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总被穿   作者:梦若云   文案   我爱又帅又强又猛又狠又坏的壮受!   对了主角是攻哦。   ……   姜晞是个暗卫。   他有一个老大,姜晞习惯性称呼对方“教主”。   他的教主霸气侧漏狂傲邪魅唯我独尊,在他手下工作很心累。   但是有一天,教主突然说他其实是一个女人。   ?   姜晞脑子里那根名为冷静的神经,啪,崩断了。   ——教主你发疯了吗、没吃药吗、练功走火入魔了吗……   ——教主你快点恢复原来的样子啊,你这样我好慌啊……   直到当天夜晚,主上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盯着对方熟悉冷酷的神色,姜晞心中一定,主上原来是离魂了,没甚么大不了嘛啊哈哈(?)   ……   今天,姜晞依然走给主上治病的路上。   【食用/避雷指南】   1.冷血无情忠犬攻X喜怒不定狠毒受。   2.受是肌肉猛男武功极高心狠手辣每天不是在睡攻就是在打(真的)攻。   3.攻受一开始对彼此没有多少爱,后续受单箭头攻。   4.因为没有感情无论受对攻是好是坏攻都无所谓。   5.物化攻(受:“你是属于我的东西!”)受单箭头(攻:“随便啊要我陪葬也行。爱你?假装的也不会啊。”)   6.虽然我觉得我挺攻控的,但我已经不敢这么声称了……大家看文骂角色,不要骂作者!   7.武侠背景+微克系。为了解释为什么会穿越我真的耗费了所有的脑细胞……   内容标签: 江湖 穿越时空 正剧 克苏鲁   主角:姜晞 ┃ 配角:姜慈 ┃ 其它:主攻……   一句话简介:主上为什么老是被夺舍啊?   立意:遇到困难勇敢前进! 第1章   姜晞缓步行走在房梁上,脚步轻盈无声。   他周遭是层叠的梁木,堆砌在一起支撑屋顶,几乎每走一步都会碰见阻碍,却依然不能叫姜晞感到任何一丝头痛之感,只因他这样生活已经足有十年,早已习惯了在狭窄逼仄之处生存的日子。   姜晞仿佛一条蛇,缓慢地挪动手脚,肌肉一点点隆起,缄默地穿越了房梁狭窄到几乎无人能过的缝隙,从一个屋子移动到了另一个屋子。   屋檐下行人不多,但都身穿锦衣华服,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彼此交流着账本的计算,窃窃低语,没有一个人发现头顶无声挪动的姜晞。   “教主在沉璧崖中闭关,有三日未曾出来了?”   “是啊,每日放置的食物动也没动,虽说教主武功盖世,哪怕七个日夜滴水不进也不有什么大事,可粒米未动,终究不好啊。”   “上一回,老教主也是三日三夜没有动静,前任教主强闯进入,才发现老教主居然已经走火入魔而死了,万一……”   “万一什么?”   一个含笑的温柔女声陡然插话。   正在窃窃私语的众人集体噤声,慌乱转向门口,只见一个身材修长高挑的美貌女子正站在门边,身侧侍候着两个垂髫少女,朝屋内看来。   她年纪已经不轻了,却有一种叫人沉醉的温润柔和的气质,虽然打扮得不很华美,却十分稳重大方。   一个面白微须,头戴布巾的中年人越众而出,朝美貌女子拱手施礼,语带歉疚之意:   “不知林神医来此,未能远迎,失礼之处,还望见谅。不知林神医来此,是为了什么要事?”   林神医淡淡一笑:“我来是为了去一趟静影阁,向教主禀告事宜,只是希望云堂主管好手下人,不要胡言乱语,省得哪天连累了云堂主得一个御下不严之罪。”   云堂主叹息一声,面露惭愧之色:“林神医说得很是……方才是谁嚼了教主的舌根?站出来吧。”   缄默的人群中站出三个年轻的华服青年,皆面色煞白,战战兢兢。   “还等什么呢?按照教中规矩,自行受罚吧。”   云堂主话音刚落,这三人便从腰间抽出闪闪发亮的匕首,张嘴吐出舌头。   匕首寒光一闪,三根断舌倏然坠落于地,发出啪嗒细响,三人口中更是鲜血长流。   林神医见状,脸上笑意更甚,目光一斜,身侧一个垂髫少女便立时上前,将三条舌头捡起,放入怀中一只黑黢黢的光润小瓮之中。   盖子开合之间,依稀可见一瓮乌水,其中沉浮着各色手指、舌头、眼球之类细碎的身体器官,依然新鲜无比。   “不打扰林神医了,您慢走。”云堂主笑吟吟地送客。   等送走了人,云堂主才叫断舌的三人下去。   “平日里我不拘着你们,但若被人发现了,我也不会护着你们。回去修养吧,养好了身子再来做事。”   断舌三人捂着嘴,躬身致谢,匆匆忙忙地退下了。   林神医又研究好新药了……她要么呆在屋子里研究新药,要么出来到处挑刺,真有活力……   瓮中的东西……唔,看来下一回,她研究的是生长肢体的药物了,祝她成功……   姜晞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慢吞吞收回视线,缓缓走出屋子。   他如蝙蝠般悄无声息的起落几个来回,停在静影阁的屋檐上,寻了个间隙,钻进屋檐里,默然矗立于梁柱之上。   屋子里颇为空荡,一尊巨大的佛雕像摆放在墙边,与寻常地方不同,这尊佛像是单一的弥勒佛,且并非是镀金的,而是铁制的,绘满了鲜艳的油彩,让佛像的嗔笑栩栩如生,仿佛活了一般。   弥勒佛前方是一张宽大的桌子,桌上三只香炉横向排列,香已燃尽了,只余下死灰色的余烬。   林神医就站在香炉前,抽出三根香点燃,轻轻插入中央的香炉,又取出一张字条,放在香炉下。   身边的两个垂髫少女之中,左侧的少女打开了怀里的瓮,从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盒子,放在纸条旁边。   “教主,你的药我放在这儿了,记得来拿,只是你最近要的药是不是太多了些?药量过大,伤身啊。教主你若死了,谁给我批银子研制新药?到了那时,我在圣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你可千万别出事!”   林神医双手合十,拜了拜弥勒佛,喃喃自语:“祸害遗千年,教主乃是超越前教主的大恶人、大祸害,一定能长命百岁的,弥勒佛保佑教主笑口常开!”   林神医真的是个好教众啊,祈祷教主越过越好……   教主最近药吃多了吗?好像是这样,每个月的新药似乎越来越沉了……如果教主死了,我要不要给他陪葬……   姜晞思考着严肃的话题,目送林神医离去。   等门关闭,姜晞从怀中取出一只钩爪,轻轻一挥,钩爪抓住了纸条、盒子,拽进自己的怀里。   检查过有无浸润毒素、是否安全之后,姜晞带着纸条与盒子,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屋子。   静影阁平日里禁止任何人进入,若有人进入,便只有一个用处,那便是将秘密机要的讯息以字条形式放在案几上,好让教主立刻看见,若这消息不够秘密机要,发出消息的人便要受罚。   姜晞便是负责将这信息传递给教主的人。   平日里,他也做一些旁的事情,比如给教主暖床,给教主端茶倒水,四处转来转去地听大家闲聊,看有没有人背地里做危害教主的事情——说两句坏话不算。   非常罕见的时候,教主如果需要做一件不能给其他人知道的事情,会呼唤姜晞过来,叫他去做,因为姜晞的武功不算太差,也比较擅长杀人。   姜晞避开了所有人,悄然来到了沉璧崖。   沉璧崖位于教内左侧最偏僻之处,罕无人迹,若想攀上顶峰,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只能以极其高明的轻功攀上数千米近乎垂直的山顶。   那里修建着一间密室,密室以巨石与机关封锁,平日里的饭食都用一根极长的藤蔓拉拽上去,再叫姜晞带给教主吃。   教中大部分人不知道姜晞的出身,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教主有一支极其隐秘的暗卫,只遵命于教主一个人。   姜晞曾经也是暗卫的一员,后来因为长得不错,被教主看中,成为了他贴身的人,才从暗卫中脱离出来。   做教主的身边人很舒服,每天不用干多少活儿,还能吃饱喝足,实在比做暗卫的时候好得多。   姜晞原先的暗卫同僚告诉他,如果姜晞年纪大了,相貌不好看了,教主便会将他弃如敝履,因此,姜晞盼望自己能将还算不错的脸蛋保持久一点,也能多享受一段安宁快乐的时日。   姜晞顺着近乎垂直的崖壁攀爬而上,他只是轻轻一按山壁,身子就好像全没有重量一般,倏然朝上飞跃数尺,才缓缓停住。   这时,再用足尖轻踢一下崖壁,身子便飞得更高,比鸟儿、猿猴、山羊更灵敏无声。   等行到半路,他看见机关拉拽到顶的一只篮子。   篮子里装着食盒,饭菜的香气隔着盒子也能嗅到,姜晞手一伸,篮子挎在了臂弯里,他带着食物继续往上。   此时此刻,姜晞的身后是万丈深渊。   云雾飘渺地笼罩着山崖,仿佛是一条条白色的丝带,绿意盎然的山峰之上,点点鲜花遍布,格外美丽可爱,空气也变得清新极了,带有寒冷之意。   姜晞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呼吸心跳没有半点变化,又行了一段路,终于望见悬崖断壁之中矗立着的、教主用于闭关修炼武功的密室。   原先几天,姜晞都只是将饭食放在密室门口便走,教主会自行来取。只是连续三天,教主都一口饭都没吃。   现在,为了递入纸条与药物,他必须进入密室,见一见三个月没有见面的教主了。   姜晞站在密室门前,按动了机关。 第2章   机关门徐徐打开,伴随着沉闷的石块挪动声、细微的齿轮机关转动声,一间极为简陋的屋子出现在姜晞的眼前。   屋子四面围拢石壁,只有用于通风的几个细微孔洞,以及中央一个用于打坐的蒲团,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物体。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垂首盘坐于蒲团之上,他穿着一件如丝如烟般轻软的淡蓝色单衣,乌黑长发随着姿态披散下来,遮住了脸孔。   松垮衣襟下袒露的半个小麦色胸膛饱满而结实,经络清晰的双手搭在膝头,健壮的肌肉线条被垂坠的布料完美凸显。   ——他就是圣教第七代教主,姜慈。   暗卫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原先的姜晞不叫姜晞,叫十七。   直到被教主姜慈带走,他才有了名字,姓氏跟着教主姓姜。   姜慈定定坐在远处,一根手指也没有动,缄默地从发帘之中投出犹如实质的目光,舔舐过姜晞的全身,仿佛要将他拆皮剥骨、翻肠烂肚地看清。   “教主……我来给你送药和饭。”   姜晞缓步走入密室,身后机关随之挪动恢复,大门关闭,寂静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姜慈依然一言不发,定定地盯着他。   姜晞没有半点异样地伸出手,指尖触及发帘,撩开了垂落的乌发,露出一张眼下青黑、目光阴鸷的脸。   眉目锋锐深邃,唇色鲜丽得几近凄艳,微鹰钩的鼻梁,从下往上目视旁人时,压迫感叫人几乎窒息。   姜晞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有点出神:教主好像不是很饿……奇怪,教主有点不对劲,好奇怪……   低头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把食物取出,七样精致的小菜一字排开,主食是暗香汤,以盐渍花瓣与肉末面片一同入浓汤,素来是教主的最爱。   手掌托起碗,姜晞拿着汤匙与筷子,亲手夹菜舀饭,送到姜慈嘴边。   “教主,请用饭……”   姜慈的唇角轻轻下撇,迟疑片刻,还是张嘴了。   姜晞给姜慈一勺子一勺子的喂饭,量的掌握拿捏恰到好处,等姜慈感到有些饱了就停下手,拿饭盒里的清茶给姜慈漱口,一直到这个时候,姜慈仍然一根手指也没有动。   姜晞终于能确认自己心里的疑惑了。   等姜慈将漱口的茶水吐进了姜晞捧着的空茶杯里,姜晞突然开口了。   他声音很平淡,轻飘飘的,语气一点起伏也没有,仿佛不是一个活人在说话,而是一个木偶在根据肚子里的齿轮发声。   “你不是教主……你是谁?”   仿佛有寒风般冰冷的肃杀之气,霎时充斥了整个密室。   杀意如刀,一寸寸顺着皮肉蔓延进骨髓之中,连关节都僵硬麻木,呼吸也难以持续,如同喉咙中梗着什么异物,令人极其痛苦不适。   几个呼吸之前,两人还亲密无间地喂饭漱口,现在骤然翻脸,“姜慈”一时之间竟然反应不及,唯有瞳孔因遭遇刺激而本能缩小,周身寒毛连带着鸡皮疙瘩一粒粒泛起……   姜晞拿着汤匙的手稳定不动,杀人时也必然会一丝不颤;他撩开发帘时姿态轻柔而坚定,剖开人的肚腹时也必然会毫无动摇。   刚才的姜晞仿佛是一条温驯而忠诚的狗,只会对着“姜慈”摇尾巴;现在的姜晞却好像一个按捺着杀机的恶魔,随时随地都会要了“姜慈”的性命!   “姜慈”的喉结滚颤着,在近乎窒息的几秒过后,嗓音低哑地说:“你怎么确定我不是?”   姜晞望着他,缓缓开口,依然是方才那样毫无波澜的语调:   “教主不会让我给他喂饭、擦嘴……他从来都是自己吃饭穿衣,哪怕被迫寻求别人的帮助,也会在用餐前让我先吃下几口试毒……上一回,我因为急事打扰了教主闭关,他打断了我的左手作为惩罚……”   “姜慈”的呼吸停顿一瞬,面露些许错愕之色,也许是因为被姜晞识破,他也不再刻意伪装出一副冷漠的模样,语气里夹杂着不可思议:   “是吗?看来我没有对你又打又骂,对你太好,是我做错了。”   “这不奇怪,教主毕竟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常人很难学会他的作风,你也不必悲伤难过……”   姜晞一本正经地说,一边说,一边将手搭在了“姜慈”的脖颈上,只需轻轻用力,便能折断脆弱的颈椎。   “姜慈”已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他抿着唇,身体一动不动,话语虽然不自觉地急促快速起来,但却保持着基本的冷静:   “虽然我不是你的教主,但这具身体却属于你的教主。你难道要直接杀了我?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出现,你的教主又去了哪里?”   “教主应该依然存在……不然,他是不会用特殊的封穴手法点中自己的……你没有教主的记忆,动弹不得,不知道如何解穴,也无法离开密室,出去拿走食水,只能靠着身体素质硬撑……”   姜晞一边慢吞吞地说话,一边掐住了“姜慈”的咽喉:“应当是三天前出现的孤魂野鬼,想要夺舍教主的身体……封穴手法六个时辰解除,现在是白天,想必教主只有夜晚才能出现,白天是你的时间……”   他的五根手指宛若钢铁一般,死死地钳住脖颈,一点点施加力气,在此过程中,目光始终凝望着“姜慈”逐渐涨红、青筋暴绽的脸,仿佛在估量对方的存活可能。   “请放心,我尽可能不杀死你,我只是想试试看,在你昏迷之后,教主会不会‘回来’……”   “姜慈”感到血腥味蔓延上了喉咙,眼前一阵繁乱的杂色,紧跟着逐渐变黑。   他想要反抗,想要抓抠那只坚若磐石、马上会要了他性命的手,但他却只能被迫保持着原本的盘坐姿态,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直至意识陷入昏沉的黑暗之中。   姜晞凝视着那张窒息而濒死的脸,缓缓松开了手掌。   他等待着,等待一个结果,等待一个可能。   在等待的时间里,心情犹如死水般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杂念,只是单纯凝视着姜慈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姜慈低垂的面孔抬了起来。   脖颈处的手印淤青发红,浑身上下发出爆豆子般轻微的噼啪声,那是骨节舒展的轻响——姜慈已用内力冲开了封锁的穴道,恢复了行动。   姜晞望着他,恭敬垂首:“教主。”   姜慈冷笑,因喉咙受伤,他发出的声音沙哑至极:“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没有将我掐死?”   姜晞换了个姿势,双膝跪地,端正而谦卑地深深俯首,胸口几乎贴上大腿面,匍匐跪地,声音平淡如水:“属下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什么都敢。一个没有心智的木头,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杀了别人?”   姜慈呛咳不止,他呼吸都带着些微的气音,刻毒冰冷的目光落在姜晞后背,犹如实质的目光仿佛一把尖刀,一寸寸刮过姜晞的皮肉,杀意一点点浮现在他眼底。   姜晞知道,姜慈在考虑要不要杀了自己。   但他的呼吸心跳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表情也冷漠得好像石头,他这个人便如同木石一般,是标准而规矩的暗卫模板——   冷酷、淡漠、对自己和别人的命都毫不在意,除了拥有呼吸心跳,其他地方和圣教门口的石狮子没有什么不同。   良久,冰冷的目光才缓缓移开,姜晞知道,他可以不用死了。   虽然不会死,姜晞也必定会受罚。   这次是什么样的惩罚?   是把他用锁链吊起来,精赤着身体承受鞭刑?   还是将他拴在水车上,随着水车的运行一次又一次地被浸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忍受窒息与寒冷?   又或者叫他吃掉兴起的药物,却不能释放,只能被迫一个人呆在黑暗的屋子中? 第3章   姜慈没有立刻降下责罚,而是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进来?”   “教主,这是林神医带给您的话……”   姜晞终于能够取出纸条,请姜慈一观。   姜慈展开纸条,查看之后,两指一撮,将其震为粉末,他的呼吸急促了些,像是强忍震怒,看来是听到了坏消息。   有的人生气了,会自己待着冷静,直到心情平复。   有的人生气了,却会找比自己更卑微的人,在他们的身上发泄心中怒火。   姜慈看自己的心情如何,有时候是前者,有时候是后者。   现在,姜慈是后者!   他看见姜晞,心里便腾然涌起一股怒火,哪怕这是他日夜缠绵的枕边人,姜慈也依然没有多少怜悯之心。   他拿出林神医给自己的盒子,深红色的软垫之上,铺展着七枚乳白色丹药,圆润光滑,仿佛隐隐带着玉质光泽。   姜慈从中取出了一枚丹药,丢在地上,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一枚毒丹,服用之后,人的五脏六腑都会融化,外表看去却没有异样。吃掉它!”   丹药咕噜噜滚落到姜晞面前,他正要伸手去拿,便听一声冷嗤。   姜慈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不准用手。”   “……”   姜晞沉默,缩回了刚伸出去的手,稍微朝前膝行两步,低下头去,用猩红的舌尖卷起丹药,咕咚吞下。   只是短暂接触,舌面上便留下了一抹梅花的淡淡清甜。   ——如他所料,这不是毒药。   姜晞明白这点时,心中并不感到后怕,他自始至终都没什么所谓地等待着姜慈给予他的一切,既不欢欣,也不惊恐。   “此药名为‘清神续命丹’,林神医研发而出,哪怕是新死之人,服用此丹,也能强行续命,神思清明,再活七个时辰。”   姜慈望见姜晞如狗一般匍匐舔舐,心中隐隐的杀意平息下来,另一种灼热的兴奋替代了它,让姜慈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他已经很久没有同姜晞亲热了,忍不住想起姜晞进入自己时的愉悦,那极致的快感,是姜慈选择姜晞待在自己身边的主要原因。   但现在不是亲热的好时候。   为了忍耐喷发的火,姜慈的声音已变得急促了些:“现在本座赏给你吃,是你的福气。好好地感恩吧。”   姜晞一边用内息炼化丹药,一边顺着他道:“多谢教主恩赐。”   出了气,姜慈重新盘坐在蒲团上。   他知道姜晞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上的怪异情况,也确定了姜晞仍然是他最忠诚的狗,最锋利的刀。   现在正是姜慈最脆弱的时候,他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解决此刻的困难的,他需要有人帮他,这个人最好对外冷血无情,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   姜晞便是最好的人选。   姜慈不再遮掩,淡淡道:“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此时此刻,他的话语和缓许多,甚至有了一种温柔的感觉。   姜晞仍然跪着,上半身支起来,目光直视姜慈的眼睛:“您为什么……会被孤魂野鬼夺舍身体,不能白日现身?”   姜慈眉头微皱,他不喜欢姜晞这一点,无论怎样惩罚,他的心中都没有恐惧存在。   次数多了,姜慈也懒得计较了。责罚姜晞,就如同责罚一块石头,没有任何折磨人的快|感:“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不错,我不知道。”姜慈的目光中仿佛蕴藏着极大的阴霾,“三天前,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全没有白日的记忆,从周遭痕迹查看,身体却自己动了,只是碍于身处密室,不知道机关怎么开启,才没办法离开这里,我才意识到,原来是有人占了我的身体!”   姜晞:“教主……没办法把它赶走?”   姜慈咬牙切齿道:“不错,我没法子。白天的时候,它占据绝对的主导,只有在夜晚,我才有喘息之机。若非你将它掐晕,恐怕我现在也是出不来的!”   姜晞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沉默片刻:“若教主有什么要我做的……找个道士驱邪?”   姜慈摇头,声音极冷,犹如坚冰碰撞:“不,没用的,这恐怕不是如此简单的问题,而是因为《天魔焚心大法》!你可还记得,姜涟是怎么死的?”   前任教主……教主的父亲,姜涟,是怎么死的?   似乎是突然发狂,屠杀了数个教主的兄弟姊妹,然后被教主所杀……   姜晞略偏脑袋,睁眼瞧着姜慈,缓缓道:“走火入魔?”   “并非走火入魔,而是心火焚身,难以遏制。”   姜慈低声道,“我见过他那时候的模样,整个人已经发狂,口中话语不断变换音色发出,有时候是清脆柔和的少女之声,有时候是呕哑嘲哳的老人之声,有时候是他自己的声音。我现在还记得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姜慈盯着姜晞,缓缓道:“他说,你们都滚出去,滚出我的身体!”   随着姜慈的描述,姜晞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一日的景象。   天朗气清的上午,宁静平和之时,突然有一人状若疯虎,癫狂而来。   一路上,挡在他面前的人,都被毫不留情地屠杀,或是折断脖颈,或是撕下手脚,或是扯开肚腹,死状惨不忍睹。   那人满身鲜血,长嚎嘶叫,口中音色话语不断变化,仿佛有几个人同时活在此人的身体之中,让他头痛欲裂,癫狂混乱。   直到少年姜慈骤然出手,趁机从背后偷袭此人,将他杀死,一切才终于结束。   等少年姜慈抹去尸体脸上血迹,才骇然发现,这人居然是他的生身父亲!   ——弑父,这在江湖人眼中十恶不赦的大罪,在圣教之中,不过是触及教主之位的必经之路。   无罪之人,怎么配做圣教的教主?   “昔日,我全然不知这是为何,只觉得姜涟疯了。但现在自己碰见了这样的事情,才明白原来不是他疯了,他只是在说实话!虽然不知他是如何压住那些孤魂野鬼的,但那时,他必然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我了。”   姜慈倏然起身,在密室之中踱步,一圈一圈地走,步伐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急促:   “姜涟不是蠢货,他必定想遍了一切办法,但若他都没有法子解决这问题,我又该怎么办?”   姜晞的目光追着姜慈,安静地矗立一旁,等待姜慈思考,一言不发,却又始终聆听。   突然,姜慈的脚步停住了,他闭上眼:“为今之计,只有找到那个人了。” 第4章   姜晞:“那个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人若还活着,想必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姜慈一字一顿道,“那人便是武林神话——齐天骄!”   武林神话,齐天骄……   据说,齐天骄的武功高得可怕,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归隐山林,再没有消息传来……她居然还活着?   若是活着,大概也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吧……   姜晞回忆着齐天骄的情报:“如果连齐天骄也不知道如何化解教主身上的夺舍之疾,那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旁人能做得到了。”   姜慈微微点头:“不错。据说,齐天骄通晓武林中所有隐秘之事,精通天底下所有的高明武功,哪怕是昔日圣教的创立者,首任教主姜明月,也亲口承认,自己不如齐天骄。”   “齐天骄百年之前已经归隐山林……教主要如何找到此人的下落?”姜晞问道。   姜慈沉吟道:“此事不难。教中历代隐秘消息一直通过纸笔记载下来,流传至今。我从本教密书中得知,姜明月与齐天骄曾经是同吃同住的挚友,一起在武林上掀起波澜。”   姜晞唔了一声:“想必齐天骄归隐山林之前,会和姜明月教主说清她的住址?”   姜慈点头,再摇头:“是又不是。书中记载了她曾经问询齐天骄,未来要去什么地方隐居,齐天骄留下了一段话:不问东西,随波逐流;天矮地高,不知秋冬。”   姜晞沉吟:“这听起来……是一句密语。”   姜慈:“‘不问东西’,便是在南北方;‘随波逐流’,便是有水的地方,‘天矮地高’,便是山崖之上,‘不知秋冬’,便是四季如春的位置。”   姜晞脑海中闪电般复现舆图,思考片刻,缓缓道:“如此看来,只有昊明城、博安城、紫宁城……这三城,可能有齐天骄的踪迹了?”   姜慈:“紫宁城中,虽然有山崖,却因为颇为稀少,又珍兽繁多,早已被那些膏粱子弟用作狩猎之处了,百年向来如此,齐天骄讨厌见人,应当不会在此处。”   姜晞唔了一声,又道:“博安城……在百年之前,似乎是战乱之地……”   姜慈哼笑一声:“不错,那时候的齐天骄,想必也不会选择博安城。那么,就剩下昊明城了。”   姜晞盯着姜慈,语气平淡:“现在已是百年之后……齐天骄当真还会呆在昊明城中吗?”   姜慈冷冷地盯着姜晞,他被这不好听的实话说得有点生气。   姜晞的眼瞳之中没有丝毫畏怯,像是一块无暇的琉璃,没有半点阴霾,也空茫一片。   跟这样的人置气,有什么意思?   姜慈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但我已没得选!”   人在走入绝境之时,哪怕是一点点可能的机会,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哪怕这机会渺茫至极。   姜慈已到了绝境!   姜晞明白,正因为太明白,他才如此发问。   姜晞平平静静地说:“若教主有一天当真再也抵抗不住,与前教主一般疯癫,我会杀了教主,再为教主陪葬。”   姜慈深深望着他,姜慈心知肚明,姜晞压根不怕死,因此才把死亡挂在嘴边,对一个不怕死的人而言,死亡便像是一场永久的睡眠,终有一日会到来。   姜慈笑了,这笑容既有野兽的凶狠,又有一丝欣赏:“好啊,若真有那一日,你我一起入黄泉地府,也不孤单。”   他一边笑,一边将盒子里剩下的六枚丹丸,一个接着一个丢进嘴里,仿佛在他眼里,这些珍贵至极的丹丸,只是一枚枚糖豆子。   等他吃完了,长舒一口气,才缓缓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备上吃喝之物,直接朝北边出发!”   ……   圣教的教主出行,必定排场极大,奢华万分,叫每个人见了,都发自内心地渴望成为圣教教主那样威风八面的人。   但这一次出行,姜慈却要谨小慎微,低调前进。   齐天骄是天之骄子,若是排场太大,碍了她的眼,人家一生气,不肯给姜慈看病可怎么办?   为了避免一切可能的阻碍,姜慈忍痛放弃了镶嵌着拳头大小明珠的车架、一根杂色也无的大宛进口骏马、前呼后拥的仆从。   姜慈假扮成一户富家子弟,带着扮成随从侍卫的姜晞,略作易容,稍微改变了外貌特征,轻车简行地朝昊明城而去。   因为姜慈只能夜晚出现,白天是“孤魂野鬼”的时间,姜晞也不能日日掐晕姜慈,所以两人昼伏夜出,白天睡大觉,到了晚上才赶路。   他们已经走了七日。   现在是第八日,第八日的白天。   天空湛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六月份的日光灼热而炽烈,姜慈的车子停靠路边,紧挨着小树林投下的阴影。   姜晞拉拽缰绳,把驽马停住。   马儿很不听话,也很愚笨,姜晞的驾车技术也很一般,按理说控制不了这匹马,但七日以来,驽马乖巧极了,姜晞叫它往东,它绝不往西。   姜晞控制马匹的法子很简单——任何动物都不想死,姜晞一边释放轻微的杀气,刺激马儿始终紧绷神经,再挥动马鞭,他就能成为一个很出色的驾驶马车的人才。   姜晞钻进车里,“姜慈”已经醒了,他不但被封锁了穴道,身上还牢牢地绑着绳索,躺在车里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疲惫。   无论是谁,被绑了七天,每天都要喝睡眠散,都会感觉疲惫的。   姜晞是来给“姜慈”喂睡眠散的,他已经算准了这个时候“姜慈”会醒来。   “遇见你们两个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姜慈”转动脑袋,看向姜晞,眉头紧锁:“难道跟我说话会要了你的命?你已经七天一句话都不说了,难道不觉得闷?”   姜晞一声不吭,好像一个聋子。   他从小包里翻出药粉,倒进一只装着水的碗里,摇晃着碗,等药粉融化进水里,再给“姜慈”喂下。   虽然“姜慈”不是教主,但为了给教主赔之前掐晕他的罪,姜晞格外的细心周到,每天都好好地伺候着“姜慈”。   “好吧,好吧,你是一个讨人厌的假哑巴,真木头!既然你不乐意说话,至少过来帮帮忙。现在我动弹不得,还被绑着,我实在自己做不了。”   姜慈满脸不耐烦的表情。   从他这七天的观察来看,姜晞是一个情绪稳定到异常的人,骂他是没用的,求他也是没用的,无论怎么说,姜晞都充耳不闻。   因此,“姜慈”换了个办法对付姜晞,他相信这一次,姜晞必定会搭理他! 第5章   药粉已经融化,姜晞端着碗凑近“姜慈”,要给他喂下。   “姜慈”终于受不了了,他大喊道:“我想如厕!你再给我喂,我现在就尿进□□里!让那个讨人厌的臭男人感受一裤子尿的滋味,你信不信?!”   姜晞的手停住了:“我信……”   “姜慈”冷哼一声,颊边晕红,恨恨道:“信就快点扶着我出去!我真是受不了了,你以为我很乐意变成这个混蛋吗?快点!”   如果说随便他尿,自己会清洗了之后,再给教主穿上新裤子,这个人会不会更生气……   算了,在办正事的关头,如果他非要找死自杀,咬舌头,也会很麻烦……   到时候教主发现舌头破了,又气得半死,人总生气,是会折寿的……   姜晞思考着,最终决定听从“姜慈”的要求。   姜晞扶助“姜慈”的手臂,将他完全抱在怀里,轻巧地跳下车辕,一步步走向丛林,在边缘处停住,把他放下来。   “请吧。”姜晞诚恳地说。   “姜慈”环顾周围,靠近大路的位置没有什么行人,也同样没有什么遮蔽:“不要!我不会大庭广众之下脱……你至少让我往林子里走一走,找个草丛遮盖一下吧!?”   姜晞缓慢地眨了眨眼,扶着“姜慈”,再往林子里走了一段路。   “姜慈”见他好说话,心稍微放下来些,又说:“把我的手解开,至少让我能动……你在做什么?!”   突然拔高的尾调带着些许恐惧之意,姜晞缩回了正在解开“姜慈”腰带的手,冷漠而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心虚:“替你解手……”   “姜慈”一阵头晕目眩,尖叫声窜出喉咙:“不要!滚开!不要!!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别人替我……我宁肯去死!”   姜晞垂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解开了姜慈手上的绳索,又解开了他的穴道,笔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姜慈”看他这副模样似乎还有几分委屈,又想到如今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身体,深吸一口气:“你、你站远点,别站在这里。背过身去,不要看我!最好捂住耳朵,我不想让别人听见我上厕所时不雅的声音。”   姜晞又走远了一些,转过身去,捂住了耳朵。   “姜慈”一边小心瞥着他,一边快速地解开脚上和身上的绳索。长时间的捆绑让他的身体非常的痛苦,手脚麻痹,皮肤上有着青红交错的凹陷淤痕。   虽然心里对一直老老实实、尽职尽责的姜晞有些愧疚,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听话的木头人,曾经还活活掐晕了他!“姜慈”便收起愧疚之心。   他决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他得回去,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他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去做!   无声无息地脱了困,“姜慈”立刻奔跑起来,朝一个方向狂奔。   另一边,捂着耳朵的姜晞,眼珠轻微的一转。   ……   “姜慈”在狂奔。   这具身体矫健而强壮,哪怕奔跑了小半个时辰,也丝毫没有疲累的迹象,随着奔跑的越远,人影越看不见,“姜慈”悬起的心也随之沉甸甸地落回肚子里。   他成功了!他终于逃出来了!   现在只要避开那个人,再想办法找到他要去的地方就好!   突然,“姜慈”的眼角闪过一抹碧影。   他裸露在外的手背陡然一痛,紧跟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滑腻感传来,“姜慈”本能地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甩手,一条碧莹莹的青蛇啪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他被咬了?   “姜慈”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抬起手,望见手背上两个鲜红的小洞,周围的皮肉迅速泛青肿胀,一看便有剧毒!   “姜慈”脸色煞白,只感觉浑身上下都开始发软,整个人跌坐在地。   被咬伤的地方火辣辣的刺痛着,紧跟着,疼痛变成了麻木,他哆嗦着剧烈喘息,汗出如浆,眼中也模糊了。   他要死了,他不想死!   哪怕是在别人的身体里活着,他也不想死!   现在还不是能失去生命的时候,他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身体越来越冷,“姜慈”瘫软在地,脸颊边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流淌,被泪水模糊了的视野之中,似乎看见了一个高大而苍白的人,快速朝自己靠近过来……   黑暗。   温暖而柔软的黑暗。   “姜慈”慢慢睁开眼,他已回到了马车里,整个人陷进一条舒适而柔软的毯子里,暖烘烘的手炉搭在怀中,脸颊都被熏得发红。   第一时间,他看向了自己的左手。   手掌已经被包扎好了,手背上有些刺痛,但更多的是药物涂抹的辛辣清凉。身体不再麻木,手脚也似乎拥有了力气。   但“姜慈”的心却一点点下沉。   他知道自己被抓住了,逃跑失败了,与此同时,也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他终于意识到,只凭借自己,绝对无法平安抵达想要去的地方。   这一回,如果不是姜晞及时赶到,救了他,恐怕他的尸体早已凉了,第二次生命也会消散!   “姜慈”把头埋进了膝盖之间。   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被绑住,再掀开轿帘看看天色,太阳快要下山,再过一阵就是这具身体本人的时间了。   车外的姜晞注意到他,主动钻进车中,问:“你感觉……怎么样?”   “姜慈”沉默片刻,还是开口了:“有些乏力。你为什么不把我绑起来?”   姜晞:“你受伤了……绑起来很难受,好得更慢。”   “真‘体贴’啊,我是不是还要感激涕零?我受伤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这样我就没有力气逃跑了,这不正如你们的意,免得再被你掐晕一次?”“姜慈”冷笑。   姜晞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空气一时犹如凝滞。   良久,“姜慈”才移开脸,也移开了凶狠瞪视的目光。   “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就跟我说一声……我随时都在。”姜晞的声音一点波澜也没有,他掀开轿帘,走出了马车。   在轿帘垂下去的一瞬间,姜晞听见里面细若蚊蝇的一声“谢谢”。   等会儿教主醒了,该怎么跟他说来着……   组织一下语言……   姜晞趁着夜色架起火堆,慢吞吞地放置柴火,眼瞳中倒映出鲜红色的火焰。   夕阳一点点暗淡,最后一抹余晖也消散在绵延起伏的山脉之间。   黑暗笼罩了大地,夏日的夜晚格外凉爽。   篝火旁,姜晞的脸颊被火焰熏得发红,他将锅子支起,熬煮一块肉饼,加了足量的清水,食物的香气逐渐浓郁。   马车的车帘突然被拉开,姜慈踏在地面上,缓步朝篝火处走来。   左手已经被粗暴地拆开再包扎回去,但姜慈早已看见,他手背皮肤的孔洞周围,干涸的药膏沾染,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青紫色。   “说吧,为什么我又受伤了?”   姜慈居高临下地站定,俯视坐煮食物的姜晞,目光森冷如刀。 第6章   姜晞放下手边事情,跪在姜慈脚下,老老实实道:“是我做的。”   “当然是你。”姜慈冷笑,“蛇类咬人,很难直接咬中人的手背,多是手掌侧缘。这回的蛇恰到好处地咬了手背,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   姜晞继续低着头:“他想要逃跑,为了彻底断绝他的念头,我跟着他,寻了条毒性不大的蛇,找准机会丢向了他,叫他被咬,又在他晕厥前赶到,做出救了他的模样,博取他的信任。”   “你倒是做了好人,可我却受了罪。”姜慈的语气更是森冷。   姜晞知道他们是改头换面来此的,很入戏地改换了教主的称谓,还是那句话:“请少爷……责罚。”   姜慈真恨不得一掌打死这油盐不进的木头人,但若真打伤、打死了姜晞,谁来侍候他?谁来帮他干活?他生病的情况越少人知道越好,若被名门正派的伪君子发现了端倪,恐怕很快会迎来狂风暴雨般的打击。   因此,他强压怒火,冷冷道:“跪着吧,跪到第二日清晨。”   姜晞低眉顺眼:“是……”   说话间,姜晞的耳尖突然微微一颤,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   正在这时,林子里传来一阵笑声:“好香的肉汤啊!”   姜慈目光微冷,他没有想到,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居然也会遇到武功高强之人,在此人没有出声之前,他甚至没能发现对方的踪迹。   姜慈不动声色,脸上露出一副笑容:“阁下是谁?相逢即是有缘,怎么不出来一起吃口肉汤?”   “我不敢出来,免得像旁边这位仁兄一般,跪在篝火旁,又丢人又饿肚子。”   姜慈脸上笑容淡下去,哼了一声:“我管教自己家里的奴仆,还轮不到阁下一个外人操心。若你不愿意出来,那便走得远一些,不要打扰我用饭的兴致。”   “那可不行,我实在太饿了,若不吃阁下的肉汤,怕是要半夜偷吃阁下的马!”   随着笑声,一个眉目疏朗,落拓不羁的男人大跨步走出丛林,每一步跨出,都足有好几尺,没有武功的普通人看去,恐怕会以为他是缩地成寸的神仙。   他一头略带卷曲的乌黑长发无拘无束地散开,只用一条蓝色布带粗粗捆扎,下巴脸颊处残留胡茬,高耸的眉骨与鼻梁形成轮廓分明的豪迈气魄,身量高大,敞开的胸襟处袒露出半部健硕的胸肌。   当今江湖上,有头有脸的江湖门派可以连成一句俗语——“一教二阁三门四帮”。   “一教”便是姜晞所在的圣教。   “二阁”便是名门正派的顶梁柱,“紫霄阁”与“点霜阁”。   “三门”便是“祈福门”、“号哭门”、“欢喜门”。   “四帮”便是各大帮派,三教九流皆有的“白发帮”、“金目帮”、“赤手帮”、“残损帮”。   眼前落拓不羁的男人,使用的轻功身法,无疑是“欢喜门”的镇门轻功——“咫尺天涯”。   据说,这门武功修炼到顶尖的时候,哪怕面前是湍急无比的长江黄河,也能一步跨越,神奇非常。   姜慈目光一闪,语气又和缓下来:“原来是‘欢喜门’的高人!”   “这位公子有礼了,在下燕渡。”落拓男人笑着向姜慈拱手,“我前往牧康城,途径此处。周围没有客栈酒铺,又肚子太饿,想向公子讨碗饭吃,用这些银子买,不晓得行不行?”   燕渡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用它买一顿简陋的肉汤,实在绰绰有余。   “笑口常开”燕渡,曾经单人连挑十八座盗匪寨子,一双拳头能开山裂石,实在是当今赫赫有名的白道高手。   “阁下说笑了,既然是‘欢喜门’的高人,这碗肉汤便送给阁下。叫我吕鑫便好。”姜慈弯起唇角,说出了自己的化名,斜睨一眼姜晞,“还不起来,给这位高人盛汤?”   姜晞知道,燕渡的出现让姜慈心生戒备,不打算再罚他,便从容起身,恭恭敬敬地盛了两碗肉汤,一碗给姜慈,一碗给燕渡。   “多谢你了,吕兄弟!不必拘礼,叫这位小兄弟也吃吧。”   落拓男子哈哈一笑,没有半点检查这汤是否下了什么毒药的想法,抬碗便喝,滚烫的肉汤下肚,腹中暖洋洋的,他畅快地舒了口气。   “鹿肉汤难得,更难得的竟是做得这样好吃,下足了香料。看来这位公子,家室一定很好,不晓得为什么只带了一个护卫便来这渺无人迹的荒山野岭啊?”   姜晞没有动弹,直到姜慈淡淡道:“吃吧,顺便去看顾马匹。”之后,才闷头用了肉汤,转身去照顾驽马的吃喝。   在他身后,姜慈跟燕渡开始了你来我往的问询。   “我得了一种怪病,需要找人治疗,听说有一个医术高明的人住在这附近,我便带人过来碰碰运气。不瞒燕大侠,我家里还有众多兄弟姐妹,若被旁人知道了我患怪病,恐怕家主之位就再没机会得到了,因此隐蔽行踪。”   半真半假的话对付正派人士实在方便得很,燕渡一听便感慨:“原来吕兄弟还有这一番坎坷……生病之人脾性不好,这也难怪。”   姜慈苦笑:“运道如此,无可奈何。燕大侠若要走,不如多带些肉饼路上吃?”   “不必不必,再多钱我可没有了!等进了省城,我便能去‘仁义客栈’居住,到时候吃喝住全免,便不必担心旁的了。”   燕渡摆摆手,大咧咧回应,一副没有钱就不能白拿别人东西的模样。   “若吕兄弟在这里没有找到医师,也可以去牧康城,不出几个月,那里便会聚集许多武林人士,其中不乏医术好的医师,或许可以治好你的病。”   “噢?”姜慈心中一动,“牧康城近来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燕渡挠挠脸颊:“不知算不算大事……吕兄弟可知当代‘武林盟主’?”   姜慈点头:“我对江湖传闻知晓一二。武林盟主便是‘仁义无双断天下’李不屈,李大侠吧?我听说这几年他不怎么插手江湖风波,难道是李大侠出了什么事吗?”   燕渡叹息道:“李盟主今年七十有二,年纪已经太大了,膝下儿女不成器,唯一一个资质出众的孙儿年仅十岁,可李大侠已经等不了了!他怕是要死了。生老病死,谁人能够躲过?”   姜晞一边给驽马喂着草饼,一边在心里恍然大悟。   怪不得武林人士要过去……   眼看李不屈要老死,又没什么人接班,他们过去了,大约是为了‘武林盟主’之位……   李不屈把消息藏得好严实,圣教居然现在还没发现,不愧是曾经力压江湖的狠人,做事这样谨慎……   只是李不屈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燕渡的嘴巴这么松,直接告诉了教主这样的大事……   姜晞转念一想,现在的教主自顾不暇,没空找李不屈的麻烦,顶多叫底下人骚扰一下李家庄,看来就算燕渡说了,对圣教也没什么大用……   没事了!喂马吧。 第7章   问了几句,姜慈兴致逐渐降低,见燕渡喝了肉汤还不走,便直截了当地问:“燕大侠难不成今晚还要睡在这里?”   “平日里我都是就地躺下,但若吕兄弟盛情相邀……”燕渡嘿嘿一笑。   姜慈无情打断:“恐怕不行,我的马车位置不多,人也只够睡下两个,燕大侠还是走吧。”   燕渡厚着脸皮:“我可以睡在马车顶,放心吧吕兄弟,我这个人睡觉很老实,不翻身,不磨牙,不打呼噜!都是男人,没什么的!”   姜慈忍了忍,给自己泼脏水:“……可我这个人,偏偏喜欢翻身磨牙打呼噜。”   燕渡哈哈大笑:“无妨无妨,我睡得沉,吕兄弟尽管来!”   姜慈有点火了,他手指微微颤动,双眼微眯,就要好好跟眼前这人身体力行地“讲道理”,便见姜晞突然走来,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少爷,可以歇下了。”   姜慈一愣,不知道姜晞搞什么鬼,皱眉道:“我跟燕大侠说话,有你插话的资格么?”   “哎哟,吕兄弟也太严格,家奴也是人,每日打骂呵斥,有违仁义之道啊。”燕渡和稀泥,劝了劝姜慈。在他的视野中,一来就看见姜慈要姜晞跪到天亮,对身边唯一的下人这样坏,姜晞若是哪天背叛了姜慈,也怪不得他!   “少爷,您不是说……叫我吃完饭了就随您进去歇息么?我犯了错……日后不会再那么过头了。”   姜晞神色巍然不动,甚至伸手抓住了姜慈的衣袖,见如此悖逆之举,姜慈勃然大怒,猛地一甩袖口,挣脱开来。   因动作激烈,手腕上数日来一直捆绑的绳索勒痕一晃而过,鲜红色与青紫色交织,不但如此,旁边还有些挣扎而出的印子,在浅麦色的光滑皮肤上,显出一种微妙的色气。   燕渡武功高强,眼明耳聪,话语听得清晰,痕迹也看得清晰,手一抖,空碗差点儿摔下去。   ——这这这、他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能看的东西了?!   姜慈态度恶劣,姜晞百依百顺,这一点燕渡看得真,绝没有错误的,想必并非是姜晞劫持了姜慈,而是两人本就有那样的关系。   也许姜慈生气惩罚姜晞,是因为晚上被弄得太狠。   燕渡并不歧视两个男人之间发生关系,但若其中一个男人喜欢每天晚上被别人捆起来,他恐怕就要敬而远之了。   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燕渡整个人倏然跳起,一手本能拢住敞开的衣襟,蹭地跃进黑暗的山林之中,笑声远远传来:“我不打搅你们两位了,吕兄弟,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姜慈愣了一下。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燕渡突然放弃了死缠烂打,非要跟他们一起睡觉的打算,但这是一件大好事,姜慈的怒火也渐渐熄灭。   他突然看向燕渡离开后就不再贴近自己,主动移到马匹身边的姜晞。   ……难道是因为这根木头?   