西?   片刻后,满心困惑的郁白,在一个仿佛久别重逢的超大力拥抱中,得到了答案。   神情震撼的棕发青年被陡然埋进了一片丝滑柔顺的黑色貂绒里,差点呼吸不过来。   “终于见着你啦!”   模样粗犷英武的慈父激动地猛拍他肩膀:“担心死我了!要不是你想懒觉,我连夜都赶过来了!”   直到怀里的年轻人隐约挣扎起来,孙天天才慌忙松开非常有力的臂弯:“哎哟!我用的力气太大了是不是!”   “……还好。”   总算逃离了那身过分温暖的貂毛,险些被捂得窒息的郁白长长地松了口气。   “你这身板真是弱了点,得练练嘛,抽空让小严给你上上课啊!”   孙天天说着,豪爽地一摆手,示意他看向后方:“对了,你忙你的,我把东西送到就走,你们自己挑啊!都是上好的新货,暖着呢!”   郁白、管家阿伯,和那些陆续闻讯前来围观的佣人们,便齐刷刷地望过去。   留着利落板寸,穿着一身昂贵黑貂大衣的前·黑老大身后,有两辆宽敞的皮卡停在古朴低调的宅院门口,即使在冬天也穿着加绒西装的型男小弟们,正迈着训练有素的步伐,从车里往下搬运着东西。   一片鸦雀无声的静默里,唯独回荡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和卸货的动静,还有小弟们路过他身边时,一声声充满恭敬的低声问候:“郁少!”   郁少缓缓地捂住脸,有点消化不了眼前的现实。   像从林海雪原里冒出来的土匪头子天哥,不仅自己穿着一身貂,还给他和他的朋友们拉来了一车貂。   真是一幅让人永生难忘的画面。   还有……   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叫他了!   他今天没戴眼镜,是真的会被当作小土匪头子的!!   在郁白神情恍惚怀疑人生的当口,一旁的管家阿伯无措地推辞:“不行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唉!什么不能收!”   孙天天很不赞同地顺手搂住了老人的肩膀,热情道:“小白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别瞎客气!”   虽然他没想到的是,郁白的朋友居然这么大年纪啊。   “对了小白,我来得匆忙,光顾着叫人去拿貂了,你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的?屋里冷不冷?要电暖器不?”   被他哥俩好似搂着的阿伯连忙阻止:“不用不用,过冬的东西家里都有!哎哟,我得去叫云江过来,这、这太夸张了,怎么能收呢……”   郁白看不下去了,决定拯救被困住的老人,主动开口:“天哥,我可能真的需要你再帮我找点东西。”   孙天天闻言,眼睛一亮,进而松开了手忙脚乱的管家阿伯:“要什么?你说!”   “我马上给你弄来,我就说这个破天气一下子变得这么冷,你肯定有不少缺的东西嘛!”   郁白说:“我需要很多冰块。”   张云江家的厨房只是给自家人做饭用的,不是外面有专门冰块储备的商用厨房,一时间没办法弄出太多冰块。   而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蔓延逸散到整个星球后,体感气温依然比现在的谢无昉卧室里面要冷。   所以郁白觉得温度可能还不够低。   “没问题,马上给你弄来!”孙天天一拍胸口,顺口道,“冰块嘛,冬天最需要了。”   “——等等,冰块?!”   “对。”穿着冬衣的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冰块。”   当墙上的时钟指向傍晚五点的时候,换上了厚厚白色貂绒大衣的人,轻手轻脚地退出了那间愈发熟悉,也愈发寒冷的卧室。   帅气的皮卡卸下了毛茸茸暖洋洋的貂绒大衣,又拉来了一车唯独在今日滞销的商用降温大冰块。   天哥的到来还是很有作用的。   比如昂贵厚实的大衣跟冷库般的卧室就很般配。   没有这个外套,他都不敢进去探望谢无昉。   那家伙居然看上去睡得更香了。   真不愧是非人类。   卧室门外,裹在大衣里的白皙青年打了个很小声的喷嚏,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   没吃午饭捱到现在,真的有点饿了。   他决定去餐厅随便找点东西吃。   这次再穿过庭院时,能听到某些屋子里隐隐传来热闹的对话声。   张云江的子女们陆续过来了,但老人知道他在忙着照顾病人,没有来打扰,说等晚上吃饭时再介绍大家认识。   快要吃晚餐了。   今晚会有什么菜呢?   会不会有昨晚的拔丝地瓜那样,让人瞪大眼睛交头接耳的奇菜?   郁白这样想着,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扇被他特意拉上遮光帘的卧室窗户,渐渐隐没在了蓊郁美丽的庭院中。   心里便无端地漫开几分失落。   这一边的他脚步轻缓,迈过餐厅门槛,另一边,同样好奇着今日晚餐的小女孩,也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   “咦!”穿着崭新冬衣的小学生惊讶之余,连忙同他打招呼,“……小白哥哥!”   比她高很多的大哥哥安静地走在前面,温暖蓬松的毛绒大衣更衬得肤色冷白,如同一抹最纯净的雪,可又有极昳丽的眉眼。   何西几乎有一点看呆了,直到大哥哥敛起原本平淡的神色,垂眸笑着问她:“怎么了?怕我吗?”   小女孩回过神来,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是不是!”   郁白就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尽可能让表情显得温柔一些,免得吓到小朋友:“不怕?那你怎么突然这样看着我?”   “因为……”何西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度,怯怯地说,“因为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她想了想,问:“是因为大哥哥生病了吗?”   郁白知道她口中的大哥哥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小女孩对其他人都是以名字加后缀的方式称呼,唯独对谢无昉,并不会称他为小谢哥哥。   “大概是吧。”郁白轻声说。   自己的心情这么明显吗?   何西继续问:“大哥哥还在睡觉吗?高烧有没有好一点?”   “嗯,已经好多了。”   她就若有所思地小声道:“你也在担心睡觉的大哥哥呀。”   ……咦。   郁白听得有点意外。   为什么要用“也”?   没等他问,小女孩稚嫩的脸庞上先漾开了一点很柔软的笑意。   她主动开导着面前忧心忡忡的大人:“生病的时候多睡一会儿很正常呀,不要太担心哦!”   忽然被小朋友安慰的郁白呆了一下,扬起唇角,这次是真的忍俊不禁道:“……是吗?”   “是呀!”何西声音清脆地回答他,“我猜,就算是大哥哥,也会需要休息的。”   年幼的小女孩说得那么认真,她分明不知世事,更不懂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可郁白竟奇异地随之安心了一点。   “知道啦。”他轻声应下,“我不担心。”   聪明的小女孩见他好像真的放下心来,自己也跟着开心了一些,同时熟练地换上郑重的语气:“我不会告诉大哥哥的,我保证!”   闻言,郁白讶然挑眉:“什么?”   干嘛要突然保证这个。   让谢无昉知道也没什么啊。   他才无所谓。   ……   算了,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有点羞耻。   所以郁白压下了本来要脱口而出的淡然反驳,神情古怪地掐了掐小姑娘的脸蛋,好笑道:“谢谢哦。”   何西便忽的笑弯了眼,含糊不清地回答他:“补客气噢!”   天边黄昏渐浓,浓到几近墨黑,就迎来了漫长的夜。   往日清幽冷寂的庭院里难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餐厅的方向传来诱人的食物香气。   仍旧静悄悄的套房里,墙上的时钟已走到了七点。   赴宴之前,郁白还是习惯性地去那间卧室里看了一眼。   浅棕发尾被拢进了衣领内,安静倚在门边的青年感受着幽暗屋中浓郁的寒气,心神有些恍惚。   在气温宛如寒冬的初夏时节里,没有灯光的房间堆满降温的冰块,自己身上却又裹着厚厚的貂绒大衣。   好奇怪,好矛盾的一天。   可也让人永远难以忘怀。   等谢无昉醒来后,他要好好教育这个待他过分慷慨的神明。   以后不要再偷偷为他做什么事了。   尤其是这件事会伤害到自己的时候。   不管是人还是神,他是一定会严肃批评这种行为的。   郁白发了一会儿呆,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准备出门。   等吃完晚饭再过来好了。   可是,就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个瞬间,余光里似乎绽开了一抹最特别的蓝。   他来不及思索,顿时停下了脚步,不太确定地回眸看过去。   下一秒,郁白竟真的望进了一片久违的灰蓝湖水。   睡了一下午的男人恰在此刻醒来,越过幽静昏暗的夜色,有些迷蒙地望向房间里唯一的光源,门口站在浅淡光线里的那个人。   好、好突然!   在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相撞中,连彼此之间由明至暗的冰冷空气仿佛都静止了。   还是吓了一跳的郁白先反应过来。   他匆忙走近那张大床,语气雀跃欣然:“你终于醒了!有没有事?”   被问候的男人似乎尚未完全清醒和恢复,他环视着房间里不同与入睡前的陈设,视线最终落到了此刻眼眸明亮璀璨的那个人身上。   半晌后,谢无昉才开口:“抱歉,我睡了很久吗?”   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沙哑和虚弱气息。   其实也没有。   才五个小时而已。   是一个有点长的午觉,但不算过分。   只是之前的他太担心,担心这是一场漫长无尽的失去。   被问到的郁白当即摇了摇头,小声说:“没有很久。”   蓦地跌进那片熟悉的湖水,他忽然忘掉了原本准备好的严肃批评,反而想起早些时候与严璟的对话。   所以他下意识问:“你感觉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比如热腾腾的火锅?或者你现在需要什么吗……”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满是关切,而刚刚苏醒的男人,在沉默片刻后,却答得很简短。   “甜的。”   “……哎?”   郁白一时没有理解,疑问的话语脱口而出后,才想起来,谢无昉唯一表现过喜爱的食物类型,就是甜味的。   连多了一点酸的糖醋里脊都不算对味,一定要是纯粹至极的甜。   这是郁白带他领略过的滋味。   曾经对食物毫无概念的非人类心中,第一个留下深深烙印的味道,是浓郁如西瓜红的甜。   轻盈短促的疑问坠入柔软的床铺,不等反应过来的郁白再说些什么,床上的男人注视着岸边气味芬芳的人类,在温度冰冷舒适的房间里,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黑发缄默地散落在颊边,美丽的灰蓝眼眸不复往昔的剔透,涌动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漩涡被禁锢在湖底,只有微微喑哑的声音浮上水面。   他低声说:“想吃甜食。” 第062章 异时28   想吃甜食?   郁白立刻回忆起先前去餐厅觅食时,跑去后厨偷看了一圈回来的小女孩,目光亮晶晶地给他报的菜名。   芙蓉蟹、佛跳墙、樟茶鸭、荷叶肉……   今晚宴席上的山珍海味一大堆,涉及各大菜系,有些菜名小学生甚至都背不完整,光记得闻起来有多香了。   但好像没有纯甜的菜。   中式菜肴大多是复合味型的,比如酸甜、甜咸、香辣,比较少有纯粹是某种滋味的。   不过正餐之后会有水果和甜品吧?   那应该是谢无昉会喜欢的甜味食物。   但是,这顿晚餐估计不会太快结束,郁白不想让他等那么久。   再说了,谢无昉刚刚醒来,估计没有彻底恢复平时的状态,还是待在房间里再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别去吃这顿可能会过分热闹的晚饭了。   那群被袁老头骂成王八羔子的家属,肯定会折腾点什么事出来。   想到这里,郁白当即转身往外走,打算马上去厨房搜刮一点甜品回来,投喂此刻难得需要人类食物的神明。   “那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   可他的话没能说完。   在被裹得毛茸茸的雪白身影转头要离开的刹那,另一个声音蓦地响起。   “你要去哪里?”   这道声音不似往日的平静或好奇,语调喑哑,甚至有几分陌生的冷冽,仿佛浸染了周围浮动着的极寒空气。   郁白因而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回眸看向床上的男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屋子里太冷造成的错觉吗?   他茫然地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我去厨房给你找甜食。”   为什么他听谢无昉的语气,好像是不想让他出去?   郁白一头雾水。   不去厨房要上哪找甜食?   与此同时,那双波澜涌动的灰蓝眼眸注视着他,在光线幽暗的房间里,几乎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令郁白恍惚地想起了那种广告镜头里,静静缀放在黑色丝绒上的名贵蓝宝石。   盈满画面的黑色丝绒。   因为卧室里没有开灯,夜色浓郁朦胧。   原本盛着困惑的浅棕眼眸里,霎时闪过一丝恍然大悟。   紧接着,绽开了一抹笑意。   ……谢无昉不会是怕黑吧?!   人类会爱吃甜食,也会怕黑。   神会爱吃甜食,所以也有可能会怕黑吧?   郁白觉得这个推理很有逻辑,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得太过分,清清嗓子,故作随意地问他:“我把灯打开?”   浸没在黑暗里的男人很快回答他:“好。”   是平时百依百顺的感觉。   觉得自己猜对了的郁白就走到门边,摁下顶灯的开关。   清脆短促的一声响后,卧室里霎时洒满了温暖昏黄的灯光。   郁白眨了眨眼睛,以适应突然变化的光线明暗。   当视野重新安定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床上人那身再熟悉不过的白衬衫,也看见对方明显透出苍白与疲倦的面孔。   果然还没有完全恢复。   现在灯开了,屋里一片明亮,应该不会阻拦他出去了吧?   郁白仍惦记着要赶紧投喂难得提出要求的虚弱非人类,便又说:“那我去趟厨房,很快就回来,大概几分钟。”   厨房并不远,哪怕没有已经做好的点心或甜品,那里也常备着各种水果,不会花太多时间等待。   马上就是晚餐时间,他等会儿还要去和张叔叔一家吃饭,无论如何都得快点回来。   可在他再次转身离开的时候,灯光下的谢无昉面色暗了暗,没有再阻止。   而是说:“我和你一起去。”   “……哎?”   郁白诧异之余,有点担心地问:“你不用再多休息一下吗?”   谢无昉话音简短,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不用。”   郁白就不再劝他,放弃了独自出去的打算,倚在门边等待,应声道:“那我们一起去。”   同时,他心头漾开一丝微茫的困惑。   所以,谢无昉刚才到底是不是在怕黑呢?   从罕有的沉睡中醒来的祂,好像变得跟平日里不太一样。   片刻后,初夏的夜空下,冷风肆虐,两人并肩穿过四周隐隐有杂音如缕的古朴长廊。   两道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在檐下交汇流动,过了一会儿,穿着雪白貂绒大衣的人,忽然小声问旁边一身正装的男人:“你怕黑吗?就是……害怕黑暗?”   对不起,他琢磨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好奇心。   主要是仿佛无所不能的神,和害怕黑暗这两件事,实在是太不搭了,不搭到几乎有点可爱的地步。   微微垂眸看着前方的谢无昉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郁白在问什么。   他回答道:“不怕。”   ……那刚才为什么不让他走!   得到答案的郁白欲言又止,到底没再问下去,归结为是一种刚刚醒来时本能的不安全感。   他有更关心的问题。   郁白问:“刚才是我吵醒你了吗?你是不是被打扰到了?”   他看谢无昉现在有些异样的状态,总担心对方是没有休息够,就被他贸然惊动了,怕真的留下什么后遗症。   “不是。”谢无昉说,“是我自己醒的,因为屋里的温度很好。”   他问:“那些冰块是你放的吗?”   闻言,郁白的眉梢眼角透出一点被肯定的雀跃,先是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是我让严璟放的,我自己搬不动。”   他说话时正看向前方的长廊拐角,所以没有注意到,在自己提到这个名字时,身边人神情里骤然浮现的,毫无掩饰的排斥感。   直到郁白继续说了下去,那种凛然的厌恶气息才渐渐被一种类似温柔的情绪所取代。   “我知道你体温很冷,所以猜测把温度降低可能会让你舒服一点。”他说,“幸好我猜对了。”   听谢无昉话里的意思,如果不是屋里的温度够低,他可能不会这么早醒来。   其实刚才出门前,郁白在递外套给他的时候,触到了他的手指,发现皮肤的温度并没有完全恢复平常的状态。   只是褪去了灼热的高烧,但仍接近于人类正常的体温,和之前叫人悚然的冰冷感相去甚远。   那么,对这个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神来说,他是不是还处在生病发烧的状态?   所以给人的感觉和平时不一样,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而且,这个时空里的冬日依旧,那股突然降临的恐怖寒潮没有被醒来的神明及时收回去。   是因为生病虚弱,暂时控制不了力量吗?   或者,更确切地说,控制不了本能?   郁白这样想着,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这个往日里大多让他觉得沉静温和的神秘邻居,此刻穿着剪裁合衬的纯黑正装,领口处露出一点原本的白衬衫,鲜明的黑与白映衬着线条立体的侧脸,更显得锋锐冷冽,竟有种生人勿进的遥远感觉。   ……一定是这件外套的错。   生性喜冷的谢无昉不可能像他一样穿温暖的毛绒大衣,只会起反效果,但也不能穿着单薄的夏装就面色苍白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容易招来普通人类们不明就里的关心或慌张。   所以,临出门之际,郁白灵机一动,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天哥挑的这套西装你穿起来刚好。”他收回暗中打量的视线,忍不住感叹道,“要是我穿,可能大了一点。”   这身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黑色西装,是孙天天在一车子貂绒大衣里夹带的私货,他从张云江家离开后郁白才发现的,压根没机会拒绝。   他的本意当然是想给难得摘下了笨重眼镜的郁少穿,稍微满足一下这位中二慈父多年以来的离谱心愿。   因为盛着西装的防尘袋里有一张孙天天手书的纸条。   上面写着: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你穿着这身衣服,坐在我办公室的那把老板皮椅里,一脸冷酷地教训我手下那群小兔崽子。   那绝对帅——比(划掉)毕(划掉)毙——了!   但是,我还没挂,所以先实现一半吧,嘿嘿!   三行有着写错涂改痕迹的潦草文字下面,盖了一个非常耀眼的鲜红名章作为落款,龙飞凤舞的艺术字“孙天天”旁边,甚至刻着霸气的龙纹,隐约构成一个“义”字。   ……天哥这枚极具帮派气质的法人私章,绝对是一堆公司老板里最特别的,想必惊艳过无数其他公司老板、秘书、会计的眼球。   早些时候,看到这张纸条的郁白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   总之,这个心愿恐怕很难实现。   郁白既不想继承别人的财产和事业,也不想破坏自己守法市民的良好形象。   但他还蛮想拥有那枚龙纹名章的。   因为真的又酷又好笑。   由谢无昉身上的衣服联想起那张纸条的郁白,也真的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灿烂的星点。   身边因他忽然的感叹而侧眸望来的人停下了脚步,凝声问:“天哥?”   “嗯,我身上这件大衣也是他拿来的。”   郁白随口说完,发觉自己应该还没对谢无昉提过孙天天,想了想,介绍道:“他是一个对我很好的……叔叔。”   不是真正的父亲或兄长,朋友又有点差了辈,只好称呼为叔叔。   他在纠结措辞的时候,谢无昉却很快说:“在视频电话里说要来找你的人。”   郁白闻言一怔,进而想起了昨晚,自己说要睡觉结果被当场抓包在打游戏的社死一幕。   ……记性那么好干什么!   “咳,是他。”郁白非常熟练地开始转移话题,“下午天哥见到张叔叔的时候,一开口就管对方叫张总,把我吓了一跳。”   张云江在过上日日下棋的闲适生活之前,的确是做生意的。   他和金盆洗手后从商的孙天天虽然领域不同,没什么交集,但都知道对方,有过几面之缘。   这个既漫长又短暂的下午里,其实发生了不少事,但谢无昉都错过了,一点也不知道,所以郁白想顺便跟他提一下。   “原来张叔叔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不是一般的有钱。”   郁白扫了一眼夜色中的华美庭院,有点感慨地笑了。   “可我还是想象不出来张叔叔像个老板一样坐在办公室里的样子,总觉得应该是个退休的老教授才对,所以天哥一口一个张总的时候,听上去真的特别奇怪,感觉哪里都不对劲,幸好他有事要忙,聊了几句就走……”   原本面带笑意谈论着其他人的郁白,话音渐渐轻了下来,直至戛然而止。   因为这一刻,他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身边的男人一言不发,灰蓝眼眸静默地注视着他。   那里面没有往日认真聆听的专注,竟充斥着不明来由的冷厉与排斥。   郁白愣住,反射性问:“……你心情不好吗?”   眼前的谢无昉让他想起了昨晚。   当时在门外看到他和严璟打游戏的谢无昉,也是类似的神情。   但这双眼睛里极具压迫感的冰冷情绪,可能比那一刻更浓郁。   那天的晚些时候,郁白其实问过谢无昉,为什么会心情不好。   可他的回答是: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吗?   看起来那么凶,当然是心情不好。   不过,在非人类无比坦率的答案里,一头雾水的郁白没办法再深究下去,只是在心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问。   没想到那个未竟的谜团,却在此刻有了回声。   谢无昉看着一脸错愕的人,微微颔首。   看来他已经从自己这里习得了心情不好的定义。   郁白意外之余,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难道是大病初愈,嫌他在旁边说个没完,觉得太吵了?   明月高悬,灯光幽然的长廊下,郁白抛出了问题,好奇地等待着那个难以预料的答案。   他没有等太久,很快听到了谢无昉的声音响起。   在浓稠夜色里,显得晦暗不明。   “因为你提起了别人。” 第063章 异时29   他话音短促有力,对面人浅棕的眼眸里因而荡开了懵然不解的波纹。   这个很简单的句子坠入空气后,郁白却花了好半晌来理解其中的含义。   什么叫做……因为他提起了别人?   是他提到的人有哪里不对吗?   郁白呆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别人?你是说天哥吗?还是张叔……唔。”   他问到一半,看见对方的神情,又自己讷讷地收住了话头。   因为他在说到这两个名字时,谢无昉眼中的排斥情绪明显更浓了一些。   是真的不想听自己提起他们俩啊?   为什么?   之前相处的时候,他也没觉得谢无昉很讨厌他们啊。   在这个时空里没有直接接触过的天哥先不论,这一天半以来,张叔叔基本是一直都在的。   谢无昉主动提出过跟他下棋,还同老人聊过天,期间看上去一切正常,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反感或讨厌吧。   郁白怎么都没琢磨出原因,本想直接问他为什么讨厌孙天天和张云江,却又不太敢再提这两个人,怕令身边才醒来的“病人”更加心情不好。   所以他犹豫片刻后,很轻地哦了一声,重新向前走去:“我们先去厨房吧。”   另一道脚步声便随之轻覆上来,那种针对着别人的厌恶气息淡去不少,冰湖般的灰蓝眼眸柔和了许多。   直到郁白领着他来到庭院中的某一处,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后门。   里面是此时忙得热火朝天的宽敞厨房。   “前厅现在应该有客人,从那里进来怪怪的。”   郁白扶着门,回眸看身后的男人:“我原先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小门,是严璟告诉我的。”   他说着,想起了什么,忍俊不禁道:“他今天真的是吃了一整天,从早饭到午饭再到下午茶的火锅,就没停过,特别夸张,现在终于吃不下晚饭了,在房间里躺着吃健胃消食片呢。”   “而且他跟厨房的师傅们都打成一片了,还跟他们加了联系方式,说有机会来健身房带他们练练,但这个时空又不是现实世界,现在拉客户也没有用……”   在热腾腾的厨房空气与寒冷的室外温度交汇处,原本语调上扬满含笑意的郁白,忽然又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自己的话。   周围已经是突然降临的萧瑟冬天,身边人的神情却比那更加沉郁冰冷,在无边夜色令人深深心悸。   那是一种叫人颤栗的、几乎带着窒息感的厌恶和排斥。   若是换了别人在这里,这会儿恐怕吓得腿都软了,站也站不直。   但郁白胆子大,所以在吃了一惊后,更多的还是好奇和疑惑。   ……严璟也不能提吗?   不对,不能用“也”,应该是“最”不能提。   因为跟之前在走廊上,谢无昉听见他提起天哥和张叔叔时的神情作比较的话,郁白觉得他更讨厌严璟。   讨厌的程度大概严重到了……如果严璟本人在场的话,会被即刻剿灭?   思绪飞到这里时,郁白本能地抖了一下,连忙收起自己过于恐怖的离谱想象,小声道:“好吧,我不说别人了。”   他嗅到厨房里传来的鲜明香气,又扬了扬眉,转而道:“我闻到了桂花糖藕的味道。”   “那是纯粹的甜口冷盘。”他说,“应该是你想吃的。”   裹在温暖大衣里的人,那一瞬间接近瑟缩的轻颤,并没有逃过那双始终注视着他的灰蓝眼睛。   细密的雪白绒毛在冷风微微颤动,拥有柔软棕发的青年很快移开了目光,看向厨房里忙碌着的人们。   也有厨师注意到了后门处的动静,循声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热情招呼道:“小郁医生!你又饿啦?”   “……干嘛要说又。”他就笑了,语气随意地反驳道,“我前面只是来吃了几块点心,没吃午饭嘛。”   “哎呀,我没有要说你的意思!没吃午饭当然饿啊!”   身穿厨师服,面戴口罩的陌生人跟着笑了:“距离正式上菜还有些工夫,你要再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吗?你看看想吃什么,或者我给你现做,这会儿我不忙,材料都有。”   “不用做别的了,我闻到了桂花糖藕的味道,有没有多出来的?”   “有啊,先前做了满满一钵呢!我这就给你切啊。”   厨房里忙碌着的其他人也纷纷同他打招呼,说话的厨师则戴上手套,从浸满糖藕的食盆里取出一条,放到案板上,手头动作利落,嘴里的话也没停。   “这个糯米藕味道可好了,年轻人肯定喜欢。说起来,这貂绒大衣你穿着好看,但我穿上就像个熊,前面我们几个都套上去试了,再互相瞅了瞅——哎呦我的天,简直一屋子大狗熊!”   厨师边说边笑:“不过确实够暖和,料子特别好,真是不好意思收,太贵重了……啊对了!你们坐在那儿好不好?我马上切两盘端过来!”   “好。”随着他生动的形容,郁白的眉梢眼角也满是笑意,“谢谢师傅,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你们快进来,别站着那儿,外面多冷啊!要不要再吃点其他热乎的?”   被热情招呼着的人正要顺势往里走去,却发现那道熟悉的脚步声似乎没有跟上来。   郁白在回头望过去的同时,下意识道:“我们去厨房里吃……”   他的话语却被另一道声音蓦地打断。   停在原地的男人忽然垂下了眼眸,尽力敛起那之中涌动的一切暂时难以自控的波澜,额前碎发烙下深邃阴影,掩映在昏暗夜色里,便看不清他苍白面孔上的情绪。   谢无昉低声说:“抱歉。”   闻言,郁白是真的怔住,茫然地问:“为什么要道歉?”   他说:“因为我吓到你了。”   ……哎?   “我没有被你——”   郁白正要本能地反驳,但话到嘴边,又顿了顿,换了一句:“没事啦,你快点进来。”   好吧,其实他还是有一点被吓到的。   今晚的谢无昉实在不同寻常,尤其是对他提到的那些人的负面情绪,难免让郁白心头生出一些不太舒服的怪异感觉。   对方身上这种很少见的冷冽压迫感,令他无端地想起了昨夜围观的那局棋。   与张云江对弈时的谢无昉,被两位爱棋的老人都说棋风很凶,当时安静坐在一旁的郁白虽然不太看得懂,但也能大致感受到。   他知道围棋又叫手谈,执棋之人每落一子,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对话。   小小棋盘上,漆黑的云子来去随心,有种目空一切的凌厉与霸道,仿佛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棋子,要将每样不容于此的异物都驱逐殆尽。   恰如刚才没有来由的冰冷与排斥。   这种气质出现在棋盘上的时候当然很帅,会让观者惊艳赞叹,对那盘杀伐果断碾压式取胜的棋局大呼精彩。   可它出现在寻常生活中的时候,却不再仅仅是帅。   更多的,反而是不可名状的悚然感。   因为郁白隐约觉得,不光是自己无意提到的天哥、张叔叔、严璟,就连刚才和自己随意聊了几句的厨房师傅,谢无昉似乎都表现出了排斥,那双独特的眼睛冷得惊人。   只是排斥的程度不同而已。   他还是更想念之前相对柔和的漠然。   片刻后,香甜软糯的桂花糖藕被轻轻咬下一口,一种清香浓郁的甜蜜滋味霎时漫开,好像连心头涌上的不安都被熨平了一点。   一起偷偷开小灶的郁白吃着糖藕,思绪浮动间,语气小心地问对面的男人:“你是不是还没有完全恢复?”   同样在吃糖藕的谢无昉,动作顿了顿,才应声道:“是。”   “所以……”郁白看了眼窗玻璃上凝结的冬日雾气,继续问,“你现在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   神暂时还没有把夏天还给这个世界。   “嗯。”   被糖藕香气萦绕着的黑发男人坦然颔首。   “我失控了。”他低声说,“无论是力量还是别的……抱歉。”   他说得那么直白,郁白惊讶之余,原本有些莫名紧绷的心情,倒放松了一些,不再对那些异状耿耿于怀。   所以谢无昉今晚的奇怪表现,果然是因为状态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生病的人类会变得敏感脆弱。   那么,生病的神明变得霸道一些,好像也很合理。   毕竟人天生弱小,神却强大无匹。   在意志力薄弱的失控之际,当然会有不同的表现。   郁白觉得,对于处在特殊时期的病人,他的包容度应该高一点,反正只是暂时的。   更何况,谢无昉是因为他才会“生病”的。   所以,神究竟是如何去实现,他想要回到现实世界这个心愿的?   想到这里,郁白踌躇了一下,忍不住问:“这里还是那个因为我的选择,而多出来的时空吗?”   除了之前突然感到恍惚的那一下,在谢无昉沉睡的时候,郁白没有发现周遭的世界有任何奇特的改变,他还是住在张叔叔家的美丽庭院中,并没有突然回到金色电梯或是自己家里。   不像是直接回到了现实世界,也不太像是两个世界被融合了之类的。   因为他感觉自己依旧在那个时空里,在陡然降临的冬日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改变。   “嗯,还是那个时空。”   谢无昉的回答印证了郁白的猜测。   同时,在这个很有指向性的问题里,他沉默了一下,问:“你猜到我去做什么了?”   “是啊,我又不笨。”郁白忽的笑了,反问他,“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这么大的改变,就算你不说,最后我也会发现的。”   哪怕没有午睡这一出,只要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现实世界,同样会猜到这是谢无昉做的。   祂是郁白身边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存在。   可此刻和他一起身处厨房的谢无昉却说:“你不会发现的。”   郁白怔了怔:“什么?”   他的问题不停,浸没在桂花糖藕香气里的神明,在短暂缄默后,终于说起了被自己悄悄完成的事。   “等时间正常流逝到我们被卷进来的那一刻,就会回到现实世界里。”   他说着,眉头微蹙,尝试用人类更能理解的方式来形容。   “就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依然在原先入睡的地方。”   郁白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金色电梯里的他们是被卷进了另一个时空里,从早晨回到了九天前的一个下午。   所以,只要这个时空正常向前运行,当它抵达九天后的07时05分13秒时,再往前走一秒,他们就会回到那部金色电梯中,继续在轿厢里看着显示屏上的早间新闻。   仿佛期间的一切都不曾真正发生,只是一场在瞬息间偷来了九天的美梦。   不应存在的多余时空,与真切的现实世界,悄无声息地接轨了。   如果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现实,郁白的确有可能发现不了谢无昉在背后的作用。   他会觉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以为本该如此,甚至怀疑是完蛋本来就打算这么干。   郁白怔然失语,片刻后,想到了什么,问已经回答完问题的男人:“你是不是不止处理了这一个时空?”   完蛋里存放着数百个循环时空,并不仅仅是他带着谢无昉在公园下棋的这一个。   谢无昉说过他不能对完蛋仍在消化的这些时空做什么,也无法预料后面会出现什么意外。   但他能让那个现实世界成为唯一。   “以后万一有类似的意外再发生,我又进入了别的时空,是不是只要等两个世界错开的时间接轨,就能回到现实?”   他敏锐地揭开了那些没有被说出来的话。   而神没有撒谎的本能,便轻声道:“……是,那个世界很安全。”   现实世界很安全,被蓝色小球折腾进异时空的他们,也会很安全。   无论意外闯进了哪个时空,都不必再担惊受怕,也都不会撼动那个唯一的现实世界。   不会爆炸,不会消亡,而是安稳的永恒。   郁白简直不敢想象那要耗费多少的心力。   所以,才会给仿佛无所不能的强大神明,带来需要沉睡休眠、力量失控的后遗症。   在他想通这一点,因此陷入深深恍然的时候,注视着他神色的谢无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主动解释道:“我没有偷看那些时空里发生了什么,它们现在依然无法被观察,不用担心。”   这句话来得突然,让怔怔出神的人一下子惊醒过来,然后蓦地别开了脸。   “……”郁白盯着面前桌上的瓷盘,拿手中的筷子戳起一片糖藕,有些别扭地说,“我又没有在意这个。”   他之前是很在意啦。   还当着谢无昉的面,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小球藏进沙发里,生怕被对方感知到里面的记忆。   但刚才的他是真的没想到这里,只是无端地有一点难过,才神情黯然。   听郁白这样说,谢无昉想了想,问道:“那等以后能观察的时候,我可以看吗?”   他问得坦然,身旁的筷尖却透过糖藕猛地戳到了瓷盘上,发出一声闷响。   故作淡定的人立刻回眸瞪他了一眼,脱口而出道:“不许看!!”   “……”搞不懂人类忽晴忽阴态度的神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顺从地答应下来,“好。”   郁白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夹起那片快被戳坏的糖藕吃掉,再次提起尚未被回答的另一个疑问。   “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应该不会是怕他不同意吧?   在极其悬殊的力量差异面前,他不同意也没有用。   而且,郁白觉得谢无昉不像是会顾虑这么多的性格。   他总是很直接和坦率。   下一秒,谢无昉的答案再次出乎了郁白的意料。   “因为在思考解决办法的时候,你也很开心。”他诚实地说,“所以我不想让你知道,已经不需要再想其他办法来离开这个时空了。”   他话音平淡,郁白因而回想起了午后那间棋室里,黑白交错散落的棋盘两端。   平凡的人类努力思考着拯救世界的办法,话语絮絮,嘴角微微扬起,眸光那样明亮。   坐在对面的男人便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开口,似乎收起了原本想说的话。   “抱歉。”这一刻坐在身边的人不太确定地问,“这会让你不开心吗?”   他又很认真地说了抱歉,郁白却更加难过了。   人类的开心明明是那么渺小的一件事。   渺小得几乎从不曾出现在那些宏大灿烂的人生梦想、亲朋寄愿、社会规划里,好像压根不值一提。   却在对人类知之甚少的神明这里,得到了如此盛大的对待。   “不会,我很开心,不准再道歉了。”   郁白低下头,眨了眨眼睛,再次戳弄起了盘子里的糖藕,有些词不达意地说:“它很好吃吧,甜食也会让人开心的……就算不需要再想办法离开这个时空,在人类的生活里,也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要面对和解决,我总能找到事情做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一点。”   像是为了呼应他的话,忙碌热闹的厨房里,忽然传来一阵特殊的动静。   先是一阵咋咋呼呼的脚步声,伴着厨房师傅们无奈的劝慰:“哎哟,你别进来了小祖宗!里面都是油锅,当心烫着!”   在有什么身影被拦下的同时,另一个矮小的身影则被护到了师傅们的身后。   先前给郁白切藕的那个师傅说:“你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这是你爷爷请来的客人呀!”   一道幼稚的男孩声音顿时不服气地响起:“什么客人?我怎么就欺负她了!”   “好了阿哲,厨房里那么危险,别进去胡闹。”   声音传来的方向人影幢幢,又有橱柜遮挡视线,郁白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似乎有一个语气平淡的优雅女声,带着那个小男孩离开了。   厨房里的人们见状都松了口气,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忙碌,切藕的师傅领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回来,正在安慰她:“真对不住啊,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吧,好不好?有没有哪里被弄痛了?”   厨房师傅们已经认得这个之前偷偷跑进来看过两次菜的小女孩。   只是此刻,稚嫩的脸庞上没有了快乐和新奇的笑容,两条垂在肩头的麻花辫被扯得乱糟糟的,她神情惶然地捂着自己靠近头皮的发辫,动作很小地摇了摇头。   郁白看到她时,一脸惊讶:“……何西?!”   小女孩当即循声望过去,陡然见到这两个很信赖的大哥哥,眼眶顿时泛了红。   “你别哭。”郁白立刻起身走向她,有些无措地安慰道,“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小女孩委屈的泪水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郁白连忙在四周寻找着,想找点纸巾。   余光晃动中,他猛地想起了一件事,停下脚步。   今晚生病状态的谢无昉很吓人,搞不好是对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类,都抱有不明来由的失控敌意。   郁白都不指望他愿意帮什么忙,只希望别再吓到已经受了惊的小学生。   那种充满压迫感的恐怖气场,连一般的成年人都受不了,何况是小孩子。   他忐忑地回眸,看向仍坐在桌边的男人。   在郁白叫出何西名字,毫不犹豫地走向她之后,那股悚然的低气压的确又蔓延开了。   但谢无昉并没有跟他一起过来,甚至主动收回了起初望过来的视线。   所以隔着一点距离的小女孩没能察觉。   在郁白讶然的注视里,黑发蓝眸的男人垂眸看着桌面,只留给旁人一个辨不清神色的侧脸。   但能看到他手中的动作。   就像刚才的郁白一直无意识在做的那样。   灯光映亮了那双白皙修长,曲握着筷子的手,骨节分明。   向下延伸的筷尖正轻轻戳弄着,白净瓷盘里软糯的糖藕。 第064章 异时30   均匀切成片的脆莲藕早已在糖水里被熬煮得很软,这会儿被筷尖不停戳弄,像开着一朵多瓣小花的藕片很快散了架,中空花瓣里填塞的黏腻糯米因而散开,抖落在白净的瓷碟上,与点点桂花融汇在一起。   看起来乱七八糟的。   偏偏做这件事的人却又一副认真肃然的模样。   所以看到这一幕的郁白简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连原本很是复杂的思绪都消散了大半,只剩下哭笑不得的心情。   ……不要什么事情都学啊!!   拿食物撒气也太幼稚了!   或许是察觉到郁白看过去的目光,原本沉默戳着糖藕的男人动作顿了顿。   在短暂的僵硬之后,筷子重新动起来,夹起了那片快要不成形的糯米藕。   然后,不动声色地把它吃掉了。   就像刚才某个人类做的那样。   见状,郁白便彻底忘记了先前的心情,努力忍住笑,收回了视线。   虽然生病时的谢无昉很凶,也很恐怖,但还蛮好玩的。   所以他会尽量包容。   毕竟这只是暂时的。   希望祂的状态能早点恢复正常,在没恢复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会努力帮忙掩饰的。   郁白这样想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旁边的何西身上。   他正要去拿一旁橱柜上的纸巾,帮小女孩擦擦眼泪,可在余光扫到她的神情时,略感意外地停下了动作。   终于见到熟人的何西也随小白哥哥一道,看向远处在折腾桂花糖藕的大哥哥,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浸得很湿润,却并没有掉下来。   不知是被这奇异的一幕惊得忘了哭泣,还是坚强地将泪水忍了回去。   总之,辫子被揪得生疼的小女孩到底是没有哭,吸了吸鼻子,尽量掩饰自己哽咽的语气,小声道:“我没有哭……我没事的,没有人欺负我。”   她将自己的事一笔带过,还反过来关心别人,怯怯地问郁白:“大哥哥在生气吗?”   即使隔着一些距离,谢无昉身上那种生人勿进的冷冽气场依然很明显。   “嗯……算是吧。”   郁白决定趁这个机会先给她打预防针:“他高烧退了,但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情绪不太好,不是特意针对你,你不要觉得害怕哦。”   “我不会的。”何西立刻摇摇头,主动说,“那你快去照顾大哥哥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啦,马上就要出去吃晚饭了。”   切藕的师傅恰好找来了一把凳子,放在不会被厨房里忙碌着的人们影响到的角落里,小女孩便对他礼貌地道谢,很自觉地踮脚坐了上去。   坐在凳子上的她低头看着光洁冰凉的地面,安安静静的,一点也没有想让相熟的大哥哥帮自己出头的意思。   明明垂在肩头的麻花辫被扯得凌乱,眼眶还是红的,是显而易见地被欺负了。   站着原地的郁白愣了一下,心头漫开一丝仿佛感同身受的怅然,脚步很轻地向她走去。   得不到至亲之人丰沛爱意的小孩,总是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耐性。   因为他们能做的,也只剩忍耐了。   这道轻缓的脚步,在独自跑到角落里的小女孩面前停住。   个子很高的大哥哥蹲下来,认真地问:“头发是不是被扯得很痛?”   垂着脑袋的何西身子一僵,猛地抬起头,几乎有点不可思议地看向来人,半晌后才讷讷道:“不、不是很痛。”   “是不是我的辫子乱了?”   她连忙去摸自己乱糟糟的麻花辫,将辫子尾端的头绳取下来:“我重新扎一下就好了,很快的!”   小小手掌里紧攥着的彩色发绳,却被另一双属于大人的手接了过去,动作自然地套在白皙腕间。   郁白说:“我给你扎。”   修长有力的手指,动作轻柔地帮她梳开缠绕在一起的发辫,捋平了那些凌乱的地方。   厨房里人来人往,到处是噪音,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散在身后,坐在微凉凳子上的小女孩,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像个公主。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怕打破这个美梦,不自觉地挺直了后背,让大哥哥帮自己梳头发。   稚嫩的脸庞上,惊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喜与惊奇。   “小白哥哥,”何西小声喊他,好奇地问,“你会梳麻花辫呀?”   “嗯,应该不会梳得很难看。”   何西就更好奇了。   小白哥哥不是女孩子,虽然他的头发比大多数男生的短头发要长一点,但也只是在脑后随意地扎成了一个小揪揪,没有编成麻花状,可能长度也不够编。   她还没见过会给人梳麻花辫的男孩子呢。   她的爸爸就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学校里的男同学大多只会恶作剧似地将它扯乱。   “你平时给自己梳麻花辫吗?”何西问,“还是也会给玩具娃娃梳头发呀?”   “不是。”弯腰将她长发分成几股的郁白就笑了,“都不是。”   “我看别人这样做过。”他说,“但这是第一次给人梳,有没有弄痛你?”   何西用余光偷瞄着身后两侧,一侧的肩头垂着尚未处理的一半头发,另一侧则能感受到三股头发不断地被编在一起,隐约能瞥到被分得很均匀。   而且力道格外温柔,一点点扯痛她的感觉都没有。   “没有没有,一点也不痛!”小女孩连忙回答他,语气真挚,“你好聪明呀,只要看一遍就学会了。”   “我不止看过一遍。”小白哥哥却说,“也可能因为我看得很认真吧。”   “是在电视里看到的吗?”   “不是,是在生活里看到的。”   听小女孩似乎很好奇,郁白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是一个对我很好的……长辈,她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像你一样可爱。”   何西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但仍很专注地听下去:“这个长辈是妈妈还是爸爸呀?”   “是妈妈。”他说,“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也就比你再大一点,她的女儿上幼儿园,放学很早,偶尔会接到她工作的地方待一会儿,等她下班一起回家。”   “有时我也在那里,就会看到待在休息区的小女孩跟她撒娇,要妈妈陪着玩,所以妈妈会停下来无奈地给女儿梳一次辫子,她马上能听话很多,继续待在那里开心地玩玩具,两条小辫子就在空气里晃来晃去的。”   郁白的语气温和而轻盈,带着一点点被旧时光浸染的恍然,连带着此刻的小女孩好像也置身于那样美丽的记忆。   “有妈妈在身边真好呀。”何西说,“我好羡慕她。”   “嗯,我也是。”小白哥哥轻声附和着,又问,“你妈妈呢?”   “她走啦。”小女孩脆生生地说,“我爸爸说她跟什么有钱的人跑了,但我知道,其实是因为妈妈被他打得受不了了,所以才会偷偷跑掉,不要他了。”   也不要她了。   不过,何西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彻底的坏事。   所以在大哥哥可能要安慰她之前,她主动说:“这样也挺好的,妈妈就不用再挨爸爸的打了,她会……会开心一点。”   身后握着细细发辫的手微微停顿,便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转而说:“你也不会再挨打了。”   他仍不确定在回到现实世界后,要如何令小女孩免受习惯性家暴的父亲的折磨。   但他会努力想办法尝试的。   “我也希望。”坐在凳子上的小女孩愈发放松下来,轻轻晃动着悬空的双脚,感叹道,“要是我能像严璟哥哥那么厉害就好了,就不用再怕爸爸了。”   “等你再长大一些,也能那么厉害。”   郁白想了想,又说:“不对,现在或许也可以,你想不想跟严璟哥哥学一点防身的招式?”   “……哎?”   “我想我想!”何西反应过来之后,陡然瞪大了眼睛,忐忑地问,“严璟哥哥会愿意教我吗?”   “他当然会。”郁白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我懂那些招数的话,我也很乐意教你的。”   才认识两天的大哥哥说得那样笃定,险些令年幼的小女孩眼中刚散去的透明雾气,又要湿漉漉地涌上来。   她竭尽全力忍住了想哭的感觉,小声说:“谢……谢谢。”   被细心编好的一支麻花辫重新落到了胸前,彩色发绳在辫尾缠绕成很整齐的圈。   另一边仍然散着的长发被温柔地握住。   在换边的空档里,郁白趁机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用说谢谢,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这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事。”   闻言,何西竟怔住:“朋、朋友?”   “对啊。”发顶传来的声音含笑道,“你想,我们会待在一起,会聊天,分享彼此的经历,你会安慰我不要太担心生病的小谢哥哥,我也会希望你能开心。”   “能理解彼此,能互相帮助和陪伴。”他总结道,“这就是朋友呀。”   不是无所不能的大人,和任人摆布的小孩。   小女孩听得呆了,稚拙地重复着他的话:“这就是朋友呀?”   她的语调听起来傻傻的,身后的小白哥哥扑哧笑了,点头道:“对,所以你遇到什么事,无论是快乐还是难过,都可以跟朋友分享,有时候,爸爸妈妈不能帮到你的事,朋友却可以。”   原来,她和这些意外相识的大哥哥们,已经是朋友了。   年幼的何西从巨大的惊喜和不知所措中渐渐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对、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我好像没有过这样的朋友,只有班里的同学。”   “没关系,不用道歉。”小白哥哥说,“我第一次有这种朋友的时候,年纪比你还要再大一些呢。”   白皙指尖将柔软的黑发织成漂亮的辫子,年长她许多的朋友声音柔和:“你的辫子为什么会乱?是刚才那个小男孩扯的吗?”   何西不再隐瞒,下意识回答道:“是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好像很讨厌我。”   “讨厌你?”郁白有些疑惑,“他应该是张爷爷的孙子吧?他们不是傍晚刚过来吗?”   这群陌生的家属过来的时候,郁白正待在套房里守着谢无昉,因为小女孩还有严璟和袁玉行照看,不太会出什么事,他就没太关注外面的情况,也没去见这些人。   “嗯,他叫张一哲,是张爷爷的孙子。”   何西点点头,声音细细地说:“在张爷爷介绍我的时候,他对我笑,叫我妹妹,看上去是个很好的哥哥,所以张爷爷很高兴,让我们去外面一起玩。”   “可是,没有大人在的时候,他的表情马上变了,伸手就扯我的头发。”   回忆起那一刻,小女孩心有余悸:“我什么也没有做,真的……是他突然欺负我。”   郁白听她这么说,心头顿时涌上了愈加浓郁的困惑。   起初,他以为这个叫阿哲的小男孩,是个家长没管教好的熊孩子。   可如果是单纯的熊孩子,应该不会有反差这么大的两面性。   光凭刚才郁白听到的那一耳朵,已经能从厨师们的态度里判断出来,他平时也是这种到处欺负人的蛮横样子。   却唯独在爷爷面前显得十分乖巧懂事。   郁白琢磨了一会儿,问得很仔细:“除了扯你头发,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有!他问了我好多问题。”何西努力回忆着,“他问我们到底是来这里干嘛的,问我爸爸是谁,问袁爷爷是不是我弟弟……”   “好像还有很多别的,但是我那时候头发被扯得好痛,有些没听懂,有些记不起来了,对不起。”   “你已经记住很多了,很厉害。”郁白温声安抚她,若有所思道,“你们俩是单独待在一起吗?袁爷爷呢?”   “对,只有我们俩,袁爷爷本来是要跟我们一起玩的,因为张爷爷以为他是小朋友嘛……但他不是,他一出来,就又很紧张地跑了回去,好像是去窗户边偷看张爷爷和亲戚们聊天了。”   何西说着,还想起一点:“对了,我觉得张一哲不光是讨厌我,好像更讨厌袁爷爷,他问我跟袁爷爷有关的问题的时候,扯我辫子的力气会变得更大。”   “后面我实在痛得受不了了,就一直跑,跑到厨房来了……”   听到这里,再结合这群只在乎钱的子女却突然殷切地过来探望老人这一点,郁白心里隐隐有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猜测。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从手腕上旋出发圈,为第二支麻花辫扎上好看的绳结,同时安慰着遭受了无妄之灾的何西。   “没事了,他不会再有机会欺负你了,现在脑袋还痛不痛?”   “不痛啦!”小女孩握着两支漂亮整齐的辫子,眼里满是单纯的雀跃,“梳得好好呀,比我自己扎的好看多了!”   她想,第一次给人梳麻花辫的小白哥哥,一定是将那个长辈妈妈给女儿扎辫子的画面看得很认真,很认真。   认真地刻进了心底。   即使时隔多年,他已经长成了很高很高的大人,也一直没有忘记。   “那就好。”郁白拍拍她的脑袋,扶着有点发酸的膝盖站起来,“你等我一下,我去叫小谢哥哥。”   “嗯!”何西连连点头,顺口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她话音清脆,淌过热闹嘈杂的厨房,正朝那股桂花糖藕香气走去的郁白,便停下了脚步。   周围忙碌着的厨师们偶尔小声交谈。   “你们有没有觉得厨房里怪冷的?”   “也不是冷,哎哟,怎么说呢,有种压力特别大的感觉,走到那边的时候最明显!”   “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当然压力大啦……”   郁白听着周围的种种声音,微微扬眉,转头看向仍安分坐在椅子上等待的小女孩,笑着回答她。   “我们去吃晚饭。”   裹在雪白大衣里的大哥哥回眸望来,语调柔和,神色也平淡,看上去却无端地有种慑人的气势。   “还有,收拾坏蛋。” 第065章 异时31   当那道纯白的身影走近坐在桌旁的黑色背影时,周围忙碌着的人们竟莫名地放松了一些,弥漫在厨房里的神秘低气压似乎淡去不少。   一时间,大家都本能地朝那个方向看去。   穿着貂绒大衣的青年微微俯身,对穿着纯黑正装的男人说了些什么,后者随之起身。   然后,他回头朝角落里张望着他们的小女孩招了招手。   小女孩立刻跳下凳子,脚步轻快地跑过来,两条好看的麻花辫在空中晃荡。   格外引人瞩目的三道身影,便这样一起离开了厨房。   从后门的方向。   推开那道不起眼的厨房小门,屋外弥漫的冷空气再次迎面扑来。   郁白下意识拢了拢衣领,他身边终于近距离接触到谢无昉的何西,也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她努力克制着心底涌上的惧怕,小声问:“小白哥哥,我们不是去餐厅吗?”   稚嫩声音在夜空下清晰地响起,与此同时,一旁影影绰绰的树荫里荡开一阵极细微的动静。   郁白没有察觉,正在专心回答小女孩的疑问:“我们要绕个路,你刚才说袁……咳,小航在窗户外面偷听,对不对?”   身后的厨房里有人不断走动,不再是刚才近乎说悄悄话的角落无人处,所以郁白改了称呼,免得被外人听到。   收拾坏蛋之前,最重要的一点是知己知彼。   虽然郁白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但需要先跟最了解张云江家庭情况的袁玉行确认一下。   “对,之前大家都在会客厅里的时候,小航就去窗户边偷听了,看起来好像在担心什么。”   何西也很聪明地跟着一起改了口,认真地说:“现在他们应该过来餐厅了,我就不知道小航在哪里了。”   看起来好像在担心什么……   郁白清楚记得袁玉行说过,张云江是被这群王八羔子气得脑出血,没救回来,才撒手人寰的。   也许就是在老人同这群子女们聊天的时候,发生的事?   “那我估计他还会在餐厅的窗户外面偷听。”   郁白说着,当即打算绕着餐厅外围找一圈:“我们先去找小航问问看。”   他正往右边迈开步子,身边的人却先动了,快步朝左侧的一片灌木树丛走去。   “……哎?”   郁白猝不及防地停下了脚步,有些茫然:“小谢?你要去——”   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一阵沉闷的声响打断了。   随着谢无昉的走近,那片先前传出隐约动静的灌木丛,猛地摔出了一个矮矮的身影。   模样尚算秀气,神情却极为惊恐的陌生小男孩一屁股跌坐在地,浑身僵硬地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高大男人。   郁白见此情形,仍感到一头雾水,旁边的何西已经条件反射般捂住了自己的头发。   同时,她本能地往小白哥哥身后缩了一点,声音微颤:“是张一哲!”   是那个莫名其妙把她头发扯乱的小男孩。   一看到他,何西就觉得头皮有点疼。   闻言,郁白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伸手牵住了这会儿有些发抖的小女孩,安抚她:“别怕,我们都在。”   在何西跑进厨房后,明明已经被旁人劝走的张一哲,又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厨房后门处……用后脑勺想都知道他是没有死心,想要继续从看似弱小可欺的小女孩这里盘问信息。   他看上去不过是十岁左右的年纪,本该天真懵懂,为什么会被养成这种丑陋的模样?   郁白的心头顿时涌上一阵浓烈的厌恶感,冷冽许多的目光直直射向软倒在地的张一哲,面无表情地问:“来找我们何西?”   这个样子的他实在是很有威慑力。   本就如坠冰窖的小男孩愈发瑟缩起来,抖得像个筛子,慌忙否认:“不不不……不是!”   谢无昉则不再看他,而是回答郁白之前被意外打断的问题:“我听见旁边的树丛里有声音。”   他回眸望过来的时候,看见了紧挨在郁白身边,被他牵着手的小女孩,还看见了那双浅棕眼眸里毫不掩饰的冰冷和憎恶。   那股难以自抑的恐怖气压便又不受控地蔓延开。   而且,恰好有了可以承受这一切的特定对象。   “不是?”对小谢同志的敏锐很满意的郁白,继续冷眼盯着张一哲,“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往前几步,在忽然整个僵住的小男孩面前停下。   接着,郁白微微弯腰,伸手扯住了一把他的头发。   “扯别人的头发很好玩。”居高临下的青年露出一点笑来,浅棕眼瞳里写着漠然,“是不是?”   对于这种肉眼可见会长成人渣的小孩子,他才懒得耐心劝导或者关怀。   以牙还牙就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头皮处传来刺痛感的小男孩张口无言,他很想摇头认错,却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像被吸进了能搅碎一切东西的漩涡,根本一动不能动,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一旁那个无比恐怖的黑发男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揪住头发的他。   离棕发男人很近的他。   下一秒,小男孩苍白如纸的面孔上霎时漾开了一种深深的绝望,两眼翻白,好像恨不得能当场去世。   渐渐不再害怕他的何西,蓦地捂住了自己鼻子,脱口而出道:“什么味道,好臭!”   郁白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皱起了眉,松开手:“我也闻到了,这是……”   他想通了气味来源之后,当即很嫌弃地收住了话头,连忙后退几步,叫上谢无昉:“小谢,我们快走,真恶心。”   先前还肆无忌惮横行霸道的小男孩居然被吓尿了。   物理意义上的那种吓尿。   谢无昉当然没有异议,迈步跟上他:“好。”   三人的背影逐渐远去后,瘫软在地的张一哲才劫后余生般,急促地呼吸起来。   在臭烘烘的空气里,简直眼泪鼻涕横流,哭声呜呜。   不时回头张望的何西因而一脸惊讶:“他……他胆子好小。”   “是啊,不用怕他,他很没用。”仍牵着她的郁白说,“所以才专门挑女孩子欺负,不然怎么不去找明明看起来年纪更小的小航?”   何西就认同地点点头。   其实她觉得,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小白哥哥和神明哥哥都太可怕了。   尤其是后者。   她偷瞄着这会儿就在旁边的谢无昉,心头同样有浓浓的惧意。   黑发蓝眸的神明也正注视着她。   或是她和小白哥哥之间几近于无的距离。   怎么有种呼、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瞬间感觉有些窒息的何西,本能地抽回了被小白哥哥握着的手,大口呼吸着,慌忙用双手去抚自己的胸口,以为是被之前臭臭的空气熏到了。   ……咦。   怎么拍了几下就好多了?   放慢脚步落在了后面一点的小女孩一脸茫然,郁白也因她的奇怪举动有些意外:“你怎么了?”   何西正忙着继续拍自己胸口,立刻道:“没什么,刚才那个地方好臭!”   郁白瞥过去一眼,没发现什么异样,就没有多想,也没再试图去牵小女孩。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另一个鬼鬼祟祟的小男孩。   树影轻晃的朦胧夜色里,一粒小石子轻轻地击中了那片佝偻的后背。   正在窗外屏息偷看的袁玉行,当即全身一抖,警觉地回头看去,张口就是丝滑的不打自招:“……我没偷窥我是刚好路过!”   等他看清来人时,猛地一拍胸口,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吓死我了!你差点把我心脏病吓出来!!”   郁白没有搭话,先是学他凑到窗口看了一会儿,发现屋里一头银发的老人堪称容光焕发,正跟周围的小辈们相谈甚欢,没有半点生气的迹象,才暂时放下心来。   他收回视线,也不跟袁玉行再废话,问得十分直接:“张叔叔是今天脑出血被送进医院的吗?”   袁玉行愣了一下,很快露出严肃的表情:“不是,我正想找你们说这件事,刚好你们过来了。”   “老张是这周末出事的,具体情况他们没跟我说,总之肯定是那群王八羔子跑来跟他掰扯公司里那点事,才把他害死的!”   “但是,绝对不是今天啊!在我们原来的那个世界里,今天这帮人没打着关心他的名头来家里看他,要是也有这一出,老张肯定会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我的。”   “当然了,那个世界里没有发生这次寒潮,可能很多事情都变了……”   袁玉行又瞄了一眼气氛融洽的屋子,百思不得其解道:“我本来担心他们会害得老张提前出事,所以从过来开始就在旁边盯着,结果居然没听到他们提那些有的没的破事,一个劲对老张嘘寒问暖,都在聊些家长里短。”   “难道真是因为新闻上说要世界末日,这群瘪犊子转性了?”   听他说完,郁白思索片刻,继续问:“你刚才说公司里那点事,是指什么?张叔叔和子女们在公司的经营上有分歧吗?”   “何止是分歧!”袁玉行当即摆摆手,“老张的公司根本没他们插手的份!”   郁白面露意外:“没他们插手的份?张叔叔不是退下来了吗?”   不然哪里有空天天在公园里下围棋。   “是啊,他把公司交给了小孟,一个跟他踏踏实实打拼了二十多年的年轻……哦,也不年轻了。”   袁玉行絮絮道:“小孟人很好,也特别有商业头脑,帮他把公司做得更大了,我是不太懂这些做生意的事,总之老张说,这么大的集团,只有交给小孟,他才能放心,才对得起成千上万个员工的饭碗。”   “他觉得自己的几个孩子不行,能力和心性都靠不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只答应给他们一点股……股权是吧?还有钱,老张说,这样反而让他们过足几辈子的好日子,还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操心。”   说着,袁玉行怅然道:“可是这群王八羔子哪里能懂他的苦心,一个个铆足了劲想要从小孟那里把公司夺过来,什么难听的胡话都敢说,唉,从他决定要这么做开始,一家人的关系就没好过,除了今天。”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他神情恍惚地朝里望着,着实是有很久都没见过老友脸上露出这么畅快满足的笑容。   上一次,恐怕还要追溯到心境澄澈,只用惦念围棋的少年时代。   一旁的郁白听罢,也失神了好一会儿。   能够力排众议,将如此庞大的家业拱手交给一个外姓人,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魄力。   怪不得能将事业发展到那么庞大的规模。   只可惜,张云江聪慧清醒的头脑和敏锐超前的眼光,没有一样继承给了这群钻进钱眼里的子女。   短暂的寂静后,袁玉行讷讷道:“老张今天是真的很高兴,我也实在没挑出什么毛病,他们半句没提公司那些事啊……你说,有没有可能,真是他们想通了老张的用意,转性了?”   虽然这种醒悟已经来得太晚。   但至少在这个时空里,张云江还能真切地享受到这些迟来的亲情。   郁白沉默了一会儿,彻底理清所有散落的线头,诚实地摇摇头:“不可能。”   袁玉行听他语气异常笃定,惊了一下:“为什么不可能?万一……”   “没有万一。”郁白语气平静地打断了他的妄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转性。”   连彻底分别的死亡都不能让他们醒悟,活着时更没有可能。   袁玉行一怔,连忙追问:“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到来。”郁白说,“尤其是你和何西。”   小男孩听得一头雾水:“啊?我和何西?”   “他们压根没见过何西啊,我也是,老张都没认出我来,何况是他们几个!”   郁白却说:“就是因为没见过你们,对他们而言才更可怕。你记不记得张叔叔一直叫我什么?”   袁玉行立刻道:“记得啊,小郁医生!”   “对,张叔叔误以为我是医生,所以一直这么叫我,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听得到。”   “那么,一个医生带着两个从没见过的小孩,突然住进了一个家财万贯的老人家里,得到他慷慨热情的对待,还让他格外开心。”   “而这个老人曾经力排众议,把整个集团交给了外姓人,没有任何子女相信他的良苦用心,相反有很多难听的猜测。”   郁白最后说:“现在,他们可能觉得,当时的某个猜测终于成了真,张叔叔不是不想把公司留给子女,只是没想好要不要留给他们这几个子女而已。”   袁玉行听得瞠目结舌:“可、可是老张介绍了我们,说是棋友,他们没有质疑啊,态度一个比一个好!”   “棋友?你觉得他们会信吗?”郁白说,“还有,他们现在敢质疑吗?”   在莫名其妙蹦出来的,极具威胁性的竞争对手面前,他们当然不敢再用原先的态度对待老人。   曾经敢仗着血缘肆无忌惮,是以为老人没有别的选择。   如今,他们再也不敢了。   因为出现了更得张云江欢心的晚辈。   甚至在老人最喜爱的围棋上,都得到了他的由衷认可。   郁白解释到这里,袁玉行终于恍然大悟,彻底理解了今晚一切不同寻常的地方,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但居然能这么想老张,这、这也太……”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真是一群狗日的王八羔子!!”   郁白已经很有预见性地捂住了何西的耳朵:“别说脏话,有小孩在。”   被大哥哥温暖手掌触到的小女孩忽然抖了抖,反射性地去拍自己胸口。   被气到胸闷心颤的小男孩也跟她一样,满心憋屈的怒火,连连抚着胸口顺气。   两人都听懂了郁白的话,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郁白的目光则从这两道矮矮的身影上划过,最终落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谢无昉身上。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暂时不用担心张云江的心脑血管了。   对周遭变故一无所知的老人,会得到许多超出平常的关怀。   “我们现在应该……”郁白想了想,说,“帮张叔叔报复回去。”   袁玉行眼睛一亮:“真的吗?我是想帮老张出这口恶气!要怎么报复?我能帮上忙吗?”   郁白便不假思索道:“那当然是以牙还牙,气死他们。”   这是给他和朋友们送来一车貂的某位长辈,从小就灌输给他的人生理念。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俊不禁道:“袁叔叔,其实你能帮上很大的忙。”   “什么忙?你说你说!”   郁白就一本正经地跟他开了个玩笑。   “你从我们三个里面挑个人叫爸爸吧,在张叔叔没留意到的时候叫。”   他笑着列举名单:“我、小谢,还有严璟。”   满心期待的袁玉行,差点被这个离谱的建议原地绊倒:“啊?啥玩意儿?”   但他问完后,瞬间意识到,这可能还真是个报复的法子。   比起年纪尚小的孙子辈幼童,肯定是正当年龄的子女辈青年人,更能让那群王八羔子煎熬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郁白也认真地琢磨了一下:“我恐怕不行,因为我已经是你的叔叔了,而且年纪可能不对,要不严璟?”   他看上去太像大学生了一点。   “不不不!”袁玉行拼命摇头,对认傻大个作父充满抗拒,“你让我叫他爸爸,还不如弄死我算了!”   郁白和严璟都不行,那就只剩下……   两个小朋友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那个今晚格外恐怖的存在。   不断听郁白提到其他人的谢无昉,此时目光沉郁,那双灰蓝的眼眸里涌动着凌厉风暴,恰好又一身纯黑西装,气质非凡,直叫人悚然。   郁白简直觉得,没有比眼前的谢无昉更合适的继承人之选。   “……”被可怕气场袭击的小男孩霎时膝盖一软,竟脱口而出道,“爸、爸爸!”   说真的,要不是辈分只需要喊到这里……   按照发自内心的本能,他更想喊爷爷。   或者祖宗! 第066章 异时32   小男孩的这声“爸爸”喊得异常清脆果断,掷地有声,连最初玩笑般提到这个离谱的郁白都险些没反应过来。   ……居然说叫就叫。   袁叔叔真是一点老人家的样子都没有啊!   这一声叫得简直比真爸爸还真,充满了面对严厉父亲时特有的敬畏和恐惧。   郁白呆呆地眨了眨眼睛,震惊之余,再看到此刻的谢无昉完全在状况外的神情,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   见状,被喊得十分错愕的新晋爸爸,似乎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   沁凉疏朗的石阶上,仍然满身冷冽的男人脚步微动,沉默地拉开了一点和袁玉行的距离。   ……“莫挨我”是吧?   将谢无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的郁白,便笑得更厉害了,浅棕眼眸里闪烁着璀璨笑意,比远处夜空里的星星还要亮。   屋檐下严酷可怖的深压寒冬,竟无端淡去了一些。   全程认真听着大人们说话的小女孩,也跟着笑起来,只觉得整个人好像都轻松了不少。   听袁爷爷忽然管神明哥哥叫爸爸,真奇怪呀。   可是真的好好笑。   早慧的何西基本理解了小白哥哥说的这个报复方式,也意识到在那些对张爷爷很不好的叔叔阿姨们眼中,自己和袁爷爷应该是姐弟关系。   她是比小航要高一些呢!   所以,很想出一份力的小女孩琢磨了一下,主动问:“大哥哥,我要不要也叫你爸爸呀?”   她的目光天真单纯,但被她注视着的黑发男人却神情一僵。   然后,又一言不发地往旁边走了一点。   “……”   夹在谢无昉和两个小孩中间的郁白捂了捂脸,企图回忆一点悲伤的事来控制自己的笑意,颤着声说:“现在不用,你可以等那些人在的时候再叫。”   他真是笑得有点受不了了。   “好哦。”何西点点头,很聪明地临时改了口,把自己的称呼跟弟弟统一,“我知道啦,小白叔叔。”   袁玉行已经彻底接受了仿佛经历过一场大革命的辈分关系,迅速进入角色,甚至颇为兴奋,摩拳擦掌道:“叔叔,我们什么时候进餐厅?我今天非得气死这群小兔崽子不可,哈哈!”   “……先别这样叫我了。”郁白不愿再听,伸手去揉笑出来的眼泪,“等我笑完再进去。”   “好好好,不急不急!”   其实很急的袁玉行开始原地踱步,试图找点事做:“我先跟小何西适应一下,排练排练,万一等下喊错了。”   小何西比他还适应呢,立刻指正道:“袁爷爷,你不可以叫我小何西啦,我是你的姐姐。”   “啊!是是是,姐姐!”   为了给老友出气,袁玉行完全将老人家的尊严置之度外,喊完叔叔爸爸又喊姐姐,没有一点犹豫。   “对了,刚才我都没顾得上你。”   说着,小男孩连忙打量起比自己高一些的小女孩,关切地问:“张一哲那个小混蛋有没有欺负你啊?我看他今天也一副听话懂事的样子,就忘记提醒你……”   何西想了想,下意识握住了垂在肩头的两支麻花辫,没有再隐瞒,小声说:“他把我头发扯乱了,是小白哥哥重新帮我梳的。”   “什么?!他扯你头发?痛不痛啊!”   小男孩顿时气得跳脚:“这臭小子!蔫坏的王八蛋,就知道欺负小姑娘!看我等下收拾他,给你出出气!”   “没事啦,小白哥哥已经帮我扯过他的头发了,他胆子好小呀,还尿裤子了……”   两个小朋友凑在一边窃窃私语,远一点的郁白终于笑得差不多了,揉着脸收回了视线。   “他们俩居然真有点姐弟的样子。”他语带感慨地对身边人说,“袁叔叔真的像个老小孩一样,何西反而更成熟稳重。”   不过,郁白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就自觉地收了声,没有再说更多。   他当然记得今晚生病状态的谢无昉莫名霸道,会因为他提到别人就心情不好。   他可不想让病人持续不开心。   所以郁白注视着那双灰蓝沉郁的眼睛,转而认真地问:“可以让他们临时那样叫你吗?你不用有什么特殊的回应,不搭理都行,也不用理会餐厅里那些人,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了。”   本来就状态不佳的谢无昉,愿意忍受莫名其妙被两个人类叫爸爸这件离奇的怪事,已经很好了,郁白没指望他再帮着一起做戏气人。   况且,以他的身份和气质来说,越神秘冷淡眼高于顶,反而越符合设定,让那群王八羔子担惊受怕的效果越好。   “好。”   谢无昉很快答应了他的请求,神色微动。   郁白看出他似乎欲言又止,就主动问:“你想说什么?”   对人类一知半解的神明,便将刚才听到郁白离谱提议时就产生的困惑,诚实地说出了口。   “我以为人类只会这样称呼给予自己生命的男性。”谢无昉说。   郁白这才了然,当即想起对方之前的反应。   所以,刚才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只好茫然地后退对吧?   理论上来说,“爸爸”就是指亲缘关系上的父亲。   但是……人类嘛。   在实践中花样超多的。   郁白弯了弯眼睛,耐心地给只知道简单书面常识的神明做解释。   “最早的时候是这样,后来衍生出了很多用法,比如,遇到很厉害或者很崇拜的人,会叫爸爸,或者是想拜托对方帮忙,也会这么叫,但基本只有关系比较熟的年轻人之间,才会这样乱喊爸爸。”   尤其是不少男生,从小学到大学,都很幼稚地以让别人叫自己爸爸为乐。   当然,“爸爸”其实还有一种特殊的适用场合。   只是郁白自己都不算了解,更不太好意思向懵懂的神明提起。   要是一贯好学的谢无昉继续往下问怎么办。   人类的性癖实在五花八门天马行空,连人类自己都不一定能弄明白。   “反正,”郁白收回乱飞的思绪,总结道,“怕一个人也是可以叫爸爸的,你就当他们是怕你好了。”   谢无昉听得专注,颔首道:“我知道了。”   他又问:“你会那样称呼别人吗?”   “……什么?”   郁白愣了愣,不知想到了哪里,掩在雪白貂绒里的耳垂莫名红了一瞬,连连摇头:“不不不,绝对不会!”   他简直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停下来后又觉得自己好笑,不禁莞尔道:“我只会这样称呼给了我生命的那个人。”   连童年时屡次说过想收养他的孙天天或者厉南骁,都没真正成为他的第二个父亲,只是天哥和厉叔叔而已。   总之,他才不会乱喊人爸爸。   谢无昉见他否认得异常激烈,茫然之余,想了想,说:“因为你胆子很大。”   “……”郁白呆了一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立马附和道,“对,我什么也不怕,所以才不会喊其他人爸爸。”   很好,心思纯洁的神明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谢无昉重复了他的话:“什么也不怕?”   “对啊。”郁白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餐厅吧?”   他应得随意,身边的男人却有一瞬间的失神。   郁白已经准备往餐厅正门的方向走,侧眸去看谢无昉时,竟蓦地撞进了那片深邃浓郁的灰蓝湖水。   祂似乎在忧虑着什么,在这个想要克制天性本能,却暂时做不到的特殊时刻。   因而低声问:“你不怕我吗?”   “嗯?”郁白被问得有些意外,不假思索道,“不怕啊。”   然后,他仔细想了想,颇为认真地补充了自己的回答。   因为谢无昉看起来好像在担心这件事。   “之前我从来没有怕过你,就算是看到你一下子把爆炸的厨房复原,或者是发现自己被意外困在了异时空循环里的时候,都没有觉得害怕。”   他不仅没怕,甚至敢主动找上谢无昉,气势汹汹地让他把自己送回正常世界。   “我知道别人应该是怕你的,比如严璟,其实人类潜意识里就会恐惧未知和神秘的存在。”   “不过,我是真的不觉得害怕。”郁白说着,笑了起来,语气轻盈地说,“可能是因为我胆子比较大吧。”   谢无昉却说:“你说了是之前……你害怕现在的我。”   这次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被发现了。   这家伙有时候太过敏锐,郁白只好把未竟的话语一并说完。   “不算是害怕吧,有一点被吓到,因为跟之前的你太不一样了。”他说,“但我知道是因为你现在状态不对,生病的人类也会变得不像平时的自己。”   “所以没关系,我可以理解。”郁白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等你恢复正常的状态就好了,应该不会很久吧?”   闻言,今晚一直面色有些苍白的男人沉默了片刻,没有纠正他眼中完全错位的“正常”和“异常”,而是应声道:“不会。”   郁白得到这个回答,不自觉地松了口气:“那就好。”   如果谢无昉能尽早恢复的话,就证明给他带来的后遗症不是特别大,他能安心很多。   再加上现在张叔叔家的奇异情况,不用担心老人会突然被气到送进医院,约等于同时卸下了两块垒在心间的大石头。   神明已经悄悄完成了他想回到现实世界的愿望。   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等时间照常流淌到七天后的那个早晨,就能脱离这个本不该存在的时空。   但郁白会尽可能让这剩下的七天,显得更美丽和漫长。   只是个普通人类的他,也想悄悄实现老人说过的愿望。   ——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再长一些吧。   卸下心头重担的郁白,神情陡然放松了许多,下意识要往餐厅走,可身边的脚步声并没有跟上来。   他对之前和现在的态度那样分明,令原本要和他并肩而行的男人停在了原地,主动保持着距离。   郁白有点茫然地回眸:“你不进去吗?”   夜色里的灰蓝眼睛被深黑碎发敛去,伫立在原地的谢无昉垂下了眼眸,没有看他。   “我不想吓到你。”他说。   郁白诧异了一瞬,很快从前面的对话里找出端倪。   他立刻解释道:“我没有要催你恢复的意思,也没有特别怕你……哪怕是现在的你。”   “虽然别人可能会很害怕,尤其是那些不认识你的人,但这反而是件好事。”   一想到之前拟定的以牙还牙方案,郁白就控制不住地想笑。   那双浅棕的眼睛里忽然又落满了星星,声音轻快:“幸好有你在。”   他的笑容那样明亮:“真的,我保证。” 第067章 异时33   月色清浅动人的屋檐下,两个大人在石阶上并肩而立,正低声说着话,声音朦胧而不分明。   不远处窃窃私语着的两个小朋友,刚一起批判完胆小又可恶的坏孩子,视线就不自觉地被那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吸引了过去。   袁玉行眯起眼看看他们,又转眸看向身边的“姐姐”,小声嘀咕道:“奇了怪了,我怎么突然有种挺……挺高兴的感觉?”   明明周围还是季节错乱的冬夜,浓郁的寒意未改,那股叫人双腿打颤的压迫感也并没有完全消散,仍渗透在周遭无形无色的空气里。   但莫名其妙地,被同一场刺骨寒潮席卷的人们,忽然觉得这个不明来由的冬日,竟变得柔和温煦了一些。   用小学生作文里的句子来说,就是“空气里好像有一种快乐的味道”。   货真价实的小学生何西亦有同感,她认真地想了想,似乎找到了一个解释,语气雀跃地说:“我也是,可能是因为有种一家人的感觉吧!”   “一家人?”袁玉行立刻摇摇头,非常严谨地指正道,“不不不,是叔叔和爸爸,没有妈妈啊,哪能算一家人!”   “没有妈妈也可以是一家人呀。”   何西却不在意这个小问题,目光里透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满足,小声感叹道:“要是我真的有这样一个家就好了。”   “爸爸”、“叔叔”、“弟弟”……每个人都待她那么好,比真正的家人更好。   小女孩稚气的声音满是单纯的期盼,一旁的冒牌小男孩闻声一怔,便不再纠正她了,马上话锋一转道:“也是也是,两大两小,去那什么儿童公园玩,说不定都有打折的亲子门票买呢!”   何西就扑哧笑了:“对哦,我听老师说过,游乐园有亲子票的,可以少花一点钱吧?”   她面露憧憬,矮一点的弟弟当即抬起手,老气横秋地摸摸她的脑袋,承诺道:“是啊,有机会我带你去!”   “真的吗?!”   “真的!”小男孩拍拍自己的胸脯,也不管什么机会不机会了,主动发誓道,“一定带你去,骗你我就……就是张伟!”   小女孩一时没反应过来:“张伟怎么啦?”   “唉呀,它没怎么!”袁玉行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忍俊不禁道,“骗你是小狗嘛!”   温软月色洒遍了美丽庭院,眼带笑意的棕发青年终于回眸望过来,朝一旁凑作堆傻乐的两个小朋友招招手。   他和身边忽然不再那么恐怖的蓝眼睛男人,一道向餐厅正门走去。   “来了来了!”   两个小朋友异口同声地应着,立刻拔腿朝他们奔过去,有种迫不及待的兴奋。   与此同时,一旁还有另外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伴着截然相反的情绪。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优雅的女声里含着怒气,“我警告你,别给我丢人啊!”   做了精致美甲的纤细手指落在小男孩的后衣领上,极不耐烦地替他整理着衣服。   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的张一哲被母亲领着往餐厅走,脚步拖拖拉拉的,神情委顿,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畏惧。   “妈,我能不能不去吃晚饭,我不饿……”   “不能!这么大的事,他们全拖家带口过来了,哪怕在国外的也连夜赶回来了,都知道是紧要关头,你怎么能不在!”   常宝琴拧着眉,抱怨道:“你以为我很饿啊?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尿裤子,我早都被你恶心得吃不下饭了!”   眼看着掩映在夜色树影里的餐厅越来越近,那股恐怖的气息仿佛也渐渐复苏,重新降临到他身上。   小男孩的脸色霎时白了,乌龟一样慢的脚步直接滞在了原地,惊恐道:“那两个人真的很可怕,真的!他们肯定也要去餐厅的,妈,我不想过去!”   “……一个医生和一个老外,能有什么可怕的?”   没亲眼见过他们俩的常宝琴,半点不相信儿子的话,一脸鄙夷:“再说了,你管这些外人做什么?别搞错今天的重点,是那两个小孩!”   漂亮的指尖没好气地猛戳张一哲的脑门,她厉声指责道:“人家小小年纪,就能在围棋上哄你爷爷高兴了,再看看你,专门找人教了你一整天,屁都没学会!”   “我让你单独去撬那两个小孩的嘴,你居然什么都没问出来!连个八岁的小姑娘你都对付不了,你有什么用?!”   “我真的问了好多遍!”张一哲连忙辩解道,“是她嘴巴太严了!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肯说,只说是来家里下棋的。”   “下棋?”常宝琴冷笑一声,“下的把我们都赶出去的棋吧?”   她是没想到,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居然还会搞这么一出。   但老头肯定也料不到,这群原先一直窝里斗的子女们,在突如其来的威胁面前,反倒结成了统一战线。   先同仇敌忾,齐心协力把空降兵赶出去,再分别的。   这两个小孩毕竟年纪还太小,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大人包围下,总是好对付的。   常宝琴这样想着,抬眼往餐厅的方向看,估计其他人早就在了,自己却因为伺候莫名其妙尿裤子的儿子,耽误了时间。   她心里有些着急,当即加快了脚步。   “行了你给我快点走!”她催促磨磨蹭蹭的儿子,“别逼我收拾你啊张一哲!”   张一哲只能极不情愿地迈开步子,前方灯光暖黄的餐厅渐渐接近,视野更加分明,余光霎时瞥见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他神情一僵,慌忙躲到了母亲身边,压低声音道:“妈,快看,就是他们!”   另一头,耳朵很尖的小女孩听见了后方的动静,立刻伸手拽了拽身边的弟弟。   郁白仍在专心地和谢无昉说话,无暇注意旁人。   而感官敏锐的后者一如他所说的,只当那些陌生人不存在,甚至吝啬于回头看一眼。   幽静夜色下,衣着华贵的母子和瘦瘦小小的姐弟,四道目光隔着寒冷空气陡然相撞,脚步都有一瞬间的凝滞。   聪明的姐姐和机灵的弟弟对视一眼,迅速从彼此眼中读到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   然后,常宝琴和张一哲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小孩,继续向那两个年轻人飞奔而去。   小女孩跑到一身雪白大衣的青年身边,仰起脸脆生生地喊他:“叔叔!”   小男孩则跑到一身纯黑正装的男人旁边,低着头有点惧怕地喊他:“爸、爸爸!”   清脆的声音透过空气飘来,顷刻间引发两场盛大的瞳孔地震。   ……他叫的什么?   爸爸?!   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倒抽一口凉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那两个起初压根没放在眼里的“外人”。   被唤作叔叔的青年很快循声垂眸看去,动作亲昵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眉眼间含着些许笑意,霎时冲淡了原本既冷淡又昳丽的奇异矛盾气质。   被唤作爸爸的男人却并未理会身边的小男孩,带点混血感的侧脸深邃冷冽,即使一言不发,也足以令人心生惊惧,就像天生的上位者。   这一刻,如遭重击的常宝琴,终于相信了儿子的话,心头顿时充斥着不知所措,和本能般的恐惧。   前方的郁白对此一无所知,无奈地揉了揉何西的脑袋,又开始试图回忆伤心往事,来帮助自己做表情管理。   他好不容易才笑完的。   ……不要再乱喊叔叔爸爸逗他笑了!   还要办正事呢!   两人并肩走进了装潢典雅的餐厅,两个小朋友一左一右,十分乖巧地跟着,画面异常和谐,分外瞩目。   伴着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室内暖黄的灯光蓦地洒落到他们身上,也引来了一屋子人的视线。   今天心情格外好的张云江抬眼看到来人,表情一怔,顿时停下了原本的话头,屋里热热闹闹的交谈声因而骤然中止。   “哎哟!你身体好啦?”   老人忙不迭地起身,抛下了围在他身边的一群子女,快步向黑发蓝眸的年轻人走去,语气十分惊喜,关心地问:“我还以为你得再休息一阵,就没让小郁医生叫你,现在怎么样,烧退了没有?”   郁白便笑着替谢无昉回答:“烧已经退了,身体基本康复,就是精神可能还不太好。”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语气随意道:“对了,不是感冒,不会传染大家的。”   “什么传染不传染的,我可没介意这个!”张云江当即摆摆手,“还是小郁医生厉害,一下午就把人治好啦!”   “我正遗憾你不能来吃这顿晚饭呢。”老人看着这两天让自己受益匪浅的围棋老师,神情愈发高兴,“你来了才算完整嘛!对了,要是哪里不舒服,你就直说啊,随时离席都可以的!”   他每说一句,屋里那群心怀鬼胎的家属神情就微妙一分。   尤其是在老人的热情和对方的冷淡相对照之下。   老人絮絮叨叨了一长串,这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只是微微颔首,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偏偏张云江竟丝毫不介意,像是早就习惯了。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啊?   “来来来,快入座!”张云江招呼着郁白和谢无昉入席,也不忘给两个小朋友安排座位,“你们俩坐这里好不好?”   “好呀。”何西朝他甜甜一笑,“谢谢爷爷。”   张爷爷本来就是爷爷,加上姓氏叫起来还不顺口呢。   一旁的小男孩立马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清清嗓子,彻底豁出去了,也照模照样地喊老友:“爷爷,我要喝冰可乐!”   张云江被喊得连笑容都慈祥许多,顺手拍拍两个小朋友的脑袋:“好好好,冰可乐!”   被老人安排在自己右手边主宾位的小郁医生见状,笑了起来,随口道:“这么冷的天气还喝冰的?”   坐在他身边的黑发男人便淡淡投过去一瞥。   扬言要喝可乐的小男孩瞬间牙齿打颤,一秒变怂,低眉顺眼道:“啊,也、也对,那我不喝冰的了,不喝了不喝了!”   张云江笑得眼角皱纹愈深,主动帮小朋友说话:“就喝一点点,没关系的!一会儿再喝点热牛奶,好不好?”   小郁医生连带着被说服了:“那我也先喝冰可乐。”   三言两语下来,简直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代人。   完全被排除在这番温馨场面之外的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打量着那个看上去绝对不是普通人,又能把小男孩治得服服帖帖的年轻男人,一时间,心头竟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为什么老人会这么关心他?还说他来了才算完整?   而且,自从他们进来之后,张云江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们这帮子女儿孙们,比如都没注意到紧随其后走进餐厅的常宝琴母子。   对了。   说起来,这两人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常宝琴的丈夫已经在席间,等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妻儿走到身边入座,连忙压低声音去问:“你们怎么回事,表情开心点啊,爸看着呢!”   等妻子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中年男人脸上虚伪的笑容顿时也挂不住了,满眼都是惊骇。   餐桌对面有人发现夫妻俩的异样,当即低头噼里啪啦按起了手机,发去消息询问。   于是,惊骇的瘟疫一个接一个传遍了餐厅。   注意到这群人神情变化的郁白,其实有些一头雾水。   他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这群人已经一副快心肌梗塞的模样,全都明里暗里地打量着他旁边的谢无昉。   直到坐在谢无昉旁边的两个小朋友,偷偷朝他比了个得意的剪刀手,郁白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面会突然那样喊他们。   真机灵。   郁白就也悄悄比回去一个大拇指,对身边人小声解释道:“他们已经把你当成最大的敌人了,所以才这副表情。”   他的声音雀跃含笑,谢无昉听得出来,轻声问:“这样是对的吗?”   郁白想,祂当然是理解不了人类那些复杂的欲望和心机的,恐怕都没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出现会让老人的其他子女如临大敌。   但没关系,谢无昉本来也不需要理解,他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嗯,特别对。”郁白点点头,由衷道,“我就说嘛,幸好有你在。”   他说得随意,身边眉眼凌厉的男人静静扫视了一圈神情各异的旁人,却因此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显得矜贵而温柔。   凛冽冬夜乍暖,郁白明明捧着一杯沁凉刺激的冰可乐,却觉得像喝到了暖融融的热牛奶,心情无端地回到了明亮夏日。   旁边的银发老人与稚气幼童亦然,只觉得夜晚从未这样美丽过。   被陌生男人瞥了一眼的家属们则恰恰相反,这会儿一个赛一个的如坠冰窖。   那抹睥睨之后的平淡笑容,实在让人心生悚然。   好嚣张的家伙!   ……但也真的好可怕啊!! 第068章 异时34   温度异常寒冷的夏夜,清透的玻璃窗上凝结着薄薄雾气,与室内的昏黄灯光相辉映,显出一种冬天独有的慵倦暖意。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被端上来,接连送入热闹席间,佣人们面带微笑地放下碟盘,脚步很轻地退出餐厅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出难以言喻的惊奇。   “今天气氛居然这么好,没吵没闹的,老爷子看起来都乐开花了!头一回看这群祖宗来得这么齐,我本来以为要发生什么大事呢!”   听见这话的人指了指窗外的天气:“外头变成这幅样子,说是什么要世……世界末日了,还不算大事哪?”   “又没冻死人,当提早过冬了呗!”另一个人就笑了,“真要是末日,也轮不着我们担心,担心管啥用?先让大老板们着急去。”   “也是,说起来,下午那会儿,我女儿特意给我打电话呢!说班都不想上了,要坐飞机回来陪我两天。”   “真好,那还多亏这末日了啊,这群祖宗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念起老爷子的好了。”   “哟,那可说不准,我刚仔细瞅了瞅,他们兄弟几个脸色都不大好看,总觉得像是憋着什么劲……”   细小的耳语渐渐远去,被满屋菜香勾出了馋虫的人们结伴走向厨房。   “走,弄点东西吃去,我刚看那个荷叶肉香得不得了,肯定下饭。”   “对对,还有那个糯米藕,一会儿让老李多切点,天这么冷,就该吃点甜的!”   白净瓷碟上,近乎糖色的糯米藕片斜摆成两排,金黄桂花点缀其上,诱人的甜香静静地飘散开。   在花样繁多的各式冷盘里,桂花糖藕是很受小朋友欢迎的一道冷菜,因为年幼的孩子大多喜甜。   但今天却例外。   在这道菜端上来之后,郁白几乎瞬间想起了刚才某个人在后厨默默折腾无辜食物的那一幕,嘴角忍不住上扬,主动给身边的男人夹了一块藕。   “喏,桂花糖藕。”他将藕片放进对方干净如新的碗里,小声问,“应该没有吃腻吧?”   “没有,不会腻。”谢无昉也轻声应他,“我喜欢甜味。”   “那就好。”   郁白见身边人终于动了筷子,索性又给他夹了一块。   该说不说,谢无昉在食物口味上有种奇特的专一,跟一般人类完全不一样。   似乎因为第一次尝到的食物是纯粹的甜味,从那以后,就只喜欢甜味,再也不想触碰别的味道。   面前满满一桌子菜,包揽各大菜系,卖相和味道都极佳,光是看着都让人垂涎欲滴,谢无昉居然一点兴趣都没有,目光漠然地扫过,不曾停留。   这还让主座上的老人一度面露担心,以为他仍然病得严重,所以才毫无胃口,也不敢随便开口劝他多吃。   这会儿见谢无昉总算动了筷子,而且好像对这道菜颇为喜爱,特地关注着病人情况的张云江不禁松了口气,连忙招来候在一旁的佣人,低声嘱咐道:“叫厨房再备一点。”   稀松平常的一个举动,落到此刻餐厅中其他人的眼中,又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在从常宝琴一家这里得知某个爆炸性消息后,一群人先是被惊得面色灰白魂飞魄散,目光直愣愣地追着那个半路杀出来的煞星转。   结果,他们很快被对方可怕的强大气场吓得直哆嗦,慌忙收回视线,只好又去看主座上的老爷子,想琢磨今天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后就看到,张云江在发现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对一桌佳肴无动于衷后,渐渐神情忧虑,直到对方尝了块糯米藕,才面露喜意。   坐在老人左侧的常宝琴一家,亲耳听见他叫人再去备点糯米藕的叮嘱,顿时满心妒忌加苦涩。   ……这会儿他们一大帮人都食不下咽饭不知味的,怎么半点都没入他的眼啊!   这偏心偏得也太明显了!   一时间,餐厅里暗潮涌动,盛大宴席上那盘香甜软糯的糯米藕,竟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承受着作为一种无辜食物本不该面对的压力。   扎着麻花辫的清秀小姑娘盯着它,犹豫片刻,悄悄咽了咽口水,还是将筷子伸向别的冷盘,夹了一片甜咸交织的酱红熏鱼。   何西是货真价实的小朋友,爱吃甜食,所以当然会想吃桂花糖藕。   但她跟张爷爷一样,发现刚退烧的神明大哥哥好像什么都不想吃,除了这道菜。   原来神也会挑食呀。   好好玩。   刚才在厨房里明明还不高兴地猛戳它呢!   所以,何西想了想,自觉地调转了筷子的方向,稚气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点笑意,小声感叹道:“桂花糖藕一定很好吃。”   隔了一位坐在她旁边的郁白没有听清,以为小姑娘在评价哪样菜的味道,便越过谢无昉看过去,应声道:“那你多吃点,够得着吗?你喜欢哪道菜,要不要我帮你夹?”   “不用啦,我能夹到的。”   小女孩仰起脸凑过去,颊边露出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笑着同他说悄悄话:“你要专心照顾大哥哥呀。”   见状,郁白微怔,被她的反应可爱到了,也跟着笑起来,温声道:“好,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哦。”   随着他目光一道望来的谢无昉,将全部对话都纳入耳畔,视线短暂停顿,便又静默地移开了。   “嗯!”   何西点点头,端起手边的冰可乐啜了一口,只觉得心情愈发暖洋洋的。   坐在她另一边的袁玉行因为高度接近,倒是听清了那句感叹。   本不嗜甜的老人,闻着浓浓的糯米藕香,再看一旁的郁白和谢无昉似乎吃得相当满意,倒也有几分馋,想夹一块尝尝。   只是小男孩刚伸长胳膊,要对那盘糯米藕落下筷子,就冷不丁地陷进了一片极具压迫感的深海。   那双灰蓝的眼眸隔了一个人望来,眸中没有一丝情绪,却意图明确地是盯着他,冰冷湖泊里隐隐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就像他正意图明确地盯着那盘桂花糖藕一样。   袁玉行的动作霎时僵在了半空中,后背不知不觉间已冷汗涔涔。   不是,今天的谢无昉到底为什么这么恐怖啊!   他压根搞不懂原因,想反思都无从思起,只能归结为是某种人类尚不能理解的物种差异。   被一个平淡眼神吓住的小男孩抖了又抖,最终大汗淋漓地哆嗦着收回了筷子,假装刚才只是在看风景。   ……他不吃还不行吗爸爸!!   郁白意外目睹了袁玉行握着筷子在空中打了套颤抖太极拳的古怪一幕,一脸茫然,又觉得好笑。   他收回目光时,身旁的谢无昉正眼眸微垂,安静地吃着糯米藕。   郁白想了想,也吃了一片,唇齿间顿时漾开浓郁的甜味。   他不禁觉得,以后自己再见到这道甜口冷菜,恐怕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黑发蓝眸的非人类了。   味道常常成为一种特殊又牢固的烙印,准确地为人们捎来那些与食物伴生的记忆或感觉。   有时是因为难忘的味道而铭记了某些人或事,有时是因为一些别的,才爱上一种味道。   深深喜欢着纯粹甜味的神明,在吃到甜食的时候,又会想起什么呢?   郁白漫无边际地这样想着,浅淡眼瞳里掠过身边男人深黑的发丝,最终落在周围正在说话的人们身上。   席间有人按捺不住,面色变幻半晌后,强装镇定地开口问:“爸,你请来的这几位客人,打算在家里住多久?”   老头子的姿态已经做足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几乎没有疑问,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究竟是借机敲打的下马威,还是铁了心要让后来者上位?   主座上的张云江闻言一愣,当即面露不满,厉声斥责道:“我请来的客人,轮得到你来问安排?”   当着客人的面问这种话,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平日里一贯慈眉善目的老人,此时眼神一冷,骤然显出了生意场上的那份不容置喙的威势来,令一群子女惶恐噤声,心里更加敲起了鼓。   郁白闻声,主动回应道:“小谢的烧已经退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告辞——”   他话没说完,张云江就急切地打断道:“不不不,你千万别听他们的话!”   老人很不高兴地瞪了子女们一眼,连声劝道:“你看小谢都没什么胃口,估计只是烧暂时退了,身体肯定没好呢,多住几天,这样我也放心些!”   郁白说:“我怕太打扰了。”   张云江立刻说:“什么打不打扰的,我巴不得你们一直在这住着呢,就怕你们不愿意!”   老人惦念着的仍是偷师学艺和久违热闹,但这话一出,一群人的脸色霎时都变了,仿佛听到了某种世界末日的宣判。   郁白琢磨了一下,隐约猜到这群人大概理解成了什么意思,眼里露出一抹笑,索性将错就错,顺势开了个玩笑:“一直住?那可太久了,哪怕我们愿意,您家人肯定也有意见呀。”   他话音一落,当即有人颤着声附和:“是啊爸,您再考虑考虑……”   张云江本来就对他们的失礼很不满,警告似的瞥过去一眼,堵住了所有将出未出的话语:“他们敢!这个家还没他们插话的份!”   接着,他对郁白认真道:“只要你们愿意,想在这住多久,想什么时候过来,我都欢迎,全听你们的!”   一贯包容忍耐的老人鲜少在子女们前露出强势严厉的一面,霎时间,一群人面面相觑,在巨大的冲击之下,竟都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却从灵魂深处涌出一种将要被人夺走一切的恐惧感。   而且,即将拥有一切的人,甚至还一副不甚热衷的模样,要靠老人反过来竭力相劝。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郁白看着他们一个个宛如下一秒就要心脏病发的表情,心情格外的好,含笑道:“那我们就再打扰几天?”   “好好好!”张云江松了口气,重新笑起来,“中午那会儿,我还答应了小西要教她围棋呢,这下有机会了!”   郁白有点意外,问道:“你要教她下棋?”   他是记得张云江提过一句,何西对围棋颇有悟性。   “对呀,我水平虽然不够高,但教个基础还是可以的!”   老人目光里透出真切的欢喜:“她是真的有悟性,明明之前完全没接触过,但中午在棋室外面听小谢老师教你的时候,好几次脱口而出的反应,比屋里的你快得多呢!”   说着,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连忙改口道:“哎,小郁医生,我不是想说你笨——”   ……好了,现在是真的说出来了。   郁白忍俊不禁道:“没关系,我对围棋确实没有什么天赋,是挺笨的。”   他刚说完,身旁却响起一道沉静笃定的声音。   谢无昉言简意赅地说:“不笨。”   非人类的安慰来得过于及时,郁白便笑得弯起了眼眸,侧眸看他,小声道:“不用安慰我,我不介意这个的,而且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学围棋的时候很笨。”   可男人却认真地说:“我不觉得。”   这下,郁白怔了怔,旋即有些仓促地移开目光,不太敢直视那么坦诚热烈的情绪。   流光溢彩的夜晚里,响起老人开怀的笑声:“你看,老师都不嫌你笨,那就是真的不笨嘛,要相信老师的话!”   其实差点在围棋课上偷偷梦会周公的郁白,被说得更加不好意思了,只好作势动起了筷子,佯装淡定从容。   纤细筷尖夹起一片塞满糯米的糖藕,熟悉的甜味立刻在唇齿间复现。   对许多事都浑然不知的郁白咬了一口藕片,被甜美滋味包裹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怪现象。   这盘香甜诱人的桂花糖藕,怎么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吃呢?   他搞不懂原因,所以又咬了一口,心间就只剩下纯粹的甜味了。   ……多好吃呀! 第069章 异时35   被两个年轻人包圆的可口冷盘渐渐见了底,郁白一边纳闷着大家为什么不吃,一边又顺手把最后一块糯米藕夹给了谢无昉。   等菜盘一空,候在一旁的佣人就迅速撤下了碟子,送上一盘早已备好的桂花糖藕,份量比先前那盘要大,馥郁甜香依旧。   郁白见状有些惊讶,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张云江,听见老人满含笑意的声音同时响起:“难得你们爱吃,多吃点!”   然后,郁白就看见今夜始终透着一股生人勿进气场的谢无昉,看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一眼,第一次对其他人主动开口道:“谢谢。”   他话音平淡,张云江却愈发开怀:“哎,客气什么,你们能吃得高兴最重要!对了,要不要换点热的饮料喝?厨房都准备好了,牛奶、黄酒、红枣茶,哦,还有热的巧克力,我看年轻人爱喝这个……”   一旁的小男孩一听到热黄酒,心头就忍不住发痒,脱口而出道:“我想喝黄酒!”   但话音出口,他嗅着周围只可远观不可品尝的桂花糖藕香气,又有点发自灵魂的瑟缩,本能地去问谢无昉:“……那个,我、我能喝吗?”   与其等端上来了才发现不能喝,还是早点征求这位祖宗的意见,免得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唉,吃顿饭怎么都这么心惊胆战!   闻言,年轻俊美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似乎是懒得搭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一旁的郁白倒笑了,主动接过话,“我也喝这个吧,一会儿给你倒一点尝尝。”   他在心里感叹,不愧是一心要帮老友出气的袁叔叔,真是铆足了劲要演好父子戏码,效果非常自然和逼真。   冷漠严厉的“父亲”当然是不会接茬的,还得他这个叔叔出马。   “好啊!天冷的时候喝点热黄酒,最舒服了。”   本来就想喝酒的张云江顿时有了伴,更加高兴,主动帮面露忐忑的小朋友说话:“小孩子喝一点点酒没事的,今天机会难得,给小航也倒一点!”   他想,这实在是个美丽珍贵的夜晚,只可惜还少了一个老朋友。   坐在张云江另一边的管家阿伯很快拿来了一壶温好的酒,笑眯眯地往杯子里斟酒,再挨个递给他们。   清冽醇厚的黄酒香气里,比张云江还年长的老人白发苍苍,也想起了什么,轻叹道:“要是富贵在就好了。”   阿伯注视着周围罕见齐聚又不吵闹的一大家子人,眼角皱纹里漾开几缕感慨的笑:“云江肯定觉得,这顿饭就缺一个富贵了,哎,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哦?”   “不知道啊。”被说中心事的张云江也笑呵呵的,下意识摸了摸放在胸口袋子里的纸条,“等过两天琢磨够了,肯定就来找我下棋了,他憋不住的。”   阿伯弯腰将盛着热酒的瓷杯递给客人们,应声道:“是啊,富贵性子最急,我倒盼着过两天寒潮别褪——”   张云江就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到时候再温一壶酒!”   两个老人交谈的时候,郁白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那个其实没有缺席的人,阿伯口中的富贵。   小男孩双手接过了老人递来的酒杯,小声说:“谢谢阿伯。”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将橙黄熏然的热酒一饮而尽。   霎时引来老人们无奈的笑声:“哎哟,黄酒不是这么喝的呀,一会儿醉了可怎么办!”   小男孩咕哝了一句什么,又把酒杯递向握着酒壶的阿伯,看上去眼巴巴的。   阿伯一愣,笑得眼角皱纹愈深,连忙给他再斟一杯:“还是个小酒鬼呢!”   热闹的宴席间,大约只有紧挨着袁玉行坐的何西,听清了那声被淹没在酒香里的低语。   他说:“醉了就醉了,永远不醒才好呢!”   左手热牛奶,右手热巧克力的小女孩眨眨眼睛,没有听懂。   但旁边的小白哥哥,隔着神明大哥哥朝她望来,轻声安抚道:“不要害怕,大家只是喝一点酒,不会发生什么的。”   何西顿时愕然地瞪圆了眼睛。   小白哥哥怎么知道她害怕喝酒的人?   “这个酒闻起来和爸爸喝的酒不一样。”她小声说,“我……我不怕,没关系的。”   何西说着说着,刺鼻酒气和眼泪痛呼交织在一起的无数刻骨记忆,好像渐渐被周围醇厚的酒香和温暖的景象所覆盖,竟真的不怕了。   她主动说:“小白哥哥,你快喝吧,闻起来很香呢!”   忽然被小朋友劝了酒的郁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还真的把杯里的热黄酒全喝掉了。   微苦带甜的酒液入喉,他不自觉地皱起了脸。   其实郁白的酒量很一般,也不常喝酒,刚才只是为了接袁玉行的话,才主动要了酒。   他更想喝热巧克力的。   不过,喝都喝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反正,他人生中仅有的几次喝醉酒,醒过来基本都断了片,但从来没人抱怨过他喝醉后会发酒疯之类的,都是笑着说没什么,挺好的。   所以,应该没关系吧,喝醉后大不了倒头就睡。   郁白想,这样特别的夜晚,的确适合喝一点酒。   看到他和小男孩如出一辙的豪迈动作,旁边的两个老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道:“小航倒是像他叔叔。”   热酒下肚,心情便蓦地轻盈起来,像攀上了一朵停泊的云。   郁白不再顾忌那么多,起身去接阿伯手里的酒壶:“阿伯,我来倒吧,你坐。”   “好好好。”阿伯也不同他客气,松开了酒壶,笑眯眯道,“放松点最好了,就当自己家一样!”   郁白主动向两个老人敬完酒,又帮他们斟满酒杯,才坐回去。   坐下时,他抬眸对上了身边男人的目光。   那道灰蓝的视线似乎从他微红的脸颊掠过,又落在他手中酒液轻晃的瓷杯上。   郁白想了想,像是读懂了什么,便弯起眉眼笑了,凑过去小声说:“病人不可以喝酒,所以不能给你倒。”   温热的呼吸挥洒在本该体温冰凉的耳畔,仍比那股尚未褪尽的高烧温度还要热。   谢无昉蓦地移开了目光,微微停顿后,不太自然地应声道:“我不喝。”   郁白琢磨了一下,觉得对方这个反应绝对是在撒谎。   如果放在平常,他大概不会指出来,只会在心里偷笑。   但现在,可能是因为心情太好,他尝试忍了几秒钟,还是没忍住。   “你撒谎。”犹带笑意的声音再度拂过耳畔,“太明显了。”   “……”注视着其他地方的男人闻声一怔,因而重新看向他,同时低声道,“抱歉,我不知道病人不能——”   他没有说完,话音仿佛被浸没在了眼前的风景中,身边人那双颜色浅淡的温暖眼眸此刻像揽尽繁星,倒映在手中递过来的瓷杯酒液里。   郁白决定大方地满足非人类的小小要求,随手递上了自己的酒杯:“只能喝一点点。”   生病的人不可以喝酒。   但生病的神却不一定。   谢无昉罕有地表现出了对某样食物的兴趣,他当然不想让对方失望。   不能输给细心安排了第二盘桂花糖藕的张云江!   带着诡异的攀比之心,郁白满脸期待地盯着接过了酒杯的谢无昉,好奇他的反应。   暖黄灯光勾勒出锐利深邃的侧脸线条,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雪白瓷杯,他犹豫片刻,垂眸啜了一口。   本该是美丽却疏离的一幕。   直到男人的喉结轻轻滚动,醇厚酒液入喉,掩在深黑碎发后的浓眉很快蹙了起来,透出浓浓的排斥。   仿佛一个被迫喝下苦涩中药的普通人类。   郁白很努力地在憋笑:“是不是有点苦?”   “……嗯。”谢无昉丝毫不留恋地把酒杯还给了他,“原来苦是这样的。”   “跟甜是完全相反的味道。”男人低声说,“闻起来明明是香的。”   他的语气那么认真,还带一点茫然的困惑,郁白实在憋不住,单手捂住脸,受不了地笑起来。   旁边注意到两人动静的张云江,本想劝阻郁白让病人喝酒的行为,但陡然见到谢无昉皱眉的反应,讶异之余,跟着笑出了声。   就坐在谢无昉右边的何西也偷偷笑了,立刻递上自己手边那杯满满的热巧克力。   “这个甜!”她说,“我没喝过的!刚才只喝了牛奶。”   苦涩微辛的味道在唇齿间挥之不去,高大的神明哥哥闻言有些意动,垂眸望来,似乎正要接过去。   坐在他左边的小白哥哥却冷不丁地说:“巧克力也是苦的。”   清澈的声音里有柔软活泼的笑意:“热巧克力应该算是……甜苦甜苦的?”   人类食物的滋味,就是这么矛盾又复杂。   他话音落下,眼前那双曾执着黑白棋子冷厉落定的手,便瞬间停在了半空中,犹豫着没有去接那杯深棕色的热巧克力。   见状,张云江笑得连连抹自己眼角,招呼道:“来来来,吃糖藕!还是那个最甜!”   管家阿伯也笑得直摇头:“吃了那么多甜食,再喝酒,肯定觉得太苦啦!”   一时间,餐桌这一头充满了欢声笑语,与另一头的沉重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   全程看着老人百般关照这一家子,也听到他们部分对话的家属们,这会儿心情已经沉到了谷底,连开口插话的心思都没了。   “你们吃得高兴最重要”、“小航倒是像他叔叔”、“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爷子看来是铁了心要扶这个自己藏了很久的私生子,已经在他们面前把态度都摆明了。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心愤懑怨怼,却没有一个人敢当众说出来。   画着精致妆容的常宝琴先是看看自己面色难看的丈夫,又看看抖如筛糠的儿子,只觉得前路一片灰暗。   但凡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私生子是像她丈夫这样的货色,或者,像任何一个老人的子女那样,她都不可能让对方好端端地吃完这顿饭。   可男人就静静坐在那里,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们,却叫每一个人都从骨子里生出了浓重森寒的畏惧。   没有当场哆嗦露怯,已经算是用尽了力气在克制。   直到这会儿,她才算是理解自己平日里尚算胆大的儿子,为什么会被吓得尿裤子了。   无论是形象、气势、还是老人私下里爱好的围棋……对方都赢得彻彻底底。   常宝琴想,他们这些人唯一的优势,可能只在于时间。   告诉他们有人来访的女佣说了,这几个人都是第一次来家里,结合张云江先前的态度,的确像是不太熟,再加上又有这么个医生在,说不定是刚认回来的儿子和孙子。   而他们已经同老人相处了那么多年,哪怕中间颇多不愉快,总有几分感情在,是与老人相处时间很短的私生子替代不了的。   常宝琴觉得,只要他们好好表现,还是有机会将老人的心从其他子孙那里夺回来的。   她在心中暗暗下了决断,神情一凛,揪着儿子的耳朵嘱咐道:“等会儿就说你也要跟爷爷学围棋,跟那个小姑娘一起,听见没有?”   张一哲满心不情愿,又不敢反抗母亲,正要哭丧着脸点头,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小狗叫声,连忙循声看过去。   常宝琴也一道望去,看见模样可爱的柯基犬迈着小短腿跑进了餐厅,后面还有一个之前没见过的肌肉男追着。   “张伟你别跑了。”那人喊,“这屋里在吃饭呢!”   主座上的张云江立刻道:“没事没事,刚好你也来了,胃是不是缓过来了?一起坐下吃啊!”   被张云江唤作小郁医生的棕发青年,则似笑非笑道:“到底是张伟想来餐厅,还是你想来?”   “哈哈,当然是张伟。”肌肉男面不改色道,“我都撑得吃了半盒健胃消食片了,怎么可能继续吃晚饭嘛!”   话虽如此,他的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在佣人新加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惊叹道:“我遛狗遛累了,坐下休息会儿,晚餐真丰盛啊——嘶,小白你居然在喝酒!”   热闹的声音里,柯基张伟圆溜溜的眼珠子在映出某道身影时,明显掠过了难以自制的惊恐。   它连忙向在场最熟悉的张云江奔去,作势要扑进他怀里。   很讲礼仪的张云江却只是弯腰摸摸它的头,安抚道:“你又在害怕什么呀?但我现在不能抱你啊,在吃饭,你去旁边玩好不好?”   小狗当即呜咽一声,很失落地停下了动作,透亮的目光扫向餐厅里的其他人,隐隐像是在寻找下一个依靠。   不远处的常宝琴觉得表现的机会来了,在其他子女尚未作出反应之前,头一个指挥儿子:“快,你去跟张伟玩,好好哄它,这次千万别欺负它啊!”   张一哲这次倒答应得很快,骨碌碌地跳下椅子,语气故作欢快:“爷爷,我陪张伟玩吧。”   他实在不想跟那两个可怕的家伙同桌吃饭了。   张云江温声道:“好,但别太吵啊,大家还在吃饭。”   张一哲乖巧地点点头,朝那条小狗走去,笑容满面地张开双臂,等着抱它。   而柯基黑亮的圆眼睛扫了一圈,也像是找到了满意的归宿,迈开腿快步跑过来。   短腿小狗从一身正装的秀气小男孩脚边,毫不停留地飞奔而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张一哲的笑容顿时僵住。   一旁的常宝琴更是神情僵硬,满眼不可置信。   众目睽睽之下,一贯不肯亲近生人的小狗,在闷头啜饮着热黄酒的酒鬼小男孩脚边来回打转,直到对方放下酒杯,叹了口气把它抱起来。   “干嘛呀张伟,我吃饭呢。”   被嫌弃的小狗却高兴地钻进了他怀里,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小男孩的下巴,很快把他无端有些落寞的表情逗乐了,主座上的老人也因此面露笑意。   这一幕分外和谐亲昵。   就像已经相处过许多时日。 第070章 异时36   人会撒谎会掩饰,但小狗的本能是作不了假的。   原本刚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觉得能靠长久的陪伴胜过这一家子空降兵的常宝琴,看着柯基动作熟练地扑进小男孩怀里这一幕,一瞬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这这这、这摆明是早就养在外头不知多久了,刻意没带回家里而已!   ——不,或许只有他们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昨天收到消息,才慌慌张张地想找借口跑过来一探究竟。   ……说不定那个被他们收买的女佣也早在老爷子的算计里!   常宝琴陡然间方寸大乱,心凉了个彻底,终于觉得天翻地覆。   一旁双臂扑空的张一哲心头却生出浓浓的愤怒,念着爷爷就在旁边,他竭力克制着自己难看的脸色,调整一下表情,笑着朝另一个小男孩走去。   “小航,那我们一起……”   那个看上去比他年纪更小的男孩却完全把他当空气,抱着张伟兀自别开脸,看向身边的小女孩,问道:“姐姐,你吃饱了吗?要不要一起去跟张伟玩?”   小女孩就点点头:“好呀,我们去旁边玩,不要打扰爸爸和爷爷吃饭。”   两人声音不大,几乎淹没在热闹的餐厅里,但恰好能令刚走到旁边的张一哲听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两个小孩结伴起身,看都没看主动凑上来的另一个小孩一眼。   在走过张一哲身边时,抱着柯基的小男孩还重重踩了他一脚,甚至来回碾了几下,精致光鲜的黑色小皮鞋瞬间变得灰扑扑的。   张一哲霎时倒抽一口冷气,猛掐自己手心,才没有当场叫出来。   ……好痛!   简直跟他们的爸爸一样目中无人,一样嚣张!   但同时,他又有点兴奋,反射性地回头想叫爷爷,要让他看看这两个小杂种的真面目。   结果,张一哲的话音已经滑到了嘴边,却发现张云江正跟身边人低声交谈,压根没看这边。   反倒是他旁边那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朝这里瞥了一眼。   浅棕的目光掠过龇牙咧嘴的张一哲时,闪过浓郁的冷芒。   但声音却带着温和的笑。   他对张云江道:“张伟好像很喜欢小航。”   老人脸上是纯然的笑意:“是啊,我也很喜欢小航!他跟小西一样有悟性,只是他肯定有老师了,而且水平已经相当不错,我不好再说要教他。”   棕发青年想了想,应声道:“不教也可以一起下棋呀,小航很喜欢围棋,他肯定想跟你下棋。”   “真的吗?”老人一怔,更加高兴了,“那可太好了,现在的孩子里难得有棋痴了!”   耳闻到这一切的张一哲顿时急了,鼓起勇气快步跑过去,脱口而出道:“爷爷,我也喜欢围棋,我想跟你——”   小男孩没能说完,被那个年轻人微笑着打断。   “咦,你的鞋子怎么了?”他看到张一哲的鞋子,语气惊讶,“是不小心踩进泥坑里了吗?”   主座上的张云江便也一道看过去,皱了皱眉:“怎么这么脏?”   张一哲只好放弃原来的话,急切地解释道:“这是妈妈买的新鞋,本来很干净的,是因为被——”   他知道爷爷是个很讲究礼仪的人,这会儿肯定有点不高兴,觉得他在别人面前失礼了。   可小男孩的话再次被同一个清澈的声音打断。   “张叔叔,别怪他,小孩子贪玩一点很正常嘛。”   青年的声音温煦明朗,充满着柔和的包容,可望过来的目光却冰凉刺骨,与昳丽眉眼形成极致的反差,有种可怕的压迫感。   张云江看不到他的眼神,张一哲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放弃了任何解释的念头,哆嗦道:“我……我去擦鞋。”   彻底怂了的小男孩转身就跑,老人见状一愣,摇了摇头:“唉,真是小孩子,没礼数!”   他凝视着张一哲背影的神情里,透出了不满和失望,令远处的一群家属面色又白了几分。   郁白的视线扫过这帮人十分难看的脸色,又与餐厅角落里的两个小孩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默契眼神,才心情很好地收回目光。   然后顺手端起就在眼前的杯子,喝掉了里面的酒,暖流入喉,微辛但熨帖。   偷偷使坏的感觉真好。   杯子一空,坐在对面的管家阿伯就递来了刚温好的一壶热酒。   郁白笑着接过,只觉得心情从未这么轻松愉悦过。   他现在肯定没有喝醉,因为神智很清醒,也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行为。   就是特别想跟人说话。   所以郁白主动给坐在旁边的老人倒了酒,随口问道:“张叔叔,那条柯基为什么会叫张伟?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袅袅酒香里,张云江听得有些意外,好奇道:“哎?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不太像你的风格。”郁白坦诚地说,“我觉得你应该会从古诗词里选一些字或者词,来给小狗起名。”   他的语气直白,透出不加掩饰的困惑,眼眸又明亮得那样纯粹,张云江略一思索,便笑起来:“我想了想,如果让我来起名的话,还真会这样。”   “小郁医生,你真敏锐。张伟这个名字不是我起的。”   老人笑着回答道:“而且,它也不是第一任张伟了!”   郁白略感茫然:“不是第一任张伟?”   “是啊,我记得应该是第三只叫张伟的狗了。”张云江说着,去看旁边的管家阿伯,“阿伯,我没记错吧?”   管家阿伯点点头,确认道:“是第三代啦,这代张伟的模样最可爱!”   两个老人不知想起什么,都笑了,张云江的目光静静地掠过餐桌周围神情各异的子女们。   “我记得,当时是流行给孩子起名叫伟、勇之类的。”老人语气悠远,“那天是我从外面抱回来一只流浪狗,孩子们立刻兴奋地凑上来,嚷嚷着要给它洗澡,给它起名。”   “不知是谁说要叫张伟,大家一下子笑作一团,我是不太喜欢这样普通的名字,也不会给孩子这么起名,但见他们高兴,就答应了。”   “所以,家里就养了一条叫张伟的流浪狗,后来它生的小狗留下了一条,继续叫做张伟,直到第三代,也还是张伟。”   满头银发的老人眼中,淌过漫漫岁月洪流,微笑道:“不过,现在时代变啦,他们反倒嫌弃这名字难听了,好几次让我给它重新取名。”   日子不停歇地往前走着,时代变了,曾经天真单纯的孩子也变了。   一旁更加苍老的阿伯则笑着接过话:“哎,今天可不一样,天气变了,他们也变啦,说不定又觉得这名字好呢!”   看似温馨祥和的宴席间,老人们仍对其后的暗潮涌动一无所知。   郁白听出了平淡话语背后淤积的怅然,认真地安慰老人:“张伟这个名字很好。”   他没有再提自己纯属虚构的外公,却悄然想起了离别已久的父亲,因而由衷地说:“张叔叔,你是一个特别好的父亲,真的。”   在这座美丽盛大的庭院里,每个房间都被精心布置,到处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整洁簇新,随时等待孩子回家。   郁郁葱葱的树木间,还守着一条永远叫做张伟的棕毛小狗。   张云江没有应声,他垂着头,微颤的手指端起酒杯,闷头喝下去,才哑声道:“咳,这酒滋味真好!”   总有一些情绪是话语传递不了的。   郁白就也端起了自己的杯子,百味杂陈中,陪他一饮而尽。   被安排坐在袁玉行旁边的严璟本来正专心吃东西,没听清他们的对话,但看得到动作,下意识劝道:“小白你少喝点!”   正跟老人说话的郁白没有听见,他身边的男人却因此回眸望来。   猛地对上那双冰冷的异色眼眸,哪怕他和对方中间还隔着两个空位置,严璟依然本能地一哆嗦,不假思索地改了口:“当我没说,随便喝!”   刚入座的时候,尚有两个小朋友隔在中间,他就大着胆子坐下了。   没想到袁玉行和何西突然跑去哄小狗了,被迫直面谢无昉的严璟顿时觉得压力好大,连满桌佳肴都没那么香了。   ……要不他也去陪张伟玩吧?   胆小的严璟瞬间心生退意,已经开始缓慢挪动屁股远离座椅,但感官敏锐的非人类却没有给他溜掉的机会。   谢无昉准确地捕捉到了刚才他喊郁白时眼中的紧张,淡声问:“为什么?”   严璟僵住,心惊胆战地应声:“啊?什……什么为什么?”   他都这么懂事地滚蛋了,怎么还要问原因的!   神情冷冽的男人皱了皱眉,像是很不想跟他说话,又出于某种原因,极力按捺着那股溢于言表的排斥。   谢无昉将问题问得更完整,声线也更冷:“为什么让他少喝点?”   严璟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问什么,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这个问题啊,他该怎么回答呢?   他不清楚谢无昉说这句话的意图。   是想知道郁白不能喝酒的原因,还是嫌他这么说太聒噪了?   “呃,因、因为……”   严璟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同时下意识往空位置这边挪过来一点,生怕对方觉得这种隔空对话不够尊重。   ……靠,他为什么会在这家伙面前这么狗腿啊!   严璟一边唾弃自己,一边非常狗腿地小声回答道:“因为小白的酒量不是很好,我怕他喝醉了。”   “喝醉?”   “对啊,我记得他挺容易醉的。”此刻离谢无昉更近了的严璟,战战兢兢道,“醉了还得让人照顾,多、多麻烦你啊。”   郁白和谢无昉住在同一个套房,一会儿要是喝醉了回去,肯定得让室友照顾。   唉,一想到套房里那台他再也摸不着的游戏主机,严璟就打心眼里难受,不自觉地面露惆怅。   而谢无昉看着他颇为苦涩的表情,眼中划过一丝担忧:“喝醉了会很严重吗?”   如果郁白听到这个问题,肯定会立刻意识到,谢无昉是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做喝醉。   今夜的神明连酒的苦味都是初次尝到,自然也不理解醉酒的概念,搞不好会把它跟人类的生病画上等号。   但他正专心同老人聊天,没有留意身边发生的对话。   神经粗大的严璟当然是从更常规的角度去理解,闻言连连摇头:“不不不,小白酒品还可以,不用太担心。”   至少在他印象里,小白喝醉之后倒不会特别夸张地发酒疯,只是……   谢无昉问:“酒品?”   严璟便仔细琢磨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他自己都不太确定要怎么形容小白喝酒后的状态,才最恰当。   郁白不常喝酒,更少有喝醉的时候,严璟唯一亲身经历的一次,是大学毕业前那次聚会。   两人考的是同一所大学,郁白文化分高,他靠体育特长,在不同专业就读,因为严璟经常过来找他,一来二去,也跟他们寝室的人渐渐混熟,都成了朋友,临毕业的时候,被一起叫过去喝酒。   那晚校外的烧烤摊边,几个同宿舍的男生,还叫来另外几个相熟的同学,在燥热夏风里握着沁凉的啤酒罐,聊起逝去的日子与梦想的未来。   到底朝夕相处了四年,哪怕彼此的关系没有像跟严璟那么铁,郁白依然有些伤感,喝了不少,很快就醉了。   其实,喝醉后具体发生了什么,那天同样喝大了的严璟也有些记忆模糊,总之是没人发酒疯,反而有好几个人脸色通红。   但他绝对不会忘记的是,在那次聚会后不久,那天一起吃烧烤喝酒的同学里,有两个女生先后向郁白告了白。   熟知各种校园八卦的严璟倒是早就知道很多女生暗恋小白,只是本以为临别在即,她们应该不会再将那些注定没有结局的好感说出口。   因为他看起来虽然温和友好,不难接近的样子,实际上却筑着高高心防,不动声色地将绝大多数人都拒之门外,几乎不会显露出真实的自己。   除了在一看就是个蠢直男的严璟面前。   不出意料地,郁白温和友好地拒绝了那两个女生的表白。   但出人意料的是,同样在聚会结束后不久,居然又有一个同性室友对他告了白。   严璟得知后,震惊地狂拍大腿:“我草!原来他一直暗恋你啊!!”   “我说他怎么老打听我是不是直男呢,居然是把我当情敌了!我天天去隔壁舞蹈学院遛弯,就差粘在她们校门上了,这还用问吗?!”   郁白对此的反应则是将信将疑:“我没觉得啊,而且,就算真的是暗恋,相处这么久,为什么偏偏要挑在各奔东西之前说出来?大家都不在一个城市了。“   他说着,又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他不会是想问我借钱吧?!”   “……”严璟难得沉默了一下,在心中为那个兄弟点了根蜡,“也不是不可能,是该警惕杀猪盘,你防骗意识这么强,厉叔叔一定会很欣慰的。”   考虑到这几段告白都发生在那次聚会之后,被朋友们带回来照顾并完全断片的郁白,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就有些忐忑地问他:“难道是我喝醉以后先对他们做了什么?你有印象吗?”   严璟努力回忆了一下,诚实地回答道:“没有吧?就正常聊天啊,具体我也记不清了,反正那晚气氛挺好的。”   平日里疏离遥远的青年在喝醉之后,话变得很多,目光也清澈柔软,神智却基本清醒,看上去不太像喝醉了,也不肯承认自己醉了。   所以,反倒像是罕有地敞开了心扉,话语絮絮,笑意清冽,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眸会专注地凝视着正同他说话的人,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彼此,别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给人一种在茫茫人海中被选择的错觉。   严璟隐约觉得,这可能是那几个满脸通红的同学,在聚会结束后决定鼓起勇气试一试的原因。   他对此倒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因为他觉得小白一直都很宠自己。   而且,他可是百分百铁血直男!   所以……话说回来,该怎么描述小白的酒品呢?   在旁人眼中,像个保镖一样低眉顺眼,候在黑发蓝眸的男人身边小声汇报着什么的严璟,默默犯起了愁。   他总不能把这么长的一段回忆,都啰嗦地跟谢无昉说一遍吧?   再说了,他觉得自己跟这位气场恐怖的非人类,好像还没熟到能分享这些事的份上。   简直有一种跟遥不可及的神仙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的诡异感觉。   于是,严璟犹豫片刻,最终斟酌着说:“小白喝多了以后吧,会一个劲说自己没醉,变得很爱说话,可能还比较黏人……其实没什么,挺好照顾的,想喝就喝呗,我看他这会儿挺开心的。”   今晚又不是年轻人的聚会,没有暗恋小白的人在场,他觉得不会出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严璟彻底放下心来,特意提醒了一句郁白的现任室友:“要是吃完饭回去,他非拉着你聊天,你就随便跟他说点什么糊弄糊弄,或者不搭理也行,等他睡过去就好了,反正酒醒之后都不记得的。”   谢无昉安静地听他说完,眸中的忧色渐渐褪去,那股本能的排斥感又在灰蓝湖水中浓烈地翻涌。   严璟汇报完毕,仍一动不敢动,老实巴交地等着这位祖宗的反应,心头甚至有几分胆大包天的期待。   他依稀记得谢无昉原先挺有礼貌的。   是不是会跟他说句谢谢啊?   短暂的沉默后,狗腿保镖的头顶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男人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何西的座位。”   “……好嘞我马上坐回去!”   严璟迅速打消自己的妄想,麻溜地滚回了之前的座位,就差说一句谢主隆恩了。   至少谢无昉没让他滚出餐厅。   唉,人生在世,最要紧是学会知足。   这里的动静终于引来了郁白好奇的目光。   他们俩在聊天吗?   可谢无昉今晚明明很排斥其他人。   但当满心疑惑的郁白望过去的时候,隔了三个座位的严璟正快乐地吃着丰盛的晚餐,神情里有一抹奇异的珍惜和感恩。   就在身边的谢无昉则垂眸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白瓷酒杯,不知在想什么,直到他察觉了郁白的视线,便收回目光看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郁白忽然忘记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微一怔忡后,笑了起来:“没什么。”   他仰起脸望着近在咫尺的谢无昉,声音里满是轻盈的笑意:“你又不喜欢苦味,别看它啦。”   郁白说着,顺手拿起酒杯,的确不喜欢苦味的男人就听话地移开了目光。   没有再看白瓷杯中橙黄熏然的酒液,也没有阻拦身边言笑晏晏的人类继续喝酒。   而是问:“你喝醉了吗?”   这个语气平常的问题,得到了醉鬼的标准回答。   闻言,脸颊泛红的人眨了眨眼睛,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在昏黄灯光下轻轻颤动。   晃动的睫羽之下,温暖的浅棕眼眸专注地望着提问的人,无比认真地回答道:“我没有醉哦。” 第071章 异时37   郁白话音轻盈,语调微微上扬,显然心情正好。   听到这句话的谢无昉却顿了顿,才应声道:“我知道了。”   郁白先是点点头,哦了一声。   但隐约又觉得谢无昉的反应有些奇怪。   他想了想,很直接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谢无昉便诚实地说:“知道你喝醉了。”   “……”郁白倍感意外,还以为自己刚才嘴瓢说错了,连忙纠正道,“不对,我没醉!”   他语气坚决,旁边的男人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严璟说你喝多了以后,会一直说自己没醉。”   闻言,郁白立刻越过谢无昉的肩膀瞪了后面闷头吃饭的肌肉男一眼。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郁白极力反驳,“以前可能是这样,但我现在是真的没有醉。”   他这会儿清醒着呢!   “真的真的。”他反复强调道,“我没有喝醉,你要相信我。”   爱说话的醉鬼果然应验了严璟的话。   不爱撒谎的神明却因此左右为难。   近在咫尺的人类用清澈潋滟的眼眸望过来,目光期盼地等待着祂的认同。   所以男人犹豫片刻,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郁白觉得,这应该是相信自己的意思。   很好。   他满意地收回视线,继续同坐在另一边的老人聊天,直到话题告一段落,他笑着同张云江说了句什么,然后起身离席。   郁白刚要离开座位,听见身边的谢无昉问:“你去哪里?”   他喝了太多饮料,要去上厕所。   这种事就不必告诉不染凡尘的非人类了。   所以郁白俯身凑过去,小声道:“我去洗把脸,很快就回来,几分钟。”   谢无昉却也跟着起身:“我跟你一起去。”   一副很不放心他的样子。   郁白见状有些诧异,扬了扬眉:“不用陪我,我又没醉,干嘛这么紧张?”   他这样说,谢无昉只能放弃了陪他的打算,神情复杂难辨,静静地目送他离开餐厅。   这间餐厅自带厕所,但为了避免使用者觉得尴尬,很贴心地设了一个从外面出入的侧门,与用餐区彻底分隔开。   等郁白解决完生理需求,在洗手池前顺便洗了把脸,推门走进外面寒冷的晚风时,总算琢磨出来了,刚才谢无昉脸上的表情,大概可以称之为无奈。   ……他为什么会无奈啊?   郁白搞不懂,打算回去之后问一问,他正要穿过走廊回到餐厅,却被一道有些耳熟的女声叫住。   光线黯淡的屋檐下,有一点橘色光斑明明灭灭,打扮时髦的女人指间夹着一支细长香烟,脸色不佳地盯着他,喊了一声:“小郁医生?”   郁白停下了脚步,想起这是张一哲的妈妈。   具体叫什么名字,他记不清了,虽然张云江在席间都介绍过,但那么多陌生人,哪里记得过来姓名。   总之,都是些讨厌的人。   对方显然来者不善,郁白也懒得笑脸相对,冷淡地应声道:“有事?”   女人见他这样的反应,一愣,随即嗤笑道:“不装了啊?在老爷子面前倒是笑盈盈的,把人哄得那么高兴……”   她语气刻薄,听得郁白直皱眉,神情里涌上浓烈的厌倦。   今晚的他是很想跟人说话。   但不包括讨厌的人。   而且,这些话也太无聊了。   他用脚后跟去想,都能猜到女人后面要说什么。   无非就是觉得他们几个有备而来,居心不良,把老人哄开心了,好趁机继承他的财富和公司。   首先,这完全是个有意为之的误会。   其次,这一大帮子女自己明明也在这么做。   还好意思说别人呢!   所以,没耐心往下听的郁白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冷声道:“至少张叔叔今晚是真的很高兴,你们之前见过这样的他吗?”   他问得突然,气势又咄咄逼人,女人一时愣住:“我——”   郁白不需要她的回答,继续说:“你觉得是因为我们想方设法哄着他,是因为陪他下围棋,是因为我们费尽心机……”   “但都不是。”他轻笑一声,声音里透着淡淡的讥讽,“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跟他提过什么财产,只是最纯粹地跟他这个人相处。”   “可你们呢?”他冷然反问,“这么多年,张叔叔一直对你们很好,难道也是为了钱吗?”   一头棕发的年轻人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厌恶,穿过朦胧的烟气,径直离开,最后丢下一句:“真恶心,别烦我。”   独自留在原地的女人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香烟燃到了指间,在寒冷夜里抖下一片灰白余烬。   一门之隔的温暖餐厅里,郁白刚刚坐下。   身边的男人见到他平安回来,似乎总算放下心来,但紧接着,那片灰蓝湖水里泛起了一阵讶然。   他说:“你身上多了一种味道。”   郁白闻言一怔,当即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有烟味吗?……好像是有一点。”   是刚才跟抽烟的女人说话时染上的。   其实味道很淡,他自己都没留意,却被谢无昉察觉到了。   郁白怕给非人类做了不好的榜样,立刻道:“我不是偷偷出去抽烟了,是沾到了其他人的烟味,一会儿就散了。”   在人间待了这些日子的谢无昉,当然是见过人类抽烟的。   他没有再问,轻应了一声。   但爱说话的醉鬼安静了没两秒,又主动凑过来,小声说:“我不喜欢烟味,不会偷偷出去抽烟的。”   “……”谢无昉沉默了一下,这次终于可以发自内心地说,“我相信你。”   “噢,那就好。”   醉鬼听到相信这两个字时,仿佛很开心,眼眸亮晶晶的。   因为被接二连三地打岔,他完全忘记要问谢无昉刚才为什么会无奈这件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天哥和厉叔叔都抽烟,但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抽。”   郁白无知无觉地提起了别人,身边的男人刚要竭力压制眸中本能涌现的冷芒,却听到他继续说:“有一次……我忘了是几岁,反正是十几岁的时候吧,我从厉叔叔的口袋里偷偷拿了一根烟,想尝试一下。”   “——你别告诉他啊!”郁白警觉地提醒完,又自己摇了摇头,“不过,厉叔叔可能早就知道了,你能闻到我身上的烟味,刑侦队长应该也能吧。”   “反正,当时他没有发现,或者装作没有发现……后来我也没有再主动试过抽烟了,因为真的很呛,又涩又辣的。”   “我还记得我那天肺都快咳出来了,脸憋得通红,当时心里好后悔,干嘛要试这个呢,明明闻起来都呛人。”   “然后,我就去买了两罐可乐,一罐给了厉叔叔,其实是想赔那根香烟,还有一罐自己喝,咕咚咕咚地就灌完了。”   郁白说到这里,由衷地感叹道:“冰可乐真好喝,从小到大都这么好喝。”   他难得主动讲起遥远的自己和跳跃的琐事,语气那么明亮雀跃,仿佛闪耀着灿烂的金色。   所以谢无昉眼中的冷冽渐渐褪去,灰蓝湖水中荡开淡淡的笑意。   话语絮絮的郁白正专注地凝视着他,见此一幕,也跟着笑了起来,眸中星光点点。   不知是觉得认真听人类赞美冰可乐的神明好笑,还是觉得偷偷抽烟后猛灌可乐的自己好笑。   悄然蔓延的朦胧灿金里,一场丰盛的宴席就这样到了尾声。   除了郁白本人,其他相熟的人都看出来他大概是喝多了,张云江更是笑着催促他和谢无昉:“你们俩都快回房间休息吧,晚上好好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郁白还隐约记得小谢老师是高烧刚褪的设定,闻言认真地点点头:“张叔叔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老人忍俊不禁道:“好好好,小谢老师,你也要照顾一下他啊!”   郁白马上纠正他:“我又不是病人,不用照顾。”   而谢无昉并不反驳,顺从着醉鬼的话,安静地陪他走进漫漫夜色。   庭院美丽幽静,就在两人要回到屋子开门之前,郁白忽然转身,目光直直地看向身边的人。   谢无昉一道停下了脚步,低声问:“怎么了?”   郁白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谢无昉凝眸打量着他,有些紧张地问:“你不舒服吗?”   “不是。”郁白否认之后,脱口而出道,“我想喝热巧克力!”   “……”谢无昉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热巧克力?”   “对。”郁白有些不甘心地说,“晚上我本来就想喝热巧克力的,是因为袁叔叔才改成要了酒,酒哪有巧克力好喝……”   今天喝不到这杯热巧克力,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睡不着觉。   这一定是冰可乐的错。   身边的醉鬼念念不忘热巧克力,谢无昉便说:“你先回房间,我去厨房给你拿。”   可郁白摇摇头:“厨房里肯定已经在收拾打扫了,不想再麻烦他们。”   他微微仰起脸,期待地看着比自己高一些的男人:“我记得屋里有电磁炉,你给我做一杯热巧克力,好不好?”   诧异之余,谢无昉是下意识想要应好的。   但是。   男人犹豫了一下,语气抱歉地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做热巧克力。”   初次接触食物的神明,还不太了解人类熟知的种种烹饪常识。   所以会因为一锅炸鸡差点炸掉厨房。   郁白见他没有立刻答应,却有点不高兴地抱怨道:“你连惠灵顿牛排都给我做过!热巧克力比它简单多了。”   谢无昉对这个陌生的名词感到茫然:“……惠灵顿牛排?”   “就是一种用酥皮包裹着烤出来的菲力牛排,步骤特别复杂,你不是做过吗?”   郁白本能地解释完,又自己醒悟过来,喃喃道:“哦,这个你没做过,是在其他时空里的你做的。”   是在某个他指挥谢无昉做菜的循环里,两人在厨房待了一整天,他仔细地教给了非人类许多菜谱里没有的人类常识,又告诉了对方好多种自己想吃的菜谱。   然后,他就尝到了完美复刻菜谱的食物味道,至今仍在想念学习能力超强的邻居的好手艺。   其实这一刻的郁白是不小心说漏嘴了,放在平时,大概会很紧张地掩饰过去,试图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但现在嘛……   紧张是什么?   郁白一脸坦然地说完,见到谢无昉似乎想问些什么的神情,随即微微蹙眉,催促道:“别管那些了,我要喝你做的热巧克力!”   在身边人一贯的包容与依从里,他也不管眼前的谢无昉到底会不会用厨房了,只顾任性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漂亮的浅色眼眸极亮,蕴着一抹有些骄纵的笑意。   今夜的他不戴眼镜,也被酒精融掉了往日更成熟内敛的性情,仿佛变了个人,与清醒时截然不同。   却反倒与天生的昳丽容貌更相衬。   好像本该如此。   不曾经历过那些世事磋磨,只拥有流光溢彩的快乐。   所以连灯火通明的华丽夜晚都黯然失色。   始终注视着他的男人在片刻失神后,也不再问。   他轻轻颔首:“好。”   冬夜寒风捎来温柔的回应。   “我给你做热巧克力。” 第072章 异时38   半小时后,明净的玻璃窗上漾开一层薄薄的暖雾,朦胧地映出两道修长的身影。   宽敞的套房里有一块区域是小厨房,放有电磁炉和常用的厨具,不太适合做复杂的菜,但做些甜品、简餐之类的完全够用。   台面上摆着一个附近超市的塑料袋,里面盛着刚买来的鲜牛奶、淡奶油、黑巧克力、肉桂粉……   郁白在手机上搜到两份热巧克力的食谱,配料和流程都有一点区别,比如一种放了肉桂粉,一种裱有云朵般的奶油。   他觉得这两种风味应该都很好喝,所以前面跟谢无昉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把两份食谱的材料全部买齐了。   成年人才做选择。   醉鬼当然是全都要。   反正是谢无昉做嘛。   刚好这个小厨房里没有明火,是更容易操作的电磁炉,所以都不用郁白怎么教导烹饪常识,谢无昉看了一下使用说明,就彻底掌握了,这会儿已经开始拆牛奶盒。   毕竟,充满了不确定的火焰与时间,才是新手笨蛋们会炸厨房的最大根源。   郁白在熟练地支使非人类的同时,自己也没闲着,自告奋勇地要帮忙切巧克力,拦都拦不住。   散落着整块黑巧克力的崭新案板上,当白皙指尖第三次险之又险地擦过尖锐刀锋时,守在一旁的谢无昉终于不再依着醉鬼,不由分说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刀具。   “我来切。”他的语气里透出不容拒绝的味道,“你在旁边坐好。”   这是谢无昉少有的强硬态度,郁白因而怔了一下,表情呆呆地松开手,又听话地坐在了谢无昉拿来的椅子上:“噢。”   他让出了位置,但在换了主人的银色刀尖刚要没入浓郁黑巧克力的时刻,忽然道:“等一下!”   谢无昉循声停下了动作,抬眸看他,有些疑惑。   他看见意识尚算清醒的醉鬼在厨房里张望了一圈,然后眼睛一亮,快步取来了一样什么,献宝似地递过来:“给你,做饭要记得穿围裙,不然会弄脏衣服。”   郁白一想起那天隔着窗子望到的场景,就忍不住想笑。   滚滚浓烟中,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站在煤气灶旁,有些茫然地看着铁锅里高高窜起的橘红火焰。   他没有穿围裙,白衬衫快变成熊猫衬衫,可能因为老板娘和菜谱都没教他做饭前要系围裙。   没关系,现在他教给祂了。   不是在每隔22小时57分14秒就会遗忘重来的循环里。   是在其他人终于不会再转眼就忘记的世界里。   尤其是记忆力绝佳的谢无昉。   言笑晏晏的醉鬼被回忆浸没,不禁小声揶揄道:“那天你试着做炸鸡的时候,就没有穿围裙,所以衬衫被弄得黑乎乎的……哎哎哎,不要把外套脱掉嘛!”   谢无昉接过围裙,顺手要脱掉那件之前郁白让他穿的黑色西装,却被拦住了。   “你把围裙直接套在外面就好了。”郁白主动凑到他身后,“我帮你系上。”   剪裁合衬严肃禁欲的正装外面,套着一件生活气息浓郁的围裙……对了,要再卷起一点袖口,露出清瘦有力的腕骨。   任性妄为的醉鬼打扮着眼前的人形玩偶,目光亮晶晶地赞美道:“这样更好看。”   别问为什么。   问就是性癖觉醒。   郁白低着头站在男人背后,手指灵动地将带子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再小心翼翼地帮他挽起袖口,浑然不知自己又得意忘形地说漏了嘴。   在现实世界里,他不应该知道那天把厨房变成硝烟战场的非人类,是在尝试做炸鸡。   但就像初次听闻的惠灵顿牛排一样,谢无昉若有所察,却没有再多问。   他任由郁白折腾,只是忽然问:“惠灵顿牛排好吃吗?”   “好吃。”郁白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觉得你做的比菜谱里描述的还要好吃。”   “但是——”他拉长了声音,扑哧笑起来,“我还是更喜欢糖醋里脊。”   谢无昉就问:“我给你做过糖醋里脊吗?”   “嗯!”   醉鬼用力点点头,仿佛已经嗅到了那股酸酸甜甜的香味,声音雀跃。   “那天我特地出去打包了一份糖醋里脊回来,是厉叔叔以前经常带我去的那家店,我最喜欢他们家做的口味,酸甜脆软都刚刚好。”   “然后,你只尝了两块,又花了一个小时试验,就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味道。”   哪怕后来又经历了很多循环的时间,郁白仍对那天记忆犹新,惊叹道:“真的一模一样,好厉害。”   那天的厨房里飘散着酸甜的糖醋香气,此刻的身边则萦绕着甜苦的巧克力味道,还有隐约的牛奶香。   穿上围裙的谢无昉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将巧克力切成碎块,刀尖在案板上碰撞出清脆均匀的声响。   那些有确定规则、清晰逻辑的事情,他总是学得很快,也做得很好。   郁白总算在椅子上老实坐好,向前微微倾身,手肘撑在沁凉的大理石台面上,目光艳羡地望着他:“如果我是你就好了,无论吃到什么喜欢的东西,马上可以自己复刻,想想都很幸福。”   垂眸切着巧克力的男人轻声说:“我可以帮你复刻。”   “真的吗?”   单手托腮的醉鬼仰起脸,惊喜地应了声,又皱起眉头:“但你也只能帮我一两次,总不能一直麻烦你。”   “不麻烦。”谢无昉说,“你每一次吃到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告诉我。”   “你现在当然这么说啦。”郁白连连摇头,“等我找你的次数多了,你就会觉得烦了。”   男人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凝眸看他:“我不会。”   “你会的!”醉鬼很固执地反驳道,“就算你不会烦,我也不能总是这样跑来浪费你的时间。”   “为什么不能?”   祂问得那样认真。   郁白却恍然地笑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反正就是不能……你不明白的。”   人类的世界里没有至真至纯的永恒,却有无论喜怒哀乐,都得按部就班往前行进的生活。   每个人都在努力过着自己的日子,跌跌撞撞地适应着初次经历的人生,没有太多时间花在别人身上,除了理应被照顾的孩子。   客观上尚未成年的孩子,或是父母眼中永远值得悉心照顾的孩子。   这是每个褪去天真长大成人的普通人类,都应该知道的常识。   哪怕是在喝醉了之后,也不会忘记。   他很羡慕能完美复刻食物的谢无昉。   更羡慕无忧无虑,天真坦率的神明。   的确不明白原因的谢无昉仍想再问,却被打断了。   郁白看他切巧克力的动作停了下来,立刻有些懊恼地说:“我不跟你说话了,你先切巧克力。”   切东西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分心聊天。   这是小时候的他非要缠着在切菜的爸爸说话,结果被不慎切到手指后流的血吓得哇哇大哭之后,得到的深刻教训。   他也从来没有忘记。   醉鬼非常自觉地收了声,甚至为此特意挪动了自己的朝向,用后背对着案板旁的男人,态度十分坚决。   见状,谢无昉便不再问了,轻应了一声:“好。”   背对着他的人笼在昏黄光线里,柔软发丝被照得清浅温暖,而他手边深色的黑巧克力很快成了整齐的碎片。   与此同时,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空气里开始流淌间歇性的模糊等待音。   不远处,青年纤细的指尖攥着边框冰凉的手机,亮起的屏幕紧贴着白皙泛红的耳畔,毛茸茸的棕色脑袋一晃一晃的。   郁白在打电话。   ……他真的很想跟人说话嘛。   暂时不能跟身边的谢无昉聊天,就只好给别人打电话了。   等待音嘟嘟响了几声,郁白拨出的这个通话很快被接起。   听筒里响起一个有些惊讶的声音:“喂,小白吗?”   郁白立马应声:“晚上好,厉叔叔。”   呛人的香烟、好喝的冰可乐,还有横亘整个少年时代的糖醋里脊,让厉南骁成了被醉鬼选中的聊天对象。   正在局里加班的中年男人听见了电话里这抹有些异样的熟悉声音,却眉目一凛,凝声问:“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出什么事了?”   醉鬼没听出他的担忧,反而有点不满地说:“没出什么事啊,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   厉南骁想,这样听起来更有事了。   从成年之后,郁白偶尔主动联系他,总是以一句“厉叔叔,你现在忙吗”作为开场白,而不是这么轻盈随意的一句晚上好。   “当然能,你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办公桌前的厉南骁放下了手中的案卷,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上,思绪飞转中,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问得很直接:“你是不是喝酒了?”   窝在椅子里的郁白听见这个问题,蓦地瞪大了眼睛。   ……干刑侦的警察真的好恐怖!   “你怎么知道的?我只喝了一点点。”   他老实地承认了,同时特意强调道:“我没有喝醉哦。”   电话那端的厉南骁因此松了口气,没有戳穿醉鬼的坚持,而是温声问:“好,你现在在哪?一个人待着吗?”   “我在朋友家,不是一个人。”   郁白从这个问题里隐隐嗅到了一种异常的关怀气息,立刻说:“我真的没醉!我是有事要问你,厉叔叔。”   他确实想起了一件事,之前一直没空处理,刚好趁这个机会问厉南骁。   “什么事?你问吧。”厉南骁主动说,“我现在不忙,已经下班了。”   郁白就放心地继续说了下去:“我想问你……如果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遭到父亲的长期家暴,要怎么做才能摆脱他?厉叔叔,你熟悉这方面的法律吗?”   这个问题让刑侦队长略感惊讶。   不过这个假设显然完全不符合郁白自己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多问原因,耐心地回答着电话那端的醉鬼:“你是想问理论还是实践?”   