姜慈稍微有点惊讶,他对于只需要睡觉的人没有过多的了解想法,突然发现姜晞其实很聪明,也很能解决麻烦,还稍微吃了一惊。   仔细想想,姜晞确实第一次看见“姜慈”,就意识到对方不是自己——   姜晞如芒背刺,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果不其然,燕渡已经走了……   他那样的人,不会将别人的秘密说出去,也不会主动触碰别人的喜好……   教主生气了,受罚的是自己,但只要将教主的注意力转移,或是解决怒火的源头,便能被安抚下来……   姜晞低着头,仔细照顾着驽马,为它梳理毛发,清洁口边细碎的草料渣,被马又长又热的舌头舔了好几下,马偏头蹭着他,姜晞平静地抚摸它,粗糙的掌心抹过光滑无比的毛发。   夜幕低垂,黑暗中,只有火焰发射出光亮。   篝火轻微的噼啪作响,姜慈定神看姜晞,他脊背挺拔,肩膀宽阔,便于行动的短打朴素低调,系出紧实的腰。   姜慈的心跳忽而剧烈起来,但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发热的身体渐渐变冷。   长叹一声,姜慈在姜晞的侍候下简单地清洁了自己,躺进马车中,调息休憩——燕渡的到来是一个令人不快的意外,为了叫他不生出多余的疑惑,最好在原地待一晚,不要赶路。   ……   黑暗已经过去。   当太阳再次高悬于空中,姜晞竖起耳朵,聆听周围细碎的动静。   确定了燕渡已经走得很远,他才甩动缰绳,驱赶着马儿,叫他朝路上前进。   姜慈已经睡下,“姜慈”却已醒来。   他醒来时,姜晞正停下马车,为他手上的伤口重新敷药。   “姜慈”有些愣怔,姜晞低垂睫毛,仔细而耐心地为他敷药,手掌温热粗砺,动作却那么轻柔,好像生怕会弄疼了他。   “姜慈”仍然记得他被扼住脖颈时的感觉。   他知道哪怕不是自己主动,占据了旁人的身体,总归也是不好的。   因此,姜晞为了救身体的原主人而想杀了他,虽然他觉得愤怒委屈,却也可以体谅理解。   可姜晞同样救了他。   纵使知道他并非原来的身体主人,也没有残忍地对待他,反而处处体贴备至。   “姜慈”可以忍受别人对他的不好,却很难忍受别人对他的好!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了。   “我想跟你们合作,一起解决现在的事情,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可以心甘情愿地赴死。”   姜晞为“姜慈”仔细包扎好,才抬起脸,等他继续说下去。   “姜慈”长叹一声,面露忧愁之色:“其实我也不想占据旁人的身体,只是这件事,完全不是我能预测的。我早已死了,却有一件事没有办完,只要你们同意合作,替我完成这件事,无论你们要用什么办法对付我,我都绝不反抗!只是这身体的原主人,我既不能跟他面对面的交流,也无法叫他不再讨厌我,只能靠你了。”   姜晞缓慢地眨眼:“一件事?”   “姜慈”点头,脸上突然阴云密布:“我生前是一个村子的农女,母亲去世之后,我与一个女孩很是要好。但村子里突然多了一条规矩,每年都要村里人上缴财物粮食,献出一个最美的女孩,以供‘河龙王’欢心。”   姜晞问:“你是因为供奉河龙王而死?你莫非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女孩?”   “姜慈”摇头:“我没有被选中。被选中的是我的朋友!为了帮助她逃跑,我坠入了一条河流,死在那里。我不知道我的朋友现在怎么样了,她有没有逃出去,有没有活下来?我只想知道这一件事,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若是你们能找到她,帮助她,安顿好她,再给她一些傍身的钱财,我便心满意足了。”   姜晞望着“姜慈”,直截了当地问出了极为冷酷的话。   “若你的朋友……已经死了呢?”   “姜慈”缄默良久,一字一顿道:“如果我的朋友死了,我就要叫杀她的人,全部偿命!”   姜晞点头,这样的活儿才是他擅长的:“我会将你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少爷的。”   “姜慈”松了口气:“多谢!”他犹豫片刻,小声问:“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孤魂野鬼生前果然是女人……但如果跟他说自己的名字,教主大概会生气……只要不跟教主说就好,大不了受罚……   姜晞的脑子里转着各种念头,顿了顿:“我叫……姜晞。”   “姜慈”也望着他,抿起唇角:“你可以叫我张如菲。” 第8章   黑暗笼罩了大地,姜慈从黑沉的梦中苏醒。   姜晞正坐在他身边,慢吞吞地剥下姜慈左手处包扎的布带,更换新药。   药膏散发出清冽而辛辣的气味,敷在伤口上时微微发烫,姜慈垂眸瞟了一眼,手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再过一天,大概就不需要继续用药。   他懒懒地靠在柔软的垫子上,伸直了手臂,享受姜晞的侍候。   等姜晞为换好了衣服,再吃了饭,姜慈才慢吞吞问:“如何?最近有什么发现吗。”   他问的自然是有关“武林神话”齐天骄的消息,没想到姜晞却说:“我已得知附身在少爷身上的人,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农女,名叫张如菲……据她所说,她曾经的身体已经死去,想要跟我们合作……若我们满足她的心愿,她便心甘情愿、绝不抵抗地顺从我们的一切安排,哪怕是杀死她。”   姜慈眉头微皱,呵斥道:“我问得不是孤魂野鬼!你问这些有什么用?难不成你以为她抗拒至极,我就杀不掉她?!”   姜晞眼睛也不眨一下,早已习惯了姜慈的喜怒无常:“不说服她,来日少爷找到齐天骄,张如菲若在她面前丢了脸,做出了损害少爷的事情……齐天骄一怒之下,不再理睬少爷,岂非坏了少爷的大事……”   “我看她敢!?区区农女,如草芥一般的人,还能遏制我的行动?”姜慈冷笑一声,语气中夹杂嘲讽之意,声调却落了下来。   姜晞早已了解姜慈透彻,心知肚明,这是姜慈心中生出了犹豫的意思,便加了把劲,淡淡道:“少爷假意答应她,稳住张如菲……到合适时机再翻脸,万事无忧。”   姜慈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斜睨姜慈一眼,没好气道:“你当我是什么下三流不要脸的货色吗?答应旁人的事情,若我做不到,便绝不会答应!……罢了,你这样的木头人,懂什么廉耻?那农女想要什么?”   姜晞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张如菲的心愿。   姜慈听得一时嗤笑,一时沉吟,良久,才缓缓道:“什么所谓的送龙王,胡吹大气,可笑至极,也就骗一骗山野村人了!至于这个心愿,答应她也未尝不可。没想到那孤魂野鬼还很有骨气,不但有骨气,更有尊严。这样的人,我帮一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晞看姜慈答应,便继续说正事:“少爷,我们已经到了昊明城中不周山的山脚下……不适合再夜晚行进了。”   不周山上有一条很长的瀑布,遍山染绿,格外秀雅美丽,风景怡人,若非有虎豹熊罴经常出没,恐怕早已被人占据,这样的地方,实在很适合武林高手隐居。   怕惹怒齐天骄,也怕被惊扰了她,姜慈不敢派教众到山上搜寻,他们对这座山一无所知。   姜慈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心里充满了疲惫,思前想后,又只能点头同意:“好吧,就照你说得来,我们先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再上山。需要准备的东西,你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尽数备好……”姜晞垂首道。   姜慈对姜晞的办事水平颇为信任,点了点头,整个人已蜷曲在柔软而舒适的垫子上,闭上了眼睛。   姜晞拿着一条薄毯子,轻轻盖在姜慈的身上。   他也侧躺下来,睡在了姜慈的下方。   ……   深夜,姜慈突然醒来。   并非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敌意,而是因为他实在睡不着。   到底能不能找到齐天骄?   若是没有找到,自己后半生要怎么过,难道会像他发疯而死的父亲一样?   若是找到了,自己准备的那些东西,又能否打动齐天骄?   若是齐天骄不肯治病呢?若是齐天骄无法治病呢?若是齐天骄治得了,却不愿意给他治呢?   姜慈的心乱成一团,越是靠近自己的目的地,越是心烦意乱,心绪不宁。   姜慈的目光投向熟睡的姜晞。   有时候,姜慈甚至会羡慕姜晞,羡慕他万事不挂心的性格,木石般无情的人,不会被痛苦所累,也不会因情感而悲苦,若是姜晞遇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想必会直接自杀了事,方便快捷。   可姜慈不想死,他拼了命活到现在,大权在握、武功高强、仍然年轻——他凭什么要死?   他偏要活着!   不但要活着,还要痛痛快快、舒舒服服的活着!!   姜慈缓缓出了一口气,眉目间戾气横生,伸出手臂,手指垂下去,触及姜晞的脸,轻轻抚摸。   ——他不但要活着,还要姜晞陪他一起活。   既然姜晞是完全属于姜慈的东西,自然要跟他一起死,也必须跟他一起活!   姜慈的心逐渐稳定下来,收回手,翻个身,逐渐陷入黑沉的梦中。   ……   姜慈沉沉睡去,天光乍现,白日将近。   虽然张如菲此刻使得是姜慈的身体,姜晞却在心中把两人明确地分割开来,决定叫白日的姜慈为张如菲,晚上的姜慈才是姜慈。   张如菲苏醒之后,下了马车,跟着姜晞开辟上山的路径,走了半个时辰,已经又热又累。   夏日的太阳晒得张如菲头晕眼花,衣服被汗水打湿粘在身上,哪怕喝了许多的水,喉咙也依旧如同冒烟一般干渴痛苦。   但张如菲忍住了,她没有吐出半个字的抱怨,只因她得知了姜慈愿意同她合作!   说好了百依百顺,绝不怨言,张如菲哪怕是渴死累死,也绝不会有半点后悔,更不会叫合作者觉得她太过娇气,破坏了许诺的约定。   咬牙跟着姜晞走了近一个时辰,张如菲只感觉眼前泛黑,脚步踉跄,双脚剧痛,两腿酥软,整个人一个趔趄,跌倒下去,扑在一个温暖而坚实的东西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半天才缓过神,察觉自己已经伏在了姜晞的后背。   张如菲羞愧欲死,豆大汗水一滴一滴砸下来,浸湿了姜晞的后颈。   “对不起,还要麻烦你来帮我……”   姜晞本可以一开始就照顾她,但那样来得又怎么比关键时刻的帮忙效果更好?他不过是故意观察,看张如菲是否能如她所说,履行合作的要求。   现在看来,张如菲确实是个极为坚韧的人,不但很坚强,而且很倔强,这样的人若是被心中执念所困,不肯投胎转世,也是很正常的。   既然已经不必再试探,姜晞便痛快地背起张如菲,运起轻功,在丛林间飞跃,目光如炬,寻找着任何可能存在人迹的地方。   不时有野兽的腥膻味道传来,姜晞动作如风,哪怕机敏的野兔也无法捕捉他的踪影,闪电般踩踏细弱的枝干借力,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各类牲畜的探寻,专心致志寻找。   不周山虽然叫不周山,却并非《山海经·大荒西经》中记载“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的不周山,只是因为山峰如同巨人竖起来的手掌,仿佛有人为了攀登成仙的阶梯而得名。   不周山并不高,也并不崎岖,郁郁葱葱,遍布绿植,若有高人俯瞰,不出半天便能里外探寻个遍,哪怕贵人想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埋葬,也不会选择这里。   姜晞凭借飘忽如鬼的轻功,花了大半天的功夫,将齐天骄可能踏足的地方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半点人迹。   随着日头逐渐西落,姜晞终于停下搜寻,回到了马车旁,放下张如菲,开始做饭做菜。   ——他已准备好了被姜慈责罚。 第9章   姜慈幽幽转醒。   一睁眼,就见姜晞微垂着头,双手搭在腿面,腰背挺直地跪着,样子看上去还有几分微妙的乖巧。   “……”   姜慈沉默片刻:“没有找到?”   姜晞虽然心中毫无波澜,但仍然做足了愧疚的姿态:“是。找遍了整座山,也没有发现人迹……”   姜慈揉捏眉头,重重地出了口气,这口气又长又缓,听起来仿佛是一声叹息:“废物。”   “请教主责罚……”姜晞很麻利地认错。   “我罚你有什么用,难不成我还能把你打死吗?!”姜慈勃然大怒,抬脚踹过去,正中姜晞肩头,他没有用上内力,因此仿佛踢中了一块又厚又硬的石头,反震力让脚尖发痛,“废物!没用的东西!!”   姜晞默然挨了几脚,这对他而言不痛不痒,因此只是温驯地垂着头,似乎对自己的错误痛悔至极。   “若我白日能行动,哪里用得上你!?”   姜慈只觉得头疼至极,连太阳穴都突突直跳,他已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去旁的地方寻找吗?那岂非是大海捞针?   “再找,仔细地找!”姜慈长处一口气:“三天,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找到齐天骄!”   “是,属下必竭尽全力……”姜晞顺着他道。   姜晞开始了寻人之旅。   第一天,无功而返,姜晞挨了姜慈一顿臭骂。   第二天,无功而返,姜晞挨了姜慈两拳。   第三天,仍然是无功而返,姜晞等着挨打,姜慈却已经没有心思再打他。   姜晞并非是一个无能的人,擅长轻功、隐匿气息、潜入调查,搜寻人迹本是他最擅长的东西,如今却耗在不周山足足四天也没能建功,若非姜晞本就是浑水摸鱼、故意不作为,就是不周山当真没有齐天骄的踪迹。   姜慈在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终于认命了。   他垂眼望着跪在膝盖边的姜晞,只觉得疲惫不堪,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回圣教吧,我得处理教内事务,以及选择未来由谁担任教主之位了。”   此刻,姜慈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像前任教主一样,将兄弟姊妹全部杀光,而是留下了两个老实本分、愿意奉他为尊的弟妹。   也许他是时候考虑选谁作为继任者了……   现下,姜慈只能寄希望于道士和尚之流,琢磨其他驱赶孤魂野鬼的法子。   马车徐徐回返,因没有达成目标,一路上,气氛凝滞至极。   “姜晞,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我的好友?”   张如菲很是心急,盼着早日达成她的心愿,但姜慈一无所获,正在生闷气,自然不会搭理张如菲的期望,姜晞便顺着他的意思,姑且用言语糊弄张如菲,意图暂时把她稳下来。   “寻人也需要时间……你多说一些详细情报,我们便能早日找到你的朋友……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你死时是什么时候?”   张如菲压下心中的焦虑,一五一十地回答:“我住的村子叫张家村,不知道具体住在什么地界,只记得父亲会在逢年过节时,去一个叫临安的镇子上采买货物。我的好友姓明,叫明灿。我死的时候是一个艳阳天,五月初二。”   姜晞缓慢地眨眼,平静道:“这世上多少叫张家村、临安镇的地方,你这样说,我们不吝于大海捞针……我们会派人搜查,你莫要着急,若是找到了,会立刻通知你……”   “唉,好,就拜托你们了!”   张如菲咬紧嘴唇,垂下头,终究是将信任完全托付给了姜慈与姜晞两人,勉强按捺住了心中的焦急不安。   应付了张如菲的催促,轻车简行数日,姜晞终于回到圣教。   他们走时悄悄的走,回来时自然也悄悄地回,处理掉了马车与上头的杂物,卖掉了驽马,姜晞抱着姜慈,运起轻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沉璧崖的密室中。   次日晚上,姜慈便装作结束闭关,在众人瞩目之下,大张旗鼓地下了山崖,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眉头紧锁地处理闭关时日积攒的教内大小事务。   姜慈居住的地方叫浮光楼,楼如其名,装饰摆设无不奢侈华美,窗幔与纱窗是价值千金的浮光纱,夜灯之下金光闪闪,粼粼跃动,美若梦境,浮光楼的周围遍布圣教守卫,三步一哨,防备严密,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姜晞便站在宽大的案几之后,缄默无声地凝视着姜慈,看他下笔如飞地处理内务。   他的目光能清晰无比地瞧见姜慈写下的每一个字,字迹龙飞凤舞,彰显字迹主人霸道强硬的本色,笔触却有些凌乱,显然,此刻的姜慈面上不露声色,实际心绪不宁。   教主这次无功而返,不知道下回又要找什么法子治病……只希望他早日病愈,免得又这样折腾自己……   好不容易脱离暗卫队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姜晞实在不想继续忙碌了,搜山四天,日日榨干内息,极目远眺,晚上还得应付生气的教主,确实有点累……   姜晞脑子里转着各类纷杂的念头,冷如大理石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珠黑漆漆地反射粼粼金光,沉静冷漠。   突然,一点陌生的气息闯入放开的感知,姜晞骤然抬眼,目光如电,直直钉在浮光楼被阴影笼罩的一角。   ——那里正站着一个修长高挑的影子,从轮廓看去,是一个女人,乌黑的长发简单束起,穿一袭青衣,只是平平静静地站着,就有一种可怕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一瞬间,姜晞仿佛坠入深海,手足之间如若千钧,舌头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凝滞,呼吸也费力至极。   既然说不出话,那就干脆不说。   姜晞竭力抬起手指,仿佛碰见恶鬼猛兽般生理性颤抖的手,缓缓搭在腰间软剑上,一点点抽出软剑,再突然张开手指。   嘭!   剑刃跌落在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引起了姜慈的警觉。   姜慈猛地抬头,终于发现了角落中的女人!   “你——是、谁——”   他张嘴就要发出诘问,字词却只能缓慢地挤出唇瓣,夹杂粗沉的喘息,与姜晞一样,被可怕的压力包裹,仿佛面对自然灾害的凡人,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穿越森严的防守,随意进出江湖人心中如同噩梦地狱的圣教,故意站在浮光楼中等待被人发现……   此人的武功高得可怕,简直不像人能达到的境界!   她究竟是谁?   青衣女子缓缓转身,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姜晞与姜慈两人,眉梢微挑,轻笑一声:“你们特地到不周山找我,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姜慈脑中轰然作响,一瞬间,他明白了青衣女子是谁。   ——“武林神话”齐天骄! 第10章   夜凉如水。   浮光纱的淡金光芒浅浅落在地面,投射出犹如水波的朦胧幻影。   青衣女子缓缓走出角落,置身于暖黄的灯光之下。   都说灯下看美人,青衣女子不算很美,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潇洒而恣肆,虽然文雅地微笑着,却并不叫人觉得温柔,那双看不出年龄的眼睛,在灯光下仿佛是琥珀色的。   “我实在好奇,究竟谁要找我,便跟随两位来到此地,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齐天骄沉静的目光打量着姜晞,似乎比起地位更高的姜慈,她对作为侍从的姜晞更有兴致。   “你很不错,我只是刚刚落下,你便发现了我。在此之前,从没有人能做到。你的武功虽然不算很强,却非常奇特……不,是你本人更奇特,你天生便感官敏锐。”   齐天骄一边评价姜晞,一边在他身上抚摸几下,指尖隔着衣物按压线条起伏的优美肌肉,自言自语道:“绝佳的根骨,却学了三流武功,实在可惜啊。若你向我学习武功,日后必有大造化。”   说完,她顿了顿,收回手,长出一口气:“罢了罢了!我可不想叫旁人用‘齐天骄弟子’的名头在江湖上掀起波澜,现在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   似乎已经感到乏味,齐天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疲倦,渊渟岳峙的气势一点点消失,最后,她仿佛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毫无武功的女人,连脚步声都变得沉重而虚浮,走到姜慈的桌子边,席地而坐。   “看在你是明月后代的份儿上,找我何事,说吧。”   这一回,她的目光终于投向了姜慈。   齐天骄已经坐下,姜慈却不敢定定的坐着,连忙起身,亲手倒茶,端了过去,恭恭敬敬地放在齐天骄的手边,垂头站着,声音都微微发颤:   “请齐前辈为晚辈看一看身上的病,可还有得治?”   此刻,姜慈的心跳地前所未有的快,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没有在不周山找到齐天骄,却被齐天骄找上了门。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姜慈高兴地几乎要狂吼出声!   齐天骄无可无不可地听着姜慈将一切细细道来,原本怠惰的表情逐渐专注,最后转为凝重之色。   她一言不发,直到姜慈说完,才长叹一声。   “可别是‘妖魔’要回来了吧!?”   姜慈听得愣怔,姜晞悄悄把自己丢下来的腰剑捡起来收回身上,也朝齐天骄投去平淡的目光。   妖魔……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东西?   姜慈一躬到底:“求前辈解惑。”   “唉,果然这百年的清闲日子不是白过的,麻烦多得让我头疼!”   齐天骄长吁短叹,从最开始极致的压迫感,到后来的平常普通,再到现在开始耍赖似的唉声唉气,齐天骄没有任何遮掩自己本性的意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们可知道《天魔焚心大法》的来头?”   姜慈摇了摇头:“不知。难道不是姜明月教主所创?”   “是她创造的武学,但却是她从一块天外陨石上领悟出来的!”齐天骄说出了一个令全江湖都震颤的大秘密,“不止是她,还有周怀康、沈不忘。”   姜晞几乎立刻知道了这两人是谁——他们实在太过有名。   周怀康,又称齐高祖,谥号太武皇帝,当今朝廷的开国皇帝,曾经一统中原,驱除鞑虏,建立王朝!   沈不忘,昔日与姜明月平分江湖,如日月辉映的绝世高手,“正气帮”的创始人,五十年前,“正气帮”内部产生分歧,割裂开来,才有了当今的正道魁首“紫霄阁”与“点霜阁”。   这三人居然还有如此纠葛……姜晞略微侧头,直直看向齐天骄,等她的后续。   齐天骄果然不负众望:“百年之前,有一个夜晚,天上突然降下一颗天外陨石,上方有数个古怪符号,江湖人可以从符号中参悟出武功心法,引起极大的轰动。无数人想要获得一块陨石碎片,无论是打造成兵器,还是供奉在家中,都很不错。原先也并非没有过天外陨石的降落,只是那一次格外的声势浩大。”   姜慈颇为疑惑:“可我几乎没有在任何书本上看到记载?”   “没有记载是正确的。”齐天骄一字一顿道,“除了姜明月、周怀康、沈不忘三人,其余触碰陨石、查看陨石的人,全部死了!”   姜慈沉默片刻:“莫非那陨石里有什么可怕的毒素,如瘟疫般传染?”   “是也不是。确实有东西传染了所有触碰和观察它的人,但那并非是毒素,而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东西,只存在于人的头脑之中。”   齐天骄沉吟片刻,用了一个比喻,“譬如一个正常人突然走进了一个疯子的家里,天长日久之后,正常人也被逼疯。那天外陨石亦是如此,但凡接触过它的人,几乎都发疯了,然后,变成了‘妖魔’。”   姜慈已觉得头晕目眩,他仿佛是在听天书:“妖魔?”   齐天骄:“那些人发了疯,无差别的杀死其他人,不断寻找着活人的踪迹,就为了杀死他们。他们的武功突然变得高得可怕,身体也产生了扭曲的畸形,令人见了就要呕吐。无论他们曾经是好人还是坏人,变成‘妖魔’之后,一律化作了杀人恶魔,越是杀人,越是畸形,最后连人的模样也保持不了!这不是妖魔,什么是妖魔?”   姜慈倒吸一口冷气,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一股脑的塞进他的脑子里,实在让他难以想象:“后来呢?”   齐天骄长叹一声:“后来,姜明月、周怀康、沈不忘三人,决定各自看三分之一陨石符文,并不全部看完,他们参悟出了三部绝世武功,分别是《天魔焚心大法》、《清神控心大法》、《多情忘心大法》。”   姜慈:“看来这些参悟自天外陨石上的武功,实在很奇诡。”   齐天骄:“也许因为他们三人没有看完天外陨石上全部的符文,所以参悟出的武功,也没有像其余人一样,练了便发疯,化为妖魔。他们反倒依靠这三部武功,将妖魔一个个全部杀死、焚烧,又将天外陨石砸碎,埋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从此之后,江湖上再也没有天外陨石与妖魔的传闻。”   灯光下,青衣的齐天骄眉目间蕴含着一丝极淡的杀意,那并非是针对他们的杀意,而是跨越了百年时光,针对妖魔的杀意!   杀意如刀,姜慈的心越来越冷。   他忍耐良久,终于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前辈这样说,莫非是因为,妖魔又要再现,所以修炼《天魔焚心大法》的我,才会患有被人夺舍的恶疾?” 第11章   齐天骄摇头:“我不知道。”   姜慈一怔:“你不知道?”   齐天骄理直气壮地说:“我又没有修炼那三门功法,我怎么知道?”   说着,齐天骄的话音一转:“但也许有个法子能够帮你。”   姜慈深深一躬:“请前辈指点迷津!”   齐天骄摆摆手:“不必如此多礼。我说的法子也许最后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害你,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把握!”   姜慈坚持道:“无论是什么法子,我都要试一试!”   齐天骄眨眨眼:“好!这是你说的,日后你若出了什么岔子,可不关我的事——你修炼的《天魔焚心大法》,想必已经到了第七层,当今江湖,能胜过你的人怕是屈指可数,那么,你大可以试着去搜寻旁的两部功法,一起学习,或许可以解决你身上的问题。”   姜慈低下头,喃喃道:“学习三部功法?是了,这三部功法各自领悟了符文的三分之一,若是我全部学习,说不准便能恢复正常……多谢前辈!”   齐天骄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别谢我,更大的可能,是你也变成了‘妖魔’,若是如此,我必然是会杀了你的。”   姜慈浑无惧色:“若我变成了‘妖魔’,也是我的命。届时,便请前辈除魔!”   齐天骄打量着他,哈哈一笑:“我不讨厌有胆色的人,送你一个情报吧。现下《多情忘心大法》已经遗失,这便是‘正气帮’内斗解散的根源,‘紫霄阁’与‘点霜阁’一直在找寻《多情忘心大法》的下落。”   她自给自足地倒了杯茶水,继续道:“据我所知,沈不忘曾经不叫沈不忘,而叫明旭,他的家乡是一个很偏僻的村子,张家村!虽然明面上,他一辈子没有再回去过,但他的子女定居此处,现在仍有后人留存。若是找一个最有可能放置《多情忘心大法》的地方,张家村必定是其中之一。”   张家村……明旭……姓明……姜晞的脑海中闪电般想起了附身在姜慈身上的,张如菲曾经说过的话,她也住在张家村,也有一个姓明的朋友!   明这个姓氏非常少见,若再有相同的住处,便更巧合。   又或者说,这并非“巧合”,而是“必然”……也许正因如此,张如菲才能附身姜慈,这正是一种斩不断的缘!   姜晞本能看向姜慈,后者的眉梢微微扬起,他意识到,姜慈也想起了这件事,同样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但姜慈没有对齐天骄说出这件事。   姜慈只是问:“若我日后还想拜见前辈,还有机会吗?”   这是在委婉的询问,能否获得齐天骄的联络方式。   齐天骄虽然是一个格外直白的人,但对于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也很习以为常,瞬间理解了姜慈的内在含义,露出一点微笑:   “我会来见你的,不需要特地去找我,当我认为你需要见到我时,我会出现的。在那之前,无论你多么想见到我,都要好好地忍耐。”   她的语调逐渐落下,话语之中突然多出了一丝冷酷之意。   “若非你是明月的后嗣,我早已将擅自去不周山搜寻我踪迹的你,直接杀死了。下一回,要更乖巧懂事一些,没有我的允许,决不能寻找我的踪迹,好吗?”   这话虽然带了询问的词句,却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只是单纯的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命令。   昏黄的灯光下,青衣女子琥珀色的眼睛抬起来,平淡地望向姜慈,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如昆虫般冷血,被她注视过的皮肉泛起一阵针砭般的刺痛,骨髓中渗出麻木的冰冷。   姜慈瞬间毛骨悚然,深深埋下头,声音干涩:“是,晚辈明白了,多谢前辈不杀之恩!”   齐天骄轻笑一声,刚才森冷的气氛瞬间冰雪消融。   “既然都说清楚了,那咱们就各回各家吧,日后有缘再见。”   只一瞬间,青衣女子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谁也没有看清她是如何离开的,她仿佛是一抹不存在于此世的幽魂,飘忽而来,飘忽而走,任谁也不能摸到她半点衣角。   姜慈保持着谦恭的姿态,足足一柱香的时间之后,才缓缓挺直脊背。   他呼吸急促、脸上却带着笑。   在艰苦而绝望的等待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一丝可能恢复的希望!   姜慈兴奋地在原地不停地转圈。   他穿着一件奢华的玄色外袍,衣摆处金线混着米粒大小的明珠绣作蜿蜒的山河,步伐走得越快,袍角翻滚如浪,途径姜晞身前时,带来一丝极为浅淡的、独属于姜慈本人的淡淡香味。   姜慈是个很爱干净的人,他讨厌肮脏之物,身上的衣服总是带着一缕熏香的味道,这一丝气味成为了他的象征,姜晞哪怕闭着眼,也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   突然,姜慈在姜晞身前停下来。   姜晞略微撩起眼皮,平静地与他对视。   烈火在姜慈的眼中燃烧,从他的眼瞳中,姜晞看见了自己的脸,苍白而冷漠,如同死人般毫无波澜,只有眉眼漆黑,连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   姜慈的手捧住了姜晞的脸。   他的额头贴上了姜晞的额头,温热的触感下,鼻尖也彼此轻蹭,最后贴在一起的是嘴唇,柔软而灼热,带有茶水的清淡味道。   姜晞一如往常,揽住了姜慈的腰,与他接吻。   姜慈把姜晞推在了金色帷幔后柔软而舒适的床铺上,坐了上去,此刻没有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他按捺已久的渴望终于迸发,他已迫不及待要与姜晞亲热。   姜晞没有任何的抵触,欣然伸手,拽下了金色的帷幔。   还以为教主已经腻歪自己了……看来没有,只是因为之前的事情,他很难提起精神而已……   姜晞的脑海中转着念头,一心二用,尽心尽力侍候着姜慈,让他低沉的声音越来越柔软甜腻。   一直闹到快要天亮,姜慈昏昏欲睡,强撑着洗了澡、换了衣裳,懒懒地躺在床上,看着姜晞,突然道:“我竟没有想到,你比我更早察觉齐天骄的到来。”   姜晞以为姜慈在怪罪他,身子一动,就要翻下床铺,下跪认错。   姜慈的手却牢牢地按住了他的肩膀,若是不能将手挣开,他是不能动的,因此,姜晞只能紧绷了身体,等待着姜慈的责罚,低声道:“属下有错……请教主责罚。”   姜慈看他这样,本不生气,现在也有点生气了,冷笑道:“你有什么错?莫非错在提醒了我?我问你,是为了叫你解释,而不是为了听你认错!”   噢……看来不大可能挨打了……姜晞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肌肉,声音平稳道:“我天生听力很好……常常能提早察觉旁人察觉不到的风吹草动。”   “……齐天骄说得对,你确实很可惜,这样好的天赋,只学习暗卫残缺的功法,实在太可惜了!”姜慈的颊边犹带一丝晕红,声音也略微沙哑,“你不要再练了,那东西练多了,有损寿数。”   姜晞知道,但他其实没所谓,暗卫是主人的刀,刀若是极其锋利,自然会不够坚硬,他早已接受自己早死的后果。   但既然姜慈开口,他也不会拒绝:“是……”   姜慈思忖片刻:“日后我来教你武功,你擅长剑法,便练《玉龙剑法》,配合内力就用《九江决》吧。”   这两门武功,都是圣教之中仅次于《天魔焚心大法》的一流功法……   《玉龙剑法》轻灵迅捷,与自己的剑法套路相符合……   《九江决》中正平和,哪怕修炼也不会与现在的内功心法抵触……教主居然确实是在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着想。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服侍得好,让教主高兴了吗……?   姜晞有点迷茫,但没有询问的意思。   姜晞只需要听从命令就足够了。   “多谢教主恩典。” 第12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姜晞过得平平常常。   陪教主睡觉,接受教主的武功教导,学习剑法与内功心法。   白日是张如菲的时间,为了监视她,姜晞放弃了每天藏在房梁阴影中窥探圣教中人的任务,白日黑夜地陪着姜慈,与他一起呆在浮光楼里。   附身在姜慈身上的张如菲是张家村来的人,有一个姓明的朋友;可能拥有《多情忘心大法》的地方,同样是张家村,同样姓明。   这样一来,姜慈便立刻下令,让圣教中所有人都动起来,为他寻找符合条件的地点。   在等待的过程中,张如菲很是无聊,每日无精打采,多是在睡觉,偶尔睡得太久,睡不着了,便躺在宽敞的大床上,望着太阳下闪光的金色帷幔发呆。   为了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妨碍姜慈的计划,姜晞看着她,问:“你想看书吗?”   张如菲缓慢地转过头,长时间的睡眠与无所事事,让她显得有些反应迟钝,愣怔片刻,才缓缓点头:“想。”   作为农女的张如菲,居然认字……?   姜晞心里一边琢磨,一边取来了特地找到的话本子,递给了张如菲。   话本子的封面上,写着《李大侠连斩四天王》几个字。   张如菲从床上起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就着光翻开书,逐字逐句地阅览起来。   这话本子姜晞也看过,里面写的是李不屈斩杀多年前圣教“悲欢离合”四大天王的故事,夹杂一些与女侠的爱恨情仇,满足了广大民众对大侠的幻想。   话本子不算虚构,里面大部分情节都是写实的,李不屈针对四大天王的埋伏与陷阱,其实都是真的。   为什么呢?   因为这话本子,是李不屈的女儿李昭雪写的。   当初,姜慈听说李昭雪整出这么个话本子,出于对正派死敌的谨慎,特地叫姜晞买回来研究。   没想到这真是一个单纯的话本子,脱胎于现实创作,只有风花雪月的观赏价值,没有其余用途,于是被姜慈丢给姜晞,叫他压箱底了。   现在为了安抚张如菲,姜晞又把它掏出来。   张如菲看得津津有味,很快沉迷其中,每日除了睡觉补足精神,就是翻看话本子打法时间,吃喝不愁,过得很是悠闲。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过了六月,到了七月,天气愈发热得出奇。   白日里是张如菲的时间,姜慈便叫教中人将事务放在晚上给他,林神医在一个夜晚,捧着匣子,将里面装着的七颗清神续命丹,亲手献给姜慈。   “林神医辛苦了,近日里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取用。”   姜慈和颜悦色地与林神医说话,打开匣子,一个跟着一个吃下丹药。   “教主垂爱,属下实在惭愧,只是……”林神医欲言又止,瞟了一眼旁边沉默伫立的姜晞。   姜晞等待着姜慈叫他退下的命令。   但他没想到,姜慈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说:“在场没有需要避讳的人,说吧。”   姜晞眨了眨眼,有点意外。   林神医挑起眉梢,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姜晞,笑道:“没想到,他很得教主欢心?”   姜慈哼笑一声:“他确实不错。”   林神医没有过多关注姜晞,随口一问之后,便转回了话题,叹息一声:“教主,先前您从极西之巅引栽的那株梅树怕是不行了,它结出的梅花越来越少。”   姜慈眉头一皱,沉默片刻,才道:“还能支撑多久?”   “最多三个月。”林神医竖起三根手指,“三个月之后,梅树便会彻底枯死。”   姜慈从鼻腔里出了一口气,揉捏着眉心:“清神续命丹还有几颗?”   林神医:“不多不少,刚好七七四十九颗,足够教主再吃半年——只要教主体内抵抗的药力不再提高。”   姜慈深吸一口气:“我知晓了,下去吧。”   听说林神医在进入圣教前,为了杀掉她的敌人,特地把敌人的邻居也杀了,因为这样才能凑足七七四十九个人……   林神医放出来的丹药,无论药效还是颗数,似乎都是七或四十九,不愧是江湖雅号“七七四十九”的林神医,她真的很喜欢这两个数字……   原来清神续命丹的药引,是一株只能生长在极西之巅的梅花……   教主为什么每个月都需要吃清神续命丹……是因为《天魔焚心大法》的缘故?   既如此,教主又为什么不告诉齐天骄,求她想想办法……?   姜晞神游天外,他想不通,也不会开口问,疑惑盘恒几秒,很快如云雾般消散了。   姜晞的心重新恢复了水晶般清澈无瑕的空茫。   姜慈的心情再不好,也影响不了姜晞,顶多让他在晚上与教主睡觉时更忙一点,好叫姜慈睡觉之后就没有力气。   又过几日。   当代圣教“梅兰竹菊”四大天王中的“梅”天王——“媚骨天成”周娇娥,前来拜见姜慈。   黑暗的夜幕之下,一位绝代佳人缓步而来。   步步生莲,婀娜多姿,偏偏穿着极其保守的衣裳,双手带着蚕丝手套,头上戴着纱巾与帷幕,几乎不露半丝肌肤。   只有一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眼,透过纱幕勉强瞧见,令人格外的想要看清,她究竟有多美。   没有人看清周娇娥的长相。   只因看清她长相的人,全部都已死了!   周娇娥没有武功,也不需要任何的矫揉造作,她只是单纯的站在那里,把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也能让几乎全天下的男人都为之倾倒。   只有快要死了的人才能见她一面,因此,为了见周娇娥一面,很多男人宁可在她面前自杀!   她什么都不必做,鲜血便蔓延上她的裙角。   正派的某些伪君子们觉得周娇娥是祸水红颜,该叫她为了天下苍生而死,但姜慈嗤之以鼻,在周娇娥被活活烧死之前,带着她来到了圣教。   周娇娥的本事在这里可以发扬光大,天底下凡是有人在地方,就有周娇娥的耳目,她将棋子洒遍整个江湖,任何大小情报都逃不出她的法眼!   姜慈交给了她“寻找张家村”的任务。   这个世界上,若是有周娇娥也找不到的地方,找不到的人,那其他人便更找不到。   周娇娥向姜慈行了一个万福礼,声音酥软如绵,令人耳根发麻:“教主,张家村找到了。” 第13章   “中原境内,取名张家村的村子有一百五十三个,与临安镇相邻的张家村有三十二个,里头有人姓明的只有一个。”   周娇娥一边说,一边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卷地图,摊开在桌面上,纤细玉指轻轻点在地图被标红的一角,正在博安城中。   “此番教主若是与姜侍卫一起去,便需要一个身份。张家村二十五年前曾经走出一个读书人,科举入仕做了知府,后来在朝中站错了队,被一撸到底,发配岭南,全家老小已都死了。”   周娇娥顺便想了个符合逻辑、进入张家村不很引人怀疑的身份。   “当今皇帝大赦天下,教主假作此人后裔,做生意赚了钱,回家修坟,合情合理。此人姓张,有个小儿子,唤做张恒——教主看这样如何?”   “你想得很周到,就这么办吧。”姜慈颔首,“事关重大,切记不要泄露消息,叫紫霄阁的那群疯狗闻着味儿追来了。”   周娇娥嫣然一笑:“请教主放心,属下定会谨慎的。张家村里,属下会安排人接应教主,还请教主放心。”   姜慈一挥手:“你自去领赏!另加黄金十箱,找东西不容易,此番辛苦你了。”   如薄雾般朦胧的帷幕之后,周娇娥一双明媚的狐狸眼陡然一亮,犹如繁星璀璨,语调更是轻柔婉转,隐隐带着一丝喜色:“多谢教主。”   她缓缓退了出去,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充满了魔性的魅力,若非姜慈本不喜欢女人,怕是也要被她迷住。   姜晞倒是一直很平静——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引动一个木头人,木头人本就是没有心的!   他只是在心里暗暗地想:“梅”天王果然还是这么喜欢钱,虽然她不喜欢别人直接送她钱,却很喜欢自己挣到的钱……   事事顺遂,姜慈心情大好,对待姜晞也和颜悦色,姜晞希望这样的好心情保持得久一点,少生气对教主的身体比较好,免得姜晞还要早早地给他陪葬。   事不宜迟,立刻出发。   姜晞跟着姜慈,第二日白天便上了布置着冰盆的马车,舒舒服服地赶往博安城。   百年之前,博安城还是一片废墟,被战火摧残得尸骸遍野,血涂满地。   现在的博安城却成了一个极为繁华的地带,不仅担负着大齐王朝五分之一的粮食生产,还文风盛行,走在街道上,常常能够瞧见衣冠博带的文人骚客。   可惜此行的目的地并非博安城内,而是在紧挨着博安城的一处山野之中。   繁华与富裕的背面是萧条与贫苦,博安城也不例外。   走得越远,周围的繁华景色渐渐退去,到了临安镇,周遭已经没有了读书人的身影,三教九流的平民愈来愈多,人流如织,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牲畜的味道。   地面越来越崎岖,马车已经不能再走,姜晞便请白日的张如菲版姜慈从车上下来,卖掉了车马,买了一头驴子来骑,很多马不能走的地方,驴子能走。   姜晞牵着绳,张如菲坐在驴子上,摇摇晃晃地在泥路里前行。   张如菲心里很不好意思,毕竟看着人家走路,自己骑驴,这样的事情实在有些过分,便小声道:“姜晞,要不然我们轮流换着坐,这样也都舒服些?”   姜晞头也没回:“不必,你不会武功,走不了太远……我会武功,这点路不算什么……你瞧着周围环境熟悉么?”   张如菲摇摇头,叹息道:“我虽然知道村子紧挨着临安镇,但却从没有出来亲眼见过,不能肯定,还要再多走一些路,到了村子里再看。”   姜晞略看了下日头,毒辣的太阳将泥地炙烤得干燥开裂,他将身上背负着的水囊递给披着斗笠完全遮住脸、满头热汗的张如菲,叫她喝几口润润嗓子。   “谢谢。”张如菲赧然接过水囊,小口饮水,身上虽然难受,心里却很踏实,她知道,只要跟着姜晞,她什么都不必担心害怕。   姜晞按照脑海中的路线带领张如菲前行,日头一点点偏斜,脚下的路也从泥地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崎岖小道。   上了山,走过两个山头,姜晞眼前豁然开朗,看见面前一条瀑布断崖形成的数十丈宽的溪水。   河床陡峭,凹凸不平,没有桥梁连接;溪水湍急,周遭的石头被水流打磨得极其光滑,难以下脚;溪水虽然还算清澈,但却颇深,若是人掉下去了,怕是会被直接冲走。   张如菲“呀”了一声:“就是这里!我曾经见过这条溪的!趟过去,下了山,底下的洼地里便是张家村!当初、当初我就是在这里失足掉下去的。”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余下一声叹息。   张如菲已接受了自己的死。   突然,一个黑瘦的男人从草丛中钻出来,脑袋上顶着个草编的帽子,鼻头又大又红,满嘴黄牙,他在对岸,大声道:“两位老爷,这是要过河?”   姜晞也抬高声音,并未用内力扬声:“不错。张公子的父亲曾是张家村人,想要还乡,修建一番曾经的祖坟,这位阁下若能帮忙,必有酬谢。”   “嘿嘿,好说,好说,老爷叫我二狗子就行,我马上支船来!”   黑瘦男人见姜晞谈吐有礼,衣着利落,驴子上的公子更是纤尘不染,身上穿着的料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还有各种花草纹路,漂亮得好像要活了似的,丝毫不敢怠慢。   张如菲望着二狗子走远的背影,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恨意:   “他也是追着我们、要把我们抓回来的人之一。当时,他格外的兴奋,我听见他喊着‘若是抓到张丫头,便给我做老婆’,我慌不择路的跑,掉下水之后,他呼天喊地的可惜,说到手的老婆没了……”   姜晞虽然无法共情,却知道此人也是个恶人,还是个下三滥的恶人。   圣教里虽然尽是恶人,但却没有这样的人——恶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太过卑鄙无耻下流,姜慈也会嫌恶。   “你想他……死吗?”姜晞问。   若张如菲点头,姜晞便会直接跳过溪流,悄无声息地杀掉二狗子。   张如菲沉默片刻:“先找我的好友——她叫明灿,其余的,以后再说,先不要打草惊蛇!”   姜晞眨了眨眼,他确实没有想到,张如菲为了朋友,竟能忍住这样的仇恨。   她年纪肯定不大,却很能忍,实在很有圣教中人风范,可惜死在了这条溪水中,若是真逃出去了,说不准圣教还会收了她做弟子。   姜晞想到了原本姓明的沈不忘,与他的《多情忘心大法》,这个小小的村子,想必会有很多谜题等待着他们解决…… 第14章   没多久,二狗子回来了,干瘦的脊背上背着一艘船。   那艘船极其简陋,只是用几根木头捆扎在一起,形成了一小片木头做的网,叫人怀疑这艘船能否真的载着人过河。   好在现在拦住他们的不是滔滔河水,而是一条溪水。   二狗子将船丢入水中,踩踏着湿润的船只,手中握着一根湿润的竹竿,慢慢划了过去,将两人一个一个地带到岸边,态度格外恭敬,尤其是对“公子”张如菲,点头哈腰,殷勤至极。   张如菲并没有因此觉得快意,她反而感到一阵缄默的悲凉,帷幕遮住面孔,没有露出半点心绪。   姜晞随手抛丢给他一吊铜钱,二狗子喜出望外,谄媚阿谀的好话一连串冒出来,还主动请缨道:“两位大老爷,这路难走呢,不如我来给几位介绍?”   “也好,带路吧……我们正缺一个向导。”姜晞淡淡道。   