酒后反应有些迟钝的郁白,茫然地问:“什么理论和实践?”   厉南骁平静地说:“法条是死的,人是活的,很多案子在处理的时候都要结合实际情况,尤其是涉及到未成年人的抚养问题,你举的例子里,这个小孩几岁了?”   “八岁!她妈妈应该是早几年就离开家了……”   空气温暖的屋子里,窝在椅子上的人絮絮地对着手机说话。   切过巧克力的案板已经被洗净放好,电磁炉上架着奶锅,煮沸的鲜牛奶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原本固态的巧克力慢慢融化,深重的黑褐逐渐浸染了纯净的白。   衬衫西装外系着围裙的男人握着勺子,安静地搅拌着香味馥郁的热巧克力浓浆。   周围是白茫茫的热气,他眼底的湖水却不受控制地结了冰。   感官敏锐的谢无昉听得见手机里的对话。   郁白在给别人打电话。   讨论着别人的事。   这间小小的厨房里,简直冰火两重天。   正在认真听讲的醉鬼,对此一无所知。   而半截泡在热巧克力液里,半截被冷冽寒气侵袭的勺子,实在有点不堪重负,受不了这个刺激。   好想碎掉哦。   直到握着手机说话的人蓦地提高了声音。   “……你问别人干嘛。”郁白不太高兴地说,“我又没有喝醉,不需要人照顾。”   法律咨询告一段落,厉南骁重新问起自己此刻最关心的事,还得尽量哄着醉鬼:“我没有说你喝醉了,只是好奇你在哪个朋友家里。”   郁白哦了一声,才慢吞吞地说:“是在一个你不认识的朋友家里。”   “那他现在在你旁边吗?你刚才说不是一个人待着。”   “不在。”郁白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有另一个朋友在我旁边。”   他不提人名,说得云里雾里的,电话那端的厉南骁想了想,却问:“是昨天下午派出所里那个朋友吗?”   郁白震惊之余,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的?!”   干刑侦的警察真的好恐怖×2!!   清澈的声音里满是惊讶,听起来格外生动和鲜活。   厉南骁就笑了:“猜的。”   他没说自己是怎么猜到的,而是语气平常地说:“你把电话给他。”   “要干嘛?”郁白当即警觉起来,“身份证的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别再追究了吧厉叔叔……”   这句话听起来有一点像极少见的撒娇,让父亲一般的厉南骁露出了无奈中带着怅然的笑容。   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柔和一些:“别担心,我不追究身份证,就是想跟他说几句,他没喝酒吧?”   “没有。”郁白傻乎乎地应着,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忽然道,“但……但是他怕生!”   他又想起一点事。   今晚的谢无昉可是很排斥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的。   “他应该不想跟你说话。”郁白说,“不是我不想让他接电话,真的——”   他说着,目光下意识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话语便突兀地顿住了。   弥漫着浓浓巧克力香气的厨房操作台前,黑发蓝眸的男人将炉温调到最低,放下了勺子,正垂眸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人。   他朝一脸呆怔的郁白伸出手,淡色灯光拂过停留在半空中的指节与掌心,声音平静幽深。   “把电话给我。” 第073章 异时39   ……诶?   大脑宕机的郁白几乎本能般地把手机递了过去,就在即将交到谢无昉手中的时候,模模糊糊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等等,你今天不是很讨厌其他——”   悬停在半空中的指尖刚要往回缩,但很快失败,体温捂热的金属盒子被另一只手强势地接了过去。   谢无昉拿过手机,不忘叮嘱他:“你去旁边坐着。”   郁白低头看了眼自己空空的掌心,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足够的理智去思考,同时,他循着浓郁的热巧香气,看向一旁正咕噜咕噜冒着小泡泡的奶锅,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   醉鬼又热情地想要帮忙:“那你打电话,我来盯着锅。”   奶锅温度正高,巧克力浓浆和勺子都滚烫,而刀具就收拢在一旁。   所以谢无昉皱了皱眉。   “不用。”男人言简意赅道,“去坐好。”   “……”一脸茫然的郁白声音很小地应了一下,“噢。”   他只好收回脚步,老老实实地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   大概是因为很少见到这样的谢无昉,新奇之余,他格外听话。   只是他才坐下没两秒,又忽然站起来,让原本正要接听电话的谢无昉收住了话音,再次向意图不明的醉鬼望过来。   郁白对上他略带疑惑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洗脸。”   他喝了可乐加酒,又想上厕所了。   而且。   一想到谢无昉要和厉叔叔当着他的面打电话,就总觉得怪怪的,怎么想都别扭。   ……有种次元壁破了的感觉?   但郁白又不太敢从今夜的谢无昉那里,把手机抢回来。   思来想去,只好逃避。   只要不是当着他的面打电话,次元壁就不会破了!   醉鬼被自己的逻辑说服,脚步匆匆地逃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至少比厨房安全。   所以谢无昉没有再阻拦,只是说:“有事就叫我。”   清澈的声音伴着关门声响起:“……能有什么事啊!”   带着一点点生动的不满和抱怨,远远地飘过来。   电话那端的厉南骁始终耐心地等着,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直到此刻才开口:“我本来想麻烦你照顾一下小白,不过,你已经在照顾他了。”   郁白离开后,刚才听筒里那个尚算温柔的磁性声音,霎那间冷了下来。   “不麻烦。”有着一张奇怪身份证的男人声音很冷,“不用你说。”   即使没有面对面,也看不到对方的神情,那股极具压迫感的气息依然清晰鲜明地越过电波涌来。   他的话音落下后,听筒里淌过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厉南骁却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吧?”   名叫谢无昉的年轻人说:“你姓厉。”   “对,我叫厉南骁,南方的南,骁勇的骁,群星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支队长。”   他自我介绍完,声音平静地问:“你在系统里登记的身份是假的,对吗?”   虽然是疑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   而电话那端的年轻人并没有回答。   以对方显然颇为抵触自己的态度而言,厉南骁觉得这段沉默可以理解为是一种默认。   如果他想反驳或否认的话,早就开口了。   厉南骁并不诧异这种在其他人看来完全称得上无礼的态度。   因为昨天下午在派出所里的时候,他就看出来对方的性格了。   那个黑发蓝眸的年轻人,唯独对待郁白是特别的。   此刻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的中年警察,索性继续说了下去:“昨天小白说,他突然拉着你跑出派出所,是因为看见窗外天空的异变,恰好和他昨晚的梦境相似,才误以为是世界末日到了。”   “但在他起身跑开之前,我记得他并没有看窗外,而且,以小白当时坐的那个位置,即使看向了窗户,也基本看不到天空。”   “至于描述梦境和小说灵感的那一段……”说着,中年人慨然地笑了笑,“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他拉着你跑出派出所这件事,和天空中的异象几乎是同时发生的,异象又在他松开你的手之后消失。”   “当时天空的颜色,跟你的眼睛颜色很像。”   说到这里,刑侦队长以一种无需回答的肯定语气问他:“昨天下午的天空会变成那样,跟你们两个有关系,是不是?”   如他所料,电话那一头身份神秘的“人”没有回答是或不是。   此刻独自站在厨房里的年轻男人问:“在派出所的时候,你就知道他在撒谎吗?”   “对。”厉南骁说,“他每一次撒谎,我都看得出来。”   “那你为什么没有揭穿?”   冷冽的声音里带上一点微茫的困惑。   是啊,为什么?   明明是那么大的一件事。   他又是肩负着职责和使命的警察。   厉南骁想了想,才有些恍然地回答他:“因为小白很久没有撒这样的谎了。”   不是“今天没时间做饭所以才叫外卖”,这样假装自己过得很好的谎言。   而是口袋烟盒里无端少了一根香烟后,身上残留烟味的少年傻笑着说请他喝可乐,这样努力掩饰自己闯祸的谎言。   “小白很开心,也很自由……我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他。”   厉南骁低声说着,又自己纠正道:“或许,是从来没有见过。”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郁白。   所以,他也第一次成了一个不称职的警察。   轻缓的电波噪音中,再次响起的年轻男声似乎若有所思:“你希望他开心,所以撒谎了。”   他声音里的冷厉隐隐淡化了一点。   厉南骁被说得有些惭愧:“对,小白是撒谎了,但我也一样。”   谢无昉却问:“刚才你说不追究身份证,也是撒谎吗?”   闻言,办公桌前的中年警察哑然失笑。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来自哪里,究竟要做什么。   但他也并不打算问。   因为对方尽管神秘莫测、气场骇人,却又有种奇异的、与普通人们截然不同的天真和纯粹。   让郁白竭力保护、又让他变得很自由的天真和纯粹。   “这句话不是撒谎,我确实不会追究。”厉南骁诚实地说,“……恐怕也追究不了,我想,没人有这样的能力。”   对抗这股令天空变色的恐怖力量的能力。   “而且,小白主动挡在了你前面,他在努力保护你。”厉南骁说,“他也很久没有这样做了,你是第二个让他这么做的朋友。”   第一个是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严璟。   电话里的年轻人没有说话,唯有呼吸声微微加重。   刑侦队长敏锐地意识到,对方似乎心情更差了。   所以他主动转移了话题,问了一个原本没准备问的问题:“你会伤害小白吗?”   这次的回答来得很快:“不会。”   厉南骁其实能看得出来这一点,但能得到这样毫不犹豫的确认,心头还是更加安定了一些。   他又问:“真的会世界末日吗?”   答案也是一样的。   “不会。”   厉南骁便不再问了。   问那些可能会彻底刷新他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问题。   这样的话,他还能继续当个符合制度要求的唯物主义者。   反正,哪怕世界末日真要到来,他也得坚守在岗位上完成自己的使命。   中年人沉默下来,另一端的年轻人却蓦地开口:“你不怕我?”   同样是笃定的疑问句。   “不算怕吧。”厉南骁回过神来,“这份职业不允许我害怕,何况,怕也没有用。”   做警察的,每次走出家门,都做好了再也回不来的准备。   谢无昉则说:“他也是。”   “你说小白吗?”厉南骁怔了怔,脱口而出道,“我就知道,他不会怕你的。”   “你怎么会知道?”   他问得直接坦然,电话这端的厉南骁却因此恍神了许久,才喃喃道:“因为小白胆子很大。”   眼角已生出皱纹的中年人倏忽想起了往事,想起自己更年轻一些的日子。   他临时有事被留在了局里,没办法按时接郁白出去吃饭,只能抱歉地说让他在家多等一会儿,先吃点零食垫垫肚子,自己晚点再过去。   电话里的孩子答应下来,可一小时后,小小的身影拎着满满两打冒出酸甜香气的塑料餐盒,一个人出现在了警局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他给厉南骁和其他相熟的警察叔叔带来了打包好的糖醋里脊,不吵不闹地跟突然要加班的叔叔们一起吃盒饭,说这样也算是出去吃饭了。   那家店藏在一条很深的破旧小巷里,夜晚几乎没有灯光,更是昏暗森然,连大人走过时都难免心生惊惶,平时一直是厉南骁或者别的同事领着人过去的。   他完全没想到,十岁出头的孩子会独自穿过半座城市,又走过了黑暗的小巷来见他,脸上没有半分惧怕。   那时三十多岁,尚未经历过失去至亲的厉南骁格外惊讶,忍不住问他:“你不怕黑吗?”   他摇摇头:“不怕。”   “嚯,胆子这么大呀!”有同事就笑着打趣,“也不怕鬼吗?”   “不怕。”年幼的孩子也跟着笑了,小声说,“我还盼着遇到鬼呢。”   “哎?”警察叔叔们听得惊讶,停下筷子看他,“为什么?”   一头棕发的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那我也许就能再见到爸爸了。”   他话音腼腆,透着天真的期盼,和彼时还不知遮掩的想念。   厉南骁一直记得,那一晚的糖醋里脊尝起来格外酸涩,酸涩得一桌大人都被熏红了眼睛,悄悄背过身去擦眼泪。   但直到后来他年岁渐长,无可奈何地失去了年迈病重的母亲,才算真正切身懂得那一晚年幼孩童的心情。   和职业带来的勇敢坚毅不一样。   是在某一次刻骨铭心的失去之后,从此便真的不惧鬼神,更不怕死。   反而期盼着那遥远的重逢与团聚。   而其中的一些人,会重新习得害怕的滋味。   因为人生那么长,他们渐渐有了别的牵绊:血缘骨肉、此生挚爱……或是誓要实现的理想。   另一些人却什么也没有,就只是日日夜夜地盼着。   所以,厉南骁想,郁白是不会怕那个神秘强大的年轻人的,无论对方究竟是谁,是鬼还是神。   他语气怅然地回答着电话那端的谢无昉:“小白胆子很大……什么都不怕,所以我知道,他不会怕你。”   声音冷冽的年轻人安静片刻后,又问:“你为什么知道他喝酒了?”   厉南骁微微一愣,紧接着笑了起来。   这是听到刚才他和郁白的对话了。   耳朵真尖。   他尚不知道谢无昉的来历与目的,但直觉告诉他,这样的求知欲是件好事。   尤其是围绕着郁白的求知欲。   所以厉南骁很耐心地继续回答他:“我以前见过一次小白喝醉的样子,和刚才说话的状态差不多,一下子就猜到了。”   “……”年轻男人的声音又变得不太高兴,亦有一些好奇,“以前?”   “是很多年前了,在他刚小学毕业,要上初中的那个暑假里。”   “同事们给我过生日,其实是借我的名头,给小白过生日。”厉南骁说,“我是不怎么过生日的,但他更不爱过生日,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刚好两个日子挨得比较近,大家就借这个机会,算是偷偷帮他庆祝生日。”   “那天晚上大家都在说他要上初中的事,聊天喝酒,气氛特别热闹,他渐渐也很开心,凑过来小声问我,能不能也尝一尝酒的味道,过了这个暑假,他也算是小大人了。”   回想起那一天的厉南骁,语气里满是笑意:“你是没有见到,当时小白戴着别人非要给他套上的生日帽,难得提出这样的要求,声音很小,眼睛却亮亮的,我哪里能拒绝。”   “然后,他马上就喝醉了。”厉南骁笑着摇摇头,“只喝了半杯不到,就彻底醉倒了。”   “喝醉之后,他眼睛更亮了,开始缠着人说话,那晚大家真是……非要找个词形容的话,就是受宠若惊,谁也没见过他话这么多,这么开朗的时候。”   “吃完了生日蛋糕,我送他回家,一路上他还是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多年前的某个夏夜,路灯昏黄,两道长矮不一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高大的中年人牵着刚毕业的醉鬼小学生,沿途洒满轻快的话语。   大人的掌心粗糙温暖,恍惚间,像极了父亲。   小男孩的心头盈满了快乐,紧紧牵着大人的手,抬头时,瞥见遥远美丽的夜空。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问我要星星。”厉南骁说,“我问他要什么星星,他说,是在天上游来游去的星星。”   “其实我没有听懂,但他一直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我,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夜空,一个劲地问我要天上的星星。”   说到这里,厉南骁的话音微黯,染上轻轻的叹息。   “我很想答应他。”他说,“只是,实在没办法答应。”   他多想给那个孩子摘来天上的星星。   可惜他做不到。 第074章 异时40   天边散落着星星,在寒冷的夜空中发着隐约的光。   地上的灯光更盛,一座座小方屋中的某个房间里,昏黄明亮。   郁白从盈满朦胧水汽的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几乎被热气熏得有点头晕。   微长的棕发湿漉漉的,被雪白的毛巾裹住,动作胡乱地擦干。   他跟谢无昉说去洗脸,结果躲到卫生间后,真的洗了把脸。   洗完脸,思考了一下,索性又洗了个澡。   ……来都来了。   反正也差不多该到睡觉时间了。   这会儿郁白洗了澡,身上萦绕着一股沐浴露的香味,还有懒洋洋的舒适感觉,整个人如在云端,脑袋晕乎乎,脚下软绵绵的,又很快乐。   冬天洗完澡后真是特别舒服和温暖。   不对,现在是六月份,北半球明明该是夏天。   但是窗户外面的气温又很冷,人们都穿上了御寒的冬衣。   所以,现在到底是冬天还是夏天呢?   这真是个好问题。   ……算了,不重要。   郁白穿上睡衣,最后用柔软的毛巾把湿头发乱擦一气,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探头望出去。   他还惦记着奶锅里噗噜噗噜冒泡泡的热巧克力,所以特地没有刷牙。   清浅的眸光越过室内温暖的空气,落到伫立在厨房里的那道修长身影上,巧克力的香味依旧。   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没有说话的声音。   屏幕漆黑的手机就摆在之前谢无昉让他坐好的那把椅子上。   “你们打完电话啦?”   谢无昉听到开门的动静,回眸望去时,恰好听见那个熟悉却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   “嗯。”   他应声,看见显然刚洗过澡的郁白,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早就听到了淋浴的动静。   站在厨房里的男人反倒诧异于另一件事:“你的声音怎么了?”   “……”心情惬意的醉鬼连忙清了清嗓子,哑着声音道,“没事,喉咙有点干,喝点水就好了。”   洗澡的时候只有一个人。   但他又很想跟人说话。   ……小声唱歌也算是跟花洒说话吧?   谢无昉就没有再问原因,转身去拿水杯,给他倒水。   郁白走过去,拿起手机,在椅子上老实坐好,也没有再问那通电话的事。   反正谢无昉这会儿的情绪看起来很正常,应该没有跟厉叔叔在电话里吵架,那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完全不好奇这两个人的对话。   保护次元壁,从他做起!   安安分分坐着的郁白接过谢无昉递来的温热水杯,习惯性地说了谢谢,低头喝水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不明来由的笑意,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   所以垂眸注视着他的男人忽然低声问。   “你还想要星星吗?”   哎?   郁白被问得怔住,呆呆地咽下一口温水,微哑的嗓子总算恢复清澈明朗。   他握着水杯,仰起脸茫然地问:“什么星星?”   谢无昉说:“天上的星星。”   天上的星星?   郁白立刻摇起了头:“不要,我又不是小孩子。”   俯视着他的男人听着他的答案,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不是小孩子,就不要星星了?”   郁白被问得发笑:“因为只有天真的小孩子,才会以为能要到天上的星星,大人都知道,这是没办法实现的事呀。”   谢无昉却说:“能实现。”   酒后的郁白还是坚定地摇头:“不能不能……反正,我不要天上的星星,也要不到的。”   他说着,眼眸里闪烁起静静的光芒,有些恍惚地望着眼前不知世事的神明,隐约漾开一点晶莹的笑。   “而且,如果一个大人说想要天上的星星,那他要的肯定不是真正的星星。”   “那是什么?”   是多到要用摘星星来形容的无边宠爱,或是远到再也不能相见的逝者离人。   郁白弯起眼眸,为懵懂的神明解答人类的常识:“是除了星星以外的一切东西,这是个很复杂的比喻句,星星有各种各样的含义,在不同的时候,代表了不同的东西。”   各种各样的,得不到的东西。   闻言,神明沉默片刻,轻声问:“现在的你想要什么?”   郁白又被问得呆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洗了个澡出来之后,谢无昉忽然执着于这个问题。   不过,现在的他还真有一样想要的东西。   满室馥郁芬芳的香味里,双颊熏红的醉鬼不禁做了一个深呼吸,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要热巧克力!”   “……”   男人俊美的面孔上又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无奈的表情。   他看了一眼仍在微火慢煮的奶锅,应声道:“马上就好。”   电磁炉显示屏上,按食谱建议设定的时间很快走到了头。   奶白陶瓷杯里缓缓倒入了深色热巧浓浆,表面均匀地撒了一层几近纯黑的巧克力碎屑,和淡褐色的肉桂粉。   沉甸甸暖融融的瓷杯被轻轻放在了郁白面前的餐台上。   谢无昉说:“这是第一份食谱的配方。”   浓郁丝滑的热巧克力很快滑过喉咙,带来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熨帖暖意。   让人无比满足。   “真好喝。”低头轻啜的郁白满心快乐,但不敢大口喝,“就是有点烫,要晾一会儿。”   他放下杯子,拿着小勺子搅动了一会儿,忽然不安分地站起来。   在等待热巧降温的时间里,谢无昉开始按第二份食谱的配方做另一杯热巧,同时留意着醉鬼的动静。   他看见郁白走到了厨房的窗边,盯着被热气熏上一层白雾的窗玻璃,然后抬起右手,指尖在玻璃上轻轻划动着,似乎在写什么。   片刻后,大功告成的郁白往旁边让了一点,回眸看向他,故作随意地问:“你觉得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   一头棕发皮肤白皙的人类旁边,雾蒙蒙的玻璃窗上,画着一个有些奇异的图案,形状类似于一个圆鼓鼓的小箭头,有点像扑克牌上的黑桃,也有点像斜着放的蘑菇。   和人类世界里尖尖的箭头很不一样。   看见这个符号的谢无昉微微一怔,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没有直接回答郁白的问题,却问:“你在其他时空里偷看我写日记了吗?”   郁白脱口而出道:“还真是日记啊!”   接着,他迅速反驳:“……什么叫我偷看,万一是你主动给我看的呢!”   虽然并不是。   就算是偷看,他也压根一个字都没有看懂嘛!   “……”   谢无昉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同不讲理的醉鬼辩论,而是坦诚地回答了他的提问。   “在我们的文字里,是唯一的意思。”   郁白一脸惊讶:“唯一?”   好耳熟的词。   他很快从尚存的理智里翻出了相关的记忆。   “是不是你昨晚跟我说的,互相的那个唯一?”   “是。”   原来那个在非人类邻居笔下出现了好几次的神秘符号,是“唯一”的意思。   在醉意里大胆提问的郁白终于解开了始终萦绕在心头的这个困惑。   但还有别的困惑。   他继续问:“那个笔记本的前半部分是不是别人写的?跟你的字迹不一样。”   谢无昉微一颔首:“是我的……同族。”   郁白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猜也是。   “既然你写的是日记,内容应该是在我们地球生活的点滴,那前半本的内容大概率也是日记,因为我记得格式类似……是你同族写的地球生活日记吗?”   郁白越分析越精神,目光亮晶晶的:“所以,你是按照那半本日记来到地球,并在这里生活的吗?就像按照旅游指南去旅行的人类一样?”   “差不多。”谢无昉没有否认,轻声道,“你很聪明。”   心头困惑被解开的郁白格外兴奋,视线四处乱飘,扫过玻璃窗上的箭头符号时,又好奇地问:“为什么前半本里没有出现过这个符号?还是我没看到?”   “的确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祂不是你的同族吗?为什么你经常用这个词写日记,祂却一次都——”   谢无昉平静地打断了他的疑问。   “因为祂彻底背弃了唯一,所以也摈弃了这个词。”   “……什么?”   发梢湿润的醉鬼这下是真的有些糊涂了,茫然地挠挠头发:“这是什么意思?”   正握着勺子搅拌热巧克力的男人想了想,在另一种配比的浓郁香气里,认真地为眼前的人类做解释。   “我们生来就要拥有唯一,这是无法违背的本能。”他说,“就像人类需要吃饭和睡觉。”   郁白瞬间面露惊愕。   昨晚听谢无昉说起唯一时,他以为这是一种类似择偶的选择,没想到居然是像吃饭睡觉一样的必有之物。   他立刻问:“那你生来就有的唯一是什么?”   谢无昉淡声说:“是从我存在开始,就一直生活着的那个世界。”   神明诞生的世界,和生长于斯的祂,是只拥有彼此的唯一。   不用选择和比较,只有宁静相伴的永恒。   ……仿佛难以想象。   却又有某种画面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漫长空寂的冬天,没有尽头的森林,或凝结或流动的灰蓝湖水,朦朦胧胧地倒映出岸边的神明。   郁白听得怔忡出神,恍然地眨了眨眼睛,悄声问:“那个世界是不是很冷?”   “对。”低沉的声线里有极轻的叹息,“比这里要冷得多。”   “那还是地球好。”陷进了童话般畅想的醉鬼忽然笑起来,“这里有四个季节呢。”   但紧接着,他猛然意识到一点,紧张地问:“等等,你说这是像吃饭睡觉一样的本能,又说那个比你先来地球旅行的同族背弃了唯一……你们是不可以离开自己的世界吗?”   谢无昉的声音依然平静:“是。”   郁白顿时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左看右看:“可你们都离开了……这样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在这个问题里,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可能会再也回不去。”   他仍面色如常地注视着炉灶上慢慢沸腾的热巧克力,好像并不在意这个后遗症。   郁白却想起一些小说电影里,被留在其他星球,再也回不到故乡的人。   浩瀚宇宙里游荡着一个孤零零的渺小身影。   祂成了孑然一身的神。   即使是神,也会觉得孤独吧。   郁白蓦地难过起来,努力想替谢无昉想解决办法:“你的那个同族呢,祂还好吗?现在在哪里?”   谢无昉却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只是偶然得到了这个笔记本,然后决定延续祂的习惯,继续写下去。”   郁白忍不住说:“因为你觉得,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也有其他同族会得到这个笔记本吗?”   以谢无昉的记忆力,以祂们的能力,原本大约是不需要通过文字来帮助自己记忆东西的。   “嗯。”被猜中心思的神明目光很柔软,“我们两个很奇怪吧。”   “不——不奇怪!”郁白连忙摇头,“是很特别,真的。”   无论在什么世界、什么种族中,能做出和绝大多数人不同的选择的人,都是特别的。   也是勇敢的。   渺小的人类说得那么不假思索、郑重笃定,那片灰蓝的目光里便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我没有见过祂,也不知道祂此刻在哪里。”谢无昉说,“但从笔记上来看,祂或许已经融入别的种族,彻底剥离了自己的本能……我不知道祂是怎么做到的。”   像人类的吃饭睡觉一样,要和某样存在成为彼此唯一的本能。   离开了生来就拥有的那份唯一后,就要再寻觅下一个唯一。   玻璃窗上的奇异符号已经再度被一层白雾覆盖,痕迹变得很淡。   郁白恍惚地望着那片深浅不一的雾气,问他:“那你呢?”   温暖芬芳的屋子里,近在咫尺的神明垂眸,话语微喑。   “我仍然困于本能。”   大理石台面上响起轻轻的碰撞声,第二杯热巧克力也做好了。   深褐热巧上飘着云朵似的奶油花。   和洒了肉桂粉的热巧克力是不同的风味。   但都很好喝。   郁白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瓷杯,同样是小小地啜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轻叹,淡色唇瓣沾染上白色的奶油沫。   连神也无能为力的事,他当然没法帮上什么忙。   但醉鬼还是要继续喋喋不休的。   “你为什么讨厌白色?”   以白为名的青年,看着白色的奶油花,小声问身边正在收拾厨房的男人。   醉酒的人类变得很诚实,诚实到连心脏都变成透明,接连抛出一个个往日悄悄收起的疑问。   谢无昉的诚实则一以贯之:“因为我生活的世界里有很多白色……永远是白色。”   “永远是多久?”   “不记得了,是很久很久。”   郁白就极轻地噢了一声。   永远待在苍白无尽的冬日,所以才会在某一天忽然背弃那片土地,独自离开吗?   设身处地想一想,他完全可以想象和理解那种心情。   但是……   郁白还是有一点点不高兴。   一点点而已。   “可是我好喜欢白色。”   老实坐在椅子里的棕发青年,单手托腮撑在台面上,带着浓郁巧克力香味的呼吸里透出一丝撒娇般的不满。   “我很喜欢我的名字,这是爸爸和妈妈一起决定的名字,因为妈妈觉得白色是最美的颜色。”   这个会陪伴他走过一生的名字里,有父亲的姓,和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所以我也最喜欢白色。”   他的目光掠过随手搁在沙发上的雪白貂绒大衣,又漫过身边人掩在深黑正装里的洁白领口。   “白色的大衣,白色的衬衫,白色的雾气……”   视线落到了蒙着白雾的窗,郁白蓦地笑起来,语气里带一点期盼:“还有白色的雪,说起来,这个‘冬天’会不会下雪?”   厨房洗手池里细细的流水声忽然中止,黑发蓝眸的男人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侧眸看他:“下雪?”   “对啊,群星市几乎没有下过雪,因为地形和气候的原因吧。”郁白说,“这么多年,我印象里可能只有小时候下过一两次,都是很小很小的雪。”   “但这个‘冬天’很特殊……好像也比往年正常的冬季要冷。”他凝视着窗外的世界,喃喃自语着,“不知道这次会不会下雪。”   身边的神明听见了他的低语,轻声说:“会的。”   “真的吗?”被热巧克力浸泡得晕晕乎乎的醉鬼就笑了,“你说会的话,我真的会信哦。”   因为谢无昉是不会撒谎的神明。   被熏然目光注视着的男人便轻轻颔首。   祂轻应了一声,神情很淡,却无端地让人心生信赖。   郁白想了想,索性捧起白雾袅袅的热巧克力,走到窗前眺望夜空。   他抬手擦去一小片窗边薄雾,像寻觅天边遥不可及的星星一样,凝视着群星市灿烂美丽的夜晚。   雪就是在这一刻落下来的。   夜空是最浓郁的深蓝,浅棕眼眸天真明亮,蓦然间,倒映出一片又一片的白色雪花,从空中纷纷扬扬地飘下,飘过了隐约残留着奇异符号的透明玻璃窗。   夏夜好长。   他真的看见群星市下雪了。   洁白的细雪悄然吻过整座城市。 第075章 异时41   第一片雪花融化在温暖面颊的时候,低垂眼眸走过街道的陌生行人,还以为是自己没能忍住眼泪。   等下一滴晶莹湿润的水珠在皮肤上洇开,黑亮的眼眸里才绽开惊讶,下意识望向头顶的夜幕。   夜色浓郁深重,无数雪花像轻盈细小的纸片,在长长的诗句里穿梭着飘零而下。   街头繁华嘈杂,霓虹灯光闪烁,高楼外墙的巨型屏幕上流动着彩色的讯号,面目模糊的人们步履匆匆,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下了脚步,或恍然或惊怔地仰起头,看向漫漫夜空。   今日的新闻鼓噪不断,席卷每一块持续亮起的电子屏幕,有关全球天空异象的讨论尚未结束,又有出乎意料的寒潮突然降临,引发种种关于末日和灾难的猜想,喧嚣了整个星球。   但今夜的群星却不再关心这些。   短暂的怔然失语中,为雪花驻足的行人与周遭素不相识的人们交换目光,写满惊叹的视线在雪里相撞。   美丽的城市在一霎那的寂静之后,变得格外热闹欢欣。   “是下雪了吗?”   “我们市竟然下雪了!”   一条条讯息和一段段声音开始传递,在城市上空织成一张透明磅礴的网,串联起无数种与雪有关的心情。   街边摆水果摊的老人睁大了眼睛,同原本在挑选果子的顾客一道,在寒冷的空气里颤巍巍地伸出手,新奇地去接天上飘落的雪。   格子间里的年轻人松开手里的鼠标,转头愣愣地眺望窗外,半晌回过神来,慌忙举起手机,将雪花的影像通过透明信号,递送给此刻不在身边的人。   房间书桌前的孩子站起来凑近了窗,稚嫩脸庞上满是惊喜,丢下手中的作业和笔,兴奋地对身后客厅里的父母喊:“妈!爸!我们下楼看雪吧!”   “等等,你作业还没——”脚步声紧跟着响起,伴有同样兴奋的笑声,“算了,先去看雪!”   洁白雪花如羽毛飘零,落进刻满皱纹的苍老掌心,很快融化成一滴水珠。   书房的玻璃窗被打开,一头银发的老人站在窗边,亲眼看着手中接下一片又一片雪花,却仍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置身美丽幻境。   走廊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极短促的敲响一声后,步伐矫健的老人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探头进来看他。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管家阿伯的语速急而快,“云江,外面居然下雪了!”   “是啊,居然下雪了。”书房里的张云江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慨然道,“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雪了。”   月光皎洁的幽美庭院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是真真正正的下雪天。   “我想想,早些年倒是下过几场小雪,但小得都留不过夜。”   年迈的阿伯记性很好,掰着手指细数起来:“我印象里上一回正儿八经的下雪,得是四五十年前了!”   他说着,不禁笑起来:“那时候你都还是个孩子呢!我们一起打雪仗来着,你记不记得?”   张云江便被带进了久远的回忆,同样笑道:“当然记得,但我那时不算孩子了,是十七岁吧?少年人了。”   “对对,你高一些,富贵矮。”阿伯立刻点点头,话音生动,“他十四岁,真是小孩子,抓起雪就敢往老师的后衣领里塞,气得人把棋盘一掀,拿起鸡毛掸子到处追着要揍他!”   张云江下意识地接话:“本来老师正担心是不是训他训得太重了,这下倒好,反过来懊恼先前骂得还不够。”   “哎哟,也就富贵有这么大的胆子,你可不敢!”   雪夜月光下,泛黄陈旧的回忆翻涌上来,两个老人都笑得开怀,眉梢眼角都是岁月的气息。   “那时候真好啊。”阿伯说,“我都才二十来岁,能跟你们俩打一下午的雪仗呢!”   “是啊,现在我们都跑不动了,也没有再下过能铺满大地的雪了。”   笑声渐渐淡去,留下宁静的感怀。   温文儒雅的老人注视着窗外纷飞的白雪,轻声叹道:“真是异常的时令啊。”   “异常点也好。”阿伯爽朗的笑容依旧,“我这辈子快到头了,能再见着一次这么漂亮的雪,也算好事一桩!”   更年长一些的老人看过了雪,目光掠过书房桌上摊开的笔记本,笑吟吟地问后生:“难得他们过来看你,怎么不再多聊会儿天,又闷在这里写棋谱?”   “我看他们都像是有心事,就先不吵他们。”   张云江语气平常地应了声,一道看向桌上摊开的棋谱,转而道:“这不是新写的,还是昨天默下来的那盘棋,趁这会儿没事,我就琢磨一下。”   阿伯闻言,特意走过去看了眼,他也懂些围棋:“还是昨天你在公园里下的那盘棋啊?”   “对。”   “你不是说那个很有天赋的年轻人已经解出来了吗?”阿伯有些纳闷,“是一手天外飞仙的妙棋呀!”   这原本是两个老人的残局,急躁的黑子即将败给沉稳的白子,却在初次习得围棋的年轻人手中,奇迹般的反败为胜。   张云江先是颔首,接着,又摇了摇头。   “他是解出来了,很厉害,也很精彩。”老人沉吟道,“但我反复看这份棋谱的时候,隐隐觉得,除了那个走法,应该还有一种破局之道。”   阿伯一听,当即要往外走:“那你先琢磨,我不吵你了!”   张云江却摆摆手:“没事,今天肯定是想不出来了,喝多了酒,脑子一片糊涂,估摸着还没小郁医生清醒呢。”   想起那个喝醉后话变多的年轻人,阿伯就止不住笑:“那你别琢磨了,索性安心看雪,我去弄点醒酒茶来!”   热气腾腾的茶汤在夜里漾开清冽的香味。   雪花飘过清透的玻璃窗,与画面闪动的电视机荧幕遥遥相望。   独自待在房间看电视的严璟呆立在窗前,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将手头吃到一半的点心猛地塞进嘴里。   他急匆匆地空出双手,举起手机对着夜空一通乱拍,然后低头打起了字,手指和腮帮子都动得飞快。   [小白你还醒着吗?要是醒着就快出来玩啊!!]   [下雪了我草!!!!]   透明电波静静穿过偌大庭院,在雪夜里轻快地飘荡。   暖黄棋盘上错落着数枚黑白云子,桌子两端的蒲团仍残留余温,棋室外的古朴长廊中,两道小小的身影并肩坐在屋檐下。   梳着两支麻花辫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雪,稚气的声音里满是新鲜:“我第一次看见下雪!”   比她稍矮一点的小男孩坐在一旁,抬头望着落满庭院的鹅毛大雪,目光里有相似的新奇,亦有淡淡的怅然。   “要是能下一整夜,明天起床,你就可以跟人打雪仗了。”   “可以打雪仗吗?我只在课本上见过这样的插图!”   年幼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憧憬和快乐:“真好,雪真美啊。”   另一个孩子恍然地应声:“是啊,真美。”   “袁爷爷,你以前见过下雪吗?”   聪明的小姑娘如今只在周围没有外人的时候叫他爷爷,还没有露过馅。   “见过。”袁玉行说,“刚好,也是在这里看到的。”   何西惊讶地咦了一声:“是在你小时候学围棋的那些日子里吗?”   两个爷爷都说她有学围棋的天分,今晚是袁爷爷偷偷领着她来了棋室,教她下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天分,但听得很认真,无论是那些复杂陌生的围棋名词,还是那些与棋有关的往事。   她刚刚才知道,原来两个爷爷的小时候,就是在这座宽阔典雅的庭院里学的围棋。   “对。”小孩模样的老人点点头,感叹道,“真巧啊,明明是在另一个时空了,居然能坐在这里看到雪。”   一样黑白交错的棋盘,一样美丽轻盈的雪花。   却是不一样的学棋孩童。   和错落开的生死。   老人面露轻怅,孩童却神情天真,接续着落雪前未竟的话语,好奇地问他:“那你和张爷爷一起学了多久围棋呀?”   “我学了三年多,他应该是四年吧。他比我天赋高,也比我坚持得久一些。”   何西惊叹道:“好久呀!”   对年仅八岁的小女孩来说,这是很久很久了,加起来已是她一生的长度。   “学完了以后呢?”她懵懂地问,“去参加比赛,跟别人比谁更厉害吗?”   小男孩却听得笑了,他笑着摇摇头:“反了。”   “什么反了?”   “是因为知道比不过别人,才不学了。”他语气平常地说,“围棋是一门很看天分的学问,如果梦想是一辈子当个棋手,只靠热爱是不够的。”   “但是,你可别学我半途而废啊,你比我小时候有悟性多了。”   何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了一声,问他:“袁爷爷,你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围棋成绩不好,所以不学了吗?”   她学不会老师教的那些知识的时候,也常常生出不想再上学的念头。   “嗯。”   “那张爷爷为什么也不学了呢?”她茫然地问,“你刚才说张爷爷有天赋呀。”   “他啊,是比我有天赋,但情况特殊,所以即使是那样的天赋,也不够他再学下去的。”   “什么情况特殊?”   “他是独生子,家里条件又不一般。”袁玉行用时下年轻人流行的方式说,“除非学成了天下第一,不然就只能回去继承家产咯。”   他语气轻松,像在开玩笑,何西却没有笑,稚嫩的脸庞浮现出郑重之色。   她喃喃地说:“不能继续学围棋了……那时候的张爷爷一定很难过。”   小男孩怔了怔,没有说话,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苍老的目光变得分外柔软。   何西感受着发顶传来的体温,又小声说:“袁爷爷,你决定不学了的时候,应该也很伤心吧。”   即使是她也能看得出来,两个爷爷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依然那么喜欢围棋。   从前只会更喜欢。   “……不伤心。”小男孩别开脸,声音很轻地说,“我没天分,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哪能一直把时间耗在这东西上面,放弃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又轻又快,话音淌进寒冷的夜,像一片悄然融成了水珠的雪花。   雪仍在下。   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安静地看着雪,掌心已接过无数朵纯白的花。   她看见管家阿伯从不远处的长廊上匆匆走过,目光相遇时,笑着对她点点头。   何西就也笑起来,朝路过的老人招招手,然后问身边的小男孩:“对了,袁爷爷,他们为什么叫你富贵呀?”   她已经弄懂了大致的来龙去脉,知道管家爷爷和张爷爷口中的那个富贵,就是袁爷爷。   可袁爷爷的名字明明是袁玉行。   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那是小名吗?”小女孩有点羡慕地说,“我就没有其他的小名哎。”   孩童问得纯真,袁玉行微微一怔,便叹息似地笑了:“因为你的名字本来就很好,不需要别的名字了,小何西。”   “富贵不是小名,是我以前的名字,十几岁的时候改成了现在这个。”   小女孩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咦,你改过名字呀?”   “是啊,最早叫袁富贵,很土吧?”袁玉行说,“这是我爷爷起的名,小时候在街上喊一声富贵,能有一个排的人齐刷刷回头,哎,傻气得很,幸好改了。”   何西被逗得笑弯了眼,连忙说:“现在的名字特别好听,有种古代人的感觉,是你自己起的吗?”   袁玉行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这个名字的确是从古诗里来的。”   “真的吗?是什么诗?”   白雪纷飞的屋檐下,个子矮矮的小男孩凝望着天边遥远至极的星与月,不知想起了什么,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露洗玉宇清无烟,月轮徐行万里天。”他轻声说,“是从这句诗里取了两个字。”   小女孩听得认真:“袁爷爷,这句诗是什么含义?”   她听不懂诗句背后的寓意,只觉得大约是幅很美丽的画面。   像停泊在小小掌心的雪花一样美丽。   耳畔童声清脆,有着苍老灵魂的小男孩因而想起那首自己唯一完整背下来的冷僻古诗,想起如梦似幻笑声欢畅的今夜,也想起更多更多的事。   他注视着眼前真正年幼的孩子,声音忽的哽咽。   “诗里说,你会见到一个很美好,很宽阔的世界……只要你听从自己的心,一直往前走。”   月光清澈如水,细雪一直一直地往下落。   玻璃窗前的青年怔怔地凝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蓦地转头去看身后的人,温暖的棕发在空气里划出一道烂漫的弧线。   “外面下雪了。”郁白喃喃地说,“是真的下雪了……还是我的幻觉?”   他才刚期盼过极少降雪的群星市能下一场雪,雪就忽然落了下来。   几乎像是神的应许。   揽尽雪花的浅棕眼眸此刻那样亮,比月更明,注视着他的男人眼中便也漫过了淡淡的笑意。   “不是幻觉。”祂说,“是真的下雪了。”   是谁让雪落下来的呢?   答案那么明显。   窗边的郁白这样想着,眉眼弯弯地问谢无昉:“你不过来看雪吗?”   伫立在洗手池前的男人就放下了手中洗净的厨具,依言向他走过来。   其实只是几步之遥,不过一两秒的距离。   第一秒的时候,郁白看见原本讨厌白色的祂,顺从地走向窗口的雪景。   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盛满热巧克力的杯子,随手搁在餐台上。   第二秒的时候,他主动迎了上去。   喝醉以后随心所欲的渺小人类,给了神明一个灿烂纯粹的拥抱。   白皙的脸颊蓦地紧贴住正透出热意的肩膀,微微湿润的发梢拂过男人线条冷峻的下颌,玻璃窗里映出那片陡然漾开层层波澜的灰蓝湖水。   “我喜欢这场雪。”他用力地抱住了为自己实现愿望的神,声音雀跃明亮,“很美,真的很美。” 第076章 异时42   窗外的雪美得像一场梦。   拥抱的滋味也如梦似幻。   郁白把自己埋在另一个人肩头,模模糊糊地想,这好像是一个很特别的拥抱。   谢无昉比他高,所以即使是他主动伸手抱住了对方,倒仍像是陷入了祂的怀抱。   其实,自从郁白不再是个小孩,就没有在现实中主动地抱过谁。   却总在梦里这样做。   他曾经在不断循环的时空里主动拥抱过陈医生一百多次。   还在昨天不小心主动抱了严妈妈一下。   于是,在有满心欢愉难以言喻的这一刻,本能驱使了酒后醉醺醺的人,支配着他去寻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也的确是温暖的。   纤细指尖落在男人挺括的后背,无意间触到灼热的温度后,反射性地收紧。   然后,又试探性地探过去碰了碰。   温暖得几乎有一点灼人。   和白皙脸颊紧贴着的肩膀一样滚烫。   “……你好像还在发烧。”   撞进高大神明怀里的人类闷声说着,蓦地松开了手,抬起头,清澈目光认真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陡然交汇的体温因此分开,短暂的拥抱也就结束了。   郁白很担心地轻声问他:“这样真的没事吗?”   即使是在思维混乱恣肆的酒后,他仍清晰地记得对方的正常体温是什么样的。   平凡的人类后知后觉地担忧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你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就使唤你做热巧克力,而且刚才又让外面下了一场雪……”   窗外细雪纷飞,从小就盼着在冬天打雪仗的他,却忽然不想再看到雪花飘落。   “我已经看过雪了。”郁白有些着急地说,“现在可以让它停下来了。”   那个拥抱来得太突然,被人类抱住的神明仍在怔然失神,眸光幽深闪烁,在这一刻下意识道:“可你说这场雪很美。”   “是很美。”酒后的人索性不再掩饰心情,坦率地说,“但我会害怕。”   “害怕?”   “我怕会有什么后遗症。”郁白说,“就像你今天突然回房间睡觉,是因为要帮我回到现实世界。”   神的世界太陌生遥远,孱弱的人类对于祂每种行为的价码一无所知,连关心都不知道该用几分重量。   对太多事都无能为力的人类轻声说:“我不知道你为我做这些事要付出什么代价,也不希望你出什么事……所以我会害怕,特别害怕。”   他会恐惧那些突然笼罩下来的、不顾一切的浓烈付出。   因为有时候,代价是被爱的人会伤心一生。   他说得那样认真,眸中鲜明的惊悸都落进那片深邃涌动着的湖水里。   “不用害怕。”垂眸凝视着他的男人低声说,“不会有后遗症。”   “真的吗?”   闻言,发梢湿润的醉鬼隐约松了口气,仰起脸看他,语气里满是依赖,就像几分钟前问他是不是会下雪一样。   他反复确认:“真的对你没有不好的影响吗?”   “嗯。”谢无昉轻轻颔首,“反而会让我恢复得更快。”   郁白听得一怔,再想象了一下眼前这个神明拥有过的那个世界,那些漫长冷冽的冬日气息,顿时觉得很有道理,进而彻底放下心来。   他可以继续兴奋地看雪了。   “那就不要让雪停下。”他的声音重新雀跃起来,“这场雪下够一整夜的话,明天起来就可以堆雪人了吧?”   当然,兴奋之余,醉鬼的心里还是盛着其他人类的。   “——但是也不能下得太大太久,要是发生雪灾就不好了。不过,这个时空本来就会到期终结,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目光明亮的青年再次往窗边走去,端起温度更合宜的热巧克力,在不断翻腾的凌乱思维里碎碎念着。   浅棕的眼眸里映出雪夜月光,身后的男人一如往常地应了声好,短暂寂静后,又渡来一个微微喑哑的问句。   “那是拥抱吗?”   “什么?”郁白回眸看他,反应过来后,扑哧笑了,“对啊,是拥抱。”   昨天早晨在另一个世界里,金色电梯的面前,他告诉过谢无昉的。   拥抱是人类特有的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而且,在这个国度中,一般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之间才会拥抱。   当时谢无昉还问过他:“亲近?”   当时的他回答说:“就是朋友、家人……这些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   这一刻的郁白则又笑着告诉他:“我看见雪好兴奋,就没有忍住,很想抱你一下,你是我心目中很重要的人。”   哦,不是人。   他就非常严谨地自己纠正道:“……很重要的朋友。”   转瞬即逝的拥抱早已结束,那种温暖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   眸光深邃浓郁的男人听见这句话,像是皱了皱眉,凝声问他:“你会这样对别的朋友吗?”   别的朋友?   郁白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某个最好的朋友,试着想象了一下相应的画面,差点被杯子里的热巧克力呛到。   “不不不。”他连忙摇头,脱口而出道,“我不会这样对严璟的,好奇怪。”   每次他们两个待在一起,很难有什么温情的时候,哪怕是在商量非常严肃正经的事情,最终都会莫名其妙转向让人哭笑不得的奇特对话。   怎么可能突然来个热烈拥抱。   一脸受不了地给对方来两拳还差不多。   郁白否认得很笃定,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别人的名字。   还是最不能提的那个别人。   那片灰蓝湖水便难以自抑地泛起冷冽波澜。   正回头望向他的郁白,清晰地看见了那抹近乎森然的厌恶。   他呆了一下,忽然小声问:“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别人?”   从傍晚谢无昉醒来开始,就一直对除他以外的每个人都表现出了浓重的排斥。   ……尤其是严璟。   郁白知道这是因为谢无昉还在生病,所以状态异常,跟平时不太一样。   清醒时的他觉得应该理解并包容,反正等到对方恢复正常就好了。   但现在的他不是很清醒。   所以。   在厨房里絮絮响起的明媚声音里,染上几分撒娇似的抱怨。   “你讨厌他们的时候,我会有点不高兴。”郁白很认真地说,“反过来,要是他们讨厌你,我也会不开心的。”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他们也是,严璟,天哥,厉叔叔……”   醉鬼细数着这些姓名,喃喃地说:“如果没有他们,或许我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沉默聆听着的男人忽的开口:“那你在哪里?”   当然是去找天上的星星了。   但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说:“反正不在这里……也就不会和你成为邻居。”   “所以你不要讨厌他们,”郁白看着他说,“如果一定要讨厌,也藏在心里,别让我发现,好不好?”   他难得提出这样的要求,声音很小,眼睛却亮亮的,浅淡的眸光在昏黄室内静静闪烁着。   恰如厉南骁在电话里描述过的幼年那一幕。   ——过了这个暑假,我就是个小大人了,大人可以喝酒,那我能不能尝一下酒的味道?   被这样凝视着的人哪里能拒绝。   懵懂的醉鬼便又得到了一次包容的应允。   为他走到落雪窗边的男人垂下眼眸,低声道:“好。”   “真的吗?!”   郁白立刻相信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无暇再问他到底应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光顾着丰富“别人”的名单了。   “何西、袁叔叔、张叔叔他们也要算在里面哦。”郁白说,“他们都很关心……或者尊重你。”   怕也算是一种尊重吧?   “对了,张叔叔还给你的名字从诗里找过典故呢。”   他忽然想起这件快被遗忘的小事,神情一振,像要献宝似的,迫不及待地问他:“你知道那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谢无昉果然说:“不知道。”   “我知道!”郁白雀跃地自问自答道,“我告诉你。”   他不问谢无昉是否记得那句诗,因为知道记忆力极佳的祂肯定记得。   但只听老人说过一次的他,却也无端地深深记住了那句诗,事后还特意去找来了含义。   昉见岁律更,不觉春醉厌。   “这句诗是说,初次见到岁月循环更迭,不因为自己对春天的陶醉而感到厌倦。”   屋外大雪纷飞,月华皎洁,清凌凌地映照着窗边人言笑晏晏的模样:“听上去很美吧?”   就像这场雪一样美。   片刻恍神后,谢无昉轻声应道:“很美。”   献宝的醉鬼便满意地笑起来,继续喋喋不休:“昉是你的名字,也是开始的意思,所以既是初次见到,也是你见到,这算是一语双关吧?”   “如果窗外是春天,就更应景了,可惜现在是夏天……不对,是冬天?”   琢磨着眼前混乱异常的时令,郁白本就不算太清醒的脑袋愈发迷糊起来。   此刻究竟是夏天还是冬天呢?   想不出来。   站在窗边的棕发青年打了个哈欠,赌气似的下了结论:“那就秋天吧!”   他身边的男人见状,眼中漾开淡淡的笑意,问道:“你困了吗?”   “好困。”郁白诚实地点点头,揉了揉开始要合上的眼睛,“我想睡觉了。”   酒后的困意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又很汹涌。   幸好他前面已经洗过澡,只要再刷个牙,就能上床睡觉了。   刷牙之前,再喝两口热巧克力。   撒了肉桂粉的,飘着奶油花的,都雨露均沾,各喝一口。   灰蓝目光的注视中,深褐的巧克力液漫过淡色唇瓣,低头捧着温暖瓷杯的人眉眼低垂,看上去很乖巧的样子。   甚至记得不要浪费。   “剩下的不喝了,你帮我放冰箱冷藏吧。”郁白说,“明天可以当冰巧克力喝。”   他已经知道谢无昉不喜欢苦味,肯定不会让对方帮忙消灭。   “好。”谢无昉答应下来,话音顿了顿,问他,“你喝醉后睡一觉醒来,是不是就不记得喝酒后发生的事了?”   “是啊,会断片嘛。”   郁白下意识回答完,觉得这个问题隐约有哪里不对,立刻说:“以前有几次是这样的,但这次不会的,我现在又没有醉。”   “……”正要从他手中接过瓷杯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轻应了一声,“嗯。”   “干嘛这个表情!”醉鬼当即面露不满,突然紧紧攥住杯子以作抗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他问得如此直接,让诚实的神明无法回答。   但也令祂想起了某件事。   纤细的指尖幼稚地拽着弧形杯把不肯松手,另一只更修长有力的手已经握住了瓷白圆润的杯身。   谢无昉忽然开口。   “在这个时空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在公园看人下棋,并不是我对围棋感兴趣,对吗?”   是疑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   郁白闻言一怔,顿时感觉自己矮了人家一头,蓦地松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对。”   早先编造的谎言被戳穿,但作为心很大的醉鬼,他也就不好意思了一秒钟。   还随口把真实的原因告诉了谢无昉。   “是因为我想测试你的学习能力有多强……我觉得下棋是比较好的方式。”   郁白说:“其实我本来是要带你去看别人下象棋的,后面是误打误撞变成学围棋的。”   谢无昉听得有些意外:“我以为是因为你对围棋感兴趣,才会带着我一起去看。”   “不是啦。”郁白索性如实相告,“我不喜欢围棋,在这上面也完全没天赋。”   “那你喜欢什么?”   手中空空如也的人盯着陶瓷杯身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半晌后,才小声回答:“我不知道。”   灿烂鲜活的童年被他尘封起来,极少回忆,往后的岁月则是随波逐流、无所谓也无所畏的平静苍白,就像背弃了唯一的陌生神祇一样,他不再使用那些在人类生命中很重要的词语,彻底摈弃了兴趣、梦想,和爱。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极轻的声音里透出失落和仿徨,很快被他自己掩去,“……我要去刷牙了。”   有些怏怏不乐的人低下头要往一边走,灯光照亮了白皙后颈,显出几分脆弱伶仃。   他垂着头,听见耳畔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抱歉。”   “不用道歉,你又没有什么错。”郁白应得很快,语气仿佛又轻盈起来,笑着道别,“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微微凌乱的浅棕发顶却传来了温暖的触碰感。   郁白有些茫然地抬起眼,正对上那双令人难忘的异色眼眸。   灰蓝目光里有一种柔软的情绪。   比郁白要高一些的男人学着他之前揉小女孩脑袋的动作,竟也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谢无昉说:“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找自己喜欢什么。”   声音轻缓而笃定。   就像昨天在窗口风景飞逝的车里,身边拥有无尽时光的神明忽然对他说:二十二年很短。   ——“那是很短暂的时间,不够长大成人。”   掌心炽热的温度透过发丝涌来,让那个好像已经长大的人类怔怔地忘了呼吸,仿佛回到了可以心无旁骛享受着宠爱的孩提时代。   在细雪飘扬的宁静夜里,黑发蓝眸的神明垂眸望来,温声回应了入睡前的道别。   “晚安。”祂第一次轻唤他的名字,“郁白。” 第077章 异时43   翌日,涌进卧室的日光淡蓝澄金,静静地漫过床上人安谧的睡颜。   不知过了多久,蓬松如云的被子里终于传来动静,停泊在明亮光线中的浓密睫毛轻轻颤动,一觉睡到自然醒的人仍未睁开惺忪睡眼,白皙的指尖已经探向熟悉的位置,去摸手机。   ……年轻人类的本能是这样的啦。   结果,指尖落了个空,只触到一片柔软温暖的床铺。   原本还赖在梦的余韵里迷迷糊糊的郁白,这才讶然地睁开眼睛,算是彻底醒过来。   他手机呢?   浅棕眼眸有些迷茫地看着周遭卧室里的一切,呆呆地恍神了几秒,意识一点点回笼,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张叔叔家的客房,床比自己家的床要大,布置和陈设也都不一样。   昨天上午他睡醒的时候,也跟刚才一样,没能在习惯的位置摸到手机。   想到这里,郁白反射性地侧眸看向一旁的床头柜,整个人卷在被子里慢吞吞地挪过去。   果然在那个洁白的枕头下面找到了手机。   是在双人床标配的四个枕头之外,多出来的第五个枕头。   他之前已经猜到这个枕头来自哪里了。   但昨天发生了太多事,郁白从睡醒开始就没闲下来过,顾不上找机会把枕头还回去。   所以多出来的枕头仍然在他房间里。   这次是他自己嫌手机吵,所以在睡梦中把它塞进了枕头下面。   抑或是……仍然是谢无昉帮他盖住了忘记开静音的手机?   郁白不知道。   他侧躺在被窝里,目光没有焦点地在室内淡蓝的空气中徘徊,伸手揉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等待入睡前的记忆回潮。   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昨晚是什么时候上床睡觉的了。   包括睡觉前做了什么,也毫无印象。   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是久违的宿醉后的不适感。   ……靠,他居然喝醉了!   头发睡得乱糟糟的青年顿时面露懊恼,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软绵绵的枕头里,心情有点崩溃。   如果是独处的时候喝醉也就算了,这可是在别人家里,而且昨晚甚至有满满一餐厅的熟人和陌生人……   但哪怕这会儿他铆足了劲回想,对昨晚最后的记忆也只到跟张云江的对话,关于柯基张伟这个名字的来历。   郁白记得自己心情复杂地对老人说,他是一个特别好的父亲,然后陪着目光怅然的老人,将醇厚微辛的热酒一饮而尽。   这一部分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混沌,再后面的事,则完全想不起来了。   俗称喝到断片。   ……他喝醉以后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昨晚的餐厅里有那么多人!   脸朝下闷在枕头里的人,越想越愁,愁得又拉起被子埋住自己,在蓬松隆起的被窝里滚来滚去。   郁白上一次喝到断片,还是大学毕业前的临别聚会,翌日醒来后,记忆停留在接过第二个啤酒罐的时候。   他本来也没当回事,结果在那之后,居然接二连三地有当晚参加聚会的同学跑来跟他告白。   不仅有之前只是普通朋友关系的异性同学,甚至还有住他对铺的一个同性室友。   差点让常年一脸淡定的郁白当场爆了粗口。   他一直以为大家是同住一个宿舍的兄弟而已,虽然关系不算多么铁,但日常相处也算融洽。   为什么四年时间都是兄弟,喝了顿酒就莫名其妙地跟他表白了??   他又不喜欢男生!   不对,确切来说,他是不喜欢男生,可似乎也不是主流默认的异性恋。   跟彼时热衷于去舞蹈学院搭讪美女的严璟相比,郁白确实不太像个直男,手机相册里连一张美女照片都没存过。   他对异性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对同性亦然,可以说是压根就没考虑过谈恋爱这回事。   相处时间长了,关系亲近些的同学偶尔会吐槽他像个无性恋。   总而言之,当时被一连串告白惊到了的郁白,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一度以为是自己酒后乱说话在先,就去问一起喝酒的严璟,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   严璟却说没有,只是正常聊天而已,聚会时的气氛也挺好。   听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其实郁白始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作罢。   反正他平时基本不会主动喝酒,更不可能再喝醉。   ……直到昨天晚上。   都怪说要喝黄酒的袁叔叔!   他本来是想喝热巧克力的!!   被子里的人无声地翻滚着,想了半天依然脑袋空空,不知道在关于张伟的对话结束之后,再到自己上床睡觉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不记得睡前发生的任何事,只知道这一觉睡得很好。   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梦里有很明媚的事物,尽管在醒来后已经忘却了细节,仍隐约觉得那是个金色的梦。   盈满灿烂光芒的金色美梦里,似乎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呼唤过他的名字。   梦中的声音已然褪去,那种温柔悠远的气息却久久地留在了心间。   所以懊恼的人卷着被子滚了一会儿,奇异般地平静下来,又伸手拿来手机,决定问一问严璟。   反正昨晚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严璟也过来了,自己真要是闹出什么事,他肯定知道。   堆满未读消息的屏幕亮起,在指尖随意的划动中,浅淡的目光里蓦地绽开一抹浓烈的不可思议。   然后,原本还在赖床的人忽然掀开被子,攥着手机下了床,几乎迫不及待地跑到窗边,猛地拉开薄薄的纱帘。   唰啦一声。   清澈惊讶的眼眸中顿时映出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窗外有白雪覆满树木蓊郁的美丽庭院,让整个世界宛如童话仙境。   ——下雪了。   几乎没有下过雪的群星市,竟在昨夜忽然降雪。   细雪落满了群星。   在卧室里响起急促脚步声之后,隔着敞开的房间门,外面的客厅也渐渐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   郁白听见了那道熟悉的脚步声,闪烁明亮的目光便随之投了过去,话语里是满得要溢出来的雀跃:“你看,外面下雪了!”   刚睡醒不久的青年站在明净窗边,身后是洁白轻盈的漫天大雪,映照着几近透明的浅棕发丝。   他的眼睛那样亮,仿佛还是那个许多年前会趴在窗口对冬日许愿的天真孩童,又像是已经等待了极漫长的时光,才等到这一场迟来多年的雪。   四目相对中,静谧的灰蓝湖面上同样落满了雪。   循声而来的男人轻轻颔首,应着他的话:“下雪了。”   雪花徐徐飘了一整夜,至今未停,外面的世界几乎银装素裹,万物之上都积满白雪,郁白已经遥遥望见了古朴长廊中,不知是谁随手堆放在那的小雪人。   “是下了一晚上雪吗?我看严璟是昨天晚上给我发的消息,早晨又发来好几条,叫我出去打雪仗。”   郁白满心欢喜地跟同住一屋的谢无昉说起下雪的事,但话音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连忙转移话题:“咳,我昨天好像喝醉了,完全不记得下雪的事……”   他又不小心提到了别人。   生病状态的谢无昉十分排斥的别人。   郁白立即改口的同时,下意识地去看眼前人的反应。   那双在冷下来的时候很有压迫感的异色眼眸,却没有像昨天那样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仍然是那片静谧美丽的灰蓝湖泊,只是隐隐泛开波澜。   伫立在卧室门边的男人轻声道:“对,雪下了一夜。”   郁白怔了怔,忽然忘记了窗外的雪,很认真地观察着谢无昉此刻的模样。   对方的脸色好像没有昨天那种虚弱的苍白感了。   郁白立刻问:“你是不是恢复了一些?”   “嗯。”谢无昉应声道,“很快就能完全恢复。”   恢复到能重新将失控的本能装回囚笼。   郁白发自内心地说:“真的吗?那太好了。”   怪不得在他提到严璟的时候,谢无昉的神情里没有流露出很明显的异样情绪。   原来是病快好了。   异常状态也就随之结束。   所以,郁白愈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窗外有很美的雪景,屋里的病人即将痊愈。   他的心情因而格外明朗,连先前耿耿于怀的酒后断片不再那么重要了,索性直接问就在眼前的谢无昉。   “不光是下雪,其他事我也没有印象。”他有点不确定地问,“我喝醉以后没有闹出什么事吧?”   “没有。”谢无昉说,“你喝醉后没多久,就和我一起离开餐厅了。”   闻言,郁白不禁松了口气。   幸好,只是在谢无昉面前显露醉态。   总比在一大帮人面前醉醺醺地发酒疯要好。   他又问:“那我有没有折腾你?我不知道我喝完酒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特别烦人?昨天晚上肯定很麻烦你——”   郁白尚未说完,谢无昉已经先开口:“不麻烦。”   “你喝醉之后,”他的话音顿了顿,“也很好。”   郁白就呆了一下。   应该是他酒后并没有胡来的意思吧?   每个亲眼见过他喝醉酒的长辈或朋友,差不多都是这么说的:没什么,挺好的。   所以他其实没必要担心这个嘛。   估计是醉倒之后很快就睡着了。   思及至此,郁白彻底放下心来,径直往外走:“那我先去洗脸刷牙,睡了这么久,肚子好饿……”   穿着睡衣的青年走出卧室,也走过门口的男人。   擦肩而过的瞬间,耳畔响起淡淡的问句。   “冰箱里有冰巧克力。”谢无昉忽然说,“你要喝吗?”   冰巧克力?   郁白诧异之余,本能地应了声:“好啊,等我刷完牙。”   白茫茫的下雪天,暖洋洋的屋子,再配上一杯香气浓郁的巧克力。   听上去就很幸福。   不过,是从哪来的冰巧克力?   昨晚他拿来了餐厅里没喝完的热巧冻起来吗?   郁白站在镜子前,一边用掌心沾水去抚平自己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有些好奇地这样想着。   而且,如此自然的日常对话蓦地出现在谢无昉口中,让他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   几乎不像是遥远疏离的神了。   更像是近在咫尺的普通人类。   可以彼此分享生活中的琐碎点滴。   而不再是他单向度地带着祂领略人间。   郁白低头往牙刷上挤着牙膏,余光里,浴室的窗外依然大雪纷飞。   ……真是特别的一天。   不知不觉就走到窗边刷牙的人,面带憧憬地望着外面的雪。   片刻后,刚将盛满冰巧克力的杯子轻轻放到餐桌上的男人,听见一旁传来有些含混的说话声,便侧眸看去。   浴室门边探出一个翘着呆毛的棕色脑袋,正目光明亮地朝他望过来,手里握着牙刷,嘴角有一点白色泡沫。   “谢无昉。”他小声唤祂的名字,轻盈却鲜明,“你想不想堆雪人?” 第078章 异时44   作为一个从小在群星市长大,没见过鹅毛大雪的普通人类,在这样罕见的下雪天,郁白当然抑制不住想要跑进雪地里胡闹一通的冲动。   要在覆满白雪的道路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要躺在雪地里看着天空发呆,要用冻得通红的双手堆出不同模样的雪人,要跟一起走进雪天的同伴闹腾地打雪仗……   他越想越兴奋,连刷牙的这点时间都等不了,恨不得现在就出门冲进雪地玩个痛快。   当然,不能忘记叫上谢无昉。   不过话音出口,郁白就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自觉地补充道:“堆雪人就是,嗯,下过雪之后,把地面的积雪收集起来,堆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这种理论上是人类特有的冬季娱乐活动,谢无昉应该是没听说过的,毕竟之前的现实世界里是压根没有雪的初夏,他没有什么机会学到这个知识。   可被裹在白色牙膏泡沫里的含混话音尚未彻底落下,客厅里的男人却已经面色如常地应了声:“好。”   “我知道什么是堆雪人。”他说。   “哎?”郁白顿时很惊讶,脱口而出道,“你们那里也会堆雪人吗?”   神居然也喜欢玩雪吗?!   有点想象不出来画面。   没等他展开奇异的畅想,谢无昉却说:“不会。”   “昨晚你提到过堆雪人。”   ……原来是他教的啊。   从浴室门边探出来的棕色脑袋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又匆匆缩了回去,明显加快了手头的动作。   同时迫不及待道:“那你等我洗漱一下换个衣服,很快的!”   看来昨晚的自己是在下雪之后才睡着的,倒是跟清醒时一样,也会对旁边的人提起堆雪人。   所以,果然只是在正常聊天而已吧?   很好。   以后也不用担心喝醉以后会怎么样的问题了。   郁白仍然不算太喜欢喝酒,但人生海海,前路莫测,未来或许难免有想要用酒精浸泡自己的时刻。   有时出于快乐,有时囿于忧愁。   何况,今天睡醒后,除了已经在渐渐消退的头痛,他的身体里反而流淌着一种不明来由,又难以描绘的幸福感觉。   轻盈如雪花般,久违的幸福。   所以,此刻对着光洁镜面刷牙洗脸的人,心情格外明媚。   在客厅里等待的神明轻声问:“你想堆什么样的雪人?”   簌簌的流水声中,郁白笑着回答:“现在还不知道——要等我亲手碰到雪,才会知道。”   片刻后,白皙温热的手心便真的触到了雪。   漫天飘零的雪降临到他掌心,在浅淡眸光里激起一片烂漫的涟漪。   两人并肩走进美丽静谧的庭院,大衣上的貂绒在风中轻轻拂动,郁白终于亲手触到这场下了一整夜的雪。   纯白的雪花也静静地落在身边人深黑的发间。   又悄然融化。   近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的距离里,灰蓝如湖水的眼眸安静地凝望着满眼惊喜的人,在这个亦真亦幻的飘雪冬日,镌刻下格外鲜明难忘的印象。   郁白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半晌后,恍然道:“我想好要堆什么样的雪人了。”   谢无昉问:“是什么?”   “不告诉你。”他小声说,“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他想用雪堆一个谢无昉出来。   因为就在刚才那个怔然失神的瞬间,郁白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有一点颜控。   ……谁会不喜欢美丽的事物呢?   手控和颜控都是人类中非常常见的癖好嘛。   只是他以前从来没在乎过自己的兴趣爱好而已,才不曾察觉。   郁白这样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已经完全忘记肚子饿的事。   他低头喝了两口冷藏一整夜的冰镇巧克力,再将杯子随手放在有屋檐遮挡的古朴长廊上,就正式开始堆雪人了。   穿着雪白大衣的青年从台阶上捧起厚厚的积雪,身边的男人陪着他一道收集雪,偶尔有隐约的对话声飘散在空气里。   是幅很美好的画面。   以至于不远处的人们踌躇着,不敢打扰。   白雪覆盖的树丛背后,已经早早起来玩了半天雪的肌肉男探头张望着,被冷空气冻得吸了吸鼻子,面露挣扎。   “我好想和小白一起打雪仗……”严璟攥着手机,心有不甘,“他前面明明都回我消息了,说晚点就来。”   旁边顶着一双红肿金鱼眼的小男孩一脸无语,没好气地说:“那你过去叫他啊,躲在这里做什么!”   严璟看了一眼郁白身边的人,目光瑟缩,语气忧伤:“……我不敢。”   他敢趁小白不备,用雪球发动突袭。   但是莫名其妙地,却不敢当着谢无昉的面这么做。   心里隐隐弥漫着一种发自灵魂的神秘恐惧。   “不就是一起打个雪仗吗,难道小谢老师还能吃了你?”袁玉行立马鄙夷道,“真怂!”   严璟哦了一声,也面露鄙视:“你不是有事想找小白吗?为什么也跟我一起躲在这里?”   “……”袁玉行轻咳一声,板着脸道,“要你管!”   要是贸然闯入前方美好静谧的二人世界,总觉得会让那个神秘莫测的年轻人很不爽。   ……那可是他名义上的爸爸!   怕爸爸也是应该的。   “我、我在等待时机嘛。”   听到这里,站在两人中间的小女孩便扑哧笑了。   何西没有像两个大人那样的害怕神明大哥哥,所以她想了想,主动请缨道:“要不要我去叫小白哥哥?”   “不不不!”   袁玉行和严璟异口同声地摇摇头,牵着小朋友的手将她护到身后:“别去别去,等他们堆完雪人再说!”   忽然被保护起来的何西先是愣了一下。   紧接着,她脸上天真纯净的笑容更明亮了一些,小小的手掌用力回握住身旁大人们的手,快乐地应声:“好哦。”   小女孩从大人的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风景。   她问:“小白哥哥在喝什么呀?看上去很好喝的样子。”   严璟仗着身高和视野优势,认真张望了一下,告诉她:“应该是巧克力吧,就是昨天晚饭时你喝的那种。”   “但小白不是刚睡醒没多久嘛,我前面也没在餐厅看到他啊。”严璟有点纳闷,“他哪来的巧克力喝,叫的外卖吗?”   习惯性早起的小男孩摇摇头,随口道:“我没见外卖来过。”   “那是小白自己做的?不可能啊,他又不会弄这些。”严璟忽然震惊道,“……难道是姓谢的给他做的!”   “啊?”正分心思考其他事情的袁玉行诧异道,“你说啥?”   “——我说谢哥!”   “不是,哎,我不是问这个。”袁玉行说着,被他逗乐了,一脸受不了地笑起来,“哎,你可真行!”   严璟反应了一下,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彼此彼此。”   雪花轻轻落在人们的肩头,飘过树丛后的笑声。   也飘过了小男孩十分醒目的一双肿泡眼。   严璟笑完了,就问他:“袁叔叔,你昨晚又偷偷哭了啊?”   “……什么叫偷偷哭。”袁玉行立刻反驳道,“我当着何西的面哭的!”   闻言,一旁的小女孩顿时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昨晚坐在大雪纷飞的棋室外,念起过往岁月的老人,终究是没忍住眼泪,在真真正正的小孩子面前,哭了个稀里哗啦。   个子高一些的姐姐在短暂的无措之后,很快跑去拿来了纸巾,然后学大人们那样,轻轻拍着小男孩的背,以作安慰。   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袁爷爷哭了。   上一次,他还钻到了餐桌底下呢!   袁玉行反驳的语气过于理直气壮,让一贯脱线的严璟都沉默了几秒钟。   这是仗着变成小孩子,所以才能这么任性妄为吧?   但他难得没有把话说出口,没有像平常那样同老人斗嘴。   小男孩的神情话语都那么轻松,唯独那双本该清澈天真的眼睛,不似寻常孩童那般稚气,却透出浓得化不开的沉郁。   让严璟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个小男孩。   他在心里偷偷地难过了一下。   然后,经常看起来不太聪明的肌肉男深吸一口气,双手各抓起一把树丛上的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洒在了两个小朋友的头顶。   “想不到吧!”严璟发动完袭击,拔腿就跑,“来打雪仗!”   “……”   被突袭的两个小朋友本能地吓了一跳,在纷纷扬扬的雪沫里对视一眼,目光中瞬间燃起了熊熊斗志。   何西弯腰去地上捧雪,一脸兴奋:“来啦!”   袁玉行也暂时忘了心事,忿忿地蹲下来搓雪球:“你完蛋了傻大个!!”   热烈的笑闹声漫过雪花飘来。   郁白回眸望去,越过树木和门廊,隐约看见一大两小的身影在互相洒雪追逐,不时发出惊呼声。   居然在打雪仗。   晚点他也要去。   他这样想着,当即加快了手头的动作。   被雪浸得有些泛红僵硬的掌心,用力地将松软的雪拍紧,让面前的雪球越来越大。   是的,圆滚滚的大雪球。   ……并不是他最开始想堆的雪人版谢无昉。   从来没有正经玩过雪的郁白实在低估了堆雪人的难度。   脑海里的想象很美好,手是真的又冻又笨。   他显然没有任何搞雕塑的天分,别说堆个栩栩如生的谢无昉了,就是想堆个稍微有点造型的简化版雪人,都很费劲。   试图驯服笨拙手指的人类在屡次失败后,气恼地放弃了原本的计划,索性把所有收集来的雪都拢到一起,致力于堆出一个返璞归真的大圆球。   其实想把雪球搓得很圆,也挺难的,因为雪一旦压紧就硬梆梆的,不好塑型。   好在这会儿总算是堆得差不多了,郁白从地上找来一小截歪歪扭扭的枯树枝,小心翼翼地插在雪球的最顶端,终于大功告成。   他对旁边的男人喊:“我堆完了!”   先前在帮忙收集完积雪后,就被赶到一旁的谢无昉循声看过来。   地上堆着一个圆滚滚的大雪球,雪球顶端伸出一截弯曲的树枝。   仅此而已,没有别的东西。   “……”他思索片刻,仍不确定郁白的造型意图,便问,“这是什么?”   郁白微微挑眉,作惊讶状:“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谢无昉摇了摇头:“抱歉。”   “是西瓜!”他公布答案,“一个很大很大的西瓜。”   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   它有圆润的本体,有顶上的藤蔓,所以这是个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大西瓜。   ……只是瓜身上没有花纹而已。   毕竟找不到那么多弯弯曲曲的枯树枝贴上去做装饰。   郁白说完,又语速很快地补充道:“不准笑我啊!”   他让谢无昉不准笑,自己却先笑了起来,眸中星光点点。   见状,原本面露困惑的男人,灰蓝眼中也漾开了淡淡的笑意。   “好。”谢无昉说,“原来是西瓜。”   ……好什么好。   明明已经笑了!   可郁白也没有再出声反驳,潋滟的笑意在漫漫白雪里荡开,反过来问他:“你刚才也堆雪人了吗?”   谢无昉应声道:“试着堆了一个。”   郁白当即左右张望起来:“你堆了什么?我看看。”   周围的积雪已经被他用去大半,目之所及的地方,好像也没有其他雪人的痕迹。   谢无昉把雪人堆在哪儿了?   等郁白收回好奇逡巡的目光,才在对方向自己展开的掌心里,蓦然看到了答案。   在那双他觉得很好看的手里,停泊着一颗棱角分明、模样可爱的白色五角星,正被修长有力的指节圈在掌心中,静静地递送到他眼前。   垂眸看他的男人轻声说:“是一颗星星。”   雪做的星星。 第079章 异时45   那一刻的郁白面露愕然,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问:“星星?”   谢无昉怎么突然想到要做一颗星星?   祂答:“天上的星星。”   郁白就笑了,下意识道:“我知道这是天上的那种星星,我不是在问这个……”   因为捏得很像,与旁边尚不算特别圆润的西瓜相比,这是个非常精致形象的雪星星,谢无昉显然是不怕冷的,手指比他灵巧得多。   而且,不知为什么,非人类分明是第一次堆雪人,旁边还有个笨手笨脚胡来一通的错误示范,却能做得这样好。   但郁白没有继续说下去,顾不上再澄清这个微妙的理解差异。   他更好奇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这个形状代表星星?”   几乎每个人在想象星星的时候,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颗金灿灿的五角星。   可这其实只是人类的美丽虚构而已。   人们能看到的,真正远在天边的星星,并不是这样的形状,那是一颗颗遥远的星球和天体,或球形或不规则。   总之,不会有五个尖尖的角。   谢无昉言简意赅:“从手机里知道的。”   醉酒的人类酣然入梦的寂静夜里,清醒的神明在学习这个世界里的雪人和星星。   这是沉眠的人不知道的事。   所以郁白只是笑了起来,目光里闪动着纯粹的雀跃。   “很好看。”他说,“是我见过最像星星的星星。”   有五个可爱的尖角,由柔软的白雪做成,却坚硬无比,既矛盾又奇异。   掌心停泊着白雪星星的男人便问:“你想要吗?”   郁白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正要伸手去接,忽的有些犹豫。   谢无昉注意到他细微的神情变化:“怎么了?”   “我的手快冻僵了,玩雪玩得好冷。”郁白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不能像你这样一直拿着……我想想放在哪里比较好。”   片刻后,白雪星星被目光澄澈的人类,轻轻放在了毋庸置疑的雪球大西瓜上面,与枯树枝做成的藤蔓肩并肩。   结果刚一放下,星星就啪叽掉了下来。   像坐滑梯。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郁白差点吓得爆粗口,连忙弯腰去看掉到地上的雪星星。   ……所以他努力搓了半天的雪球还是很圆的!   “还好你捏得很凝实。”   郁白捡起完好无缺的星星,由衷地松了一口气:“要是摔坏了多可惜,它这么可爱。”   垂眸注视着他的谢无昉轻声说:“不会摔坏的。”   冻得泛红的指尖捧着星星,再次小心翼翼地试着将它放在西瓜上面,一脸专注的郁白随口道:“希望它能晚一点融化。”   这一次,星星成功地住在了西瓜的头顶。   很快缩回衣服口袋里的手指,渐渐感到一种丰沛的暖意。   周围亦冬亦夏的秋天,忽然没有那么冷了。   可铺天盖地的轻盈雪花,仍然仁慈地落下。   白雪星星也一直没有融化。   当通体雪白的西瓜拥有第一颗美丽星星的时候,在附近闹腾的人们打完了雪仗,叉腰喘着粗气凑过来围观,在短暂的迷茫之后,纷纷表示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大西瓜。   “好大的雪球,真像西瓜!”   气喘吁吁的小男孩扶着老腰,脸上仍残留着被逗乐的笑容,但也没忘记自己的心事:“那个,小白,我想问你一件事。”   郁白问:“什么事?你说。”   “我们要怎么做才会离开这个时空?”袁玉行有些忐忑地问,“……你找到方法了吗?”   他问怎么做才会,而不是怎么做才能。   郁白因此嗅到一种熟悉的不舍气味。   就像那个曾经赖在时间循环里不愿离开的自己。   可他想了想,只能有些抱歉地说:“什么也不用做,等时间流逝到我们进来的那个时刻,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之前他还没机会将谢无昉做的事告诉他们。   小男孩听得怔住,喃喃道:“那就只剩六天了啊。”   这场美梦只剩下一周不到的时间。   “对,六天后的早晨七点。”郁白轻声道,“抱歉。”   “咳,道什么歉。”袁玉行很快摆摆手,语无伦次道,“这又不是你的错,我还得谢谢你,能回到现实多好,这里的冬天冻得我受不了,到底是热天好——”   可他说着说着,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我……我能不能留在这里?”   郁白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想起两人之前的对话,摇了摇头:“应该不能,等两边的时间重叠后,只有一个时空能继续存在,不然会出问题。”   人无法留在一个即将彻底消失的时空里。   稚嫩脸庞上闪过浓浓失落的小男孩立刻说:“果然还是热天好!”   郁白没有戳穿老人的言不由衷,沉默片刻后,轻声问他:“你要不要跟张叔叔下棋?昨晚我跟他提过,他很愿意跟你下棋。”   “我才不要!”小男孩垂着头,语气又急又快,“……我又下不过他。”   郁白便不再问了。   他用不再那么寒冷的手指,捏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看得出是个多边体的雪球,展示给老人看:“看,像不像星星?”   “……”顶着一双红肿金鱼眼的小男孩欲言又止,“像,特别像。”   他一边说着违心的话,一边默默地别开了脸,吸了吸鼻子。   晶莹的水珠落进松软雪地,霎那间不见了痕迹。   当通体雪白的西瓜拥有第二颗古怪星星的时候,偌大庭院里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一场捏星星比赛。   路过雪球西瓜的人们,总是先惊叹于左边那颗星星的精致可爱,再对右边那颗长得十分混沌的星星摇摇头。   以谢无昉的星星作为标准,大家不约而同地试图捏出可以与之比肩的雪花星星。   这大约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凑热闹和攀比之心。   比如,何西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院子里,用积雪锻炼自己的捏星星技术。   先试着捏一个星星,再去吃早饭。   不用上学的感觉好快乐。   可以尽情享受这个珍贵难忘的下雪天。   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坐在古朴的长廊下,聚精会神地低头捏着五角星。   不多时,一个穿着黑色小皮鞋的男孩出现在长廊另一头,也正要去玩雪,看到她后,踌躇了一下,似乎想走过来找她玩。   但原本笑盈盈的小女孩听到动静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立马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去,换了个方向坐。   忽然被后脑勺对准的张一哲愣了愣,面露一点难堪,只好停下脚步,独自走进皎洁的雪地里。   自那晚的团圆家宴之后,前来探望老人的一众子女家眷大受打击,后面陆陆续续离开了一些人。   但也有人依然留在这个难得回来一趟的家里。   有的是仍不死心,想继续绞尽脑汁讨好老人,从空降的私生子那里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财产。   有的是隐约受到某种触动,想在这个充满末日猜想的冬天,在这座常年空荡荡的宅子里多待几天。   抑或是两者兼有。   雪花纷飞的屋檐下,艳红的指甲油分外显眼,漂亮纤细的手指夹着一根香烟,橘色光斑偶尔晃动。   女人遥遥望着不远处独自玩雪的儿子,正抽着烟打电话。   “对,我们还在他爷爷家,所以要再请几天假……具体几天?我还没想好。”   前方,一头银发的老人走过长廊时,含笑摸了摸孙子的脑袋:“喜欢下雪天吗?”   往日嚣张跋扈的小男孩,也笑着回答他,难得显出几分应有的童真:“喜欢!爷爷,你要来堆雪人吗?”   角落处的屋檐下,常宝琴的话音顿了顿,再开口时,染上一些恍惚:“……等雪停吧。”   “从小到大,阿哲还是第一次看见这里下雪。”   那么美丽的下雪天,人心好像都变得柔软了一点。   而这场不大不小的雪竟也始终没有停歇。   从那个静谧悠然的夜晚开始,它落足了一整周的时光,大地一片素净,数不清的雪花仿佛要一直飘零到世界的尽头。   张云江几乎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周,幸福得像一个此前完全不敢奢望的幻觉。   他从未这样幸福过。   没有围绕着钱财与公司的纷争,没有那些叫人头痛和心寒的话,什么股权、继承、拱手让给外人……   却有第一次和他一起堆雪人的亲孙子,还有那几个因棋结缘的新朋友,陪他一道度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冬日。   只不过,同样被卷入捏星星风潮的老人,戴上老花镜用了半天亲手做出来的雪花星星,也没比其他人手中的古怪多边形要好看多少。   实在比不上小谢老师的高超水平。   无论是捏星星,还是下围棋。   如今的张云江愈发笃定,在公园里被谢无昉解过一次的那盘残局,至少还有一种破局之道。   但却朦朦胧胧的,遍寻不见。   或许是他老了,脑子钝了。   又或许是这些日子里有太多幸福的事情可做,没有多少心思分给往日沉迷其中的围棋。   早早起来的清晨,老人独自待在书房里,琢磨了许久棋谱,又看一眼时间,估摸着孩子们差不多该起床吃早饭了,就打算去餐厅陪着。   但张云江刚推开书房门,却见到了一个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的小男孩。   “小航?”他有些意外地唤对方的名字,“你找我吗?”   小男孩忙不迭地后退了一步,一脸若无其事:“啊?没有啊,我这是散步路过。”   老人顺着问:“哦,那你吃过饭了吗?要去餐厅吗?”   “我早就吃过了。”他反射性地说完,想了想,又小声道,“你要过去啊?那我也去……反正,我没吃饱。”   “好啊,我们一起过去。”张云江笑了,“你这次要多吃点,离午饭还有些工夫。”   所以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一同走向餐厅。   轻缓交错的脚步声中,小男孩悄声问:“你刚才在书房里干嘛呢?”   “在琢磨一盘残局。”   老人答完后,想起小郁医生说过,郁航是个很喜欢下棋的小棋痴,便问:“等吃过早饭,要不要跟我下盘棋?”   身高只到他手边的小男孩愣了愣,蓦地摇摇头。   “不要!”袁玉行小声地说,“我不跟你下。”   师兄从小就比他厉害。   他输过一次又一次。   这次或许还会在难以自抑的眼泪里,输得一塌糊涂。   多丢人啊。   所以性情古怪的小棋痴,一次又一次拒绝了老人下棋的邀请。   但与对方一同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一日三餐,十二时辰。   直到第七个清晨,天光熹微,淡蓝空气中依旧飘着洁白的雪。   墙上的时针刚走过五点,睡眠很少的老人已经起来,到了书房,正要翻开那本写有棋谱的笔记本,在其他人醒来前,例行做一会儿一个人的功课。   却有一阵日渐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伴着急促的敲门声。   徘徊了多日的小男孩终于推开这间书房的门。   不等屋里的人应声,他一反常态地主动问:“下棋吗?”   孩童的目光那样亮,隐隐透出许多与年龄不符的浓重情绪。   书桌前的老人微怔,很快放下了手头的笔记本,没有问原因,而是温声道:“好啊,现在吗?”   “对,现在。”   现在只剩下两个小时。   漫长难捱的这辈子里,他还能再输最后一次。   可到了那间格调雅致的棋室里,小男孩姿势端正地在蒲团坐下之后,却听老人略显踌躇地开口:“小航,你愿不愿意试着下一盘残局?”   “残局?”他问,“你老待在书房里琢磨的那个吗?”   “对。”   袁玉行正要点头应好,又听见张云江继续说:“是我跟一个老朋友下过的一盘棋……就是那天你们过来的时候,我正到处在找的那个朋友。”   “其实小谢老师已经给那天本来胜负分明的残局,找到了一个反败为胜的法子,但我始终觉得,还有另一种解法,可惜能力有限,想了几日,也没有头绪。”   “你愿不愿意试试看?”张云江目光期盼地看着他,“虽然我还没有见过你下棋,但之前跟你一起偷听小谢老师上课的时候,能看出来你悟性极高……”   他话音落下后,小男孩失神了许久,竟主动拿起了那个盛满黑色云子的棋罐。   他喃喃地说:“我会赢的。”   见状,老人怔了怔,连忙道:“我的确想让你执黑子,因为黑子是看上去必输的局势,才需要扭转乾坤的尝试。”   小男孩的动作僵了僵,掩饰似地将棋罐塞回给他:“……你摆局吧。”   老人就依言摆出了那盘早已谙熟于心的残局。   这起初是两个老人在公园树荫下的一盘对局,白子温润,黑子急躁,交替着一步步走到了黑棋必输的局面,以至于执黑先行的老头心中不愉,才对无辜的路人撒了气。   此时孩童模样的袁玉行恍惚地想,他哪有什么极高的悟性,从来都只是个没有天分的臭棋篓子。   可他无比笃定地相信,今天这局棋,他一定能赢。   哪怕是执着曾经将要亲手落败的黑子。   因为和这个时空里钻研了数日棋谱的张云江一样,他也将这盘棋倒背如流。   因为在那个没有在公园遇到谢无昉和郁白的现实世界里,他同样埋头钻研过这盘残局许多日。   那天的袁玉行一如往常地输了,输给一盘基本是一边倒的悬殊残局,连张云江这个赢家,一时间也想不出执黑一方的解法。   但冥冥之中,他们竟都觉得应该有解。   那会是一手天外飞仙般的妙棋。   眉头紧锁的两人一道琢磨到了公园日落,黄昏倾洒,棋局散了场,他们各自回家,路上都还在冥思苦想,仿佛回到了年少学棋的时光。   总是输给师兄的袁玉行憋着一股劲,好几天没找他下棋,誓要扳回这一局,废寝忘食地推演着那盘棋局。   直到他终于想到了一招绝妙的破解之道。   于是老人兴冲冲地给几日未联络的另一个老人打去电话,想叫他去公园下棋,迫不及待地要赢回来。   却猝不及防地得知,他已离世的消息。   那一刻的袁玉行握着电话,久久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在年迈苍老的世界里,死亡竟是这样一件如呼吸般随处可见的事。   而这一刻的袁玉行执着黑子,手指难以自制地颤抖着,在棋盘上轻轻落下了那最关键的一步。   与初次学棋的年轻人破局时不一样的一步。   天分不足,唯以苦功来弥补的,截然不同的一步。   手执白子的老人面露惊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露出恍然大悟的痛快神情。   静得落针可闻的空气里,一老一少各执一色棋子,黑白云子一步步交错落下,织出陡然颠倒的胜负局势。   黑与白,胜与败,生与死。   一声声清脆的敲击,寥落地响彻在这方寸天地间。   最后一颗棋子落下时,袁玉行赢得毫无悬念。   他知道他会赢的。   他终于这样彻彻底底地赢了年少时的聪慧师兄、年老时的宽厚棋友一次。   用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琢磨了很久的,本来兴冲冲要展示给张云江看的那个解法。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让对方再看见的那个解法。   “这简直是天外飞仙!”   落败的张云江难掩满心的激动,开怀地笑了起来:“实在太妙了,太妙……小航,你知道什么是天外飞仙吧?”   赢了这局棋的小男孩只是怔怔地看着他,怅然不语,仿佛魂游天外。   意犹未尽的张云江就说:“在围棋里,是精妙绝伦、一招制胜的那一步棋,就像你先前落下的黑子,小小的一枚棋子落定,竟能在霎那间扭转乾坤。”   不愿归去的小男孩却说:“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了一个神仙。”   ……不,或许是两个神仙。   窗外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的干净,如梦一般。   屋里黑白纵横的棋盘两端,是相对而坐的老人与孩童。   时间那样静。   静得像条看不到边际的巨大河流。   在这一岸的张云江宽厚地笑了:“你不懂。”   在对岸的小男孩含着眼泪笑了:“你也不懂。” 第080章 异时99   孩童泪眼朦胧,视线珍惜地流连在精彩棋局上的老人,却欣然应下他的话。   “我是不懂。”张云江看着棋格上被黑子彻底围剿的白子,声音含笑,“琢磨了这些天,都没有弄懂,你小小年纪,要比我厉害得多!”   “那天在公园里,我知道我要赢了,但又隐隐觉得这盘棋还有解,黑棋是可以赢的,只是当时这念头很是模糊,迷迷蒙蒙间,我没能想出来,执黑的老友也没有。”   老人忆起九天前的那一日,话语中满是感慨,兼有由衷的喜悦。   “若是得不出这个解,恐怕死也不能瞑目,却没想到,后来竟能接连看到两种解法,实在是有幸之至!”   郁航的悟性和天分真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满心慨然的老人想到这里,下意识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孩子。   却先见到一滴透明的水珠,越过空气潸然落下。   一滴又一滴,啪嗒啪嗒。   像断了线的珠子。   张云江怔住,这才看到明明赢了这局的小男孩,竟满脸是泪,愕然道:“小航,你怎么又哭了?”   “……什么死不死的。”小男孩声音哽咽,慌忙抬手用袖子擦去眼泪,语气里有本能的抱怨,“多不吉利。”   等他手忙脚乱地擦掉了泪,便又嘴硬起来:“我没哭!我……我是太困,打了个哈欠而已!”   他的谎言毫无说服力,老人惊愕之余,却也没有再拆穿。   在这个分明只有他与年幼孩童相对而坐的瞬间,他竟无端地想起了那个留下一张纸条就不见了踪影的老朋友。   明明知道他人不在这里,不知跑哪去了,却觉得就像是在这儿一样。   恰如在充满饭菜香气的餐厅里,初次见到郁航的那天,他亦有同感。   很久之前,不知是哪一日,一如往常在公园下棋消闲的两个老人,听旁边下象棋的老人们谈起谁又因跌了一跤离世,张云江同大家一道唏嘘过了,就随口同老友提起,要是有一天,他也像跌了一跤那样突然去世,想把骨灰洒进海里。   因为海洋无边无际,水流自由奔腾,仿佛可以抵达一切人力所不能及的疆域。   那时坐在对面的袁玉行听罢,眉头蹙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说了几乎相同的话。   什么洒骨灰,多不吉利。   在片刻恍惚后,张云江收回心神,试着安慰眼前分明在哭泣的孩子。   “别哭啦,小航。”他温声说,“你赢了棋,该高兴才是。”   “尽管我有心让你尝试,但也没有想到,你能这么快破局……几乎跟那天的小谢老师一样快,可你比他还要年轻得多。”   “你真的很有天赋,何西也是,更重要的是,你们都热切地爱着围棋,她才刚接触,但学得分外认真,想来以后会愈发热爱,而你已是个小小的棋痴。”   张云江说着,似乎想起了更久以前的那两个少年,目光里也洇开一点湿意。   “围棋之道很长,足以横贯一生,若能坚持着走下去,你们俩一定会变成很厉害的棋手,会比我更有未来,会走到很高很远的地方。”   他说得那样诚恳,想用发自内心的赞扬,让无端落泪的古怪孩子开心起来。   可在老人温和真挚的话语中,分明该高兴的小男孩,忽然间,彻彻底底的泣不成声。   打哈欠的拙劣谎言再也掩饰不住的泪水,无论湿漉漉的衣袖怎么使劲去擦,都擦不干净。   泪水越擦越多,比之前预想过的流泪还要狼狈不堪。   这一刻温暖明净的棋室里,端坐在蒲团上的袁玉行真的哭得像个小孩。   别哭啦,小航。   别哭啦,小师弟。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听年少气盛的张云江说过这番话,那时同样年幼的他,只见到头顶灿烂的烈阳,看不到高悬的未来,全然不知人生原来这么漫长,又那么难。   所以,竟会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五十多年前,家中贫寒的少年凭着一腔热忱,不顾家人阻拦,背着一个包袱赤脚跑进了城,去拜师学艺。   他敲开无数扇门,辗转找到了那位很有名的围棋老师,大声请求对方收下自己的时候,摆满古董字画的宽敞大屋里,正同老师对弈的少年俊秀疏朗,惊讶地朝他看来。   他被善良温厚、主动许诺可以提供食宿的老师收下时,那位年长他三岁的师兄也在一旁,朝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悟性有限,把耐心教导的老师气得大骂竖子愚钝之后,蹲在墙边偷偷哭鼻子的时候,师兄也在。   天赋更高,总是赢过他的师兄陪坐在身边,等他过了哭到抽噎的伤心劲,才认真地说:“你年纪那么小,围棋的道还很长,输赢和坎坷都是一时,若能坚持下去,你一定会变成很厉害的棋手,比我更有未来。”   在那个罕见的大雪天,满脸是泪的少年讷讷地问:“师兄,你明明比我聪明,家里条件又那么好……怎么会是我更有未来?”   自小衣食无忧,出身不凡的少年便静静地笑起来,没有说自己,只是夸他:“因为你比我更刻苦,也比我勇敢,我不及你。”   “别哭啦,小师弟。”   他被师兄温声安慰着,朦胧的眼泪渐渐止息,看清周围仍下着雪,白茫茫一片。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猛地抓起一把雪,跑进棋室,大着胆子塞进老师的后衣领。   原本正暗暗忧心的老师吓了一跳,恼得拿起鸡毛掸子就要揍他,却边追边笑,追上来想阻拦的师兄也在笑。   那天墙角边的眼泪,都变作雪地上的笑声。   此刻的屋外依然下着雪,比那时更年幼,也更年老的孩童,却哭得比那时更厉害。   围棋之道很长,足以横贯一生。   可这一生还没过多久,个性急躁的师弟就先放弃了。   他越学越知自己是真的愚钝,没有半点前途可盼,又有年少青葱的自尊心作祟,终于狠下心放弃了这场绵延三年的美梦。   因为他意外得知,很多他以为是菩萨心肠的老师慷慨提供的照顾,其实都来自家境富裕的师兄。   本就天资平庸的少年,不愿再日日面对原本就比自己天赋高,还悄悄接济他的师兄。   一如来时那日,他背着一个包袱跑出了城,跑回了忙忙碌碌,黯然失色的庸常人生。   十七岁的少年回家成了踏实安分的劳动力,不再做关于围棋的梦,却执拗地拽着父母,去改掉了自己俗气透顶的名字。   往后的漫漫余生,他一直用着师兄给他起的名字。   露洗玉宇清无烟,月轮徐行万里天。   ——“师兄,这首诗是讲什么的?咳……我念书少,没有听过这首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要紧,你听过就明白了。诗里说,你会见到一个很美好,很宽阔的世界。只要你听从自己的心,一直往前走。”   他努力忘掉了自己的心,用着这个依稀有梦残留的动听名字,这个跟暴躁粗鲁的自己毫不相配的文雅名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这一生走到一半的时候,再次来到城市扎根生活的他,偶尔会在闲暇时去市中心的太阳公园里,看人下棋。   那里的人们大多都是下象棋,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心头隐隐有几分遗憾。   直到某一日,在来来往往的观棋人群里,他蓦地撞进一双熟悉却苍老的眼睛。   熙攘人潮中,多年前的师兄弟面对面相逢,几乎同时认出了年近半百的彼此。   惊诧之余,是满怀感慨的笑声。   那天他才知道,曾被老师寄予厚望的师兄,在他放弃后的第二年,也不再学围棋。   当作宝贝般的独生子如此聪颖出众,贪玩几年也就罢了,家里人怎么都不肯再放任他在无用的围棋上浪费一生。   翌日,一堆照旧摆着象棋的公园石桌里,他们放下了第一张围棋棋盘。   辗转了半辈子,还是觉得围棋最有趣。   时间一点一滴地逝去,老袁和老张从中年人渐渐变成了真正的老头,下棋之外,偶尔聊起彼此的生活。   日子越来越趋近于缓慢和平淡,能用来下棋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对愈发衰老脆弱的老人而言,盼无可盼,死亡好像就在前头了。   死亡就在前头了。   泣不成声的孩童面前,满头银发的老人不知所措,连忙起身去拿纸巾。   他不知道郁航为什么哭,不敢再贸然安慰,生怕让人哭得更厉害。   所以张云江只是安静地在一旁陪着。   一如同样下着雪的往昔。   哭得一塌糊涂的袁玉行用掉了不知多少张纸巾,终于能克制住一点情绪,勉强哽咽着开口说话。   他不好再嘴硬说自己没哭,只能磕磕巴巴地强行解释:“我、我哭是因为……”   老人耐心地等待答案,见他停顿太久,还主动询问:“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张云江怔了怔,意外道:“作业?”   “是、是啊,作业。”   红肿着双眼的小男孩伸手去翻口袋,同时神情忐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老人。   “这个作业特别奇怪,有点不吉利,其他大人都不太愿意帮我做。”他说,“张爷爷,你能不能帮我?”   时间即将与现实接轨,他们一行人都要回到来时的世界。   那个张云江未留一言猝然离世后,因为子女们对财产分配的争议,遗体至今未能火化的世界。   袁玉行不想老友再孤零零地待在殡仪馆的冰柜里。   他记得他想去大海。   他也问过郁白,知道等时间一到,他们应该会重新回到那部正在下行的金色电梯里,好像只是原地做了一场梦,压根不曾离开电梯。   意识穿越而来的他们无法带走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人或物。   可有一样东西,是随着他们的意识一起,来到了这个原本不该存在的时空。   郁白把那样东西交给了他。   或许它也可以载着某些本不该存在的讯息,渡过时空的长河,回到现实。   小男孩问得忐忑,老人却答应得很爽快。   “好啊,什么作业?”   张云江刚一应下,就看见小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整齐叠成豆腐块似的纸,搬走棋盘后,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块摊开,迅速放在桌面上,移到他面前。   是一张空白的A4纸。   “别把纸翻过来啊!”他下意识提醒了一句,然后讲起作业要求,“是要让家里的大人写一份……”   那的确是一个很奇怪的作业。   奇怪得让帮忙的人若有所思。   端坐在蒲团上的张云江握着笔,并未拒绝。   他低头看着棋桌上的这张白纸,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去写这份作业。   半晌沉思后,他终于落笔开始书写,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小男孩总算松了口气。   郁航移开了目光,走到棋室门口,似乎在跟谁打招呼。   张云江猜测,应该是小郁医生他们。   就像那天他们在外面偷听小谢老师上围棋课一样,棋室里的人早就察觉屋外有人徘徊,只是当做不知道。   今日亦然。   张云江前两天已经听郁白说过,他们今天一早要告别离开,为此深感不舍,昨晚特意让厨房做了格外丰盛的临别晚餐。   但那时他以为,是离开这里,回自己家而已。   可现在……   在走到门口的小男孩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桌前的张云江停了笔,深吸一口气,悄悄将手边折痕清晰的白纸翻了过来。   他看见了四行字。   白纸被划分成四个区域,各写着一行字。   一、完成张云江的遗愿。   二、看不顺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四、没啥理由就是想玩。   当这些文字映入眼帘,张云江骤然间惊愕地失了神。   他看不明白后面的三行字。   但能看懂第一句。   也认得这张纸上老练遒劲,颇有风骨的笔迹。   是老友熟悉的字迹。   是遥远的少年时代里,他亲手教的字体。   他的书房桌上始终放着另一张字迹相同的纸条。   ——我顿悟了!等老子过两天回来杀你个丢盔弃甲!   自称顿悟的老友,久久没有跑来找他切磋,究竟是躲到哪里去琢磨围棋了?   玉行。   ……郁航。   像幻觉般,最幸福的一周。   原来,这才是他不懂的事。   当袁玉行跟棋室外的郁白交换完眼神,重新收回视线看向屋里的时候,摆在棋桌上的白纸已写下了一行极具风骨的文字。   执笔的老人像是在边写边想,目光时而停落在半空中,失却焦点,仿佛在怔然出神。   时而又看向对面眼睛红肿的孩子。   袁玉行规规矩矩地端坐在蒲团上,安静地等待着。   坐姿与另一个蒲团上的老人如出一辙,像是师出同门。   执笔写着作业的老人时常抬头看他,便忽的笑了,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怎么会没发现呢。”   袁玉行没听懂,也没太听清,茫然地问:“什么?”   注视着懵懂孩童的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漫天飘零的白雪,和天光熹微的淡蓝清晨。   片刻后,他低声说:“下雪天真美啊。”   古稀之年的老人望着这场暌违多年的鹅毛大雪,目光里闪动着晶莹的笑意。   “真想再打一次雪仗啊。”他喃喃自语道,“可我老了,跑不动了。”   他大概注定跑不过这场雪。   那就只剩一件能做的事了。   这份作业即将写完,老人自觉签上了落款,主动问眼前的孩子:“需要签日期吧,我写今天可以吗?”   “不不,不要签今天!”袁玉行连忙摇摇头,脑袋立刻转起来,“等我想想签哪天……”   他还要想想该怎么跟张云江解释,为什么要签一个过去的日期。   可对岸的老人看起来,却并没有打算要这个解释。   他只是轻轻颔首,安静地等着他想好签哪个日期最合适。   很快,老人落下了最后一笔,看着对岸的孩子动作飞快地折起这张写满字的白纸,像是防备着不能让他看见背面的字。   与此同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一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张云江没有在意,他看着对面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忽然开口道:“我已经偷偷看过了背面。”   小男孩蓦地攥紧了再次被叠成豆腐块的纸,一脸猝不及防:“……哎?”   他惊慌失措的目光,霎那间落进一片温和宽厚的海里。   潮水送来渺微的叹息。   “你一定琢磨了很久那盘棋。”老人低低地叹着,“你从小就比我更刻苦,肯下苦功。”   “天分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心性才是。所以,后来我总是在想,要是那年能把你劝回来,继续跟着老师学下去,该有多好。”   若花有重开日,人回年少时,该有多好。   老人的目光静静地掠过一旁的棋盘,仿佛已凝结成永恒的那场黑白棋局。   “幸好你顿悟了,回来把我杀了个丢盔弃甲。”   他最后的话音里带着深深的笑意。   “能再见到这样的你,真的很好。”   “我没有遗憾了。”   棋室外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飘过陡然湿润的苍老眼眸。   也飘过隐约湿漉的清澈眼眸。   最终落进年轻光洁的掌心。   临别之际,在棋室外徘徊的郁白站在长廊里,伸手去接沿着屋檐坠落的白雪。   一头棕发的青年注视着那间曾置身其中的棋室,脑海中想象着此刻里面的场景,低声喃喃道:“真好啊,他有了一个道别的机会。”   身旁黑发蓝眸的男人看见他黯然神情,就问:“你也想跟谁道别吗?”   “不。”他很快移开视线,笑了笑,轻声说,“……不想。”   目之所及,是银装素裹的雪白世界。   美丽古朴的庭院里,堆着各式各样的雪人。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点缀着绿色树叶的白色大雪球。   属于初夏的浓绿叶片从积雪下被翻找出来,在球面上贴成一条条波浪似的弧线。   冬的雪球有了夏的花纹,现在真的是个显而易见,毋庸置疑的大西瓜了。   旁边还装饰着许多雪做的星星。   有棱有角的雪花星星,笨手笨脚的雪花星星……   在彻底告别这个时空之前,郁白的视线认真地描摹着那些珍贵的雪星星,像要把它们深深刻进心里,永远也不舍得忘记。   直到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蓦地震动了一下。   而手机里并没有什么联系人的谢无昉,也看向自己忽然响起短促提示音的口袋。   两人对视一眼,都面露意外。   郁白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新收到的短信。   他垂眸看到短信内容后,很快弯起了眼眸,露出一丝轻快的笑。   [亲爱的游客朋友,白雪群星欢迎您,祝您的旅途平安愉快……]   身边的谢无昉也在看自己手机上收到的相同短信。   郁白就下意识给他解释:“这是通过手机信号的定位,给来到本市的外地号码统一发送的短信,反正在别的市是这样——”   可他说着说着,竟有些恍惚地停了下来,思绪如雪纷飞。   他好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恰好也是在这个时空。   但不是这一次进入的时候。   而是很久以前,在只有他独自穿梭的无限循环中。   在领着谢无昉去公园看棋之前,他先打了一个电话给尚不相识的对方,试图把人骗出来。   电话那头的非人类,对人类中盛行的诈骗电话毫无概念,有些迟疑地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姓名和号码。   于是他们聊到了欢迎短信。   彼时刚从手机店里走出来的谢无昉,刚收到过内容几乎相同的一条欢迎短信。   而此刻的谢无昉也在办好手机后收到过这样的信息,却没有人对他做过任何解释。   所以他看着突然一脸怔忡停下话音的郁白,轻声问:“在这里不一样吗?”   也是一模一样的问题。   郁白便从难以言喻的恍然心情中回过神来,认真地回答他。   “嗯,在我们市,可能因为管这事的人比较迷糊,所以本地号码也会偶尔收到……就像现在。”   但这条短信也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在几乎每个群星市民都见过的那个版本中,是“璀璨群星”,这里却是“白雪群星”。   所以郁白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今天这条可能不是因为迷糊,没准是故意这样发给所有市民和游客的。”   “或许是因为,他们也很喜欢这场下了整整一周的雪吧。”   这场美丽仁慈,洗净天地的雪。   郁白带着笑意的话音未落,眼前白茫茫的世界骤然开始了晃动,熟悉的眩晕感汹涌而来。   ——这趟旅途结束了。   以璀璨群星开始的梦幻循环。   以白雪群星结束的真切现实。   下一秒,黑暗来袭。 第081章 美丽01   在时空相接的一瞬间,面露惊惶的人们蓦地穿行在两个分外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世界中,似有星河浩瀚,细雪如瀑,荒野遍布。   世界静得像一片美丽至极的虚无。   当走过那道隐隐存在的,隔开不同时间与空间的大门时……   怅然若失的旅人,会见到什么呢?   铺天盖地的黑暗如潮水褪去,再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灿烂丰盈的金色。   和高挺鼻梁上久违的细微压迫感。   郁白恍惚地睁开眼,先见到的是那层透明轻薄的玻璃片,其后才是真真切切的世界。   他仍戴着那副宽大笨拙的黑框眼镜。   仍站在富丽堂皇的金色电梯里。   光亮崭新的轿厢壁上,显示屏中也仍播放着舒缓热闹的早间新闻。   屏幕最顶端和新闻画面下方各有一个时间,正同步流逝着。   07:05:13   07:05:14   时钟平静安然地走到了下一秒。   隐藏在时间缝隙里的梦境结束了。   原本面露茫然的棕发青年眨了眨眼睛,紧接着,清澈浅淡的瞳眸中掠过无数纷飞的思绪。   原本疑惑挠头的肌肉男眨了眨眼睛,神情骤然间变得惊骇,又有魂不守舍的怔忡留恋,他喃喃道:“我看到了……”   原本缩在角落的小学女生眨了眨眼睛,稚气眼眸中是措手不及的惊讶,和最深最浓的珍惜。   她几乎脱口而出道:“好多好多星星!”   曾经在黑乎乎的墙里流浪的时候,她时常能听到外面传来别人家里的声音。   热闹的声音隔着墙织成了星星,朦朦胧胧的,那么近,又那么远。   星星从身边划过,但没有一颗属于她。   可就在相似的黑暗涌来的刹那,席卷一切的眩晕感中,何西竟见到了无数颗璀璨明媚的星星。   于纯黑世界中斑斓闪耀的星星。   于金色电梯中停泊身侧的星星。   童稚的话音刚落下,又有另一道神思恍惚的声音交替响起:“不,不是星星。”   “我看到黑暗里飘着大雪。”他讷讷地说,“还有一只飞得很高很远的……纸飞机。”   严璟说着,本能地抬头去看,却只见到一片灿金色的轿厢顶。   这是离开多日的现实世界里,天哥为了小白连夜让人换上的那部新电梯。   他一点点寻回自己神游天外的心绪,打了个哈欠,错愕地问:“我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刚才好像还在床上做梦,是我睡过头,时间到了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微动,一旁的郁白和何西也都下意识地望过去,几乎同时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原本脸色涨红的小男孩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数日未见,身形佝偻的老头子。   他身上的衣服不再是郁白帮忙买来的童装,而是一身肃穆合体的黑色衣服。   同昨日在殡仪馆里的穿着一模一样。   他的时间仿佛回到了莫名其妙返老还童的那一刻之前。   只是此时他手中拿着的,不再是正气愤砸向王八羔子家属们的黑白云子,而是一张叠成了整齐豆腐块的纸。   时空陡然变幻,袁玉行刚刚从惊愕中回神,连忙低头去看手中的纸。   苍老干枯的手指轻颤着,将这张折好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电梯里幽然的灯光下,有清晰折痕纵横的A4纸上,两面都是字。   一面是曾经用来跟蓝色小球玩笔仙游戏时,绞尽脑汁写下的四种可能性。   一面是大片密密麻麻的文字,笔迹遒劲有力,极具风骨。   那是两种风格颇为相似的字迹,又有着不同之处。   分明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先后凝结在纸面上的漫漫文字,背对着安静相依。   看到另一面字迹的刹那,老人猛地松了一口气,眼眶也瞬间泛了红。   不再是孩童的他努力将泪意憋回去,抬眼看向一旁的郁白,颤声道:“带回来了,真的带回来了……是真的发生过,不是在做梦。”   他带回了张云江亲笔写下的遗嘱。   来不及留下一句话就陷入昏迷,溘然长逝的老友,终于能得到蔚蓝色的安宁。   而郁白听见他明显哽咽的低语,轻声应道:“不是在做梦,我们都见到了张叔叔。”   “是见到了,我也见到了。”袁玉行垂着头,佝偻的身影轻轻颤抖着,“……他是真的有遗愿未了啊。”   看到老人忽然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其实郁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再想起之前在棋室外听到的呜咽哭声,和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他隐约能猜到张云江的遗愿是什么了。   是无法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提起的,多年来深埋心底的遗憾与愿望。   与另一个人有关的遗憾与愿望。   在遗憾得到圆满之后,异界旅人们脱离了那个本不该存在的时空,回到了现实。   所以,这究竟是因为时间来到了曾分岔的那一秒,还是因为老人的遗愿实现,桎梏得以消散呢?   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无暇留意时间的郁白不能确定。   也不重要了。   此刻骤然回到电梯里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念头。   原来金色是一种那么明亮,那么灿烂的颜色。   明亮得令人想要落泪。   郁白想,他好像有一点喜欢这部造型夸张的金色电梯了。   因为他在这部金色电梯里,阴差阳错地当了一次别人生命中的英雄。   他曾经以为拯救世界是件很宏大、很困难的事,从没想过,原来只需要安静地陪伴意外结识的老人,共同度过一个短暂却永恒的冬日。   如此渺小、简单。   就像骑着电瓶车行驶在路上时,忽然决定换个方向。   灿金色的豪华电梯缓缓下行,在某一层停住。   忙碌的清晨时光里,金色大门向两侧开启,进来的住户脚步匆匆,随即,目光颇为惊讶地扫过电梯里的几个人。   陌生的乘客们神情复杂难辨,分明只是寻常地在搭乘电梯下楼,却像是经历了一次极漫长也极遥远的旅行。   旁人无从知晓的旅行。   体格魁梧的肌肉男很恍然地倚着轿厢壁,想起仿佛仍在眼前的美丽雪天,又看一眼显示屏上的时间,小声说:“……我要再请一天假缓缓。”   陡然经历了这么奇异的事,今天的他怎么可能有心情上班。   不再怯生生的小女孩想了想,跟着问:“我可不可以也请一天假?”   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和蔼可亲的张爷爷了,她同样感到伤心和难过,不想去学校。   也不想离开此时身边的这些人。   站在最中央的棕发青年便笑了:“你知道老师的电话吗?我帮你请假吧。”   有些驼背的老人伸手拭着通红的眼角,也跟着笑了:“小白,现在再看到你戴眼镜的样子,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袁玉行的目光掠过重新恢复了宅男模样的郁白,又看向他身边经常被误以为是混血儿的谢无昉。   他的语气里充满慨然:“那天非要拉着你一较高下的我,胆子真是大啊。”   “但也幸好,我这么做了。”   老人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接着,眼神里漫上由衷的佩服:“你那盘棋下得是真好,实在精彩……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那盘棋的。”   尤其是一旁还有故去的老友伫立观看。   从回到这个时空开始,就一直格外安静的男人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已算是回应。   仿佛都拥有了那段发生在异时空的亲历记忆。   ……等等!   听到这些话的郁白,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原本正随着人流走出电梯的脚步也随之顿住。   晨间脚步声匆匆的一楼候梯厅里,郁白盯着面露怅然的老人,脱口而出道:“你刚才说什么?!”   “啥?”袁玉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哦,我在说我跟小谢老师下棋的事啊。”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回到电梯里的那个瞬间,我脑子里就多出了一段记忆……跟这个世界里不一样的记忆,应该就是你说的,循环里的那天发生过的事。”   从那天午后的某个时间开始,到遇见郁白和谢无昉之前,都和现实世界里的经历一模一样。   但从遇见之后,就变得截然不同。   与初次学棋的蓝眼睛年轻人对弈,激动得当场厥了过去,一直到躺在病房里醒来后,看见窗外莫名变成镜面湖泊,又很快恢复正常的天空。   闻言,严璟震惊道:“啊?你把循环里发生的事想起来了?!可我怎么没有?”   何西跟着面露不解:“我也没有多出什么记忆呀。”   袁玉行说:“可能因为你们的那一天,没有被小白改变吧,就算多出了这段记忆,也跟现实世界里没有什么区别啊!”   何西立刻说:“我记得那天有天空异象,虽然小白哥哥说很短暂,可在现实里的那天是没有的。”   她说着,很快自己意识到了问题:“……那一刻我在墙里,所以是看不到的。”   那就确实跟现实世界一模一样。   严璟也明白了,捶胸顿足道:“我那时候在健身房的厕所里摸鱼……小白你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去逛公园,靠,我居然白白多上了一天班。”   几人说得热闹,郁白的心头却响起了轰隆隆的警钟。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至今一言不发的谢无昉,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紧张地问:“……你也想起来了吗?”   “嗯。”   黑发蓝眸的神明轻轻颔首,并用很平淡的语气,给了他更沉痛的一击。   “多余的时空消散后,会对这个世界有一些影响。”   比如让亲自去过那个时空的旅人,寻回原本失落在循环里的记忆。   郁白听得头皮发麻,深吸一口气,连忙问他:“要是以后我们被卷进完蛋里存放的其他时空,在出来之后,也会像这样想起来吗?”   “会。”   谢无昉答完后,身边的人彻底僵住,目光猛地看向手中那个盛有小球的黑色盒子,像在看一个最棘手的大麻烦。   于是,那双独特的灰蓝眼眸里漫开淡淡的疑惑。   他轻声道:“你看上去好像很紧张。”   “……”郁白干笑一声,非常没有说服力地摇摇头,“我不紧张,一点都不紧张。”   他并不是在紧张谢无昉此刻多出来的那段记忆。   因为在这个时空里,除了给非人类打推销电话这件事略显羞耻,其他的经历都算正常。   毕竟拽着谢无昉逃离派出所这件最出格的事,他早在一开始就跟对方说过了。   郁白紧张的是那些尚未去过的,随时有可能被意外卷入的时空。   那些他仗着旁人没有记忆,所以愈发胡作非为的时空。   比如他把谢无昉关在厨房里给自己做了一整天菜的时空。   比如他突然觉得崩溃和孤独的时候,气势汹汹拉着谢无昉一起投河的时空。   比如他拉着谢无昉一起卷入地下风云,又……   “那你在想什么?”   谢无昉注视着眼前自称不紧张,神情却不断变幻的人,若有所思地问。   “我在想……”郁白的话音突然卡住,非常生硬地转了个弯,“啊,好饿,想、想吃早餐了。”   他想现在就带球跑!!   不对,索性跟球同归于尽算了,更加一了百了。   因为这次是真的要完蛋了。   ……   :) 第082章 美丽02   金色电梯前,明媚晨光里,脸上明明写着想原地去世的青年十分言不由衷地说好饿想吃早餐。   旁边目睹这一幕的朋友们,便不约而同地欲言又止了一下。   在发现自己平白无故多上了一天班后,同样表情复杂心情沉痛的严璟立刻知道,他又是在转移话题。   为什么小白在知道其他人从完蛋时空出来时,会得到循环里的记忆这件事之后,看上去这么紧张啊?   他还蛮期待的呢!   虽然这个下围棋的循环里,小白没来找他玩,没有改变他的日常轨迹,但在其他循环里肯定是有过的。   本来大家的日子都一样长,每天基本是吃饭睡觉上学上班玩手机,平淡普通没什么惊喜,已经过去的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这些与小白有关的人,却能幸运地多出一段或数段在异时空里的未知记忆,窥见活在另一种可能里的自己,哪怕只是短短一日,或几个小时。   多好玩啊。   简直有种从老天手里赚到了的感觉。   可惜这会儿是在神秘恐怖的非人类面前,满心好奇的严璟不太敢耍宝,而且想了想,自己确实有点饿,索性好心地顺着郁白的话说下去:“早餐?你一说我还真饿了。”   一旁的何西很懂事地接话:“我也饿啦。”   她看着现在的小白哥哥,总觉得莫名的熟悉。   很像考试考砸以后攥着不及格的卷子,在放学路上走得慢吞吞的,不敢拿回家给爸爸签名的自己。   原来大人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呀。   虽然不明白原因,但感觉有点可爱。   何西这样想着,垂下脑袋偷偷笑了,稚嫩轻快的话音还在试着帮郁白解围:“我们一起去吃早餐吗?”   最后是袁玉行问:“你们对这里比较熟悉,这小区周围有啥吃的吗?还是上楼回小白家里吃?蒸点速冻的东西,或者煮个稀饭?”   他仍陷在与老友奇迹般重逢的复杂情绪里,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估计郁白也是被勾起了什么心事,就没敢多问,倒是认真关心起了早餐的事,用来转移注意力,尽力克制住胸腔里涌动的泪意。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哪怕遇到再难的事,好好吃上一顿饭,都能好不少。   此时正处在大家视线中心的郁白,也是这么想的。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应声道:“平时我基本不吃早餐,家里没什么能吃的。”   “但我知道小区外面有一家很好吃的早餐店。”   等吃完早餐,他再想办法带球跑。   ……不是,是想办法解决这个完蛋玩意儿。   清晨鸟鸣啾啾,天光晴好,太阳像蜂蜜融化在发梢。   一行人离开了单元楼,穿过郁郁葱葱的小区,走向小区外的早餐店。   守在岗亭里看报纸的门卫大爷热情地问候道:“早啊!要回去啦?”   昨天,棕色头发住户和蓝眼睛住户带着朋友一起回来的时候,也是他守在这里,主动帮他们开的门。   大爷笑着打完招呼,目光扫过几人时,也有一点点惊讶。   两个住户和来过几次的肌肉男都在,多了另一个小女孩住户,也多了一个没见过的陌生老头。   却少了那个驼着背,不乐意被叫做小朋友的古怪小男孩。   或许是在他换班的时候走了吧?   门卫大爷没有多想,打完招呼后,朝那个过去经常见到的,总是低垂着脑袋走路的麻花辫小女孩,额外招了招手,笑容慈祥和蔼。   出乎他意料的是,往日里怯生生的小女孩见状,竟也向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轻声道:“早上好。”   “……嚯!”门卫大爷挠挠头,受宠若惊道,“早上好早上好!上学去啊?”   “今天我请假啦,不用去学校。”   “请假了?那你这是去哪呀?”   “去吃早餐哦。”   这是一个温暖热烈的初夏。   令不久前还身处飘雪寒冬的人们生出几分美丽的恍惚。   也令心情仍然如坠冰窖的郁白稍微暖和了一点点。   他现在连手里盛着完蛋的小方盒都不敢打开,连脚步也小心翼翼。   生怕哪个不经意的动作又害得完蛋失控,把人卷进什么意想不到的时空。   尤其是某些最不该去的时空。   他领着大家往早餐店走去,一路上悄悄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男人。   在问了他在想什么,并得到一个明显很生硬的答案之后,谢无昉就没有再说话,安静地跟着他一起走出小区。   郁白偷偷看了他一眼。   锐利的侧脸线条掩映在日色里,此刻面无表情,便显得疏离冷峻,捉摸不定。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曾经拉着他一起跑向小区附近的河,并且气势汹汹地喊着“一起下地狱吧谢无昉!”……   会不会害得全人类一起下地狱啊?   郁白略感绝望地收回视线,在考虑要不要尝试把完蛋沉尸河底。   几秒钟后。   他又偷偷观察了对方一下。   谢无昉神情未改,眼眸微垂,看不清那片灰蓝湖水里涌动的情绪。   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会不会是已经通过上个时空中奇异的经历,开始猜想其他时空里发生过什么怪事了?   郁白心情焦灼地收回视线,在考虑连夜搬家逃离这里的可行性。   几秒钟后。   他又——   偷偷瞄过去的浅棕眼眸,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同样望过来的眼睛。   谢无昉恰在此时看向他。   日光下的灰蓝湖水波光粼粼,闪动着一种清晰可见的……   茫然。   感官敏锐的男人侧眸看他,主动问:“怎么了?”   ……   郁白的脚步顿了顿,不由自主地轻咳一声,视线开始飘来飘去:“没怎么,我看风景。”   他说完,本来想扭头继续往前走。   但忽然想起了对方不会撒谎的特性。   因此,郁白咬了咬牙,小声把问题抛回去:“你在想什么?”   谢无昉大概率会诚实地回答他。   如果真的是在认真思考其他时空的经历,那他也得早做准备……   “我在想番茄味薯片。”   ……哎?   这个话音平静,内容却意外的答案让郁白猛地停住了脚步。   这下是他面露茫然了:“番茄味薯片?”   谢无昉注视着他,低声道:“你最喜欢的番茄味。”   “在那个时空里,是我第一次尝到的食物。”   他这样说,郁白便有些恍然地想起来了。   公园树荫下,他抱着一堆零食围观谢无昉和袁玉行下棋。   一局结束,老头激动得厥了过去,保镖们冲进人群抓小偷,场面霎时陷入一片闹哄哄的混乱。   在周遭乱七八糟的动静里,早已习惯种种戏剧性事件的郁白,是唯二对此毫不惊讶的人。   另一个人则是谢无昉。   哦,不是人。   刚赢下一局棋的男人不关心自己的胜利,不关心周围的混乱,却独独在意先前拿着薯片的他随口说的一句:你现在不方便吃,等你们下完这局再吃,我给你留一袋。   所以后来在派出所做笔录时,谢无昉就在吃那袋特意留给他的番茄味薯片,全然不顾警察们的目光。   还在郁白问“你是不是讨厌白色”的时候,难得撒了谎,摇头否认。   再后来就是会换衣服的身份证露馅,逃跑时看见湖泊般的天空,以及时间循环的骤然重启。   直到多日之后,他和同伴们意外重返那个本已结束的循环时空。   霎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异常热闹的夏天午后,嗅到淡淡的番茄气味。   听到这个意外回答的郁白,原本紧张的心情突然放松了许多,问身边人:“那你喜欢这种味道吗?我之前好像没来得及问你这个问题。”   他差点忘了,谢无昉是个不擅长想象的神。   所以,祂应该不会去主动思考和揣测那些完全未知的时空。   很好。   虽然完蛋这个定时炸弹还是要想办法解决掉。   至少,心理上没有那么紧迫了。   谢无昉说:“喜欢。”   郁白就笑了,继续往前走去,随口道:“但那个不是纯甜口,甚至都没什么甜味。”   现实世界里的谢无昉,第一次吃到的食物是清甜芬芳的西瓜。   那个循环里的谢无昉,第一次吃到的食物是番茄味的薯片。   口味上基本毫不相关。   唯一的共同点大概是,这都是他带给谢无昉的味道。   郁白说得随意,谢无昉却应得认真:“嗯,我喜欢番茄味的薯片。”   “我家的零食里好像没有这个了。”郁白说,“等会儿吃完早餐,可以顺便去超市买一点。”   他也被说得想吃番茄味薯片了。   “好。”谢无昉问,“你要去哪里吃早餐?”   伴着这个问题,另外三人也好奇地望过来。   郁白还没跟他们说,是要去哪一家很好吃的早餐店呢。   晨光烂漫的街道上,再次成为视线焦点的青年望着前方的几块店铺招牌,面露一丝笑意。   “就是这家。”   在行人们大多一脸困顿的清晨,大多数店铺都大门紧闭。   曾经让谢无昉吃过闭门羹的炸鸡店没有开门。   炸鸡店隔壁是酸辣粉杀手王师傅的建斌五金店,也没有开门。   唯有五金店隔壁的早餐店已经早早营业了,台面上摆满了蒸笼,有顾客正从老板娘手中接过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   这家特色产品是鸡翅馅肉包的早餐店,门口的招牌上写着美丽早餐四个大字。   热情指导谢无昉做炸鸡的老板娘,在现实中和某个循环中,都无意间害得他家厨房爆炸。   而郁白也曾经在这里,对那个循环中的谢无昉解释过什么是朋友。   ——“朋友就是能理解彼此,能互相帮助……互相陪伴的人。”   此刻站在店门招牌下的郁白想,那天他临时找到的解释,好像也不算太坏。   但现在的他有了一个或许更好的解释。   朋友就是在你发现鸡翅馅肉包很好吃的时候,想要带TA也尝一尝的那个人。   在那个循环里,他没来得及把打包回去的鸡翅馅肉包让严璟尝一尝,时间便猝不及防地重启。   不过,现在可以弥补这个小小的遗憾了。   他和更多朋友一起来到了这里。   不用怕打包冷掉,能一起吃到刚刚新鲜出炉的热乎包子。   初次来到这条街道的袁玉行抬头看着招牌,有点好奇:“鸡翅馅是什么馅?跟鸡肉馅有什么区别吗?”   “是鸡翅肉做的馅。”从小住在这个小区的何西第一个回答他,“我以前吃过一次,很好吃哦。”   严璟的眼睛一亮:“第一次见到这个口味,闻起来就好香啊,我要这个馅的!”   店门口的老板娘听到他们的对话,简短地问:“要几个?”   在买包子的时候,郁白又偷偷多看了谢无昉一眼。   他在现实世界里还是第一次来这家早餐店买包子。   但谢无昉起码也是第二次见到这个老板娘。   再次见到这个热心劝他自己做炸鸡,结果导致厨房爆炸的话唠老板娘,非人类会有什么反应呢?   有点好奇。   所以他用余光偷瞄谢无昉。   男人的目光却很平静地掠过了老板娘,侧眸望着街道的尽处。   那里是他曾经去买过厨具的超市。   ……   又在惦记番茄味薯片了啊!   郁白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连忙咬了一口包子,掩饰自己不自觉弯起的嘴角。   热乎乎的鸡翅馅肉包,仍和循环里那日一样好吃。   比普通鸡肉的味道更好,还混合了一些肉沫,口感更丰富。调味也恰到好处。   其他第一次吃到鸡翅馅肉包的朋友们,也这么想。   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严璟已经开始吃第三个:“好吃好吃,今天这假请得真值,晚点给我爸妈打包点回去尝尝,对了老板,你家开到几点啊?”   被他喊到的老板娘言简意赅道:“下午两点。”   “哦,过了早上,这个口味的会卖完吗?”   “一般不会,鸡翅馅会多做些。”   “那就好,过会儿我再来买。”   闻言,老板娘点点头,便不说话了,继续忙着蒸包子。   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早晨很静,一天才刚刚开始,朝阳那么美丽。   袁玉行同样在吃包子,听到老板娘和严璟的对话,下意识道:“两点才关门啊?那我晚点也买几个去给——”   他说着说着,话音忽的顿住。   紧接着,本就隐隐泛红的眼眶骤然湿润。   不再是小孩的爱哭老人,在旅途结束后忍了半天的泪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他也是第一次吃到这样口味的包子。   想分享的人却彻彻底底地不在了。   “唉哟。”老人短短地叹了一声,像是觉得这样丢人难堪,连忙伸手去抹眼睛,努力把哽咽的泪意憋回去。   苍老颤抖的手指抹得很重,比眼泪在皱纹里洇开的声音还要重。   周围的人们都看见了那些闪烁在初升朝阳下,正被竭力藏起的晶莹水珠。   原本捧着包子吃得正开心的何西怔了怔。   她忽然挪动位置,挺起小小的肩膀,尽可能挡住了那个分明正在哭泣的老人。   “爷爷,没关系的。”   曾经总躲在墙里哭的小女孩轻声说:“别人已经看不到啦。”   别人的确看不到了。   严璟正梗着脖子看向天空,视野控制得非常干净,简直像要跟周围的大地划清界限,眼睛里只有碧蓝如洗的天空。   “你们看,有飞机!”   “不看,幼稚。”   郁白才不会像他一样,傻乎乎地抬头去看飞机。   他移开视线,和谢无昉一样看向街道尽头的超市。   “除了番茄味,还有一些口味也不错。”   郁白主动开口,尝试制造一些能很自然掩去低泣声的闲聊杂音。   “等会儿每个口味都买一袋,你可以都尝尝,也许会有比番茄味更合你口味的薯片。”   谢无昉却摇了摇头:“不会。”   不是不用,而是不会。   郁白就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   在食物的口味上,这家伙真是有种绝大多数人类难以想象的专一和固执。   所以郁白哦了一声,点点头:“那就买很多很多袋番茄味的薯片。”   他在说很多很多的时候,黑发蓝眸的男人眼中掠过了淡淡的笑意,轻声应道:“好。”   与此同时,郁白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谢无昉之前租房和买东西的钱是哪里来的?   总不会是像身份证一样变出来的吧?   那可太刑了。   他被自己的脑补逗乐,清澈的眼眸弯了弯,映出周围平凡却斑斓的风景。   这是一个漫长奇异,有属于过去的尘埃落定,也有好多未来的事要去做的早晨。   比如要想办法安置好身边的这个烫手完蛋。   现在的谢无昉应该不会介意他想处理掉这份礼物的不礼貌行为了。   说不定比他更想处理掉完蛋。   毕竟连祂都因为这个不可控的完蛋玩意儿陷入过一次沉眠。   完蛋拥有跟谢无昉同源的恐怖力量,却没有跟祂一样的自我控制能力,还叠加了无数个存储起来的时空,实在是个难以预料的危险存在。   因此,郁白正在郑重地考虑,明天要不要出一趟远门。   他从循环里的鸡翅包得到了灵感,进而想起了一个比河底更适合沉尸……不对,是埋东西的地方。   ——从群星市出发,除去能直达的私人飞机,用尽其他各种已有的交通方式,在22个小时之后,无法抵达的北极。   现实世界不会到期重启,所以他有充足的时间到达十分遥远的北极,然后找一个荒无人烟没有科考站的地方,把完蛋塞进压根没有人的冰层里。   如果它把人带回循环时空的方式是固定的,那么只要不再有两个同时出现的时间,甚至周围不再有任何能被卷入其中的人类,不就彻底不用担心记忆泄露的事了?   而且谢无昉说过完蛋是在消化那些时空,所以特别不可控。   那还有比冰天雪地的极寒之地,更适合这种非人存在安静闭关的地方吗?   心静自然凉,球凉自然静。   郁白思来想去,觉得很有道理。   简直是毫无破绽的逻辑嘛。   所以他仰起了脸,也看向残留着航迹云的蔚蓝天际,若有所思。   脖子有点酸的雕塑严璟立刻反击道:“你不是嫌看飞机幼稚吗?”   郁白说:“别吵,我是在考虑明天要不要出趟远门。”   谢无昉问:“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北——咳,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严璟费解:“那你是为什么要出远门?旅游?”   “不是,我想去很远的地方埋一个东西。”   “啊?”   絮絮叨叨的对话盖住了老人的哭声,也盖住了一种更微小隐蔽的动静。   因为要吃包子,郁白把手中的小方盒放在了身边的椅子上,没有再小心翼翼地拿着它。   此刻的盒子里面,随着郁白的话,表面如有星空流动的蓝色小球蓦地轻颤起来。   像是一种不安的颤抖。   平凡的人类对此一无所知。   唯有郁白身边的男人若有所察,忽然垂眸望向了那个表面毫无异状的黑盒子。 第083章 美丽03   淡蓝清晨里,并未察觉身旁异动的郁白,还在和严璟一道对着天空碎碎念。   严璟一脸好奇:“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埋什么东西啊?”   郁白想了想,下意识侧眸看向谢无昉,诚实地回答道:“埋完蛋。”   这次他不打算像上回那样,背着非人类偷偷去火葬场……不是,去殡仪馆烧完蛋了。   既然是他们两个一起制造出来的麻烦,还是一起面对比较好。   “……啥?!”   严璟吃了一惊,本能地就要脱口而出:“你又不要完蛋啦?别埋啊,不如过继给——”   他仍然觉得那个神秘的蓝色小球有种奇妙的亲切感。   上次小白差点要火化完蛋的时候他就觉得可惜,这次怎么突然又要埋了它呢?   这一刻的严璟刚要说不如过继给自己,但视线恰好顺着郁白的目光一起看了过去。   看到了正面无表情注视着小方盒的谢无昉。   ……   动物般的直觉霎那间疯狂涌上心头。   “——过继给谢哥啊!”   严璟进行了一个非常丝滑的大喘气,义正言辞地批评道:“这可是谢哥送你的礼物,你怎么能随便把它埋了呢!”   离开了飘着雪的异时空以后,小白这个非人类邻居看起来没有生病那段时间这么吓人了。   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尚算温和礼貌、没什么威胁性的日常状态。   但那份亲身经历过的窒息感和恐惧心情,已经深深刻进了胆小鬼的DNA里。   “……”郁白瞪他一眼,都懒得嘲笑他的谄媚表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是礼物,也舍不得丢,但它现在是不可控的状态。”   “连小谢都没办法控制完蛋,万一它突然又把我们卷进异时空怎么办?”   严璟挠挠头:“卷进去也没什么吧,回来也还是同一个时间点,等于白白放了一个假,多爽啊。”   郁白想了想,说:“如果把人卷进去的时候,你独自带飞的那局游戏马上就要赢,嘲讽人菜话还多的队友的垃圾话都写好了,就差按下发送键……”   “我草那可不行!”严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瞬间理解了失控的可怕之处,“你打算把完蛋埋到哪里?”   小白举的这个例子也太恐怖了!简直听得人抓心挠肺的。   “北极,那里没有人,气温又低,我觉得没准有助于完蛋冷静下来。”   郁白清楚地记得,一度因为消耗过多力量而陷入沉睡的谢无昉,是由于外界极寒的低温,才会提前醒来的,后来的下雪天也让他恢复得更快了。   而小球最初的力量,就是由谢无昉赋予的。   那么,冰天雪地的环境,会不会也能让完蛋更快消化掉球里存储的无数时空,早日进化成一个具备自控能力的好蛋?   越想越觉得,北极是个最合适的埋尸地。   郁白顿时下定了决心,拿出自己的手机,当即开始查机票。   “我明天就出发,希望还有票。”   “啊?这么着急!”严璟都没回过神来,“我们市有直达北极的航班吗?”   “没有,要一路辗转过去,但我有点担心,万一完蛋在路上把整个飞机的乘客都卷进异时空了怎么办?”   “不至于吧,要多久能到啊?我还没去过北极呢,要不请个假陪你一起去……不对,你应该也没去过啊,怎么这么熟练的样子!”   因为他在某个循环里试着去过。   郁白这样想着,指尖在屏幕上轻点,搜索着记忆里乘坐过的航班,是不是还有余票。   同时,他也有一点诧异。   跟严璟一样听到了他想法的谢无昉,怎么一直没有说话?   他会同意把完蛋埋到北极吗?   还是有其他的主意?   于是,郁白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再次望向身边的男人。   谢无昉仍凝视着被他随手放在椅子上的那个小方盒,独特的灰蓝眼眸里正泛开隐隐的波澜。   郁白怔了怔。   心头随之浮现出一种略显久违,但依然非常亲切与熟悉的……   不妙感。   他立刻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有些紧张地问谢无昉:“你在看什么?怎么了?”   在完蛋猝不及防地将他们一行人卷入围棋时空之前,也是谢无昉提前一点察觉到了异动,出声提醒他们的。   这次不会又要——   “它在不停地晃动。”   在身边的人类开口后,谢无昉便收回了视线,抬眸看向他,若有所思道:“我能感觉到,它现在很不安。”   郁白蓦地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不安?难道完蛋能听懂我们在说什么?”   它明明只是个蛋!   怎么能听得懂中文的!   谢无昉的反应却很平静:“应该可以,它好像已经有了一些意识。”   郁白这才恍然。   他差点忘了,谢无昉也能听懂任何人类的交谈。   虽然完蛋只是个蛋,不对,是个球。   但这是神明送给人类的一份关于永恒的礼物,又意外存储了无数个郁白亲历过的时空,因而充满了连神也无法预料的不确定性。   与生命有关的不确定。   所以,理论上来说,球里有可能是一个尚未完全成熟,所以无法自控的神?   ……靠,更可怕了。   郁白连忙问:“那它会不会现在就失控,把我们再带去哪个时空?”   “应该没有这么快。”谢无昉说,“上一个时空的消散,让它变得稳定了一点。”   听他这么说,郁白暂时松了口气,又忙不迭地提问:“那除了不安,你还能感觉到别的什么吗?”   完蛋果然是个定时炸弹。   还是需要时间来蓄力的那种。   无论如何,至少这一刻不会炸。   闻言,谢无昉想了想,说:“它依然很排斥我。”   郁白看到他只是注视着盒子,却没有主动去拿里面的完蛋的时候,就猜到这一点了。   完蛋还是一如既往地排斥着谢无昉。   所以为了地球的安全,祂不能直接触碰这个小球。   但郁白可以碰。   趁完蛋处于暂时的平静期,这是个把它送走的最好机会。   不用担心一飞机的人被莫名其妙地卷入异时空。   当然,如果想要最快抵达北极,可能还有另一个办法。   郁白盯着那个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小方盒,恨不得当场就把据说正在不停晃动的完蛋给送走。   谢无昉能不能带着他瞬间抵达北极呢?   那天收到求救短信的谢无昉来殡仪馆找他时,也来得很快。   这种类似于瞬间移动的举动,对神来说应该是家常便饭,不至于要让祂付出什么代价吧?   郁白在心里琢磨着,正想开口问一下谢无昉,能不能现在就送自己去北极埋蛋。   却先听到了他的声音。   身边的人类目光灼灼地盯着小方盒,黑发蓝眸的神明话音顿了顿,认真地说了下去:“……我也很排斥它。”   哎?   满脑袋都是铲子和北极的青年呆了一下。   随即,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即放弃了让谢无昉送自己去北极的打算。   谢无昉讨厌这个曾经害得他消耗掉许多力量的小球,也是应该的。   瞬间移动肯定要使用特殊的力量,万一诱发了完蛋出现什么意外呢?   这可是两个互相排斥着的神明。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还是用正常且安全的方式去北极比较好。   郁白问:“那我把它送到北极去怎么样?那里的温度很冷,没准能让完蛋更快消化掉那些时空。”   话音未落,人类看不透的盒子里面,蓝色小球摇晃得更厉害了。   那道灰蓝如湖水的目光,在盒子上略一停留,又平淡地移开。   “好。”谢无昉轻轻颔首,“我不确定,但可以试试看。”   他的语气平常,郁白却无端地读出了一些……心情不错的味道?   连带着他原本忐忑的心情,也跟着明亮了起来。   一旁的严璟老老实实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不敢贸然插嘴,到这会儿才小声问:“那小白你真的明天就出发吗?查到票了吗?”   “先不买票,我想到一个更快过去的方法。”   郁白说着,关掉了手机上订票的页面,转而翻找着联系人,拨出了一个电话。   视频电话。   严璟一看到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顿时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对哦,我都忘了,可以找天哥帮忙。”   22小时内无法抵达的北极,是在不乘坐可以直达的飞机的前提下。   金盆洗手后将事业做得颇大的孙天天,当然是有私人飞机的。   以前的郁白很不愿意给这些关怀着他的人添麻烦。   无论有没有事,都不想让他们费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他却主动想到了,这种事情或许可以让天哥帮忙。   视频很快接通,屏幕上出现一张粗狂英俊的大脸。   “喂?早啊小白!今天这么早就起了啊?”   郁白便也同他打了招呼:“天哥早。”   他现在一看到孙天天,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想到寒冷冬日里的满满一车貂。   真是让人永生难忘的华丽场面。   掩在宽大镜框后的浅淡眼眸里,闪过清晰明媚的笑意。   视频那头的孙天天见状,怔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同时有些困惑地摸了下脑袋:“哎,我这会儿看你戴眼镜的样子,怎么觉得怪怪的呢?”   ……今天怎么一上来就想劝他摘眼镜。   郁白沉默了一瞬,忍俊不禁道:“晚点就摘。”   过了一周裸眼看世界的日子,现在的他也有点不习惯鼻梁上架着东西的感觉了。   “真的假的?”孙天天面露惊讶,“你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啊小白,真难得——”   平时的郁白基本处在一种心情不好不坏,稳定又平静的状态。   可他说着,眼里的困惑也更浓了:“不对,为什么我又觉得你心情好很正常呢?妈的,我昨晚也没喝多少啊,怎么今早起来这么迷糊呢,还特想翻件貂出来穿,我这什么毛病……”   郁白听他碎碎念着,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现实世界里明明是夏天,为什么突然想翻件貂出来穿?   而且还说现在看到他戴眼镜的样子,觉得怪怪的。   ……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人,不会也有了异时空的记忆吧?!   郁白想到这里,心中警铃大作,连忙问:“天哥,你刚才说,是今天早上起来以后觉得迷糊?”   “对啊,我也是刚起来不久嘛,可能是做了一晚上梦吧,感觉晕晕乎乎的。”孙天天随口说,“但不记得梦到什么了,就觉得好像挺冷的。”   与此同时,被小姑娘掩在身后的老人原本还在偷偷低泣,口袋里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他随手接起电话喂了一声,伴随听筒里传来的话语,袁玉行本来还哽咽着的声音,瞬间变得气势汹汹。   “他们放屁呢!什么变成小孩,警察同志,你听我这声音像小孩吗?!”   “我理解我理解,袁先生您先冷静。”电话那端的警察安抚道,“我们当然也不可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在昨天上午他们报案的时候,已经有同事严厉地教育过他们不要浪费警力了。”   “但是他们刚刚又来到局里,还是坚持说看到你返老还童,而且说你现在失踪了不接电话,又跟什么财产有关系,具体我也没太听懂,但一群人聚在这里,要求必须找到你……”   在隐隐的嘈杂声里,警察的声音压低了一些,透出几分为难:“也请您理解和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现在过来一趟?”   “行,我过来,让他们看看我到底是小孩还是爷爷!”   已经恢复老头模样的袁玉行答应得很爽快,他想起小心翼翼安放在胸口袋子里的那张纸,还额外补充了一句:“警察同志,麻烦你转告他们一件事。”   “什么事?您说。”   “我是跟他们惦记的财产有关系。”他抹着眼角未干的泪水,冷笑了一声,“老张的遗嘱就在我这里!”   隐约听到袁玉行和警察对话的郁白,再看着手机屏幕上孙天天困惑的神情,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谢无昉说过,多余的时空消散后,会对这个世界有一些影响。   比如让亲自去过那个时空的旅人,寻回原本失落在循环里的记忆。   又比如,让曾经在异时空拥有过另一种生活的其他人们……   握着手机的郁白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谢无昉。   谢无昉也正注视着他,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薄唇微动,轻声道:“不是记忆。”   他顿了顿,找到了一个或许相对准确的形容词。   “……是印象。”   如同冬日消融后,纷纷扬扬的白雪已失却踪迹,空气里却残留着淡淡的落雪印象。   现实世界里的孙天天没有给他送过一车貂,也没有经历过那个寒潮突降的冬日,更没有见过那个在朋友家过得很开心,没戴眼镜的郁白。   他没有这些记忆。   却隐隐拥有了一些朦胧的印象。   关于茫茫宇宙中,已经消逝的那条世界线。   听着老人略带气愤的颤抖声音,郁白忍不住想,现实世界里原本对张云江的去世十分冷血的家属们,在忽然拥有了那个寒冷却温暖的冬日印象后,其中一些人,会不会感到几分后悔呢?   这是一个已经来不及道别,更无法挽回的真实时空。   郁白也来不及想更多,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光是我,他们也说感觉挺冷的,但具体什么时候冷,又说不上来,那只能是梦里吧,难道昨晚大家空调都开太低了?”   手机屏幕上的孙天天收回了看向身边小弟的目光,费解之余,也记得有正事:“哎,不说这个了,小白,你突然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视频里的郁白神情郑重地开口:“对,天哥,你能不能找人送我直飞北极?”   “啥?北极?你要去……去取材采风吗?”   