有了二狗子这个向导,两人很快从山丘上往下走,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走到了张家村。   张家村建立在数个山丘的包围之中,坐落在一处洼地上,一条湍急的河水横贯整个村落,建筑多是土墙茅屋,却有一个屋子是拿瓦片盖的,墙壁涂抹成格外规整的淡黄色,在村子里可谓格外的“宽敞华丽”。   姜晞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对二狗子的奉承也爱答不理,加上格外沉默的张如菲,他们两人尽显有钱人的傲慢与冷漠,反而让二狗子更笃信他们是很有来头的人。   “这是?”姜晞终于问了一句瓦片屋子。   二狗子脸上难掩羡慕嫉妒的表情,又隐隐有些畏惧:“这是村长的屋子,他们一家子都住在这里,大儿子出去做旅商,二儿子整日游手好闲。”   突然,他话音一转,似乎幸灾乐祸:“不过他们有个女儿,前些日子坏了送龙王的大事,现在已经死了,嘿嘿,这叫什么来着,家、家什么不——”   “家门不幸……”姜晞平静地补充。   “对对对、就是这个!现在他们实在丢脸,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活该!”二狗子在地上啐了一口。   姜晞敏锐的察觉到,张如菲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手背上一根根青筋爆绽。   张如菲谈吐文雅,也只有村长家这样比较富裕一点的地方能够养出来,看来她就是村长的女儿……   为了避免张如菲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姜晞转移话题:“这里田地不多,不知道各位是做什么营生的?”   “种地,也种些荨麻,卖种子出去,还有打猎,偶尔也能抓些野兔獐子送到镇子上卖,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啊,要是没有河龙王的宽仁,村子恐怕更难!”二狗子唏嘘。   “河龙王?”姜晞挑起眉梢,“我们公子……没有从父亲那听说这事啊?”   二狗子面露难色,欲言又止,两只手不断搓着,额头上也冒了汗:“老爷,说河龙王的闲话,可是要遭孽的啊!”   姜晞又丢给他一吊钱。   “是,老爷许久不来张家村,不知道也不奇怪咧,这河龙王是前几年来的,刚来时,在地上写字,又要吃的,又要喝的,还要女人!不给,就有人晚上睡觉时被活活淹死在床上,那死法可吓人哩,看尿了好几个!”   金钱果然是恐惧最好的良药,二狗子打着哆嗦,声音压得低低的,一边环顾四周,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一边小声给姜晞说村子里的河龙王。   “后来还是村长聚齐大伙儿,给河龙王上了香,晚上托梦听河龙王说,每个月上缴粮食和肉,每年送一个女人做河龙王的新娘便足够了,否则,河龙王发威,降下惩罚,村子里的大小伙儿都得死!”   “你们……就给了?”姜晞问。   “是啊,不然我们怎么办?我们也是没法子啊,总不能让几百个好小伙子都去死吧?”   二狗子理唉声叹气,“日子真是越过越难受!今年的送龙王没有完成,河龙王托梦村长,要再来一次,还有三天就到送龙王的日子,人还没有选好,这可咋整!”   正在这时,他们途径一处茅屋,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女人嚎叫,犹如怨鬼般充满了怨毒与憎恨。   二狗子吓了一跳,大骂起来:“瘸婆娘,别让你的疯女儿乱嚷,惊吓了老爷们怎么办!”   张如菲突然站定了,一动不动。   姜晞看过去,张如菲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姜晞的小臂,手指用力到颤抖发白。   姜晞眨眨眼,问:“里面的人是谁?”   “一户外姓人,姓明,男人死了,就剩个女人,还是个瘸子,生了个女儿倒是好看,可惜送龙王那天,非要跟着村长的女儿逃跑,结果一个死了,另一个就疯了,不但吃土,整日里痴痴颠颠的,还咬人!”   二狗子一脸嫌恶,又夹杂可惜。   “我想摸她,给我一块肉差点咬下来!大伙儿要制住她,瘸婆娘就拿着锄头发疯,只好让她把人带回了家,就这样,还日日的嚎,真是疯了。当初要是不逃跑,也没有今日这一遭!”   想必这屋子里的“疯女人”就是明灿了……   河龙王不会要疯癫咬人的女人,明灿的母亲又拼了命地保护她,这才让明灿虽然被捉了回来,却也保住了性命……   姜晞感到小臂上的手指越抓越紧,指甲已陷入了肉里。   用着姜慈身体的张如菲沉默矗立,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知不了,手指的温度一点点冷却,分明是艳阳天,指尖却寒冷如冰。   姜晞虽然不能理解她的感情,却知道,她现在一定十分混乱。   张如菲与姜晞他们合作,要求的条件非常直接,若明灿还活着,便给她钱,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过上安宁的生活;若她死了,便杀了杀死她的人。   但现在,明灿没有死,却疯了。   疯子怎么过上安宁的生活?没有人杀了疯子,又要向谁报复?   “两位老爷,再走一段就是坟地了,咱们是走还是?”二狗子见两人站住不动,小心翼翼地问。   姜晞看向张如菲。   要不要提醒她一下……?   正在姜晞思考的关头,他小臂上的手指,一点点地松开了。   帷幕下,张如菲的脸模糊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之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发出了姜慈的声音,低沉而冷漠。   “……继续走吧。” 第15章   张如菲说完话后,再也不吭一声。   姜晞跟着二狗子在坟地里转了一圈,找到了假扮身份的祖坟,简陋的坟堆插着写了名字的石块,已经在风吹日晒下锈蚀了。   这还是因为张恒的父亲做了官,已经修过一次的,在坟场里属于最好的那一类,差一些的,甚至连写了名字的木牌也没有,往地下一埋,谁也不知道谁,后嗣就糊弄着胡乱祭拜。   姜晞做戏做全套,亲自把坟堆上的杂草清理了一下,转头看向张如菲,装作低声交谈了几句的模样,对二狗子道:“我们公子说回头找人迁坟,在人到这里前先暂住几日……这里有什么空屋子?”   二狗子试探着推销:“老爷们,我的房间就在不远处,您二位要是不嫌弃——”   他话音未落,一个爽朗的男声便突然插话:“两位老爷怎么会住那么简陋的屋子?张家村好房子没有几间,若老爷不嫌弃,我们家还有几间空屋。”   姜晞早已发现此人,但他既然要装作武功粗浅,只有两把子力气的普通人,便不会在细节上露馅儿,听见声音才转过身去,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朝这里走来。   他五官端正,脚步沉稳,对姜晞灿烂一笑,双手抱拳行了一礼,光凭面相就比二狗子高了不止一个台阶,令人心生好感。   二狗子低下头,嘴里嘟哝着骂了一声“什么好事都是你们家的”,却不敢跟年轻人直接对着干,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了两步。   姜晞也抱拳回礼:“这位阁下是……?”   “叫我张如恒就好,张家村的村长是我父亲。”年轻人咧嘴一笑,“方才听见了阁下的话,贸然开口,希望公子和这位仁兄不要见怪。”   他与张如菲一样,谈吐文雅有礼,取名方式也差不多,看来是张如菲的兄长之一了……   他行走的步伐……有着粗浅的内力,想必也练过武……   姜晞心里想着,嘴上客气:“怎么会……阁下能帮我们,感谢还来不及。”   他取出一吊钱,正欲递给张如恒,却被后者直接推辞:“不必!这位公子的父亲是我们村子出来的人,这位公子也就是我们的兄弟,我怎么能要钱呢?只要公子能满足心愿,我们便没有遗憾了!”   姜晞故意与他来回推托几下,见张如恒居然是真不要钱,脸上也没有任何贪财的表情,目光瞟到一吊钱时,眼神中居然还有一种隐约的不屑。   一吊钱可不是小数目,也许对武林人士这样动辄丢银子的人不多,但在寻常百姓家,足以够一家人生活一个月了。   张家村不是一个富裕的村子,从二狗子的表现便能看出,一吊钱十分珍稀,但张如恒却是这样一番表情,仿佛身上的钱已足够多,看不上一吊钱了。   哪怕他是村长的儿子,这样的表现也足够可疑。   不要钱,那他要什么?   “既如此……便请阁下带路吧。”姜晞收回钱,刻意勾起嘴角,朝张如恒一笑,苍白的面容之上,笑意似一抹剑痕,突兀而冷酷。   张如恒本能地心中一跳,却又强自按捺情绪,回以微笑,只是这一次,笑容不复先前的爽朗,显得有些勉强。   “两位,请跟我来!”   二狗子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走了,对自己失去了一份好差事而长吁短叹。   张如恒带着姜晞两人回到了村子中修建得最为精致的瓦片屋子里,屋子里摆设簇新,居然比从外面看更精致些。   姜晞扫视一圈:“倒是勉强够公子下榻了……没想到这村子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张如恒嘴角一撇,对这话不以为然,却也仍然顺着姜晞道:“两位好好的休息吧,晚上的饭菜到了时候便送来,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尽管说。”   姜晞:“多谢阁下,不跟主人问好实在失礼……不知道阁下的父母方便见面吗?”   张如恒一笑:“我母亲早逝,父亲这两天正在忙碌,不便见客。大哥嘛,外出干活儿去了,这会儿只有我一个,我也做得了主,请两位放心。”   “原是如此,那便多谢了……”   姜晞与张如恒虚与委蛇一番,等对方出去了,才将门关住,仔细检查了屋子,确定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才朝张如菲点头,表示她已可以放松一些。   张如菲取下头上斗笠帷幕,坐在桌边,沉默不语,一双眼睛已是猩红,血丝一根根绽出,几乎目眦欲裂,脸上却好似寒冰一般,没有半点表情。   姜晞直截了当地问:“我们合作的条件……你要不要改一改?”   张如菲沉默良久,缓缓道:“让我想一想。”   姜晞:“若你想改了,随时都可以说……既然我们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失约。”   张如菲深吸一口气:“姜晞,你有没有觉得,在这村子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恶心?”   姜晞没有这样的共情能力,只平淡道:“我倒是觉得很奇怪。”   张如菲稍微抬头看他,目中露出一点疑惑之色。   姜晞没有直接与她说哪里奇怪,而是问道:“张如恒……是你哥哥?”   “是,他是我二哥,我母亲早逝,父亲和哥哥们不喜欢我,我身体不太好,平常大多时候都只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书。”张如菲表情很淡,与她的家人们并没有多少感情。   看来她是不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了……   姜晞点点头:“你先休息休息,我在旁边陪着……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事情,可以先给我说。”   张如菲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我只想知道,明灿是不是真的疯了!我一定要见她一面!”   姜晞:“你现在是这幅模样……也要见?”   张如菲点头:“见!”   姜晞嗯了一声:“我会给教主说明你的想法,睡吧……”   “多谢。”   张如菲长出一口气,神色阴郁地脱下外衫,躺在床铺上,盖好了被子,她翻来覆去,虽然闭着眼睛,却心思不宁,睡不着觉。   直到姜晞点了她的睡穴,才叫她沉沉入眠,哪怕陷入梦中,她的眉头也是紧皱着的。   没过多久,外头走来一个人,从脚步声判断,正是张如恒,姜晞等对方敲了敲门,才将门打开。   张如恒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子里装着简单的饭菜:“寒舍陋食,还请仁兄见谅。”   姜晞没有让他进门的打算,接过托盘,但张如恒却不走,没话找话:“仁兄,你们的人到这里要几天?”   姜晞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如恒尴尬一笑,靠得近了,看清了姜晞苍白而冷酷的脸,压迫力就更强,话也有些说得磕巴:“我只是觉得,若是你们来的人晚一些,两位正好可以参加三日后的送龙王仪式。”   姜晞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原来如此,我并不知道太多,看我们公子的意思……若是他愿意,自然会参加的。”   姜晞的送客之意太明显,张如恒舒了口气:“好!那我不打扰两位了。”   张如恒终于离开。   此刻,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日头西斜,隐匿在山丘起伏之间,黑夜已经降临。   姜晞关上门,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睡着的姜慈睁开了眼。 第16章   姜晞察觉姜慈眼皮一颤,就凑上前。   姜慈整个人已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懒懒地问:“情况如何?   姜晞把张家村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附加了自己的猜测,没有半点隐瞒,最后再加了一句:“请教主示下……”   姜慈沉吟片刻:“虽说答应了替张如菲出气,但寻找《多情忘心大法》才是最要紧之事,她的爱恨可以先往后放一放,这个村子里只有那一户姓明?今晚去会会她们,看她们是否有什么知道的讯息。”   姜晞低头称是。   姜慈看他如木头般直愣愣站着,突然道:“过来,给我更衣绾发。”   之前,教主不是不叫他做这些密切的事情吗……?   姜晞有点困惑,但很顺从:“是……”   半跪下来,替姜慈穿了鞋,又起身,将外衣披在姜慈的身上,仔细地整理了腰带和领口,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不得不与姜慈的身体贴得很近,感受得到姜慈的心跳与呼吸。   姜慈半闭着眼,伸直了手,舒舒服服地被姜晞伺候着,手轻轻搭在姜晞的肩膀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颈侧皮肤,有些让人发痒。   穿好了衣服,姜慈从床边起身,坐在了桌子旁的凳子上,姜晞绕到他身后,手指穿过漆黑而顺滑的长发,如云堆雾的漆黑长发像是一匹绸缎般,凉丝丝的,在姜晞稍显笨拙的梳理下束在简素的发带中。   姜慈摸了下鬓边,嗤笑一声:“这样的手艺连我也比不上,日后多练。”   话虽如此,姜慈倒没有拆去挽起的头发。   姜晞缓慢地眨眼:“是……教主,饭食已经上来了……您要吃一些吗?”   姜慈瞥一眼盘中简陋的饭菜,眉头一皱,面露不快之色,但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只能轻哼一声:“罢了,吃吧,吃完了饭再去做事。”   姜晞应一声,去院子里打了水倒入盆中,先清洗了水盆,再自己净手,最后才端着盛满清水的盆子回到屋子里,请姜慈净手。   一路走来,虽然有帷幕遮挡,但对爱洁的姜慈而言,已经算得上风尘仆仆,只是为了治病,强自忍耐罢了。   姜慈洗了手,又擦了脸,坐在桌子边一动不动。   姜晞泼了洗手水,亲自检查了饭菜、餐具,又自己先每样尝了一些,运转内功心法,确定没有问题,才将饭碗还给姜慈:“教主,请用……”   姜慈这才开始动筷子。   姜晞很快吃完了饭,看姜慈慢条斯理地吃饭擦嘴,恭敬地等待在一边。   “走吧,去见一见姓明的那户人家。”   ……   黑夜。   墨汁般的黑夜,将整个村子吞噬。   村人没有烛火照亮深沉的夜,一切罪孽与污秽被隐匿在这深邃的黑夜中。   姜晞与姜慈已来到了姓明的那一家母女的住处。   姜晞无声无息地闯入屋子,里面只有两个女人,她们一起躺在床上,互相依偎,仿佛彼此就是人生唯一的希望。   她们两人睡得很沉,姜晞将整个屋子笼统地搜寻了一遍,也没能找到什么武功秘籍,或是隐藏起来的机关暗道,便直接从内部打开正门,请姜慈大大方方地进入。   姜慈进入屋内,脚步声毫无遮掩,立刻惊动了床榻上的人。   其中那个蓬头垢面、脏兮兮的少女正要张嘴尖叫,黑影一闪,身上穴道便被姜晞点了一遍,她旁边的女人便一声不吭地死死抱住了少女,把她整个人往怀里按,恐惧地看着姜慈,一声不吭。   “我们长话短说,直截了当地来吧。”姜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朝姜晞抬了抬下巴,“去,把灯点上,让她们看见我。”   姜晞找了找,这里有灯,也有一点油,是逢年过节才舍得点起来的,他用随身的火折子点燃了灯,放在屋子里,昏暗的灯光虽然不能照亮整间屋子,却足够让两个女人看清姜慈。   姜慈一双眼睛突然变得极其深邃,仿佛是一个黑洞,能够吸走旁人的魂灵,他看着年迈的女人,缓缓道:“你是谁?”   年迈的女人本压抑着颤抖,此时此刻,神情却突然呆滞起来,身体也一动不能动了,呆呆地看着姜慈:“我是蒋三娘。”   姜晞知道,这是教主的《移魂摄心》,一门极其奇特的武功……会这门武功的人,若是与武功不如自己的人对视,旁人便会问什么答什么。   但这门武功有一个极其可怕的弊端。   若是被询问的人武功比询问者更高,或者对方有专门抵御类似武功的修行法门,那情况便会反过来……被询问的人问什么,询问的人都必须回答。   因此,教主才几乎不使用这门功法。   既是担心依赖《移魂摄心》有碍《天魔焚心大法》的进益,也是担心碰到了深藏不漏的武林中人,阴沟里翻船……但眼前的两个人都是普通人,想必不会有那样的问题。   姜慈:“你知不知道《多情忘心大法》?”   蒋三娘:“不知道。”   姜慈眉头微皱:“对于你的丈夫,你知道什么?”   蒋三娘:“他很爱我,也很老早就死了,可惜他死得早,不然村子里谁敢欺负我们娘俩!”   姜慈:“为什么你的丈夫还活着,其他人就不敢欺负你们?”   蒋三娘:“我丈夫的力气大得很,曾经有一头熊跑到了村门口,他一个人就徒手杀死了熊。”   姜慈眯起眼,怀疑她的丈夫会武功,甚至是内功:“你的丈夫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行为?比如盘坐在床铺上,或者身体一时温暖,一时寒冷?”   蒋三娘:“没有。”   姜慈:“你丈夫的遗物在哪里?”   蒋三娘:“我丈夫没有遗物,他死的时候,是溺死的。”   姜慈扬起眉梢:“溺死?”   蒋三娘的脸上露出一丝本能的恐惧:“不错,他是溺死在床上的!晚上睡觉时,他人还好好的,第二天醒来,他浑身湿透了,口鼻里全是水,闭着眼睛躺在我身边——他溺死了!”   姜慈想到了姜晞曾经跟他说过的事,“龙王”为了昭显自己的权威,特地杀死了村子里几个男人,让他们溺死在睡梦中,难道“龙王”跟姜慈一样,本是为了姓明的一家?   姜慈问了半天,什么有用的都没有得到,面色难看,眉目间流露一丝怒色。   正在姜慈打算暂且停止之时,蒋三娘怀里的少女突然如疯狂的野兽般,朝姜慈扑了过来! 第17章   “啊——呃!”   明灿的身子跃到半空,姜晞闪电般探出手,一把卡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拦腰截住,少女拼命挥舞四肢挣扎着,又踢又踹,张嘴就要大喊大叫。   姜晞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手指上传来一阵剧痛,明灿的牙齿死死嵌入肉里,这一口咬得极狠,姜晞也没有用内力反震,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滴落,姜晞的脸上毫无波澜,平静得像个死人,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痛楚。   姜慈眉头微皱,凌空一指,劲气从指尖迸发,点中蒋三娘的睡穴,这一手妙到毫巅,直接让蒋三娘昏昏睡去。   明灿意识到母亲倒下,更是疯狂,在姜晞的臂弯中拼了命地捶打挣扎。   “怎么回事?”姜慈的目光扫过姜晞滴血的手指。   姜晞声音平稳,带着一丝困惑:“她冲开了穴道……”   姜慈一愣:“她怎么冲开穴道?她不是没有内力——等等,难不成?”   姜慈一把抓住明灿挥舞的一只手,在手腕上探查片刻,分明是毫无内力的脉象,朝里探入一丝内力,却犹如石沉大海,内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脉象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姜慈想到了一个令人心动的可能,他迫不及待地加大了内力的输入,这一次,若是一个普通人,被这样的内力输入了筋脉,一定会瘫软在地,疼痛不已。   明灿的体内仍然空空如也,筋脉中没有半点内力留存,仍然如石沉大海。   “好,很好……”姜慈深吸一口气,脸上已经带了笑。   第三次试探,姜慈单手按在明灿的腹部,汹涌澎湃的内力如浪涛般翻卷而至!   明灿身体一僵,浑身颤抖起来,空荡荡的筋脉中,内力粗暴而疯狂地横冲直撞,让她皮下出血,斑斑点点的淤青不断浮现,浑身痉挛不止。   姜晞虽然不知道姜慈为什么这么做,但他作为一个好侍从,还是老老实实地扣住了明灿,仔细观察着她。   明灿颤抖着,姜慈却一刻不停地握着她的手腕,感受着她内力的翻腾。   不出姜慈的预料,筋脉中的澎湃的内力越来越少,明灿的颤抖也越来越轻,等内力再一次如阳光下的露水般消散无踪,明灿的身体也停止了颤抖,重新恢复了活力。   她凶狠地曲起膝盖,重重砸在姜晞的大腿上。   姜晞感到自己的骨头裂开了,疼痛流窜上来,他难以遏制的本能地闷哼一声,笔挺如标枪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放下她吧,我已知道《多情忘心大法》在哪里了。”   姜慈深吸一口气,目光与明灿接触,深邃的眼睛仿佛能将人的魂灵吸入其中,他低声道:“睡吧。”   “唔唔、唔!”明灿血丝绽开、凶狠如狼的眼瞳慢慢无法聚焦,眼皮越来越沉,违背了她的心愿,缓缓地合住了。   少女终于不再发疯似地挣扎抵抗,四肢柔软地垂下来,倒在了姜晞的怀中。   姜晞把她放回床上,拇指抹过明灿的唇齿,将鲜血抹去。   转过身后,迎接着他的、是眼瞳中酝酿着阴霾的姜慈。   姜慈冷笑:“你倒是怜香惜玉,骨头断了也不用内力欺负女孩子,要不要我给你鼓掌叫好?”   为什么又生气了……   姜晞不懂,但他很有经验地开始解释:“教主需要她……哪怕她要杀了我,我也不会叫她死。”   姜慈轻哼一声,面色和缓下来:“她身上的确有我要的东西,《多情忘心大法》恐怕已被她学会,她的父亲大约也是会的,但蒋三娘作为枕边人,怎么会不知道?也许那门功法有些神异之处。”   姜晞听着,运气缓解大腿处隐隐的疼痛,问道:“教主……要如何处理明灿?”   姜慈沉吟道:“若是她还有神志,也许我能问出什么,可她现在已经疯了,一个疯子,怎么问得出问题?——对了,张如菲不是说,想要面对面的见她么?就叫她做,也许能刺激得叫她恢复神志也说不定。”   姜晞点头:“是。”   姜慈揉了揉眉心:“再看情况吧,至于‘河龙王’,也可以查一查,明灿的父亲毕竟是死在‘河龙王’手中的。”   姜晞的腿不是很痛了,他稍微挪动脚尖伸展着,表情专注地点头:“是。”   姜慈撩起眼皮看他,昏暗的灯光下,姜晞苍白的皮肤变成暖融融的橙色,眼珠里映着一点亮光,漆黑的眉眼仿佛渡上了一层浅淡的晕光。   姜慈想笑,于是遵从心意微笑起来:“你怎么总是说这一个字?”   姜晞看着他,很慢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姜慈嘴角的笑容淡下去,轻声骂了一句:“木头!罢了,走吧,回去休息,明日晚上再说其他。”   姜晞低下头:“是……”   熄灭了油灯,简单处理了滴血的地面,姜晞与姜慈无声地离开了明姓一家,回到了暂时落脚的屋子里。   姜晞检查了门窗和屋檐,确定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其他人偷偷潜入。   他正要替姜慈脱下外衣鞋子,伸出的手就被姜慈轻轻地避开了。   咦,现在又可以不用做这些了吗?   姜晞的脸上有困惑一闪而过,他看见姜慈自己脱了衣裳。   姜慈淡淡道:“你的手上还有血,就想给我更衣?弄脏了我的衣服,你跪在地上一夜都赔不了。”   姜晞这才意识到,先前明灿咬了他的手,鲜血虽然已经止住,但仍然留下了斑驳的血痂与深深的伤口。   “是属下疏忽了,请教主责罚。”   “洗干净自己再说别的吧。”姜慈冷哼一声,已躺在了床上。   姜晞听到姜慈的呼吸声逐渐平稳,才转过身,去院子里打水。   夜色微凉。   月光皎洁如水,姜晞站在井边,修长的身形在清亮的一弯月影边随着水波轻柔地颤动,他的肤色极白,在月光下好似反着光一般,更是白得晃眼。   姜晞将系着粗绳的木桶丢入水中,噗通一声,月影与人影便一齐裂成闪闪发亮的万千碎片。   他慢慢提起水桶,将手伸进寒冷彻骨的井水中,一点点清洗伤口。   淡红色在水中晕染开来,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刺痛。   这点疼痛对于暗卫出身的姜晞而言不算什么,他只是单纯地听从教主的命令,清洗自己而已。   他在思考。   思考有关明灿的事情。   ——虽然只是一种奇怪的直觉,但姜晞心中,并不觉得明灿真的疯了。 第18章   姜晞的想法只是一种直觉,并没有任何证据。   明灿的表现癫狂而混乱,脉象也表示她并非一个正常人,任谁看了她,都会觉得她已疯了,姜慈也不例外。   ……也许是他感觉错了吧?   姜晞这样想着,检查了一下身上,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便重新将水泼掉,水桶放回原位,穿好衣服,回到了姜慈睡着的屋子里。   床很窄,睡不了两个人,好在他已习惯了在各种糟糕的环境下休息,姜晞蜷曲在床脚,慢慢睡着了。   一夜无梦。   姜晞再次睁开眼时,从姜慈的身体中苏醒的人已成了张如菲。   她捧着一碗白粥,慢慢地喝,见姜晞睁眼,笑道:“你喝一些吧,是刚才张如恒送来的粥水。这地方粗茶淡饭的,也就凑合着吃了。”   姜晞一骨碌爬起来,也去吃粥,伸出的手上带着深深的伤口,虽然已经结痂,却仍显得触目惊心。   张如菲见状一愣,问:“你的手怎么了?”   姜晞摇头:“我不能说。”   张如菲应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对她而言,合作并非需要知道彼此所有的秘密,也不需要太过逼迫一个对自己不错的人。   姜晞向张如菲传达了姜慈的意思:“我们假意去看坟……等周围没人,我带你绕路去明灿家中。”   张如菲大喜过望:“好!麻烦你了,姜晞。”   姜晞嗯一声,淡淡道:“时间紧急……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张如菲:“一炷香够了,多谢。”   两人用完早饭,收拾了餐具,离开了屋子,朝坟地走去。   路上碰见的村民,看见两个人的装束与相貌,俱都避着他们走,生怕触了贵人的霉头。   两人一路走到了坟地,姜晞的目光一定,快走两步,到假身份父辈的石碑边细看,手指轻轻拂过雕刻的字迹,旁边似是有一个极淡的暗痕,在光下一照,竟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圣教有一种独特的暗记,以混入晶粉和各类药物粉末制成的涂料,可以涂抹在任何地方,极难被人瞧见,只能在阳光下显出隐隐的痕迹,不但留存时间极长,还难以被人抹去。   火焰正是圣教的标志之一,与《天魔焚心大法》中的“焚”字相匹配,姜晞很确定,昨天晚上,石碑还没有这样的痕迹!   他若有所思:“梅”天王曾经说过,会找人来接应我等,看来是圣教的人来了……   只是,究竟是谁来了……?   姜晞姑且将疑惑藏进心底,周遭无人,坟地里的一个个土丘林立,虽是夏日,却有一种令人脚底生凉的寒意蔓延开来。   他朝张如菲点点头:“我们现在就走。”   姜晞俯下身,示意张如菲伏上他的肩膀,感到后背一沉,便背着她运起轻功,如一片随风而飘的柳叶一般,轻盈而迅捷地绕过几个屋子,避开村人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抵达明灿的屋子。   一回生二回熟,张如菲从姜晞的后背上滑下去,焦急地朝门口走了两步,又顿住步伐,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姜晞也没什么所谓,反正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到点了他就带着张如菲离开。   张如菲似乎也意识到时间紧迫,于是只好小心翼翼地探头,从窗户朝里张望,破破烂烂的窗口用木板钉死,她只能努力地把脸贴近缝隙,试图从中看见明灿的身影。   昏暗的屋子里,空气带着沉闷的味道,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了半张脸,似乎正在睡觉,正是明灿。   张如菲看着她,眼中已不自觉流下泪来,想要张嘴喊她一声,又怕自己男性低沉的声音吓到了她,一时之间,哽咽不语。   她的手指不自觉抓紧了木板,手指下发出“咔嚓”的一声脆响。   “是谁在那!?”   随着一声厉喝,一个瘸着腿的身影猛地冲出门来,手中还拿着一把锋利的锄头,凶狠至极。   姜晞反应极快,已隐入黑暗的角落之中。   蒋三娘一眼看见了扒着窗户的张如菲,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叫道:“你居然还敢来?你昨晚究竟对我做了什么!?老娘砍死你!!”   蒋三娘举起锄头对张如菲一阵追赶砸打,边打边骂,张如菲慌乱地躲闪,脸上还挂着眼泪:“什么?我不知道啊!”   一个打,一个躲,张如菲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左顾右盼地说:“别动她,我不会被打中的!”   她这话是在向不知踪影的姜晞说——张如菲生怕姜晞为了姜慈的身体,伤害追打她的蒋三娘。   姜晞默不作声地关注着她们,准备等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之前,就把蒋三娘点穴击晕,并带走张如菲。   张如菲绕着院子转圈,跑着跑着,脚下一绊,猛地摔倒在地。   “去死吧!”   她来不及爬起来,蒋三娘的锄头已经朝她的脑袋挥下!   张如菲本能地抬起手臂,挡住了脸。   呼啸的锄头足以将她的脑袋砸个稀巴烂,风声在半路突然停歇,张如菲本能地朝上瞥了一眼,一只手径自抓住了锄头杆,阻止了它朝下砸。   阻止蒋三娘的不是别人,正是明灿!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出了屋子,头发蓬乱如杂草的少女看上去消瘦而憔悴,眼窝凹陷,面色枯黄,她穿着破衣烂衫,定定地望着张如菲。   明灿漆黑的瞳孔之中,倒映出的是英俊而高大的男人。   姜晞本打算救援张如菲,却被明灿抢了先,看他们沉默对视,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情绪。   明灿的力气极大,昨晚还和他们起了冲突,如果她出手,恐怕事情会变得很糟……   他已沉默地站出来,就要冲上前。   “你是……”明灿喃喃。   张如菲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不立刻跟明灿袒露一切。她强迫自己笑,情绪低落地说:“我是、是张恒,我是来修建祖坟,打算迁坟的……”   张如菲的话还没有说完,明灿的脸上就绽开了纯然的喜悦笑容,浑噩的神色一扫而空,眼中仿佛闪闪发亮,一手抓着锄头,一手指着张如菲,一字一顿,格外清楚地道:   “你是——如菲!是如菲啊!” 第19章   一瞬间,张如菲的脑海中轰然作响,只留一片空白。她瞪大眼睛,略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是怔怔地看着喜出望外的明灿。   ——她真的疯了吗?   是啊,也许只有疯子,才会对着一个男人,说出自己好友的名字。   但若一个人认得出自己的朋友,哪怕张如菲再如何面目全非,也能一瞬间认出来……   这样的人,真的疯了吗?   张如菲心乱如麻,茫然无措。   明灿放开了锄头,猛地扑过来,抱住了张如菲,滚烫的眼泪落在了张如菲的颈侧,哽咽下是道不尽的欣喜,泪水如刀,一刀刀割破了张如菲的心。   “如菲,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几人已乱成一团,吵闹的声音惊起周围的邻居。   电光火石之间,姜晞倏然跃出,两手一抓,薅住三个女人,一齐跳进屋子里,在其余人到来之前,已经将门合住,把一切喧嚷与怪异,尽数隔绝在屋门之内。   “嘘。”   姜晞压住她们的肩膀,直到木门外好奇的嘀咕声逐渐散去,才收回手,快步走到被木板钉死的窗口边立定,一丝一缕的光从外洒在他肩头脸颊,带着一种沉静的默然。   三人沉默片刻,面面相觑,被这样一打岔,心中即将喷涌而出的激烈情绪也难以为继。   半晌,张如菲才呐呐道:“明灿,你、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明灿笑吟吟地搂着她:“我就是知道呀。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如菲,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你肚子饿不饿?我给你吃饼呀。喜欢吗?”   一边说,明灿一边从怀中摸出半块硬梆梆的粗粮饼子,喂到张如菲的嘴边。   张如菲本能地咬下去,尝到满嘴玉米面的香味。   饼子略有些硌牙,却很香甜,是张如菲喜欢的味道。她记得自己与明灿在小时候,经常去偷吃蒋三娘做的饼子,刚烙出来的饼香甜可口,明灿总会叫她吃第一口,然后笑嘻嘻地问她喜不喜欢。   张如菲含着泪,一如每次那般回答她:“喜欢,你娘做的饼真好吃。”   蒋三娘正自糊涂,手里抄着锄头,放下也不是,举起也不是,面色茫然地望着自家疯癫的女儿和脑子不正常的男人说话。   两人言谈之间,仿佛那个高大而健壮的公子哥儿,是已经坠河而死、先前与明灿玩得很好的小丫头。蒋三娘只觉得荒谬至极,喃喃道:“疯了,都疯了!全疯了算了!”   人一旦发疯,是不是就比清醒地活着更自在快乐?若真如此,做疯子岂不是比做正常人更好?   蒋三娘摔下锄头,捂着脸,心碎欲绝地流下泪。   三个女人又哭又笑,抱成一团,姜晞在窗边站着,目光渐趋放空,意识逐渐发散……而后突然插话:“时间到了。”   张如菲先是一愣,而后才突然想起,姜晞只给了她一炷香的时间和明灿见面。   “等等,能不能再给我多点时间?”张如菲急迫地说,“我、我还想和蒋三娘说两句话。”   姜晞略低下头,思忖几秒,点了点下巴:“好吧,正好将你的新条件说出来……”   最开始,张如菲与姜晞等人合作的条件是,若明灿活着,便给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给她足够的银钱,叫她从此隐居别处,过上幸福安宁的日子;若明灿死了,便杀了杀死她的人。   但明灿的疯癫让张如菲的想法改变了,她至今为止还没有想好新的合作条件!   想起此事,张如菲唏嘘不已,她拉着明灿的手,眉宇间夹杂两分哀戚,嘴角却露出一丝洒脱的微笑。   张如菲其实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蒋三娘,虽然蒋三娘并未能阻止村子里的人将明灿当作河龙王的祭品新娘,但她并不是不爱她的女儿,她只是无能为力罢了,到能够做事的时候,她拼了命也会去做的。   但张如菲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蒋三娘的生活和性命。   她的心中眼中只有明灿一个人,也许因为太过在意明灿,所以其他人便不那么在意,哪怕是血脉相连的父亲与兄长,在张如菲的心中,恐怕还没有明灿一根手指头重要。   她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当今世上,几乎可以算是狼心狗肺、不仁不孝至极了。   好在姜慈与姜晞并非正道中人,也对她的行为没有任何申斥,这样单纯的合作关系毫无情谊的链接,只有单纯的利益往来,让张如菲很是松了一口气。   张如菲望向姜晞:“能否叫我与明灿单独说一会儿话?”   姜晞闪电般出手,已将蒋三娘的睡穴点住,叫她整个人瘫软下去,蜷缩在地面上。   明灿注意力偏转,眼睛一眨一眨,但居然没有像之前那样,对姜晞又打又咬——也许是因为张如菲正拉着她的手,也许是因为她本能地察觉到,有比打姜晞更重要的事情。   姜晞点了蒋三娘的睡穴,整个人又如同一缕锐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屋子。   张如菲心中总认为姜晞仍是那个救了她、替她疗伤的好人,看姜晞走了,便以为他真的离开,放下心来。   实际上,姜晞如一只大鸟般落在相邻的屋子上,灵敏至极的听力让他对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姜晞听着张如菲与明灿的对话。   先说话的是张如菲,她缓缓将自己死去又重生,却发现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事情告诉了明灿,哪怕明灿一脸懵懂,似乎全然不明白的模样,她也慢慢地、一点点地说了出来。   “我现在见到了你,我已没有任何遗憾。哪怕是死,我也心甘情愿了。”   张如菲在微笑,明灿看着她的笑,也不由地跟着笑了。   “只是你现在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来想去,也许只有叫他们把你带走,以后日日地养着你。”   明灿突然抽出手,扑在了蒋三娘的身上,拼命地摇着头。   “不走,我不走。我要和娘在一起!”   张如菲叹息一声,虽然语气中夹杂惆怅之意,但却并不意外:“如果你不肯离开蒋三娘,那我便只能换一个条件了……”   她站起身,打开了房门,站在院子里张望,等待姜晞的身影。   如她所愿,姜晞似飞鸟般轻盈地落在地面,站在她的面前,平静而冷漠的视线与她目光交错。   “我已想好了新的条件。”张如菲望着姜晞,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 第20章   山与水之间,包围着一个荒凉而贫困的村子。   夏日的烈阳似火般炙烤着大地,姜晞垂着眼,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几乎令人目眩。   张如菲眼中有炽热的火焰燃烧,她垂着手,一字一顿地缓缓道:“我要这个村子里,除了明灿与她的娘亲之外的其他所有人——都去死!”   姜晞望着她,缓缓点头:“好……如你所愿。”   张家村总共有几百口人,他们在这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里面也有许多的孩童与老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更是不知凡几,但张如菲已经不在乎了,她的心坚毅如铁,也冷如坚冰。   明灿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年轻女孩,怎么能在村子里过得好?   蒋三娘无能为力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如果她拗不过周遭的其他人,将明灿交了出去,该怎么办?   张如菲的心中杀意凛然。   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支持献祭新娘给河龙王,以换取家宅的安宁,曾经他们强迫明灿,也间接害死了张如菲。   张如菲不恨他们。   她只要求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明灿疯了,若是想要一个疯子过得好,就要把她身边所有的麻烦全部清除!   说完这句话之后,张如菲心中不但没有丝毫犹豫痛苦,还有些豁然开朗的畅快。   她已经忍耐得够久了!   突然之间,张如菲感觉眼前一阵发黑,视野之中的景物变得扭曲模糊,她顿时踉跄了几下,伸手捂住了额头,鬓角的汗水一滴滴渗出。   姜晞一怔,刚要上前查看张如菲的情况,就听见捂着额头的张如菲口中突然吐出了几个字:   “我出来了?”   张如菲……?不,那样的语气……此刻应当是教主。   姜晞倏然发现,张如菲竟然在没有任何外物影响的情况下,突然与姜慈交换了意识。   姜慈抬起头,双目之中几如电射,他抬头望天,又略微检查身体,确定没有任何伤势,眉梢微扬,目光转向姜晞:“真是许久未见白日了啊。方才发生了什么?”   “方才张如菲与明灿见了面……说出了她的新条件。”姜晞恭敬回应。   姜慈沉吟片刻:“看来若是达成了心中的目标,夺舍之疾也会轻一些。此刻我能感受到,张如菲仍然在我身体之中,并没有离开。只是现在,我可以在白日里从沉睡中短暂苏醒了。”   姜晞安静地看着他,目光如一潭深幽的静水。   “这是个好兆头,继续朝这个方向前进。”姜慈叹息一声,“可惜只单纯达成了心愿,不能令我痊愈,还是需要寻找《多情忘心大法》啊。”   姜慈朝姜晞伸出手。   修长而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从指节到指腹都完美无缺,这是一双绝世剑客的手,也适合挥毫泼墨、挥斥方遒。   姜晞困惑地握住他的手,姜慈闭上眼,身子歪斜一瞬,再睁眼时,目光已如水波般澄澈——张如菲回来了。   “谢谢你扶住我。”张如菲神色稍有恍惚,长舒一口气,转头朝身后看了最后一眼,“我们走吧。”   姜晞再次弯下腰,背起张如菲,带着她无声离去,回到了坟地里张恒家的墓碑前。   墓地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佝偻着身子,形容猥琐矮小,正在墓前徘徊,揉搓着一双手,不时左顾右盼地张望,一看见姜晞,就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殷勤地凑近,正是带领他们来到张家村的二狗子。   “老爷,您可算是来了,小的有重要的事情给老爷讲!”   二狗子点头哈腰地朝张如菲谄笑,匆匆戴上帷幕与斗笠的张如菲遮住了哭红的双眼,冷漠地不发一言,好像全没有听见。   姜晞接过了话茬:“什么事……?”   二狗子这才转头去看姜晞,压低了声音:“姜侍卫,我发现西南方向的石头有些松了,好似有人来了!先前还瞧见了一个人影窜过去——”   他说到这里,突然不再说话,把嘴巴紧紧地闭住,只嘿嘿地笑着,用眼睛瞟姜晞。   姜晞沉默几秒,从怀中取出一贯钱递过去:“拿着吧……”   二狗子喜笑颜开:“多谢姜侍卫,多谢姜侍卫!那人影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个又高又壮牛似的汉子,脸上两道可长的疤,看着特别吓人,眼珠子一瞪,我险些尿了裤子!”   他伸手就要拿钱,姜晞却突然缩回手,一枚铜钱“嗤”地打中了他的手腕内侧的经渠穴,二狗子只觉得掌心一麻,整个人哎呦一声,滚地呼噜似的翻倒在地。   他惊骇欲绝,哆哆嗦嗦:“姜侍卫,你、你要干什么,要杀人灭口吗!难不成,你和那个疤脸的汉子是一伙儿的?!”   张如菲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茫然无措,又有些紧张,生怕二狗子这样大喊大叫,引来了其他的村民。   姜晞将钱收回怀中,居高临下地俯视涕泗横流的二狗子,淡淡道:“‘菊’天王好促狭的性子。你还要装到何时?”   一瞬间,喊叫、哭泣、发抖,全部停止,二狗子慢慢直起身,那张粗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神色。   他佝偻的腰直起来,骨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一寸寸长高,肩膀变得宽阔而结实,脊背挺拔地舒展,属于二狗子的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笑意,上下打量着姜晞。   ——圣教“梅兰竹菊”四天王中的“菊”天王,江湖人称“千面客”的居浩渺。   居浩渺最擅长易容缩骨变声之术,除此之外,还很精通风水、机关、奇门八卦,可谓才华横溢、天赋奇高,父母皆是圣教中人,从小便在圣教中长大,自然而然地成了姜慈的左膀右臂。   他在圣教之中,从未正眼看过姜晞,只当他是教主姜慈的男宠兼侍从,没有想到居然会被这样轻易地看出本相。   居浩渺本打算故意逗弄姜晞一番,再与姜慈开个玩笑,等他们被玩得团团转,再揭开真面目,好好笑话他们,不料心中预想中道奔殂,好奇心便生了出来。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姜晞,声音已经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   “你是怎么发现的?” 第21章   张如菲已惊呆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一个人易容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故意过来欺骗他们——刚才她完全没有想到,二狗子可能是假的!   她也非常好奇,姜晞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姜晞迎接着两人惊奇的目光,神色依然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二狗子叫我和教主都是‘老爷’,并不叫我姜侍卫。虽然你的演技很不错,将他的卑躬屈膝完全展现出来,但称呼上出了一点问题。”   居浩渺微微扬起眉梢,他此刻的假脸仍然丑陋,但另一个人的精气神完全冲淡了这份皮相的不雅,反而从眉宇之间觑见几分潇洒之意:   “原来如此,我不该因为先前对你的想法,带入到其他人的视野之中。哪怕我认为你只是一个低贱的下等人,阴沟里的蛆虫,但对真正的贫苦百姓而言,你已十分高贵了。”   这话说得很难听,又很直白,张如菲皱起眉,她本能地讨厌这样的话,好似将姜晞整个人的尊严与生命都视若无物的轻蔑,让人有些作呕。   但张如菲朝姜晞看去,只看见了一片死水般的宁静。   “墓碑上的圣教痕迹,已证明了最近会有人前来……这个人绝不能身份太低,否则怎么配接应教主?但又同时要绝对可信,不会泄露教主的任何秘密……”   姜晞完全不介意,他甚至没有任何品味这份侮辱的本能,淡淡道:“如此看来,只有‘梅’天王与‘菊’天王了……但‘梅’天王实在太忙,也太惹人注意,‘菊’天王擅长易容,只要多注意身边的人,便更容易发现端倪……”   居浩渺叹息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一个很容易揪出来的臭虫,实在难听。我心里很不高兴啊。”   话音未落,居浩渺突然出手,袖口中挥出一蓬亮晶晶的毒针,每一根都只有用来刺绣的丝线那样细,在空中闪烁着七彩的绚烂光华。   千百根毒针,朝姜晞与张如菲兜头盖脸地射去!   张如菲尚未反应过来,眼前黑影一闪,剑光如银色的匹练,随着富有“吸力”的内力引动,绣线一样纤细的毒针尽数被吸附到剑刃之上,随着细微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之后,姜晞手中的长剑仿佛渡上了一层彩色的晕光,熠熠生辉。   那些辉光,正是一层密密麻麻的毒针,反射阳光而呈现出的绚烂色彩!   “‘蛟龙出海’……你学会了《玉龙剑法》?还有这样奇特的内力,难不成是《九江决》?呵,你还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啊。”   居浩渺的语气中夹杂惊愕之意,但逐渐转变为饶有兴致的笑意,他的目光如利剑般直插头戴帷幕的张如菲,喝道:“教主,属下行此逾越之事,妄图袭击教主,为何教主不立刻将我拿下?!”   突然,他的语调陡然转冷,一字一顿道:“莫非,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教主?!”   ——姜慈自从闭关结束之后,就表现得格外奇怪。   只晚上见教众,突然对姜晞的倚重与信赖,以及白日里几乎足不出户,也没有任何表示的姿态,简直像是对教中所有人说“我有问题”一般。   姜慈素来威严深重,哪怕知晓有些不对劲,但晚上的教主还是正常的,其他人也就装作不知道,毕竟有的时候,知道的秘密太多了,恐怕会惹一身的麻烦,装糊涂也是江湖人必备的油滑。   但居浩渺不一样,他从小生在圣教,与姜慈几乎一起长大,他与姜慈之间的信任绝非旁人可比。   在居浩渺的心中,姜慈的命比任何人的命都要重要,眼下这番古怪情状,无论怎样旁敲侧击,姜慈都没有任何回应,还突然来到一个鸟不拉屎的破村子,行秘密之事,实在可疑至极。   最可疑的就是姜晞,他凭什么跟教主寸步不离?又凭什么牢牢把着白日的教主,连说话做事都要替他办?   一个可怕的猜测出现在居浩渺的心中。   ——教主也许是中了蛊毒,或是身受重伤,又或许有了什么大麻烦,才让另一个人假扮成自己,在白日里行动。   但姜晞这样的人,冷血无情,如同木石,一个没有感情的人,绝不能付诸信任!   现在是天赐的良机,荒芜的村落,只有三个人彼此对峙,若能抓到姜晞的把柄,若能发现此刻的人是易容姜慈的外人,也许他也能加入到姜慈的秘密之中,替代姜晞的位置,保护姜慈不受到姜晞的背叛。   居浩渺的身形已朝前倾倒,单手呈爪状,凶狠地抓向了头戴帷幕的张如菲。   “你究竟是谁,叫我好好地看一看吧!”   “……”   姜晞的目光已如寒冰般冷酷,手臂到肩膀的肌肉都如磐石般紧绷,剑招即将石破天惊般贯穿天际,迫向正自飞驰的居浩渺,要将他如被箭矢贯穿的飞鸟般诛杀。   突然,他耳尖微颤,整个人放松下来,轻轻后撤半步,略微垂下头,露出了极为谦恭的姿态。   居浩渺一把拽下了帷幕与斗笠。   如同被抹去了朦胧的雾气一般,缄默而立的男人的脸映入眼帘。   修长的眉眼,小麦色的细腻皮肤,深邃而英俊的面孔,鲜红而丰厚的嘴唇微微抿起,顾盼之间,仿佛有一股威慑天下的睥睨之意。   居浩渺是易容的顶尖高手,他识破易容的眼力也毋容置疑,但凡有人易容出现,他必定能第一时间察觉,并看破对方的装扮。   但这一次,无论他怎样看去,眼前之人,都没有易容。   “……怎么可能?”   短暂沉默之后,居浩渺感到脊背处有令人悚然的颤栗一寸寸蔓延开来,灼热的夏日之中,竟然出了一身浸透内衫的涔涔冷汗。   “你、你莫非是找了一个与教主长相一样的人——”   居浩渺陡然回首,怒视姜晞。   话未说完,被他扯去了帷幕,鬓发微乱的男人,已经不冷不热地开口说话了,无论语气还是腔调,都与他所知道的姜慈别无二致:   “居浩渺,你就用这张脸,跟本座讲话?” 第22章   冷汗如雨般落下,在居浩渺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行动——他跪在地上,深深垂下头,手掌已经摸到了自己的脸颊侧面。   居浩渺顿了一下,指甲刮开□□纤薄如纸的边缘,一把扯下假脸,露出一张清隽而俊美的面孔,神色谦卑,眉目之间有隐藏很深的不安,眼珠轻微的左右晃动,汗水从鬓角一滴滴滑落。   居浩渺低声道:“属下见过教主。”   姜慈冷冷俯视他,目光如刀,冰冷的刀锋沿着居浩渺低垂的脖颈一寸寸滑过,皮肤上有细小的鸡皮疙瘩一点点浮起。   姜慈冷笑:“我岂敢叫你做属下?你方才差点要骑在我脖子上叫嚣了,‘菊’天王好大的威风,教中谁人能及?!”   怒火已在姜慈的双眼之中燃烧,他突然转头,看向姜晞,声音犹带怒意:“你是我的人,谁羞辱你就是羞辱我!你为何不立时割掉他的舌头以做惩罚,居然叫我现在仍然听得见他说话?!”   教主又在发火了……   姜晞麻利地也跪下了,没有任何辩解,他知道此刻姜慈想听见的绝不是辩驳之词,所说的话也是指桑骂槐:“是我办事不利,请教主责罚……只是‘菊’天王失去了舌头,难免有碍教主大业,才一时迟疑。”   居浩渺被骂得狗血淋头,他已多年没有受到这样的责骂了,自从跻身天王之位,教中谁敢对他有半分不敬?这次因为一个暗卫糟了教主的不满,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委屈,还夹杂些许不服气,朝前膝行两步,低头咬着牙道:   “属下做错了事,不知姜侍卫正替教主效力,才、才贸然出手,违逆了教主,请教主息怒,事后如何惩罚属下,属下都心甘情愿。”   姜慈闻言,怒火更甚,居浩渺跪得太靠前,实在顺脚,他一脚踢中居浩渺的肩头:“滚!此事了结之后,回圣教之中,看我如何炮制你这混账!”   姜慈含怒一脚,把居浩渺踹得翻了个跟头,噗通跌倒在地,肩膀已经剧痛无比,暂时抬不起来了。   居浩渺忍着疼又爬起来,挨了一脚,心中隐隐的忧虑已消失无踪,确定方才之人确实就是姜慈,于是又恭恭敬敬地道:“是属下糊涂了,教主息怒,属下先行告退。”   他正要走,姜慈却怒叱道:“你说走便走,说来便来?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不知道?给姜晞道歉!若他不原谅你,就留一根手指再走吧!”   居浩渺一怔,脸上转瞬露出屈辱之色,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卑微的暗卫竟然在姜慈的心中分量不轻,慢慢站起身,向姜晞抱拳:“实在对不住,姜侍卫,还请宽宥则个。”   ……啊?   姜晞也有点迷茫,他受人践踏惯了,踢到他就跟踢到了棉花差不多,若非居浩渺要对教主不敬,他是绝不会出剑的。此刻一边困惑,一边回道:“不敢受天王之礼……我没甚么事。”   姜慈冷哼一声,姑且算这事过去了:“日后我再听到什么有关姜晞的污秽说辞,小心你的舌头。”   居浩渺低眉顺眼:“是。”   姜慈宣泄完了怒火,开始说正事:“去找些霹雳火,钻破四面山壁,等我们一走,就处理掉张家村。”   居浩渺擅长机关风水,是最擅长看出如何搭建摧毁之人,闻言立刻点头称是,身子一转,整个人已如青烟般飘去,几个起落间便没了影子。   姜慈冷冷看着他离开,身体晃了一晃,姜晞忙过去搀扶,姜慈闭上眼,等再睁眼时,醒来的已是张如菲,脸上写满了迷茫,本能地伸手抚摸自己的脸。   “我的斗笠没了!刚才还以为那个人要打我,吓死了。”   姜晞将她扶稳站住了,低头去捡斗笠帷幕,拍了拍沙尘,又替她戴好。   张如菲拨弄着雾般的轻纱,好奇发问:“那人不是二狗子,是谁?”   姜晞:“是我们教中的一位大人,有些误会没有解开罢了……放心吧,他已经不会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了。”   张如菲哦了一声,沉默几秒:“刚才我失去了意识,难道姜慈出来了?”   姜晞微微点头。   张如菲眉梢舒展,松了口气:“那就好!看来我也可以完成自己的承诺了。”   姜晞望着她,问道:“我们回去?”   张如菲没有异议,她见过明灿,甚至与她相认,已经心满意足了:“好。”   两人从坟地往村长家走。   姜晞敏锐的发现,许多村人也正朝他们走的方向汇聚,等到了村长家门口,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一张凳子上,身边已围拢了一群人。   姜晞左顾右盼,找到张如恒的身影,拉着张如菲挤过去,拍了他的肩膀:“这位就是阁下的父亲了吧?不知道村长这是在做什么?”   张如恒陡然一惊,猛地转头,单手已攥成了拳头,看见姜晞,才讪笑一声放松下来,低声道:“是,那正是我父亲张平,他昨晚睡觉时梦见了河龙王,现下要把河龙王的旨意告知其他人咧。”   姜晞:“昨晚张村长在屋子里睡的?”   张如恒嗯了一声:“父亲回来时已经很晚了,不好打扰贵客,便没有叫我多说。”   姜晞微眯起眼,他与姜慈居住的屋子靠近门墙,昨晚,他压根没有听到任何外头人归来的脚步声!   若非这位村长是一个武功极高,乃至于返璞归真、连他也看不出的高手,便是这位村长压根没有离开过屋子,昨日张如恒所说的“家父在外忙碌”云云,全是谎言。   姜晞点头,略勾起唇角,并未揭穿张如恒:“原是如此。”   他转过头去,看向张平。   周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围堵得水泄不通,明灿一家倒是没有来,但看人数,旁的人家大约都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隐隐带着畏惧的静默表情,人虽然来了很多,却几乎没有嘈杂的声音。   张平身材矮小,但相貌堂堂,国字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格外的引人信服,他站起身,环顾一圈,声音平稳而洪亮:“诸位,今日请大家到此,是为了告知大家河龙王的旨意!” 第23章   人群中原本就细微的声音,此刻更是一点儿也没了,所有人静若寒蝉。   张平一字一顿道:“河龙王宣称,先前之事乃是意外,祂并不过多计较,但明家丫头既然已经是祂的妻子,那就是疯了,也得跟了祂!两日之后的送龙王,仍由明家丫头做龙王之妻!”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地议论纷纷。   “明家的丫头好福气啊!舍了这个丫头,得了河龙王的青睐,多好的喜事!”   “今年不是我们家的就成……哎对了,老三家的,我们家闺女跟你们结个亲如何?正好你儿子年纪也到了。”   “没想到明丫头疯了也能做河龙王的妻,明家看来是绝后了啊。”   “走,去向蒋三娘道喜!”   “你不要命了?上回老四去明家想娶明丫头,被她生生咬掉了一根手指!”   “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还能被她全伤了?”   众人说这话,张平咳嗽两声,嘈杂的声音逐渐落下,他继续道:“大伙儿这两天备好送龙王的东西,不要误了时辰。散了吧!”   待众人散去,张如恒才走到张平跟前,压低了声音耳语:“父亲,那两个便是近日新来的人了,说是来迁坟的,这几天也常在坟地里走动,我们怎么处理他们?”   张平望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姜晞两人,也用极轻的声音道:“他们不会武功?”   张如恒充满自信:“不会!我问了二狗子,这两个人过溪都要坐船。这几日,也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   张平犹带一丝怀疑:“那便不是龙王的人了?”   张如恒:“龙王的人要来咱们这儿,从没有迟到过,更没有早到过,想必他们的到来只是巧合,不会影响咱们的大事。”   张平颔首:“一切顺利是最好的。”   姜晞一字不漏地将这些谈话尽数收入耳中。   他若无其事站着,等张如恒来了,请他们到张平处见面,才礼貌地过去打招呼,言谈之间刻意带上了一点高傲之意,张平也不介意,只是笑着说:   “两位既然来了,便好好地住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如恒说。”   姜晞点点头,张如菲却突然开口问道:“听说您家里有三个孩子?您的女儿去世不久,我们多番打扰,是否妨碍了村长?”   嗯?怎么突然说这个?莫非是想知道亲人对于自己的看法吗……   姜晞看了一眼张如菲,并未阻止。   张平面露尴尬之色:“哪里的事。唉,家门不幸,我家的丫头其实是半个妖孽,她本不该生出来的,如今做了错事去了,也算赎罪了吧。”   张如菲的手指一颤,语气平稳得没有半点破绽:“妖孽?”   张平叹息道:“也不怕两位老爷笑话,她的事情整个村子都知道——她天生就长着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皮肤也白得好像死人,不能见光,看不清景物,也走不动路,实在是妖孽转世,早该死了!”   张如菲沉默,不再说话,姜晞倒是顺便接上了话茬:“但阁下……还是将她养大了?”   张平欣然点头:“不错,虽然她是半个妖孽,却也是我的骨血,我实在不忍将她一出生就溺死,好好地养大了她,想着这辈子养在我身边就是了。没想到她果然妖性难除,居然带着河龙王的妻子逃跑,就是死了也是活该!”   张如菲仍在沉默,此刻的她,沉默得好像一块磐石。   姜晞看了她一眼,问:“话虽如此……不知道她的坟在哪里?我们去坟地时,正好也给她上两炷香。”   张平摇头:“没有坟。”   姜晞眨眨眼:“没有坟?”   张平冷哼一声:“不错。妖孽怎么配进我张家的祖坟?她尸体早在水里被鱼虾吃干净了吧。实在是活该。”   人死就要入土,若入不了土,便成了孤魂野鬼,从此悲哀凄惨地在世间游荡,哪怕立一个衣冠冢,也算是一种宽慰。   可是张平却压根没有准备张如菲的位置,甚至没有丝毫的悲伤之态,脸上满是痛快和嫌恶。   既然讨厌张如菲,为什么要教她念书,还养育她长大?   既然都养育到长大了,为什么还要叫她的尸体沉在水中,不给她一个坟地?   好难理解……   姜晞再无话可说,随意与张平寒暄两句便走了。   一路上,张如菲都沉默不语,姜晞把她带回村长家,叫她在屋子里歇着,自己运起轻功,如影子、如蛇般隐匿于黑暗之中,做起最擅长的事情,找到张平,安静地潜伏起来,开始跟踪他。   方才张平口口声声“龙王的人”,足以证明河龙王并非是真的龙王,而是自称龙王的人!   不但如此,张家村长还与河龙王有联系,装作梦见龙王,愚弄张家村其余人。   如此看来,昔日溺死在床榻上的村民,都是被武功高强之人掳走,溺死之后悄无声息放回床榻之上,以此恐吓旁人的。   只是他们为什么要装作龙王,要求送妻?   又为什么要杀了明灿的父亲,哪怕明灿疯了,也要她做妻子?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否与《多情忘心大法》有关系?   姜晞怀着疑问,化作一抹幽魂般的影子,黏在张平身后,一双漆黑的眼漠然凝视,视线没有任何存在感,仿佛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般虚无。   张平去吃了饭,又跟张如恒对了账本,再去各个村民家叮嘱他们准备“送龙王”的各类事宜。   直到黄昏时分,两人才回到家中。   在姜晞的注视下,张平与张如恒两人左顾右盼地张望着,走进最远处的鸡窝,在肮脏至极的墙壁上按了几下,鸡窝后一个暗门突然转开,从毫无杂音的移动就可以看出,这个暗门一定经常使用。   暗门后是一个幽深的洞口,连接着层叠的粗糙楼梯,极为狭窄逼仄,成年人若要进入,非得弓着腰一路屈膝前进不可,人若是胖一点,便会卡在洞中。   张平身材矮小,一溜烟钻了进去,张如恒便装作喂鸡的模样,在洞口便小心翼翼地把守。   姜晞见状,身子轻轻舒展,随着极其细微的骨骼移动之声,整个人已从高大逐渐缩小作少年身材,再捻起一枚小石子打中旁边正在坐窝的鸡。   鸡受惊大叫着扑腾翅膀飞来跑去,掠过张如恒的膝盖,他骂了一声,连忙去捉。   只是这一瞬间的功夫,张如恒的眼睛偏离了洞口,姜晞身形一晃,人已如闪电般滑进洞中…… 第24章   洞口漆黑而狭窄,弥漫着令人不快的沉闷气味。   土腥气混合着一股极淡的怪异腥臭味,令人几欲作呕,姜晞辨认一番,发觉那是某种浸入骨髓的毒药与鲜血混合的气味,可惜他不是用毒的行家,只能草草辨认出应当是慢性毒素,但极难根除。   姜晞脚底生风,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耳朵却捕捉到许多细微的声音——前方张平手掌按住墙壁侧面的摩擦声,匆匆朝下奔走的脚步声,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姜晞安静地跟随着张平,感到自己正不断朝斜下方前进,好在这个洞穴只有一条通路,越往下越宽敞,那股略有些刺鼻的血腥臭味也就越浓郁。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第二个人的呼吸与心跳声出现了。   此人呼吸略有些滞涩,仿佛是肺部受损的缘故,但心跳却平稳而悠长,显出颇高的武功底子,反倒是前进的张平脚步开始拖沓迟疑,心跳逐渐剧烈,不时有布料摩擦声,或许正自擦汗。   张平终于磨蹭到那人身边,却没有靠的太近,只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艰涩地回答:“周大人,您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办妥,那明家的姑娘两日后便来,不知道您先前说的话,可还作数?”   肺部受损的周大人冷笑,声音粗粝而低沉,在洞窟之中,犹如怨鬼般凄厉,令人不寒而栗:“不必担心你的好儿子出事,他不过是在外面替我办事,多留了几日。怎么,你还担心我杀了他吗?呵,若杀了他,我还去找谁替我办事呢?”   此人话音一转,又柔和下来:“张平,我们都已合作五年,彼此知根知底,有什么好怕的?我的伤势日渐痊愈,只要你把那个叫明灿的女人带过来,我的伤势痊愈,届时少不了你们一家的好处。”   张平忙道:“我儿如熙能得到周大人的青睐,替周大人办事,是他的荣幸。只是……只是……若如您所说,明灿当真身负上乘武功,到时候反而伤了大人可怎么好?”   周大人冷笑一声:“怕什么?她爹打了我一掌,叫我受伤至今,做女儿的,自然要付出代价。那丫头至今不过十四岁,就是从娘胎里开始修炼,又能到什么地步?更逞论我如今已好了大半,就是她再能折腾,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   张平呐呐无言,只好道:“是,周大人。”   周大人嗯了一声:“你大儿子张如熙练武很有天赋,只是经过我的指点,武功便突飞猛进,实在是可堪造就之材。你二儿子虽然天赋一般,武功不济,但等我脱困,亲自传授他我的独门心法,届时也算江湖上一条好汉了。只要再等一段时间,你们一家子搬离这贫苦的张家村,去外头闯一闯,不是很好吗?”   张平的心绪被牵动,激动不已:“是,是,您说得很是,请大人多顾及身体!”   周大人似乎说得累了:“回头再给我送些肉来,嘴里实在淡出个鸟了。你下去吧,我要歇一歇。”   张平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原路往返。   姜晞已听见了想知道的一切,便也毫不留恋地悄然溜走,在张如恒的一个错眼之间无声无息地跃出洞口,回到了姜慈所在的院子。   姜晞在井水边简单地清洗了一下自己,免得身上沾染的令人作呕的臭气惹怒了教主,进屋之后,张如菲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午饭,给他剩下了他的那一份。   吃饱喝足,姜晞耐心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太阳终于落山。   姜慈醒来时神色显得很是疲惫,眉目之间倦怠至极,有气无力地斜依在床头,姜晞见状有些困惑,上来给姜慈把脉,脉象平稳有力,不像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的模样。   姜慈半闭着眼,翻手握住了姜晞的手:“白日里要出现,果然累得很。”   姜晞牵着他的手,问:“教主……白日也能瞧见发生了什么?”   姜慈点点头:“可以模模糊糊的察觉,如同做梦一般,人沉在水里,想夺取身体,便要从水中浮起。按照今日这般状况,我一日至多夺取身体三次,每一次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你那边如何了?”   姜晞将今日发生之事告知,又道:“若我所料不错,那位‘周大人’是一个身中剧毒的武林中人,逃跑到张家村,假扮‘河龙王’,恩威并施的命令村长一家替他办事……此人杀死了明灿的父亲,但也同时受了明灿父亲一掌,不但中毒,而且伤了肺腑,一直在洞窟之中养伤……此番行动,正是为了明灿。”   姜慈哼笑一声:“这位‘周大人’好大的派头!在村子里对一群愚夫愚妇称王称霸,实在可笑至极。”   姜晞:“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他究竟是谁……江湖上似乎没有一个姓‘周’的武林高手突然失踪。”   姜慈摆摆手:“这名字兴许是假的,不必在意。此人每年都讨要村子里一个最美的少女做妻子,你却没有听见其他人的心跳呼吸之声,五年之间,至少也有四个少女被他掳走,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卖了。他为什么非要少女不可?”   姜晞猜测道:“莫非此人是色中饿鬼?”   姜慈摇头:“若真如此,中毒重伤还要女人,怕是已经到了疯魔的地步。除非,他本就需要女人,才能逐渐恢复——这倒让我想起了江湖上一门极其冷门的功法,你可知《合欢功》?”   姜晞思忖片刻:“《合欢功》是用房中术提升交|媾双方内力的一门奇功……因耗费时间太长,提升内力又不如人意,反倒损耗许多精气,才逐渐失传了。”   姜慈微微点头,唇角翘起,对姜晞的见闻还算满意,颇为欣慰地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门《合欢功》若是逆练,且两者内功修为相差极大,便能将自身的毒素输入旁人的身体之中,不必看什么医生,自己反倒可以重获新生。”   姜晞恍然大悟:“‘周大人’使得就是这门功法,所以耗费时间极长,又需要生得漂亮的女人……他是在将自己身中的慢性致命毒素,一点点排出体外!”   姜慈冷哼一声:“五年,倒是足够排净毒素了,那些女人大约也死了。旁人我管不着,但《多情忘心大法》的传人绝不能死!”   姜晞直截了当地说:“教主,我该如何行动?”   姜慈招招手,叫他附耳过去。 第25章   姜晞以为这话不能叫外人听见,虽然疑惑为什么教主不传音入密,但还是侧着脸凑近了些,颊边立刻触上手掌温热感觉,整张脸都被按住了,耳垂上一疼,居然被姜慈捧着脸咬了口耳朵。   姜慈细细瞧着姜晞。   眉眼锐利而狭长,整张脸的五官轮廓呈现完全契合的直线条,苍白的面色更显得发睫漆黑如墨,很薄的嘴唇没有什么血色,虽然身材高大,但肌肉却是内敛而精悍的。   姜晞沉默时犹如影子,但真放在眼中,就能看见他藏于胸内的那颗缄默的忠贞之心。   这样赤忱而坚定的情愫,难道不就像一池静水,足以令人沉醉其中?   ……姜晞有点呆,姜慈捧着他的脸凝睇不止,目光似如水月光,唇角泛起清淡的温柔笑意,一时之间居然叫姜晞头昏脑胀,心中冒出古怪想法:   难不成教主是真的被人易容了……?   他本能抬起手要触碰姜慈的脸,想检查是否有易容,指尖触及光滑颊边,又蜷曲手指想要缩回,却被姜慈一把抓住手腕,笑吟吟发问:“不是要摸我的脸吗?怎么不摸了?”   这样温柔而带着笑意的语气,在脾性爆裂如火的姜慈身上几乎不可能出现。   姜晞咽喉滚了滚,薄唇抿成一线,脸虽然被迫抬起,但眼睫却下垂:“是我僭越了,请教主赎……”   话没说完,唇上已有温软一触即走。   姜慈的眼睛已经闭起,厚软的唇啄吻着他,撒开了手腕,声音含糊,犹带笑意:“你本没有罪,为什么要赎罪?想摸就摸吧。”   姜晞迎着姜慈的吻,手掌再次抬起,指尖沿着姜慈的后颈缓慢抚过,微凉发帘垂扫过指面,带来细细的痒。   手指沿着颈侧往上摸,滑过耳廓又顺着下巴来到面颊,最后停在丰隆的胸膛。   ——的确是教主没有错……   姜晞彻底放下了心,却又被姜慈翻身一把搂在怀里,整张脸陷入胸口,令他眼前一黑,微感窒息。   脑后多了只手,胡乱抚摸着姜晞的脑后,他知道教主这是想要了,但在此之前,他艰难地把脸抬起来,一手按住姜慈左胸,整齐的发髻被揉搓得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垂下来,稍稍柔化了那张过于冷锐的脸:“教主,明日的行动……”   姜慈气笑了,眼中升腾起姜晞熟悉的薄怒,作为报复,再一次把他狠狠摁回怀中,声音略微沙哑:“这等小事还用我说?自然是按兵不动,跟着明灿,见机行事——你不是最擅长‘英雄救美’吗,姜晞?”   教主还在记仇之前他为了博得张如菲的信任,丢去毒蛇又把她救了的事情啊……   姜晞趴在姜慈的身上,开始干活,心里嘀咕。   教主果然没有什么变化,因为明天可以休息,所以放肆,因为小心眼,所以过去的事情还记了很久……   魂消岂得逢人道,从此欢娱乐未央。   夜还很长。   ……   次日清晨。   天光熹微,姜晞昨晚替姜慈打水清洗之后就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张如菲也醒了,她心愿达成,此刻有些恹恹地靠在床头,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姜晞见状,在包袱里翻了翻,找出带来的话本子,递给张如菲。   张如菲又惊又喜:“是我之前看的《李大侠连斩四天王》!正好下册还有一部分没有看完,你居然带来了?谢谢你,姜晞。”   姜晞嗯了一声:“你喜欢看……也能打发时间。”   张如菲翻了两页书,还是有些心神不宁:“父……张平说明灿明日就要‘送龙王’了,她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   姜晞淡淡道:“我们既然承诺了,便一定会做到……你且放宽心。”   张如菲脸上一红,颇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我知道,但是,但是——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你们,我只是心里慌得很,一直担心不已。”   姜晞:“此乃人之常情。你若不担心、不害怕、坦然自若……我反而要担心害怕了。”   这话显然是故意说给张如菲听的,张如菲听着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姜晞是在与她说笑,再看那张苍白而冷漠的脸,心里一松,不禁噗哧笑了。   笑过之后,张如菲松快许多,柔声道:“谢谢你的安慰。”   姜晞安抚了张如菲,看她心情变好,便道:“我出去一趟,与教中人汇合,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张如菲点点头。   姜晞说完话,放下张如菲一个人,离开村长家,问了一个村民二狗子住在什么地方,得到地址后便毫不犹豫地走去。   一路上,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喜笑颜开,好似过新年一般,每家每户都在忙碌。   有的人家不那么贫苦,抓了鸡鸭鱼放在筐子里备着,若是没有肉食,便割了野菜配着粮食装一小篓,还没有的,便扎了穿新衣的草人。   草人没有五官,穿着纸做的鲜红色新娘衣裙,肚子剖开,放一条死鱼在里头缝好,下半身却不是人的双脚,而是鱼的尾巴。   虽然只是草扎出来的假人,却莫名有股诡异劲儿,因为那草人的身形大小,与明灿别无二致。   这是为明灿做的草人!   二狗子的屋子住在坟边,和明灿家距离不远,途径明灿家时,姜晞往里头看了一眼,静悄悄的,封死的门窗里没有半点响动,对比其余张灯结彩的人家,寂寞冷清得犹如墓穴。   他听得见里面两个人的呼吸声,频率十分熟悉,正是蒋三娘与明灿,看来她们在屋子里,但什么都没有做。   也许,蒋三娘第二次身不由己地同意了女儿做河龙王的妻子。   这一次,没有张如菲豁出命去帮她,却有一个本该死去的幽魂,用自己魂飞魄散的代价来帮她,还有一个势必要得到她身上秘籍的人,要保下她的命。   明灿果真是命不该绝。   姜晞收回目光,走到二狗子家,径自推开门。   二狗子家自然也挂了一段红色的破布,当作喜庆的象征,其余的东西,无论鸡鸭、粮食还是纸人,统统没有准备。   假扮成“二狗子”的居浩渺正躺在草席上呼呼大睡,他假扮旁人时表现得极其逼真,务求方方面面都与假扮之人一模一样。   二狗子大约是死了,也不知尸体被居浩渺丢去了什么地方,但旁边就是坟墓,实在很好处理尸体。   居浩渺翻了个身,一副迷糊刚醒的模样,一骨碌爬起来,露出令人不适的谄笑:“哎哟!老爷您怎么来小人这脏地方了,是有什么要事找小人去办吗?” 第26章   姜晞直截了当地说:“情况如何?”   居浩渺脸上令人不适的谄笑消失了,他坐在床边歪头望着姜晞,目光中带有几分笑意,声音也换回了自己的本音:“我已准备完好,只要教主一声令下,这个村子便会彻底毁灭。”   居浩渺没有具体说明他的准备是什么,姜晞也没有发问。   在圣教之中,不对同僚做了什么感到好奇是最基本的事情,若有人太过好奇而被同僚看不顺眼地坑害,那也是活该,圣教不会为此人做主。   只要同僚能完成分发下来的任务,无论对方做了什么,都不要好奇,反之亦然。   姜晞点点头:“除此之外,我发现了一处暗门,里面住着一个人,那处暗道是在张平家的鸡窝里,通向斜下方,也许会对你有帮助。”   居浩渺上下打量他,微微一笑:“这世上所有的机关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更逞论是那粗糙至极的暗道?我早已发现了,此次完成教主的吩咐,也有一部分打算利用那暗道。”   姜晞并不吃惊,继续道:“可有什么安全的汇合之处?”   居浩渺伸出手,指了指坟地边一座较高的山丘:“看清楚了,是那座山,不是旁的,可千万不要走错地方。”   姜晞的目光穿过二狗子家的窗口,火辣辣的日头下,曲线蜿蜒的山丘正处于四方窗框正中间,绿茵如衣,笼罩住整座山峰。   居浩渺重又躺下:“还有什么事?没有就走吧,这里可不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   姜晞没有被居浩渺恶劣的态度逼退,而是平静道:“我的确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   姜晞看了居浩渺一眼,转头离开屋子。   他刚一出门,便脚下一顿,目光朝一侧望去。   二狗子家较远的地方,正站着一个神色凄苦的女人,看见姜晞的身影,脸上绽放出喜悦与迟疑混杂的表情,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住——正是蒋三娘。   蒋三娘是特地来找他的……   也许是看见了姜晞走向二狗子屋子的身影,所以从屋子里出来了……   姜晞思考着,并未多看蒋三娘一眼,而是径自朝大路走去,摆明了不愿意与她进行任何沟通。   他已经知道了蒋三娘来找他的目的。   ——为了明灿。   在夜晚见过姜晞与姜慈的蒋三娘,虽然内心深处认为他们两个绝非善类,但在女儿马上要死去的关头,是绝不会放弃任何希望的,必然会尝试寻求他们的帮助。   但姜晞的表现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蒋三娘:让他们帮忙?痴人说梦。   蒋三娘眼中的光熄灭了,她追之不及,又不能跟姜晞一般,光明正大地在大道上跑,叫其他村民看见,发现端倪。张了张嘴,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   直到完全消失在蒋三娘的眼中之前,姜晞的后背上还存在着几乎有如实质的灼灼目光。   明灿必定会活下去。   但绝非是因为谁的怜悯之心。   ……   一个白日与夜晚匆匆而过。   时间已到丑时。   黄道吉日,宜祈福、求嗣、嫁娶、安葬、祭祀。   整个张家村的人都醒着,在熊熊燃烧的火炬之下,众人换上了最好的衣裳,喜气洋洋地带着各类祭祀的食物与纸人来到河边。   张平负责主办“送龙王”的祭祀。   随着他的指挥,祭祀的物品一样一样摆放到了河边,村子里负责红白事的老人吹奏乐器,在嘹亮而欢庆的乐声之中,人群分出一条宽敞的道路,道路的尽头是一个身穿红色喜服的少女。   原本乱蓬蓬的脏污头发已梳洗得整整齐齐,挽成一个发髻,插着一根木簪,木簪上带着一只鲜红的纸花,随着夜晚的微风轻柔拂动,栩栩如生。   少女被太阳晒得有些黑的脸颊在铅粉的拍打下化作惨白色,唇上涂抹着血一样的胭脂,身上的婚嫁衣服格外单薄,长长的裙摆如鲜花般摇晃招展,隐约露出一双红色绣花鞋的鞋面。   花纹绣的并非是鸳鸯或牡丹,而是两条纠缠在一起的鱼。   ——她正是明灿。   明灿的五官非常柔和,脸颊圆润光洁,在熊熊燃烧的火炬映照下,漆黑的瞳孔中闪动着鲜红的光。   她的身后站着蒋三娘,穿着打扮也很漂亮,涂抹得惨白的脸,鲜红的胭脂,好似画皮的假人,看不出真实的喜怒悲欢。   这一刻,她似乎又不再疯癫,而是恢复了原本的清明。   “新娘子到了!”   “恭喜,恭喜,新娘果真漂亮,怪不得能嫁得这么好!”   “祝新郎新娘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众人七嘴八舌,口中都是祝福的吉祥话,脸上都是盈腮的笑容,欢喜的笑声如同暴雨,降落在人群之中,没有一刻停歇。   张平也笑吟吟的,脸上是与村民如出一辙的喜悦,高声道:“请新娘子上前!”   唢呐的吹奏声抑扬顿挫,村人们从怀中掏出了裁剪成碎片的红纸,朝空中丢去。   鲜红的纸张如一场只停留于明灿身上的红雨,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一部分落在明灿的脚下,一部分落在她的肩头发顶。   明灿缓缓朝前走,蒋三娘在她的身后,紧紧跟随着她。   她踩着红色的纸雨,一步一步走到了河边。   这一路上,喜庆的吉祥话与乐声毫不停歇,如同头顶不会停歇的红色纸雨。   张平站在河边,等明灿走来了,停下了脚步,才一挥手,让众人搬出了一个竹篾扎成、呈一人高的圆形网状牢笼。   牢笼的四角挂着一颗颗人头大小的石头,以至于挪动时,即使五个男人一起搬,也在地面上发出了沉闷的摩擦声。   张平的目光移向蒋三娘,笑道:“请河龙王的岳母为新娘子贺喜。”   蒋三娘定定的站着,她的手中拿着一根绳索,闻言整个人颤抖了一下,眼中徐徐流下两行泪水,将惨白的妆容冲刷出浅浅的沟壑。   乐声震响,纸雨如血,笑声如罗网,密密麻麻编织,挂着笑容的村民们将目光一齐盯向蒋三娘,视线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几乎要贯穿蒋三娘的身躯。   蒋三娘颤抖着用绳索捆住了明灿的手,一圈圈环绕腕子,而后缓缓收紧。她手指颤抖,力气就弱小,来回几次,仍然捆绑得松垮。   “蒋三娘怕是喜极而泣了,看来需要我们一点帮助。”   张平目光一斜,笑容满面的张如恒便大跨步走出人群,抓住蒋三娘的手,带着她,狠狠地绑死了明灿的手腕。   接着,又蹲下身,去绑明灿的脚腕。   等明灿的手脚都被牢牢地捆住,蒋三娘人已瘫软在地。   明灿站在河边,略抬起头,遥遥望着黑暗得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神色空茫而平静,从头到尾,没有半点抵抗。   这个时候,比起曾经那些年涕泪横流的“河龙王新娘”,过于从容的她,似乎又显得是个疯子了。   张平打开了牢笼的门,张如恒抱着明灿,将她放进了挂着石头的竹篾笼中。   门锁死了,五个赤膊的男人齐心协力地举起了牢笼。   全村人不再欢声笑语,说吉祥话,而是异口同声地一起吟唱起送龙王的歌谣,男女老少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震撼天地的巨大之声,在空谷之间回荡不休:   “河龙王,娶新娘!”   “心欢悦,赐吉祥!”   “祭祀礼,顺成章!”   “新娘哭,禾苗长!”   “新娘笑,嗣无恙!”   “共祈福,同欢悦!”   “长乐吉祥,福寿绵长!”   随着歌谣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赤膊的男人猛地一摔,装着少女的牢笼噗通跌入河水之中,沉沉下坠,随着浑浊而湍急的河流,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第27章   月黑风高,夜风嚎泣。   姜晞与姜慈并未在人群之中,而是寻了个高处,漠然矗立,高高在上地俯瞰着火光烁烁、喜气洋洋的村人,看他们将毫不抵抗的明灿丢进河水之中。   姜慈在笑,冷笑如一抹刀光在唇角泛起,带着隐隐寒意:“愚不可及。”   他在这里呆了三天,已感到十分疲倦,若非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件事又太过重大要紧,姜慈是绝不会在这样令人作呕的地方停留的。   姜慈从不自怨自艾,若是心中不快,势必要发泄出来。   他双眼犹如两点寒星,发丝与袍角随着微风轻荡,如墨夜色之中,仿佛一棵笔直的青松,傲然屹立于山峰之上。   这一回,发泄怒火的目标,是山下的村民与那位大言不惭的“周大人”。   姜慈淡淡道:“姜晞,你的剑法与内功已练了一个月,叫我看看,练得如何——跟上明灿,把所有阻拦之人统统诛杀!肮脏卑鄙无耻且无能的臭虫,绝不配出现在我的眼前,污了我的耳目。”   姜晞单膝下跪:“是……教主。”   姜慈在时,没有人看得见姜晞,他好像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抹影子,无声无息地蛰伏在姜慈高大身形投射的阴影之中,没有半点存在感。   但当姜晞出声说话、做出行动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就好似一把入鞘的锋锐之刃,往往内敛无华,但在出鞘之时,却会发出悠长如龙吟的剑鸣之声!   姜晞话音已落,人已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一路脚不沾地,轻盈无声似蝙蝠,悄然下了山,顺着蜿蜒的河流来到拐角处。   此地几块大石连着半幅山麓,形成一个隐晦的夹角,距离送龙王的祭祀仪式地点不远不近,又颇为隐蔽,作为一个曾经的暗卫,姜晞眼光毒辣,一眼便瞧出这里是个绝佳的隐匿之地,若有人要偷梁换柱,必不会放过这里。   因脚力强,姜晞跻身夹角上的山岩缝隙中时,湍流中挣扎的明灿尚未随波而来。   他朝下望去,果然不出所料,两个身穿黑衣的鬼祟男人正聚在一起,手中拿着钩索镰刀等物,目光一直望着河边。   虽然都蒙着面,但姜晞只看身形便知,这些人体态健壮,骨骼高大,怎么会是这小村子里生出来的人?想必是今天通过暗道进入村子之中的那位“周大人”的仆从。   姜晞并不直接出手,而是暂且静观其变。   随着湍急的水流上冒出一串串的气泡,周遭的水波越来越急,健壮男人将钩索丢进水中,绳索摇晃一下,而后猛地绷紧。   河水之中的牢笼犹如一条巨大的鱼,因咬钩而挣扎,骤然冲出水面,“哐”的一声,重重撞在犬牙交错的河岸。   明灿本躺在牢笼的底部,一撞之下,整个人朝侧边摔去,浑身已湿透了,发髻早已散开,簪子与花朵也不翼而飞,乌发湿漉漉地垂在颊边,遮住了她的脸。   姜晞目光一凝。   他望见明灿刚刚躺过的底部竹篾,不知是被撞破了还是没有编织完全,居然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再看明灿手腕上的绳索,竟好似有些松垮,握成拳头的手中仿佛捏着什么。   “啧,小心点!那可是周大人要的毒人,弄坏了你替她么?”   黑暗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几个正在忙活的男人没有注意太多,拿着镰刀的男人骂了一句,拿着钩索的男人不敢说话,只用力来回牵拽绳索。   钩爪牢牢地抓在牢笼上,牢笼被男人一点点拉上岸,另一个男人便上前,用镰刀重重砍了几下,砍破了竹篾制成的门,将湿漉漉的明灿一把薅上来,探了探她的鼻息。   “没死!走吧,将她带去给周大人。”   两个男人走到崖壁边缘,在地上按了几下,暗门倏然洞开,后方拿钩索的男人抗抱着明灿,一个接着一个的鱼贯而入。   姜晞的身体仿佛毫无重量的一片树叶,落在钩索男人的后背,脚跟挨着脚尖,暗门咚的一声,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关闭了。   黑暗之中,姜晞的呼吸心跳微弱几近无,听见前方两个男人咕哝:   “乌漆墨黑的,也不能点个灯吗?”   “少废话,咱俩走那么多次,早熟了。不熟也忍着。”   水滴落在地面,滴答,滴答,那是明灿的发梢衣衫上浸饱了水而坠滴的声音。   明灿的头在男人的肩膀上垂下来,几乎与姜晞面对面。   姜晞已能感受到她轻而缓的呼吸声,带着湿润而冰冷的气息,姜晞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却莫名有一种感觉——明灿正抬起眼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虽然她表现得好像已经昏迷不醒,但一个人熟睡时的心跳呼吸,与清醒时的有些许不同,姜晞听得一清二楚,明灿一直醒着。   脚步匆匆,姜晞一边默记路线,一边跟随两个男人朝前走。   起初,他们还有些话说,嘴里闲聊着家长里短的话题,但随着走动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也就越来越沉默,最后两个人一个字也不说,只闷着头前进。   姜晞终于听到呼吸声,也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属于“周大人”的声音:   “来了?放下吧。老规矩,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不准回头。”   两人没有说话,将明灿平放在地上,绕过他朝另一侧走去,上一回姜晞来这里时,周大人说话的位置和现在不一样,也就是说,这暗道洞穴至少有三个岔路口。   姜晞若有所思,这脑海中确定了位置,安静等待那位“周大人”的到来。   明灿的呼吸依然平稳,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很快,姜晞感觉到,一个人正缓缓地朝这里走来,步伐虽然轻,重心却有一些奇怪,等他到了距离明灿十步远的地方,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黑暗之中,一股极其轻微的衣袖摩擦声,突然朝姜晞的腹部飞速袭来。   一瞬间,姜晞骤然意识到,那位“周大人”居然发现了他的存在,正悄无声息地用一门不会发出声音的掌功,要攻击自己!   手掌几乎触及姜晞的腹部,他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猛然倒退,朝后飞滑数米! 第28章   一击未中,周大人知道对方已经发现自己的偷袭,便也不再遮掩,冷哼一声,阴恻恻道:“这与我们交易的内容可不一样,既然不肯走,那你们‘百禄门’的人就去死吧!”   百禄门?   姜晞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了那两个身材健壮的黑衣男人,莫非那两人并非是周大人的下属,而是“百禄门”的人?   这也许是一个组织……但从未听说过它的存在……最近江湖上新冒出的?   姜晞心中念头电转,身子跃起,如蝙蝠般贴在暗道上方。   暗道狭窄而黑暗,但与先前必须锁骨才能进入的张平家暗道不同,这条暗道稍微宽敞些,兴许是为了“百禄斋”的人便于进出。   但周大人说话声音偏下,攻击的位置也朝下,姜晞估摸着此人身量不高,便往上一窜,后背紧贴着坚硬而冰冷的洞壁,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周大人打了两拳,似乎发现周遭无人,便也没了声息,与姜晞在黑暗中僵持起来,冷笑一声:“你不是‘百禄门’的人。你是谁?”   姜晞缄默不语。   黑暗中,他的视力受限极大,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靠听力,自然行为慎之又慎。   周大人常年在黑暗的地下待着,双眼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姜晞距离他太近,哪怕擅长隐匿潜行,也很难逃不过他的眼睛,因此更要小心,不能阴沟里翻了船。   “你不说话,以为我就找不到你吗?凡是与我作对的人,都必须死!”   周大人声音阴冷至极,姜晞突然感到一股冷意直逼自己头颅,浑身寒毛乍现,身子柔软如绵,倏地蜷成一团,低下头,躲过了这一招。   劲风刮过发顶,碎石翻飞之间,姜晞趁机拔剑,剑光如一抹幽影,斩断了周大人踹过来的脚腕。   刹那间,剑光照亮了一瞬漆黑至极的暗道,照出一个蓬头垢面、苍白如恶鬼的狰狞面孔,此人抬腿踢中暗道顶部,五短身材,矮小如孩童。   这丑陋无比的矬子,便是张家村居民心中威风无比的河龙王,也是要求村民每年献祭的“周大人”!   但这一刻,姜晞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大人。   他的心神全部凝聚在了周大人的身后——新娘装扮的明灿浑身湿漉漉一片,瞳孔中燃烧着犹如烈焰的疯狂凶狠之色,正举起手中一直紧握的簪子,抓住了他们战斗的时机,毫不犹豫地向周大人后颈挥下。   剑光转瞬即逝。   黑暗中,响起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周大人的惨叫!   “啊——!!!”   姜晞眨了眨眼,嗅到空气中血液的腥味,紧跟着是手掌击中人身体的闷响,骨骼的碎裂之声,与明灿的一声痛哼。   噗通一声,明灿中了周大人一掌,摔倒喘息不止。   周大人也不好过,断了一只脚,后颈又深深插着一根极长的簪子,整个人瘫软在地,已是血流如涌,咬牙切齿。   周大人似乎误解了姜晞与明灿的关系,咬牙切齿地咒骂道:“你们两个一起对付我是吧?奸|夫|淫|妇,可耻可恨……咳咳!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黑暗中,有摩擦爬行之声,周大人如蛆虫一般,颤抖着朝洞穴深处爬行。   他的求生意志之强,简直令人敬佩。   姜晞无声无息地跟上去,听见几声碰撞撕扯之声,明灿似乎猛地抓住了周大人,这对方的狂吼声中,又中了几掌,但听骨骼碎裂的声响,周大人惨嚎起来,明灿随着骨碎的响动,一字一顿道:   “说!是不是你杀了我爹?!说啊、说啊!不说我杀了你!!”   怒吼中夹杂的哀恸与疯狂,竟如空谷夜枭,令人闻之不寒而栗。   周大人喘息着:“你们、你们不能杀我……若杀了我,你们不会机关……如何出得去这暗道?!”   明灿突然笑起来,笑声阴冷而决绝:“你是不是以为我很顾惜自己的命?我告诉你,自从我踏入这里开始,就没有想活着出去!”   周大人剧烈喘息着,呼吸声粗重至极,带有滞涩之感,血沫涌上喉咙,呛咳不止。   为了给周大人的心致命一击,姜晞也开口了,语气很淡,平稳而笃定:“不必害怕……若他真不说,杀了他喝血吃肉,我俩还能再坚持几日,说不准能等到机会离开。”   明灿狠狠啐了口血水:“好!杀一个不亏,我要嚼他的眼珠子!”   这两人,一个是假扮昏迷,暗中偷袭,宁可拼着骨头断裂、内脏受损,也要拼死抓住周大人的狠人;一个是犹如幽魂,悄无声息,武功高强还冷如刀剑的木头。   若是旁人,说不准会迟疑,但要他们两人低头?几乎不可能。   黑暗放大了人内心的阴狠毒辣,也让多年未曾生死搏杀、久居地下的老鼠,身体退化,心灵脆弱。   