孙天天一脸摸不着头脑,但应得很爽快:“没问题啊!你想什么时候出发?”   郁白说:“越快越好。”   他没有想到,异时空消散之后,不光是亲历者会恢复记忆,居然还会对全世界的人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万一未来在某个时空里,他一不小心把地球毁灭了呢?   那回到现实世界后,陌生人看到他,会不会隐隐约约觉得他就是大魔头?   ……不敢想象。   北极之行迫在眉睫!   郁白的话音短促有力,充分显示出他的急迫。   尽管孙天天仍不明缘由,但也跟着认真起来:“好,我马上叫人去安排!要不要我叫人先接你过来?”   长椅上,郁白打电话的声音分外清晰,他的目光停留在视频界面上。   所以没有留意到一旁正微微抖动的小方盒。   被装起来的深蓝小球,这会儿已经晃得连外面的盒子都轻颤起来,仿佛一场由内而外的地震。   棕色眼睛的人类没有注意到它,敏锐的神明却也一脸漠然地移开了目光。   另外三个高矮不一的人类正凑在一起,啃着包子批判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们。   无人在意的小球抖啊抖。   抖得浓郁如星空的球形表面,突然裂开了一条缝。 第084章 美丽04   最开始的时候,那条骤然出现的裂缝并不算太明显,横亘在流光溢彩的深蓝球面上,像是从高空俯瞰时,在浓密森林里若隐若现的一条河流。   如果没有外物遮挡,或许还会被人注意到,但此刻它被装在盒子里面,隔绝了一切视线。   所以裂开一条缝的小球持续颤抖着,连带着黑色方盒也轻轻晃动,仿佛在努力吸引谁的注意。   “最快两个小时后就可以出发吗?好,那我在小区门口等阿强来接……不是,应该不止我一个,天哥,你等我问一下。”   盒子旁边的人类仍在打电话,随着听筒里的问话声,他的目光动了动。   紧挨着他的小球疯狂抖个不停。   清淡的眸光却直接略过了完全不在视野范围内的矮矮小方盒,先是看向身边蓝眼睛的男人,小声问:“你要跟我一起去北极吗?”   谢无昉的答案显而易见:“好。”   于是郁白又看向另外三个同伴。   严璟伸长耳朵听着,一脸期盼地望着他,兴奋地搓了搓手。   何西稚嫩的面庞上写满向往,又有点赧然,腼腆地笑了笑。   袁玉行双眼通红,正在气势汹汹地卷袖子,压低嗓子对他道:“你们去吧,我要去趟派出所,好好收拾那群王八蛋!”   郁白环视了一圈,点点头,对电话里道:“我们有四个人……嗯,都是我的朋友。”   听到这话的孙天天则莫名其妙地觉得,小白突然多出了几个朋友,好像也不是特别让人意外。   仿佛本该如此。   “好好好,没问题!可惜我这两天又到外头出差了,不然也跟你们一起去。”   他问:“还有没有其他事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   郁白还真有一件事。   “天哥,麻烦你再帮我准备一套工具带上飞机。”   “这有啥麻烦的,你需要什么工具?用来干嘛?”   “用来凿开冰层和掩埋东西。”   咔啦一声。   漂亮深邃的小球表面,忽然又裂开了一条缝。   与朋友们一起分享的鸡翅馅包子已经吃完,马上就要踏上新的旅程,郁白望着前方的烂漫朝阳,心情微妙地深吸一口气。   真是一如既往充满戏剧性的人生。   但他还蛮期待北极风光的。   郁白出了一会儿神,正要去拿起那个抖得就差主动蹦进他怀里的方盒子时,突然有点犯懒,转头看严璟。   “完蛋放你包里吧?”   反正谢无昉说过,现在的完蛋算是在消耗过一部分力量之后的平静期,不用担心它突然失控。   就没必要小心翼翼地端在手里了。   怪累的。   “好嘞。”正在打电话请假的严璟也没细看,随手抓起椅子上的方盒子,塞进自己的随身背包里,“对,今天不能来……明天估计也不能。”   电话那端的人没好气地问:“你昨天就说拉肚子请假了!今天又是干嘛啊?能连拉三天肚子?”   “不不不!”严璟嘿嘿一笑,“今天和明天不是拉肚子。”   “是要往返北极!”   “啊?你说啥——”   听着店长震惊的声音,严璟顿时感觉心情更加美妙了。   就是刚才拿盒子的时候,好像莫名其妙地有点手抖。   估计是因为太激动了。   那可是北极!   还是全程专机接送的免费旅行!   严璟请完假,随手拉上背包拉链,压根没把小小的手抖放在心上,扭头看郁白:“我要不要回家去拿点冬天的衣服啊?阿强他们什么时候到,我来得及回去一趟吗?”   几十分钟前,他还生活在飘雪的冬日,这会儿就回到短袖短裤的大夏天了,说实话,有点想念穿厚衣服的感觉。   郁白亦然。   “不用回去,我也不回家拿了。”他的眼里染上一点笑意,“去买貂。”   一小时后,今天提前开门营业的商场里。   被保镖阿强们送过来的郁白等人,已经不是来得最早的。   他买走了夏季商场中,差不多是最后存货的几件貂绒大衣。   郁白过去一直很节约,除了生活必需的开支,其他钱都存了下来,很少有什么花钱的欲望。   其实存下来的钱也不知道要用来干嘛。   但此刻在夏天买下不合时宜的貂绒大衣时,他倒第一次觉得,消费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让那份能带来收入的工作也有了意义。   对了,下一期的稿子还没写。   郁白暂时没想好要写什么。   不是因为没有灵感,恰恰相反,是难以忘怀的碎片太多了。   越过了生死的残局与道别,在夏天降临的飘雪寒冬,忽然触手可及的遥远北极……   难得在早晨就分外热闹的商场柜台旁,郁白看着被毛茸茸的大衣裹起来的何西,称赞道:“你挑的这件很可爱。”   小女孩秀气的脸蛋上泛开一点红,有些忐忑地问:“小白哥哥,这个衣服是不是很贵呀?”   她也没有回家拿衣服。   但要去北极,肯定要穿厚衣服的。   “对大人来说不贵。”郁白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她怔了怔,接着很开心地弯起了眼睛,小声重复道:“是给我的礼物呀?”   “嗯。”郁白点点头,认真地说,“谢谢你陪我旅行。”   他说完,话音顿了顿,又轻声道:“不用害怕你爸爸,我会跟他说你要在同学家住两天。”   郁白仍不确定要怎么帮何西彻底摆脱那个糟糕的父亲。   但他不会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让突然出现在他家卫生间里的陌生小姑娘,独自回到那个酒气熏天的家了。   她也不再是那个挨打以后只能躲进墙里哭泣,孤立无援又满心恐惧的孩子了。   穿得像头熊的严璟一边照镜子,一边自告奋勇地插话:“就是,用不着怕他,他要是再敢欺负你,我就再给他来一拳!”   谢无昉是唯一不需要买厚厚大衣的人。   他的目光淡淡地落在那个被严璟摆在一旁的背包上,停泊片刻后,因郁白的声音中止。   “小谢,你要不要试一下这件?”   郁白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会很适合你。”   他当然记得谢无昉不喜欢白色的事。   却因为人类对男性穿白衬衫的推崇,所以总是穿白衬衫。   根据在围棋时空里的经历,他觉得谢无昉穿黑色更好看。   谢无昉很快移开了视线,伸手接过那件衣服:“好。”   男人灰蓝的眼眸中绽开淡淡的笑意。   咔啦一声。   黑乎乎的背包和小方盒里,抖个不停的深蓝小球表面,愤怒地裂开了第三条缝。   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完全没人注意到这个微微颤抖的背包。   忙里偷闲的营业员打了个哈欠,对旁边的同事抱怨道:“我还没睡够呢,哎,今天上班真早。”   “反正有补贴拿,忍忍啦。”同事看着四周人头攒动的场景,笑着摇摇头,“今天真是奇怪,跟过年似的,从来没在早上这么忙过。”   “对啊,我听说羽绒服那边都快卖脱销了,这么热的天气,买那玩意儿干什么?”   “好像是因为很多人睡醒后都觉得冷吧,我其实也有这种感觉,早上差点想穿厚毛衣出门呢。”   “哎哟,你要这么说,我也有点,不过我冬天衣服一大堆了,一点也不想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会儿倒是特别想看雪。”   “看雪?说起来,我觉得我昨晚好像梦见我们市下雪了……”   被冬日印象悄悄席卷的夏季半球,毛衣与羽绒服莫名陷入热销。   额外被漫天雪花垂青过的群星市,“下雪”一词的搜索指数在今日暴涨。   位于群星市某条街道上的某间派出所里,家属们神情各异地看向驼背老人手中那张写满字的纸。   不过,这些暂时都跟郁白等人没有关系。   因为他们正在前往北极的私人航班上。   蔚蓝天际里留下一道长长的航迹云,掠过地面的一切纷繁景色。   宽敞舒服的机舱里,三个人类都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先是兴奋地聊天和看风景,直到吃过机上午饭后,困意渐渐袭来,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前往北极的飞行时间很长,要十多个小时。   在这漫长安静的十多个小时里,人类睡得香甜,神明闭口不言。   与此同时,黑乎乎的行李架和背包和小方盒里,小球的不安颤抖已经平息。   ……反正也无人在意。   深蓝的球形表面上,此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痕,道道缝隙里透出朦胧不分明的柔白光晕,梦幻而美丽。   唯一注视着行李架方向的目光,短暂停留后便又移开,望向舷窗外轻缓变幻的风景。   湖水般的眼眸里,涌动着难以描摹的波澜。   郁白从羽毛般轻盈的睡梦里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窗外是辽远的暗色天际,身边人微卷的黑发却比夜色更浓重,机舱灯光昏然浅淡,静静地漫过棱角分明的白皙侧脸,又隐没于质地轻薄,颜色却浓郁的纯黑高领毛衣。   在黑与白简单又极致的映衬中,那双世间罕有的异色眼眸愈发特别,此刻正因为他细微的动作,循声望来。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的郁白,陡然撞进那片深邃绮丽的灰蓝湖水,便陷入一阵恍惚。   ……不愧是他一眼选中的黑毛衣。   果然很适合谢无昉。   四目相对中,片刻寂静后,神情复杂难辨的男人先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郁白回过神来,有点意外:“什么?”   谢无昉看起来好像是在沉思着什么的样子。   “如果永恒球里诞生了真正的生灵,”他的话音顿了顿,“……或许是像我一样的生灵。”   “你还会把它埋在北极吗?”   郁白听得怔住。   什么叫诞生了真正的生灵?   这个能听懂人话的奇特小球里面,不会真能孵出什么东西来吧?!   如果真的会,那肯定要看孵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再决定要怎么处理。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里,郁白思绪纷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眸光流转中,他有点不知所措,下意识反问回去:“你会埋吗?”   而谢无昉的答案干脆利落:“会。”   他低沉的嗓音短促有力,话音停泊在旁人仍在沉眠的寂静空气里,让好奇地注视着他的人类再度失神。   所以郁白忽然忘了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这回事,脑海里只剩下眼前摄人心魄的美丽风景。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我也会。”   反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听神明的话总不会出错。   ……不是,主要是这件黑毛衣真的太帅了。   太适合黑发蓝眸的谢无昉。   神的美色面前,人类可耻地一败涂地。 第085章 美丽05   关于完蛋的处置问题,人类与神明之间就这样非常迅速地达成了共识。   话音出口,郁白才骤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明明是谢无昉问他,怎么变成他反过来抄谢无昉的答案了。   他正想再认真琢磨一下答案,视线交错中,却见到眼前人灰蓝的眸子里,复杂涌动的波澜褪去,只余下皎洁静谧的笑意。   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咦。   在这个瞬间,郁白突然忘了自己本来打算思考些什么。   和神情深邃难辨时相比,这样平淡温柔的笑容,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种好看。   不愧是他看中的黑毛衣,好衬人,能衬出完全相反的气质和风格。   ……够了!   为什么他现在像个眼里只有美色的昏君啊。   一定是刚睡醒脑子还不清醒的错。   郁白被自己离奇的联想逗乐,没忍住笑了起来,赶紧挪开黏在黑毛衣上的目光。   身边响起有些茫然的问句:“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郁白笑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淡定的声音,“……你这样穿挺好看的。”   闻言,谢无昉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黑色毛衣,似乎记下了什么。   郁白伸手调亮了头顶的灯光,机上的空乘微笑着端来茶点,随着时间流逝,脑袋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飞机舷窗外一度暗沉过的天空,已经恢复了灿烂的明亮。   北极圈以内正处于极昼,没有黑夜,全是白天。   快要抵达目的地了,天哥已经安排好了船,下飞机之后就可以登船,直接驶向世界尽头的北极。   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在现实世界里,这么突如其来的远行。   郁白倚在座椅靠背上,目光有些恍然地掠过窗外的陌生天空,思绪也跟着乱飘。   北极一定非常美。   会看到传说中的极光吗?   飞机餐挺好吃的,虽然不如早餐的鸡翅包。   坐了太久,屁股有点麻。   谢无昉为什么会突然问他那个问题呢?   以“如果”为开头的假设性问题。   他记得谢无昉是个不擅长想象的……   “抱歉,打扰您了。”空乘走过来,含笑开口,“我们将于半小时后着陆,下降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些颠簸,另外,孙先生为各位准备的——”   郁白的思路因此中断,与空乘略作交谈后,又看她耐心地俯身唤醒还在睡觉的严璟和何西。   严璟打着哈欠摸摸肚子:“要到了吗?我睡了好久啊,真饿,想念早上的包子了。”   何西揉着眼睛凑到舷窗处:“哇,下面好漂亮!”   小女孩的目光亮晶晶的,语气欢欣雀跃,令机舱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黑乎乎的行李架里除外。   即使有一层又一层的外物阻隔,一种奇异的白光仍透过了盒子与背包,弥漫在密闭的行李架空间内。   其实光线同样穿透了行李架的外壳,漫射到飞机内部本就颇为明亮的空气中。   只是此刻大家都安分地坐在座位上,等待降落,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抬头张望。   虚无缥缈的光芒便越飘越远,近乎本能般向周围延展着,穿过飞机,没入万丈高空和盛大世界。   在机舱最前方的飞行员的视野里,四周原本一片晴朗的天空,忽然像有乌云席卷,泛开一阵令人心悸的深灰。   “嗯?天气突然变了吗?”   “是雷雨云吗?”   机长与副机长对视一眼,倍感惊讶,在操作驾驶台的同时,不忘对乘客们发出提醒。   “……受到气流影响,可能会有较大的颠簸,请您确保系好安全带……”   在遥远高空中航行的飞机,的确很快陷入了一阵明显的晃动。   严璟被晃得脸色都有点发白:“这气流挺猛啊,以前坐飞机可没这么晃过。”   旁边第一次坐飞机的小女孩也神情紧张,却主动安慰他:“飞行员叔叔说这是正常的,严璟哥哥,不要害怕。”   “我、我不怕。”严璟立刻挺起胸膛,顺手摸摸何西的脑袋,“你也别怕啊。”   “肯定不会出什么事的,可能北极的天气比较特殊吧,对吧小白!”   小白才不想回答这种近乎flag的问题。   他上次听见这种话,还是在那部金色电梯里。   严璟和袁叔叔两个乌鸦嘴,刚说完电梯会不会出事,他们就被一锅端到了异时空。   ……这次可别再乌鸦嘴了。   在飞机愈发剧烈的颠簸中,郁白倒不觉得害怕,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反射性想起电脑里遗书的不满意之处。   他只是怕其他人被吓到。   而且,有谢无昉在,就算真的遇上什么可怕的极端天气,也没必要太担心。   这可是搭载了神明的飞机。   郁白下意识问身边人:“应该不会出事吧?”   他望过去的时候,却蓦地怔住。   谢无昉正侧眸注视着斜上方的位置,目光极冷,灰蓝湖水仿佛结满了冰,笼罩着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冷厉。   “你不会出事。”他说。   闻言,郁白更加惊讶,浅淡的眼瞳里漾开浓浓的错愕。   ……什么叫他不会出事?   他顺着谢无昉的目光一道望过去。   机舱斜上方是外壳光洁的行李架。   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的东西了,看上去一切如常。   等等,行李架?   电光火石间,郁白想到了一个可能,急声问:“是因为完蛋吗?”   舷窗外布满了不安的乌云,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延展,像一场恐怖的瘟疫。   “是。”谢无昉应声道,“我不能直接阻拦,抱歉。”   郁白很早就知道这一点。   要是相看两相厌的神仙打起了架,地球只会更加倒霉。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郁白一时有些无措,“完蛋是怎么了?把北极的天气变糟了吗?飞机会不会……”   谢无昉沉默了几秒,忽然说:“你不希望这个星球出事。”   这不是疑问句。   因为郁白在那个摆着棋桌的时空里,已经认真地告诉过他,这个星球对自己而言的重要性。   所以,更像是说给旁人听的陈述句。   此刻的郁白却无暇分心多想,脱口而出道:“当然了,我不希望任何人出事!”   要是飞机上只有他和谢无昉就好了。   可现在不仅有严璟和何西,还有对他们携带的危险行李一无所知的机组成员们。   万一这架飞机真的出了什么事,郁白肯定没办法原谅自己。   “如果早知道完蛋会出这种意外,我一定一个人带它来北极。”   他的话音里染上懊悔。   还有显而易见的,对那个神秘小球的反感和抗拒。   他收回了看着行李架的视线,低声问身边的男人:“你能不能把其他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或者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透明舷窗这一侧的人类倾身过去,目光焦急,写满了担忧。   另一侧的万丈高空中,原本肆无忌惮蔓延的灰色乌云,骤然间像是静止下来,停止了八爪鱼一般的疯狂扩张。   深灰的光芒仿佛在漫漫云层中陷入了挣扎,最终艰难地驯服了极具侵略性的本能。   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气流,忽然又不明缘由地消散了。   灰蒙蒙的光芒褪去时,隐约落下了几滴委委屈屈的雨。   飞机很快停止了颠簸。   地面塔台里,监测到异常天气后,正在忙碌地联络各架飞机的接线员,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驾驶舱里的飞行员们,望着前方重新澄澈起来的天空,费解之余,打从心底松了口气,拿起直连客舱的对讲机。   “……我们已经平安度过了气流,请不必担心……”   机长的声音夹杂着朦胧电波噪点,回响在整个机舱里,让紧张的乘客们彻底放松下来。   谢无昉的声音则在耳畔淡淡地响起,情绪朦胧而不分明。   “你已经做了。”   这是在回答他那句“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置身于渐渐恢复了平静飞行的机舱里,郁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浅棕的眸子里满是茫然。   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满心焦急地在问谢无昉该怎么办。   以及为此讨厌起了完蛋而已。   一头雾水的人类陷入了深思,再次望向不远处那片看上去毫无异状的行李架。   里面放着严璟的背包,背包里是那个盛有完蛋的小方盒。   不擅长想象的神明忽然问他,如果球里诞生了真正的生灵。   ……真正的生灵?   !!!   不久后,这架飞机平安地降落在大陆最北端的机场上。   极昼漫长奇异,蔚蓝天空中漂浮着洁白的航迹云。   寒冷的温度里,一行人穿着毛茸茸的厚实大衣,踏上这片全然陌生的美丽土地。   “又能看到雪啦。”何西早已忘了飞行途中的短暂惊险,满脸都是新奇,“真好。”   “是啊,这里到处白茫茫的,好像仙境。”   胆小鬼严璟仍心有余悸,下飞机时腿都有点软,目光扫过周围初次得见的美景,忍不住问郁白:“小白,要不要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去哪儿吃点东西之类的?”   第一次来这里,他想多拍点照片回去给爸妈看。   正跟天哥安排的地陪说话的郁白却摇了摇头,神情颇为郑重:“我们现在就上船出发。”   “没问题,船已经在港口等你们了,船上有餐饮区的。”   地陪笑容可掬地应了声,又殷勤地接过了郁白从飞机上带下来的一件行李。   一个沉甸甸的手提箱,里面装着铲子等工具。   “这么急啊?”严璟挠了挠头,随手背上自己的包,连忙跟上郁白的脚步,“来了来了。”   地陪同样热情地问:“我帮您拿包吧?”   “不用不用。”严璟摆摆手,“这个不重,我自己背着就行。”   这里面装着一个神奇的蓝色小球,他可不敢随便交给别人。   要替小白保管好。   片刻后,外形优雅的小型邮轮离开港口,逐渐驶入位于极地的海洋,四周时有蓝色冰山,在阳光下如钻石般璀璨耀眼。   严璟抱起矮矮的何西,两道身影在甲板上眺望着壮丽纯净的风景,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地看直了眼。   郁白和谢无昉也伫立在甲板边缘,前者却没有在看风景。   一头棕发的青年垂眸看着贴有暖宝宝的手机,似乎在认真地阅读着什么。   趁谢无昉望向远处冰川的空档,严璟曾经好奇地凑上去瞄过一眼。   手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关于在雪地冰层中进行挖掘和掩埋的技术要点。   ……   呃。   小白是真的很想埋了完蛋啊。   其实严璟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在驶向极点的路上,埋头钻研技术的郁白,偶尔会忽然问他一句:“完蛋还在你包里吧?”   “在啊。”严璟拉开拉链,看到小方盒安静地待在背包里,随口问,“要把完蛋拿出来给你看看吗?”   郁白却连连摇头,立刻移开了目光:“不不……不用。”   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东西。   但又时不时地看向他身后的背包,或是扫视着周围并没有旁人的甲板。   严璟对此不是很理解,鉴于谢无昉在场,也不敢多问,只好躲到一边跟小姑娘窃窃私语。   何西看着神情复杂行为奇特的小白哥哥,想了想,小声说:“我以前在路边捡到过一只流浪的猫咪,很想把它带回家养,但我知道爸爸不会答应的,所以最后我也没有带它走。”   “从猫咪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想看它,又不敢看……就像小白哥哥现在这样。”   小学生的比喻真是奇妙又贴切。   严璟顿时恍然大悟。   毕竟是非人类送的礼物,小白肯定是舍不得丢掉这个小球的。   那天在殡仪馆里,他犹豫了半天,最终也没把完蛋放进火化炉里。   今天会不会也一样啊?   可是他们都千里迢迢地跑到北极了,小白又默不作声地钻研了一路掩埋技术,一副迫不及待要埋完蛋的样子。   毕竟这是个不可控的危险存在。   啊,真是好纠结的拉扯。   让严璟本就不太聪明的脑袋跟着纠结了起来。   突然搞得他也特别不舍得完蛋。   虽然它胡作非为,但却也让他们拥有了一段永生难忘的记忆。   严璟盯着自己拉链半开的背包里,那个一动不动的小方盒,决定再看神奇的完蛋最后一眼。   他伸手进去,打开盒子,目光有些忧伤地瞥过去。   然后。   那点忧伤和叹息瞬间变成了剧烈的震惊。   甚至震惊得忘了有小孩在旁边不能说脏话的事。   “我草!”   严璟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发现眼前的景象纹丝未改后,瞳孔持续地震,喃喃道:“完蛋了完蛋了……”   紧挨着他的何西呆了一下,关心地看过来:“完蛋怎么——”   当她看到那个小方盒之后,话音也猛地顿住。   小女孩倒抽一口凉气,惊讶得捂住了自己的嘴,满眼的不可置信。   这里的异常动静很快引起了本就高度警惕的郁白的注意力。   当他看到这一大一小对着背包露出僵硬神情的时候,心头顿时警铃大作,反射性地扫视四周。   甲板上只有他们与船员,扶栏外是望不到人类踪迹的辽远风景,海洋,冰川,白雪,天空……四处交织着美丽至极的蓝与白。   视野范围内,没有出现任何陌生的身影。   在意识到完蛋中或许已经孵化出真实生命的时候,郁白甚至都做好冷不丁地看到一个幼年版谢无昉的准备了,比如黑发微卷,眼眸灰蓝的漂亮小男孩之类的。   也有可能是棕色头发或者棕色眼睛?   没准真成混血了。   ……等等,为什么他会做好这种莫名其妙的准备?   不对,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这么小的背包里,不可能装得下一个小孩啊。   郁白大步走向一旁的严璟和何西,语速很快地问:“完蛋怎么了?”   何西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语气忐忑地回答他:“小白哥哥……完蛋没带来。”   严璟更是一脸闯了祸的惶恐,忙不迭地认错:“对不起对不起,肯定是我那时候在打电话请假,没注意看,拿错盒子了,要不我们现在掉头回去拿——”   到了北极才发现压根没把完蛋带过来,这跟到了考场才发现没拿准考证有什么区别!   他老老实实地低头道着歉,郁白紧张的神情里却因此浮现出迷茫的困惑:“啊?你在说什么?”   “只有一个盒子啊。”他语带错愕,“怎么可能拿错?”   听他这么说,满心都是滑跪认错要紧的严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对哦,椅子上好像是只有一个盒子。”   “难道是我无意识地把完蛋拿了出来,又把——”   他说话时,郁白已经从他手中敞开的背包里,果断地拿出了那个被打开的黑色方盒。   然后,郁白也瞬间瞳孔地震。   他情不自禁地摘下用来挡住海上冷风的平光眼镜,用肉眼观察这个超出预想的奇观。   盒子里面躺着一个圆滚滚的。   白白胖胖饱满蓬松的。   包子。   包子???   严璟困惑:“——又把当时在吃的鸡翅包放了进去吗?”   郁白震撼:“这里面为什么会是一个包子!!”   他亲手放进去的蓝色小球呢?!   在某一瞬间,郁白简直觉得自己是回到了数日之前的楼顶天台,以为要看到蹲在墙角痛哭的小女孩的他们,居然看到花盆里长出一个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   好荒谬。   ……但发生在他跌宕起伏充满惊奇的人生中,也不是那么的荒谬。   郁白恍恍惚惚地拿起了那个看起来和早晨吃过的鸡翅包别无二致的包子。   微凉的指尖一触到包子表面,他立刻意识到,这绝对不是谁放错了鸡翅包,也肯定不是严璟的错。   因为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漫长飞行,这个“包子”竟然还是热的。   像刚出炉不久的温度,甚至冒着隐约的热气。   郁白捧着这个无端出现在方盒里的包子,微微瞪大了眼睛,满是惊诧。   漂亮整齐的包子褶微微拱起,看上去馅料饱满,很好吃的样子,持续散发着温暖的热意。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男人蹙起了眉,目光冷冽地望向那个被他拿起来的“包子”。   于是,一动不动的包子犹如被海风吹拂。   软绵绵的包子褶,轻颤着蹭了蹭人类的掌心。 第086章 美丽06   像有轻飘飘的羽毛,拂过停泊在空气中的白皙掌心。   又像是柔软脆弱的小动物,笨拙地讨好着此刻捧起它的人类。   在这诡异的联想中,郁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原本斜倒在他手心里的白色物体摆正。   仿佛真的在珍惜地对待某个蜷在他手心的小动物。   ……如果真是个小动物就好了。   但这明明是个包子啊喂!!   心神恍惚的郁白几乎觉得,自己现在有可能仍然是在飞机上睡觉。   什么黑毛衣,什么气流颠簸,什么登船出港,什么完蛋变包子,都是在做梦吧?!   在这个因为震惊而失语的瞬间,冰川林立的蔚蓝海洋中,风景开阔的邮轮甲板上,目瞪口呆的人类们盯着那个小小圆圆的白色物体,整齐划一地眨了眨眼睛。   可视野里离奇的景象丝毫未改。   他们甚至还看到了几缕白气缓缓冒出来,无声地飘散在北极寒冷静谧的空气中。   果然是新鲜出炉的包子。   热气腾腾的。   ……   一旁的严璟不禁吸了吸鼻子,又摸摸肚子,结结巴巴道:“这这这……闻起来好、好香啊。”   踮脚张望着郁白掌中之物的何西,也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小声道:“跟早上吃的鸡翅包是一样的气味哎,可它居然还在冒热气!”   如果真是不小心放错的早餐鸡翅包,早该放凉了。   “对啊,怎么回事,难道这是从完蛋里面孵出来的?!”   震惊之后,满心好奇的严璟伸出一根手指,非常小心地戳了戳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包子。   “我草!”他又狂野地爆了一句粗口,“手感也跟包子一模一样啊,何西你快摸摸!”   小女孩就紧跟着他的动作,也伸手戳了戳。   “哇——”她霎时瞪圆了眼睛,脱口而出道,“好软哦!”   “是吧是吧!”   严璟立刻又伸出手指,迷失在这种美味的手感里:“感觉这个包子会很好吃啊!”   郁白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一大一小来回戳他手心里的包子。   看得自己也忍不住戳了一下。   真的好软。   蓬松饱满,绵软可爱。   不是,他们在干什么啊?!   郁白终于从迷惘中回过神来,严肃地咳了一声:“别戳了,这应该就是完蛋。”   在某个循环里,他的确尝试过孵化完蛋。   很久以后,面对热气腾腾的包子,郁白将会想起用大笨狗玩偶孵蛋的那个夜晚。   ……   此时思绪支离破碎,宛如万马奔腾的郁白有点绝望地晃了晃脑袋。   严璟和何西则迅速收回了手。   很听话的样子。   就像他掌心里的包子一样听话。   等等,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这种感觉?   此刻的郁白盯着手里这个一动不动的白色包子,心头竟真的隐隐生出一种“它很听话”的奇妙感受。   难道是包子透过皮肤传递给他的情绪?   就像用天真目光注视着大人的初生婴儿。   ……这究竟是什么诡异的神展开!   他是想象过完蛋里面可能会孵出一个真正的生命,但并没有做好当爸爸的心理准备。   不对,哪来的当爸爸。   这只是个包子而已啊!   尽管严璟缩回了手,眼神仍然无比惊奇地黏在包子上:“这是完蛋?!那它不应该是蓝色的吗?”   何西认真地想了想:“蓝色的包子?好像怪怪的。”   “也对,蓝色看起来没食欲嘛。”严璟琢磨了起来,手指又有点蠢蠢欲动,“完蛋会是什么馅的啊?闻起来像是鸡翅馅的!”   好想扒开包子褶看一看。   郁白也有同样的好奇。   孵都孵了,饱经世事磨炼的他决定接受这个荒谬的现实。   虽然他完全想不通,为什么盛满时空的奇异永恒球里会无缘无故地孵出一个香喷喷的包子。   “既然气味一样,那它理论上应该是鸡翅馅的吧。”郁白沉思着说,“不过,它的壳去哪了?”   是深蓝色的小球变成了包子,还是从小球里孵出了一个包子呢?   如果是孵出来的,总该有小球的碎片吧?   但原本用来装完蛋的黑色方盒里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   郁白看了一眼方盒,又抬高一点手掌,更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包子。   试图从包子顶端的褶花里找到一点馅料的踪迹。   然后。   漂亮整齐的包子褶像是又被海风吹动,形状完美的褶花竟然散开了一些。   郁白便看见了包子里面的馅料。   因而梅开二度地瞪大了眼睛。   “靠!”这次连他也忍不住爆了粗口,不可思议道,“壳居然在里面!”   “什么?!”   大为震惊的严璟立刻凑了上来,还不忘抱起正在努力踮脚张望的何西。   透过陡然散开的包子褶皮,能看到里面的馅料。   不是汤汁饱满的鸡翅肉馅。   而是满满当当的深蓝碎屑,隐约有光芒流动闪烁。   仿佛破碎后又被收拢成球状的无垠星河,充满了奇异梦幻的色彩。   深蓝的小球裂开,孵出了一个雪白暄软的包子。   包子里面,竟然又是一个碎屑构成的深蓝小球。   所以,到底什么是里面,什么是外壳?   人类的三维世界里始终清晰明确的内与外,居然在他们眼前被消解成了一片混沌。   “……”郁白一脸怔忡地想到了什么,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克——”   严璟头皮发麻地盯着仿佛有生命的包子皮,几乎跟他异口同声:“这难道就是克——”   郁白脱口而出道:“克莱因瓶?!”   内就是外,外就是内,这当然是曾经只存在于数学构想中的克莱因瓶。   包子也可以是克莱因瓶!   严璟脱口而出:“克苏鲁?!”   他都被这个非人生物搞得掉san了,怎么不算是一种克苏鲁!   包子也可以是克苏鲁!   年幼的小学生一个词都没听懂,她看着这个独一无二的鸡翅风味星空馅料的包子,又听到大人们的惊叹,好奇地问:“什么克?这是给完蛋的新名字吗?”   “不不,克苏鲁是……”严璟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反正就是一些神话故事里的怪物。”   “我们完蛋其实也没有那么恐怖吧,我是突然想到了这个词。”   包子看起来明明很正常,就是褶花散开的那一瞬间有点掉san。   ……但如果把它想象成礼物上蝴蝶结绸带解开的感觉,好像又可以了。   软乎乎的包子努力抖开一点褶花,向主人展示自己饱满的馅料。   靠,好萌啊。   严璟被何西的问题带跑,还真的思考起了新名字的问题:“完蛋现在孵出来了,是不是应该起个正式点的名字啊?”   “我觉得克苏鲁不太合适……小白你刚才说的是啥来着,克什么瓶?”   “克莱因瓶。”郁白下意识回答他,“数学上的概念,一种很特殊的平面。”   何西懵懵懂懂地插话:“克莱因是外国名字吗?听起来很酷哦。”   完全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学渣严璟附议:“对,发音好听,又很高级的样子,还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不如就叫这个吧?大名克莱因,小名完蛋。”   “克莱因?这个名字倒也……”不是不行。   差点被带跑的郁白说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   为什么要一本正经地讨论这种事啊!!   “干嘛要给它起新名字?”他一脸木然,“……包子又不用办身份证!”   而且,他还是更喜欢完蛋这个名字。   充满了一种发自灵魂的,要完蛋了的感觉。   就在装着铲子驶向北极的邮轮上,他打算亲手掩埋的神奇小球里,孵出了一个看上去毫无威胁性的包子。   包子小心翼翼地向他传递着“自己很听话”的情绪。   主动抖开褶花给他看肚子里的馅料。   它甚至还是个理论上只存在于四维空间里的克莱因瓶。   ……   掌心香气四溢的温暖久久不散。   郁白本能地转头,看向身边一言不发的男人。   从他拿起那个包子开始,谢无昉的目光就一直冷得彻骨。   极具压迫感地笼罩着那个在郁白手心轻蹭的包子。   郁白看得出来,谢无昉是真的很排斥完蛋,尤其是在它孵化之后。   不管是考虑朋友的心情,还是参考神明的做法,都应该把完蛋留在北极。   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可是……   身后传来船员响亮的喊声:“郁先生,再过十分钟左右就靠岸了!”   从甲板上往外眺望,已经能清楚看见前方蓝白相间的冰雪岛屿。   另一抹更特殊的蓝,则近在咫尺。   郁白凝视着那双结满寒冰的灰蓝眼眸,在心里偷偷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确实舍不得埋了完蛋。   即便它会失控地将人卷入异时空,或是带来无法预料的意外和灾难。   可这是神明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珍贵无比。   也实在可爱。   人类总是被困在理智和感情的矛盾纠缠里。   浅棕的眼眸里渐渐漫开一阵笑意,被灰蓝眸子尽收眼底。   谢无昉忽然开口:“你很喜欢它吗?”   在愈发接近极点的凛冽空气里,连这道声音也被镀上冰雪般的冷然质地,晦暗不明。   郁白却摇摇头。   “不是。”他解释着自己眼里星星点点的笑意,“是刚才说到身份证……所以我想起了在派出所的那天。”   现在的谢无昉也有了那天的记忆。   当时在面露怀疑的警察面前,郁白低声问旁边的人:“为什么你证件上的照片跟系统里登记的不一样?”   谢无昉则语气寻常地回答他:“因为每天要换衣服。”   会换衣服的身份证。   轻蹭他掌心的包子。   都有一种难以用语言描绘的可爱。   是悄悄来到人间生活,强大又懵懂的神明。   与祂独自走过了到处都是短暂时间的夜晚长街后,默默放在门边的永恒回礼。   所以郁白喃喃地说:“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到底要不要埋了完蛋?”   要是把它带回去,首先是谢无昉可能会不开心。   其次,等暂时的平静期过了,完蛋还是会突然就把附近的人卷进异时空吧?   从异时空回来后,又会给现实世界里的普通人们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印象”呢?   思绪纷飞中,郁白笑着叹息起来:“好担心这个世界被我和完蛋弄得乱七八糟的。”   话音落下,此前显然心情不佳的男人沉默片刻,才开口:“不用担心,这个世界会很安全。”   “无论你怎么决定,”他定定地注视着郁白,轻声道,“都可以。”   “这是属于你的礼物。”   在人类灿烂的眼眸面前,神也一败涂地。 第087章 美丽07   十分钟后,在悠长舒缓的鸣笛声中,邮轮徐徐靠了岸。   真正踏上北极岛屿的这一刻,被毛茸茸大衣包裹着的人们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也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眼前远离尘世喧嚣的风景。   到处是纯净至极的蓝与白,冰雪海天,静谧安然,是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的美丽。   所以到访的游人在怔忡片刻后,不约而同地举起了贴着暖宝宝的手机,咔嚓咔嚓地按下拍照键。   ……这辈子第一次来北极,当然要拍照留念。   虽然照片其实也不能真正拍出肉眼窥见时的震撼。   郁白望着停在拍摄界面的手机屏幕,这样想着。   正举着手机原地转圈录像的严璟深有同感。   “北极真美啊,比以前看过的新闻和照片里要美得多。”   他连声感叹,立下豪言壮志:“今年我一定不乱花钱了,等攒够了钱,我要带我爸妈一起来玩,坐大邮轮!”   一样在转圈的郁白则语气认真地说:“等晚点返航回到陆地上,我要去买点纪念品,可以带回去送人。”   他没有能像严璟那样可以带来北极旅行的人,但至少能给天哥、厉叔叔、陈医生他们带些礼物回去。   在现实世界里,他难得这样出门旅行,深感这一刻珍贵。   被裹得像只胖胖绵羊的小女孩,跟大人们一样在走来走去转圈欣赏,她没有手机也没有零花钱,但有一双明媚纯真的大眼睛,这会儿瞪得大大的,努力将眼前摄人心魄的风景刻入心底。   郁白看得好笑,主动叫她:“何西,你想不想拍照?我给你拍。”   来都来了,肯定不能只拍风景,还要留下标准的游客照。   “好呀,谢谢小白哥哥!”何西立刻望过来,兴奋地应声,“我也可以给你拍哦!”   “好啊,你想在哪里拍?”   小姑娘马上左顾右盼地找起了自己喜欢的那块冰,郁白也低头扫视了一圈。   他在思考把完蛋临时放在哪比较好。   因为这个持续散热的包子具有很好的暖手效果,所以从郁白拿起它开始,就没放下来过。   但这会儿他要给别人拍照,估计等下还要跟大家留几张合影之类的,把东西一直拿在手里会很不方便。   地陪和船员是不知道完蛋为何物的外人,严璟和何西都要忙着拍照,谢无昉也在忙,何况他又十分排斥完蛋。   郁白想了想,觉得只能先放回背包里了。   要是随手放在地上,冰天雪地里摆着一个包子,也太怪了一点。   “严璟你别动,我用一下你的包。”   正在疯狂照相的背包游客立刻站定。   “哦哦,你自己拉开。”   郁白暂时收起手机,拉开拉链,找出那个黑色小方盒,准备把完蛋放回去。   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松开的刹那,被捂得暖洋洋的掌心皮肤处竟又传来一阵格外强烈的情绪。   ——听话,听话听话听话。   微微俯身的青年动作顿住。   与此同时,在深色背包和方盒的映衬下,包子顶端原本袅袅冒出的热气,肉眼可见地淡了很多。   ……它明明没有动,却异常生动地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虚弱样子。   好像很不愿意再回到那个黑乎乎的背包里。   为此努力地告诉他,自己很听话,不会胡来。   郁白便呆了一下,然后下意识解释道:“我只是暂时放一下。”   话音出口,他才想到一个问题。   谢无昉说过完蛋应该可以听懂他们说话,但具体能听懂多少呢?   是能准确理解人类每句话里表层与深层的含义,还是像非人类那样只能领会字面意思,亦或是更接近于识字不多的幼童?   另外,完蛋会不会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气?   还是说个性会很像最初制造了它的谢无昉?   对于这个骤然诞生在小球里的生命,郁白其实并不算多么了解,仍旧一头雾水。   不过,至少完蛋是听懂了他这句话的。   因为奄奄一息的热气顿时多了几缕。   但整体还是蔫蔫的。   见状,浅淡清澈的眼眸里不禁泛开了笑意。   郁白想了想,打算再测试一下,于是说:“我没有把装着铲子的工具箱带下船。”   因为他决定不把完蛋埋在北极了,要把它带回家。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手心软乎乎的包子仍然没有动。   却立马变得热气腾腾,精神抖擞得像刚出炉。   ……   郁白错愕之余,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看来完蛋的理解能力,起码达到了一般人类的水准。   他索性把完蛋当作人类对待,认真地说:“我等下有事要做,不能一直拿着你,所以要先放进包里。”   袅袅热气又淡去了一点。   漂亮的包子褶仿佛再度被风吹拂,蹭了蹭他的皮肤。   像在表达弱弱的抗议,和深深的依恋。   郁白怔了怔,灵光一现道:“你是不想离开我吗?”   包子褶轻轻地蹭着他掌心。   应该是附和的意思。   郁白忍俊不禁道:“那我把你放在衣服口袋里,好不好?”   热气立刻汹涌得像新鲜出炉。   ……怪可爱的。   毕竟是个没长腿不能走路的包子,也只能是由主人随身携带了。   所以郁白笑着摇摇头,重新拉上了背包拉链,将完蛋揣进大衣口袋,随手拍了拍严璟的后背:“好了,没事了。”   被叫住后一直老老实实站着不动,伸长耳朵并向后方张望的严璟,这才发出由衷的感叹:“要不是我知道这是完蛋,你刚才这样真挺渗人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居然对着一个包子,一本正经地自言自语了半天。   这是何等的变态!   “……”郁白一时语塞,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好给他一拳,“少废话,快滚。”   “好嘞!”严璟嘿嘿一笑,“帮我跟何西拍几张合照啊!”   “知道了知道了。”   在帮两人拍照的时候,思来想去,也觉得刚才那一幕有点毛骨悚然的郁白,抽空问一旁忙着的谢无昉:“小谢,完蛋会说话吗?”   如果完蛋会说话,沟通也能更方便一些。   寒冷空气里弥漫的细微咔滋声,便停了下来。   身穿纯黑高领毛衣的蓝眼睛男人,正站在整个星球最纯净的冰雪景色里,安静地吃着薯片。   没错,番茄味薯片。   之前承诺过要去买的。   虽然早晨没时间去美丽早餐店附近的那家超市,但在商场里买貂和黑毛衣的时候,郁白没忘记让阿强他们帮忙,额外跑了一趟去买来番茄味薯片,作为行李一起带上了飞机。   幸好买了。   不然郁白都不知道要怎么……哄神明?   毕竟他最终选择留下了这个谢无昉很排斥的小生灵。   在他主动翻出薯片递过去的那一刻,对方的心情看上去的确好转了不少。   那双比极地的蓝更独特的眼眸没有那么冷了。   不愧是他最喜欢的番茄味,魅力就是大。   正拿着手机拍照的郁白刚问完,就听到了谢无昉的回答。   “它不会说话。”磁性低沉的声音顿了顿,又道,“……很笨。”   咔嚓一声里,郁白按下拍摄键,有些诧异地回眸望去。   男人的神情很认真。   认真到不像是在说谁很笨这种有点幼稚的话。   郁白莫名其妙地又被萌到了。   他笑起来:“好,我知道了。”   新生的神明不如成熟的神明那么聪明和强大,尚未掌握语言这门技能,也很合理嘛。   郁白收回视线,继续拍照。   谢无昉的目光却停留在他微微鼓起的大衣口袋处,透出冰冷的不愉。   “但它会动,不用一直带着它。”   “……哎?”郁白愣住,再度望过去,“完蛋可以自己移动?”   黑发蓝眸的男人轻轻颔首。   是熟悉的诚实气味。   郁白就有些意外,刚好已经帮严璟和何西拍完了一堆照片,随手把完蛋拿了出来。   他好奇地看着重新放在掌心里的包子。   “你能不能动一下给我看?”   有点想象不出来,一个包子要怎么移动。   郁白说完后,目光专注地等了一会儿,掌心蓬松饱满的包子仍旧一动不动。   唯有冒出来的热气变得虚弱了许多。   相触的皮肤处传来隐隐的沮丧情绪。   大约是它不会动的意思?   郁白有一瞬间的困惑。   谢无昉天性不会撒谎,那完蛋应该也不会吧?   他来不及深思,一旁拍完照的何西收起了剪刀手的造型,惊奇地凑过来:“完蛋的热气会变化哎!”   好奇妙的景象。   郁白见小女孩一脸想摸完蛋的期盼神情,笑着问手里的包子:“让何西拿着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听话,听话听话听话。   郁白把包子交到小女孩手中的时候,她立刻惊喜地哇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童话精灵般的存在。   完蛋也非常给面子。   刚出炉的热气香味扑鼻。   真的很听话。   就是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的做梦感觉。   郁白笑着收回视线,心无旁骛地欣赏起了周围盛大美丽的极地风光。   虽然不用埋完蛋了,但也不算白来一趟。   严璟更是往岛屿边缘走了点,借着邮轮上的信号,兴奋地给父母拨去了视频电话。   “爸妈,我到北极了!嘿嘿,这里是不是特漂亮?”他举着手机絮絮叨叨,“小白?他在旁边呢,等我叫他过来啊——”   郁白便依言走过去,同视频那头的严爸爸严妈妈打招呼。   冰天雪地里,渐渐飘散开人类热闹的说话声。   和细微却清脆的薯片碎裂声。   何西捧着包子模样的完蛋在附近玩,新奇地戳戳揉揉了它好一会儿,余光里瞥见一块形状很好看的冰,小孩心性使然,忍不住暂时放下了完蛋,去捡冰块。   等她兴冲冲地捡了冰块回来,想给大哥哥们看,却见到令人意外的一幕。   不知什么时候,神明大哥哥来到了她放下完蛋的地方。   黑色毛衣衬得男人神情愈发冷峻,灰蓝眸中透出凛然的厌恶。   原本放在一块平坦冰面上的白色包子,忽然被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托起。   哗啦一声。   ——被干脆利落地丢进了蔚蓝的海里,绽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何西:……!!   还没等她惊呼出声,海面上又荡开阵阵波纹。   包子被仿佛有了生命的海水送回岸边,完好无缺,不仅没有被泡湿,连整齐的褶子都没乱。   等上了岸,漂亮的褶花中央竟抛出来一点深蓝的碎片。   报复似地丢向伫立在岸边一脸冷漠的男人。   但没砸中。   星空般的碎片像礼花四溅,点点晶莹地消散在番茄味的空气里。   不慎目睹了全程的何西:……(⊙o⊙)! 第088章 美丽08   在最遥远的世界尽头,和最美丽的冷酷仙境中,本该透明纯净的空气,忽然就有了色彩和气味。   深蓝闪烁的碎屑如雪花般在空中洇开,纷纷扬扬,又转瞬即逝。   盛在鲜艳塑料包装袋里的薯片,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诱人的番茄香气。   冰川与积雪的映照下,男人微卷的黑发和黑色毛衣,被衬得格外醒目。   岸边还有一坨热气袅袅的、圆滚滚的白。   将一切风景尽收眼底的何西,保持着瞪大眼睛的震惊模样,错愕的惊呼被冻在嘴边,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好像在做梦哦。   这个梦好美。   ……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笑。   小女孩整齐漂亮的麻花辫从暖洋洋的围巾里漏了一点出来,在风中轻颤,片刻后,她恍惚地眨了眨瞪到发酸的眼睛,凝着细微冰碴的睫毛便也忽闪忽闪地颤起来。   聪明的脑袋同样飞快地转了起来。   神明大哥哥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让她瞬间想起了在异时空里,看祂和张爷爷下棋的那个晚上。   是两个爷爷深深感叹过的恐怖棋风,要把一切异色棋子都驱逐殆尽的凌厉和霸道。   凶巴巴的。   祂似乎很讨厌完蛋,所以把它丢进了海里?   而完蛋好像也不太喜欢神明大哥哥。   所以才会把自己的馅丢出来反击吗?   说起来,完蛋居然会动哎!   小女孩安静地陷入了非常认真严肃的推理和思考。   那么。   ……这算不算是打起来了呢?   而小白哥哥和严璟哥哥正在岛屿的另一片岸边打电话,中间有冰川遮挡,完全看不到这里发生的事,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压根听不清楚。   作为唯一的旁观者,她是不是该劝架?   老师说过,同学们之间应该和睦相处,打架是不对的。   虽然这会儿疑似打起来的两位都不是人类。   总而言之,团结就是力量。   即使是神明,也该和平相处呀!   想到这里,何西立刻敛起了玩闹的心思,抛下手中形状好看的冰块,连忙快步跑过去。   “大哥哥,完蛋,你们不要——”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奇异景象再度发生了变化。   空气中弥漫的深蓝烟花瞬间消失不见。   包子头顶堪称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洁白热气,竟立马淡去了许多。   只剩几缕白气缓缓飘开,给人一种很可怜的感觉。   而刚才萦绕在神明大哥哥周围,原本冷冽凝滞的恐怖气压,也霎时不见了。   就像离开了暴露天性的棋桌后,凶巴巴的棋风被悄无声息地收起。   近距离目睹了这番变化的何西:……(⊙o⊙)?   她晕晕乎乎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对上了那抹即使在北极也最独特的灰蓝。   空气静了下来,拥有美丽蓝色眼睛的神明听到她戛然而止的话音,正定定地注视着她,似乎欲言又止。   大为震惊的何西,便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在沉默中,她不禁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聪明的小女孩隐隐约约地悟到了什么。   鬼使神差般地,她收起了满脸的惊讶和困惑,换上自己最严肃郑重的表情,很小声地开口。   “我不会告诉小白哥哥的,我保证!”   伴着孩童清脆的话音,一只厚实的手套笨拙地在半空中升起。   这一次,何西额外加上了一个举手发誓的动作。   可能是因为跟上次神明大哥哥以为小白哥哥睡懒觉是出事了相比,偷偷打架这件事好像要严重一点点。   说完后,她还非常自觉地主动移开了目光。   因为她已经知道,神明也是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短暂寂静后,大哥哥好听的声音被风送来,“嗯,谢谢。”   扭头看冰川的何西努力压下了自己翘起的嘴角,才把脑袋转回来,脆生生地应道:“不客气哦!”   憋笑什么的,她越来越熟练啦。   此刻眼前的神明大哥哥,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温和平静,很有礼貌。   除了黑色毛衣特别好看一些。   何西又将视线移向祂脚边的那个包子。   还是一副受到欺负后奄奄一息的样子,时不时冒出几缕虚弱的热气。   要不是她刚才亲眼见到了包子奋力反击的模样,可能会真的觉得,完蛋很可怜呢。   然后就忍不住把它揣进手心认真安慰。   小女孩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盯着这个不会说话的包子,一时间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完蛋它、它——”   一旁的男人淡声道:“它会撒谎。”   对!   何西一脸惊奇:“它居然会撒谎,还会演戏……”   跟坦诚率真、对人间所知甚少的神明大哥哥完全不一样。   像个精通世事的狡猾人类。   谢无昉问:“演戏?”   “嗯!”她尝试描述,“完蛋在装可怜,这个就是演戏哦!”   谢无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平静地补充道:“它还会自己移动。”   “对哦,完蛋会游泳。”何西仍觉得惊讶,“我看到它被海水送回来啦,好神奇。”   “……却在他面前假装不会动。”   低沉磁性的声音里透出显而易见的不满。   还有几分朦胧的困惑。   何西摇着头,像袁叔叔那样老气横秋地感叹了一句:“完蛋真是个小骗子呀!”   还是个厚脸皮的小骗子。   软乎乎的包子一动不动,保持着一副可怜的样子,仿佛对一旁上演的完蛋批斗大会充耳不闻。   小女孩看得啧啧称奇,简直觉得,完蛋的内馅不应该是深蓝的星屑。   该是黑色的芝麻才对。   表里不一的黑心包子!   而垂眸望着她的谢无昉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说:“在那个时空里,你们都会撒谎和演戏。”   何西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指他们合起伙来,让张爷爷的家人误以为私生子来了的那件事。   作为事件中心的神明大哥哥,却是唯一没有撒谎和演戏的人。   何西蓦地有点不好意思,讷讷道:“对……”   下一秒,她却听见谢无昉认真的问句:“这是人类的本能吗?”   “哎?”词汇量不多的小学生愣了愣,“本能?是指天生就会吗?”   “嗯。”   何西便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半晌后,不太确定地说:“我觉得,应该不是本能吧,像小婴儿就不会撒谎的。”   虽然她只是个阅历很浅的小朋友,但知道刚出生的小宝宝爱哭爱闹,对眼前的世界一无所知,也听不懂语言,怎么都不像是生来就会撒谎和演戏的样子。   谢无昉又问:“那是长大后在学校里学会的吗?”   何西忍不住笑了,摇摇头:“不是呀,老师教我们要诚实的!”   好笑之余,她也隐约能知晓,神明大哥哥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每个人类都会撒谎和演戏,包括和祂关系最好的小白哥哥。   有的谎言很大,比如让其他人误以为神明大哥哥只是个普通人。   有的谎言很小,比如在饭菜其实不太好吃的时候,说味道很好。   明明在学校里学到的是要诚实,可每个小孩在长大的路上,都一点点学会了撒谎。   比如她就常常顶着脸颊上吓人的淤青,在别人关切地问起时,说自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因为她渐渐知道,有些真话哪怕说出来,也是没有用的。   只会带来顺理成章的怜惜、热心主动的帮助、义愤填膺的斥责……   和更疼痛的一顿打。   在有些恍神的思绪中,何西想了很久,郑重地修改了自己的答案。   “对不起,我刚才可能说错了。”她说,“虽然不是天生就会,学校里也没有□□,但好像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就可以学会的。”   “所以……我猜,这或许就是人类的本能。”   与最纯粹的神明截然不同的本能。   黑发蓝眸的神明静静听着,到答案落下的那一刹,才轻轻颔首。   他再次礼貌地说:“谢谢。”   何西便也再次回应:“不客气哦。”   黑亮稚气的眼眸,望进那片深邃寂静的美丽湖水。   四目相对时,寒冷的空气里好像流淌着一种很简单,也很宁静的温柔。   她是大人眼里懵懂无知的孩子,却在一次次偶然的机会里,教给了强大谦逊的神明许多事。   好神奇、也好难忘。   年幼的小女孩这样想着,渐渐露出笑容,一个不久前问过神明的句子,蓦地浮现在她纯净天真的心头。   于是清脆含笑的声音响起。   “人间好玩吗?”   在本该挨打的那一日,从小就不够幸运的她,终于得到一次好运的垂青。   有神路过了她的生命,有人对她伸出了掌心。   然后,站在黑漆漆的楼道里,她大着胆子用怯生生的问题,点亮了一盏头顶的灯。   进而得知,身旁高大神秘的男人,是来人间旅行的神明。   所以年幼的孩子忍不住关心起神的旅行感受,怕他对地球失望。   ——人间好玩吗?   那时的他,想了很久,说不知道。   而她自己在心里的答案,是否定的。   这一刻的她已有了不同的答案。   神明亦然。   “我不确定。”   他的声音顿了顿,灰蓝眼眸中漾开一缕冰雪消融般的柔和。   “但应该是好玩的。”   冬日的湖畔始终伫立着幽静、神秘的森林,仿佛无边无际,占据了整片天地。   郁郁葱葱的美丽林木间,开始时常飞掠过一只又一只明亮的萤火虫。   屏息等待答案的何西,顿时笑弯了眼睛,用力地点头附和,目光烂漫。   她和神有了一样的答案。   漫长的旅程还没到终点,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   但人间应该是好玩的。   从无端拥有了能躲进墙里的奇异能力开始。   从遇见那个主动敲开家门来找她的大哥哥开始。   咔嚓一声。   屏幕上清晰地定格了这幅色彩清淡,又极浓郁的画面。   海天相交的冰川岸边,穿得像只胖胖绵羊的小女孩仰起脸,神情雀跃欢欣,恰好注视着镜头方向的男人,俊美面孔上有淡淡的笑意。   宽大的手机挡住了熟悉的脸庞,等白皙指尖滑动着检查完刚才抓拍到的照片,郁白才满意地放下了手机,对岸边的一大一小招了招手。   “给你们俩拍了一张合影。”他邀功似地笑着说,“很好看哦。”   郁白跟严璟的爸妈通完电话,回来找其他人时,正见到谢无昉垂眸跟何西说话的这一幕。   在清澈纯净的冰天雪地里,恍惚间,竟像一种渺小又宏大的永恒。   所以他悄悄地停住脚步,将它定格成了不会褪色的相片。   “真的吗?”小女孩先是意外,随即满脸期待地跑过来,“我想看!”   郁白笑着将手机递给她,同时问谢无昉:“你要不要也过来看一眼?”   话音落下后,谢无昉的确向他走过来。   却没有看向被小女孩捧在手里欣赏的手机屏幕。   “我们俩没有过合照。”他说。   哎?   其实是有过的。   比如现实世界和循环时空里都出现过的,故障电梯大门打开后,有摄影师拍下了电梯内神情各异的人们,作为新闻报道的附图。   郁白微微一怔,正要说话。   何西已经积极地举起了手:“我帮你们拍!”   “小白哥哥,你已经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啦。”小女孩拍拍自己的胸口,一本正经地保证道,“现在换我来给你拍照,我会认真拍的!”   郁白不禁莞尔,应声道:“好啊。”   说起来,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当郁白看到何西双手捧住大大的手机,用镜头对准他和谢无昉时,才想起来,之前自己是把那个不会动的包子交到了她手上。   对了,完蛋呢?   郁白不由得侧眸望向四周,寻找着某个椭圆形的身影。   然后,就看到了岸边冰面上,那个很不起眼的包子。   热气寥寥,可怜兮兮。   与方才精神抖擞的模样大不相同。   像是被谁非常过分地欺负了一顿。   ……不过是走开接了会儿电话的功夫,发生了什么?   郁白心生错愕,下意识道:“完蛋怎么——”   何西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我要拍了哦!”   手机画面里,被其他事物吸引了注意力的棕发青年,很快又重新看向镜头。   柔软发梢在寒冷的空气中划出轻盈的弧线,浅棕的眸子里掠过很明媚的讶然。   不是因为小小摄影师的指挥。   而是因为身边人的举动。   “要拍照了。”   近在咫尺的男人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就像他曾经带着人逃跑时做过的那样。   周围的一切都是澄澈灿烂的蓝与白。   耳畔响起的话音低沉而认真。   “看镜头。” 第089章 美丽09   咔嚓。   摘掉了笨重的手套,稚嫩的指尖稳稳地点下屏幕上的拍摄键。   眼前的这一刻被永久地保留下来。   天空和海洋面前,皮肤很白的大哥哥微微瞪大了眼睛,像是毫无防备地望向镜头,身旁的大哥哥同样望着镜头,脸上有淡淡的笑容。   是一张很自然,也很好看的照片。   镜头只有北极与彼此,一切旁的事物都不见了,连那包色彩略显突兀的薯片都奇异地没了踪影。   小小的摄影师聚精会神地盯着此时有风景流动的屏幕,指尖并未离开,又轻快地连着点了起来。   咔嚓,咔嚓。   一个个瞬间都在相册中定格。   大哥哥在错愕地回过头之后,下意识看向落在自己手腕处的有力指尖,短暂怔忡后,又抬眸望向身边的男人。   从毛茸茸的帽子里露出来的暖色碎发拂过他的眼眸。   他看见身边人认真望着镜头的俊美侧脸。   不知想起了什么,那双浅淡的眼眸里蓦地闪过一抹很灿烂的笑意。   紧接着,男人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侧眸望去。   柔软的月光便落满了灰蓝湖面。   直到月亮移开视线,笑着重新望向镜头,身边人仍静静注视着他。   天空和海洋面前,每一个转瞬即逝的刹那,都没有被遗漏。   “好啦!”何西从贴着暖宝宝的手机背后探出头来,一脸兴奋,“我觉得拍得很好哦!”   “是吗?我看看。”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郁白接过她递来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动,渐渐面露惊讶。   居然拍了这么多张。   还没等他说话,身边同样垂眸看着相册的谢无昉,却先开口了。   “很好看。”他声音温和。   也不知是在说什么好看。   得到神明赞许的摄影师顿时笑弯了眼睛:“是吧是吧,我拍了好多张呢!”   两个大哥哥都很上镜,氛围和风景一样美。   她都有点舍不得把手机还给小白哥哥了。   还想继续拍。   郁白看出小女孩眼中的跃跃欲试,哑然失笑,主动把手机递回去:“你拿着拍吧,可以拍一拍你喜欢的风景,回去以后我洗成照片给你。”   “太好啦!”何西兴高采烈地接过来,“谢谢小白哥哥!”   拍完了照,郁白笑着看了一会儿小女孩埋头钻研拍摄模式的样子,渐渐想起了什么,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包子奄奄一息的岸边。   他仍然有些好奇刚才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对了,完蛋它……”   话音一出口,像是关键词触发。   手中重新出现了薯片袋子的谢无昉看向他。   原本低头看着手机的何西也看向他。   还额外看了眼神情微微变化的神明大哥哥。   嗯……果然变凶了。   聪明的小女孩灵机一动,抢在郁白把话说完之前,先一步跑向了那片散发着忧郁气息的海岸。   “小白哥哥,完蛋它没事,不用担心!”   她说:“让它继续跟我玩吧,我还可以把它拍进风景里呢!”   闻言,郁白当即停住了脚步,心里竟也无端地松了口气,应声道:“好。”   说实话,他还没有做好当爸爸的准备。   ……不对,更确切地说,是养“宠物”的准备。   一个不会说话却能理解人类语言、甚至能隐隐传递情绪的包子,到底要怎么跟它相处呢?   纵使他的人生已经足够精彩坎坷,也实在没有这种经验。   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类,会有这种奇特的经验。   思及至此,郁白不由得叹了口气,喃喃道:“要是你不排斥完蛋就好了。”   在他脱口而出的话音里,身边人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   谢无昉问:“它对你来说,也很重要吗?”   原本平静的声线染上晦暗不明的情绪。   听到这个问题的郁白怔住。   他都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要用“也”字,下意识解释道:“不是,是我想把完蛋放到你那里。”   虽然形态很不一样,性格似乎也不太一样,但完蛋最初毕竟是由谢无昉的力量制造出来的,也是后者告诉他完蛋不会说话,却能听懂人类的语言。   谢无昉显然比他更了解完蛋。   让强大的神明来照看这个“宠物”,应该比茫然无措的人类更合适。   何况,他们本就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把完蛋放到谢无昉那里,也不算他随便丢弃了礼物。   可以时常从厨房窗口探望这份礼物的。   他说得随意,湖面上的乌云渐渐开始散去。   “放到我那里?”   “对啊,你肯定比我更熟悉它嘛,我怕我照顾不好它。”   郁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惜你们互相排斥。”   谢无昉却说:“可以放。”   “哎?”   得到这个答案的郁白,有点惊讶地转头看他:“你们不会打起来吗?”   “……”谢无昉顿了顿,说,“只要不直接接触,应该不会了。”   好像也有道理。   反正完蛋不会动,不可能主动跟谢无昉打起来。   而另一个成熟的神明,是有自控能力的。   所以地球应该是安全的……吧?   陷入思索的郁白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的僵硬。   因为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心情很好。   极昼晴空下,近在咫尺的灰蓝湖水波光粼粼,令人怔然失神。   不远处响起了极轻的咔嚓一声。   跑到岸边的何西又抓拍到一张很好看的照片。   然后,她才心满意足地弯腰,捡起那个仍努力维持着虚弱状态的腹黑包子。   软乎乎的包子一入手,小姑娘就愉快地眯起了眼睛。   好暖和!   真适合拍照的时候,时不时用来暖暖手。   简直是个纯天然的暖宝宝。   掌心隐约传来一阵近乎生气的抗拒情绪。   何西觉得,完蛋好像想从自己的手里蹦出来。   她想了想,有些坏心眼地小声对手中的包子说:“完蛋,你不可以乱动哦。”   “因为你前面让小白哥哥以为,你不会动呀。”   在她掌心扭捏蹦跶的白色包子当场僵住。   头顶原本可怜兮兮的热气,突然消失殆尽,一缕白雾都没了。   连温暖的热度都猛地褪去。   咦。   何西立刻担心起来,连忙凑近了看这个似乎死掉了的包子。   然后。   漂亮整齐的包子褶花里,猝不及防地冒出一股热腾腾圆溜溜的白气。   像是动画片里那种具象化的屁。   完蛋居然对她放了个屁。   “……”   什么呀!   何西被吓了一跳,稚气的眉眼却止不住地弯起,本能地想要屏住呼吸,又小心翼翼地抽动了一下鼻子。   完蛋的屁,竟然是香的。   香喷喷的鸡翅气味。   不对,好像本来就该是香的。   它是个包子嘛!   雪地上漫开孩子清脆烂漫的笑声。   开始心无旁骛欣赏北极风光的郁白,偶尔回眸时,能瞥见带着包子和手机到处晃悠的小女孩,面颊上始终盈满天真快乐的笑容。   看起来也心情很好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共同经历了这趟远行的人们,心情全都格外明朗。   收到丰厚酬劳的地陪和船员,满面笑容地挥手同他们道别。   来时行李舱十分空荡的私人飞机,再次起飞时,载满了各种各样的纪念品和礼物。   空乘端着点心和饮品,微笑着走过宽敞的机内过道。   左侧的两位成年男性客人,并肩凝望着舷窗外的风景,时有低声交谈。   右侧的一大一小,挨坐在一起窃窃私语,互相吹捧着彼此手机屏幕上的画面。   免费来北极玩了一趟的严璟此刻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你这照片拍得真不错。”他对身边的小女孩大加赞扬,“这构图,简直天生的摄影家!”   何西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抿起嘴唇笑着,忍不住问他:“严璟哥哥,你现在的心情好像特别好。”   “是吗?”傻乎乎的肌肉男摸了摸脑袋,被她提醒到了,“你别说,是有点啊,感觉浑身轻松。”   “为什么呀?”   “不知道啊。”严璟面露困惑,“自从来了北极,我就感觉很放松,我们过来的那趟航班上,我睡觉的时候连噩梦都没做呢!”   “你之前做噩梦啦?”   “对啊,我以前很少做噩梦的。”严璟努力回忆了一下,“是从我们去了张爷爷的那个时空开始吧。”   更确切地说,是从他和郁白做着小动作看完那盘枯燥的围棋开始。   ……数学果然害人啊!   他说得随意,小女孩却若有所思,回眸看了一眼过道另一侧,神色轻松地聊着天的两个大哥哥。   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她记得小白哥哥总是和严璟哥哥形影不离。   于是聪明的小姑娘,又隐隐约约地悟到了什么。   何西想了一会儿,小声感慨道:“幸好你劝小白哥哥不要埋了完蛋。”   “啊?”严璟完全在状况外,“关完蛋什么事?”   “它变成包子以后还有安神的作用啊?不过说真的,闻惯那个香味了,这会儿被小白装起来,我还真有点想完蛋,不是,想鸡翅馅包子了……”   小女孩被他无厘头的猜测逗笑了,清澈眼中闪动着促狭的笑意。   “不能告诉你哦。”   在大人絮絮叨叨的声音里,小朋友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秘密。”   蔚蓝天际里留下一道长长的航迹云。   两天多时间过去,被冬日印象悄悄席卷的夏季半球,毛衣与羽绒服仍在持续热销,这种集体性的古怪行为再度引起新闻和专家的热议。   额外被漫天雪花垂青过的群星市,网络上到处是“你也梦到下雪了?”“哎要是真的能下场雪就好了”“夏天怎么可能下雪啊”的鼓噪议论声。   返程的航班载着香甜睡梦,缤纷礼物,和皎洁的秘密,降落在熟悉的陆地上。   哦,外加一个全程被放在黑乎乎行李架里的,崭新背包。   郁白在北极圈的小镇里买了一个背包,把完蛋装了进去。   总不能一直麻烦严璟。   也不能让沿路遇到的平凡普通的人们,发现这个古怪的包子。   只能暂时委屈一下完蛋了。   坐在来接机的专车上,郁白等手中的通话挂断后,问前座的严璟:“先送你回家吗?还是一起去吃饭?”   飞机落地时临近中午,在温暖的机舱里睡了很舒适漫长的一觉,大家都有点饿了。   事务繁忙的孙天天飞到国外去处理生意了,没能亲自来接他们,只能遗憾地通过视频电话发来热情的问候。   郁白打算先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然后再找时间去给厉叔叔他们送在北极买的纪念品。   对了,还得去找袁老头,问问他遗嘱的事怎么样了。   顺便翻阅一下各种各样的新闻,看看围棋时空消散后留下的印象,究竟给这个世界的人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以及认真地思考一下要不要把完蛋送去隔壁邻居家……   有好多事要做。   日程比曾经要忙碌太多,郁白却不觉得厌烦。   反而和同行的其他人一样,心情格外地好。   真是一趟让人心情愉悦的完美旅行。   尤其是当郁白发现在异时空里非常排斥“别人”的谢无昉,没有再对严璟、何西,或是其他任何偶遇的人类表现出什么负面情绪。   看上去就像回到了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对其他人类虽然算不上关心,但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果然是完全痊愈了。   思绪浮动中,前座传来严璟满含期盼的提议:“先一起吃点东西吧?去你家附近那个早餐店买包子怎么样?在北极闻了半天包子味,我早就馋了。”   “我那天问了,老板娘说下午两点才关门,现在还早,鸡翅馅肯定没卖完。”   郁白想了想,也有些心动,便看向身边的谢无昉:“但是小谢喜欢吃甜的。”   那天早晨,他都没有跟他们一样吃气味诱人的鸡翅包。   此时的谢无昉却很快说:“没关系,我可以吃。”   一旁的小女孩则笑眯眯地补充:“包子也有甜口的呀!芝麻包、豆沙包……”   返程的路上,何西总是用这样含笑的目光注视着他。   郁白有点纳闷,也没多想,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跟着笑起来:“那就一起去买包子吧?”   耳畔传来男人的应声:“嗯。”   语气虽平淡,郁白却隐隐从中读出了一种笃定和期待的意味。   仿佛真的很想吃包子。   有一点奇妙。   是被番茄味薯片打开了味蕾吗?   半小时后,外形惹眼的豪车在人流熙攘的街边停下,激起一阵飞尘。   两旁或忙碌或空闲的人们,好奇地投去一瞥。   临近午间,绝大多数店铺都开了门,包括之前在早晨大门紧闭的炸鸡店和五金店。   建斌五金店的招牌下,正坐在门口跟人闲聊的王师傅,第一个注意到了那辆引人瞩目的豪车。   因为几乎就停在他门口。   豪车停稳后,西装笔挺的司机下车,彬彬有礼地来到后座处,俯身打开了车门,白手套一尘不染。   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车门敞开后,长腿有力地迈出。   “哟,哪来的大老板。”一身POLO衫的中年男人拍拍自己的啤酒肚,面露惊诧,“难道是来找我修东西的?”   身边的朋友就笑:“怎么可能,不过是挺像大老板的……”   岂止是大老板,简直是电视剧里才能见到的那种有钱人。   从车里走出来的两道身影,即使穿着最普通的夏季衣服,也很明显气质不凡,让围观的路人们看直了眼。   他话音未落,原本睁大眼睛看热闹的王建斌突然惊呼出声。   “卧槽!这不是那个谁和那个谁吗?!”   “啊?你认识?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王师傅一拍大腿,兴奋道,“我跟你说过的啊,之前跟我一起被困在电梯里的两个年轻人!”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美丽早餐店里,刚得了点空闲的老板娘正在嗑瓜子。   她握着瓜子,同样好奇地看向那辆停在门口的豪车,也在见到车里下来的男人之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她主动朝对方招了招手,热情地问候道:“哎,那个帅哥!上回的炸鸡做出来了吗?”   好看的人总是让人难忘的,尤其外貌特征还如此特殊。   听到这句突如其来的招呼,本来因为旁人的注视有点羞耻的郁白,脚步顿了顿,不禁笑了起来。   他果然没有猜错。   在现实世界里,导致邻居家厨房爆炸的幕后黑手,就是这个异常热心的早餐店老板娘。   不过,为什么前两天他们来买早餐的时候,老板娘没有主动问谢无昉呢?   郁白这样想着,循声看向被冷不丁叫到的谢无昉。   抱着做炸鸡的目的,却把厨房搞得一团糟的非人类,在突然被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尴尬?   在他略带揶揄的目光里,谢无昉只是神情平常地摇了摇头。   “没有,失败了。”   老板娘顿时一脸不可思议:“怎么会?裹个粉炸一炸的事,这么简单,怎么会失败的!是我讲得不够清楚吗?不应该啊。”   性格爽朗的女人在碎碎念的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不太确定地问:“还是你没听懂我教的步骤啊?我听你说话明明没什么口音,难道真是外国人?还是戴的美瞳啊?”   谢无昉问:“美瞳?”   “真是美瞳啊,哇,那这效果够自然的,是哪个牌子——”   这熟悉的鸡同鸭讲和带入歧途。   看到那双蓝色眼眸中浮现的微茫困惑,郁白连忙接过了老板娘的话。   他忍着笑摇摇头:“不是美瞳,是天生的。”   “啊,天生的?”老板娘沉思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那你是混血儿咯?我说呢,你的五官看着也不像是那种特别西方的外国人,怪不得中文说得这么好……咦。”   她看着大家骤然间晃动起来的目光,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主动结束了话头,很自来熟地发问:“你们怎么突然转头看这个帅哥啊?”   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老板娘的一句无心之语,竟让门口到访的大小客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个发色和眸色也棕得很自然的年轻人。   以及,他身后那个不太起眼的背包。   连黑发蓝眸的帅哥都是。   身材健硕的肌肉男和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更是偷偷笑了起来。   说到混血嘛……   他们之中,似乎还真有一个某种意义上的混血儿。   而且跟这家包子铺,可以说是很有缘分。   要不是怕吓到过着平凡生活的老板娘,真想把完蛋掏出来给她观赏一下。   毕竟完蛋如今可爱的形状和漂亮的褶花,都像极了此刻早餐店的蒸笼上,那些令人食指大动的包子。   在人类与非人类的奇异“混血”中,面点造型技艺精湛的老板娘,也该有一份幕后英雄般的功劳。   这一下,轮到本来在憋笑看热闹的人尴尬了。   猝不及防被数道目光包围的棕发青年僵了僵,反应过来后,没好气地瞪了周围的同伴们一眼。   郁白:喂!   人类,神,包子。   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三个种族。   ……怎么能算是混血! 第090章 美丽10   突如其来的诡异安静中,好奇心旺盛的老板娘左看看右看看,最终盯着中间那个表情略显僵硬的棕发青年,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难道你才是混血儿?”   “我说呢,你这个眼睛颜色和头发颜色也很自然啊,不像美瞳,也不像染的!”   她笑眯眯地说:“而且你也没有口音哦,是不是从小就在我们这边长大的?”   本来莫名有点羞耻的郁白,霎时被说得有些哭笑不得。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像混血儿。   但至少比那些张口就说他染发的人好多了。   于是郁白笑着摇摇头:“我们俩都是本地人,天生头发和眼睛颜色比较特殊而已。”   他还记得谢无昉的身份证上,地址写的是本市。   “哇!”老板娘吃了一惊,顿时啧啧称奇,“那你们俩的基因真特别啊,以后生的小孩不知道能不能遗传到,要是失传了多可惜。”   郁白:……   他是他,谢无昉是谢无昉。   按人类的常识来说,无论是谁都不具备生小孩的功能。   为什么要并列到一起畅想小孩的事!   听起来好奇怪啊!!   不愧是循环时空里那个自然熟到夸张,让他落荒而逃的老板娘。   “……”郁白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那个,现在还有鸡翅馅包子吗?”   “啊,有的有的!要几个?”   老板娘立刻停了闲话,扯过一个塑料袋,不等郁白回答,已经动作麻利地装起了包子。   “不管要几个,我先送你们一袋包子吧,哎呀,上回肯定害那个帅哥浪费了不少油和鸡肉,我就应该说得再详细一点……”   见老板娘仍对烹饪失败的炸鸡耿耿于怀,郁白愣了一下,本能地拒绝道:“没关系,不用送——”   “快拿着,别客气!”她不由分说地把热气腾腾的袋子塞过来,面上笑吟吟的,“要是喜欢这个味道,以后常来买就是了!”   这种真诚又质朴的热情爽朗,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郁白想了想,没再推辞,道了谢收下。   同时,他也觉得有一些奇怪。   前两天的早晨,他们已经来买过鸡翅馅包子了,难道那时的老板娘没有注意到他们吗?   可她分明一眼就认出了一周多前,本想去隔壁店铺买炸鸡的谢无昉。   “我们之前已经来买过了,很好吃。”郁白索性将心头的困惑说出了口,“您没有印象吗——”   而且性格也没有这么热情。   没等他说完,老板娘已经非常流畅地接过了话:“是吗?哎呀,我那天肯定是心情不好,没留意到,也没主动招呼你们,对不住啊。”   她乐呵呵地说:“下回你们来的时候,万一再看到我那样,要是有空就跟我多聊两句,指不定心情就好啦!”   郁白开始渐渐适应这个老板娘堪称社交恐怖分子的性格,失笑着应下:“好,我会的。”   就当是回报这袋免费的包子了。   而他身边的谢无昉,在听到老板娘的这段话后,却蓦地抬眸望了过去。   灰蓝的眼眸中闪过淡淡的错愕。   郁白没有注意到,他将老板娘送的包子递给了何西,又开始点花钱买的包子。   饭量惊人的严璟买了一大袋,把上回就打算要让父母尝尝的份量也一并买了。   一行人吃完包子,才正式分开,天哥派的人已经提前将郁白买的一大堆旅行纪念品送上了楼,豪车这会儿可以直接送严璟回家。   离开包子店时,自来熟的老板娘仿佛已经同他们处成了朋友,挥手道别:“常来啊帅哥们!”   隔壁五金店里的王师傅也有些兴奋地招招手:“要是家里的隔音还有问题,就再找我啊!”   郁白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被夹道欢送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竟也有了相熟的街坊。   好奇妙的感觉。   明明才搬来这里一个多月。   回去的路上,郁白心怀感慨,谢无昉若有所思,何西则有一点忐忑。   前方小区门口,金灿灿的“美好家园”四个大字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敞开的大门前停着一辆搬家用的厢式货车,搬运工们来来往往,让本该冷清宁静的中午,也生出几分热闹。   正帮忙搬东西的门卫大爷闻声转头,看见迎面过来的三人,连忙热情地主动地打了个招呼。   “回来啦!你们往这里走,小心点,别被家具碰着啊。”   到处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郁白三人走进熟悉的单元楼,才发现候梯厅里堆放着不少箱子,其中一架电梯正被占用。   原来是他们这栋楼搬来了新邻居。   不知道会住在哪一层。   等电梯的时候,在整趟旅行中一直笑盈盈的小女孩,面上闪过几缕忧色,踟蹰片刻后,还是抬起头,主动对郁白道:“小白哥哥,那我先回家啦,这次出去玩真的很开心。”   她的声音轻快,犹带一丝笑意。   懂事地将那份幻梦结束后,即将要回归现实的恐惧藏得很好。   异时空和北极之旅都告一段落,她到底是要回到那个酒气熏天的家的。   郁白却有些怔住,随即抬手揉揉她的脑袋,认真地说:“你忘记了吗?我说过会保护你,我们拉过勾的。”   在异时空里从人渣父亲身边带走了何西的他,一度想不出来可以在现实世界里彻底解决小女孩困境、一劳永逸的好办法,所以只能承诺:至少在今天,她是安全的。   后来一直没消停过的忙碌日子里,他始终挂念着这一点。   即便是在喝得醉醺醺的酒后。   因为昨天在北极附近的小镇上,郁白找了个独处的时间给厉南骁打电话,向刑侦队长咨询家暴问题的时候,话音一出口,就无端地生出一种既视感。   这些话他怎么似乎一模一样地说过。   而咨询结束后,电话那头的厉南骁也有同感,语带困惑:“我总觉得我好像跟你聊过这个问题,但明明没有啊。”   既然厉叔叔也那么说,那恐怕就是在异时空里真的发生过。   毕竟多余的时空消散后,会给这个世界的人们留下隐约模糊的印象。   而且很可能是在郁白唯一没有记忆的那段酒后时光。   总而言之,通过跟厉南骁的对话,郁白知道以何西家的这种情况,处理起来会比较棘手。   即使想从现在开始走法律途径,让那个长期家暴的父亲付出真正的代价,或是让未成年的小女孩得到其他援助,得有证据才行,比如在法律意义上相对严重的伤情鉴定。   郁白不可能为了这类证据,让难得过了一段幸福日子的何西再挨一顿打。   何况,一般人眼中放在小孩身上已经很过分的伤痕,落在规定严格的法律条款中,没准连轻微伤都够不上,更不足以在实践中剥夺亲生父亲的监护权。   总有一些事,是冷静刻板的法律解决不了的。   所以,即使厉南骁主动说,等忙完手头的案子,就过来看看情况,郁白也并没有将希望完全寄托在法律手段上。   ……当然,他并不是要违法乱纪的意思,比如让阿强带人来把何西的父亲暴打一顿什么的。   他可是本本分分的守法公民。   只是决定从今天开始不戴眼镜,并经常去楼下的十一层散散步而已。   既然这个世界的人们都残留着某种朦胧的印象。   那么,在异时空里被他肆无忌惮地恐吓过一顿的何父,会不会仍然对他心存恐惧呢?   无论如何,先试试看。   要是实在不行,就再试着拜托谢无昉,看能不能对他施加一点神秘的力量。   小女孩可以无视物理规则钻进墙里,她爸为什么不能在想要动手打人的时候,突然失去意识晕倒在地呢?   不能浪费了那种会令周围邻居产生异状的,魔法般的力量。   反正,这个世界已经发生很多神奇的怪事,也不差这一桩了。   郁白对各种离奇事件的接受度一直很高,而且随着循环里的种种经历,越来越高。   一脸诧异的小女孩,却在被他牵着进了电梯后,也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可是,你们已经保护了我很久。”何西当然记得那个永生难忘的拉勾承诺,讷讷道,“你只说是那一天……已经超出很多天了,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她并没有幻想过自己可以在成为真正的大人之前,彻底摆脱父亲的阴影。   她知道这有多难。   所以,能拥有那些足以覆盖疼痛时刻的美丽记忆,就很幸福了。   活着终于变成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她从未如此期待过长大。   未来渐渐变得像袁爷爷说过的那首诗一样美。   ——你会见到一个很美好,很宽阔的世界……只要你听从自己的心,一直往前走。   比她高许多的大哥哥却说:“那我再修正一下约定。”   “是往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努力保护你。”浅淡的棕色眸子里闪烁着点点星光,“要不要重新拉勾?”   金灿灿的电梯门在十一楼缓缓敞开时,眼眶泛红的小女孩走出了轿厢,将稚嫩掌心涌动过的热意牢牢地铭刻在心。   有两个大哥哥在身边,她心头盘旋着的对父亲的恐惧,竟也渐渐淡去了。   不过,很快,三人的神情里都掠过一丝意外。   楼道里传来一个何西无比熟悉的男声。   还有一道声线不算多么熟悉,语调却莫名耳熟的苍老声音。   “你到底有什么事——”   这是中年男人略显不耐烦的声音。   “唉呀,你这个人,怎么这种语气,懂不懂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啊?我刚搬过来,跟隔壁邻居认识认识,打个招呼嘛!”   这是老年人有点蛮不讲理的声音。   随着电梯方向陡然停住的脚步声,在1104室门口僵持着的两个人都循声望过来。   何文涛先怔了怔,看到楼道尽头的小女孩后,瞬间面露戾色,脱口而出道:“你还知道回来?不跟我打个招呼就跑去别人家住,胆子大了——”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因为余光瞥到何西身边那个眉目冷然的年轻人,无端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那个啰啰嗦嗦的陌生老头,也在短暂地愣了一下后,动作非常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重新看向旁边的中年男人。   “你突然这么大声干什么!”老头一副受了惊的样子,作势攥住了胸前口袋里随身携带的药瓶,“我跟你讲过了,我有心脏病的!”   “我看这房子隔音不太好啊,你平时干什么都得悠着点,可不能把我吓得毛病发作,不然你要负法律责任的你知不知道!”   何文涛实在被烦得忍无可忍,又被一种毫无来由的惊惧所笼罩,此刻只想扭头进屋关上门,厉声喊那个呆呆立在原地的小女孩:“何西,快回家!”   今天刚搬进隔壁1105室的怪老头却还在没完没了。   “哟,这是你女儿啊?你这么凶干什么,也不怕吓着孩子,脾气真够差劲的!”   有些驼背的老人转头看向那个目光湿润的小女孩,笑着弯下腰,朝她招招手,又偷偷眨了一下眼睛,传递着一种在异时空里结下的无言默契。   “你叫何西啊?这名字真好听,是哪个西?哎呀,模样还有点像我孙女,看着真亲哪。”   “以后常来爷爷家里玩啊,我住你家隔壁,近得很,从厨房窗口都能互相打招呼呢!”   喋喋不休的老人自我介绍道:“我姓袁,你叫我袁爷爷就行啦。”   搬来这栋楼的新邻居,是袁玉行。   仍被大人牵着手的小女孩怔怔地眨了眨眼睛,恍惚间,觉得此刻如梦一般。   还是一旁的郁白先回过神来,看着不远处装作初次相见的老人,惊诧之余,目光中渐渐漫上一种慨然的温柔,又盈满了陈旧泛黄的回忆。   大哥哥的话语在她耳畔轻轻响起。   “袁爷爷也在努力保护你。”他的声音清澈而柔软,“你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所以,不用这么早就学会懂事的。” 第091章 美丽11   照进楼道的正午光线里,飞舞着起起伏伏的尘埃,一旁金色的电梯闪闪发亮。   透明的水珠啪嗒落下。   小女孩连忙伸手去擦眼泪,黑白分明里却蕴着灿烂的笑意。   湿漉漉的泪水里没有委屈和疼痛的气息。   却第一次有了幸福的味道。   见她哭了,老人目露关切,立刻要走过去:“怎么了这是,别哭呀小姑娘!”   他身边的中年人则眉头紧蹙,催促道:“何西!!”   何文涛声音很高,把本来提步要走的袁玉行都吓了一跳,当即扭头狠狠瞪过去一眼,分贝更加大:“你凶什么凶!!吓到孩子了知不知道!”   “我他妈管教我女儿,有你什么——”   何文涛蛮横的话音未落,就见到袁玉行突然哎哟一声,扶着头作眩晕状:“哎哟也吓到我了,要了命了,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吓呀,快快快,给我叫个救护车,你这王八蛋可不能跑,得给我付医药费的,我医保最近出了点问题用不了……”   怪老头一副下一秒要厥过去的样子,嘴上的话倒是不停,手还作势要去揪害他发病的人。   何文涛猝不及防,连忙推开老头,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出闹得脑袋嗡嗡作响。   他脚下微动,本能地想要把女儿拖进门教训一顿,顺便躲开这个明显不好惹的无赖老头,目光却又直直对上了何西身旁那两个一看就是危险角色的年轻人。   ……看着更不好惹。   妈的,今天这都什么破事!   色厉内荏的中年人脚步迟滞了一下,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了句什么,竟干脆转身回家,重重关上了门,连女儿都不管了。   砰地一声,房门抖得震天响。   原本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当场去世的虚弱老头瞬间满血复活。   嗬嗬的粗气不喘了,脸也不涨红了,甚至还乘胜追击地拍了几下1104室的房门,撒泼似地要挟道:“王八蛋,别跑啊,医疗费!”   里面顿时又响起一道关门声。   何文涛估计是躲到房间里去了,连离楼道稍微近点的客厅都不想再待。   压根不想再听到外面传来的任何声音。   残酷无情却还不够让法律来惩戒的人渣父亲,从这一刻开始,遇到了从某种意义来说,没准要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恐怖存在。   ——很不讲理,又非常会演戏的泼皮老人。   前面看到袁爷爷一副要晕倒的模样,正紧张地快步奔过来的小女孩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在满脸泪水里忍不住笑了出来。   “袁爷爷,我还以为你真的被吓出病了。”何西吸吸鼻子,惊叹着小声说,“你刚才脸都红了,好厉害。”   后方的郁白也跟着走过来,语气中同样写满惊讶:“袁叔叔,你这个变脸技术真是……”   之前他差点想拿手机打120了。   谢无昉没有说话,眼神中同样闪过惊讶和错愕。   随即,灰蓝的视线在周围正在交谈的人们身上安静地徘徊。   像是某种若有所思的人间观察。   “这有什么,小意思。”   袁玉行很嘚瑟地摆摆手,又弯下腰,目光温煦地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没吓到你吧?”   何西立刻摇摇头:“没有没有,袁爷爷,我们要做邻居了吗?”   “是啊,以后我们就是像小白他们一样的隔壁邻居了,你觉得好不好,开心吗?”   “开心!特别特别开心!”   紧挨着的两层楼,紧挨着的两间屋。   1104室,1105室。   1204室,1205室。   伴随一个特殊邻居的入住,彼此的人生竟都在不知不觉间,翻开了新的篇章。   郁白失笑之余,面带一点感慨:“袁叔叔,我没想到你会搬过来。”   “我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从北极回来了。”袁玉行说,“本来还想等彻底搬好了,给你们一个惊喜呢。”   “那可是北极啊,多难得!来回飞机加起来都得一两天吧,怎么没顺便多玩几天?”   郁白说:“我是想多玩几天,但这次实在没有时间,这里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   “北极很漂亮,下次再好好去玩一趟,袁叔叔,到时候你也一起去吧。”   眸光烂漫的年轻人笑着说完,很快问起挂念在心头的正事:“对了,张叔叔那边……处理得还顺利吗?”   闻言,先前一直没个正形的老人微微一怔,苍老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柔软的情绪,笑着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走,我们回家里说。”   袁玉行租下的这间屋子,就在郁白家的正下方,房屋编号的尾数一样,布局格式也一模一样。   陡然踏进这间堆满了家具和搬家纸箱的熟悉屋子,郁白简直有点恍惚。   不过,袁玉行的行李可比他搬进来时多多了,简直像把整个家都搬过来了。   郁白不禁感叹道:“袁叔叔,你东西真多啊。”   袁玉行正小心翼翼地领着何西穿过满地杂物,往书房走:“那当然,后半辈子就在这养老了,可不得带齐点。”   郁白听出了言外之意:“你这个房子不是租的吗?”   “不是,买的!”袁玉行嘿嘿一笑,“这小区名字好听,环境清净,哪哪都好,比我原来那地方住着舒服多了,房价还便宜,干脆买了!”   群星市本来就不算什么繁华大都市,房价很正常,因为闹鬼的传闻,这个哪里都好的小区,价格则更低。   一个辛苦奋斗了一辈子的普通老人,当然是拿得出这笔钱的。   只是这才过去两天……   真不愧是急脾气的袁老头。   郁白由衷地说:“那手续办得够快的。”   “是啊,那房东挂好久了,一听说有人要买,还能一次性付清,以为遇到傻子了,生怕夜长梦多,恨不得眨眼间就把过户给办了呢!”   袁玉行乐呵呵地说:“反正我是买得特满意,以后这房子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看我不折腾死隔壁的王八蛋!”   郁白愣了一下,哑然失笑,忍不住给老人竖起一个大拇指。   与此同时,他也从袁玉行的话里读出了什么:“你不怕他忍无可忍的时候,带着何西搬家离开吗?”   话音未落,袁玉行和何西几乎同时摇了摇头。   “不会的,爸爸没有那么多钱。”   “他一个好吃懒做的酒鬼,欠了一屁股债,手头只剩这套房子,哪有闲钱搬家换房,要不是义务教育免费,王八蛋估计连书都不会让何西读。而且,那房子他也根本卖不了,早就抵押了!”   “所以啊,他不想忍也得给老子忍着,要不干脆睡大街去!”   袁玉行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在买房前已经做足了功课,连何西都听得瞪大眼睛:“袁爷爷,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厉害吧?”老人笑得有些得意,“我是从另一个爷爷那里知道的。”   “他可是你们小区里,知道最多事的人。”   楼下的搬家工人们卸完了货,将东西全部运完下了楼,认认真真监督了全程的门卫大爷才放下心来,朝他们挥手道别:“慢走啊,路上小心!”   然后,他回到岗亭里坐下,端起热气袅袅的保温杯,呷了一口茶。   “嚯,这茶真香!”门卫大爷乐呵呵地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老袁到底是搁哪买的,等交班了上去问问……”   整个小区里消息最灵通的人,当然是门卫。   此刻阳光明媚的房间里,郁白想起刚才进门看到的门卫大爷,顿时了然。   他搬进来那天,大爷只是帮忙开了门,就跟对待每个普通住户一样。   才没有那么忙前忙后亲自上手,简直像是自己搬家。   “你们小朋友有小朋友能做的事。”袁玉行将纸巾递给脸上还有泪痕的何西,目光温善,“我们老头子,也有老头子能做的事。”   说着,老人的手掌落在书房的门把手上,轻轻转动,话音仍是对着小女孩的。   “——对了,我是说让他睡大街,你可别担心自己要睡大街啊。虽然没有收拾完房子你们就回来了,但是,我还有一个惊喜。”   “哎?”   房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简单的陈设。   “原来那个房东留下好多东西,大部分我都让人丢掉了,这书桌我看着也不满意,太高了,回头我带你去商场选合适的,以后放学了来这写作业,写烦了咱们就下围棋……”   老人含着笑意的絮叨里,这间即将染上无限色彩的宁静避风港里,忽然响起一阵小小的声音。   同一时间,一道毛茸茸的棕色身影朝门口的方向窜过来。   准确地飞扑进了老人的怀里。   异常熟悉的一幕。   它曾经总是这样扑进那个世上最亲近的老人怀里。   原本已经呆住的何西下意识喊它:“是张伟!”   窝进袁玉行怀里的短腿柯基,惬意地拨弄着自己的毛发,汪了一声。   “对,以后有张伟陪我们俩下棋。”袁玉行笑着问,“怎么样,还算惊喜吧?”   岂止是惊喜。   何西又想哭了。   抱着柯基的袁玉行看到她的神情,不知想起什么,眼眶也霎时泛了红,连忙将小女孩推进书房里。   “好了好了,你可别害我哭,你进房间里偷偷哭去,顺便跟这个张伟培养一下感情。”   他弯腰将柯基也一并放进了房间,轻轻关上门,平复一下心情,深呼吸好几次,才敢转身,故作轻松地说:“没想到吧,还能再见到张伟。”   郁白只能体贴地有意不去看他的脸庞。   “嗯,很惊喜。”他顿了顿,问,“是你问张叔叔的家人要来了张伟吗?还是张叔叔的……”   除了后来拿着遗嘱去了警局的袁玉行,他们谁也不知道张云江的遗嘱里写了什么。   “我倒是想过问他们要,但那群王八蛋怎么可能给我,之前还拿张伟当道具演戏呢,使劲证明自己跟狗亲,所以跟老张也最亲,却连葬礼都没带它去!”   袁玉行忿忿地说着,语气渐渐又平缓下来:“……但我没料到,老张在遗嘱里特意写了张伟的去处,要交给我养,还写明了让我帮他操持后事,谁都得听我的。”   “你说,那张纸就那么点地,他该嘱咐的事那么多,偏偏用了一大半,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那群王八蛋看到的时候,人都懵了,揉着眼睛从字里行间找钱。”   那份遗嘱里提到了许多跟张云江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不仅有被他寄予厚望的公司继任者,有袁玉行和张伟,其实也有郁白和谢无昉,但后两者是以“恩人”的统称出现的。   反正,张云江在纸上写了:“……一切详情,都问袁玉行,务必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做人做事,都重情重义,严谨缜密。   袁玉行也绝不会把这两个名字透露给不该知道的人,免得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   虽然他猜最后会在麻烦里倒霉的,肯定不是郁白和谢无昉。   而这些细节,袁玉行并不打算现在告诉他们。   就当是另一个惊喜。   郁白听老人说着,在他生动的描述里露出一点笑意,有些调侃地问:“不叫他们王八羔子了?”   他并不关心遗嘱上的具体内容,见到此时袁玉行的状态,能猜到张家那些事大约已经尘埃落定,不会再让老人下不了葬。   那就足够了。   “不叫了,是挺像在变着法骂他的。”   袁玉行也笑:“老张他平时脾气是好,但凶起来还是挺吓人的,万一以后在下面碰见了,找我麻烦怎么办!”   正午明媚的光线里,空气在淡淡的笑颜里寂静了片刻。   “张叔叔写遗嘱的时候,已经认出了你,也大致猜到了我们的来历吗?”   “是啊,具体的估计猜不中,但肯定是知道我们来自未来了,我都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了,脑子还这么聪明,他从小就这么聪明……”   在老人的喃喃声中,郁白沉默了一会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是一个笃定的疑问句。   “袁叔叔,你在回到现实世界的那个瞬间,是不是自己选择了变回原来的模样?”   袁玉行怔住,半晌后,问:“哎,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也能选?”   郁白说:“不,是因为我们在看到你恢复正常,而且穿着出席葬礼的那身衣服之后,都很震惊,可你却只顾着检查手里的遗嘱,看上去对自己的状态一点也不意外。”   即使有过会恢复正常的心理准备,也该下意识打量一下自己的衣服。   毕竟之前在返老还童的时候,他的衣服并没有变,当时多亏严璟贡献出一根皮带,才勉强帮小男孩挂住了完全不合身的衣服。   袁玉行听得止不住笑:“你也够聪明的,怪不得老张跟你这么聊得来……”   在微笑中,老人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深深浅浅的慨然。   “我一直忘不了回来那一刻,那真是一种太奇妙的感觉,四季好像一起在我眼前出现了,没有人跟我说话,也没有什么声音,但冥冥之中,我知道我可以选,知道可以继续当小孩,或者变回老头的样子。”   当走过那道隐隐存在的,隔开不同时间与空间的大门时……   怅然若失的旅人,会见到什么呢?   何西说看到了好多好多星星。   严璟说看到了黑暗里飘着大雪,和一只飞得很高很远的纸飞机。   而袁玉行看到了四季,和一种与岁月有关的玄妙选择。   那几乎等于人生能重活一次。   郁白轻声问:“能重来一次不好吗?”   “那当然好啊。”袁玉行语气平常地说,“变成小孩是挺好的,那阵日子我腿脚可利索了,想哭就哭,想闹就闹,还有大把大把的未来。”   “可是啊……”   在那段纷飞流转的四季里,他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世界无边无际,他孤身穿行。   袁玉行失神良久,话音里渐渐染上温和的怀恋。   像极了那个曾站在书房窗前含笑看雪的老人。   “我这一辈子不算精彩,也不怎么成功,可也足够珍贵了。”   “五十年实在太长,我不想再过一次了。”   急脾气的老头最后笑着说。   “因为我在盼着把全部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去告诉他呢!”   话音落下,阳光中盘旋的尘埃那样静。   郁白离开十一层,经过楼梯回到久违的十二楼时,心情恍惚了很久。   他许久没有开口,脑海里盘旋着太多复杂的感慨,习惯性去口袋里摸钥匙。   叮铃作响的钥匙声打破了寂静。   也让郁白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谢无昉同样很久没有说话了。   于是他有些好奇地转头看过去。   身边人那双独特的灰蓝眸子微垂着,被细碎发梢与眼睫遮住了些许,看不分明。   似乎也沉浸于某种绵长的思绪之中。   谢无昉在想什么?   他会对袁玉行的选择有所感触吗?   在那一瞬间,拥有永恒的神明,窥见了在短暂岁月里沉浮的人类。   郁白没有犹豫太久,坦然地将好奇问出了口。   “小谢。”   “嗯。”   并肩而行的男人停下脚步,侧眸望去,对上一双清凌凌的明媚眼眸。   “你在想什么?” 第092章 美丽12   楼梯间里很安静,没有其他人经过。   灰色的防火门紧闭着,门上写有数字十二的标签已经陈旧破损,刚走过楼梯的两人尚未推门离开,身后螺旋状的步梯仿佛无限般往下延展着。   在郁白有些突然的问题里,谢无昉没有思考太久。   “我在想……”男人说,“人类都很聪明。”   他语气平静,郁白却怔了怔。   听上去不像是为袁玉行的选择发出的感慨。   因为那双灰蓝明净的眼眸里,有认真,有困惑,有种种思绪,唯独没有怅然。   任何一个得知袁玉行选择的普通人,心头都会漫过的,或多或少的怅然。   谢无昉到底不是人类。   和之前一样,祂仍然对周遭上演的那些爱恨悲欢,没有什么动容。   神不理解人类世界里的许多事,更不理解人类生命中那些平凡又深刻的点滴。   方才还迫不及待提问的人类,心头无端漫过一丝失落。   郁白收敛思绪,接着谢无昉的话问下去:“聪明?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人类很擅长虚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撒谎、演戏,还有想象,本质上都是虚构,对吗?”   郁白对这个答案始料不及,连表情都呆了一瞬,本能地应声道:“对。”   想象是脑海里的虚构,撒谎是言行上的虚构,演戏则是以某种蓝本规范着言行的虚构。   “我却不会虚构。”谢无昉平静的声音渐渐暗下去,“……也不明白要如何学习。”   “人类究竟是怎么学会虚构的?”   闻言,郁白愣了好一会儿。   他被谢无昉问住了。   作为人类,活了二十二年,他竟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人需要学习虚构吗?   他的第一反应是否定的。   若是想构思出一篇精彩绝妙的小说故事,的确需要学习,但在作文本里写下以“长大后我想当……”为主题的作文时,却不需要问老师:我该怎么想象自己长大后的样子?   每个人都会虚构,只是擅长的方向和程度不一。   这就像是人类的本能。   ……或许不完全是。   尚在咿呀学语的幼儿,显然是不会想象自己长大后的模样的,也不会用谎言来讨好爸爸妈妈。   所以,人类究竟是怎么学会虚构的呢?   郁白想了很久,浅淡眸中也涌动起了认真、困惑、种种思绪。   最后,他有些恍然地摇了摇头。   “抱歉,我不知道。”   郁白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这次轮到我对你说不知道了。”   不会撒谎也不擅长想象的谢无昉,在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时,会很诚实地告诉他:不知道。   “我不知道人类是怎么学会虚构的,”郁白认真地说,“只知道是在长大的路上,不知不觉就学会了。”   谢无昉静静注视着他,沉默片刻后,低声问:“只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就可以学会吗?”   “……应该可以这样说吧。”   反正他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类是像谢无昉一样,完全不会虚构的。   不过,祂为什么忽然对“虚构”这件事这么好奇?   郁白想了想,索性直接反问回去:“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是因为刚才被袁老头浑然天成的演技深深震撼到了吗?   “我想和人类一样学会虚构。”   谢无昉的语气认真而坦率。   “学会想象、演戏,和撒谎。”   ……   郁白又呆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这是他第一次听谢无昉说起自己想要做什么。   前两项听起来都算正常。   但是,天真的神明用如此坦然的神情说想学会撒谎……   那他到底是应该大力支持并给予指导,还是应该果断劝阻以打消念头呢?   支持好像不太对,劝阻也不太对。   无论怎么回答,似乎都不太对。   郁白突然生出一点幼儿园老师听到小朋友奇异发言时的迷茫。   又迷茫又好笑。   所以他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时,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其实……”郁白说,“在之前的某一个循环里,你学会过演戏。”   总算换成谢无昉始料未及。   “真的吗?”   “真的,不过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不算是真正的学会……你跟我来。”   五分钟后,郁白家的客厅里,舒适的沙发深陷下去,空气里漂浮着热闹的对话声。   两人面前的电视机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随机选中的电视剧。   “演戏有两种含义,有一种跟撒谎类似,是装成别的样子,就像刚才的袁叔叔那样。”   “另一种是真正的演戏,在各种各样的形式里,电视剧、电影、戏剧……演员们努力表演出剧本中角色的状态。”   “但从某个意义上来说,这两个演戏本质是一样的,只是旁边有没有摄影机镜头的区别而已。”   郁白抱着靠枕,姿态惬意地窝在沙发上,向身边人解释着那个循环里的经历。   “那次我们俩都被挑去演了有台词的小配角,你学得很快,表现比我好很多,我那时候还觉得,如果不是因为在循环里,你未来肯定能成影帝。”   谢无昉听他说着,又看着电视中人们卖力的表演,不太确定地问:“我是看了剧本就把它演绎出来了吗?”   “不是。”郁白摇摇头,“所以我前面才说,可能不算是真正的学会。”   “我当时跟那天在片场的导演说了,我们都不会演戏,但他是觉得我们俩的形象都比较特别,很适合那两个小角色,所以演技无所谓,能摆个表情讲完台词就差不多够了。”   “因为你的角色比我那个稍微重要一些,导演就特意给你看了一个其他戏里的片段做参考,告诉你学那个人的感觉就可以。”   “然后你的确做到了,只看了一遍,就学得一模一样,把导演都惊到了,而且整体效果还更好。”   因为比那个演员帅多了。   那时的郁白没有深思,单纯觉得谢无昉的学习能力果然很强,连演戏也不例外。   如今想来,那其实不算是真正的演戏。   而是模仿。   出色的演员一定具备很厉害的虚构能力,才能将文字的描述转换成流动的现实。   闻言,谢无昉眼中不确定的疑惑才散去,轻轻颔首。   他看着电视屏幕,想了一会儿,问:“在那个时空,我们为什么会去影视城?是你对演戏感兴趣吗?”   “不是我,也不是你感兴趣。”   郁白笑了起来,诚实地说:“其实跟围棋时空里一样,都是因为我想测试你的学习能力。”   在知道亲身前往过异时空的人,在时空消散时会获得之前的记忆后,郁白就不是很想再对谢无昉撒谎了。   毕竟谎言被戳穿的时候也很社死。   他索性把会去公园下围棋的原因,也一并告诉了谢无昉。   但谢无昉听他这样说,却丝毫不显得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从某个醉酒后断片的人口中。   “演戏还挺好玩的,不过我天分一般,也不太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郁白有些感慨地问,“你呢,想当演员吗?”   以谢无昉的外型,哪怕演技不足,想成为明星应该也不难。   按网上流行的话来说,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就对大家的眼睛特别好。   客厅白墙上闪动着彩色的荧幕光,电视剧里的人们开始声嘶力竭地互相指责,聒噪的声浪骤然袭来,郁白连忙拿起遥控器调低了音量。   谢无昉的目光也随之移开。   “不想。”他说,“我想学的是另一种演戏。”   “更接近撒谎的演戏。”   ……   很好,不忘初心。   说来说去,就是想学撒谎。   郁白忍俊不禁道:“那你加油哦。”   他肯定是不会主动教谢无昉怎么撒谎的。   首先,不知道怎么教。   其次,莫名其妙地有种犯罪的感觉。   ……教天真懵懂的神明撒谎,跟犯法有什么区别!   他可是守法公民。   窝在沙发里的青年骤然间笑得眉眼弯弯,柔软的发丝被落进屋子的日光照得很温暖。   一旁的男人望见他眼里点点的星光,忽然问:“像演戏那样让你觉得好玩的时空,多吗?”   郁白说:“多啊,基本每个时空都很好玩。”   曾经他会沉迷在时间循环里不愿离开,就是因为那里的日子足够绚烂,充满奇思妙想,和无限可能。   谢无昉问:“哪一个时空最好玩?”   在郁白对他认真解释过“最好”的概念后,非人类已经渐渐学会了选择和比较。   “最好玩?”   闻言,郁白认真地想了想:“应该是我跟你一起看动画片的一个循环吧。”   恰好也是坐在这个沙发上。   无论是去拍戏,还是看动画片的时空,都没发生什么不应该让谢无昉知道的事,所以他提起时毫无心理负担。   “为什么?”   郁白说:“因为那部动画片的内容,大致是讲一个外星王子怀着消灭人类的使命潜伏在地球,伪装成一个普通人类,结果一点点在眼花缭乱的人间迷失了自己。”   “那个动画片挺无厘头的,很好笑,每次有同族问王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正式进攻地球,他就会很不耐烦地说:我在寻找机会!其实才不是,每一集里王子都在寻找机会,然后又被人类的种种新花样吸引,完全忘记自己的使命。”   而彼时的谢无昉也在他面前努力地伪装人类,也在万物新奇的世间驻足徘徊。   和这样的“人”一起看这样的故事,格外好玩。   郁白说着说着,眼里笑意渐浓:“看之前我特别期待你的反应,经常转头看你,结果你居然一直很淡定,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反应。”   不知道是根本不懂什么叫影射,还是压根没看懂天马行空的剧情。   无论如何,那个循环里的郁白却得到了双倍的快乐。   他看谢无昉没什么反应,不怎么笑,也不怎么紧张,自己倒像被无端戳中了笑穴,笑得停都停不下来,引得身边的非人类频频瞩目。   一定是那部动画片太无厘头的错。   他笑得快崩溃,旁边的人却只是默默看他一眼。   又转头看屏幕。   又又转头看他。   显然一头雾水。   回想起那天,这一刻的郁白又笑得有点停不下来,简直想把自己埋进靠枕里。   身边的男人久久地注视着他,眼中闪烁着淡淡的笑意。   午后静谧安然。   直到他轻声说:“听起来就很好玩。”   “可以把每个时空里发生过的事,都告诉我吗?”   “……”郁白表情一僵,瞬间笑不出来了,斩钉截铁道,“不行!!” 第093章 美丽14   柔软舒适的沙发里,抱着靠枕的青年一脸警惕地瞪着身边的男人。   ……谢无昉怎么对那些时空很感兴趣的样子!   怪他得意忘形,不小心讲了太多跟循环时空有关的事,勾起了非人类的好奇心。   现在完蛋已经有了真正的意识,也变得可以沟通,不再是之前那个让人完全束手无策的球形笨蛋。   搞不好哪天,它就把肚子里储存的时空偷偷给谢无昉看了。   或者谢无昉自己翻出来看了怎么办?   郁白瞬间紧张起来。   所以光拒绝还不够,他又非常严肃地补充道:“你不能自己去完蛋肚子里翻时空,万一它主动泄露给你看,你也要严词拒绝,不能乱看,如果你有任何想知道的事,就问我。”   毕竟谢无昉都说了,完蛋是属于他的礼物。   那当然不可以随便翻动他的礼物。   郁白对于循环里那些记忆的态度一直是这样,听到这话的男人也没有面露意外。   “好。”   他应了声,略微停顿后,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我想知道,其他让你觉得很好玩的时空。”   郁白也十分诚实地摇头拒绝:“不告诉你。”   谢无昉微微一怔:“你刚才说可以问你。”   “对,我说了。”郁白理直气壮,“但我又没说我一定会回答你。”   “而你已经答应了我不会偷看记忆,别食言啊。”   根据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谢无昉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神明自然一诺千金。   “……”   男人俊美深邃的脸庞上难得出现了绵延许久的惊诧。   清澈湖水涌动着,盛满了对人类行为的新发现。   郁白看着他的神情,又有点想笑了。   如今他好像不是很在乎人类在神心目中的形象了,也不会再为了对方渡来的好意感到不知所措的赧然。   在谢无昉面前,他的状态变得随意自然了许多。   就像随着时间流逝,彼此的了解加深,从一个小心翼翼对待的新朋友,渐渐变成了可以放松相处的好朋友。   一趟跨时空的旅行结束后,他有了一个聪明敏感的小学生朋友,有了一个粗鲁善良的老头朋友,有了一个外公般的已故朋友。   也有了一个正准备努力学习撒谎的神明朋友。   郁白这样想着,便真的笑起来。   柔和的笑意同样出现在那片美丽的灰蓝色里。   盖过了那些复杂深暗的思绪。   “嗯,我答应你。”   谢无昉没有再问其他时空的事,而是问:“那部动画片叫什么名字?”   郁白立刻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你打算看一遍吗?”   男人轻轻颔首。   郁白就把片名告诉了他,随口道:“你在电视机的动画频道里能搜到,我已经看过三遍那部动画,以前自己看过两遍,又在循环里跟你看过一遍,最近暂时不想看了,之后有机会再和你一起看。”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谢无昉的眼中漾开一阵波澜。   他认真地应下:“好。”   这天剩下来的时间,送走了回家看电视的隔壁邻居后,郁白在忙忙碌碌中度过。   先是把天哥的人帮忙提前送上来的一大堆北极纪念品整理好,分门别类地包装好,准备之后拿去送给不同的人。   收拾累了,就瘫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顺便看新闻。   看看围棋时空消散后留下的印象,究竟给这个世界的人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在高温中抢购羽绒服,在夏天盼着雪花……   明明是在看新闻,郁白却又笑得脸都有点累。   笑累了,他揉着脸,懒洋洋地玩起了手机,顺便回复之前积压的未读消息。   严璟发来好多消息,关于自己明天有多不想回去上班,关于父母对鸡翅馅肉包的大力赞美,关于他们好奇地问起北极合照里的混血儿是谁……   对了,说到照片。   郁白想起自己答应了要把照片洗出来给何西。   还想起谢无昉在北极说的那句话:我们俩没有过合照。   双人照的确没有,可多人照是有过的。   郁白在网上找到了半个月前,那份刊登了电梯救援新闻的报纸电子版。   这则不太重要的新闻放在内页,只是个小小的豆腐块,照片也依从了当时郁白的要求,打了一点马赛克。   但凭着依然鲜明的记忆,郁白仿佛能透过这张模糊的照片,见到那时真切的神情。   四脚朝天躺着吃烧烤的王师傅茫然地望着镜头。   黑发蓝眸的怪邻居露出标准的上镜微笑。   而当时一手炸鸡一手可乐的郁白,正绝望地闭上眼睛。   此时屏幕之外的郁白,笑着看了一会儿,记住图片下方摄影师的名字,给报社打去了电话。   他想收藏那张最清晰的原始照片。   白天悄然离去,夜晚辗转光临。   郁白把要洗出来的照片交到照相馆,在附近的餐馆吃了饭回来,又特意去十一楼逛了一圈。   何西应该在帮袁玉行一起收拾屋子,在门外都能隐隐听见两人的笑声。   在楼道里驻足停留的青年便静静地笑起来,没有再去敲门打扰,转身回家。   晚上他待在书房,构思下一期要交的稿子,期间偶尔听到窗外传来车辆聒噪的鸣笛,就又想起了什么。   他要报名考驾照的。   在循环里连山路飙车都会了,现实中却连驾驶资格都没有,这怎么行。   昏黄静谧的灯光下,心情很好的人类坐在书桌前,打电话咨询着考试报名的事。   一墙之隔的屋子里,心情不坏的神明坐在沙发上,正用遥控器调换着电视节目。   旁边的餐桌上放着例行记录完毕的日记本。   动画频道里的确有那部外星王子努力找机会消灭人类的动画片,随时可以播放。   灰蓝的目光在写有“播放”的选项上停留片刻,最终却没有点开。   片刻后,电视机里开始播放一部名为《谎言》的电视剧。   ……虽然,这其实并不是一个教人如何撒谎的故事。   独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看得很专注。   与往日的平静淡漠截然不同。   彩色的荧幕光在深黑微卷的发梢间闪烁。   不远处的书房灯光亦在白皙光洁的面孔上流转。   郁白度过了充实又美丽的一日。   直到洗完澡钻进被子里,将要睡着的时候,他才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是什么呢?   好困,睡醒再想。   关了灯,他心满意足地陷入沉沉的梦乡。   一片暗沉的屋子里,人类在卧室睡得安宁。   空无一人的客厅却没有那么平静。   入户玄关处的穿鞋凳上,斜斜地放着一个背包。   是郁白在北极买的新背包,他习惯一进门就把包放在这个位置,方便下次出门时再顺手带上。   寂然无声的深夜里,整个背包看起来都很忧郁。   背包里那个黑色的小方盒,更是忧郁得快要下雨了。   从中午郁白和谢无昉聊天看电视开始,盒子里的白色包子就蠢蠢欲动。   想主动跑出来。   又不敢自己动。   软乎乎的包子在黑盒里纠结得像个毛线团,刚蹦起来,又自己停住。   如此反复,足足晃了一下午加一个晚上。   也没被郁白想起来过。   却把自己晃得乱七八糟的,简直翻江倒海。   长夜漫漫,人类有美梦相伴,神明有电视剧看。   而完蛋……   从外面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的背包中,模样可爱的包子仿佛陷入了混乱,此刻白色与蓝色不断变幻,滋啦滋啦的,似乎极不稳定。   电视机前的男人若有所察,神情微动,望向隔壁邻居家的方向。   片刻后。   他收回视线,继续安静地看着电视屏幕。   窗外月落星沉,天光拂晓。   郁白醒来时,差不多快到中午。   他睡了很好的一觉,做了一个朦胧的美梦。   所以完全忘记了睡前的小小困惑。   习惯性赖床玩手机的时候,郁白看到了厉叔叔在早些时候发来的消息,说手头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今天有空过来看一看他问过的那个家暴事件,就看他是不是有时间。   郁白之前在北极打电话给厉南骁咨询法律上的解决手段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袁玉行会搬到何西家隔壁住。   所以,或许已经不需要厉南骁跑这一趟了。   不用再麻烦他。   但是……   郁白起床穿衣服,顺便打了电话过去。   “厉叔叔,你吃午饭了吗?”   “还没,你睡醒看到我消息了?”   “对。”郁白笑着说,“要不要过来我这边吃?我最近发现一家很好吃的包子店。”   喜欢上一样食物后,肯定有个每天都想吃的短暂上瘾期。   电话那端的中年人愣了愣,显然颇感意外,很快又笑起来:“好啊,我正想吃包子,我过来大概二十分钟,小区门口见?”   “好,一会儿见!”   十五分钟后,穿着简单白T和短裤的郁白在玄关换好鞋,随手扯过背包挂在肩上,转身离开家门。   他脚步轻盈地走过楼道,正要拐进电梯间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动静。   和熟悉的低沉声音。   “郁白。”   他便有些诧异地回眸。   看见了穿着黑色T恤的高大男人,正神情平静地朝他望来。   哎?   居然不穿白衬衫了。   果然是黑色更衬他。   可惜夏天没办法穿高领毛衣。   郁白脱口而出道:“早。”   想了想,又有点不对。   “应该是中午好。”郁白的话音轻快,“你也要出门吗?”   谢无昉的视线淡淡地掠过他肩头的背包,坦诚道:“我听见你出门的声音。”   “哦。”郁白没多想,随口道,“我跟厉叔叔约了去吃那家包子。”   “你要一起去吗?”   在这个世界里,厉南骁和谢无昉见过一面。   亲眼见过并交谈后,刑侦队长就对郁白口中的神秘邻居放下心来,还劝他多交点朋友,远亲不如近邻。   五分钟后,准时抵达小区门口的厉南骁,看了眼手腕处的手表时间,又看着前方那两道并肩走过来的身影,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   一黑一白,还蛮和谐的。   鲜明醒目的第一印象之外,他的心头也涌上一丝复杂的疑惑。   他记得郁白的这个蓝眼睛邻居。   也知道对方和郁白一起去了北极玩,显然是真的成了朋友。   只是……   他之前一直觉得这个年轻人毫无威胁性,是个性格内敛的安全人物。   可就从那个大家莫名开始抢购羽绒服的早晨开始,厉南骁竟无端产生一种感觉:小白的邻居很危险。   但却又很值得信赖。   这种不明来由的印象,几乎像一种奇异的既视感。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厉叔叔!这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你应该记得吧?他叫谢无昉,没有的那个无,日字旁方正的方。”   两人已走到眼前,厉南骁不再出神,笑着同郁白的新朋友打招呼:“你好,又见面了,一起去吃东西吗?”   “嗯。”谢无昉对他的态度称得上温和,“你好。”   阳光明媚的街道上,美丽早餐店的招牌被照得很明亮。   厉南骁手里拎着塑料袋,又吃掉一个鸡翅包,心道果然很好吃。   他和郁白吃东西的口味还蛮像的,所以在郁白小时候,一有空就带着小朋友到处走街串巷,去吃好吃的。   现在忽然变成长大了的郁白带着他来吃,一时间,厉南骁心头生出些许感慨。   比起上次见面,郁白的性格变了不少。   更活泼了,也更自由了。   而且,隐隐约约的,厉南骁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郁白。   所以并没有感到非常意外。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乐于见到这样的郁白。   只不过,这家包子铺的老板娘,就不一定了。   厉南骁一边吃包子,一边听着郁白和她的对话,温和的神态里带着几分无奈和好笑。   这个动作麻利勤快能干的老板娘,分明是不太爱闲聊的性子,甚至看上去还有些阴沉,这会儿却被来买包子的客人缠着聊天。   ……明明郁白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   却还在努力地找话题。   “老板娘,这次的包子也很好吃。”   “谢谢。”   “今天的天气不错哦,不是很热。”   “嗯。”   郁白沉默了一下,决定问候得更真心一点。   这个老板娘在心情好和不好的时候,区别真大啊。   “你今天为什么心情不好?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面无表情的老板娘似乎深呼吸了一下,嘴角僵硬地勾出一个笑,“没有,我心情很好。”   心情很好。   却是毫无说服力的冷漠语气。   一旁围观的厉南骁听得差点笑出来。   他轻咳一声,偏过头看了眼手表,决定帮手艺很好的老板娘解个围。   “怎么这就十二点半了,时间过得真快,小白,一会儿去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家里吗?”   随着厉南骁的声音响起,站在蒸笼后方的老板娘总算松了口气,也下意识去看了眼店铺墙上的时钟。   紧接着,女人的神情里浮现出一丝疑惑。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她说。   原本在等郁白回答的厉南骁一怔。   他也看到了墙上的时钟,确实显示是十一点多。   之前在小区门口跟郁白汇合的时候,离十二点还早。   厉南骁抬着手腕,语带不解:“但我的表上是十二点半。”   老板娘看了过来:“你的表坏了吧,我前面才看过手机,就是十一点多。”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在郁白反应过来之前,两人已经先后看到了表上那个异常的时间。   墙上的时钟刚走到11:41:02,是属于这个时空的中午。   手表里的时间则是12:37:11,一个郁白非常熟悉的时间。   “别看那个——”   这句脱口而出的提醒已毫无意义,所以郁白咬了咬牙,主动看向厉南骁的手表,话语跟着变了。   “等下不要害怕,我会来找你们!”   谢无昉则比所有人更早看向厉南骁的手表。   在刑侦队长和包子铺老板娘惊愕的目光中,眩晕感陡然来袭。   转瞬即逝的黑暗里,郁白只有一个念头。   说好的暂时平静!!   从上个时空回来后才过去三天。   也太暂时了!!   浓密的睫毛愤怒地颤动了一下。   当他再睁开眼时,落入视野的当然不再是香气浓郁的包子铺。   但仍有一种朴素的饭菜香味萦绕着。   周围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和穿着戏服凑成堆吃盒饭的群演们。   ……是竖店影视基地。   是郁白带着谢无昉去学演戏的那个时空。   从眩晕中回过神来的郁白,不禁由衷地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别的时空。   十二点三十七分是循环正常结束的时间点,在他熟练掌握了循环里的规则之后,大部分时空,都是到期结束的,所以单看这个时间,根本没办法判断会去哪里。   总而言之,幸好是这个很正常,也已经对谢无昉有所解释的时空。   两人扮演小配角拍的那几场戏是通宵的夜戏,在清晨拍完,结束后不少经纪人跑来打招呼塞名片,两人也就在这里逗留了一上午。   郁白记得这时候的他们是刚吃完午饭不久,正在到处闲逛。   突然进入异时空的郁白,大脑正在飞速转着,试图理清现在的状况,同时兼有对完蛋又乱来的气愤。   这次居然把对很多事一无所知的厉叔叔和包子铺老板娘卷进来了。   等下要怎么解释啊。   ……可恶的完蛋!!   就在他心绪翻腾的时候。   唰——   可能是气得有点恍惚,郁白竟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被刷新了一遍。   他有些迷茫地转头去看肯定在自己身边的谢无昉。   男人已经换下剧组的戏服,也卸去了妆容,仍是熟悉的好看模样,和熟悉的平静眼神。   “这是拍戏的那个时空吗?”   “对。”   郁白揉了揉眼睛,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静静注视着他的男人却忽然面露疑惑。   “那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提问打断了郁白的思绪。   谢无昉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郁白脑袋旁边的什么东西。   却只触到了一片空气。   修长清俊的手指,顿时有些错愕地停滞在半空中,漂亮深邃的眼睛里涌动着茫然。   郁白便也一脸茫然地左右张望:“什么?”   然后,他从旁边的一扇玻璃门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真的有东西。   在紧挨着他太阳穴的空气里。   在谢无昉的手停住的位置。   有一坨黑色的、正在轻轻晃动的……   #   ???   随着郁白陡然瞪大的眼睛,和渐渐转变的情绪,象征着青筋暴起的具象化井字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在额前不停盘旋转圈的混乱线条,伴有数颗迸溅出来的小星星。   见状,此刻心情确实非常凌乱的郁白,情不自禁地爆了一句粗口。   “……我靠!”   他看得目瞪口呆:“是动画片!!!” 第094章 次元01   生活在动画片里的人,看到周围的人和物时,是什么感觉?会觉得线条粗糙色块简单吗?   郁白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回答这个问题。   答案是——   不!会!   眼前的世界明明还是正常的模样,唯独多出了动漫里特有的情绪表达方式。   他生气了,脑门上就挂着井字,他一片混乱,脑袋上就转起线团星星。   ……或许,不止多出这个。   谢无昉的神情里带着困惑,被阳光照耀着的深黑碎发旁,冒出一个弯弯的问号。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是动画片。”   还在持续震惊中的郁白,也不忘对他解释:“你刚才看到的那个黑色符号,是动画和漫画作品里经常用来表现生气的……”   “不是这句。”谢无昉却打断了他,“上一句。”   “啊?”郁白呆了一下,努力回忆,“呃……‘什么’吗?”   “不是。”   谢无昉摇摇头:“这两句中间的那一句。”   ……“我靠”?   郁白有点不好意思再说一遍了。   “我开头那个吗?是句脏话,我不小心说的,抱歉。”   谢无昉却说:“我没有听清,只听到一个我字,后面的声音突然就没有了。”   “……”   郁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再次脱口而出道:“我*!难道是消音了!”   “这句也是,我看到你的嘴在动,但却少听到一个字。”   “我*@¥*#!”   谢无昉语气认真:“这次只听到了一个我字。”   郁白深呼吸,扶着额头道:“……不重要,我在夸这个动画片很健康,脏话会自动屏蔽。”   怎么还带消音的!   真**绿色啊!!   看来这是部全年龄向的作品。   ……又或者,是因为动画的风格很荒诞和无厘头?   真要是全年龄向,就不会有脏话了。   郁白不禁陷入一种好像很正常,但也不太正常的冥思苦想。   一旁反射出风景的镜面里,映出他脑门上越转越多的线团和星星。   不行,他真的好晕。   有一种发自灵魂的茫然无措感。   即使郁白短短一生里碰到过那么多戏剧性事件,又独自经历过一百多个花样百出的循环时空,也对这种场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谢无昉看了一会儿他头顶星星四溅的线团,自己发梢的问号维持得十分稳定。   “刚才的黑色符号是生气,那这个表示什么?”   “表示我现在很混乱……”郁白叹了口气,“你脑袋旁边的问号,意味着你心里现在有比较大的疑问。”   闻言,谢无昉便也侧眸看了一眼玻璃门上的倒影。   这个问号和刚才的井字一样,肉眼可见地出现在空气中,却无法用手触碰到。   “嗯,我的确有疑问。”谢无昉若有所思,“所以,我们的情绪会被不同的符号呈现出来,挂在脑袋旁边吗?”   “对,动漫里会用这样的表现方式。”   ……等等!   郁白说完,忽然无比惊恐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样一来,除了没什么波澜的平静状态,稍微激烈一点的情绪,岂不是都暴露无遗!   对经常表里不一,嘴上一套心里另一套的人类来说,这跟裸奔有什么区别!!   旋转鸟窝般的线团,从棕发青年的额前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萦绕在他身体周围的一排排黑线。   短短的黑线扭动着,犹如在颤抖。   谢无昉看得怔住,黑发旁边的问号又多了一个。   “不止是脑袋旁。”头顶两个问号的男人说,“现在你身体周围也有符号了。”   郁白表情一僵,连忙低头去看。   ……怎么连表示瑟瑟发抖的线条都有!   你够了啊破动画片!!   因为近乎裸奔的感觉而心生惊慌的人类,脑袋旁霎时蹦出一个愤怒的井字。   学习能力很强的非人类继续提问:“这些线又代表什么?是颤抖的意思吗?”   “……是。”   “为什么会颤抖,是你在害怕什么吗?”   谢无昉问得平静,郁白却听得快崩溃。   别问了别问了别问了!   他讨厌这个心情裸奔的动画世界!!   ……恐怕只有表里如一不会撒谎的坦率神明,才能很快适应这样的世界。   “咳!没什么,不重要!”   郁白咬了咬牙,火速转移话题,正色道:“我们还是先讨论更关键的问题吧!”   谢无昉看着郁白头顶滚动飘过的一长串啊啊啊啊啊啊,沉默了一下,应声道:“好,什么?”   “这个时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郁白匪夷所思道,“之前的循环里,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变化,世界的样子都很正常。”   他只是跟谢无昉一起看过动画片,却并没有进入过动画片里的世界。   “而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完蛋处在消耗过一部分力量之后的平静期里,这才过去三天,平静期就结束了吗?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郁白说着说着,渐渐陷入认真的思索:“难道它身上发生了什么特殊的变化?连带着储存的时空也出现了问题?”   说起来,这次谢无昉怎么没有提前一些提醒他?   难道是没发现完蛋的异样吗……   明明上次在金色电梯里穿越的时候,是谢无昉最先发现了完蛋的异样,还主动提醒了他们不要看多出来的那个时间。   晴朗天空下,模样漂亮白皙的青年,脑袋旁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问号。   谢无昉说:“这里应该并存着两个时空。”   “……哎?”郁白吃了一惊,“你是说,这是两个时空融合后的世界?”   他立刻想到了什么。   “我们刚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应该就是那个拍戏的时空,但是,我忽然间觉得世界好像刷新了一下……然后你就问了我,脑袋旁边的是什么东西。”   郁白恍然大悟:“难道是从那个瞬间开始,切换到了动画模式?”   谢无昉轻轻颔首:“我有类似的感觉,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看到井字突然冒出来的。”   “所以真的是两个时空融合了?!”郁白喃喃道,“既然能切换到动画模式,那是不是也能再切换回正常的现实模式?要怎么样才能换过去?”   ……他真的不想让情绪裸奔!   谢无昉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有些歉然地说:“抱歉,我不知道。”   “又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   郁白下意识说完,又皱了皱眉:“不对啊,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另一个时空会是动画片的模式?又为什么会是两个时空的融合?完蛋出问题了?”   “嗯,这次把我们卷进来的时候,它处在很混乱的状态。”   谢无昉顿了顿,试图更形象地说明:“就像刚才你头上转圈的线团一样,乱成一团。”   “混乱?!为什么?”   郁白惊讶之余,从男人淡定的神情里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谢无昉早就发现完蛋可能很快要搞出乱子了吗——   “因为它把自己晃晕了。”   这个出人意料的离奇答案打断了郁白的思绪。   “啊?什么?”   面对物理意义上满头问号的青年,谢无昉的语气始终很耐心。   “昨天你是不是一直没有把它从背包里拿出来?”   “……呃,好像是。”   郁白突然有点心虚。   他就说,昨晚睡前怎么有种忘记了什么事的感觉。   有一堆事要处理,别说是把完蛋从背包里拿出来,他压根就没想起过这个包子。   在出门去找厉叔叔,随手拿上背包的时候,也没想起来。   “你一直没有理它,它想主动从包里出来找你。”谢无昉说,“但因为它骗你自己不会动,又怕你发现是谎言后生气,所以一直在包里动来动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就把自己晃晕了,储存的时空也乱成一团,提前失控了。”   “……”   听得目瞪口呆的郁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只是恍恍惚惚、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它改名叫笨蛋算了。”   在世界莫名进入动漫模式这件离谱的大事面前,完蛋骗他自己不会动这件小事,已经显得不足为奇。   混乱状态下的完蛋,无论肚子里的时空发生什么变异,好像都合理了起来。   那个郁白和谢无昉一起看动画片的时空,本来十分正常,即使跟拍戏时空融合,也不至于出什么太大的怪事。   结果,居然是两人看了一整天的动画片被融入了这个世界。   所以,说来说去,足足一天没想起完蛋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   咳,还是换个话题吧。   “这些线团、问号的画风,确实跟那部动画片一样。”郁白继续尝试分析眼下的状况,“而且那里面也会故意给脏话消音……是很无厘头的感觉。”   他可以确定,此刻周围古怪的动画片效果,跟那部动画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我不知道,到底是只融合了那个动画的形式,还是动画里的人物也会一并出现?”   他对谢无昉说过,那部动画的剧情,大致是讲一个外星王子怀着消灭人类的使命潜伏在地球,伪装成一个普通人类,结果一点点在眼花缭乱的人间迷失了自己。   重点是:存在着一群想要消灭人类的外星人。   棕发人类忧心忡忡地蹙起了眉,蓝眸神明则诚实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郁白不知道拍戏时空里到底融合了多少动画片时空的内容,甚至都没办法即刻确认这一点。   ……因为动画片里的外星王子,一直在努力地伪装人类,整日混迹在普通人之中。   唉。   表情平静内心却崩溃的人类头顶,又滚动飘过更长一串“啊啊啊啊啊啊”。   一旁的谢无昉看得怔了怔,正要说话:“你的——”   忽然有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郁白回过神来,连忙从口袋里翻出了自己的手机。   是厉南骁打来的电话。   这次在进来之前,他特意告诉厉叔叔和老板娘,不要害怕,自己会去找他们。   作为一名阅历丰富情绪稳定的刑侦队长,应该已经从突然回到过去的震惊中缓过来,又从郁白最后那句话里察觉到了什么,才这么快打来了电话。   经此一役,厉叔叔不信鬼神的唯物主义信仰,估计是要付之一炬了。   郁白一边想着该怎么跟对方解释这混乱的一切,一边接通了电话。   “厉叔叔,你现在在哪?我过来找你——”   郁白看到了厉南骁震惊中透出严肃的神情。   果然没有方寸大乱,尚算镇定。   “小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回到了——”   厉南骁也看到了这会儿郁白认真的表情。   ——等等!   这不是打电话吗?!   电话两端的人类同时开口,话音又同时顿住。   再同时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景象,一脸怔忡。   随着电话的接通,原本除了情绪符号以外,并没有其他异物的空气里,突然出现了一片全新的虚幻风景。   如同动漫里常见的画面切分,呈现出电话另一端的景象。   郁白看到了拿着手机的厉南骁,便不由自主地伸手去碰。   当然只碰到一片虚无的空气。   此刻身处城市另一边的厉南骁显然也看到了郁白。   面面相觑中,两人背后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片惊叹号汇成的海洋。   !!!!!!   ……不愧是你。   动!画!!片!!! 第095章 次元02   在两块不停抖动的惊叹号海洋背景中,身处影视基地里的年轻人,和坐在警局办公室里的中年人,对着身边的空气大眼瞪小眼,满脸震撼地失语了许久。   最后还是警察叔叔先开口提问。   “小白,我为什么能在空气里看到你?这是什么?”   郁白其实也不太清楚“动漫作品里打电话时会让观众看到电话另一头的景象”这一表现手法,有没有专门的名词来形容和概括。   总而言之,差不多算是分镜?   头上又转起了混乱线团的青年正要说话,却听到身边响起一道熟悉的磁性声音。   “这是……”谢无昉看着空气里的厉南骁,不太确定地问,“视频通话?”   闻言,郁白脑袋上的鸟窝线团转得更快了,迸溅出一颗颗混乱失序的星星。   视频通话不是这个意思啊喂!!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也是视频通话。   郁白呆滞中作乐地想:天哥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动画模式下的世界。   这下全世界都在打视频电话了。   哈哈。   好幽默:)   他木着脸回答电话里的人:“呃,也算是一种视频通话吧,其实是漫画和动画里那种分镜……”   厉南骁听到了谢无昉的声音传过来,目光立刻动了动,像在搜寻相应的身影。   “你的那个邻居也在你旁边吗?”   “啊,对,他在。”郁白反应了一下,连忙对身边人道,“小谢,你过来一点。”   他能看到的厉南骁那边的景象,视野范围并不算太大,局限在胸口往上的部分,以及一小块周围的背景,看上去应该是办公桌后方的资料柜。   估计厉南骁看过来也是这样。   毕竟动漫里打电话时镜头的景别,差不多是这个范围。   谢无昉依言靠近了一些,厉南骁便看到了他的一部分身影,竟无端地松了口气。   他下意识道:“你不是一个人待着就好。”   听到这句话,郁白怔了怔,心头涌过一阵莫名的情绪:“我没事,厉叔叔,不用担心我。”   厉南骁随着他的方式称呼谢无昉:“嗯,知道有小谢在,我突然间倒真的不是太担心了。”   尽管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微妙的感受变化。   “所以,刚才看到那个错误时间的我们,都回到了过去吗?”   即便心头有无数疑问,刑侦队长仍然很快镇定了下来,仔细回忆着穿越前发生的点滴,抽丝剥茧地问起目前的状况。   “对,我们四个都回到了过去。”郁白咬咬牙,主动道,“厉叔叔,其实这不完全是过去……”   他索性将之前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厉南骁。   从复原了爆炸厨房的怪邻居,到充满奇异冒险的时间循环,再到莫名其妙的重回循环……   讲述的同时,他一直有些忐忑地盯着电话那头的厉南骁,身体周围冒出一排排轻微颤抖的短短黑线。   最早发现谢无昉不是人类之后,他就叫来过厉南骁。   只是,在唯物社会中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警察叔叔,果然没有相信那番每个正常人都不太可能信的鬼话,并且因为郁白刚刚遭遇过的电梯意外,顺理成章地认为他是由于创伤应激而出现了臆想。   现在,郁白坦诚了一切。   关于从某天开始一点点变得乱七八糟的世界,以及造成这些混乱的幕后黑手。   没错,天空变成湖泊的全球性异象,夏季半球抢购冬衣的热潮,群星市民对雪花的无端想念,等等等等,所有怪事都跟他们俩有关。   作为一名刚正不阿的人民警察,厉叔叔会不会把谢无昉的存在报告上去?   郁白多少有点不安,心里泛着嘀咕,紧张地观察着厉南骁的反应。   幸好是非常直观的视频通话,外加心情裸奔的动画模式。   杜绝了人类嘴上一套心里另一套的可能。   要是厉叔叔真打算这么做,郁白只能——   只能非常非常努力地劝他别这样。   ……   没办法,他总不可能袭警吧?   再说了,他又打不过年年在部门实战演练里拿第一的厉叔叔。   连严璟都打不过!   但出乎郁白意料的是,他没有看到得知真相的厉南骁脸上,出现非常激烈的情绪。   甚至连对方身后那片本来在抖动的惊叹号海洋,都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淅淅沥沥的雨。   雨水没有声音,却绵延着湿漉漉的难过。   “我记得,你之前就跟我说过的……”厉南骁竟深深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那时候没有相信你。”   “要是在楼下遇到的那时候,我多问小谢一句就好了,问他是不是收到了半个很大的西瓜。”   厉南骁喃喃地说:“你跟我说天台上长出了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也说送了邻居一半,可没有照片作证据,我就以为你送的是自己种的普通西瓜,幻想它很大而已,如果当时问了小谢,我就会意识到问题了,两个人总不可能同时出现幻觉……”   郁白听他满含歉疚的低语,连忙道:“没事,厉叔叔,后来是我自己放弃跟你证明了,不相信这些才是正常的。”   厉南骁沉默了一会儿,却问:“循环里的日子是不是特别难熬?”   “你一个人被困在那里,一定很不好受。”他说,“要是我早点相信你说的话,或许你就不需要一个人面对这些了。”   他的声音不大,郁白却因此失神了许久。   谢无昉原本安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忽然间,他垂眸看向郁白的肩颈处。   夏季衣料单薄轻盈,明亮的日光照耀着领口处露出的肌肤。   浅棕碎发拂过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线条优美清瘦的后颈处,有一个模样潦草的白色小人若隐若现,正无声地掉着眼泪。   这又是什么情绪呢?   正望向空气视频的郁白没有看见,心中思绪万千的厉南骁也没有注意到。   握着手机讲话的青年神色柔和地笑了起来。   “没有难熬,厉叔叔,你不要多想。”他笑着说,“循环里的日子都特别开心,我之前几乎不舍得从那里回来……真的,你看,我性格是不是变开朗了很多?”   “嗯,发现了,现在这样很好。”   厉南骁的神情如父亲般包容温和,他顿了顿,又说:“之前也很好,都好。”   只落在灰蓝目光里的那个白色小人,便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看上去仿佛打湿了脖颈处苍白脆弱的皮肤,实际却无形地消弭在空气中。   随着两人的通话继续下去,小人才渐渐消失。   厉南骁问:“你刚才说,被再次进入过的时空消散后,现实世界里的普通人会残留那个时空里的印象,对吗?”   郁白点点头:“所以三天前的早上,我们市的人才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冷,以及想念下雪。”   “嗯,我那天也有这些感觉。”厉南骁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今天我见到你的时候,隐隐觉得在哪见过这样的你。”   所以对郁白的性格变化,他不觉得惊讶。   看来在那个群星市下了雪的时空里,他已经接触过那样的郁白。   “也怪不得,我会无端端地觉得,你的这个邻居值得信赖……哪怕他根本不是普通人类。”   原来这都是异时空消散后残留的印象。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让郁白身后再次荡开了惊叹号的海洋。   “啊?!”郁白一脸震惊,“你说什么?”   他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啊!在那个时空里,厉叔叔你压根不知道小谢的身份!”   围棋时空中,他们三个只在一开始的派出所里见过一面,那时候他把谢无昉的身份掩饰得很好,厉南骁怎么可能发现对方不是非人类,又怎么会觉得祂值得信赖?!   顶着满头物理问号,郁白听见身边的男人语气平静地开口。   谢无昉说:“他知道。”   他声音淡定,棕发青年身后一排又一排的惊叹号,却极其剧烈地震颤起来。   “!!厉叔叔是怎么知道的!”   背景是惊叹号海洋地震的郁白,当即扭头去看谢无昉。   “你又是怎么知道厉叔叔知道了的?”他连珠炮似地发问,“不对,我为什么全都不知道?这都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在异时空的九天时间里,他基本全程跟谢无昉待在一起,怎么可能有不知道的事!   等等!难道是……   看到郁白震惊且迷茫的反应,电话那头本来有些疑惑的厉南骁,在听见这串绕口令似的问题后,脑袋旁边冒出来一个瞬间亮起的小灯泡。   这是灵光乍现,恍然大悟。   厉南骁直接看向了空气视频里的谢无昉,语气笃定:“小白在那个时空里是不是喝酒了?”   谢无昉便也看向他:“嗯,他喝醉之后给你打电话,问了何西被家暴的事。”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好像在哪跟小白聊过这个问题。”   厉南骁心头堆积的疑惑被尽数解开,进而迅速推断出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小白喝醉之后讲话的方式很好认,我肯定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待着,就让他把电话给旁边的人——也就是你,想托你帮忙照看一下,是不是?”   “是。”谢无昉淡淡道,“你很聪明。”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简洁利落,进度快得郁白差点没跟上。   “你们俩在我喝醉之后通了电话?!”   郁白现在是又震惊又混乱又有一堆疑问。   连带着他身上的动画特效也很忙。   惊叹号海洋加鸟窝线团加满头问号。   “你们都聊了什么啊?”郁白一脸恍惚,感觉社死近在眼前,“不是,我为什么一点都没印象——”   在那个电话里,厉叔叔居然识破了谢无昉的身份,甚至还对祂产生了信赖感。   ……这两个人到底是讲了些什么啊!!   “因为你喝醉了。”谢无昉侧眸看他,“你说过醒来后会断片,忘记喝醉后发生的一切。”   事实的确如此。   郁白僵了僵,下意识道:“可是我第二天问你,我有没有闹出什么事,你说没有,还说我喝醉之后也很好,没有麻烦你……”   近在咫尺的灰蓝湖泊平静依旧,在蜂拥来袭的回忆中,漾开一抹近乎温柔的笑意。   “是没有闹事。”谢无昉神色认真,“也确实很好,我没有骗你。”   在这个磁性抓耳的好听声音里,郁白本来满腹的抱怨瞬间卡住了。   屁啦!他现在完全不信谢无昉说的这个“很好”了!!   鬼知道他喝醉酒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仅一无所知,甚至都有点不敢问。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青年目光闪烁,没好气地瞪了身边的男人一眼,惊叹号海洋和鸟窝线团和满头问号都淡去。   柔软发顶突然冒出了阵阵热气。   像水壶烧开时的样子,洁白的线条圆鼓鼓的,生动形象。   “……”   谢无昉注视着这个最新出现的特效,以及郁白忽然泛起飞红的面颊,轻声问:“这是不好意思吗?”   话音落下,心情羞愤欲死的青年呆了一瞬,本能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   嗯,触手可及的发热发烫。   于是下一秒,棕色水壶烧开得更厉害了。   噗噜噗噜地冒着白色热气。 第096章 次元03   开水壶疯狂沸腾之际,不忘发出毫无说服力的反驳。   “不是!”郁白用手捂着脸,企图掩盖证据,嘴硬道,“我没有不好意思!我是、是——”   是天气太热了!热得他脸红!!   他的锅还没甩完,眼前的谢无昉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是因为全球变暖?”   男人的语气平常,是一本正经的反问,目光里仍带着些许不明来由的笑意。   ……加起来就像极了调侃。   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卡住的郁白:“……”   这家伙的记忆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好!   怎么连别人随口开过的没营养玩笑都记得这么清楚!!!   开水壶彻底没话讲了,垂着脑袋猛看在地上乱爬的蚂蚁,白皙颊边的薄红愈发浓郁,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头顶的热气更是冒得厉害,吭哧吭哧,无声地呼啸着。   偏偏当事人还看不到自己头顶的动画特效。   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已经裸奔得很彻底。   电话那头的厉南骁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无论是因为醉酒失忆满心羞愤的郁白,还是看上去对他格外包容和在意的谢无昉。   