周大人终于崩溃,嚎叫道:“不要、不要!我说、我说——是我杀了他的!”   明灿咬牙道:“好!既然你亲口承认,总归算我没有杀错人!你跟张平一家有联系,他们帮你做事,是不是?”   周大人呛咳着道:“是、是。他们一家都是我的人!”   这一回,明灿沉默的时间有些长,良久,她才好似从胸口中泣血般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莫非,是张如菲,将《多情忘心大法》告诉了你?”   ……嗯?   听到这里,姜晞精神一振,明灿真的知道《多情忘心大法》的消息!   不过话语中的意思,难道,曾经明灿将这篇足以令江湖人疯狂的顶尖武学,传授给了张如菲……?   通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姜晞已稍微摸到一点张如菲的脾性,她并非是心思深沉、残忍狠辣的女人,与十四岁的明灿年龄相仿,死的时候也不过十四五岁。   如果张如菲真的得到了《多情忘心大法》,再转头告诉张平,以此让周大人特地去杀死明灿的父亲……   那她的心思,也太过可怕了。   姜晞沉吟着,集中注意力,竖起耳朵,倾听周大人的回应。   周大人长长地喘息着,肺部如风箱拉扯,嘶哑难听。他缓缓地笑了,笑声回荡在整个通道之中,而后开口回应:   “不错,你说得很对。没想到竟被你看了出来!” 第29章   呛咳夹杂笑声,周大人的声音这暗道中回荡,姜晞却一瞬间察觉到此人只是撒谎,因为在刚才的一瞬间,周大人的心跳声变化了一瞬。   姜晞在思考,要不要深入探究这个话题,为张如菲洗清冤屈。   教主需要明灿,但却被张如菲附身,若明灿厌恶张如菲,一个情感正常的人,难免会迁怒旁人,要是因此抗拒抵触教主,来到这里的辛苦筹谋,岂不是统统浪费了……?   姜晞打定主意,要替张如菲洗脱冤屈。   但做事也要考虑方法,在气氛凝滞如同实质的缄默中,姜晞思忖片刻,缓缓开口:“听到了吗,明灿……你既然已经知道,就不要再幻想那个男人没有背叛你了。”   ——这话说出来是有缘由的。   周大人对待张平一家人,其实态度非常轻慢,既用诱惑吊着他们,又看不起他们这群乡下泥腿子,想必不会特地去了解张平一家到底有几个人,又各自叫什么名字。   张平一家视张如菲为妖孽与耻辱,又有一条能将黑的说成白的、能言巧辩的舌头,他们若是脑筋正常,就不会告诉周大人,先前送龙王的失败原因与自家人有关,以免受到牵连。   周大人非常粗浅,看见相貌不错的年轻男女,直接联想到“奸|夫|淫|妇”,加上修习的功法是需要交|媾的《合欢功》,好似脑子里天生就只知道腌臜事情,这样的男女之事,反而更容易让他容易相信。   果不其然,周大人立刻入套,误以为张如菲是个男人,还是个对明灿很重要的男人,当即嘿笑道:   “那小子为了向我献媚,特地把功法告诉了我,口口声声要把你送给我,叫我随意亵玩,只求能跪在地上,舔我的脚趾。那样的男人,绿帽子戴了一头也不会怕的!你又去另找了眼下这个男人——你们两个贱货,果然十分般配!”   周大人一边说,一边编撰出许多压根不存在的恶心事情,意图用道德与伦理攻击羞辱明灿与姜晞,好似这样一来,嘴上的胜利就能赢过身体的剧痛。   原本急促呼吸着的明灿,心跳声逐渐平稳下来。   她已意识到,周大人压根不认识张如菲是谁,也不知道《多情忘心大法》,张如菲从没有背叛过她,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令人痛苦的巧合。   明灿缓缓道:“你这么说别人,是不是因为你也是个没用的男人?你躲在地下不出来,是不是害怕旁人看见你是个三寸丁的矮子,以为你是个不能人道的残废,大肆的嘲笑你?”   周大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紧跟着是疯狂的嘶吼与怒骂:“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这样的贱货,活该被整个村子的人抛弃,活该被你全家人抛弃!”   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   周大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手足抽搐摩擦地面,属于他的心跳与呼吸消失了。   姜晞意识到,明灿已亲手杀了周大人。   此时此刻,暗道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姜晞便从怀中取出了火折子,按下盖子,吹一下火便窜起来,昏黄的光照亮了一方黑暗。   明灿此刻的形象十分凄惨,她中了周大人几掌,口边尚有鲜血蜿蜒残留的嫣红痕迹,披散着长发跪压在尸体上,双手正缓缓从尸体扭断的脖颈处移开。   明灿突然道:“对不起,先前我踢到了你的腿。还有,谢谢你。”   姜晞不以为意,他总是受伤,早已习惯,只是轻微的骨裂,甚至不能影响他的行动:“你身体如何……还能起来吗?”   明灿点点头,膝盖撑住地面,手掌抓紧了暗道周围参差不齐的怪石,极其费力地缓慢站起,姜晞静静看着她努力行动,没有上手帮忙。   等明灿站起来,姜晞便简单搜了尸体,摸出一部《合欢功》的秘籍,一个装着大约十两银子的钱袋,便把尸体踢成侧翻状态,抽出腰间软剑,剑光烁烁,只一剑便砍下了周大人的头颅。   大量鲜血喷涌在石壁之上,渲染成一幅极其绚烂而华美的鲜红画卷,血液顺着石头的尖端滴答淌下,将大半石壁都涂抹得鲜红无比。   这场景令人震惊,十四岁的明灿愣在原地,姜晞一点点收剑,剑刃上没有半分污浊残留。   他转过头,对明灿道:“有的人擅长假死之术……此人会江湖上格外独特的奇功,以防万一,斩断头颅,方能断绝生机。”   明灿抿起唇瓣:“你其实本不必对我解释的。”   “因为我有话想要问你……自然不愿意你误会我是残忍无情之人。”姜晞转过身,朝前走了两步,又略侧首回望,一副等待她跟上的姿态。   ——嗯,虽然他姜晞的确是这样的人……但这种事情,圣教中的人知道就好。   火光将他苍白的面孔映照得轮廓分明,垂眼看过来时,明灿几乎恍然错以为石雕复苏,本能朝前跟着走了两步,顿了顿才道:“你问吧。”   姜晞带着明灿朝后折返,缓步而行,明灿艰难地在后面跟着他,因顾着明灿身负重伤,步履维艰,他的步伐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慢,慢到足以让明灿紧紧地跟上他的脚步。   姜晞按照自己脑海中记忆下来的路线不断前进,一边走一边问:“你为什么觉得……张如菲背叛了你?”   明灿沉默片刻:“昔日我与如菲在一起,她身子瘦弱,不能在阳光下久待,又不能快跑快跳,很羡慕我体魄强健。于是我悄悄告诉她《多情忘心大法》,希望她能像我一样,修习之后,身体健康起来。”   姜晞:“她宁死也要救你,你也肯教她家传的绝学……你们果真是挚友。”   明灿的语气中有了些唏嘘:“是啊,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在一块儿玩,从没有分开过——可在我告诉她秘籍之后,不过三天,我父亲便被杀了,她父亲站出来,跟大伙儿说,这是‘河龙王’的报应。”   姜晞眨了眨眼:“时间挨得这样近,确实很值得人怀疑……”   明灿垂着头:“我不该怀疑她的,她是个很好的朋友,是我配不上的人。”   姜晞淡淡道:“你不也一眼就认出面目全非的张如菲了吗?”   明灿一怔,略张嘴想说什么,但一时之间,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感觉胸口处仿佛被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渗出道不尽的酸涩与怅然。   她不说话,姜晞却仍在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疯?”   明灿缓缓道:“不错,我打从一开始,就是清醒的。”   她忽然笑了,染血的唇角徐徐绽开柔软如绵的笑意,嫣然如一朵盛开的兰花,说不出的文雅:   “——但是这张家村,疯子和正常人,本就没什么界限,也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 第30章   火折子愈来愈烫,火光也渐渐微弱,光晕渐趋黯淡。   伴着沉闷空气中浓郁到近乎凝结的血腥味,姜晞与明灿终于抵达了他们进入时的暗道入口,一块粗略打磨的巨大石头挡住了去路。   明灿望着石门:“你有没有办法打开它?”   她有些担心,因为最开始周大人便以“你们都会死在这里”作为胁迫的。若姜晞不能打开,他们无法出去,可能真的只能在这里陪着那个矬子等死。   “可以。”姜晞的回答让明灿放下了心,他伸手不断轻抚着石块边缘,寻找机关的存在,口中淡淡道,“有个人教了我……怎样打开这个机关。”   明灿听了,心也放进肚子里,好奇问道:“那个人是你的朋友?”   姜晞的脑海中闪过自己询问这个问题时,居浩渺一脸嫌恶地看着自己,却碍于教主的面子不得不说的憋屈模样,平静道:“不……他很讨厌我,恨不得杀了我。”   “……啊?”明灿一愣。   姜晞摸到一处一样的凸起,连着按压三次,又隔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再按下去一次,机关发出轻微的扭转之声,缓缓朝右侧移动。   一股清新至极的夜风吹进来,带着河水的湿润气息,夜晚的天空如一块漆黑的幕布,星子零散抛落,熠熠生辉。   姜晞合住盖子,按灭火折子,放回怀中,朝前走了几步,一袭黑衣的高大身形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   姜晞转头望向明灿,皎洁的月光下,俊朗的面孔似乎也少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瞳孔映着一点微光,似乎正等待明灿跨出步子,一起离去。   明灿几乎有恍然隔世之感,她抬脚跨出暗道,巨大的岩石在身后徐徐闭合,将一切血腥与罪恶彻底地阻隔。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明灿吹着风,忍不住问。   姜晞看了看天色,月亮弯如镰刀:“时候还早……我们去见我的主人。”   没有经过教主的允许,不能直接称呼他为“教主”,以免被明灿发现端倪,就用类似的“主人”来替代吧……   明灿微微挑起眉梢:“你的主人,难道是张如菲附身的那个男人?”   姜晞点点头:“不错,他姓姜。”   明灿抿起嘴唇:“若我不愿意去见他呢?”   姜晞把身子完全转过来,正面对她,声音冷如河水,也静如明月:“你若想走……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明灿沉默片刻,长长地出了口气:“你的主人找我,是为了《多情忘心大法》吧?”   姜晞:“我不能说。”   明灿眉头微皱:“为什么不能说?”   姜晞:“我的主人……没有叫我说。”   明灿一时哑然,她本以为姜晞是家仆,但此时此刻,她却突然觉得,姜晞不是家仆,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刀,一把握在旁人手中的刀。   人要刀去砍杀,刀就去砍杀;人要折断刀,刀也绝无怨言。   可姜晞并非是真的没有心肝,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他看起来却好像完全没有。   明灿甚至有些可怜他了。   “好吧,我跟你去见一见你的主人,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去见一见我的母亲。”明灿叹口气,“我要告诉她,我没有死,好叫她安心。”   现在时间还算早,带她去一趟明家也不会很麻烦……姜晞静静望着她,思索片刻,微微点头:“好,我们走。”   他一边说,一边蹲下身。   “你做什么?”   “你虽然身体健壮,但不会轻功。我带你去,速度更快。”姜晞垂着眼说。   短暂的沉寂之后,姜晞感到后背一沉,一个温暖而轻盈的身体伏了上来,两条手臂环住了他的颈子,未干的湿润发丝落在颈窝之中,轻微的痒与冷。   姜晞背着明灿,身子如燕般轻灵敏捷,腾空而起,只用足尖轻点几下山崖的石块借力,便已飞跃过山丘河流。   一切景物在视野中都变得渺小无比,明灿放眼望去,整个张家村竟小得像是被天地分割出来的一粒沙,“送龙王”祭祀之后,村人已经散去,各自回到家中,因此村子里没有半点亮光,只有亘古不变的月亮普照大地。   片刻之后,姜晞带着明灿落在地上,面前正是明灿的家,那间普通的茅草屋。   明灿从姜晞宽阔而坚硬的后背上滑下来,快步奔向漆黑一片的家,压抑着喉咙中的呼唤,咬紧了嘴唇,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自己的母亲。   有的人说,父母对孩子一片慈心,绝不会不爱他们,但实际上,孩子对父母的赤忱,并不比他们的慈心少。   有的父母天生不爱孩子,可却没有天生不爱父母的孩子。   明灿不在乎蒋三娘曾经两次亲手将她推出去送死,她心里很清楚,蒋三娘已竭尽全力地保护她,蒋三娘心中的痛苦绝不比她轻。   此时此刻,她终于杀死仇人,犹如脱离樊笼的乳虎,必定会离开张家村,虎啸山林,但在离开之前,她还想再见母亲最后一面!   明灿想要亲口告诉蒋三娘,她永远爱她、尊敬她、喜欢她,永远不会怪她!   “娘——”   明灿推开了家门,屋门没有上锁,屋子里漆黑一片,月光从大门斜斜照入,照出了一双悬在空中的光裸的脚。   这双脚随着风,轻轻地晃着、晃着……   明灿站在原地,突然身体僵硬如一块木头,胸口中跳动的心脏似乎已经停止,耳中嗡嗡作响,大脑也随之一片空白,甚至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色代表了什么。   姜晞在她身后慢慢走进屋子,仰头望着房梁,从怀中取出火折子。   火光照亮了一个在房梁上绕颈而死的尸体。   青紫色的脸,凸出的眼睛,一条条青筋在脖颈处绽开,蒋三娘用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有时候,旁人可以宽恕一个人的错误,但这个人却绝不能宽恕自己。   明灿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胃部突然翻腾起来,她跪倒在地,稚嫩的面孔上充满无法遏制的扭曲之色,张开嘴,“哇”地吐了一地。   她没吃什么东西,因此只吐出了酸水,但她仍不间歇地作呕,喉咙中涌出一大股铁锈的味道,她呕出了鲜血。   姜晞压灭火折子,可怕的景色重新被黑暗的薄纱覆盖,他走过去查看明灿的情况,手刚刚触碰到少女的身体,明灿便眼睛一闭,软软地昏倒过去。   ——她本已身受重伤,此刻终于支撑不住了。 第31章   姜晞俯下身,把她抱起来。   虽然身负江湖顶尖武功,也拥有足以赤手空拳打死武功颇高之人的体魄,但尚且成长中的少女体重依然很轻,骨骼消瘦得凸显出来,唇角的血迹已经染湿了衣襟,却因为身穿红色喜服而辨不出鲜血的踪迹。   简单摸了她的脉象,肋骨断了,左手的大臂骨裂,手脚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淤青,内力透体,肺腑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若是普通人,早已昏迷过去,但她强悍的身体让她始终保持着行动力。   是时候离开了……教主应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正要离去,突然转头看向横梁上的尸体,沉默几秒,过去解下了尸体,用绕颈的绳索将尸体绑在后背上,怀里抱着明灿,脊背负着死尸离开屋子。   姜晞身子跃起,悄无声息地自空中掠过,来到坟地边缘,攀飞上居浩渺窗户中的那座唯一安全的山丘。   山峰之上,一个高大而伟岸的身影矗立于夜色之中,乌发随风而动,姿态慵懒潇洒。   “教主。”姜晞唤了一声,将明灿与尸体放置一旁,向姜慈行礼。   姜慈冷哼一声,转过脸看他,语中带有不悦之意:“怎么这么慢?我已叫居浩渺定点摧毁机关设备,这里很快就要毁灭,你若再慢一步,说不准便不必来了,与这村子一道陪葬吧!”   “属下有罪,请教主责罚。”姜晞垂下头,熟练地认错。   姜慈目光瞥过尸体,眉头微皱,“怎么回事?为什么把它也带来?”   姜晞将先前发生的事情简单告知姜慈,又一板一眼地道:“据我观察,明灿此人吃软不吃硬,若能将她母亲的尸首好生安葬,可以获得她的感恩,更有助于教主得到《多情忘心大法》。”   姜慈微眯着眼俯视他,心中突然冒出一股隐隐的不安,自从姜晞跟了他,姜慈就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的服侍与体贴,但此刻,不知为什么,姜慈竟然生出一丝疑窦——姜晞真的喜欢他、喜欢男人吗?   会不会其实姜晞更喜欢女人,只是碍于姜慈,所以不能展露出来?   不然为什么他总会对女人那样好?张如菲是如此,明灿是如此,蒋三娘也是如此,实在让姜慈不得不疑虑不快。   平日里他绝不会想这些可笑的事情,可现在,他莫名地非要分个真假对错、孰轻孰重。   姜慈冷冷道:“若我不打算以怀柔的手段得到《多情忘心大法》,而要用刑讯逼供的法子呢?”   姜晞知道姜慈的臭脾气,虽然疑惑为什么要放着更方便的事情不干而去做麻烦的事,但也顺着他道:“教主做什么都是对的。”   姜慈仍觉得不够:“若叫你去刑讯逼供她呢?”   姜晞缓慢地眨眼,此时此刻,他终于品出一丝不对劲,语气虽然淡淡的,脑子却飞速转动,开始思考教主为何如此:“我虽不擅长刑讯,但若教主点头,自然遵命。”   姜慈突然冷笑,指着昏迷不醒的明灿道:“现在,杀了她。”   教主在判断他的忠诚……一瞬间,姜晞明白了姜慈的心。   他笔直地站起来,与姜慈对视。   那双眼睛中存在的杀意与凶狠,绝非虚幻,恶意如黏稠的毒汁,从眉梢眼角间流溢而出,化作一根根锋锐的针,似要寻找姜晞的破绽,亟待狠狠刺入他的血肉。   “……”   看样子,现在不是什么劝诫的好时候……不过算了,自己非要说,只是“男宠”而已,没有必要做诤臣的事……教主开心就好。   姜晞沉默着从腰间缓缓抽出软剑,看向地面上昏睡不醒的少女,没有任何犹豫地一剑刺去!   剑刃几乎触及皮肉,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姜慈已握住了他的手腕。   姜晞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姜慈的手坚若磐石,姜晞居然不能撼动半分,在他尚感迷茫至极,随着手腕的力道,他稳固的下盘也不能持续,一个趔趄,被姜慈拉进了怀里。   握住他手腕的手本是冰冷的,此刻却突然火热起来,灼烫着姜晞的皮肤。   ……这又怎么了?   姜晞被姜慈抱着,心里的迷茫简直要把他整个人覆盖。   教主越来越奇怪,也越来越琢磨不透,有时候温柔似水,有时候又暴怒如火,喜怒不定更甚往昔,但比往昔更难揣摩。   教主并非易容,也不是被人假扮,究竟为什么如此古怪,姜晞实在想不通。   他干脆放空大脑,不再思考。   无论如何,姜晞只要确定,自己是属于姜慈的东西,这就足够了……?   “我——”   姜慈略带犹豫的声音响起,只说了个开头,就咽下了后面的话。   姜晞被推出了温暖的怀抱,也许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他怀中掉下一样物什,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被姜慈直接一手捞回来。   姜慈的目光一扫,眉梢微挑:“《合欢功》?”   姜晞点头:“是从‘周大人’身上搜来的,也许教中可以作为收藏……唔。”   姜晞的话也没有说完,并非是他自己主动停下了话头,而是因为姜慈已经闭着眼凑上来,吻住了他。   来回亲了几次,姜慈才移开脸,宽大手掌贴着苍白的脸颊来回抚摸,又亲亵地揉搓,看上去好像已经完全消气。   姜晞不懂,但他觉得教主能消气,总是一件好事。   “你个木头,这门武功没有什么用,进益缓慢,收效甚微,不必去练。只要你好好练我教你的武功,便足以笑傲江湖了。更何况,我也不需要将体内毒素传给旁人,我这病只能自己治。”   姜慈语态轻柔含笑,跟他又叮嘱了一句,才放开抓紧姜晞腕子的手,后撤几步,看向明灿。   姜晞眨了眨眼,没有反驳姜慈的误解——这对他并没有坏处。他也早察觉到明灿的呼吸起了变化,跟着安静看她逐渐苏醒。   明灿睁开眼时,正躺在山峰之上,身下是茵茵绿草,头顶是皎洁星月,她沉默不语,目光扫过姜慈与姜晞,最后落在旁边的尸体上。   她知道这一定是姜晞带回来的。   明灿正自发呆,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倏然在天地之间爆裂开来!   “轰——”   “轰!轰!轰!轰!轰!——”   一声跟着一声,一浪高过一浪,包围着张家村的数个山丘上,细小的孔洞之中,炽烈的火焰不加遮掩地喷发而出,犹如火焰的巨龙,眨眼之间,烈焰便已将半山腰吞噬! 第32章   人们从睡梦中苏醒,突逢大变,惊慌失措地尖叫着从屋子里奔出,整个张家村顿时乱作一团,正在此时,二狗子家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路隐蔽地登上姜晞所在的山丘。   居浩渺已脱去了易容,更换了衣裳,青丝如瀑,俊俏的面孔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眉目之间仿佛也含着一丝天然的讥讽。   他上山之后,向姜慈行礼,恭恭敬敬道:“教主,事情已经办妥了。”   姜慈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慌乱如蚂蚁的人潮:“喔?我怎么没看到他们有任何一个人死了?这就是你办事的道理?”   突兀的爆破之声过后,除了四处浓烟不断冒起,落石滚滚,却不见有人伤亡,周遭似乎也并未有什么奇怪之处。   居浩渺唇角微翘,眼角弯起,站直了身子:“好戏还在后头呢。”   话音刚落,唯一一个瓦片房的村长张平家,突然爆发出汹涌的水流,只是瞬息之间,便已经冲塌了房屋,朝四周蔓延开来。   姜晞眉梢微挑:“水?”   居浩渺语气稍显得意:“不错。我听闻这里有‘送龙王’的传说,以霹雳弹轰破河堤、溪岸,再通过暗道引入张家村,让众人被水淹而死,岂不很有意思?”   “送龙王的村子被水覆灭,确实很有意思。”姜慈哼笑一声。   众人发了疯似的逃窜,努力攀上高处,但房梁被汹涌澎湃的大水冲垮无数,水越淹越高,人们的哭号之声响彻云霄,又因一个个人不断被漩涡吞噬而逐渐降低。   明灿眼也不眨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心中激流般的悲愤与痛苦,仿佛这源源不断的水流一般,洸洋自恣!   身穿新娘服饰的少女缓缓站起身,着迷般注视每个人临死前的癫狂之色,那张脂粉融化的消瘦脸颊上,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居浩渺审视这个狼狈而凄惨的少女,目光扫过大红色的衣裳与湿漉漉的发丝,终于意识到她的身份,不禁抿唇一笑:“不知这位姑娘是?”   明灿恍惚回神,转向居浩渺,与他对视一眼,又扭过身去,直直地看着姜慈。   “这就要问她自己了。”姜慈斜睨她一眼,“本座乃‘圣教’之主,为《多情忘心大法》而来——你可知晓?”   明灿点了点下巴:“我知晓的。”   姜慈看她脸上没有不情愿的表情,语气倒是和缓些:“《多情忘心大法》我一定要得到!你若现在交出来,我便给你些银钱,作为供你日后生活、安葬母亲之资。”   姜慈没有说“不愿意”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明灿心知肚明。   “我的确会《多情忘心大法》。”明灿深吸一口气,直视姜慈鹰隼般的眼睛,不卑不亢,“但我父亲说过,这门武功比我的命还重要,绝不能将它交给旁人,只能传授给家人!”   姜慈微眯着眼,不辨喜怒地哼了一声。   姜晞知道,姜慈已经开始生气了……接下来,说不定明灿真的要丢掉性命!   但明灿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噗通跪在姜慈脚下,结结实实地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明灿大声道:“师父遣人帮我,替我母亲收尸,我感激涕零,不知如何回报。求师父收下我这不孝徒儿,师父是半个父亲,从此之后,您在我心中,与我父亲已没有差别,已是一家人!既如此,徒儿请师父指点武功,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说完,整个人已跪伏在地上。   短暂沉默之后,姜慈笑了,笑容愈来愈大,最后已是哈哈大笑,显然心情愉悦、畅快至极。   “好,好啊。真是本座的好徒儿!”   姜慈再看明灿时,目光已十分柔和,他欣赏自强不息的人,也欣赏能屈能伸的人,更欣赏知恩必报的人!   明灿为了杀死仇敌拼命练功,假装疯癫进入暗道,成功诛杀“周大人”;在面对三个比她更强大、更危险、并没有多少善意的男人时,如此沉着冷静、说跪就跪;还念着姜晞对她的好,将家传绝学毫不吝惜、没有违逆父亲要求地奉上……   这样的人,姜慈实在欣赏得不得了!   “既如此,拜师礼就先放着,等到了圣教再敬茶不迟。”姜慈一挥手,一股柔和的劲力便将跪伏的明灿托了起来,“不过,本座可是个严厉的师父,若做不到我要求的事情,或做了背叛圣教的错事,本座绝不姑息。”   明灿一字一顿道:“在我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是圣教的人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我不会死,我也不要死!我要好好地活下去,练好武功,离开村子,自由自在地活着!”   此时此刻,少女眼中的光,竟比天上的星辰更加璀璨夺目。   四人不再说话,默默凝望着大水中挣扎的村人,直到最后一个人咽了气。   天色愈发的黑暗深邃,仿佛天地间已没有了半点光亮。   而在这短暂的至深黑暗之后,一束晨光破晓,撕裂无边无际的沉寂夜色。   一轮恢宏的大日从东方缓缓升起,光耀洒满大地。   姜慈微微闭上眼,再睁眼时,整个人虽然没有变,但脸上的神态、眼中的神光,已截然不同。   一瞬间,姜晞瞬间暴起,在居浩渺反应不及之时,接连点中他数个穴道。   居浩渺惨遭偷袭,最后一刻,只来得及瞪着眼睛怒视姜晞,张了张嘴,就眼一闭,身子噗通软倒在地,已是昏迷了过去。   张如菲看得呐呐,姜晞弯腰抓住居浩渺的双手,把他拖拽在地上,一步步拖走,语气平淡如水:“你们想必有些话要单独说……请。”   “谢谢!”张如菲很是感激。   明灿望着张如菲,心中感慨万千,两人默默对视良久,不知道是谁起了头,笑了起来,另一个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逐渐笑出了声。   欢畅的笑声响起许久,才终于停歇。   张如菲极温柔地望着她,眼中噙泪,嘴角带笑:“你自由了,明灿。再见啦。” 第33章   明灿含泪微笑,轻轻地点头。   她不禁又想起了儿时的事。   那时候她是村子里最调皮捣蛋的孩子,成日里掏鸟窝、玩泥沙,晒得黑黢黢,又因为自小修炼武功,身体健壮,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一个偶然的夏日傍晚,明灿抓鸟不慎摔下来,滚进了一堆草垛里,听见几个人围在一起说悄悄话,他们在说一个女孩的坏话,称呼她为妖孽,直呼晦气。   天不怕地不怕的明灿立刻对“妖孽”产生了兴趣。   她正是贪玩又胆大包天的年纪,想要见一见“妖孽”,于是偷偷摸摸地翻墙进了村长家的院子,找了半天,满头大汗,也没找见什么“妖孽”。   正在她要放弃之时,身后有个轻柔的女声,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明灿转过头,看见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孩。   ——银白色的长发,雪白如冬日冰霜的肌肤,纯白色睫毛下是淡红色犹如宝石的眼眸,手脚都是纤细的,穿着宽大的衣服,好像风一吹就要消失了。   张如菲趴在窗口边,如小兔子一样怯生生地望着明灿,手里捧着一碗清水。   那一瞬间,明灿觉得,哪怕张如菲真是妖孽,要毒死自己,她也会喝下那碗水的。   张如菲身体羸弱,不能见光,外貌异于常人,几乎从不离开家门,亲人也对她不冷不热,她没有朋友,村人们也极其厌恶她,甚至有许多人当着她的面大声提议将她淹死,孤独和寂寞煎熬着她的心。   明灿身负武功绝学,却被父亲勒令不准随便展露,只能憋闷地呆在逼仄而狭小的村子里,心中充满了离开山村,出去见识世间风光的渴望,却无人能够理解,也无处发泄。   明灿每天都来找张如菲玩儿,张如菲也认真地倾听明灿的抱怨。   两人从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她们都有脱离这窒息环境的希冀,明灿拉着张如菲的手,向她承诺,自己一定会带着她离开张家村,到外面去,从此自由自在的生活。   张如菲当时满怀期盼地笑了,开心地用力点头。   ——自由自在地生活。   这个简单的心愿,终于成为张如菲难以跨越的鸿沟。   但张如菲却很开心。   这一辈子,张如菲自认为是个没用的人,但在彻底消失之前,可以为此生唯一在乎的人做最后一件重要的事,她已心满意足。   “再见了,明灿,你要记得想我,绝对不能忘记我。”   张如菲紧紧地抱住明灿,又轻轻松开手,转头望向终于完全升起的太阳。   辉煌灿烂的阳光刺痛眼底,她的眼中已渗出了晶莹的泪水。   在意识逐渐模糊,一点点消散的最后一刻,张如菲忍不住喃喃自语:   “太阳……真好看呀。”   ……   姜慈望着太阳。   阳光温暖而柔和,朝阳四周绚烂如燃烧的云彩渐趋淡化,天蓝色的穹宇令世间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叫人只是看着,就感到心胸开阔。   这段时间,他已太久没有呆在白日里了。   姜慈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滞涩而不融合、属于张如菲的那一部分,已经完全消失了,此刻的他,灵肉合一,内息在筋脉中流动,神采飞扬。   他心中大为畅快,既得到了一个好徒儿,还得到了《多情忘心大法》,更解决了身上的隐患,此刻的姜慈实在愉悦至极。   望了会儿天色,姜慈转身离开,姜晞与明灿跟随在他身后。   居浩渺则刚刚解开穴道,咬牙切齿地走在最后,冷冰冰的目光在姜晞后背上刮来刮去,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   ……   此番行动大获成功,姜晞等人离开了村子,从镇子回到博安城,租赁了奢华的车马,舒舒服服回归圣教,风风光光地安葬了蒋三娘,又替张如菲立了衣冠冢。   听说教主出门一趟,不知道从哪里抓了个小姑娘做徒儿,圣教中人又是惊愕,又是震撼,不禁对明灿进行惨无人道的围观。   这样的围观对于正常人而言是很恶劣的。   姜慈没有阻止,因为他也想看看这个徒儿的能耐,只是叫姜晞看顾着些,若圣教中人做得实在过分了,便杀两个人遏制风气。   姜晞便找到明灿,直白地跟她说:“近些时日,教主忙于处理教中大小事物,暂时没有空闲关注你……若有什么必须通禀的大事,只要闹不出人命,教主便不在意……你若要找我,随时可以来。”   他语调冷漠,话语之中却饱含深意,明灿立刻意识到,她马上要接受来自圣教之中,其他羡慕嫉妒自己能成为教主姜慈的弟子之人的暗害了。   “多谢你,我知晓了。”明灿的眼里闪烁着冰冷的光,微微一笑。   姜晞于是放心地离开了,他相信凭借明灿的狠辣果决,哪怕她没有多少对付暗害的经验,也会在这段时间飞快地成长起来。   回到姜慈身边的姜晞,恢复了往日的作息,不是在床榻上伺候姜慈,就是每日站在姜慈身后,看顾他处理事务。   半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姜晞在这段时间之内,经常听到和明灿有关的情况。   明灿晚上睡觉时,发现被窝里有死老鼠死蛇,第二天就熬夜抓住了往她床铺上塞东西的人,毒打了对方一顿,打断了他的手脚,挂在门外示威。   明灿走路时,身边突然跌落一个瓦瓮,摔碎了一地的人体零件,很快窜出十七八个人,说她弄坏了林神医的药方,要挖掉她的眼耳舌手作为赔偿,明灿把这些围攻自己的人打至跪地,每个人身上切了一处器官,包好了重新还给林神医。   明灿吃饭时突然中毒,这毒药本该叫她躺在床上数十日,犹如行尸走肉般任人宰割,但明灿的体魄何等强健,只是拉了几回肚子,发热了两天便已好全,她找到林神医,用自己的血作为礼物,问出了购置药物的人的消息。   半个时辰之后,给明灿下药的人自己被明灿喂了全部的毒药,在床上躺下去了,看脉象,这三个月都不能再指望他了……   明灿在圣教大闹一通,反而得到了教内上下的信服敬畏。   不消多时,圣教上下换了个腔调,从“这黄毛丫头凭什么做教主的弟子?”到“不愧是教主选中的弟子,有本事!”了。   姜慈对此颇为欣慰,看着写在纸上呈上来的明灿事迹哈哈大笑,笑了一半又扭头看向姜晞,换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面孔: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若你能像她一样,半点亏都不肯吃,我何至于每日把你带在身边?唉,你的性子就是太绵软了!”   姜晞沉默不语,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教主每日把自己带在身边,应该是方便侍候他吧……?   虽说最近确实比较亲密了,但教主闭关不在的时候,不想看见姜晞的时候,他都很自觉地在圣教的阴影中蛰伏,暗中观察教内一切……   性子绵软?这要看跟谁比。跟圣教中恶人相比,确实好像有些软了……   没等姜晞说出“令教主费心,是属下的过错”之类的话,姜慈突然话音一转:“虽然你颇多缺陷,但本座还是对你如此喜爱,你可要珍稀这份恩典。”   姜晞明白了,最后这句话才是姜慈想说的,于是低眉顺眼地称是,特地想了好听的话,也是真心的话:“若没有教主,我怎么有今日?教主对属下的恩情,一生一世也还不完……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偿的。”   “做牛做马什么?你还是好好地做个人吧,我可不允许牛马进入自己。”姜慈哂笑,懒洋洋地坐在原地,斜睨姜晞,突然招了招手,叫他过来些。   姜晞缓慢地眨眼,上前几步,弯下腰:“教主?”   姜慈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揽在怀里,姜晞很自然地跪坐下来,伸手搂住姜慈的腰背,穿着宽松舒适薄衫的姜慈体温灼热,将他冰冷的手掌捂暖,两人姿态堪称耳鬓厮磨。   姜慈从怀中取出了那本姜晞献给他的《合欢功》。   姜晞有些疑惑,教主不是说这门不入流功法,对他而言没有用处吗?怎么现在拿出来了……   姜慈深邃而硬朗的五官格外英俊,颊边泛起的笑意也令人心折,他笑吟吟道:“随便翻一页。”   姜晞伸出手,随意捏了几页翻开。   翻开的一页写了一些内功运行的路线,以及几句修炼口诀,还附带着一张颇为露骨的交|媾图片,画面中的男女姿势很是特殊,几乎令人叹为观止。   姜晞心里突然有了一点微妙的恍悟……   果不其然,姜慈拍定道:“今日晚上,我们就用这个姿势吧。这书虽然没什么用处,但上头的画儿倒很有趣,记清楚些,可别做错了。”   “……是。”   姜晞认真学习书上内容,脸上冷漠得纹丝不动,内心倒是有一点感慨,教主在他面前,是真的越来越无所谓形象了啊……   这姿势好困难……唔,这本书瞧着不薄,难不成每一页的图都不一样?   创造这本《合欢功》的人,虽不算是武功高强之人,但在某种方面,倒是也非常之强大了,真是不能小瞧江湖上的英杰…… 第34章 (倒V开始)   姜慈心情大好, 一晚上翻来覆去和姜晞折腾了好几回,天蒙蒙亮了才倒头大睡,留下姜晞给他处理事后的脏污。   次日, 一觉睡到极晚的姜慈赤脚下地,在纤尘不染的光洁地面缓缓走动,柔软而舒适的单薄亵衣松垮地挂在身上, 肆无忌惮袒露着大片浅麦色光滑饱满的肌肤。   “现在什么时候了?”姜慈慵懒地问,声音犹带沙哑之意。   姜晞已收拾妥当, 身上穿着的衣裳与其他时日没有分毫差别,他倒了茶水递送至姜慈嘴边:“差一刻钟未时……教主。”   “都这个时间了?”   姜慈就着姜晞的手喝了两口,清爽而温热的茶水带有浓郁香气, 令人唇齿泛起淡淡回甘,恰到好处的温度。   姜慈褪下亵衣, 姜晞放下茶碗,俯身捡起犹带体温的衣衫,换了新衣,为教主一件件穿上。   这一回穿的是淡紫色的长衫,袖口宽大有飘然之感,又带有繁复的绣花暗纹, 本是轻浮的颜色,却被姜慈浓艳轩昂的样貌气度稳稳压住,显出威严之感。   姜慈随意坐在案几之后:“也是时候了,叫明灿过来,举行拜师礼吧。”   “是。”   姜晞为姜慈仔细绾发, 随着每日必备的绾发任务, 他越来越熟练,虽然只会那么一两个发型, 但好在姜慈是个不拘小节的男人,也够用了。   他侍候完姜慈,才走出殿门,唤了门外数十尺位置站立守门的侍从,将教主的话语传达,看侍从接话跑远了,才转身回屋。   片刻之后,明灿匆匆而来,站在门口小心谨慎地又检查了一遍衣冠是否整洁,才深吸一口气,神色庄重而略带紧张地跨入殿内。   她正打算就地跪下,姜慈便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不急,等人齐了在说。”   明灿一怔,本能看向帮助她良多的姜晞,得到他一个确定的眼神,便安心站立等候了。   又过一盏茶的时间,门外断断续续走进四个人。   第一个进来的人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穿着再低调朴素不过的衣裳,却仍然能从走路的姿态、身材的轮廓,看出惊心动魄的妩媚妖娆。她大大方方地站在左侧,虽然明灿看不清她的脸,却可以知道,她对自己微笑了一下。   第二个进来的人身穿月白长袍,头戴紫金玉冠,乌发雪肤,相貌俊俏,体态风流,大跨步进门之时,还“哗”的展开折扇,朝明灿挑起眉梢,站在第一个人身边,正是明灿见过的居浩渺。   第三个进来的人穿着书生的长袍,戴着文雅的布巾,容貌雌雄莫辩,唇角带着淡淡微笑,整个人如一株青松般颀长挺拔,格外斯文秀气,站在大殿右侧,眉宇间带着一丝温润之感,令人观之可亲。   第四个进来的人年纪已经很大了,相貌平平,微驼着背,蓬乱的黑发里掺杂银丝,脸上皱纹横生,右手的小拇指处光秃秃的,穿着件破烂却干净的衣衫,仿佛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农,一进来就畏畏缩缩地立在右侧第三人身边,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   等他们各自站好,拜师仪式便开始了。   拜师礼序一般如下:   拜祖师、拜行业保护神。   行拜师礼。   师父训话,宣布门规及赐名。   比起民间一些讲究的大儒,圣教作为江湖门派,自然随意得多。   圣教之中,弥勒佛并非真正尊重的守护之神,因此便不需要拜神,略过了这一步,直接到了行拜师礼的时候。   明灿面对端坐在案几之后的姜慈,跪伏于地,朝姜慈叩首三次,献上束脩礼、投师帖。   姜慈收下投师帖,面容严肃而端庄:“日后你作为圣教中人、本座弟子,必须恪守忠贞之道,绝不背弃圣教。勤恳练武、努力进步。”   明灿大声道:“是!弟子谨记于心!”   姜慈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姜晞适时地端着一碗茶上前,明灿接过茶水,从跪拜的姿势起身站稳,上前两步,弯下腰,恭恭敬敬地递向姜慈。   “师父,请用茶!”   姜慈接过热茶,以茶盖拨开浮沫,轻抿一口。   ——拜师礼成。   明灿后退几步,姜慈也心情颇好地翘起唇角笑着:“人到齐了,日后要一起做事,几位各自介绍一番吧。”   姜慈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动了。   第一个进来的人轻声细语,柔软如绵,叫人一听就筋骨酥软:“奴家名唤周娇娥,是圣教‘梅兰竹菊四大天王’中的‘梅’天王。”   第三个进来的书生打扮的人微笑着补充道:“梅天王在江湖上有‘媚骨天成’的雅号,因此取了‘梅’做同音字。”此人连说话声音都雌雄莫辩。   周娇娥吃吃地笑着:“妹妹惯会取笑奴家。”   听了周娇娥的话,明灿才意识到,这个雌雄莫辩的书生,原来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女人。   第四个进来的人声音很低,说话沉重而疲惫,但明灿却能清晰地听明白他的每一个字:“我是‘烂赌鬼’朱纵,多亏教主替我还上了赌债,我才能回来。我、我是‘兰’天王,忝居其位,实在害臊。”   “烂赌鬼”?明灿的目光扫过他光秃秃的右手小拇指,难道这根手指是被砍去的吗?   姜慈哼笑一声:“我若不把你赎回来,怕是你就要大开杀戒了。那是圣教的地盘,出了血案,圣教也要查探。下一回,赌得远一些!”   “是、是、是……”朱纵缩了缩脖子,露出拘谨而讨好的笑,眼睛望着地面,始终不敢抬眼看姜慈。   第三个书生打扮、雌雄莫辩的女人微笑着朝明灿拱手:“鄙人‘竹’天王,江湖人称‘竹中淑女,女中君子’,见过明姑娘。”   明灿连忙俯身回礼:“竹天王折煞我了。”   最后,居浩渺终于开口:“我是‘梅兰竹菊’中的‘菊’天王,平日里忙得很,没什么大事可别来找我。”   这话很不客气,但因居浩渺是教主的心腹,明灿也没有对此不满——在她心里,真要找人帮忙,还不如找姜晞呢!   四人介绍完毕,目光皆看向明灿。   “我是明灿,今年十四岁,圣教教主之徒,日后请各位天王多加指教,实在感激不尽!”   热情寒暄之后,众人也忙于自身要务,各自离去了。   唯有明灿与周娇娥留在了浮光楼。   姜慈先对明灿叮嘱:“你自去跃金殿看书,捡几样武功来学,什么不懂了,便来问我,喜欢什么便学什么。只是切记,拳脚刀剑轻功之类,贵精不贵多。”   明灿点头称是,兴高采烈地退去。   周娇娥等人都走得差不多,才俯身行礼,用柔婉的腔调禀告道:“教主,您叫我调查的‘百禄门’事宜,奴家已完成,请教主查看文书。”   她裹着手套的纤纤玉手,捧着一份薄薄的文书,递放于案几之上。   姜慈拿起文书翻看片刻,很快从头到尾阅览完毕,眉头微皱:“怎么只查出这么点?”   姜晞瞟了一眼,文书之上,写着百禄门从创立至今,约莫只有半年,但一经出世,便已十分惹人注目,江湖中人多是从青楼赌坊之类地界得知“百禄门”的消息。   据闻“百禄门”遍及天下各地,无论什么地方都找得到它,有时候它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脂粉铺子,有时候是路边的酒肆,有时候是浆洗衣物的河边小作坊,千奇百怪。   “百禄门”的人从不多嘴多舌,过问雇主的消息,也不在意雇主的要求。   他们不接任何杀人灭口的任务,其余的事物,无论是送东西到某个地方,还是当街跳舞乞讨,又或者每日在墙根下学猫叫……各样怪异而琐碎的事情,只要给钱,便会去做。   但它的背后究竟是谁?没有人知道。   哪怕是耳目遍天下的周娇娥,也找不出“百禄门”的真正靠山!   只知道,“百禄门”的标识,是三个聚集在一起,尖端彼此对准,组成一个扇形的三个正三角符号,若有什么铺子门店的招牌上刻着如此符号,就代表它是“百禄门”的一个据点。   姜慈微眯着眼,将文书搁在案几上。   能让周娇娥也摸不清的势力实在太少,姜慈的脑海中几乎瞬间想到了“紫霄阁”与“点霜阁”,但它们本是名门正派,要什么东西一句话的事情,何须作此惺惺之态?   更何况,“百禄门”实在太过亲民,势力又瞬间遍及天下,无论什么小事都肯干,只要找到地方,献上银钱,说出任务,事情便成了。   “百禄门”不会追究发布任务的人是正道大侠还是邪道妖魔,甚至全然不在乎对方是否装扮易容,这样宽阔的胸襟气度,是多少小门小派到死也学不到的?   “百禄门”绝对不容小觑!   “近些时日,我要研习《多情忘心大法》,实在脱不开身——调查百禄门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办,姜晞。”   姜慈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文书上一行行娟秀的字迹,突然抬起头,直勾勾盯着身侧沉默矗立的姜晞:   “切记,自身安全为上。若实在调查不出,也不必硬钻牛角尖。限时半个月,最晚到八月上旬。那时候,无论你是否调查出什么,都要回来,回到我的身边。” 第35章   七月末, 北方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但仍然带着酷暑末尾的炎热,尤其是大中午,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空中,晒得人面皮滚烫,眼都睁不开。   几个躲懒的闲汉缩在一个小小的酒铺子延伸而出的阴影里乘凉, 厚着脸皮面对旁人不屑而畏怯的目光。   偶尔望见年轻的女子经过,还涎皮赖脸地吆喝两嗓子, 故意要吸引女子的关注,哪怕得到的只是皱眉瞪视的一眼,也各自哈哈大笑, 乐开了花。   两人正自百无聊赖,琢磨着讨嫌弄些钱来花, 麻子脸闲汉突然拿肘子捣了脑袋秃一块的闲汉,朝远处努了努嘴:   “瞧那小子,保准儿是外地来的肥羊!”   秃脑袋闲汉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朴素布袍的男人正一步步朝此处走来,他戴着头巾,年纪很轻, 相貌俊朗,眉眼漆黑分明,脸色却太白了些,好似大病初愈,又仿佛是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虽然他穿着不算很好, 却背着一个小小的鼓囔囔的包袱, 从那张好皮囊来看,绝非是土里刨食的穷困破落户。   “格老子的病痨鬼, 看大爷我在他身上刮出三两油水来!”   秃脑袋一看那张在阳光下白得发光的俊脸,顿时又羡慕又嫉妒,朝地上啐一口,眼冒凶光,脸上横肉挤出一个狞笑,跟麻子脸闲汉一起摩拳擦掌地起身,不怀好意地嘿笑着朝那人围拢过去。   等走得近了,这两人才微感不妙——病痨鬼似的惨白着一张脸的外地肥羊,眼神沉寂如水,个头居然比他们还要高出一大截,宽阔的肩膀撑起宽大廉价的服饰,看起来似乎并不很好招惹。   但来都来了,迎着身后酒铺里众人的目光,是非要把这面皮撑起来的,秃脑袋闲汉硬着头皮喝骂:“脸白傅粉兔儿爷似的小子,给老子站住了!”   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个看起来不太好惹的男人,居然真的站定在原地了。   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银样镴枪头!   麻子脸喜出望外,本有些瑟缩的胆气登时壮了,指着男人的鼻子道:“不晓得我们哥俩儿的名头?我们可是‘蛇窝’的好汉,若想从此过,拿来买命钱!”   男人被指着鼻子,脸上的表情竟是一点波动也没有,别说难堪生气了,连畏怯紧张也无,只是淡淡问道:“你们要多少钱?”   秃脑袋闲汉胆气更壮,他素来是别人后退一步,自己便要前进三步的性子,瞅着男人的包裹,竖起三根手指,狮子大开口道:“老爷们看你这穷酸晦气样儿,也知道没甚么油水,今日便大发慈悲,只要你三两银子便罢了!”   酒铺里的老板娘正给唯一的客人倒酒,见那两个闲汉如此恬不知耻,不由呸一声,轻骂道:“臭水沟里的老鼠,尽搁这闹事,恶心!”   老板娘骂完闲汉,又不禁担心那个瞧着白净俊朗的男人,皱眉喃喃:“三两银子足够一家三口花好几个月了,可怜见儿的,刚来就挨了这一遭。”   “那可不一定。”