在这奇妙的变故面前,他怔了片刻,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小白是不好意思了。”作风正派的警察叔叔好心替郁白解围,“你别说他了,再说更不好意思。”   这个伪装成人类模样的强大存在,好像是真的不太懂得人情世故。   “……”谢无昉顿了顿,很认真地说,“抱歉。”   仍旧低着头用碎发遮住脸颊的郁白不想说话。   好想变成一只双耳失聪的蚂蚁。   幸亏厉叔叔很快问起了正事。   一款非常贴心又毫无痕迹的转移话题。   “小白,你刚才说这个……这个视频通话。”厉南骁问,“是漫画和动画里的分镜?这个世界现在是动画模式?”   “对,我猜这两个时空融合后,应该是有了两种模式,一种是正常的现实,另一种是现在这样的动画模式。”   说起当前的正经事,郁白的脸红渐渐消了下去。   他重新抬头看向空气视频里的厉南骁。   所以没有留意到,身边的谢无昉仍静默地注视着他的发顶。   线条圆鼓鼓的慌乱热气消失了。   那双澄净剔透的异色眼眸里,竟掠过很浓烈的情绪。   微卷的深邃黑发周围,瞬间冒出几只透明的鬼脸小幽灵。   ——慢吞吞地升了天,进而消弭于空气中。   这大概是代表着不舍,与遗憾。   “……但我不太清楚这两个模式切换的机制、适用范围,又或者,到底会不会来回切换,很多问题都得再摸索。”   对谢无昉身上的动画特效毫无察觉的郁白,神情严肃地跟沉稳可靠的刑侦队长讨论着目前的状况。   空气视频中的厉南骁那边,换了背景。   他走到办公室的玻璃窗前,观察着外面的景象。   “至少可以确定一点,适用范围应该不只是我们。”厉南骁说,“我能看到局里的同事打电话时,也是这样的。”   正在通话的警察们面前,全是动漫般的分镜,热闹嘈杂的空气里,有一脸愤慨的报案者、端着保温杯的领导、家里满脸想念的孩子……   “那应该是全世界都进入动画模式了。”郁白倒不算非常意外,叹了口气,“天哥一定很爽。”   全世界都在打视频电话。   这简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信条的忠实捍卫者——孙天天的快乐天堂。   “嗯,他这毛病也真是,我就没见过喜欢跟警察打视频电话的人。”   厉南骁笑了一声,继续正色道:“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我看到他们的反应都很平常,不像我们这么意外。”   郁白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难道这个时空里的原住民,可能在潜意识里觉得,这些动画特效是正常的?”   “对,我推测是这样。”厉南骁说,“就像是被某种预设催眠了一样,在这个模式里,他们天然觉得这些多出来的动画效果是合理的。”   郁白莫名松了口气:“那也好,省得全世界跟我们一起混乱了。”   不过,没放松几秒钟,他很快又生出一点新的紧张。   周身萦绕的短短黑线,蓦地颤栗起来。   厉南骁跟他想到了一起。   “也不一定,这样真实情绪暴露无遗的世界……可能比正常情况下,要更危险和混乱。”   肩负着刑警职责的厉南骁,有些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算了,现在没空担心这个。小白,你说这个模式跟你们看过的一部动画片有关?”   “对,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情绪特效、脏话消音……这些东西的画风跟那部动画是一致的,但我目前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只融合了那部动画的形式,还是也包括内容。”   厉南骁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翻开常用的笔记本,沉吟着问:“那部动画是讲什么的?你觉得我们能尽快确认这一点吗?”   “……恐怕不能。”   郁白沉默了一下,才小声道:“那部动画是讲一个外星王子怀着消灭人类的使命,伪装成一个普通人类,在地球生活的故事。”   “算是个日常番,设定的背景就是现实社会,也没有那种很明显的怪物,王子和其他外星人都伪装成了人类的样子,而且,呃,装得挺像的……所以,我觉得没办法很快判断出来,这个世界里到底有没有外星人。”   郁白说着,下意识看了身边同样在伪装人类的谢无昉一眼。   不是他故意想比较。   但那群外星人可比谢无昉装得像多了。   电话那头正拿着纸笔做记录的厉南骁:“……”   整个职业生涯都致力于保护普通市民的刑侦队长,也本能地看了电话那头的非人类一眼,有点恍惚地确认道:“你是说,这部动画的内容是外星人要消灭人类?那它们最后成功了吗?”   这个内容提要已经让他心情沉重了。   没想到郁白又给了他更致命的一击。   “我不知道。其实这部动画是有原著漫画的,很长,但漫画作者是个太监……拖拖拉拉地连载了十多年,越画越慢,到现在都没有结局。”   “最近已经两年没更新了,结尾还吊在一个大转折上,特别可恶。”   郁白忿忿地说:“只画到迟迟没有执行消灭人类计划的王子,被一门心思要占领地球的其他外星人逼宫,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坑就算了,还坑在这种关键时候,简直不要太过分!!   身为这部作品路人粉丝的年轻人类,脑袋旁蹦出一个又一个愤怒的井号。   而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中年人类,身后笼罩着一片灰蒙蒙的乌云。   厉南骁伸手按着听得又懵又胀的脑袋,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问电话那头的另一个“人”。   “小谢,你应该不是来消灭人类的吧?”   “……不是。”谢无昉言简意赅,“我不会伤害这个星球。”   厉南骁居然有点感动,由衷道:“谢谢。”   先不管到底是不是存在其他外星人,至少这个外星人是安全的。   挺好的。   说不定还能帮忙对付其他外星人呢。   ……   这都什么事儿啊!   今天遭受了大量精神冲击的刑侦队长又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笔,准备做记录:“小白,这部动画叫什么名字?我也去了解一下相应的信息。”   沉浸在对作者的强烈愤慨中的郁白,随口回答道:“叫于思明。”   “于思明?”正要动起来的笔尖顿了顿,“哪几个字?这是故事里外星王子的名字吗?”   “啊,不是。”郁白反应过来,连忙道,“这是读者们经常喊的简称,因为全称比较长。”   “叫《愚蠢的人类!死定了你们!明天就是我手下亡魂!》”   厉南骁:“……”   笔尖在纸上画出一道失控的弧线。   于是一贯冷静理智的刑侦队长脑袋上,也转起了线条潦草的鸟窝线团,不时有星星四溅。   “……是挺长的。”   满心混乱的厉南骁,甚至一脸空白地开起了玩笑:“外星王子也用倒装句啊。”   郁白说完之后才觉得这个名字其实挺中二的。   正要不好意思,他又被厉南骁的反应逗笑,弯起了眼睛:“嗯,那部动画真的挺好玩的。”   要是没有入侵现实就更好了。   “对了厉叔叔,我和小谢现在在影视基地这边,回市区还得一个多小时,等我们赶回市里来找你。”   大致信息已经沟通完毕,郁白最后说:“你现在有空吗?我担心包子铺的老板娘会很害怕……”   他跟那个老板娘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唯一知道的信息,就是那家每天都从清晨开到下午两点的美丽早餐店。   此时不到一点,正常来说,老板娘应该是在包子店里被魂穿的。   厉南骁了然道:“我先去找她,希望她人在店里,一会儿见。”   他今天本来是要忙案子去的。   但在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事件面前,什么案子都得往后让让。   毕竟,搞不好连全人类都要变成外星人的手下亡魂了。   通话结束后,在出发之前,厉南骁先在电脑上搜索了两个名字。   于思明。   和那串长长的中二名字。   没有任何与漫画或动画相关的搜索结果。   厉南骁看着眼前毫无有效信息的电脑网页,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起身走出办公室。   外面有正忙着的女刑警听到动静,作势也要起身一起出发:“厉队,怎么样,那孙子抓不抓?”   “不是他。”厉南骁语速很快,看上去急着离开,“凶手是对门的邻居,凶器埋在小区六栋旁边的那个花坛里,你们带人去找吧。”   “……哎哎哎?”   英姿飒爽的同事听懵了,但并未怀疑队长的指挥:“我*!真的假的?厉队你开天眼了?!”   “暂时没空跟你解释,我有很重要的事得去办,找到凶器以后你们盯着点人。”   雷厉风行的刑侦队长刚要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朝她看过去:“晓云,我记得你平时爱看动漫?”   “啊?”名叫晓云的女警察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这突变的话题,“呃,厉队,我工作的时候可从来不看啊……”   “我知道,不是想怪你。”厉南骁干脆利落道,“你看的动漫多吗?”   “那当然多呀!没看过的我也基本都听过,怎么了?”   女警察一脸好奇,脑袋旁蹦出灵光一闪的灯泡:“是不是小白生日快到了,你想送个手办什么的?挺潮啊厉队——”   “你听说过于思明吗?”   “……啥?”   灯泡瞬间化作了茫然的问号,林晓云不知道话题怎么又从动漫转回到案子上了,连忙去翻桌上的案卷:“这是哪个案子的嫌疑人?还是那个对门邻居的名字?哪几个字啊厉队?”   话音未落,高大的身影已经独自离开了,只留下语气平静的叮嘱。   “没事了,我请两天假,你们先忙。”   林晓云一脸懵逼地目送队长的身影消失,竟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   旁边的同事也被惊叹号的海洋淹没,转着椅子凑上来:“厉队刚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我也听见了。”林晓云呆呆地说,“他说请两天假。”   同事不禁掰着手指数起来:“我记得厉队上次请假是伯母去世,再上次是小白生病吧……我*!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不知道啊,这个变态工作狂怎么突然请假了……”   林晓云说着,身体周围忽然抖起了忧心忡忡的黑线:“我刚从没拉好的百叶窗里瞥见了,厉队长在跟小白打电话,一出来他就火急火燎地往外走,连衣服都顾不上换,难道是小白出了什么事?”   “啊?不会吧!那怎么不跟我们说?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能帮上忙啊!”   同事诧异之余,也跟着抖起了黑线。   林晓云扫了一眼案卷,忽然道:“哎,我记得厉队说过小白新搬了家,搬到了那个挺有名的闹鬼小区,跟这案子的小区是不是挨挺近的?”   “是,就隔了几百米吧,刚才厉队说凶器在几栋旁边的花坛里?”   “六栋。”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抄起警服外套:“走,出发!”   十分钟后,车子驶入位于市中心的热闹街区。   栽满绿树的长街郁郁葱葱,生活气息浓郁,玻璃车窗里掠过街边的水果店,炸鸡店,五金店,早餐店……   “晓云,快停车!”副驾上的同事连声道,“我看到厉队了!他还真是来找小白了,快,那儿有空的停车位!”   “知道了知道了!”   林晓云连忙打起了方向盘,语气沉重:“厉队也真是的,小白有事居然不跟我们说一声,他都多久没主动麻烦厉队了,肯定不是件小事……”   两人停好了车,探头张望着马路对面行色匆匆的厉南骁。   “哎,他怎么没往小区大门的方向走?”同事琢磨起来,“这是要去干嘛,买吃的?”   马路对面的厉南骁步履匆匆地经过了炸鸡店和五金店,在一家名为美丽早餐的店铺前放缓了脚步。   林晓云也有点意外:“可能是小白生病了?不行,我得追上去跟他说一声,厉队这大老粗,生病了不适合吃包子这些呀……”   于是他们穿过马路,小跑着跟上已经在早餐店门口驻足的男人。   早餐店未到关门时间,老板娘大概是刚忙完一阵,这会儿坐在店里悠闲地嗑着瓜子。   丝毫不见突然穿越时空后应有的慌乱。   见状,原本神情严肃的厉南骁有些意外,正要开口说话。   同一时间,望着午后街景发呆的老板娘也看到了这位衣着特殊的客人。   女人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一骨碌地站起来,非常干脆地抛开手里的瓜子。   “买包子吗?”她主动招呼停在店门口的警察客人,“还是要抓人哪?”   “想打听什么都行,别客气!”   热情爽朗的老板娘发动丝滑的自来熟攻势。   “我一定好好回答,你随便问,帅哥!”   再次被鸟窝线团笼罩的厉南骁:……   再次被惊叹号海洋包围的林晓云&同事:…… 第097章 次元04   二十分钟前,竖店影视基地里的某一处。   郁白对厉南骁说完晚点见,挂掉电话后,随着陡然熄灭的通话界面,眼前的分镜画面也跟着消失了。   望着重归平静的透明空气,他发了一会儿呆,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笑意。   其实视频通话蛮方便的。   其实动画模式挺好玩的。   ——刚才,平日里聪明敏锐的厉叔叔,脑袋上转起混乱线团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更早一点的时候,平日里就时常面露疑惑的谢无昉,头顶两个问号的样子,也很好笑。   尽管此刻还有那么多疑问没有解决,周围状似平静的世界或许危机起伏,郁白的身旁却没有出现代表惊恐的颤抖黑线。   浅淡温暖的棕发旁边,反而开出了一朵朵灿烂的小花。   一定是因为那部动画的名字太中二了。   实在让人正经不起来。   谢无昉看见了那些在柔软发梢转瞬即逝的花朵,又垂眸注视着那双悄悄笑弯了的眼睛,面露思索。   像是在认真地探索学习,动画特效与人类情绪的对应。   他问:“你现在心情很好吗?”   “嗯?”郁白被问得愣了一下,“算是吧,不是很紧张。”   不过,在这么大的事情面前,还是应该严肃一点。   毕竟……   愚蠢的人类死定了!明天就要成为外星王子的手下亡魂!   郁白眼中的笑意更深,清清嗓子,试着思考起来:“厉叔叔已经先去找老板娘了,我们不用太着急赶过去,我想想还有没有事遗漏的……”   他身边的男人同样陷入了思考。   谢无昉说:“原来花朵代表着心情很好。”   郁白问:“哎?”   “刚才你的头发旁边有花开过。”谢无昉一本正经地对他解释道,“是金色的花朵,很小,忽然绽放,又消失不见。”   郁白呆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身去照玻璃门。   光滑镜面里朦胧映出他身影的刹那,发梢恰好又开出了几朵明媚的金色小花。   ……可能是因为,谢无昉用那么认真的语气给他描述小花绽放的画面。   声音却是跟内容完全相反的低沉磁性。   人类可耻地被萌到了。   或许这就是反差萌。   不愧是动画世界呢。   ……   够了!严肃一点啊喂!   脑袋旁边不断有小花绽放的人类,很努力地忍着笑,自我催眠道:“好了,说正事说正事——”   “嗯。”学到一课的谢无昉轻轻颔首,接上他之前的话,“有什么遗漏的事吗?”   “我想想啊,我们一起去玩的那几场戏已经拍完了,导演加了我们俩的联系方式,还有一些经纪人之类的递了名片过来,我都先接了……”   郁白认真地回忆起许久之前,这个时空里发生过的点滴。   “反正我那时候都没有直接答应,因为不会有未来嘛,所以,应该没有留下什么事必须要善后的。”   比起回到在派出所门外携手逃跑的那一刻,这个时空还是省心多了。   至少暂时是。   “对了,阿强他们也跟着我过来了,非要来保护我。”   郁白想起了什么,望了眼不远处正在拍摄中的某个剧组,忍俊不禁道:“结果他们也被选中当群演去了,玩得还挺开心,被好几个剧组抢着用,我觉得比起给我当保镖,他们更应该去演戏的。”   炎炎烈日下,一群身穿花衬衫的彪形大汉,面色冷酷地堵住了女一号的路,为首的刀疤脸面无表情,手臂肌肉鼓胀,粗粝手掌紧握成拳,狠狠地捶在了墙面上。   拳头毫发无伤。   墙差点殉了。   被包围的女一号,和一旁围观的道具老师,同时惊恐地倒抽一口凉气。   连本来应该杀出来英雄救美的身手矫健男一号,都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这群人看上去实在不像演的。   ……这**是从哪儿找来的真流氓啊!   “我给阿强发个消息,让他们先玩着。”郁白重新拿起手机,“然后我们就回市里,基地门口有直达小区附近的大巴,刚好快发车了,比打车更方便。”   “好。”   谢无昉看他低头打字的样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你要找严璟吗?”   “啊?”郁白头顶蹦出一个问号,“为什么要找他?”   “从上一个时空回来的时候,他抱怨你没有叫他一起去逛公园。”   闻言,郁白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严璟好像是说过这句话。   不过,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对“大家居然会恢复那个时空里的记忆”的震惊,完全顾不上这种琐碎的细节。   谢无昉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像全球变暖一样清楚。   ……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不要拿来这样乱用啊!!   “先不吧。”郁白诚实地摇摇头,“回头万一有需要,再找他。”   虽然严璟肯定会相信他的话,无论内容有多离谱。   但眼下他自己都没彻底搞清楚状况,暂时不想把其他人再卷进来。   而且,在这个充满特效的神奇动画世界里,就算不去找严璟,这家伙估计自己也能玩得很开心。   郁白说得随意,手头不停地发完了消息,抬起头,正要叫上谢无昉一起回城:“小谢,我们出发——”   一晃眼,却看到深黑发梢旁,转瞬即逝的金色花朵。   哎?   郁白的脑袋上又冒出一个问号,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是那些代表心情好的金色小花吗?   谢无昉怎么突然心情很好?   ……还是说中午的阳光太猛,他看错了?   郁白来不及多想,谢无昉已经淡定地应下他的话:“走吧。”   声音是一贯的平静。   带着一点不加掩饰的愉悦。   好吧,居然真的是心情好。   郁白没搞懂原因。   可能是因为谢无昉也觉得这个世界很好玩吧。   毕竟。   愚蠢的人类,死定了你们——   初夏烂漫的阳光下,两人并肩朝影视基地大门走去,视野所不能及的发梢尽处,时不时绽开一朵朵饱满的金色小花。   一个正在门口附近打电话的,又高又瘦长相平凡的男人,余光瞥到了这两道身影。   他愣了一下,连忙对电话那头的人道:“不说了,我突然有点事,回头聊。”   “别别,咋啦小明,你带的那个祖宗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不是,他今天难得老实待在组里呢。”被叫做小明的男人迫不及待道,“是我前面跟你说的那两个新苗子,我看他们这会儿心情好,指不定就成了呢,行了我真去忙了!”   片刻后,瘦猴似的男人上了回市里的大巴,特意挑了两人隔壁的位置坐下,眼睛一亮,像是恰好的偶遇:“哎,你们居然也坐这趟车,要回去了啊?不再多转转?”   他的语气热情友善,两个即使在影视城里外形也相当出众的年轻人,便朝他望过来。   黑发蓝眸感官敏锐的男人语气平静:“你刚才就看到我们了。”   一头棕发眼带笑意的青年调侃道:“我也看到你在门口打电话了。”   视频电话的新时代里,打电话的人和全息投影般的分镜画面,都会很醒目。   “……”小明微微一笑,面露感动,“要不说你们俩天生就该做演员,这记性不得了,才见过一面就记住我了啊!”   经纪人的心理素质相当过硬,堪比房地产销售,头顶连疯狂沸腾的开水壶特效都没有,最多只飘出一缕白气。   套近乎的偶遇发言被识破,小明也不废话了,立刻滔滔不绝起来:“说真的,再考虑一下吧,我是真觉得你们如果被埋没,就太可惜了。”   “哪怕不签我们公司,也应该在这条路上多探索一下的,当然,要是选我们公司那就更好了,不是我自夸哈,这两年特火的那个谁,也是我们从街头找到的素人。”   说着,小明煞有其事地压低了声音,一副掏心窝子的模样:“别往外说啊,但他最早真是就一张脸好看,人跟块木头似的,杵在镜头前连话都说不完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这不还是被我们一点点教出来了嘛,现在不说是演技超群,至少不掉链子,反正绝对不给粉丝丢面子……”   经纪人喋喋不休,神情又生动,像只灵活且聒噪的猴子,郁白看得发笑,但也不想他再浪费精力,主动打断道:“抱歉,我们是真的没有当演员或者做明星的兴趣,只是过来尝试一下。”   这个循环已经过去很久,郁白早就记不清那些给自己递过名片的经纪人的名字了,对眼前这个人还有些隐约的印象,也是因为他形象比较特别。   “……哎!”小明倒很识相,闻言立刻收了声,情真意切道,“太可惜啦。”   他叹了口气,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张名片,想塞过去。   “想法是会变的嘛,如果哪天有兴趣了,一定联系我,我随时恭候!”   小明本来是想把名片再次递给名叫郁白的那个年轻人的。   其他经纪人只递过一次名片,而他递了两次,就算以后在名片堆里随机摇号,摇中他的机会都大一点呢!   可就在这一瞬间,小明却发现,之前一直对所有人都十分冷淡的另一个年轻人,这会儿竟然在看着自己。   极为独特的蓝眼睛里波澜涌动,像是若有所思。   小明受宠若惊的同时,迅速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   并进行一个言简意赅的强调。   “我们公司在培训艺人这块那是业内有名的,连块木头都能训练成金子,更别说你们俩天生就是要吃这碗饭的……”   灰蓝湖水又有一刹那的晃动。   小明心下大喜,模模糊糊地抓住一点什么。   手里的名片也调转了方向,作势要递给谢无昉。   “不管是想走哪条路,演员,歌手,明星,我们公司都有经验,一定是请最好的老师来教,而且充分尊重艺人的个人意愿,我们一同成长嘛!”   “行啦,不打扰你们了,真不好意思。”小明点到为止,最后笑着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或者疑问,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联系我,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修长有力的手指接过了悬停在半空中的名片。   伴着平静的回应:“谢谢。”   见状,小明不由得在心里对自己高喊了一声牛*!   他笑眯眯地朝两人挥挥手,迈着欢快的脚步下了大巴。   车辆很快启动,驶向市区。   坐在靠窗位的郁白没有看见刚才谢无昉的神情变化,此时望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脑袋边开满金色小花的高瘦经纪人,只觉得好笑。   他没在意谢无昉收下名片的事。   大概是顺手为之的礼节性动作。   这家伙在不生病的时候,面对其他人类还是很讲礼貌的。   窗外风景向后飞逝,郁白在平稳行驶的大巴上昏昏欲睡了一会儿,等彻底清醒过来时,大巴即将停稳,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到了。”   他住的这个小区虽然有闹鬼传闻,但地理位置实在优越,就在市中心,交通很方便。   两人一道下了车,穿过两个路口,前方就是那条生活气息浓郁的街道。   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远远望去,原本在两点关门的美丽早餐店仍然开着。   厉叔叔应该是顺利见到老板娘了,估计这会儿还在店里安抚对方。   所以中途这段时间里,并没有联系过自己。   郁白这样想着,加快了脚步。   走过建斌五金店,包子铺里的景象霎时清晰地展露在眼前。   “……真的假的?妈呀,太吓人了!我都不知道对面楼里还出过这种事,真够凶残的!”   人高马大的刑侦队长坐在店里,老板娘则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   身后的街道热闹嘈杂,郁白没太听清两人的对话,只看到眉清目秀的女人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身边是瑟瑟发抖的黑线。   果然是顺利见到面,努力安抚中。   郁白主动喊里面的人:“厉叔叔。”   店里的两人循声望来。   在看到郁白和谢无昉的瞬间,厉南骁坚毅的面孔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脱口而出道:“你终于来了。”   他暂时什么都不能对眼前这位老板娘讲,又不能直接离开,打发走了本来就该去办案的两位同事,靠例行走访为理由拖延时间,等郁白过来。   然后。   在老板娘反客为主的热情盘问下,刑侦队长不得已给她讲了一个又一个发生在这附近的真实凶案,连给郁白发个消息的功夫都没有。   讲得头都大了。   他上学时最差的就是语文!   而另一边,在看到郁白和谢无昉的瞬间,刚刚还沉浸在恐怖凶案里的老板娘有片刻失神。   紧接着,她身旁的惊恐黑线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金灿灿的明媚小花。   “帅哥!帅哥!”   老板娘很讲原则,一个帅哥就对应一声,绝不敷衍了事。   “买包子啊?今天巧了,这个帅哥来走访,刚好没关门呢!来点招牌的鸡翅馅?”   今天心情格外明亮的老板娘主动去拿塑料袋:“这样吧,我送你们一人一个,先尝尝味道——”   郁白听得一脸懵,脑袋上冒出一排问号。   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下意识道:“你不记得我们了吗?老板娘。”   “啊?”老板娘愣了一下,当即斩钉截铁道,“你都没来我这儿买过早餐,我怎么会记得你呀?”   这个时空里没有爆炸厨房,郁白和谢无昉自然也没有在早餐店前驻足过。   “但从现在起,我就记得啦!”老板娘乐呵呵地说,“只要是来过店里的帅哥美女,我绝对不可能忘记的!”   “说起来,今天撞什么大运啊,连着遇到三个,一会儿关门了是不是该去买点彩票……”   在老板娘笑逐颜开的碎碎念中,心情很好的金色小花后方,又出现一种新的特效。   她背后悄无声息地冒出了一大片粉红泡泡。   一个个泡泡咕噜咕噜的,在空气里四处弹跳。   谢无昉看着这些泡泡,略显困惑:“这是什么情绪?”   “……”郁白又开始头顶混乱鸟窝了,凭本能应答,“大概是花痴吧。”   “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厉南骁对上他茫然无措的眼神,叹了口气道:“她是双胞胎,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   老板娘一听,顿时有些埋怨地瞪他一眼:“警察同志你怎么到处说!就算你刚才一眼就看出来了,还猜中我是姐姐,也不能见谁都替我宣传……”   头顶鸟窝星星四溅的郁白,身后立刻弹出一大片四四方方十分醒目的黑色惊叹号。   双胞胎???   这个性格过分热情的自来熟老板娘,和早些时候被他拉着闲聊天气的少言寡语老板娘,是两个人?!   厉叔叔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等。   在剧烈颤抖的惊叹号海洋中,郁白蓦地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非人类仍在认真观察旁边铺天盖地的粉红泡泡,没有露出丝毫激烈的情绪。   “小谢,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震惊得像个傻子!   男人侧眸望过来:“因为我也看出来了。”   他说得淡定,郁白背景的惊叹号海洋简直快要震碎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无昉的语气平常:“第一次分别看到她们的时候。”   “……”   所以从围棋时空回来那天,谢无昉跟着他们一起去早餐店,却对那个间接导致了家里厨房爆炸的老板娘毫无反应……   不是因为他一心惦记番茄味薯片,而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另一个人吗?!   一脸空白的青年身后吹过一阵风,惊叹号抖落一地。   歪歪扭扭的黑色线条霎时布满背景,像是缩在墙角阴暗发霉的忧郁自闭。   很好。   刑侦队长和异界神明都有敏锐眼光。   只有他是笨蛋!! 第098章 次元05   初夏午后气温宜人,郁白身后却是阵阵萧瑟的秋风。   附带阴暗扭动着的黑色线条,肉眼可见的忧郁。   这些动画效果十分生动形象,精准贴切。   画家们把它们创造或概括出来,放到绘画类作品里,用来强化表达各种各样的情绪。   用得多了,渐渐成为一种文化本能,很好辨认。   就像提到星星,人们的脑海里会霎时蹦出金黄色五角星的模样。   老板娘看着郁白身后的凄凉黑线,茫然地咦了一声:“你惊讶就惊讶吧,怎么还忧郁上了?”   她连忙去看跟自己聊了一小时天,相对熟悉些的警察同志:“哎哎哎,怎么了这是?”   脑子里还装着各种凶案故事的厉南骁,精疲力尽地按了按太阳穴,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唉。”   一贯沉稳冷静的警察叔叔身后,也有隐隐约约的黑线。   别说小白了,连他都挺忧郁的。   ……这个老板娘待在这里卖包子,实在是大材小用。   真应该去干情报工作。   至于剩下的第三位帅哥,目光掠过郁白身后晃动的黑线,从老板娘无心的话语里,又学到新的一课。   这是忧郁。   不过……   谢无昉有些困惑地问:“花痴是什么意思?”   粉红泡泡依然在空气里肆意蹦跶。   被他注视着的青年在持续自闭中。   热心助人的老板娘当即抢答:“是对美丽事物发自内心的欣赏!一种非常纯洁的喜爱之情!”   “……”满心惆怅的郁白被她热烈的语气惊醒,一头雾水地左右张望,“谁很纯洁?”   谢无昉认真道:“花痴。”   郁白面露茫然:“啊?什么花痴?”   厉南骁痛苦脸:“……”   老板娘稳定输出粉红泡泡,不忘八卦本色:“对了,我听你们好像互相认识啊?是约在我这里见面吗?准备一起干嘛去呀——”   “行了,都进来。”   被念得头昏脑涨的警察叔叔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脸肃容道:“乔女士,麻烦你先关一下店门,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一身警服的刑侦队长严肃起来的时候,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乔姓老板娘当即噤了声,也不再多话,连忙应声:“哎?是专门来找我的?好好好,进屋里说。”   她说着,当即动作麻利地收拾起门口的东西,准备临时拉下卷闸门。   脸上的笑容倒是敛去了。   身后却猛地冒出一阵更汹涌的粉红泡泡。   被没有实感的泡泡糊了一脸的厉南骁:……   警察叔叔的额头无声地爆出一个井字。   十分钟后,乔今美的身后是一片天崩地裂般疯狂颤动的惊叹号海洋。   郁白跟厉南骁一起解释着事情原委,看到这一幕时,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种大仇得报的离奇爽感。   情况特殊,现在他们不知道那个一起穿越回来的老板娘人在哪里,只能通过眼前这个老板娘联系到。   那就得有合适的理由。   既然两人是亲姐妹,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索性如实相告。   而且,那个少言寡语的老板娘并不清楚穿越的具体情况,只知道自己回到了过去。   不如一并解释。   关上门的包子店里,东西虽多,却收拾得很整齐干净,三个大男人或站或坐,倒不显得拥挤。   乔今美望着桌上始终在通话中的手机,脑袋上转了好一会儿线团星星后,恍恍惚惚地开口:“阿丽,你、你都听到了吧?”   听筒里沉默片刻,传出一个声线完全相同,唯有语气不太一样的声音:“嗯,听到了。”   “你真是像他们说的一样,回到过去了?”乔今美难以置信道,“还是我现在在做梦?给我听傻了都……”   电话里的女声言简意赅道:“是,我来自十二天以后。”   然后,阿丽顿了顿,似乎是在问与她一道穿越回来的那三个人:“我们真的进入了于思明的世界?”   郁白说得很严谨:“这个时空肯定跟那部动画有关,但我暂时不确定会不会出现动画里的人物和情节。”   阿丽就说:“哦。”   郁白等了一会儿,屋子里除了乔今美兀自倒抽凉气的声音,竟一片寂静。   他和同样有些惊讶的厉南骁对视一眼,主动开口道:“那个……乔女士,你有没有其他想问的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跟你解释清楚了。”   这位老板娘的淡定着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乔今美立刻举手:“有啊有啊,我想知道——”   厉南骁扶额叹气:“不是问你。”   “他在问我。”电话里的阿丽似乎想了想,难得说了很长一段话,“你前面说,只要时间流逝到十二天后的中午十一点四十一分,我们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哪怕期间什么都不做?”   郁白应声道:“对。”   这是谢无昉以一场高烧为代价,换来的确定性。   无论以后被意外卷进哪个时空,只要来到两个时间接轨的那一刻,从未来到访的旅人就能回归现实。   阿丽又问:“在中途死了也没关系?”   “没——”郁白呆了一下,话音卡住,“啊?”   ……他好像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虽然在循环里他确实拉着谢无昉跳过河,但情况还不太一样,循环里死亡会直接重启。   他下意识向身边的男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这种事情,恐怕只有神才知晓。   谢无昉摇摇头:“灵魂会离开。”   郁白反应了一下。   这是灵魂穿越的旅行,身体上的状态不会被传递,所以受伤是没关系的,带不回现实。   但要是灵魂跟身体一起殉了……   那估计就是真的死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道:“有关系有关系,不能死!你别——”   听到青年有些紧张的声音,阿丽倒平静得像是随口一问:“哦,知道了。”   此刻不在眼前的这位老板娘十分淡定,郁白却不淡定了。   他刚知道,想顺利回到现实居然还有一个隐含的附加条件。   得平安活到那个分岔的时间节点才行。   放在绝大部分循环时空里,这都不算什么条件,本来就不太可能遇到致命的事件。   但这个世界里,是有概率存在一群外星人的。   以消灭人类为目的,隐藏在人类之中的高维外星人。   ——愚蠢的人类!死定了你们!明天就是我手下亡魂!   这会儿再想到那个长长的中二名字,郁白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身体周围抖起忧心忡忡的短短竖线。   另一边,乔今美的身上也有相似的特效。   她捧起了放在桌上开着免提的手机,语气紧张:“阿丽,穿越时空是不是很难受?你现在肯定很害怕,在家等我,我马上就赶回来啊!”   “不用。”阿丽却拒绝得很快,“我不害怕。”   乔今美望着空气里一片漆黑的分镜画面,眼泛泪花:“那你把灯打开。”   “……不开。”   “你看,灯都不肯开,又黑成这样,你是躲进被子里打的电话吧?”   乔今美捂着嘴快要哭了:“肯定是不想被我看到情绪,怕我担心,还说你不害怕,怎么可能不怕呢,呜呜呜我的宝贝妹妹——”   “别哭!”电话里的阿丽像是咬紧了牙关,“旁边还有人!”   虽然空气中的分镜黑得什么都看不到。   但郁白和厉南骁仿佛都看到了那个隐没在黑暗中的井字。   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青筋暴起。   “有人怎么啦,你们一起穿越回了过去,那就是同生共死的铁交情,这几个帅哥人又这么好,一直惦记着你,有什么好害羞的……”   在姐姐充满爱意的絮叨声中,阿丽叹了口气,然后熟练地使出一记快刀斩乱麻。   “不用回家看我。”她说,“我要出一趟远门,马上就出发。”   乔今美果然愣住:“你要去哪?”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会经常给你打电话报平安的。”   “咦?啊?哦……打电话的时候开灯吗?”   “……”黑暗中的阿丽哽了一下,“再说吧。”   她最后说:“你也别开店了,好好休息,想做什么就去做,反正是多出来的一段时光,好了,我挂了,谢谢你们告诉我原委。”   电话挂断后,在场的三个人类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乔今美喃喃自语:“诶,我想做的事……”   郁白一脸诧异:“这就挂了?”   厉南骁面露意外:“她这么快就相信了?”   本以为姐姐的性格已经很神奇了,妹妹竟然也给人一种一头雾水的感觉。   不愧是双胞胎。   郁白困惑之余,勉强觉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一同穿越的老板娘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听上去并不害怕,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总之,不用再打扰这对姐妹了。   郁白想了想,主动开口道:“乔女士,那我们先……”   正在沉思中的乔今美立刻抬头看他,脱口而出道:“别叫乔女士了,怪别扭的,还容易分不清,叫我阿美就行啦。”   郁白想起她一直管妹妹叫阿丽,就应下了,同时好奇地问:“你妹妹是叫乔今丽吗?”   老板娘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正常来说应该喊一声乔姐,但叫阿美也不算太越矩。   “对啊,双胞胎嘛!”乔今美笑眯眯地说,“这名字很好吧?今天美丽。”   乔今美,乔今丽。   原来“美丽早餐”的美丽,不仅是指那个美丽,还代表了这个美丽。   好一个双关。   ……简直有种完蛋的既视感。   郁白哑然失笑:“很好听,寓意也好。”   他正要继续之前未竟的道别,却见到乔今美头顶猛地亮起一个灵光一现的灯泡。   “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她问,“也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郁白摇摇头,语气略带苦恼:“不是,要先想办法搞清楚这个世界里到底有没有外星人,再决定后面该怎么办。”   万一真有王子和他的外星同伴存在,这次他们搞不好就真的要去拯救世界了。   “要打听消息是吧?这个我在行啊!”乔今美顿时眼睛一亮,热情道,“你们人手够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郁白愣了一下,反射性道:“你妹妹不是让你去做……”   “对啊!”乔今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我想做的事就是看帅哥嘛!”   “——美女也看,我都喜欢。”   说着,她又扭头看厉南骁:“警察同志,刚才你那个同事就很漂亮哦,对了,你们在这片办案吗?以前怎么没见过,反正之后常来啊……”   空气里再次冒出咕噜咕噜的粉红泡泡。   郁白忍不住笑了,当机立断地把问题丢给长辈:“厉叔叔,那你们先商量一下,我去外面透透气。”   如果乔今美真的愿意帮忙一起打听消息,倒也是件好事。   以这位老板娘的自来熟功力,别说是外星人,就是块石头,说不定都可以被硬生生感化。   卷闸门骤然拉起,日光翻涌进屋,厉南骁眼睁睁地看见郁白拉着谢无昉开溜,连阻止都来不及:“小白,你——”   屋里的乔今美斗志昂扬地卷起袖子,开始查户口:“小白?那个小帅哥的名字蛮可爱的哦,对了,刚才你同事叫你厉队是吧,警察同志,你叫厉什么?”   铺天盖地的粉红泡泡中,冒出一个个没有声音的井字。   o○○#○oo○##○o○……   躲到早餐店外的郁白,松开谢无昉的手腕,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发梢开满金灿灿的小花。   而后者则时不时回眸,看向有谈话声传来的屋子。   郁白从余光里瞥见了这一幕,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谢无昉说:“在看那些泡泡。”   个别泡泡溢出了屋子,被夏日阳光照得晶莹剔透。   是一种很漂亮的淡粉色。   宛如有薄红浮现的人类肌肤。   “哎?”此时并未脸红的郁白,微微瞪大了眼睛,“那些泡泡怎么了?”   “会让我想到你。”   ……?   他跟花痴泡泡有什么关系!!   郁白的头顶冒出一排问号。   谢无昉垂眸注视着一粒在阳光下无声消弭的粉红泡泡,语气却很认真,隐含期待:“你会有花痴的情绪吗?”   “……”郁白差点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呛到,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我才不会犯花痴!”   然后,他看见眼前人深邃的黑发周围,忽然冒出几只透明的鬼脸小幽灵,慢吞吞地升入天空。   郁白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特效,呆了一下,又有点被萌到:“这是什么……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啊?”   谢无昉诚实地说:“遗憾。”   ……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遗憾的啊喂!!   郁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干嘛遗憾这个?”   他说话时,大约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白皙耳垂隐约漫过几许绯红。   被日光浸染成漂亮的淡粉。   屋子里溢出来的粉红泡泡,仍在透明空气中飘来荡去。   于是谢无昉继续诚实地回答他。   灰蓝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因为很适合你。” 第099章 次元06   片刻后,在粉红海洋里快被溺死的刑侦队长,听到了熟悉的天籁之音。   “厉叔叔,我回来了。”郁白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是不是该商量一下?”   正在喋喋不休的乔今美当即望过去,进行一手丝滑的反客为主:“来来来,一起商量,坐这儿,我刚还问厉队呢,那个动画里面具体有什么情节啊?”   厉南骁顿时松了口气,欣慰地看向正往屋里走的郁白。   看来真是在屋里待久了,去外面透透气。   就说嘛,以小白的性格,怎么可能独自开溜——   直到他看清郁白头顶正在无声沸腾的白色热气。   是不好意思的红耳朵开水壶。   又看见一旁安静不语,面上隐约浮现笑意的冷淡非人类。   ……   行。   所以刚才确实是溜了。   现在又为了逃避别的再溜回来。   厉南骁的欣慰戛然而止。   额前飞快地淌过三条无语的黑色竖线。   有些昏暗的屋子里,一身制服的中年男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又笑着摇了摇头。   一旁瞬间响起好奇的疑问:“你在笑什么呀?”   “没什么。”厉南骁下意识应声道,“只是有点感慨。”   在知晓那些奇异的往事并亲身经历了动画世界后,他才蓦然发觉,其实自己并不了解这个几乎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过去那些不够自由和快乐的日子,密不透风地盖住了本该斑斓肆意的天性。   “感慨什么?”耳畔的女声充满惊奇,“哎呀,这小幽灵怪可爱的,厉队你这是突然想到什么了,怎么有点惆怅的样子——”   “……”鬼脸小幽灵迅速升天,警察叔叔额头爆出烟花般的井字,“好了,说正事!”   浑然不知头顶开水沸腾的棕发青年为了转移话题,十分积极地附和道:“对,说正事说正事。”   “我想想要怎么描述这部动画的情节。”开始认真思考的郁白,面露难色,“它是日常番,差不多每集一个故事,情节挺随心所欲的,也基本都是些日常小事,不是很好概括。”   厉南骁也瞬间进入了大脑高速运转的工作状态,闻言沉吟片刻,问郁白身边的男人:“小谢,之前说你在循环里看过这部动画,但现在还没有那段记忆,对吗?”   谢无昉轻轻颔首。   厉南骁便重新看向郁白,正色道:“那在这个世界里,你现在是唯一知道动画情节的人。”   “哎?”郁白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厉叔叔,你去搜了这部动画吗?”   他跟厉南骁通完电话后就一路赶过来,暂时没顾得上这件事。   “嗯,网络上没有任何相关信息,就像它根本不存在。”厉南骁说,“我还问了一个很熟悉各种动漫作品的同事,她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   认真旁听的乔今美举手发言,语气郑重:“我也没听说过,这是不是像那个什么催眠一样,我们原住民都被洗脑了?”   “应该是。”厉南骁点点头,“既然这部动画跟这个时空融合了,作品本身就此消失,也算合理,所以……”   “所以,这个世界里大概率是存在着动画中的人物和情节的?”郁白接过他的话,喃喃道,“而我是唯一知道动画内容的人?”   想到那个狼子野心的作品名,厉南骁面色复杂:“对。”   想到那个十分中二的作品名,乔今美眼睛一亮:“那你岂不是要当拯救世界的英雄啦?太好玩了,跟动画片似的!”   在动画片里说像动画片……   厉南骁捏着眉心纠正:“这本来就是动画片。”   郁白忍不住笑了:“听起来好像套娃。”   他笑完之后,又觉得这个话题好像应该更严肃一点,连忙清清嗓子道:“但就算我知道情节,可能也没太大作用。”   “一是因为王子和外星人们会经常改变模样混迹在人群里,二是……漫画作者还没画到结局,我不知道外星反派们的逼宫是不是成功了,人类最后到底会不会被消灭。”   郁白说着,仿佛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好遗憾,要是作者已经画了结局就好了。”   厉南骁是真的为此感到遗憾,跟着叹气道:“是啊,知道结局会好办很多。”   郁白看着他脑袋上冒出的透明小幽灵,立刻伸手去摸自己的头顶,又想起来这些特效都没有实感,所以悄悄挪动到挂着镜子的墙边,瞄了一眼。   “咦。”他看着无事发生的头顶,面露惊讶,“我的小幽灵呢?”   “……”厉南骁沉默了一会儿,很客观地评价道,“因为你的遗憾是假的。”   一个会在本该枯燥的时间循环里主动停留,折腾出无数新鲜花样的人,显然会更喜欢结局未定的刺激。   被识破的郁白讪讪一笑:“……哦。”   那个小幽灵特效真的好可爱。   他也想要。   郁白这样想着,镜子里映出的柔软发顶处,竟真的飘出了几只透明的鬼脸小幽灵。   ——慢吞吞地升了天,进而消弭于空气中。   浅棕眼眸瞬间亮了起来,他脱口而出道:“小谢你快看!我也有这个了!!”   因为遗憾自己没有小幽灵特效,所以代表遗憾的小幽灵特效出现了。   套娃梅开二度。   谢无昉循声望来,眼中漾开一抹笑:“嗯,很可爱。”   厉南骁短暂怔忡后,也笑了,笑得无奈又包容。   他等郁白欣赏小幽灵的兴奋劲过了,才道:“小白,你把能想起来的跟这部动画有关的一切,全部告诉我,我先记录下来,虽然你说那些外星人会经常改变外形,但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总是遇到各种棘手案子的刑侦队长,人生信条当然是迎难而上,绝不气馁。   郁白立刻应声,在拿出了工作笔记本的警察叔叔旁边,规规矩矩地坐好。   “好,我想想情节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对了,这部动画里最有记忆点的,应该是王子的口头禅。”   笔尖当即动了起来:“什么口头禅?”   “我在寻找机会。这句台词在片头和片尾会各出现一次,片头是在OP里,片尾一般是经过一集的日常冒险后,其他外星人例行来问情况,想知道什么时候能正式进攻地球,完全沉浸在人间生活中的王子,就会很不耐烦地说出这句台词。”   “OP?”   “就是动画片头曲的意思,放完OP就是正片。”   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屋子里,郁白认真地讲起动画里的情节,厉南骁全部记了下来,纸页翻动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暂时帮不上忙的乔今美带着满身粉红泡泡,轻手轻脚地走远了一些,怕打扰到两人在办的正经事。   她想起刚才满屋子乱飘的小幽灵,索性跑到镜子前,自言自语道:“我想想我有什么遗憾的事……”   谢无昉同样没有去打扰桌边的两人。   他看着一旁很快变出小幽灵的乔今美,神情一怔。   乔今美从镜面的反射里看到了对方的目光。   她已经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很神秘,能力也很强大,在郁白的描述中,是像神一样的存在,才会导致各种异时空的出现。   地球上可没有神,只有人类和其他动植物。   所以,神肯定来自外星。   这可是她第一次见到活的外星人呢!   乔今美立马扭头看他,眼含期盼,又带一点敬畏:“帅哥,聊天吗?”   “……”谢无昉倒真的答应了,“嗯。”   “哎呀。”乔今美又兴奋又紧张,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哪聊起,磕磕巴巴道,“那什么,你是从哪个星球——”   谢无昉的话音却先一步响起。   “你很擅长撒谎。”   是平静的陈述句。   乔今美呆了一下:“诶?”   “在现实世界里,你让他们误以为你和妹妹是同一个人。”   乔今美就笑了:“我是经常这么干啦……”   “不会被识破吗?”   “不会啊,起码来得少的客人不会。”乔今美说,“常来的老顾客肯定是知道我们有两个人。”   谢无昉由衷道:“你很厉害。”   居然被外星人夸了!   ……就因为她擅长撒谎?!   乔今美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还有点晕晕乎乎的,连忙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厉害的,哎呀小事小事,上不了台面。”   “你撒谎的时候神情很自然,就像另一个人真的是你。”非人类却说得十分认真,“所以他们都没有发现是谎言。”   “这是双胞胎的特殊之处吗?你天然可以说服自己,你们是同一个人?”   外星人似乎对人类的谎言充满了好奇。   乔今美听得好笑,想了想,也很认真地回答他:“不是吧,其实我们俩虽然长得一样,可性格差得太远,知道我们是双胞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区别。”   “小时候我们是都有过想假扮对方的念头,比如替对方去上课之类的,但很快就会露馅……我也是花了好久,试了一次又一次,才终于能骗过老师,甚至是爸妈的。”   她说着,整个人的神情忽然变了。   面无表情的乔今美似乎深呼吸了一下,嘴角僵硬地勾出一个笑:“……我心情很好。”   却是毫无说服力的冷漠语气。   看上去和谢无昉等人穿越前,在包子铺门口见到的那个老板娘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后,乔今美又瞬间变脸,嘿嘿一笑:“我妹妹就是刚才这样的哦,她老是冷着张脸说这句话,真是的,看上去哪里心情好了啊。”   谢无昉看得怔住,若有所思:“所以,谎言可以通过练习,变得越来越像真实吗?”   “当然啦!”乔今美丝毫没有教坏神明的自觉,“成功主要就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嘛,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有志者事竟成!哎,你们外星有这些名言吗?”   “没有。”谢无昉收回视线,语气礼貌,“谢谢。”   乔今美看着他往外走去的身影,好奇道:“你去哪里?”   “打电话。”   在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之前,高高瘦瘦的经纪人坐在台阶上,正快速地解决着手里的盒饭。   旁边的朋友笑他:“不是吧明哥,这么兴奋啊?”   “你不懂,我今天预感强烈!”小明边吃边说,“他肯定会联系我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反正我要早做准备,吃完就先赶回去收拾一下办公室,要用最好的面貌迎接他们!”   “我要是有你这劲头,何愁发不了财。”朋友看得感慨连连,“不过,这次的苗子真有这么好啊?”   “真有!凌晨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他们拍完的,特上镜,连葛导都巴着监视器看了半天,半天不肯放人走,念叨着说想让编剧临时加戏,但人家一开始就说了,只是来玩一天的……”   小明正说着,口袋里响起调到最高的电话铃声。   他一愣,当即把盒饭塞进朋友怀里,连忙去摸手机:“拿着,我的预感来了!”   “你每个电话都这么说好不好——”   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小明毫不犹豫地接通,空气里便随之出现了清晰的分镜画面。   在那片世间罕有的灰蓝湖水面前,吐槽到一半的朋友忽然噤了声。   而经纪人的脑袋旁瞬间开满金色小花,微微一笑,沉着淡定:“你好你好,又见面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想跟我了解?或者随便聊聊天也行,我这会儿正闲着呢。”   “嗯。”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平静,“你们公司里有可以教虚构的老师吗?”   “虚构?”   “就像编出一部电视剧。”   小明呆了0.5秒,瞬间神情激昂,身后燃起噼里啪啦的热血火焰:“那你可问对人了!”   难道是不满足于单纯的演戏,想走创作流?!   可以!   非常好!   才华与美貌兼备的顶级帅哥更有杀伤力!! 第100章 次元07   “……对,原著只画到激进派咄咄逼人,王子忍无可忍,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怒而掀桌,我印象很深,差不多就是这些。”   包子店里,郁白总算说完了全部关于动画的记忆,在簌簌的书写声中,捧着水杯松了一口气,喝口水润润嗓子。   随着他的讲述,旁边一身警服的中年男人神情严肃地记了许多页,时不时提问,纸页哗啦啦地翻动。   好熟悉的感觉。   就像他曾经做过无数次的笔录一样。   说起来,他可是整个群星市做笔录次数最多的男人。   当然,以前每次做笔录都不是因为他自己犯了事。   ……希望以后也是。   熟能生巧的郁白下意识道:“可能还有一些遗漏的情节,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如果突然想到了,再联系你。”   检查着文字记录的厉南骁也本能地接话道:“好,一旦有什么新的情况随时联系我,今天谢谢你的配合。”   两人还没察觉到不对,一旁默默围观的乔今美先呆住了。   “干嘛呀你们这是。”她扑哧笑出了声,“怎么跟警察审犯人似的?”   “……”厉南骁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咳,职业习惯。”   “……”郁白同时回过神来,神情动作如出一辙,“咳,我也习惯了。”   乔今美笑得更厉害了,好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还别说,你们俩挺像的,跟父子似的。”她八卦地问,“是亲叔侄吧?那姓氏怎么不一样呢?小白,你随妈妈姓啊?”   老板娘先前查厉队户口的时候,时间有限,没来得及查到家庭关系。   闻言,厉南骁怔了怔,下意识看了郁白一眼。   郁白笑着摇摇头,否认道:“不是,我跟爸爸姓。”   他没再说下去,厉南骁见乔今美似乎还要追问,便合起了面前的笔记本,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开口道:“好了,我已经全部记下来了,等我先整理归纳一下这些信息。”   乔今美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循声望去:“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啊厉队?”   “我暂时没有想好。”厉南骁说着,叹了口气,“这个外星人干过的事实在太多了,又经常改变模样,而且动画里的城市和地点都是虚构的,如果想靠排查把找人出来,几乎不可能。”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郁白会说,知道情节也没太大作用。   知道动画情节后,寻找外星人的难度只是从大海捞针变成了河里捞针而已。   乔今美跟着叹气:“也是,别说全世界了,光我们国家就这么大,要从哪找起哦?”   “先从群星市找起吧。”郁白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时空是以我为原点诞生的,而这两个时空里,我一直都待在群星市。”   “整部动画直接融进了这个世界,动画里的城市本来是虚构的,但现实世界里并没有出现那些虚构的地名,那它肯定也跟真实的城市融合了,我觉得融合到群星市的概率是最大的。”   就像生活在虚构世界里的纸片人,真正走进了现实。   “有道理,那就先从我们市找起。”厉南骁沉吟道,“我会让同事们多留意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或者遇到什么频繁被卷进各种事件的人。”   虽然是日常番,但外星王子的生活还是很精彩纷呈的,绝不是什么平凡庸常的日子。   而且,这个描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郁白忍不住笑了,随口道:“说不定哪天我就突然遇到这群外星人了。”   厉南骁想到他充满戏剧性的人生经历,也笑起来:“很有可能,这段时间你应该到处走走,或许真的会碰到。”   “没准我们已经见过他们了,但没认出来。”   郁白开了个玩笑,亦有几分真切的迷茫:“他们扮演人类基本没什么破绽,我都不确定该怎么辨认。”   要是这群外星人,能像某个非人类那样满身破绽,就好了。   说到某个非人类……   郁白后知后觉地发现,谢无昉不在屋子里。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向刚才无所事事的乔今美,刚要问另一个人去哪了,门口恰好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日光映亮了微卷的黑发,被风吹散在额前,异色眼眸波光粼粼。   乔今美第一个出声喊他:“你打完电话啦?还挺久。”   男人神情平静:“嗯。”   郁白愣了一下。   谢无昉刚才出去打电话了?   过去的所有循环时空,加上现实世界,郁白从来都没见他联系过其他人。   在谢无昉那里,手机只是一个用来了解人类社会的查询工具。   郁白是唯一会给他发消息打电话的人。   结果乔今美却说他刚才接了挺久的电话。   ……这次不会真是诈骗电话吧?   郁白想到这里,不禁有点担心,正要主动开口问,却先听到谢无昉的声音。   “接下来要做什么?”他问。   “还没有完全想好。”郁白如实回答道,“可能会在城市里到处逛一逛?”   如果是现实世界里,神明大概只要动动念头扫过整个星球,就能发现隐藏在人类中的外星种族了。   但这次穿越本就是完蛋陷入混乱后诱发的,不能再在时空内部使用任何特殊力量,免得造成更大的混乱,那可能就真的完蛋了。   这个时空里的谢无昉必须收敛和压制自己的力量。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靠普通人的办法,在日常中寻找从日常番里走出来的外星王子。   ……这句话听起来又很套娃。   郁白眼中泛起点点笑意,伫立在门口望向他的谢无昉,似乎心情也不错,深黑发梢晕开金灿灿的光。   “好。”男人颔首,“我想去一个地方。”   郁白面露意外,微微睁大了眼睛:“去哪里?”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边,空气中的分镜画面刚刚散去。   通完电话的小明讲得口干舌燥,面色却因兴奋涨得通红,在原地踱了好几圈步,才勉强冷静下来。   脚下转着圈圈,他不禁又在心里对自己高喊了一声牛*!   旁边的朋友抱着盒饭哀叹:“别转了明哥,我都快看晕了。”   小明春风得意地摆摆手:“好好好,不转了。”   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顿时顾不上扒完已经冷掉的饭,喃喃道:“我得赶紧回市里准备准备,他说确定时间了再联系我,万一今天就有时间呢?”   说着,小明拿起包就要往外走:“我先撤了啊,回头请你吃饭!”   “哎哎哎!”仍坐在台阶上的朋友连忙道,“你今天不是陪艺人过来的吗?不管人家了?”   “没事,他今天不知道吃错什么药,老实得很。”小明一刻都不想浪费,“你等下要是有空,就顺便帮我盯一眼,你那个在城楼那边吧?我这个前面是在老巷子那块景拍,下午的戏也在附近,跟城楼挺近的。”   “行了我真得回去了,有事随时给我电话,记得想好吃啥,你随便挑!”   朋友愣了一下,调侃似地喊回去:“那肯定吃贵的!”   高高瘦瘦充满活力的身影大步远去,伴着隐约的声音:“吃——!”   留在原地的朋友就笑着摇摇头,收拾掉盒饭,起身往影视城里的某个方向走去。   三个小时前,影视城里的某处。   光线昏暗的小巷子上方,镜头中的少年一身现代装,从墙头一脚蹬起,霎时飘然而去,身姿潇洒非凡,惊得过路行人目瞪口呆地抬头张望。   镜头背后是一群保持着安静的人,摄影机在滑轨上不断推进,录音杆稳稳地跟在镜头之外,导演坐在监视器前,等少年飞出画外后,如释重负地喊了声:“卡!这场收了!”   随着这一声,周遭立刻嘈杂起来,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纷纷忙碌起来。   “快快快,帮他去解威亚——”   “你去看看饭到了没有,这场歇了刚好是中午,趁热吃饭!”   叽里呱啦的声音里,身上绑着威亚的少年被平稳地放到地上,看着旁边的人围上来帮着解开,面露不舍:“这条过了?”   “过了过了,可帅了!诶,您别拽着呀……”   “我觉得还差点。”少年兀自嘀咕着,高声喊住正窝在椅子里喝茶的老头,“导演,要不要再来一条?”   导演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啊?还来?”   “我觉得刚才那一脚蹬得不够有力——”   “有力有力!特别有力!”导演语气真诚,“你都吊半天了,太辛苦了,这场就这样吧!”   “不辛苦,挺好玩的。”少年眉毛一拧,“怎么能就这样呢?不能将就,每一条都要是最完美的!”   “……”导演一脸便秘,“祖宗,您都完美了二十多条了,操作威亚的师傅都一头汗了。”   “咱们先休息,吃个午饭,这个景马上有别的剧组要用,他们已经等在旁边了,不能再拖了,咱们下午还要拍飞天打戏呢,换个地儿再吊,好不好?”   “……好吧。”   少年勉为其难地松开了拽着身上绑带的手,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神色一变,眉目间涌上一阵不耐烦的情绪。   随即,他左右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日光照耀着小巷与人们,周围没有能反射物体的镜面。   凑上来给他递水的助理连忙道:“您找明哥吗?他有点事出去了,还是需要什么?我帮您拿!”   “没找他,手机给我。”   “这里这里——”   他拿到手机后,握在手心,却并未点亮。   一片漆黑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了少年的脸庞,唇红齿白,稚气秀丽。   就像童话故事里最标准的王子。   但下一秒,黑屏里如有波纹荡开,映出的面孔瞬间有了变化,还是同一张脸,却与隔着空气的本体神情截然不同。   倒影里的面孔神色恭敬,隐隐有一丝焦躁,嘴唇极快地动着,却没有声音。   手机前的面孔一脸不耐,听了一会儿,很不高兴地低声道:“都说了,我在寻找机会!”   话音落下的刹那,世界仿佛被刷新了一遍。   唰——   平凡的人们一无所察。   唯独在几百米之外,古色古香的建筑旁边,一头棕发的青年揉了揉眼睛,有些恍惚地看着周围并未变化的风景。   他身旁,黑发蓝眸的男人却忽然面露疑惑。   “那是什么?”   是一坨黑色的、正在轻轻晃动的……   #啦。   同一时间,助理看着自己的老板正盯着手机发呆,骤然间开口说了句什么。   说了什么呢?   周围一片嘈杂,他没有听清,所以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主动凑过去一些:“您说什么?”   少年收起手机:“哦,我说午饭吃什么。”   “我定了您喜欢的那家餐馆,外卖已经送到了,去车上吃怎么样?”   用完场景的剧组迅速收拾东西撤离,两人一道往外走去,路过巷子外的空地时,与等在那里的另一个剧组擦肩而过。   在小巷子里没玩够威亚的少年,忿忿地瞪了他们一眼。   人群中,几个身穿花衬衫的大汉对这种目光尤为敏锐,当即齐刷刷地回头,警惕地看过去。   阿强麻利地开始卷袖子:“那小子是不是在瞪我们?哎什么意思,挑衅是吧!”   其他保镖立刻劝他:“别别别,强哥你消消气,别跟小孩子计较嘛。”   于是满脑袋井号的阿强忍耐下来,也忿忿地瞪回去一眼,卷起一半的衬衣袖口处,露出结结实实的手臂肌肉。   算了,打人要蹲局子,还是发泄到戏里好了。   给墙狠狠来一拳!   想到这里,阿强不禁兴奋地握了握拳头,身后燃起噼里啪啦的热血火焰。   多亏郁少突发奇想要来影视城玩一天。   拍戏这件事,还是蛮好玩的嘛! 第101章 次元08   时间回到三个小时之后。   炎炎烈日下,墙灰哗啦哗啦地掉,继吊威亚的少年腾空而起的一脚又一脚之后,这条饱经风霜的小巷子再度迎来严峻考验。   本该英雄救美的帅气男一号,在花衬衫大汉们极具威慑力的冷酷注视下,身体周围满是瑟瑟发抖的黑线,特效与剧本情节严重不符,只好欲哭无泪地迎来了这个镜头的第18次NG。   影视城大门附近,一辆轿车从停车场里快速驶出,敞开的车窗里露出小明春风得意的脸庞。   高速公路通往遥远繁华的市区,初夏阳光热烈,漫过城市的每个角落,高楼与长街交错,人们行色匆忙。   生活气息浓郁的街道上,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传出依稀的喧嚣声音。   色彩鲜艳的“美丽早餐”招牌下方的店面里,拥有漂亮棕发的青年瞪大了眼睛,背后正掀起一片生动的惊叹号海洋。   郁白一脸惊讶:“你要去找那个经纪人?!”   蓝色眼睛的男人说:“我还没有跟他约定时间。”   所以打完电话回来的谢无昉才会先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诧异之余,郁白的心里蓦地生出许多好奇。   原来谢无昉之前在大巴上接过对方递来的名片,并不是单纯出于礼貌吗?   他想起那个瘦猴似的经纪人很有感染力的长篇大论,忍不住问:“你是想当演员了吗?”   郁白礼貌地拒绝那个人的时候,倒真的忘记问身边人的想法。   因为在穿越之前,两人在家聊天时,谢无昉已经说过对做演员没有兴趣。   难道是被经纪人说动了?   头顶问号的郁白在心里猜测着,却听到谢无昉平静如常的声音:“不是。”   “他说可以找老师教会我创作。”   创作?   郁白呆了一下。   怎么突然要学创作了?   而且,如果真的对这个感兴趣的话,明明可以问他。   虽然他只是个给三流杂志供稿的写手,但至少也是能靠这份职业养活自己的。   ……等等。   谢无昉好像还真的问过他。   郁白在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忍俊不禁道:“你是要跟老师学撒谎吗?”   谢无昉轻轻颔首:“对。”   非人类的神情如此坦然大方,简直让郁白产生一种“撒谎是门严肃深奥的功课”的错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倒确实算是一种创作。   不知道谢无昉和经纪人是怎么沟通的。   搞不好也是跟老板娘教炸鸡一样的鸡同鸭讲。   ……这么一想,居然有点期待。   郁白愈发笑弯了眉眼,没有试图打消谢无昉的念头。   毕竟非人类难得有一件主动想做的事。   而且,那个经纪人虽然像个打了鸡血的金牌销售,但给人的感觉莫名还挺真诚的,身上也没有什么阴暗的情绪特效,应该不是个坏人。   “我们暂时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你想去做什么都可以。”郁白说,“要不要我陪你去?”   他绝对不是想去看热闹。   只是怕神明会不小心上了人类的当而已啦。   “好。”谢无昉没有拒绝,“我跟他约时间。”   虽然电话尚未拨出去,但郁白觉得,以那个经纪人的性格,肯定希望越快见面越好,恨不得当场就能敲定。   所以,在等他打电话的时间里,郁白走出早餐店,想跟另外两个同伴说一声。   刚才街头有人打架,一旁劝架的人注意到待在包子铺里一身制服的警察,就跑过来找警察叔叔求助了。   这种事本来不归刑警管,但厉南骁还是过去处理了。   乔今美当然是跟了上去看热闹。   不忘随手抓上一把瓜子。   随着警察的突然出现与厉声喝止,两个本来扭打在一起的男人终于分开,互相啐了一口:“**!别让我以后撞到你!”   “你才**!嘴巴放干净点!”   两人本已进行到互放狠话的最后环节,一晃眼看见个别围观群众脑袋上,慢吞吞升天的遗憾小幽灵,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什么意思?啊?没看够是吧!来来来——”   满身怒火的男人又要冲上去找事,人群发出一片惊呼,潮水般向四周胡乱晃动,最终还是义务劳动的厉南骁制止了一场新的闹剧。   “你给我闭嘴!”冷着脸的警察叔叔气场十足,“想跟我回派出所是不是?!”   男人表面蛮横,骨子里其实又怕警察,只好一脸忿忿不平地离开。   “……算了,算我倒霉!”   马路上的骚动终于平息,大家各自散去,倚在店门口的乔今美嗑着瓜子感叹:“火气真大啊,和气生财嘛。”   前面在店里的郁白不明缘由,好奇地问正往回走的厉南骁:“厉叔叔,出什么事了?怎么打起来了?”   刑侦队长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那个特效。”   “本来只是桩小摩擦,诚心说声不好意思就能解决的事,结果,真实情绪就挂在每个人的脑袋边上,脾气凶的再遇上没素质的,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厉南骁瞄了眼不断有新消息闪烁的手机,抬手按了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打架还算是小事,说实在的,这会儿没空管这些人,虽然旁边有人报了警,但估计一时间也没有民警能赶过来,现在每个片区的派出所警力都严重不足,用来拘人的地方全塞满了。”   动画特效才出现了三个小时而已。   真实情绪暴露无遗的世界,果然比正常情况下,要更危险和混乱。   郁白看到了先前的最后一幕,由衷道:“幸好你忘记换警服就过来了,不然可能还拦不住他们。”   “是啊。”厉南骁面露犹豫,“我刑警队的同事也全都忙起来了,而且出现了我印象里没有过的案子。”   比起之前那个独立的围棋时空,现在有两个时空融合,现实世界与动画世界相交错,融合的程度暂时也无法判断,许多事情的发展或许都会大相径庭。   郁白看着他为难的神情,意识到了什么,正要开口,身后的谢无昉走了过来。   “他说半小时后就能到公司,让我们随时过去。”谢无昉的目光扫过瞬间亮起的手机屏幕,“地址已经发过来了。”   厉南骁有些意外:“你们要出去?”   “对,我陪小谢出去一趟。”郁白接过他的话,“顺便到处晃晃,看能不能遇到外星人。”   虽然遇到了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他没有说要陪谢无昉去做什么。   毕竟,如果跟提倡坦白从宽的警察叔叔说准备专程去学撒谎……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郁白语气认真地说:“厉叔叔,你也先去忙吧,刚好我们都熟悉一下现在这个世界,看看到底被那部动画影响了多少,晚点可以互相交换信息。”   他知道厉南骁是个很有责任心的警察,几乎把一切精力都给了工作,个人生活少得可怜,因此一直没有考虑组建家庭,经常被手下人吐槽是工作狂中的工作狂。   无论是对于普通市民的责任感,还是对于警队同事的责任感,都让他不可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即使这是个注定没有未来的异时空。   要么到期消散后成为现实世界里人们的模糊印象,要么在外星人的进攻下迎来末日。   “也好,我正担心他们忙不过来。”   厉南骁像是放下一桩心事,眉目舒展了一些,特意叮嘱道:“你们出去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尽量避开那些明显情绪不正常的人,万一遇到什么事,就联系我。”   旁边的乔今美立刻放下了瓜子,掸掸香气四溢的掌心,身后燃起热血斗志:“有道理,那我也到处去逛逛,盘查一下外星人,要是发现了什么马上跟你们说,来来来,我存个号码。”   另外两个人类便依言交换了联系方式。   “对了对了,厉队,你做的那个笔记也给我一份呗?要不我帮你整理吧?我上学时语文还不错的哦!”   “不用,我给你复印一份,附近有打印店吗?”   “有有有,就在街角那儿,我领你去!说真的,厉队你的字写得蛮好看哎,我居然全能看懂,比那些医生写的病历好认多了!”   “……谢谢。”   这是夸奖呢?还是夸奖呢?   总之,听起来似乎也怪怪的。   看到厉叔叔额头频繁出现的井字,郁白在转过身后忍不住偷偷笑了。   明媚的夏日阳光照耀下,郁郁葱葱的街道里,两两结伴的人们分别前往不同的方向。   经纪人小明给出的公司地址同样在市中心,距离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   在步行过去的路上,周遭除了看似没有太大变化的城市风景,原本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人们身上,各有各的情绪风景,难过,高兴,崩溃……   以及时不时能在空气中看到的通话分镜。   二次元和三次元在这里完美交融,简直有种精神错乱的美感。   郁白与陌生人擦肩而过时,指尖意外掠过对方身后没有实感的潮湿雨水,仿佛也和那个正在伤心难过的世界短暂交汇。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身边人道:“不知道这些特效还会不会消失……要是在外星人进攻之前,世界就自己乱了怎么办?”   城市里时不时响起滋哇滋哇的警笛,和救护车的鸣笛。   谢无昉不知道答案,也不擅长想象,所以他只是投来安抚似的一瞥,眸光温和清澈,灰蓝湖水轻轻涌动着,幽静美丽。   经纪公司所在的写字楼一派光鲜,两人在前台接待人员目不转睛的注视里走进候梯厅,按下电梯按钮,准备上楼找小明。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闭合。   就在不远处,同样有两道身影向这里走来。   双手插兜脚步懒散的少年,和小跑着冲向电梯的助理。   于是,似曾相识的一幕再度上演。   “哎——等等!”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猛地横插进来,挡住了即将关上的电梯门。 第102章 次元09   郁白一愣,正要抬手去按开门键。   指尖即将触到冰冷按钮的时候,却又蓦地顿住了。   此刻眼前的景象充满了既视感。   仿佛他曾经一模一样地经历过。   哦,不是仿佛。   是确实经历过。   那时候匆匆跑进电梯的,是拎着烧烤炸鸡酸辣粉的五金店王师傅。   现在急着要赶上这趟电梯的,是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陌生年轻人。   电梯里原有的两个乘客却是一样的。   想起相隔许久的那一日,郁白的心绪有些恍惚,停下了帮忙开门的动作,本能地回头望去。   如今已经变得无比熟悉的黑发乘客,就站在他身旁,而不是在轿厢的角落里。   谢无昉正看向那个突然闯进电梯的陌生人。   蓝色瞳眸在电梯顶灯的照耀下,色彩显得尤为浓烈。   锐利的眉峰微蹙,透露出不加掩饰的不认同。   ……毕竟,按照人类制定的规则,“禁止使用肢体或物品挡门”。   哪怕这部电梯的门上并没有张贴这条警示语。   但记忆力极佳的谢无昉肯定记得。   郁白也不曾忘记。   想到这里,他唇角微扬,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努力挤进来的年轻人行色匆忙,余光瞥见电梯里的陌生人抬手去按开门键的动作,讪笑一声,下意识道:“谢谢谢谢——”   直到他看见对方的动作毫无预兆地中断,修长指尖停滞在半空中,没有再前进半寸。   这到底是愿意让他进来,还是不愿意呢……?   习惯性的道谢顿时也卡在了喉咙里,化成一句非常本能的“哎?”。   帮急着上楼的自家艺人拦电梯的助理,一下子有点懵。   不过门还是被蛮力挤开了。   骤然间显得有些刺耳的金属门移动声里,助理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电梯里已有的两位乘客。   面孔很陌生,但看上去恐怕也是哪家公司的艺人。   黑发蓝眸的男人定定地看着自己,面露不满,眸光偏冷。   另一位棕色头发的乘客侧眸凝视着他,脸上竟带着几分笑意。   尽管模样神态截然不同,气势却都极具压迫感,以至于助理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步子都不太敢往前迈了,先进行一个很懂事的自我检讨。   “对不起对不起。”自觉做错事的助理连声道,“我们急着赶电梯……”   他认了错,男人便静默地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落在后面的自家艺人此时也走了过来,见状有些费解:“你挡在这里干什么,进去啊。”   等双手插兜的懒散少年听清他瑟缩的语气,顿时挑了挑眉毛:“啧,胆小鬼。”   助理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匆忙走进轿厢,小声催促:“快进来快进来,还有别人要上楼呢。”   少年立刻道:“我是想进来,刚才你挡着嘛。”   随着两人先后进入,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闭合。   助理背对着那两个气场强大的陌生乘客,大气都不敢喘,偏偏身旁的这位祖宗浑然不觉异样,还在继续念叨。   “不是,你怎么了?”唇红齿白的少年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干嘛突然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被吓着了吗?”   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充满活力的明亮声线听起来格外清晰。   他问得随意,还带一丝关心,但听的人只想原地去世。   “……祖宗你快别说了。”   助理都快哭了,头也不敢回,更加战战兢兢。   他压低声音,试图转移话题:“那什么,说真的,您这样中途跑回来是不是不太好,下午的戏没拍完,也没跟明哥打声招呼……”   “为什么要跟他打招呼。”少年毫不在意地撇撇嘴,“他不是有事去忙了吗,也没跟我说他要去干嘛啊。”   “这,这这,可是……”   明哥又不用拍戏!而且他要管好几个艺人呢!!   “他不跟我汇报,那我也不跟他汇报,不是很公平吗?你别瞎操心了,他这会儿肯定还在外面忙,又不会在这里碰到,怂什么。”   助理想再说些什么,但在少年理直气壮的话语里,一时间张口结舌,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了。   不过,无论如何。   他还是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至少祖宗没再当着仅有的外人的面,继续追问他为什么被吓到了。   心情跌宕起伏的助理刚要松一口气。   正在向上升的电梯猛地晃了晃。   ……这口气顿时卡住了,有点不敢松。   站在电梯这一角的两人都怔了一下,反射性地望向轿厢顶部。   少年的脑袋上又冒出一个问号:“它怎么晃了?”   助理莫名有点不安,但还是硬着头皮作轻松状:“可能运行的时候卡了一下吧,没事,别担——”   在电梯另一角的郁白和谢无昉同样怔了一下,目光却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彼此。   郁白没有说话,浅淡眼瞳中闪烁着回忆翻涌的光芒,唇边笑意渐深。   于是那片缄默深邃的灰蓝湖泊里,便也漾开了一重重柔和的波纹。   与电梯有关的难忘记忆,竟在这一刻,奇妙地重演了。   助理安慰的话音尚未落下,在原本平缓的上升途中,轿厢突然开始疾速往下坠,外部传来尖锐的金属撞击摩擦声。   心脏陡然陷入猛烈的失重感,在巨大的噪音和一段段对脏话的空白消音里,助理手头拎着的东西散落一地,他惊恐地尖叫出声,挥舞着双手本能地去抓身边的人。   “**!救命啊!!”   而他身边的少年反应如出一辙,也神情惊恐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这怎么回事啊啊啊啊——”   在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轿厢外壁的金属哀鸣越来越大,直到在某个近乎耳鸣的瞬间里,声音一下子全部消失。   疯狂下坠的电梯蓦地停住了。   两大片波澜壮阔的惊叹号海洋里,少年和助理双眼紧闭瑟瑟发抖地抱作一团,把对方的衣服攥得死紧,在急坠停止时甚至还有点不敢置信,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尝试睁眼。   “停了?!还是我们俩都摔死了?”   “没、没死吧……吧?”   再睁开眼睛,入目是跟先前没有太大区别的人间景象。   除了跌落一地的东西,和故障般闪烁的电梯灯光,证明着刚才的急坠不是幻觉。   电梯里那两个陌生的乘客,居然没有半分慌乱。   神情从容淡定。   空气里甚至开着一朵朵烂漫的金色小花。   不知道是谁的。   总之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这都笑得出来!”   惊魂未定的少年见状,难以置信地爆了句粗口。   “他们俩是不是人啊!” 第103章 次元10   是不是人啊——   不是人啊——   是人啊——   少年发自内心的质疑掷地有声,在狭小的轿厢空间荡开一圈圈回音。   异常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其实郁白是愣了一下的。   虽然他们俩面对电梯事故的反应,是有点不太像正常人啦。   但这个陌生少年的吐槽,也太直接和坦率了一点。   而且……   郁白下意识去看身边人的反应。   谢无昉原本平静的神情果然出现了一点微妙的波动。   异色眼眸里泛开淡淡的波澜,情绪十分微妙,不好形容描述,也并不激烈,连动画特效都概括失败,深黑发梢空空如也。   ……因为他确实不是人嘛。   郁白又想笑了。   另一边,本来就被吓得眼冒泪花的助理,闻言再次哆嗦起来,简直觉得刚才电梯还不如直接坠到底算了!   他怎么摊上这么个能惹事的祖宗!!   在生死间走过一遭的助理,破罐子破摔地咆哮起来:“祖宗你小声点啊啊啊啊!”   仍跟他抱作一团的少年被耳畔爆发的嚎叫吓了一跳,猛地松开手向后撤,不假思索地反击道:“那你这么大声干嘛!还叫我小声,吓死我了!”   助理在向四周飞溅的闪闪泪花中壮着胆子控诉:“是你先吓死我的!!”   “我怎么你了!又不是我害电梯突然掉下来的!”   “可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欸,你哭什么?还在害怕啊?”   虽然被吓哭会像个胆小鬼,但这才是正常人类的反应嘛。   不像有些人……   想到这里,少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电梯另一角的两个人,面露狐疑,脑袋上蹦出一个又一个问号。   以及在疯狂思索中时不时闪烁一下的灵感灯泡。   看得目瞪口呆的助理,被笼罩在一片绝望的灰色乌云里,忙不迭地伸出手疯狂挥舞,想把那些极具针对性的动画特效遮住。   “哥!哥你别琢磨人家了,我求你了哥。看得见啊喂!!”   助理流着面条宽的眼泪,指间划过的全是徒劳的空气,身后寒风萧瑟,目光痴呆中带着惶恐,惶恐中藏着哀伤。   如此复杂的情绪,动画特效都快忙不过来了。   陷入某种神秘畅想的少年压根听不见他的话,随手把人拍开:“你动来动去干什么呢,别打扰我思考。”   目睹这一切的郁白,捂着脸笑得快缺氧了。   他笑够了,清清嗓子,勉强维持着冷静的声线,劝慰道:“没关系,但你们最好不要随便移动,尽量保持姿势不变,电梯还是有继续下坠的可能的。”   他这么一说,两人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彼此略带惊恐地对视一眼,下意识又紧紧抱作一团。   ……倒也不是非要使用原来的姿势。   但郁白没有再解释。   主要是怕自己一开口,难以自制的笑声就会在电梯里激起无限回音。   而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光滑如镜的轿厢内壁上,一直倒映着几人的身影,其中少年脸庞的倒影,却与他本人的神情截然不同。   倒影里的面孔没有附加的情绪特效。   但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无语。   还幽幽地叹了口气。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少年对此浑然不知,正在努力伸长脖子越过助理的脑袋,好奇地朝两人张望:“你好像很有经验。”   这话是对郁白说的。   因为他已经熟练地打完了电梯救援的求助电话,此刻和谢无昉一样,从容镇定地倚靠在轿厢内壁的扶栏旁,等待着有人来把电梯打开。   其实都不用打电话求救,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商业写字楼,这么明显的电梯故障,肯定已经被外面的人发现了。   “差不多吧。”郁白应声道,“我经常遇到类似的电梯故障,所以不怎么紧张。”   也算是为刚才他们俩的离奇反应找个理由。   不要吓到普通人类比较好。   “真的假的?那你是修电梯的?”少年立刻顺着问了下去,“你们俩都是?看着不像啊……欸,你别拿头撞我了好不好!”   和少年紧紧相依的助理已经放弃制止他乱说话这件事了,神情平静而沧桑,只是偶尔拿脑袋别一别他,聊表抗议,略尽职责。   “不是。”郁白看着那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互相别来别去,忍俊不禁道,“可能是我比较倒霉吧,所以总是遇到这种事。”   其实除了猝不及防的第一次,后面遭遇的每次电梯事故,都是他在循环里主动经历的。   少年更加好奇了:“你每次遇到的时候,都是半空停止,没有坠到底吗?”   “……”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郁白沉默了一下,委婉道:“要是之前已经坠到底了,我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也不一定。”少年脱口而出道,“万一你现在是鬼呢!”   “……”埋在他肩头的助理疯狂流下宽面条泪,吐槽之魂愈发觉醒,“哈哈,还是我去做鬼吧。”   “你已经是了。”少年毫不犹豫道,“胆小鬼。”   助理当即拿头锤他。   他也大力锤回去。   两坨脑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仿佛用脑子里的水干了一杯。   郁白倒不介意这个听起来有点童言无忌味道的问题。   他只是笑得脸好酸。   “我不是鬼。”郁白的目光里涌动着表示真诚的忽闪忽闪特效,“我是人。”   少年莫名其妙地迅速跟了一注,语气坦然:“我也是人!”   并且看向电梯里的另一个陌生乘客,眼神殷切而期待。   “……”郁白身旁的男人欲言又止,似乎本想说些什么,但顿了顿,终究没有开口。   肯定是觉得讲这种话很傻。   讲不出口。   助理顿时向不知姓名的黑发男人投去一个饱含沧桑的理解眼神,有气无力道:“是是是,我们也都是人……唉,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救我们出去啊?”   没读懂这个眼神的谢无昉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在这个误打误撞代为回答的谎言里,有些僵硬地移开视线。   经验丰富的郁白说:“应该很快的,我已经听到外面的动静了。”   对眼前这两个胆大鬼人类充满好奇的少年则说:“你急什么,迟早能出去的,困在故障电梯也蛮好玩的嘛。”   他问郁白和谢无昉:“对了,你们是去哪一层的哪家公司啊?跳槽?还是新艺人?我从来没见过你们啊。”   这栋写字楼里有好几家经纪公司,扎堆入驻。   因为突发故障,此时的电梯楼层按键一片暗,看不出原先按过哪几层。   其实郁白心里也有差不多的疑问。   眼前这个话很多的陌生少年,年纪不大,长得挺好看的,像是童话里那种最经典的乖巧秀丽小王子,尽管性情与外形大相径庭。   听两人的话,少年应该是个正在拍戏的艺人,虽然郁白平时不太关注娱乐新闻,但对方的性格和长相都很有辨识度,又敢任性地拍戏拍到一半跑路,应该是个有些知名度的明星,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张面孔。   难道是刚刚出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   另外。   郁白想起刚才助理口中的“明哥”,再想起自己和谢无昉此行要找的人……   按照自己充满奇遇的戏剧性体质,这个明哥不会就是那个小明吧?   所以,他们是要去同一个目的地吗?   郁白琢磨了一下,诚实地回答道:“我们去十八楼找一个叫小明的经纪人。”   仍旧抱在一起的连体雕塑同时瞳孔地震。   这是助理:“哎哎哎?你们是来找明哥的?他回公司了?!”   这是少年:“啊?他不是有事去忙了吗?等等,难道他要忙的事就是见你们?!”   这是骤然开启的电梯门:“哐哐哐——”   落入救援人员眼中的,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离奇一幕。   “好了现在门已经打开,被困人员可以出来了,慢慢走,不用紧张——呃。”   电梯两侧的景象泾渭分明,一侧是瑟瑟发抖瘫坐在地的连体婴雕塑,另一侧是过于悠哉淡定的两位成年男性。   电梯外站了黑压压一大堆人,救援队的、大楼前台和物业、闻讯而来的楼内员工,刚好赶到公司楼下的经纪人小明……   不过,这次没有恰好跟着救援队出任务写新闻的记者和摄影师。   所以轿厢里那道灰蓝的目光扫过这些人之后,竟流露出几分真切的遗憾。   本该有一张合照的。   但多了那个原本应该在外面忙碌的,高高瘦瘦的经纪人。   所以在对上明哥震惊的眼神后,轿厢里那个毛茸茸的脑袋瞬间缩到了助理的脑袋后面去。   无比心虚的助理也在做同样的事。   脑袋角力再度来袭!   至于最后剩下的那个,既不遗憾也不心虚的百分百原装人类……   他将周遭的一切风景都收入眼底后,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所以迅速别开了脸,正默默揉着自己笑得有些辛苦的脸。   而这个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是藏不住的。   分别是——   遗憾的小幽灵,心虚的汗如雨下,和笑盈盈的金色小花。   ……不是心灵鸡汤里的咳嗽、贫穷和爱啦。   因为是动画世界嘛! 第104章 次元11   虽然电梯内的情绪特效堪称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电梯外的动画倒出奇的一致。   目睹这离谱一幕的人们,头顶纷纷蹦出了一个又一个大小错落的黑色问号,在空中迷茫地摇晃着。   看起来像一堆衣架脑袋在开会。   属于经纪人小明的问号在惊叹号海洋里翻滚片刻后,很快一并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身后歪歪扭扭的忧郁黑线。   忧郁之余,考虑到电梯里的少年多少算是个明星,他还是很尽职尽责地转身,驱散起围观人群。   小明双手作扩音喇叭状:“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大家不用担心——也别拍照了啊,别再吓到刚刚解救出来的被困乘客嘛,都快回去上班吧,放心啊,马上会安排人给电梯做检修的!”   ……整部电梯里到底有谁看起来像是被吓到了啊?!   他们才是被这个场面吓到了好不好!   大家心怀这样的吐槽,脑门上挂出无语的黑线,倒也没再硬往上凑,陆陆续续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在救援队员们持续良久的不可思议目光里,心情复杂的小明连忙推着一行人进了另一部电梯,顾不上打招呼,赶紧先上楼回公司再说。   等金属门合拢,鲜艳的数字18亮起,电梯开始平稳向上运行,小明总算暂时松了口气,带着满身萧瑟秋风,转头看向身后的人们。   空气安静下来,重新拎着大包小包战战兢兢的助理对上他的目光,浑身一抖,咬了咬牙主动道:“对不起明哥!下午的戏还没拍完,是我突然有事赶着要回公司,又得让哥帮我忙,所以——”   他话还没说完,原本面露心虚的少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瞬,然后挑眉道:“你干嘛叫我哥啊,你明明比我老!”   “……”深陷在英勇就义悲壮感中的助理猝不及防地震了一下,“哎?我错了!不是,我的意思是……”   少年却继续道:“吊威亚的戏都拍完了,没意思,不想玩了。”   他说得直接又坦然,助理没法帮忙掩饰了,只能默默倒抽一口冷气。   小明则幽幽地叹了口气,倒没有发火,语气沉痛道:“我就知道,你的老实只是昙花一现……”   他正想再说什么,目光在瞥到电梯里的另外两个人时,话语忽然非常丝滑地拐了个弯:“……现在是不是有点累?累了就先休息吧!你的感受最重要,导演那边我去解释,别担心。”   神情也从苦涩的忧郁,相当自然地变成了温柔的关切。   他看向谢郁二人,语气十分真诚:“说来也巧,你们刚好遇见了,他也是我签的艺人,幸好那部电梯没出什么大事……”   等着挨训的少年和助理不约而同地震了一下。   头顶上缓缓飘出一排问号。   郁白和谢无昉也有一瞬间的疑惑与沉默。   这位经纪人不去……   “你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啧啧。”   少年跟郁白有相同的感想,并且堂而皇之地说出了口。   被无情拆台的小明刚要偷偷瞪过去一眼,就见少年的目光饶有兴味地扫过那两个他势在必得的好苗子:“你要带新人了?我看他们俩都不错哦,会火的。”   小明下意识道:“你要是多上点心,别老是乱来,也早就大火了!”   少年不假思索:“那有没有能一直吊威亚的戏?有我就再多待会儿。”   “……”正在努力展示自己贴心一面的经纪人小明差点破功,“没有!!古装戏你又不肯拍,非得要在现代剧里吊威亚,你知道剧本能看得过去的都市异能片有多难找吗!!”   “哦,辛苦你了。”少年小声咕哝道,“谁让古装剧里基本人人都会飞,在那里吊威亚多普通啊。”   “……你到底是去拍戏的还是去玩的!都是吊钢丝,怎么不去蹦极算了?那更好玩!!”   一旁的郁白听得好笑,见小明满头混乱鸟窝的模样,怕他再说下去会双眼一翻昏厥,主动开口道:“十八楼到了。”   这一趟电梯很平安,没有出任何故障,金属门在十八楼缓缓开启。   但意外的是,在其他人离开电梯后,一直按着开门键的少年,却没有出来。   他看向了先前在故障电梯里有过对话的郁白,蓦地开口道:“虽然那家伙胆子蛮小的,但人还不错,比如,他会好心帮忙背锅的。”   郁白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少年是在说自己的助理。   助理也愣了一下,感动了一秒钟,又有点复杂的忧伤。   不要当着顶头上司的面揭穿他刚才的行为好不好!!   ……虽然大家本来也心知肚明。   “小明是唠叨了点,但也是个好经纪人。”少年继续对郁白道,“反正比我在剧组见到的很多经纪人都要负责,眼睛里不是只有挣钱。”   小明跟着愣了一下,差点以为在被骂,反应过来后,心头浮现几分欣慰。   这位祖宗任性归任性,在关键时候,倒还是会帮他忙的。   ……但他哪里唠叨了啊!   小明苦笑着摇摇头:“难得有你夸我的时候,行了,不想拍就不拍了,真没怪你,快出来,进我办公室休息去。”   在场的两个人类都没有察觉到异样,郁白却敏锐地读出了一种道别的意味。   他对这种时刻很敏感。   而且,总觉得这个场面莫名的熟悉。   好像在哪见过许多次类似的道别。   “不进去了。”少年松开了摁住按键的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仍拎着大包小包的助理呆了呆,连忙喊他:“哎哎,您还有这么多东西让我拿着呢!我放哪儿呀?”   光泽纷然的电梯门缓缓闭合,唇红齿白的少年恢复了双手插兜的懒散模样,最后朝他们露出一个鲜明的笑容。   带着一点点来历不明的遗憾气味。   “送你了,拜拜。”   金属门彻底闭合,电梯开始下行。   旁边的另一部正常运行的电梯,则刚好在本层停靠开门。   一来一去的声响里,郁白心头猛地炸开一道惊雷。   刚才那个又遗憾又快乐的告别笑容……!!   他尚未理清思绪,一旁缓缓敞开的电梯门里,走出一个步履匆匆的女人,高跟鞋踩得砰砰作响。   “哟,你也刚到啊。”   女人看到恰好在电梯口的小明后,随手摘下墨镜,露出一张妩媚秀美的脸庞,讲话语气却很豪迈:“急匆匆把我叫过来,害我妆都没空画,我倒要看看是想让我给谁上课——”   她说到一半,在看清小明旁边的两个年轻人后,话音瞬间柔了起来,像是换了个人。   “哎呀,看到了看到了。”她眼睛一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老于你眼光还是很灵的呀!”   “红姐你来得正好!”小明笑眯眯道,“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   “等等,你姓于?”   思绪翻飞的郁白瞬间提高了音量,一脸惊愕地打断他的话:“你不会叫于思明吧?!”   “……呃,对啊。”小明略显茫然地点了点头,“我是叫于思明,三笔于,思想的思。”   他乐呵呵道:“我给过你们名片的嘛,一人一张呢,是不是我这名字太大众了点,不好记啊?没事,你们叫我小明就行了,这个好记。”   郁白确实亲手收下过他递来的名片,但那是在很久之前的循环里,如今早已忘记名字,何况那时不止收到一个经纪人的名片。   谢无昉倒是只接过了于思明的名片,并且就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   ……但他显然不是很关心其他人类的名字。   而且,很可能对经纪人小明和动画简称同名的巧合,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这部全名为《愚蠢的人类!死定了你们!明天就是我手下亡魂!》的动漫作品,被粉丝们简称为“于思明”。   这本来是个很普通的人名,全国没准有几千几万人都叫这个名字,遇上同名没什么稀奇的。   是个意外的巧合。   或许也因此,成了某种时空交汇的起始锚点。   谢无昉注意到了郁白明显异样的神情,低声问他:“怎么了?”   郁白望着那部正在不断下行的电梯,几乎想立刻起身去追,脱口而出道:“刚才那个少年,好像是王子!”   虽然是陌生的面孔,和完全没印象的事件,可动画里有很多集,都以类似的告别笑容收尾,接下来就是与其他外星人的对话,以及那句经典口头禅。   他的声音很小,但正在认真观察两人的红姐却听见了,顿时笑起来:“你们刚才遇到他了?对哦,他也是老于手底下的。不是好像,他本来就是王子呀!”   她接话接得过于顺畅,让郁白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片刻后才蹦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知道他是王子?!”   “咦?”红姐也被他问得有点懵,“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于思明则说:“是啊,他就是王子,姓王名子嘛。”   “这名字是不是很有意思,哈哈。”   ……   哦。   不愧是无厘头风格的动画。   差点以为外星王子身份已经除他皆知的郁白默默地松了口气。   无论是原著漫画还是改编动画里,从未提到过王子的本名,他混迹在人类中时使用了一个又一个化名。   但并没有用过“王子”这个名字。   也没有沉迷在现代剧里吊威亚这个情节。   毕竟是两个时空融合后的新世界,出现了全新的剧情也很合理。   郁白几乎可以肯定刚才那个长得像童话里王子的王子,就是动画片里的外星王子了。   有一个方式可以彻底确认。   郁白按下电梯按钮,准备下楼去追,在等待的间隙里,转头问那三个本世界里的原住民人类:“你们知道王子在哪吗?”   “哎,他不是刚——”   忽然间,三人的神情都有一刹那的恍惚,再回过神来,纷纷面露悲伤。   助理手里拎着的东西又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流着面条宽的眼泪悲泣道:“呜呜呜王子他在浴室吃面包的时候遇水膨胀噎死啦!”   “……”谢无昉的头顶缓缓探出一个问号,试图理解未果,茫然地反问,“什么?”   “……”郁白的脑袋旁飘出一只只鬼脸小幽灵,心情惆怅地安慰了一句,“节哀。”   这熟悉的离谱感觉。   王子每次玩够了跑路的时候,所使用的人类身份也会随之永久退场。   以随机的方式。   理由有时候听起来很正常,有时候就不太正常,比如现在随机到的这个。   不过,无论是什么理由,与他有过交集的人类都不会觉得奇怪,就像被催眠了一样,对此深信不疑,并在一段时间后,渐渐将这个人遗忘。   算是作者给笔下主角设定的金手指,方便外星王子在人间胡闹,又不至于搞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能让他可持续性地到处胡闹。   总而言之。   那家伙就是王子!!   ……外星王子的那个王子! 第105章 次元12   十八层的电梯口,一行人在此长久驻足,神情各异。   三个刚刚被灌输无厘头噩耗的人类面色悲戚,唉声叹气,一时间相对无言。   唯一不感到悲伤的人类把每部电梯都按了一遍,表情焦急地等待着,希望现在追下去还能找得到人。   而剩下的那个神明,沉默不语,大约仍在认真思考究竟什么是“在浴室吃面包的时候遇水膨胀噎死啦”。   与此同时,匀速下行的电梯里,仅有一位乘客。   模样秀丽稚气的少年面对光亮如镜的轿厢壁,正自言自语地琢磨着:“这次换个什么造型呢……”   他盯着镜面里的自己,摸了摸下巴,满含兴味地思考着,开始在近期的记忆里寻找灵感。   忽然间,原本神情同步的倒影,在一阵轻轻荡开的波纹里,有了奇异的变化。   还是同一张脸,却与隔着空气的本体神情截然不同。   倒影里的面孔神色恭敬,亦带着几分无奈。   在波纹荡起的刹那,少年并未觉得惊奇,而是悻悻地叹了口气,轻哼一声:“……又来了。”   此时四下无人,轿厢壁上映出的面孔嘴唇开合,竟直接发出了声音。   “抱歉,我知道您不是很想看到我,但是……”   声线与少年完全一致,清亮明朗,讲话的语气却大相径庭,给人一种稳重可靠的感觉。   “哦,是你啊。”   少年很快从语气里判断出了此刻与自己通讯的对象是谁,不耐烦的神色淡去了许多。   “还行吧,也没有很不想看到你。”他顺势抱怨起来,“总比看到那群老家伙好,一想到他们在用跟我一样的脸说话,怎么想怎么别扭,说真的,好恶心——”   “咳咳,殿下!”倒影有点尴尬地扫了一眼旁边,压低声音道,“大臣们都在旁边……”   少年不太高兴地说:“那你找个理由把他们都打发走嘛!”   “呃,殿下,这句也能听得见……”   镜面前的少年很不爽地做了个无声的鬼脸。   金属光泽中漾开的倒影,便露出一点无奈的笑。   在一阵轻微紊乱的杂音后,镜中人再次开口:“好了,殿下,您可以放心说话了。”   “他们走了?”   “是的。”   “太好了,那我挂了,拜拜。”   “……”倒影丝毫没有惊讶,只是苦笑着喊他,“殿下,请等一等!”   已经光速移开视线的少年,又瞥过去一眼:“干嘛?”   “您在地球计时的二十分钟前遭遇了电梯故障,当时好像很惊慌。”倒影面露关切,“您还好吗?”   少年愣了一下,眉毛一拧:“你们在那时候也发来了通讯啊?我怎么没注意到?”   “是的,可能是您那时精神高度紧张,所以不曾发现——”   少年不假思索地打断道:“我没有精神紧张!我很好!”   “可是您当时和一个人类抱成一团,抖得很厉害,显然在害怕……”   “你别乱讲,我才没有害怕!”少年迅速反驳道,“那叫融入人类好不好,懂不懂什么叫入戏啊!”   “入戏?”   他振振有词:“对啊,人类都很胆小嘛,我不装得胆小一点,不就露馅了?”   倒影十分耿直,略显不解:“但是,刚才在电梯里的另外两个人类就没有害怕……”   “……欸你话怎么这么多!”被戳穿的少年忿忿地瞪他一眼,“烦死了,我当然是有我的打算!”   倒影神色一凛,诚恳道:“抱歉,是我的错。殿下,那您的打算是?”   “……”少年难得磕巴了一下,“还、还没到告诉你们的时候。”   “反正,我在寻找机会!!”   话音落下的刹那,世界仿佛被刷新了一遍。   唰——   平凡的人们一无所察。   位于高处的十八楼里,在一阵缄默的悲伤过后,于思明等人稍微缓过来一些,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郁白不寻常的动静。   一头棕发的青年等候在金属门前,面露焦急地盯着仍未抵达这一层的电梯。   要不是因为十八楼太高,爬楼梯大概率耗时更久,他早就从楼梯间跑下去了。   先前对他和谢无昉暗中打量了许久的红姐,第一个开口:“咦,你刚来就要走吗?”   她说着,十分错愕地扭头看于思明,头顶浮现问号:“老于,这……”   于思明也深感意外,连忙问:“郁先生,你要去哪里?不进我们公司坐一坐吗?”   “我临时有事,先不进去了。”郁白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投向谢无昉,“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办,晚点再过来找你。”   对方肯定明白他要去办的事是什么。   谢无昉面露了然,问道:“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郁白没等他说完,就摇摇头:“不用,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留在这里吧,我本来也只是陪你过来的。”   谢无昉难得有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他不想破坏。   而且,郁白对于这次能不能追上王子,其实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动画里王子的身份更换很频繁,旧的一话经常以告别和名台词结束,新的一话又以全新的身份开始,基本没有详细描述过这两个环节之间会发生什么、需要花多久。   王子是在哪里从某个模样变成另一个模样,并自然地融入到这个新身份中去的?   郁白不太清楚。   但搞不好就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毕竟他草率的退场也是瞬息之间发生的。   无论如何,总得追上去看看情况。   想到这里,郁白又补充了一句:“不会花太久,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到时候我去公司里等你。”   谢无昉便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轻轻颔首:“好。”   听他这样说,本来倍感遗憾的于思明和红姐,对视一眼,目光中又燃起了亮闪闪的希望。   “好的好的,那郁先生你先去忙,忙完了随时过来,这条走廊直走的第二间公司就是,或者你快到了给我打电话,我出来接你。”   于思明应了声,不再说多余的话,而是帮他看起了不断闪动的楼层显示屏。   “这部在二十楼了,马上就能到!”他主动道,“你们是开车过来的吗?需不需要我开车送你?我刚好有空。”   反正他为谢无昉找的老师已经到了,自己作为经纪人能说的,也都在电话里说过了,这里暂时没他什么事。   郁白摇摇头:“应该不需要车,谢谢。”   如果他在楼下和附近都找不到王子的身影,那对方肯定是已经更换了身份,再去哪找都没用。   “好好好。”于思明热心地帮他摁住电梯,“到了到了!”   就在郁白刚要走进电梯,准备关门下楼的那一刻。   熟悉的恍惚感来袭。   唰——   郁白的脚步霎时顿住。   他有些恍然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世界并未出现任何明显的异样。   写字楼里风景如故,于思明的手指仍旧放在电梯下行键上,替他摁着门,初次见面的红姐继续以充满干劲的目光大方打量着他与谢无昉。   两人显然没有察觉到刚才的奇异刷新感。   唯有谢无昉的神情微顿,目光中泛起一阵波澜,朝他望来。   ——上一次动画模式突然开启的时候,郁白和他都有所感应,本世界的原住民却只觉得一切如常。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会在现实和动画两种模式之间切换?!   四目相对间,一时寂静,两人都从彼此眼神中读出了相似的情绪,下意识想要出声对话,余光又瞥到正巧伫立在一旁的经纪人。   于思明看到刚刚还很着急下楼的郁白突然停住了步子,面露疑惑:“郁先生,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   他陡然瞥到两人交汇的默契视线,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立马收了声,往后猛退一步。   “抱歉抱歉,暂时失陪一下。”于思明扭头看向在场的另外两人,反应极快地大步撤离,“红姐!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很要紧的事……”   红姐面露错愕:“啊?什么事?”   他立马拉着红姐往外走,仍在悲伤的助理快步跟上,声音越飘越远:“来来来,我跟你说——”   经纪人小明实在太会看眼色了,反倒令郁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搞得像是他要和谢无昉说什么别人不能听的悄悄话一样。   ……虽然确实也差不多。   郁白想了想,主动对小明离开的方向道:“我跟他说几句就好,很快。”   “没事没事,我刚好也要跟红姐说几句!”   极力展现自己贴心一面的小明头也不回,健步如飞:“你们慢慢聊,聊多久都行,就当我们不存在!”   随着一道清脆的关门声,三人确实不存在了。   安静明亮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俩。   郁白:“……”   这听起来更怪了啊喂!   总而言之,现在周围没有外人了。   “动画模式可能消失了。”郁白语速很快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刚才红姐被拽走的时候表情很茫然,头顶却没有出现问号。”   在唰的一下之后,他没有再看到任何动画特效。   谢无昉听他说完,轻轻应声,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打开拨号界面。   郁白怔了怔,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下意识道:“你要给谁打电话?”   话音出口的一瞬间,他其实就反应过来了。   自己的口袋里响起了熟悉的手机铃声。   谢无昉在给他打电话。   接通之后,两道目光同时望向四周的空气。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止是情绪特效,电话分镜也不见了。   目前已知的动画模式两大特征,尽数消失。   也就是说,他真的回到心情不再裸奔的现实世界了!   郁白握着手机,不禁松了口气,脱口而出道:“太好了。”   虽然在那么一秒钟里,对于以后看不到可爱的遗憾小幽灵这点,他有一点点遗憾。   但相比之下,还是能够隐藏心情的安全感更加重要。   郁白正要挂断这个测试用的电话,却在耳畔传来的轻微的电流噪音,与略显失真的话语回声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眼前的阳光浸染着透明寻常的空气,也落满了此刻轻握手机的修长指骨。   这只是个无需对话的测试,谢无昉竟像是真的在给他打电话一样。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男人却认真地将手机放在了耳边,劲瘦指节微曲,听筒里传出的电波声淡淡,目光则正专注地望向他,被汹涌日色照得深而静。   浓郁的黑发与白皙的指节交缠在一起,在缄默的视野里镌刻下一抹分外浓烈的印象。   郁白因而短暂失神。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有些慌张地回眸望了一圈。   身后空无一物。   郁白眼神里的紧张这才褪去,又由衷地松了口气。   灰蓝湖泊将他的动作神情尽收眼底,泛开一阵微妙的涟漪。   谢无昉问:“你在看什么?”   “……”郁白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快步走进电梯,“没什么,我先下楼去找王子,你快进公司吧。”   幸好没什么。   没有出现粉红泡泡真是太好了!!   ……   咳咳咳咳。 第106章 次元13   叮的一声,金属门很快合拢,电梯开始匀速向下运行。   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没有旁人的走廊霎时安静下来。   只余一道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原地,眼眸微垂。   刚才被郁白慌张扫视过一圈的地方,此时依然空空如也,唯有午后的日色静静透过玻璃窗。   淡金光线里,无数尘埃起伏纷飞。   望着什么也没有的平淡空气,谢无昉的面孔上闪过一抹隐约的遗憾。   此前尚算温和的眸光,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冷却。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转身往走廊行去。   在这条走廊直走的第二间公司里,推开隔绝声音的玻璃门,是另一番风景。   敲击键盘的打字声、抱着文件匆匆走过的脚步声、在电话中高谈阔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派繁忙兴旺的景象。   门口进来的客用沙发处,前台小姑娘很快端来两杯水。   被于思明匆忙拽走的女人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姿势倦懒地倚在沙发上,调侃似地瞪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要紧事,吓了一跳……那会儿我被你挡住了,没看到他俩的眼神交流,啧,老于,你这反应速度可真不是盖的,还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连我都被你唬过去了,不回去拍戏真是埋没了你。”   前台小姑娘放下水杯时听见了,不禁抿唇偷笑起来,快步回到门口工位上。   经纪人小明确实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水来一口气灌完,一本正经道:“我这不是在更合适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嘛,哪能唬得到你,说真的,今天如果想要搞定他,我只能指望红姐你了。”   两人说话间,目光时不时扫向玻璃门外,留意着那道身影是否出现,为此特意等在门口附近,就怕对方过来的时候找不见人。   骤然间失去了自家艺人的助理,跑去卫生间偷偷掉眼泪了。   人人都在忙碌的公司里,偶尔有人走过这附近,见到此时没戴墨镜,妩媚秀美的女人,都先是一怔,接着要么很尊敬地点头问好,要么熟络地打声招呼:“哟,明哥今天把红姐都请来了!有什么大动作啊这是?”   于思明就笑着摆摆手:“忙你的去!少打听,八字还没一撇呢。”   红姐早年间是演员出身,外形和演技俱佳,可惜或许是时运未到,一直没有大红大紫,后来凭着兴趣开始写剧本,反倒颇有观众缘,写下的本子捧红了好几个籍籍无名的新人,索性从此转做了幕后。   在小明看来,这是最适合引荐给谢无昉认识的一位老师。   整个娱乐圈中可能都找不出第二个,更遑论是其他经纪公司里面。   先前他在电话里夸下的海口,还真不是随口一说而已。   刚好他认识这么一位既擅长演戏,也擅长创作的前辈,刚好红姐今天下午有空,也愿意专程跑这一趟。   这简直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嘛!   幸好他从来不肯放过每一个可能的机会,眼巴巴地追进了那辆大巴,不气馁地递出了第二张名片。   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那他就时刻都准备着。   此时心潮澎湃的小明,忍不住又在心里对自己高喊了一声牛逼!   与他相识多年的女人,随意瞥来一眼,就从他的表情里猜到他在乐什么了。   红姐不禁莞尔,摇头轻笑的时候,倒想起了一件事。   她压低声音问:“对了,那两个年轻人是什么关系?”   “哎?”小明愣了一下,反射性道,“朋友吧。”   女人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挑了挑眉:“他们跟你说的?”   “我没问,但想想应该是。”小明认真地琢磨起来,“毕竟……”   见他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红姐当即倾身过来,伸长了耳朵。   小明有理有据地说:“毕竟他们俩长得不像啊,再加上一个蓝眼睛一个棕眼睛,怎么看都不是同一个基因的,所以肯定不是兄弟俩,年纪又相仿,那就只有朋友了。”   “……”   红姐顿时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耳朵:“哦,知道了。”   男人就是木头。   唉。   她正在心里默默叹气的当口,瞥见原本微笑注视着门外的前台小姑娘,忽然目光发直。   红姐若有所察,连忙回眸望去。   “你怎么好像不太相信……”于思明话说到一半,也跟着转头,紧接着立马起身,“来了来了!”   光亮明净的玻璃门外,逆着光的颀长身影越来越近,他穿一身极寻常的衬衣长裤,依然能看出宽肩窄腰的挺括身材,微卷的深邃碎发下,面孔宛如雕刻般卓然,鸦黑长睫投落一片雾色阴影。   更衬得那双过分美丽与剔透的灰蓝眼睛,与周遭的一切平常景色格格不入。   第一次见到他的前台小姑娘,短暂怔忡后,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话语竟有些磕巴:“您、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   不全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   在经纪公司工作,当然见惯了各式各样好看的人,几乎已经对美貌免疫。   原本满怀期待,等着他过来的红姐,亦有几分难得的失神。   这明明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让于思明大力推崇的好苗子。   几分钟前才在门外的电梯口短暂相处过。   可对方给人的感觉,却与那时很不相同。   红姐模模糊糊地想,孤身一人时,他变得遥远了许多。   仿佛自身与世界之间的那条桥梁消失不见,断了关联。   便不加掩饰地显露出最本真的漠然。   像一抹漫长空寂的冬日,垂悬在世界之外。   触不可及。   这一刻,红姐再想起刚才自己问于思明的那个问题,柳眉微扬,忽的笑起来。   她看向有些无措的前台小姑娘,笑吟吟道:“他是来找我们的。”   外观光鲜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浸没在细碎话语声中的脚步轻缓有力。   相距不远的一楼大堂,郁白快步走出电梯,目光四下搜寻。   先前的电梯故障风波已然淡去,在楼内穿行的人们步履匆忙,到处是西装革履的陌生面孔。   左右都没有那个少年的身影。   郁白并不算意外,他仔细扫视一圈后,恰好和守在前台的接待人员对上了视线。   “哎,那不是刚才被困在电梯里的——”   两个接待正在小声低语,见到郁白朝这里走来,愣了一下,主动问候:“这位先生,您现在感觉还好吗?之前的突发故障实在很抱歉……”   “我没事,谢谢。”郁白神色微凛,语速很快地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王子从电梯里出来?”   “王子?”   “就是和我一起被困在电梯里的少年,长得很好看,但不是个子最高的那个男生,他大约这么高,穿着……”   郁白努力描述着王子的外形,两个接待对视一眼,恍然大悟道:“啊,您是说那位先生呀。”   “对,在电梯故障结束以后,他有没有在一楼出现过?就是这几分钟里的事。”   “好像有——”   忽然间,两人的神情都有一刹那的恍惚,紧接着,齐齐面露惋惜。   “没有呀,他不是在浴室吃面包的时候遇水膨胀噎死了吗?!”   “……”   闻言,郁白不由得捂住了脸,深感忧郁地叹了口气。   如果现在仍有情绪特效,那此刻他身后一定是秋风与黑线齐飞。   连王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却知道他的离奇死法。   而且,他明明刚才还在故障电梯上,一转眼就跑到浴室里被面包噎死了,眼前的两个普通人竟也不觉得前后矛盾。   ……漫画主角的金手指真是强大到不讲逻辑。   总而言之,从那句没说完的话来看,王子肯定是来过一楼。   但这里四通八达,不知道他从哪个方向离开了。   郁白沉默了几秒钟,侧眸望了一眼大楼外人流熙攘的漫漫长街,又留意到大堂里各个角落的摄像头,不抱太大希望地问:“从电梯里脱困之后,我有随身携带的东西找不到了,不知道被谁拿走,大堂里的摄像头有在正常运行吗?能不能帮我查一下监控?”   “当然可以!您遗失的物品大约是什么样子?我这就帮您调阅监控视频,我们的摄像头是全天候保持运行的——”   接待低头在电脑上查询着什么,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面露尴尬:“呃,抱歉,摄像头好像突然坏了,没有过去一小时里的视频记录。”   郁白又叹了一口气:“一楼的全都坏了?”   “是、是的,实在抱歉!或者您描述一下遗失物品的样子,我看看能不能帮您……”   “不用麻烦了,我可能想起来在哪了。”郁白利落地转身离开,“谢谢。”   普通人类没办法帮上他的忙。   毕竟他遗失的是一个擅长七十二变和偷摸洗脑的外星王子。   郁白离开大楼,在附近的街道上转了一圈,认真留意着周围的每张面孔。   当然是无功而返。   沐浴过暖洋洋的初夏热风,他重新回到大楼里,搭乘电梯上楼,去小明的公司里等谢无昉。   这次与王子擦肩而过,郁白心底颇为惋惜,但并不觉得懊恼。   因为比起刚穿越回来时的一头雾水,他现在起码已经确认了不少问题。   这个世界有现实和动画两种模式,会不定时切换。   根据他对动画情节的了解,王子很有可能在电梯里通过镜面和其他外星人有过交流,一旦对话,大概率会出现那句名台词。   这次切换正是在那个时间点附近发生的。   大胆猜想一下,或许“我在寻找机会”这句话就是触发切换的契机?   如果真是这样,等王子下一次说起这句台词的时候,这个世界理论上又会切换到动画模式。   那么。   粉红泡泡……   郁白又默默捂了一下脸,决定先想点别的。   先前他的另一个猜测是正确的,王子的确就在群星市范围内活动,后续的寻找会更有目的性。   而且,从动漫里看到纸片人王子的故事,和在现实中亲自接触这个活生生的“人”,两种感觉截然不同。   很奇妙,也很有趣。   已经和王子真正打过交道的郁白,之前担忧自己无法辨认外星人的不确定感逐渐褪去,隐隐有了一些信心。   要是下一次再遇到王子,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把对方认出来。   另外,既然跟动画简称同名的于思明成了两个时空交汇的关键点,王子之后是不是还有可能继续出现在他附近?   总比在大街上偶然相遇的概率更高些。   郁白这样想着,也走进了位于十八层的那间经纪公司。   于思明正独自在前台附近转悠,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晃眼瞥到他,连忙迎上去:“郁先生,你忙完啦?”   “嗯。”郁白朝他礼貌地笑了笑,“叫我郁白就好。”   “好的好的!”于思明悄悄观察着他的神情,估摸对方好像是有些兴趣,当即兴奋起来,“那我领你在公司里到处看一看?”   “好,麻烦你了。”郁白没有拒绝,往周围瞥了一眼,“对了,他——”   于思明不等他问完,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屋子,自觉道:“谢先生在我办公室跟红姐聊天,可能要一点时间。哎,差点忘了,我还没机会跟你介绍红姐,她是……”   郁白听着他热情主动的介绍,目光越过那片磨砂玻璃,能模模糊糊地窥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静静坐在办公室里。   同样是非人类,动漫和现实里的外星王子,对人类特有的很多东西都兴致勃勃,比如吊威亚。   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谢无昉对人间的某种事物,真正表现出兴趣。   说起来,祂为什么会想要学习虚构呢?   注视着不远处的郁白有一瞬间的恍神,被一旁眼力见绝佳的于思明捕捉到了。   他立刻收了声,目光在郁白和那间办公室之间晃了一下,也想起一个刚才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红姐为什么不太相信他的回答?   虽然于思明不觉得朋友这个猜测有什么问题,也对自己的洞察力很有信心,但要论敏感和细腻程度,他肯定是比不过先后捧过表演和编剧奖杯的红姐。   而且,他确实忘记问这件事。   今天一次性遇到两个好苗子,兴奋过头,难免有些疏漏。   于思明想了想,十分自然地将话题从红姐身上引了过来。   “前面红姐还夸我运气好,出门跑了趟工作,刚好遇到你们,虽然你前面说只是过来尝试一下,但我总觉得你们看起来应该是哪个电影学院里的学生。”   情商很高的经纪人问得不动声色:“你们是同班同学吗?还是……?”   是什么关系呢? 第107章 次元14   郁白本来就毕业没多久,经常被认成大学生,听见这个问题,倒不觉得意外。   他笑着摇摇头:“不是,我们都不是学表演的,也不是同学。”   经纪人小明就哦了一声,语气悠长,目光里带着些许好奇,又很有分寸地没有追着问。   神色与声调共同作用,在言语之外,悄然传递着只能意会的潜在台词,这也是人类惯用的交流方式。   于是郁白随口答道:“我们是邻居。”   “原来是邻……哎?”听到这个回答的于思明是真的吃了一惊,“邻居?!”   “对,我住在他家隔壁。”郁白说,“机缘巧合下认识以后,渐渐成了朋友。”   这一点没什么好隐瞒的,要是未来的日子里真的和于思明熟悉起来,他迟早会知道。   至于是什么机缘巧合……   如果不到万不得己,还是不要拿出来刷新普通人类的世界观了。   郁白说得随意,于思明却愈发惊讶:“居然刚好是隔壁邻居,能这样相处成为好朋友,真是太难得了。”   他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好,相处十分默契。   就是听起来过于梦幻了一点。   原本不认识的两个大帅哥先是成了隔壁邻居,后来又变成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跟小说里的情节似的。   小明想了想,略带恍惚地问:“你们附近还有空房子出租吗?”   郁白有点意外:“有吧,这个小区的入住率不高,你要租房?”   “正好合同快到期,是想换房子了。”于思明乐呵呵地说,“总觉得你们小区里的住户没准藏龙卧虎,我职业病发作,真想进去逛一圈,说不定又撞上什么大运呢。”   郁白听得出来他是在开玩笑,弯了弯眼睛道:“我搬进去之后,确实撞了大运。”   撞上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神明,生活自此天翻地覆,焕然一新。   “真的假的?!”闻言,于思明倒蓦地认真起来,眼睛一亮,“是哪个小区啊?租金贵不贵?那个,你有没有在小区里见过其他帅哥美女?”   “……”郁白这下是真的笑了,反正这会儿是在等人,索性也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从小区租金到周边环境和居住感受,他全都耐心地介绍了个遍,一边介绍,一边在心里偷偷感慨。   于思明简直是他见过的人里,对手头的事业最有干劲的一个。   而且是发自内心的饱满热情和斗志。   比起总是被人间琐事吸走注意力的外星王子,他才是真正将“寻找机会”贯彻到了生活的每时每刻。   不愧是能成为时空交汇点的天选重名之子。   等关于小区的话题告一段落,两人不知不觉地相熟了起来,言谈之间不再那么陌生拘束。   闲聊的同时,于思明带着郁白在整间公司里转了一圈,向他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下公司的成就与长处。   郁白在听的时候,目光偶尔会掠过那间影影绰绰的办公室。   其实于思明也是。   他时刻关注着那边的动静,见隔着玻璃门的谈话似乎仍在持续,忍不住感慨道:“红姐是真挺厉害的,反正我是比不上她。”   郁白注意到他视线的落点,隐约听出言外之意,便配合地问:“为什么?”   “诶……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于思明挠了挠头,压低声音道:“先前你有事去忙,谢先生独自过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他有点犯怵,前台那个小姑娘更是跟见到了大老板一样,唰地就站起来了。”   “明明前面大家一块在电梯口的时候,没这个感觉,先前通电话那会儿也不明显。”他是真心实意的纳闷,“就刚才,我连话都不太敢多讲,跟中了邪一样。”   郁白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幕,但曾经见过生病状态下生人勿进的谢无昉,也见过严璟和袁玉行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样子,所以能大致想象出来那幅画面。   脆弱渺小的人类在无所不能的神明面前,被一种仿佛根植于本能的威慑感笼罩,没什么好奇怪的。   非要说的话,郁白有时候隐约能感觉到。   只是在互不熟悉的时候,他满心都是怎么才能平静地捱过一天又一天,不在乎谢无昉到底是谁,也不会被吓到。   等成了相处融洽的朋友,就更不会觉得害怕了。   他的脑袋里好像几乎就没有恐惧这个概念。   但其他正常的普通人类,显然是会生出不明来由的畏惧感的。   “我看红姐只愣了那么一下,然后很快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和谢先生说话。”于思明啧啧称奇道,“当然,你比红姐还要厉害,我都想象不出来要怎么样才能跟他成为关系这么好的朋友……”   小明说着,忍不住有点八卦起来,小声道:“更想象不出来,他是怎么跟女朋友相处的。”   以对方的外形,从小到大肯定是不缺追求者的。   不可能没谈过恋爱吧?   于思明是随口一说,余光却瞥见身边的青年脚步蓦地顿住。   他有些错愕地转头望去,结果看到郁白比自己还要错愕得多的表情。   于思明骤然忐忑起来,脑内光速复盘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先毫不犹豫地滑跪认错:“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你千万别介意啊——”   “不是,跟你没关系。”郁白面色古怪,努力组织了半天言语,才道,“……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跟他关联在一起,不太习惯。”   岂止是不太习惯,简直有种听到天方夜谭般的感觉。   算上循环里的时间,他跟谢无昉其实也认识挺久了。   但从相识的第一天开始,到这一刻为止,他从来都没有把爱情这个词跟对方放在一起过。   因为郁白早就知道祂不是人类。   他不知道谢无昉确切的来历,不知道祂的往昔,甚至不知道祂本来该是什么样子的。   作为邻居和朋友,郁白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也没有追根究底地问过,只要平时相处得来,知道对方不会对人类造成威胁,就足够了。   如果要他去想象谢无昉怎么跟另一半相处……   这和试图想象一部电梯怎么跟另一部电梯谈恋爱,有什么区别?!   完完全全的一头雾水。   等等,这是什么鬼比喻。   郁白被自己突然发散的脑回路逗笑了,不禁扬起唇角,小声道:“他自己恐怕也想象不出来。”   神明不必入睡,无需食物,游离在人们习以为常的语境之外,对人间的生老病死、爱恨悲欢一概少有动容,又享有漫长无尽的永恒。   祂和人类那么不一样。   心中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爱情这个由人类定义的概念。   就像祂曾经也不知道什么是“最好”一样。   还以为自己不慎失言的小明,看着郁白一脸像听到神话故事的震撼表情,足足怔了半晌,然后跟着乐了。   得,这才叫真正的想象不出来!   薄雾覆盖的磨砂玻璃另一侧,映出办公室外影影幢幢的景象,其中有一道朦胧的身影格外熟悉。   灰蓝的目光从那里静默地收回,重新落到办公桌对面始终讲个不停的人类身上。   喋喋不休的红姐察觉到他流转的视线,忽的停下话音,托腮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听得挺无聊的?”   她为了帮于思明的忙,特意讲了不少被这家公司捧出来的艺人的事,正常来说,本就心怀憧憬的素人们,或多或少都会因此产生一些情绪波动。   但根据她的观察,对方却对这些内容毫不关心,眼中不起波澜,大概只是在礼貌聆听。   唯独在她偶尔提到演戏和剧本的时候,他的目光才有一点波动。   “……”对面的男人大概只沉默了一秒钟,便应声道,“嗯。”   对于他的诚实,红姐有一瞬间的惊诧,很快反应过来,想了想,说:“虽然你听得不太专心,但我觉得你好像都记住了。”   因为对方每次开口,都是对她随口提到的一些业内常用词汇的提问。   素人?狗仔?轧戏?十八线?   一开始这让她误以为这是感兴趣的表现,所以讲得更加起劲。   结果那双独特的异色眼眸却愈发淡下去。   除了在听她解释什么是表演上的方法派和体验派的时候,听得格外专心。   ……所以那些疑问,只是单纯的没听懂那些词而已吗?   谢无昉轻轻颔首,应下了整句话,大约是在为前半句额外道歉:“抱歉。”   坦然直接,毫不掩饰。   红姐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我觉得老于应该会错你的意思了……你不想做艺人,只是想学会一件你原本不会的事。”   听她这样说,那双情绪平静的眼眸里泛开一点意外的波澜。   “我就是这样告诉他的。”谢无昉的语气略带费解,“他没有听懂?”   红姐:“……”   果然是老于单方面头脑发热!   害她陪着白激动一场。   ……但说实在的,既然都要求帮忙联系老师了,哪怕声明了不想做艺人,也会被视为是一种保留选择余地的推辞而已,仍有大把争取的空间。   那不是听不懂,而是懂过头了。   当然,此刻的她看得出来,谢无昉是认真的。   就事论事,绝非虚言的认真。   红姐沉默片刻,索性放下了那些不再有意义的废话,话锋一转,仿佛在闲聊:“之前老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你很有天赋,导演给你看了个片段做参考,你立刻就会演了,他讲得天花乱坠,一个劲可惜我没能亲眼目睹。”   “不过刚好,我跟葛导还算熟,来的路上发消息跟他打听,他倒也正在兴奋劲上,特地拿手机怼着监视器屏幕,翻拍了几条素材给我发过来,你们俩的戏都有。”   此前一直神色平淡的男人微怔,抬眸看她。   “看得出来,那个年轻人没有学过表演,确实是过来玩的,玩得应该挺开心。”红姐语气平常,“你的确是一条过,很有天赋。”   “……但不是演戏的天赋,而是学习的天赋。”   她的眼神饶有兴味:“你只是在模仿那条参考片段里的人,对不对?”   谢无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在近乎默认的短暂寂静后,再次响起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困惑:“你来的时候,看上去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们。”   先是语气熟稔地抱怨于思明将她匆匆喊来,嘴上说着不知道是要让她给谁上课。   下一秒,她注意到这两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后,神情话音霎时都变了。   变得和经纪人小明一样兴奋,脱口而出的是一句会让绝大多数人都很受用的委婉赞美:哎呀,看到了看到了,老于你眼光还是很灵的呀!   红姐跟着回忆起先前那一幕,丝毫没有尴尬扭捏。   “对,我是故意的。”她弯唇一笑,语气悠然,“那就是表演啊。”   “或者说,是你想要学会的虚构。”   这位被于思明专程请来的老师,此刻完全放下了兜圈子讲话的方式,竟主动解释起自己那么做的原因。   “私下做的准备当然不能让你们知道,而且,那样的反应也是为了哄你们俩高兴,觉得被欣赏和重视,最好能有点飘飘然,更方便接下来的沟通。”   “不过,你们俩好像都不太吃这一套。”说到这里,红姐脸上的笑意更浓,“尤其是你。”   “对你来说,要理解这些弯弯绕绕的想法,很困难吧?”   这是个笃定的疑问句。   她注视着对面气质非凡的年轻人,妩媚秀美的面孔上闪过几丝羡艳,轻声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拥有这种性格的人。”   谢无昉此时的神情,已比先前专注许多,闻言像是有些惊讶,沉静眼眸中微光涌动。   “她是我很久以前的一个同学。”不等他问,红姐主动说了下去,“她同样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想要什么就直接提,几乎不掩饰情绪,不太会撒谎,也经常理解不了别人话里那些复杂的潜台词。”   “那时候同学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觉得好笑和奇怪,接着或多或少有些讨厌她,有人觉得她是故意装出来的天真和目中无人,有人觉得她是情商低……但再往后,大家就只剩羡慕和嫉妒了。”   “为什么?”   “因为她不是假装,也不是情商低,而是压根没有机会学到那些。”   红姐微微一笑,语调轻缓:“她有非常好的家境,命也特别好,日子始终过得幸运顺遂,是一个真的像公主一样被宠着长大的女孩子,身边人都对她百依百顺。”   “她不需要演戏,不需要撒谎,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切,又怎么会养成普通人那样的个性呢?”   人间路多坎坷,有数不清的求而不得、无可奈何,于是起初天真恣意的行路人,渐渐在一程程风雪的不断磋磨中,学会了曲意逢迎,连它也力有不逮的时刻,便最终付诸于飘然想象。   而有的人,生来就不需要靠逢迎去拥有任何东西。   世界早就在他们怀中。   红姐尚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来历和背景,但凭着直觉与感官,能隐约察觉到对方恐怕不仅仅是家境优越和命好而已。   他身上有一种她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真正摄人心魄的渺然感。   仿佛日月不可逾。   说到这里,红姐轻笑一声,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他身后那片磨砂玻璃窗。   “她已经是我见过最幸运的人,而你的个性甚至比她更极致……我猜,曾经的你,一定从来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却是她莫名笃定的真心话。   窗外的风景与人影尽皆朦胧,话音落下后,室内静了半晌,另一道声音才再度响起。   “曾经是。”   男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眸光极深,嗓音微喑。   “但现在不是了。” 第108章 次元15   办公室的门始终紧闭着。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往前走,窗外灿烂的日色渐渐染上昏黄的赤金。   郁白和于思明聊了一会儿天,后者不断接到工作上的电话,只能很抱歉地跑到一边去忙了。   他叮嘱前台的小姑娘拿来零食和茶水,郁白道了谢,在另一间会客室中独自等待。   他窝在舒适的沙发上,先是在乔今美拉的四人群聊里,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下迄今为止的新发现,比如擦肩而过的王子和模式切换的推测。   乔今美是第一个回复的。   [!!真的假的!真有外星王子潜伏在人类里啊?!小白你太厉害了!]   [我正在街头排查呢!听了一堆有的没的八卦,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的忙,反正我都记下来啦!]   [对了!要不是你提起,我都没觉得动画特效的消失有什么奇怪的,反正感觉一直很正常……哎呀,这洗脑洗得潜移默化的,真可怕啊!]   在老板娘接连蹦出来的语音条里,厉南骁的文字消息也跳了出来。   [动画模式消失的时候,我有感觉,本来想跟你说的,但实在太忙了,抽不开手。]   [幸好现在人们的情绪不再暴露,各种争执和混乱都会减少,大家都松了口气。]   [关于王子的问题,当面说吧,我忙完后尽快过来,在包子店汇合?]   郁白等了一会儿,抬眸瞥了一眼那间没有动静的办公室,手指在屏幕上轻快地动起来。   [好,我们这里还有一点事,办完了就过去。]   四人群聊里,一条条新消息交错出现,但剩下那个默认头像默认昵称的账号,始终没有发言。   还在忙,所以没时间去看消息吧?   距离进入这个混合时空,其实不满一个下午,就已经有了重大进展,所以郁白并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   他跟同伴们交换完情报,在手机上看了一圈今天的新闻,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还跟本时空的原住民严璟聊了一会儿天。   今天切换到动画模式的时候,严璟刚好在给一个脾气挺讨人厌的学员上拳击课,原本藏在心里的无语瞬间化作黑线,根根鄙夷地挂在脑门上。   进而引发一场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我没有什么意思呀”“看不起我是吧!你表情都写脸上了”为开端的战争。   坏脾气的学员气上心头,索性一拳挥来。   严璟十分漂亮地躲过,并且凭着本能反击了一拳。   然后,两人你来我往的,就真的打起来了,从教学一转实战。   作为一名身强体壮肌肉凶悍,并且拿过散打比赛省级二等奖的健身房教练,严璟当然毫无悬念地打赢了。   同时,他还赢得了店长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以及特意当着鼻青脸肿的学员的面吼出来的“给我滚回家反省一周!”。   [所以,这根本就是双赢!!]   [我有一周假期了嘿嘿!小白,你这两天忙着写稿不,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啊?]   郁白看着他喜滋滋发来的消息,哑然失笑之后,并没有立刻答应。   [我还不确定,晚点跟你说。]   如果放在之前,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严璟叫出来,告诉他一切来龙去脉,然后让他一起帮忙寻找王子。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意外的变数。   在围棋时空的那趟旅行里,他知道严璟好像很怕谢无昉。   而谢无昉,似乎也有些排斥这个经常傻乎乎的人类。   总而言之,算是互相不待见?   郁白不太清楚具体原因,偶尔会为此感到发愁。   这种夹在中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微妙感觉……   对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将严璟视为真正朋友的郁白来说,实在是种新奇的体验。   他完全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   郁白在心里默默纠结的时候,又抬头看了一眼那间办公室。   磨砂玻璃背后一片影影绰绰,宛如雾中风景。   说起来,谢无昉在跟红姐聊什么?   居然能待这么久。   难道已经开始上课了吗?   片刻后,思绪游离的郁白放下了手机,给身边双眼红肿的年轻人递去纸巾盒,再次送上一句心情复杂的苍白安慰。   “……节哀。”   郁白在安慰王子“生前”的助理。   助理从卫生间里哭完一场回来,一晃眼看到他,又被勾起新鲜的电梯回忆,眼泪霎时喷涌而出。   “怎么会这么突然!我早就跟他讲不要总是胡来的!”   是很突然。   ……所以你是真的不觉得刚刚还在故障电梯里一起历险的人转头就死在了浴室这件事很没逻辑吗?!   “好端端的干嘛在浴室里吃东西,就不能忍一忍等到洗完澡再吃吗!呜呜呜我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声再见——”   郁白在心底悄悄吐槽着,直到听见对方这句饱含忧伤的控诉,有一瞬间的沉默。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安慰道:“别难过,我想他下辈子一定也会过得很快乐的。”   其实这不是安慰,而是大实话。   王子现在指不定又在哪里找乐子了。   郁白猜测,在王子某个身份退场后,周围人的反应大概是按照相处时间和认识程度来决定的。   一楼那两个跟王子仅有几面之缘的接待,就只是表现出了惋惜而已。   经纪人小明虽然也有悲伤,但跟王子的相处肯定不如助理多,所以没有助理那么难过。   但就算助理这会儿哭得很伤心,再过段时间,他会渐渐忘掉王子这个人的。   就像对方从不曾存在过。   这是动漫里贯穿始终的设定。   助理拿纸巾抹着脸,声音哽咽地对郁白道谢:“谢、谢谢你,对不起啊,我没控制好情绪。”   郁白体贴地移开视线:“没事,我理解。”   助理感动之余,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了,那个,郁先生……”   郁白应声:“怎么了?”   “你和谢先生一定不要在浴室里吃面包啊!膨胀起来真的会噎死人的!!”   这一声劝告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   郁白的表情非常微妙地扭曲了一下,在无语和想笑之间来回横跳。   最后是淡定沉着的一句:“不会。”   够了啊不要让他再听见这个莫名其妙的死法了!   郁白正在控制自己嘴角不要向上运动的时候,余光里终于出现了等待已久的动静。   一脸笑意的红姐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又回眸看向身后的年轻人。   越过有些嘈杂的空气,郁白看到她正说着什么,嘴唇微动,同时向谢无昉伸出了手。   显然是道别时的常见礼节:握手。   看到这一幕的郁白,心头顿时警铃大作,毫不犹豫地起身朝那里大步走去,试图打断这一动作的声音,比人更先一步到达。   “——等一下!”   不可以随便跟人握手!   谢无昉的冰冷体温,会吓到任何一个世界观尚未刷新过的普通人。   办公室里的两人便循声望来。   红姐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见到郁白脸上不明来由的紧张神情,竟莫名地弯了弯唇角,温声道:“郁先生是不是等很久了?真是不好意思,这次见面比预计的时间久了一些。”   郁白说完之后才觉得这样很不礼貌,一时间有些尴尬,连忙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对不起,不是故意打断你们聊天的,我刚才是突然有件急事想找他……”   解释的同时,他忍不住看向谢无昉的手。   比他高一些的男人也正垂眸望过来。   那双很漂亮的眼睛掠过郁白忐忑的神情,与他视线的落点。   沉静的眸光有一瞬间的闪烁,进而泛开若有所思的波澜。   修长如玉的手指始终垂在身侧,并没有要回应握手动作的意思。   也没有信以为真地问郁白有什么急事。   谢无昉轻声说:“我知道。”   紧接着,他重新看向对面的女人,礼貌地道别:“今天谢谢你。”   郁白愣了一下。   红姐也没有多问什么,她毫不介意地收回了手,含笑道:“我还得谢谢你呢,晚些时候会有人跟你联系,约定具体的拍摄时间。”   “郁先生还有急事,我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老于那里交给我就行。”她挑了挑眉,“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吧?我叫姜佩红。”   最后,姜佩红朝两人挥了挥手,眼中笑意盎然:“今天很高兴认识你们,希望能合作愉快,我很期待下次见面,拜拜。”   直到离开了这间公司,郁白都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约定拍摄时间?合作愉快……?   他当然知道经纪人小明一心想让他们俩进娱乐圈。   但谢无昉不是说过不想当演员吗?   郁白好奇地问:“你要去拍什么?”   谢无昉说:“一个广告。”   ……哎?   拍支广告倒确实不算是演员。   可是,谢无昉怎么突然同意要去拍广告了?   以郁白对他的了解,这肯定不是他的主动提议。   应该是姜佩红的邀请。   郁白这样想着,愈发好奇了,也直接问出了口:“你是对拍广告感兴趣吗?”   “不是。”   谢无昉很快应声,灰蓝湖面倒映出身边人明媚眼眸,他顿了顿,才道:“是交换。”   这个答案出乎了郁白的意料。   他下意识追问道:“什么交换?”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等来一个如平常那样坦诚直接的答案。   谢无昉没有立刻开口,深邃目光悄然涌动,静静流淌着旁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空气不同寻常地沉默了一会儿,郁白有短暂的惊讶,犹豫了一下,主动道:“我就是随便一问,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另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几乎同时响起。   “抱歉。”近在咫尺的男人语气认真,“我不想说。” 第109章 次元16   临近黄昏的薄红日光笼罩着万物。   人流熙攘的街道上,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身边人的话音落下后,郁白错愕地眨了眨眼睛,本想说些什么,又有些茫然地逸散在喉间。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谢无昉居然是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在郁白的印象里,这好像是对方第一次这样拒绝他。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说。   ……有点不习惯。   不过,谢无昉就算是拒绝,也有着与普通人不太一样的坦诚。   身旁有陌生行人匆匆走过,被撞到肩膀的郁白霎时回过神来,连忙重新迈开步子,应声道:“好,那我不问了。”   他的语气还算平常,带着些微惊讶和赧然,浅淡眼眸望着前方的路。   白皙侧脸被日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茶色,同样残留着一抹惊诧的神色。   他随口道:“从这里到早餐店大概还要十多分钟,我跟厉叔叔说一声,他应该已经出发过去了。”   身边人却问:“你会不开心吗?”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线又重叠在一起。   郁白下意识侧眸望去,恰好撞进那片波光粼粼的湖水。   谢无昉正看着他,灰蓝瞳色在强烈的日光里显得很朦胧。   郁白愣了一下,很快摇摇头:“不会啊,我只是有点惊讶。”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就只是惊讶而已。   ……或许,还有一点难以描绘的奇妙心情。   此刻这个礼貌拒绝了他的谢无昉,并没有让郁白陡然生出一种疏离遥远的感觉。   他反而觉得,有某种始终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东西,在那一瞬间短暂地消失了。   郁白在试着理清和形容这种微妙的感受。   大概就像……打破了人类与神明之间,厚厚的次元壁?   一贯以来都表里如一坦率透明的祂,有了不想回答的事。   像任何一个普通人类一样。   ……他怎么突然有点期待动画模式的再次出现。   心头思绪万千的郁白恍了恍神,又主动补充道:“我也会有不想回答的事,这很正常,没什么可生气的,我甚至不会像你一样直接拒绝,而是会故意扯开话题。”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免得被周围的路人听见。   “有秘密会更像人类。”他弯了弯眼睛,语气轻盈,“每个人都有秘密。”   他想,谢无昉的确应该有自己的秘密。   他也会尊重朋友的秘密。   街道上日光明亮,话语随风飘散,两道身影逐渐没入汹涌人潮。   一旁的写字楼高耸入云,十八层的某个窗口,站在玻璃窗前的女人凝视着下方街景,面上闪过一缕笑意。   玻璃反光里,映出她身后那个高高瘦瘦的经纪人。   “他答应了去拍老郑的那个广告?!”   于思明一脸震惊,喃喃道:“我记得他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已经决定用CG合成了吧?”   “现在有合适的人了。”姜佩红语气悠然,“真人出镜的效果,一定比动画震撼。”   “那当然那当然。”于思明陷在巨大的惊喜里,惊叹不已,“要不是你现在提到,我都没记起这件事来,你跟老郑提前说过吗?他肯定高兴坏了。”   “说真的,我以为得跟他接触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有进展的,真没想到这才出去接了个电话的工夫,你就谈完了!”   于思明深感佩服的同时,心头升起难以抑制的好奇:“对了,红姐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姜佩红攥在掌心的手机响起短促的消息提示音,她扫了一眼,霎时勾起唇角:“没有说服,是做了个交易。”   小明愣住:“哎?”   “具体你不用管,晚点等时间定了,我一并通知你。”女人干脆利落道,“但有一点要告诉你,他对娱乐圈完全没有兴趣,这次答应拍广告只能算是个意外,后续如果真想签他,还得靠你自己。”   “好好好,那肯定的。”于思明满怀斗志,“愿意尝试就是最好的开始,这次我有信心!”   姜佩红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拿起包就要往外走:“行,那回头联系。”   见状,于思明连忙道:“先别走啊,都这个点了,刚好我请你吃个晚饭!”   听到这话,她毫不意外,语带揶揄:“又是道谢啊?”   “对啊!你今天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谢你——”   “那不吃,没空。”   “……”于思明哀叹道,“别啊我都欠你好多顿了,老是麻烦你,实在过意不去,那什么,你前面不是说下午刚好没事吗?”   他碎碎念着,姜佩红却已经戴上了墨镜,头也不回。   “继续欠着吧,走了。”   眼看着那道背影就要离开办公室,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萦绕在心间,于思明踌躇了一下,忽然出声喊她:“红姐,等一下!”   女人的脚步顿住,回眸望来:“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之前问我他们俩是什么关系,我说是朋友,但你不太信,我刚问过了,确实不止是朋友。”   姜佩红挑了挑眉:“哦?”   于思明献宝似的特意拉长了语气:“——居然还是邻居!”   “而且是隔壁邻居,从邻居变成朋友的,你说是不是很稀奇!”   “……”   她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嗯,很稀奇。”   转身之后,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唉。   木头。   如在云端的高层写字楼里,高跟鞋优雅地叩过地板,响声清脆。   夕阳照耀的人行道上,旧旧的运动鞋快速踏过地面,近乎小跑。   背着书包的小女孩,肩头垂落细长的麻花辫,正安静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她难得有一次是盼着回家的,脚步轻盈快乐,透出一股迫不及待的味道。   直到她在那条毗邻小区的热闹长街里,迎面遇到两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   她察觉到那两个陌生的大哥哥在注视着自己,似乎因此特意放慢了脚步。   她有点茫然,也有点害怕,步子顿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怯生生地用余光打量他们。   一个是棕发,一个是蓝眼睛,都好看得像电视里的明星,被过路行人频频瞩目,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为什么要看她……?   擦肩而过的刹那,她听见一个清澈带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是何西吗?”   何西吃了一惊,仰起脸看他,很小声地问:“你认识我吗?”   棕色头发的大哥哥想了想,才说:“我认识你爸爸,他在家吗?”   “不在。”何西摇摇头,“……你要找他吗?”   大哥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那他在哪?”   “在医院。”   “医院?”   或许是那双浅棕眼眸投来的目光太过温煦柔软,何西一时间仿佛忘记了他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他被人打伤了,要住院,林老师跟我说的。”   “被打伤了?”大哥哥若有所思,“是因为情绪暴露吗?……他确实挺欠揍的。”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但何西听见了。   她想,对方应该是真的认识爸爸。   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大哥哥又问:“他要住院的话,那你怎么办?”   “林老师叫我到她家去住半个月。”何西说,“所以我现在回家收拾行李……”   话音落下,棕色头发的大哥哥笑了起来:“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高兴。”   何西有些无措:“……诶?”   她的高兴这么明显吗?   不过,她倒是能看出来,眼前的大哥哥很高兴。   陌生人眉目舒展,下意识抬起手,像是要习惯性地揉揉小朋友的脑袋,却又在半空中及时停下,最终化作一句寻常又温柔的道别。   “快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他笑着朝她挥挥手,“再见,何西。”   身边始终安静的蓝眼睛大哥哥也说了一声:“再见。”   何西呆呆地望着他们离开。   半晌后,她也朝茫茫人海小声道:“再……再见。”   陌生的掌心分明没有落下,她却觉得头顶已经拂过了一阵温暖的热度,令人无端地想要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是漫漫夏风捎来的温度。   郁白和偶然相遇的小女孩道了别,心情很好地走进被夕阳霞光笼罩着的美丽早餐店。   乔今美正坐在屋子里打电话,闻声回头看他们:“你们来啦?我在跟阿丽打电话,等一下啊,马上就好!”   “不着急,你先打吧。”郁白说,“反正厉叔叔还没到。”   “好嘞,那你们自己随便坐啊。”乔今美继续扭头煲电话粥,“——对,是那两个小帅哥来店里了,老帅哥没来呢,我们约好要开个会交换情报嘛。”   郁白只听了一耳朵,就决定去店门外面等。   幸好厉叔叔没有听到。   不然又要爆井字了。   郁白站在早餐店门口,望着傍晚街头愈发拥挤的人潮,语气随意地同身边人闲聊。   “我本来还想过要不要去找何西,哪怕这里不是现实世界,也不想让她再挨打。”他有些感慨地说,“没想到她爸居然住院了,动画模式还是有好处的。”   能让欠揍的人充分展现自己的欠揍,有更高概率得到正义制裁。   “如果之前的推测正确的话,之后还会切换回动画模式的,但就不知道会是在哪一刻。”   谢无昉静静听他说着,时而应声,话并不多。   郁白用余光悄悄打量他,总觉得他看上去像是有心事。   从那间办公室出来之后,他似乎就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可想起先前对方毫不犹豫的拒绝,郁白踌躇片刻,没有再直接问。   唉。   想念情绪特效。   ……当然,他不是一定要知道答案的意思。   要尊重别人的隐私嘛。   他只是有一点点好奇而已。   就跟好奇今天晚餐会吃什么类似的那种好奇。   “小谢,你等下晚饭想吃什么?还是吃甜食吗?”   “不用,都可以。”   “哦……红姐有没有跟你说大致的拍摄时间?会是这两天吗?”   “她说明后天可能会先试镜。”   “那到时候我跟厉叔叔他们去找王子,你去忙自己的事就行。”   谢无昉微一颔首。   郁白默默看他一眼。   “晚上吃炸鸡怎么样?”   “好。”   “你知道试镜是什么意思了?”   “嗯,学到很多词。”   “所以……”郁白憋了半天,状似不经意地随口提起,“拍广告是交换红姐之后给你上课吗?”   “……”   郁白别开脸,淡定望天。   换成谢无昉蓦地看向他。   灰蓝眼眸中闪过一抹猝不及防的错愕。   紧接着,错愕如冰雪消融。   沉静湖水里,漾开低低的笑意。 第110章 次元17   下一秒,正在若无其事仰望天空的郁白,听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不是。”谢无昉说,“她说教不了我什么。”   ……哎?   从他眼中悄然淡去的错愕,瞬间转移到了郁白脸上。   颊边发丝在微风中划出匆忙的弧度,郁白迅速收回视线,扭头望去,略感怀疑地仔细审视着身边人。   男人神情平静,眼眸里蕴着淡淡的笑意,丝毫没有被猜中答案的无措,也没有此前通常与谎言伴生的犹豫不安,反而透出一种再熟悉不过的诚实气味。   他看得出来,谢无昉没有说谎。   除非……   郁白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那你笑什么?”   “因为你之前说不问了。”谢无昉道,“还说每个人都有秘密——”   “咳、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忙不迭表演假咳的人视线乱飘,双颊飞起一片薄红,语气匆匆道:“好了我记得!!”   ——所以觉得他这样出尔反尔的突击提问很好笑对吧!   很好,没有除非!   和红姐见了一面的谢无昉并没有突然变成一个演戏像喝水一样自然的高仿人类。   还是熟悉的味道,不顾旁人死活的诚实坦然。   这一刻的郁白满心尴尬,非常刻意地别开了脸。   但他皮肤白,被昏黄光线笼罩的侧脸上,泛起的那片红晕还是很明显。   异常鲜明地倒映在另一双眼眸中。   垂眸注视着他的谢无昉本想开口,却不知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将话收了回去,继续保持着安静。   他的目光掠过郁白头顶空无一物的透明空气,渐渐漾开几缕波澜。   四周夏风静谧,现实模式下的世界格外安宁。   没有不好意思的开水壶。   没有遗憾升天的小幽灵。   也没有挂满脑袋的问号。   眼神发直的郁白陷入了充满困惑的思考。   谢无昉没有撒谎,也就是说,真的不是因为上课才答应拍广告。   可他并不是很好说话的性格,对于不感兴趣的事,不会勉强自己去做。   但也不太可能是被胁迫。   所以,红姐到底是用什么跟他交换的?   ……靠。   更好奇了!   灿金橙红的夕阳里,两人之间的空气蓦地陷入了一片闪着光的寂静。   谢无昉看到他眉头紧锁冥思苦想的模样,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很想知道吗?”   他话音未落,不假思索的答案已经交替着响起。   “不想!”   郁白从毫无头绪的瞎猜里回过神来,连忙换上轻松的神色,连连摇头:“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在意,不用告诉我的。”   既然谢无昉已经表明了不想说,他肯定不会勉强对方。   边界感嘛,成年人类都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   刚才鬼使神差地试图突击套话的行为,已经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了。   “……”闻言,灰蓝眸光在他脸上逡巡,男人欲言又止,“真的吗?”   “真的!”郁白的语气分外坚决,怕他不信,还像喝水一样自然地编了个理由,“我刚才是在想王子的事,有点走神。”   “我之前下楼没有找到王子,监控也恰好坏掉了,所以没办法判断他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我有一种直觉,我们没准很快就会再遇到他……”   郁白毫无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还抽空偷偷瞄了谢无昉一眼。   絮絮不停的话音里,身边人静静听着,长睫微垂,敛起了异色眼瞳,辨不清眸中思绪。   ……应该是信了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世事人情一片懵懂的神明,是很好糊弄的。   何况,他又十分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情。   “所以,我们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王子。”   郁白一本正经地盯着面前掠过的陌生人潮,目光流转闪烁,像是真的在鉴别着什么。   “虽然动画情节可能已经派不上用场,但根据已有的内容,无论用什么身份,王子的行为都不会太正常,跟身边的普通人类有明显的差异。”   比如沉迷在现代剧里吊威亚飞来飞去的小明星,显然不太正常。   郁白说着,四处搜寻的视线骤然间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换下了警服的厉南骁穿过人群,匆匆向早餐店走来,看到杵在门口的两人,有些惊讶。   “抱歉,路上有点堵,过来多花了点时间。”厉南骁问,“你们怎么不进去等?”   他刚说完,屋里就传来非常清晰的一声喊。   “哎呀,老帅哥也到了,这会儿换了便衣呢!”乔今美语气欢快地同电话那端的妹妹告别,“那我先挂了啊,回头再打给你,晚上记得要好好吃饭。”   忽然很希望自己暂时失聪的厉南骁:“……”   行,他知道小白为什么不进去等了。   收起手机的乔今美仍旧笑眯眯的,拉开了旁边的椅子,主动冲他们朝朝手:“快进来呀,开会啦!”   一贯冷静自持的便衣老帅哥刑侦队长看她一眼,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沉默地迈开步子。   嘴角上翘的郁白跟在他身后,微微低下头,非常有自制力地没发出笑声。   社交悍匪实在是一种常人难以抗衡的可怕存在,即使是身经百战勇敢坚毅的厉叔叔,照样得败下阵来。   当夜幕降临,萦绕着包点香气的屋子里,听郁白仔细讲完今天经历的两个人类,都陷入了认真的思考。   “他出电梯后就失去行踪了?”厉南骁不想放弃任何一个潜在的可能性,“你确定他不会再使用那张面孔吗?”   “不会。”郁白摇摇头,“他的这个身份已经死亡了,算是彻底退场,就不会再出现,至少原作和动画里都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闻言,厉南骁有一瞬间的遗憾,很快又化作由衷的赞许:“小白你今天能这么快察觉到,已经很敏锐了,多亏你的警觉,才有了进展,后面我也会尽量把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   他下午在忙着和同事们一起处理动画模式下的各种突发案件,无暇顾及寻找王子的事,没有什么线索可以拿出来讨论。   乔今美捧着一个笔记本,倒是若有所思:“小白,你说这个外星王子的行为都不太正常?”   “对,他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做事循规蹈矩,经常出人意料。”   “那你等等啊……”她哗哗翻动着先前走街串巷时写下的记录,眼睛一亮,“对了,这里这里。”   “不小心吞了个灯泡拔不出来,去医院掏出来以后回到家,想想不甘心,再拿一个灯泡塞进嘴里,结果拔了半天,下巴都搞得脱臼,又进医院了,这人有没有可能是王子?”   “还有啊,非说自己对邻居大爷家新买的鹦鹉一见钟情,要把鹦鹉娶回家,很不正常吧!听说那只鹦鹉还会尖着嗓子喊救命呢!”   “还有还有——”   郁白先是愣住,随即摇着头笑起来:“不是这种不正常。”   不是精神不正常,也不是性癖不正常。   ……虽然反复吞灯泡玩这种事,听起来好像也是王子会做的。   不过,时间大概对不上。   “这些应该不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吧?”郁白问,“确切来说,是下午四点之后,他上一个身份退场以后出现的其他怪人,才有可能是他。”   如果是在变身明星之前发生的事,就算真是王子,也没有太大意义。   “对哦,我差点忘了这茬。”乔今美有点不好意思,合上自己写得满满当当的笔记本,“那今天没能帮上你们的忙,唉,我明天再继续加油,争取找到点有用的线索,正好明天的天气能凉快点……”   她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太确定地开口问道:“那个,小白,在这种大热天里,穿着玩偶装在街上溜达,算不算不正常啊?”   “如果不是在做活动之类的,是不太正常。”郁白想了想,“你在四点以后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   “对,四五点吧,我在好几个地方都遇到他了,套着一个特别大的玩偶,看不见里面的人是什么样子。”   乔今美努力回忆道:“但我没看到他在发传单,或者跟路人互动什么的,好像就是在到处晃悠,有一次遇到的时候,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身就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怕生……”   郁白渐渐听得认真了起来。   这个玩偶怪人挺像王子稀奇古怪的风格。   厉南骁同样严肃起来,问道:“你还记得具体是在哪些地方遇到他的吗?我可以去调监控。”   “记得记得,是在……”   乔今美报出地名之后,郁白立即拿出手机,在社交平台上用相关地点作为条件搜索,还搜了玩偶之类的关键词。   夏天的马路上出现这样一个不怕热的玩偶人,肯定不止乔今美一个人注意到。   说不定就有人拍照或者录像了。   他运气不错,很快搜到了一条拍摄了五点多时街景的视频,里面有一个很显眼的巨大玩偶入镜。   与此同时,空气里响起几道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不是来自于郁白的手机。   他的屏幕停留在视频界面,正展示给其他几人看。   “我搜到视频了,阿美,是这个玩偶吗?”   郁白说完,下意识抬眸去看他们。   厉南骁和乔今美立马看了过来,后者连声道:“对对对,就是他!”   他没能一眼就看到那抹特殊的蓝色。   谢无昉的指尖拢着冰凉的金属边框,正低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手机屏幕,应该是收到了什么新消息。   所以刚才是他的手机响了。   郁白怔了怔,隐约瞥到好像是停留在聊天界面。   紧接着,他似乎察觉到了这股视线,随之摁灭了自己的屏幕,循声看向郁白手中的视频,神情平静。   ……咦。   郁白便也茫然地收回了目光。   厉南骁凝眸看着视频里被短暂拍到的玩偶人,若有所思道:“我没有亲眼见过王子,无法从步伐和感觉上来判断是否相似,但这个人的行为确实不太寻常,等下我就想办法去调监控。”   乔今美兴奋起来:“是吧是吧!我是觉得他有点奇怪,可惜当时没想到可能会是王子,早知道我就冲上去把他的玩偶脑袋拔下来了!”   两人对着视频琢磨了一会儿,一起看向理论上最了解王子的郁白:“小白,你觉得呢?他会不会真的是王子?”   他却过了半晌才回应。   “我不确定。”   郁白有点走神,目光飘忽地掠过身旁那道本已很熟悉的身影。   在白炽灯下光泽幽然的微卷黑发,和恰好与他错开的深邃眸光。   “……反正,他看起来确实怪怪的。” 第111章 次元18   郁白的话音很轻,语气里的异样并不明显,至少大大咧咧的早餐店老板娘没听出来,反而备受鼓舞。   “小白也怀疑他!我觉得说不定真是王子,毕竟他们去趟经纪公司就遇到了他,那我在街头遇到外星人也很合理嘛!”   乔今美迫不及待道:“厉队你赶紧去调监控,看看他到底在街上干嘛,从哪儿来又去了哪儿——”   厉队原本在认真思考王子去向,此刻隐约意识到有哪里不对,收敛了思绪。   屋外夜色迷蒙,室内灯光笼罩下的青年神情微郁,目光有些失焦,像是专注地想入了神。   看着他长大的厉南骁心中一怔,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后,不禁皱了皱眉。   小白怎么有点魂不守舍?   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淡定样子,很少流露出这种神情。   难道是隐瞒了什么事情没告诉他们吗?   说起来,小白确实是爱藏心事的性格。   总是报喜不报忧。   是跟外星王子有关?还是跟这个时空有关?   想到这里,厉南骁的心情严肃了起来,声音却格外柔和,主动道:“小白,你不用有顾虑,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乔今美和谢无昉便循声望过来。   在讨论正事时偷偷开小差的郁白回过神,陡然对上三道视线,双眸霎时睁大,有种被当场抓包的强烈心虚。   听到熟悉的规劝句式,他连忙摇了摇头,下意识道:“该说的我都说了!”   厉南骁愣了一下,也被这熟悉的回答带跑,条件反射道:“不要浪费时间,想清楚了再开口。”   郁白态度坚决:“我真的都说了!”   厉队眼神一凛:“你分明有心事!”   乔今美猝不及防:“哎不是,等等,你们怎么又——”   又突然进入警察审犯人的模式了!!   片刻后,在某位围观群众越来越响亮的笑声里,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讪讪道:“……咳,习惯了。”   乔今美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厉队有职业习惯也就算了,小白,你又是哪来的怪习惯啊。”   怎么还能习惯被警察审问的!   被这么一打岔,郁白对自己偷偷走神的心虚感倒是淡去了,他随口应声:“我经常目击各种意外事件,所以总是去做笔录。”   说话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旁始终保持安静的谢无昉。   然后就瞥见了那双剔透眼眸里清晰的笑意。   又在笑什么。   郁白在心里嘀咕着,但并没有说出来。   他刚要移开视线,耳畔却响起谢无昉的声音。   “我在电视剧里听到过差不多的对话。”他说,“所以笑了。”   ……哦。   郁白脱口而出道:“我没有想问你这个。”   他一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这话真幼稚,跟小学生似的。   谢无昉却应得认真:“好,抱歉。”   ……   好了,显得他更幼稚了。   这家伙到底是不会读空气还是太会读空气啊!!   郁白不说话了,迅速扭头。   笑得前仰后合的乔今美,也忘了正事,正在专心八卦:“厉队,小白都遇到过什么意外事件啊?你给我讲讲呗,感觉怪有趣的!”   厉南骁叹了口气,端起水杯:“认识你就挺意外的。”   “哎呀!”乔今美有点不好意思地拍他一下,“我是问认真的,警察同志你说什么呢这是!”   差点被杯子里晃出来的水泼了满脸的厉队长,眉心一跳,又开始按太阳穴了。   ……他也是认真的!!   郁白只好憋着笑收回了视线。   这次没有再望进那片灿烂的湖泊。   男人正垂眸看着他手中屏幕上的街景视频。   郁白跟着看了一会儿,小声问:“你觉得这个穿着玩偶装的人会是王子吗?”   谢无昉的答案依然诚实:“不知道。”   屏幕里闪动的光彩,静静地倒映在美丽的灰蓝眼瞳中。   郁白因而想起先前他摁灭手机的那一幕。   他沉默了几秒钟,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是试镜时间定了吗?”   他刚才看到了那是聊天界面。   谢无昉说:“还没定。”   郁白哦了一声,语气悠长,目光里带着些许好奇,又很有分寸地没有追着问。   所以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呢?   为什么似乎不太想让他看到?   神色平淡的男人便也望过来。   空气安静了片刻。   面面相觑的安静。   谢无昉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郁白没说话,在心底幽幽叹息。   ……这家伙果然是根本不会读空气!!   叹息的同时,他竟无端地感到几分惆怅。   谢无昉从别人那里学到了很多新知识,比如试镜。   他可以通过很多方式了解人类社会的,比如电视剧。   他也会结识其他人类、拥有越来越多的秘密……   非人类目光澄澈,若有所思:“你有心事吗?”   人类一个激灵,飞速否认:“哪来的心事你别听厉叔叔胡说,我就是在想王子的事,对了说回这个玩偶怪人,如果他真的是王子,这次我们一定不能再——”   时间拨回到下午四点,四周光亮如镜的电梯轿厢中。   “——这次我一定不会再上人类的当了!我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只是我计划的一步,行了你别说了,我自有打算!”   话音落地,镜子里的倒影在一片波纹中恢复了正常的模样,金属门哐的一声敞开。   唇红齿白的少年双手插兜,脚步懒散地走出了抵达一楼的电梯,与等待上楼的普通人们擦肩而过。   走出大楼,眼前是喧嚣嘈杂的世界,阳光灿烂的初夏,街头人流熙攘,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如流水般起伏涌动,波光粼粼,宛如幻梦。   他想,这一次,换个什么身份好呢?   来自外星的王子在茫茫人海中蓦然抬头,望向独属于地球的蔚蓝天空,天真眼眸中仍残留着清澈的遗憾,和些许不满。   哼,可恶的人类。   明明说好下午还要继续拍飞天打戏的。   结果只是中午骗他从威亚上下来的借口而已。   他没玩过瘾呢。   咳,当然,重点始终是——   人类这种生物真是巧舌如簧,花招百出!   愚蠢的人类!死定了你们!明天就是我手下亡魂!   最后一次使用这个模样的少年,在心底暗暗发下熟练的誓言。   紧接着,他神情一振,目光闪闪发亮,显然已经想到了下一步的计划。   于是,少年大步向前迈去。   半小时后,古色古香的建筑旁,人们各司其职地忙碌着,角落处,一个相貌平平模样朴实的中年人正在探头探脑地张望。   随着“三二一跳”的喊声,女演员从楼顶翩然坠下,镜头之外,几个壮汉紧紧拽着威亚绳索向后猛退。   原来这玩意儿还有人力的。   看起来比机器控制的更灵活。   混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中年人看得聚精会神,把全套流程都记在了心里。   等回家之后,可以叫人陪他玩。   对了,再去找个有机器控制的剧组,仔细观察一下那个机器是怎么运作的。   毕竟那种威亚可以飞得很高很快。   按人类的话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中年人这样想着,悄悄离开了这个角落,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而他转身的同时,几道格外醒目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眉毛一拧,觉得这个造型有些眼熟。   想起来了!   是那个在等着用小巷子拍戏的剧组里的人嘛。   害他没能玩尽兴的讨厌鬼。   烈烈阳光下,花里胡哨的衬衫衣角在风中翻飞。   结束了影视城一日游的四个寸头大汉,在陌生人略带敬畏的注视里,聊着天快步往外走去。   “强哥,我们现在去找郁少吗?”   “废话,这还用问!”阿强板着脸道,“我们就拍了会儿戏的工夫,怎么到处有打架的,幸好郁少说没遇到事,下次我们绝对不能再这样光顾着自己玩了——嘿,这小子是什么眼神!”   四对一的狭路相逢中,长着一张大众脸的陌生中年人若有所思地朝几人看来。   然后。   忿忿地瞪了他们一眼。   ……   这是阿强今天第二次被陌生人瞪了。   脸上有道陈年刀疤,外形经常令人悚然生畏的花衬衫大汉,只愣了一秒钟,就动作麻利地卷起了袖子。   “奇了怪了,今天是个人都要瞪我一眼是吧!”   阿强瞬间火冒三丈,作势要去揪中年人的衣领:“你他妈别走,说清楚是什么意思!”   其他保镖立刻扑上来:“别别别,强哥你消消气,打人要进局子的!”   阿强冷冷一笑,思路清晰:“现在到处都警力不足,条子才没空管这点小打小闹。”   神情暴戾的寸头大汉瞬间逼近了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中年人,极具威慑力的气场霎时扑面而来。   平平无奇的中年人明显怔了一下,目光陡然发直。   这点胆子还敢学人耍横?   阿强半握的拳头随之放缓了速度,嘴上仍旧不饶人:“我今天非得给你一个教训不可!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能清晰看到对方面孔神情的距离里,中年人压根没留意他在说什么,忽然兀自感叹出声。   “你脸上这道疤好酷啊。”   长相平凡的中年人有一双格外澄净明亮的眼睛。   此刻闪烁着非常纯粹的向往之情。   这下换阿强怔住了。   啊?   没等他反应过来,陌生人已经彻底停下脚步,甚至忘了本来要去做的事,目光灼灼道:“真酷,尤其是你做这个表情的时候。”   说实话,听起来有点不太正常。   但是盈满了绝对发自肺腑的真心实意。   ……   阿强原本以对方衣领为落点的拳头骤然停下。   掉了个头,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上。   “咳。”   阿强伸手扯了扯花色衣领,姿态潇洒,神色傲然。   “算你小子识相。” 第112章 次元19   尽管阿强已经消了气,但他仰着下巴,语气仍然颇为嚣张,一幅拽上天的样子。   不过,他对面模样质朴的中年人完全不在意。   甚至跃跃欲试地开始学习模仿。   他想了想,照模照样地昂起脑袋,做出鼻孔朝天谁也不在乎的拽样。   本来被夸得通体舒畅神采飞扬的阿强,见状沉默了一下。   本来拽着他试图劝架的另外三个保镖,动作也骤然顿住。   “你……”   阿强语气犹疑,带点费解:“是扭到脖子了?还是流鼻血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加入进来。   “他怎么突然变成这幅样子?”   “强哥可连你的衣角都还没摸到啊!”   “就是,别想着碰瓷,我们可不吃这套!”   “……”正梗着脖子看他们的中年人表情一僵。   在几个一米八几膀大腰圆的壮汉面前,形象和身高全都很不起眼的中年人就算再怎么扬起脑袋,看起来也毫无气势,反而像是昨晚睡觉落枕了。   可恶。   现在的人类形象不合适!   不够高大威猛,也没有帅气的伤疤!   外星王子在心里懊恼着,有点屈辱地将下巴收回原位,顿时暗暗做出了某种决定。   他格外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四个大汉,好奇地问:“你们几个是混混吗?”   阿强见他没流鼻血,也不像是要碰瓷,不禁松了口气。   在听到这个其实算是很冒犯的问题时,也没有生气。   可能是因为对方的目光太干净了。   一个发自内心觉得他脸上刀疤很酷的老实人,能有什么坏心眼?   “什么混混,别瞎说。”阿强哼了一声,“我们可都是干正经工作的,给交六险二金呢!”   闻言,已经对人类社会相当熟悉的外星王子有点茫然:“不应该是五险一金吗?怎么还多交两个?”   “没听过吧?”阿强一脸自豪,“多出来的是补充保险和企业年金,老大给我们安排的。”   “老大?”中年人更加好奇了,“那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四个大汉便异口同声道:“做保镖的!”   ……!!   哇!   中年人瞬间瞪大了眼睛:“电视剧里那种保镖吗?”   阿强微微一笑,沉着淡然道:“差不多吧!”   得到肯定答案的外星王子,突然间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他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真正的保镖。   虽然没有穿电视剧里那种统一的黑西装,但统一的花衬衫也很酷!   简直更酷了!   中年人此刻的目光亮得惊人,思绪陡转间,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们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问哪个老板?”   “什么哪个?就是你们需要保护的那个人啊!”   阿强就哦了一声,语气里染上隐隐的慈爱和骄傲:“你问我们郁少啊,他……”   郁少?   光听名字就很帅!   而且,他竟然会给手下的保镖交六险二金。   比五险多一险!   比一金多一金!   随着他的话音,中年人的表情越来越兴奋。   总而言之——   帅爆了!!   在心里把郁白当作亲弟弟在关照的阿强,本来是想热情洋溢地夸奖一下自家郁少,但在注意到眼前人愈发不正常的神情时,立刻反应过来,及时收了声。   “等等,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阿强面露狐疑,警惕性很高,“你又是干什么的?”   “我?”外星王子想了想,小声说,“我干什么的不重要。”   阿强没听懂:“啊?”   这下换中年人微微一笑,沉着淡定道:“但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拜托你。”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身上,似乎有一股特殊的魔力。   于是四个花衬衫大汉愣了一下,纷纷鬼使神差地附耳过去。   “事情是这样的。”   外星王子张口就来,面不改色:“我有一个儿子,他和你一样……”   悠长的话语声渐渐隐没在喧嚣的日光下。   郁白接到阿强打来的电话时,已经同开完会的厉叔叔和阿美分别,吃完晚饭各回各家,这会儿刚要走进熟悉的小区大门。   听筒里响起一道略显激动的声音。   “郁少,我们现在就过来找你!”阿强连声说,“真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要办,耽误了时间。”   郁白一点都不介意,也渐渐放弃了纠正这个称呼:“没关系,你们有事就去忙吧,我马上到家了,不用过来找我。”   中午他和谢无昉一起离开影视城时,看到阿强几人在剧组玩得很高兴,连带着他也觉得挺开心的。   要不是知道他们不会同意,他都想劝几人留在影视城多玩一阵,不用惦记着要给他当保镖的事。   电话那端的阿强当即“哎~”了一声,很不赞同地说:“那可不行,今天我们已经自顾自地玩了半天,让天哥知道了肯定得狠削我们一顿。”   “之前忙着拍戏没留意外面的东西,幸好你那儿没出什么事。”阿强叹了口气,斩钉截铁道,“但后面万一又出什么乱子呢?我们绝对要过来守着。”   郁白听他说得坚决,便也不再劝,而是有点感慨地说:“你们好像心情很好。”   他不仅听到了阿强愉悦上扬的语调,还听到了背景音里隐约的粗犷笑声。   漫漫夜色里,他和谢无昉并肩穿过了树影摇曳的小径,走进同一幢单元楼,目光中流露出不再掩饰的好奇。   “是因为今天的经历吗?我在当群演的时候也玩得很开心。”   他说得自然,听筒里却静了一下。   半晌,阿强才说:“是啊,今天过得很有趣……也很特别。”   声音微微发颤,像有思绪万千。   郁白一时茫然:“你怎么了?”   阿强深吸一口气,粗着嗓子哽咽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不是随便说说的那种开心,是听得出来的开心,要不明天我们再陪你过去玩?你想在那玩多久都行!”   是的。   他们好久没见到少爷这么开心了。   ……   郁白一时间没忍住,笑弯了眼睛。   在光泽冷然的银灰电梯里,尤为昳丽明媚。   他又跟阿强说了几句,挂断电话时,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旁边,恰好撞进了那片盛满他倒影的湖水。   谢无昉正安静地凝视着他。   郁白脸上的笑意尚未褪去,手机也仍握在指间,显然和电话那头的人聊得很开心,哪怕只是短短数语。   而他的非人类邻居眸光微冷,剔透眸子里像笼着一层薄薄的雾,冬日清晨般的寒凉,雾气背后的情绪濛昧不清。   郁白就呆了一下。   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这种忽然降临的冰冷沉郁感,他并不陌生,在围棋时空里见过好几次。   那时候他一提到别人,处在异常状态的谢无昉就会露出类似的神情。   祂讨厌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人类,尤其讨厌严璟。   ……但谢无昉现在没有生病啊。   不过,他今天一直都怪怪的。   郁白深感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还是主动道:“刚才是阿强的电话,他们从影视城出来了,说要来找我,估计会在小区外面守着。”   他才不像有些人,收到消息后会藏着掖着内容不肯说。   郁白表面上语气平常,暗中又在腹诽,也就没有注意到,男人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面上渐渐散去的冷意。   谢无昉垂下眼眸:“嗯。”   两人搭乘着电梯徐徐上升,前往比邻而居的十二层。   郁白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扬起唇角:“昨天旁边那部电梯照例坏了,我记得我坐在故障电梯里,长篇大论地跟你说我有多想成为一个演员,王师傅在一边吃着酸辣粉旁听。”   然后两人就顺理成章地一起去了影视城。   王师傅其实也被说得心动了,但他有一堆食物要解决,暂时走不开身,只能十分遗憾地同他们挥手道别。   尚未拥有这段记忆的谢无昉听他说着,面上似有笑意,问道:“你今晚准备做什么?”   “主要是等厉叔叔的消息。”郁白随口道,“顺便再搜集一下网络上的消息,看市里有没有出现其他怪人吧。”   厉南骁去想办法调监控了,看看那个行踪可疑的玩偶怪人究竟从哪儿来,又去了哪里。   说话间,电梯抵达十二楼,金属门缓缓开启。   郁白回答完,顺便反问回去:“你呢?是不是要为拍广告做准备,看点相关的东西之类的?”   谢无昉轻轻颔首,低声说:“但我不确定哪些广告在人类眼里是优秀的。”   郁白顿时了然。   他对人类的文化都很陌生,对于那些以文化为基础的主观审美,更是不知道该判断。   所以就算想学习怎么拍好一支广告,都找不到正确的蓝本。   脚步声在静谧的楼道里响起,两人一道走出电梯。   郁白侧眸看他:“没事,我帮你找,要不你先到我——”   “家”字还没落地,随着陡然亮起的声控灯,另一道兴奋的声音已经大大咧咧地覆了上来。   “小白你跑哪儿去了!拿外卖吗?”   喜提一周假期的严璟在家无所事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屁颠屁颠地跑来找朋友玩,却没料到常年宅家的郁白今天居然出门了,敲门没人应。   幸好他没等多久,人就回来了。   这会儿他倚在郁白家门口,傻乐着朝来人举起手里的袋子:“早知道我就跟你提前说一声了,我买了炸鸡,等下一起打游戏啊,这次我一定虐爆你!”   等严璟看清楼道尽处的两道身影时,话音霎时停住。   他面露惊讶:“哎?你没拿外卖……这是谁啊?”   严璟好奇地盯着那个黑发蓝眼的陌生男人。   后者也盯着他。   但只过了短短一瞬,就移开目光。   转而望向近在咫尺的人。   郁白被喊了个猝不及防,一脸意外,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回答,就听见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低沉平静,却像是盘旋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你中午才说过,先不找他的。” 第113章 次元20   哎?   郁白下意识道:“我没有……”   可话说到一半,又自己停住了。   他确实没有想找本时空严璟帮忙的打算。   但也确实在经纪公司里等谢无昉的时候,在手机上跟严璟聊了会儿天,进而得知他因为跟会员打架被勒令回家反省的事。   闲暇时刻,严璟经常心血来潮就跑过来找他玩,郁白从不介意。   毕竟他们俩是关系最好的朋友。   独居生活也的确寂寞。   ……唯独在这一刻,他为什么会有种不明来由的慌张呢?   反驳的话音因而骤然变轻,长长的睫毛在楼道灯光中颤了一下,透出微妙的心虚感。   心情莫名混乱的郁白在短暂犹豫后,还是接上了自己的解释,小声道:“我不知道他会过来。”   他甚至没顾得上回答严璟的疑问。   身边并没有传来回应,一片寂静。   郁白便抬起眼,偷偷瞄过去。   熟悉的侧脸轮廓依旧深刻俊美,此刻仿佛紧绷着,流畅的下颌线条被灯光映衬得格外锋利,眸光冷然,即使一言不发,也有种窒息般的压迫感。   ……好像真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郁白刚开口,却被另一道沉沉的声音覆盖。   谢无昉忽然道:“你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诶?”   郁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本来想说让谢无昉来他家,一起看广告样片。   但是……   郁白有些为难地看向此时就杵在他家门口的严璟。   严璟的目光也在两人之间来回转着,面上神色不断变幻。   先是头一次见到这个陌生人的惊讶好奇,再是发现郁白神情有异后的茫然探究。   总觉得当下的这种气氛有点熟悉。   叫什么来着?   直到他对上好友那个为难又无措的眼神,顿时顾不上再想那些有的没的,猛地精神一振。   小白肯定是在向他求救!   这个气场恐怖的陌生人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之前从来没听小白提起过,所以应该不是同学或者朋友。   难道是来找麻烦的?   会不会是天哥的仇家?   思绪如野马脱缰的严璟心头警铃大作,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炸鸡袋子,毫不胆怯地转身,快步向两人走去。   同时还有意攥起了拳头,身体紧绷发力,饱满的手臂肌肉霎时鼓起,相当威猛,连脚步都显得格外稳健有力。   “我等你半天了。”严璟皱起眉头,刻意摆出一幅脾气不好的凶样,“我们不是约好了晚上要打游戏吗?快进屋,别磨蹭了!”   “……”郁白更加措手不及了。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一时间没能领会胸大无脑的好友这是在干什么。   谁跟你约好了啊喂!!   可是,没等郁白再解释什么,身边已经拂过一道微风似的气流。   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听见一道分外平静的声音。   “我先回家了。”   谢无昉没有再追问他未说完的话。   而是径自走向自己的那间屋子。   处在高度警戒状态的严璟眼睁睁地看着陌生男人在小白家隔壁停下。   然后,面无表情地拿出了钥匙。   “原来他是你邻居啊?”   严璟愣了一下,迎风招展的肌肉跟着抖了抖,紧接着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心有余悸道:“我以为谁呢,吓死我了,我刚才特别有气势吧?嘿嘿。”   “不是!”郁白看着那道独自离开的背影,却反射性道,“……不止是邻居。”   严璟怔住,刚放下的心又要提起来,拳头一紧。   男人拿钥匙开门的动作也微微停顿。   夏夜燥热的空气送来交替响起的对话声。   “还是我的朋友。”   “啊?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朋友?”   “……说来话长,反正是前段时间。”   “靠,你居然没告诉我!不行,长也得说,我这炸鸡真要冷了,走,回你家边吃边说。”   说话间,不远处的房门无声地关上了。   熟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   刚从口袋里拿出自己家钥匙的郁白,却因此有些走神。   心头漫过一丝莫名其妙的淡淡失落感。   想为炸鸡争取时间的严璟索性从他手里接过钥匙,熟练地开了门。   回头时看见郁白一脸怔忡,惊奇道:“小白你在看什么?”   他跟着扫视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便对着好友的神情琢磨起来:“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想怎么形容啊,有了!很像是那种吃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感觉。”   郁白在絮絮叨叨的话语声中惊醒,茫然地收回视线,压根没听明白:“你要吃什么?”   严璟倒因此来了灵感,眼睛一亮,激动道:“我想起来刚才那种气氛是什么了!”   “是修罗场啊!”   他兴奋地一拍大门,妙语连珠道:“三人行,必有一个要出局!”   门震了震。   郁白也震了震。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叹了口气,深感无力地关上门:“够了,收起你的烂梗。”   “不是,那什么,我不是指小说里那种修罗场。”   严璟试图为自己突发奇想的烂梗做辩解:“我是指这个词的本意嘛,说真的,你这个邻居看起来很恐怖啊,跟修罗也差不多了,气场真强大。”   “所以,”他乐滋滋地显摆起来,“这还是个双关呢!”   “……”郁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双关语也给我收起来!!”   “不不,说到双关语——”   突然有一礼拜不用上班的严璟异常亢奋,活力四射,灵光乍现,鬼点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根本停不下来。   “你知道双关语又叫什么吗?”   “不知道。”郁白斩钉截铁,“不想知道。”   严璟积极公布答案:“又叫二次元!”   “啊?”没跟上他脑回路的人本能提问,“为什么?”   “因为二次,元。元也是一种单位。”   严璟说着说着,狂笑起来,为自己难得闪耀的天才灵感拍案叫绝:“草,怎么被我想到的,好聪明!”   郁白:“……”   他嘴角抽了抽,生无可恋地捂住脸。   郁白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如果现在有动画的话,他额头的黑线一定多得像在下挂面。   冷死了啊不要再玩烂梗和双关梗以及讲冷笑话了!!   听得他想报警!!!   不过,被严璟这么一打岔,先前萦绕在心头的微妙情绪倒是淡去了。   回到家,在四处蔓延的炸鸡香气里,郁白盯着眼神清澈且愚蠢的好友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和盘托出。   既然已经意外遇到了,他不想再对严璟撒谎。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并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严璟抓起一块炸鸡,有点不太习惯他少见的严肃模样:“我听着呢,你说就是了,能有多不可思议——”   十五分钟后,他仍抓着那块凉透了的炸鸡,目瞪口呆道:“这这这……是有点不可思议哈。”   郁白看他大脑宕机的傻样,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语带慨然:“是啊,我怎么都没想到,住在隔壁的邻居竟然不是人类。”   与此同时,严璟难以置信道:“我怎么可能会怕他!我胆子有那么小吗!”   “……”郁白沉默了,“你的重点为什么是这个。”   “这很重要啊好不好!”严璟据理力争,“你看我刚才的表现多英勇,哪里像是怕他了,他一看就练得没我好!你说的其他事我都信,就这个我绝对不信。”   ……行吧。   至少邻居不是人和时间循环和时空穿越的部分都信了。   不愧是会无条件相信他的最好朋友。   涉及到身材时除外。   没有在关键问题上换来怀疑眼神的郁白,其实挺感动的。   严璟还在纠结郁白说他很怕谢无昉这件事,试图收集更多信息:“小白,那你怕他吗?”   郁白摇了摇头:“不怕。”   起初对神秘邻居一无所知时,他不害怕。   后来渐渐发现对方是张不会说谎的白纸,就更不可能害怕了。   而现在……   严璟看出他欲言又止,好奇道:“你在想什么啊?”   怀着心事的郁白随口道:“我在想,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有了秘密。”   严璟顿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一下子从非人类那里跳转到了人类身上,但看得出来,小白是真的为此感到困扰。   只不过,这好像不算是个问题吧?   严璟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因为他有了不想告诉别人的事呗!”   ……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郁白幽幽道:“我就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有秘密。”   “这有什么为什么。”严璟面露不解,“是个人都有秘密啊,没秘密才奇怪吧?”   可祂是起初透明诚实的神明。   今天却变得有些奇怪。   像蒙上了一层难以望到对岸的雾气。   郁白倒不是因为这样就觉得害怕了。   他只是忽然间有些……无所适从。   浅棕眼眸里泛开不自知的迷惘和惆怅,被坐在对面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严璟怔了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后知后觉道:“——小白,你倒是真的有点奇怪哎。”   郁白茫然:“我?”   “对啊,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奇别人的事了?还管人家为什么有秘密。”   经常被动遇上麻烦的小白,巴不得离所有人都远远的,连家门都不爱出,怎么会主动对别人产生好奇?   严璟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大感震撼,猛地站了起来:“我靠!你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听到这话的郁白更加震撼,跟着霍然起身,不假思索道:“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一部电梯!”   他都想象不出来电梯怎么跟电梯谈恋爱。   人类和电梯就更是无稽之谈!   话音落地,椅子哐当两声掀翻在地。   无端起立的两人面面相觑。   严璟没转过弯来,很是费解地盯着他看:“……电梯?”   郁白转过来了,尴尬地移开视线:“……咳,打个比方啦。” 第114章 次元21   严璟一脸摸不着头脑,下意识道:“啊?但你干嘛用电梯来打比方,找个我能理解的正常例子来比喻不行吗?你这么说我压根想象不出来嘛。”   他满脸困惑,百思不得其解,郁白却在心里默默想到,要的就是这种没法想象的茫然感觉。   因为对方就不是正常人类。   恐怕只有下午在跟经纪人小明聊天时,从他脑海里莫名其妙蹦出来的电梯比喻,才最贴切。   追根究底,是他怎么都没办法把“爱”“喜欢”这种人类创造的词汇,和漠然遥远的神祗关联在一起。   像是被彻底分隔在两个世界的东西,遥遥相望,不可交汇。   中间横亘着难以跨越的巨大河流。   郁白神情微妙,没有把原因说出来,弯腰扶起无辜遭罪的椅子:“别想了,我乱说的,你就当没听到吧。”   严璟本来还在苦苦思索喜欢上电梯到底是种什么感觉,闻言顿时夺过他的椅子,提高声音道:“不行,我明明听到了!”   与此同时,他忽然反应过来那句话里的重点,大惊失色:“你说的是怎么可能喜欢上电梯,而不是跟我互相攻击,我靠,你真有喜欢的人了?!”   “……”郁白瞪他一眼,“没有!都说是怎么可能了。”   严璟难得智商上线,求知欲爆棚:“但你心里还是有一个特定的对象的,对吧!我一问你就想到对方了,是谁啊是谁啊?那个突然有秘密的人吗?”   郁白想了想,没再否认:“对,不过我只是好奇而已……或许是因为不太适应这种变化吧。”   “不适应?”   “嗯,就像单元楼里看习惯了的银灰电梯,有一天突然变成了灿烂的金色,当然会不适应,也会很好奇它为什么变成金色,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   严璟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他大概理解小白说的那种感觉了。   不过……   严璟的困惑发自真心:“你一定要用电梯来打比方吗?”   举点有生命气息的阳间例子行不行!!   “……”郁白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你别管,我乐意。”   严璟仔细审视着他的表情,目光深沉:“等等,你不会是——”   郁白被他看得心里咯噔一下,自己也无端端地紧张起来。   “是什么?”   “——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了一部电梯吧?!”   严璟瞳孔地震,惊呼出声:“原来你不是无性恋,是物性恋啊!!”   郁白:“……”   他就不该对这家伙的脑回路抱有什么正经期待的。   “你才物性恋。”他没好气道,“小声点,把椅子放好。”   严璟听到这熟悉的反应,顿感失望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把刚才不小心掀翻的椅子摆正。   “好吧,看来你应该不是喜欢电梯……”   话语声细碎,沿着窗户缝向外飘散,两人头顶的灯光在屋里洒下纵横交错的影子,而身后厨房的窗框上,隐隐约约地映出另一道朦胧的倒影。   房子隔音一般,而外面是一片寂静的夜晚。   椅子翻倒的沉闷响动传到隔壁时,原本坐在桌旁,对着眼前的笔记本有些失神的男人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眸朝窗外看了一眼,犹豫片刻,笔尖正要重新在古老纸面落下神秘文字时,隔壁又传来模糊高亢的说话声。   听不清内容,只能听出来是个男性的声音,似乎很激动。   停滞的笔尖便凝结出一滴深深的墨迹。   紧接着,笔被搁下。   神情冷冽的男人起身,走向离声源最近的厨房。   越过隔壁厨房透明的玻璃窗,能瞥见客厅的一块墙面,视野受限,看不到屋子里的人,但投映在白墙上的两道淡黑影子动作平缓,彼此之间也隔着一段距离。   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冲突的样子。   微卷的黑发在晚风里划过安静的弧度,男人正要转身离开厨房。   随着陡然拉近的距离,窗缝里飘来严璟的声音。   “但是,话说回来,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音量不大,又被空气稀释了好几轮。   对感官敏锐的“人”而言,却听得很清晰。   深黑如夜的发梢蓦地定格在晚风中。   他停下脚步。   屋里灯光明净。   “我什么样的人都不喜欢。”郁白说。   他答得飞快,严璟对此十分不满:“不是,你能不能好好回答一次!”   郁白费解道:“不是,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像你说的,好奇啊!”严璟说,“我们俩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是谁也看不上的铁石心肠。”   “初高中不早恋也就算了,但到了大学,朝夕相处了四年的老郑跟你告白,你连一丝动摇都没有,还怀疑人家是想趁机借钱……”   说着,严璟嘿嘿一笑,八卦道:“我也好奇你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样的人,突然变成灿烂的金色嘛。”   “不会有那一天。”郁白说,“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   “……为什么啊?”   严璟眉头紧锁,不禁又想到那个几分钟前才被否认的可能:“不喜欢任何人,难道你真是物——”   郁白快被他气笑了。   他也确实笑了,语气轻松平常地打断了好朋友的胡说八道。   “不是,是因为我爱无能。”   严璟愣了愣,上下打量着他,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不可能吧,从小到大没一个老师这么说啊,都夸你性格很好待人友善啊。”   “……”郁白叹气,“我是说我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又不是说我有反社会人格,老师怎么可能会发现。”   严璟努力琢磨着,始终不太信:“可你都没谈过恋爱,怎么知道自己没这种能力呢?”   “我就是知道。”   郁白沉默了一下,见严璟还想再问,索性主动道:“你应该想象过以后会跟什么样的人谈恋爱,甚至结婚生子吧?”   严璟不假思索道:“当然啊,谁没想过?”   郁白说:“我没有。”   “我想象过自己如果考上另一所大学,从事另一种职业,会有怎么样的人生。”他说,“但是几乎没有想象过,更没有向往过那种与人相爱相伴,白头偕老的未来。”   严璟怔住,语气不由得放轻了:“为什么?”   “因为……”他问得认真,郁白便也认真地思考起来,“因为我觉得害怕吧。”   “害怕?”   “嗯,真正的爱情要彼此专一,热烈深沉,互相拼命付出,但我害怕这种感情。我负担不了,也不想负担这份重量,可爱情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不算是真爱了。”   “我很早就想好的人生规划里,理想的家庭不需要多么和睦,不会过早分离就好。其实很多夫妻都是这样吧,像完成任务一样结婚生子,彼此间没有多少爱,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要考量,但婚姻关系也能维系下去,哪怕一路平淡磕绊。我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是我想要的生活。”   严璟听得怔怔出神。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郁白对自己袒露这样的心声。   在这个到期即焚的虚幻时空。   “可、可是……”   无数困惑、劝解在嘴边打着转,严璟讷讷了半天,最终只是茫然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那种灿烂珍贵的真爱呢?   郁白也想了很久,才回答他:“因为我不想成为任何人心中无可替代,远比其他一切都重要的那个唯一吧。”   严璟毫不犹豫道:“但你在我心里就是无可替代的,最重要的朋友啊!”   郁白却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们只是朋友,除了朋友,你还有关系很好的爸妈,未来也会有要共度一生的人,这些感情都比友情重要。”   严璟立刻摇摇头:“不对,一样重要。”   “那就当它们是一样重要。”郁白笑了起来,“假设有一天,你爸妈逼着我们俩绝交,否则就不活了,你会怎么选?”   “……”严璟被问得猝不及防,有一刹那的心虚,“你怎么突然问这种送命题!”   “你不用回答,我知道答案。”他笑得眉眼弯弯,“就是因为你会选择爸妈,我才会跟你成为朋友的。”   如果严璟的原生家庭很不幸福,跟父母的关系非常差,所以童年时还触不到爱情的他,只能从友情中获得温暖和救赎的话,其实郁白不会跟他成为这么好的朋友。   他会主动躲开,躲得远远的。   严璟听得呆住,怎么都捋不通这个逻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等等,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为什么我不选你反而让你很满意的样子……”   “没有错,我是很满意。”郁白认真地说,“在那些至关重要的抉择里,我想做被放弃的那一方,这样我才会觉得安心。”   他的语气轻而缓,透出一种很宁静的笃定。   听的人便意识到,这是彻彻底底的真心话。   严璟张了张嘴,很想说些反驳或纠正的话,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太过久远的往事,就收回了话头,也不再傻傻地问为什么。   他还由此想起了一些以前从来没察觉到问题的事。   “……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你都没有特别抗拒天哥和厉叔叔他们对你好。”严璟后知后觉道,“是因为他们心里也有其他特别重要的东西吗?”   刑侦队长是个工作狂,有矢志不渝的崇高理想,与对许多人和事的强烈责任感。   金盆洗手的黑老大心里,义字大过天,有一群跟了他半辈子的好兄弟,身上牵绊着许多人的未来。   心理医生更不用说,不仅有真心热爱的事业,亦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更有一个会撒着娇让她梳麻花辫的可爱女儿。   “是啊。”郁白难得坦率地承认,犹带调侃,“你突然这么聪明,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我也不习惯。”严璟则深感忧郁地叹了口气,“还是傻点好,知道了这种事,一下子搞得我心情好难过。”   郁白就笑:“没事,反正现实世界里的你不会记得的,最多留下一点难过的印象,等这股劲过了,照样是个快乐的傻子。”   除了他自己,没人会记得今晚的对话。   不然他绝不会说出口。   玻璃窗外的夜色,浓郁地停驻。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郁白继续说,“我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是要坚定地选择对方,要把对方当作无可替代的唯一。”   可他偏偏想要被放弃。   他不想再做幸存下来的被爱者。   能成为别人心中很重要的存在就足够了。   别再成为最重要的那一个。   “我排斥这样的爱,也没办法对等地回应这种爱,这就对那个人很不公平。”他最后说,“所以,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   郁白看着好友此刻复杂变幻的表情,忍不住想,时空到期即焚也是有好处的。   这个严璟在听过之后,残留的印象和情绪,大概会让现实中的严璟心有戚戚,因而不再好奇和追问这件事。   这样一来,他既能保留秘密,又不至于让朋友始终被得不到答案的谜题困扰。   简直是双赢。   夏夜很静,严璟惆怅了许久,也想到了同一处:“今天这些话,你肯定不会跟现实世界的我再说一遍吧?”   郁白非常坦然地嗯了一声。   “那你能不能提醒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我结婚生小孩的时候,让我别收你的红包。”严璟说,“感觉你可能收不回来这个钱,唉。”   “……”郁白露出平和的微笑,“行,我也没想送。”   “不不不,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不然我怕未来亲家对你有意见,你让我坚决拒绝掉就好了!”   “这种事我要怎么提醒你拒绝啊喂!为什么不是你努力给自己洗脑,尽量留下一个以后别收我红包的印象?”   “咳,那什么,我不太相信我的脑子嘛,算了算了,先吃东西,我好饿——草!炸鸡冷得透透的了,我记得你家有微波炉吧?”   “有,这个要热多久?”   对话重归轻盈的生活琐屑。   郁白拿着盛满炸鸡的纸盒走向厨房,脚步声由远及近。   啪嗒。   白皙的指尖按下电灯开关,明亮的光线霎时充满整片空间。   窗外是寂然长夜。   郁白将炸鸡放进微波炉里,听着轻微的嗡嗡声,夏风吹过微凉的耳畔。   他独自伫立着,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非常不经意地侧眸望向隔壁。   谢无昉现在在干什么?   会不会在自己研究广告片?   紧挨的另一间厨房关着灯,只露出客厅明亮的一角,修长倒影似有若无地投落在墙面上,如梦如幻。   月光淌过清透的玻璃窗。   窗子里面,是仿佛无人来过的夜。 第115章 次元22   从狭小的厨房往外望去,外面的风与景皆静,寻常地掩映在夜色中。   看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直到手边的微波炉响起叮的一声,清脆地打破了一时的失神,郁白才恍然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只能从灯光判断谢无昉应该在家。   郁白打开微波炉,取出热好的炸鸡,转身离开厨房。   顺手关灯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隔壁的窗子一片寂静寥落。   没听到什么明显的动静。   郁白想起之前自己没能说完的那句“我帮你找,要不你先到我家来”,以及对方那句主动道别的“我先回家了”,总觉得心情复杂。   这个时空的严璟没见过谢无昉,恐怕是把他脑补成什么坏人了,才会那样胡说八道,难得大着胆子想把自己拽走。   但非人类肯定意识不到这一点。   只听到严璟说两人已经约好了晚上要打游戏。   还是在自己刚说完不知道严璟会过来之后。   ……   谢无昉会觉得他是在撒谎吗?   是不是应该再解释一下?   灯光明媚的客厅里,郁白捧起加热后重新散发出香气的炸鸡,纠结片刻,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开始吃东西。   算了,只是件小事而已。   谢无昉都没有当场问,大概是并不在意,那也就没有再特意提起的必要。   而且他现在应该在忙自己的事吧。   郁白这样想着,吃完东西之后,让严璟帮忙在网上搜索市里今天有没有出现其他值得注意的人和事,自己则来到书房,在电脑上认真整理了一些经典广告片,还写了简明扼要的评语,一并发给了谢无昉,告诉他可以用来做参考。   他只是后半句话没有说完,前半句“我帮你找”已经说了,就该做到。   消息发出去之后,郁白盯着屏幕里充满右侧对话气泡的聊天框看了一会儿。   左侧始终空空荡荡。   用着默认头像默认昵称的新注册用户,一直没有回复他的消息。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   在安静的等待中,郁白渐渐蹙起眉头,差点冒出一种想直接去隔壁敲门的冲动。   ……难道是不会用?   不应该啊。   以前在有些循环时空里,谢无昉是回复过他发去的消息的,而且回得很快,并不需要人教,他自己就学会了。   郁白坐在书桌前,托腮盯着摆在面前毫无动静的手机屏幕,神情略显苦恼。   总不可能是为这件事生气了吧?   谢无昉不太像是这种性格啊。   “小白,你快看这个!我觉得很像是外星人会干的事,笑死我了——”   正努力搜寻各种今日奇闻的严璟举着手机快步走进书房,原本兴致勃勃的傻笑在看到郁白有点沉郁的表情后,微微一愣,当即收敛了不少。   “你在担心外星人会毁灭地球吗?”他热心安慰道,“其实也不用担心,反正这只是个多出来的时空,只要你们几个从现实世界里过来的人没出事,地球毁灭也无所谓吧?”   “嗯?”郁白则慢半拍地抬起头,“啊,哦,对。”   这分明是压根没听见他说话的敷衍反应。   严璟欲言又止:“你在对什么?”   郁白佯装思考:“对,无所谓。”   严璟:“……”   顶着一脸神游天外的表情到底在无所谓什么啊!!   说真的,他觉得今天整座城市里最怪的人就是小白。   虽然严璟已经听郁白大致讲过了以发现神秘邻居身份为开端的一系列奇异故事,也知道自己跟着他们一起被卷入过异时空,还莫名其妙很怕那个姓谢的非人类。   但这一切毕竟只是听来的,听故事和亲身经历,完全是两码事。   他对小白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那个不爱出门也对旁人并不关心的黑框眼镜宅男阶段。   毕竟他前两天才跟这个小白一起打过游戏,今天这些所见所闻,实在是有点超乎想象。   要不是小白说外星王子不会顶替本就存在的人类出现,他都要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小白了。   不过,目睹这种变化的严璟倒不觉得这是件坏事,这大概也是他愿意相信这个故事的原因之一。   他觉得这样的小白更生动,也更快乐了。   真是个又古怪又美丽的奇迹。   尽管内心涌动着老父亲般的欣慰感,兼有几分好奇与担忧,严璟还是不太想问郁白这会儿在走什么神。   他怕又听到什么连续剧一样的离奇比喻。   ……他都快被洗脑成电梯的形状了。   实在是听怕了。   严璟难得深沉地叹了口气,不想打扰此刻明显有心事的郁白,正要转身走出书房,就听到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他下意识扫了眼自己的手机,还停留在搞笑视频界面,毫无变化。   余光里的小白则很快低头看向桌面。   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下一秒,他看清了屏幕上的来电人,却眉毛一拧,透出几分微妙的失望。   失望归失望,郁白还是接起了电话。   听筒那头霎时传来格外热情的声音:“郁少!我们到小区外面了,老位置,有事随时叫我们!”   是保镖阿强打来的电话。   他的声音蛮大,连站在书房门口的严璟都听到了。   因为郁白的关系,严璟跟阿强他们挺熟的,忍不住道:“强哥今天心情不错啊。”   电话另一端的阿强也听到了他的声音,闻言笑道:“对!小严也在啊,那我们就不上来了,要一起打游戏是不是?你们好好玩,需要什么就给我打电话!”   郁白同样听出他异常兴奋的好心情,虽然此时有点心不在焉,还是主动问候道:“好,知道了。今天是要带新人吗?”   当年孙天天给他安排的保镖有四个,除了始终未改的队长阿强,其他人时不时会变化流动。   有些是被天哥安排去做别的事了,再叫其他信得过的人补位,有些则是因为这份其实大材小用的工作心生倦怠,被表面粗犷内心细腻的阿强敏锐发现后,毫不犹豫地替换掉了,之后再也得不到任何重用。   坊间隐隐有传言,给郁少当保镖,约等于是步入孙天天心目中的黄埔军校,能顺利通过考验的才是真兄弟。   ……   听上去很离谱,但本质还真差不多。   毕竟,连对待这个老大视若己出的重要人物都会有所懈怠的手下,能堪什么大用?   每次保镖队伍里迎来新鲜血液的时候,作为队长的阿强都会很兴奋,铆足了劲要好好训练新人。   他在认真保护郁白的同时,也顺便在给真正的老大办事嘛。   皎洁明亮的月光下,赵先强盯着旁边身穿花衬衫的第五人,乐呵呵道:“是啊!好久没来新人了。”   因为这批的另外三个兄弟表现都不错,已经跟了郁少挺长一段时间。   而且,这次加入队伍的新人,也并不是孙天天派过来的。   电话那头的郁白就道:“辛苦你了,我和严璟这里没什么要帮忙的,不用惦记我们。”   赵先强本来想跟郁白大致说一声这个新人的来历,但敏锐地听出了这句话里微妙的异样。   总是不愿麻烦他们的郁白之前也经常说这种话。   可这一刻,听上去却有些……敷衍?   像是心不在焉地说了句不需要思考的熟练台词。   阿强顿感稀奇。   再联想起昨晚郁白出人意料的举动——和新认识的邻居一起跑去影视基地玩,看上去又那么开心。   难道,不仅仅是因为拍戏很好玩?   说起来,那个年纪跟郁白相仿的蓝眼睛邻居,是有一幅引人瞩目的好模样。   应该蛮吸引年轻人的。   因为连在到处是帅哥美女的影视城里,都能不断招来一道道眼神发直的视线。   阿强若有所思。   他立刻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试探道:“你是不是有事在忙?那我先挂电话,不打扰你了。”   电话那头的郁白顿了顿,才语气寻常地说:“没有啊,没什么要忙的。”   阿强恍然大悟。   要是真没什么事,郁白就不是这个反应了。   不想麻烦他们的他会说:对,要跟严璟打游戏了。   “好的好的。”阿强按捺着心头的激动,主动道,“但我要先挂了,还得忙着训练新人呢!”   另一端的郁白隐隐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好,再见。”   阿强比他挂得还快:“好嘞再见!”   快忙去吧!   忙点好啊!   等电话挂断,剩下的四个花衬衫寸头大汉,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就有些亢奋的强哥,更加亢奋地咧嘴笑起来,粗粝大掌猛地拍下。   简直有种听见自家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后,不知道该怎么排遣内心狂喜的手脚无处安放感。   差点一掌拍烂散落着扑克牌的折叠小方桌。   其他三人神情一凛,丢下刚要开始的牌局,齐刷刷地站起来:“怎么了强哥!”   今天才加入的新人不够熟练,慢了一拍,但也立刻起身,有样学样道:“怎么了强哥!”   为了弥补自己没跟上大部队的小小缺憾,他喊得格外响亮,在夏夜里听来掷地有声。   新人看上去二十岁出头,模样英气,目光清澈,整个人有种初入社会的青涩,脸庞犹带稚气,可颊边竟蜿蜒着两道交错的陈年刀疤,破坏了年轻人本该天真明朗的气质,平白多出几分沧桑与冷酷。   是的,两道伤疤。   比一道多一道。   赵先强看着这个今天刚认识的年轻人,兴奋之余,也有几分感慨:“没什么,是好事!”   这次去影视城玩,真是一场奇遇!   刚成为见习保镖的新人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目光闪亮:“强哥,是什么好事?”   阿强不假思索道:“是天大的好事!”   从小就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郁白,好像终于主动对同龄人产生了一些特别的兴趣。   真好啊!   年轻人,就该谈些情情爱爱之类的嘛!   阿强本来迫不及待想要分享,但想了想,眼前新来的小孩不认得郁白。   何况,这种大事,应该第一个跟老大分享才对!   天哥肯定比他还兴奋!   所以阿强没再解释,而是重重拍了拍新人的肩膀,笑着感叹道:“年轻人就该朝气蓬勃的,你也一样,明明长得挺帅,以后多笑笑,开心点!”   拥有两道帅气刀疤的年轻人立刻笑了起来:“强哥,能跟着你们,我已经很开心了!”   是的,他超级开心。   这个造型真的好帅啊!   “既然你爸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就会照顾好你。”阿强沉声道,“脸上有疤算得了什么,以后的日子里,再也别为了这点破事觉得自己矮人一头,听到没阿叉!”   因为两道交错的刀疤而拥有了这个道上称呼的年轻人连连点头:“知道了强哥!”   赵先强看着这会儿明显自信多了的阿叉,不禁面露欣慰,还带几分怅然:“你爸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高兴的!说起来,你爸真是个好人啊。”   阿叉年轻稚气的面孔上霎时流露出几分想念,配合地应声:“真的吗?”   “是啊,他——”   赵先强正要回忆往事,忽然有一秒的怔忡。   “——忘了具体哪里好,反正很好。”他回过神来,由衷地说,“但我记得,你爸特别有眼光!”   又当爹又当儿子的年轻人就笑起来,没有半点心虚:“我爸的在天之灵要是听见强哥你这么说,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长得像威亚操作师傅的大众脸中年人马甲已经光速升天。   现在,他是拥有帅气刀疤的新人保镖阿叉!   他简直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老板——传说中的郁少了!   阿叉扫了一眼前方那片名叫美好家园的小区,视线仿佛穿透了慢慢夜色,紧盯着其中一栋平平无奇居民楼,以及某扇恰好能从这个角度窥见的,亮着灯的窗口。   强哥说这是郁少家的书房窗口,也是平时他待得最多的地方。   他尚未见过、也并不了解的郁少,此刻就在书房里。   大隐隐于市的神秘郁少,正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下做什么呢?   目光清澈的年轻人态度十分积极:“强哥,我们不用上去找郁少吗?”   “不用!”赵先强立马摇摇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露几分深沉的期待,“他这会儿忙着呢,千万别打扰他!”   果然!   一定是在忙着计划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   外星王子更加期待了,同时不忘自己的保镖小弟人设,低眉顺眼道:“好的强哥,都听你的!”   赵先强当然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凝声问:“很想见到郁少啊?”   阿叉毫不犹豫:“很想!”   “那你就想着吧!”   阿强笑着给了他一个栗子:“稳重点,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你还在考核期!要是过不了我这关,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   捂住被敲痛的脑门,年轻人愈发来劲,立刻端正态度,严肃道:“我错了强哥!之后一定改正!”   “知道错就好。”阿强大手一挥,“来,打牌!”   “来了来了!”   夜晚寂静的长街上,五个寸头花衬衫,重新在摆满扑克的小方桌旁坐好,时不时抬头望一眼不远处那扇亮着灯的窗口。   那么——   大隐隐于市的神秘郁少,正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下做什么呢?   光线温暖的台灯照耀着书房里的一切。   手机屏幕忽的暗下,又被白皙纤细的指尖点亮。   聊天框里还是只有右侧一连串的对话气泡。   左侧空空荡荡。   没有任何新消息。   墙上的时钟滴答依旧,挂断电话后的棕发青年继续对着手机屏幕发呆。   而一旁本来想悄悄撤退的肌肉男,盯着他看了半晌,到底没有走开。   阿强能听得出来郁白的回答不太对劲,严璟当然也能。   今晚的小白难得愿意敞开心扉跟人对话。   哪怕未来只有他一个人会记得,但只要能说出来,应该也是件好事吧。   所以严璟想了想,还是主动道:“小白,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心事?”   郁白就惊醒般抬起头:“心事?没——”   他下意识想要否认。   可说到一半,郁白踌躇了一下,终究没再隐藏。   他按灭了安安静静的手机屏幕,思索片刻,轻声说:“阿强那里来了新人。”   严璟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做一个或许不够聪明,但足够耐心的听众:“我刚才也听到了。”   “那就会有旧的人离开。”郁白继续说,“我觉得这次的几个保镖都挺好的,应该不是被罚走,是被天哥调去做别的事了吧。”   “所以……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兄弟要暂时离开,阿强他们会不会觉得心里不好受?”   听罢,严璟有些惊讶地挠了挠头,不太确定地反问:“你在担心这件事啊?”   明明在阿强打来电话之前,小白就是神游天外的状态了。   “不是担心这件事。”郁白说,“是我好像有了类似的心情。”   “为什么?”   “因为我……”   郁白发现自己不是很想把谢无昉直接说出来。   他话音一顿,眸光动了动,又要打比方。   严璟也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先发制人道:“别用电梯举例!”   “……”郁白默默瞪他一眼,“哦。”   接着,他一言不发地思考了许久,严璟便格外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   直到听见透出迷茫的熟悉声音再度响起。   “如果你认识一个像白纸一样的人,他因为你才一点点了解眼前的世界,许多喜好也都因为你的指引而出现,所以你们相处得特别融洽,几乎每天都有很多时间待在一起,共同经历了很多事,彼此之间变得越来越熟悉,就好像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   “但后来的某一天,你忽然发现,原来他也会认识其他人,会变得让你琢磨不透,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你无法参与的世界,你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肯定会吧!”严璟点点头,灵光一现道,“这不就是自己从零开始养成的完美对象突然跟别人跑了嘛,觉得不习惯都是轻的!”   “……”郁白听得有点别扭,纠正道,“不是你说的那种。”   “我觉得这可能是分离焦虑。”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或许最接近的心理学名词,“这种引领和被引领的感觉,跟亲子关系挺像的,在巨大的改变出现之前,你是他世界里的全部,而反过来,他也在你的世界里占据了很大一块位置。”   “就像那些第一天进幼儿园上学的小朋友,他们会哭闹着不想离开家长,其实家长送走了孩子,也会觉得很不适应,以前陈医生跟我聊天时说过,她第一次送女儿上幼儿园时,自己一转过身就哭了。”   郁白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嗯,应该就是分离焦虑吧,但要怎么克服这种心情?要不我给陈医生打个电话问问……”   随着他的话,严璟专注的表情却渐渐裂开。   他听得头皮发麻,浑身震了又震,主动屈服道:“要不你还是继续用金电梯和银电梯打比方吧,别用亲子关系了。”   “啊?”郁白茫然,“为什么?”   “因为你这样讲让我很难不想象你在外面偷偷有了孩子而且还把人家用心养大了的诡异画面啊!!”   严璟一脸崩溃,越想越惊悚:“你才几岁啊,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女方生的时候成年了吗?没成年是犯法的吧?!”   “……”郁白回过神来,也觉得诡异,连忙制止,“可以了,住脑,别再往下想象了。”   空气霎时安静。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半晌,郁白又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道:“他不是小孩,比我大……应该大很多。”   大很多?   那肯定成年了!   不犯法就好!   虽然年纪要大很多的成年人却反过来被小白一点点养成,听起来也有哪里不对。   但严璟不再觉得震惊,也不想细问了。   毕竟地球上都出现到处乱跑的外星王子了,小白在其他时空里养个成年人又怎么样。   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接受能力挺良好的呀。   严璟一脸淡定,老神在在道:“既然是成年人,那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啊!没必要拿去问陈医生。”   闻言,郁白颇感意外地看向他:“怎么解决?”   严璟说:“连小朋友都有自己的心事,成年人当然也会有自己的世界啊,人都会长大,长大就会分开,上学那会儿我们俩老是待在一起玩,总觉得未来也会跟那时候一样,可等毕业工作了,不也没办法天天见面了嘛。”   “我不知道分离焦虑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其实就是舍不得吧?”   “要是你舍不得对方,为什么不试着去走进他的那个世界呢?” 第116章 次元23   为什么不试着去走进他的那个世界呢?   严璟问得轻松坦然,听见这话的郁白却愣了好久,才怔忡地摇摇头。   “我大概是舍不得。”他讷讷道,“但不能拿我们俩的关系来类比,他不一样。”   严璟好奇道:“哪里不一样?你们不是朋友关系吗?”   “是朋友,但是……”   “是朋友不就一样吗,哪有什么但是。”严璟有些困惑,“我知道负责催你的那个杂志编辑叫什么,爱看什么类型的文,你也认得我健身房的同事,听我吐槽过他们有什么毛病,像这样走进对方的世界不就可以了吗?”   郁白沉默片刻,轻声道:“他的世界不是这样的,我不可能走进去。”   严璟更加困惑了,尝试理解他的意思:“啊?他不爱说话吗?还是不喜欢跟人闲聊?”   郁白却没有回答这些问题。   书房灯光暖黄幽谧,在浅棕眼眸中明灭闪烁,略显漫长的寂静后,他提起一件仿佛毫不相干的事。   “厉叔叔已经查到了监控,他看完以后觉得那个穿着玩偶衣服的人的确形迹可疑,很不正常,但又不是那种精神异常,而是明显有目的有计划的行为鬼祟,所以他让周围的片警都帮忙留意,一旦再次出现,就让我们立刻过去。”   话题突然跳跃,严璟反应了一下,才道:“所以那个玩偶怪人真有可能是外星王子?这是好事啊,你们说不定马上就能逮到他了,对了,那还需不需要我帮忙留意新闻?”   郁白却说:“其实我不希望那个人是王子……虽然我也在想办法找他,但潜意识里,或许更希望不要再次遇上他。”   严璟讶然:“为什么?你不是说漫画剧情只画到有外星反派逼宫吗,万一他们真在这几天里逼迫王子把地球毁灭了,你们四个又没防备的话,不就真的在这个时空里完蛋了?”   “是啊,这是我们这次要面临的唯一危机。”郁白说,“所以最开始我就想着要赶紧找到王子,这样才能知道外星反派的动静,或许还要帮他一起对抗反派。”   “这么想没问题啊,为什么你突然又不想遇到王子了呢?”   郁白看到他一头雾水的神情,听着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忽的笑了。   “你看,你一点也不在乎王子听到或猜到自己是个虚构人物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涌动着怅然的话音渐轻:“……而他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严璟不会在乎纸片人王子的心情,就像神明也不会在乎陌生渺小的人类。   世界与世界之间,横亘着无法忽略的次元壁。   闻言,严璟呆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主要是我对这个动漫没有什么实感,虽然你说我在现实世界里也是看过的,但在这不是被洗脑了嘛,这会儿完全没印象,全靠你的描述。”   这个时空里的他没有看过动漫里的任何一集,甚至对王子的形象都毫无概念,所以根本不可能自发地去在乎一个纸片人的感受。   郁白说:“而我会突然在意这一点,是因为我熟悉每集剧情,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很多故事,也在今天下午亲眼见过了出现在真实世界里的王子……那种感觉很特别,跟透过屏幕看动画很不一样,从那一刻起,我就没办法把他看作是一个虚构的角色了。”   “他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脚步懒散地走进电梯,会呼吸,会在电梯急坠后惊恐尖叫,会在抛弃这个身份前告诉别人他的助理很好,经纪人也不错,他会露出遗憾又快乐的笑容,跟最后一次见面的人类们主动道别。”   严璟是第一次听到他讲起这些细节,惊诧之余,忍不住感叹道:“外星王子好像还挺可爱的。”   “嗯,所以我一直很喜欢那部动画,不仅因为故事风格无厘头又可爱——在现实里,你会追完那部动画的原因主要是这个。”   郁白笑着说:“现在回想起来,我可能更多是喜欢这个主角,他快乐,清澈,好像永远是生机勃勃的,热爱着地球上一切新奇的东西,在人间四处冒险,不愿意离开。”   严璟冷不丁地问:“就像你被困在时间循环里的那些日子吗?”   那些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烂漫日子。   和那个忽然变得自由快乐的小白。   郁白没有否认,轻轻嗯了一声。   人总是在虚构之物中寻找投影和释放。   因为真实的人生里有太多力所不能及。   严璟安静了一会儿,又说:“这么说的话,其实你和外星王子真的挺像的,不止是你刚才说的那些。”   “还有什么?”   “这部动漫叫《愚蠢的人类!死定了你们!明天就是我手下亡魂!》对吧?反派们来催进度的时候,外星王子总是说他在寻找机会消灭人类。”   “对。”   “可他明明很喜欢人类。”   严璟小声说:“口是心非这点也特别像你。”   “……”郁白猝不及防,脸颊一热,没好气道,“我哪里像他了!”   严璟就嘿嘿一笑:“对对,我乱说的,是我口是心非。”   郁白瞪他一眼。   他乐呵呵地瞪回去。   短暂的寂静后,在莫名其妙开展的互瞪竞赛里,率先眨眼的严璟败下阵来,有点忧郁地叹了口气。   “一想到外星王子跟你这么像,我突然也不希望厉叔叔找到他了。如果他发现自己只是个被人类虚构出来的动漫角色,肯定会崩溃的吧。”   他对素昧谋面的外星王子的同理心,源于郁白补充的细节,还有几分友情的移情。   郁白并不意外:“如果你之后亲眼见到他,跟他有了对话和交流,大概会更难开这个口。”   严璟原本不在乎纸片人王子的心情,可当对方渐渐变得生动而具体之后,那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便随之淡去。   他变得在乎了。   这是常常被感情缠绕和改变的普通人类。   “但祂……”   在染上怅然的犹豫话音里,严璟福至心灵道:“但电梯仍然不会在乎,对不对?”   “……”郁白有一秒钟的沉默,反问回去,“你怎么也用电梯打比方?”   “哎,那我猜对了。”严璟喜滋滋道,“忽然觉得你这个例子举得还是挺贴切的。”   原来小白一晚上都在因为同一个人而感到困扰。   “听你这个描述,他是不是那种缺乏感情的反社会人格啊?”   “……差不多吧。”   其实是对人类情感无动于衷的神格。   严璟顿时神情肃穆:“那这人真挺危险的,虽然是你带大了他,所以对你比较特别,但万一哪天连你也反了怎么办?”   他忧心忡忡道:“我觉得你就顺其自然,真要渐行渐远了也不是坏事,到时候你再换部电梯……啊不是,换个人搞养成呗?都说下一个更乖嘛。”   郁白一脸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没有搞养成。”   “嗯嗯,你没有。”严璟从善如流,“你只是在一张成年白纸上涂了你喜欢的颜色而已啦。”   ……   够了!不要乱比喻!!   郁白被说得莫名有点羞耻,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去客厅打游戏吗?”   他很少愿意对人袒露心事,今晚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搞得他现在心情十分复杂,无论是对一墙之隔的谢无昉,还是对不知身在何处的外星王子。   脑袋乱糟糟的,索性做点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   严璟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不禁指了指自己:“你要现在跟我打游戏?”   “不然呢?”郁白被他问得一脸错愕,“你一开始不就是想来找我打游戏的吗?”   “我是想,但是……”   严璟的目光扫过他面前的书桌台面,手指也跟着朝那里点了点。   “你有新消息。”他说,“前面我们比赛瞪眼的时候收到的,你估计太专心了没听到。”   “所以我才不小心眨眼了,不然我肯定赢!”   郁白怔了怔,连忙低头看过去。   是那个默认昵称默认头像的新注册用户发来的消息。   在列满了经典广告案例与评价的消息下方,空荡荡的左侧聊天框里,有了两条简短的文字回复。   [好,谢谢。]   [我晚一点看。]   谢无昉在其他时空里回消息时,差不多也是这种一板一眼,颇讲礼貌的简约风格。   不太像是生气了。   郁白垂眸望着手机屏幕,指尖在输入法的位置上犹豫着,不知不觉就忘了别的事。   严璟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心头又升起几分老父亲般的怅然若失,十分自觉地往门外撤退。   撤退之前不忘犯个贱。   “现在打游戏吗?”   “……”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人陡然惊醒,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赧然。   “咳。”他佯装淡定,语气平常道,“临时有点事,晚点再打。”   话音落地,郁白的思绪又开始纷飞。   谢无昉为什么会说晚点再看呢?   他不像一般人,不会随便使用这种敷衍的托词。   是正在忙什么别的事吗?   所以这么久才回复消息。   房间门被轻轻关上,蓦然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对着手机怔然出神的郁白。   半晌后,白皙指尖递出一行同样简约的文字。   [你在忙别的事吗?]   这次的回音来得很快。   [嗯,在试着想象。]   郁白先是呆了一下,为这个不同寻常的答案。   紧接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微弯。   差点忘了,住在他家隔壁的这位邻居,是个不太擅长想象的神明。   学习想象显然也包括在学会虚构的范围内。   最本能的好奇心一时间盖住了纠结的理智,脱口而出的追问便沿着电波越过了厚厚的墙壁。   [你在想象什么?]   片刻后,月光寄来更不寻常的回信。   [我在想象人类的感情。]   [想要成为彼此的唯一,在人类的世界里,是爱情吗?] 第117章 次元24   出人意料的语句,静静浮现在屏幕上。   郁白看到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四周。   窗户紧闭着,外侧是楼房外立面以及空气,没有挨着任何邻居家的房间,书房里也没有其他人。   虽然谢无昉的听力很好,但隔着这么远,肯定不可能听到刚才他和严璟的对话。   想到这里,做贼心虚的郁白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吓他一跳。   毕竟就在不久前的对话里,他提起了自己白纸般的成年人朋友,还默认对方是个缺乏感情的反社会人格。   结果下一刻,对方竟然说自己在想象人类的感情。   郁白顿时产生了一种在背地里说坏话时被当场逮住的忐忑心情。   他摸摸鼻子,琢磨了一会儿,回复道:[应该是吧。]   他没谈过恋爱,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但纵观人类的种种感情,爱情大概是最具“唯一”性的,所以在回答的时候,他非常严谨地加上了一个“应该”。   说到唯一……   郁白记得在围棋时空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里,谢无昉忽然问他,为什么严璟会是他最好的朋友。   然后他很难得地对旁人提起了尘封的往事,也因此交换来了神的故事。   祂来自一个信奉唯一的族群。   没有选择和比较,只有唯一。   跟作为群居动物,会发展各种各样关系的人类相比,是完全不一样的种族。   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循环时空里,郁白几乎没有主动问起过谢无昉的来历,所以这大概是他对祂在看似寻常的人类外表之外,唯一可能触及到本质的了解。   谢无昉怎么会好奇这个?   如果是因为在人间待久了,试图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中找出相似之处,倒也很正常。   毕竟祂就是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最好”这样带着比较和选择的用法。   只是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突然。   而今天的谢无昉,本来就有些怪怪的。   郁白想了想,指尖微动。   [怎么突然想象这个,是红姐让你多了解人类的感情吗?]   那个被经纪人小明请来的老师,在表演和剧作上都成绩斐然,显然是个细腻敏锐的人,即使不太可能猜到谢无昉的真实身份,但一定能看得出来他情感上的淡漠和疏离。   对想要学会虚构的人来说,第一步大概是走入真实。   他发出了一条带着疑问的消息。   聊天框顶端很快浮现出“正在输入中”的状态。   郁白好奇地盯着屏幕。   输入状态消失了。   白色的回信却没有送来。   郁白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再度出现。   他便又开始耐心等待。   然后。   状态消失。   仍旧没有新消息发来。   ……?   郁白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忍不住回头重看了几遍前面发去的那个问题。   [怎么突然想象这个,是红姐让你多了解人类的感情吗?]   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或者是……他问得太冒昧了?   今天这个不想告诉他自己跟红姐做了什么交换的谢无昉,是不是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说过不再问那个秘密的。   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也的确没有想到那里去。   只是正常的聊天对话而已。   消息已经过了能撤回的时间。   盯着忽然静止下来的聊天框,郁白心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沮丧。   人都会长大,长大就会分开。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世界。   神也一样。   何况,祂本就很聪明,只是不熟悉人间事而已。   唉。   可恶的分离焦虑。   ……要不还是去找严璟打游戏算了。   握着冰凉机身的指尖动了又动,心情更加复杂的郁白正想再次打字,主动结束这段让他心生怅然的对话,就见到对话框往上滚动了一下。   谢无昉回了消息。   [嗯。]   ……   郁白差点被这个单字噎得没喘上来气。   一个字加一个标点需要输入这么久吗!   是突然忘记这个字怎么写了吗?!   他在心里默默吐槽着,可想起刚才盘旋在心头的失落,到底没有表露出来。   指间流泻出很平常的礼貌回应。   [那你加油,有问题可以问我。]   [不过我也不一定都能回答,比如跟爱情有关的问题,我就回答不了。]   这次的回复倒来得很快。   [你不喜欢爱情。]   没有问号,像是个敏锐看穿他无法回答的原因的陈述句。   也可能是用错了标点符号。   屏幕前的郁白就笑了,没有多想,随便发了个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的表情包过去。   诚如他对严璟说的那样,他打从心底排斥这种唯一性的情感。   但“不喜欢爱情”这种说法还蛮可爱的。   发完表情包,就是顺理成章的道别。   [你看广告吧,我继续去搜集新闻了,提前晚安。]   其实是要去打游戏转移一下注意力。   咳,反正谢无昉不知道他到底在家里干嘛。   隔着厚重墙壁的祂的确不知道。   却也没有走入这种人类默认的顺理成章。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已经起身要离开书房的郁白有点意外,停下往外走的脚步。   [什么?]   [人会改变吗?]   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就可以回答的问题。   [会啊,每个人都会改变。]   人都会长大。   长大就是一种改变。   [包括你吗?]   郁白呆了一瞬,然后忍俊不禁地回复了这个有点好笑的追问。   [当然包括。]   他又不是非人类。   真正的非人类没有再继续问,转而回应了他提前的道别。   隔着窗的朦胧月光里,夜色浓郁地涌动着,似有若无地漫过颜色浅淡的眼眸。   [好。]   [晚安。]   这一晚,在虚幻的电子世界里,略显心不在焉的郁白,难得在水平相当的严璟手上遭遇了连败。   严璟倒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抓住机会大开嘲讽,而是很善解人意地主动帮他找借口:“你是不是肚子饿,影响发挥了?”   “……”十分擅长转移话题和找借口的郁白对此的评价是,“这句安慰也太生硬了一点吧?”   “哈哈,但我是真的饿了,炸鸡没吃饱。”   郁白就放下游戏机,拿起手机:“你想吃什么?”   “西瓜!”严璟迫不及待道,“我还没吃过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   “说到这个,靠,好羡慕现实里的我啊!对了小白,你说现在的天台上会不会有那个西瓜,要不我们上去看看?”   郁白摇了摇头:“不会有的,我点外卖吧。”   这个时空里的谢无昉不能使用特殊力量。   就算能用,他也已经知道这处过去不曾发现的力量泄露了。   紧挨着十二楼的天台上,不会再出现瑜伽球那么大的西瓜。   外卖员送来了正常大小的西瓜。   夏天的西瓜总是很甜。   甜得依然能将人拽进沉沉的梦乡。   窝在沙发里打游戏的两个人,在不够激动的对局和足够浓度的糖分里,先后昏睡了过去。   郁白不记得自己这晚有没有做梦了。   不过,这场悄然到来的睡梦,又是被一阵响亮的噪音打断的。   在持续不断的铃声里,郁白皱着眉头睁开惺忪睡眼。   意识回笼,周围是熟悉的屋子,客厅窗帘没拉,正映出窗外淡蓝隐约的清晨。   歪在一旁呼呼大睡的严璟,也在同一时间被吵醒,打着哈欠抱怨起来:“谁的电话啊,天都没亮透……小白你快点接,吵死了。”   郁白扶着睡僵了的脖子,从沙发夹缝里翻找出响个不停的手机:“是厉叔叔。”   他接通电话:“喂,厉叔叔,怎么了?”   听筒里传来带着激动气息的熟悉声音。   “小白!你现在能不能立刻出门?”   五分钟后——   以最快速度洗漱完毕的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冲到玄关处,匆匆踩进鞋子。   “我去按电梯!”严璟先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回头叮嘱,“你要不要随便拿点吃的?肯定没空去买早餐了,饿着肚子会没力气追人的。”   急促的话音在楼道里听来分外清晰。   不用他提醒,郁白已经随手从柜子里抓起了几包饼干零食,塞进随身背包里:“拿了拿了!你小声点,别吵到邻居。”   这栋楼虽然住户稀少,但除了他与谢无昉,十二层里还是住着另一个普通人类的。   远远传来有意放轻的回音:“知道了!”   郁白穿上轻便的运动鞋,拽起包离开家,反手拉了拉门确定已经关好,正要转身向楼道尽处跑去。   结果冷不丁地对上严璟炯炯有神的目光。   他站在隔壁1204室的门口,幽幽道:“要不要叫上那个非人类一起啊?”   “……”郁白差点被吓一跳,“你不是去按电梯了吗?!”   “对啊,我按完了,电梯还没到嘛,你又让我不要大声说话。”严璟继续打量着隔壁的房门,“既然我们是要去追外星王子,叫个外星人来帮忙会不会更好?”   郁白不假思索道:“不好。”   “为什么不好?”   郁白沉默了一下,小声道:“……他们又不是同一个星球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人多力量大嘛!不是人也大!”   郁白只好说:“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我说过不用他帮忙找王子的。”   谢无昉这两天要去试镜。   之前就说过了各干各的,不能反悔。   严璟惊奇道:“什么事啊?”   郁白转头往前走:“你问这个干什么?快点过去,电梯要到了。”   “我好奇啊!”   “我都不好奇,你好奇什么。”   “哦——你真的不好奇吗?”   “……真的!”   他才没有好奇谢无昉是怎么试镜的。   一点也没有! 第118章 次元25   天光熹微的清晨,一片幽静的小区里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今日值班的门卫大爷,心情忐忑地离开岗亭,走到那部刚刚在小区门口停下的警车旁。   “那个……警察同志,有什么事吗?”   驾驶座的车窗摇到了底,露出女刑警英姿飒爽的侧脸:“没事大爷,我不是来办公务的!是有点私事,来等人——”   一晃眼,林晓云瞥见了从小区里出来的两道身影,连忙朝他们喊:“小白!这里这里,快上车!”   等两个年轻人上了车,林晓云当即发动车子,打着方向盘掉头驶离,一派风风火火的样子。   郁白一上车就问她:“晓云姐,厉叔叔已经赶过去了吗?”   先前的电话打得匆忙,他来不及问具体情况,只听到厉南骁说刚刚发现玩偶怪人的踪迹了,让同事顺路过来捎他们一程。   “对,我刚好在这附近,就顺便过来接你们。”林晓云道,“厉队可能要比比我们再晚到一点,他前面跑到另一个地方去找人了,结果扑了个空。”   郁白有些意外:“不是厉叔叔发现的吗?是其他片警?”   “都不是。”林晓云摇摇头,笑了一下,“说来也稀奇,是你家附近那个早餐店的老板娘发现的!”   关掉了警笛的车子驶过充满生活气息的长街,写着美丽早餐四个大字的招牌在日光下发着亮,一贯早早开门的早餐店,此时大门紧闭。   昨天中午她看突然请假的厉队不太对劲,以为是小白出了什么事,连忙和同事追出去。   结果,就惊奇地看到厉队似乎不太情愿地坐在早餐店里,被老板娘拽着唠了好久的嗑。   当然,后面发生的事更加惊奇。   “我听厉队说,一开始也是她先遇到那家伙的,昨晚厉队查完监控后说那人确实可疑,所以她天没亮就跑出去帮忙找人了,真是个热心群众啊。”   “没想到,还真被她发现了人影,运气也真好。”林晓云感叹完了,又好奇道,“说起来,你们为什么要找这个人啊?”   厉队没跟她细说原因,只说是有非常重要和紧急的事要找到对方,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林晓云见他态度这么严肃,便也踊跃加入,想要帮忙。   郁白还不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外星王子,但会如此频繁地和他认识的人相遇,是王子的概率很高。   他想了想,只是说:“晓云姐,一时间解释不清楚,如果确定了他真是我们要找的人,我再把所有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   “厉队也是这么说的,你们俩真像。”林晓云就笑,“行,那我先载你们抓到人再说!”   她一脚踩下油门,车子飞也似的驶了出去,在清晨不算拥挤的车道上快速穿梭。   后座上很快响起清脆的嘶拉一声,严璟撕开饼干袋子,主动问她:“晓云姐,你吃早饭了吗?要不要饼干?”   “不用,我凌晨才吃的晚饭,还好你们自己记得拿,我来得太匆忙,都忘记给你们买点吃的。”   “哦,好,小白你要哪袋?”   林晓云说着,扫了眼车内的后视镜,看见小白那个当健身教练的朋友,在警车后座上坐得规规矩矩,低头啃起了饼干。   被问到的另一个年轻人却没有回答。   他侧眸望着窗外,玻璃框中的风景飞快地向后飞逝,浅棕眼眸里蕴着清淡天光,好像在走神。   林晓云便也跟着往那里看了一眼。   是小区的方向,那片熟悉的住宅楼逐渐被其他高楼遮挡,越来越远,直到完全隐没。   她主动道:“小白,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拿了?趁现在还没开太远,我送你回去拿也来得及,反正厉队正在往那边赶。”   林晓云问得随意,后座上的郁白却蓦地一僵,条件反射道:“没有!不用!”   “……”她忍不住又看一眼后视镜,关心道,“你没事吧?”   不用就不用,怎么还怪激动的。   “我没事。”郁白立刻收回视线,掩饰似的一把拿过严璟手里的饼干袋子,“就是注意力有点不集中,可能是还没睡醒。”   手头突然一空的严璟也不恼,他又撕开另一包饼干,附和道:“对,他没事,只是没睡醒,绝对是没睡醒。”   郁白:“……”   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郁白想不明白,只能没好气地给了他一拳:“吃你的吧。”   挨了一拳的严璟笑嘻嘻的,持续发出咔滋咔滋的声音:“吃着呢!”   林晓云不明所以,收回目光时却笑了,有点感慨地盯着前方的路况。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中学时代的自己,青涩懵懂,总是有意无意地撒下一些有秘密心事涌动的谎言,也总以为大人们察觉不到那是假话。   还是第一次看到小白这个样子。   幼稚却鲜活。   年轻人就该这样嘛!   朝阳渐渐在城市上空升起,橙红灿金的美丽光线,笼罩着洁净簇新的高楼与街道。   一路飞驰的警车里,响起悠扬的来电铃声。   另一边,在小区对面的街道上守了一夜的花衬衫们,齐刷刷起身。   阿强将手机握在耳边,语气异常关切:“小白!我看你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出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一紧张起来,连平时习惯的郁少都忘记喊。   先前他们看到郁白和严璟一出小区,就直接上了警车离开,连人影都没太看清,也没机会当场问。   也幸好他认得开车的人,是厉南骁刑警队里的同事,不是什么可能有威胁的坏人,否则拼了命也要拦下这辆车。   队长赵先强给郁白打电话的同时,剩下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没闲着,分工明确,一个利落地收了牌桌,一个迅速去开车过来,还有一个紧盯着警车驶去的方向。   至于新来的那个见习保镖,左看看右看看,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   盯梢的时候一心二用打扑克,很好玩。   打了一夜后突然紧张起来,也很好玩!   目光清澈的年轻保镖悄悄向阿强侧过身,伸长了耳朵,两道帅气交叉的伤疤在日光下分外鲜明。   可惜不太听得清,只听出来对面是个男声。   强哥管郁少叫小白?   郁少·白?   好!   更酷了!   充满了人类心目中的大佬气质!   可惜他刚才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没看清郁少长什么样子,警车就关上门扬长而去了。   他的反应速度有待提升,要向强哥他们学习!   等队长挂了电话,已经进入备战状态的新手保镖立刻积极发问:“强哥,我们要不要跟上去?”   “当然要!”   赵先强第一个跳上其他保镖开过来的车,催促道:“快上车,马上出发!”   阿叉跃跃欲试道:“是郁少出了什么事吗?”   他还不清楚这几个保镖到底在给什么背景的老板办事。   总之不太像是好人。   难道是被警察带走了,需要他们几个把人劫出来?   好刺激!   “不是,是他要去找一个人,我们也帮着去找!”   “我看那是部警车。”阿叉好奇道,“警察也是去帮忙的吗?”   “是啊!”副驾上的阿强没空解释太多,紧盯着前方,给开车的兄弟指路,“往那条道开,小白说是在城西那边……”   后座上的阿叉听他这么说,眼睛越发亮了起来。   居然有保镖和警察一起帮忙。   哇。   果然是大佬!   “强哥,郁少要找什么人?”   “我也不太清楚。”   阿强想起郁白说在找一个穿着玩偶装的人,其实心里有点纳闷:“反正是个变态,应该很好认的,等我们跟郁少汇合了再问具体情况!”   大夏天套着那么厚的毛绒壳子在大街上晃悠,不是变态是什么?   闻言,脸上纵横着帅气刀疤的见习保镖更加兴奋了。   “好的强哥!”他攥紧拳头,完全进入了角色,语气激昂道,“我们肯定能帮郁少找到人的!”   他还没见过正儿八经的人类变态呢!   日色逐渐明亮,初夏的气温也随之升高,人流熙攘的大街上,乔今美不知撞到了多少人的肩膀。   “对不起对不起,让一下!”   她气喘吁吁地追着前面的身影,实在跑得有点脱力,停下来猛地喘了会儿气,扯着大嗓门朝前面喊。   “喂——你别跑了!我只是想跟你合个影,你跑什么啊!!”   响亮的声音越过茫茫人海,不少面目陌生的行人诧异地投来视线。   可那个套着厚重玩偶装看不清模样的怪人,却反而跑得更快了。   占地面积颇大的玩偶壳子也撞到了不少人,与它擦肩而过的人群不时发出带着恼意的惊呼,几乎盖过了从玩偶里飘出来的朦胧声音:“对不起对不起,让一下!”   后方的乔今美当然听不见,她看着那个形迹可疑的巨大玩偶即将跑出视线,咬咬牙,又喘着粗气拼命追了上去。   穿着这么沉的东西还能跑这么快。   ……这家伙绝对是外星人!   小白厉队他们还没赶到,所以,这个时空里地球的安危就肩负在她身上了!   她居然有种兴奋的感觉!   乔今美一边追,一边试图稳住那个一看到她,就莫名其妙转身逃跑的外星王子:“你别跑了真的!我只是想跟你合个影!你穿的玩偶壳子好可爱,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   她喊得情真意切,前方的玩偶则跑得愈发快了。   周围本来一头雾水的行人们,纷纷面露古怪,头皮发麻地打了个寒颤。   甚至还有好心人,有意帮忙拦了一下这个穷追不舍的中年女人。   如果换作他们,也会这样拔腿逃跑的。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好变态啊!! 第119章 次元26   群星市,城西某处。   一辆通体黑色造型酷炫的MPV,风驰电掣般穿过一条条小路,沿途惊起无数飞尘、测速摄影仪里的数张定格照,和即将随之而来的超速罚单。   车窗摇到最低,几个如出一辙的板寸脑袋分别望向车外,认真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开车的保镖凝声道:“强哥,已经开到郁少说的位置附近了,我们全程抄小路,应该先到一步,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   他说话的同时,副驾上的赵先强一边审视着车窗外,一边已经拿出手机准备拨号。   后座上的其他三个保镖同样目光炯炯地盯着四周。   旁边的街道乍一看风景寻常,人流如织,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本该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无端地分出了一条不太寻常的小径。   像是有部收割机刚从金黄丰收的麦田上碾了过去。   有结伴而行的路人停下脚步,略显忐忑地盯着前方,窃窃私语着。   “那人看上去真的好变态,是不是该把她拦下来的?”   “我是不敢啊,万一真是疯子呢,还是躲远点好……”   脑袋快伸到车窗外面的见习保镖阿叉,敏锐地听到了这些随风飘来的细碎话语,顿时眼睛一亮,朝前座的人高声道:“强哥,我听到他们在说看到了变态!他肯定是刚跑过去!!”   赵先强手头正欲拨号的动作,瞬间停住。   半分钟后,率先跑进人行道的阿叉拦住刚才在闲聊的两个路人:“变态往哪里跑了?”   “啊?”路人措手不及,“变态?她就往前面那里跑了!”   “好嘞谢谢!”   “……不客气。”   结伴的行人一脸茫然地目送这个穿着花衬衫的寸头青年,神情激动地向前跑去。   “这人是要干——”   话音尚未落地,居然又一个造型如出一辙的花衬衫大汉从旁边跑过去,把他没说完的话吹回了嘴里。   简直让人以为出现了幻觉。   “呃、呃诶?”   紧接着,又又一个花衬衫。   ……   前后一共有五部外形耀眼的同品牌收割机,轰隆隆地驶入金色麦田。   众人耳畔全是呼呼的风声。   “我靠!这是什么情况?!”   “是好好、好心人吧,真勇敢啊……”   初夏阳光明媚的早晨,一条街的行人几乎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这道奇异的风景线。   四个专业保镖加一个外星保镖体力过人,脚下生风,很快就追上了前方那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女人。   脸上有两道刀疤的年轻人兴奋道:“强哥,是不是她!”   听到身后动静并下意识回头的乔今美,第一反应是懵逼的。   怎么突然冲过来五个这样的大汉?   厉队倒是说了会叫人过来帮忙。   难道警察同志们突然换制服了吗?   脸上有一道刀疤的中年人定睛一看:“不是她!郁少说是个穿玩偶装的人!”   ……!   还真是来帮忙的!   乔今美顿时高声道:“对对对穿玩偶装的!他在前面呢!你们快去追他!”   她如释重负地停下脚步,双腿发软打颤,顺手在离自己最近的年轻人那里撑了一把,催促道:“全靠你们了警察同志!他套着好大一坨粉白色,很好认的!一定要抓到他——”   一定要抓到外星王子啊!!   被她攥住手臂的刀疤脸年轻人神情一凛,澎湃热血迅速涌上心头:“一定抓到他!!”   不过,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叫他警察同志?   他难道不是一个保镖吗?   不等真正的外星王子发问,阿强已经反应过来,语速极快道:“我记得她,她在小白家附近那条街上开早餐店,估计也是来帮忙的,走,我们快追,我得跟郁少说一声!”   闻言,阿叉立刻收了话音,松开下意识搀住陌生人类女性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方冲去。   乔今美孤军奋战的紧张心情骤然放松,累得一屁股蹲坐下来,眼神灼灼地目送五个花衬衫跑出视野。   领头的这个小伙子跑得真快啊!   比刚才那个外星人还快呢!   但她追了这么久,是真跑不动了。   反正有警察同志在,她先歇一会儿!   为了不影响别人正常走路,乔今美缓慢地移动到某间没开门的店铺屋檐下坐好,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挡住了这道不起眼的身影。   与此同时,在限速范围内以最高速度行驶的警车,停在了另一个街口。   在周围人好奇的目光里,一头棕发的青年快步从车里下来,纤细修长的指尖攥着手机停在耳畔,神情肃然,正低声说着什么,便显出几分慑人的压迫感。   穿着警服的女人动作利索地停好车,大步走到年轻人身边:“怎么样?他跑到哪儿了?”   年轻人言简意赅道:“阿强说他们追着他跑进了南街,这条街走到最后是个三岔路口,连通的另外两条街是北一和北二。”   林晓云扫了一眼旁边写有“北一街”的路牌,毫不犹豫道:“那你们俩往这条路追,我去北二!”   从三个方向包抄,一定能追到那个人!   郁白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鉴于自己这边有两个人,能分出一个人做点别的,他主动道:“晓云姐,我马上给厉叔叔打电话,让他直接去北二街。”   “行!”   女刑警干脆利落地应了声,当即转身跑向另一个路口。   郁白也收回视线,一边用手机拨通厉南骁的号码,一边下意识催促身边的同伴:“小谢,你先追——”   话音一出口,就突兀地收住了。   他表情一僵,本来没太听清称呼,正在原地热身的严璟才因此后知后觉地发现有哪里不对。   严璟倒抽一口冷气:“……你叫我什么?小谢?”   我靠!   他成替身了?!   郁白一看他那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表情,就知道那个时而浅薄时而深邃的脑袋里绝对又蹦出了什么不合时宜的烂梗。   他当机立断道:“别说出来!!”   “哦,我不说。”严璟目光哀怨道,“看来你也想到了,没事,你心里清楚就行……”   “……”郁白被说得脚下一个趔趄,恼羞成怒道,“我什么也没想到!你赶紧去追人!”   “你要是没想到,又为什么让我别说出来——”   白皙掌心里的等待音恰好结束,电话接通。   “小白,你们现在——”   听筒那头的人刚开口,就听到电话里传来掷地有声的一句咆哮。   “闭嘴!!!”   还在赶来路上的厉南骁:……   ??!!   当莫名其妙被吼了一顿的厉队,终于跟郁白开始正常对话的时候,身姿矫健的女刑警已经独自进入了北二街。   一进这条街道,她就适当放慢了脚步,目光仔细地在漫漫人群中搜寻。   她看过厉队找来的监控,知道对方始终套着一件粉白相间的巨大玩偶装,这个特征很醒目,几乎不可能错过。   但也要考虑到对方中途找机会丢下玩偶套子,轻装上阵逃跑的可能性。   这样就会变得比较棘手。   因为目前没人知道玩偶装里的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所以林晓云不仅在找那个醒目的粉白玩偶,也在观察前方有没有出现什么脚步匆忙、神情异样,或是满头汗水的可疑陌生人。   女刑警敏锐的目光在街道两边的人群中来回搜寻。   前方就是那个行人错杂的三岔路口。   忽然间,她神情一凛,快步上前。   从南街方向,有一个低着头气喘吁吁向这里跑来的女人,因而猝不及防地跟她撞了个满怀。   形迹可疑,脚步匆忙,满头是汗……   全部符合!   林晓云当即反手拽住对方的手臂,厉声道:“站住!别跑了!”   在突如其来的呵斥里,比她矮一些的女人错愕抬头,有很明显的惊慌失措。   看清对方面孔的一瞬间,气势十足的女警察也有短暂的无措。   她脱口而出道:“是你?!”   是那个笑眯眯地管厉队叫帅哥的早餐店老板娘!   也是两度遭遇玩偶怪人,而且第一个追着对方跑的热心市民阿美。   这会儿的老板娘显然跑得十分疲惫,一双秀气的眼睛瞪圆了,怔怔地盯着她,似乎说不出话来。   林晓云连忙松开攥着她手臂的手,转为搀扶,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我没弄疼你吧?我没看清,以为你是那个套着玩偶装的人呢!”   老板娘顿时一僵,被扶住时本能地想要挣脱,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没开口,林晓云只当她是累得说不出话来,体贴地将她扶到一边的台阶处坐下,主动道:“你先别追了,在这儿休息一下,我去追就行!那个人往哪边跑了?”   她问得急切,跑到几近脱力的老板娘却有一刹那的沉默。   紧接着,坐在三岔路口附近的她踌躇片刻,暗自咬了咬牙,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林晓云跟着望去,精神一振:“他去北一街那边了?那小白他们肯定能逮住他,我也过去帮忙!你就在这里喘口气,晚点过来接你!”   坐在台阶上的老板娘就这样看着她跑开。   她发了一会儿呆,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正要起身往北二街的方向逃走,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那阵追了她许久的密密麻麻脚步声。   “玩偶壳子被丢在那边的一个走道夹缝里了!妈的,这下不好找了!”   “不能再一家家店翻过去了,太浪费时间,让阿叉继续在这里挨间屋子搜,我们分两队去前面追,这样不可能错过的!”   两两结伴的花衬衫分头跑进北边两条分岔开的街道,不再仔细留意周围。   被留下来的刀疤脸年轻人正兢兢业业地挨间店铺查看,看有没有躲着什么形迹可疑的陌生人,丝毫不顾旁人惊讶的目光。   忽然间,他看到了那个坐在屋檐下发梢汗湿,明显已经精疲力尽的女人。   女人也看到了他。   他骤然瞪大了眼睛。   她也瞪大了眼睛,心脏砰砰直跳,在犹豫该不该拔腿逃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面孔上盘旋着帅气刀疤的外星王子先开口了。   “你怎么跑得比我还快!”他的声音里充满难以言喻的震惊,“你刚才明明在我后面的!”   这就是人类真正的力量吗?!   ——不可思议!!   “……”她也震惊了,在大脑完全理解眼前人的话语之前,手指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小声道,“那边。”   见状,思路奇诡的年轻人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她,像是生怕她追上来。   “这次我一定比你跑得快!”   夏风捎来一句充满斗志的响亮誓言。   茫然之余也悄悄松了口气的乔今丽:“……”   啊?   ……这都是些什么人?! 第120章 次元27   愈发明亮的夏日阳光下,今天早晨的这片街区格外热闹。   发下信心满满的誓言后,脸上写满兴奋的年轻人不再分心看那个暂时还停在原地的神奇人类,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弹了出去,花里胡哨的衬衫衣角猎猎生风,简直快出了一抹残影。   旁边不明所以的路人惊惶停步,目瞪口呆地望着这道疾风般的背影。   “……那人怎么突然跑起来了?还跑得这么快!”   “我去!真的好快,我考试跑五十米都没这个速度,这人是专业的运动员吧?!”   “我看刚才也有几个穿着差不多衣服的人跑过去,难道是有什么跑步比赛?”   “可也没听说咱们市里最近有这种活动啊……哎不是,他怎么能越跑越快的?这应该已经是爆发速度了才对啊——”   街道上的议论声纷纷扬扬。   满头大汗的乔今丽原本正逆着人流,往北二街的方向快步离开,却在听到旁人话语的某一刹那,猛地停住了脚步。   “——这家伙太牛了,简直不是人!!”   ……!!   她表情一怔,紧接着,仿佛被点破了思维盲区一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等等!   乔今丽立刻回头望去,大脑飞速转了起来。   那个陌生年轻人脸上的X状刀疤在搞笑中透出帅气,目光格外清澈烂漫,还有出人意料的脑回路……   乔今丽倒抽一口凉气,心中瞬间有了猜想。   外星王子居然真的从动画走进了三次元!   而她居然真的单枪匹马找到了他!!   一贯神情阴郁的女人脸上罕见地流露出灿烂纯粹的兴奋,她当即回头,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别的了,立马要追上去。   就在她转身的这一刻,余光却瞥到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在对面街道上无端向两侧让开的人群中,如鹤立鸡群。   厉南骁接到郁白的电话之后,就径直往北二街的方向过来,下了车便大步跑进街道,去追玩偶怪人。   他今天没穿警服,一身便衣,但因着严肃的神情和多年养成的压迫性气场,沿途遇到的行人们在望过来后,都下意识地让开了路。   于是,在自觉分开的茫茫人海里,目光本就在四处搜寻的刑侦队长,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乔今美也在往这个方向追?   看上去是要有目的性地转向,难道是有了玩偶怪人的最新消息?   厉南骁立刻出声喊住街对面的女人:“乔女士!他往哪里去了?”   被他叫到的乔女士莫名一僵,目光里透出几分惊慌,还有似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犹豫。   厉南骁一怔。   不对,乔今美的神情和气质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乔今美!   更像是来到这个时空之前,在郁白的主动问候里有些无所适从的那个老板娘。   倍感惊讶的厉南骁正要开口,视线越过中间行经的热闹人群,就见到对面的乔女士突然又跑了起来。   她的转身之势戛然而止,不再掉头,而是继续往北二街的出口处跑。   “……”厉南骁猝不及防,没想到会是这个反应,“你要去哪里!”   在他脱口而出的疑问里,女人竟跑得更快了,仿佛身后有怪物在追。   习惯了追捕犯人场面的厉队长差点本能发作,要转身追上去。   幸好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今天的正事。   是要找到那个穿着玩偶装的疑似外星王子。   尽管他不清楚先前说要出远门办事的乔今丽,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这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厉南骁很快收回了目光,敛起思绪,重新往前搜寻。   北二街已经快走完了,前方就是三岔路口,他尚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也没有看到据说在这条路上准备包抄的林晓云。   他没有犹豫太久,马上给郁白打去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听筒里传来字正腔圆的一声惊呼。   “我草!!!”   心灵和耳膜再次同时遭到剧烈冲击的厉南骁:……   啊。   他居然不是很惊讶。   甚至生出一种“怎么换人说词了”的诡异感受。   ……   电话的另一端,握着手机正要开口的郁白,侧眸瞪了一眼旁边惊得满口粗话的严璟:“你小声点,是厉叔叔的电话!”   “啊?哦!对不起对不起!”   严璟呆立在人行道里,嘴上反射性认了错,视线仍牢牢黏在前方那道花色旋风般的迅猛身影上。   “这爆发力太持久了,怎么练的啊我次、次嗷!我隐约看到他是寸头花衬衫吧?小白,这是你哪个保镖啊?真牛、牛掰!”   那道激起无数震惊目光的身影不停歇地往前跑着,很快就跑出了两人的视野。   简直有一种仿佛要跑到世界尽头的热血气势!   严璟看得双眼发直,目眩神迷,几乎被那种极具感染力的中二气质慑服,也想追上去加入这场一往无前的奔跑。   还好郁白很有先见之明地拽住了他。   其实也不完全算是先见之明。   在烂梗之争结束后,郁白就跟严璟一起在北一路上认真地找起了粉白玩偶人,或是任何行迹可疑的人。   他注意力高度集中且快步走路时感觉还不明显,这会儿停下来接电话了,脚踝处忽然传来愈演愈烈的痛感。   他的脚好像扭了。   就在严璟顶着一张幽怨弃夫脸对他说“看来你也想到了,没事,你心里清楚就行……”的时候。   ……   烂梗害人!!   郁白忍着痛意没表现出来,默默拽住严璟的手臂借力,总算没那么痛,一时间无暇顾及擦肩而过的那道旋风花影,跟电话那头的厉南骁交换起目前的情况。   “对,我们俩还在北一街,我怕他半路摘掉头套跑,所以基本每个走过去的人都有留意,但目前没发现任何可能是王子的人……等一下,我看到晓云姐他们过来了。”   靠近三岔路的方向出现了三道熟悉的身影。   分别是体力尚多脚步矫健的林晓云,和跑了太久有些脱力的两个花衬衫保镖。   保镖们认得从后面追上来的女警察,连忙问:“那小子往这边跑了?!”   女警察也知道郁白身边有这么一群保镖,应声道:“对啊!”   “那快追!别让他跑了!!”   “跑不掉的,小白他们已经从这条街的另一头过来了!我们两面包抄!”   空气中洋溢着一种警民通力合作的热烈氛围。   连一旁的围观群众都跃跃欲试地想要加入。   “什么面包?”   “这条街的另一头有面包?”   直到从两个方向靠拢的数道目光在空中陡然交汇,神情兴奋的三人顿时心凉了半截:“小白?怎么只有你们两个!没逮住人?!”   郁白一脸茫然:“……啊?”   两片面包已经汇合,却并没有抄到任何可疑的人。   “靠!追丢了!!”   片刻后,绝大部分参与本次跑步比赛的选手,终于在三岔路口附近集合。   分别是:一个热心市民、两个年轻男生、两个刑侦警察,和四个保镖。   至于剩下那个见习保镖……   恐怕仍在向远方奔跑的路上。   眩目灼热的日光下,郁白和严璟对视一眼,率先道:“北一街的方向没有。”   厉南骁跟着开口:“北二街的方向没有。”   还喘着粗气的乔今美立刻保持队形:“南街的方向没有!”   三个方向都说完了,阿强等人便只能整齐划一地点点头,异口同声道:“都没有!!”   在这充满气势的话语里,大地仿佛都抖了几抖,大家也陷入一阵沉默。   林晓云匪夷所思道:“这里没有其他出口了,我们又从三个方向夹击,这人怎么可能溜得掉,难道他躲在中途的哪家店里?”   尽管她仍然不知道厉队他们为什么要找这个人,甚至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但此刻扑了个空,还是有种发自内心的懊恼。   而且,那家伙明明是往北一街跑了嘛,可她一路过来确实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她也相信小白不会漏看。   ……!!   林晓云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猛地抬头看向一旁的乔今美:“你为什么说南街的方向没有?”   乔今美面露茫然:“因为就是没有啊!”   她前面在南街追到一半,看到花衬衫们过来,就停下休息了,等体力恢复一些后才继续往前追,刚好在路口附近遇上厉队,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看到了小白他们。   “可你前面在路口那里跟我说,他往北一街跑了啊,所以我才往这里追过来的。”   当时她遇见的“乔今美”,的确是从南街方向跑过来的,严格说起来,那句话倒也没错,抓捕目标确实不在南街了。   但林晓云就是觉得怪怪的。   而且,眼前的老板娘,跟刚才相比,气质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不对,更准确的说,是刚才那个老板娘有点不太一样才对。   因为她昨天第一次见到的老板娘,就是此刻这种大大咧咧的性子。   乔今美条件反射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可她说到一半,突然自己卡住,神情蓦地一震,掠过一抹近似于恍然大悟的情绪。   原本因两人的对话若有所思的厉南骁,便眼睁睁地看到这位老板娘表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变脸。   “——呢?!我想想啊。”她硬生生地接上了自己的话,紧接着面色一沉,透出几分惊慌,“对,对的,我先追到路口,给你指了路。”   “看你一走,我又有点不确定,怕自己是看岔了,想着再回南街去找找,反正北边有你们。”   “结果啊,一转眼又把这事给忘了。”   乔今美神情郁郁,语气中三分木然三分歉意,还有三分透着忧伤的难以置信:“年纪一大,人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对不起啊,真对不起!”   唯一明确知道乔今丽在附近出现过的厉南骁:“……”   并不知道乔今丽出现但意识到有哪里不对的郁白:“……”   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意识到的严璟:“……”   他目光一震,忍不住凑到郁白耳边,小声道:“这是老年痴呆的症状吗?我看她明明很年轻,也就三十多岁啊,天哪好可怕,再过几年我不会也这样吧!”   “……”郁白深吸一口气,同样小声道,“你应该会。”   毕竟现在就已经有点痴呆了。   完全被她出神入化的演技征服的林晓云,则突然心生愧疚,连忙道:“不不不,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前面追得那么累,人在大脑缺氧的情况下,思维出现一点混乱是很正常的事,你别瞎想!”   见状,乔今美暗暗松了口气,维持着低落的神情,小心翼翼道:“那我们还要再继续找那个人吗?她已经把玩偶装丢下了,更不好找了,其实我觉得她不太可能是外……咳,不太可能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她应该是唯一知道外星王子这件事的本时空原住民,所以话到嘴边又谨慎地收起,没有贸然说出来。   可是,要怎么合情合理地消除这个玩偶怪人的嫌疑呢?   乔今美皱了皱眉,正在冥思苦想的时候,却听到另一道声音响起。   厉南骁说:“我也觉得可能不是她。”   乔今美一愣。   林晓云问:“厉队,为什么?”   厉南骁语气平静,有种让人天然信任的说服力:“说不上来,直觉吧,我的直觉很少出错。”   怔怔看着他的乔今美在短暂失神后,连忙接上话茬:“我也有这种感觉,对不起啊,给你们提供了一个没用的线索,害你们白忙活了一通……”   林晓云当然相信队长的直觉,闻言再无疑虑,主动道:“这算什么白忙活,我们办案子的时候走得最多的就是弯路了!失败乃成功之母嘛!”   厉南骁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将玩偶怪人的话题彻底揭了过去:“我再让人留意,有没有发生其他的怪事。”   林晓云热情不减:“怪事?厉队你们到底在找什么人呀?”   保镖们适时出声:“无论找谁我们都可以帮忙的!”   扑了个空的沮丧气氛很快散去。   等若有所思的郁白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满是热闹积极的声音。   而且,特别热闹,特别积极。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便没有反对厉南骁的决定,附和道:“那我们现在——”   话音未竟,淹没于一声短促的闷哼,和陌生人头也不回的道歉:“不好意思啊!”   有人从旁边匆匆跑过,猛地撞到了郁白肩膀,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晃了一下,原本拽着严璟的手下意识松开,全身重量突如其来地落回自己这里。   ……!!   郁白霎时瞪大眼睛,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厉南骁注意到他神情不对:“没事吧小白?是撞到哪了吗?”   “没、没事。”郁白迅速收敛表情,看向那人跑开的方向,“我就是被吓了一跳而已。”   他本来只是掩饰性地移开视线,可骤然间却生出几分货真价实的疑惑。   “怎么这么多人在往这条街的出口跑?”   不止是刚才撞到他的那个人,还有许多陌生人,神情或茫然或兴奋,都积极地朝前方跑去。   整条街上洋溢着莫名其妙的热闹气氛。   厉南骁也面露不解,语气霎时严肃了几分:“难道是那边出什么事了?”   某个花衬衫已经很有眼力见地打听了回来,报告道:“郁少,他们说是街那头有人在发免费面包,再不去就要发完了!”   “真的吗?”严璟闻言眼睛一亮,“反正你们暂时不追了吧?那我也排队去领!”   郁白都来不及制止,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拐杖大步跑开,活蹦乱跳地汇入人群。   慢了一步的劝阻声被抛在身后。   “我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哪有人在发免费面包啊!”   ……   他的拐杖!   僵在原地的郁白心情复杂,再想起刚才厉南骁的话,忽然对原本一致认同的寻找方案充满了怀疑。   真的能通过收集怪人怪事的线索,找到王子吗?   人类分明比外星人奇怪多了!! 第121章 次元28   “群星市午间快讯,今天的早些时间,位于城西的北一街道上发生了一系列人群骚动,据悉,是有商家举行以美味面包为奖品的马拉松比赛……”   电视机里的主持人面带微笑,电视机前的年轻人叹了口气,捏着遥控器默默换了个台。   画面一转,是被话筒包围的中年警察,神情严肃中透着无奈:“不是马拉松比赛,也没有面包发放,一切都是谣传,请市民朋友不要再往这里聚集。”   话筒顿时凑得更近了:“那么我想再请问厉警官,不少市民看到您和同事也参与了此次的疑似马拉松活动,所以这是不是针对什么人的抓捕行动呢?”   厉姓警官面色一僵:“咳,不……不是。”   不是针对“人”啦。   电视机前的郁白又幽幽叹了口气,不忍再看,指尖再度操作换台。   画面再转,还是本地的民生新闻,场景是一派繁荣忙碌的水果批发市场。   一位摊主面朝镜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从昨天傍晚开始,我们生意就好得很,水果卖脱销了,好多都拉去做果篮了,一会儿我也得帮忙去打包呢!”   记者问:“做果篮?为什么呢?”   “昨天到处在打架伤人啊,医院和派出所都爆满了,好不容易消停了,那就该和好了嘛,不得提个果篮去探望一下啊?”   记者点点头,感叹道:“是的,由于情绪曝光的影响,昨日的本市的确十分混乱……”   面上也隐隐有淤青的摊主乐呵呵地说:“不光是我们市场忙,听说今天殡仪馆也很忙啊!打赢坐牢,打输住院,打死了升天咯!”   ……   够了!   今日新闻里的现实世界,简直比动画片还要光怪陆离。   郁白索性关掉电视,往后一仰,窝进自家沙发,也裹紧了披在身上的小毯子。   窗外是属于正午的炎炎烈日,屋子里则是异常充盈的冷气,空调开到了最低。   郁白扶了扶搭在脚踝处的冰袋,即使室温很低,冰袋也仍旧开始渐渐融化。   先前扭伤的脚踝此刻已经肿了起来,一碰就疼。   一想到等会儿又要忍痛拖着伤脚去冰箱那边换冰袋,郁白就忧郁地皱起了眉头。   跑了一早晨步之后,出于身为警察的责任感,厉南骁和林晓云留在现场维持秩序,劝阻一蜂窝跑去领免费面包的市民,随后又被闻讯而来的记者们缠住。   昨天还优哉游哉,以为可以享受一周休假的严璟,也在空穴来风的抢面包现场被爸妈连环call回了家,去生意兴隆的自家殡仪馆里帮忙。   热心市民乔今美在这场玩偶怪人追击战之后,似乎心事重重,暂时顾不上帮他们找外星王子的事,独自坐在街边陷入了沉思。   至于几个花衬衫保镖,本来是要继续积极帮忙的,结果突然意识到队伍里少了个人,面面相觑之余,连忙折回去找。   “阿叉——那小子人呢?不会是迷路了吧!”   阿叉?   什么怪名字。   总而言之,奇怪的人类们都有奇怪的事做。   骤然落单的郁白,本就不想让大家替他的脚踝操心,索性趁机叫了个车回家。   休息和冰敷,应对突发扭伤的两大措施。   他得早点把伤养好,才不影响之后寻找王子。   说起来,既然玩偶怪人不是王子,那王子究竟在哪里?   夏日午后,电视屏幕一片漆黑,陡然寂静下来的屋子里,满心迷茫的郁白发着呆,目光渐渐移向一旁的窗户。   窗外是一如既往幽静寥落的小区,日色明媚,晴空湛蓝。   ……一切都很安静。   明明是往日再熟悉不过的宅家独处时光,本该让他觉得安全和舒适,可这一刻,郁白却感到几分别别扭扭的不适应。   天空蓝得像一片湖。   他神情微顿,无声地移开了视线。   随意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是四人群聊里的乔今美发来的信息。   [那什么,有个事想说,你们现在有空吗?要不打个电话?]   厉南骁很快回复了。   [行,刚打发走记者,有空。]   郁白就也回了个好。   片刻后,在乔今美发起的群视频通话里,挤满屏幕的四宫格头像,接二连三变作了真人影像。   周围一片嘈杂,显然还在街上的厉南骁面露意外:“怎么是视频?”   目测背景是包子店的乔今美冲大家招了招手:“习惯了嘛,突然觉得打电话的时候能看到人挺好的。”   在沙发上生根发芽的郁白应声道:“分镜是挺方便的。”   三个不同环境的视频框旁边,是那个仍旧静止的默认头像。   “哎,另一个小帅哥来了吗?好像还没接通哦。”不等其他人开口,乔今美又道,“算了,不要紧,反正早晨他也不在。”   盯着那个默认头像,本来想顺着说些什么的郁白哽了哽。   “……嗯。”看到乔今美略带忐忑的神情,郁白对她要说的事其实隐隐有所预料,“阿美,你想说那个玩偶人的事吗?”   厉南骁接话道:“玩偶里是你妹妹吧?”   闻言,乔今美也不再犹豫:“我猜是,厉队,刚才谢谢你帮我瞒下来,你是遇到她了吗?”   厉南骁说:“对,我认出她了,晓云遇到的应该也是她,但没有认出来。”   短暂的惊讶后,郁白很快想通了先前在另一条街上发生的事。   厉南骁和林晓云先后遇到了乔今丽,但当时都没意识到对方就是玩偶怪人,才让她在两面包抄的情况下逃走了。   事后复盘时,林晓云察觉到异样,连带着乔今美也发现了问题,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帮妹妹隐瞒。   厉南骁若有所思道:“这样就说得通了,为什么总是你先遇到她。过去办案时我也遇到过一些双胞胎,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类似心有灵犀的东西,对很多事情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乔今美笑了笑:“是啊,所以我去哪儿收集线索,阿丽也会去哪儿,两个人就老是撞上。”   郁白一怔,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阿丽也在寻找王子?”   “对,她……”乔今美有一瞬间的迟疑,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反正我猜是的。”   厉南骁有些疑惑:“她知道我们也在找外星王子,那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行动?”   乔今美说:“我妹妹性格比较内向,大概更喜欢一个人行动吧。”   郁白并不怀疑这一点,他更好奇另一个问题:“但是她为什么要套着玩偶壳子出门?这样很显眼,又不方便。”   而且,之前在动画模式下,姐妹俩通电话的时候,阿丽似乎也有意在隐藏自己,不愿意在分镜里暴露自己的样子。   视频里的乔今美听到这里,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她面露担忧:“厉队,你遇到阿丽的时候,她看起来好吗?有没有受伤之类的?”   厉南骁认真回忆了一番:“没有,除了状态比较慌张,我印象里没有其他异样。”   乔今美顿时松了口气:“她没事就好。”   通话陷入暂时的沉默。   郁白盯着视频格子里明显安心许多的乔今美,有些出神。   厉南骁则盯着视频格子里一脸出神的他,面露困惑。   “小白,你刚才在午睡吗?”   “啊?”郁白回过神来,“没有啊。”   “那你现在是很冷吗?”厉南骁说,“我看你披着毯子,脸色好像也不太好……感冒了?”   没有,他只是脚扭了以后为了减少走动用冷空调来延长冰袋的作用时间结果差点冻到自己而已。   听起来就很奇怪。   “……”郁白果断改口,“其实我正打算午睡。”   厉南骁对这个光速自打脸的回答持保留态度,目光锐利,欲言又止:“是吗?”   郁白干笑:“是啊,哈哈,突然好困。”   见状,乔今美连忙道:“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对了,其实我是想拜托你们一件事……关于玩偶的这件事,能不能帮我保密?”   厉南骁立即领会了她的意图:“你不想让你妹妹知道她暴露了?”   “嗯,既然她这么慌张地想逃走,一定是不想让我们发现那个玩偶人是她。”   郁白想了想:“可如果要假装不知道,你就不能问她为什么要穿玩偶装出门了。”   乔今美却笑了:“为什么要问?”   郁白忽然愣住。   “就算我们是心有灵犀的双胞胎,也会有自己的秘密嘛。像我现在拜托你们的事,也是在隐瞒她呀。”   乔今美朝两人眨了眨眼睛,语气轻松道:“只要知道她很好,知道她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就足够了吗?”   “——话说回来,她穿着那么笨重的玩偶装都能跑得比我快,阿丽真厉害啊!”   满含笑意的话语声里,屏幕上唯一没有视频影像的默认头像仍然静静的。   还是没接通,应该正在忙碌。   郁白收回视线,心想,乔今美是真的很爱她的妹妹。   而且,作为姐姐的她,显然没有受到分离焦虑的困扰。   她很好地处理了这种亲子关系里常有的难题。   ……   咳。   郁白觉得,自己应该向这个优秀的榜样学习。   临时视频会议结束,厉南骁继续去排查可疑人物,乔今美继续走街串巷收集讯息,至于郁白……   他索性真的睡了个午觉。   入睡前迷迷糊糊地想,此刻的谢无昉,大概就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能知道这一点,的确足够了。   再醒来时,从昨天开始就始终萦绕着他的微妙焦虑,似乎淡去了许多。   郁白又可以心情平和地宅在家里玩手机兼养伤了。   还没吃午饭,他平静地点了外卖,备注行动不便麻烦送上楼,平静地在手机上查看本市新闻,跟厉叔叔交换想法。   不久后,敲门声响起。   起身去开门的时候,郁白的脚步一瘸一拐的,肿起的脚踝处仍然很痛,在白皙肤色的映衬下很明显。   是外卖员一眼就能注意到的程度。   小区管理严格,一般不让外卖进来,得登记,所以平时他都是下楼去取。   打开门的瞬间,郁白礼貌道:“麻烦你送上来了,我脚不方便——”   直到对上来人目光的那一刹,话音戛然而止。   清澈的棕色眼眸陡然瞪大,写满了毫无准备的惊讶。   没说完的话僵在了嘴边,而门外人的目光因此下移,掠过白皙小腿尽处刺目的红肿。   湖水般的眸子里霎时泛开一阵波澜。   男人的面孔较往日更显锐利深刻,眉峰凌厉,似乎是来不及完全卸妆,微卷的黑发间残留着隐约闪烁的银粉,在午后倦懒的日色里熠熠生辉。   郁白仍有些不知所措,和不敢置信,讷讷道:“小、小谢?你怎么过来了?试镜结束了吗?”   谢无昉眉眼沉郁,几乎同时开口:“你受伤了?” 第122章 次元29   两道脱口而出的疑问在空气里撞了车,郁白立即侧过身,下意识将醒目的脚踝往后面藏了藏。   “没有那么严重,不算受伤。”   而谢无昉的回答也在同一时间响起。   “我回来找你。”他说,“试镜结束了。”   再一次重叠的声音里,郁白错愕地眨了眨眼睛:“……找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原先已经努力建设得像一潭死水的心情,居然有一瞬间奇异的雀跃。   “是试镜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需要我帮忙——”   他一边说一边往沙发的方向走,打算重新坐下,毕竟站着的时候脚踝受力会痛,但忽然之间,话音消弭于身侧传来的力道。   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他手臂上,支撑着他站立,一下子减轻了脚踝的压力。   谢无昉反应很快,伸手扶住了他,眉头微蹙:“你受伤了。”   这次是笃定的陈述句。   在忽然拉近的亲密距离里,郁白几乎像是嵌在了对方怀里。   他瞬间怔住,整个人都颤了颤,发丝拂过瘦削脸颊,原本就偏白的肤色……   一下子更白了。   ——超低温冷空调再加上人形空调谢无昉,是真的很冷啊!   他快冻死了!!   突然发现身边人开始瑟瑟发抖的谢无昉:“……”   片刻后,郁白窝在沙发里,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毛毯,空调已经关闭,屋里的窗户正一扇扇打开,属于夏日的炎热空气立刻往屋子里涌。   感觉就像回到了久违的阳间。   庆幸之余,郁白又不是很想面对此刻正帮他忙前忙后的好心邻居。   好丢人。   谢无昉打开了最后一扇窗户,问他:“你觉得冷,为什么还要把屋子变得这么冷?”   他问得很认真,像在学习什么有关人类的新鲜知识。   当事人类则一脸心虚,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因为我想让冰袋融化得慢一点,免得总是要去换,走路时脚会疼。”   他在这么做的时候没什么特殊感觉,可一想到要跟别人解释原委,就觉得自己很弱智。   谢无昉倒没有评价这种古怪的行为,目光掠过他的脚踝,继续问:“扭伤需要冰敷吗?”   “嗯,还有尽量少活动,很快就能恢复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郁白说完后,又问他:“你刚才说回来找我?为什么?”   “因为你可能生病了。”   郁白呆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是厉叔叔告诉你的吗?”   谢无昉颔首:“他说你脸色不好,可能生病了,让我方便的话过来看一眼。”   ……不愧是刑侦队长的观察力。   拙劣的掩饰完全没有用嘛。   闻言,郁白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我们俩是邻居,可能以为你也在家……是不是打扰到你在忙的事了?”   虽然谢无昉说试镜结束了。   但他总觉得,对方更像是从片场匆匆赶回来的样子。   连妆都没有卸完。   想到这一点,心头就泛起一阵微妙的热意。   大概是窗外吹来的夏日空气太汹涌的缘故。   于是郁白又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对了,这个造型很好看。”   可惜他没看到跟这个妆造搭配的服饰。   也不知道谢无昉到底被红姐介绍去拍了什么广告。   咳,只是有一点可惜。   一点点而已。   “没有打扰。”谢无昉侧眸看他,话音清冽,“后天正式拍摄,你要过来看吗?”   郁白猝不及防:“哎?你通过了?”   谢无昉神情寻常:“嗯,导演说可以带朋友去现场。”   其实郁白下意识就要答应,话到嘴边,硬生生憋回去:“如果那时候我的脚好了的话,不然出门不方便……”   他刚刚才以乔今美为榜样,想通了不要再过分在意,要尊重对方的私人空间,要接受彼此都是独立的个体。   现在一下子又被邀请走入对方的生活。   他没做好心理准备。   谢无昉蹙了蹙眉,不解道:“你说很快就能恢复了,后天还不行吗?”   ……果然还是那个分不清实话和场面话的非人类。   郁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语塞之际,蓦地笑了起来。   面对这样一个最特别的存在,思虑那么多似乎毫无意义。   “不论我的脚踝有没有好,后天我都会去。”   他刚说完,门外再度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   这次是真的外卖员。   门一开,行色匆匆的外卖员就连声道:“不好意思啊晚了点,前面送别人的耽误了,在门卫那里登记又折腾了好一会儿……”   他一抬头,看见的是谢无昉,话音戛然而止。   先是被美色震了震,然后是脱口而出的疑惑。   “你备注里不是写了行动不便吗?”   眼前这个帅哥看起来行动很正常啊!   再一定睛,他又看到了后方沙发上正用冰袋冷敷的另一个帅哥。   “哦,是你点的啊,脚扭了?”   了然的同时,外卖员将手中香味扑鼻的袋子递给一旁的谢无昉,看向郁白随口叮嘱道:“那还是别吃辣的了,不然伤口好得慢。”   谢无昉接过袋子,瞥见了外卖单上醒目的“香辣小龙虾”字眼,问道:“扭伤了不能吃辣的食物吗?”   “对啊,你不知道吗?辛辣刺激的最好都别吃吧,还有那些油腻的,反正养伤的时候吃清淡点肯定没错……”   “我不知道。”谢无昉听得认真,语气礼貌,“谢谢。”   “这有什么,别客气。”外卖员愈发热心,“要是痛得厉害的话,最好还是去看看医生,不过这两天医院都挤满了……哦对了,现在网上也能看病嘛,很方便的,祝你早日康复啊帅哥!”   谢无昉提着外卖袋,目送对方离开,应声道:“他会早日康复的。”   声音里有一种让人深感不妙的不容置疑。   盼了半天香辣小龙虾的郁白:“……”   他突然笑不出来了。   几分钟后,客厅的空气里仍残留着些许让人食指大动的香辣气味,但气味的源头已经被无情地关进了厨房。   郁白只能在脑海里想象那份素未谋面的美味小龙虾。   而他那个学习能力很强的好心邻居,已经迅速在网上完成了问诊的流程,记下了医生推荐的食物和药膏。   这会儿正要出门采购。   “我去一趟药店和超市,很快就回来。”   郁白试图挣扎:“其实不严重……说不定明天就好了,不用这么麻烦。”   闻言,谢无昉的脚步微顿:“我不觉得麻烦。”   郁白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又听到谢无昉开口:“你以前总是这样处理生病和受伤吗?”   他有一瞬的茫然:“哪样?”   谢无昉说:“不想麻烦别人,所以总想要一个人去面对。”   以至于厉南骁才会对那些微小的端倪如此敏锐。   郁白本能地辩解道:“其实我身体挺好的,不怎么生病,也没遇到过什么很严重的情况……”   他越说越轻,直到渐渐收了声,垂下头老实认错:“我也不知道扭伤还需要忌口,突然很想吃辣的东西,就点了,不是故意的。”   大概是眼前人的目光太过认真和剔透。   所以那些场面话一般的庸俗辩解,骤然失去了意义。   片刻寂静后,谢无昉轻声道:“现在你知道了,我也是。”   窗外明媚的日光落进他眼中,映照出一片至蓝至静的海。   散落在深黑发间的点点银粉,在空气中发着隐约温柔的亮光。   “……嗯。”郁白忽然有点不习惯此刻有些微妙的气氛,他别开了眼,索性反过来催促,“那你快去吧,要是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   “好。”   谢无昉正要转身开门,又听见沙发上的人忽然略显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对了,昨天……”郁白小声道,“我没有叫严璟过来,也没有跟他约好晚上要打游戏。”   不等谢无昉问,他主动解释了起来:“这个时空的严璟不认识你,他会那么说,大概是以为你是什么坏人,所以想拉着我尽快离开。”   因而造就了那个氛围奇奇怪怪的修罗场。   虽然事后的郁白已经说服了自己,觉得谢无昉没有为这种小事生气,甚至可能不曾在意。   可没想到的是,他自己却很在意。   不想让谢无昉以为他撒谎和失约。   而这一刻的氛围,令他莫名其妙地就把解释说出了口。   谢无昉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有点错愕:“坏人?”   郁白点点头:“嗯,这个时空里他没见过你,也没听我提起过有这样一个邻居或者朋友,所以按他的脑回路……估计以为你是来找我麻烦的,比如天哥的仇家之类的。”   毕竟以这位非人类的强大气场来看,实在不像是什么普通平凡的好市民。   谢无昉又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很像坏人吗?”   ——当然,出于礼貌的考量,对这种问题还是不要讲实话比较好。   郁白视线飘忽,努力压制着悄悄上扬的嘴角,安慰道:“没有吧,主要还是严璟的脑回路不正常,你不用在意。”   他的目光恰好望向了厨房,隔着银河一般的厨房门,里面是热气腾腾香味浓烈的辛辣刺激食物。   这一幕全都落进谢无昉的眼里。   被柔软沙发和温暖毛毯包围的青年,定定地望着关押小龙虾的厨房,浅色的瞳眸亮闪闪的。   看上去真的很想吃那份辣味的食物。   可是被拦住了不准吃。   于是在转身出门之前,谢无昉的脸上漾开一抹清晰的笑意。   他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   郁白没有听清,回眸望过来,好奇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霎时跌进一片柔和的灰蓝。   男人眉眼温煦,诚实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的确很像坏人。” 第123章 次元30   半小时后,茶几上摆满了水果牛奶之类清淡营养的健康食品,以及五花八门的消炎药膏止痛伤帖跌打药酒等等等等。   总之,就算蜈蚣来了也不一定能用得完。   ……   郁白盯着眼前壮观的小山,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扭伤的脚踝就只有一个,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款药膏啊!   网上问诊的医生明明只推荐了一款而已!   偏偏在他露出震惊目光的时候,完成采购任务回来的当事人还浑然不觉,认认真真地说:“店员说这些药膏的止痛效果都很好,我不知道哪一样更好,所以都买了。”   ……非人类显然没有推销的概念,也不懂什么叫花钱大手大脚。   郁白只好憋回了满腔吐槽,也认认真真地告诉他:“以后再去买东西,只买你最初想要的那一样就好,别管店员的推销。”   “他说不同的药品用起来,效果会因人而异。”   “诶?”   “我不知道哪一种药品成分最适合你。”谢无昉说,“我想找到最好的那一种。”   “……”   郁白眨了眨眼睛,话音忽然有点卡顿:“我也不知道,呃,其实应该都差不多吧。”   “要试验吗?”   “试、试验?”   谢无昉准确地从药品堆里挑出一样:“他建议我先试试药酒。”   郁白下意识道:“但是这个用完得去洗手,我不想——”   他不想走来走去,连去换冰袋都想尽量逃避。   所以,一分钟后,郁白感受着脚踝处传来的冰凉触感,在柔软的沙发里坐得格外僵硬。   游移涣散的目光,掠过一旁正低头帮自己抹药酒的谢无昉。   灯光扫过发梢,在高挺的鼻梁处洒下淡淡阴影,郁白看不清他低垂眼眸里的情绪,却能清晰看见那双握着自己脚踝的手,有力的指腹打着转,揉开了气味浓郁的药酒,霎时激发出一阵灼热弥漫的感觉。   红肿刺目的扭伤位置,原本持续不断的疼痛感竟然一下子缓解了。   可能因为这款药酒真的很好用。   也可能因为体温冰冷的人形空调自带冰敷效果。   还可能因为他是个手控,所以暂时见色忘痛。   ……   莫名有些混乱的思绪里,郁白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佯装平静地望向别处。   此时的空气分外安静,连带着他也放轻了呼吸,再度想起一个从刚才开始,就有一点在意的问题。   谢无昉出门前说的那句话,是在开玩笑吗?   ——关于坏人的那一句。   郁白觉得,他似乎没办法想象思维一贯直接简单的非人类,竟然会跟人开玩笑。   可如果放在之前,他或许也无法想象谢无昉主动帮自己擦药酒的画面。   太琐碎与真实,也太触手可及。   