自顾自喝酒的客人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好似回应般嘿笑一声,伸手勾住酒杯,换了个趴着的姿势,将脸面向那正说话的三人。   被讹诈的男人缓缓点头,道:“可以。”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锭十两的银子,向两个闲汉展示一番。   秃脑袋闲汉看得眼睛都直了,本能伸手去拿,却见男人突然两指一合,喀的一响,像捏糖人似的,轻而易举地将银子捏断,拨弄着较小的那块银子,语气仍然很淡:“这下算是三两了。”   两个闲汉简直魂飞天外,他们平日里仗着粗浅的外家功夫欺侮百姓,却万万做不到只用手指如此轻松地捏断银两。   再看男人笔直地站在阳光下,虽然身穿颇为严实的长衫,惨白的皮肤上却一粒汗水也瞧不见,暑热不侵,一瞬间,他们骤然明白,今日是踢上铁板了!   面皮再重要也比不过自己的小命,两个闲汉膝盖一软,噗通跪在男人面前,给他可劲儿地磕头,嘴里讨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把小的们当个屁放了吧!”   男人却将这掰下来的三两银子丢在地上,声音仍是平静的,语调不大,却将两人的求饶之声压制下去:“拿起来,站起来……跟我走。”   两个闲汉战战兢兢地捧起三两银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腿弯里还打着颤,若有人随意在身边大喊一声,怕是两人都要尿了。   男人带着两个闲汉,一步步走进了小小的酒铺,坐在了醉鬼的旁边。   他一坐下,两个闲汉不敢站着,比他更高,便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苦着脸手捧三两银子,眼巴巴看着男人。   男人朝酒铺里又惊又畏的老板娘道:“麻烦上三两银子的酒水……和三个酒碗。”   看男人谈吐文雅,态度有礼,老板娘心中隐隐的畏惧之意也消散无痕,忙应了声,去后厨备了两大壶酒水,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们家最好的酒水,寻常人喝个十碗人就晕乎了,请贵客品尝!”老板娘给酒碗倒满了酒。   男人端起一只碗:“你们也拿着。”   两个闲汉战战兢兢地拿起酒碗。   男人举起酒碗:“喝。今日三两银子的酒,两位一定要喝得干干净净……喝完了酒,恩怨一笔勾销。”   他喝一碗,两个闲汉就喝一碗,老板娘在旁边添酒。   男人一边喝酒,一边时不时地向两人询问各种简单的问题,如他们的姓名、他们家里有几个人、他们在什么地方做事等等。   起初,这两人还吞吞吐吐,不肯说话,但很快,在酒精的作用下,大脑逐渐浑浑噩噩,两个闲汉暴露本性,开始互吹大气般你来我往地扯淡。   与此同时,趴在桌子上的醉鬼不知什么时候站直了身子,直勾勾望着两人。   醉鬼状似无意地插嘴:“上头的人也太抠门了,怎么就给你们这么点儿钱?还是绿林好汉呢,真是丢人现眼。”   秃脑袋闲汉打着酒嗝,坐在地上大笑:“我告诉你们,我们头上的那人实在是个疯子,每天都要找女人,若是不找女人,他便睡不着!这老东西,嘿嘿!”   麻子脸闲汉义愤填膺:“谁说不是呢?自己吃肉,一口汤都不给我们喝。天天叫我们在悦悦的门口站岗,却不叫我们也松快松快,没了用就一脚把我们踹走——”   “悦悦?这似乎是个名人啊?”醉鬼又问。   秃脑袋一脸鄙夷:“什么名人?巷子胡同里的窑姐儿暗娼罢了,成日里一副清高模样,我呸!”   醉鬼微眯着眼,还要再问,就见两个闲汉终于喝了足量的酒水,身子晃了晃,噗通摔倒在地,打着酣呼呼大睡起来。   男人方才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浅喝了两杯便放下,等醉鬼问完了,才道:“好久不见,燕大侠。”   醉鬼正是燕渡,此刻的他比平日里的落拓不羁更多几分狼狈颓靡,眼下乌青,头发蓬乱,胡茬长成了胡子,一股酒臭味,衣服也脏兮兮的,听见男人说话,不由地苦笑一声:   “我可没成想都这样了还能叫人认出来。小兄弟,好久不见,这回你的少爷不在,可松快多了!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是少爷的仆从,跟少爷一个姓,单名一个晞。”   男人——也就是姜晞,缓缓说出了毫无矫饰的话语,他知道,面对燕渡这样敏锐的人,最好不要说谎。   “吕西?”燕渡果不其然误会了,在他的印象之中,姜慈不是姜慈,而是吕鑫,喜欢被男人绑起来,还有一种怪病的骄纵少爷。   燕渡看了两眼桌子上的酒水,还剩下小半,他喉结滚了滚:“小兄弟,你这酒还喝不喝?若是不喝,能不能匀我一些解解渴?”   “阁下请自便。不知道阁下怎么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姜晞看着狼狈不堪的燕渡,脸上带着一些好奇之色,但顿了顿,又道:“若是阁下不想说,便忘了我这话吧。”   燕渡一口气干了酒水,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来话长,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我想问个问题,小兄弟,你怎么知道那两个人嘴里有我想问的事情?”   燕渡抬眼看着姜晞,哪怕被摧残成如今的模样,他的双眼也是明亮有神的,仿佛有一簇细小的火焰在瞳孔之中熊熊燃烧,叫他的目光也犹如电射,仿佛能看透人的心。   但人有心,木石却没有心。   “他们既然来讹诈我,我自然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帮燕大侠的忙只是顺手罢了。我瞧见你一直注意那两人,便知道他们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否则燕大侠岂会如此关注两个普通人?”   姜晞淡淡道,“若我猜对了,燕大侠便欠我一个人情,日后或许有大用。若我猜错了,你其实不在意他们,这两人喝醉之后,我便要打他们一顿出出气。”   燕渡一怔,紧跟着哈哈大笑:“小兄弟真性情!不过也不必打他们了,丢到街边晒着也就是了,晒掉一层皮,小惩大诫,你看如何?”   姜晞无所谓地点点头:“便按照燕大侠所说吧。”   燕渡起身,抓住两个闲汉的脚,把他们拖到了街边,叫他们一半脸晒着太阳,一半脸在阴影之中,大约醒来之后,这两人便成个“阴阳脸”了,也算一个教训。 第36章   待燕渡回来, 姜晞已慢慢喝完了杯子里的残酒,旁若无人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锁死的精美木盒,花纹镌刻别致, 材质竟然是价值千金的紫檀木。   “老板娘,劳烦您了,将这个盒子送至京都何芳斋……需要多少钱?”   老板娘笑眯眯的脸上仍带着笑:“诚惠一百两银子。”   姜晞眼也不眨地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这是百年老字号马字钱铺的银票……正好一百两。”   老板娘拿走银票仔细查看上头的花印, 每个钱庄钱铺的银票花印都不同,百年老字号更是有一套自己的花印方式, 旁人若无模子,是决计仿照不过来的。   老板娘笑了:“钱是够了,三个月之后, 这盒子会准时抵达何芳斋,若是东西丢了, 百禄门双倍赔偿。”   ——这个看起来又小又窄,街面上到处都是,很不起眼的酒铺,居然就是百禄门的分舵之一!   燕渡此刻有些尴尬,他本不想听见旁人的私密之事,但回来得太巧合, 姜晞又太不设防,听了个开头,对于刚刚帮助过自己的姜晞,又不好翻面无情地转头就走,一时之间, 有些不知所措。   等姜晞终于说完了话, 老板娘也捧着盒子转身进了帘子后的小厨房,燕渡才长舒一口气, 苦笑道:“小兄弟,行走江湖,可不能什么都说给旁人听啊。”   姜晞淡淡道:“我只管说我该说的话,做我该做的事……旁人怎么听、怎么想,我是无妨的。”   燕渡一时哑然,不知道该说他是自在坦荡好,还是天真愚蠢好,苦恼地抓了抓头发,长叹一声:“此事,我不会对外说出半个字。”   姜晞望着燕渡的眼睛,声音平静,语调笃定,目光沉静如水:“我自然相信燕大侠!”   燕渡一时之间,颇有些不自在,或许是因为姜晞这个人实在太直白,他轻咳两声,生硬地转了话题:“小兄弟既然好奇我怎么成了如今的模样,不如请我去客栈歇歇脚,洗个澡,顺带给你说一说?”   起初,燕渡的话语还有些迟滞,但说着说着,他反倒坦然起来,嘿笑着理直气壮要占姜晞的便宜,试图白嫖。   姜晞平静地点头:“能为燕大侠效劳,是我的荣幸……”   “哎哟,别别别,这话也太肉麻了。”燕渡猛摆手,脸皱了起来,“咱俩要是没什么交情,大侠来大侠去的也能理解,但现在嘛,听了怪好笑的。叫我燕渡就行!或者别的什么,反正别叫大侠了。”   姜晞眨了眨眼,盯着他几秒,缓缓道:“燕……大哥?”   既然燕渡叫他“小兄弟”,年纪也确实比姜晞大,那么如此礼尚往来,叫他一声“大哥”,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燕渡一愣,而后笑开了:“哈哈,好!这称呼顺耳!我开始喜欢你了,小兄弟。怪不得吕兄弟离不开你,你实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现在这个时候,自己不是应该笑一笑?   姜晞的脑海中冒出了这样的自我疑问,但很快放弃了微笑的打算,因为当他在思考的时候,“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的时机便已消逝了。   如果再补上微笑,反而会显得很奇怪。   ——果然,对于揣摩旁人的逻辑想法比较简单,但是对于回馈情绪真的很困难啊。   姜晞站起身:“走吧,燕大哥。”   太阳朝西方移动,日头已不那么炎热到足以灼伤人眼,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到了临近晚饭的功夫,吃饭早的人家已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白色烟柱徐徐上升,仿佛是一条条白色的缎带。   姜晞跟着燕渡走进了“仁义客栈”,姜晞熟稔地交钱,点了天字一号楼与二号楼,正要付钱时,燕渡按住了他的手背,插嘴道:“哎哎,两个房间太贵,一个就行,都是男人嘛!”   姜晞眉梢微微挑起:“可是,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可是,但我说了,我没事的。”燕渡打断了姜晞的话,语气满不在乎,“难不成我还怕你晚上弄我?走了走了。”   燕渡轻推了一下姜晞的肩膀,既然燕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姜晞自然更无所谓,拿起掌柜递来的房牌,跟着小二走上三楼。   说是最好的“天字号”房客栈,实际上,在这个不算繁荣的城镇里,客栈自然也不算奢华,只是宽敞干净罢了,最多称得上一句“雅致”。   好在姜晞与燕渡两人都不是喜好奢靡的性子,这样的住处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好了。   “小二,待会儿给我们上两桶水来,好好搓洗搓洗!赏钱嘛,我身边这位小兄弟给。”燕渡抬高声音吆喝,促狭地指了指姜晞。   姜晞很给面子地摸出些铜钱塞给店小二。   店小二喜笑颜开地走了:“好嘞两位客官,两桶热水,马上来!”   不消多时,热水上来了,燕渡毫无警惕心地脱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跨进水盆里就着送来的胰子开始搓洗,健壮而饱满的肌肉随之起伏,埋进水里又出来,水的颜色便脏了。   燕渡洗澡,姜晞毫无波动地坐在单人的床榻边,默默看着他洗。   “哈哈,小兄弟怎么不洗?看得我怪害臊的。”   燕渡嘴上说害臊,实际上却在水桶中站起来,最大程度地展露上半身,轮廓清晰、块垒分明的肌肉浸润了水渍,水珠晶亮,顺着饱满肌肉流畅地滑下来,很肆无忌惮地给他看。   姜晞内心毫无波动,语气也是淡淡的:“我不想在人前脱衣服……我很害羞。”   ——此乃谎言。   他不洗,自然是为了不暴露自己身体上的疤痕。   暗卫的训练格外独特,虽然少见,但燕渡是个老江湖了,若是被他发现某些疤痕的形状古怪,联想到了危险的地方,恐怕会给圣教、给教主带来麻烦。   燕渡笑了,他并没有强求,嘴里不着调地扯淡,逗姜晞玩儿:“我看吕兄弟块头也不小,怎么样,我俩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姜晞认真地打量他,目光犹如实质般一寸寸刮过他的身体,并非猥亵下流的注视,而是犹如纤薄的刀锋般毫无温度的审视,令燕渡本能地轻轻绷紧肌肉。   片刻之后,姜晞以客观评价的语气道:“比相貌,少爷更好……比体格,燕大哥更健壮。”   燕渡一愣,而后开怀大笑:“行!小兄弟真是个实诚人啊!”   他一边笑,一边轻轻跃起,仿佛一片秋日坠下枝头的落叶,“落”在了另一桶干净的水中,开始洗第二遍。   一边洗,燕渡一边笑:“既然你不用,那便我来用。正好,洗一遍不太过瘾!”   姜晞点点头,继续看他洗澡。   燕渡痛痛快快地搓洗着,极亮的眼睛同样一眨不眨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燕渡才认输似地出声:“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姜晞以问题回答了问题。   燕渡理直气壮地回应:“自然是问我,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狼狈!”   姜晞的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平稳如死水:“若燕大哥愿意告诉我,不论我问不问,你都会说……若不愿意告诉我,我问了,得到的也不是真正想听的回答。”   燕渡翘起唇角,一副没办法的口气:“哎,行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便告诉你——我在追查一个贩卖人口的窝点,情报转瞬即逝,自然要慎之又慎,哪有功夫慢悠悠地梳洗?一个晃神,老鼠的尾巴就缩进去了。”   他叹了口气:“好在这一次得到的消息确切些,直到晚上才会有所进展,否则我只能继续脏又臭地追查了!”   说着,燕渡便笑了:“这还要多亏了小兄弟啊,等我忙完了事情回来,必定给你好好地报个平安,哈哈!”   姜晞专注听着,点了点头:“好。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捅老鼠窝罢了,有什么可帮忙的。”燕渡摆摆手。   姜晞嗯了一声,等燕渡洗得干干净净,又用随身的长刀剐了胡子,伸手去拿下面的脏衣服时,才突然道:“既然我帮不了什么忙……那便送燕大哥一件新衣服吧。”   不等燕渡说话,他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的零碎——几件干净的换洗衣物,一个装着银子的钱袋,一个圆溜溜的瓶子,还有些银票。   姜晞把一件干净衣服递向燕渡:“我只穿过一次……还望燕大哥不要嫌弃。”   “那就多谢了!”燕渡也嫌弃脏臭的旧衣服,爽快地接过换上。   姜晞不比燕渡筋肉健大,好在他喜欢穿宽松的衣裳,因此燕渡穿着也算合身,只有胸口、臀部与大腿略显紧窄局促,倒也不算什么麻烦。   “肚子饿了,叫小二拿点吃食来吧。”   燕渡摸了摸腹部,一边说一边朝姜晞挤眼睛,脸上带着笑,一副等着姜晞出钱的模样。   姜晞便叫了人来,要了些饭食。   几样爽口的小菜,一碟子切片码齐的酱肉,两大碗白花花米饭,没有酒。   燕渡埋头便吃,吭哧吭哧嚼完了,姜晞才慢慢用到一半,看着便笑了,随口道:“这肉没有你做的好吃。”   姜晞咽下嘴里的,才道:“多谢夸奖,只是那并非是我做的,而是厨子做的,制成肉饼好下汤。”   燕渡嘿笑:“军队里的军粮要有这么方便,做丘八也是件好事了!这厨子来头不小啊。”   姜晞淡淡道:“燕大哥若是喜欢,我回头抄了方子给你……”   燕渡摆摆手:“算了算了,高门大户的秘用方子,我可受不起——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便去了!不必送我!”   话音未落,他已打开窗户,翻了出去,最后一个字远远的回音而来。 第37章   窗外太阳刚刚下山, 尚未到宵禁的时候,已有几点星子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中微微闪耀。   一阵微凉的风吹进屋里,吹散了洗澡湿润的水汽。   姜晞慢慢吃下自己的饭, 没有浪费一粒粮食,等他吃完,才伸出手, 朝窗外招了招,打了一个奇特的手势。   一只黑豆般眼睛, 浑身漆黑羽毛的鸟儿,轻巧地扑腾着翅膀,飞到了姜晞的手腕上。   姜晞压低声音, 在鸟儿的耳边轻声低语几句,又将它放飞回窗外, 而后才缓缓关闭门窗。   燕渡终于离开,姜晞也终于不用提高警惕,与他拉扯试探。   他叫店小二收拾了餐具,自己一个人坐在屋里的床上,安静回忆刚才与燕渡的言辞之中,是否有什么破绽。仔细捋过一遍, 确定没有做出什么连累教主的事情,才放空大脑。   姜晞不禁回忆起了来到博安城之前的事情。   ……   ——姜慈带有一些鼓励笑意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虽然他们都知道,姜晞只会有一个回答。   “是,属下遵命。”   姜慈斜倚在宽大的椅子上, 小臂搁在扶手边,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之声:   “不必紧张, 跟往常一样,把事情解决之后便回来就是了。我可离不开你啊,姜晞,早去早回。”   话语中的笑意,让姜晞分辨不出姜慈是在开玩笑似地逗他,还是在说真心话。   周娇娥面纱后的狐狸眼弯如新月,仿佛是一个小小的钩子,在人们的心头轻轻勾了一下,天然无矫饰的妩媚明艳:“那便请姜侍卫,听一听更详细些的情报啦。”   姜晞无声点头,目光专注地看向周娇娥。   而后,他的眼前突然一暗,姜慈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膀,伸出左手,将姜晞的双眼捂住,耳边是犹带不满的低沉声音:“非礼勿视。”   “……是。”   姜晞只能任由姜慈捂着自己的眼睛,竖起耳朵,听周娇娥的声音。   “嘻嘻,教主好大的醋意呀。”   周娇娥却没有直接说任务的细节,而是与姜慈说笑了一句。   “醋意”?难道教主也喜欢“梅”天王?他还以为教主只喜欢男人呢,原来教主既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姜晞恍然,决定以后在面对周娇娥时,再恭敬谨慎一些。   “‘百禄门’虽然藏的深,可这世界上,但凡有痕迹的,都会有情报与线索,哪怕它只是微不足道的线头,我也有本事将它拉扯出来,编织成一根根丝线、一张张罗网。”   周娇娥轻柔而缓慢地讲述着,“据我所知,百禄门有一件隐藏得极深的事,就发生在数十日之前。”   姜慈的手从姜晞的眼睛上慢慢滑下去,以手掌侧缘缓慢摩挲姜晞苍白的脸,如姜慈所愿,姜晞已垂下眼帘,目光注视着桌面,不再凝望周娇娥。   真惹人喜欢……周娇娥的声音从姜慈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只看着姜晞,有些出神地抚摸着他,心里冒出了一股既不是甜,也不是苦,既不是酸涩,也不是快活的别样情绪。   这情绪牵动着姜慈的心。   周娇娥不急不缓道:“此事很有意思:一个邪道高手也对他们产生了兴趣,掳走‘百禄门’的人,刑讯逼问门内事宜。被掳走的七个人,嘴巴硬得很,无论怎样逼问,每个都只有一句话——‘我不知道’!”   姜晞被抚摸得有些发痒,在姜慈温暖的手掌已经放在他的下颌时,他本能地略微蹭了一下掌心,缓和痒意,声音平稳地接话,绝不让周娇娥有一丝自导自演的尴尬:   “此人没有再抓走……第八个人?”   “是呀。”周娇娥嫣然一笑,“只因此人在抓走第八个人之前,自己便被旁人抓住、杀掉了。你说,怎么那样巧?这人就站在第八个倒霉蛋的家门口,距离不过半尺,偏偏自己便死了,再也追查不了啦。”   姜晞微眯起眼:“看来关键在于杀人的人……”   周娇娥从袖口中缓缓抽出一页纸张,将其展开,一张颇为形神具备的人像缓缓显露而出,眉眼之间笑容肆意,双目熠熠生辉,唇畔下巴带有残留胡茬,发丝凌乱,几乎跃然纸上。   这个人姜晞恰好认识,他便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燕渡!   ——竟然是燕渡,斩杀了那位想要探寻“百禄门”隐秘的邪道高手!   “此人身上,必定有百禄门的隐秘。”   周娇娥以笃定的语气下达了结论,待姜晞抬起眼睛,仔细看完了人像,才又将其缓缓收入袖口之中。   而后,她又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了另一卷羊皮纸,摊在桌面上展开,一副简约的江湖地图便展露而出,山水城镇都用工笔细细勾描,尤其重点以朱色墨笔,画出了各个出名的江湖组织的方位。   “最近,有一件事让燕渡很是头疼,他正在追查一个人的下落,这个人被贩卖人口的‘蛇头’带走了,燕渡便不得不一路追查。”   周娇娥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距离圣教方位不算太远的位置——博安城。   此处没有用朱红色标识出来,醒目异常的出名的江湖组织。   但没有标识,不代表博安城便是一个安宁祥和之地,恰恰相反,没有颇有威名的江湖组织震慑,在黑暗的角落中,这里很可能是个龙凤不居、蛇鼠成群的藏污纳垢之地。   “他们现在还在围着博安城绕圈子,但迟早有一天,燕渡会追查到‘蛇头’的大本营就在博安城,因此,他一定会到这里。”   姜晞明白了周娇娥的意思:“你是说……叫我守株待兔?”   周娇娥笑意盈然:“不错,只要跟他碰上了面,接下来就靠你自己完成任务了。你觉得怎么样?”   姜晞缓缓道:“是个不错的主意……多谢。”   周娇娥收起地图,俯身行礼:“既然已经说完了话,那奴家便先告退啦。”   姜慈摆摆手,她便一转身,婀娜多姿地离开了浮光楼。   此时此刻,浮光楼之中,只剩下姜慈与姜晞两人。   夜色正好,屋子里只点了十根人臂长的雕花蜡烛,鲜红色的烛泪层叠在镀金的碗状蜡台之中,照亮了办公的区域,其余地方却是黯淡的,只有月影轻抚帷幔,地面上反射出淡淡水波样的金色鳞光。   姜慈仍搂着姜晞,抚摸着他,直直地望着他,好似要把姜晞的面容一分不差地印刻在脑海之中。   姜晞在这一刻,忽而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姜慈豢养的宠物……   不过,似乎比之前死物一样的工具稍微好了些……?   姜晞没有说话。   他在平常时候,总是沉默的。   姜慈开口了:“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叫你去探查‘百禄门’的消息?”   姜晞摇了摇头。   姜慈哼笑一声:“自然是为了《清神控心大法》。”   姜晞略微侧头,平静凝视姜慈。   姜慈翘起唇角:“《清神控心大法》想必一直掌握在朝廷的手中,要想得到它,实在太难。但若从‘百禄门’下手,便会稍微容易一些,不是吗?”   电光火石之间,姜晞明白了姜慈的意思。   ——百禄门隐藏极深、一经出世便已遍布整个江湖,还能驱使江湖上以独行侠著称的正派侠士燕渡,替他们杀人……   紫霄阁与点霜阁的嫌疑虽大,里头的消息却不会一星半点都不被老对手圣教耳闻。   当今朝廷,反而最可能是“百禄门”背后的靠山!   宁肯错杀,绝不放过!   姜晞垂下眼:“请教主放心,我必定仔细查探,绝不……”   “嘘。”   姜慈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又去亲吻他的嘴唇,狂乱的吻吞掉了姜晞剩余的半截话,含混询问:   “重复一遍,我之前对你说了什么?”   姜晞沉默几秒。   等姜慈的脸稍微移开些,才回答道:“自身安全为上。若实在调查不出,也不必硬钻牛角尖。限时半个月,最晚到八月上旬。那时候,无论我是否调查出什么,都要回到教主的身边。”   姜慈心情愉悦地笑了,也许是因为姜晞一直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听明白了?”   姜晞点头。   “听明白了,就脱衣服吧。”   姜慈指了指床铺的位置,压低了声音,“你就要走了,我闭关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你追寻‘百禄门’的踪迹——我们要分别几乎一个月,难道不值得多亲热亲热?”   于是姜晞很配合地脱了衣服,躺在了床铺上。   今晚,是个不眠夜。   ……   姜晞的回忆就此中断。   ——在那之后,他来到了博安城的周围,并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小心观察着燕渡的踪迹,预估时间差不多了,才找准时机进入博安城。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姜晞在不停地准备着,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筹谋思忖,如同一个小心翼翼的棋手,斟酌自己的每一步棋子,并在脑海中勾勒出未来的脉络。   这样看来,反而像是姜晞的到来比燕渡更晚。   也更像一个“巧合”。   姜晞没有打算易容改面,他这一次需要用到自己的脸,因为他曾经确实与燕渡有一面之缘,为对方煮了一碗肉汤。   那一次是纯粹的巧合,因此,常人的本能便会再次将巧合联系在这一次的碰面。   姜晞打算凭借此次行动,摸清燕渡心中百禄门的线索。   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   第一步,取信于燕渡。   第二步,让燕渡透露出百禄门的消息。   第三步,判断百禄门是否与当今朝廷有关。   第四步,将信息传回给教主。   后两步比较简单,困难的是前两步。   因为燕渡绝非是个蠢人,也不是个嘴巴很松的莽夫,他武功高强,说一不二,轻功卓绝,让姜晞不能确凿地肯定,自己可以压制住他,强迫燕渡说出情报。   姜晞可以肯定,哪怕他刻意引起燕渡的注意,投其所好地帮忙,燕渡发问的每一句话却都好像在玩笑,又好像别有深意。   燕渡没有相信姜晞。   现在被压力逼迫神经的燕渡,岂非是最谨慎小心的状态?   ——非也。   在某种条件下,一个人若是处于小心谨慎的状态,反而更容易信任他人。   要怀柔,要缓慢,要用圣教的人脉和暗中的阴狠手段,要用自己这张与燕渡有一面之缘的脸,夺取燕渡的信任。   姜晞会不择手段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作为一个生活在黑暗之中,卑贱如蝼蚁,性命毫无价值的曾经的暗卫,姜晞已习惯了押上一切来达成教主的命令。 第38章   燕渡在黑暗中穿梭。   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姜晞恰逢其时出现的疑惑与警觉, 但无论如何,姜晞对他而言都只是此行的过客,他真正的目的与姜晞毫无关系。   燕渡此行, 看似是为了打击一伙儿贩人的恶徒,实则另有目的。   但他天性不愿眼睁睁看着贩人的恶贼团伙在自己眼前嚣张,那些可怜的孩子们被采生折割, 凄惨度日,无论如何都要管上一管。   燕渡不是个非常工于心计的人——在当今江湖之上, 但凡武功高强之人,基本都不能心思复杂、九曲回肠,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若想深耕于武学,就无法琢磨于人心, 若想琢磨于人心,武功便很难练得好。   他的办事法子只有一样,也一直都是这一样。   ——杀!   杀个血流成河、杀个人头滚滚,杀到所有的贩人恶徒都死无葬身之地,此事才能终了!   从牧康城一路辗转至博安城,他已不知杀了多少贩人的恶贼!   燕渡眸子里含着极深的煞气, 按照白日里两个闲汉口中的说辞,悄然摸到了一条黑暗之中极其显眼、每家每户都挂着红灯笼的小巷。   燕渡的轻功极佳,却并非是轻盈无声的路数,而是大开大合、迅捷至极,他每跨出一步, 身影都仿佛泼了水的墨化一般模糊, 而后人已到了数尺之外。   哪怕燕渡跟路上的行人擦肩而过,旁人也只会觉得, 今日的风大了些。   他每一步都踩在门户与门户之间黑暗的缝隙之中,这里遍布着肮脏的秽物、冲天的臭气,与廉价的脂粉味道混合成令人不快的反胃气息。   燕渡讨厌青楼,更讨厌暗巷,他并非讨厌里面的人,而是讨厌允许这一切出现的、青楼暗巷背后的组织与官府。   在这里,所有人都是凄惨的,可燕渡救不了她们。   胸中一口恶气愈发浓厚,几欲成噬人之态,燕渡的表情异常森冷,这幅模样若是给他救过的人看见,想必会骇然欲绝,难以想象这是印象中爱说笑玩闹、脸皮厚爱占别人小便宜的“笑口常开”燕大侠。   在燕渡“走”到第九步的时候,已经快要来到巷子的尽头。   他终于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燕渡的手指摁住墙壁上几个不起眼的细微凸起,身子如壁虎般攀上了屋顶,低低俯下身,运足了耳力,倾听其中的声音。   里面的人正在办事,听响动足有三个人,门口照例站着两个哈欠连天的闲汉,悄悄地彼此抱怨着:   “又叫了两个姐儿……这狗东西的家伙事儿就没歇过,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立得起来么?”   “嘘,少废话,叫老大听见,剥了你的皮蒙做鼓,拿你的骨头当骨锤!”   燕渡闻言,心中杀意更炽,他知道这样粗鄙下流的闲汉是不会随口说出这样精准的惩罚的,必定是有人惹怒了“老大”,真的被做成了器具。   此刻,他已再不能忍耐,手指抓下两块瓦片,砸碎在两个闲汉的脑壳上,待两人一声不吭地倒下去之时,身子已如一块磐石般骤然砸碎屋顶,直直落在床铺上,那干活的男人身上!   男人惨叫一声,脊椎断裂,内脏已从上下两张口中挤出,旁边两个光着身子的女人虽然没有伤到分毫,却是肝胆俱裂,骇得呆若木鸡,不能言语。   燕渡赤红着眼,抓住男人的头发,拽下尸体的脑袋,仔细看了看那张丑恶的面孔,并非如自己脑海中的形象,而是全然陌生的脸。   ——坏了,进圈套了!   燕渡心中一沉,丢弃头颅,纵身朝上跃去,这一切行动都快若雷霆,但有一样东西比他动得更快,那便是一道从左侧女子口中射出的暗器!   这两个女子的确没有武功,但有些时候,没有武功的人也可以杀人!   一簇簇乌黑的毒针如漫天花雨般飙射,碧惨惨的光照亮了粉刷雪白的内墙,柔软的丝绸撕裂粉碎,在一片片粉红色如暴雨的布片之中,燕渡的身子如陀螺般旋转。   漫天的毒针被他周身气劲撕扯拉拽,偏离了原本的轨迹,反而朝四面八方射去。   射出毒针的女子人已软软倒了下去,口含剧毒暗器,必死无疑,幕后之人叫女人用她的命来针对燕渡。   燕渡已跃出了屋顶的破洞,正在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阶段,巷子对面挂着红灯笼,看似平平无奇的屋子,窗口突然打开。   贩人的老大,江湖诨号“蛇头”的男人,狞笑着对燕渡举起了手中的弩。   弩箭乃是朝廷看管格外严苛的东西,百步之内能洞穿树木,瞬发数枚箭矢,只是需要特制的箭头与提前瞄准,若是在官员的家中搜出十个以上的弩,全家都要抄家灭祖!   “蛇头”能拿到这东西,可见其背景绝不寻常,还半个手下都不带,一个人躲到近在咫尺的对面,悄无声息地屏息等待,只为此时此刻,给燕渡致命一击。   燕渡脑中电光火石般想起,这一路上,他听了太多“蛇头”下属对“蛇头”不着痕迹的贬低之语,情真意切的抱怨之话,还有着重强调的“极重女色,每日必与女子欢好”之言。   这些都在不着痕迹、潜移默化地在燕渡的脑海中根植了一个念头——“蛇头”此人其实不足为惧。   一路上的杀戮实在太顺利,以至于燕渡此刻终于栽了个大跟头!   “蛇头”的手已扣下了弩机。   嗡嗡嗡!   弓弦震颤,特地做出弯钩形状的精铁箭头本沉重无比,此刻却被巨大的力量推动,一连三发箭矢,皆都射向空中腾挪的燕渡。   燕渡深吸一口气,一拳打向身下瓦片,拳头迸裂出血,手指骨骼断裂,但也借助反震之力陡然倒翻身形,如倒挂金钩一般,抬脚踢向两枚箭矢,随着咔嚓两声,箭矢已被凌空踢成两截。   第三支箭矢扑面而来,燕渡拼命扭转身形,箭矢擦过他的侧腹,带出一股飚飞的鲜血。   燕渡用几根手指的代价,换取了自身不被弩箭射中。   但他的身子已控制不住重心,狠狠地摔在屋顶上,伴随着瓦片碎裂的密密麻麻声响,燕渡翻滚着跌落在狭窄的缝隙之中。   点点血痕犹如刺目的朱笔,在墙壁与屋顶上勾画。   “蛇头”已捕捉不到燕渡的身形,不过无妨,因为此时此刻,他拖延住了燕渡,让自己的下属有时间冲过来围拢住这里,挖地三尺地搜寻燕渡的身影。   “欢喜门”的大侠啊,那是泥里打滚的下三滥们这辈子衣角都摸不到的存在,尤其是燕渡这样威名赫赫的高人,此番却中了“蛇头”的奸计,若是能将燕渡诛杀,恐怕“蛇头”自此之后,在江湖上便大大地出名了!   “嘿嘿……呵呵呵……”“蛇头”越想越开心,忍不住笑出一口黄黑的烂牙。   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死了几百个得力的下属,被捣毁了七、八个堆着人牲的窝点,从一个城追赶着撵到了另一个城,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似的东躲西藏,“蛇头”与燕渡早已是弥天大仇,彼此不死不休了!   杀了燕渡!杀了他!   “蛇头”呼哧喘着粗气,只感觉此刻身心无比舒畅,快活至极。   门户洞开,一群下属呼啦啦挤进屋子里,对着“蛇头”七嘴八舌地关怀起来,“蛇头”大刺刺坐在椅子上,吼道:“去!给我找两个……不,四个女人来!今晚老子要玩个爽!”   “是!”属下喊得震天响。   “蛇头”狞笑:“全城的人都给老子动起来!把姓燕的抓出来,老子要一片片剐了他的肉,把他的皮剥下来当屁股垫子!”   属下们也是一个个激动不已,“是!!”   “蛇头”满面红光,睥睨天下,哈哈大笑,随意挥了挥手:“行了,下去吧,务必好好地找。”   砰!   正在众人要应答之时,随着一声闷响,“蛇头”的脑袋爆裂开来,鲜血尚未喷涌而出的那一瞬间,众人看清了从窗外进入屋内,无情挥下拳头的燕渡。   燕渡居然压根没有离开,他一直静悄悄地蛰伏,等待“蛇头”松懈的那一瞬间!   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人群之中,手持弩箭的几个人本能抬起手,一簇簇利箭纷至沓来。   嗖嗖嗖!   燕渡的身影模糊了一瞬间,七枚箭矢穿过他的虚影,只有一枚格外狠辣的钉在了他的身上。   燕渡已凭借“咫尺天涯”消失无踪。   “蛇头”的众多下属们,望着“蛇头”凄惨的尸体,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正在这时,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突然喊道:   “燕渡杀了‘蛇头’,谁杀了燕渡替‘蛇头’报仇,谁就是新的‘蛇头’!”   这句话仿佛是点燃柴薪的火焰,众人炸开了锅,一窝蜂的要寻找燕渡的下落。   都是刀口舔血的凶徒,怕死的不会做贩人这等遗毒后代的恶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坏得脚底流脓、手上生疮,怕个什么?   再说了,看燕渡那副模样,要了他的命,也许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满城为了权利与金钱的疯子都疯狂地搜寻大街小巷,粗暴地砸开每一个屋门,翻箱倒柜地找寻燕渡的下落,犹如铺天盖地的蝗虫,肆无忌惮地噬咬着眼前的一切。   这一晚,博安城几乎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而在所有人离开屋子之后,空旷的小巷深处,一根斜斜伸出的枝干上,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羽毛的鸟儿理了理自己的翎毛,嘴巴张开,发出了瓮声瓮气的声音:   “抓住燕渡,别让他跑了!别让他跑了!”   鸟儿张开翅膀,扑腾着飞入天空,那双黑豆一样的眼睛,已死死地盯住了一个逃窜的身影…… 第39章   燕渡已疲惫不堪。   他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无论逃到什么地方,不多时,那些恶人便都会在短暂的找寻之后, 发出“燕渡在那里!追!”的声音,精准无误地将他所在的位置包围起来。   燕渡只有逃,不停地逃, 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但不敢停下, 一旦他停下来,等待着他的便是无尽的弩箭射击,此刻的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   不知不觉之间, 燕渡周围的景色已变得熟悉起来,他迷茫而恍惚地抬起头, 看见了一座客栈,“仁义客栈”。   ——这是他曾经与姜晞居住过的地方!   莫非姜晞与他们是一伙儿的?已经成浆糊的脑袋艰难地思索着,燕渡的嘴唇惨白,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冒出,让他的发丝黏在颊边,耳侧的呼喊之声, 仿佛也变得富有回音般重叠。   燕渡知道,这是他即将昏迷的噩兆。   绝不能在此昏迷……他还有事没有做完——燕渡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鲜血的铁锈味道与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模糊的眼前恢复了一些清醒。   他缩在墙壁与墙壁的缝隙之间,远远地望着那个点着蜡烛, 缝隙里透出些光亮的窗户, 那正是姜晞所住的地方。   燕渡死也不会寻求姜晞的帮助,此时此刻, 他绝不能冒险。   那群人果真追了过来,在周围搜寻,燕渡默默往黑暗中缩了缩,只感觉今日是如此憋屈,往日时候,他几乎从不呆在这样逼仄而狭小的地方。   人若是在黑暗与狭窄的地方呆得久了,心便也会蒙上无法洗去的阴翳。   他本以为自己会又一次被很快地找到,没想到,这一回,他似乎藏得比较深,那群人举着火把转了两圈,也没有发现燕渡的人影。   正当燕渡的心稍微放下之时,人群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   “先前查过,那个姓燕的不是和一个小白脸在一起喝过酒?那人或许是他的同伙,就住在客栈里。抓了他,砍掉四肢,逼燕渡出来!”   ——燕渡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   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故意试探姜晞,和他在一起说话、吃饭,还睡同一间屋子。   燕渡从一开始便是独行侠,就是因为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   无辜者受了他的牵连……不行,不行,不行!   燕渡咬紧牙关,喉咙里冒出了一股鲜血的腥味,他硬生生咽下去,颊边浮现病态的嫣红,他的眼中已冒出了凶光,死死地盯着点着蜡烛的窗户。   人群闹哄哄地冲进客栈,直奔姜晞所在的屋子。   短暂的沉寂之后,里头突然传出七、八声凄厉的惨叫,一泼鲜血洒在了窗户上,紧跟着,窗户被从内侧推开,一个身穿简朴长衫的身影,抱着自己的包裹,匆匆地踩踏着屋子的脊梁,朝与燕渡相反的位置奔去。   “格老子的,那小白脸武功不低!”   “居然敢杀我们的人,弄死他!此人绝对知道燕渡的下落!”   姜晞若不还手,便会被抓住,砍去四肢;若是还手,伤了这群人,便是与这些恶贼结下了仇怨。   他本可以不与这些人结仇,却都因为自己才——!   燕渡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原先的怀疑与猜测早已抛去九霄云外,他此刻已不得不去寻找姜晞,因为若他不去与姜晞汇合,姜晞便会受到他的牵连,很可能凄惨死去。   燕渡深吸一口气,再度使出“咫尺天涯”,身子一晃,整个人已来到数尺之外,来回七步,便已超过跟随姜晞的人群,追到了姜晞的身后。   “……谁!?”   姜晞颇为警惕,察觉身后劲风,立时反手刺出一把锋利的短刀。   燕渡本欲避开,但受伤让身体有些麻痹,本能地以手臂抵挡在自己的身前,刀刃刮开皮肉,鲜血染红了衣袖。   姜晞一怔,燕渡已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肩膀!   “嘘,不要说话。走。”   姜晞只感到眼前一花,周身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一瞬间,整个人已在数尺之外——燕渡居然带着自己,以“咫尺天涯”的轻功前进着。   这门功法果然有其高妙之处,姜晞也算读了许多武学书籍的人,竟然看不出“咫尺天涯”是如何运作内力、驱使双腿的。   身后的喊杀声愈来愈小,肩膀处的五根手指也越抓越紧,浓厚的血腥味劈头盖脸地笼罩着他,湿润的液体随着燕渡的冰冷指尖一点点浸润自己的肩头。   燕渡的一只手一直牢牢捂着胸口,指腹间不断溢出带有腥甜味道,令人几欲作呕的墨色血液,它们染湿了下腹部。   当姜晞的目光落在燕渡的下半身时,他望见了那支插在大腿上的弩箭的箭矢。   哪怕是这样,燕渡也没有停下脚步。   姜晞略显凌乱的鬓边发丝随着夜风的吹拂挥舞,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块冰雕琢出了五官,连眸子都像是一潭死水。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正式跨出了最关键的第一步。   姜晞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个人影。   对付重情重义的人,就要用救命的恩情来使她感激;   对付果毅决绝的人,就要用恰到好处的帮助使她心软;   对付贪财好色的人,就要用钱财与傲慢使他屈服;   对付自卑怨毒的人,就要用毒辣的言语使他失去理智……   姜晞的眼珠在眼眶中轮转,无声地望了一眼正在流血的燕渡。   ——对付嫉恶如仇、心善如佛、自尊强烈的人,就要令自己受到牵连、忍受指责,使他慈心。   有的时候,对付一个好人,比对付一个坏人,困难十倍。   但……有的时候,对付一个好人,比对付一个坏人,简单十倍。   姜晞轻轻抬头,望着明亮的月。   漆黑羽毛的鸟儿在空中高高地盘旋,望着下方与姜晞汇合在一起的燕渡,不再追逐两人,而是自顾自停在了一处高高的枝头,等见不到两人的影子了,才自言自语道:   “燕渡与姜晞在一起,不追了!不追了!”   它轻轻弹着舌头,做出了嗑瓜子的声音,期待地张开翅膀,在枝头上一蹦一跳,“唰”地腾空而起,等饲养者给自己喂好吃的去了。   没有了鸟儿紧追不舍的逼近,一群人乱哄哄的找了半晌,什么也没有找到,逐渐的,从追击变成了搜查,一户一户地寻找起来。   ……   夜凉如水。   周围的景色已变得越来越陌生。   姜晞看了一下地点,预估了一下位置,此时他们在博安城的东南侧,此处居住的都是贫苦人家,村镇之间彼此团结,若有外人入内,反倒十分警惕。   “蛇头”的人最多只能在博安城的西北处嚣张,他们的势力若真要到这里,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燕渡的脚步越来越慢,起初,他的手紧紧抓着姜晞的肩膀,但后来,他已无意识地斜靠过去,身体大半重量都放在了姜晞的身上,完全依赖着姜晞才能继续前进。   姜晞转头看了他一眼,冷汗涔涔的燕渡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几乎能和自己比一比,湿润的鬓角与凌乱的发丝间,那双如星辰般亮闪闪的眼睛此刻已恍惚涣散。   温热液体一点点扩散开来,姜晞甚至能感受到自己侧腹与他接触的地方,都传来湿润的感觉。   再流血,燕渡就要死了……   姜晞左顾右盼,找准了一处村落,伸手抬起燕渡的双膝腿弯,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   燕渡虚弱地垂着脑袋,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缠绕在他的颈边,头抵在姜晞的肩窝之中,呼吸都变得浅淡。   他抱着燕渡,悄然潜入村子,寻了个崭新点的房子,闯入其中。   屋子里的人尚且睡着觉,院子里拴着一条熟睡的狼犬,嗅见血腥味,狼犬猛地惊醒,正欲张嘴吼叫,姜晞便在地上轻轻一踢,一颗石子弹起,啪地打中狼犬的脑袋,叫它昏死过去。   姜晞用肩膀顶开屋门,屋子里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妻,甜蜜地彼此依偎着。   姜晞利索地点了他俩的睡穴,将两人扒拉到地上去,把燕渡小心翼翼地放在簇新的床铺上,点起蜡烛,用刀割开了燕渡前襟已经完全被浸湿的衣物布料。   左胸结实而饱满的胸肌上,乳|首侧上方,一个细小的血点周围浮现了大片淤青的肿胀,一根根筋络朝四面八方延伸,凄惨可怖之极。   ——燕渡中了毒针。   这一路上,他无法停下来为自己包扎,只能用内力拼命压抑毒素,缓解身体的异样。   姜晞擦了擦短刀,用刀刃在火焰上仔细地炙烤,单手按住燕渡胸膛,发红的刀锋一闪而过,迅疾无比地割出一道伤口,发黑的鲜血霎时缓慢地流淌而出,仿佛带着一种略微黏稠的感觉。   “哈呃、嗯……”   燕渡的喉咙里冒出几声痛哼,紧闭着的眼皮下,眼珠飞快地滚动,冷汗骤然冒出,深麦色胸膛一片油润而湿亮的晶莹,浑身过电般颤抖,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得犹如磐石。   “……”   姜晞的手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这一幕实在让他有些容易联想到与教主在一起时胡闹的夜晚……罪过,罪过。教主那样的大恶人,怎么能和燕渡这样的大好人放在一起比呢。   姜晞闭着眼,略微做出了反省。   而后,他用手肘压住燕渡的肩膀,防止他突然颤动影响自己,俯下身,嘴唇已贴近燕渡胸口处的伤口。 第40章   燕渡有些恍惚。   耳内嗡鸣, 头脑空白,汗水一层跟着一层,嘴唇干燥开裂, 喉咙与舌头也饱受痛苦,犹如沙漠中缺水的岩石般几欲裂开一条条缝隙。   他模糊地察觉到身上趴着一个人,本能地想要推搡和抵抗, 手掌按住对方的脑袋时,却无力挣扎, 哪怕已经竭力地挣扎,呈现出的姿态也仿佛是细微的抽动。   胸口接触冰冷的空气,伤口却火辣辣的疼痛着, 触及了柔软而温暖的什么,接着是颇为粗暴的吸吮力道, 血液一股脑地往伤口处涌,直到渗流而出。   ……他怎么了?   大脑终于一点点转动,回忆起了失去意识前的一切,也终于意识到身上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受他连累,被他一起带着逃跑的姜晞。   他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尚未被自己解答, 燕渡便感到伤口处又一冷,趴在他胸口的姜晞已抬起头,偏过脑袋,朝地上啐出一口腥臭的乌血。   ——他在帮自己吮出毒血!   燕渡心神一震,脑中朦胧的模糊霎那间消失, 神志逐渐清醒。   这幅含血吮疮般体贴备至的举动, 让燕渡的内心已情不自禁地动摇,他深呼吸, 配合地运转内息,令伤口处的毒血更快涌出。   片刻之后,姜晞直起上身,唇角犹带一抹凄然血色,染红了他苍白而单薄的嘴唇,令那格外锋利的漆黑眉眼,仿佛带上了一丝凶煞之意。   燕渡胸口处的伤痕已经渗出正常的鲜红色血迹,毒血被姜晞一点点地吸吮吐掉了。   燕渡躺在陌生的狭窄床榻上,心情复杂地凝望姜晞,张了张嘴,半晌,只默默说了一句“多谢你了”。   “还没有解决,不要动。”姜晞淡淡地说。   他从自己的行囊之中拿出先前看见的那只小瓷瓶,打开了塞子,一股清淡的金疮药的味道便弥散而出。   姜晞抖动手腕,淡黄色药粉一点点洒在流血的伤口处,很快被鲜血浸润得发红。   他又撕开自己包裹之中新衣的内侧,以一条条干净的布条捆扎在燕渡的胸前。   绑紧布条时,姜晞不忘了提醒燕渡:“抬一下手臂和后背。”   燕渡的舌尖舔舐过干燥起皮的嘴唇,神色略显尴尬躲闪地按照姜晞吩咐行动,丰隆赤裸的胸膛朝前拱了拱,留出后背与床榻的间隙,便于姜晞冰冷的手指带着布条穿过。   冒汗的灼热皮肤一接触冷冰冰的指尖,肌肉与皮肤就不禁瑟缩地颤抖一下。   很快,燕渡胸前的伤口便被包扎好了。   “多谢你啊小兄弟,剩下的交给我就——”燕渡实在很不好意思,想要就此结束这令人害臊的酷刑。   燕渡心知肚明,姜晞毕竟是个喜欢男人的人,自己这样袒露在他面前,不知怎么的,似乎完全没有了最开始洗澡的磊落余裕。   仿佛随着燕渡身受重伤,心中的安全感也变得薄弱,无法面对姜晞没有多余情绪,只简单扫过身躯的目光了。   姜晞看出了他的不好意思,但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来,反而直白地说:“阁下不必担心,我心里只有少爷一个人,绝不会对旁人动心的……你自己动手,没有我帮忙快。”   ——虽然对姜慈,姜晞也完全没有“动心”过,但不妨碍他对别人这么声称。   燕渡支支吾吾:“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晞使出了激将法:“莫非燕渡以为我是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怕我对你怎么样吗?”   “怎么会!”   燕渡脱口而出,又沉默下来,他的肤色颇深,此刻他十分感念这点,不然烧起来的面颊就露馅儿了。   燕渡作出一副了然姿态,轻咳两声:“那就拜托小兄弟了。”   姜晞点点头,表情自始至终都冷静如冰:“好。那请你把臀腿抬起来,我要替你脱掉裤子。”   燕渡沉痛闭目:“……”   ——你小子真不是故意的吗?!   燕渡被这么一打岔,脑海中的杂念抛到九霄云外,郁闷地抬起了腰……   姜晞帮燕渡脱掉下裤,亵裤也没有留,毕竟燕渡健壮的大腿上一支明晃晃的箭矢,若动作太大,反而可能令伤口撕裂。   赤条条的燕渡有些精神恍惚地躺在床榻上,任由姜晞在他胸口忙完了又在他大腿上忙活,只感觉世事难料。   姜晞两手握住弩箭的箭杆,“咔”地将其在靠近大腿的位置折断,丢弃箭尾,用身上的短刀快准狠地划开了大腿面,刀刃一勾一挑,弯曲的箭头连着一小块血肉剜出来,啪嗒落地。   “嗬——!”   燕渡的身体在剧痛之下陡然抽搐了一瞬,咬紧的牙关因过度用力而涌起酸涩的津液,热汗从毛孔中一瞬间冒出,又化作涔涔的冷汗。   姜晞拿着沾满金疮药的布条的手掌,已经在箭头剜出的一瞬间,重重地按在了凹陷的伤口上,另手的虎口用力按压大腿根部,努力地止血。   燕渡疼懵了的那一瞬间已经过去,他也开始咬着牙配合,以内息在筋脉中运转。   姜晞的评价冷淡得毫无起伏:“箭矢上没有毒,不幸中的万幸。”   燕渡已疼得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姜晞的手凑近他的脸,片刻之后,燕渡才回过神,发现姜晞正在给他擦汗。   燕渡有一瞬间的哑然。   “你本不必如此的,小西兄弟!”   姜晞顿了顿,略偏着头看他:“不用在意,我已习惯了伺候别人。不过……‘小西’?”   “这个世界上,又没有人生来是该伺候别人的。也许你在你的少爷面前需要事事小心、谨慎侍奉,但在我面前,大可不必——我们是朋友,又不是主仆。”   燕渡汗涔涔地笑,带着一丝得意,“这称呼是我刚想出来的。如何?很不错吧?”   姜晞静静地望着燕渡,略微垂下眼帘,漆黑的瞳孔之中仿佛是什么都不存在的一片虚无,又像是酝酿着漩涡般的风暴。   某一个瞬间,燕渡甚至错以为他生气了。   “若你不愿意的话,也没什——”   姜晞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说出了这个称呼:“燕大哥……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燕渡的心逐渐温暖起来,他虽然此刻身陷囹圄,伤痛而疲惫,但世间万物,朝夕祸福相依而存,拥有了一个过命交情的朋友,又岂非是他的幸运?   姜晞不再说话,安静地垂下头,拉开燕渡的袖口,指尖贴着一处割伤敷药包扎,这处伤口是他给燕渡留下的,虽然不深,却有些长,皮肉微微翻卷,露出鲜红的内里。   伤口被布带一点点包扎完毕。   身体上的伤痕终会愈合,但愈合之后,又是否会留下此生难以抹去的疤痕?   姜晞的心始终平静如水。   他的手指没有半分颤抖,等完全替燕渡包扎好了所有的伤口,才把堆在床边的新婚被子拉拽过来,往燕渡身上盖。   被子上是簇新的,大片鲜艳的红花怒放,喜气洋洋。   燕渡被盖了被子,有些迷茫,努力扭头左右看一看,这一回,终于望见了地面上躺着睡觉的可怜新婚夫妻,大为吃惊:“他们是这屋子的主人?”   姜晞点了点头,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显得还有些乖巧。   燕渡有些无奈,但并没有怪罪姜晞,他绝不会用对自己的要求来对待别人,为了救自己,姜晞只要没有做得太过分,他都不会说什么。   “你打算怎么告诉他们我们的情况?”   姜晞沉吟道:“我不打算告诉他们,等你休息一两天,我再叫他们醒来,带你去下一家继续待着。”   燕渡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吧,我也有个法子——把他们叫醒,诚恳地向他们道歉,告诉他们我们正在被人追杀,若他们肯收留我们几日,自然很好,若不愿意,再将其点晕,按照你的法子来。如何?”   还以为燕渡要杀了他们,但这是什么法子?这也太不好了……岂非是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这对夫妻?   若他们假装同意,实则通风报信……抑或不但不同意,反而叫嚣着要他与燕渡去死……或是崩溃害怕,瑟瑟发抖,尖叫吓晕呢?   姜晞本能地抵触着燕渡的“办法”,在他看来,那完全说不上是什么法子,既没有像自己一样针对旁人的性格作出反馈设计,也没有如姜慈一般威慑逼迫,只是在赌,赌对方的良知。   不过,此刻的反驳没有意义……就按照燕渡说的话做吧。   浅淡的抵触感几乎瞬息烟消云散,姜晞已习惯了听从他人,无论那法子是什么,此刻与燕渡对着干没有任何好处。   燕渡试图用肘部支撑身体站起,但滑了一下,又跌回床榻上:“哎哟,小西,劳你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姜晞手一顿,转身将燕渡搀扶起来,不但如此,还亲手替他慢慢穿上了衣裳裤子,免得光着身子,不好见人。   “多谢!”燕渡身受重伤,起身已十分吃力,只是简单的动作,额角又渗出汗珠,他硬是慢慢坐了起来。   姜晞等燕渡坐好,才解开了夫妻俩的穴道,又拉着他们的胳膊,稍微用力地晃了晃,这两人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第41章   新婚的小夫妻一睁眼就看见黑暗中两个男人。   一个坐在他们的床上, 一个站在他们的身边,都身材高大瞧着很不好惹,一时之间, 他们惊慌失措,小夫妻中的丈夫将妻子挡在身后,两人俱是瑟瑟发抖。   丈夫打着磕绊压低声音:“两位、两位好汉, 家里的钱财放在床底下的盒子里,除此之外, 还有些散碎钱财布料,都收罗到屋后了,算是我们夫妻二人孝敬您两位好汉的——”   话没说完, 燕渡便呛咳起来,打断了丈夫的话, 声音嘶哑:“十分抱歉,打扰贤伉俪,只是我身受重伤,我的朋友为了我的性命,不得不暂且来此修养,实在很对不住您二位。这些小小赔礼, 还请收下。”   燕渡从怀里掏出一袋钱,姜晞很顺手地接过来,沉甸甸的前袋子里估摸着足有十来两碎银子,应当是燕渡全身的家当,竟然一点也不在乎日后自己没了钱财傍身怎么办, 姜晞心想, 轻财重义的大侠风度就是燕渡这样的吗?   钱袋子塞进了丈夫的手里,这两夫妻一听燕渡说话如此温和, 空气中也确实有一股血腥味,钱还捏在手上,不由地有些放下心。   丈夫忙道:“不敢不敢,这些钱我们怎么敢收下?”   丈夫要把钱袋子还回去,妻子却按住他的手腕,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着脸细声细气地道:“两位好汉尽管在这里住下,钱我们夫妻便收下了,只是近日里周围人多,朋友也来得多,也许吵得慌,还望两位好汉不要介意。”   丈夫听了妻子的话,把钱袋子塞回怀里,忙道:“正是这个理,两位好汉尽管住下,需要我们买什么药材,我们也可以去寻村里的老医师。”   妻子柔声道:“时候不早了,两位好汉且住下,我们夫妻去旁边的茅屋里住就是,就隔着一道门,两位好汉若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敲敲墙壁就是了。”   这个女人很聪明……先收下钱让自己等人放心;再说近些日子很多客人朋友来家,他们若出了什么事,必定有人知晓;最后又说住的地方只有一墙之隔,不怕他们逃走报官……   姜晞忍不住多看了女人一眼,只看到女人垂着的脸颊被凌乱的鬓发遮盖,月色之下,只露出一只白净的耳朵,身段又窈窕婀娜,哪怕看不清脸,也能猜出她长相不错。   “不必,岂能劳烦贤伉俪?我们不请自来,本就失礼,再让主人家让出屋子怎么好?我们去茅屋里住着就是。”   燕渡听了妻子的话,微微摇头,语气诚恳而真挚:   “两位能暂且收留我们,实在感激涕零,这份恩情,我燕渡必报。日后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要带着钱袋中的东西找到欢喜门,欢喜门上下,必然竭尽全力报答两位的恩情!”   丈夫一怔,打开钱袋,从中取出一只青玉的半圆形玉佩,看起来是两块玉佩相合,便能组成一个的模样,虽然不至于价值千金,却也温润滑腻,看着价值不菲。   这话实在真情真意,燕渡又颇有英雄豪气,令人心折,如此一来,话语便更值得信赖,这对夫妻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几分动摇。   燕渡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姜晞等他站稳,才伸手扶住他结实的臂膀,听见燕渡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姜晞扶着燕渡走到茅屋里,此处看起来便是放置杂物,偶尔也叫牲畜幼崽冬日暂居的地方,四面围墙环绕,只有墙壁上几个不大的孔洞算作通风之用,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猪草、茅草,虽然打扫过,但仍不是很好的居所。   “没法子了,看来咱俩只能住在这小破地方凑合几天,委屈你了,小西。”燕渡半开玩笑似的,拍了拍姜晞的手背。   姜晞摇摇头:“跟你在一起,我并不委屈……”   燕渡有些无奈地笑了:“那位少爷可真没教你什么好话啊,罢了罢了。不过你这样说,我心里也十分高兴。”   只是走了几步而已,燕渡身上穿着的衣服,便已又被汗水浸湿。   燕渡从未有如此虚弱、不得不寻求他人帮助的时候。   姜晞叫燕渡先站在原处不要动,自己手脚麻利地拾掇出一处可供休息的地铺,尽可能铺展得舒服一些,好让燕渡睡起来不那么难受。   突然,姜晞捕捉到一丝声音,手指微微一顿,却又不动声色,等燕渡似有所察地略微转过头去,才直起身子,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了薄薄一扇木门。   门外的脚步声渐近,丈夫怀里抱着两张不厚却干净的旧被子走来,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两位好汉,这是我家里原本的铺盖,两位若是不嫌弃……”   燕渡:“劳烦阁下帮忙,实在惭愧,多谢你了。”   丈夫摇摇头,不大好意思地说:“岂敢、岂敢,只是力所能及的小事,当不得好汉这样感激。”   姜晞伸手接过被子褥子,丈夫匆匆离去。   他本能地捏了捏被褥,低头检查一番,确认此物没有问题,才铺在方才自己整理好的床榻之上。   夜色已深,燕渡又很需要休息,姜晞扶着他躺在简陋的床榻上,为他盖好了被子。   这样体贴备至,燕渡脸皮再厚也不能安然收下,更逞论床铺只有他一个人躺下的位置?   燕渡望着姜晞:“我睡下了,你睡在哪里?”   姜晞在周围看了一圈,指了指燕渡脚下不远处的位置,那里没有什么灰尘,也带着一些未曾被收好的杂乱稻草,看起来比其他地方好一些。   燕渡一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块跟其余地方没有多少差别的位置,沉默片刻,叹息道:“看来我要向你道歉。”   姜晞有点迷茫:“为什么?”   燕渡淡淡道:“一定是我没有尽到责任,显得太过严厉刻薄,否则你为什么这么小心谨慎,连跟我睡在一起都不愿意?”   啊……?   姜晞听得出,燕渡是不想他睡在地上,只是他并不觉得那是什么不好的地界,沉默几秒,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你知道我跟少爷的事。”   燕渡点头。   姜晞微微抿起嘴唇,眉梢轻挑:“既然知道,为什么非要跟我一起睡觉?你难道不觉得恶心害怕?”   燕渡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可恶心害怕的?难道你救了我,我却因为这点可笑的事情而讨厌你吗?你未免把我看得太轻了!”   姜晞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过去,掀开被子一角,躺进了床铺里。   燕渡往旁边让了让,姜晞侧身躺着,这样的姿势不大占地方——他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安稳地合住了眼睛。   燕渡望着姜晞苍白的脸。   这个时候,燕渡才有些恍然地察觉到,姜晞虽然身材高大,武功也不错,但实际的年龄恐怕不到二十岁。   这张脸实在太过年轻,人却过早地承受了世间残酷而无情的风雨,强迫本该少年轻狂、恣肆快乐的年轻人早早地沉默、稳重、谨慎,岂不是这世上最令人遗憾的事情之一?   燕渡心中唏嘘,目光越来越模糊,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   清晨。   鸟雀啾喳,风和日丽。   燕渡醒来时,姜晞正在为他换药。   金疮药效用很不错,燕渡又体魄强健、内息充沛,只休息了一个晚上,便已可以起身自己行走了。   姜晞的新衣服已经用掉了一半,都做成布条给燕渡捆绑伤口了。   燕渡打算做一辈子的独行侠,却没有想到,在姜晞这里体会了一次何为事事妥帖、处处尽心,如果姜晞是个女人,恐怕燕渡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   姜晞收拾了铺盖,走出门去,想问这户人家要一些食物。   他刚刚踏出房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前头传来一些琐碎的喧嚷之声,姜晞慢慢走到边缘,远远地看过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与年轻夫妻交谈。   老人手中提着一条腊肉,一篮子鸡蛋,笑吟吟的,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因笑容而舒展开来,格外慈和温柔,絮叨着:“您们刚刚成婚,日后一定要互相扶持,日子才能过得和和美美……”   俩夫妻虽然昨晚上有了一场惊魂,但现在都各自笑着接过了送来的吃食,却不打算留老人吃饭——大约是在顾忌姜晞与燕渡。   姜晞站在墙角,平静地望着他们。   这些人的幸福无法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波澜,也许是因为姜晞从一开始就知道,平常人的幸福永不可能属于自己。   为了不被燕渡察觉出端倪,姜晞没有刻意收敛气息。   老人知道小夫妻不打算留自己用饭,抱怨两句也就罢了,一转头,恰好瞧见了静静矗立的姜晞。   温暖而明媚的阳光下,姜晞的发眼眉睫愈发漆黑,肤色白皙到近乎半透明,稍稍去了几分阴骘的冷漠,整个人如一棵笔直的柏树,只是缄默而立,就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独特气质。   一瞬间,老人几乎被姜晞过人的外貌所震慑。   老人愣怔片刻,恍惚回神,眉目之间流露出几分思索的神态,突然,他慈祥的面孔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快走几步,握住了姜晞的手。   “我认得你!你是林家的二郎吧?!” 第42章   姜晞静静地望着老人, 任由粗糙如树皮的手握住自己的手,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了“此人没有武功”的念头,缓慢地眨了眨眼, 开口道:“我不是林二郎。”   老人哎哟一声,握着他的手拍了拍,语气格外笃定:“肯定是!我不会认错, 只过了十年而已,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跟你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   母亲?姜晞听了这话, 不由地一怔。   他尚且非常清晰地记得,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父母待他都很不错, 但究竟如何“不错”,具体的细节却忘得一干二净。   家人的脸却仿佛坠入一片迷雾, 连与他们相处的记忆都异常模糊,仿佛初冬的湖面,冰面看似坚硬稳固,实则轻轻一碰便四散粉碎了。   姜晞没有反驳,老人便说得更来劲儿,激动得眼中浮现泪花:“你母亲是村子里生得最美的女娃儿了, 以浣纱为生,后来与你父亲成婚,诞下了你跟你哥哥两个小娃儿,都生得可乖了,小时候, 我还抱过你呢!”   姜晞听了这话, 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好似在听陌生人的故事一般, 淡淡道:“是吗……?我已记不清了。”   老人叹息道:“你那时候还小,只八、九岁而已,你们一家人日子本过得很好,却没想到糟了老天的嫉妒!你父亲得了怪病,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为了治病,家里的钱全花了,最后不得已,只好连你也卖掉……唉!”   姜晞的脑海中模糊地浮现了几个画面:   看不清脸的女人流着泪抚摸他的脸,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虚弱的男人躺在床铺上,连呼吸都很艰难,床边趴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大哭;他被女人牵着走到一个年迈的男人面前,女人把他交给了男人,拿到了一些碎银子。   但他依然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情感的链接,仿佛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只有最后一个画面稍微清晰些——他看清了那个“买下”自己的男人,正是圣教之中已经死去了的前任七位堂主之一。   姜晞记得,他被买下之后,与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一起,被摸了身上的根骨,几乎一大半孩子都被带走了,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姜晞不知道,也没有再见过他们。   只有包括姜晞在内的寥寥几个小孩,进入了一个黑暗的塔楼,在里面开始学习武功、学习杀人,学成了,他们便是真正的“暗卫”了。   那段日子很累,因此,姜晞心里其实还是挺感谢将他带出阁楼的姜慈——虽然从某种角度来看,姜慈其实才是姜晞如此劳累的罪魁祸首。   此时此刻,姜晞已经确定,老人确实认识他。   原来他真的是“林二郎”。   博安城是姜晞的家乡,姜晞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此事太过巧合,他沉默下来,安静倾听老人的话语。   老人继续喋喋不休的说话:“后来,你父亲的病好了一些,不用日日都吃药了,你们家的生活也好了些,你哥哥林家大郎也到了能娶妻的时候了。可惜啊,突然一场天降的大火,把你家烧得干干净净,一个都没逃出来。”   喔,这个姜晞知道,这是因为他成为了正式的“暗卫”,已经完全是属于圣教的财产,因此,圣教施行了一直以来,对每一个加入圣教的“外人”都会实施的法子——“斩俗缘”。   此即为,将他的所有直系亲人,全部抹杀。   一个没有亲眷牵连的人,才是合格的暗卫,一把冷血无情的兵刃。   姜晞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每一个暗卫都知道,有时候,甚至是暗卫亲手执行自己的“斩俗缘”任务。   不过,姜晞没有亲手履行过,他只是听自己身边其他的暗卫告诉了他一声,说他们已完成了姜晞的“斩俗缘”,仅此而已。   姜晞略微眨了眨眼,安静地垂下头。   他做不出悲怆欲绝的痛苦,因此只能低下头,掩盖自己的表情与神态。   老人长长地叹息:“林二郎,你小的时候从来不跟其他孩子一起调皮捣蛋,总是安安静静的,连一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先前你家树下掉了一只雏鸟,你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长大——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姜晞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我不会总是挨饿,在冬天也时常能睡在温暖的屋子里,生病了有很厉害的医生治疗,我的主人家也对我不错。只要我不做错事受罚,平日里待我也比较亲切。”   老人放下心似地长舒一口气:“好,好,那就好。你被卖去做人的奴仆,实在很辛苦,尤其许多大户人家,都不是好相与的。你现在没事就好!你来这里是?”   姜晞:“只是路过,没几日就要走了。”   老人点点头,放下了姜晞的手,突然转身去旁边已经呆若木鸡的小夫妻那里,在他们手中放鸡蛋的篮子里抓了几个鸡蛋,塞进了姜晞的手中。   “你拿着!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吃几个鸡蛋补补身体吧。”   姜晞低头看着煮熟的鸡蛋,还有点冒热气,盘在掌心是温热的,手指合拢,轻声道:“多谢。”   老人摆摆手:“哪里用得着谢呢?”   突然,老人转过头去,拉着小夫妻吆喝:“你俩一定要好好待客!小时候你们还在一起玩过呢!”   小夫妻震撼又茫然,愣愣地称是,才被老人放过。   老人离开了小屋,小夫妻却对姜晞的态度大为不同了——突然发现,昨晚两个血糊糊一看就不好惹的好汉里,有一个是自家老乡,是什么感觉啊!?   姜晞自然已经忘了幼年时与小夫妻的过往,他俩似乎还记得些,但终究十年过去,彼此之间难免生疏,姜晞也懒得与任务无关的人说一些寒暄的废话,便只拿了简单的吃食,就回到了茅屋。   茅屋内,燕渡已经醒了,懒洋洋地摊开四肢躺着,看见姜晞推门而入,脸上便带了笑:“你回来了,二郎?”   姜晞知道,燕渡内力深厚,他们屋子前面说的每一句话,想必都被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但他没什么反应,仍是平静地给燕渡递了吃食:“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小西……”   燕渡看逗姜晞没什么反应,也自觉没趣儿,不说方才那话了,手上拿着吃食,一口口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家乡在这里,要不要去看一看当初居住的旧址?”   姜晞摇头:“不必了。我也没想到会来到这里,也许是命数吧。只是我已忘了原先的一切,更没有任何惆怅思乡之情,不必在意。”   燕渡闻言,反倒皱了眉,咽下食物,看向姜晞,颇为认真道:“忘了?是怎么个忘法?”   嗯?为什么在意这个……   姜晞一五一十地给燕渡说了他的情况。   “忘了面容,忘了过去的记忆,只记得之后的日子,心里也没什么滋味?”燕渡细细咀嚼着这番话,眉头越皱越紧,“恕我直言,小西,你去了你的主人家之后,是不是过得很苦?”   燕渡看姜晞这样年轻,又有如此不错的武功,性情还颇为沉稳,又会照顾人,若是自己跌摸滚爬、吃苦得来的,也并不奇怪。   姜晞想了想:“我不知道。”   燕渡一怔:“你不知道?”   姜晞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情绪:“也许是过得很苦吧……只是我已忘了。”   燕渡沉默下来,片刻之后,目光略带复杂地望着他,缓缓道:“小西,你知不知道,对一个人而言,愉悦的记忆保存的时间很短暂,反倒是痛苦的记忆,会留下很深的印象?”   姜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脸上露出点好奇来:“没有听过。只是……我的情况似乎不同?”   燕渡长叹一声:“是啊,这便更糟了。因为一个人若是连痛苦都无法回忆,便说明此人所经历的痛苦,已超越了人心的承受能力,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便会自发地遗忘与封锁那段回忆中所有的一切。”   姜晞缓缓地眨眼,对于这样的说辞,既没有感同身受的唏嘘,也没有恍然大悟的开解,只是单纯地看着燕渡。   燕渡的心逐渐沉了下去,话语哽在喉头,竟吐不出来。   ——若一个人连愉悦快乐的记忆都无法回想,就证明这个人的痛苦已经让他整个人重塑,在一次次的捶打中,变成了一颗无心的磐石,仿佛只要这样,便不会被任何苦难打倒。   不会痛苦,亦不会欢悦,犹如木石般沉静,也犹如木石般无心。   有的人遭受痛苦,会流泪悲哀,痛彻心扉,叫人看了便心生怜悯。   但有的人遭受苦难,什么都不会做,既不会抵抗,也不会挣扎,甚至不觉得自己已身处深渊地狱,只是如寻常人一般活着,接受他人赐予自己的一切,无论那是痛苦还是快乐。   这样的人,是不是可悲的?   燕渡不知道。   但燕渡已再也不想再继续说这件事,他已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在先前的时候用“二郎”的称呼跟他玩笑。   “林二郎”也许已经死在那个被父母卖掉的白日。   此时此刻,站在燕渡面前的,只是姜晞,也只有姜晞。   燕渡岔开了话题:“我们在这里歇一天,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第43章   按燕渡所想, 姜晞作为一个颇为冷漠、被卷入事端的无辜路人,遇到这样糟糕的情况,应该希望尽快脱身, 远离周遭一切是非。   如果不是燕渡伤口太深,昨晚已经昏迷不醒,睁眼时又被姜晞格外悉心地照料, 张不开嘴说出叫他离去的无情话语,恐怕燕渡早已独自一人消失在博安城了。   但今日他换好了伤药, 恢复了些许体力,人也稍微有了自保能力,便要迫不及待地离开, 省得一直与姜晞待在一起,连累了他。   “等我走之后, 你便也走吧。”   燕渡话音未落,便见姜晞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走。”   燕渡一怔:“为什么?”   姜晞淡淡道:“你可知道我的金疮药有多贵?它足足价值一百两银子。若你死了,我找谁去拿回这笔钱?”   燕渡沉默几秒,突然笑了,唇角扬起, 笑容之中带着犹如令冰雪笑容的温暖之意。   燕渡知道,姜晞是在担心他,因此寻了个借口,要跟他走在一起。   既然姜晞已经如此爽快,燕渡便也不再啰嗦婆妈, 心怀大畅道:“好!相逢即是有缘, 既如此,那咱们就一起, 把这博安城闹个天翻地覆吧!”   燕渡宽大灼热的手掌搭在姜晞的肩头,重重一握。   姜晞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燕渡的笑脸,他观察着燕渡的表情,唇角微微扬起一点类似的弧度,但这略微僵硬的笑脸,很快消失在他的面颊上。   ——既然已经获得了燕渡的信任,就不能再被动地故意引其注意,而是要化被动为主动,展露出自身的价值与决心,强硬地加入。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姜晞问。   “不着急,我们先复盘一下要做的事情。”燕渡拉着姜晞坐下,两人盘腿坐在铺着旧被子的茅草垫上。   燕渡的表情格外严肃,他一字一顿道:“小西,此事至关重要,你千万不能告诉旁人——包括你的主人。”   “若主人不问起,我便不会说。”姜晞抿唇道。   “那就够了,反正此事早晚会叫江湖人知晓,只是需要一时的隐秘而已。”燕渡点点头,压低声音,“你可知当今圣上?”   姜晞:“当今圣上周承祚乃是先帝太子,二十五岁登基,改年号为‘永平’,如今登临尊位已有十年……在位期间,各地官员清廉能干,官员不是大错绝不株连亲族,多是流放三千里,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仁德之君。”   燕渡含笑:“正是如此。那你可知道,当今圣上还有一个同母的弟弟?”   姜晞想了想:“燕大哥是说……秦王周承康?我记得他刚刚及冠?”   燕渡颔首:“不错!秦王年纪比当今圣上小得多,圣上几乎拿他当儿子看,宠溺至极,又以最为繁华、距离京都最近的牧康城作为封地,还有超规格的田地与俸禄,每年新春都要召秦王回宫,一起用饭,赏赐珍宝无数。”   姜晞眨了眨眼:“莫非燕大哥要办的事情,与秦王有关……?”   燕渡叹息一声:“对!这可是个麻烦事。秦王的奶娘生了个儿子,名叫方思,他在前些日子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地官员遍查无果,我也只查到,他的消失跟贩人的‘蛇头’有关。”   姜晞听得有些糊涂,他本能察觉到燕渡并没有说出实情,只是半真半假的话语而已,一定隐藏了什么,却故作不知,问道:“蛇头拐走了秦王奶娘的儿子?看来秦王与奶娘关系很好……”   燕渡苦笑:“是啊,是很好,因此秦王委托了我来寻找此人——毕竟欢喜门的创立者就是一位朝廷的藩王,总有些恩情在,彼此之间的联系也深一些。”   姜晞记得,“欢喜门”确实是一位朝廷的郡王做创立。   此人乃是周怀康的儿子,但从小厌恶朝堂的尔虞我诈,勤练武艺,终成一代高手。   建立欢喜门之后,此人并未多么认真专注地经营,后续代代掌门,也并非皇室中人,而是欢喜门中各处聚集的优秀弟子。   但有这么一层关系,欢喜门终究与其他江湖门派不同了。   偶尔有些时候,欢喜门会替朝廷办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朝廷也默认了他们所居的地方缴税少三层,算作回报。   “我们要做什么?去找‘蛇头’,逼问出方思的下落……?”姜晞问。   燕渡将一大块饼子塞进嘴里,神色略微有些闪躲尴尬,声音含糊:“不必,‘蛇头’已经死了。不过这也无妨,我知道方思在什么地方。”   姜晞略微偏着头看燕渡,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显出一丝迷茫。   “正好我现在身体不佳,若想亲自救他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燕渡朝姜晞眨眨左眼,微笑道,“好在你来帮我,那我便能偷懒继续躲着休息,舒舒服服地躺着,等你救人回来了!”   姜晞一怔,听燕渡这话,似乎是不打算自己行动,而准备只依靠他一个人了。   燕渡咽下食物,笑道:“怎么样?行不行?”   姜晞点头:“行。”   燕渡笑意扩大,眉眼弯起,搭着姜晞的肩膀,告诉了他一个地址:“你去此处,一定要动静小一点,免得惊扰了旁人。去了之后,便能找到方思了!”   “找到方思之后呢?”姜晞问。   “之后?”燕渡一笑,“自然是将方思送到官府去,暂时把他护着。等博安城里的骚乱减轻,由官府中人护送,他自己就能回去了。”   姜晞沉默下来,不是因为事情太困难,而是因为事情太简单。   燕渡一路跨越数个城池,捣毁无数贩人的据点,动静其实不算小,也许其他人没有查到燕渡与“百禄门”的特殊关系,但想必有点势力的人都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为了找一个人,燕渡如此大张旗鼓,没有特地隐藏自己,也没有真的喧嚷到人尽皆知,只是按照他一贯光明磊落的作风,蛮横地杀到博安城。   仔细想想,这样的行径,难道不令人奇怪?   万一“蛇头”被燕渡追杀得咬牙切齿,一怒之下,脑子发昏,直接杀了方思,燕渡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姜晞一个字都没有说。   ——既然燕渡让他做,那他就去做。   燕渡笑眯眯地看着他,语气颇为温和:“怎么样,可以劳烦你吗,小西?”   姜晞微微点头:“好。”   燕渡躺下来,继续闭上眼调息,声音懒懒散散:“等到今日夜晚子时,你就可以行动了。在那之前,我先睡一觉,真累啊……”   姜晞坐在燕渡的身边,静静望着他的睡颜。   燕渡眼下乌青,脸色发白,嘴唇也无甚血色,颊边胡茬长了一些,头发也乱糟糟的,饶是如此,他的五官硬朗,轮廓深邃,看起来依然极富英雄气概,几乎是孩子们脑海中勾勒出最符合“大侠”外貌的面孔。   但大侠也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也会说谎、算计和隐瞒。   没关系,燕渡不想说,姜晞就不问。   他会自己去探。   ……   夜晚,子时。   万籁俱寂,一切都沉入了睡梦之中,燕渡慢慢地站起身,亲手为姜晞整理了衣襟,望着姜晞沉静的双眼,欣慰笑道:“去吧,小西。一路小心。”   燕渡把姜晞轻轻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后背,像是安慰一个因恐惧而流泪的孩子,不带任何情|欲的色彩。   这出乎了姜晞的预料,他有些愣怔地慢慢伸出手,回抱一下,感受到温暖的体温。   “燕大哥,我走了。”   姜晞轻轻挣开燕渡的怀抱,一步步踏出了屋子,运起轻功,身影逐渐融入了无边的黑夜之中。   燕渡目送他的远去。   夜色如墨。   姜晞离开村子,在黑夜中前行了许久,突然在一棵树旁降下身形,抬头望向树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羽毛的鸟儿,正安静地停立。   姜晞做出呼唤鸟儿的奇特手势,弯曲的手指勾连在一起,食指与中指环绕出半圆。   鸟儿立刻扑腾翅膀飞下枝头,但却在姜晞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并未直接落在姜晞的手腕上,而是朝黑暗中的另一个方向飞去。   姜晞知道,这是有人在等自己。   他跟上鸟儿,轻盈如一片羽毛,很快来到一处义庄。   几口半开的棺材露出质感廉价的纸衣一角,零散地摆放在一旁,几个卷起的草席缝隙中露出的死灰色手脚,难闻的阴冷味道夹杂一丝挥之不去的腐臭,令人鼻腔发痒。   黑羽鸟儿落在了其中一口棺材上,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姜晞来了,姜晞来了!快接客!”   棺材盖缓缓挪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闷摩擦声,一个穿着鲜亮纸衣服、躺在棺材里的人,突然起了上半身。   他的面色比姜晞更惨白,脸上涂抹着大红色的胭脂,手里还捧着一叠纸做的金元宝,转头看向姜晞时,身体并不动,只有脖子一格一格地扭转。   “呼”的一声,棺材周围逐渐漂浮起一朵一朵的幽绿色火焰,围绕着穿纸衣服的人,不停地浮动旋转,照亮了他没有光彩的死灰色眼睛。   棺材里的人嘴唇一动不动,却有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幽冷地扩散:   “你、来、了。” 第44章   暗夜, 义庄,棺中人。   这诡异而可怕的一幕,足以令任何人脚底生凉。   但姜晞立在原地, 好像突然变成了瞎子,眼里看不见任何诡异之景,只是略作颔首, 语态恭敬地回应:   “贺堂主,我来了……劳您久侯。”   ——贺璞玉, 圣教七位堂主之一,有“半死不活”的江湖绰号。   贺璞玉擅长饲养各类飞禽走兽,以动物代替人来做事, 只要使用他所创作的奇特手势,再加上那些动物的嗅觉灵敏, 智力也不低,能认出人的面孔气味,两厢交叉之下,便可以得到奇异的辅助。   动物总比人隐匿得更深,也更不惹人怀疑,因此, 在姜晞来到博安城外,做准备的那段时间,他的准备之一便是联络贺璞玉。   贺璞玉青紫色的嘴唇一颤也不颤,眼珠漠然盯住姜晞,从没有眨动过一次, 幽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什、么、事?”   这次, 是姜晞第一次见到贺璞玉。   他知道,若非是因为他是教主身边的亲信, 贺璞玉是绝不会被一张字条就叫出来的。   虽是头一回见,姜晞却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死人般的外表下,有一颗异常紧绷的心。   贺堂主之所以待在这里,没有下属,也没有侍从,不好金银珠宝,更不喜欢美色与权势,只因为他喜欢动物更甚于人……这样也挺好。   姜晞其实能够感同身受。   哪怕他可以很快地了解一个人,也不乐意总是见人,与人说话实在太累。   姜晞尽快说出自己的诉求:“请贺堂主寻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戴上易|容|面|具,帮我去救一个人出来,将他放在官府便好……”   他说出了燕渡告诉自己的、方思所在的那处地址。   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张夹在银票之中,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捏在手指之间,高高举起。   并非走上前,将东西递出,而是保持距离,等待鸟儿来领。   漆黑羽毛的鸟儿展翅落在姜晞腕子上,咬住面具,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姜晞的手掌,才飞回贺璞玉的棺材盖上。   人皮面具从鸟嘴中落在了贺璞玉的掌心。   贺璞玉缓缓展开面具,动作总是一格一格的僵硬,更像一只死而复生的僵尸。   “是、你、的?”   姜晞点头:“不错,这人皮面具确实是‘菊’天王仿照我的脸制成的……虽然时间紧迫,细节有些怪异,但稍作伪装遮掩,黑夜之中,也瞧不出来。”   ——居浩渺做这张面具时,本不乐意,却因为姜晞扯着教主的虎皮,而不得不骂骂咧咧地做,一边以最快速度麻利地做,一边冷若冰霜地瞪着姜晞。   贺璞玉沉默几秒,空气几欲凝滞,片刻之后,他才又缓缓道:   “人、缘、好。”   姜晞毫无困难地理解了贺璞玉的意思,谦虚道:“是各位圣教堂主、天王太过抬爱,实在是托了教主的福……”   贺璞玉将面具盖在了自己的脸上,努力地揉搓着,想要将他弄得平整,服帖在皮肉之上。   但他似乎手法太过生疏,因此手指努力地摆弄了许久,也没有将面具之间的褶皱与空隙抚平,颇有些手忙脚乱。   姜晞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贺璞玉会随意找个人替代,没有想到,贺璞玉打算自己来。   他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贺璞玉努力。   黑羽毛的鸟儿嘎嘎笑着:“好傻!好傻!”   贺璞玉不再扒拉脸上的面具,幽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帮、我。”   只是这一次,声音的间隔之间,似乎有所踌躇,不大好意思。   “失礼了。”姜晞应一声,缓步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让贺璞玉做好充分面对他的准备,双脚停在棺材旁,朝贺璞玉的脸缓缓伸出手。   冰冷的指尖触及同样冰冷的面颊。   贺璞玉闭上眼,不肯面对姜晞的视线,姜晞也安静而快速地抚弄着面具之间的缝隙,一点点将它贴合在贺璞玉的脸上。   走近之后,姜晞才看见,贺璞玉长得其实很俊俏,精细的眉眼,圆肥的嘴唇,脸蛋也是圆的,却有个尖下巴,又秀气,又可爱,是一张看起来年纪很小的脸。   俊俏秀气的圆脸很快被揉捏成姜晞的锋锐与冷峻。   做完自己的事,姜晞便又一步一步后退,回到了他原来站立的位置,远远地离开了贺璞玉。   贺璞玉睁开眼,看见默然矗立的姜晞,紧绷的心竟然轻微的放松了一点。   “你、走、吧。”   贺璞玉说完,又缓缓地躺回了棺材中。   姜晞知道,贺璞玉这样的人,一定会很快地做事,因为他们害怕事情追在自己的身后,但他们却不喜欢被人看着做事,一定要独自去做才能做好。   因此,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向贺璞玉道了谢。   姜晞走后,静悄悄的义庄之中,鬼火一朵一朵飞起,贺璞玉又缓缓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他抚摸着自己脸上的面具,想起长身玉立的姜晞安静投来视线的模样,两片嘴唇终于慢慢张开,喉结滚动,发出了极其嘶哑嘲哳的难听嗓音,一如他以腹语说话般顿挫有致:   “真、好、看。”   ……   姜晞回到村子时,只过了不到两盏茶的时间。   他静静落在屋子边,极目远眺,运足耳力,果不其然,燕渡已经离开了。   他睡过的旧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放着一封信,大约是借了这户农家小夫妻的纸笔,信纸粗糙廉价,墨水晕染气味刺鼻,末尾“燕渡留”中的“渡”字,都晕染得与“留”下的“田”字融为一体了。   姜晞一目十行,速读此信。   「展信佳。」   「小西吾弟,就此别过。江湖路远,山高水长,终有相逢之时。与你相识,乃我此生之幸。非是不信你,只是兹事体大,我一人不能决定,下回见了,请你喝酒赔罪。愿尔康强好眠食,百年欢乐未渠央。」   「愚兄燕渡留。」   除此之外,信件下方,还垫着一个小小的弯月形状青玉佩。   姜晞起初以为,这玉佩是燕渡给了小夫妻的那个,但仔细看去,才发现小夫妻的是左半边,它是右半边。   ……虽然之前确实想过,燕渡手里的半截玉佩,是不是跟其他人有了约定,才互相拿了一半的。   但现在看来,这两半玉佩都在燕渡一个人的手上。   确实是他的作风……   姜晞望着玉佩,检查过后,默不作声地把它收下了,手掌在被子里一探,摸到犹存的温热,知道燕渡并没有走远。   他的身子已轻飘飘地跃起,在周围转了一圈,找到了泥地里半个很淡的鞋印,脑海中浮现出燕渡脚下一踏,身子便模糊起来,整个人跨越到数尺之外的模样。   顺着方位向前,姜晞在自己额头往上一点的位置发现了一根有些歪斜的树枝,折断的部分摇摇欲坠,并非是有意为之,而是因为身材高大没有注意,擦过去了而已。   方位是……西边。   姜晞如蛇滑入草丛般,融入了深邃的黑暗之中。   燕渡留下的种种蛛丝马迹,在姜晞的眼中都一目了然,虽然他走得早,但不消片刻,姜晞便已追上了他的步伐。   姜晞并未刻意靠近,而是远远吊在燕渡的身后,仿佛一抹幽鬼般阴魂不散。   他跟随燕渡不断前进,从贫瘠的村子抵达繁华的城镇,绕过博安城的大街小巷,来到了一处从外部看起来,与整条街道其余宅邸的修饰无甚差别,显得格外普通的富户宅邸。   燕渡身形一闪,人已进入了宅院之中。   姜晞轻轻贴在墙壁边,浑身肌肉一点点隆起,呼吸心跳已至最低,缓慢而无声地潜入其中。   宅邸内部别有洞天,光是护卫就有足足四十个,每一个都身兼上乘武功,且彼此之间组成队伍,互相保护,形成掎角之势,严格而可怕,密织成一张大网,将整个宅邸笼罩。   与江湖组织的散漫不同,带有军队的风气……   姜晞小心翼翼缩进了人眼视觉的死角之中,缓缓蜷曲身体,知道自己已不能再继续朝里潜入。   他已感受到一股微妙的、沉寂的、但又恐怖至极的气势,只怕能与教主一较高下的武功高手,正在宅邸之中守护!   再潜入得深一些,恐怕姜晞便再也出不来了。   姜晞也不贪心,闭着眼,视野进入一片黑暗,蜷曲的身体仿佛一点点变冷,逐渐对周围的感觉麻木起来,鼻子似乎突然成了摆设,泥土的气味渐趋消失,最后,只有听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大。   ——草木摩擦、虫豸在泥土中翻滚、巡逻之人的心跳与呼吸逐渐连成一线,如同曲谱般带有跌宕起伏的韵律。   最后,在纷乱而无用的心跳呼吸中,找到了属于燕渡的频率。   砰砰、砰砰、砰砰……   呼……呼……呼……   燕渡有节奏地呼吸着,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随着声带的震动传递而出,清晰至极地传递到了姜晞的耳边。   “——秦王殿下,王府被盗窃的那一批弩弓与箭矢,已经找到地方了。” 第45章   ——秦王!   ——这宅邸中的主人, 果真是秦王!   姜晞沉心静气,继续聆听。   回应燕渡的是一个清澈而柔和的男声,格外年轻, 带着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   “找到就好。方思发现端倪,替我去找,什么都没找到不说, 人还陷进去了。多亏了燕大侠出手相助,这批弩箭才能回到我的手心里啊。”   丢失了弩箭乃是破天的大事, 但在秦王的口中,似乎对此不以为然,连道谢都带着几分客套的敷衍。   燕渡倒也没在意, 只是沉声道:“在下多嘴一句,弩箭乃是朝廷的军中重器, 还请秦王殿下多做准备、小心保管。若有下回,在下恐怕就很难再找到了。”   秦王哼笑一声,缓缓道:“这是燕大侠对本王的教诲么?”   燕渡沉默几秒:“岂敢?”   啪的一响,似是扇子一格一格收起,轻敲在掌心。秦王轻笑:“那就好。我还以为欢喜门终于可以做朝廷的主了。”   燕渡叹了口气:“是在下失言了。”   秦王淡淡道:“乡野草民,对本王这般语气, 何其不敬,确实失言。叫你一声大侠,你真当自己了不起了?比起多管旁人的闲事,还是多多注意自己的性命吧,省得哪天一睁眼, 人已灰飞烟灭!”   说到这里, 有一声突兀的轻咳,遏制了已经渐趋险恶的氛围。   姜晞心中一凛——此人便是那个镇压宅邸的顶尖高手!   那高人声音极为婉转, 男女莫辨,低哑柔和,听起来年纪并不大:“王爷,圣上前些日子还关心您的身体,近来您为着此事十分操劳,今日时候不早,您可要早些休息?”   