那个有关电梯的奇怪比喻,在这个四处弥漫着特殊药酒香气的静谧时刻,仿佛骤然间隐没了。   这天余下来的时光,过得格外快。   不,不止今天。   被厉南骁拜托来看望郁白的谢无昉,当然不会像他那样刻意隐瞒受伤的事,而是如实回答了厉叔叔的再度询问。   郁白因此被勒令在家好好休息,直到脚伤康复为止。   反正寻找外星王子的事暂时没有头绪。   郁白就这样在家窝了两天,期间接受了好心邻居的全方位照料,先前一度困扰着他的分离焦虑不药而愈。   同时他也没彻底闲着,宅家养伤的同时,不忘通过网络寻找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搜集可疑的怪人怪事。   看到后来,郁白渐渐心生绝望。   不是找不到。   而是太多了。   因为人类自己,就是一种神秘莫测花活百出的奇怪生物。   一不留神就在别人用方便面修补家具的治愈系视频里失去了半小时生命的郁白如是想。   他现在看谁都觉得挺像外星王子的。   说起来,用方便面补过的地方,真的不会被虫子蛀空吗?   但是居然真的能修补得毫无痕迹,宛如原装。   好厉害。   ……等等,他最开始想干什么来着?   郁白叹了口气,狠下心关掉了视频,开始审查下一则网络快讯。   手机屏幕上跳出一则直播,满屏的蓝天白云椰子树,沙滩拖鞋花衬衫,和一张兴奋黝黑的大脸。   “你们往我身后看啊,那人还在跑!我骑小电驴追着他跑了半个城市,他愣是没歇一次,跑得贼拉快!不过啊,他动不动就回头瞅一下,哎你们说,他到底瞅啥呢?兄弟们别忘了动动小手点点关注啊——”   听起来又是个怪人。   手机拍摄的画面摇摇晃晃的,满目热带风情里,夹杂着数道身影,其中的确有一个正在快速奔跑的小点。   郁白淡定地听着主播的介绍,正想再留院观察一会儿,恰好瞥到下方的定位:海蓝省。   不是群星市的?   那就不是王子。   他随手划掉了直播。   与此同时,数百公里外的一处海岸线旁,晒得黝黑的主播高举着手机,在快速靠近的小点抵达面前时,发出了热情洋溢的欢呼声。   “跑到头了跑到头了!”他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兄弟你是这个!体力真好啊!”   在沙滩尽处被海水拦住了去路的年轻人,终于停下奔跑的脚步,一身潇洒的花衬衫迎风招展,脸上两道交错的刀疤格外醒目。   他朝前方波光粼粼的海洋张望着,意犹未尽地发问:“到头了?前面没路了?”   “没了没了,前面都是海了!你还没跑累啊?别呀,歇一歇,跟我直播间的兄弟们聊聊天呗!你这马拉松是从哪儿出发的?”   “群星市北二街。”   “啊?”主播乐了,“哟,这小兄弟不仅体力好,人还幽默!这里离你说的那个市得有好几百公里吧……”   脸上有两道刀疤的年轻人没再解释,只是依依不舍地望着前方的海洋。   要不是怕吓到愚蠢的人类,他在水上也是可以继续奔跑的。   海岸线是陆地的极限,绝对不是他的极限,哼。   总之——他又四下张望了一圈,确定那个神奇的人类女性没有追上来——才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这次一定是他赢了!   一口气跑到这里的外星王子,洋洋得意了好一会儿,才因为一旁正举着手机讲个不停的主播,想起了自己兜里被遗忘了一天一夜的手机。   他拿出来的时候,屏幕上全是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电量已经被打到只剩个位数。   都是保镖阿强他们发来的消息。   外星王子挠了挠头发,愣神的当口,又一个电话打进来。   他接通之后,来势汹汹的关心顿时充斥耳畔。   “阿叉?你终于接电话了!从昨天上午开始你就联系不上,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人没事吧?我们几个到处找你,局子里都去翻了一圈——”   他听着阿强连珠炮似的问候,没忘记自己的小弟身份,老老实实认错道:“强哥,对不起,我一直在跑步,没注意看手机。”   “跑步?”阿强茫然,“你跑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年轻人转头问身边绕着他打转的黝黑大汉,“这是什么地方?”   “啥?这是海蓝啊!”   “哦。”他又转回了头,“强哥,我跑到了海蓝。”   “……啊?”阿强更加茫然,“到处是椰子的那个海蓝?”   坏了,这小子是不是脑袋被人打傻了?   王子抬头看了眼高耸的椰树,如实道:“好像是吧,我头顶就挂着好几个。”   电话那头的阿强沉默片刻,放柔了声音:“行,那你赶紧从海蓝回来,哥几个都等你呢。”   回来赶紧带这孩子去看看脑子。   闻言,面颊上横亘着帅气刀疤的年轻人,却有些犹豫:“强哥,我想我可能不……”不回来了。   虽然刀疤配花衬衫很酷,虽然他还没见到传说中的神秘郁少,虽然当保镖很好玩。   但跟人比赛跑步真的也很好玩,他还没跑够。   他又想换个身份了。   比如田径队队员之类的。   他话还没说完,另一头的阿强听出了他的吞吞吐吐,立刻道:“你想什么想,别瞎想!无论是谁欺负了你,兄弟们都会替你把场子找回来的!”   “虽然大家相处得不久,但哪怕只做一天的兄弟,也要讲义气嘛!”   “行了,你马上回来,还是我去接你?”阿强为了照顾脑损伤患者的心情,特意开了个玩笑,“你要真是在海蓝,就给我们带几个本地椰子回来尝尝,听到没?”   于是,外星王子咽回了原本要说的告别,又看了眼头顶,应声道:“不用来接我,我知道了,强哥。”   头顶大片的椰子树叶在风中猎猎作响,饱满的椰子沉甸甸地坠下来,一派天清海阔的夏日好风光。   所以,他决定把海蓝产的本地椰子亲手送给强哥他们,再让这个身份退场。   大哥吩咐的事不能不办。   哪怕只做一天的兄弟,也要讲义气!   而且,看周围游客手里捧的椰子,似乎真的很好喝的样子。   很快,动作迅速的外星王子提着六个椰子踏上了返程。   郁少和他的五个保镖,一人一个。   他一手提三个,凝望烈日,悍然起跑。   这次是更加厉害的负重跑——!   辽远天空中,日落月升,月落又日升。   来自海蓝的六个椰子疾速向群星进军。   再回到熟悉的城市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晒黑了一圈的保镖阿叉,根据老大强哥发来的地址,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位于郊区的某处摄影棚。   强哥说郁少今天要看朋友去拍广告,所以他们也跟着过去。   拍广告?   那不就是拍戏。   这个他熟。   在通往摄影棚的路上,曾经当过一阵子演员的王子,提着沉甸甸的新鲜椰子,心头无端生出几分感慨。   不知道他那个胆小鬼助理,和唠唠叨叨的经纪人小明,有没有成功签下那两个一点都不怕电梯急坠的好苗子……   日光明媚地拂过年轻人青涩的脸庞。   他想,遗憾又快乐的道别,就在今天了。   另一边,同样的阳光下,郁白和谢无昉准时抵达了摄影棚。   他的脚伤基本痊愈,只剩一点很轻微的余痛,已经可以正常行走。   反正寻找王子的事毫无头绪,还不如到处逛逛去碰碰运气。   两人一出现,原本闹哄哄的摄影棚就静了一瞬,紧接着,各种陌生面孔涌过来。   “你很准时啊谢老师,来来来,我先带你看一下这次的布景,刚搭好,很漂亮的!”   “你等会儿!我先看看老师今天皮肤状态怎么样,看要不要调整一下妆——”   郁白在这些工作人员围上来的时候,很自觉地让到了一边,安静地看着谢无昉被人们簇拥在中央。   只是粗略一扫,也能看出棚里布景的精致和华丽,应该会是一支很漂亮的广告。   镜头下要扮演广告角色的谢无昉,又会是什么模样?   生活里的祂已经很好看了。   思绪翩迁间,郁白下意识往空荡荡的身后看了一眼。   ……幸好世界正处于现实模式。   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特效。   已经意识到自己不光手控还颜控的郁白,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突然切换过去,但至少前两天都没发生,世界一片平静。   他想,只要不是今天就好。 第124章 次元31   摄影棚里一片嘈杂,到处是各司其职忙碌着的工作人员,谢无昉被一脸喜色的导演接走后,郁白怕打扰到别人做事,找了个角落安静等待。   拍广告的片场跟之前在影视城见到的差不多,所以他并不觉得新奇,视线漫无目的游动的时候,瞥到人群中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神情严肃的黑衣男人,才生出几分惊讶。   看起来像是保镖。   对了,说到保镖。   郁白又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果然在对面的出口处看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一二三四,四个身穿花衬衫的寸头大汉也正望向他,目光交汇时,为首的阿强憨厚一笑,朝他招手示意。   十分恪尽职守的样子。   ……不愧是有六险二金拿的专业保镖。   郁白哑然失笑。   周围人声鼎沸,不方便隔空喊话,他正想打个电话给阿强,让他们不用站岗似的守在这里,就见到一旁匆匆走过来一个同样穿得花里胡哨的年轻人。   他的手上还提着六个很有热带风情的大椰子。   阿强一看到他,先是有片刻的茫然,然后连忙接过了他手里的椰子,上下打量他的同时,絮絮叨叨起来。   应该是那个之前迷了路的新手保镖阿叉。   郁白远远望着那五道衣着完全一致的身影,好笑之余,渐渐有点走神。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还没等郁白理清自己的思绪,耳畔传来一道活力四射的声音。   “郁先生……啊不是,郁白!你也过来看拍摄啊?”   高高瘦瘦的男人看到他后眼睛一亮,连忙穿过人群挤了过来,热情地招呼道:“我看谢先生去化妆间了,我给你拿把椅子,你坐这边吧!”   郁白看到他,有点意外:“小明?”   谢无昉没有跟他签约,郁白还以为没有机会再遇到这位跟动画同名的经纪人小明了。   于思明从一片兵荒马乱里熟练地翻出来两把小马扎,跟他排排坐。   “我跟老郑——就是拍这个广告的导演挺熟,所以过来转转。”于思明说,“说真的,我特别期待一会儿的拍摄,等忙完了一定让老郑请我吃顿好的。”   他嘿嘿一笑:“要不是我厚着脸皮缠上你们俩,他还真找不到人来拍这个片,虽然说保底可以用CG合成,但效果肯定是要差一点。”   郁白听得有些好奇:“CG合成?这是拍什么的广告?”   谢无昉没有主动跟他说,他也就没有问。   “你不知道吗?”于思明啊了一声,立刻指了指那几个很有存在感的黑衣男,“你猜他们是干什么的?”   郁白想了想,尽量往靠谱的方向猜:“广告演员?”   “不是,是保镖!”   “……”   还真是保镖。   郁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次注意到了地上的保险箱。   于思明滔滔不绝道:“老郑这次是给一个珠宝品牌拍那种什么印象大片,你看过这种广告吧?找个明星穿件礼服,戴上首饰,弄个看上去就很性冷淡的背景,对准漂亮的脸和漂亮的珠宝哐哐哐一通拍,完事了加上音乐放慢镜头,就齐活了。”   原来是珠宝广告。   郁白被他声情并茂的描述逗笑了:“能想象得出来,但这种广告应该不难找演员吧?怎么会因为找不到人要用CG?”   “问题就出在这里,这类珠宝广告太常见了。”于思明摊了摊手,“所以这次的品牌方讲明了不准拍这种,太俗。”   “那要什么样的?”   “还是要拍人,但不要戴任何珠宝,同时又要让人能一眼看出来这是个珠宝广告,气氛得昂贵奢华迷人。”   “……啊?”   于思明一本正经道:“根据他们老总的意思,应该是想把广告里的人当作珠宝来拍,差不多等于那些华美宝石的化身。”   “也就是说,这个演员不光要长相出众,还得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气质,既有不同于死物的鲜活生动,又要有很不像人类的冰冷遥远的距离感,毕竟要符合奢侈品的调性嘛……唉,你能理解有多难找演员了吧?他想要五彩斑斓的黑啊!”   郁白理解了,也沉默了。   要不是时间线不吻合,他觉得这个金主爸爸的思路也挺像外星人的。   不过,这样一想,倒真的很适合谢无昉。   听着于思明的描述,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那双世间罕有的灰蓝眼眸。   于思明也由衷道:“总之,能遇到谢先生真是老郑的幸运,连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这个广告了。”   郁白轻轻应了一声,又问:“既然拍的时候不能戴,为什么还要让保镖把珠宝带过来?”   毕竟地上的保险箱都不止一个,看这群黑衣人严阵以待的样子,品牌方应该是拿来了不少价值连城的珠宝。   “这个啊。”于思明挤挤眼睛,卖了个关子,“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同一时间,摄影棚的另一边。   脸上有两道交错刀疤的年轻人喝完了最后一口椰子水,认真地说:“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行吧行吧,那我不问了。”阿强手捧椰子叼着吸管,没好气道,“你快去吧,事情办完了赶紧回来啊,我还要带你去医院呢!”   年轻人转身的时候,听到了老大刻意提高声音的抱怨。   “刚回来又要往外跑,年纪轻就是精力旺盛,还神神秘秘的不肯说去哪……”   他听得笑了起来,目光扫过这几个短暂相处过的保镖兄弟,朝他们挥挥手:“那再见了。”   属于愣头青新手的羞赧笑容里,带着一点点来历不明的遗憾气味。   紧接着,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再过一会儿,强哥他们就会知道他去哪了。   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很好玩的死法。   结束了保镖生涯的年轻人这样想着,快步往外走去,没有再回头看。   接下来换个什么造型好呢?   有点没灵感。   对了,海蓝产的本地椰子真的很好喝。   不愧是他亲手从树上摘下来的大椰子。   每一个都精心挑选。   ……   外星王子走在阳光充盈的长廊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而一旁洁净剔透的玻璃窗上,映出他犹带稚气的年轻面庞。   但忽然之间,玻璃上的倒影如水波般晃动起来。   紧接着,虚空中响起一道高贵冷冽的女声。   “你还要在那里浪费多少时间?”   “……”毫无心理准备的王子差点一拳把窗户打爆,“吓死我了我靠!!”   反应过来后,他立刻忿忿地瞪向那片玻璃:“就不能跟我打个招呼再出现吗?!”   这次跟他建立跨空间通讯的,不是那些罗里吧嗦的大臣,也不是他忠诚好骗的下属。   玻璃镜面上反射出的倒影,没有了人类的模样,而是一片奇异涌动的鲜红。   ——是一个力量比他更加强大的存在。   “姐姐,你怎么又不肯用我的倒影。”王子咕哝着摸了摸自己即将更换的脸,“你不觉得这个造型很帅吗?有两道刀疤欸!”   鲜红里传来一声冷笑:“人类的一切都很愚蠢,怎么,你喜欢上他们了?”   “……”王子当即蹦起来,“我怎么可能喜欢那些愚蠢的人类!!”   “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执行消灭人类的计划?”   “你不要急嘛,我在——”   冷艳凛然的女声却先一步打断了他:“不要再说那些拖延时间的废话。”   王子下意识道:“我没有拖……”   女声忽的笑了:“没有就好,那你一定会同意我的安排。”   “什、什么安排?”   “我已经下达指令,开始执行计划,星舰将在地球历法的明天到达太阳系,到时你必须立刻返回星舰。”   猝不及防得知这个消息的王子反应了一下,表情顿时僵住,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不不不,等一下!姐姐!”   王子清澈澄净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紧盯着玻璃上映出的那片鲜红。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他急切道,“真的,我在寻找机会!!”   话音落下的刹那,世界仿佛被刷新了一遍。   唰——   平凡的人们一无所察。   而本该有所察觉的某个人类,也暂时无暇留意这抹奇异的刷新感。   因为从某个瞬间开始,此前喧嚣不已的摄影棚,突然就静了下来。   地上的保险箱全部打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名贵珠宝,已经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格格精致的置物架上,排布错落有致,将整块布景衬得富丽堂皇,像是置身于一间隶属名流望族的收藏室。   珠宝、油画、瓷器……装饰风格复古华丽的收藏室内,散落着一件又一件星点般璀璨的珍贵藏品。   但在这一刻,它们都成了隐没于背景的陪衬。   脚步声由远及近,明亮的灯光流泻在来人那身质感极佳的古典制服上,纯黑的戗驳领覆着缎面,微卷的发梢垂落耳畔,衬出线条锐利冷冽的颌线,和无可挑剔的美丽面孔。   轻缀在深黑发间的银粉隐约发着亮,与他身后光彩夺目的藏品们交相呼应,亦真亦幻,但在这一切浓墨重彩的颜色里,最摄人心魄的却是那双湖泊般沉静的灰蓝眼睛,如同纯净高贵的蓝色宝石。   像是拥有这间收藏室的主人突然到来,又像是最珍贵的那件藏品悄悄化身。   明明置身人间,却心不在焉,寂然无声地垂悬于世界之外。   直到周遭的世界骤然刷新以后,他若有所察地抬眸,望向漫漫人群中的某一处。   他有些惊讶地看见了一样曾经为之遗憾过的东西。   于是神明面孔上的平静淡漠悄然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几近温柔的笑意,带着一种很纯粹的悦然。   在这个异常美丽的笑容面前,摄影棚里的某样东西越来越多了。   人群中的郁白和其他人一样,仍在怔忡失神,浑然不知周遭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巨大变故。   ——在他身后,无数柔软轻盈的粉红泡泡,正纷纷扬扬地飘向空中。 第125章 次元32   啪的一声。   透明圆润的粉红泡泡游到了面前,又轻轻碎开,如梦一般。   目睹这一幕的郁白不禁恍惚了一下。   好像来到了天气晴朗的公园,空气中飘荡着小孩子用泡泡机吹出的透明泡泡,与朦朦胧胧的欢声笑语。   梦幻又可爱。   ……   等等。   这不是摄影棚吗?   哪来的粉红泡泡?!   后知后觉的郁白,心头瞬间升起了一种异常熟练的不妙预感。   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泡泡是真实存在的。   周遭的欢声笑语也不是幻觉。   刚才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的摄影棚,已经恢复了喧嚣,遍布着窸窸窣窣的低语和惊叹,而且愈演愈烈。   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中,夹杂着五花八门的动画效果。   “我*我*我*!就是这个效果!太完美了*的!快快快,马上给我联系李总!让他来!让他看看老子他*的做到了!!”   这是情绪激动出口全是消音台词的广告导演老郑,在变态甲方的压迫下他终于能挺直腰杆扬眉吐气,身后的“哈哈哈哈哈”与“啊啊啊啊啊”正交替着光速滚动,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哇!哇!哇——”   这是不会说话只会哇了的经纪人小明,在发自内心的赞叹中他一脸志在必得地盯着那个拒绝过他的好苗子,身后燃起噼里啪啦的热血火焰,简直令人高温烫伤。   “啊啊啊啊救命好帅!你们快看!!”   这是不知名的路人员工,在直击心灵的美颜暴击中她努力憋住了一些不适合当众说出来的虎狼之词,身后先是荡漾着全场批发式供应的花痴泡泡,紧接着有一柄金色羽箭蓦然射入胸膛,然后,那里就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红色的爱心泡泡。   ……这又是什么情绪?   一见钟情?   怦然心动?   被眼前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的郁白,一边这样胡思乱想,一边手忙脚乱地想往别人身后挪动。   是的,他扭头时也看到自己制造的粉红泡泡了。   *!   挑什么时候不好,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切换到了动画模式。   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的破动画片!!   就在郁白偷偷往人群里躲,试图把自己的粉红泡泡藏进别人的泡泡堆里的时候,穿过周围人饱含热切的注视,谢无昉正径直朝这个方向走来。   仿佛从油画中走下来的旧日贵族,安静地走到了郁白的身边。   这会儿鬼鬼祟祟的郁白,陡然瞥见他时,吓了一跳。   他慌忙伸手挥开一颗飘到自己面前的不听话泡泡,脱口而出道:“不是我的!”   是谁斩钉截铁地说过自己不会犯花痴?   是他。   哈哈。   情绪特效没有实感,郁白的指尖当然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颗透明泡泡游向自己的颊畔。   对于这句非常拙劣的掩饰,谢无昉轻应了一声,没有戳穿,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   ……以及他身后怎么藏都藏不住的泡泡海。   深黑发梢旁,绽开小小的金色花朵。   当下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郁白沉默了一秒,努力地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试图转移话题:“这些全都是别人的,真的……啊那个,你好像心情很好,是因为喜欢拍广告吗?”   “不是。”   “诶?那是为什么?”   闻言,那双美丽澄净的眼眸有刹那的闪烁,像是想起了什么。   于是他低声笑了,视线落在那颗刚飘过人类脸庞的粉红泡泡上。   “我说过的,很适合你。”   花痴泡泡和人类的脸颊,都是很漂亮的浅粉色。   突然间又被全球变暖制裁了的郁白:“……”   这个天真是一句都聊不下去了!!   “对、对了我刚想到了王子可能在哪里!”郁白当机立断转身就跑,“你先去拍摄吧我不打扰你了!”   谢无昉没有阻拦,静静地目送落荒而逃的人类。   以及他头顶正在无声沸腾的水壶,噗噜噗噜地冒着白色热气。   不过这次有两个水壶。   似乎是双倍的不好意思……?   依然坚守岗位的阿强等人看到郁白匆匆跑来时,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递上尚未开封的第六个椰子。   “小白你没事吧?那边这么热吗?我看你整个人都烧起来了,刚好阿叉说给你也买了一个椰子,来,你喝点椰子水降降温,要不要我再去给你买点雪糕什么的?”   脸色爆红的郁白本来还陷在一种想当场逃离地球的绝望心情里,但听到某个关键词后,顿时收敛了心绪,神色一凛。   他的目光掠过眼前这群再熟悉不过的花衬衫保镖。   一二三四,又回到了平时固定的四个人。   刚才一度出现过的第五个保镖,已经不在这里。   郁白凝声问:“阿叉是那个新来的保镖吗?”   根据之前的推断,世界的两种模式很可能是在王子说出那句名台词后切换的,而他总在一集结束、某个人类身份退场后,对外星手下说出“我在寻找机会”这句话。   世界突然变成动画模式后,第五个保镖也恰好不见了。   所以到这一刻,郁白才意识到究竟是哪里不对。   ——在原本的现实世界里,在已经发生过的那条标准时间线上,并没有这件事,没有什么新来的保镖要训练。   而在这个世界,听阿强聊起要训练新人的那晚,郁白恰好因为谢无昉的事心不在焉,竟忽略了这一点。   阿强点点头:“对啊,你应该还没正式见过他吧,等他回来我就……”   郁白当即打断了他,目光紧紧地盯着保镖们的反应:“那你们知道阿叉去哪了吗?”   “不知道啊,他不肯告诉我——”   忽然间,四人的神情都有一刹那的恍惚,再回过神来,纷纷面露悲伤。   阿强捧在手里的椰子轰的一声砸到了地上,眼角溢出一滴硬汉的泪水:“阿叉他……他站在树下想念远方兄弟的时候被头顶掉下来的椰子砸死了!”   其他保镖也开始发出努力压抑的抽泣声:“这小子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他爸也走得早!”   “……”这熟悉的离谱感觉。   郁白深吸一口气,脑袋旁蹦出一个愤怒的井号:“他没死!那是假象!!”   那家伙果然是王子!   他怎么就没能早一点意识到?!   正默默擦眼泪的阿强听得一怔:“你说什么?他没死?”   “不可能啊!我们亲眼看到他被椰子——哎,是谁看到的来着?”   “你瞅我干啥,我也没亲眼看到,但阿叉就是死了啊!”   “可是天哥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他就这么没了!!”   不受洗脑功能影响的外来者,无意间打破了这个原本不可能被质疑的无厘头逻辑。   保镖们开始接二连三地被混乱的鸟窝线团笼罩。   郁白暂时无暇顾及,望向一旁的出口,语气急促道:“他刚才是从这里离开的吗?”   “对,就是这里!”阿强也严肃起来,“他刚走了没多久,嘶,怎么回事,明明几分钟前我才见过他……”   郁白立刻快步往这个方向追了出去。   摄影棚里的嘈杂喧嚣霎时远去,外面的空间要安静许多,前方是阳光充盈的长廊。   在努力追赶的路上,郁白的心里其实没有抱多大期待。   上一次他和演员王子擦肩而过之后,也很快就察觉到了对方的身份,立马下楼去追,却无功而返。   以王子神乎其技的变身能力和孩童般追求新奇的爱玩天性,这会儿恐怕已经换了全新的模样汇入人群,很难再找到。   无论如何,还是得试一试。   郁白的目光在四下里认真搜寻,直到跑进那条寂然无声的长廊。   他蓦地停下了脚步。   阳光透过两侧洁净剔透的玻璃窗,落满整片空间。   长廊上伫立着一道孤零零的身影,穿着熟悉的花色衬衫,面朝着一扇空无一物的玻璃,像是在发呆。   郁白可以看到他的侧面,犹带稚气的年轻面庞上,横亘着两道交错的刀疤。   就是刚才在摄影棚里远远瞥见的那个新人保镖。   见状,郁白猛地松了一口气,发梢绽开灿烂的金色小花。   他真的找到王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王子没有很快离开,而是独自站在这里怔怔出神。   郁白甚至觉得他看起来有一些难过。   不,不是看起来,是他真的在难过。   即使周身是最热烈的阳光和最灿烂的色彩,被它们围绕着的外星王子,身后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金色小花因而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问号。   郁白的神情有些茫然,脱口而出道:“你还好吗?”   他从来没有在动画里看到过王子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外星王子,听见这一声问候,下意识道:“我很好啊,我又不难过!”   他说完,回头看到自己身后的雨,连忙转了个角度,用正面对准那个好心路人:“好了,这样就是晴天了……欸,怎么是你!”   王子看到郁白时,吃了一惊。   他当然记得这个被经纪人小明看中,而且一点都不怕电梯坠落的大胆人类。   会在这里遇见,是来摄影棚拍什么东西吗?   看来明哥成功签下了他看中的人。   话音落地后,王子猛地想起来自己已经换过身份,对方肯定不认识自己,连忙又改口道:“哦,不是,我认错人了,我们不认识!而且我已经死了……算了,你就当没见过我,我走了!”   反正等他一走,这个人类就会知道他死了。   或者说,等到明天星舰抵达,所有人类都会被消灭。   到那时候,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仍然大雨倾盆的王子碎碎念着,转身就要离开,却被那个再次萍水相逢的人类叫住了。   他说:“我们认识。”   王子愕然回首:“什么?”   “我认识你,你是演员王子,是保镖阿叉。”郁白看着他说,“也是来自外星的王子。”   ……!!!   王子的身后霎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般震动着的感叹号海洋,目瞪口呆道:“你怎么——”   隐藏许久的身份猝不及防被揭开,他惊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郁白便接过他未竟的话语,认真地说:“我记得你,知道你没有死,也知道你应该很喜欢在地球生活的日子……我不会因为时间流逝就遗忘你。”   其实他仍然没有想好该怎么对眼前活生生的王子解释,他只是个动漫人物这件事。   但在和曾经隔着次元单方面想象的外星王子,真正有了对话的这个奇异瞬间,这是他最想告诉对方的话。   随着他的话,对岸郁然潮湿的雨水和不停震动的感叹号,渐渐消失无踪。   王子身后一片空白,他的面色不断变幻,心情显然复杂得要命。   阳光充盈的长廊一片静谧,许久后,来自外星的访客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反射弧很长地、底气不足地反驳道:“你、你才是外星人!”   ……愚蠢的人类怎么可能看穿他的伪装嘛!! 第126章 次元33   郁白:“……”   突然被货真价实的外星人打上外星人标签的原装人类,不禁陷入了一阵额头挂满黑线的沉默。   面对这句宛如小朋友吵架的幼稚反驳,他正想开口解释:“我不……”   他当然不是外星人。   可当视线掠过眼前人鲜活生动的模样时,郁白的话音却蓦然顿住了。   王子有一双格外澄澈的眼睛,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孩童。   闪烁着永远新奇、赤忱的明亮光芒。   所以他想了想,最终只是说:“你脸上的刀疤是在模仿阿强吗?”   王子眉毛一拧,立刻不满道:“什么叫模仿——”   “我一直觉得阿强的刀疤很酷,你的刀疤比他还多一道。”郁白说,“所以更酷了。”   “……那当然!”王子的眉眼骤然舒展,嘴角止不住地上翘,“算你有眼光。”   郁白便笑了起来。   这个从虚构中诞生的外星王子,分明比许多真正的人类还要有生命力。   最起码,比他更热爱活着的感觉。   王子见他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立刻收敛表情,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你刚才要说什么?你不什么?”   郁白侧眸看向了一旁的玻璃窗,一本正经道:“我不是人类。”   “……!”王子身后顿时冒出一排感叹号,连人都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大眼睛,“你真是外星人啊?!”   郁白保持侧目的姿势,声音沉稳:“对,我是外星人。”   “哇——你从哪个星系来的?来地球干什么啊?”   王子连珠炮似的开始发问,同时前进一步,围着郁白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   “你有同伴一起过来吗?那天跟你在一起的蓝眼睛也是外星人吗?”   外星王子的脑袋旁边闪烁着一片布灵布灵的星光,目光闪闪发亮,甚至伸手戳了戳郁白的皮肤:“你这个人类壳子也不错哦,蛮帅的!是从哪来的灵感啊?还有还有——”   整个人洋溢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新奇和兴奋。   而郁白侧过头,神情淡然地任他研究,继续语气沉稳道:“这些晚点再说,我来地球是因为要执行一个任务。”   同样背负着使命到访地球的外星王子,蓦地停下了动作:“什么任务?”   “在九天时间内,保证这个星球是安全的。”   “……欸?”   十分钟后,听得聚精会神的外星王子长长地哦了一声,总结道:“也就是说,如果人类在这期间出了什么事,整个宇宙都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   “对,那些学者是这样说的,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宇宙的存亡居然会跟渺小的人类息息相关。”郁白叹了口气,“尽管我看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推演,但更不愿意冒这个险。”   “反正只要让人类平安度过地球时间的九天,量子纠缠的现象就会消失,未来宇宙也不会再因为人类的消亡而坍缩。”   没错。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王子听完后,托着下巴沉思片刻,小声嘀咕道:“你们星球的科技好像挺发达嘛,我们那里就没有发现这件事……”   一直纹丝不动的郁白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嗯,还行。”   王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走到他身旁并肩而立,也学他的样子,扭头看向光亮如镜的玻璃窗。   郁白从玻璃倒影中看到了这一幕,头顶不禁冒出一个问号:“你干嘛?”   “我看你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啊。”王子也有模有样地盯着空无一物的玻璃窗,“这是你们星球的什么礼仪吗?交谈的时候必须看着天空,或者玻璃?”   “虽然怪怪的,但我是不是应该配合一下啊?”   明净宽敞的长廊上,两个年轻人整齐划一地扭着头,凝望着透明的玻璃窗,与窗外湛蓝无垠的天空。   画面宁静美好。   还透着几丝搞笑。   “……”郁白差点一个踉跄绊倒,眼见自己的身体周围开始冒出心虚的抖动黑线,连忙道,“那个,时间紧张,我们还是说正事,你又是为什么来地球?”   要不是因为这个会让情绪无所遁形的变态动画模式,他怎么会像脖子扭了一样靠观察玻璃反光来提防露馅!   ……早知道他就整个人都转过去算了。   他刚才真的是穷尽了作为一名三流杂志写手的信念感,疯狂催眠自己是在创作一个星际题材的科幻故事,绝对不是在撒谎骗外星人。   因为郁白临时决定,不告诉王子有关动画片的事。   同时,他又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阻止王子和其他外星人消灭人类——起码在未来的九天内,当时一起穿越进来的郁白、谢无昉、厉叔叔和阿丽,都不可以在这里出事。   原本,只要时间流逝到他们进来时的那个节点,就能回到正常的世界,期间什么都不需要做。   唯独不可以死去,一旦在这个时空里死去,就无法回到现实了。   而这一刻,距离那个在包子店前突然穿越时空的中午,还有九天。   在不让王子知道自己只是个虚构人物的前提下,编出一个人类存亡会联动宇宙的量子纠缠科幻故事,已经是郁白情急之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反正是无厘头动画嘛。   听到郁白的问题,外星王子下意识道:“我是来地球玩……不是,我是来消灭人类……呃,也不是。”   眼前这个外星人是来保护人类的,恰好跟他肩负的使命相反。   所以好像不应该把自己的任务说出来。   王子莫名有种干坏事被警察当场逮住的感觉,周身顿时冒出一排排的颤抖黑线。   他干笑一声,十分生硬地打了个哈哈:“啊那个,说起来,茫茫宇宙,能在地球相逢,我们好有缘哦!”   “……”郁白沉默地看着空气中根根分明的心虚黑线,又无语又想笑,“我听见了,你说要消灭人类。”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道转瞬即逝的短促笑声。   像是有人扑哧一声笑了。   两个正在进行秘密交谈的外星人,齐刷刷地转头望过去:“谁?!”   长廊的尽处,一盆高大茂密的绿植后面,露出半个正鬼鬼祟祟探头张望的脑袋,戴着一顶压低帽檐的帽子,看不清脸,身体周围隐约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   因为笑声暴露的这一刻,那人浑身一僵,立刻转身要逃。   有人在那里偷听!!   而没等郁白反应过来,余光里,身边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了一道身影。   ——不久前刚觉醒了跑步之魂的王子,最见不得有人当着他的面独自奔跑。   “喂你站住!别跑!”王子像旋风一般冲了过去,“不对,跑也行,我肯定跑得比你快!!”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以至于郁白一整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回过神来,只好也跟着追上去。   空旷的大楼里顿时响起数道急促有力的脚步声。   前面的两道身影后方,接连燃起了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着的热血火焰。   外星王子会这样就算了,为什么前面那个家伙也热血了起来??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追得气喘吁吁的郁白:“……”   怎么办。   更不知所措了。   好在这场莫名其妙的赛跑没多久就分出了胜负。   戴着帽子的偷窥者不慎跑进了一条死路,仓皇之际,被大步赶来的外星王子堵了个正着。   王子甚至有点意犹未尽:“你怎么往这里跑,笨死了!反正就算不是死路,我也马上就要超过你了——欸?!”   在近距离中,他瞥见了对方先前被帽檐挡住的脸,因而震惊地喊出了今天第二句:“怎么是你!!”   被堵在角落的偷窥者已经无处可逃,咬了咬牙,索性反手摘下了帽子。   露出一张郁白很熟悉的脸庞。   “阿美?你怎么会在这里?!”   郁白停下脚步,看着那个同样喘着粗气的中年女人,在电光石火间反应了过来:“不对,你是阿丽!”   这对双胞胎有一模一样的长相和声音,也有截然不同的性格与神情。   彻底暴露的乔今丽紧紧捏着帽子,别过脸避开了郁白的目光,闷声承认道:“……是我。”   她的身体四周全是不安扭动的线条。   一旁的王子立刻生下一窝圆溜溜的问号,茫然发问:“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阿美和阿丽?”   几分钟后,听得聚精会神的外星王子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是两个人啊,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类跑得比我还快!”   说着,他忽然自觉消音,有点紧张地用口型问郁白。   [她是人类还是你的同伴?]   “……”郁白一脸恍惚地看着空中浮现的这行黑色文字。   半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戳了戳一旁的阿丽,不太确定地问:“你看到了吗?”   正在墙角自闭的乔今丽抖了一下,抬起脸,目光茫然地穿过空气:“看到什么?”   所以只有被说了悄悄话的那个人,才能看到这行各种意义上的悄悄话。   ……好神奇,又好科学的设定。   不愧是你,动画片!   于是,接下来轮到乔今丽神情恍惚了。   随着郁白没有出声的口型变换,她的眼前浮现了一行端端正正的黑色文字。   [你刚才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吧?我打算告诉王子你也是外星人,尽量控制一下情绪,别露馅。]   “……”乔今丽沉默了一会儿,居然没等郁白出声,直接转头对王子说,“我跟他来自同一个星球,我们是同伴。”   险些以为自己又要暴露身份的王子,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好奇地盯着面无表情的乔今丽,忽然咦了一声:“那是什么东西?”   郁白霎时心头一跳,还以为是阿丽信念感不足,在撒谎时暴露了情绪,正紧张地想找理由帮她圆过去,却在望向乔今丽的时候,同样惊讶地咦了一声。   她的身后是无数扭动着的黑色线条,刚才郁白以为是因为不安,为此还刻意移开了目光,不想让她更紧张,可现在定睛观察,才发觉并非如此。   因为阿丽身后的黑色线条扭起来阴森森的,就像……   就像恐怖漫画里怪物出场时,常用的那种强调阴暗和悚然感的线条。   不停扭动的阴暗线条里,还夹杂着一些光速滚动的文字。   烦烦烦烦烦——   桀桀桀桀桀——   ……   总而言之,阴郁里带着中二,扭曲得非常稳定。   郁白和王子呆呆凝视的这段时间里,乔今丽身后的动画特效非但没有消退,甚至有近乎沸腾的势头,昭示出当事人此刻极不平静的心情。   在这样极具压迫感的夸张背景覆盖下,其他情绪特效全都被淹没了,完全看不出来。   郁白瞪大眼睛:“这、这是自带背景吗?”   王子瞪得更大:“我的天……好酷啊!酷*了!”   被他们直勾勾注视着的乔今丽别开脸,一把扣上帽子,拉低帽檐,以沉默回应。   那就是默认了。   郁白因而恍然大悟,头顶啪嗒亮起小灯泡。   他终于明白阿丽为什么会在动画模式出现后选择独自行动,不愿意跟他们见面了,所以她不光在打电话时要关灯黑屏,出门还要套上玩偶装。   于是。   “……噗。”   这次轮到他扑哧一声笑了。   对不起,真的没忍住。   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他更不想切换到动画模式。   转瞬即逝的短促笑声里,帽檐下的人僵了僵。   然后,幽幽飘出来一个冷酷的女声:“我刚才看到你犯花痴了。”   郁白猝不及防,笑容当场消失:“……!!”   说好的同伴呢?   干嘛互相伤害啊喂! 第127章 次元34   众所周知,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笑容渐渐跑到了外星王子的脸上。   他津津有味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外星人斗嘴。   伪装成人类男性的那一位瞬间炸毛:“我哪有犯花痴!!”   伪装成人类女性的那一位言简意赅:“好多粉红泡泡。”   “……&%#!那是其他人的泡泡!”   而王子盯着他身旁疯狂晃动的心虚线条,笑眯眯地啧了一声。   看来在撒谎哦。   他眨眨眼睛,一脸好奇地问郁白:“你看到了什么这么好看?”   外星王子喝完椰子就走了,没看到谢无昉出来。   郁白表情一僵,面颊微微发红,他捂着脸想了想,索性坦诚道:“另一个外星人。”   身旁一片坦坦荡荡。   因为这是一句不需要撒谎的大实话。   “……!”   王子忍不住拉长声音“哇——”了一声,满脸惊叹。   “地球上居然有这么多外星人啊!好热闹!”   ……是啦,好热闹。   郁白和乔今丽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放下争端,开始齐心协力地切入正题。   郁白说:“对了,你刚才说你是来消灭人类的。”   阿丽配合:“真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动画里一直没有提到过外星人这么做的原因。   这下轮到王子心虚了。   “呃,这个嘛……你听我狡、不是,听我解释……”   就在王子挠着头发吞吞吐吐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表情一凛:“姐姐还不知道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件事,不行,我得马上联系她,万一明天星舰抵达之后她就立刻对人类动手,害得宇宙一起毁灭了怎么办!”   郁白的表情本来还算平静,直到听见后半句,瞬间被惊叹号包围:“你说什么!明天??”   阿丽也是同款震惊,隐约带着一点奇异的兴奋:“你姐姐明天就会到达地球?!”   漫画作者拖拖拉拉连载了十多年都没有给出后续的这一幕——迟迟没有执行消灭人类计划的王子,被一门心思要占领地球的其他外星人逼宫——居然正在现实中上演!   “对啊!”王子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从兜里掏出镜面光亮的手机,左右张望着寻找隐蔽的角落,“先不跟你们说了我要去打个电话!”   郁白一脸呆滞地目送他大步跑开。   明天就是人类的末日了吗?!   和他的心声一道响起的,是一个异常激动的女声。   “明天就能看到大结局了吗?!”   呃……   看到乔今丽神采奕奕的模样,郁白轻咳一声,委婉提醒道:“现在这个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们几个搞不好就会一道葬身在这里。   “我知道,我们可能会死!”此时的阿丽没了往日的冷淡木然,用一种极具感染力的语气吼道,“可是它要大结局了啊!”   “我追了那么多年连载,终于要看到反派逼宫之后的故事了!而且没准能亲眼目睹女王的出场,能知道她是什么样子——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她顶着满脑袋布灵布灵的兴奋星光,目光炯炯地盯着满头黑线的郁白。   直到理智的黑线掉光,露出点点闪烁的星光。   ……   好吧,他承认,他也有点激动。   抛开此刻悬在头顶的危机,其实郁白也很好奇接下来的“故事”发展:面对真正想要消灭人类的外星同胞,口嫌体正直的傲娇王子究竟会如何应对呢?曾与外星王子共同度过了一段段灿烂时光的渺小人类们,又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不过现在,原本只是虚构的故事走进了现实,那些有可能被外星人消灭的人类中,就包括他们几个。   思及至此,郁白不禁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等王子打完电话再担心吧。   万一他就这样直接说服了那位在动漫中一直没有真正现身,仅靠高贵冷艳的态度就拥有了大批抖M粉丝的反派外星女王呢?   在场的另一个人类则完全没在怕的。   此刻阿丽的身旁有漫天星光闪耀,彩带纷飞,连阴暗扭曲的黑色背景都淡化了许多。   郁白忍着笑看了一会儿,问她:“你很喜欢这部动画吗?”   “我更喜欢原著漫画,虽然动画的情节没什么改动,整体做得很还原,但我还是更喜欢漫画那种静态的感觉——”   立马开始滔滔不绝的阿丽在反应过来后,连忙噤声,表情僵硬了一下,声音瞬间重归平静,惜字如金:“对。”   “……”郁白怕她再拉低帽檐,只好努力别开脸后再笑,“我也很喜欢。”   阿丽:“哦。”   郁白:“嗯。”   阿丽:“……”   郁白:“……”   空气陷入了悠长的沉默。   被突如其来的安静包围的郁白,一边笑一边想,原来从一开始,他和厉叔叔就想错了一件事。   在这个不同次元交融后,动画的存在被抹去的时空里,他并不是唯一知道动画情节的人。   乔今丽显然是这部作品的忠实粉丝,要比他更喜欢这个叫做《愚蠢的人类!死定了你们!明天就是我手下亡魂!》的无厘头故事。   她在得知穿越时空的原委后,就说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或许,不仅仅是因为那片不愿让别人发现的阴沉背景。   安静到如同被消音的这个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有点刻意的咳嗽声。   乔今丽看着旁边的年轻人,似乎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主动开口,小声道:“谢谢。”   正在走神的郁白有点意外:“诶?”   他应该没做什么值得阿丽道谢的事,而且他们不久前好像才互相伤害过……   阿丽说:“谢谢你没有告诉他,他只是一个漫画里的人物。”   郁白眨眨眼睛,恍然道:“你说王子?”   “嗯。”乔今丽点点头,眼神很认真,“我以为你会直接说出来的,幸好没有。”   “其实我犹豫过,但最终没能说出口。”   面对那样一个鲜活生动的灵魂,郁白实在做不到亲手摧毁他对于世界的所有烂漫想象。   郁白问:“你很喜欢王子吗?”   所以为了这件事,一贯冷淡寡言的人竟然会主动对他道谢。   阿丽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动漫,王子是其中我最喜欢的角色。”   “怪不得……”郁白想起了最初的事,“你不跟我们一起行动,是不是想独自找到王子?”   阿丽没有否认,难得说了一个很长的句子:“我想靠自己找到他,如果他真的存在于这个时空的话……我想赶在你们之前找到他的,虽然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跟他解释。我不想跟你们有太多交流,是因为我怕听到你们用那种没有感情的语气,商量要怎么找到他。”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郁白听懂了她的意思。   所以,阿丽是真的很喜欢这部无厘头的日常番,也很在乎画中人的心情。   她把诞生于虚构的纸片人王子,当作真正的人类来看待。   “你们满街追我的那天,我遇到了王子,也认出了他,但来不及追上去,不过知道了他现在是一个保镖。你知道吗?这几天里,他竟然一路从我们市跑到了海蓝。”   乔今丽说着,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鲜明的笑意:“王子跑到了这片陆地的尽头,又提着六个椰子跑了回来,真不愧是外星人。”   郁白这才明白阿强手中椰子的来历,同样笑了:“那个椰子一定很好喝。”   “嗯,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亮的。”阿丽喃喃道,“他看上去比漫画里更快乐……我不希望那种快乐消失。”   “所以,谢谢你编出了那个故事。”   郁白安静地听着,轻声说:“我也不希望。”   关于王子的对话到此结束,空气重新变得宁静。   乔今丽身后短暂淡化的特效背景,也恢复了浓墨重彩的阴森。   所以郁白默默移开了视线,顺便打电话通知厉叔叔和阿美,他已经找到了王子。   他们俩今天刚好凑在一起走街串巷寻找线索,随着电话接通,郁白面前立刻蹦出了日渐习惯的神奇分镜。   得知消息的厉南骁长舒一口气:“好,我们马上过来!”   乔今美则一脸兴奋地挤开厉队,凑到了镜头前:“真的假的?小白,他在你旁边吗?能不能挪一挪,让我看看外星人!”   郁白应声:“王子不在我旁边,他正躲在厕所里联系那个反派,对了——”   他的目光恰好扫过宛如真正反派降临的乔今丽,见到她脸上浓浓的紧张。   和一行突然浮现在眼前的黑色悄悄话。   [别说!]   ……即使是不用出声的悄悄话,也很惜字如金呢。   幸好他比较聪明。   郁白忍俊不禁地扬起嘴角,很快改口道:“没什么,等你们过来再说吧。”   电话那头的乔今美积极响应:“好好好,马上来,啊还有,我要不要跟阿丽说一声,让她也——”   “不用了。”郁白告诉她,“让她先忙自己的事吧,等她方便的时候再过来就好。”   比如一看就精神状态堪忧的扭曲线条不再显示的时候。   他已经帮姐姐保守了一个秘密,现在又帮妹妹保守了一个秘密。   这种满腹秘密的感觉真是……   好想偷偷跟人分享。   可惜严璟还在自家殡仪馆里加班加点地帮忙,谢无昉也在摄影棚里拍摄那支效果一定很惊艳的广告。   ……诶。   思绪自然而然流淌到这里的郁白,蓦地怔了一下。   片刻后。   暂时不便露面的乔今丽不知又鬼鬼祟祟地藏到了哪儿,正跟大反派姐姐进行跨空间通讯的王子仍然窸窸窣窣地躲在厕所里。   而郁白站在摄影棚门口,手里捧着阿强塞过来的新鲜椰子,出神地凝望着那个所有人都在瞩目的方向。   摄影机也对准了全场唯一的焦点。   镜头里是距离普通人生活很远的华丽造景,充满旧日气息的复古服饰,琳琅满目的珍贵藏品……   和那个比所有璀璨珠宝都更耀眼的画中人。   镜头之外,整个摄影棚显得格外拥挤。   ——空气里飘荡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动画特效,无数饱满浓烈的情绪充斥整片空间,将某些原本苍白冰冷的空隙填得满满当当。   人类的感情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能为虚构的事物赋予真实的气息。   也能将本该遥远的神祇拽进人间。   郁白有些呆呆地咬着吸管,在清甜弥漫的椰子水味道里,一不小心把吸管咬弯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再用那个奇怪的比喻来形容谢无昉了。   祂不再是无法跟“爱”“喜欢”这种人类创造的词汇关联在一起的“电梯”。   至少在这一刻,周围心情各异且不明真相的陌生人群中,是真的有人对祂产生了爱意。   比对美丽之物的纯粹欣赏更进一步的,喜欢与爱。   郁白因此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妙心情。   不过……   被一颗又一颗爱心泡泡反复糊脸打断思路的郁白,一忍再忍,渐渐忍无可忍,额头爆出一个大大的井字。   说真的,这种爱是不是太见色起意了一点啊?!! 第128章 次元35   布景流光溢彩的摄影棚外,躲在边缘的人类一脸忿忿,一只手抱着椰子,另一只手在空中扇来扇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有些踌躇的声音。   “喂,那个……”   正跟烦人的爱心泡泡作斗争的郁白动作一僵,条件反射道:“不是我的!”   原本垂头丧气的来人,脑袋上不禁冒出一个问号:“什么不是你的?”   “……”没什么。   对不起,他多少有点应激了。   郁白默默尴尬了一秒钟,扭头看到是打完电话归来的王子,当即熟练地使出一记转移话题:“怎么样,你姐姐说了什么?”   动画里的真正反派外星女王,有没有相信他编出来的那个科幻故事?   虽然看王子此刻的表情,其实能猜到结果了。   王子沮丧道:“姐姐让我少学那些乱七八糟的地球知识,都是胡扯……我本来不想把你说出来的,只告诉她不能在九天内消灭人类。”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垂着脑袋,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但我全都说了以后,她依然不相信,她不信你是外星人,说宇宙的命运不可能跟人类这种低等生物关联在一起,还说你肯定是编了个故事骗我的,绝对别有用心,让我离你远点。”   “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说得不好,你讲的那个量、量子打结,好难懂,我记不清楚,啊对了!要不我建立通讯后,你直接跟我姐姐解释吧?”   想到这里,王子眼睛一亮,连忙抬头看向那个口才比他更好的外星人。   结果,本来就站在这里的人居然不见了。   王子茫然地咦了一声:“人呢?”   旁边传来弱弱的回应:“……我在这里。”   高大的景观盆栽后方缓慢探出一个棕色脑袋,郁郁葱葱的枝叶遮住了他周身不断抖动的心虚黑线。   “那个,还是算了吧。”郁白努力找借口,“你姐姐连你的话都不信,更不可能相信一个陌生人——陌生外星人的话。”   远在不知多少光年外的外星女王,仅凭只言片语就猜中了真相,完全没有王子这么清澈好骗。   要是让他和女王直接对话,百分百会露馅。   “也是哦。”王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该怎么办?星舰明天就要到了,姐姐一定会很快对人类动手的!”   郁白同样一筹莫展:“我已经叫我的其他同伴过来汇合了,等下一起想办法吧。”   “好。”王子看着他点了点头,欲言又止,“不过……”   “不过什么?”   “你们星球的礼仪真的好特别啊!”王子也躲到了另一个盆景后面,学他缓缓探出头,“还挺好玩的。”   感受到周围人类投来的诧异目光,始作俑者郁白心力交瘁地闭上了眼睛。   他怎么就又社死了呢。   还有,他为什么要说又。   ……都怪破动画片!!   一个小时后,摄影棚旁边的化妆间里。   房门紧闭,在场的没有外人,只有一屋子外星人。   主题是“对抗量子打结化解宇宙危机”的会议正式开始前,满眼新奇的外星王子,按照地球礼仪,挨个跟一旁的其他外星人握手致意。   “又见面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同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的乔今美,“你怎么没有背……呃,没什么。”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答应了棕发外星人,要隐瞒那个双胞胎外星人出现过的事。   说起来,自带背景真的好酷啊!   “你好你好!”乔今美顶着一脑袋闪闪星光,无比兴奋地跟外星王子搭话,“那什么,你跑步真的很快!”   “你这身衣服很帅哦。”王子又向没换制服就匆匆赶来的厉南骁伸出手,“你很会挑身份嘛,我怎么就没想到要去当警察呢。”   还在努力消化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外星人这件事的厉南骁,下意识看了眼旁边围观的郁白。   郁白立刻回以一道透着小心翼翼的期盼的紧张目光。   就像闯了祸以后被叫家长的小学生。   小白是怎么说的来着?   ——等会儿面对外星王子时要有信念感,最好是说那种模棱两可的真话,比较不容易露出马脚。   ……对撒谎还挺有心得。   厉南骁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伸出手,掌心有力地同真正的外星人握了握:“我一直很喜欢警察这个职业。”   “我现在也喜欢警察了。”王子大力回握,充满欣赏,“你这个造型真的很帅啊!”   “……谢谢。”   平凡地活了四十多年的人类警察厉南骁,真的觉得此刻的世界有种难以形容的魔幻。   紧接着,就轮到最后一个外星人。   王子走到那个之前一同在电梯里遇过险的蓝眼睛伪人类面前,同样友好地伸出手,寒暄道:“拍戏是不是挺好玩的?”   这是郁白最不用担心露馅的真·外星同伴。   所以他已经提前松了口气,心情放松了一点,目光里没有紧张。   也没有期待。   按谢无昉的性格,肯定不会跟王子握手,估计都不会回答王子这个无聊的问题……   对面那道灰蓝的目光静静地掠过郁白的面孔,隐约泛开了些许波澜。   然后,他没什么表情地伸出手,完成了这个常见的地球礼节,同时淡淡道:“一般。”   “我*!”王子顿时惊呼出声,猛地缩回了手,“这么冰!”   这个外星人是不是忘记调整体温了!   “你不怕露馅吗?我看到刚才有化妆师帮你卸妆啊,他们没发现不对劲吗?你应该谨慎一点嘛——”   王子热心肠地絮絮叨叨着。   在郁白有些惊奇的目光里,谢无昉继续平静地回答了他的疑问:“短暂接触的时候可以控制,不会露馅。”   “咦?你只在跟人类接触的时候控制体温吗?为什么啊,你更习惯这种很冷的温度吗?”   谢无昉保持耐心:“嗯。”   “哇!跟他们几个不一样欸,难道你的本体比较特别?是什么啊?”   王子兴致勃勃地开始挥发想象力:“是生活在水里吗?还是寒冰大魔王?”   一旁的厉南骁&乔今美:(⊙o⊙)……   这是他们作为人类应该听的东西吗?   郁白也微微睁大了眼睛,面露错愕。   不过这次,谢无昉没有再回答,而是坦然道:“抱歉,我不想说。”   王子撇了撇嘴,失望道:“好吧,这么神秘。”   前几天也被这句话堵住过提问的郁白,则莫名地有一种爽了的感觉。   谢无昉不仅开始拥有秘密,有了自己想做的事。   似乎也变得……   更像人类了。   郁白这样想着,按下自己有些复杂的心情,主动道:“现在讨论一下正事?”   厉南骁立刻进入工作状态,顺着他的话问王子:“你们打算怎么对付人类?使用科技武器吗?”   既然有星舰这种存在,这个星球的科技应该比地球发达。   王子立马摇摇头:“当然不是!那样会把地球弄得乱七八糟的,事后打扫起来多麻烦。”   “……”听起来有点诡异,但又很合理。   “还挺爱干净。”乔今美咂舌道,“你们干掉人类以后,准备拿地球来干嘛啊?殖民吗?”   王子还是摇头:“不是,姐姐是想要——”   说着,他的神情蓦地陷入一阵恍惚。   “她想要——”   他仍想把话说完,脑袋边冒出了混乱的线团,话音却怎么都到不了终点。   仿佛前方是一片白茫茫的空洞。   见状,郁白怔住。   他看过动画,清楚记得那里面从来没有提到过,这群外星人究竟为什么要占领地球。   喜欢这部作品的粉丝们并不在意这一点,毕竟对于主线其实是无厘头日常的故事来说,这只是个不太重要的背景设定而已。   反正虚构作品里的外星人,常常都是要侵略地球的,原因也大同小异。   这种俗套又悬浮的设定,对生活在真实中的人类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未竟的话音停滞在半空中,王子一脸空白,其他人类则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郁白忽然道:“先不管这个,别想了。”   这道声音打断了王子的思绪,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呆呆地挠了挠头发:“啊?……哦。”   郁白斟酌着换了个问法:“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姐姐打算怎么对付人类?”   王子果然点点头,老实承认:“不知道。”   心系人类的厉南骁顿感棘手:“如果不知道她的计划,很难想出合适的办法阻止。”   乔今美试探着问:“要不再劝劝你姐姐?毕竟只是让她多等几天而已嘛,又不是要完全推翻她的计划。”   等九天之后他们回到现实,这个奇异的时空就会即刻消散,也就不存在什么要消灭人类的外星人了。   闻言,王子表情一僵,吞吞吐吐道:“但是,我跟姐姐说了这件事以后,她很不高兴,说、说……”   “她说什么?”   “她说一定会在九天之内把人类消灭得一干二净,来向我证明我说的什么量子打结根本不存在,是可笑的无稽之谈。”   郁白:“……”   有点绝望,还有点想给自己一拳。   都怪他的科幻故事编得太烂。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陷入愁云惨淡,一个王子和三个人类全都眉头紧蹙,努力思考着该怎么办。   一片死寂中,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既然不能改变她的想法,那就让她没有机会对付人类。”   郁白好奇地望过去:“要怎么做?”   “明天我跟他一起去星舰,给我一些时间,我可以学会它的运行原理。”谢无昉的语气很认真,“然后封闭星舰,把她困在里面。”   “或者,毁掉星舰里的一切。”   郁白本来还在惊讶于谢无昉的主动提议帮忙,闻言,更是瞪大了眼睛。   ……很好。   这个先发制人斩草除根的思路也很反派。   反派竟在他们身边。   在场的三个人类听得一脸震惊。   王子也很震惊。   他难以置信地揪了揪耳朵,确定这家伙就是当着自己的面说的。   ……   这是他作为外星王子应该听的东西吗?! 第129章 次元36   化妆间里蔓延着一片诡异的沉默。   人类们瞳孔地震,王子瞳孔海啸。   他缓缓向前两步,伸出手,指向唯一保持着寻常神色的那个外星人。   指尖在半空中“格格格”地抖动着。   “你你你……你居然想杀了我姐姐!!”   王子爆发出一道惊声尖叫,周围的人类们这才惊醒,连忙冲上来劝架。   厉南骁果断挡在了两人中间,警惕着王子的反应:“他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你冷静一点,不要冲动!”   王子继续尖叫:“我都听到了!他说要毁掉星舰里的一切,我姐姐就在那里面!!”   乔今美也极力劝导:“不不不,他肯定是想说毁掉飞船里的武器之类的,当然不包括你姐姐啊!对吧那个谁!”   人类本来就快要完蛋了,这两个外星人可不能再打起来了!   然而被叫到的那个谁面色平静,完全没看她。   “……呃。”她只好转换目标,对一旁的郁白疯狂使眼色,企图加强说服力,“对、对吧小白!”   郁白回过神来,收敛目瞪口呆的表情,慢半拍地点头附和:“对,他不会想要伤害你姐姐的。”   话虽如此。   为什么他莫名觉得,谢无昉好像是真的想直接干掉反派女王……   郁白顿时紧张地望过去。   谢无昉也正注视着他,清晰看到他眼中的忐忑与祈盼。   于是他敛了眸,长睫颤动,面色微微变幻,仿佛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   需要花费艰难的努力才能克服本性。   但他还是克服了。   谢无昉认真地控制好自己的表情,终于开口:“嗯,我不想。”   语毕,他沉默几秒,又刻意补充了一句。   “真的不想。”   ……   可你的语气听起来明明超想的。   于是,以郁白为首,在场的人类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   坏消息:谢无昉是真的在学习撒谎。   好消息:因为神情语气过于明显,这个谎没人会信。   坏消息:外星王子当然也不信。   郁白哀叹着捂住了脸。   不是,既然没有彻底掌握说谎这门技术就不要在这种关键时刻随便乱用啊!   简直反向证实了王子的话好不好!!   话音落地,化妆间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王子气冲冲地卷起了袖子,企图冲破人类们的防守,冲向某位外星大反派。   厉队长张开双臂全力阻拦,难得昧着良心道:“你看他都说不是了,好了,别多想了,我们还是来继续商量前一种方案吧!让他跟你一起上星舰,想办法把你姐姐困住——”   “不要!我绝对不可能再把他带上星舰!我看出来了,他就是想弄死我姐姐!我跟那家伙没完——”   帮忙维持秩序的乔今美看了看谢无昉,又看了看王子,小心翼翼地提议道:“那个,如果你们要打的话,能不能别在地球上打——”   毕竟,为了人类的安全考虑嘛。   一片混乱的老鹰捉小鸡队伍尽头,郁白满头黑线地看着眼前的荒谬景象。   旁边的谢无昉看着他头顶滚动飘过的一长串啊啊啊啊啊啊,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抱歉。”   “我不应该在他面前那么说的,对不对?”   他问得很认真。   听到这句话,正在崩溃中的郁白愣了一下,脑袋上的尖叫弹幕也跟着卡了卡。   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讷讷道:“……不用道歉,这也不是你的错。”   郁白都不指望他会关心人类,更别提要去在乎一个虚构出来的外星人的感受。   “但是他说不会带我去星舰了,我暂时想不到其他解决方法。”谢无昉顿了顿,“你会不高兴吗?”   “不高兴?”郁白呆住,“不、不会啊,我也没想到办法嘛……就算不高兴,那也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是因为你。”   他说话时,谢无昉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像是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   安慰与谎言不同,并不会产生心虚的情绪。   良久,他轻轻应了一声,低声道:“我会再努力的。”   郁白忍不住想,谢无昉的确很努力了。   先前他的心里就冒出过这样的念头——祂变得更像人类了。   尽管从最开始,来自异世界的神明,就在认真地模仿这个星球上的人类。   可跟这一刻相比,似乎又有一些不同。   那时的祂只是一板一眼地学习着人类的举动,因为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现在,不再仅仅是止步于表面的模仿。   郁白一时间有些迷茫,无法确切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只是觉得,如今的谢无昉格外认真。   祂……似乎在学习人类的天性。   与神的冷酷漠然,截然不同的天性。   可是。   天性是可以习得的吗?   而且,为什么要学习这个呢?   难道谢无昉打算定居在地球吗?   所以才要让行为和思维,都彻底融入这里的原住民。   郁白渐渐面露困惑,脑袋边盘旋着弯弯的问号与混乱的线团。   谢无昉看到了这堆忙碌的特效:“怎么了?”   他正在纠结要不要直接问,门口处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敲门声。   “……算了,没事,我去开门。”   门一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刀疤脸,正探头朝里张望:“没出事吧小白?我听里面很吵。”   阿强看到郁白一切正常,顿时松了口气,指了指自己身后:“我前面看你好像带人进来了,就在外面帮你们守着——那人一直想进来,我拦半天了。”   “这是我们租的化妆间,怎么就是不让我进去!你们几个到底是干什么的,别逼我报警啊!”   被另外几个保镖拦在身后的秃顶中年人本来还在抗议,突然从敞开的门缝里瞥见了谢无昉的身影,顿时眉开眼笑,冲他使劲招手:“哎!小谢老师!我找你半天了,有个事要跟你说!”   谢无昉没有什么表情,颔首算作回应,同时对身边的郁白道:“是这个广告的导演。”   他们身后的老鹰捉小鸡游戏也因而暂停,循声望来的王子再次惊呼出声,目光在阿强和郁白之间来回晃动:“强哥!你怎么会在……等等,难道你就是郁少?怪不得你刚才拿着那个椰子!”   门外的秃顶导演茫然:“谁?什么郁少?还有其他资方过来啊?”   保镖们集体震惊:“阿叉?你居然真的没死!!”   门里的刑侦队长条件反射:“谁要报警?什么没死?”   王子索性趁机挣脱,继续扑向大反派:“算了这件事等下再说,喂你给我过来啊外星人——”   觉得自己可能打开了地狱之门的郁白:“……”   够了!   五分钟后,地球终于重归和平与宁静。   谢无昉被他推出去交给了有事找他的导演,王子则被他继续留在了化妆间里,房门牢牢锁住。   先把这两个外星人物理隔开比较好,杜绝恐怖的修罗场。   ……虽然房间里好像还有一个修罗场。   不久前刚被“阿叉站在树下想念远方兄弟的时候被头顶掉下来的椰子砸死了”这个消息洗过脑的阿强,看着此刻分明活生生的外星王子,终于彻底接受了这个奇异的事实。   他深深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地锤了王子一拳:“你小子,死遁是吧!”   马甲无数的外星王子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愣了一会儿,有些无措地垂下了脑袋:“对不起啊,强哥。”   像个做错事后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小孩子。   阿强本来还想抱怨几句,见状,倒说不出口了,索性反过来安慰他:“……行吧,不跟你算账了,都过去了。”   他转而看向郁白,纳闷道:“但我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兄弟几个都会莫名其妙地觉得阿叉死了呢?还有啊,小白你知道吗,在你跟我说那只是假象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像是假的——”   王子也随着他的话,一道看向郁白。   澄澈见底的眼睛里写着好奇与疑惑。   郁白心头蓦地一跳,连忙扯出一个笑,立刻准备送别阿强:“这件事说来话长,那个,我们还有事要说,要不……”   阿强并没有怀疑,十分自觉地起身要走:“那行,你们忙,我先出去,你有事叫我就行。”   离开之际,他转头看向那个曾经被称呼为阿叉的年轻人,笑了笑:“说起来真挺奇怪的,我后来仔细想了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你爸的名字,就因为那两道疤给你起了个阿叉的外号。”   “所以,你的真名是什么?”他问,“好歹兄弟一场,连名字都捂得严严实实,不太应该吧?”   当然不应该。   对眼前这个人类有些歉疚的外星王子,下意识就要回答:“我叫……”   话音却突兀地顿住。   不明缘由的恍惚感再度蜂拥而来。   前方是一片白茫茫的空洞。   支离破碎、难以识别的异形文字,飘荡在他的意识深处。   这是他们星球使用的文字。   他当然有一个真名。   是一串长长的,宛如乱码的异星文字。   王子很想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却怎么都做不到。   他不知道该如何发音。   甚至不知道那串符码的含义。   他与族人之间,为什么一直在用着属于地球人类的语言?   他们明明有属于自己的语言。   ……有吗。   他的真名到底是什么?   戛然而止的话音里,洇开铺天盖地的空白。   直到一道声音仓皇响起,打断了他恍惚的思绪。   “你继续叫他阿叉就好了,不管叫什么都是他。”郁白朝状况外的阿强不停使眼色,“你快出去吧,有什么事晚点再说。”   这一次王子的怔忡之色更浓。   突如其来的苍白空洞褪去后,是失魂落魄的迷惘。   猜到原委的郁白无端有些难过。   王子在人间有各种各样的化名,其实原著里一直没有正式提起他的真名,只说是一长串拗口的异星文字。   作为普通人类的漫画作者,显然不会什么真正的外星语言,也不会为那行随手涂鸦的异星文字设定一整套像模像样的体系。   没人知道外星王子的真名。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阿强不明就里,但看得出气氛有异,当即顺从地离开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剩下的厉南骁和乔今美对视一眼,这次终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郁白尽量露出轻松的表情,试图把这件事揭过去:“名字只是个代号,不重要的。对了,你们饿吗?要不要先一起去吃点东西?”   另外两个人类一边思考,一边磕磕绊绊地配合:“呃,对,吃东西,我也饿了。”   “吃、吃什么呢?”   郁白就顺势问王子:“你喜欢吃什么?”   王子抬起头,明亮清澈的眸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像一面剔透无比的镜子。   郁白简直用上了全部的信念感来逼退即将浮现的心虚线条。   “你不饿吗?其实现在大家都没有思路,不如吃点东西放松一下……”   王子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语气如常道:“你转移话题的技术很逊欸。”   郁白:“……”   咳。   可恶,这招对另一个外星人明明很好用啊。   “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好像有很多空白?”王子轻声喃喃,“我已经很努力地去想,可想得越仔细,空白就越多……不应该这样的,明明只是一些很简单的问题。”   郁白心下一惊,又听到他很认真地问:“你是不是真的在骗我?”   “我……”   郁白欲言又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在这种情况下否认,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反而像欲盖弥彰。   见状,王子知道自己猜对了,沉下脸,神情渐凛。   气氛一度几近窒息,在人类愈发忐忑的目光里,外星王子深吸一口气,一脸严肃地开口。   “是不是我其实已经死了?所以记忆才有空白?”   ……诶?   郁白的提心吊胆一点点转为茫然,王子则逐渐面露惊恐,语速越来越快:“所以我是鬼?!我不知道我是鬼?!你知道我不知道我是鬼?!!”   这都什么鬼啊!!   郁白的一口气提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   反派女王说得对。   王子真的应该少学点乱七八糟的地球知识!   “……”郁白哭笑不得,“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啊!”   “地球上有部很经典的电影就是这么拍的啊!我当时还看哭了呢!还是说我们全部都是鬼?!”   王子据理力争,越说越觉得有道理:“我知道了!你们俩肯定是鬼,所以他才那么冷血无情,那天在电梯里我就猜对了,就算是外星人也做不到在急坠的电梯里笑出来嘛——”   郁白实在听不下去了,顶着一脑袋井字怒道:“我们中没有鬼!只是有纸片人而已!!”   话音出口的刹那,他才意识到说错了话,瞳孔骤然一缩。   清晰无比的“纸片人”三个字轰然坠地。   王子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吔?” 第130章 次元37   “你说什么?什么纸片人?”   充满了疑惑的话音在房间里响起。   王子一脸狐疑地盯着郁白。   心头警铃大作的郁白,大脑霎时飞速运转起来,试图蒙混过关:“我是说纸……制片人!就是拍戏的那个制片人,我前两天去了影视基地玩嘛,拍戏真的很有意思啊,哈、哈哈,对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化妆间了,等下还有人要用吧?”   整个逻辑宛如英语作文,乍一看内容满满当当,仔细一想,才发现全是凑字。   情急之下的郁白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只要能把话题扯开就好,而且话说回来,外星王子其实不一定知道什么是纸片人——   “我听到你刚才念的是第三声,吱椅纸。”王子甚至一本正经地拼了一下发音,“不是制片人,是纸片人,二次元作品里的角色嘛,我知道的。所以你那句话的意思是,我们之中有人是从动画或者游戏里跑出来的?”   “!!”郁白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否认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外星王子也太精通人类文化了一点……!   “可你在流汗欸。”王子眨着那双剔透明亮的眼睛,格外认真地观察他的反应,“一滴滴飞溅出来,像下雨一样——干嘛,你很紧张哦?”   随着他的话,郁白身后天女散花般的飙汗特效更密集了。   宛如一辆人形洒水车。   他在心里第N次诅咒着这个该死的动画模式,仍做着顽强的抵抗:“我没有紧张!是、是热出来的,你不觉得这里温度很高吗?”   王子便抬头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大力往外输送冷气的空调。   “我不觉得啊,明明很冷。”   他说着,伸手抚过了自己胳膊上忽然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蓦地叹了口气。   “你撒谎的技术跟那家伙一样烂。”王子像是笑着说的,声音里却带着淡淡的怅然,“……果然是愚蠢的人类。”   愚蠢又真实的,人类。   “其实你不太像外星人,也不像是虚构出来的角色。所以,在我们之中,谁是纸片人呢?”   王子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类们。   “是我吗?”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郁白骤然失语,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叹息。   厉南骁拍了拍他的肩膀,缓步上前,沉声道:“我来告诉他吧。”   “我想,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同一时间,一墙之隔的摄影棚里。   珠宝广告的拍摄已经结束,棚内到处是忙碌的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场地。   拆掉布景,搬运器材……人们视线不断流转,在掠过某一个方向的时候,热火朝天的景象中,便隐约夹杂了一颗颗不小心蹦到空气里的花痴泡泡。   几乎万众瞩目的一处角落,秃顶导演正在喋喋不休。   “真的,我觉得这是个特别好的机会,你看啊,你完全是个新人,如果真能拿到那个角色,绝对是一炮而红,一步登天啊!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唉不是,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啊,是不是我没有解释清楚?”   他说得唾沫横飞,满脑袋闪亮星光,一旁的男人却始终面无表情,周身不起半点波澜。   他正要再次开口拒绝,陪同在旁的于思明从他冷淡的神情里有所预感,连忙揽住面露困惑的导演,先一步打断道:“你让他考虑考虑嘛老郑!这样,给他点时间想想,刚好我有个事要跟你说,走,咱俩出去抽根烟。”   “……好吧好吧。”被小明连拉带拽带走的广告导演,还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小谢老师,拜托你真的好好考虑一下!红姐你也劝劝他啊——”   停留在原地的谢无昉依然无动于衷,面色冷淡。   站在他旁边的女人倒是扑哧一声笑了,敷衍地挥了挥手:“好好好,知道了。”   看着于思明拽着导演离开的背影,姜佩红含笑叹了口气:“他真的很想签下你,还不死心地想争取你呢。”   所以连拖延时间这种纯属垂死挣扎的办法都用上了。   “不过,”她又侧目看向谢无昉,“你仍然不会答应的,对不对?”   谢无昉轻轻颔首:“我早就拒绝过他。”   “是啊,要不是你有求于我,连这支广告都不可能过来拍,更别提正儿八经去当什么演员了。”姜佩红啧了一声,“老于这次希望落空,估计又得半个月睡不着觉了。”   谢无昉没有接话,沉默地望向不远处大门紧闭的化妆间。   他显然不是因为对导演的话有兴趣才待在这里。   只是因为被那道门里的某个人推出来了而已。   姜佩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眼神微微闪烁。   半晌静默后,她冷不丁地开口:“所以,你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的东西?”   “什么?”   “任何我能帮上忙的事,都可以。”她说,“我想跟你再做一次交易。”   闻言,始终面色冷淡的男人终于侧眸看她。   湖水般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解。   “你想让我答应他?”谢无昉问,“为什么?”   签艺人带艺人都是经纪人的工作,红姐并不是经纪人。   姜佩红的心头掠过蹁跹思绪,认真地在里面翻找着合适的理由:“大概是因为,我也觉得你不吃这碗饭太可惜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资质——”   “你爱他?”   她的理由被这个有些突兀的问题打断。   她微微一怔,然后笑了,叹着气摇摇头:“我本来还想用帮你追人当筹码,但现在看来,这笔交易应该是做不成了……你很聪明,不需要我教。”   彻底放弃了说服谢无昉的打算,姜佩红索性顺着这个话题闲聊下去,自我调侃道:“我表现得很明显吗?才见过几次面,你就发现了,可他都跟我认识十多年了,反倒像根木头。”   谢无昉诚实道:“我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   “就因为我想帮他签下你?”   “还因为你看着他的时候,远比看别人要多。”   他话音清淡,姜佩红却因此哑然,良久,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你对爱的理解真是……简单。”   简单又直接。   “所以,这的确是爱吗?”谢无昉问,“想要时刻注视着他,想要帮他实现每个心愿,就是人类的爱情吗?”   听到这个问题,姜佩红惊愕地眨了眨眼睛,好笑道:“你怎么说得好像你不是人类一样。”   讲起爱情,她心绪难平,神思游离,也就没注意到对方面孔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是啊,这当然是爱,是幸福的部分。”她说,“不过,人的爱情,远远不止这些。”   “还有什么?”   “还有跟幸福一样多的痛苦、挣扎,和求而不得。”   姜佩红看着身边的年轻人,挑了挑眉:“你不是也尝过了么?”   生来就幸运顺遂、拥有一切的人,第一次有了得不到的东西。   作为一个半辈子都在不断渴望和不断失望里打转的普通人,她甚至没办法想象这种心情。   “感觉怎么样?”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是不是有点讨厌爱情了?”   而谢无昉的回答并不令她意外。   “不。”   他的声线偏冷,神情也淡淡的,分明是平静如常的模样,却无端让人产生一种不可逾越,也无法撼动的强烈感受。   “……你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姜佩红有些恍然地说,“你可以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出一切,哪怕是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爱情的开端大多庸俗,一张好皮囊就已胜过千言万语,如果以眼前人的模样,竟都遇上了一颗完全撬不开的心,那只能说明……   从骨子里,他就不是对方想要的人。   谢无昉垂下眼眸,声音冷冽:“这样不对吗?”   一贯能言善道的姜佩红难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不……不是不对。”   她只是想到了与眼前人截然不同的自己。   面对几乎一样的爱情难题,做出了大相径庭的选择。   她会为了单方面的爱付出心意,但也止步于此。   姜佩红知道自己没有那么执着,所以并不强求感情必须开花结果,达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为什么呢?   “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她轻叹着说,“因为太难了。如果只能靠藏起真正的自己,变成另一种样子,才能得到别人的爱……”   “那一定是件很辛苦的事。”   渺微的叹息漂浮在夏日炎热的空气中。   化妆间的门被轻手轻脚地打开,又小心翼翼地关上。   乔今美攥着滋滋震动的手机,从冷气充盈的房间里溜出来,有些惆怅地发了一会儿呆,才接通电话。   她人就在化妆间外,不想打扰里面的对话,所以压低了声音凑近手机听筒:“喂,怎么了阿丽?”   电话那端的乔今丽见状,下意识跟着放轻了语调:“没什么,随便问问你在干嘛。”   乔今美几乎能想象到妹妹照模照样凑近手机的画面,不禁弯起了唇角——当然,只能是靠想象。   浮现在半空中的分镜又是一片特立独行的漆黑。   而乔今丽显然能从分镜里看到她的微笑,迟疑了一下,小声问:“你很开心?是找到王子了吗?”   阿美并不揭穿妹妹语气里似有若无的试探,也没有多问,她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小白找到王子了,把我和厉队都叫了过来……总之发生了好多事。”   阿丽连忙问:“还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一时间讲不清楚。”阿美认真地说,“我想当面告诉你,你现在在哪?准备什么时候回来?你真应该过来见见外星王子,他很可爱哦。”   “……”阿丽的声音更小了,朦朦胧胧的,“那个,我还没办完事,那就回头再说吧,我先挂了。”   “等一下!”   “怎、怎么了?”   在一片漆黑的镜头注视下,被笼罩在夏日光线里的阿美,朝手机那头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   声音却很温柔。   “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没关系。”她说,“不过……”   “下一次再通电话的时候,不要躲在被子里了,好不好?” 第131章 次元38   化妆间里气温很低,厉南骁主动开口之后,郁白就没有再说话了。   此刻叙述已经到了尾声,一贯严肃的警察叔叔语气异常柔和,郁白心中却格外忐忑,一时间都分不清是空调太冷,还是想象更冷。   ——王子身后的线条渐渐淡去,从一开始的波澜四起,到后来的混乱震动,最终全都归于茫茫空白,像是情绪过了载。   郁白很清楚这种轰然重击下,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   等意识回笼后,心中的世界骤然间天翻地覆的王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会哭?会尖叫?还是会崩溃?   郁白不确定。   他只是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话……   他看上去应该会是平静的。   因为在最彻底的虚无与空白面前,连哭泣和绝望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厉南骁看着面前的外星王子,目光里掠过几丝不忍,但态度仍旧冷静理性,“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这里有一份记录,记下了小白告诉我的动画情节,你可以用来确认。”   他递上了随身携带的工作笔记本。   王子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有些失神地注视着那个看上去明明很真实的笔记本,过了许久,喃喃道:“所以,我真的是个纸片人啊。”   “之前隐瞒了你这件事,对不起。”郁白轻声说,“我也的确不是外星人,是个普通人类。”   王子点点头,声音平淡:“哦,没关系。”   郁白紧张地看着他。   他静静地看着郁白。   在气氛微妙凝滞的对视中,拥有年轻人类面庞的外星王子,忽然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那你不是鬼,我也不是,好欸。”   郁白:“……”   他一脸猝不及防,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等等,你说什么?”   “我说——”王子拉长了声调,语气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不是鬼就好!”   ……   好个屁啊!重点是这个吗!   退一步说,明明自己就像个百变幽灵的外星来客怎么会这么矢志不渝地在意鬼啊!!   郁白简直有满肚子的槽想吐,一时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子从椅子上起身,若无其事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肩上传来一阵真切的温热触感。   “走吧,去吃点东西放松一下。”王子朝眼前目瞪口呆的人类露出一个笑容,“你不是饿了吗?现在我也饿了。”   片刻后的大楼便利店,站在商品琳琅满目的货架前,单独跟王子出来的郁白,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一旁的外星王子倒是完全沉浸在了挑选东西的快乐里,怀里的零食越抱越多。   他也只好象征性地随手拿了点吃的。   “这个看起来很好吃,拿一包尝尝——咦,它家出了新口味啊,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搭配,你吃过吗?好不好吃?”   “啊?哪一个?”郁白恍惚地看过去,“香菜榴莲藤椒鸡味,呃,没吃过……不是,谁会买这种口味的薯片啊!”   眼前这个人类的嫌弃溢于言表,王子扑哧一声笑了,果断拿起这包口味很无厘头的薯片:“那我们尝尝吧,万一很好吃呢?”   郁白当即后退一步抗议:“我才不吃生化武器。”   王子困惑:“这是薯片,不是生化武器。”   “这个口味组合跟生化武器有什么区别!”   说服失败,王子拧起了眉头,盯着郁白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只吃甜食,这个是咸味的,所以你觉得它是生化武器。”   “什么咸味,明明是怪味。”郁白脱口而出后,才觉得有哪不对,“我哪里只吃甜食了。”   双手被零食占满的王子,抬起下巴对他努了努:“可你拿的全是甜的啊。”   郁白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怀里的零食全是甜口的。   果冻、甜甜圈、怡口糖……一个比一个甜。   他愣了一下,像是自己都不知道随手拿了这些甜到发腻的零食,连忙要把它们放回去。   “没注意看就拿了。”他解释道,“我没有特别爱吃甜的东西。”   王子啧了一声:“挑吃的你都能这么不专心,真是奇怪的人。”   “哪有你奇怪。”   “哼,我又不是人。”   打了一会儿幼稚的嘴仗,在门口不时响起的欢迎光临电子音里,郁白的视线掠过那些步履匆匆的陌生顾客,忽然小声问身边的异次元来客。   “为什么你那么轻易就相信了这些话?”   王子只是听了厉叔叔的讲述,连近在咫尺可供验证的证据都没有去接,就全盘接受了这个天方夜谭般的真相。   郁白看着他:“你就不怕我们又在骗你吗?”   王子没有犹豫地摇摇头:“不怕。”   “为什么?”   “因为你之前骗我,编出外星人和量子打结的假话,就是为了隐瞒这件事。”外星王子说,“想极力掩饰的常常是事实,能坦然承认的往往不一定出自真心,对不对?”   他笑着叹气:“人类总是这样啊。”   正要把不小心拿错的糖果放回货架的郁白,动作蓦地一滞。   色彩缤纷的包装下,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浓郁甜味。   他有刹那的晃神。   忽然不知道该把掌心里的糖果放回去,还是就这样买下。   片刻怔忡后,郁白又问:“为什么你好像并不难过?”   完全没有被骤然降临的毁灭性灾难击溃,甚至仍愿意主动走进开在楼下的便利店,拿起一包口味古怪的薯片,思考它到底好不好吃。   “你不难过,也不崩溃……只是很在意自己是不是鬼。”   郁白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认真地问:“为什么?”   “因为……”   身后始终一片空白的王子想了想,神情同样认真。   “因为你们编的鬼故事里的那些鬼,都很寂寞吧。”   怀抱着一个五颜六色热闹世界的王子,这样回答他。   满满当当的零食在走动中,发出细碎鲜明的塑料摩擦声。   “虽然我是虚构的纸片人,但我有同伴,无论是人类还是族人……即使他们也都是虚构的角色,可在那个虚构的动画片里,我们对彼此而言,就是真实的啊。”   他安静了一会儿,又说:“而且,幸好我来自动画片,不是游戏。”   郁白问:“你讨厌游戏?”   “不讨厌,但我不想做游戏里的角色。”王子说着,哼了一声,“那样会被无数个愚蠢的人类一直玩来玩去,肯定烦死了。”   “漫画和动画的话,起码他们只能看着故事发展,这样要好一点。”王子小声咕哝,隐约带着不满,“虽然只是好一点点。”   郁白听着他几近孩子气的抱怨,哑然失笑。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他的心头淌过千丝万缕的感受,复杂难辨。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觉得王子很勇敢。   远比他勇敢。   “噢还有,那个警察说,这个时空是特殊的,会到期消散,并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王子沉吟道,“所以……”   郁白专心听着:“所以?”   王子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得意洋洋道:“所以大家都是纸片人,其实只有你们几个是异类而已啦!哈哈!”   “……”他就不应该瞎担心。   外星王子的脑回路真的够外星。   郁白看着自己在便利店窗玻璃上倒映出的满头黑线,无语的同时,隐约也松了口气。   “对了,你能不能——”再说一次那句名台词?   意识到王子真的没那么介意这件事后,郁白忍不住开口,看这样能不能让世界即刻恢复正常。   他真的忍这个动画模式很久了。   王子恰好也在同一时间出声:“对了,我得跟姐姐说一声!”   他把怀里的零食一股脑地塞给郁白,急匆匆地转身往外赶。   “我现在就去建立通讯,把真相告诉她——她知道后说不定会改变主意,不消灭人类了,反正这只是作者的设定而已——欸,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你快去吧!”   相比之下,当然是保住人类性命这件事更重要。   郁白手忙脚乱地抱住零食小山,目送王子快步离开,左右张望着寻找隐蔽的角落。   片刻后,空无一人的隔间里冒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的,他又冲进了人类搞秘密谈话时首选的厕所。   光亮如镜的手机屏幕上,蔓延着一片奇异涌动的鲜红。   鲜红里飘出一道听不出情绪的高贵女声。   “你是说,地球人创造了我们?”   “对啊,所以姐姐你不用过来了,让星舰返航吧!”王子连声道,“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消灭人类,对吧?”   “嗯,我的确不知道。”鲜红如深渊般流动着,声调冷然,“我试着去想,却像踏入了空白的虚无。”   “我也是,这就是证据,一切都是虚构的,只是设定而已!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再继续执行计划,这么做只会显得我们更像没有生命的纸片人,我不想这样,我们明明是有灵魂的。”   耳畔传来弟弟认真坚定的劝慰,无数光年外的外星女王,却从中听到了一抹轻不可闻的忧伤。   “你很在乎人类。”她忽然淡声道,“你越来越不希望我消灭人类,明明在最开始时,不是这样的。”   这一次,总是口嫌体正直的外星王子没有再否认。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无论如何,现在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女王却说:“不,有意义。”   王子茫然地望着手心显现的那片鲜红:“什么?”   “你觉得我们是虚构的,而人类是真实的,是赋予我们生命的造物主,所以我们该为了人类,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让步给真实。”   “但如果,彻底毁掉真实呢?”   镜面投映出的鲜红浓郁地涌动着。   “宇宙就在毁灭中诞生,那里常常奇迹般地诞生全新的希望。”   “——所以,我要这个奇迹。”   闻言,王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姐姐,你是想、想……”   “我不想消灭人类了。”女王异常平静地开口,“我要毁掉整个地球。”   “原本我的确没有要消灭人类的理由,但现在,我有了必须毁灭地球的理由,从我正在跳动的灵魂出发的,真正的理由。”   “我要在你说时空切换、那几个人类回归现实的这一刻到来之前,毁掉整颗星球,毁掉所谓的造物主,然后看一看,会发生什么。”   “看看最终成功回到现实世界的,会是人类,还是我们?” 第132章 次元39   夏天的午后,空气燥热,阳光在建筑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晕。   有噪音和交谈声弥漫的大楼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高亢的尖叫。   附近路过的人们吓了一跳,纷纷停下脚步,左右张望。   然后,他们看到一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面前冲了过去,快如疾风的身影里,隐约夹杂着洒水车般四处飞溅的慌张汗水、山呼海啸的感叹号地震……   和不断出现的绿色消音。   “我*!我*!完蛋了我*!”他慌慌张张地喊,“怎么办啊!!”   这阵旋风刮过后,路人小明不禁伸手扒拉了一下被吹乱的头发,茫然开口:“怎么了这是?”   一旁的秃顶导演倒没有头发可以关心,他一脸纳闷地望向那人跑出来的地方,本能地提前捏住了自己的鼻子,犹疑道:“难道厕所炸了?”   “地球要炸了!!!”   铺天盖地的感叹号里荡开手足无措的求救:“怎么办怎么办出大事了——”   郁白提着满满两大袋零食,从便利店回到摄影棚附近的时候,刚好迎面撞上了正到处找他的外星王子。   “你刚才说什么?出什么事了?”   王子一看到他,立马着急忙慌地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臂。   郁白满头问号,不远处的男人蓦地侧眸望来,旁边模样妩媚的女人见状,弯唇一笑。   “我姐姐说要炸了地球!!”   一株高大的景观盆栽背后,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戴帽子女人,也忽然鬼鬼祟祟地探出了头。   “啊?炸了地球??”郁白震惊,“等等,之前不是说只要消灭人类,地球要留下来吗!”   原本在默默等着二人谈完心回来的警察叔叔和包子店老板娘,隐约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连忙从化妆间里出来。   “但是姐姐现在想去现实,就是你们过来的那个现实世界!她打算在九天后时空切换的那一刻到来前,炸掉整个地球和所有人类!!”   在角落里老老实实坐成一排等待兼守护的花衬衫保镖们,带着对世界的些许迷茫与怀疑,视线漫无目的地掠过光线明亮的空气。   郁白瞳孔地震:“什么?她怎么会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隔绝了室内外空气的玻璃窗,被阳光照得剔透至极,恍惚间,竟漫开一缕似有若无的鲜红。   王子惊慌失措地拽着他,清澈的眸子里全是歉意:“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把你们告诉我的那些事又告诉了姐姐,对不起,我——”   但话音戛然而止。   打断他的是一道凭空出现的陌生女声。   “道别结束了。”   冰冷却动听的声音里却蕴着一股睥睨的威严。   “好好迎接最后的时光吧。”   这道声音来得突然,又如雾般倏尔飘散。   “愚蠢的……”   “人、类。”   玻璃镜面上的浓郁鲜红一闪而过,在周围人们惊骇的注视中,原本拽着郁白的那个刀疤脸年轻人毫无征兆地不见了。   郁白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手臂上那抹温热触感的确消失无踪。   只剩下了一身没了躯壳支撑的衣服,色彩鲜艳的花衬衫轻飘飘地跌落在地。   全场霎时陷入死寂。   哦,还有另一道重物坠地的声音。   检查完厕所没事以后一路好奇地跟着王子回到了摄影棚的广告导演,亲眼见到这大变活人的离奇一幕,双眼猛地翻白。   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噶的一下晕了。   和他同行的小明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扶,又后知后觉地回头去看那堆死掉的衣服,牙齿格格格地打着颤:“怎怎怎怎怎么了这是?!”   与动画缩写同名的于思明,喊出了一句发自灵魂掷地有声的倒装句。   怎么了这是?   郁白一脸恍惚地想起了动画的名字:“愚蠢的人类,死定了我们,明天,不,九天后……”   “就是外星人的手下亡魂?!”   十分钟后,根本没人在化妆的化妆间里挤得满满当当,气氛紧张焦灼。   “所以,你认为反派女王是想在那个节点到来前,毁灭地球和人类……包括那个创作出这部漫画的人类,从而拥有真正的生命?”   “我是这样猜的。”面对厉南骁的提问,郁白皱着眉说,“王子来不及说更多的细节,凭借现有的信息来推测,她突然想要毁掉地球,只能是这个原因了。”   “这个人物在动画里没有正式现身过,只有通讯时的对话,还有王子偶尔提到的一些信息,我印象不深,其实不算太了解这个角色……阿丽,你觉得呢?”   女王的声音冒出来之后,躲躲藏藏行踪诡秘的乔今丽彻底暴露了。   因为在她本就引人瞩目的阴沉黑色背景上,更是炸开了一波兴奋绚烂的超大型烟花,直接变成一道最耀眼的风景线,突兀撞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视野里。   当然,也包括一直想见妹妹的乔今美。   两姐妹隔着空气遥遥相望,面面相觑的震惊和无措。   只不过,毕竟发生了一件更可怕的大事,乔今丽才没有转身就跑。   紧急关头,其他事都先放一放。   郁白扭头看向沙发,决定向那个比自己更熟悉和喜爱这部作品的漫画粉丝征求意见。   大家也齐刷刷地跟着看过去。   空无一人的沙发背面传来一道幽幽的回应。   “嗯,女王是这样的性格。”   蹲在沙发背后,试图遮掩身上特效背景的乔今丽用很小的声音参与讨论:“另外,既然她做了决定……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实现,跟王子很不一样。”   “所以地球一定会被炸掉?”乔今美接过妹妹的话,惊恐道,“而且还是在时空切换之前炸,那你们几个不就统统完蛋了?!”   郁白捂着脑袋叹了口气,对这个状况很头疼:“是啊,我们也都会死,而且是真正的死去。”   他相信神不会这么轻易死去,可乔今丽和厉南骁只是普通人类,又是因为他才被卷进了这个异时空。   郁白不能接受他们俩在这里出事。   “不对。”同样在慎重思考的厉南骁忽然开口,“如果她只是想借助时空切换的那个时刻,用毁灭去赌一个发生奇迹的可能,其实没有必要杀死我们。”   “我们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空,也不是创作出这部作品的人,不会影响到她的计划,她完全可以尝试和我们一起回到现实世界的,这并不冲突,对不对?”   闻言,乔今美眼中亮起了光:“哎,厉队说得有道理啊!”   郁白也点了点头,认同道:“对。”   “但是……”他的话音顿了顿,沮丧道,“她是反派啊。”   反派要是讲道理,那还算什么反派!   厉南骁:“……”   正直讲理的警察叔叔沉默了。   属于这个时空的热心市民乔今美,顿时失望地叹了口气。   她望着那片隐约冒出扭曲线条的沙发,心乱如麻之际,咬了咬牙,扭头看向一旁硕果仅存的真·外星人。   “那、那什么……你不是想杀了外星女王吗?”   她语出惊人道:“要不你去吧!反、反正她都是反派了!”   大家便又齐刷刷地跟着望过来。   ——这里的大家,主要是指在小方凳上坐成一排的本时空原住民们。   小明和红姐,阿强和他的手下……他们正目瞪口呆地消化着陡然得知的冲击性事实,还没有余力参与拯救地球的讨论。   头顶锃光瓦亮的导演则静静地晕死在地板上。   万众瞩目的谢无昉,这一次终于不用再说什么“真的不想”的谎话。   “我想。”他说,“但现在不行。”   乔今美连忙问:“为什么?”   “没有人能带我登上星舰。”   唯一有可能做到这件事的王子,已经不在这里,被女王用神秘莫测的手段带走了。   “唉?你不可以自己去吗?”乔今美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是外星人嘛,不是应该像刚才那样咻的一下,就、就到太空里了吗?”   谢无昉想了想:“我可以。”   乔今美面露喜色。   “但是这个时空可能会因此陷入混乱。”他语气认真地补充道,“我不确定会是什么样的混乱。”   “可能是时空撕裂,可能是时空湮灭。”   乔今美:“……”   这有什么区别!对人类来说不都是统统完蛋吗!!   救妹心切的热心市民也沉默了。   郁白倒丝毫不觉得意外,刚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他就知道谢无昉在这里必须收敛和压制力量,因为这趟次元融合的穿越本来就是完蛋陷入混乱后诱发的,所以得小心翼翼,不能再乱上加乱了。   因此,他们一直只能靠普通人的办法,在日常中寻找从日常番里走出来的外星王子。   现在,也只能靠普通人的办法,来尝试解决这次性命攸关的可怕危机。   郁白没有出声,眉头微蹙,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一旁的警察叔叔也没有对发生在眼前的教唆谋杀行为发表意见。   他的视线警觉地扫过化妆间里到处都是的镜面:玻璃窗、化妆镜、手机屏幕……乃至昏迷导演的脑门。   然后,厉队长压低声音开口:“那个女王会不会再凭空出现?既然她能这样带走王子,会不会也能这样杀死……”   他话还没说完,沙发背后立刻传来一道清晰又快速的解释。   “不会!那是他们种族特有的镜面传输通讯,必须要同时满足有族人在场,和有镜面反射这两个条件,他们的意识才可以跨越空间降临,但这个行为消耗很大,女王能带走王子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再对我们做什么,更何况已经没有族人在场,不用担心她会通过镜面得知我们这里的情况。”   好长一段解释,让循声望过去的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像一把把正在轻轻晃动的摇头电风扇。   不过,关于动漫设定的话说完之后,沙发背后立马恢复了死寂。   只有藏不住冒出来的扭曲黑色线条,昭示着后面还有活人存在。   于是棕色头发的那个摇头电风扇忍不住笑了。   他的目光扫过一屋子没有超能力的本土人类,和一个自觉封印力量的异界神明,清了清嗓子,语气正式道:“我们来总结一下目前的状况吧。”   “首先,我们几乎不可能阻止女王炸掉地球的计划,也做不到反制,因为以人类的科技水平,没办法对抗这群外星人。”   “其次,王子已经被女王不由分说地带走,她的决心显然很强烈,即便王子再怎么努力想要劝她改变心意,恐怕都是徒劳。”   “最后,我们四个从现实世界回来的人……以及非人类,绝对不可以死在女王的这次毁灭行动中。”   “如果要同时考虑到这几点,那么,我们其实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保持着懵逼脸默默围观的原住民们,闻言发出如出一辙的好奇声音:“什么办法?”   而郁白看了他们一眼,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别管人类和世界了,我们四个,立刻想办法逃离地球吧!!” 第133章 次元40   话音落地,房间里骤然陷入寂静,在场的人类们大多是一副自己怎么突然听不懂中文了的困惑表情。   等终于回过神来之后,顿时炸开了一大片惊叹号的浪花。   “哎……哎??”   “逃、逃离地球?!”   “等一下,你是说,我们不管外星女王的计划了,直接想办法离开地球?”   头顶一排问号的厉南骁最先反应过来,盯着此刻一脸冷静的郁白,发出尽可能冷静的反问。   郁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习惯了以保护市民为己任的警察叔叔蹙着眉头,下意识道:“那地球和人类不就真的被外星人毁灭了吗?”   “对,但这里并不是现实世界。”郁白语气淡定,“反正地球在各种虚构作品都不知道毁灭多少轮了,再多一次也无所谓吧?”   厉南骁一时失语。   ……好像也有道理。   他陷入恍恍惚惚的沉思,一旁的乔今美见状,连忙举手提问。   “但、但是!”她用很纠结的语气问,“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啊,我知道了!我们不是应该先试着跟反派打一下吗?”   怎么打都不打,直接就扭头逃跑了呢!   她看过的小说电视剧里可都不是这么编的!   郁白理直气壮道:“因为肯定打不过啊!”   明知不可为还非要往前冲,不是英雄,是笨蛋。   “而且,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跟反派打?”他摊了摊手,“我们又不是主角,只是乱入的路人而已。”   动画的主角是外星王子,反派是外星女王。   作为乱入其中的异次元人类,郁白对打不过就跑这件事毫无心理压力。   不过,说到主角,这倒是提醒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上一次郁白他们被力量失控的完蛋卷进围棋时空,在那个时空里,帮忙实现了已逝老人的遗愿。   这一次被卷进这个融合时空,会不会也跟谁的心愿有关呢?   只是这个时空的形式太特别,所以郁白从一进来开始就经常保持着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心情,完全没想起这个问题。   思及至此,郁白默默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众人。   似乎没发现谁有什么很强烈的遗憾和愿望。   呃,消灭人类不算。   “小白你说得有道理啊。”乔今美渐渐被他说服,“那就逃走吧!至少能让你们平安回到现实。”   “至于我们……”   本时空原住民阿美忍不住瞄了一眼小方凳上仍处在震撼中的其他原住民,悲喜交加地叹了口气。   “我们要跟地球一起毁灭啦~”   回应她的是一阵天崩地裂般的感叹号。   “……!!!”   怎么会把这种事说得这么轻松!他们还没有完全接受这堆乱七八糟的设定啊喂!!   “咳,我也不想这样。”郁白轻咳一声,面色沉郁,作遗憾状,“这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实里的你们就当做了场地球爆炸的噩梦吧。”   正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现实的厉南骁,脑袋旁边冒出一只只慢吞吞升天的鬼脸小幽灵。   这一次无法再保护市民的警察叔叔真的很遗憾。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郁白脑袋旁边的空无一物。   甚至隐约可见零星挥洒的半透明星光。   大家:“……”   是在新奇吧?还是在兴奋啊?你哪有不想!!   而沙发背后的另一片布灵布灵的星光,更是灿烂得几乎晃花人的眼。   连周身的阴沉线条都快要被兴奋的星星融化了。   躲在沙发后的人愈发弯下腰,缩成一团,试图彻底藏起自己的身影。   藏不住的是她呼之欲出的激动心情。   “那我们要怎么才能逃离地球呢!”   好问题。   听到乔今丽的提问,郁白想了想,下意识掏出手机:“我搜一下。”   毕竟在过往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间多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只好求助于万能的搜索引擎。   “给你。”   身边传来低沉好听的声音。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递来一支正显示着搜索结果页面的手机。   ——是从他这里学会了手机用法的神明先生。   郁白有片刻的恍神,才伸手接过。   对于“如何逃离地球”这个问题,搜索引擎给出了四种推荐方案。   郁白一一念出来。   “曲率飞船,虫洞,火箭技术,太空栖息地构想。”他顿了顿,评价道,“听上去都很科学的样子。”   不仅科学,还有点太科学了。   厉南骁欲言又止:“这都是些科幻设想吧?”   乔今美忧心忡忡:“听上去很厉害,可我们人类现在有这个科技水平吗?”   “虽然大部分都是科幻概念,但有一项是早就实现了的。”   说着,郁白看向厉南骁。   “厉叔叔,你有没有可能联系到航天局之类的,让我们能搭乘火箭离开地球?”   “……”厉南骁已经开始逐渐适应这种荒诞的节奏,木着脸回答,“没有,基本没有这种可能,就算我打报告递上去,层层审批传递都不止九天。”   他是刑侦队长,不是秘密特工!   盯着现场唯一一位体制内人员,郁白不死心地继续追问:“如果正规途径不可以的话,能不能想办法偷溜进去开走火箭?虽然我们之中没人会开这玩意儿,但小谢应该可以很快学会——”   一名普通且正直的人民警察:“……”   都说了他不是秘密特工!!   在厉叔叔额头爆出的井字照耀下,郁白才停下自己的异想天开,默默噤了声。   对不起,他毕竟只是一个三流写手,想法庸俗又天真。   如果不可能通过正规途径登上火箭,那就只能……   郁白托腮沉思着,缓缓将视线投向了一旁正抱着一件花衬衫魂不守舍的阿强。   阿强也很有默契地看过来。   郁白朝他眨了眨眼睛。   阿强思索几秒,也悄悄眨了下眼睛。   郁白心下一定,当即道:“我去趟厕所。”   阿强跟着起身:“我也去。”   ——那就只能试一试钞能力了!   既然天哥能用私人飞机送他们去北极,说不定也能用私人火箭送他们去太空。   两人一前一后就要溜出去,旁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厉南骁的脑袋上已经爆出了一连串井字。   “回来!”他没好气道,“都给我坐下!”   郁白:“那个,我真的是去厕所……”   去厕所打电话当然也算是去厕所。   “我还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厉南骁无奈道,“行了,没必要瞒着我。你小时候偶尔考砸了不敢叫我去开家长会,不都是叫的他?”   乔今美立刻八卦道:“谁啊谁啊?”   谢无昉也循声望来,似乎听得很认真。   “……这么久远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嘛。”   幼年糗事被翻出来的郁白有点不好意思,想赶紧扯开话题,只好老实承认道:“我想问问天哥能不能帮忙,现在不是有那种商业载人火箭吗?应该花钱就可以坐吧。”   “就算他可以帮忙,这个方法也不一定行得通。”厉南骁的神情很严肃,“这是我刚刚想到的一个问题。”   “什么?”   “你说这群外星人的科技水平远超地球,那他们的星舰肯定也比我们的火箭厉害吧?”   郁白点点头。   光听名字就知道谁更厉害了。   “所以,万一我们在太空中遭遇了外星舰队——考虑到他们的科技水平,我们很可能会被探测到,一旦外星人想要毁掉这架火箭,我们压根没有反抗的力量,只会悄无声息地湮灭在太空中。”   这比跟地球一起灭亡还惨。   那好歹是死在故土上。   “……也是哦。”乔今美听得冷汗都下来了,“完了,逃离地球怎么也不保险啊!”   “逃离地球的前提是我们不会被外星人发现,或是能够知道他们的动态,便于进行针对性的部署。”厉南骁分析道,“更进一步,我认为比起乘坐火箭,更理想的方案是混进外星人的舰队中离开。”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果能弄来一架外星人的飞船就好了,既能混入其中躲过探测,又能在危急时刻有一战之力,毕竟都是同一等级的科技。”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郁白接过他的话,总结道,“我们对外星人那边的状况一无所知,无论是坐火箭还是偷飞船,都需要一个能给我们提供消息的内应。”   他们本来是可以有这个内应的,而且对方在外星的地位还很高,必然掌握着大量情报。   但是……   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重新坐回板凳的阿强。   以及他放在膝盖上那件没有了躯壳,皱皱巴巴的花衬衫。   面对这一道道目光,阿强有些忧郁地叹了口气:“我给他打过电话了。”   “能打通吗?”郁白连忙问,“隔着太空,应该没信号——”   话还没说完,阿强幽幽地掀开那件花衬衫,露出下面被一同丢下的沙滩裤。   “他手机在裤兜里。”   “……”那没事了。   人类们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蔫了下去。   “根本不可能联系到外星王子,该怎么办?”   气氛陷入凝滞,一片灰蒙蒙具象化的愁云惨雾中,连正在努力消化自己将要九天后跟地球一起爆炸这件事的围观原住民们,都被情绪感染,纷纷出声安慰。   于思明第一个道:“这不是还有九天吗?别着急,肯定能想到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嘛!”   这位跟动画简称同名的热血经纪人,身上洋溢着一股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冲劲。   总是不愿意放弃,永远在寻找机会。   我在寻找机会。   曾被王子无数次说起过的名台词。   这个机会究竟在哪里呢?   在一集又一集看似琐碎无用的日常里吗?   这是一部风格很无厘头的动画。   但又自有一套逻辑……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漂浮,千丝万缕地交错流动着。   忽然间,郁白仿佛抓住了一抹什么。   “等等。”他说,“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有用的办法。”   “什么办法?”   在耳畔响起的道道疑问声里,郁白深呼吸,走到玻璃明净的窗边。   然后,他一脸郑重地抬起头。   望向了遥远无际的蔚蓝天空。   同一时刻,在不知多少光年外的巨型星舰上,一个身影孤零零地坐在甲板上。   说是身影并不确切,因为那只是一团洁白的、雾气般的存在,却有着近乎于人的神韵。   白雾里朦朦胧胧地伸出两个尖角,拢在身前,如同双手抱膝的人类,出神地凝望着星舰正在高速跃迁前进的那个方向。   尽管以现在的距离,根本看不见那颗渺小的蓝色星球。   但这团白雾依然这样呆呆地望着,怀抱焦灼不安,却又无能为力的复杂心情,洁白雾气朝四周轻轻逸散,像一朵意外走失的云。   ——直到他真的看见了什么。   两行端端正正的黑色文字,突然凭空浮现在他面前。   [……哈喽?在吗?]   [有没有接收到我的悄悄话?] 第134章 次元41   如果此刻的外星王子仍维持着人类模样,那么在悄悄话字幕如神迹般显现的这一刹那,他一定会用最震惊的心情瞪大那双最清澈的眼睛。   但现在的他只是一团云朵般的白雾。   所以,原本飘渺无形的云,陡然间震动了起来。   两团烟圈似的白雾腾空而起。   像一双惊到几乎脱眶而出的大眼睛。   烟圈眼睛在半空中越放越大,缓缓穿过那两行只有接收者才能看到的悄悄话,最终逸散在宇宙间。   在远处看守王子的两个外星卫兵注意到了这一幕,对视一眼,当即开始向这里移动。   伴着轻不可闻的滚动声,是他们语气尊敬的询问。   “殿下,您有什么需要吗?”   此时的殿下却无暇回答他们。   洁白的雾气大幅度颤动着,似有若无的云絮不断离散又汇聚,宛如人类无声变换的口型。   他朝着遥远蓝色星球的方向,悄悄递出了自己从灵魂深处涌现的回应——   向着宇宙比出口型之后,在身后人类们满头问号的注视中,窗前的郁白开始了屏息静气的等待。   虽然这个方法乍一听很离谱,但这是他从过往碎片中翻找到的唯一机会。   而且,仔细一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吧?   毕竟,这是一部无厘头的……   蔚蓝天空下,一行长长的黑色文字陡然浮现在他眼前。   [我靠我靠我靠我靠我靠我靠我靠!!!!!!]   望着长度快要超出视野的这一长串我靠和感叹号,郁白惊愕之余,几乎想拍照留念这奇迹般的一刻。   他终于由衷地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身后的人们道:“真的成功联系上王子了,他发来回信了!”   闻言又惊又喜的大家,连忙呼啦啦地涌上来。   “哪儿呢哪儿呢?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空气里什么也没有啊!”   “只有小白能看到吧,都说了是悄悄话嘛!”   “小白,王子说了什么?”   郁白如实回答道:“他说了很多个我*。”   “……啊?我什么?”   “我*。”   面对突如其来十分顽固的消音,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听力出了问题的厉南骁还想再追问,一旁的乔今美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她笑眯眯道:“大家都听不到,肯定是脏话啦脏话!”   郁白也憋着笑点点头:“对,是脏话。”   他转述的脏话会被消音,但以口型传递的悄悄话不会。   毕竟无声可消。   而在声音和信号无法抵达的茫茫宇宙,只有彼此知晓的悄悄话却能越过光年交换。   ——这部无厘头动画片,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科学逻辑。   好荒诞。   却又有一点浪漫。   郁白这样想着,收回视线,再度望向玻璃窗外的遥远天空。   “那我继续跟王子沟通,把现在的情况告诉他,看他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他转头的刹那,拂动的棕色发梢闪过朵朵金灿灿的小花,阳光也落满了颜色浅淡的眼瞳,像亮晶晶的宝石。   显然心情很好的样子。   一旁注视着他的男人便也微微扬起了唇角。   直到十分钟后,郁白仍保持着相同的状态,心无旁骛地跟远在天外的王子说悄悄话。   期间一次都没有回头搭理过一屋子人类。   ……也包括非人类。   于深黑发梢短暂出现过的金色小花早已凋谢,不见了踪影,谢无昉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他的身后,是随着时间流逝不断繁殖的无数扭曲黑色线条,和在这种阴森背景下显得不堪一击的沙发靠背……   以及依然蹲在沙发背后的某位普通人类。   坐在对面一把椅子上的厉南骁,在地球爆炸人类灭亡倒计时九天的日子里,仍在尽责尽职地工作,用手机帮忙解决下属们发来的种种疑问。   刑侦队长处理公务的同时,偶尔抬眼扫过对面的状况,忍不住职业病发作,一心二用地分析起来。   已知阿丽躲在沙发背后,但沙发并不能完全挡住她身上那块奇特的自带背景。   可是先前的这些线条,好歹还是挡住了一大部分,只冒了一点在外面。   它们是从谢无昉坐下之后,才开始疯狂滋长蔓延的。   所以,这些将房间映衬得宛如森然地狱的恐怖线条,是这家伙藏在心里的情绪吗?   但这没道理啊。   小白成功联系到了外星王子,仍在认真商讨对策,本来几乎陷入绝境的情况明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期间没有发生任何特殊事件,这个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情绪波动的非人类,怎么会突然产生这么浓郁的负面情绪?   还是说,这是行为奇特让人很难揣测的乔今丽新产生的负面情绪?   比如接受不了自己用来藏身的沙发被别人坐了这件事?   刑侦队长不禁陷入了一本正经的沉思。   手机上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处理眼前的疑问,以看手机作为幌子,用余光打量着前方的沙发和非人类,试图分析扭曲线条的形态走向等细节,探究它的真正来历。   在他较为隐蔽的持续观察行为里,那堆阴森线条中,渐渐飘出了一个同样阴森扭曲的问号。   谢无昉冷不丁地问:“怎么了?”   “……”这小子居然这么敏锐。   暴露了,不过也因此知道了答案。   一贯严肃正经的厉队难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欲言又止道:“没什么,我就是随便看看——对了,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他们几个的命运正处在关键时刻,面对动画里的外星反派已经束手无策,在这个至少跟小白相熟的外星人这里,绝对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   谢无昉循声望过来,却没有直接回答。   目光流转间,异色的眼眸中掠过了窗前那道身影,睫羽随之低垂。   再开口时,他的面色平静如常,身后的可怖线条也略有回落。   谢无昉问:“你说过的家长会,是什么?”   这个跳跃幅度过大的问题,将心情忐忑严阵以待的厉队打了个措手不及,脑袋上霎时飘出一排问号。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说的。   在制止郁白溜出去给孙天天打电话的时候,随口提到了以前给他开家长会的事。   “哦,这个啊。”尽管对外星人奇怪的关注点感到很费解,厉南骁还是认真回答道,“就是我们人类小孩上学的时候,老师经常会在考试之后叫学生家长过来,在会上分析一下班上的小孩近期的学习状况,跟家长们互相沟通一下。”   谢无昉问:“家长不是指人类的父母吗?”   “是啊,一般都是爸爸或者妈妈去参加,只是有些孩子情况特殊,所以才会让……”厉南骁说着,突然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试探着问,“你想知道郁白小时候的事?”   话音落下时,原本在半空中肆意生长的阴森线条竟忽的消失了一瞬。   沙发的背面,仰头看到这一幕的乔今美,情不自禁地张圆了嘴。   [哇——]   被她强制性捧着脸一起望天的乔今丽,一脸空白地看着这个大字缓缓浮现在面前。   偷偷跑到她身边并排蹲下的姐姐,持续对她输出背着人说的悄悄话。   [他的黑色线条可以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哎,好神奇,那你是不是也可以?]   [……不可以。]   被迫望着姐姐面孔的阿丽没有条件再继续自闭,不得已发出挣扎的口型。   [姐姐,能不能松手!]   [不能!一松手你就会把自己埋起来,那还怎么接收我的悄悄话!刚才已经试过了,一定要互相望着才可以对话呀,只要注视着对方的方向,哪怕是隔着银河都可以收到呢!]   正对悄悄话功能上瘾的阿美如是说。   [……你松手,我不埋起来。]   [真的吗?]   脸蛋在姐姐的手掌之间被挤变了形的阿丽,艰难地点了点头。   脸侧的力道有一瞬的放松。   她看准机会,当机立断选择起身逃跑,打算抛弃沙发重新找个掩体。   可下一秒,手腕又被人牢牢抓住了。   阿丽猝不及防地回头,正对上姐姐一派了然的淡定目光。   [又想骗我,从小到大,你哪一次成功过哦?]   看着自带阴沉背景的妹妹,阿美却笑吟吟的,对那些模样悚然的扭曲线条接受良好,周身没有半分战栗的恐惧。   [连外星人都做不到一直保持这样的背景,你却可以——我的妹妹多厉害,干嘛要躲起来呢?]   黑色的文字端端正正地显现在半空中,令后方的一切都成了不重要的模糊背景。   模糊背景的某个角落里,一名人类男性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人类女性。   小明发出好奇的声音:“她们俩是在说悄悄话吧?”   红姐平静点头:“应该是。”   “这么看着又傻又好玩。”小明笑了一下,又悄声叹气,“不过没想到,地球再过几天就要爆炸了,而且那谁居然不是人类……唉,其实我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些事,光怪陆离的,总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你呢?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   红姐的视线淡淡地扫过房间里的一切。   一冷一热你追我逃的姐妹俩、在窗边专心和宇宙对话的年轻人、在跟中年警察对话的间隙,会常常朝那里望去的非人类……   “我在想,发生在到期即焚的时空里的世界末日,其实挺浪漫的。”   “哎?”   她看着满脸迷茫的多年好友,蓦地扬眉轻笑。   “不仅可以见到更真实的彼此。”她说,“还可以放心大胆地加上爱情戏了。”   “——让木头开窍的那种。” 第135章 次元42   “……什么?”   面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木头一号发出完全在状况外的疑问:“加爱情戏??”   空气随之安静了几秒,姜佩红看起来并没有要解释的打算。   但一脸摸不着头脑的小明,又不太想让对话就这样中断。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尝试从眼前人的职业入手,灵光一现道:“啊!我知道了,红姐你是不是突然有了什么新的灵感?我记得你之前想写一个关于末日的本子,但好像一直没写完。”   “不过,按他们刚才说的,现实世界里的我们不会有这里的记忆,最多留下一些朦胧的印象,你的灵感会不会因此找不回来啊……”   充满关切的絮絮叨叨,被红姐干脆利落地打断。   “这样更好。”她若有所思地说,“不会真的毁掉一段关系,又保留了一点萌芽的机会。”   虽然她已经下了决心,但此刻的四周实在有些吵闹和拥挤。   不仅没有半点适合两个人相处的氛围,还透出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在窗前与天空对话、蹲在地上你拉我扯的这两对也就算了,至少悄悄话的交换十分安静。   正用格外严肃的气氛谈论人类为什么要开家长会的警察和外星人又算是怎么回事?   说真的,不仅荒谬。   还很多余。   啧。   “萌、萌芽?”小明的茫然里渐渐染上了着急,“等等红姐,对不起,我好像还是没理解你的话……”   下一秒,他看见坐在旁边的女人忽然起身,面色如常地投来淡淡一瞥。   “我说,要出去抽根烟吗?”   化妆间的大门悄然打开,又很快关上。   少了两个人,房间里稍微空荡了一点点,大家仍继续沉浸在各自的事里。   数量最多的花衬衫保镖们,老老实实坐在小板凳上,以一种训练有素的姿态,整齐划一地望着窗口的年轻人。   ——因为是他的保镖嘛。   郁白正在做一件关乎性命的大事,虽然说他们似乎帮不上什么忙,但绝对不能就这样袖手旁观,要时刻做好赴汤蹈火的准备。   于是四个人全都按捺住了想尝试悄悄话的好奇,也暂时抛开了对世界末日将至的迷茫和忧虑,专心致志地凝望着郁白的背影。   这四道目光坚定又热切。   ……以及,碍眼。   另一道灰蓝的目光时不时会静默地扫过他们。   时间不断流逝,保镖们岿然不动。   本就光线明亮的房间,不知为什么,显得愈发亮堂了。   而同样专心致志的郁白,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反复梳理着王子从遥远宇宙里传来的信息,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着,仿佛置身于自己家的书房,正在交稿死线到来前,想方设法地把难产的故事编完。   [我们的确有舰队,我在最大的那艘主舰上,后面还有数不清的中型和小型星舰。姐姐这次让几乎所有族人都出动了,我猜她是想在时空切换的时候,让大家都有机会去往现实,她是铁了心要这么做的,现在连我的面都不肯见了。]   [所以关于姐姐打算怎么炸毁地球的详细计划,我并不清楚,没办法给你们提供什么情报。我只能说,我们星球的科技远比地球发达,如果想搭乘那种像玩具一样的火箭逃离,一定会被探测到的,被击落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偷、偷星舰?!不不不,做不到的!我被姐姐封印了全部力量,变得很……很没用,而且还派了卫兵专门看着我,我没有机会去偷那些跟在后方的小型星舰,主舰里停放子舰的区域守卫也很森严,到处是警报……对不起,我可能帮不了你们。]   总而言之,全是坏消息。   郁白没想到反派女王为了推进计划,对这个在地球待了一段时间的弟弟如此警惕,不仅封印了他的力量,居然连面都不见。   这样一来,无论是想探听消息还是要偷走飞船,都变得分外艰难。   那该怎么办?   郁白对着天空冥思苦想。   既然直接依靠内应的方式行不通,要不试试间接的?   [那你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族人?会开星舰的,而且可以为了你……呃…………]   想起之前王子对谢无昉那句话的激烈反应,郁白的悄悄话有点微妙的卡顿。   [为了我能背叛姐姐的那种?]   茫茫宇宙里,王子看着面前那一长串欲言又止的省略号,敏锐接话之后,忍不住回以一段更长更无语的省略号。   [………………你们是真不把我当外人、不,外星王子啊!!!]   心情复杂的白雾生了一会儿闷气,在人类小心翼翼传来的再度问询里,才很不情愿地开口。   [有吧,但你别想了,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仍不死心的郁白立刻追问,但天空装死良久,才又急又挤地冒出一串密密麻麻没有标点的黑色文字。   [因为姐姐已经给所有族人下了心灵禁制在地球炸毁前谁也不可以答应我提出的任何跟人类有关的要求所以不可能的别问了!!]   蹙着眉头断了半天句的郁白,沉默了。   行,他已经接收到王子那种被姐姐完全看穿后难以启齿的扭捏心情了。   针对王子是物理软禁,针对其他外星人是心灵禁制。   真是好准确的预判,又好全面的防御。   ……如果每个大反派做事都这么干脆利落滴水不漏,那还有主角什么事?!   能不能给弱小又愚蠢的人类留一点逃生的机会啊!!   郁白单手捂着脸,不禁陷入了明天就要交稿可文档仍然空空如也的焦虑中。   而这一次开天窗的下场,是真·死定了。   大约是他沉默了太久,没再看到黑色文字的王子,主动传来小心翼翼的信息。   [那个,如果你们几个在这次毁灭中死去,是不是就真的……呃,不存在了?]   文字明明没有神情,郁白却仿佛看到了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透出最真挚纯粹的不忍。   嘴上说着人类很愚蠢的王子,其实拥有跟人类一样柔软丰富的情感,会本能地关心在地球上有过交集的人们。   跟表里如一、冷酷无情的女王截然不同。   ……等等。   郁白忽然精神一振,隐约找到了某种灵感。   [对,但先别管这个了,我想问你,你们的外星族人都是具体存在的吗?我的意思是,像地球上的人类那样,拥有各种各样的性格和经历?]   [那当然啊!他们才不是干巴巴的纸片人!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都说了他们被姐姐下了心灵禁制……]   [我知道,但这种心灵禁制应该只是针对你提出的要求,对吧?]   [欸?对、对吧。]   [那么,我想知道,从整体上来说,其他那些外星人的性格,是比较像你,还是比较像你姐姐?]   [怎么可能像我姐姐!姐姐是我们星球上最厉害最伟大的存在,她是独一无二的!]   [也就是说,比较像你吗?那太好了,呼……]   [哼,当然好,这是他们的荣耀——等等,不对,你这个松了口气的语气是什么意思啊喂!!]   不管是什么意思,总之,一片空白的文档上,终于有了一抹色彩。   接下来,在不断交换的黑色悄悄话里,一个计划渐渐在郁白脑海里成型。   王子从一开始的震惊、忿忿,再到后来的半推半就、踊跃提议……   直到被某些意外事件打断。   [等一下,我这里突然出了点事……我靠这什么东西?!那个,我晚点再跟你说!]   [好,我也先跟大家再商量一下。]   暂时挥别了外星王子,郁白在心情激动之际,觉得仿佛连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明亮了一点。   他终于将视线从天空处移开,转身看向大家。   然后。   “……我*。”脏话脱口而出的同时,他本能地伸手捂住了眼睛,“这是什么啊?!”   同一时间,在那艘正向银河系高速跃迁的巨型星舰上,洁白如云的雾气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白雾里非常迅速地伸出两个尖角,挡在面前,宛如遮住眼睛的人类。   不过,等做完这个动作,王子才意识到一件事。   他现在明明没有眼睛嘛。   两个尖角又默默放下,这团朦胧飘渺的雾气开始绕着身后的那个东西打转。   先前提醒他这件事的两个卫兵,也以高度警戒的状态,骨碌碌地滚动过来,绕着它转圈。   是的,这是两个球形外星人。   两球一雾就这样屏息静气地观察着那个突然出现在王子身后的神秘物体。   那是一个巨大的,近乎球形的存在,相比最标准的球形,下方多了一截像茄子蒂头一样的东西。   更具体的就看不清了。   因为它实在太亮了。   通体散发着明亮至极的刺眼黄色光芒,如一团难以忽视的烈日。   球形卫兵惊愕道:“它怎么会凭空出现在殿下的身后?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没有检测到任何异族入侵的迹象!”   另一个球如临大敌:“难道是更高维度的异族降临?我们必须立刻上报给女王大人!”   两个正在滚来滚去观察异物的球愈发严肃,一旁的王子却忍不住笑了。   因为他伸出一小撮雾气,试着戳了戳这个未知的明亮之物。   结果只触到一片虚无的空气。   “别紧张,不是异族。”王子说,“是情绪特效而已。”   “情绪?殿下,这是什么情绪?”   “连这都看不出来?”   王子乐不可支道:“是电灯泡啦笨!!”   距离遥远的蓝色星球上,郁白望着四个花衬衫保镖身后的四个闪亮大灯泡,简直匪夷所思。   那是电灯泡吧……是吧?   他就跟王子聊了会儿天的功夫,从哪冒出来了四个动画大灯泡?   把好端端的化妆间照得像火化炉一样,让人产生一种下一秒就可以升入天堂的错觉。   电灯泡也算是一种情绪吗……?   如果是的话,一般都是觉得别人像电灯泡一样碍眼,所以这应该是其他人针对阿强他们的情绪才对。   可为什么要针对他们呢?   郁白自己身后就没有,一脸若有所思的厉叔叔身后没有,面无表情的谢无昉身后没有……   哦,仍旧晕死在地板上的秃顶导演也没有。   虽然他光是脑袋就已经很亮了。   这堆亮闪闪的电灯泡到底是谁的情绪呢?   一头雾水的郁白脑袋旁冒出好多问号。   不过,正事要紧。   郁白迫不及待地宣布新进展:“王子被限制了力量,没办法帮我们偷星舰,也无法给出太多情报,之前的两个方案都要作废。”   沙发背后传来惊呼:“哎?那要怎么办?!”   厉南骁很熟悉他的神情语气,敏锐地问:“但你已经有了新的方案?”   “对!我打算——”   郁白正要开始滔滔不绝,在强烈的光线里,忽然瞥见了厉叔叔制服上闪闪发亮的警徽,兴奋的话音不由得顿住。   ……他觉得,为了自己在人民警察心中良好正直的形象,还是先铺垫一下会比较好。   “——其实我刚知道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因为从客观上的力量对比来看,我们根本不可能逃得过外星人的追击,生还几率基本为零。”   “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算他们很强大,我们很弱小,可我们毕竟是人类。”   郁白循循善诱道:“人之所以为人,最特别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越过满屋子灿烂的光线,抛给沉思着的,神情各异的人们。   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墨镜戴上的厉南骁想了想,回答道:“会使用工具吧?”   从沙发背后探出脑袋的乔今美好奇地问:“是爱吗?”   被她用手指狂戳,才不得已开口的另一道女声幽幽地说:“没什么特别的……”   丝毫不理会灯泡,仍牢牢将视线粘在郁白身上的花衬衫们异口同声道:“是宁死不屈,绝不后退!”   而同样凝视着他的谢无昉则说:“是你。”   这是神的回覆。   答卷收齐后,屋子里原本好奇等待着下文的人类们,忽然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等等,好像有什么奇怪的答案混进来了。   ——人之所以为人,最特别的是什么?   ——是你。   对此毫无准备的郁白一脸猝不及防,大脑骤然空白,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余光里,人们面面相觑,视线中透着好奇与惊异,在他和祂之间来回转动。   神明身后的黑色线条隐没在强烈刺目的光线中,而人类头顶的开水壶突然疯狂沸腾。   “不、不是这些!”仓皇之际,他手忙脚乱地试图转移话题,“是擅长虚构!!!” 第136章 次元43   “哦……”   “原来是……”   “擅长虚构啊……”   房间里的人们发出稀稀拉拉、魂不守舍的声音。   与之相反的,是一双双显得异常闪亮的大眼睛。   在这一圈惊愕目光的注视下,开水壶沸腾得愈发厉害,壶主人仍试图力挽狂澜,语速飞快道:“所以!我打算从这一点入手,跟王子分头行动,由他来寻找其他外星人的弱点,我们再在地球上做好相应的准备,尽可能把他们骗过来,然后就可以趁机登上飞船离开地球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乔今美双眼发直,呆呆地应声:“我觉得好耶。”   保镖们当即无条件调动忠诚的本能:“好主意!需要我们做什么?”   厉南骁还没回神,下意识道:“行,那我们再研究一下具体该怎么落实吧。”   ……行什么行,他都公然说要骗人了!   你清醒一点啊厉叔叔!!   郁白莫名其妙地心急如焚,索性提高了声音自投罗网道:“所以,我们要一起策划一场针对外星人的骗——局——!”   “哦,骗局。”警察叔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知道了,等下再说。”   接着,从刚才就一直若有所思的厉队,在反复思考过那句惊人之语后,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看向在场唯一淡定如初的那个非人类,怀着一种老父亲般的复杂心情,喃喃自语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   所以,身为一个对人间所知甚少的异类,才会主动想要了解那些细碎遥远的,关于某个人类的往事。   而被他这样盯着的谢无昉,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并不在意,仍旧一脸平静,看向那个正热切盼望着大家能给点反应的人类。   他问郁白:“要怎么骗外星人过来?”   终于有人关心正事了。   ……虽然这家伙就是害得其他人恍恍惚惚的罪魁祸首。   撞上那道剔透眸光的一刹那,同样恍恍惚惚的郁白,下意识地扭头,躲开了交汇的视线。   他就不该为了铺垫瞎提问!   完全忽略了在场还有一个无法以常理揣测,总是语出惊人的存在。   ……“是你”。   这究竟是什、什么——   [什么意思啊?!]   沙发背后,大感震撼的乔今美重新蹲了下去,拽着妹妹的胳膊狂晃,简直惊得合不拢嘴。   [阿丽阿丽,你看的小说漫画那么多,快来帮我分析分析!天啊,不会真是那个意思吧?!]   [但他不是人类诶,跨物种难道也能……]   被她晃得头晕眼花的乔今丽,只好赶紧响应这堆井喷一般涌现在面前的悄悄话。   [不知道,这种时候我都是跳过的。]   在剧情即将迎来高潮的紧要关头突然插入无聊透顶的爱情戏这种事……   最!烦!人!了!   她身后的黑色线条因此变得更加扭曲,阴森森地铺满了空气。   见状,乔今美顿时面露了然,兴奋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索性猛地锤了沙发一拳。   [我就知道我们俩想到了一起!]   [哇哇哇,那句话果然是在告白吧——]   “——不是。”   大楼背后,安静寥落的小巷里,纤细白皙的指间燃着飘渺的烟气。   “不是告白。”她侧眸看向身边的人,淡淡道,“只是在陈述一个其实显而易见的事实,你不用有太大压力,也没必要强迫自己回应我。”   在她的一番话后,目瞪口呆原地宕机的于思明过了很久,才结结巴巴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显、显而易见吗?”平日总是充满冲劲乐天积极的小明,头一次像这样真切地怀疑人生,“但是我真的没有发现,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只把我当成普通朋友……”   “有哪个普通朋友会一次又一次地,在你有需要的时候,永远第一时间赶过来帮忙?”   “又是什么样的普通朋友,会在得知你的心愿之后,想方设法地帮你去实现,只为了你能开心一点?”   于思明一时哑然,身后盘旋着无数交织跃动的字符,肉眼可见的思绪万千、一片凌乱。   半晌后,他再次开口,是很认真的歉意:“对不起,是我太笨了,我应该更早一点察觉到的,不该让你这么多年都……”   “不用道歉,我没怪你。”他自责的话语被女人笑着打断,“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如果我没有直白地点破,你永远也不会靠自己察觉到的。”   “为、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里装满了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爱情这件事。”   她摁灭了将要燃尽的烟蒂,轻轻挑眉:“——无论是对谁。”   [这小子好像还不错嘛,虽然不是人,但够坦诚,比上次那个憋了四年才开口的强多了。]   化妆间里的小方凳上,排排坐的花衬衫们正在十分安静地交头接耳。   [那绝对的,上次那个我都怀疑他戒过毒,真能忍,反正我是理解不了,能天天相处的时候不说,非要等毕业散伙了才开口,平白浪费那么多时间嘛!]   [也不能这么说,小白明显就只把人家当兄弟啊,说了也白说,反而连兄弟都没得做。]   [这样想倒也是哦,强哥,那你觉得这次这个有没有戏啊?]   [我觉得?]   为首的阿强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小弟们立刻投来好奇且八卦的目光。   然后,每个人的脑门都收获了一个充满无语的暴栗。   [我觉得有屁用!]   阿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看我干嘛,看小白啊!!]   于是他们捂着额头,又齐刷刷地向郁白看过去——   “那么,广告的事就拜托了,谢谢你郑导。”   郁白对坐在地上刚醒来不久的秃顶导演,由衷地道了谢。   谢天谢地,在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无昉的时候,已经晕了好几集的郑导恰好悠悠转醒,暂时解决了他的无措。   导演被吓晕之前还只是目睹大活人凭空消失,再醒来时,连地球毁灭都已有了明确的倒计时。   这个世界实在变得太快。   “呃,不客气!”一脸痴呆的郑导受宠若惊道,“我这也是第一次靠拍广告拯……拯救人类呢!”   虽然这个次元融合的世界早已注定要毁灭。   但故事的结局,似乎并不仅仅只是毁灭。   距离地球爆炸还有八天——   一段又一段黑色的悄悄话越过星空与银河,在浩瀚宇宙中隐秘地交换。   巨型星舰已然抵达太阳系,它垂悬在太空之中,等待着最重要的那个时刻到来。   冰冷王座之上,一片浓郁的深红凝望着那颗渺小的蓝色星球,雾气浮动。   另一团失去了超能力的纯白雾气,在星舰里到处窜门,来回晃悠。   地面上的人类同样在各自忙碌着。   停业了几天的美丽早餐店终于开门,今天的营业内容却不是卖包子。   场工抬着机器进来,摄影师在对机位,一片嘈杂声中,穿着一身制服的厉南骁被按在凳子上,神情多少有点局促。   旁边的乔今美倒是如鱼得水,任由化妆师给自己拍着粉扑,一边热情地招呼着来到包子店的大家。   “你们随便折腾啊,就当自己家——哎哎哎!别再乱动了厉队!修个眉毛而已,不会死人的!你看你同事多配合,长得还那么好看,早知道就只请那个美女来帮忙,不请你了!”   闻言,已经化完出镜淡妆的林晓云笑得停不下来:“厉队,你要虚心接受群众的批评哦!”   怪不得厉队会特意请假跑来这家店买吃的呢。   老板娘不光说话好听,而且说话好听。   以后她也来这家店买包子。   哦对了,还有……   第N次扭头观察角落里那团黑影,蠢蠢欲动已久的林晓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她好奇地问:“你真的不过来坐吗?”   对方隔了很久才极不情愿地应声:“……开始了再来。”   “好吧。”英姿飒爽的女刑警想了想,决定主动出击,“那我可以过去坐吗?”   “……”往旁边一缩再缩的黑影幽幽道,“你已经过来了。”   “哎呀,对不起,别生气哦,因为我实在对你的这块背景很好奇嘛!我都偷偷观察半天了——”   话音未落,本就坚持窝在角落的女人僵了僵,简直恨不得钻进墙里。   可紧接着,身旁笑盈盈的女刑警又说:“——真的超级酷!而且我总觉得在哪里看到过,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是好久以前的一部漫画,我念小学那会儿在杂志上连载的,叫、叫……”   “叫《我才不要变成魔法少女呢口亨》!”乔今丽骤然抬起头,“你也看过?!”   “对对对,就叫这个!”林晓云眼睛一亮,“我记得那里面的反派出场的时候,背景就跟你的一模一样,那是我看过的第一部漫画!”   被黑气笼罩着的阿丽,眼睛同样变得很亮:“也是我看的第一部漫画!”   “真的吗?!那你最近在看什么啊,这个月的新番我完全没时间追,局里实在太忙了,每天回到家都像具行尸走肉……咳,我绝对没有抱怨工作量的意思啊厉队!”   “嗯。”仍被摁着修眉毛的厉队点点头,“抱怨也没用。”   化妆师差点手一抖:“跟你讲了别乱动!!”   “……抱歉。”   旁边的乔今美就扑哧一声笑了。   她想,这个即将毁灭的地球,似乎比它一片和平安宁的时候,更加美丽。   距离地球爆炸还有七天——   剪辑室里,看着屏幕上呈现的最终效果,郁白一脸严肃地赞扬道:“我觉得特别好。”   背在身后的双手,则在四处晃动,正努力地拍开紧跟着他的粉红泡泡。   ……他也不想的。   但是人类对于美丽之物的这种纯洁的喜爱之情,即使闭上嘴巴,也会从背后冒出来。   幸好谢无昉不在。   他刚这么想,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抱歉,来晚了。”   陪在一旁的郑导立马起身迎接:“没事没事,你来得正好,我们刚放完一遍,你也来看看满不满意,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改的!”   谢无昉往里走,郁白立刻往外退:“那你们先看,我还有点事……”   擦肩而过的瞬间,耳边传来认真的问句。   “你不喜欢这一版的效果吗?”   “没、没有啊。”   “可你只看了一遍就要离开。”谢无昉说,“之前在影视城里,你凑在监视器前看了很多遍素材回放。”   “呃,那天是第一次接触拍戏,比较新奇嘛,而且我真的还有点事……”   郁白硬着头皮解释,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忽然之间,他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你为什么会知道那天我看了很多遍回放?”   这是循环时空里发生的事,谢无昉明明要在这次旅行结束之后,才会有那段记忆啊!   “……”听到这话的谢无昉显然也僵了僵。   郁白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而他在沉默中,蓦地移开了视线,轻声道:“抱歉。”   紧接着,语气十分不自然地继续道:“你要去忙了吗?”   郁白:“……”   他更加震惊了。   是在转移话题吧?是在转移话题吧!绝对是!   ……   算了,没关系,他可以当作没听到。   因为他依然不是很敢跟如今的谢无昉说话。   在对方说出那句简短有力,形如告白的答案之后。   他的脑袋就这样保持着乱七八糟的状态,一直乱到了今天。   ……办正事重要!   距离地球爆炸还有六天——   在情绪一览无余极易引发争端的动画模式之下,严璟家的殡仪馆始终处在爆满状态,以至于本该拥有快乐休假的健身教练,被迫打起了免费白工。   幸好,人类快要集体完蛋了。   早烧晚烧都一样,郁白努力说服了严爸严妈烧完库存就停业,才能把忙得脚不沾地的严璟借过来帮忙。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这份工,虽然也不给钱,但是好玩。”   身材健美的肌肉男流着面条宽的解放牌眼泪,心甘情愿地给他做苦力。   “多亏你救我出来!我爱你小白!”   “……”郁白听得瞳孔一震,“闭嘴。”   他现在听不得这个字。   “哦,好。”严璟茫然地挠了挠头,“那我们来聊点别的?”   “什么?”   “你跟你那台电梯怎么样了?你的那个什么亲子什么焦虑,治好了没啊?”   “……这个也别提!!”   说点他爱听的行不行!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总而言之,在严璟一头雾水的注视里,悬在棕色发顶的水壶又开了。   无声滚沸的热气,淌进宁静空气,也吹散了那些曾经萦绕于心的迷雾。   对于从未考虑过爱情这回事的人而言,想要从置身其中却不自知的迷雾里走出来,总是需要一些足够份量的外力推动。   比如一句无法再用“普通朋友”解释过去的直白宣言。   比如那些比他更懂得爱的人们忽然投来的,惊异的、洞悉的目光。   在那一瞬间,他仓皇移开目光,可一些散落在记忆里、曾经粗心略过的碎片,却骤然汇聚成河,有了更明晰的形状。   ——“你不喜欢爱情。”“人会改变吗?”   ——“会啊,每个人都会改变。”   ——“包括你吗?”   ——“当然包括。”   ——“好。”   答案早已印在了过去的时光里。   所以连自欺欺人都变得不再可信。   所以,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谢无昉就在用那种被人类称为爱情的心情,来看待他吗?   郁白几乎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   不是想要逃避。   也没有在听小明无意中将恋爱这个词跟谢无昉关联到一起的那天,出现的那种古怪又错愕的心情。   他只是……   只是不知所措而已。   距离地球爆炸还有三天——   万籁俱寂的夜晚,月光落满了不开灯的房间。   桌上放着两大袋来不及送出去的,印着便利店图标的零食。   和一包同样没有送出去的,甜味浓郁的糖果。   光线黯淡的夜空中,骤然浮现出两行端端正正的白色文字。   [在不在在不在?]   [收到快回复!收到快回复!Over!]   刚好在窗口托着腮发呆的郁白,就这样呆呆地被吓了一跳。   该说不说,这个动画片真的很有一套逻辑。   深色背景时居然会自动调成白色字幕……   [在。]   [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现在不是跟王子约好了要对空交流的固定时间,突然收到悄悄话讯息,郁白本能地有点担心。   好在王子的答复来得飞快,透出一种鲜明的迫不及待。   [没出什么意外,不用担心,一切都很顺利!]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过。]   [喂,你叫什么名字?]   看到这两行字的郁白,不禁又呆了一下。   [郁白。]   他想了想,又很快加了一句。   [你呢?]   虽然他们的确没有很正式地互通过姓名,但王子知道他姓郁,也听到过别人叫他小白,应该不是想单纯问他名字而已。   果然。   另一边的答案来得超快。   [我叫戈多~!]   雪白的波浪号,快乐地荡漾在夜幕之上。   令心事重重的郁白都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这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吗?]   听上去有点耳熟。   [是啊,很酷吧?]   [哦对了,跟你们人类创作的那个戈多没有关系啊!]   那就是有关系了。   [是等待戈多的那个戈多吗?]   […………都说了跟人类没关系!!!]   郁白眼中的笑意更甚。   外星王子是真的很精通人类文明。   大约是认真考虑了很久才确定起这个充满寓意的名字,然后就第一时间跑来炫耀给人类听了。   这是一部荒诞派戏剧里出现的名字,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待戈多的到来,可它始终没有来,也没有人知道戈多究竟是谁,连作者都不知道。   [这个名字很好。]   郁白真心实意地说。   [是吧是吧!算你有眼光。]   [每个人都在等待戈多,可它就是不来,多酷啊!]   郁白又认真地附和。   [对,听起来就很像王子的名字。]   王子戈多。   每个人都在等待戈多,或许,戈多其实也在等待着。   等待着某种奇迹般降临的希望。   夜空忽然沉寂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无法念出自己真名的、诞生于虚构的外星王子,再度隔着浩瀚星河呼唤他。   [喂,郁白。]   [嗯?]   为自己赋予了姓名的王子戈多,怀着谁也看不到的艳羡心情,悄声地问。   [能不能给我讲一讲,你和外星人的故事?]   [——那个真实存在的外星人。] 第137章 次元44   洒落月光的地球上,坐在窗前的人类望着夜色里浮现的悄悄话,惊愕地眨了眨眼睛。   良久,他才有些恍然地开口。   [我和外星人……]   月光触不可及的宇宙深处,星舰穿梭在漫漫光年里,还没有为自己想好姓名的王子,对着面前的臣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真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有多长呢?   那个自称从现实世界过来的人类告诉他,漫画已经连载到了第137话,所以他已经在地球上经历了一百多次大大小小的冒险,以许多不同的身份,认识了许多不同的人类。   这样长的故事,该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云朵般的白雾不平静地漂浮着,也许是他语气里的留恋太过明显,令一旁准备好了听故事的臣民们深感不安。   于是面面相觑中,有人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对不起,殿下,我们不能答应您任何有关人类的……”   “我当然知道姐姐下了禁制!”白雾里飘出不满的声音,“我只是觉得无聊才来找你们聊聊天而已,不会让你们帮我做什么的!”   “哦哦哦是我们多虑了!抱歉殿下,您刚才说到……”   他说到自己独自前往异星,在那里见到了太多太多的外星人。   无论对哪个种族而言,有关外星人的故事,似乎都带着一种天然的、奇异的吸引力。   好吧,他终于想好该从哪里讲起了。   ——就从那个彻底改变了他命运的外星人开始。   那个奇怪的、大胆的外星人。   “那一天我从影视基地回来,走进大楼电梯,遇到了同样要上楼的他们,电梯本该一直向上运行……”   [可忽然之间,它开始急速下坠,另一个乘客在尖叫,而他很安静,等急坠停止后,我才发现他简直平静到诡异,像是根本不觉得电梯坠落这件事有问题。]   [欸?这不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俩时发生的事?我靠,我那时候真的觉得你们俩很诡异啊!]   [咳,抱歉,因为我确实经历过很多次这种状况嘛,比较有经验。]   [好吧好吧!那然后呢?你发现了他的异常,戳破了外星人的身份,进而成了唯一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类朋友吗?]   [……呃,不是,我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尽量当他不存在。]   [?!!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外星人啊!你怎么能忍得住当他不存在的!你到底是不是人啊喂!!]   洁白明亮的感叹号在夜空中震颤,接收到这条悄悄话的人类不禁笑了起来,悄声为自己辩解。   [那时候我只想避开一切麻烦,过平静的生活嘛……不过,让我真正确定他不对劲的,就是这句话。那天中午,我敲开隔壁的门,很有礼貌地问他:你是人吗?]   [……那可真是太有礼貌了。快说快说,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没有开口回答,表情不安地沉默了很久,最后假装镇定地点了点头。]   星舰之上,时间飞逝,王子讲述的地球冒险故事告一段落,下令挥退了臣民们。   对他充满尊敬的族人们当然不敢有异议,他们被突然召来,又被突然放走,各自离开时,伴着窃窃私语。   “原来人类是这样的种族,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无论如何,幸好殿下没有提出要我们做些什么,我刚才一直听得提心吊胆的,毕竟心灵禁制发作起来可疼了!”   “是啊是啊,不过,说来也奇怪,这群人类分明没有什么威胁性,女王大人为什么临时决定要炸掉整个地球呢?还如此防备着殿下。”   “不知道,但女王大人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或许是为了保护子民,避免引发骚乱,女王并没有公布这个世界源于虚构的事实。   她只是下达了将于数日后毁灭地球的王命,任何族人都不得违抗。   奇形怪状的族人们交头接耳,四散之时,有一直在“嗯嗯哦哦”胡乱应声的族人,一步三回头地张望着,明明欲言又止,却在假装镇定。   他的身后飘出几只慢吞吞升天的鬼脸小幽灵。   将这些反应尽收眼底的洁白雾气里,骤然闪过兴奋的星光。   是遗憾吧?是遗憾!   遗憾故事还没听完对不对!   兴奋不已的王子,当即在心中给这个族人打上了特殊标记。   就叫他一号好了!   等王子换了一批臣民,又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召开第二场故事会的时候,仍在召唤名单里的一号,是来得最快的。   一号的确爱听故事,在他讲述时全程聚精会神,不愿漏过任何一个细节,听得津津有味,就差抓一把瓜子了。   二号有点像人类传说中的龙,喜欢亮闪闪的、好看的东西。   因为在王子讲到自己变成保镖,去片场看珠宝广告拍摄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第一次主动插嘴提问。   “真的吗?真的有人类能像宝石一样好看吗?不可能吧,宝石多美啊!”   而三号……   “殿下,那个威亚技术您学会了吗?能不能再详细说说?我很想玩……不是,我很想让您能再次玩到!”   所以王子觉得,三号最像他。   ……吊威亚是真的很好玩嘛!   尤其是在没有人会飞的现代背景里!   一段又一段故事回响在风中,像粒粒石子投进湖面,荡开一圈圈不再平静的涟漪。   [时间循环?!我靠,这不是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吗!那家伙是故意的??]   [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但在第二次循环结束后,我就觉得不是了,他不是故意把我困在过去的。]   [居然是意外吗?那你当时打算怎么办?第三次循环里发生了什么?]   [第三次循环……呃,等一下,这段可以跳过不讲吗?]   [不可以!!快讲!!!]   [……好吧,当时我还不熟悉循环里的机制,要想办法去验证种种猜测,而且,他是导致循环出现的关键,我要尽可能加深对隔壁那个非人类的了解——]   [好了好了不要再找借口啦!你就是对他很好奇嘛,所以呢?]   所以,夏风漫漫的夜晚,一头棕发的人类鬼鬼祟祟地待在厨房里,向相邻着的那扇窗,伸出了一个望远镜。   镜头那一端,是一片神秘美丽的蓝。   听完王子讲述的又一段冒险故事,再次被挥退的族人们各自离去。   有的仍旧无动于衷,有的心生更多波澜。   不久后,巨型星舰上的隐秘角落里,朝着那个王子去过的遥远方向,一号小心翼翼地架好了一台深空探测镜。   ——他们星球的科技,远比落后的地球发达。   可故事里的地球,竟如此新奇又迷人。   探测镜里,出现了一颗安宁静谧的蓝色星球。   随着镜头拉近,深深浅浅的色彩变得越来越清晰,雪白的云层、深蓝的河流、斑斓的陆地……   和那座出现在故事里的,以群星为名的城市。   在群星市某条街道上某间房屋里的某个人类,偷偷观察着非人类邻居的一天。   祂在用奇怪的天书写日记,祂在沙发上望着没有打开的电视机发呆,祂……   祂收到了一份甜味浓郁的礼物,接着翻遍了空荡荡的厨房橱柜,于是出门去了超市。   人类的街道上流光溢彩,车水马龙,到处是令外星人眼花缭乱的风景。   忽然间,正隔着茫茫宇宙窥视地球的外星人一号,眼睛一亮,立刻拉近了探测镜的镜头。   他看见在繁华地带中某栋高楼的外墙上,有块巨型屏幕里,正在放映一个故事。   充满生活气息的店铺背景前,有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面对镜头讲述着。   “……是一群小学生发现了那把埋在楼下花坛里的凶器,才让我们的调查方向重新转回了小区内部。”   画外传来属于女性的惊呼:“天啊,竟然是小孩子发现的?凶器哎!肯定吓坏他们了!”   “……没有。他们用它来继续掘泥巴,是被赶过来的扫地大爷骂了一顿,才发现有问题报了警。”   制服男性叹了口气:“刀把上全是这群小学生的指纹,刀刃上的血液痕迹也被泥土破坏了,所以我们后来又通过其他方式才锁定凶手身份的。”   “噗哈哈哈哈。”画外的女人笑出了声,边笑边追问,“什么方式啊厉队?”   对啊,用什么方式找到凶手的?   外星人一号不知不觉就看得入了神,手中的探测镜再也没有移开。   另一个镜头前,二号完全没注意到这则听警察讲案子的访谈节目。   他的视线被一个广告牢牢地吸引了。   还有很多人类像他一样,在那块广告屏幕前驻足流连。   摆满了璀璨珠宝、古董瓷器的收藏室里,最耀眼夺目的却是一个人类。   像宝石一样美丽的人类。   不,他有一双比宝石更好看的蓝色眼睛。   沉静如湖水,又如天空般神秘深邃的灰蓝。   ……原来殿下跟他们说的是真的。   望着那个身系威亚,在市区里公然飞檐走壁的人类,三号看得目不转睛,快乐地惊叹出声。   “哈哈,底下这群人类都看傻了!好好玩!”   宁静的夜空中划过一串肆无忌惮的哈哈哈哈。   [笑死我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学方便面包装袋那样正反面写字啊!不行,等你们成功离开地球以后,我一定要当面嘲笑他!!]   想起盯梢行动全盘暴露在小小纸条上的那一刻,郁白仍然有种想要当场逃离地球的冲动。   真是记忆犹新的社死。   可是……   再想到那张正面是简短道谢,背面却写了大段大段文字的纸条,沐浴在静谧月光下的人类,却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请问,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可以跟你打招呼吗?”   其实有一点可爱。   这一刻的郁白这样想。   如果被迫社死的人不是他自己,那就更好了。   终于笑够的王子,迫不及待地送来好奇的追问。   [然后呢然后呢,你们终于成了朋友?]   [你真的好在意这个情节……嗯,算是吧。我在第三次循环里,确定了时间重启的节点,在下一次循环开始的时候,我问了他的名字。]   [什、什么?都这么久了才问名字吗?!]   [怎么了,我们俩不也是刚刚才做自我介绍吗?]   [……哦,也对,所以那个外星人叫什么啊?]   [谢无昉。]   浮现在虚空里的文字清晰可见,不需要问是哪个无,哪个昉。   王子很快发来了针锋相对的吐槽。   [哼,一般般嘛,我觉得不如戈多。再然后呢?那家伙帮你摆脱了循环?]   地球上的人类便哑然失笑。   戈多的确是个很好的名字。   对于这个连作者都不知道究竟为何物的戈多,有人说它象征着光明和希望,也有人说它象征着虚无和死亡。   就像反复回到同一天的时间循环。   是不必再担忧明日会发生什么的自由和安全。   也是万物都停滞在过去的绝望和孤立。   [然后……我不想离开,在循环里待了很久,度过了一个个截然不同的日子,很快乐的日子。]   郁白经历了一个又一个循环,绝大多数时候,都和这个世界上仅有他知晓的神明在一起。   一号听了一个又一个真实发生过的案件故事,从两组不同的人类口中。   有时是热情话多的人类女性采访总是一脸严肃的制服男性。   有时是言简意赅的人类女性采访比她还积极的制服女性。   两组极具特色、又截然不同的访问风格,总有一款适合你。   反正,一号对他们讲的故事都挺满意的。   人类的世界真是精彩。   二号开始横跨银河追星——说实在的,他有些羡慕探测镜对面那些能凑在一起兴奋尖叫的人类了。   他只能待在星舰上,孤独地欣赏那个宝石般闪耀的人类。   人类竟能如此美丽。   而三号……   他像一阵恣意的风,在星舰上到处穿梭飞翔。   可一旁经过的族人,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   因为对他们来说,会飞并不是一件稀奇事。   ……   还是人类有趣。   算了,他继续去看探测镜里的那个人类吧。   说起来,那个人类似乎比其他人强大一些,拥有更好的身体素质和更大的力气。   怪不得飞檐走壁的动作格外好看呢!   日子像一场虚构的幻梦,他们沉湎于此,任时光飞逝。   直到——   有同伴敲响了紧闭的房间门,沉迷窥视地球的族人连忙心虚地收起探测镜。   “怎、怎么了?有事吗?”   “当然有事啊,换班巡逻了!你躲在里面偷偷摸摸干嘛呢?”   “啊?没有啊,我什么也没干,马上就来。”   闻言,同伴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他身后。   “喂,你不会是在偷看地球吧?”   “没没没没有!”   同伴就笑了:“我都看到你没藏好的探测镜了!”   “我……”   “哎,这有什么可藏的,我也看过啊。”他说,“但仍然搞不懂女王大人为什么要炸掉它,还把所有族人都带来了。”   “就一个平平无奇的落后星球,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嘛!真是兴师动众,好在只剩四天了,四天后毁掉地球,我们就能回家了。”   同伴絮絮叨叨地说着,并未察觉听到这句话的人眼中,陡然闪过的惊惶。   是的,地球很快就要毁灭了。   所有人类都会随之死去。   ……探测镜再也无法望到那颗蓝色的星球了。   [循环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结束了,我终于回到了现实。]   [啊?这么突然!我还没听够呢!]   [我也没有玩够,可已经回来了,就只能接受。]   [好吧,但也没事啊,就算离开了循环,那家伙也是你的邻居,你们仍然是朋友,可以继续一起到处冒险嘛!]   [……不,没有冒险了。因为那是不可以乱来,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后果的现实世界。]   [欸……欸?!]   [不过,又出了一个意外,我们俩被一起卷进了之前的某个循环时空。]   [呼——太好了!那就还是有冒险,多亏了意外!]   面对王子一惊一乍的生动反应,郁白边笑边想,如果不是因为完蛋这个意外,他一定会离谢无昉远远的。   他不会主动去接触那个注定会让日子变得不再平静的神明。   也就不会在后来的冒险里,愈发了解对方,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朋友。   只是朋友吗……?   他想起那份以永恒为名,保存了无数旧日时光的珍贵礼物。   也想起那颗掉进他掌心的,白雪做的星星。   还有那个散落在旁人话语中的,清晰无比的答案。   在月光下的漫长讲述里,生于虚构的外星王子,想象着这一切有关真实外星人的故事,忍不住发出了由衷的叹息。   [那家伙好像很喜欢你。]   就像戈多喜欢人类一样。   哦对了。   [不是很,是最。]   在整个地球上数以亿计的人类之中,他最喜欢你。   月光便送来了悠长的沉默。   [………………]   或许是无言以对,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盯着这铺天盖地的点点点,王子又发出了灵魂拷问。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   看到这个问题的人类,下意识侧过眸子,看向静悄悄的隔壁。   入目仍是鲜明灿烂的蓝。   一道道涌动着复杂情绪的眸光,向那里凝望。   暂时抛开那些五光十色的斑斓风景,他们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生活在探测镜那头的是人类。   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种族。   外型、文化、地域……他们之间是不一样的。   甚至连力量都是不平等的。   一号从精彩纷呈的故事里醒来,几乎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不应该再继续听人类讲述的故事了。   那是一个注定要被他们毁灭的弱小种族。   探测镜被仓皇收起,他们决定不再注视外星人了。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或者对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个问题都太陌生和复杂了。]   神情复杂的人类想了很久,才喃喃地回答月亮,也回答自己。   [我只知道,在意识到他会拥有自己的世界时,我被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包围了……然后,我找了一个理由,又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件事。]   被厉叔叔叫醒,去追疑似王子的玩偶怪人的那个早晨,郁白路过了隔壁邻居门口,拒绝了严璟说要叫上他的提议。   因为已经和谢无昉说过了要各干各的,不能反悔。   可在顺路过来接他们俩的警车上,旁边的严璟在吃早餐,他却在走神。   他侧眸望着窗外,玻璃框中的风景飞快地向后飞逝,浅棕眼眸里蕴着清淡天光。   天光尽处,是越来越远的住宅楼。   开着车的林晓云冷不丁地问他:“小白,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拿了?趁现在还没开太远,我送你回去——”   “没有!不用!”   那时的他仓皇回答,连忙收回了出神凝望的目光,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任车子继续向前飞驰。   悬停在太阳系外的巨型星舰上,在最寻常的间隙,本该专注巡逻的时刻,对女王无比忠诚的臣民,下意识望向那个日渐熟悉的方向。   于是,他望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蓝。   那颗蓝色星球分明近在咫尺。   可深藏心底的幻想,却遥不可及。   二号在心里偷偷地想,他不愿意看到那个比宝石还好看的人类就这样死去。   但又能怎么办呢?   地球注定要在三天后归于虚无。   他心不在焉地与同伴一道巡逻,直至走到甲板尽处,遇见了那团云朵般的白色雾气。   还有两个始终看守着殿下的球形卫兵。   失去了全部力量的殿下,又在望着远处的地球呆呆出神。   雾气喃喃地说:“要是我能闯进停放子舰的地方就好了,地球毁掉没关系,可我想把那几个我很喜欢的人类偷出来,哪怕只是再见他们一面道个别……反正又不会耽误地球爆炸的计划,姐姐不会怪我的。”   身后的球形卫兵惊得满球是汗,慌忙阻拦。   “殿下!不可以的殿下!我们不能——”   “知道了知道了有心灵禁制!又没有让你们帮我去偷,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连随口一说都不行吗?!”   他就是随便聊聊天而已嘛。   没有面孔的雾气涌动着,偷偷瞥过角落里若有所思的巡逻士兵,便在心里露出了得意的笑。   很好,他们的计划一切顺利。   人类虽然愚蠢,但也有那么一点聪明。   不愧是有一堆保镖追随的郁少。   提出来的办法虽然异想天开,但又像那两道刀疤一样酷。   兴奋之余,王子想,这么多天过去,他总算想好要给自己起一个什么名字了。   同样来自虚构的、飘渺无形的……   却被无数人类知晓的、真实存在的。   戈多。   在那个月光快要被日色取代的凌晨,无数行白色文字如信鸽翩然飞过宇宙。   王子戈多终于听到了故事的尾声,听见了那个令名叫郁白的人类彻底陷入彷徨的问题。   ——人之所以为人,最特别的是什么?   大家的答案似乎都很有道理。   会使用工具,这是人类的课本上用来区分人与动物的答案。   爱,好像是个更受欢迎的说法,来自感情充沛的浪漫派。   没什么特别的,嗯……愚蠢的人类倒也确实平庸无奇。   宁死不屈,绝不后退……这是狂热的战争主义者,好吧,他并不反对。   是擅长虚构,当然啦,人类就是靠这一点来自救的。   是你——也就是郁白——好像同样有道理。   毕竟他就是因为这个人类,才最终拥有了一个可以被呼唤的名字。   所以,听完了故事的王子,也主动递来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我不知道人类身上最特别的是什么。]   [但这是个被动画片融合了的世界,对吧?]   [对。]   [那我知道动画片里的角色身上,最特别的东西。]   郁白凝望着头顶的满天星河,面露好奇。   [是什么?]   而那片星河用最认真的语气回答他。   [是超越现实的勇气!]   仿佛掷地有声的文字,无比鲜明地印刻在人类的眼眸里。   距离地球爆炸还有六小时——   位于北半球的群星市,正在迎接天光熹微的美丽清晨。   大多数人类仍陷在恬静的睡梦中。   而高空之上,位于巨型星舰内部的停泊区域里,冒出一阵极细微的动静。   一艘子舰里闪烁起了淡淡的光芒,有人正在操作那排精密先进的驾驶仪表。   开始搜寻坐标。   坐标确定完毕。   座舱已锁定。   即将前往……   地球。 第138章 次元45   冒着被族人们发现的风险,怀揣无与伦比的勇气,小型飞艇轻轻腾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星舰。   穿行在浩瀚深空之中,驾驶舱里的二号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目的地,那颗静静悬浮着的蓝色星球,宛如璀璨宝石。   他要去把另一颗比地球更美丽的人形宝石带回来。   作为自己最珍贵的收藏品。   ……只是带走一个人类而已,不会影响女王大人的计划。   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   毕竟大家今天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武器库那里,反复检查着各种□□,为了确保能在女王大人要求的那个时间,让地球在瞬息之间炸成一朵烟花。   他只是偷偷开走一架飞艇而已,不会被察觉到的。   二号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一眼。   忽然间,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早些时候,星舰上的停泊区域之外,一团白色的雾气躲在掩体后面,悄悄探出一小缕云雾,暗中观察。   看到喜欢宝石的二号偷走飞艇离开的时候,他立刻向地球发去了喜报。   [郁白郁白!二号朝地球的方向出发了!!]   到这一步,计划基本宣告成功,郁白他们有很大的机会逃离地球了。   王子戈多心情大好,带着满身的金色小花,刚要飘去甲板尽头远远地张望地球,却又看到一艘飞艇偷偷摸摸地溜了出去。   他定睛一看,是爱听故事的一号。   看来昨天那两个警察人类留下的故事悬念也很有效嘛。   有两架飞艇过去,那就更加保险了。   [对了对了,我刚看到一号也出发了!]   王子再次兴高采烈地报了喜,正要快乐地飘走,余光里,又有飞艇嗖的一下冲进了宇宙。   再后面,是第四艘、第五艘……   ……欸、欸?!   与此同时,遥远的蓝色星球上。   在群星市市中心最醒目的那栋高楼楼顶,大家早早地聚在了一起,心情忐忑地等待着或许会来,或许不会来的外星人。   这是一片面积很大的楼顶天台,方便飞船降落,也方便外星人从高空中发现想要寻找的目标,此刻这里格外明亮,十分好找。   当郁白收到第一条悄悄话喜报的时候,人们终于能暂时放下悬在半空的心。   “真的有飞船过来了!”乔今美又惊又喜,“太好了小白,你们可以回到现实世界了!!”   郁白同样松了口气:“现在只差最后一个环节了。”   按照一开始拟定的计划,在王子的远程配合下,只要能有一艘外星飞船被吸引到地球着陆,这一步就算成功。   飞船是为特定的人与事而来,并不是来带走他们四个的,所以仍要想办法让四个人都能上船。   这件事外星王子帮不上忙,只能靠他们自己。   大家激动过后,不约而同地往天台的边缘处瞥去一眼,欲言又止道:“小白,你是不是该让那个谁过来——”   ……呃,或者说,靠另一个外星人。   虽然谢无昉不能使用特殊力量让大家直接离开地球,但他说过只要能登上星舰,就能想办法杀死外星女王。   既然他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挟持其它外星人当然就更容易了。   在大家齐刷刷的目光注视中,从那天开始和谢无昉之间就涌动着一种微妙气氛的郁白,死撑着没有回头看,仍在奋力挣扎。   “我觉得不一定要用这种暴力手段,毕竟外星人是怀着一腔真心过来的。”郁白说,“还是先试试用更文明的手段解决问题吧。”   “文明的手段?”厉南骁问,“你是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真的会有用吗?”   “差不多吧,我觉得可以试试,比如告诉他们——”   大家好奇地望向郁白。   郁白陡然压低了声音。   “——你也不想来地球偷人的事被女王知道吧?”   “……”   厉叔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额头迅速爆出大量井字:“这不还是威胁吗?哪里文明了!”   “但是这样小白就不用去叫那个谁帮忙了。”严璟露出了然的表情,“他现在还在逃避阶段嘛,厉叔叔你理解一下。”   “理解理解。”乔今美踊跃举手,“那我去叫他吧!”   说着,她就要穿过满地锃光瓦亮的电灯泡,去前方叫人。   是的,自那天起,象征着“碍眼又多余”的电灯泡就成了一道常驻的风景线。   正因如此,大家都知道这是谁的情绪了。   并且眼睁睁地看着被灯泡点亮的人越来越多。   哇,简直是看谁都碍眼啊!   ……   唯一一个身后没有电灯泡的人类,见状很想阻拦,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只好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天。   王子的第二则悄悄话刚好抵达。   郁白愣了愣,连忙转述给大家:“第二艘飞船也出发了!”   “是哪个是哪个?”   “昨天还没从厉叔叔的节目里知道凶手是谁的那个。”   “好哎,要是第一个说服失败,就让厉队去劝这个!”   郁白也是这么想的。   这样一来,全员成功逃离的概率又上升了。   秉承着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原则,他和王子并没有把全部希望都押在某一个外星人身上,万一这个外星人最终决定不来地球呢?   尽量多争取几个外星人,生还的几率就能更高几分。   “那我们就做好准——等等,戈多又发消息来了。”   “他又说什么了?”   阅读着仅有自己能看到的悄悄话的郁白,表情蓦地僵住。   [四艘五艘六艘……我靠我靠我靠怎么这么多!!]   [为什么连我没有特意攻略过的人都朝地球出发了?!这小子明明一句话都没多问过,老是板着一张死人脸,我以为他对地球半点兴趣都没有的!]   [我突然记不起来了,这种人在你们地球上是怎么叫的来着,闷、闷……]   [闷骚?]   [对对对!就是这个!呼~舒服了。]   [啊对了,你们选的那个楼顶会不会不够大??停得下那么多飞艇吗!]   ……好问题。   半小时后,望着眼前堪称密密麻麻的着陆飞艇,被挤到角落里的人类们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伴着一句充满了消音的国粹。   “我*@¥*#……”   好消息:他们成功骗来了开飞艇的外星人。   坏消息:来的有点多,天台差点都不够用。   郁白木着脸数了数,一共来了八艘飞艇。   从里面出来的八个外星人,甚至还在吵架。   二号气得面红脖子粗:“你们不是说去周围星域兜风吗?怎么都兜到地球来了!真是说话如放*!”   “你才放*!你是头一个跑出来的,还好意思说我们!”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要吵等离开地球再吵,没剩多少时间了,我得赶紧去找人呢!”   “……什么,你也来偷人?!等等,你要偷谁!是我先着陆的!”   一旁的郁白听得目瞪口呆,见状连忙上前维持秩序:“别急别急,不要吵架,每个人都有。”   等等,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总而言之,关于他们四个无法全部离开的担心完全解除了,与外星人的第一次接触时的忐忑不安自我介绍等等常规流程也跳过了。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变成了……   四个人,八艘飞艇,应该怎么均分?   这群本就很勇的外星人越吵越勇,空气中燃起了象征着胜负欲的熊熊火焰,谁也不肯让步,纷纷放话绝对不会让自己的飞艇空着回去。   毕竟,来都来了。   对此,全程张大嘴巴围观的人类们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不愧是无厘头动画片啊!!   所以,四除八,该怎么分呢?   于是,在城市的某一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正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思考世界末日这件事的于思明,猛地弹了起来。   一看到分镜画面里的郁白,他立马连珠炮似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外星人来接你们了吗?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电话那头的郁白就真的开口了。   “小明,你想离开地球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那个,座位突然有点多。”   “……诶?!”   四个人怎么可能分给八艘飞艇,当然是要额外叫人啊!   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解释起来十分复杂,肯定是优先找那些已经得知世界真相的人类最方便。   本就在场陪着妹妹等飞船的乔今美第一个被拉来凑人头。   然后是参与过他们计划的女刑警林晓云,今天一大清早就上山扫墓的阿强一行人,那天偷偷溜出化妆间去处理感情问题的小明和红姐……   不过,红姐婉拒了登上外星飞艇的邀请。   “我想留在地球,感受一下世界末日的氛围。”电话那头的姜佩红说,“说不定能带来一些灵感。抱歉,可能没办法帮你们了。”   “没关系没关系。”同为创作者,郁白很理解她的想法,“那我再去问问郑导好了。”   “嗯,老郑肯定会答应,他昨天还问我有没有可能让你们捎上他一起走。”姜佩红想了想,忽然咦了一声,“不对,你们不是应该够八个人了吗?”   光保镖就有四个。   郁白下意识道:“阿强他们总是一起行动,阿美和阿丽姐妹俩也不想分开坐,还有我和——”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眼神飘了一下才道:“……和、和我朋友,所以人还不够。”   目之所及处,左边是正跟威亚爱好者外星人,兴奋交流心得的严璟。   右边是望着下方城市风景出神,对一旁凑上来的花痴外星人视而不见的谢无昉。   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个朋友。   电话那端的姜佩红看见他有些回避的目光,顿时了然地笑起来,戏谑道:“这样啊。”   “……其实不找郑导也行,我单独坐就好。”   红姐长长地哦了一声。   在她意味深长的话音里,郁白愈发窘迫,连忙道:“那我先挂了,有机会的话,在现实世界里再见——”   “等一下。”红姐却打断了他的道别,“还有一件事。”   鉴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给她带来的这段绝无仅有的奇幻经历,深感收获良多的姜佩红觉得不能就这么简单地告别。   在世界末日到来前,她决定趁现在帮他们一把。   毕竟,说好了要加爱情戏的。   姓于的不争气,那就换一对主角好了。   一样很浪漫。   郁白有些茫然:“什么事?”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答应去拍郑导那个广告吗?”   她没有说是哪个他,反正大家心知肚明。   “……”分镜里的年轻人明显怔了怔,半晌才轻声说,“不知道,他说是因为跟你做了交易。”   “我就猜到他不会对你说。”红姐笑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啊,反正又没有签保密协议。”   “而且,我还可以把那样东西也给你一份。”   “怎么样,要不要?”   片刻后,已经整装待发准备逃离地球的人们,看见跑到一旁打电话的郁白,一脸恍惚地捏着手机走回来。   “怎么了?还是没叫到人吗?”   “叫到了,郑导就在楼下等着,很快到顶楼。”   “那马上可以出发了,这是好事啊,你怎么这副表情?”严璟不顾自己身后越来越亮的电灯泡,本能地凑过来张望,“你看什么呢!研究数学题啊?”   郁白却立刻摁灭了手机屏幕:“……没什么!”   就像那天避开他用手机的谢无昉一样。   严璟一脸黑线:“你是不是看不到你满头的混乱鸟窝?”   厉南骁试图插入正事:“我看到郑导上来了。”   郁白一脸若无其事:“嗯?哦,好的。”   “……”算了。   见他魂不守舍满腹心事的样子,厉南骁叹了口气,自觉承担起老父亲的责任,沉声道:“既然人到齐了,那就出发吧!”   随着最后一个乘客的到来,偷偷摸摸从星舰上出发,又鬼鬼祟祟在地球上相逢的八艘异星飞艇,终于没有空手而归。   它们载着一心逃离地球的人类们,越过蔚蓝天际与絮状云层,飞往太空。   一艘飞艇里,凑近了舷窗的乔今美发出惊呼:“哇,这样看地球好漂亮!”   乔今丽则凝望着地球的反方向,想象着星舰上神秘迷人的反派女王,身后的阴沉背景里瞬间放起了灿烂的烟花。   另一艘飞艇里,外星人一号迫不及待地扭头向后方的人类乘客发问:“昨天说的那个案子里,凶手到底是谁啊厉队!”   厉队的心情多少有点魔幻:“你还在开飞艇,是不是应该安全驾驶……”   “唉呀没事,可以自动巡航的,求你了快说凶手是谁!!”   另另一艘飞艇里,独自待在客舱里的于思明,直到这一刻才彻底反应过来。   他盯着身边的空座位,喃喃道:“只有我啊,红姐怎么没来……”   “你不是才发现这里只坐了你一个吧!”前方的外星人驾驶员不禁吐槽了起来,“人类的反射弧这么长啊?!”   另另另……另一艘飞艇里,由外星人释放出的大量粉红泡泡深处,隐约可见两名乘客的身影。   其中一个乘客垂下脑袋,安静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   至于另一个乘客……呃,不知道此刻是什么表情。   因为他低着头嘛。   从收到红姐发来的消息开始,就一直处在神游天外状态的郁白,现在来到真正的天外,也依然在神游。   就像被困进了一道最难解的数学题。   许多先前不曾理解的事,在这一刻,全都化作汹涌潮水向他席卷而来。   他想了很久,心越来越乱,所以微微抬起脸,用余光打量着不远处的那个乘客。   谢无昉正侧眸看向舷窗外,那里是黑沉沉的太空,视野尽处隐约闪烁着一片光亮。   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那架驶向北极的飞机。   ……那时候他还能无比坦然地坐在谢无昉身边,把对方当作一个跟严璟差不多的好朋友,随意地聊天和对话。   但现在郁白知道了。   从来不是什么朋友。   从最开始,他就是特别的。   唯一的特别。   “郁白。”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人类突然被熟悉的低沉声音唤醒。   他吓了一跳,连忙别开视线,又装作刚反应过来的样子朝谢无昉望去,仓促应声:“怎、怎么了?”   大约是他这一整套动作的意图太过明显,这段时间一直默许着他逃避行为的男人有片刻的沉默。   然后字斟句酌,缓慢且认真地安慰道:“我没有发现。”   没有发现你在偷看。   “……”郁白有点崩溃地闭上了眼睛。   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撒谎不是这么撒的啊喂!!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搁置撒谎教学这件事,即刻转移话题:“你叫我干什么?”   谢无昉说:“我察觉到了一股注视。”   ……怎么又提一遍!   郁白表情一僵,刚要开口,就听见他继续说了下去。   “来自一种强大的力量,就在前方。”他说,“和那天带走王子的力量很像。”   “应该是外星女王发现我们了。”   原来是外星女王在偷看啊,他还以为是……   ……等等!   “你说什么?”郁白倒吸一口凉气,“外星女王发现我们了?!” 第139章 次元99   与此同时,悬浮在地球上方的巨型星舰里。   一团云朵似的雾气停泊在甲板的尽头,带着满身兴奋星光,朝地球的方向热切张望。   雾气不安分地摇来晃去,像是走来走去焦急等待的人类,云絮中飘出窸窸窣窣的自言自语:“还没来还没来,明明都出发五分钟了!”   守在他身后的两个球形卫兵,缓缓对视一眼,接着默默地向后方滚动了一点,假装没听到。   作为一集不落听完了每场王子故事会的外星人卫兵,在经历一番纠结的内心挣扎之后,他们最终决定稍微背叛一下女王大人。   呃……或许算不上是背叛。   毕竟王子什么都没有让他们去做,他们也的确什么都没做,女王设下的心灵禁制从未触发过。   只是逃走了几个人类,女王大人应该不会怪罪吧……   身为主谋的王子在事成之际,显然跟他们想到了一起去。   他喃喃自语着:“等会儿把他们接去哪呢?待在星舰上太容易被发现了,虽然姐姐应该不会那么在意几个人类的,不行,算了,不能冒险,还是随便找一颗小行星着陆吧!”   “你似乎更希望他们着陆在星舰上。”   身后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当然啊,他们马上就要回到现实世界了,还没去我们星球玩过呢,至少也要来星舰上逛逛,你说对吧——”   王子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等等,这个声音……!   雾气陡然震颤起来,两团烟圈似的白雾腾空而起,像一双越瞪越大的眼睛,惊骇地望向身后。   “姐、姐姐?!”王子大惊失色,整团雾都不好了,“你怎么来了?那、那个,我刚才只是在胡言乱语,你什么也没听见!!”   那片深渊般浓烈的鲜红也正凝视着他。   凝视着那些鲜活、烂漫的情绪。   良久,外星女王才再次开口。   “我什么都看见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就这样骗走了八艘飞艇……我还真是小看人类了。”   “他们似乎并没有那么愚蠢,是不是?”这片鲜红在深空中悄然蔓延,“认为人类很愚蠢,也是人类强加给我们的设定么?”   王子在惊慌失措中听见这句话,仿佛抓住了什么希望,连忙道:“对!所以我们就应该跟设定对着干嘛!没必要消灭全部人类的,姐姐,让他们活下来吧……”   “安静。”女王突然打断了他的嘈杂絮语,若有所察道,“有人类想要见我。”   “不……”   红雾忽然不平静地涌动了起来,透出浓郁的惊异。   “不是人类。”   不久后,分别搭乘不同飞艇逃离地球的人类们,终于再次汇合。   ——在有一重重外星卫兵把守的星舰上,十二个人类被围在甲板的角落处,神情各异,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成功逃离了地球,但还是落入了外星人的手里,等候着反派女王的发落。   已经被解除了力量封印的王子戈多,重新变成了那个刀疤脸年轻人,正满怀忧虑地张望着远处:“怎么办啊……”   一旁的郁白心情复杂之余,仍分出心神来轻声安慰他:“别太担心,应该没事的。”   严璟非常熟练地跟他打配合:“是啊是啊,有这么多外星人在这,能出什么事!”   他顺势把人类们携带的唯一一个行李箱推过去:“对了,小白给你带了礼物呢!你要不要打开来看看?”   行李箱滚轮骨碌碌地滚到了王子脚边,他却依然怏怏的,无心去看,魂不守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怎么办怎么办……”   凝重的气氛里,一身警服的厉南骁踌躇了片刻,也主动出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在人类的世界里那样做是犯法的,再说了,毕竟有小白在这里。”   被点到名字的郁白微妙地僵了僵,小声跟着附和:“嗯,我也觉得他不会——”   “可他又不是人!!法律有什么用!”   王子一脸崩溃,身后汗如雨下,又有呜呜哇哇的泪水夹在其中:“要是他真的杀了姐姐怎么办!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没有及时提醒姐姐……”   见状,本来应该担心自己命运的人类们只好手忙脚乱地凑上来,递纸巾的递纸巾,拍肩膀的拍肩膀。   “你别哭啊!这不是什么都还没发生吗?他们只是在单独谈话而已嘛。”   “等发生了就完了!不行,我不能在这里等,我要冲进去救姐姐!”   “别别别——这样,小白你给那个谁发句悄悄话,劝他冷静一点,不要冲动!”   闻言,呜呜哇哇的声音骤然加大:“果然你们也觉得他会对姐姐动手对不对!!”   “……不、不是,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他肯定不会的!”   目睹这兵荒马乱一幕的郁白:“……”   自从谢无昉主动提出要跟外星女王见面开始,场面就逐渐演变成了这样。   本来应该担心反派女王会不会随手灭掉他们这群渺小人类的。   结果现在都在陪着王子担心谢无昉会不会一言不合就当场弄死女王。   没准他提出见面,就是为了找机会杀死女王。   ……   很难说大家心目中的大反派究竟是谁。   深感头痛的郁白不禁叹了口气。   眼前这些和谢无昉相处过的人类或外星人,似乎都很快发现了祂的本质。   唯独他用了很久才意识到这点。   想起刚才和谢无昉分开之前,对方给一脸忐忑的自己留下的那句话,郁白的心头便泛起了层层波澜。   他说:“不用害怕。”   声音认真又沉静。   不用害怕什么呢?   是不用害怕他们会被女王消灭,还是不用害怕祂会对女王动手?   郁白想,或许两者皆有。   所以他再一次安慰王子:“别担心,戈多,你姐姐不会有事的……我们应该也不会有事。”   “真的吗?”王子戈多眨着红通通的眼睛看他,“你怎么知道的?他之前可是当着我的面都说要杀了姐姐!”   “我……”郁白顿了顿,“我就是知道。”   他还没来得及再解释些什么,旁边传来严璟咋咋呼呼的声音:“来了来了!他回来了!”   大家立刻循声望去,视线尽处果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两名刑警职业病发作,首先观察他的双手和外衣。   看上去仍然整洁干净。   厉南骁和林晓云同时出声:“他身上没有血,也不像是发生过冲突的样子,神情很冷静。”   乔今美顿时拍拍胸口:“太好了,肯定没出什么事!”   王子刚要跟着松一口气。   乔今丽幽幽开口:“外星人的身体里又不一定有血液。”   “……”王子瞬间加倍惊恐,疯狂朝男人身后张望,“我姐姐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出来!你把她怎么了!!”   旁边看守着这群人类的外星卫兵闻声一震,当即竖起了武器,整齐划一地朝来人望过去。   阿强等人立刻摆出了高度警惕的战斗姿态,悄声叮嘱郁白:“一会儿打起来了你先跑,我们殿后!”   严璟已经自觉提上了郁白托付给他的行李箱,一溜烟地躲到了保镖们的身后。   经纪人小明和导演老郑哪里见过这种外星场面,到现在人还是懵的,这会儿对视一眼,在异常紧张严肃的气氛里,莫名其妙地决定抱头下蹲。   至于甲板的另一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谢无昉……   男人的头顶缓缓飘出一个问号。   显然不明白这群人类又在干什么。   在看到那个问号的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原本正在为混乱场面头疼的郁白,忽的笑了起来。   他很笃定地问:“我们是不是都安全了?”   “嗯。”谢无昉颔首回应,然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她也很安全。”   郁白就说:“我知道。”   他想,他早该知道的。   漫天银河静静掠过那双浅淡的眼眸。   同一时间,在甲板上的人类看不到的星舰深处。   冰冷王座之上,一片浓郁的深红出神地凝望着那颗渺小的蓝色星球。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先前的交谈。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着远比人类强大的存在。   不,不是这个世界。   是那个世界。   那个由人类创作出他们的世界。   但他们能从虚构走进真实的这一次生命,却并不是由人类赋予的。   于是,这道视线渐渐越过了那抹蓝色,望向更遥远神秘的宇宙。   久久的凝望中,这片深红里流淌着万千思绪。   而宇宙也凝望着她。   星河照耀着巨大的舰艇,奇形怪状的卫兵们在收到命令后逐渐散去,人类们终于能彻底放下心来,三三两两地坐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地球。   顺便静静地等待它炸成一朵烟花。   ……女王并没有放弃那个炸掉地球,在毁灭中博取新生,企图前往现实世界的大胆计划。   地球还是要完蛋,人类还是得灭亡。   只不过,反派女王特别允许那几位不算愚蠢的客人幸存。   距离地球爆炸还有一小时——   并肩坐在星舰边缘,郁白好奇地问身边人:“你是怎么说服女王放过我们的?”   谢无昉并未隐瞒:“我和她做了一个交换。”   真是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回答。   所以,交换了什么呢?   可这一次,郁白没有再这样随便一问。   而是用了然的语气反问:“你是不是又不想说交换的东西?”   “……嗯。”谢无昉有些错愕地看向他,低声道,“抱歉。”   面对他的歉意,郁白却笑了,调侃道:“没关系,我明白的。这是伏笔嘛。”   谁让这是个动画片统治下的虚构世界呢?   “不过,我已经知道你上一次跟人类做交易的时候,换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听到这句话,谢无昉微微一僵,就听到郁白继续笑着说:“我凑在监视器前面反复看素材回放的样子,真的好傻。导演给红姐发我们俩演戏的素材片段就算了,为什么连花絮都有啊?”   ——在登上飞艇之前,郁白收到了姜佩红发来的消息。   是一条条在片场拍摄的视频,里面的主角不是他,就是谢无昉。   是很久之前,郁白带着谢无昉去影视基地玩的那一个循环。   也是这个融合时空的来源之一。   郁白始终清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但谢无昉却要在离开这个时空之后,才会拥有那段记忆,现在的他对此毫无印象。   所以他问红姐要来了这些视频。   而想为小明争取一下的红姐灵光一现,提出以广告拍摄作为交换。   听着郁白轻松的口吻,秘密骤然曝光的谢无昉一时有些无措,灰蓝的眼眸里荡起层层涟漪。   没等他开口解释些什么,郁白十分贴心地换了话题:“虽然我觉得这笔交易里你比较吃亏,但是……这算是你在人间学到的很重要一课,对吧?”   “人类喜欢做交易,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外星女王,应该也不会抗拒交易,你是抱着这个念头去找女王的吗?”   “……”被看穿的非人类忽然移开了视线,低低应声,“是。”   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   郁白忍不住笑了。   他笑着想,谢无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   祂是一个什么样的神呢?   祂很擅长学习和模仿,也很擅长把学来的东西转化为实践。   比如第一次被动的交易和第二次主动的交易。   尽管在某些时候,祂的学习模仿会带来一些让人类哭笑不得的副作用。   ……比如方便面包装袋和正反面纸条。   拥有这种特质的人一旦成了反派,一定是让警察叔叔最头疼的那类罪犯。   而恰好,祂的确拥有一颗简单透明,又冷酷漠然的心。   祂是真的想要杀死女王,如果郁白不在场的话。   或许,祂想毁灭的也不仅仅是外星女王。   甲板的边缘处,没了性命之忧的严璟正和外星人三号交流运动心得。   三号沉吟:“我觉得你昨天那个高空坠落的动作不是特别好看,手臂的姿势好像怪怪的。”   严璟大惊:“怎么可能!我当时特意把肌肉都绷出来了,从头到尾都绝对帅气!是不是你没看清?”   三号不太确定:“可能吧……”   最近已经习惯了飞来飞去的严璟当即捋起袖子,翻过星舰的护栏,展开肌肉饱满的双臂,直直地跳了下去:“你这次记得看好了啊,看这个完美的信仰之跃——”   三号猝不及防:“……呃,等等!”   严璟跃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忘记了什么:“——我*!威亚呢?!我*我*我*救命啊!!!”   惊恐的呼喊声越来越远,整个人渐渐在深空中化为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了。   星舰上对此毫无准备的人类与外星人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阵沉默。   小明张大嘴巴:“他他他他……他跳下去了!”   阿强跑到栏杆边向下张望:“我*,他这还能活着回来吗?!”   厉南骁沉痛扶额:“能就见鬼了!幸亏这里不是现实世界,这小子一天天的到底在想什么,他脑子呢!!”   乔今丽遗憾宣布:“他比地球先走一步。”   郁白唯有无语:“……”   算了,反正原住民死在这个时空是没关系的。   也不失为一种新奇有趣、难以复刻的人生体验。   毕竟很难找到第二个会干出这种事的傻子了。   他果断扭头,不愿再看。   目光便恰好扫过了身边人微卷的黑发。   和发梢转瞬即逝的金色小花。   亲眼看到严璟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死去的谢无昉,似乎心情很好。   不,不是似乎。   金色小花暴露了神的愉悦心情。   祂就是很想让严璟消失。   谢无昉注意到郁白的视线后,面上掠过了一阵不安的情绪,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反应,薄唇微动:“我……”   可祂尚未彻底习得撒谎的技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话音悬在空中,半晌寂静。   幸好,郁白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害怕或是厌恶的情绪。   他就这样看着谢无昉,直到眼中泛起一点淡淡的笑意。   就像看着大片黑色扭曲背景的乔今美一样。   严璟的坠落处,乔今丽和林晓云都探头向下方张望着。   乔今丽若有所思:“你觉得他现在掉到哪了?能完整掉到地球上吗?”   林晓云有着属于警务人员的严谨:“我觉得悬,应该会在空中解体吧?还是说要计算一下抛物线坠速之类的?”   两道身影并肩而立,话语窸窸窣窣,线条照例扭动。   不远处的乔今美看着这一幕,满眼笑意,语带感慨:“真好啊,阿丽有新朋友了。”   语气就像发现上小学的妹妹交到了好朋友一样。   旁边的厉南骁不禁失笑:“你们姐妹俩的感情很好。”   “当然啦。”乔今美略带得意地点点头,又有些遗憾,“要是我也来自现实就好了,一想到现实里的我不知道这里发生过的故事,就觉得很可惜。”   厉南骁说:“你可以让阿丽讲给你听。”   “她呀,她不会告诉我全部的。”乔今美叹了口气,“比如套上玩偶装到处找王子,有个很特别的自带背景这些事,阿丽肯定不会对我说的。”   “哎,要不到时候你来告诉我吧厉队?反正你全都知道啊!”   “……”   曾经上学时最差就是语文,后来竟然给外星人专门搞了个访谈节目的厉南骁,如今再听到讲故事这几个字,多少有点PTSD。   “咳,之后再说吧。”厉南骁在搪塞的同时,又有些好奇,“你知道阿丽一定会隐瞒你这些事?”   “是啊,她担心我会害怕,或者是不想让我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整个世界的……毕竟大家都觉得阳光开朗才是正常人嘛。”   “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我又怎么可能不了解她呢?无论有没有动画背景,她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   说着,乔今美笑了起来,目光里涌动着一种很柔软的东西。   “她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我最喜欢的妹妹,只要她觉得开心就够了,别的都无关紧要。”   “喜不喜欢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她说,“那是其他人评判正常的标准,但不是我的。”   乔今美注视着前方的妹妹与更远处的地球,眼眸愈发明亮。   “再说了,就算真的努力去做一个热爱生活积极向上的正常人,那又怎么样,万一遇到外星人袭击地球这种事,还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世界毁灭?岂不是更伤心?哦对了,还有多久才炸啊厉队?”   刚要开始感动的厉队突然哽住。   “……你说得对。”   他默默抬手看表。   距离地球爆炸还有二十分钟——   不相信谢无昉单方面陈述,非要闯进女王寝殿亲眼确认姐姐安危的王子,在长达数十分钟的絮絮叨叨后,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女王大人丢出了门外。   “姐姐!你不喜欢玛丽亚这个名字吗?我觉得很好听啊,也很有寓意,要是你不喜欢,我再找一找别的!或者姐姐你要自己起名吗?”   自从给自己赋予了名字之后,王子戈多就爱上了这种起名的感觉。   “闭嘴!”本来正在安静思考人生的外星女王怒道,“找你的人类朋友去!!”   “好吧……”戈多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姐姐你再考虑一下玛丽亚吧!我好喜欢这个名字!”   回应他的是一阵怨气十足的沉默。   被姐姐嫌弃的王子只好真的去找那群待在甲板上的人类朋友——对了,前面有人跟他说什么来着?   “郁白!”他目光亮晶晶地朝甲板尽头喊,“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被呼唤的人类便回眸看他。   他身旁的那个家伙也一并投来视线。   于是,一颗光彩夺目的电灯泡,瞬间出现在了王子的身后。   ……   灯泡而已,无所谓,他早就习惯了。   他一门心思盯着郁白看:“礼物呢礼物呢?”   郁白说:“在行李箱里。”   戈多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这个人类从地球上带走的唯一一件行李。   入目是一片花里胡哨的塑料包装袋,仿佛仍沾染着热闹喧嚣的人间气息。   礼物居然是一大堆零食。   戈多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最上面的那几包一模一样的薯片。   香菜榴莲藤椒鸡味的。   “那天你把零食塞给我就去打电话了,结果一直没有回来。”郁白说,“今天有机会见面,我就带上了。”   是经过无数次悄悄话后的再次见面,或许也是最后的道别。   地球即将毁灭,他们也将要回到现实世界。   如果女王的尝试失败,这将是与这些虚构人物见的最后一面。   戈多哇了一声,把零食抱了满怀:“你请客啊?”   “嗯,我请客。”郁白点了点头,笑着说,“谢谢你帮助人类。”   “……我才没有帮助人类。”戈多有点别扭地说,“我只是帮了一下你们而已。”   说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声道:“对了,既然你感谢我,那就顺便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随便说点什么词或者句子吧!”   “……咦?”   郁白满眼茫然,而戈多一脸期待:“快说快说!什么都可以,最好是你们人类平时就会说的话!”   “好吧……”郁白有些困惑地尝试帮忙,“你好?你吃了吗?今天几号?呃,这些可以吗?”   他完全一头雾水,不知道外星王子想干什么,只能随便说点最日常的用语。   可戈多忽然眼睛一亮:“今天几号?这个好,就这个了!”   他挑好了句子之后,看向周围庞大无比的舰艇,又问郁白:“在动画里,我们的星舰有名字吗?”   “没有。”郁白渐渐反应过来他的意图,“等等,你不会是……”   戈多心满意足地一击掌:“好欸,从现在开始,它就叫今天几号舰了!”   “……”给这么大的星舰起名居然这么随便吗!!   不过,还蛮可爱的。   今天几号舰。   “你们会在今天几号舰上看地球爆炸,以及回现实世界。”戈多得意洋洋地说,“很酷吧?”   “很酷。”郁白真心实意地点点头,“希望女王的计划也能成功。”   尽管这个计划完全寄托于奇迹的出现。   奇迹本就意味着概率很低。   “成不成功都无所谓啦,反正……”戈多看着他说,“你说过,不会随着时间流逝就遗忘我。你们几个都是,对不对?”   “对,不只是我们,其实现实世界里那些喜欢这部动漫的读者与观众,也不会像漫画里的设定那样,很快就忘记你。”   “真好。”王子由衷地说完,安静了一会儿,问,“今天几号?”   郁白正要回答,又听见他问:“未来你们每次说到这句话,是不是都会不小心想起我?”   他一时愕然,终于明白戈多让他随便说些句子的目的。   脚下的星舰与面前的宇宙一片璀璨。   郁白就笑了:“嗯,一定会不小心想起你。”   戈多也笑了,带着烂漫的得意。   很好,他终于找到那个机会了。   真正性命攸关的机会。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生命又是什么?   他生于虚构,生命本就源于一段段叙述与记忆。   那么,只要仍被铭记,便不算逝去。   “郁白,谢谢你。”戈多最后对他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告诉你香菜榴莲藤椒鸡味的薯片到底好不好吃。”   “不过现在……我要先走了!”他合上装满零食的行李箱,果断提着它溜之大吉,“再不走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给人到处乱安电灯泡也就算了。   怎么还随随便便就起杀意啊!   真是过分的外星人!!   还沉浸在道别氛围里的郁白:“……”   他哭笑不得地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谢无昉也刚收回了投向王子的死亡视线,正若无其事地望着不远处的蓝色星球。   郁白就这样一直盯着祂看。   直到男人悄声开口。   “……抱歉。”   距离地球爆炸还有五分钟——   谢无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神呢?   祂聪明、纯粹,善于学习。   祂也很冰冷、漠然,对人类的情感无动于衷,更视人们归为常识的伦理法则于无物,偏爱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比如依靠碾压式的力量。   祂应该是一个强大恐怖、叫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郁白却愈发清晰地知道,分明有能力杀死女王的祂,不会那么做。   因为他在场。   因为谢无昉不想让他害怕。   因为谢无昉很在乎他。   所有曾经茫然未解的疑问,其实都指向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答案。   在道歉声落下的漫长寂静里,郁白忽然很认真地喊了祂的名字:“谢无昉。”   男人闻声抬眸,撞进了那双带着笑意的浅棕眼眸。   “你知道吗?在动画片里,其实只有那一刻画面与情节里的主角,觉得其他人碍眼,才会出现电灯泡一类的象征物。”   “这么多天以来,所有人的身上都只会出现自己情绪的特效,唯独你,能将自己的情绪加诸在别人的身上。”   “所以……”他轻声问,“这个时空的主角,是你。”   “我们会来到这个融合时空,甚至这两个原本互不相干的时空会融为一体,都是因为你的心愿,对不对?”   完蛋的内部确实存储着许多时空,这个新生蛋的力量也确实会失控,将人卷入某个存储在球里的旧时空。   可这个时空的选择,并不是随机的。   它能嗅到愿望的味道。   上一次,它在殡仪馆里,遇到遗愿未了的老人时被牵引触动,后来带着他们来到了重逢逝者的时空。   而这一次,它又是在什么时候捕捉到那个愿望的呢?   是在那个看似平凡的午后吗?   谢无昉告诉他,想和人类一样学会虚构。   所以郁白提起了那个去影视城里闯荡的循环,他说演戏很好玩。   ——“像演戏那样让你觉得好玩的时空,多吗?”   ——“多啊,基本每个时空都很好玩。”   ——“哪一个时空最好玩?”   在郁白解释过“最好”的概念后,非人类已经渐渐学会了选择和比较。   那时的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回答祂:“应该是我跟你一起看动画片的一个循环吧。”   那是一部很无厘头的动画片,讲述外星王子伪装成人类混迹在人间的故事。   而陪他看这部动画片的“人”,恰好也在伪装人类。   简直是双倍的快乐。   以至于想起那个循环的郁白一直在笑。   身边的男人久久地注视着他,眼中也闪烁着淡淡的笑意。   所以最终,他们出现在了这里。   于是动画里的王子走进现实,世界到处充满了虚构的影子,却带来最灿烂鲜活的真实。   是谢无昉的心愿。   想去他心中最好玩的那个时空,还有学会虚构。   “为什么完蛋可以同时帮你满足两个心愿?”郁白忍不住感叹道,“好作弊。”   神有作弊般的两个心愿。   可每一个心愿都与他有关。   祂想要在他面前隐藏真实的自己,才想要学会撒谎。   但郁白太清楚这样做会有多么辛苦。   所以他说:“其实你不用再这么做了,不用再掩饰真实的自己。”   话音落下,倒映着他身影的灰蓝湖水里,霎时掀起一阵惶然的波澜。   距离地球爆炸还有一分钟——   秒针滴答流逝,在星舰上远眺故土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聊天,只剩零星响起的只言片语。   等蓝色星球彻底被火光吞没,那个与现实接轨的时间也将到来,这个不存在的虚幻时空将即刻消散。   林晓云仍有一些不真实感:“地球真要完蛋了?”   厉南骁冷静点头:“完蛋了。”   于思明怅然若失:“现实世界里的我,会留下多少印象呢……”   郑导睁大眼睛:“希望我能清楚记得地球爆炸的样子,看看跟那些做出来的特效到底有什么区别!”   乔今美非要跟妹妹拉勾:“你回去以后一定要带我看这部动画哦!看原著漫画也行,它真的很有趣呀!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万一我有跟你拉勾的印象呢!”   被迫完成幼稚约定的乔今丽:“……知道了。”   而终于寻找到机会的外星王子戈多,再一次露出了那个快乐又遗憾的道别笑容。   他站在今天几号舰上,面朝无尽星河,跟全人类道别。   仍保持着人类模样的年轻人,伸手在嘴边作喇叭状,为自己的冒险故事写下尾声:“今天是6月7号,人类们,我将远行。”   “再——见——啦——!”   飘向漫漫宇宙的明亮话音里,夹杂着一道令他差点跌倒的拍击声。   走到他身边的阿强重重拍上他的肩膀,笑道:“别担心,这次咱们一起死遁,戈多,你一定能拥有真实的。”   拥有一道刀疤的保镖队长问他:“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拥有两道刀疤的新手保镖重重点头:“我希望。”   在希望声中,倒计时结束。   轰——   鲜红的深渊凝视着远方,亲眼见证悬在万千星河之中的蓝色星球,绽开了一朵巨大无比的橘色烟花,骤然焚毁于熊熊烈焰。   星舰上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观看着这场盛大耀眼的消亡。   唯独那个黑发蓝眸的神明不关心人类。   祂只注视着身边的唯一。   目光中流露出鲜明的怅然。   祂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用再掩饰那些很难被人类接受的本性?   郁白却没有回答,而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在旅途的尾声,他想起了一开始的疑问。   祂本该提前发现完蛋的混乱失控,却没有做任何应对,只是由着完蛋把毫无准备的他们卷入了这里。   “谢无昉,在进入这个时空之前,你是不是故意不提醒我的?”   他问完,又特意补充:“不准说谎。”   于是祂真的没有说谎。   “嗯,我想去那些时空。”谢无昉诚实地说,“我想知道每个时空里发生的故事……但你不愿意告诉我。”   “我答应过你不能私自去翻阅存储起来的记忆,就只能等待一次次的时空回溯。”   “所以在发现它再次失控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也担心你会不想回去。”   “……抱歉。”   “我想知道和你有关的每一刻。”   所以,即使再等十几天就能拥有这个时空的记忆,祂依然跟手握视频的人类做了不算公平的交易。   所以,在离开这个时空的最后一眼里。   星球烟火盛放,宇宙寂然无声,唯有愈发鲜明的扑通声跃动,是刹那不可控的心跳。   有一柄小小的金色羽箭,如幻影般蓦然没入心脏。   垂眸失神的瞬息,郁白看见无数颗飘进茫茫宇宙的爱心泡泡,正从自己的胸膛里悄无声息地满溢出来。   在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是他的怦然心动。 第140章 心爱01   下一秒,潮水般的黑暗如约而至。   本不存在的时空到期即焚,意外穿越时空的旅人们即将回归现实。   只是在铺天盖地的寂静暗色里,早已无数次越过时空之门的郁白,唯独在这一刻,听到了某种挥之不去的沉闷声响。   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操场跑道,头顶烈日的千米长跑,到最后,周围的一切人声与光影尽皆隐没,只剩胸膛深处轰然作响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阳光炙烤着不断颤动的眼睫,随着混乱急促的呼吸,与仅有自己知晓的剧烈心跳,再睁开眼时,所有感官刹那回笼。   车辆的刺耳鸣笛,在夏日街道上弥漫的生活噪音,热腾腾的包子香气,行道树投落的斑斓光影……   和近在咫尺的高大身影。   时光仍停留在所有人都望向厉南骁手表的那一刻。   12:37:11   12:37:12   时钟平静安然地走到了下一秒。   隐藏在时间缝隙里的梦境结束了。   原本面露恼怒的棕发青年眨了眨眼睛,紧接着,便是长久的失神。   亲眼见证了地球爆炸的厉南骁和乔今丽,则从穿越前的一脸惊愕,变得神情各异。   厉南骁将目光从表盘上移开,看向头顶的灼灼烈日与遥远天空,有些恍惚地开口:“在爆炸的那一刻,我是不是看到了……”   早餐店里的乔今丽则抬起头,匆匆观察着四周,主动接话道:“对,我也看到了。”   厉南骁深呼吸,苦笑着摇摇头:“那个动画特效实在是——”   旁边的郁白闻言一僵,瞬间从一片混乱的思绪里收回了心神,本能地扭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四周。   身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没有爱心泡泡,也没有金色羽箭。   乔今丽淡定应声:“——表示爆炸的声效而已,爆炸越剧烈,那串字越长。”   厉南骁说:“刚才我都数不清到底有几个O和几个感叹号,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是的,在地球被引爆之后,蓝色星球的上方出现了超级长一串“BOOOOOM!!!!!!”,格外吸引眼球,视觉效果满分,令专心观看地球爆炸的人类纷纷为之一震,完全没有注意到另一边偷偷上演的粉红戏码。   听到这里,莫名陷入慌张的郁白诡异地松了口气。   他默默放下了提起的心,试图恢复成若无其事的平静样子。   但观察力非凡的警察叔叔早已用余光观察到了这一幕,几乎同时出声:“小白,你刚才在找什么?”   “……”郁白连忙收回乱飘的视线,“没什么!”   结果目光恰好撞进了那双灰蓝的眼眸。   谢无昉正注视着他,眸中涌动着与前一秒完全相同的认真与不安。   祂仍在担心郁白生气。   而郁白……   刚刚察觉到自己心动的人类本能地移开了对视的目光,心头微怯的同时,蓦地一跳。   等等,虽然其他人都在专心看地球大爆炸,没空管别的事,但谢无昉却一直在看他……   “我没有看见。”   熟悉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   谢无昉顿了顿,似乎为了表明真实性,还特意自我纠正道:“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飘过去了,但没有看清。”   郁白终于彻底放下心来,然后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别扭道:“……我又没有问你,干嘛跟我说这个。”   总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抱歉。”谢无昉仍然干脆利落地认了错,认真地解释道,“因为我发现你好像又想回头检查自己的背后,所以想告诉你不用担——”   “——好了可以了不用解释了我没有担心!”   越说越显得他在掩耳盗铃!!   郁白一脸郁闷地垂下脑袋,本就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脸颊忽然更红了。   见状,比他高一些的男人便下意识地看向他发顶。   那里只有透明无形的空气。   越过柔软发梢,是平凡日常的街景。   没有噗噜噗噜冒着热气的沸腾开水壶。   暴露心情的动画特效、直接见面的电话分镜、绿色健康的脏话消音、跨越银河的悄悄话……一切超现实的风景都消失无踪。   只剩下了被那段梦境浸染过的现实。   一个人低头,一个“人”垂眸,最初提问的厉南骁见到这一幕,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还是主动移开了视线。   算了,这是年轻人的频道,他不打扰。   一转头,他就看到乔今丽已经从店里跑了出来,正在到处张望。   厉南骁又问:“你在找什么?”   “找王子,你也一起找找!”乔今丽难得急切道,“女王的计划成功了吗?如果真的成功了,他们会出现在哪里?”   她连珠炮似地喃喃自语着:“会出现在漫画作者的家里面吗?还是会像那个世界里一样,隐藏在人类之中,随时可能跟我们在某个街角相遇?”   ……行,这是二次元的频道。   厉南骁一时哑然,也跟着望了一圈四周,冷静道:“别急,距离我们回来才过去几分钟,那个时空对现实世界的影响恐怕都还没体现出来。如果他们真的来到了这里,一定能再见面的。”   小白说过这类时空的消散,会给现实世界的人们留下朦胧的印象,之前的厉南骁就曾亲身体验过这种感觉,所以才无端觉得郁白的那个邻居值得信赖。   这一次,茫茫宇宙中刚刚消逝的那条世界线,又会给现实世界的人们,带来什么样的印象?   忽然间,手机铃声响起。   厉南骁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到是林晓云的来电,不禁有些恍神。   片刻之前,他还和异时空里的原住民林晓云,一起在太空星舰上观看地球的毁灭。   “喂?”   “喂,厉队!你在忙吗?不忙的话我想跟你说个事!”   听筒里溢出了一道爽朗热烈的女声,旁边的乔今丽悄然侧目望来。   厉南骁应声:“不忙,你说。”   林晓云连忙道:“说出来你别笑我啊厉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我突然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而且特别强烈!”   “什么感觉?”   “感觉我们俩好像一起干了票大的!而且是特刺激那种!哎厉队你说,这是不是种预感啊?难道要出什么大案子了?”   厉南骁沉默了:“……”   作为人民警察却对人类灭亡这种事袖手旁观,甚至安静观赏铺满宇宙的爆炸特效。   确实算得上干了票大的。   与此同时,乔今丽兜里的手机也滋滋滋地震动起来。   来电人毫无悬念。   “阿丽!”电话那头传来乔今美兴奋的声音,“我刚睡醒,做了一个好神奇的梦啊!”   “我梦到、梦到……呃,怎么这么快就记不起来情节了?!”她懊恼了一瞬,很快又神采奕奕,“但是我肯定梦到你了!”   “我梦到你很开心,好像是交到了新朋友,梦里还有很多乱七八糟光怪陆离的东西,跟动画片一样!唉呀,我说不清楚……哦对了,梦里的世界好像毁灭了!”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个梦,总觉得特别快乐和幸福,而且一醒来,就很想给你打电话,想听到你的声音。你还没吃午饭吧?要不我过来帮你收拾关门,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饭逛街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真的特别想见到你——”   电话那头的姐姐絮絮叨叨,早餐店前的妹妹攥着手机,视线扫过人流如织的街角,小小地哦了一声。   隐约听到对话的厉南骁便心生感慨。   他想,这是普通人的频道。   在虚幻时空里经历了最真实的情绪暴露,又经历了一次突如其来的世界末日,那些残留的朦胧情绪与感受,显然让现实世界中的人们有所触动。   毕竟人类是一种总在无可挽回的失去之际,才迟来地爆发出真挚深情的奇怪生物。   这时,又一道手机铃声响起。   “小白?小白!你的电话!”   不知道在逃避什么,总之先逃避再说的郁白是被厉南骁叫醒,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响了。   “啊?哦,好……”   郁白有些呆呆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   老郑。   是郑导啊。   他正要接通电话,但就在手指要按下的一瞬间,心头突然咯噔一下,动作硬生生地顿住。   厉南骁看他表情有异,瞥过来一眼:“老郑?郑导给你打电话?”   他刚说完,也察觉到问题:“不对,他不可能记得你的号码啊。”   就算广告导演老郑在现实世界中依然记得郁白的号码,郁白的手机里也不可能早就存着这串号码。   “……”郁白莫名地偷偷瞄了一眼谢无昉,小声道,“不是那个老郑。”   他又不是小明或红姐,不会称呼郑导为老郑的。   “那是哪个?”   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厉南骁反问完了,当即反应过来:“是你那个室友……”   话音戛然而止,他也莫名其妙地瞄了一眼谢无昉。   然后,和郁白两个人面面相觑。   没错,这是另一个同样姓郑的,郁白念书时的大学室友。   ……就是朝夕相处了四年后突然在毕业前夕的某次聚会后向他告白并说已经暗恋了他四年的那个室友。   阳光明亮的夏日午后,手机铃声持续作响,连此刻心有挂牵的乔今丽都诧异地望过来。   郁白悬停在接通键上的指尖迟迟没有落下。   而被接连行了两次注目礼的男人,眸光沉郁晦暗,视线静静地掠过手机屏幕,最终落到郁白仍有些怔忡的面孔上。   他忽然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第141章 心爱02   ……好问题。   这会儿握着手机就像握着一个烫手山芋的郁白,也很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为什么不接这个电话呢?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无端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跟顶头上司开会的时候突然接到下家公司HR的来电问他什么时候能过去面试”的奇妙心情。   有点尴尬,有点慌张。   还有点想逃离地球。   在顶头上司没有什么表情的注视里,大脑一片空白的郁白深呼吸,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想溜到一旁偷偷接HR电话的冲动,若无其事道:“呃,刚才走神了……现在接。”   顶头上司没说话。   顶头上司静静地看着他。   就像已经知道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一样。   ……   欢快的手机铃声不停地响着,郁白只好硬着头皮按下了接通键。   听筒里霎时传来淡淡的电波噪音。   和一道忽然重了一瞬的,带着惊讶的呼吸声。   似乎是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接了电话。   其实在这一刻,即使抛开谢无昉就在旁边这件事,郁白也仍然是不知所措的。   虽然距离毕业只过去了一年,但自从离开学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跟这个曾经的室友兼好友联系过。   他到底是拒绝了别人的心意,没办法再把人当作寻常朋友相处,也不想为了维持那种表面上的和平,而给对方带去一些虚假的希望。   或许是猜到了他的想法,这位旧日好友也很知趣地没有再找过他。   直到今天。   在全人类都被一种似有若无的末日印象席卷之后,已经一年没联系的人很突然地给他打来了电话。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找他?   总不可能是来问候他吃饭了没吧……   带着满腹心事,郁白定了定神,试探着打破沉默:“……你好?”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听到这一声小心翼翼的招呼后,电话那头本来很是踌躇的人一愣,然后忽的笑了:“是我,郑知宇。你不会是连我的号码都删了吧?”   “……没有。”听到对方似乎没什么异样的熟稔语气,郁白放松了一些,“我知道是你,就是有点意外。”   “嗯,好久没联系了,最近怎么样?”郑知宇问,“对了,你吃过午饭了吗?我有没有打扰你?”   ……还真是来问候这个的。   要不是他知道郑知宇喜欢男生,总觉得下一句就该是“我下周末结婚,想邀请你来参加婚礼”了。   在十分标准的老同学寒暄对话里,郁白渐渐放下心来:“挺好的,没打扰,你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闻言,电话那头的人又笑了。   “放心,不是想叫你参加婚礼随份子。”他笑着说,“也不是要问你借钱。”   “……”心理活动完全被看穿的郁白有点窘迫,“不好意思。”   “不用道歉,要说对不起也该是我说。那时候吓到你了吧?”   “不过,”郑知宇的口吻很轻松,“我当时告白的语气真的很像要借钱吗?”   “没有,不像……”郁白下意识要否认,但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他怎么可能跟当事人这么说,只是在为这件事感到苦恼的时候,跟严璟提过而已。   “是不是严——”   “是老严后来跟我说的,你别怪他。”郑知宇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一点,“而且,怪了也没用,你又打不过他。”   郁白顿时哽住,没好气道:“谁说我打不过的!”   游戏里可以打得过!   “是,我差点忘了,你玩游戏比他强。”电话那头的人忍俊不禁道,“我这两天要来群星市一趟,你有空出来吃顿饭吗?……叫上老严一起。”   不等郁白回答,郑知宇又很认真地补充上了一句。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他说,“其实我更希望它没发生过,也许那只是个一时冲动的错觉。”   “郁白,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做朋友吗?”   被叫到名字的人有刹那的失神。   握着手机的白皙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   斑斓树影照拂下的一切风景,全都倒映在另一双波澜四起的异色眼眸里。   这个电话并没有持续很久,只是莫名有一种漫长的感觉。   接到电话的人从一开始的生疏无措,再到不自觉流泻出来的熟稔语气,渐渐鲜活的神情……   还有最后似乎放下了什么心结的点头答应。   “好,你什么时候到这边?”   话音落下时,始终注视着他的那道目光悄然移开了。   转而落到了郁白身后的背包上。   包里仍旧装着一个黑色的小方盒。   盒子中躺着一个雪白暄软的包子。   ——也就是那个先前被忘在包里可又撒谎自己不会动,所以在要不要主动跳出来找郁白的纠结中把自己晃晕了,才害得一行人被突然卷入混合时空的完蛋玩意儿。   灰蓝的目光越过一层层外壳投来。   软乎乎的包子突然浑身一颤。   透明的空气中悄悄传递着神秘的信息。   平凡的人类们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他们看得到眼前的景象。   乔今丽看了看低头打电话的郁白,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谢无昉,沉默半晌后,由衷道:“我觉得那个背景应该给他。”   那个布满黑色扭曲线条的、阴暗悚然的……   恐怖怪物出场背景。   厉南骁:“……”   警察叔叔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回应。   作为一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中年单身汉,他对年轻人的感情问题实在没什么经验,更何况,主角之一还不是人类。   厉南骁一想到这点,仍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但他并没有要贸然干涉的打算,想着让小白自己做决定就好,无论是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会支持,也会尽可能保护小白。   总之,厉南骁现在只希望非人类在异时空里承诺过的话是真心的。   ——不是来消灭人类,不会伤害这个星球。   希望这个人类范围里也包括了“情敌”这种生物。   ……希望吧。   专心打电话的郁白对周围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行,那晚上见。”   等他终于结束了通话,放下手机,抬头就对上厉南骁欲言又止的眼神:“你晚上有事?”   “对,我要去面试……不是,出去吃个饭。”   一时嘴瓢的郁白这才后知后觉地去看顶头上司,下意识解释道:“有个朋友过来这里玩,找我和严璟一起吃顿饭。”   从郑知宇的态度来看,应该是真的放下了。   所以的确就是朋友而已。   只是郁白没想到对方今天就到群星市了,还以为要过两天才来。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他现在的心情乱七八糟的,自己都理不清楚。   如果又像平时那样,一整晚都宅在家里,跟某个人比邻而居,还不知道脑子会乱成什么样。   “对了,今晚应该没有什么事要做吧?”   面对厉南骁有些复杂的神色,郁白思索起来:“戈多他们有没有来到现实这件事,一时间恐怕也没法确定,其他好像没有急事要处理。”   这次跟上一次不同,没有凭空多出一份遗嘱,也不需要想办法安顿处境不妙的小女孩。   所以,既然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不如趁机出去躲一躲,跟人聊聊天,转移一下注意力。   这样一想,郁白顿时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   闻言,谢无昉没有说话,长睫微颤,在眼下洒落一片阴影。   他垂眸望着背包的方向。   “没什么事吧,我会回局里先查一下市里有没有突然多出来一批户籍。”厉南骁想了想,十分谨慎地说,“你们注意安全。”   “……呃。”郁白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用担心,不会太晚回来的。”   他只是出去吃个饭而已。   乔今丽则吸了一下鼻子,狐疑道:“你们闻到了吗?”   “什么?”厉南骁也闻到了,“怎么有股香味?”   郁白附议:“是包子的香味吧?好浓啊。”   不知不觉间,空气变得很香甜,到处弥漫着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浓烈香味。   乔今丽连忙扭头往店里跑:“糟了,难道我没关火……!”   但她很快又一脸茫然地折返。   “不是从我店里传出来的香味。”她说,“在这里闻要更浓,好像是从……”   厉南骁接话:“小白,应该是从你的背包里传出来的。”   人类们齐齐看向郁白的身后。   非人类却默默移开了视线。   郁白愣了一下,这回轮到他发出惊呼:“糟了,我又忘记完蛋了!”   他还没找爱撒谎的完蛋算账!   而且这家伙不会又搞出什么需要他连夜奔赴北极埋东西的怪动静吧?!   想到这里,郁白立刻取下背包,扯开拉链,拿出了那个黑色的小方盒。   他隐约觉得这个装着完蛋的盒子,好像变重了不少。   可打开盖子,里面的完蛋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   厉南骁凑过来:“这就是那个……”   乔今丽也凑过来:“让我们穿越了时空的球?”   入目是一个冒着浓浓热气的白色包子,看上去拥有饱满的馅料和漂亮的褶花。   郁白总觉得这个场面很魔幻,讷讷道:“对,是它,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突然散发出这么浓的香味。”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戳了戳包子。   相触的瞬间,他的心头立刻涌来数道无比真切的情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抱、抱抱,抱抱,抱抱!   郁白:“……”   抱个屁。   你是包子不是孩子!!   他的嘴角抽了抽,纠结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像孩子一样的包子捧在了手心,然后上下打量观察。   完蛋虽然热气腾腾,但并不烫手,反而有种温暖的热度。   乔今丽仔细观察:“这个包子的手工真不错。”   厉南骁瞳孔一震:“等等,它好像要——”   在几个人类,尤其是郁白的目光注视下,被撑得圆鼓鼓的包子皮突如其来地裂开了一道缝。   围观的乔今丽难得失态:“它要拉了!……不是,它要破了!”   厉南骁猝不及防:“我找找纸巾,小白你当心烫!或者你拿给我!”   郁白同样被这个变故惊到了,但并没有松开手:“没事的它不烫——”   话音未落,掌心猛地烙下一抹冰凉的触感。   眼前则陡然漫开一阵绚烂的光彩。   原本还惊慌失措的人们见状,纷纷瞪大了眼睛。   雪白柔软的包子破了皮,缺口里哗啦啦地淌出了许多超乎人类想象的馅料。   ——是一粒又一粒价值连城,异彩纷呈的宝石。   它们凭空出现,忽然涌进郁白的掌心,在太阳照耀下,散发出璀璨昂贵、纯净夺目的光芒。   冰冷美丽的宝石切面上,倒映出郁白一脸错愕的神情。   也映出了旁边那道悄悄侧眸望来的身影。 第142章 心爱03   面对这满目灿烂华光,郁白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掌心沉甸甸的冰凉触感却如此真实。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又呆呆地抬起头,望向另外两个人类同伴。   然后就看到一贯都表现得比较成熟稳重的厉南骁和乔今丽,呆呆地伸手揉了揉眼睛。   ……好吧。   所以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厉南骁难以置信,倒抽一口凉气:“从包子里面掉出了一堆宝石?!”   乔今丽瞪大眼睛,隐隐带着兴奋:“居然倒出这么多宝石!分明比它原本的馅料容量更大!难道里面是无穷无尽的空间?太酷了——”   是的,这是个热气腾腾的冰冷宝石馅包子。   而且里面比外面大。   ……   这已经不是无厘头动画片里的世界了,能不能讲点逻辑啊喂!!   心情复杂的郁白深深地叹了口气,很想伸手捂住脸让自己静一静。   可惜他的手正被叫人眼花缭乱的华美宝石占据着,完全抽不出空来。   白皙掌心里流光溢彩,在明亮日光的映照下闪得要命,就连旁边走过的路人都被晃到了眼,本能地用手挡了挡视线,紧接着便好奇地朝这里张望。   见状,厉南骁陡然反应过来,连忙往前一步,尽量挡住了其他人探究的目光。   “小白,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也想问。”郁白一脸无奈,努力回忆着之前的事,“我上次见到过完蛋的内馅,是无数深蓝色的碎屑,就像破碎后又被拢到一起的星河。”   而此刻从包子里面流淌出来的宝石,虽然色彩繁多,但以蓝色为主,有各种各样、深深浅浅的蓝色,称得上美轮美奂,宛如漫天星河凝固后,悄然停泊在他手心。   “所以,”郁白按捺着向某位超现实存在求助的冲动,试图独自推理,“难道是完蛋肚子里的星屑发芽结果了?”   厉南骁艰难地尝试消化这种无厘头推理:“……发芽结果?”   乔今丽迅速提出二次元更喜欢的一种可能:“也可能这是它讨好你的方式,就像不想被主人抛弃,所以特意叼骨头回来送给你的小狗,如果这些宝石是真的,肯定很贵重吧。”   似乎有道理。   毕竟他刚才还想找完蛋算账,完蛋也传来了急切道歉的情绪。   “应该是真的吧。”   以完蛋的能力,凭空制造出一堆对人类而言稀奇珍贵的宝石,好像也不奇怪。   郁白想了想:“而且,感觉上比那天在摄影棚里看到的宝石更漂亮。”   他上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多珍贵宝石,还是在谢无昉拍珠宝广告的那个摄影棚里。   那天用作拍摄道具的珠宝不仅有保险箱,还有成群结队的保镖看护。   而他现在一个人捧着比那天还要多的宝石,实在有点不知所措。   郁白琢磨了一下,主动看向厉南骁:“厉叔叔,这算天降横财吗?我需不需要交给警察啊?”   “……这、这个。”警察叔叔难得有些迷茫,“呃,应该不用吧?”   乔今丽很不赞同:“怎么能交给别人?你这么做它会伤心的!”   郁白:“……”   它不是可怜兮兮的小狗,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包子!!   郁白蹙着眉头纠结了好一会儿,最终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不上交了。   因为确实很漂亮。   他有点舍不得交出去。   面对这桩突然发生的意外事件,郁白喃喃自语道:“我现在该怎么办?”   “这样吧,你先把它装进盒子里,这么多宝石太招眼了。”   厉南骁顶着身后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递上那个原本用来装完蛋的黑色方盒,担忧地问:“它现在突然结出了一堆宝石,等下会不会还有其他异动?”   郁白把满手宝石哗啦啦地倒进盒子里之后,总算稍微松了口气,摇摇头道:“我不确定。”   谢无昉估计也不确定,因为之前就说过无法预料完蛋的举动。   所以他才没有问祂。   ……并不是因为他暂时不太敢跟祂说话。   绝对不是。   “如果是这样……”厉南骁沉吟道,“那我觉得你这几天还是尽量待在安全的地方,多关注它的动静,而且财不露白,哪怕只是再次发生了掉出宝石这样的事,如果当时是在外面,也会很危险。”   翻译过来就是,不要随便把这东西带出门祸害群众,或是祸害自己,老实待在家跟完蛋一起关禁闭。   闻言,郁白面露迟疑。   如果放在之前,他肯定会像厉叔叔说的这么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但现在……   一旁始终不曾开口的男人,静默又专注地窥探着他的反应。   半晌后,郁白点了点头,小声道:“我会看好它的,等我今晚回来之后,这几天就不出门了。”   但现在他真的很想逃避一下一墙之隔的某位邻居。   ……哪怕只能逃避一个晚上。   随着话音落下,那道微微闪烁的灰蓝目光黯了黯。   看到郁白别别扭扭的反应,厉南骁也不好再劝什么,他隐晦地瞥了一眼某个不说话但存在感很强的人,再次提醒道:“那你们注意安全。”   郁白:“……知道了。”   他只是出去吃个饭而已!   无论完蛋还会搞出什么动静,反正不可能这么快就再把人卷入异时空,所以不用太过担心安全问题的。   总之,从地球爆炸那一刻开始就心乱如麻的他,其实真的无心理会这些事了。   “那个,这一趟结束后好累,还有点困。”   郁白将完蛋和宝石盒子一并塞进背包,进行破罐子破摔的逃避:“……我先回家睡觉了,有事再联系,回头见!”   伴着盒子里宝石细碎晃荡的声响,他头也不回地溜了。   谁的表情都没看。   顶着如芒刺在背一般的灼灼烈日,郁白以最快的速度走进小区,独自上了电梯,回到家,迅速关上门。   冷清寂寥的楼道里回荡着重重的关门声。   巨响之后,是对比愈发鲜明的安静空气。   和胸口始终翻涌着的,剧烈鼓噪的心跳声。   ……好吵。   郁白又跑进浴室冲了澡,打开电视机,拉上满屋子的窗帘,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团,埋进柔软的沙发里,只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和一只正捏着遥控器调大电视音量的手。   直到听不见自己胸膛深处冒出来的声音为止。   然后,他开始一脸严肃地盯着完全不知道在讲什么东西的电视节目看。   再然后,郁白就真的睡着了。   他确实困了。   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知不觉间,他坠入一连串亦真亦幻的梦境。   梦里一片光怪陆离,有语速均匀悦耳内容却混沌不清的电视播报声,有五光十色熠熠生辉的宝石滚落一地,有潮湿淋漓绵延不绝的雨声……   还有那个本该与他绝缘的词,在遥远的云层深处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秒就会和闪电一起深深刻进他的心脏,再也无法抹去。   他明明不会喜欢上任何——   轰隆一声。   像是从高空跌落深渊,郁白在一阵猝不及防的失重感里醒来,混乱不堪的梦境陡然散去。   安静的客厅里回荡着清晰的手机铃声。   他被一个电话打断了睡梦,有些茫然地揉了揉眼睛,本能地翻出手机接通,睡眼惺忪道:“……喂?”   “郁白,你还没出门吧?”   电话那端的男声说完之后,顿了顿,似乎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你刚睡醒吗?”   整个人仍然云里雾里的郁白下意识应声:“嗯,怎么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人是谁。   “那就好。”电话那头的人松了口气,认真地说,“现在天气不好,你还是别出来了。”   天气不好,别出来了?   郁白握着手机走到了窗边,随手拉开帘子,就看见外面的天色一片昏暗,暴雨肆虐,雷电交加,小区里的树木在风雨中大幅摇晃着,隔着玻璃都听到呼啸的风声,简直有种世界末日的既视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本来天空晴朗的城市,下起了电闪雷鸣的大暴雨,人们纷纷躲进了室内。   ……原来雨声和闪电不全是梦啊。   满脑袋浆糊的郁白渐渐回过神来,想起之前约好的事,也意识到了打来电话的人是郑知宇。   没想到天气突然变成了这样,仿佛连老天都在阻止他今晚赴约。   算了,这种天气确实不适合出门。   逃避计划中道崩殂。   “那我们就先——”   郁白正要顺着他的话取消约定,却听到对方踌躇了一下,抢先一步道:“我已经见到老严了,正好和他在你家附近。”   “不如我们带点吃的到你家来吧?反正你总要吃晚饭的,这种天气没办法叫外卖了。”   ……也对,下着暴雨,他晚上该吃什么?   这个提议听起来很有诱惑力。   所以郁白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而是说:“你们过来会不会太……”   “没什么麻烦的。”   见没有被拒绝,对方的话里带了点笑意,语气笃定道:“那就这样吧,一会儿见,我先挂了。”   “啊?哦……一会儿见。”   听筒传来仿佛不容拒绝的嘟嘟声,郁白放下手机,盯着通话结束后的屏幕,又有点呆地挠了挠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然后,他彻底清醒了。   等等,这家伙刚才说什么?   不用出去吃饭了,而是要来他家里?!   郁白瞬间头皮发麻,像过了电一样炸开,整个人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直愣愣地扭头看向旁边的墙。   以及此刻其实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着的。   一墙之隔的那位邻居。   ……   很好,那种背着上司偷偷去见其他公司HR的禁忌感更加浓了。   因为上司就在隔壁!!! 第143章 心爱04   怀着诡异的天崩地裂般的心情,郁白立马戳亮了刚刚熄灭的手机屏幕,开始手忙脚乱地回拨。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等待音。   在等待的间隙,郁白已经火速想好了阻止对方上门的一百个理由,只希望能把人劝回去。   但最终听筒里只传来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的机械声音。   郑知宇没接电话。   分明刚刚才打过电话的!   郁白跟手机屏幕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立刻又开始拨严璟的号码。   片刻后,喜提第二句机械对不起。   而且无论是聊天消息、语音通话,还是手机电话,全部像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靠。   这两个人是死了吗一直不看手机!!   始终联系不上他们俩的郁白焦虑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对,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紧张?   ……   在客厅里到处乱晃的人僵了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跟老同学聚会吃个饭而已。   嗯,没什么可紧张的。   半小时后,敲门声砰砰响起。   房门一打开,熟悉的大块头肌肉男就像逃难一样挤了进来。   “可算到你家了!”严璟放下手里满满当当的食品袋子,用一种劫后余生的语气嚷嚷道,“太恐怖了我草,小白你是没看到,刚才我们俩差点被雷劈死了!”   “只差一步吧,绝对就差一步,那道雷直接把我们俩旁边的一棵树给轰了!我耳朵都被轰得嗡嗡的,亲眼看到那棵树就这么被活生生地劈开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身后的人:“说真的老郑,我们俩一会儿必须去买两张彩票,今天这个运气真是神了,又倒霉又走运的!哦对了,你得多买几张,你命更大,我真觉得那道雷本来是冲你去的!”   随着严璟的话,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的郁白逐渐瞪大眼睛。   ……行,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了。   想起之前严璟从星舰上一跃而下时,某位神明不慎流露出来的好心情,郁白又开始头皮发麻了。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但是,没道理啊。   他大概能理解严璟为什么差点被雷劈死,可谢无昉并不知道老郑是谁,厉叔叔提到是室友,而他只说了是朋友而已。   对于普通朋友,祂的敌意应该没有那么强烈才对。   难道只是个意外的巧合,是他想多了……?   也许是郁白怔忡愕然的神情太明显,同样提着一堆袋子进门的年轻男人见状,伸手推了推严璟,笑着打断了他的大呼小叫:“哪有那么夸张,是你胆子太小了。行了,进去再说吧,别吵到其他邻居了。”   “哦哦,小白家的拖鞋在那,你自己拿。”   严璟熟门熟路地进来,总算有空掏出手机:“哎,小白你给我发这么多消息干嘛?雨那么大我一声都没听见,我看看你发了啥,呃,你们俩快回去别来——”   郁白反应过来,连忙打断他当场念消息的弱智行为:“来、来了就好!我还担心雨太大不好走。”   屋外暴雨倾盆,夏夜潮热,室内昏黄灯光的笼罩下,面对临时到访的两个客人,皮肤白皙的青年脸上透出一种魂不守舍的惶然,目光略显不安地游移着。   “是挺不好走的。”见状,连一贯神经大条的严璟都愣了愣,“你没事吧小白?”   “啊?什么事?”   严璟顿感无语,不禁打量了一圈狭小的客厅,又朝卧室的方向望去:“小白,你这个样子会让我忍不住想翻你家衣柜的。”   郁白眨了眨眼睛,满目茫然:“……?”   本来就心不在焉的人完全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严璟就幽幽道:“万一里面藏着一个熟睡的丈夫之类的……”   “……”这下郁白彻底回神了,瞬间炸毛,“你胡说什么!”   “我哪有胡说,不是,老郑你评评理,他现在的状态是不是特像那种背着老——”   “闭嘴!”郁白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你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烂梗试试看!!”   “行行行,开个玩笑嘛。”严璟乐呵呵道,“反正你总算正眼看我们了,赶紧的,看看我们买了什么好东西。”   “不看!”   “看嘛看嘛。”   郁白原本七上八下乱得像锅粥的心情,硬是被这个极具冲击性的烂梗给劈碎了,真的像平时那样跟贱兮兮的好朋友斗起嘴来。   看到这闹腾的一幕,刚生出几分担忧的年轻男人悄然放下心来。   他反手轻轻关上了门,做了个深呼吸,再抬头时,面上已是一片平静。   声音渐渐隐没在关上的家门里,楼道里的声控灯随之熄灭。   郑知宇看向屋子里的棕发青年,笑着说:“好久不见。”   那人怔了一下,回眸望过去,应声道:“……好久不见。”   人们头顶散发着温暖气息的黄色灯光,有一瞬间近乎幻觉的晃动。   窗外风雨更重,墙上时钟滴答,空气里很快充满了食物的香味。   茶几上渐渐摆满了烧烤炸鸡各种零食,还有冰镇的啤酒可乐。   客厅里的郑知宇放好了吃的,开始调电视节目,他问:“你们想看什么?球赛?还是电竞比赛?”   在厨房洗杯子的郁白应了一声:“我随便,你问他吧,还有让他赶紧从里面滚出来。”   严璟则正好从他书房里走出来,面上带着一点意犹未尽的遗憾:“来了来了,今晚有场世界赛,看那个!”   是的,他心里始终放不下烂梗,索性身体力行,真的在郁白家里四处检查了一圈。   还特意去卧室打开衣柜看了一眼。   很可惜,里面只有衣服。   ……   托严璟这个大傻叉的福,此刻的郁白完全没有面对昔日喜欢过他的人时应有的尴尬无措,反而能像曾经当室友时那样很自然地聊天对话。   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   熟、睡、的、丈、夫。   他总有一天要暴打严璟一顿!!   一脸郁闷的人低头洗完了杯子,又低头关掉水龙头和厨房灯,从冰箱里拿出冻过的冰格。   视线全程没有抬起过一次。   十分刻意地躲开了厨房窗户外的一切风景。   比如窗挨着窗的另一户人家。   他垂着脑袋,快步回到充满了声音的客厅。   光泽冰冷的银色水龙头表面,模糊地映出他越来越远的身影。   沙发垫猛地被压扁,严璟一屁股坐下,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和冰格,随口道:“你喝什么?可乐?”   郁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不然呢?喝酒?”   茶几上只有啤酒和可乐,而他是不可能再在郑知宇面前喝酒的。   之前会和这个昔日关系融洽的室友弄成这样,就是因为那顿他喝断了片的毕业聚餐。   到现在郁白都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四年兄弟情就变质成了单方面的暗恋。   算了,他如今也不想知道了。   反正今晚他绝对不喝酒。   闻言,一旁的郑知宇表情微黯。   气氛有一刹那微妙的凝滞,严璟自知失言,连忙拿了罐可乐打开:“来来来,我敬你一罐——靠靠靠靠!”   拽掉拉环的瞬间,喷出的可乐泡沫猝不及防地溅了他一身。   “都放半天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气!”严璟哇哇乱叫,“纸巾呢纸巾呢!小白快给我纸巾擦擦!”   郁白一脸嫌弃地往旁边躲了躲,把抽纸盒丢过去:“你擦擦脑子吧。”   郑知宇笑了:“我记得他以前每次开碳酸饮料,十次有七次要被喷一手。”   “真的,我这什么鬼运气!”   “你明明是手贱,就喜欢一边走路一边晃袋子。”   “哎!讲道理,小白你也喜欢晃袋子的好不好!”   “我哪有。”   “绝对有!老郑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有一次我们——”   稍微打开一个缺口,许多关于往事的共同回忆就随之涌现出来。   郑知宇新拿了一罐冰可乐递给郁白,笑着点点头:“记得。”   热闹的荧屏光影变幻中,泡沫酒花飞溅,话语声絮絮。   郁白逐渐沉浸在这种难得的氛围里,他拿起玻璃杯,冰凉甜蜜的可乐淌过喉咙,就像青春的滋味。   时间悄然流逝,随着电视里转播的比赛画面,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紧闭的窗帘隔绝了屋外愈发阴霾密布的暴雨夜。   “……我靠这一场打得真牛!”   严璟拍着大腿疯狂叫绝,直到郁白嫌烦,随便拿了样吃的堵住他的嘴。   郁白说:“对面也挺可惜的,就差了一点。”   郑知宇附议:“但凡大招能早一秒好,结局估计都不一样。”   “那不能这么说,人家可能就掐准了这个时间,总之这操作是真牛啊!”   严璟含糊不清地说着,猛灌了一杯啤酒送走嘴里的食物,跟着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道:“说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特别厉害。”   郑知宇就乐:“你不是一直这样觉得么?”   “不不不,不一样!”严璟连忙道,“这次是特别强烈的一种感觉,好像我是个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哦对了,”他又看向郁白,关切道,“你真没什么事吧?”   “?”郁白茫然反问,“你没事吧?”   “不是,我今天还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总觉得小白你好像有什么隐疾,而且应该要花很多钱,唉,搞得我以后都有点不好意思让你请我吃饭了。”   旁边的郑知宇听得一脸错愕,当即看向郁白:“你生病了?”   郁白也惊讶回望:“没有啊……他是喝醉了吗?”   他完全不知道这家伙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怎么可能!你以为我是你啊,一杯就倒,我跟老郑的酒量那可不是盖的。”严璟嘀咕着,“我是认真的,我甚至觉得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以后结婚千万别收你的红包。”   郁白震惊了好一会儿,才通过收红包这个关键词想起了什么。   他仗着时空消散后原住民不会留下清晰记忆这一点,对次元融合世界中的严璟提起了许多从来没对人说过的心里话。   他说不想成为任何人心中最重要的那个存在。   严璟因此心生惆怅,然后脑回路就诡异地拐到了以后结婚不想要他红包,因为怕他收不回来这个钱。   哦,在说起这些话之前,他们提到了电梯……咳,还有分离焦虑什么的。   结果在现实世界的严璟印象里,非常奇妙地组合成了“隐疾、要花钱、别收红包”的逻辑。   不得不说,还挺顺畅。   如果这句话的主语不是他就好了。   ……   他果然不该相信这家伙的脑子!!   所以,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这个印象……   是来源于给外星人表演完美一跃结果因为忘记吊威亚当场摔死在太空这件事吗?   说起来,这真是个好离奇的死法。   不过,这一次居然是真实发生的。   想起那个常常以无厘头方式死遁的外星王子,郁白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唇角上扬。   他正好看着面露忧色的郑知宇,随口安抚道:“别理他,完全是喝多了胡说八道。”   有其他人在场不方便,他之后找机会再跟严璟解释来龙去脉吧。   那一点笑意像落入湖泊的石子,掀起无数涟漪。   人们四周透明流动着的空气愈发滞涩。   而郑知宇撞进他光彩熠熠的眼眸,忽然说:“不一定。”   “哎?”   “不一定是胡说八道。”郑知宇说,“因为这个世界的确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出现了很多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   “从全球性的天空异象,再到这种奇异的集体潜意识……三天前,我们市有很多人梦到这里下雪了,到了今天,又有很多人毫无来由地产生了经历过世界末日的印象,也包括我。”   “就像有一种我们无法触及的可怕存在,悄然改变着这个世界。”   郁白怔怔地听着,心里无端生出些不安,心不在焉地抿了口玻璃杯里的饮料。   夜晚的灯光穿过澄黄酒液,折射出迷离光晕。   “除了对于世界末日的统一印象,很多人还产生了各不相同的特殊心情,就像老严刚才说的那样。”郑知宇问,“你今天有没有突然冒出什么特别的念头?”   郁白想,岂止是冒出什么念头。   ……他根本就是幕后黑手。   “没、没有吧。”郁白不想费劲编谎话,尽可能露出轻松的表情,打起了太极,“你呢?”   他笑了起来,调侃道:“你也像严璟一样,觉得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吗?”   严璟啃着炸鸡严正抗议:“小白你又嘲笑我,但我是说真的!没有开玩笑!”   郑知宇摇了摇头:“不是。”   他没有笑,俊朗的面孔上透出几分郑重,定定看着郁白,认真地回答了这句玩笑话:“我觉得很遗憾。”   “是一种直到世界末日降临,也依然无法释怀的遗憾。”   话音落地,那双倒映着他身影的浅色眼眸里,蓦地掠过一抹浓郁的惊愕。   因为从顶灯到电视……屋子里那些摇曳着的明亮光芒,都在忽然之间熄灭了。   拉着厚厚窗帘的暴风雨夜,视野中光线骤失。   只剩一片沉沉蔓延的黑暗。 第144章 心爱05   漆黑的客厅有一刹那的死寂。   玻璃窗外涌来模糊的雷雨轰鸣,湮没了一道道陡然变得紊乱的呼吸声。   “我靠吓我一跳!”严璟第一个出声,“停电了吗?!”   他很快四处摸索起来:“我手机呢,等我开个手电筒啊!”   在这阵窸窸窣窣到处翻找的动静里,好一会儿才有人讷讷应声。   郁白说:“……应该是吧。”   他现在整个人都是懵的。   一半是因为郑知宇那句显然意有所指的话,一半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停电。   而且他不仅脑子发懵,还有些毫无来由的惊惶。   或许是受到外面恶劣天气的影响。   心跳速率生理性地加快,郁白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响起。   “难道是跳闸了?我去窗口看看小区里的其他楼栋有没有灯光。”   “别别,你等我打个灯先,现在乌漆嘛黑的,你连窗口都摸不到。”严璟嚷嚷着,“我已经找到手机了,等我啊——哎?怎么不亮,奇了怪了,我手机也没电了?”   郁白一怔,只好去摸自己的手机:“那我看看我的。”   他凭着惯性记忆,在平时会顺手放下手机的位置找到了那个冰凉的金属方块,摁了摁侧边按键。   眼前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呃。”郁白又按了好多下,困惑道,“我的手机好像也没电了。”   不应该啊。   虽然前面聊天看比赛的时候一直没看手机,但在那之前,他印象里还剩很多电量的。   “不是吧,这么倒霉!”严璟顿时大呼小叫起来,“老郑!你的手机呢?总不可能也没电吧?!”   他这样一喊,郁白便下意识地望向先前郑知宇坐着的那个方向。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从停电开始,郑知宇就没再说过话了,连最起码的惊诧都没有。   屋子里只有他和严璟的声音交替回荡着。   那股隐约朦胧的不安,再次萦绕在他心头。   “老郑?老郑!”严璟的声音同样变得忐忑,“不是,你说句话啊老郑!”   可始终没有人回应。   叫到后来,严璟开始瑟瑟发抖,嘴里叫魂的名字也变了:“老郑!小白?小白!!”   “……!”郁白被他猛然拔高的音量吓了一跳,“你这么大声叫我干什么!”   “我害怕啊!老郑怎么一下子不理人了!”   胆小的肌肉男已经紧紧抱住了沙发靠枕,连声音都哆嗦了起来。   “小小小……小白!等会儿灯亮了,我们不会看到老郑的尸体吧?!”   他惊恐道:“又雷雨又停电的,还是关着门的屋子,你上回给我发的那个稿子就是这么写的!你还说这叫什么经典模式来着,暴、暴雪——”   “暴风雪山庄。”郁白没好气道,“别瞎说,这是现实世界,又不是推理小说。”   “那他为什么不理我!”   虽然也为此刻的状况感到不安,郁白还是尽可能地用轻松的口吻回应道:“可能你太烦人了,他懒得理你。”   说话的同时,郁白向郑知宇原本坐的位置探过去。   浸没在黑暗里的指尖,只触到一片虚无的空气。   “……我草,我知道了!你们俩是不是串通好了在吓我?”严璟灵光一现,悲愤控诉道,“我认怂好吧!我真的要被吓死了,快开灯快开灯!”   “老郑他飞机一落地就来找我了,你们俩到底什么时候串通好的,亏我还以为你俩从毕业后就没联系了!今天这招太他妈狠了,我晚上绝对要做噩梦了……”   郁白本能道:“我们没有——”   可话音突兀地断在了半空中。   他想说他没有和郑知宇串通好了吓严璟。   他想说这是现实世界,怎么可能像罪案小说里那样,会有人突如其来地死去。   ……   真的……不可能吗?   胸膛里愈发急促的心跳声,重重一颤。   扑通。   扑通。   整个心脏忽然被一种异常强烈的惊惧感攥住了。   于是他朝那个本该有人坐着的方向喊:“郑知宇——!”   “郑知宇!!”   他的声音里带着清晰浓重的慌乱无措,陡然刺破了满室暗色。   或许也刺进了隐匿在更深处的黑暗。   厚重窗帘背后,肆虐了整座城市的暴风雨,蓦地减弱了。   “小白你怎么也这么大声!妈的,我要被闪瞎了——”   严璟又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去遮眼睛。   “……来电了?!”   顶灯骤亮,昏黄温暖的光线再次充满了整间屋子。   空调扇叶缓缓重启,电视正在开机,被攥在掌心的手机屏幕也照常亮起。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一度仿佛与世隔绝的密闭空间,重新和世界有了关联。   郑知宇仍坐在郁白斜对面的沙发上,同样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正从指缝里偷瞄这个方向的严璟,猛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谢天谢地没有尸体。”他碎碎念着,“小白你以后千万别再让我看那种小说了!”   而他看不到的是,那双恰好被手指遮挡住的眼睛里,残留着的浓浓恐惧。   仿佛刚从噩梦中回神的年轻男人深吸了几口气,下意识接话:“你说什么……什么小说?”   “我靠不是吧,这出戏还没完吗?”严璟痛苦道,“算我求你们了,别搞我了好不好,老郑你知不知道你刚才不理人的时候真的很恐怖啊!”   “刚才?”郑知宇一脸恍惚,“刚才你们跟我说话了吗?”   他极力回想,可除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窒息感印刻在了记忆里,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对不起,我好像走神了。”郑知宇说,“只记得灯晃了一下,是停电了吗?”   “……草,怎么不太像是演的。”严璟狐疑道,“你不会是怕黑吧?停个电就把你吓得一声不吭,外加失忆了?”   他又扭头审视郁白:“你们真没串通啊?说起来,你前面狂喊老郑的那几声听起来也挺真情实感的……”   在灯光重新亮起后,紧盯着那个方向的郁白,第一眼就看到了好端端坐在那里的郑知宇。   紧绷的心弦在霎那间放松。   郁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陷进了沙发里。   高度紧张的精神一并松懈下来,在这个情绪大起大落的空隙,好像有什么劲头一下子涌了上来。   身下的沙发很柔软,他觉得自己仿佛被轻飘飘的云朵包裹着。   那种自由、轻盈的感觉太过美妙,压倒性地盖过了先前在心头浮现的,充斥着彷徨不安的理智思绪。   它们沉入水底,此刻无暇顾及。   “真的没有串通。”郁白看着严璟说,“骗你是小狗。”   暖黄的灯光拂过白皙脸颊上熏然的薄红。   “……”正在猛灌冰啤酒压惊的严璟差点被呛到,“没有就没有,发这么幼稚的誓干嘛。”   郑知宇渐渐从恍惚中恢复过来,好奇地问:“串通?谁和谁?”   “妈呀,你是真掉线了啊!怎么处了四年我都没发现你这么怕黑?”严璟百思不得其解,“你现在的记忆还剩多少?停在哪句话啊?”   停在关于遗憾的那一句。   ——是一种直到世界末日降临,也依然无法释怀的遗憾。   郑知宇的嘴唇动了动,看了郁白一眼,想要回答,可没能真的说出来。   似乎已经错过了那个合适的时机。   他没想到的是,跟着严璟一道望过来的青年,却主动开口了。   “你刚才说你很遗憾,还记得吗?”   “……记得。”   “你还没说完。”郁白便很认真地问,“是在遗憾什么?”   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眸专注地凝视着正同他说话的人,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彼此,别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这是一种郑知宇再熟悉不过,也从未忘怀的目光。   曾经让他沉浸其中,并因此生出了错误勇气,决定向对方挑明心意的目光。   郑知宇的心剧烈地跳了一下,几乎想要扭头躲避。   他极力按捺着不可控的心跳声,喃喃道:“你喝醉了。”   近在咫尺的纤长睫羽颤了颤,那人不满地反驳:“我没醉。”   “就是,我看老郑你才是喝醉了,小白喝的是可乐,怎么可能会醉——”   严璟的话突然卡在了嗓子眼,转为不可思议的惊呼。   “等等,小白你什么时候给自己偷偷倒了酒啊?”   “我没有,我一直在喝可乐……诶?”   茶几上那个本该装着可乐的玻璃杯里,却盛着已经被喝掉了一半的澄黄啤酒。   三个人的视线都有一瞬间的茫然。   “……”郁白努力回忆了一下,“怪不得我刚才觉得可乐有点苦,你们俩谁给我倒的酒?”   “不是我!”严璟当即举起双手示意清白,“老郑是不是你!”   郑知宇摇了摇头:“我没印象,可能比赛看得太专注,不小心倒错了吧。”   先前又看比赛又聊天的,注意力分散,倒错了酒也不算奇怪。   “那现在怎么办?”严璟瞄了一眼郁白泛红的脸色,再看向郑知宇,“……他又喝醉了。”   醉鬼当即抗议:“我没醉!”   郑知宇读懂了严璟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苦笑道:“真的不是我,我也不希望他今晚喝酒的。”   郁白就问:“为什么啊?”   郑知宇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因为不希望你一觉醒来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敢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哦。”郁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是我现在没醉,醒了以后不会断片的。”   郑知宇没有说话,面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严璟则重重叹了口气,起身打算去扒拉窗帘:“我看看现在天气怎么样了。”   “反正外面狂风暴雨,让他一个人待着也不放心,要不今晚我们俩在这打地铺算了。等小白老实上床睡觉了,我们俩还能一起打会儿游戏——”   话音未落,人们的视线忽然不约而同地望向玄关处的大门。   因为那里传来一连串沉静有力的叩击声。   笃、笃、笃。   有人敲响了那道门。 第145章 心爱06   “咦,谁啊?”严璟愣了一下,“老郑你叫外卖了?”   郑知宇摇摇头:“没有,这种天气哪有人送外卖。”   严璟下意识看向屋里的另一个人:“那小白是不是你——”   郁白重新低下了头,正在认真琢磨面前那个玻璃杯。   他循声瞥了一眼传来动静的门口,就不感兴趣了。   因为他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杯子里好端端的可乐会变成啤酒。   他明明记得刚才给自己倒了可乐的。   随手捏扁的空罐子还在垃圾桶里呢。   郁白陷在沙发里,兀自思考着,垂在额前的发丝被灯光照得清透温暖。   严璟的问句因此戛然而止:“……算了,不是你。”   而敲门声仍在继续。   郑知宇说:“是不是有人敲错门了?”   “不知道啊,我去猫眼里瞄一下。”   说着,严璟小心翼翼地往门口走去,还不忘拉上正望着郁白出神的郑知宇:“别看了哥,虽然小白会断片,但我可还活着呢!快快,跟我一起去门口!”   “……”   原本思绪万千的郑知宇一时哑然,只好任他拽着走。   其实他们可以直接问门外的人是谁。   但郑知宇魂不守舍,心思完全不在这件事上。   严璟则是不敢。   毕竟在这种狂风暴雨的鬼天气里,先是突如其来的停电,再是莫名其妙的失忆,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恐怖要素简直拉满了。   要是他大着胆子问了以后,门外的人却不出声呢?   甚至门外根本就没有人呢?   ……靠,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严璟哆嗦了一下,紧拽着身边用来壮胆的朋友不放,眯起眼睛望向门上那个圆圆的黑色猫眼。   然后。   他猛地松了一口气。   严璟立马拍着胸口长吁短叹:“我以为谁呢!是这小子啊。”   透过猫眼,他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人。   带着混血感的俊美面孔,和一双让人很难忘记的异色眼眸。   只是在今夜,那片灰蓝的湖泊显得格外幽冷。   郑知宇问:“是谁?郁白的朋友吗?”   严璟当即要去开门:“对,也是他的隔壁邻居……”   括弧,不是人类的那种。   不过这个就先别让老郑知道了,毕竟是件会刷新世界观的大事。   严璟的动作突然一顿,已经握住了门把的手指蓦地僵住。   等等!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在见到谢无昉之后,那些与对方有关的朦胧印象,便从潜意识里重新浮现,雪花似地向他袭来。   就像他无端觉得小白有什么隐疾一样,对于门外这个非人类,严璟也生出了一些奇异的感觉。   那家伙似乎……喜欢小白?   不是朋友之间那种普通的喜欢。   所以才会把其他人全都视为碍眼的存在。   而且,祂是一个冷血无情、手段残酷的大反派。   比动画片里的终极BOSS还要可怕的那种究极大反派!!   ……   严璟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些差点窒息濒死的深刻回忆瞬间袭来,冲开了许多此前积累在严璟心头的困惑,向来稀里糊涂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先别管他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总之那天的事果然是这家伙干的对不对!   只是跟小白一起打了个游戏,说了点骚话而已,居然就想弄死他!!   虽然他说了小白宠自己,但那完全是好朋友的那种宠!   天地良心,他跟小白之间清清白白的!他又不是怀着非分之想的老郑——   严璟忽然深深深深地倒抽了第二口凉气。   一双瞪得像铜铃一样大的眼睛,惊慌失措地紧盯着旁边的朋友。   “怎么了?”郑知宇被他疯狂抽气的动静搞得很迷茫,“你有哮喘吗?”   “我没有!”严璟语速很快地说,“但是你可能快要死了!”   “……啊?”   郑知宇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茫然之际,就看到严璟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松开了门把,猛地伸手把他往屋里推。   “你别问了我来不及解释总之先去里面躲起来!”   “为什么要躲起来?去哪?”   “去、去……”严璟扫了一圈,急中生智道,“要不去衣柜吧!”   衣柜——修罗场里第三者最好的归宿。   他压低声音催促道:“我前面看过了,小白家的衣柜很宽敞,藏个人没问题!其实能翻窗离开最好,但这里楼层太高了,我怕你摔死……”   郑知宇哭笑不得,试图挣脱开他的力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是不是真的喝醉了啊?”   旁边便适时乱入了一声清脆的即答。   “没醉!”   在客厅里拉扯的两个人齐刷刷地望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郁白拿着专心研究中的玻璃杯,已经走到了门口。   他条件反射地回答完了这个根本不是问他的问题,一脸疑惑地提问:“你们怎么还不开门?外卖员走了怎么办?”   “那不是外卖员,那是——草草草!先别开啊!!”   严璟来不及阻拦,眼睁睁地看着郁白随手按下了门把。   咔哒一声。   门开了。   楼道里幽暗的光线霎时流泻进来。   郁白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跌进一片幽蓝的海。   于是他轻轻咦了一声,面露惊讶:“小谢?”   与此同时,全场最急的肌肉男心下一横,爆发出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勇气,一把搂住了旁边的朋友,然后才敢看向门外的来人。   严璟:“嗨,谢哥!这我对象!”   郁白立刻被这句石破天惊的发言吸引了注意力,回眸望去,还以为自己幻听了:“你说什么?”   突然当众出柜的另一个当事人却来不及感到惊讶。   在房门打开的一刹那,他就一种已经深刻进灵魂的恐惧气息笼罩了。   郑知宇看见那个陌生人的面孔半掩在阴影里,被泾渭分明的光影雕刻得异常深邃冷峻,微卷黑发与白皙皮肤之间,最浓郁的是一抹蓝,几乎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   因为那双独特罕见的灰蓝色眼睛,正漠然地望向他们,里面没有一丝常人应有的感情。   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冰冷。   被浸在这道目光里的人,仿佛跨进了一个没有尽头、也无法逃脱的冬天。   万物都无所遁形。   遍体生寒的郑知宇下意识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脖子,只觉得那种不明来由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   直到一道声音响起。   郁白见严璟像傻了一样不说话,只好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门口的男人:“你要进来吗?”   他不知道谢无昉为什么过来找他,总之先进门再说。   被酒精支配的人类已经忘记了早些时候,自己对待眼前人的复杂心情。   紧张是什么?   不存在的。   郁白开口之后,男人冰冷的神情依然没有变,只是眼眸深处多了几分柔和。   而后方的严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大喘气道:“那什么,既然谢哥来了,那我们俩就先滚……呃,先走吧!”   郑知宇面色苍白地咳嗽了好几声,回过神来,才从严璟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有些难以置信地在两人之间流转。   不止是朋友和邻居吗?   “他是——”   而他的猜测没能说完,被一道冷然的声音打断。   “你们该走了。”   话音平淡,却有种不可抗拒的威慑力。   本来要说话的郁白怔了怔,更认真地盯着眼前人看。   他觉得今晚的谢无昉有些不太一样。   就像彻底褪去了往日温和平静的伪装,变得不加掩饰。   即使是在他面前。   闻言,严璟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拽着仍云里雾里的郑知宇往外狂奔:“我们现在就走!拜拜谢哥,你好好照顾小白!”   动物般的直觉告诉他,这是逃离危险的最后机会。   “等一下,为什么——”   这次严璟没有再给他说废话的时间,凭着一身蛮力,硬是把人一路拽进了电梯,看到轿厢开始徐徐向下运行,才敢松一口气。   “我靠我真的救了你一命!”一身冷汗的严璟靠在轿厢扶栏上,心有余悸道,“那家伙今天好恐怖!”   “比上回他差点弄死我那次还要恐怖!这次怎么连装都不装了!!”   楼道里回荡着急促脚步声的残响,声控灯悄然熄灭。   郁白一脸愕然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半晌,他困惑地挠了挠头发,喃喃道:“严璟怎么怪怪的。”   他想了一会儿,又抬起脸看向谢无昉,小声说:“你好像也怪怪的。”   谢无昉轻声问:“你害怕吗?”   明明是疑问的语气,话音里却没有丝毫忐忑。   “不怕啊。”郁白果然摇摇头,“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胆子总是很大。   垂眸注视着他的男人眼中,便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就算你害怕,也没有关系。”   这句话轻得几乎像一个幻觉。   郁白没有听清,楼道里浮动着朦胧的雨声,他俯身去关门,随口问:“你说什么?”   他攥在手里的玻璃杯,随着动作晃了一下,灯光照耀着散发出微辛气味的酒杯。   “诶……!”   当杯里的啤酒差一点就要泼洒出来的时候,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接过了玻璃杯,稳稳地固定住了突如其来的摇晃。   异于常人的冰凉体温覆过他温热的手背。   “……好险,我都忘了手里还有杯子。”   郁白顺势松开手,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今天不小心喝了一点酒,但是我没有喝醉,真的没有。”   他关上了门,屋外的杂音骤然消弭。   而身边的男人拿过了杯子,面色平静地将它放到一旁。   玻璃杯底轻叩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夜晚的灯光穿过澄黄酒液,折射出迷离光晕。   他淡淡地说:“我知道。” 第146章 心爱07   郁白想,这好像是个文不对题的回答。   明明应该说“我相信”才对。   因为其他人都不信他没醉。   而谢无昉跟他们不一样,总是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可这一刻,祂却说:“我知道。”   郁白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好奇地反问回去:“你知道什么?”   他陡然望进那片澄净剔透的湖水。   里面正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唯有他的倒影。   谢无昉说:“全部。”   双颊泛红的醉鬼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什么全……”   “啤酒不好喝吗?”眼前人忽然问,“跟上一次的酒比呢?”   上一次……   被酒精侵蚀的大脑没办法进行连贯理智的思考,郁白的思绪很快就被带跑了。   想起来了,他上一次喝酒,还是在异时空里,陪已经逝去的老人喝了黄酒。   郁白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点点头:“不好喝,都不好喝,因为是苦的。”   大概是想起了苦涩辛辣的酒味,他下意识地皱了皱脸,话语也有点孩子气,令男人的眼中泛开一缕笑意。   和一声叹息似的低语。   “抱歉。”祂轻声说,“那你要喝热巧克力吗?”   热巧克力?   郁白总觉得这一幕隐隐有些熟悉,仿佛已经在记忆深处上演过一次。   夏夜、酒意、热巧克力……还有近在咫尺的谢无昉。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异的既视感,但他还是被这个仿佛自带馥郁香味的名词引诱了。   “好啊。”郁白应了声,才迟钝地问,“我家里好像没有巧克力了,你要点外卖吗?还有,你为什么要道歉啊……”   他的话音消弭于不经意瞥向自家厨房的一眼。   那里灯光明亮,洁净的台面上放着盒装的鲜牛奶、淡奶油、黑巧克力……   身旁的男人已经越过他,朝那走去,留给他一个高大的背影。   愈发熟悉的景象。   “诶?”郁白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我什么时候买的……等等,小谢你会做这个吗?”   他可是记得谢无昉炸厨房的历史的。   当然,祂很聪明,有一次在循环时空里被他教会了厨房基础常识,就完美复刻出了各种好吃的。   但郁白好像没有教过祂要怎么煮热巧——   “我会。”谢无昉语气平静,“你要帮忙切巧克力吗?”   郁白呆呆地接过男人递来的一大板巧克力:“噢,好。”   ……好巧,他刚想说自己可以帮忙切的。   于是懵懵懂懂的人类低下头,很听话地拆起了包装袋。   散落着整块黑巧克力的崭新案板上,尖锐的刀锋总是能恰好避开不知分寸的白皙指尖,就像有生命一样。   看起来是他游刃有余地握着刀具,事实却是反过来。   脆弱纤细的手指正被冰冷无机质的东西,牵引着动作。   厨房灯火通明,窗外风雨暗沉,世界运之掌上。   意识朦胧的人类浑然不觉异样,还很得意地宣告:“我切完了!”   他用掌心拢了一点切得很细的巧克力碎屑,献宝似的捧到男人面前:“看,切得很好吧!”   耳畔便传来称得上温柔的回应:“嗯,很好。”   郁白又说:“要不要再切得碎一点?我觉得今天特别有手感,平时我的刀工其实乱七八糟的……”   “都可以。”   “那我再加工一下好了。”   郁白刚要低下头继续努力,想了想,小声抱怨道:“你老是看我干什么,会害我紧张的,我在切东西!”   虽然此时的他其实并不知道紧张为何物。   总得找个理由鞭策一下这家伙。   他觉得谢无昉在偷懒。   不去好好打发奶油,反而在看他切巧克力。   但这一次,人类轻飘飘的抱怨并没有换来神明郑重其事的解释。   “我更喜欢这一刻的你。”   祂这样说。   “……什、什么?”郁白怔了怔,“这一刻的我?”   他没有为前面那声“喜欢”而感到错愕,只是脸颊跟着泛起雾蒙蒙的热意。   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他知道谢无昉喜欢自己。   如果,那些灼热恒久的注视、无需缘由的追随、无穷无尽的耐心……在神的世界里,也被称为喜欢与爱的话。   被人类仰望着的祂轻轻颔首。   人类却仍然困惑:“为什么?这一刻有什么特别……”   “这一刻,你的眼睛里没有别人。”   四目相对时,那双美丽奇异的眼眸里涌动着幽然的风暴。   头脑一片混沌的郁白霎时怔住。   他忽然不能立刻理解这个听起来分明很简单的句子了。   同时他也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刚才打开门见到谢无昉时,就该问的那个问题。   “……你今晚是为什么来找我?”   郁白放轻呼吸,讷讷地问:“你家也停电了吗?”   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很容易看到隔壁那间屋子里没有亮灯,暗沉沉地湮没在漆黑夜色中。   其实他知道那应该不是停电的。   在发现郑知宇消失在沙发上的时候,他就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他向那片看不见的深渊急促呼喊。   直到灯光重新亮起,一度消失的人安然无事,郁白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被一种轻盈美妙的醉意趁虚而入。   那些与某个“人”有关的,彷徨不安的思绪,瞬间沉入了意识的深处。   他依然能轻松自在地喊祂“小谢”。   依然能像平时那样无条件地信任祂。   把祂当作一个温和无害、简单坦然的存在。   却忽略了隐藏其后的本能和天性。   而这一刻的祂,看上去仍然是温柔与诚实的。   “你已经猜到我做了什么,对不对?”   宝石般璨然的眸子里闪动着浅浅的光芒。   “我想让那个人类永远消失,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你面前。”   祂话音和缓,眸光灼然,心无旁骛地注视着眼前唯一的人类。   “或者,让整个世界都一并消失,你就不会再看见其他人……我早就想这么做的。”   “可是刚才,我看到你害怕了。”   “你在害怕别人因为你而死去吗?”   祂温柔而诚实地轻声问。   “还是……在害怕我?”   温暖的灯光照耀着祂高大的身形,暗色的倒影被光线放大,无声地落满了人类的面颊。   随着清晰鲜明的话音,那双浅棕色的眼眸渐渐被惊愕占据。   窗外本已减缓的雨势,再度瓢泼淋漓。   夜空中一道白光乍现,宣告着雷声的将至。   单元楼底层,檐外暴雨如注,严璟猛地抖了抖,连忙伸手捂住耳朵:“这雷真的吓死人了,妈的,刚才冲出来忘记拿伞……”   等惊雷骤响的时候,旁边魂不守舍的郑知宇浑身一颤,终于在这个逐渐变得怪异的夜晚清醒过来,转身就要往电梯间里赶。   “老郑你去哪!”严璟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我随口一说,没拿就没拿,我们在这等一会儿就行了,好不容易跑出来,你别再上去了!”   “我不是去拿伞!”郑知宇一把挣开他,“你不是说他差点弄死你吗?!这么危险的人,怎么能让郁白一个人留在那!”   “不不不你千万别上去!我是这么说了,但他不会伤害小白的!”   “你怎么能确定?!”郑知宇急得面色涨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他就是个疯子!疯子是没有理智可言的,我要上去找郁白!”   “不,他不是疯子,他是——”   费了大劲才把人救出来的严璟紧拽着郑知宇不放,这会儿急得头脑发蒙,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总、总之,小白对那家伙来说是特别的,你信我一次,就别瞎操心了!”   “我至少要回去确认他是安全的——”   看到身边的老朋友一副执迷不悟死不放弃的样子,严璟心下一横,咬牙吼道:“你回去了,看到了,那又能怎么样?!”   “如果你问小白是要跟我们走还是留在那里,你猜他会怎么选?”严璟提高音量,“反正他不会选你!”   “小白根本就不喜欢你!”   他的声音又急又大,原本挣扎着的人骤然僵住,张口结舌:“我……”   见状,严璟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本来也以为你今天真的是过来出差,顺便找我们聚聚,但我没想到都过去一年了,你居然还没放下。”   “就算不说小白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呢,你真的想好了吗?”严璟连珠炮似地发问,“你家里人会同意你跟他在一起吗?我都记得以前你说过的,你爸是个老古板,你妈就盼着你早点成家,你自己难道不记得了吗!”   “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我们不过是普通人,做事是要考虑后果的啊!!”   天地间雨幕嘈杂,夜空郁色翻涌,雷声乍响。   潮热雨水浇过清透的玻璃窗。   昏黄暖光攀上轻轻颤动的睫毛。   不知所措的人类一脸怔然,大脑一片空白,思绪支离破碎。   耳畔熟悉的低沉声音仍在轻响。   “在那个时空消散之前,你对我说,不用再掩饰真实的自己。但却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是因为你决定要远离我吗?”祂悄声问,“还是决定要接受真正的我?”   “那一刻我的确没有看清,究竟是什么从你身后飘出来,因为我在忐忑地看着你的眼睛,我想知道究竟是哪一种可能。”   “可后来,你很紧张我有没有看到那些东西,你脸红了,你在害羞——所以我猜,那些我来不及看清的情绪,与我有关。”   “那是你对我的回应吗?”   “我很想知道答案,可你又开始逃避。”   习惯了做鸵鸟的人终于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却显得格外无力。   “我答应过你要把对其他人的憎恶藏在心里的,但现在,我做不到了。”祂看着他说,“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再掩饰,任由你发现。”   “所以……”   萦绕着巧克力香气的厨房里,脆弱渺小的人类几乎被逼到了墙角,四周的光线全被同一个存在遮去,男人俯身,灰蓝眸光极具压迫性地覆过他的一切。   “郁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不要说谎。” 第147章 心爱08   郁白能清晰感受到那抹近在咫尺的呼吸,与淡黑的阴影一道沉沉压下来,将他逼进无处可逃的绝境。   灼热的气息垂悬在他发顶。   ……还是冰冷的?   空气里残留着似有若无的酒气,与馥郁的巧克力味道混杂在一起,令郁白几乎感到一种如坠梦境的眩晕。   窗外大雨倾盆的此刻,他在想什么?   宇宙焰火盛放的那时,他又在想什么?   “我……”   他神思恍惚地开口。   目之所及,是一片摄人心魄的蓝。   夏夜潮热,他却被迫跌进那个仿佛没有尽头、也无法逃脱的冬天。   不要说谎。   也不能逃避,不能拙劣地转移话题……   不能再躲在他最熟悉最安全的壳子里。   铺天盖地的光线骤然刺得郁白闭上眼睛,纤长睫毛颤抖着拂过蓦地泛红的眼眶。   “我,我在想……”他终于惶然地开口,“那样很辛苦。”   “要藏起自己本来的样子,是件很辛苦的事。”   低哑干涩的话音里透露出诚实的气息。   谁都可以嗅得到。   祂垂眸注视着那双氤氲着湿意的眼睛,轻声说:“那样做很困难,但我并不觉得辛苦。”   “不!”完全被祂笼罩的人类却忽地提高了声音,“你说谎!”   “你生来就不擅长想象,你不会撒谎,你跟人类完全不一样,也不在乎人类的感受,却要勉强自己的天性,去学习人类的一切……强迫自己这么做,难道会让你觉得开心吗?!”   不开心的人生,一定是辛苦的。   急促的语气撕开了昏黄的暖光,在厨房里久久回荡。   半晌,将他的每个细微神色都纳入眼底的男人才开口。   “不会。”祂的声音依然是温柔的,“但你会开心。”   “郁白,你在乎我的感受。”冰凉柔软的指腹轻轻拭过他的眼角,“就像我在乎你一样。”   在那抹湿意被衔走的刹那,溃不成军的人类不再有任何抵抗。   “对,我在乎你的感受……”他失神地仰起脸,悄声承认了另一件事,“因为我好像喜欢上了你。”   “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浅棕的瞳孔里倒映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那一刻我看到很多很多红色的爱心,从胸口里涌出来,我还听见一阵很清晰的心跳声。”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是心动,什么是爱,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任何人的,那些东西离我太遥远了,那么陌生。”   “可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它就那样很剧烈地跳动起来。”眼眶泛红的人类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一刻我在看你,我只是在看你。”   他只是在看着那个对世界毁灭无动于衷,唯独注视着自己的神明。   在无法自抑的怦然心动之前,被无数复杂情绪冲刷洗礼的他,不假思索地告诉对方:不用再掩饰真实的自己。   “我不希望你觉得辛苦,不希望你勉强自己变成另一种样子,所以我才那样说,我没有要远离你,我……”   喃喃自语的人类忽然说不下去了,话音滞涩地在空气中颤抖,直到整个人都被纳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修长有力的指节轻柔地揽过单薄的后背,他突然被人拥住了。   发顶传来几不可闻的低语:“郁白,你哭了。”   悬空的泪水有了落点,湿漉漉地在男人肩头洇开。   于是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彻底冲垮了过去岁月里被沉疴筑起的礁石。   醉酒后失去理智的人呜咽着说:“……对不起。”   郁白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非要缠着正在切菜的爸爸说话,结果被不慎切到手指后流的血吓得满脸是泪,扑进爸爸怀里哇哇大哭。   后来他再也没有这样哭过。   他仿佛彻底遗忘了哭泣的滋味,平静安然地度过了十多年。   直到他在另一个时空的夏夜天台上,看见像星星一样灿烂的金色鱼儿在夜空中游动的时候。   直到他在另一个时空的夏日庭院里,发现有人正在为了完成他的心愿而付出代价的时候。   那两次他只敢埋着头,或是别开脸,悄悄赶走不请自来的眼泪。   直到现在,被那个总在默默替他实现心愿的神明,无声地拥进了怀里。   泪水一下子有了声音。   他再一次哭着说:“对不起。”   “我以为我已经接受了真正的你,我真的那么以为。可是在发现郑知宇消失的那一刻,我突然变得不确定了。我没有害怕你,但我在害怕别人因为我而死去。”   “所以……所以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真实的你,还是喜欢那个唯独对我很特别、唯独不会伤害我的你……如果是后者,那就不是爱。”   “我明明都怀着接受的心情,对你说了很自以为是的话,可到头来又在动摇和怀疑。”   白皙纤细的指尖紧紧攀着男人的后背,像在寻求一个不会动摇的支点,呜咽的声音几乎被泪水湮没。   愈发无措的低语中,郁白抬起脸,怔怔地问祂:“为什么你要喜欢一个人类?”   “跟你比起来,这是一个太弱小的种族,人类喜欢撒谎,喜欢空想,常常被感情牵绊,用尽手段,又总是瞻前顾后,出尔反尔,我们永远不可能像你一样强大、坦诚、始终不变……”   “人类明明那么没用,却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可往往都得不到,有时候是无能为力,有时候是懦弱,又或者全都有。”   电闪雷鸣的夜空下,站在底楼单元口挣扎着想要折返的年轻男人,在同伴激烈的劝告声中,终究还是颓然地停下了脚步。   “我们总是见不到自己最想见的人,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所以……所以我们变得虚伪,变得卑劣,每时每刻都在欺骗自己,欺骗别人,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那种感受……”   只有一个人生活痕迹的屋子里,往日一贯淡定无畏的青年哭得泣不成声,有许多往事在脑海里显现又流走,便只剩一声又一声的道歉。   “谢无昉,对不起……”他惶然地捧出一颗透明的心,“其实我身上根本没什么值得被喜欢的东西,我只是个很没用的人类。”   如果不是因为要顾忌他的感受,谢无昉根本不用费力地隐藏天性,祂分明可以更自由,更随心所欲。   “我害怕成为别人心里最重要的人,我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种感情,我好像没有那种爱一个人的能力,这会很不公平,我——”   混合着泪水的絮语被另一道更清晰的声音打断。   “我知道。”凝视着他的男人轻声说,“我知道你在害怕被当作唯一。”   眼尾湿红的人蓦地怔住:“你怎么会……”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对人提起这件事。   谢无昉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明白那种感受。”   “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我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我已经变得和人类一样了。”   眼泪顺着无声面颊滑落,郁白渐渐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熟悉的低沉声音仍在耳畔响着,迟来地回答了他最初的疑问。   “我今晚来找你,是因为喝过酒的你,会变得比平时诚实。”   就像在异时空的飘雪夏夜,目光清澈懵懂的醉鬼开心地拥抱了让雪落下的神明,还难得主动提出了略显逾距的要求。   ——“你讨厌他们的时候,我会有点不高兴。反过来,要是他们讨厌你,我也会不开心的。”   ——“所以你不要讨厌他们,如果一定要讨厌,也藏在心里,别让我发现,好不好?”   难以拒绝他灿烂眼眸的男人便低声应好。   在风雨交加的此时,祂的目光始终深邃沉静:“……而且,无论今晚发生了什么,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都不会彻底毁掉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你会全部忘记。”   就像在异时空的化妆间里,知道了时空消散后记忆也会不复存在的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那块暗恋多年的木头。   ——“现实世界里的我们不会有这里的记忆,最多留下一些朦胧的印象,你的灵感会不会因此找不回来啊……”   ——“这样更好。不会真的毁掉一段关系,又保留了一点萌芽的机会。”   零碎的语句飘散在彼时各忙其事的房间里,恰好落入男人耳中。   祂有很敏锐的感官和洞察力。   祂总是很擅长模仿和学习。   本该冰冷的指腹再一次轻轻拭走颊边咸涩的泪滴。   郁白却奇异地感受到一丝烧灼般的热意。   “现在,我也变得虚伪、卑劣……”   他的声线里带着柔和的喑哑:“所以,我为什么不能爱上一个人类?”   始料未及的话语像雷光乍响,郁白彷徨无措,几近失语。   他说:“我答应你,不会有人因为你而死去,你不用再害怕。”   “我没有勉强自己,也并不觉得隐藏本性是件辛苦的事。”   “——只要这样做能换来你。”   那就是一桩最公平的交易。   垂悬在空气里的惊惶问句被一个个摘下,消弭。   郁白措手不及,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想要抵抗那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深渊:“可、可是,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真实的我,还是一部分的我。”男人平静地接话,“还剩下这最后一个问题,对不对?”   透过朦胧泪光,心乱如麻的人类注视着那双美丽至极的眼睛,像是被蛊惑一般,缓慢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的反应,那片湖水里漾开极淡的笑意。   “那么,你要见一见真实的我吗?” 第148章 心爱09   真实的……   真实的神。   沉静的话音落进流光溢彩的空气,迸溅开一连串令人心荡神迷的涟漪。   明亮灯光的照耀下,那双被迫直视着神祇的浅色眼瞳微微放大,惊骇失焦。   真实的谢无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在更早以前,郁白就悄悄想象过。   或许是在初次见到对方的那一霎,那双漂亮剔透的灰蓝色眼睛,便令他想到了冬日森林里凝结的冰湖。   后来时光复杂地流逝着,他又见到更多,也随之想象了更多。   郁白想起漫天飘零的柔软雪花,想起冰冷悚然的体温,想起没有尽头的冬天,想起停泊在他掌心的永恒。   也想起那条凭人力难以横渡的巨大河流,与置身彼岸触不可及的神明。   日复一日,脑海深处的朦胧幻影渐渐变得清晰,他因而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谢无昉了,即使对方从来不曾提起过自己隐藏在人类外表下的真实模样。   可直到这一刻,郁白才骤然惊觉,那只是想象而已。   是渺小懵懂的人类,被框定在有限知识内的笨拙想象。   他的想象真的接近事实吗……?   他是不是真的能接受毫无保留、全然真实的谢无昉?   在真正见到那个谢无昉之后,他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选择?   如果,如果他想转身逃跑的话……   祂会允许他离开吗?   窗外雨声淋漓,无数支离破碎的困惑犹豫,在心头翩然盘旋。   “我……”   视线迷离的人类喃喃地开口:“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见真实的你。”   在一切都失去控制的暴雨夜,郁白用最诚实的目光,望进那片让人难以抗拒的危险深渊。   湿润的睫羽在空气里不安地颤动着,清澈的眼眸里印着一望见底的迷茫无措,他微微偏过脑袋,终于肯承认自己今夜的失常。   “我好像喝醉了……”他的声音有些瑟缩,“谢无昉,我一定是喝醉了。”   所以凄然黑夜成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压抑多年的情绪在泪水中喷薄而出。   在一个冰冷又温暖的怀抱中。   “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反应……我明明一直很好奇你的来历,可现在却不敢去看。”   沉湎于梦境的醉鬼用颠三倒四的句子、小心翼翼的语气,坦诚着自己的懦弱。   “我会害怕你吗?”他徒然自问,“也许会吧?”   “但我其实不想害怕你的,一点也不想,我也不想逃避,可我就是担心……对不起,我好像真的很没用,总是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我——”   带着凉意的指尖忽然攀上他的皮肤。   他被迫仰起了脸,被熟悉的嗓音重新卷入汹涌的浪潮,避无可避。   “郁白,抬头看我。”   他便看见近在咫尺的美丽脸庞。   本该洁净剔透的神明,目光中却涌动着灼热的侵略性。   和最初相识时的那个谢无昉,截然不同。   ……他几乎有一种渎神的感觉。   在无法挣脱的禁锢里,渺小的人类呼吸颤栗,不假思索地问:“你会变成怪物吗?”   “就像神话传说里那样的怪物,庞大的,扭曲的,满是阴影的……或者是根本无法想象,难以描述的模样……”   被他莽撞地跟怪物关联到一起的男人,此时正安静地听着他支离破碎的絮语,神情始终不改,难以揣测。   他淡声问:“你害怕这样的怪物?”   “不,我不怕,我只是……”   他只是……   在怕什么呢?   忽然间,双颊熏红的人类停住了自己的话音,像是想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反复审视着面前仍一切如常的男人。   “我现在又不怕了。”那些彷徨的思绪如潮水般褪去,郁白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眼前人,“我要看。”   “我要看真实的你。”   那双酒意醺然的眼睛此刻分外明媚,透出星星点点的狡黠光芒。   反正他喝醉了。   他每一次喝醉,醒来后都会断片,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他不怕了。   无论谢无昉是什么模样,无论自己会是什么反应,都没关系。   记忆到期即焚,不必考虑后果,满心彷徨便跟着烟消云散。   他现在只需要想一件事。   ——亲眼看一看,那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神明,真正的样子。   颊边还残留着泪痕的青年这样想着,眉眼间便流露出纯粹雀跃的期盼。   他甚至开始迫不及待地催促:“在家里就可以看吗?还是要去一个更宽敞更秘密的地方?……对了,你到底来自哪里?在来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的思维零散飘忽,问个不停,丝毫不掩饰自己突兀变化的态度,一点也不担心谢无昉看穿自己的想法。   这样隐秘复杂的心情,一贯简单率直的神怎么可能——   郁白蓦然听见耳畔响起一道很轻的笑声。   谢无昉松开了禁锢着他的手,眼中闪过一缕近乎无奈的笑意。   “郁白。”   祂似乎很喜欢像这样叫他的全名。   称呼完整的名字,就像拥有了那个与之对应的,完整的灵魂。   “你总在别人不记得,或是自己不记得的时候,才最自由快乐。”   带着叹息的话音,雪花般落满了他的发梢。   醉鬼眨了眨眼睛,没有应声。   耳畔的呼吸仍在鲜明地流淌。   “从上一个时空回来后,我想起了两段记忆。”他轻声说,“我想起了带着我去拍戏的你,还有和我一起看动画片的你。”   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陷在循环中的人类熟练地结识了住在隔壁的非人类,邀请对方来家里一道看电视。   电视上播映着名字很长的无厘头动画片,外星王子怀着消灭人类的使命潜伏在地球,伪装成一个普通人类,结果一点点在眼花缭乱的人间迷失了自己。   而坐在人类旁边的那个观众,也在他面前努力地伪装人类,也在万物新奇的世间驻足徘徊。   却对荧幕里上演的故事无动于衷,只是常常侧目看向身边经常笑出声来的人类。   因为彼时的祂不懂什么叫影射。   在祂茫然又平静的反应里,人类笑得更厉害了。   满心满眼,都是无所顾忌、肆意妄为的快乐。   这一刻在他身边的男人则说:“我想念那样的你。”   恰如此时被酒精侵蚀了理智的他。   于是神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不能在这个世界里也像那样生活?”   醉鬼的呼吸窒了窒,他眨着酸涩的眼睛,干巴巴地回答:“因为……因为这不是我手心里的世界,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你可以知道呢?”   “那我——”   思维完全被牵着走的人类有一刹那的清醒。   他从男人格外冷静的声音里嗅到了某种难以确切形容的、蠢蠢欲动的气息。   郁白凭着本能向后退了一步,试图躲开那抹若隐若现的危险,也慢半拍地拾起了先前缠绕在心头的期待。   “谢无昉,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给我看了?”他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要转移话题?”   闻言,谢无昉一时哑然:“我没有。”   “你有!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跟我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害得我都困了。”醉鬼不太高兴地蹙起眉头,“我也不要回答你的问题,按照顺序,应该是你先履行承诺……”   “抱歉。”   兀自抱怨的人听见一道温柔沉稳的应声。   “我不问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郁白揉了揉开始困倦的眼睛,催促道:“那你快点让我见——”   可那个主动邀请过他的神明却说:“不是现在。”   声音中有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人类一时怔住:“为什么?”   “因为你会忘记。”   他就呆呆地想:原来自己的念头被看穿了。   “所、所以你要等我清醒的时候再……”   覆满他视野的身影轻轻颔首。   郁白顿时激烈地抗拒起来:“不行!我只有今晚想知道……不,算了,我今晚也不想知道了,我要去睡觉!”   他转身就想往卧室逃,可显然是徒劳。   芬芳浓郁的巧克力气味渗入呼吸,像一张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蛛网,黏住了唯一的猎物。   “郁白,你已经答应了我。”   也就失去了任何逃跑的机会。   他的话音坦然,又有一种难以躲避的摄人心魄。   “要对你解释清楚真正的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是怪物,但的确难以描述。”   郁白仿佛落进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眼前全是昏昏然的光影,不由自主地追问:“那你要怎么……”   “我会带你去另一个世界,”他说,“一个不会干扰现实,又能让你觉得自由的世界。”   “……就像循环时空那样?你要带我去完蛋里储存着的时空吗?”郁白愕然地问,“等等,我才从上一个时空回来,我不想这么快又出发,下一期要交的稿子还没有——”   他的话似乎提醒到了男人。   谢无昉忽然问:“你想好要写什么了吗?”   一提到工作,郁白只觉得困意更浓:“没……没想好,你又转移话题!谢无昉,你要把我带去另一个时空做什么?”   瞬息之间,世界轻柔地摇晃起来,他陷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被打横抱起。   “我没有。”他再一次否认,伴着微不可闻的笑意,“你会在那个时空里见到我的。”   “你要自己找到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真实的你,还是喜欢那个唯独对我很特别、唯独不会伤害我的你?”   余光里景色流转,从厨房穿过客厅,再到卧室,一切风景都沉入了橙黄灿金的光晕中,郁白再也无法抵抗酒后迟来的困倦。   他猝不及防地跌入巧克力味的梦乡,耳边最后响起的是一声熟悉柔和的低语。   是人类曾经教给神明的睡前道别。   “晚安,郁白。” 第149章 无限03   屋子里一片晦暗朦胧,弥漫着昏昏然的气息。   停泊在黯淡光线中的睫毛轻轻颤动,一觉睡到自然醒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在耳畔鼓噪的电视声音瞬间变得格外清晰。   房间里很暗,只有电视发出的彩光在闪烁变幻。   脑袋隐隐作痛,是久违的宿醉后的不适感。   郁白整个人都被一种温暖的东西围裹着,目光没有焦点地在唯一明亮的电视屏幕上徘徊,伸手揉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等待入睡前的记忆回潮。   这节目叽叽咕咕在讲什么。   听不懂。   昨晚睡觉之前居然忘记关电视了。   真浪费电。   ……   等等,他卧室里有电视吗?   刚睡醒的模糊意识渐渐变得清晰,郁白一下子坐了起来,感受到脖颈处传来的酸痛,和身下狭小的坐垫空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客厅睡醒的。   他目光发直,呆呆地陷在沙发里,身上裹着一条熟悉的毯子。   半晌,确定自己想不起来更多事,也确定自己是宿醉断片了的郁白,哀叹一声,心情崩溃地掀起毯子蒙住了自己。   靠!他怎么又喝醉了!   他不是一直在喝可乐吗??   喝可乐是怎么喝醉的!   而且为什么又是在老郑面前醉到断片!!   思绪凌乱地交织着,无论郁白怎么拼命回想,对于昨晚最后的清晰记忆,也只停留在一张涌动着浓郁情感的面孔上。   昏黄灯光下,本来在一起看比赛闲聊的郑知宇,忽然目光灼灼地对他说自己很遗憾。   哪怕郁白对感情再迟钝,也感觉到了,这完全是下一秒就要告白的暧昧氛围。   毕竟这人在他这里有过前科。   ……他就不该信那些什么像以前一样做朋友的鬼话!   隔着软乎乎的毯子,郁白一脸懊恼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要是早知道郑知宇没有放下,他根本不会答应这次见面聚会的。   这下好了,住在隔壁的那个麻烦还没解决,又多出了一个新的麻烦。   不知道在那句话之后,接着发生了什么。   郁白深呼吸,缓缓拨开毯子,忐忑地观察着四周。   客厅没有开灯,窗帘也紧闭着,电视机里播放着语速均匀悦耳的新闻节目,茶几上一片整洁,与平时一样,昨晚布满桌面的烤串啤酒罐都不见了踪影,旁边的垃圾桶里也空空荡荡。   那两个家伙还算有良心,知道帮忙收拾完了才走人。   ……所以,为什么不顺便把他弄到卧室里去睡?   居然任由他在沙发上睡着了。   有点良心,但不多。   郁白腹诽着,高悬起来的心稍微放下一点点。   既然他们俩还有闲心收拾屋子打扫卫生,那就证明昨天应该没发生什么无法收场的大事。   最多就是他又拒绝了郑知宇一次。   老郑说不定已经习惯了。   ……   到底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执着啊。   他根本就没什么值得被喜欢的。   郁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前,刺啦一声拉开了厚重的帘子。   窗外仍是暴雨肆虐、雷电交加的景象,小区里的树木在风雨中大幅摇晃着,隔着玻璃都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世界末日般的恶劣天气还在持续。   天空被浓重的乌云笼罩,完全看不出来原有的天色,于是郁白回头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时针指向了五点。   看上去更像是傍晚五点,因为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路上奔跑着躲雨的行人们。   早晨五点应该没这么多人出门。   这一觉睡了这么久吗?   也不是没可能,因为他确实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或是一连串的梦。   梦中具体的情节已不可考,一醒来就忘了,但郁白隐约记得,自己梦见了谢无昉。   他梦见自己在谢无昉面前哭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那种爆发般的强烈情绪仿佛仍残留在心头。   对了,他印象里还梦到了一种温暖的、安全的感觉,像是有一双手将跌落在地的珍珠轻轻捧起,如同对待心爱之物一般,温柔地放进了蚌壳里。   总之,是一堆毫无逻辑可言,彻彻底底的梦。   因为都是现实里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郁白对着外面的电闪雷鸣发了一会儿呆,正要转身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沙发上传来一阵清晰的手机铃声。   他的脚步一顿,只好调转了方向走向沙发。   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   反正,只要不是他现在最不想再有接触的那个——   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   老郑。   郁白:“……”   谢谢,真是心想事成。   他无声地爆了句粗口,紧攥着手机踟蹰片刻,最终还是咬咬牙,按下了接通键。   说不定那种暧昧的气氛是他想多了,实际上郑知宇根本没有打算再次告白,只是随便聊一聊世界末日下的遗憾而已。   否则应该不会再这样主动联系他了。   耳畔当即传来一阵模糊的电波噪声,郁白定了定神,很是犹豫地开口:“……喂?”   “郁白,你还没出门吧?”   电话那端的男声说完之后,顿了顿,似乎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什么:“你刚睡醒吗?”   郑知宇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异样。   郁白猛地放下心来,下意识应声:“嗯,怎么了?”   他确实刚睡醒。   “那就好。”电话那头的人松了口气,认真地说,“现在天气不好,你还是别出来了。”   随着听筒里传出的话语,神情刚有几分松懈的郁白,神经忽地绷紧。   ……这段对话怎么这么熟悉。   有种奇异的既视感。   就好像一模一样地在他记忆中发生过。   不,不是像。   是的确发生过。   昨天傍晚,心乱如麻地窝在沙发上睡过去的他,被郑知宇打来的电话叫醒后,也听到对方说了这几句话。   想到这里,郁白骤然抬头,视线震惊地扫过暴雨如注的窗外,异常眼熟的电视画面,没有任何聚会痕迹的茶几桌面……   他脱口而出道:“你刚才说什么?!”   郑知宇愣了愣,知道他才睡醒,显然意识不清,便很耐心地解释道:“我说天气不好,你别出来了。我们不是约好了在外面吃饭吗?没想到突然下起了这么大的雨,又电闪雷鸣的,出门会很不安全。”   他说约好了在外面吃饭。   他说是突然下的雨。   不是持续了一天一夜。   ……这是昨天的郑知宇。   这是他还没跟郑知宇和严璟见面,还没莫名其妙喝醉的昨天傍晚!!   电话这一端的郁白简直如遭雷击,手机差点从掌中滑落,呼吸瞬间加重了。   他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回到了昨天?!   不对……他真的是回到了昨天吗?   还是说,郑知宇和严璟冒雨跑来他家、看比赛聊天、谈起遗憾……这些记忆只是个过分逼真的梦而已?   听筒那头的年轻男人听出了他不太寻常的反应,语气里顿时染上了焦急:“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吗?郁白!”   指甲陡然陷入柔软的皮肤,郁白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尽可能用冷静的语气说:“我没事,只是想起了刚才做的梦,有点走神,抱歉。”   “没事就好。”郑知宇这才放心,笑着应声,“做了什么梦?”   做了一个连每句话、每个细节都纤毫分明,无比真实的梦。   郁白没有回答,而是说:“既然天气不好,那我们就先——”   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含义,郑知宇踌躇了一下,抢先一步打断道:“我已经见到老严了,正好和他在你家附近。”   闻言,郁白浑身一颤,仿佛全部的力气都在瞬息间卸去了,他松开紧攥的掌心,喃喃地接话:“所以,你们要带点吃的来我家?反正我也要吃晚饭的,这种天气没办法叫外卖了……”   听筒里因而陷入一段很突兀的寂静。   电话那头的年轻男人愣住了。   郁白又问:“你刚才想这么说,是不是?”   郑知宇听出了这道声音里的平静、理智,和一种仿佛完全洞悉了他想法的笃定。   那些努力遮掩着的隐秘心情,猝不及防地暴露在阳光下。   “……对不起。”郑知宇苦笑了一声,“我是不是又给你造成困扰了?我以为你不会发现——”   “等一下!”   在疑似告白的氛围即将浮现之际,郁白当机立断地制止:“我没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有事要忙,非常重要的事!”   最后一句是真心话。   因为他现在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做了个梦,而是真的回到了一天前的傍晚。   这不是他第一次突如其来地回到过去,所以倒没有多么慌张无措。   但还是很震惊。   他明明昨天才从异时空回来,完蛋刚解决过一次力量混乱的状况,不至于这么快就再次失控乱来吧?   况且这也并不是储存在那个球里的循环时空,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过去。   而据郁白所知,在这个世界上,能做到让普通平凡的人类在不同时空之中穿梭的,只有两个人。   哦,不是人。   握着手机满心迷茫的人类,本能地扭头看向旁边的墙。   以及此刻其实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着的。   一墙之隔的那位邻居。   同时,也是对他表露过浓烈在意,而他也为对方怦然心动过的。   如今正被他有意躲避的那个神。   ……   所以。   他得去找谢无昉,才有可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吧?   在朦胧难辨的意识深处,似乎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郁白,他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只有通过谢无昉才能找到。   ……也不知道是从哪冒出来的鬼印象。   他才不想知道什么答案,只想一切赶紧恢复正常!!   思绪翻涌中,郁白闭了闭眼睛,没管电话那头的人在说什么,干脆利落地撂下一句:“我今天真的有事要忙,回头再说,你们俩千万别过来了。”   然后就转身进了厨房。   一分钟后,他又一脸郁闷地从厨房出来,离开了家。   光线昏暗的楼道里,郁白花了不知多少个一分钟,才从自己家门口挪动到一米之隔的另一扇门前。   其实他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再逃避一下。   但这的确不是一个适合逃避的时机。   他无端回到昨天这件事虽然不算太严重,可万一现实里还发生了其他异状呢?   只有找谢无昉才能搞清楚原因,和解决问题。   最主要是……   外面天气太恶劣,视线受到严重阻碍,完全没办法从厨房窗户里望到什么,偷窥计划中道崩殂。   他连谢无昉在不在家都不确定,更加不知道祂是哪一个祂。   是同样回到了过去的祂,还是这一天本来的祂?   祂真的会知道原因吗?   怀着满脑袋混乱忐忑的念头,怦怦直响的心跳,郁白终于缓缓抬起手,叩了叩门。   算了,别想那么多,没准这家伙根本不在家。   敲门声回荡在寂静的楼道里,声控灯随之亮起。   下一秒,门缝中由内而外地流泻出明亮的灯光。   门开了。 第150章 无限04   出现在门后的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郁白的目光陡然对上了那双漂亮得不似人类的蓝眼睛。   那里面一片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本该澄净的灰蓝比往日更深更冷,带着一抹如坠黑夜的幽然。   被这片幽然笼罩的郁白心头一跳,忐忑的思绪瞬间被一种更彻底的迷茫所取代。   ……谢无昉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好。   昨天的祂是这样的吗?   对于自己的突然造访,为什么祂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或是奇怪……   明明昨天他是很突如其来地跟大家告别,独自跑回了家,那之后谢无昉也并没有找他。   其实对郁白来说,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这都是从他决定埋头逃避开始,第一次见到对方。   难道这真的是跟他一起回到了过去的谢无昉?   目光中写满迷茫错愕的人失神了好一会儿,怔怔开口:“你……”   话音落进空气,半晌没有下文。   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如果谢无昉也是从未来回来的,就肯定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为什么没有来主动找他——   “你在门口站了很久。”蓦然响起的磁性声音同样很熟悉,“怎么了?郁白。”   男人的语气听上去十分正常,问句也相当真心。   满脑袋的胡思乱想被瞬间打断,郁白整个人都震了震。   然后就被一种很想当场逃跑的尴尬击中了。   谢无昉听到了他在门口徘徊的动静。   ……怪不得对他来找祂这件事一点都不惊讶!   感到崩溃的同时,郁白也无端地松了口气。   他想,这应该是昨天的谢无昉。   并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异状的谢无昉。   “我……我有事找你。可以进来吗?”郁白小声问,“你在忙吗?会不会打扰你?”   闻言,男人很快向后让开,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惊讶:“不会。”   郁白便看到了他身后依然显得空荡荡的屋子。   只有最基础的家具,餐桌、沙发、茶几之类的,没有多余的装饰。   头顶的白炽灯投射出清冷的光线,冷色调的屋子里,画面暂停的电视机屏幕散发着彩色光芒。   这不是郁白第一次来谢无昉家,之前在时间循环中去过好些次,每一次都看到相同的简洁寂寥。   对了,说到循环。   这会不会又是一次莫名其妙开启的时间循环?   那眼前的谢无昉,记忆是不是会到期重置……   郁白走进了这间并不陌生的屋子,原本放得很轻的声音,渐渐不自觉地调高了几格音量。   他随口道:“你在看电视吗?”   另一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我以为你在躲我。”   人类挂在嘴边的经典废话,和非人类异常直白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真是一如既往的坦诚过头。   郁白脚步一僵,本能否认:“我没有……”   他看不到身后人的表情,但能听出对方认真的语气。   对他明显底气不足的否认,谢无昉没有说什么,而是冷不丁道:“你说过晚上要出去吃饭。”   “……那个啊,呃,不去了。”   在谢无昉面前想到老郑,郁白还是有点诡异的心虚:“这么大的雨,不出门比较好,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必须见面。”   不过好歹是把上一个话题盖过去了。   男人便轻应了一声。   短促的话音里有一闪而过的愉悦。   郁白来不及分辨清楚,又听见那道低沉微喑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如果他们来找你呢?”   祂似乎很关心这件事。   乍一听到这个问题,郁白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怪怪的,但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哪里怪。   对普通人来说,是一段很正常的对话。   如果。   “不会的,我已经让他们别过来了。”郁白下意识道,“就算来了,我也会把他们俩赶走的。”   谢无昉问:“为什么?”   因为是已经知道结局的见面,不如不见。   但这话郁白没法对眼前人提起,只好含糊道:“因为本来就没什么重要的事嘛,只是随便聚聚,其实我也懒得接待……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最后一句话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不会再跟郑知宇有任何联络了。   很多事情在下定决心后,郁白不会再改变主意。   比如对待那些无法接受的人。   有些门关上了,就不会再打开。   郁白说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客厅里最明亮的那抹色彩吸引,忽然咦了一声:“你在看这个啊?”   暂停的画面上,是一个正在跟镜面中倒影对话的卡通人物。   郁白对这个动漫形象简直是熟悉至极。   是那部名字很长,简称叫做于思明的动画片。   谢无昉居然一个人在家看动画片。   “嗯。”谢无昉侧眸望来,“从上一个时空回来后,我想起了两段记忆。”   他轻声道:“我想起了带着我去拍戏的你,还有和我一起看动画片的你。”   与此同时,咔嗒一声。   他关上了门,转身走向站在电视机前的人类。   清冷的白炽灯光漫射,映照出灰蓝眼眸里温柔的波澜。   这两段记忆里没什么特别之处,郁白没有为此感到紧张,瞥了他一眼:“那你觉得这个动画片怎么样?好看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谢无昉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反正比起刚才开门时的样子,更接近平时在他面前的状态。   “好看。”谢无昉沉默了一下,又说,“抱歉。”   郁白有点意外:“干嘛道歉?”   “因为那时的我不理解这种风格,其实没有看懂故事,所以没有跟你说话,也没有和你一起笑。”谢无昉说,“而你很喜欢这部动画。”   祂是在为自己不够积极的反应道歉。   郁白忍不住笑了:“没关系,不用道歉,我就是知道你没看懂,所以才会笑得那么厉害……我跟你说过的,我觉得那个时空最好玩了。”   这声跨越时空、郑重其事的道歉也很好玩。   有种莫名其妙的可爱。   他好奇地问:“那你刚才一个人看的时候笑了吗?”   “没有。”   郁白就弯了弯眼睛,略带不满道:“那你还说要和我一起笑,结果还是没看懂……”   “我没有专心看。”谢无昉诚实地说,“因为一直想起你。”   “这次你不在旁边,而且在躲着我。”   人类脸上的笑容猝不及防地僵住。   ……怎么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片刻后,和男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的郁白,简直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是上门求助的自己,现在却坐下来看起了动画片。   可能是因为他太想证明自己没有在躲着谢无昉。   ……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的啊!   他听着都觉得不好意思!   郁白动作很小地捂了捂隐隐发热的脸颊,那里还残留着没有褪尽的薄红。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那部已经是第四遍看的无厘头动画片。   绚烂的荧幕彩光落满了彼此的面庞。   余光里,是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   如雕刻般锐利冷峻的下颌线条,此时却分外柔和。   郁白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告诉谢无昉,意外回到了过去这件事。   或许谢无昉可以直接解决这个问题,让他回到正常的时间线里,或是告诉他要怎么做才能回去。   又或许,像当初的时间循环那样,在谢无昉得知这件事后,时间会即刻重启,这意味着他不可以令祂察觉异样,只能靠自己找到解决办法。   抑或是,这两种猜测都不对,而是导向一个全新的,郁白暂时想象不到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他都该做些什么,才能决定下一步要怎么办,并最终让一切恢复正常。   可是……   电视里不断传出欢快嘈杂的声音,沙发上却很安静,热闹的故事静静地在两双眼眸中流淌,彼此的肩膀几乎挨在一起。   一集终了,没有再躲开的人类小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集,很精彩吧?”   其实他刚才一点都没看进去。   烦人的心跳声吵得他想捂住耳朵。   但他毕竟曾经看过三遍,所以能作弊一般把自己没有专心看电视的事实悄悄遮起来。   不像有的“人”,总是一览无余的坦诚。   “……抱歉,我没有认真看剧情。”   男人侧眸望来,话音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及时地收起,转而问:“要再看一遍吗?”   美丽的灰蓝眼眸里再一次倒映出那道近在咫尺的身影。   没有认真看剧情,那又在看什么呢?   空气里仿佛仍残留着被灼然目光烙下的温度。   在那一刹欲言又止的停顿里,郁白别开了脸,像是在拂去颊边恼人的碎发,微凉的手背贴过再次发烫的面颊。   对他来说,这是已然逝去的昨日,是重温数次的动画剧情,可眼前的一切却都那么新鲜陌生。   陌生的心情、陌生的气氛,还有突然显得陌生的——   欢快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魂不守舍的郁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响了。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翻出口袋里的手机:“我、我接个电话。”   他看见谢无昉眼眸微垂,没有说话。   那种微妙的暧昧气氛随之烟消云散,心脏也跟着轻轻一颤。   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遗憾。   是严璟打来的电话。   他怎么打电话来了?   郁白有些意外,一时间也顾不上理清自己的心情,很快接通:“喂?”   “小白小白!”熟悉的声音咋咋呼呼地响起,“老郑是不是到你那了?”   郁白更意外了,茫然道:“没有啊,我不是跟他说了别过来吗?”   严璟语气很着急地说:“是,我也跟他说算了,这么大的雨别折腾了。但他说你在电话里语气怪怪的,可能是出什么事了,非要过来看一眼才行!”   闻言,郁白满心纳闷:“但我没有看到他啊,你们俩不是在一起吗?”   说话的同时,他望向玄关处,起身想出去看一眼。   他没听到隔壁有什么敲门的动静,而且如果郑知宇真的来了,敲门发现他家没人,肯定会给他打电话的。   “什么!没到你家啊?那他到底去哪了……我们本来是一起过来的,但我转了个身的功夫,老郑他不见了!”   严璟的声音里透出愈发不可思议的惊惶。   “我都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真的是一转头,老郑人就不见了,我靠,给我吓得腿都软了!”   “我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四处转了一圈也见着人影,我就想是不是他太着急,索性丢下我跑来找你了,算算时间,这会儿肯定该到了。”   他战战兢兢地问:“……小白,说真的啊,老郑真没来找你吗?”   “真的没有,我没骗你。”郁白蹙了蹙眉,“你再给他打电话试试?下雨天信号不好吧。”   “我一直在打,就是没人接!而且现在风雨已经都停了,结果他突然给我整这一出,我草,我快吓死了小白!!”   “可能他手机掉了?又或者是他临时有什么事走了,来不及跟你说,你别自己吓自己,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未竟的话音戛然而止。   像是被熟悉的字眼触动,有什么朦胧、模糊的印象在记忆深处若隐若现。   凭空消失……   那些被禁锢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如镜花水月,怎么都看不分明。   但此刻的郁白无比坚信一件事——他肯定在哪见过类似的一幕。   光怪陆离的梦境沉入湖底,残存的印象在空气中淡淡地闪烁着。   浸没在那些看不见的缤纷碎片里,郁白呼吸一窒,停下脚步,几乎本能地回头望去。   男人仍旧坐在沙发上,似乎若有所察,抬眸看向他。   背景里的电视绚烂鼓噪,两道情绪迥异的视线在空中无声地相撞。   而祂的目光,依然那么温柔沉静。 第151章 无限01   手机听筒里持续传来好友的声音。   “小白?喂?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你不会也出事了吧?!靠靠靠,拜托你们别吓我了!”   攥着冰凉机身的掌心逐渐渗出黏稠的汗水,郁白语气镇定道:“我没事,严璟,老郑是怎么不见的?你说他是突然消失的?”   “太好了你没事就好!”严璟连忙道,“对!我就是低头看了眼路,他就连人带伞不见了!”   “我发誓最多只过了一秒钟,他不可能一瞬间跑那么远吧?路上没有什么可以躲人的地方啊,地上也没有坑!”   郁白问:“他消失之前,你们在做什么?”   “啊?没做什么,就是一边走路一边在讲话而已!”   “讲了什么?”   “讲来你家的事啊!我劝他别来了,你又没答应,他还是坚持,我也没办法,刚好雨小了点,我想着去就去吧……”   “所以,”郁白听见自己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问,“他消失之前,正在说要来找我的事?”   “对啊!怎么了?是因为这个吗?小白,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耳畔的声音逐渐变得模糊,严璟后面又说了些什么,郁白已经无心再听。   他想起了自己与谢无昉就发生在不久前的对话。   祂似乎很关心今天他要出门的这件事。   祂还问:“如果他们来找你呢?”   如果。   祂明明是一个不擅长想象的神明。   一直以来,谢无昉都不太习惯这种对于人类而言很寻常的虚构设想。   怎么会主动问出这样的问题?   除非,那不是如果。   而是事实。   祂知道他们俩要过来找他。   然后,郑知宇就凭空消失了。   ……是谢无昉做的。   这件事一定跟祂有关。   郁白心头萦绕着这种无比强烈的直觉。   无论是因为此刻简单直接的推理,还是源于残留在灵魂深处的淡淡印象。   它们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他松开了贴在耳边的手机,定定地盯着沙发上的男人,一字一顿道:“是你吗?”   他问得没头没尾,但他相信谢无昉能够听懂。   既然祂能清楚察觉到几公里之外两个普通人类的一举一动,那他和严璟的对话,对祂来说也不是什么秘密。   郁白想,是自己的问题。   他总是在看似平凡的日常生活里,下意识忽略眼前人的真实身份。   他清楚知道对方是不通人情世故的非人类,却忘了对方原本可以有多么恐怖。   一瞬失神就能让天幕变成湖泊的神明,根本是彻底凌驾于人类之上,无法想象的强大存在。   只要祂愿意,毁掉这个世界也不过是动动手指。   何况是探知几个人类的动静。   降下一场突如其来、席卷全城的恶劣天气,阻止他出门。   以及……让那个祂不想见到的人类彻底消失。   浅棕的眼眸里翻涌着一阵强烈动荡的波澜。   紧接着,郁白似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像羽毛一样飘过空气。   他看见那抹沉静褪去,谢无昉注视着他,低声道:“抱歉。”   祂承认了。   郁白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见状,那片灰蓝的湖水轻轻颤动起来。   “郁白,你在害怕我吗?”   男人看上去甚至有一些无措。   可湖水的底色如此幽深冷然。   郁白深呼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尽可能镇定地问:“郑知宇去哪了?他死了吗?”   他知道这是过去的时空,在这里发生的事或许不会在现实里留下任何印记。   也许一觉醒来,时间就会重启,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次错误的意外。   也许等时间流逝到明天,他就能回到那个和老朋友聚会后宿醉的正确时空,那里的郑知宇没有出事。   ……真的,没有出事吗?   他喝醉了,对郑知宇向自己提起遗憾之后发生的事全无印象。   当时就在隔壁的谢无昉,是不是同样对他们聚会中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祂也嗅到那种微妙暧昧的气味,看出郑知宇的意图了吗?   那祂又做了什么?   他到底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回到过去?!   无数问题在心头盘旋,胸膛里搏动着的心跳越来越快,郁白再也无法保持镇定,高声道:“让他回来!!”   急促的呼吸和激动的声音在屋子里久久回荡着。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谢无昉说话。   面对这个直白强烈的要求,男人的眼睫垂下,遮起了眸中的情绪,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却轻声问:“为什么?”   “你说过,不想见他,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他的确说过。   就在几十分钟之前。   郁白几乎压制不住惊惶的语气:“所以你就可以让一个活得好端端的人类从此消失吗?这是两码事!”   在宇宙中飘荡起无数爱心泡泡之前,他就已经看清了对方一直在极力掩饰的本性。   ……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看清了。   冰冷、强大、漠然,视情感法规于无物。   唯独会在他面前收敛起那种恐怖的杀伐欲。   因为不想让他害怕。   所以郁白以为自己能够接受的。   所以他甚至天真地、自我感动般地告诉对方:“不用再掩饰真实的自己。”   直到这一刻,亲眼见证了身边人因此消失的郁白,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人是一种永远沉湎于虚妄想象,常常以为自己足够强大或宽容,却在期许之物真正降临时会噤若寒蝉的生物。   郁白也不例外。   他后悔了。   后悔对谢无昉说出那句话。   是他害得郑知宇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又有人因为他而死去。   浓烈的悔意如潮水在心间呼啸,在这一刹那,仿佛连周遭的世界都晃动起来。   浅淡的眼眸里迅速涌上一些晶莹的东西,郁白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忽然缄默下来的男人,执拗地重复道:“谢无昉,你让他回来!”   “回到这个世界上,不要让他死!!”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唤回的人究竟是谁。   颤抖的声音刺耳地飘散在空气中,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因为郁白眼前的世界是真的在摇晃。   一切都归于混乱动荡的黑暗。   他曾经经历过无数次的那抹黑暗。   在铺天盖地袭来的眩晕感中,郁白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万物都变得朦胧混沌。   直到一道很耳熟的男声渐渐从混沌中浮现,如光芒乍现。   “小白?”   并且变得越来越清晰。   “小白!”   仿佛就在耳畔。   “你的电话!”   这是厉叔叔的声音。   什么电话……   为什么他会突然听到厉叔叔的声音?!   不仅如此,还有更多鲜明庞杂的声音向他涌来。   车辆的刺耳鸣笛,在背景中弥漫的生活噪音,持续作响的手机铃声……   树影斑驳的夏日街道上,飘散着包子香味的早餐店前,一头棕发的青年浑身一震,神情恍惚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三张熟悉的面孔。   正握着手机跟姐姐通电话的乔今丽。   一脸关切地看着他的厉南骁。   还有……   同样注视着他的谢无昉。   “小白!你没事吧?”厉南骁的话音里染上担忧,“你眼睛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前面听到了郁白和谢无昉别别扭扭的对话,也看到了前者不好意思地脸红的样子。   所以厉南骁体贴地移开视线,决定尊重一下年轻人的频道。   可是,本来只是低头失神的郁白,为什么忽然间眼眶泛红?   像是要哭的样子。   厉南骁心下一紧,目光充满审视地扫过刚跟郁白说过话的那个非人类,正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大喊。   眼里还残留着泪意的青年满脸惊骇,难以置信地朝身边的男人吼道:“谢无昉!!你到底干了什么?!”   这道声音一出,周围路过的行人齐刷刷地投来诧异的目光。   近距离遭受音波冲击的厉南骁和乔今丽,更是浑身一震。   连电话那头正跟妹妹絮叨的乔今美都震了震。   听筒里顿时流泻出她兴奋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了阿丽!”   电话这一头的阿丽听到了,厉队听到了。   郁白也听到了。   神智回笼之后,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身在何处。   他竟然回到了比在沙发上被郑知宇的电话吵醒的那一刻,还要再遥远一些的过去。   ——是刚从异时空回来,一行四人站在早餐店前,先后接到不同人电话的那一刻。   厉南骁接到了同事林晓云的电话,乔今丽接到了姐姐乔今美的电话。   而郁白接到了久未联系的室友郑知宇的电话。   此时仍放在他口袋里的手机,正持续作响。   眼前那个黑发蓝眸的男人,被他吼过之后,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怔然神色。   很显然,谢无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他刚才只是安静地看着那片不再有沸腾开水壶的柔软发顶。   于是,冷不丁被吼的男人沉默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发生什么了?”   灰蓝眼眸中的茫然与关心如此真切。   简直令眼眶红红的青年倒吸一口凉气。   好问题。   他比谁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脑一片混沌的郁白抬起手,胡乱地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角。   没有得到回答的谢无昉又问:“你哭了吗?”   这次郁白搭理他了。   “我没有!!”   不假思索的否认里犹带一丝哽咽。   “……”谢无昉犹豫片刻,轻声道,“嗯。”   一旁的厉南骁和乔今丽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或是该不该出声掺和。   因为小白明显是冲着非人类去的嘛。   阳光烂漫的街道上,行人们越走越慢,交谈声随之放低,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看热闹。   金灿灿的空气里回荡着欢快的手机铃声。   良久,谢无昉试探着开口:“你要不要先接电……”   话音未落,被另一道声音不由分说地打断。   “闭嘴!”   在人们好奇的注视中,那个刚擦干眼泪的青年,猛地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只吵个不停的手机。   挂断电话拉黑关机一气呵成。   再然后,他仰起脸,怒气冲冲地瞪了面前的男人一眼。   “不接!!!” 第152章 无限02   片刻后,这处不断令过路行人侧目的街角,保持着一种非常奇异的安静。   或者说……   一种窸窸窣窣的安静。   “刚才发脾气的是棕色头发那个,叫谢什么的是蓝眼睛那个对吧?”一道透着兴奋的女声连珠炮似地发问,“所以蓝眼睛到底干什么了啊?快告诉我嘛阿丽!”   这是从电话里听到只言片语后,光速起床出门赶到事发现场聆听第一手八卦的早餐店老板娘之一乔今美。   “……我真的不知道。”另一道声线完全相同的女声幽幽道,“姐姐,你小声点好不好。”   这是手臂正被姐姐拽住不放,被迫一起围观,但心里只想一键跳过讨厌的爱情戏的早餐店老板娘之二乔今丽。   “我们俩都没看到发生了什么。”最后响起的是一道下意识接话的男声,“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这是认真观察分析着眼前状况,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的刑侦队长厉南骁。   三人待在早餐店里,以墙边为掩体,整整齐齐地探出脑袋看向外面。   闻言,乔今美立刻转头看了一眼这位陌生人。   “哇。”她面露惊叹,“警察同志你很八卦诶!看上去明明特别严肃的样子……”   被群众批评很八卦的警察同志顿时哽住。   ……差点忘了,这是现实世界里的乔今美,没有异次元中的记忆。   所以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小白和谢无昉。   厉队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道:“你不认识他们都特意跑来看热闹,那不是更八卦?”   “谁说我不认识,我认识他们的!”乔今美立马反驳,“我教过蓝眼睛怎么做炸鸡,他们俩还一起来我店里买过包子呢,就在昨天!”   “不过,那时候他们俩看起来还不是很熟,像是刚刚在一起不久,想不到今天就闹别扭了呀。”她笑眯眯地说,“这样也好,不发生点矛盾,怎么加深感情嘛!”   厉南骁扶额:“是因为你能看到热闹,才觉得好吧?”   乔今美抗议:“这话说的!警察同志你难道没在看吗?!”   厉南骁:“我没有,我是在担心小白,我从来没见过他情绪这么失控的时候。”   乔今美:“小白?棕发那个吧?咦,你也认识他们啊!那你有没有内部消息?快说说,另一个帅哥到底干什么了,这么大的事不要瞒着我们人民群众嘛,你看小白都气哭了!”   厉南骁无话可说:“……”   乔今丽声如蚊蚋:“喂,你们太大声了……”   乔今美:“放心啦,小白坐在树底下专心生气呢,没心情搭理其他人,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的——”   “我听得到!!”   光影阑珊的行道树下,终于传来一道掷地有声的咆哮。   几乎把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的郁白简直忍无可忍。   他是生气不是死了!!   话音一出,早餐店瞬间为之一静。   被树下的年轻人愤怒射来的眼刀扎中,三个大人不约而同地讪讪道:“……对不起。”   郁白又瞪了他们一眼,才转回头,手臂重新紧抱住膝盖。   然后,继续把脑袋埋进膝间自闭。   ……他真的很生气。   或许是气自己说的那句话所引发的一连串后果,或许是气迄今为止莫名其妙发生的一切,或许是气这个时空里看上去十分无辜的谢无昉。   又或许是气这个很陌生的自己。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他不会对人大吼,不会情绪失控,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地窝在角落里生闷气。   他应该整理好情绪,找回理智,按下一切波动的心绪,冷静地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是……   身边传来一声很轻的动静。   从侧边照耀到他手臂上的温热阳光,忽然被一道阴影遮去。   坐在地上环抱双膝的人悄悄睁开眼睛,透过手肘处的缝隙,看见了旁边地面上出现的一截衣角。   谢无昉在他身边坐下了。   同时低声唤他:“郁白。”   “……”把自己埋起来的人立刻转了个方向自闭,闷声道,“走开。”   反正大家已经看到他这个样子,想再怎么掩饰都来不及了。   事已至此,破罐子破摔算了。   他现在就是很不想理谢无昉。   特别不想。   但那道投映在他身上的温凉影子并没有离去。   “抱歉。”耳畔响起很认真的回应,“我做不到。”   “郁白,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谢无昉顿了顿,问,“是因为刚才我说看到有东西从你身后飘过去吗?你很担心我看清——”   “——都说了不要再解释那件事了我没有担心!!”   在宇宙中飘扬的爱心泡泡再次被提起,郁白怒而抬头瞪他。   灰蓝剔透的湖泊里,便猝不及防地映出了那道气冲冲的目光。   头顶的夏日光影浮动,浅棕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湿润的泪意,却显得格外生动。   谢无昉怔了怔,蓦然间安静下来。   郁白仍在语无伦次地破罐子破摔:“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怎么不继续问我为什么生气了?全都怪你,让你走开还不肯走——”   “……对不起。”男人再一次道歉,然后看着他认真地说,“因为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蛮不讲理的指责声因此戛然而止。   对这个反应始料未及的郁白,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本就因为情绪激动所以有些泛红的白皙脸颊,一瞬间红透了。   紧接着,垂在身侧的指尖骤然收紧。   他真的是……   受!够!了!   “谢无昉!”捏紧了拳头的人类红着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质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老郑是谁?!”   “……”谢无昉问,“你是说哪一个老郑?”   果然!!   这家伙真的早就知道另一个老郑!   所以在现实世界里接起那个电话之前,他跟厉叔叔说到是老郑打来的时候,无端感受的那种来自某人的低气压,并不是错觉。   “没秃顶也不拍广告的那一个!”   于是男人沉默了一下,低声问:“是朝夕相处四年后跟你告白的那一个吗?”   “……是。”郁白深吸一口气,一脸费解地问,“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他明明从来没有跟这家伙提起过这件事!   “我听到了你和严璟在家里聊天……我本来是担心你们发生了冲突,才会走过去听的。”谢无昉诚实地说,“但是在要走开的时候,听到他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郁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个在异时空里和严璟坦诚心事的夜晚。   也想起了严璟明明只是随口提了一嘴。   ——“初高中不早恋也就算了,但到了大学,朝夕相处了四年的老郑跟你告白,你连一丝动摇都没有,还怀疑人家是想趁机借钱……”   所以那时候谢无昉就在隔壁偷听吗?!   这种强到变态的记忆力用来记什么不好,为什么要用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啊!!   一想到那些关于“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不想成为唯一”的自白也全被眼前的人听到了,郁白的脸色简直红成了天边的火烧云。   怪不得那之后会没头没尾地问他“人会改变吗?”“包括你吗?”。   原来祂想改变的是这些。   “谢无昉!”他气得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恼羞成怒道,“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说话!!”   “对不起。”谢无昉看着他,轻声说,“我只是想知道跟你有关的一切。”   郁白余怒未消,猛地别开脸,不想搭理他。   初夏的午后霎时寂静下来,风吹树梢,浓绿的叶子在头顶哗啦啦地摇晃着。   直到有些沉郁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人?……你现在动摇了吗?”   男人的声音很低。   “在回到现实之前,你对我说,不用再掩饰真实的自己。但却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是因为你决定要远离我吗?”   依然是熟悉的低沉声线,却逐渐染上了一抹如坠黑夜的幽然。   郁白瞳孔一颤,一种常伴左右的不妙预感在霎那间席卷心头,又仓皇转回了视线。   他看见那片本该澄净的灰蓝,果然变得比往日更深更冷。   就像那个得知他要去见郑知宇后,独自待在家里的谢无昉一样。   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不,如果用一个更通俗形象的词语来形容,应该是……   像要黑化了一样。   ……   所以是现实世界里因为他跟郑知宇见面而黑化的谢无昉做了什么,才让他陷入了眼下这种不断回到过去的诡异状况对不对!   那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这种时间的怪圈?   无论如何,通关方法应该不太可能是让这家伙再次黑化。   如果再不及时补救,任由黑上加黑,郁白简直不敢想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怪事。   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话语比想法更快一步。   “我没有动摇,我就是不喜欢他!”   如果这一次他全都顺着谢无昉来,是不是就能回到现实?   反正,事已至此。   “我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非人类又不算人。   清澈慌张的话语声落满了夏日的树荫。   他又不假思索地说了两句什么。   直到大脑一片空白的郁白后知后觉地看清了,眼前人一瞬间变得怔忡的神情,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其他一切杂音都隐没于骤然失色的背景。   男人深黑的发梢被日光照得几近透明,美丽的眼眸里盛满他的倒影。   世间万物宛如静止,唯有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如此清晰、鲜明。   原来他说:“谢无昉,我喜欢的好像是你。”   “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第153章 无限03   扑通、扑通——   初夏日光闪耀,树影斑驳,风停在耳畔,天空中云在流淌,地上偷听的人们满脸惊诧。   世界过分安静,而他的心脏好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郁白从来没有想过,会从自己的口中听到这句话。   ……他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谈、谈恋爱啊。   满脸通红的人类猛地站了起来,像做错事一样往后退了两步,结结巴巴道:“我刚才肯定是在胡说八道,你没听见……”   “我听见了。”   那道高大的影子同样被日光骤然拉长,始终影影绰绰地倒映在他身上,没有给他任何退缩的空间。   “你问我要不要跟你谈恋爱。”谢无昉说,“还说你喜欢——”   “——够了不要再重复一遍了谢无昉!!!”   好听的声音被羞耻得快要爆炸的人类,手忙脚乱地打断。   虽然此刻并不是在充满了可爱特效的动画世界里,但他空空荡荡的发顶,仿佛正坐着一个噗噜噗噜冒白气的开水壶。   于是垂眸注视着他的男人忽地笑了。   “郁白,”他说,“我很开心。”   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平日里冷峻深刻的轮廓线条霎那间变得温柔,湖水般的眼睛里盛满柔和的光芒,像烟花倒映于银河,流光溢彩的雀跃。   其实他很少这样笑,更加没有流露过这样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开心情绪。   目睹这一刻,连此时情绪大爆炸的郁白都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忘了呼吸。   ……对不起,他是可耻的颜控。   回过神来的人类匆匆忙忙地别开视线,尽可能装作冷静淡定的样子。   他刚才说话没经大脑,音量也没怎么控制,周围的人是不是也都听见了?!   一贯严肃的厉叔叔会是什么反应,八卦得要命的老板娘阿美又会是什么……   下一秒,原本忧心忡忡的人类猛然收回了视线,满脸不可思议地重新看向身边的男人。   “谢无昉!”他难以置信地喊出神的名字,“时间怎么又停住了?!”   万物宛如静止、世界过分安静原来并不是一种夸张的修辞。   而是这一刻的现实。   树梢浓绿的叶片定格在风中,路过的陌生人保持着提步行走的动态,近处的乔今美等人则是目瞪口呆的模样,眼睛里闪烁着强烈的惊讶,像是一堆做工极佳的真人蜡像……   一切景物与人类全都定格在这一瞬。   “因为他们很多余。”   男人这次没有说抱歉,只是这样诚实地回答他。   低沉嗓音中的笑意清晰可辨。   听得人耳朵发烫。   “要现在恢复时间流动吗?”他顿了顿,又轻声说,“虽然我希望他们安静得更久一点。”   郁白:“……”   那还问他干什么!!   在万物静止的地球上,只觉得一切都滚烫的人类没好气地瞪了神明一眼,小声道:“不用现在恢复,停久一点就久一点吧。”   看厉叔叔他们震惊的反应,肯定是听到了他脱口而出的告白。   ……   想死。   不想面对。   让他再逃避一下吧,趁着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反正在很久之前的殡仪馆里,第一次体验除我以外全员静止状况的郁白,已经从谢无昉那里知道了,短暂停止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但、但是,”郁白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太惯着这个过分强大的存在,下意识道,“下一次我说让他们停下来,你再让时间静止,不要这么突然。”   让一切静止不失为是一种摆脱窘境的好办法。   当然,前提是他得有心理准备。   “好。”   谢无昉答应得很快。   “我会等你要求。”   朦胧明媚的日光里,郁白对上那双温柔的灰蓝眼眸,恍惚间,觉得有什么晶莹剔透的碎片像梦一样流走了。   依然像朵火烧云的人类,在不再摇曳的树荫下重新坐好,万物静止的世间,唯有他是生动的。   生动的人类又呆呆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正要把一团浆糊的脑袋埋进膝间,被头顶传来的那道声音打断。   “郁白,你在想什么?”   他在想一动不动的世界真的很安静。   他在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回到那个宿醉后的现实。   他在想厉叔叔会不会反对他跟非人类的关系。   他在想……   “我……我在想,”思绪一片混乱的人很小声地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谈恋爱,不知道该怎么做。”   虽然话是他说的。   但此前打定主意要跟真爱绝缘的郁白,是真的没有想象或向往过,那种与人相爱相伴的未来。   他可以教非人类怎么在人间生活,告诉对方人类中流行的种种常识。   却唯独无法教祂什么是爱,又该如何去爱。   在爱情面前,他也不过是一张不知所措的白纸。   而那个本该比他更无措的“人”,声音却依然沉稳。   “你什么也不用做。”谢无昉说,“现在这样就很好。”   ……说得倒是好听。   有人类的风范了。   很会谈恋爱的那种人类。   郁白忍不住笑了,下巴抵在双臂环绕的膝间,他忽然偏了偏脑袋,像学生时代趴在课桌上午睡那样,侧过脸望向自己的同桌。   “谢无昉,那你会怎么做?”他好奇地问,“也保持现在这样吗?”   他在努力把自己抽离出那种强烈的羞赧情绪,所以假装正在谈论的不是彼此之间的关系,而是在探讨什么跟自己无关的,严肃的学术问题。   ……因为脸真的很烫,需要赶紧降温。   再烫下去就可以煎鸡蛋了。   强装镇定的人类眨了眨眼睛,颜色浅淡的眼眸里映出男人清晰的倒影。   他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会永远待在你身边。”   “尽可能实现你每一个心愿。”   话音落下,线条分明的下颌立刻辗转过白皙的手臂,郁白瞬间收回盯着同桌的视线,条件反射地埋头装睡。   ……   算了,煎鸡蛋吧。   煎两个。   耳畔磁性的声音却不肯放过他。   “郁白,你想要什么?”   被叫到名字的人类莫名其妙地想,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在签订包养契约之前,家财万贯的金主大人会问的话。   ……咳。   都怪严璟。   灌输给他太多乱七八糟的烂梗。   不过,说到家财万贯……   郁白突然想起了曾经让他目瞪口呆的那片灿烂华光。   在现实世界里的这一天,他本该接起老郑的电话,答应赴约,然后完蛋散发出浓郁的包子香味。   再然后,热乎乎的包子里哗啦啦地淌出一大堆出人意料的冰冷宝石。   说起来,他那时只顾着回避自己的心情,都没有细看那些宝石,匆忙把它们塞进盒子里,就再没打开过。   此刻郁白身后的背包里,同样装着那个盛有完蛋的小方盒。   可这个时空里他没接老郑的电话,完蛋一直没有异动,也就没有宝石。   他得回到现实,才能见到那盒至今仍躺在背包的美丽宝石了。   后知后觉地,好像有一点遗憾。   因为郁白渐渐产生一种直觉——那些宝石恐怕不是闯祸的完蛋为了跟他道歉,用来讨好他的礼物。   毕竟他现在知道的信息远比那时更多。   他知道谢无昉在自己接起电话的时候,就清楚对面的人是……嗯,算是情敌吧?   他知道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大概率是谢无昉在阻止他出门。   严璟说两人在来的路上差点被雷劈死,也绝非意外的巧合。   是神的有意为之。   所以,在他答应跟别人见面之际,突然出现在他掌心的无数珍贵宝石,又是什么原因呢?   是想用意外绊住他的脚步,让他重新考虑晚上出门约会的事,还是在敌人面前竞争似地表达爱意,就像慷慨献上私藏珍宝的龙?   “为什么是宝石……”   被谢无昉的问题勾起一连串思绪的人,喃喃自问,声音模糊不清。   身边的男人捕捉到了关键词,便问:“你想要宝石?”   神游天外的人类下意识应声:“嗯……”   那的确是他见过最美丽耀眼的宝石。   如果那时能再用心欣赏一会儿就好了。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宝石?”   “什么颜色都可以,不过蓝色最好看吧,各种各样的蓝色,像星空一样……”   “那你抬头,摊开掌心。”   “……哎?”   陷在机械式一问一答中的人类蓦地回神,话音戛然而止。   他本能地依照男人的话抬起头,松开了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掌心朝上伸开。   静止的阳光依然绚烂缤纷。   ——那些凭空出现的宝石比日色更耀眼,无声地涌进他的掌心,散发出璀璨昂贵、纯净夺目的光芒。   冰冷美丽的宝石切面上,倒映出郁白一脸错愕的神情。   也映出了旁边那道悄悄侧眸望来的身影。   他收到了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礼物。   是一粒又一粒价值连城,异彩纷呈的宝石……!   虽然色彩繁多,但以蓝色为主,有各种各样、深深浅浅的蓝色,称得上美轮美奂,宛如漫天星河凝固后,悄然停泊在他手心。   掌心沉甸甸的冰凉触感如此真实,耳畔萦绕的声音也始终温柔而真切。   送给他这片星河的神认真地问:“你喜欢吗?” 第154章 无限04   面对这满目灿烂华光,郁白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又呆呆地抬起头,望向另外两个人类同伴。   从早餐店门口探出脑袋的人类们依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惊呆了状态。   所以没办法替双手被占满的他,做出揉眼睛震惊的动作。   ……   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而是超乎想象的现实。   世界仍旧一片安静,郁白的心头却掀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惊涛骇浪。   为什么,为什么谢无昉会……   他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你会送我宝石?”   “……”眼前人怔了怔,略显茫然地应声,“因为你说想要。”   郁白愈发怔住。   是因为他说想要。   所以现在他的掌心才会被这些流光溢彩的珍贵宝石占满。   与那天一模一样的满目华彩。   可他明明是因为想起了之前无故收到的那堆宝石,才会跟谢无昉提起宝石的。   那么,那一天的谢无昉,究竟是为什么会突然送给他这份礼物?   这些完全符合他此刻描述的,五颜六色,以蓝色为主,犹如烂漫星河的宝石……   人类眼中的震惊太过鲜明,于是神也敛起了笑意,不确定地问:“你不喜欢吗?不是你想要的那一种吗?”   “不、不是,我不知道。”郁白深呼吸,语无伦次道,“我只是觉得很意外……”   令人目眩神迷的初夏日光里,唯一生动的人类,茫然地注视着周遭静止的一切。   这是他第二次经历时间暂停。   第一次是在事态混乱的殡仪馆里,他凭着身体本能盲发短信,向那个本想保持距离的非人类邻居求助。   祂来时,满脑子遗产的家属们正和真心为老友鸣不平的袁叔叔闹作一团,而他旁边的严璟非要说出那个地狱笑话般的烂梗,场面几近失控,忍无可忍的郁白只好朝神的方向大喊:“谢无昉你快让他们停下来!”   神听见了他的要求。   所以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如雕塑般凝在了原地。   彼时的郁白震惊之余,还在心里偷偷吐槽,他要的不是这种停下来。   那是位于久远过去的第一次。   ——可就在刚刚,他对谢无昉说:“下一次我说让他们停下来,你再让时间静止,不要这么突然。”   谢无昉答应得很快。   ——“好。我会等你要求。”   可这明明是位于未来的第二次。   ……未来怎么可能影响过去?!   还是说,他想多了,时间暂停和宝石礼物都只是个意外的巧合而已?   他不确定。   郁白凝望着铺满天际的灼然灿日,整个人都被一种飘忽不定的不真实感笼罩了。   好像忽然迷失在了时间的缝隙中。   他这次到底被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时空?   朦胧难辨的意识深处,那个不明来由的奇异印象又浮现出来。   他要找到答案。   找到一个跟谢无昉有关的答案。   可问题究竟是什么呢……?   “郁白?”耳畔的呼唤声愈发清晰,“你怎么了?”   迷茫的目光撞进那片充满担忧的湖水。   郁白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先前一片冰凉的掌心,已经恢复了空空如也的轻盈。   宝石消失了,面前的男人无措地问:“你看起来很不安……是因为它吗?”   郁白愣了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不知道要怎么对谢无昉描述现在的状况。   如果他把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对方,会不会像曾经的时间循环里那样,触发什么规则禁制,然后被直接送往下一个时空?   这个莫名其妙对神告白的时空,也就随之戛然而止?   他纠结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很小声地憋出一句。   “还我。”   谢无昉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什么?”   “宝石。”他说,“我很喜欢。”   人类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你已经送给我了,干嘛又收回去?”   虽然他还没搞懂过去与未来之间的逻辑关系,但这不妨碍他喜欢这份再度收到的礼物。   也是在关系突如其来转变之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男人错愕之余,似乎也因此放心了一些,眼中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认真道,“抱歉。”   郁白不看他,垂着头打开背包:“等我拿个盒子装。”   蔫蔫的闯祸包子被无情地倒进背包,方方正正的小黑盒里有了新的住客。   深黑的底色映称着一粒粒晶莹剔透的宝石,美不胜收。   比装个包子看起来正常多了。   把容易引发骚动的礼物收好,郁白松了口气,同时在心里做好了准备,提醒道:“让时间恢复流动吧。”   “好。”   下一秒,夏风吹动了树叶,陌生行人继续迈动脚步,在一旁围观的八卦群众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惊呼终于落进空气。   “妈呀告白了!”乔今美大惊失色,“居然是小白主动的!!”   她惊呼完毕,又后知后觉道:“不对,怎么才告白,我以为早就是一对呢!你不行啊蓝眼睛,我还以为会是那种早早出击的行动派——”   旁边的乔今丽并不关心爱情戏,手指垂在半空中跳动了一下,在犹豫要不要去捂姐姐的嘴巴:“小声点,他们俩都听得见……”   尤其是那个“不行”的蓝眼睛。   是个超绝恐怖的外星人。   即使已经对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有所预期,但也没想到会是小白开口的厉南骁同样难以置信:“小白,你——”   而已经做足了准备才面对这一切的郁白,只留给他们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又累又困先回家睡觉了,有事再联系,回头见!”   伴着盒子里宝石细碎晃荡的声响,他头也不回地溜了。   顶着如芒刺在背一般的灼灼烈日,郁白以最快的速度走进小区,独自上了电梯……哦,这次不是独自。   身后始终有道影子不远不近地跟着。   郁白很想按下关门键不等他,可最终也没按下去,没好气地瞪了紧随其后走进电梯的男人一眼:“你跟着我干嘛?”   而对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也住在这里。”   郁白:“……”   对不起,忘了他们俩是邻居来着。   看到他一瞬间又要烧起来的面色,男人想了想,补充道:“但我的确在跟着你,我希望每一刻都能见到你……”   好,这下真的烧起来了。   轿厢徐徐上行,等门一开,面红耳赤的人类径直冲出了电梯,匆匆道:“我先回家了!”   他现在非常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在转身关上家门之前,他想起了什么,又一本正经道:“谢无昉,不准偷看我在干什么,你要像人类一样跟我相处,不然很不公平。”   考虑到这家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恐怖力量。   他不得不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那句让人很不好意思的情话。   “……”身后男人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些遗憾,“好。”   居然在遗憾。   ……所以果然想过要偷看对吧!!   就像现实世界里默默观察他跟别人聚会一样。   好过分。   得到承诺的郁白忿忿地关上了门,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也干过这种偷看邻居的过分行为。   终于回到令人安心的家里,他一头栽进柔软舒适的沙发。   然后,安心地发起了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大堆迷雾般的未知线团。   突如其来降临在他身上的时空穿越,因果关系似乎打成了一个死结的未来和过去……   此刻的谢无昉,正在做什么?   他应该认真分析和罗列眼下的状况,努力找到线索,想办法解开谜题,回到现实。   那家伙不会也在家里发呆吧……   ……   靠,他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脑袋了!!   思绪一团乱麻的人类懊恼地把自己埋进了沙发靠枕里。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忽然响起。   原本一动不动的人蓦地抬起了脑袋。   脚步声由远及近。   “找我干嘛——”   有点不满的话语声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突兀地中断。   门后喘着粗气赶来的肌肉男,眼睁睁地看着好友脸上闪过一抹近乎失望的神情。   于是他也好奇地向后望了一眼:“你等谁呢小白?等外卖啊?”   “……没等谁。”小白故作镇定地转身往回走,“你怎么来了?”   “你还问我!你手机为什么关机了?老郑说他打——不是,我打你电话一直打不通,怕你出什么事了,就赶紧过来看看嘛。”   听严璟这么说,郁白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在接到那个万恶之源电话时,直接把号码拉黑并且关机了。   “我没事,就是手机没电了而已。”郁白说,“你跟他说——不是,你跟你说,以后别联系我了,没可能的。”   说着,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严璟叹了口气:“好吧,你没事就好……彻底没可能了?”   郁白下意识道:“对,我不喜欢那种类型。”   严璟:“哦,这样啊。”   郁白:“嗯。”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严璟骤然间琢磨出有哪里不对:“等等,那你喜欢哪种类型?难道老郑还是输在了性别?你有喜欢的人了?我靠,是谁啊?你不是无性恋吗?!”   他猛地一拍大腿:“我说你一开门的表情就魂不守舍的这么怪呢!我上学那会儿第一次约同桌来家里写作业就是这个样子的!”   “……”意外露馅的郁白不想回答,幽幽道,“你当年明明说你不是想早恋,只是太想进步了。”   “哇哦,你没否认!”严璟瞪大眼睛,越瞪越大,“哇哦,哇哦!”   郁白崩溃扶额:“你哇够了没有!”   “不够不够!”严璟兴奋地弹了起来,“靠靠靠,我要赶紧跟我爸妈报喜,他们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郁白:“……”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严璟的反应了。   他是有喜欢的人,不是怀了!!   在掏出手机报喜之前,严璟又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地扭头看他:“小白,你真在等人?你们约好了要见面?”   小白持续嘴硬:“没有,我在等外卖。”   “放屁,你当我傻啊,你们小区的外卖不让送上楼!”严璟乐呵呵道,“天啊,那我是不是马上就能见到她了?我怎么还有点紧张呢,哎,对了……”   他忽然眼睛一亮。   郁白也跟着心头一惊,不妙的预感瞬间袭来,慌忙制止道:“你闭嘴——”   但他说晚了,烂梗大王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   “你女朋友进来的时候看到我跟你在一起,不会生气吧?”严璟瓮声瓮气地夹着嗓子,“都怪我不打招呼就来了,哎呀,是我不好,哥哥。”   ……   郁白又想死了。   一种脸很热的想死。   所以他也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满脸通红道:“神经病啊你!!” 第155章 无限05   看到一贯淡定的人露出罕见的羞恼模样,严璟顿时乐翻了天,整个屋子里都回荡着他贱兮兮的笑声。   “不行,笑死我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哎小白。”   说着,他努力收敛笑容,摆出一脸哀怨弃夫样,手臂一伸,就要去搭郁白的肩膀:“趁你女朋友还没来,让我再独占哥哥——”   被喊得头皮发麻的郁白当机立断地躲开,没好气道:“你不想死的话就离我远点!”   严璟愣了愣,立刻又做作地哇哦了一声:“你女朋友这么凶呀?不像我,只会心疼……”   郁白木着脸冷漠道:“对,他不像你只会心疼我,他会直接弄死你。”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还是很唬人的。   “……”胆小鬼肌肉男瞬间噤了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好友的神情。   小白看上去好认真。   “呃……”他挠了挠头发,不太确定地问,“小白,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郁白露出一个凉飕飕的假笑:“嗯,我在开玩笑。”   ……小白真的是认真的!   “我草!”严璟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撤去,一屁股弹到了旁边的椅子上,高高举起双手,“哥你看看我们保持这个距离够不够清白?!”   郁白:“……”   他总算松了口气,带着一身冷汗重新在沙发上坐好。   要不是他刚跟谢无昉说过不准偷看,严璟现在说不定已经连点渣都不剩,只留烂梗在人间了。   丝毫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的傻大个正在小声嘀咕:“没想到你居然喜欢病娇这一款啊,怪不得这么多年都不开窍,这可真是稀有物种,我还没见过活的病娇呢……”   郁白下意识道:“他不是——”   又自己收了声。   ……好吧,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谢无昉似乎是挺病娇的。   严璟听见了他欲言又止的辩解,忍不住啧了一声:“看来你很喜欢她啊,都不觉得她病娇,啧啧,爱情这个东西真可怕啊。”   郁白:“我没有!”   严璟:“你没有喜欢她?”   郁白:“……不是这个没有。”   “难道是还没谈上?”   “也不是……”   “那是什么啊?你到底没有什么?”   严璟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八卦。   郁白也眨了眨眼睛,满脸苦恼。   半晌,他叹了口气,垂下脑袋小声道:“我没有特别真心。”   “……”严璟大惊失色,“我草,你怎么是个渣男!”   郁白僵了僵,莫名有点心虚:“也、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片刻后,坐在椅子上严格保持着社交距离的严璟,紧盯远处沙发里兜着圈子倾诉的好友,简单粗暴地总结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跟她在一起,不是纯粹因为喜欢,而是为了利用她?”   “不能算是利用。”郁白试图纠正,“我只有透过他才能找到答案,而且问题本来就是他造成的……”   “反正就不是单纯出于喜欢呗?”   郁白无法否认:“……嗯。”   严璟沉声痛斥:“渣男!”   “……”   郁白无力辩驳,只好默默捂住了脸。   算了,渣就渣吧。   只要能找到目前这种奇怪状况的解决办法,让他怎么做都行。   毫无征兆的时间回溯,隐约有所关联的未来与过去……这种独自身陷在一团迷雾里的感觉,实在让他觉得不安。   因为郁白仍不确定时间是否会正常向后流逝,它会在自己断片失去意识的节点附近到期重来吗?   他会像最初的时间循环那样,被反复困在一段又一段既定的时间里吗?   与那时偷来一个暑假般的雀跃心情不同,如今的郁白,不想再经历一次看似自由肆意,实际始终止步不前的循环时光了。   他更想回到那个真的能流向未来的现实世界。   即使未来难以预料。   他想,似乎有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旁的好友还在义愤填膺地批判:“不行,一会儿等人家小姑娘来了,我得好好提醒提醒她,别让你蒙在鼓里给欺负了,小白,说真的,你这么做一定会后悔的。”   郁白说:“我不会。”   本来就是谢无昉导致这一切发生的,他才不会后悔。   而且……   欺负小姑娘是什么鬼啊!!   郁白实在听不下去这个诡异的形容了,一脸别扭道:“你到底把他脑补成什么样了?”   正语重心长劝导着他的严璟不假思索道:“病娇平胸萝莉啊!哦对了,她成年了吧?犯法的事你可不能干!”   “说真的,要不是你动机不纯,我觉得她跟你还蛮般配的唉。”他扼腕叹息道,“你这副弱不禁风又像在道上混过的少爷样子,搭个武力值拉满的病娇萝莉,不是正好?”   ……   郁白简直听得目瞪口呆。   不得不说,这很刻板印象。   ……正好个屁啊!!   郁白按了按砰砰直跳的太阳穴,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吐槽,索性转移话题道:“别废话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咦,什么?”   “你觉得有什么事是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郁白沉吟着,又补充道,“尤其是过去的我身上。”   他始终很在意时间暂停和宝石礼物这两件事。   心底有某种直觉在告诉郁白,那绝对不是什么意外的巧合。   因为这两件事都与谢无昉有关,也都与郁白对祂提出的要求或者愿望有关。   平凡普通的人类当然不可能倒因为果,将未来放置到过去之前。   但如果是享有永恒的强大神明呢?   假设未来发生的事真的能够影响过去,那么,这种影响又是怎么体现的?   它们一定是已经存在于过去、郁白早就经历过的既定事实吗?   还是说,如果他现在做了什么新的尝试,与之对应的结果也会像块迟到的伤疤,在过去的记忆里突然浮现?   前者他暂时没有头绪,难以有目的性地去摸索辨认,但后者是可以试着去验证的。   所以郁白打算找一件自己过去绝对不会做的事,叫上谢无昉一起,并在这个过程中极力要求对方以后主动带自己去做。   然后,这个“以后”会不会就出现在了“以前”呢?   要选择自己绝不会做的事,也是为了在记忆中更容易辨别和定位。   “绝对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严璟一头雾水,“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管原因。”郁白不打算跟眼前这个胸大无脑的笨蛋解释这么复杂的概念,“回答我就是了。”   既然是他不会去做的事,那单靠自己就很难想得到。   “呃,我想想啊,谈恋爱?”严璟试探着说,“尤其是跟病娇萝——”   沙发的方向气势汹汹地飞来一个靠枕:“喂!!”   “哈哈,这个确实不像是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嘛。”严璟眼疾手快地接住靠枕,傻笑道,“那我再想想啊。”   “不把想靠近你的人统统拒之门外?”   “能够开心自在地度过每一天?”   “不再口是心非,正常表达自己的情绪?”   严璟来了灵感,越说越起劲,直到被下一个飞来的靠枕打断。   “……”郁白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够了。”   感觉无缘无故挨了顿骂是怎么回事。   还是他自找的。   严璟嘿嘿一笑:“是你让我说的啊小白,我可没有要批评你的意思,我这是被迫的……”   “对,是我逼你的。”郁白瞪他一眼,无奈道,“你能不能说点更具体的事?不要这么概念化。”   “哦哦,要具体的事啊,但是我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哎,我知道了!”   严璟左拥右抱着靠枕,环视这间来访过数次的屋子,以及仿佛黏在沙发里的青年,恍然大悟道:“你不会主动出门!”   “出门?”   “对啊,你只有在必须出去办事的时候,才会出门,其他时候都宅着。”严璟感叹道,“得亏这个小区外卖不准上楼,才让你每天都能下去走两趟,我还记得你上次租的那个房子外卖能直接送到家,而且能帮你顺便把垃圾提走,哇,那时候你连续多少天没出门来着……”   被他这么一说,郁白也意识到了,自己过去的确是能宅就尽量宅在家里,如非必要绝不在外面晃悠。   即便是在看起来经常跑出去的异时空里,他离开家也往往是为了去做一件什么事。   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出门散步”“随便走走”之类的念头。   “就这个!”郁白当即拍板,起身往外走,“行,我要出门了,你也先回家吧。”   严璟猝不及防:“哎!你出门干什么去?”   郁白:“不干什么。”   严璟:“那你出门干嘛?”   郁白:“为了出门啊!”   严璟:?   郁白:?   两人再次大眼瞪小眼,已经大步走到门边的郁白忍不住催促道:“快出来,我要锁门了。”   “……哦。”严璟只好怀着做梦一样的心情走过去,一脸恍惚道,“不是,你不等你女朋友了?”   “都说了我没有在等他。”站在楼道里的郁白说,“不过我现在要去隔壁找他了。”   严璟瞬间露出懂了的表情,坏笑道:“哦~原来是要出门去约会,你早说嘛,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但是,他好像有一点不太懂。   “等等,你说去哪里找她?”   “隔壁啊。”   “……”严璟忽然有点笑不出来了,声音不自觉地开始发颤,“你去隔壁找、找谁?”   郁白便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在他愈发惊恐的目光里,抬手轻轻叩响了隔壁邻居的家门。   “找武力值拉满的病娇萝莉啊。” 第156章 无限06   下一秒,门开了。   一道称得上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严璟持续地震的瞳孔中。   ……小白没开玩笑,这家伙曾经真的差点弄死他。   而他的脑补倒也对了一半。   对方确实武力值拉满,确实平胸。   只是……   在这个比自己还高的病娇萝莉面前,被某种阴影深深笼罩的严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膝盖快要软成面条,仅剩一点属于人类的尊严在强撑。   不、不行,不能给小白丢人……不过这两个人怎么就谈上了呢……算了好像也不奇怪,就是可惜了他幻想中的病娇平胸萝莉呜呜呜……   精神遭受剧烈冲击的严璟天人交战中。   直到那道灰蓝的目光漠然地扫过来,他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倒退数步跟郁白保持距离,接着满脸谄媚口不择言道:“大哥大嫂约会吉祥!我这就滚!!”   话音一出,整条楼道都为之一静。   郁白:“……”   谢无昉:“……”   前者面无表情,拳头一紧,想着要不他亲自弄死这家伙算了。   后者神情一怔,眼中浮现一丝茫然,看向郁白:“他在说什么?”   郁白正在默念杀人犯法不能冲动,深吸一口气,试图轻描淡写地盖过那句疯话:“没什么,他疯了而已,不用管,我也没听懂……”   谢无昉又问:“约会?”   郁白一怔。   ……还挺会捕捉关键词。   没等他再说些什么,严璟已经点头如捣蒜:“对啊对啊,小白想约你出去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主动找人约会呢,哦哦,被动约会也是第一次!真的!我找他那些不算,我不是人!诶不对,应该你不是——”   郁白完全来不及阻拦他的胡言乱语:“喂!我没有……”   什么约会!   他只是想找谢无昉出门来验证——   而某位非人类准确地过滤了多余的信息,认真地问:“你来找我约会吗?”   对上那双波光粼粼的异色眼眸,某个颜控忽然可耻地噤了声。   然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算了,约会就约会吧。   反正,事已至此。   十分钟后,夏日阳光热烈地落在人们身上。   洁净的街道上遍布树荫,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洒下来,将被风吹动的柔软发丝照得几近透明。   一头棕发皮肤白皙的青年走在前面,每当即将和身后的男人并肩的时候,他就会突然加快一点脚步,掩耳盗铃似的企图拉开距离。   虽然事已至此。   但他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   咳,对不起。   今天的他不仅无法控制自己的脑袋在想什么,好像也没办法控制那些奇怪的、别扭的身体本能。   郁白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向无垠蓝天,忍不住在心里悄声问,恋爱究竟是什么?   约会又是什么呢?   耳畔传来有些不确定的磁性声音:“你想去看电影吗?”   郁白脚步一顿,回过神来后连忙摇头:“不想。”   他要保证这是一次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意义的出门乱走。   “好。”   空气就重新安静下来。   直到片刻后,那人又试探着开口:“要去逛商场吗?”   “……”郁白不禁回眸看他,一脸古怪道,“不要。”   他便看到了谢无昉沉静中带着拘谨,还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情。   就像初见时认真看着电梯使用说明的祂一样。   这些问题本来十分正常,但从这个“人”的口中主动说出来,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郁白忽然觉得好笑,下意识道:“你不会是在网上搜了谈恋爱要做什么吧?”   “……嗯。”   谢无昉还是一如既往的诚实。   “上面说可以一起去看电影、逛街……这些叫做约会,我本来想过去找你的。”   郁白先是懊恼自己怎么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了,紧接着又恍然大悟。   怪不得刚才关键词捕捉得那么准!   所以,这家伙没有去偷看邻居,而是独自在家认真研究什么是人类的恋爱吗?   ……好傻。   但是,又有点可爱。   谢无昉问:“你想去哪里约会?”   莫名有些脸红的人条件反射道:“哪里也不去!”   男人面露不解,好看的眉峰微蹙:“为什么?”   郁白说:“因为今天我出门的目的就是没有任何特定目的的闲逛。”   他想了想,一脸正色地看向谢无昉:“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谢无昉显然还在思考人类的奇怪绕口令:“好,什么?”   “以后可不可以经常像这样叫我出来?”   “像这样?”谢无昉问,“没有任何特定目的的闲逛吗?”   “对。”郁白说,“不是去电影院,不是去商场,也不是去做任何事,就是毫无理由地叫我出门,哪怕我说不想出来。”   在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郁白的心情有些紧张。   他开始努力检索脑海里是否蹦出了与之相关的新记忆。   同时好奇地观察着眼前人的反应。   谢无昉应该会答应吧……?   在他无比专注的凝视里,男人怔了一会儿,才开口回应。   “这样也是约会吗?”   ……喂!   重点错了!!   满怀期待的郁白差点没站稳,一时间也顾不上害羞了,催促道:“别管约会的事了,你快点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话音落地,郁白瞬间屏息静气。   在紧张的等待中,漂亮的浅棕色眼眸忐忑地眨了眨。   纤长的睫羽像小扇子一样轻轻晃动,停满了新鲜烂漫的日光。   但他的脑海里,并没有出现任何原本不存在的新记忆。   他不记得以前的谢无昉有这样做过。   未来似乎并没有改变过去。   ……是因为记忆无法随意更改,所以那些被未来影响过的事,一定是已经存在于过去、自己早就经历过的既定事实,只是他尚未察觉到那些事与未来的关联?   还是说,一切都是他想多了而已?   满心迷茫的人类陷入了彷徨。   不断变化的神情都倒映在另一双眼里。   “你不高兴吗?”谢无昉忽然停下了脚步,“是因为我吗?”   “……呃,不是。”郁白反应过来,慌忙否认,“跟你没有关系!”   不能让谢无昉知道这个要求、这次“约会”的真正目的。   毕竟他又动机不纯。   ……靠,他为什么真的有点像个渣男?   “我只是、只是,”略感心虚的人目光飘忽,试图找个借口赶紧搪塞进去,“天气太热了,我在走神……”   “那你要吃西瓜吗?”   “好啊,我要——诶?”   郁白便也跟着停下了脚步。   本该与周遭弥漫的生活气息格格不入的男人,在摆满时令鲜果的水果店前驻足,垂眸看向货架上圆滚滚的大西瓜。   深深浅浅的绿色纹路看起来十分清爽,夏天正是吃它们的季节。   一旁的青年则呆呆地看着他。   直到他说:“不同西瓜的甜度好像不一样。”   “对,不一样……”   “要怎么知道哪个最甜?”   人类下意识回答:“像那样敲、敲一下?”   一旁就有陌生顾客在敲西瓜。   非人类认真地应声:“好。”   他学着那人的动作,曲起指节,轻轻叩了叩光滑圆润的瓜皮。   然后……   伴着一声猝不及防的轻响,空气里顿时漾开一股清甜芬芳的香味。   “……”一贯冷静淡漠的男人忽然向后让了一步,无措道,“它裂开了。”   正在店里忙活的老板敏锐地循声望来:“哎哎哎!轻点敲啊别用力!怎么还给敲开了呢!”   “……抱歉,我没有用力。”   “对,他只是轻轻敲了一下——”   “但是我的瓜裂了啊!!”   三道截然不同的声线交织在一起,在明媚的夏日空气里嘈杂地流淌。   如梦一般热烈浓郁的色彩中,试图帮同伴辩解的年轻人有片刻恍神,接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他已经完成了这趟出门要做的事,本来该掉头回家了。   可是这个西瓜闻起来真的很甜。   甜得让人忘记了任何多余的目的。   不久后,凉爽的树荫下,公园长椅上放着盛得满满当当的几盒鲜切西瓜。   郁白一手拿着竹签,已经吃掉了小半盒西瓜。   另一手默默地揉着自己笑累了的脸颊。   不行,一想到谢无昉一本正经说西瓜裂开了那一刻,他还是很想笑。   “你刚才敲的时候真的没用力吗?”   “……没有。”   “诶,没有吗?那你怎么犹豫了一下?”   “因为,”谢无昉顿了顿,平静的语气中染上一丝困惑,“我敲完以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依然不知道哪一个最甜。”   ……他好像在认真等待被敲的西瓜发来甜度通知。   郁白愣了一下,顿时笑得更厉害了。   “是听声音来分辨啦,你不会听。”   “什么样的声音代表着甜?”   “清脆响亮的?呃……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对啊,大家买西瓜都会敲,那我也跟着敲嘛,敲完再买会比较有自信,无论它发出什么声音。”   郁白理直气壮地说完,喂自己吃了块西瓜:“不过,这个瓜的确很甜。”   头顶的天空中飘舞着色彩鲜艳的风筝,地上的人眼里盛满亮晶晶的笑意。   注视着他的神就也笑了起来。   祂的目光温柔隽永,还有流光溢彩的欣然。   “嗯,很甜。”   而人类在抬头看云,看飞扬的风筝,看周围熟悉又新奇的一切风景。   这是一个格外美丽的夏日,他正坐在公园里与恋人闲聊出神。   郁白从来没有像这样无所事事、心无挂碍地消磨过时光。   这个公园就在他们小区附近,叫做太阳公园。   里面总是有着玩耍的小孩,散步的大人……和聚在一起下棋的老人。   在人群中意外发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后,郁白轻声感慨:“小学生放学真早啊。”   谢无昉并不知道放学早晚对人类的意义,但他同样看到了那两道身影。   “你要去找他们吗?”   “不去。”郁白摇摇头,“他们俩看上去都玩得很开心。”   澄净蓝天下,扎着两支麻花辫的小女孩手握风筝线奔跑着,身后的老人帮她提着书包,不住地跺脚,看上去比小朋友还要兴奋。   “风来了,风来了!何西——再跑快点!”   失去了老友的袁叔叔今天没有去下棋,而是在陪年幼的新朋友放风筝。   明显是何西刚放学,他就领着小朋友来了公园玩。   大概是因为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   太适合漫无目的、纯粹雀跃地享受夏天本身。   又去过一趟异时空的郁白此刻再见到这两个旧日旅伴,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其实距离袁叔叔突然搬来这个小区,住到何西家隔壁这件事的发生,只过去了一天而已。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郁白靠在公园长椅上轻叹道,“一天可以很短,又可以很长。”   对同样被卷入了异时空的厉叔叔、阿丽来说,他们在一天里度过了足足十二天的惊奇时光,完全颠覆了自身此前对世界的认知和想象。   对额外进入了一个奇异循环的他来说,这一天会比十二天还要长,至今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点。   对那个曾经饱受家暴折磨、孤立无援的小女孩来说,那应该是最幸福的一天,让过往黯淡无光的生命彻底燃起崭新的希望。   因为是终于有了保护神的一天。   近在咫尺的保护神。   轻盈绚烂的风筝在天上飘扬,人们在地上欢笑着追逐,或安静地凝望。   又一次地,直到话音清晰鲜明地坠入空气,望着他们怔然出神的郁白,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不假思索的、忘了掩饰的话语。   他说:“如果我也有这样一个邻居,日子应该会过得很不一样吧。”   “或许连人生都会变得明亮一些。” 第157章 无限07   如果他也有这样一个邻居。   如果……   不,不是如果。   这不是虚构的想象。   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   在芬芳蔓延的清甜香气里,发梢落满明亮阳光的人类陡然失语,仿佛陷入一场长而迷离的梦境。   他已经有了一个这样的邻居。   一个让他的日子变得很不一样的邻居。   对方此刻就在他的身边。   并且在听见他的慨然低语后,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你家的另一边是外墙。”   而怔怔地望着祂,几乎连眼睛都不敢眨的人类过了很久,才恍惚地接话:“……外墙?”   “嗯。”祂轻轻颔首,看向那个正在阳光下陪着小女孩玩耍的驼背老人,“所以他不能再住到你的隔壁了。”   因为唯一跟1205室紧挨着的1204室里,已经住进了一位邻居。   显而易见地,这位邻居丝毫没有要搬走的打算,不想让位给任何其他人。   脑袋懵然作响的郁白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谢无昉话里的意思。   于是他喃喃道:“我没有想让袁叔叔搬过来,那句话不是在说他……”   他想,谢无昉还是不擅长想象。   “那是在说谁?”   郁白就定定地注视着他:“你。”   他看见男人有一刹那的失神。   接着,眼中掠过一丝茫然的错愕。   “……”祂有些困惑地说,“我们已经是邻居了,不需要再假设。”   倒映在灰蓝湖面中的人类便蓦地笑了。   “是我不小心说错了。”他很快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们已经是邻居了……我们会成为邻居的。”   越来越轻的话语飘散在风中。   他笑着跟身边人继续闲聊。   “谢无昉,你知道吗,4在我们的文化里,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他说,“很多人都不太愿意住房号带4的屋子,除非别无选择。”   更别提是在一栋传闻闹鬼的居民楼里。   ——在发现那个好看却古怪的神秘男人是自己的隔壁邻居后,当时的郁白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谁会愿意在一栋闹鬼的楼里住房号带4的屋子啊!   真是个奇怪到了极点的邻居。   “你为什么会住进我家隔壁的1204室?”   “我不知道4不吉利。”祂回答道,“那是中介带我去看的第一间房子。”   郁白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先带客户来看阴森森的幽静鬼屋,再去看阳气充足只是贵了一点的普通房屋,就会成交得很快。   中介一定不会想到,这种惯用的手段会出意外。   因为遇到的是一个对人类文化一窍不通,可能也压根不在乎居住环境的怪家伙。   温暖拂面的夏日微风里,淌过耳畔的声音有短暂的停顿。   男人沉默了一下,又说:“……而且,我想住在那里。”   郁白恍然地眨了眨眼睛,问:“为什么?”   “不知道。”   祂的话语里依然散发着诚实的气味。   郁白便不再追问了。   心中荒诞的猜测已经得到了验证。   他重新抬起头,望向仿佛无边无际的蔚蓝晴空,比常人浅淡许多的眼眸里渐渐浮现出一种晶莹的、酸胀的笑意。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   他再一次这样想。   漫漫夏风捎来了一个难解的谜题。   与神有关的谜题。   祂不擅长想象,却拥有一些对人类而言很难理解的奇异事实。   祂不会撒谎,坦诚告知的真相中,却藏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未知。   而在平凡弱小的人类看来,这些事实与未知,完全可以称之为悖论。   云影流动的太阳公园里,为放风筝的小女孩加油鼓劲的老人,终于也注意到了长椅上那两道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下,立刻踮起脚朝这个方向招了招手。   “哎!小白——”他大声打着招呼,“小谢老师!你们俩也来逛公园啊?”   一旁的小女孩也循声望来,细细的麻花辫在风中划过灿烂的弧度:“小白哥哥!大哥哥!要不要来放风筝?”   被叫到名字的人类便笑着望过去。   他的人生,原本是不会和他们有任何交集的。   是因为神秘邻居的出现,郁白被卷进一桩桩意外事件,才会认识这个热爱围棋的臭脾气老头,和这个看似怯懦却又勇敢的小女孩。   也是因为这段际遇,孤独的老头搬到了同样孤独的小女孩家隔壁,才能在早早放学的下午,到公园放风筝。   所以,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郁白,才会从心底生出那份感慨,被身边人听见。   所以,他才会有那个在过去就搬到了他家隔壁的神秘邻居。   正如时间暂停和宝石礼物一样,原因和结果在此间模糊了界限,变得混沌不清。   这是一个又一个找不到确切源头的悖论。   人类眼中的悖论。   一切的起点,到底在哪里?   而制造了这些悖论的谢无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神?   郁白尚不知道谜底。   但他猜想,这或许就是正陷在奇异循环里的自己,需要找到的那个答案。   他会找到答案的。   因为谢无昉其实是一个很好读懂的、白纸一般的神明。   祂身上呈现过的一切,几乎都有迹可循。   能敏锐捕捉到“约会”这个关键词,会主动提出看电影、逛商场的寻常建议,是因为祂刚刚在手机上研究过人类是怎么谈恋爱的。   会暗地里阻止他出门赴约,对本该素不相识的室友老郑充满敌意,是因为祂早就偷听到了这个人对他告过白。   决定住进那间特定的屋子,成为某个人类的邻居,是因为那个人类脱口而出的心愿。   每一件事都有清晰可见的来历。   祂不是会受莫名其妙的情绪支配、靠幻想捱过艰难生命,所以总是复杂莫测的渺小人类。   神从来都有一颗透明的心。   那些形如悖论的谜题,是因为人类尚未找到解读的窍门。   耳边回荡着朋友们明亮的声音:小谢老师、大哥哥……   郁白忽然侧眸看向他们口中的那个人。   “谢无昉,”他叫祂的名字,“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在某个循环里,郁白第一次主动问出非人类邻居的名字时,就想过这个问题。   这是个很不常见的名字。   对人类的一切都十分陌生的神明,为什么会给自己起一个这样的名字?   闻言,谢无昉怔了怔。   “因为它很好听。”祂说。   郁白也这样觉得。   但并不是对这个问题真正的解释。   就像谢无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搬进1204室一样,祂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决定叫这个名字。   看,又是一个缺失了源头的谜题。   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找到答案。   想到这里,郁白忍不住扬起了唇角,应声道:“嗯,很好听。”   神望进了他烂漫的目光,便问:“为什么问这个?”   人类的回答清脆又轻盈:“不知道。”   祂看上去有些费解:“不知道?”   “对啊,不知道所以才问嘛,结果还是不知道,不过我早就该知道的,你应该是不知道。”   谢无昉:“……”   突如其来的中文八级考试,就算是神也会茫然失措。   没等祂认真想清楚每个知道的含义,身边的人类再度开口。   “明天应该也会是个好天气吧。”   他希望这个时空可以顺利地抵达明天。   郁白喃喃自语着,视线掠过了头顶遥不可及的蔚蓝,停泊于近在咫尺的,最独特的那片蓝。   他开始习惯于喊祂完整的名字。   “谢无昉。”   “嗯?”   拂过耳畔的微风温热,人类的眼眸璨然明亮,比身后的整个夏天更加耀眼。   “明天要继续约会吗?” 第158章 无限08   明天如期而至。   太阳照常升起,深蓝的夜幕悄然褪去,安静的城市里开始涌现各种各样的声音,晨光熹微,车水马龙。   刺耳的汽车鸣笛划破了小区里清幽的寂静。   沉湎于美梦的人类猝不及防地惊醒,揉了揉惺忪睡眼,一脸迷蒙地注视着周围被淡蓝空气浸没的风景。   是熟悉的客厅和电视机。   脖子好酸。   郁白打了个哈欠,揉着酸痛的肩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早晨8点01分。   6月8号的早晨8点01分。   时间顺利地来到了明天。   昨晚他本来打算熬通宵,观察时间是否会突然重启,或是进入另一段过去,结果最终是没能扛住睡意,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等,沙发。   他在现实世界里聚会宿醉的6月7号夜晚,没准也是在沙发上睡着的。   郁白瞬间清醒了不少,目光四下转了一圈,一时间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身处哪个时空。   这是意外跟谢无昉告白,一起出门闲逛的那个时空?   还是跟两个朋友聊天聚会,喝醉断片的那个时空?   两者都以郑知宇的来电为起点,却分岔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可能。   平凡的人类望着四周叫人迷失的熟悉风景,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猛地起身,匆匆踩进拖鞋,往门外跑去。   急促的敲门声中,1204室的房门很快打开了。   映入灰蓝眼眸的是一道略显狼狈的身影。   宽大的T恤皱巴巴的,微长的棕发也乱糟糟的,柔软地拂过面颊,浅淡的眼瞳里闪烁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光芒。   他喘着气,话音微微上扬,带着语无伦次的惶然。   “谢无昉!……呃,早、早上好?”   而被唤到名字的男人面露意外,目光很快变得柔和。   “早上好。”祂温声道,“今天想去哪里约会?”   郁白也就因此确定了自己身在何处。   还是那个告过白的时空。   他仍然在跟隔壁的非人类邻居谈恋爱。   明亮的眼睛里划过庆幸。   和一丝微不可见的失落。   “我还没有想好。”他想了想,小声说,“要不要先一起去吃早餐?”   小区附近的早餐店里,有很好吃的包子。   “好。”   在神明温柔的注视中,时间像碎金般向未来流去。   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热腾腾的包子被盛在塑料袋里,递到客人手中。   “好吃的话下次再来哦!”   热情爽朗的老板娘说完了惯常的道别语,发现那个一身制服的顾客并没有马上转身离开。   她眨巴眨巴眼睛,立刻压低声音:“警察同志,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闻言,对方果然面露迟疑,欲言又止。   乔今美眼睛一亮,等了足足两秒没听到下文,实在急不可耐,索性主动出击:“你是不是弄清楚小白和谢什么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哇,那天他们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告白的,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过来一起买早餐,真是搞得我抓心挠肺。”   “关键是我还不能直接问,万一又害得他俩吵架呢?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谢什么到底干了什么嘛!快快快,跟群众分享分享,我都琢磨好几天了——”   “……我真的不知道。”提着包子的厉南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局里还有事,先走了。”   乔今美极力挽留:“喂,别急着走啊!你绝对有话想跟我说!不然你干嘛特地跑来这边买早餐,我妹妹说你昨天也来了!”   ……是的,他昨天也来了,但一眼就认出在店里忙碌的人是乔今丽,当时还有几分失望。   当然,严肃正经的警察同志肯定不是来分享年轻人的感情八卦的。   他只是在审慎地考虑,要不要践行一个发生在异时空里的承诺。   ——“要是我也来自现实就好了,一想到现实里的我不知道这里发生过的故事,就觉得很可惜。”   ——“哎,要不到时候你来告诉我吧厉队?反正你全都知道啊!”   其实也算不上承诺,因为那时他并没有直接答应乔今美。   但是……   浓浓的包子香气弥漫在清晨沁凉的空气中。   小白说得没错,这家早餐店的包子确实很好吃。   “哎哎哎怎么还越走越快了!警察同志?帅哥?帅哥!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老板娘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难以招架。   算了,下次再说吧。   灿烂明媚的日光里,拎着一大袋给同事们带的美味早餐,警察同志在声声呼唤中落荒而逃。   忙碌热闹的办公室很快也被同一种香味浸染。   一片嘈杂中,只抢到一个包子的林晓云意犹未尽:“这是什么馅的包子?味道真不错啊!”   “鸡翅馅。”   “鸡翅?头一次听说这个馅哎,厉队你在哪儿买的?”   厉队说:“在小白家附近的一家店里。”   “咦,大早上的,你怎么跑那儿去了?小白有事找你啊?”   “不是。”   “难道是咱们的案子有新线索了?!”   “……不是。”   干刑侦的总是求知欲旺盛,而且越挫越勇:“那你到底去那里干嘛啊厉队?”   厉队却不回答了,板着脸道:“你很闲?吃完了就干活去!”   满脸好奇的林晓云和同事对视一眼,心头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三个大字。   有情况!   不过,是什么类型的情况呢?   第二天早晨,她特地绕路去郁白住的小区附近晃了一圈。   英姿飒爽的女刑警在略显陌生的街头徘徊,风吹动她线条利落的短发。   她循着风中飘散的香气,找到了那家名叫美丽的早餐店。   可是,一路上她都没有发现任何值得留意的异常情况。   除了……   店里那个面容清秀,没什么表情的老板娘,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看。   林晓云当即选择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在心里悄悄地犯起了嘀咕。   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此前也从未见过。   可对方却给她一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   即使看起来明明很冷淡。   为什么呢?   她一边琢磨,一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头看,免得打草惊蛇。   直到肚子忽然发出了咕咕的叫声。   ……靠,忘记买早餐了!   于是,下一个明天,林晓云又来了。   这次她不仅要买鸡翅馅的包子,还要想办法跟店里那个面无表情的老板娘搭上话……   而当她怀揣着提前打好的腹稿,真正在美丽早餐店前停下脚步的时候,目光却忽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了。   店里的白墙上,新贴了一张跟满屋子蒸笼显得很格格不入的动漫海报。   海报上绘有一个看上去就很像反派的卡通人物,身后笼罩着无数扭曲阴森的黑色线条。   她的确是个出场背景超恐怖的大反派。   “哎!”林晓云瞬间忘了先前准备好的对白,脱口而出道,“我看过那个漫画!叫、叫……”   “叫《我才不要变成魔法少女呢口亨》。”   本该很冷淡的老板娘似乎松了口气,主动接过她的话。   “对对对,就叫这个!”林晓云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天啊,我以为没人记得这部漫画了呢!它真的很老了,我小学的时候在杂志上看的,是我看过的第一部漫画!”   她面前的陌生女人很认真地听着,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一种很纯粹的灿烂。   “也是我看的第一部漫画。”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带了一点笨拙的拘谨。   “真的吗?!”目光亮晶晶的女刑警笑着说,“这么巧,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面善,好有缘分!”   一贯少言寡语的老板娘抿了抿唇,好像也笑了:“……嗯。”   日光在视野中流淌,如此明媚绚烂。   6月9号,10号,11号……   时间同样在流淌。   每一天都过得无比真实,没有半点虚幻的痕迹。   郁白在这个时空里走到了比现实世界更远的未来。   如果不是因为完蛋迄今为止都没有再将任何人卷入过异时空,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此刻已经身处现实了。   ——或许,这真的是现实。   那次转身离开的逃避、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光怪陆离的醉酒夜……才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在平静生活的间隙,郁白偶尔会这样想。   但他知道不是的。   因为一贯爱乱来的完蛋过分平静。   更因为他了解自己。   即使万物都陷入混沌迷失的风暴,自己仍是最清晰的坐标。   比起在察觉心意后就对喜欢的人坦然告白,他更可能做出的选择,是先挣扎着逃避。   所以,那是确定无疑的真实,此刻才是亦真亦幻的梦境。   他尚未找到离开梦境的方式。   不过,他会清晰记住这场梦境里的每一个细节。   比如今天,他就看了一部很难忘的电影。   电影本身乏善可陈。   难忘之处在于,这是第一次和恋人去电影院约会。   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郁白问身边人:“对你来说,爆米花算不算是纯粹的甜味?”   “算。”   “那可乐呢?”   “可乐也很甜。”   他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逐渐显得久远的往事,喃喃道:“那天我真的一直在喝可乐,到底为什么会醉……”   恋人便问:“哪一天?”   看上去茫然又无辜。   郁白想了想,笑着移开视线:“没什么——”   他忽然轻咦了一声。   一个高高瘦瘦的熟悉身影,刚从街边的房屋中介店铺里走出来。   这个人脚步匆匆,手机搁在耳边通着电话,恰好迎面向他们走来。   “那小区里出租的空房子很多,环境也不错,就是传说闹鬼,反正我不信这个……没有,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在考虑搬家的事,因为总觉得住到这里以后能遇到很多好苗子……”   目光相撞的刹那,两边都是一愣。   紧接着,于思明的眼睛像放电似的亮了,瞬间压低声音道:“先不说了红姐,真让我给遇到了,我先——”   “等一下。”在街头偶遇的陌生青年却抢先一步开口,“是谁的电话?”   小明呆住:“……啊?”   为什么这两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像是认识他一样。   他下意识捂住手机,老老实实道:“是、是红姐的电话。”   为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就回答了,仿佛自己也认识他们一样?   一头棕发的年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烂漫眸中闪过叹息般的笑意,朝他挥了挥手:“那就别挂电话了,我们俩要回家了。”   “……”于思明本能地应声,同样挥起了手,“好的好的,慢走,回见!”   道别声响起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本是想问这两个年轻人有没有兴趣做明星的。   经纪人小明和这两个难得一遇的好苗子擦肩而过,有些恍惚地扭头去看他们的背影。   这一刹那,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种异常强烈的直觉。   ——他们俩一定会拒绝的。   所以于思明停下了本该追上去的脚步,呆呆地停留在原地失神。   耳畔回荡的女声愈发鲜明:“喂?老于?怎么说到一半没声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   电话那头的女人听到后松了口气,语气重新变得冷静:“你刚才说遇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于思明回过神来,忽然问,“红姐,你晚上有空吗?”   “怎么,有事想找我帮忙?”   他讷讷地说:“……是想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听筒传来女人调侃的轻笑,“这次又是为什么?”   “庆祝你找到了新房子?还是要为前两天的事道谢?”   “都不是。”他仓促打断了这些有理有据的猜测,渐渐觉得很不好意思,小声道,“好像没有为什么……”   他被一种缥缈又强烈的直觉牵引着开口。   她终于感到意外:“哎?”   而他诚实地说:“就是很想和你一起吃饭。”   话音落下时,听筒中顺着电波噪音涌来的淡淡呼吸,有一瞬的寂静。   四周人潮涌动,高高瘦瘦的人形木头呆立在街头,面色隐约泛红,他握着手机,一直没有挂断电话。   浓荫如云的季节,新的枝叶自梦中生长蔓延,又在现实中开花结果。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快要看不见那道鹤立鸡群的身影,郁白总算收回了好奇凝望的目光,重新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想,在这个对常人而言全然真实的世界里,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向前走去。   在梦一般的世界末日的余波影响下,人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也都有了新的进展。   包括……   他和谢无昉之间。   被他注视着的男人一贯敏锐:“怎么了?”   郁白就说:“在现实里遇到小明,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初次遇见。   而谢无昉显然是没有这种感慨的。   祂轻轻颔首,更关心另一件事:“明天要继续去看电影吗?”   “还是去游乐园?”男人说着,想起了什么,认真地问,“或者,去没有任何特定目的的闲逛?”   郁白怔怔地听着。   耳畔流过一个又一个未知的明天。   本该令他觉得期待的灿烂明天。   熟悉的话音格外清晰,照耀在身上的阳光也如此真实。   如果,他真的无法再回到那个现实,往后的一切“现实”都将由这个时空向后延续……   “郁白?”男人蹙了蹙眉,“你还好吗?”   目光失焦的青年看上去很难过。   在恋人记住了他提过的要求,并且认真地向他提起的这个瞬间。   就在这一刻,郁白终于承认,总是满嘴胡话、不太聪明的好友,似乎也有一件完全说对了的事。   他后悔了。   即使一切的根源就在谢无昉身上,即使他是被迫卷入这个时空,即使他有无数听来正当的理由,即使眼前的谢无昉对此一无所知……   郁白依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后悔。   他不该怀着那样的心情告白、提出约会。   今天的他,想要一个更纯粹的开始。   纯粹美丽、不含杂质的。   只因心动而生的开始。   “谢无昉,我……”   汹涌的情绪骤然席卷心间,郁白近乎本能地开口,想要道歉。   而他最终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在眼前人满含关切的温柔目光里,整个世界仿佛都摇晃了起来。   下一秒,黑暗来袭。 第159章 无限04   郁白从铺天盖地的晕眩中醒来时,看到的仍是那双熟悉的眼眸。   和并不算陌生的风景。   窗外是辽远的暗色天际,身边人微卷的黑发却比夜色更浓重,机舱灯光昏然浅淡,静静地漫过棱角分明的白皙侧脸,又隐没于质地轻薄,颜色却浓郁的纯黑高领毛衣。   如油画一般,美丽永恒的景象。   人类渐渐惊讶得忘了呼吸,像是被近在咫尺的美色蛊惑,又像是迷失在时空的乱流中彷徨无措。   四目相对中,片刻寂静后,神情复杂难辨的男人先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仍在头晕目眩的青年下意识应声:“什么?”   “如果永恒球里诞生了真正的生灵,”他的话音顿了顿,“……或许是像我一样的生灵。”   “你还会把它埋在北极吗?”   郁白听得怔住。   生灵?北极?……   异常熟悉的关键词如惊雷乍响,唤醒了那段不算久远的记忆。   他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了。   这是在完蛋还只是一个蓝色小球的时候,刚从围棋时空回来的他,为了杜绝后患,决定连夜奔赴北极埋起这个不可控的捣蛋小球。   ——就在郁白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的那一刻,他又回到了更遥远的一段过去。   浅棕眼眸里盛满不可思议,而这份惊诧恰好与男人十分惊人的提问吻合。   所以祂没有觉得奇怪,默默观察着身边人类的神情,安静地等待回音。   十多个小时的漫长飞行后,睡了一觉刚刚苏醒的人类,看上去有一点迟钝。   他似乎仍陷在来不及褪尽的梦里,迷离失神,漂亮的眸子里除了惊讶,还有许多更深更浓的复杂情绪。   复杂到彼时的神明尚不能读懂。   所以祂只是有些忐忑地等待着。   直到人类终于从浓重情绪里回神,想起这句第二次听到的提问,忽地笑了。   原来那时的他也忽略了,这句如果并非虚构,而是事实。   谢无昉已经发现了小球诞生意识,马上就要孵化出一种像祂一样的生命体。   祂很不希望郁白留下这个小球,即使这是曾由祂亲手赠予的一份永恒。   但在刚消散不久的异时空里,祂亲眼见证了人类对生命的在意。   祂不确定当完蛋真的孵出生命后,说着要埋掉小球的郁白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所以才这样问。   事实上,后来的郁白的确没有就这样丢掉完蛋,才会有了下一段异时空之旅。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呢?   好像给出了一个稀里糊涂、不够用心的回应。   不过,没关系。   现在的郁白有了新的答案。   于是他认真地说:“没有生灵会像你一样。”   “谢无昉,你是唯一的。”   羽毛般轻盈的话音落地,在深邃绮丽的灰蓝湖水里掀起风暴似的涟漪。   这一次,轮到神明怔然失语。   倒映在那片湖水中的人类仍然笑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舷窗外的天空,小声提醒:“走神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把天空变成镜子。”   “……”男人近乎本能地应声,“好。”   天空的确没有再变成奇异的湖泊,一派蔚蓝如洗的晴朗模样,灿烂至极。   这是北极圈里明亮的极昼。   空乘含笑走来:“抱歉,打扰您了。我们将于半小时后着陆,下降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些颠簸——”   第二次经历这段对话的青年静静听着,然后温声开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当然可以,您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拿一件行李。”   片刻后,行李架轻轻开启又关闭,空乘帮完了这个小忙,继续向前走去,俯身唤醒还在睡觉的另外两位乘客。   严璟打着哈欠摸摸肚子:“要到了吗?我睡了好久啊,真饿,想念早上的包子了。”   何西揉着眼睛凑到舷窗处:“哇,下面好漂亮!”   郁白同样侧眸看着窗外的风景。   他的怀里抱着那个盛有完蛋的背包。   所以这一次,没有出现由渴求关注的新生灵引发的漫天乌云和剧烈颠簸。   人们在美丽雀跃的期待中,安然降落在地球大陆最北端的机场上。   极昼漫长奇异,蔚蓝天空中漂浮着洁白的航迹云。   “小白,你把包给我吧,我来背!”   “不用了,你拿那个手提箱吧。”   趁谢无昉不注意的时候,郁白将背包揽在胸口,用大衣毛茸茸的边角作掩护,仿佛在跟空气对话,很小声地说:“我不喜欢早上的包子。”   其实他是喜欢的,但他已经见过了大变包子的那一幕,如果再来一次,总觉得有点无趣。   重来一次的人类渐渐有了一点坏心眼。   这次的完蛋会生出什么?   他想象着那种仿佛存在无限可能的未来,喃喃自语道:“什么东西比较讨人喜欢呢……”   未竟的话音里带着一抹狡黠的期待。   “你说什么?”严璟听话地提起沉甸甸的手提箱,掂了掂,“怪沉的。”   “没什么。”郁白放下背包,随意地拎在手里,“毕竟是要在北极挖坑埋东西,工具比较多。”   他的语气十分寻常,背包里的小球刚幸福了没多久,又通体一颤。   闻言,一直都有点舍不得完蛋的严璟讷讷道:“小白,你真是铁了心要埋它啊……”   外形优雅的小型邮轮离开港口,逐渐驶入位于极地的海洋。   伫立在甲板边缘的青年眨了眨眼睛,淡定应声:“对啊。”   贴有暖宝宝的手机上,正装模作样地显示着刚搜出来的知识。   关于在雪地冰层中进行挖掘和掩埋的技术要点。   ……   背包里的小球抖得更厉害了,在即将被抛弃的时刻,它疯狂思索着最重要的那个人类留给自己的考题。   而人类眼中却是无法掩饰的明媚和灿烂。   以至于一旁的神明都忘了要冷眼敌视那个此刻离郁白很近的背包。   直到同行的人类们接二连三地发出惊呼。   邮轮徐徐靠岸,人们终于真正踏上了北极岛屿,到处是纯净至极的蓝与白,冰雪海天,静谧安然,是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的美丽。   可这片本该静止的风景里,忽然出现了一团毛茸茸的、移动着的东西。   是一只正向这群北极访客摇摇晃晃跑来的小动物。   它看上去圆滚滚的,非常努力地迈动着小短腿奔跑。   给人一种非常眼熟的感觉。   视野最低的小女孩何西第一个看到了它,瞪大眼睛:“快看那边!”   严璟也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道:“张伟怎么会在这里?!”   憨态可掬的短腿圆屁股小狗,当然是张爷爷家的柯基张伟啦。   “那不是张伟!”何西的反应很快,“虽然它们跑步的样子很像,但张伟是棕色的,可这条小狗全身都是白色的!”   是的,这是一条除了颜色,其他地方都跟张伟一模一样的纯白柯基。   它完全无视了其他人,像那条只奔向张云江的棕色小狗一样,满怀热忱地奔向自己眼中唯一的主人。   总是用“白色的白”来做自我介绍的那个人类见状,错愕之余,忍不住笑了起来。   该说不说,完蛋真的很聪明。   谁能舍得丢掉这样一条讨人喜欢的柯基。   受本能驱使,郁白下意识弯腰,接住了扑进自己怀里的小狗。   不会说话的柯基摇着尾巴蹭他,努力传达自己的雀跃。   郁白的下巴被温暖的皮毛蹭得发痒,笑意愈发鲜明,连语气也放柔了:“你从哪里跑出来的?”   这是条牢记自己物种的小狗,立刻回应道:“汪汪汪——”   不过,汪汪声很快戛然而止。   原本被郁白抱在怀里的小狗,忽然被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托起。   扑通一声。   ——被干脆利落地丢进了蔚蓝的海里,绽开一朵大大的水花。   郁白&何西&严璟:……!!!   猝不及防的三个人类,齐刷刷地看向在场的最后一个人。   哦,不是人。   郁白第一个反应过来,忍着笑看向身边安静的神明。   不用问,这当然是谢无昉干的。   黑色毛衣衬得男人神情愈发冷峻,灰蓝眸中透出浓浓的占有欲。   海面上荡开层层波纹,冒出白色小狗湿漉漉的脑袋,愤怒地发出汪汪汪的叫声。   湛蓝海水随之掀起了惊涛骇浪,极具针对性地朝岸上的男人袭去。   而祂目光冰冷,空气中骤然弥漫开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   郁白本来是想劝架的,因为谢无昉之前说过,他不能跟完蛋起冲突,否则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但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等这道思绪闪过他脑海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蓝白相间的冰雪北极瞬间不见了踪影,置身于仿佛无穷无尽的浩瀚宇宙中,郁白呆呆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地……地球呢?”   这次没有“BOOOOOM!!!!!!”的一声,也没有漫画中夸张的爆炸烟花。   地球直接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刚才还冷着脸的男人表情一僵:“……抱歉,忘记控制力量了。”   郁白目瞪口呆道:“靠,这种事也能忘记吗谢无昉!!”   “因为你说我是唯一的。”祂顿了顿,低声道,“所以忘了别的事,对不起。”   祂的眸光那样亮,透出最纯粹的温柔和欢悦。   于是,刚刚还在爆粗口的人类,一不小心就忘了生气。   好看的薄红迅速覆满白皙的脸颊。   他脸红了。   以及……   后悔。   不是后悔对谢无昉说了那句话。   是后悔没有再多提醒祂一句。   “能不能对地球好一点!”人类捂着发烫的脸颊小声抱怨,“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害地球毁灭了……算了,我下次注意。”   “第二次……?”   “嗯,不过严格来说,第一次不能怪我,那是外星女王的决定,我又打不过她。”   在神明愈发茫然的目光里,郁白感受着再度袭来的眩晕,笑着道别:“谢无昉,下次见。”   他熟练地闭上眼睛,身处漫漫宇宙中,期待着分明已经发生、却充满无限可能的过去。   下次与神相见,又会是在哪一个昨天? 第160章 无限99   ——是一个比北极之行更加遥远的昨天。   冷清的楼道中回荡着砰的一声响,刚回到家的人类突然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他反手关上门,指尖仍停留在把手上没有松开,好像也刚说完一句什么,搁在耳畔的手机听筒里正传出匆忙阻拦的声音。   “别挂别挂!我说我说!”严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扭捏,“那个……你想吃草莓吗?芒果也行!或者桃子?”   草莓?桃子?……这家伙在说什么?这是哪一天?   电话那头的好友嘿嘿一笑,谄媚道:“我买了一点水果种子,你看什么时候让我去你家玩呀?”   “我们种下以后当晚就收获,这些种子肯定不会像西瓜长得那么大,不会压垮楼顶的!”   听到这个熟悉的缺根筋提议,郁白终于想起来这是哪天了。   是他确定邻居不是人类之后不久,即将被卷入时间循环的那一天下午。   在记忆回笼的刹那,郁白几乎本能地转动门把手,要开门出去。   他记得自己关上门之前,恰好遇到了同样回到家的隔壁邻居。   “喂?小白?你在听吗?”没得到回应的严璟小心翼翼地喊他,“或者我们只种一粒种子,试试看嘛,我真的很好奇那堆花盆……”   郁白心不在焉道:“没事,你种吧,想种什么都行。”   那时的他为了避免惹上麻烦,决定无视周遭发生的一切异状。   当然也包括了造成这些异状的罪魁祸首。   所以在遇到明明已经交换过礼物的谢无昉后,他故意装作不认识对方。   “……哇哦。”严璟没料到他会痛快答应,惊喜道,“真的假的?那我现在就过来?!”   “嗯,来吧。”   郁白记得自己第一次装作不认识谢无昉的时候,对方原本友好的眼神瞬间变成了茫然。   那么,在他再次被自己无视的这一天呢?   他是什么心情?   握着手机的青年打开家门,重新回到刚与邻居擦肩而过的楼道。   可那里已空无一人。   “呃,小白你答应得这么爽快,我怎么有点害怕……你不会是生气了在说反话吧?”严璟碎碎念道,“要是我真的来了,你会不会像我妈一样冷笑着给我一巴掌啊?”   “……”郁白没好气道,“你好烦,爱来不来,不来我就自己种。”   简直跟那时心里只有逃避的他一样烦。   他想,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再选择做个鸵鸟。   可惜这次穿越的节点晚了一些,哪怕再早一分钟都好。   他后悔像那样装作不认识谢无昉了。   诶,等等——!   心头涌上熟悉情绪的刹那,郁白意识到了什么,可已经来不及挽回。   下一个昨天不期而至。   难得十分热闹的郁白家客厅里,坐着三个人模人样的客人。   有看上去是个小孩其实是个老头的袁玉行。   有看上去是个人类其实不可名状的谢无昉。   还有表里如一清澈愚蠢的纯正人类严璟。   大家刚从一片混乱的殡仪馆里跑回来,正在讨论应该怎么解决叛逆完蛋惹出来的麻烦,但这场讨论很快陷入束手无策的僵局。   于是人们不约而同地开始东拉西扯。   严璟冷不丁地问:“小白,谢哥是什么时候把完蛋送你的啊?不会是厨房爆炸那天吧?”   袁玉行也忽然开口:“那个……小白啊,你家有没有给小孩穿的衣服?”   被唤到名字的青年窝在沙发里,本来应该顺着大家的话继续说下去,顺便告诉非人类“在想不到解决办法的时候,人类会偷偷逃避一会儿”这个常识。   可他瞳孔一震,像是从某种失神中惊醒过来。   下一秒,他忿忿地瞪了旁边的男人一眼,脱口而出道:“谢无昉!你好过分!”   他刚才真的打算要跟严璟一起在天台那堆花盆里种点水果的。   结果不小心后悔了一下。   快到手的巨型水果就这么飞了。   在这个绝对是由神设下的时空迷局里,他一旦感到后悔,时间就会跳跃到其他节点,约等于重新开始。   ——这跟不准他后悔有什么区别?   真是霸道。   指名道姓的不满话语响起后,整间屋子都为之一静。   ……咦?什么情况?   袁玉行眨巴眨巴眼睛,严璟也眨巴眨巴眼睛。   两个迷茫的局外人对视一眼,顿时闭紧了嘴巴,伸长耳朵聆听。   猝不及防对上那道气冲冲的目光时,谢无昉当然也是迷茫的。   怔忡之余,他下意识先认错:“抱歉。”   然后认真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吃不到巨型草莓芒果桃子的人类还是很不爽,继续找茬道:“你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干嘛要道歉?显得我很不讲理一样!”   “……”谢无昉想了想,又说,“对不起。”   说完后,像是怕郁白再生气,他很快补充道:“这次我知道做错什么了。”   所以不是会显得生气的人很不讲理的合理道歉。   很好,道歉套娃。   闻言,再生气的人都气不下去了。   郁白瞪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余光里,一大一小两个观众像在看八点档肥皂剧一样,双手托腮排排坐,即便觉得荧幕上的爱情桥段来得稍显突兀,却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于是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转为很想逃离地球的羞恼。   靠,忘记还有两个电灯泡了。   尴尬。   后悔。   ……   后悔!   重开啦重开!   下一站,无论是回到哪个昨天,他都一定要先去顶楼天台种——   扑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寒冷温度。   和一声狂野的粗口。   “我草!”严璟伸出一根手指,非常小心地戳了戳郁白掌心里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异包子,“手感也跟包子一模一样啊,何西你快摸摸!”   “哇——”小女孩也跟着戳了戳,瞪圆了眼睛,“好软哦!”   “是吧是吧!感觉这个包子会很好吃啊!”   郁白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一大一小来回戳他手心里的包子。   怎么又是北极!   跟他家天台隔着半个地球的遥远距离。   ……算了,来都来了。   原本在为完蛋包子震惊的青年回过神来,先是啪的一下拍开了严璟的手:“你再在小朋友面前说脏话试试看。”   那次他太过惊讶,忘记批评这家伙。   然后,郁白又将包子直接递给了一脸好奇的何西,面无表情道:“我不喜欢包子,更喜欢白色的柯基。”   他还没看够纯白版本的张伟。   再然后,他侧眸看向旁边那个自他拿起包子后,目光就一直冷得彻骨的男人,语重心长地说:“谢无昉,不准对完蛋动手。”   他希望这个版本的地球能存活得久一点。   总之,突如其来的一整套连招简直行云流水无懈可击,让同伴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谢无昉看着他,眸中波澜四起,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沉郁之色翻涌。   “你觉得它很重要吗?”   倒映在那片湖水里的人类却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郁白说,“就算我觉得它重要,那也是因为你。”   “它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所以我才舍不得丢掉的。”   他的声音清澈又笃定,还带着一丝忍俊不禁,主动向男人摊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你看,我都没有再碰它了,所以你别不开心。”   正手忙脚乱抱住凭空出现的小白狗的何西:……(⊙o⊙)!   小朋友不可以听脏话,那可以听这些吗?   根据她偷偷看言情小说的经验,这是正在谈恋爱的大人之间才会说的话吧!   她都听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白哥哥和神明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   怀里的小狗不断发出嫉妒抓狂的呜咽声,感觉受到剧烈冲击的小女孩呆呆地吸了吸鼻子。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特别冲击。   其实他们早就对彼此很好呢。   只是,原来人类与神明也可以……   不,或许不是人与神。   她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小白哥哥像变了一个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游刃有余,给人一种冷静又强大的感觉。   几乎像神一样。   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不久以后,或是不久之前,从楼顶花盆里摘下清甜大草莓的郁白,也这样问自己。   在无数个位于过去的时间节点中穿梭行走的他,仿佛成为了神。   他仍然会后悔,但那些能让他感到后悔的事变得越来越少。   因为他永远都有重来的机会。   或者说,后悔成了一件没什么必要的事。   连时间都渐渐失去了意义。   因为本该确定无疑的时空有了许多种分岔的可能。   在这里,北极多出一条白色的短腿小狗,在那里,郁白没有带着任何人一起去北极……   而一切都是他的亲身经历,真实无比。   如今在他的世界里,时间不再是线性的,因果也不再唯一。   郁白不知道神究竟是什么样的,但至少,人类一定不是这样的。   人类活在有限的时间、确定的因果里,有数不清的求而不得、无可奈何,所以才时而后悔、时而想象。   为每一个无法重来的决定而后悔,又用自己贫瘠局限的视角去想象。   而神不需要如此。   祂只需要注视着那些混乱流动的时间。   与近乎无限的可能。   郁白在楼顶的花盆里种过草莓芒果桃子,也种过了西瓜南瓜冬瓜,看看它们究竟能长到多大。   结果一群圆滚滚的巨瓜成功压垮了楼顶,把他家砸成一片废墟。   他让前往北极的私人飞机掉头飞往过南极,也试过带着大家一起去找在外地出差的天哥玩,第一次在现实中让他和谢无昉见面。   他们俩果然还是互相看不顺眼,迸溅出来的恐怖气场吓得胆小鬼肌肉男猛拽住郁白瑟瑟发抖。   然后,这个笨蛋又体验了一把缺氧窒息的感觉。   不过,起码这一次还活着。   毕竟在某些过去,他是真的死过,而且死掉了不止一次。   比如在某个时空里,特意记下彩票号码告诉严璟的郁白,在开奖后,被一夜暴富欣喜若狂的好友抱了个满怀,怎么拉都拉不开。   于是乐极生悲,今天的报纸上还印着超级大奖花落本市的喜讯,明天就刊登了大奖得主意外离世的讣闻。   唉,真是大起大落,人世无常。   郁白一边在心里祈祷这家伙下辈子别再手贱,一边很努力地酝酿着后悔的情绪。   后悔……还能后悔些什么呢?   他的灵感真的都快用完了。   ——有了。   那就后悔没有在更早的时间里,像这样用力地拥抱过谢无昉吧。   所有能回溯时空的后悔,都与谢无昉有关。   所有能被回溯的过去,都是在他与神为邻之后发生的事。   所以,一个最普通平凡的人类,才有机会走入神的视角,去追寻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想,自己应该已经离那个答案很近了。   黑暗如潮水般漫过意识。   再睁开眼时,郁白看见一道银灰色的、正在闭合的电梯门。   伴着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   “哎——等等!”   原本正要抬手按下开门键的青年,便恍然地笑了。   又来到了这一刻啊。   堪称是他最熟悉的一段过去。   那时的他,与谢无昉还只是没有过对话的陌生人。   郁白照旧打开了电梯门,让提着一堆食物的王师傅进来,悄然回眸看了一眼角落里有些拘谨的黑发男人。   片刻后,在急坠完毕的电梯轿厢里,经验丰富的年轻人已经安抚好了惊慌失措的王师傅。   接着他也坐了下来,腿上放着从随身背包里翻出来的笔记本和笔,看起来一本正经地征求两人的意见。   “我最近写的小说里有个情节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招他在时间循环刚开始的时候用过,如今回想起来,也依然觉得是个不错的办法。   尤其是当如今的他已经确信,对面是一个不会撒谎、也不会想象的神明。   王师傅端着酸辣粉认真聆听,安静站在一旁的男人垂着眼眸,似乎并没有留意周围的动静。   但郁白知道,他在听。   灯光落满微卷的深黑发梢,也落满那双始终望向他的明亮眼睛。   “我想写一个超脱了时间,长生不死,能力非凡的人——”   “这是神吧?”王师傅忍不住插话道,“人可做不到。”   郁白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嗯,我说错了,是神。”   他是故意的。   因为这时的他,还没有对谢无昉解释过什么是神。   “我的故事里需要这样一个神,可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写他更合适,有个情节也不确定写得对不对,就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王师傅大手一挥:“你说吧,我们听着!”   所以郁白说了下去。   “我觉得对他而言,时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其实时间本来就只是人类自己的定义——在神的世界里,时间没有明确的秩序,时空也并不是单一的,他可以同时拥有过去和未来,同时经历无数种可能。”   “这么厉害?怪不得是神。”王师傅挠了挠头,“不过有点难理解哦。”   郁白就笑了:“是啊,因为我们只是普通人嘛……你可以简单地理解成,他活在无穷无尽的可能中。”   “哦哦,那我可能懂了。”王师傅热心道,“然后呢?你继续说。”   “然后……”   一言不发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正在说话的人类,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   而抱着笔记本的人类依然笑着,声音柔和清澈。   “我在想,他会不会在某一刻,忽然觉得孤独和厌倦,所以决定收敛那些对人类来说不可思议的无限,去体验一种确定的、有限的人生?”   “——就像每个普通人一样。” 第161章 唯一09   “会啊!”   王师傅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会这么做的。”他一边思索一边说,“活在无限里,什么都拥有,不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就算是神,也会想要一点意义的吧?”   刚从店里下班回家的人类继续吃着酸辣粉,不忘向一道被困在电梯里的陌生邻居们分享意义:“哦对了,你们吃不吃炸鸡?我还有冰可乐——”   这是只能靠想象去触碰无限的人类,给出的答案。   为虚构小说提问的青年接过了炸鸡,看向角落里的另一个人:“你觉得呢?”   四目相对中,黑发蓝眸的男人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回答。   又或许只沉默了一瞬。   毕竟,对此刻被无限浸没的郁白来说,时间已不再具备清晰的尺度。   “会。”   是一样的答案。   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谢无昉回答了这个由人类虚构出来的假设性问题,祂没有说不知道。   所以,那就是真实了。   狭小安静的空间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如幻觉般转瞬即逝。   得到答案的人类注视着那片极美的湖水,有些怅然地笑了。   “谢无昉,”他认真地说,“我又后悔了。”   后悔没有更早一些去寻觅神的来历。   后悔曾经总是天真又无知地,用人类的视角去遗憾神的漠然。   世界再次摇晃起来,黑暗渐渐汹涌,耳畔来自王师傅的惊呼声变得愈发模糊遥远。   “哎!你在叫他吗?等等,你们原来早就认识啊——”   在这部银灰色的电梯里,时间跳跃般地向后流逝,流向已经在过去写下的未来。   意识回笼,站在窗口的青年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他看见窗外那片倒映出地面风景的奇异湖泊,也听见自己刚刚说完,仍残留在空气中的尾音。   “喂——快回神!”   于是被呼唤的祂回了神,那片宁静又灿烂的灰蓝色消失不见,寻常普通的夜空被重新归还给这个世界。   这是郁白敲开邻居家门,揪住对方衣领威胁的那一刻。   在那一刻,他被卷入无限循环的一日,又在猝不及防地离开循环后,恍惚地松开了触碰到对方冰冷皮肤的指尖,匆忙跑到窗前,去看因为谢无昉走神而变成镜面般湖泊的夜空。   “……原来不是镜面,也不是倒影。”   而现在,来自未来的他找到了或许更准确的答案,喃喃自语道:“是不小心释放出来的另一种可能吗?”   这才是走神的瞬间,神明真正忘记控制的事。   决定要活在有限当下的祂,在和人类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里,怔然失神,忘了要收起纷繁奇异的无限,才让旁人窥见了一瞬。   可人类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只以为此刻就是唯一,便将它认作倒影。   伫立在窗前的青年抬头凝望夜空,被随意放在茶几上的神秘小球开始晃动变色,站在门口的男人定定注视着他。   郁白知道将要响起那句曾让他惊慌失措的话了。   但这一次,他决定先开口。   “谢无昉。”   他轻声唤祂的名字,笑着回眸望去。   “我认识了你很多次。”他说,“不是好像,是真的。”   在本该有限的时间和因果中,作为人类的他无数次与谢无昉相识,在交织变幻着的时空里,以截然不同的开端与经历。   直至此刻,才终于见到那个最真实的神。   郁白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直觉。   他已经找到了答案。   只差最后一步。   告诉祂,他的答案。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好奇的事。   “既然你已经决定体验有限的人生了,为什么还会知道来自其他可能中的某些信息呢?”   比如送出宝石礼物,比如成为他的邻居。   “难道是意外吗?”郁白问,“我觉得你应该不是故意偷看的。”   人类的身上常常发生意外,神说不定也会。   “还是说,这种意外也有规律?”他很认真地思考着,“那些时候的你好像都很开心,其实你开心的次数不多……是强烈的情绪带着消息穿过了你自己设下的屏障吗?就像高处的水会向低处流淌渗透?”   从郁白冷不丁地喊出他的名字开始,那片灰蓝湖水里就掀起了无数波澜,在熟稔自然的话语声中,变得愈发波动,若有所察。   郁白想,他应该很快就要回到那个被人类称为“现实”的特定可能了。   等回去之后,他一定会找那个谢无昉问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喝可乐喝到断片的。   只是……   熟悉的情绪渐渐在心头席卷汹涌,眉眼昳丽的人类望着离自己很近的神明,神情里透出几分狡黠。   “我还以为已经穷尽了所有可能的后悔,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他后悔自己过去太宅,不爱出门,也不关心周遭发生的一切。   所以没能在神到访人间的第一天,就遇到祂。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想更早遇见你。”   他像是在后悔,又像是在许愿。   这是不是每个陷入爱情的人类,都会有的愿望呢?   郁白不确定。   但他能确定的是,他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实现这个愿望的人类。   唯一一个穿行在无数可能之间,拥有无数种真实的人类。   真实究竟是什么呢?   人之所以为人,最特别的又是什么?   曾在另一个世界里问过许多人的问题,再度浮现在他心间。   是爱,是擅长虚构,是绝不后退,是超越现实的勇气……   是你。   满怀期盼的人类笑着闭上眼睛,睫毛如羽翼般轻拂过不断涌来的黑暗。   下一秒,他听见清晰悠扬的音乐声。   白皙指尖停泊在键盘上,刚敲出一行文字,电脑屏幕上是才写下开头的稿件文档,墙上的空调徐徐送出沁凉的冷气。   窗外是树木青葱、日光烂漫的夏天。   阳光透过玻璃窗,将书房里的一切都照得很明亮,坐在电脑桌前的男生皮肤冷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刚刚及肩的棕色中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小小的丸子,配上简单的白T和卡其短裤,是懒散的宅男模样。   忽然间,他摘掉了隔绝外界噪音的耳机,也摘掉了早就不再习惯的眼镜,起身大步走出房间。   他记得这一天,对曾经的他来说,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午后,最鲜明的记忆点,是后天陈医生就要退休了。   但现在,它开始变得不再普通了。   一贯不爱出门的人主动离开家,干脆利落地敲响了隔壁邻居的房门。   楼道里回声阵阵,无人来应。   原来这一刻的他还没有邻居。   于是他走过那间尚还空置着的屋子,走过没有旁人的楼道,搭乘那时还不会发生故障的电梯,离开了这栋单元楼。   接着,他穿过遍地树荫,走出冷清幽静的小区,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徘徊驻足。   像是没有任何特定目的的闲逛。   又像是有着唯一目的的等待。   强烈的日光笼罩着他的发梢,呈现出一种蜂蜜般清透的浅棕色。   同样浅淡的眼眸认真地注视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个行人。   直到那抹熟悉的蓝色映入其中,刹那点亮了世间万物。   于是郁白朝那个方向喊:“谢无昉!”   光影斑斓的街角,正在向身边气质非凡的客人介绍房子的中介,循声停下了脚步。   “这小区虽然有点那什么的传闻,但房子还可以,反正我先带你看一套——哎,那个帅哥是在叫你吗?”   中介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人了,确定那个陌生人就是在看他们俩的方向。   可是,他旁边这位客人怎么没什么反应。   “是认错人了吗?”他嘀咕着,也没再多想,顺便问身边的客人,“对了,先生您贵姓啊?”   与此同时,郁白也看到了对方没有半分波澜的平静反应。   不仅是对初次见面的他,也对这个名字。   所以他有些恍然地笑了起来,仿佛又捉到一只游动在交错时空中、承载着答案的萤火虫。   或许是那道投向他的目光太过浓烈专注,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呼唤的男人也转头看了看身后,发现没有别人。   他沉默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你在跟我说话吗?”   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点了点头,没有半分迟疑地走到他面前。   他笑着告诉眼前这个尚不知姓名的神明:“你叫谢无昉。没有的无,代表了明亮的那个昉字。”   他特意没有说,它还有开始的意思。   因为郁白仍未找到那个藏在悖论中的开始。   是谢无昉告诉了他这个名字,又是他将这个名字说给祂听。   他与谢无昉之间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呢?   他到底是在哪一刻爱上谢无昉的,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没有确定无疑的开始,每一刻却又都像是开始。   郁白想,这大概就是属于神的无限了。   而他恰是无限中的唯一。   他或许也彻底懂得了唯一的含义。   是在千千万万个存在,或不存在的可能里,我只选择了走向你。   在无数种与祂有关的后悔心情里,他唯一没有后悔过的,就是爱上一个如此特别的神明。   即便是在终于窥见祂本相的此刻。   其实在这个瞬间,面对当下仍一脸茫然的男人,思绪万千的人类还有很多话想说。   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最重要的事。   ——要为这个彼此都觉得很好听的名字,找一只足以穿越漫漫时空,最终抵达无数个目的地的洁白信鸽。   在蝉鸣声声的夏日,绿树成荫的街角,那双世间罕有的灰蓝眼眸里骤然漾开一种格外强烈的波澜。   属于人类的炽热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衣料,再度覆上了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冰冷。   初次相遇的青年忽然伸手抱住了他,那是个很用力的拥抱,像在完成某种遗憾,天光云影落满他笑意清冽的眼睛,和泛起薄红的脸颊。   “谢无昉,记得要送我永恒。”   话音消弭在极近的呼吸里,他微微踮起脚,怀着不好意思的羞赧,和超越现实的勇气。   然后,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