秦王被打断,也不再多说,嗯了一声。   离去的脚步声之后,婉转柔和的嗓音又道:“燕大侠,实在对不住,王爷他天性爱胡闹,并非是有意的。这番欢喜门与朝廷共成大事,又协助朝廷发展百禄门,实在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所需,尽可来找咱家。”   燕渡哈哈一笑:“无妨无妨,公公实在客气。那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姜晞心中暗忖,那高人居然是一个太监……看来还是地位不低的大太监,只是当今朝廷素来低调,姜晞实在想不出此人姓甚名谁。   不过,百禄门果真与朝廷有瓜葛!   完成了任务的姜晞心中舒缓一些,他继续静静聆听。   那太监温柔笑道:“燕大侠为了江山社稷身负重伤,还请多留几日,待你伤势好全,再谈其他。”   燕渡:“好。那就劳烦了——对了,这事圣上可知道?”   太监:“自然是知晓的,为此还训斥了王爷一番。不出几日,圣上便会下达旨意,昭告天下了罢。”   这么严重的事情,居然只是训斥几句?别说剥夺爵位、削减封户,甚至连罚钱和禁足都没有,看来当今皇帝,对秦王的宠溺与疼爱,已经远远超乎常理了……姜晞听了,心里也有点惊疑。   燕渡似乎也被哽住了,沉默片刻,才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是吗?天家兄弟相亲相爱,和睦共处,是喜事啊。”   太监呵呵笑着,又与燕渡寒暄了两句,声音才落下来。   姜晞知道,现在偷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是时候离开了。   他又一点点缓缓地、谨慎地离开了宅邸,悄无声息地远远走开,直到再也感知不到那位顶尖高人的气息,才倏然跃起,运足轻功,迅捷无比地飞驰而去。   姜晞回到了他与燕渡曾经待过的村子。   他走进茅草屋,望着地面上的旧被子,垂下眼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躺下去,蜷缩在茅草上。   听着窗外隐隐的蝉鸣鸟叫,姜晞的意识逐渐模糊。   突然,他猛地睁眼,侧过头去,听见外头有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正在轻轻地呼唤着他:   “姜晞,姜晞,快出来——”   是那只黑色羽毛的鸟儿的声音……?姜晞迟疑地爬起来,慢慢走出去。   果不其然,鸟儿正站在枝头,见他出来,落在了他的手腕上,抬起自己的一只爪子。   脚掌上挂着一个小小的袋子,看起来份量不重,但鸟儿本就只有手掌大,因此带着东西,飞得反而很困难。   “拿走!拿走!”   鸟儿一边说,一边抖动着红色的爪子。   姜晞有些迷茫地拆下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为什么给我钱?”姜晞看了看银票,又看了看鸟儿。   鸟儿在他手腕上蹦跶两下:“他喜欢你的面具,每天戴着入睡,不想还给你。这些钱是他的买面具钱。”   ……姜晞一时之间,居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   贺璞玉居然喜欢他的人皮面具?   姜晞脑海中浮现了“自己”穿着纸衣服,身边漂浮着鬼火,双手放在小腹,安然躺在棺材中,闭目休息的模样。   他沉默片刻,诚恳地说:“何必用钱来买?面具算是我送给贺堂主的,只是希望贺堂主若无必要,莫用我的脸在旁人面前出现……”   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我会转告他!钱你收着!”   姜晞:“……”   算了,贺堂主至少给了他钱……   姜晞接受了现状,把钱收回怀中,又回头走进茅屋。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   温暖的阳光照进了阴暗的茅草屋。   柔和的清风吹散了沉郁的空气,姜晞已睁开眼,阳光之下,双目犹如黑曜石。   他将旧被子整理好,归还了那对已经不再畏怯,反而有些态度热情的小夫妻,并向他们提出了告别。   在婉拒了送别与食物之后,姜晞以双脚丈量大地,独自一人离开了村子。   他既然来博安城时光明正大地来,离开博安城时也要光明正大地走。   今日白天的博安城气氛森严肃穆,数个身穿甲胄、佩戴武器的兵卒结成队伍,在街道上巡逻,目光如电。   往日里本该出摊的商贩,此刻也没了踪影,只有一两个大酒楼还开着,但也人迹寥寥。   有些繁华些的地段,地面上湿漉漉的,青石砖的缝隙之中有洗不去的暗红色污渍,空气中漂浮着一层很淡的血腥味。   行人也颇为紧张,一户户人家彼此结伴,不敢有人单独行动,姜晞走到城门口,看见排了老长的队伍,这些都是要出城的百姓。   城门上有一队弓箭手整装待发,目光如电地扫射着排队的人群,门口的守卫从两个人换成了十个人,各自列阵成横排,都体格强健、神完气足,与先前见过的有些懒散的门卫截然不同。   姜晞想了想,老老实实排上队,跟着队伍一点点往外磨。   他发现秦王居然出现在博安城时,就有这样的预感了……果不其然,今日白天,那些在街道上肆虐的“蛇头”的人,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不知是死了,还是被抓了。   昨晚他安安分分地睡觉,在他睡觉时,朝廷的人已经接管并解决了一切。   身后有几个要出门的人家正在排队,他们细微的低声交谈传入了姜晞的耳中。   “父亲,今日这是怎么了?我们为什么要走?”   “没见到那些富户人家的门口都守了人么?朝廷来人,将‘蛇窝’捣毁,救出不少拐卖了的人,还搜出不少的弓弩盔甲,马上就要再进行一次极大的搜寻了。”   “朝廷捣毁了‘蛇窝’?这不是好事吗?他们前几日借口找人,挨家挨户地踹开门锁,强行掳走了好多的女人孩子,连家里的粮食钱财也要抢夺,实在太可恨了!若非官府出手,妹妹也回不到家里。若是留下,能不能拿回我们的钱财?”   “唉,傻孩子,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今日再不走,明日就走不了了!别说拿回自己的钱,能保命就已万幸。你没看见昨日里杀了多少人吗?”   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等待足足一刻钟,终于到了姜晞。   守门兵卒上下打量他,问:“姓名?籍贯?家世背景?”   姜晞老老实实地说:“吕西,籍贯是……”   话音未落,守门兵卒一挥手:“你就是‘笑口常开’燕渡叮嘱我们的那个‘吕西’?走吧走吧!”   姜晞顿了一下,咽下了剩下的话,眨了眨眼:“……多谢。”   他跨步走过两边围拢的兵卒,一步步离开了博安城。   现在,是时候回去复命了。   这样思考着的姜晞,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博安城,脑海中浮现了燕渡温暖的笑脸……欺骗和隐瞒,换来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   姜晞分辨不出,也不愿去想,他的心平静如一池静水,偶尔会思考得深入时,他本能地感到危险,会遏制想法,告诫自己,此刻已过得足够好,不必再寻求更多。   ——他不是吕西,不是林二郎,只是姜晞。   姜慈的姜,姜慈赐名的晞。   这个名字,岂不是比做暗卫时,被称呼的“十七”好听得多?   不贪婪,才会没有失望,才能获得安心。   姜晞的神色淡淡的,他垂下眼,转过头,再也没有迟疑地朝圣教的方向走去。 第46章   风和日丽, 鸟语花香。   姜慈刚刚睡醒,迷糊中本能地将手伸向旁边,没有摸到预料中肌肉精壮、体温却有些凉的身体, 只摸了个空。   姜慈本能睁开眼,望见空荡荡的床畔,才突然想起, 自己给了姜晞一个任务,他已离开了自己, 去博安城了。   哪怕姜晞已经去了不短的时间,姜慈却也仍然不能习惯身边没有人陪伴入眠的滋味。   独守空房这么久,姜晞的人却不见踪影, 这样简单的任务,为何会拖延到现在?   姜慈越想越生气, 这些日子,没有姜晞给他穿衣暖床、端茶倒水,他只能自己干活,有一次不慎被茶水溅湿衣领,气得把桌子都打碎了——姜晞为什么还不回来!?   “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姜慈生闷气,胸内焰火愈来愈炽烈, 抬声询问,手指轻捏眉心。   已被时不时地问了很多次,门口值班的侍卫熟稔而恭敬地回答道:“今日刚刚八月初一,教主。”   都已过了十七个日夜了!   姜慈愤愤一拳砸在床榻上,收了力, 没有像先前那样将家具砸得粉碎。   他已忍耐不了身边没有姜晞陪伴的日子——哪怕姜晞从来只是安静地立于他的背后, 但他的存在,本就足以让姜慈的心平静下来。   姜慈十分后悔, 自己为什么要将时限截止在八月上旬,若姜晞真卡着点回来,他难道还要继续忍耐如今的煎熬?   姜慈本不是一个擅长忍耐的人,他若生气便要发火,若不能发泄出怒火,这份蓬勃的火焰便会熊熊燃烧,直到连理智也被灼烧得一干二净!   “再过几日,若姜晞还不回来,我就差遣人去把他抓回来!”   姜慈咬紧牙关,锐利的双眼之中,已泛起了一条条血丝,目光凶狠而残酷。   到时候,恐怕姜慈便要狠狠地惩戒姜晞一番,好叫姜晞知道,让主人等待到心神不宁会是怎样的结果——   “教主,‘菊’天王求见。”   姜慈的想法被门口侍卫的通报声打断了,他不耐烦地抬起头,语气粗暴:“让他滚!”   “是……啊!”侍卫回应的尾音尚未落下,就痛呼一声。   门口传来噗通一声,似是有人跌了个大跟头,紧跟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居浩渺垂着头,神色谦恭地大步走入浮光楼,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姜慈先是一愣,而后才勃然大怒,他万万没有想到,居浩渺竟然这么大胆,敢动他守门的侍卫!   姜慈的拳脚还没揍在居浩渺的身上,居浩渺就已麻利地噗通跪地,异常恭谨道:“请教主赎罪,今日是教主服用丹丸的时候,我一时情急,伤了守卫,还望教主先用丹丸,再责罚属下不迟。”   居浩渺一边说,一边斜睨一眼带来的男人:“还不帮教主拿过去?”   男人低声称是,双手捧起盒子,一步步走向姜晞,走到十步之遥时,无声跪在地上,膝行至床榻边,将盒子抬高。   姜慈微眯着眼,看了一眼送盒子的男人。   这一看,他险些冷笑出声。   ——男人身材高大而精壮,穿着一袭简单而朴素的黑衣,发眉漆黑,皮肤惨白,五官轮廓颇为锐利冷酷,嘴唇微抿,低垂着眼,乍然一看之下,居然与姜晞有七分相似!   姜慈明白了,居浩渺不是来给他送丹丸的,是来给他送男宠的。   他翻身坐起,穿着宽松的丝绸长袍拿过盒子,打开盖子,里头是整齐码好的七枚清神续命丹。   七枚丹药的摆放也显得有些奇怪,不过姜慈早习惯了,林神医就是这样的性子,喜欢玩儿怪诞的顺序。   姜慈看了一眼,确定没错,把盒子关住,声音冷淡地问:“怎么是你来送?”   “林神医今日正忙于开炉炼丹,不便离开,属下就主动请缨——总不能耽误了教主服药的时间。”   居浩渺跪伏于地,听出姜慈话语中的怒气似乎已经消弭,以为他送来的人送到了姜慈的心坎上,不由暗自窃喜。   居浩渺实在讨厌在自己面前好像一个死人的姜晞,那样的冷漠和平静,对他颐指气使,叫他做这干那,不就是仗着有姜慈做靠山么?既然姜慈喜欢姜晞这张脸,居浩渺就能给他搜罗出一个最像的。   若此人真的替代姜晞,做了姜慈的身边人,姜晞便会重新回到暗卫之中,那时候,无论居浩渺是要杀了他,还是要折磨他,都易如反掌!   “喔,你一片忠贞之心,真是值得赞誉啊。”姜慈意味深长地说,唇角牵起,垂眼打量男人,“你叫什么?”   男人低声道:“我没有名字,请主人为我取名。”   男人不但长得与姜晞相似,声音居然也有些像。   姜慈想起了自己曾经为姜晞取名的过往,他的眼神彻底冷下去,如一块彻骨的寒冰,弥漫着骇人的森冷之意。   “何须如此麻烦?”   姜慈的微笑逐渐扩大,形成一个极其可怖的狞笑,宽大的手已贴上了男人的额头,声音轻缓而低沉,像一阵吹过空谷山洞的风。   “——死人,本不必有名字的。”   姜慈的手按下了男人的额头,将头颅按进了他的胸腔之中。   如同一个紧扎的袋子骤然破裂,鲜血四溅喷涌,染湿了姜慈赤|裸的脚掌,垂下的衣摆也溅落点点鲜红。   姜慈从床榻边走下去,无头的尸体仍然跪立。   脚掌踩在血迹上,发出粘腻的啪嗒声,如同杀人的战鼓。   鼓点随着心跳跃动,居浩渺整个人已匍匐于地,冷汗如雨般落下,身体里的热量似乎一瞬间抽离,从手指到肺腑,都已冷透,连呼吸都凝结。   “……”   居浩渺已发不出一丝声音,他连手脚支撑的力气都已消失殆尽。   ——错了!做错了!   冷汗从额头滑到眼角,刺痛着眼球,居浩渺心中的恐惧如阴云般一点点放大,最终笼罩全身,几欲沉沉压下。   居浩渺万万没有想到,姜晞在姜慈的心中的地位,比自己想象中更重要,重要得多!   此时此刻,面对暴怒的姜慈,居浩渺的勇气已随着他的冷汗,一起飞快地从身体中流逝。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牙齿在格格打颤,姜慈的视线冰冷如刀,刀刮过人的脖颈,人就会失去头颅,倒刮过人的手脚,人就只能像虫子一样蠕动,没有人知道这把刀会刮向什么地方,但几乎没有人不为此而恐惧。   哪怕居浩渺自诩是姜慈的心腹,他也相信,姜慈的狠辣与对他的信任是不等同的。   空气几乎已经凝滞。   鲜血的脚印已来到了居浩渺的身前。   身形投射下沉寂的巨大暗影,居浩渺已几乎绝望。   正在这时,一声颤栗的低语响起:   “教主,姜侍卫回来了。”   ——门口的守卫本不愿意此刻说出来,但他已被姜慈叮嘱过,若是姜晞回来,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他,哪怕那时候他在用饭、在沐浴、在练功,也要说!   染血的脚印停止朝前,姜慈阴冷的目光从居浩渺的身上挪开,扫视周围一圈。   鲜血与尸体将浮光楼变得十分不雅,作为接风洗尘的地方似乎不妥。   姜慈想起姜晞,想起他没有波动的声音,平静如水又温驯沉默的目光,想起他嘴唇的柔软与腰部的结实有力,本已暴怒的内心突然好像被泼了一瓢冷水,逐渐冷却、平复下来。   姜慈开始本能地擦拭那只刚刚按在男人脸上的手。   良久的沉默之后,姜慈缓缓道:“叫姜晞去跃金亭暂候,我很快就过去。”   守卫颤抖的声音稍微恢复了一些平稳:“是。”   姜慈再看居浩渺时,已失去了杀死他的想法,冷冷道:“你,自去上官堂主处领罚,十八道刑法,自选三道来受。”   上官堂主是圣教七位堂主之一,负责刑法与惩戒,十八道刑法一道比一道凶残,包括但不限于“凌迟”、“贴加官”、“水银注顶”等可怖之罚。   寻常人只要受了一道刑法就足以半残,居浩渺武功高强、内息深厚,还是上官堂主的同僚,应当会轻一些。   但纵使再轻,居浩渺恐怕也要狠狠地褪一层皮,小半年不能出现在人前了。   居浩渺整个人仿佛是水里捞出来的,他挤出一声细若蚊呐的“是”,一时之间,甚至有些爬不起来。   姜慈没有搭理他,只转身去拿了盒子,一颗颗吃掉丹丸,吃了六颗,剩下一颗收好了,叫守卫送热水,他要沐浴洁身,好去见姜晞。   ……   居浩渺出去时,甚至有些恍惚,冷风一吹,寒意砭骨,他打了个哆嗦,才慢慢回过神。   这次他做错了,不但错了,还是大错特错。   一是不顾教主的不悦,强行闯入浮光楼;   二是自作主张为教主寻找其余男宠,还是照着姜晞的模样来调|教的;   三是叫那男人端着教主的东西,走过去碍了教主的眼。   ……好在他已彻底醒悟,日后再也不会臆想,并作出如此惹人嫌恶的行径了。   居浩渺的脑海中闪过姜慈杀机满溢的模样,又打了个哆嗦。   这一次,若非姜晞及时回来,恐怕不知道他会受到怎样的对待,说不准教主失去理智,一怒之下,将他一掌打死了也未可知。   这一回,居浩渺还要谢谢姜晞……   不过,心中却没有往常那般的不痛快、厌烦。   居浩渺一直以为姜慈对待姜晞,不过是玩玩罢了,丢了姜晞,还有别的可玩。但今日这番情况,他终于明白,也许姜晞对于教主而言,是无法替换的。   姜晞这个卑贱之人,竟还得到了教主的一点真心?   在难以置信之余,居浩渺情不自禁地对姜晞产生了一点极其微妙的怜悯。   ——姜慈的真心,可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第47章   姜晞风尘仆仆地回到圣教时, 先看见的是明灿。   彼时,明灿正抓着一个圣教弟子暴打,原因不明, 但基本可以肯定,是圣教弟子先招惹了她,至少据姜晞所知, 明灿并不是闲来无事就打人的人。   明灿看见姜晞,手上一甩, 那位鼻青脸肿的圣教弟子就这么被她丢了出去,一头扎进水池中,半晌才自己湿漉漉的爬起来。   “姜晞, 你回来了!”   明灿小步跑过去,脸上不禁露出雀跃的笑容。   姜晞有些困惑:“嗯, 我回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姜晞一进圣教的门就看见了明灿,想来她是特地来找自己的,但究竟为什么找他,姜晞想了想,没有想出缘由。   “给你送东西呀。”   明灿粲然一笑,从怀中摸了摸, 取出一个物什,递了过去。   “生辰吉乐!我特地去问了云堂主,他虽不知你什么时候降生,却告诉了我,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圣教的。我掐指一算, 那不是三日前吗?于是在这里等了三天, 总算等到你了。”   姜晞有些愣怔,本能伸出手, 拿到了递来的东西。生辰……?   上一次过生辰是什么时候,他已忘得干干净净,到了圣教之后,更没有人提起这事,直到现在,收到了明灿送来的生辰贺礼,才有些恍惚地记起,原来自己也是有生辰的这一回事。   明灿催促他:“打开看看!”   姜晞低下头,此物大约手掌大小,是个狭长形状的类圆柱体,摸上去有些坚硬,外头裹着一层厚实的牛皮纸,缠绕着牛皮筋。   他慢慢拆开牛皮筋,展开牛皮纸,一个小小的瓷娃娃就展现在眼前。   上了一层釉,洁白而光滑,涂抹着各种宝石研磨而成的鲜亮色泽,是一个十足可爱的瓷娃娃,专门照着姜晞的外貌来制作的。   脸蛋圆圆,乌黑的眼睛头发,嘴巴线条轻轻下撇,穿着一件颇为朴素的衣服,甚至还描绘出了身上佩戴的腰剑凸起形状,精细而用心。   姜晞低头望着瓷娃娃,突然有些哑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应。   半晌,他才慢慢道:“谢谢你。”   明灿笑起来:“我跟如菲小时候一起玩,每年都送对方一个泥娃娃,过一年,泥娃娃就捏得大一点,放在窗口,排排站好,阳光下特别好看。还好捏瓷泥和捏泥巴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然我可拿不出手。喜欢吗?”   明灿已可以坦荡地说出自己的朋友和过去,当一个人彻底放下时,她不会对一切避而不谈,反倒会时时怀念,再抱着这份珍稀的怀念之情,坚毅向前,继续人生。   姜晞的目光一点点描摹着瓷娃娃,慢慢道:“我很喜欢。”   ——这是他仅有的依然清晰的记忆中,第一次收到别人送来的生辰贺礼。   明灿也很高兴,她在圣教之中,最熟悉的便是姜晞了,她自认为已是姜晞的朋友,朋友之间,自然是要彼此关心的。   “你喜欢就好。教主应该等急了,你快去吧,回见。”   明灿朝姜晞招了招手,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去,双手背在身后,行走之间,已看得出她学习修炼的轻功,已经有了一点章法,如蝴蝶般轻灵。   姜晞静静立在原地,凝望着明灿的身影渐渐消失,又低头看了一眼瓷娃娃,唇角微微抿起,指腹轻轻抚摸着它,感到格外的宁静平和。   正在这时,前去通报的守卫匆匆而来,向姜晞道:“姜侍卫,教主叫你去跃金亭暂候。”   姜晞有些迷茫,平时不是直接到浮光楼吗……?   但姜晞依然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抵抗地顺从了姜慈的命令,抬脚前往跃金亭。   跃金亭位于圣教静池之中,是一座建立在极大的人造湖水上的湖心亭,距离浮光楼不远,从楼窗朝外远眺,能望见粼粼湖波。   湖中有荷花,四周假山林立,又种植着大片的柳树,春日里万条垂下绿丝绦,夏日里映日荷花别样红,是一处风景宜人的好地方。   姜晞顺着连廊从岸边走向跃金亭,四角高翘的亭子里已摆放好了茶水坐垫,他没有坐下,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扫过周遭。   清风带着荷叶的香气漂浮逸散,已至八月,荷花大多盛放到了极点,已经开始颓靡衰败。   大半荷花开着,小半的荷花已半枯,鲜艳的花瓣与翠绿的荷叶周围浮现斑点的枯黄,边缘微微卷曲,如同成熟到几近糜烂的果实仍挂在枝头,不知什么时候便会零落成泥。   姜晞在原地等待片刻,便听到远处极轻的脚步声。   姜慈没有刻意放轻步伐,却因内力深厚,轻功极高,因而步履也格外的轻,走在冬日初冻的薄冰上,甚至不会踩碎任何一片树叶般纤薄的冰壳,但姜晞仍能听得见他的脚步声。   姜晞慢慢转过头去,望见一个宽袍大袖的高大身影,朝自己这里大跨步而来。   姜慈似乎是刚刚沐浴过,垂落的发丝仍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水汽,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袍,仍是繁复而华美的刺绣,头发被镶嵌珠玉的发冠束起,很是打扮了一番,看起来格外器宇轩昂。   姜慈唇角带笑,袍角翻飞,直直跨步来到姜晞身前,不等他下跪问好,就结结实实地把他抱了个满怀。   姜晞闻到了熟悉的、很淡的香气,独属于姜慈的香气。   自从他脱离暗卫的身份,来到教主身边,姜慈身上的香气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周身,几乎融入他的骨血与生命。   姜晞垂着眼,一如既往地默默回抱,低声道:“教主,属下回来迟了,请教主恕罪。”   姜慈哼笑一声,只是近乎贪婪地狠狠地抱紧了他,“你还知道自己回来迟了?那样简单的任务,也要这么长的时间去做,日后我怎么敢将更重要的事情委托予你?”   教主又在贬低他了,姜晞对此非常熟稔,早已习惯,也早已默认,顺着姜慈的意思,淡淡道:“是属下无能。”   姜慈还算满意他的姿态,略微放开一点,捏住姜晞的下巴就要吻过去,突然眼角划过一抹亮色,本能往下扫了一眼,看见姜晞手中握着一个酷似他模样的瓷娃娃,惊疑不定地抬起眉毛:   “你何时有这样的东西?你自己买的?”   姜晞老实回应道:“是明灿给我的生辰贺礼。”   姜慈一怔:“你的生辰?”   姜晞点头,又摇头:“并非我真正的生辰……只是我来到圣教的日子。”   姜慈突然意识到,他居然从没有一次想过为姜晞庆贺生辰,也没有给他任何生辰贺礼。   圣教中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并非和和气气的袍泽,有时候,甚至是互相敌对的,为了争夺资源与权力,别说兄弟姊妹,就算母女父子,也时常视对方为不死不休的仇讎。   可以想见,除了姜慈之外,圣教之中的其他人,也不会想到关心姜晞的生辰,还为他赠送贺礼。   但从美好而幸福的家庭中走出来的明灿,想到了。   ——只有她想到了,只有她是“第一个”想到的,是在姜慈之前,想到的!   这一刻,姜慈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与兄弟姊妹比拼谁的《天魔焚心大法》练得更好的事情。   这是圣教世世代代的规则:每年进行武功的考核,进展速度最慢、根骨悟性最差的那个人,就会被亲生的父母亲手杀死;进展速度最快、根骨悟性最好的那个人,就会得到奖励,获得珍稀的丹药与武器作为奖赏。   强者只会越来越强,弱者就只有死!   因此,姜慈与他的兄弟姊妹之间,是绝对的竞争者,互相仇恨,彼此提防,每日提心吊胆,又充满了憎恶与杀意,每个人都想踩着别人往上爬。   那时候,姜慈总是第一。   他练到第一层时,其他人还在入门打转;他练到第二层时,其他人也不过刚刚跨过第一层。   但有一次,姜慈的一个哥哥非常努力,又借钱送好处来服食丹药,赶在姜慈之前,抵达了功法的第三层,头一回替代他,成为了第一。   那时候,姜慈望着哥哥接受父亲姜涟的夸赞与奖励,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当日夜晚,姜慈便踏入了第三层功法的门槛,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潜入哥哥的房间之中,杀死了他,将他白日获得的奖励——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抢走并丢进池水之中,任由刀刃腐蚀。   直到做完这一切,姜慈心中的火焰才终于熄灭,笑容也攀上他的唇角。   姜慈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火焰熊熊燃烧,填塞整个胸腔,几欲焚毁心脏。姜慈的眼珠已经赤红。   姜慈几乎是本能地从姜晞的手中夺过了瓷娃娃,他本要将其丢入湖水之中,就像对待那把令人憎恶的奖励的短刀一样,但对于姜晞的了解让他立刻意识到,如果他这么做了,姜晞一定会找机会跳进池水之中,一点一点地摸索寻找它。   姜慈不会给姜晞这样的机会。   手掌猛然发力,饱含祝福、精心制作的瓷娃娃,在他的手中粉碎,一块块瓷片四溅飞落,每一个都只有指甲盖大小。   姜慈并不满足,他手指用力揉搓,瓷片碾成粉末,在姜晞的面前一点点洒落。   ……啊?   猝不及防之下,姜晞整个人已经怔住。   姜慈喘着粗气,暴怒如雄狮,赤红的眼死死盯着姜晞,几乎要将姜晞整个人吞噬殆尽,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你为何要收下旁人给你的东西?你必须只看着我,看着我一个人!你是属于我的,独属于我的,别人不说去碰,连想也不准!!!”   姜慈咆哮着,姜晞眼前最后一个画面,便是他骤然放大、张开的右手。   ——姜晞失去了意识。 第48章   姜晞再睁眼时, 眼前一片黑暗,险些错以为自己在地牢之中。   但很快,他从身下柔软而舒适的床铺、鼻端淡淡香气中得知, 他正躺在教主的浮光楼中。   姜晞第一时间查看自己的身体,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扒得精光,头发虽然干燥顺滑, 却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姜慈惯用的发膏气味,显然在他昏迷之后, 教主亲手为他清洗了一番。   口腔中带着一股很淡的梅香,是曾经他吃过的清神续命丹的滋味,在他昏迷之后, 姜慈还又在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   周围是完全的漆黑,显然, 姜慈在把他清洗干净之后,便将他放在床上,离开前还特地关闭了雕花镂空木窗外的另一层更厚实的木窗,又不留下任何照明设备,让姜晞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除此之外……姜晞的手指摸上颈侧。   脖颈处不知何时,已被扣上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金属环, 虽然不薄,却极难掰开,哪怕他用足了力气,也难以在上方留下细微的凹陷,显然是混入了陨铁专门制成的。   铁环上带着一个中空的凸起, 呈半圆条形, 打磨得光润至极,没有半点刮手的锋锐, 尺寸非常符合姜晞的脖颈,让他有些迷茫地在心中自我反问:   这样的东西要做出来,肯定需要花费极多的心力钱财……难道教主很久之前就准备好了,要给他戴上这枚铁环……?   姜晞试图伸展四肢,但很困难,他意识到自己的手肘与膝弯上扣住了同样的铁环,只是形状大小与颈上的不同,还增添了些许牛皮筋与羊绒的裹束。   手肘与膝弯处的铁环更小,彼此环环相扣,动作幅度大一点便卡在一起,让姜晞无法伸直手脚,只能小幅度活动,不得不时刻保持着“弯曲”的姿态,连翻身都困难,更别提下床以双脚走动。   若姜晞非要走动,恐怕只能趴伏于地,以手肘与膝盖支撑身体,如犬般慢慢前进了吧……   再加上脖颈处圆环的凸起,正方便有人将绳索系住打结……难不成教主真的不再把他当作一个人,而是当作一个牲畜?   姜晞心中迷茫而无措,他实在想不通,教主为何要这样做。   他慢慢合上眼,想起昏迷前暴怒的姜慈,以及自己身上除了明灿赠予的“瓷娃娃”,还有燕渡赠予的“青玉佩”与“临别信”。   ……既然教主都帮他把衣裳脱了,必定也发现了那些物什。   只是生辰贺礼的瓷娃娃就已怒不可遏,再看见了代表身份与关怀的信件、玉佩,姜晞只感到额角轻微的抽痛,他已能想象得到教主会有多么疯狂。   原本的姜晞预想中,他回来之后,借着接风洗尘的理由先清洁自身,将旁人送来的东西藏起来——作为曾经在圣教各个地方到处转悠、熟稔所有暗道隐秘之处的姜晞而言,藏一个东西不被人发现,实在再简单不过。   藏好东西之后,姜晞再去面见姜慈,禀告他所做的任务与得到的结果。   但他没有想到,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姜慈突然不叫他去浮光楼面见,而是改在了跃金亭,又不知因为受了什么刺激,发觉明灿赠予他贺礼,便突然勃然大怒了。   以至于他被教主抓住、穿上了这样怪异的东西,还被关进了浮光楼中。   姜慈试着运气,结果如他所料,穴道早已被教主用特殊手法封锁,本该活泼如雾的内息沉寂在丹田之中,如一块无法操控的磐石。   姜晞松了口气。   还好,教主没有直接废掉他的武功……这就说明,教主的心中还有迟疑,并没有决绝地要把姜晞彻底变成可悲的奴犬。   姜晞一直在思考,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大脑,他在不停地思考,自己要如何解决眼下自己困境?   这一刻,姜晞终于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早已察觉姜慈对他的情意,却担忧教主也强求他以同样的情意回馈,因而本能地故作懵然,一直回避。   ——姜晞实在很擅长看透人的情绪与性情,并对症下药。   ——若他对一个人感到迷茫与困惑,自认为无法看清其真面目,唯一的原因便只是“不愿面对”。   现在,困于浮光楼的姜晞。终于被迫直面姜慈对他,犹如瀚海般磅礴而浩瀚、危险而可怕的爱。   若是曾经的姜晞对教主给予自己的惩罚,保持着极为平静的不怕死的态度,此刻的姜晞却知道,姜慈绝不会再残酷的惩罚他——这不是一件好事,这代表着姜慈向他索要的比皮肉之苦更令他难以接受。   姜晞不知道教主会不会杀了明灿,会不会直接与欢喜门开战,要求对方交出燕渡。   姜慈展现出的疯狂姿态,已彻底打破了他的所有预想。   一个人若是还有理智,自然可以揣测他的内心,从而知晓他未来的动向。   但若一个人已经疯癫发狂,谁又猜得出一个疯子的心?   姜慈被幽魂附体,前面的每一任圣教的教主,也都或多或少有些疯癫之症,若有人说姜慈其实已经是个疯子,大部分人都会相信。   姜晞慢慢蜷曲起来,他躺在宽敞而温暖的床榻上,心却直直地往下沉。   他一直躺在床铺上。   没有食水,没有光亮,也不能伸展手脚。   有时候,姜晞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有时候,又恍惚地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呆了很久。   姜晞的身体与心灵,一点点虚弱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姜晞突然听得到另一个人的声音,那是一个冰冷而低沉的声音,起初只是偶尔的呓语,而后便是一些破碎的字句,最后,声音在他耳畔清晰地低语:   “只要你将明灿与燕渡抛弃,就如同你为了活下去,抛弃了曾经帮助过你的朋友,成为暗卫,活了下来一样,抛弃他们,你就能轻而易举地脱身了。”   姜晞的眼皮颤抖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痛苦?你不是人,你没有心,你的血是冷的——你只是一块石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倒你。告诉姜慈,你爱他至深,只要他愿意,你可以亲手了结明灿与燕渡的性命,姜慈必定会宽赦你,放过你。”   姜晞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你以为明灿真的是你的朋友?你以为燕渡真的是你的哥哥?不要犯蠢。只有人才有朋友、兄长,你不是人,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姜晞的牙齿轻轻碰撞在一起,半晌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是他在打冷战。   “你已竭尽全力地活下去,但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同的。有的人天生富贵,幸福快乐,万事无忧;有的人刑克六亲,别说父母兄弟,就连自己也要吃尽这人世间的苦楚。你本就是要吃苦的,这是你的命。”   姜晞紧闭的眼皮下,眼球飞快地转动,他的手指一点点用力,无意识地抓皱了床铺上华美的丝绸。   “不要害怕,就像先前那样,忘掉自己是一个人。你的人生被其他人扰乱了,这是错误的,你既然已决定做姜慈的附庸,就不能记得自己是个人,把你的记忆连同情感,一起忘掉吧。”   姜晞突然想要逃跑,但他绷紧了手脚,只听见铁环相扣发出的清脆声音,他逃不掉。   “你莫非真的已经忘了,每一个暗卫,都是自己亲手‘斩俗缘’的么?别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从来没有人替你去‘斩俗缘’,一切都是你亲手做的。这样的你,怎能称之为人?”   ……姜晞小幅度地痉挛,意识坍塌混乱。   他的身体突然缩小,从肌肉健壮的高大青年,变成了手脚纤细的羸弱男孩。   身下铺着的柔软而舒服的床榻,也逐渐坚硬、冰冷起来,慢慢延伸,化作一块长满青苔、阴冷湿粘、又洒满暗色血迹的石头。   纤细的手指上遍布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肉,不是磕碰的淤青肿胀,就是刀剑武器砍戳留下的伤口,血肉翻卷而出,周围的皮肉已泡得发白,剧痛之后,是长久的麻木。   这份木然,正如过度激烈的情感之后,虚脱般的空茫。   意识逐渐模糊,双眼也已看不清任何东西,躺在石块上的林二郎,在拼死的挣扎、恸哭、绝望哀嚎、恳求悲泣之后,心仿佛是一块被攥干了水的烂布,已挤不出一滴情绪。   他流着血,身体已逐渐冰冷。   这一刻,林二郎突然无比羡慕自己身下的这块石头,它既不会痛苦,也不会悲伤,它宁静而平和地矗立,无论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如果……他也是一块石头……就好了……   林二郎迷迷糊糊中,天生强大的感官自然而然展开,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声音。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进入变声器的嗓音过分沙哑,却带着切齿的笑,如澎湃的烈火,永不熄灭,若不能发泄而出,便只会将自己焚烧殆尽。   “这世上,我姜慈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谁敢挡在我的面前,就都去死!哥哥,九泉之下,一定要记得清清楚楚,究竟是谁,取走了你的命!父亲、母亲,你们一定要等着我长大,我会像你们对待我的其他兄弟姊妹一样,对待你们!”   一个名字,静悄悄地落在了林二郎的心中。   他恍惚之间,已记不清那个比他大一些的少年在说些什么,却格外清晰地记得,那少年……叫“姜慈”。   ——慈心为善,真是个好名字啊。   林二郎彻底昏死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暗卫十七已忘记了许多东西,记忆中的人面目模糊,连同他此刻的心一般,是一片死灰般毫无波澜的平静。   幼小的男孩忽而长大,手脚的肌肉轮廓清晰而精美,垂着眼,正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姜晞心中仿佛有一块污渍被擦净,他已想起了一切,也记起了那个在他耳边低语的声音属于谁。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此刻,那声音已不再出现,周遭只余一片如水般的静谧。   姜晞慢慢睁开眼,他已听见了床铺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心跳呼吸之声。 第49章   人与人之间, 彼此的心跳与呼吸,是不一样的。   也许在旁人看来分辨不出什么,但在姜晞这样天生感官敏锐的人耳中, 只要记住一个人的心跳与呼吸,而这个人不因受伤改变频率,他就能分辨得出此人是谁。   姜晞已认出来, 坐在床榻边的,正是不知道消失了多久的姜慈。   他缄默地坐在黑暗之中, 似乎在等待。   “教主?”姜晞唤了一声。   姜慈没有回应,只是从鼻端冷哼一声。   姜晞以腰部力量翻身,匍匐在床榻上, 慢吞吞地缓缓靠近姜慈,等贴上他温热的身体, 就试着把脸颊搭在姜慈的大腿面上。   片刻沉寂,姜晞感到一只手盖在了他脑后,缓慢地抚摸着。   “教主,属下有错,请教主责罚……”   姜晞垂着眼,嗓子缺乏水分而沙哑, 话语之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这段时间被关押在黑暗的房间之中,没有食水地煎熬日子,从未给他的精神与肉|体带来任何伤痕。   姜慈沉默良久:“不,你没有错。是我错了。”   黑暗中, 姜慈的表情无人能看见, 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语气并非是颓靡或自责, 而是一种决绝。   “——我错在不该把你一个人放出去,让你脱离我的视线。我该一辈子把你拴在身边,除了我,谁也不准靠近你。”   这样的回答也是姜晞揣测和预料的几个回应之一,他略顿了顿,道:“既然如此,请教主赏赐我‘梦醉丹’。”   梦醉丹,林神医所研发的丹药,失败的劣质品吃了会令人昏睡不醒数日,吃得越多睡得越久,曾经被圣教中人用来挑衅明灿。   成功研制的梦醉丹,实际上的效果只有一种——“陷入梦中”。   服下梦醉丹,人便会彻底迷失在睡梦之中,哪怕苏醒,也会变成一个白痴,只有基本的生理需求,连话语都说不出来。   姜晞的意思很明确,既然教主想要永久拴住自己,那就给他服下梦醉丹,让他变成白痴,从此之后,自然长长久久地能与教主在一起。   姜慈明白了他的意思,呼吸略微急促起来,抚摸脑后的手按在了姜晞的脖颈上,一点点用力,几乎要拧断他的脊椎,喘息着咬牙道:“我真该杀了你。若没有你,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如此牵动我的心,叫我变得不像自己?”   姜晞安静地忍耐颈后痛苦,慢慢闭上眼。   人生本就如此痛苦,只是品尝都觉得苦涩不堪,若能痛痛快快地死,或无知无觉地活,也许是一种幸运。   但姜慈终究没有真的拧断姜晞的脖子。   手掌从后颈移开,姜慈长长地叹息,话语中,带着前所未有的软弱语调:“你为何不懂?责罚你、辱骂你,你无动于衷;奖赏你、爱慕你,你也恍若未觉。有时我喜欢你的平静,有时又恨它。”   姜晞的喉咙干涸,每次说话都带着刀割般的微痛,但他的话语依然说得很流畅,很快速:“是属下的错。”   姜慈沉默良久。   姜晞突然感到身上几个穴道被点,丹田之中沉睡如磐石的内息顿时活泼起来,他意识到,姜慈为自己解开了封锁的穴道。   ——在这不公平的博弈中,姜慈终于低头认输。   姜慈不愿给姜晞喂下梦醉丹,也不愿意真的把他变成没有尊严的动物,因此,他只有认输。   是不是一个人的情感只要有了弱点,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姜慈没有再问,为什么姜晞不能爱他;姜晞也没有问姜慈,青玉佩和瓷娃娃的事情。   两人默契地掠过了某些令人不快的阻碍,将肉刺般的矛盾轻轻揭过。   也许未来,隐患会化作刀刃,刺入彼此的身心,伤害折磨着他们,但至少此时此刻,两人已无声地达成和解。   姜晞稍微用力,喀嚓挣断了手肘与膝弯的锁扣,却没有处理脖颈上的,反倒扯下一段窗幔,揉搓着穿入颈间环扣之中,快速系成一个结,将简易“绳索”的另一头,塞进了姜慈的手心。   姜慈下意识抓紧了手中的“绳索”。   姜晞握住姜慈的肩膀用力地翻过去,让姜慈趴在了他一直躺着的、犹带温热体温的床榻上。   而后,姜晞伏在了姜慈的后背上,手掌顺着腰侧抚摸,撕裂了指尖触及的所有光滑的绸缎与柔软的棉布,锋锐的牙齿不留情面地重重咬住姜慈的后颈,进入了他。   黑暗中,姜慈发出了似是痛苦,似是愉悦的呻|吟,却本能地死死攥紧“绳索”,直到指节发痛,也不肯稍微放松。   ……   昏天黑地,不分时间。   姜晞再次醒来时,已感到有光透过眼皮,屋子里终于点了灯。   因长时间没有接触光,姜晞感到光芒刺目,哪怕闭着眼,也有生理性的眼泪顺着眼皮渗出来,在脸颊上流淌。   一只温热的手替他轻轻揩去眼泪。   姜慈的身体一直紧贴着姜晞,点了灯后也没有离开,两人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   在他们之间,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已悄然变化了。   姜晞闭着眼,暂时不能视物,但不妨碍他说话,非常直接地开始汇报自己的任务:“教主,此番探查,已确定燕渡所在的‘欢喜门’与朝廷有关,‘百禄门’正是朝廷在江湖上的化身。”   说罢,他将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除了与燕渡一起睡觉、洗澡不谈,其余都说了出来。   姜慈神色懒洋洋地听着,等姜晞说完,才用指腹按压他略微皲裂、有些破皮的干燥唇瓣,笑着问:“我知晓了。你渴不渴、饿不饿?”   舌尖蹭过唇瓣,也蹭过了姜慈的指尖,姜晞神色如常地点头:“是。……你要喂我喝水吗?”   姜慈一怔,而后哑然失笑:“好啊,原先是你一直侍候我,也叫你享受享受我的侍候才好。”   他起身去端桌子上的水杯,姜晞跟着他爬起来,无声无息贴在他身后,两人走到桌边,姜慈端着杯子喂到姜晞嘴边,姜晞张嘴喝光了茶水,又舔舐着干燥的嘴唇,平静地看向姜慈。   “……不够。”   姜慈眼神一闪,唇角笑意加深:“那便多喝一些。”   又喂了好几杯,姜晞的喉咙才勉强不算干涸,他在下一杯递过来时抬起手,接过了茶杯,送到姜慈脸颊旁——姜慈也喊了很久,嗓子也干了。   两人互相解渴,又一起坐在了桌子后。   姜慈开始查看手中的文书,折磨姜晞的这段日子,他自己也并不好过,完全没有心思批阅文书,因此堆积的文书已经在桌子上垒成了小山。   姜慈一边做事,姜晞就在一边犯困打瞌睡,他没有再恭恭敬敬地站在姜慈的身后,而是默默靠在姜慈宽厚的肩背上。   如瀑青丝已将肩颈与后背遮盖,也遮盖了姜慈颈后那圈渗血淤青、肿胀至极的齿印。   恐怕姜晞是姜慈这辈子,惟一一个心甘情愿让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还不愿敷药缓解痛楚的人。   姜晞多日没有吃喝,又狠狠地干了活,现在非常困倦疲惫,不知不觉间,已贴着姜慈沉沉睡去。   姜慈落笔更轻,动作更柔,生怕行动得太快了,让睡着的姜晞惊醒。   他心中柔情万千,几乎骨肉酥软,哪怕知晓姜晞其实对他并无多少真情,却也为冷若冰霜的缄默肃穆之人,在自己面前放下一切防备,安然依赖他的姿态所蛊惑。   只要姜晞永远待在他的身边,姜慈的心就一直稳定。   哪怕这份安定只是建立在摇摇欲坠废墟上的危楼,但在它坍塌之前,也足够令姜慈胸中沸腾的灼烧之火,略安静些。   这份怡人的静谧持续到门口的守卫传来通报为止。   “教主,‘梅’天王有要事禀告。”   姜慈眉头一皱,肩膀上的重量已经消失,姜晞已经醒来,身体虽还挨着,姿态却也不复先前的放松随意,而是盘膝立起,将身上宽松的衣裳整理了一番。   周娇娥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是绝不会擅自过来打扰的,姜慈虽有些不满,却也能够谅解:“叫她进来吧。”   周娇娥缓缓走入浮光楼,步履有些急促凌乱。   哪怕急促凌乱,她仍然美丽得惊人。   一进门,周娇娥立刻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文书,放在了案几之上,薄纱帷幕后的嘴唇轻动,声音娇软如绵,语气却很严肃:   “教主,出大事了。”   姜慈垂着眼翻开文书,看了个开头,心中了然,道:“李不屈那老东西要开武林大会,给自己的李家庄找个继承人,这岂不是很正常的事?你我早已知晓了。”   周娇娥深吸一口气:“不止如此,教主。”   姜慈一目十行,目光左右快速扫过,越看表情越凝重,最后直勾勾停在一处字迹上,眉目间浮现出惊怒交加、不可置信的神色。   “李不屈开办武林大会,昭告全天下的江湖人,若是有人能够优胜,不但可以成为李家庄的领誓人,接管李不屈所有的势力与钱财权势,还能获得一样奖励——”   周娇娥一字一顿,缓缓道:   “——《多情忘心大法》!” 第50章 (倒V结束)   姜晞坐在姜慈身边, 垂着眼,漠然浏览文书内容。   与周娇娥所说一致,李不屈将此事广而告之,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天下三大绝世武功,《天魔焚心大法》、《多情忘心大法》、《清神控心大法》?   只是一个在恶人遍地的圣教之中, 只有教主的后人才能代代相传。   一个在朝廷之中,任哪个胆大包天之徒也不敢在海晏河清的盛世, 主动去捋朝廷的虎须。   唯有《多情忘心大法》,因“正气帮”的分裂而遗失江湖。   不仅“紫霄阁”与“点霜阁”在不停地搜寻,其余江湖散人, 也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如同话本子里的幸运儿一般, 在某个犄角旮旯发现这部绝世秘籍,以此称霸武林。   姜晞与姜慈费尽心思,终于找到沈不忘的后代明灿,也得到了《多情忘心大法》,一路小心谨慎,绝不向外透露分毫, 就是打着神功大成,去李不屈的地盘砸场子的注意。   结果场子没有砸成,李不屈竟然也声称自己有《多情忘心大法》!   怎么可能?   难道是这其中的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   姜慈的脸上已是阴云密布,杀机陡现,他微眯着眼, 吐出了一个名字:“明灿?”   周娇娥缓缓摇头:“明灿从进入圣教之后, 一直在藏书阁翻阅武功秘籍,由‘竹’天王穆安、‘兰’天王朱纵一齐教导, 进益飞快,刻苦努力,恨不得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拿来练武,是绝没有机会将消息传递到圣教之外的。”   原来教主没有真的对明灿做什么……姜晞垂着眼想。   他本以为姜慈会故意责罚明灿,又或者杀了她泄愤,好在教主理智尚存,没做出那样的疯癫之事,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姜慈沉默片刻,又吐出一个名字:“居浩渺?”   周娇娥再次摇头:“‘菊’天王本人没有离开过圣教,先前是为姜侍卫□□,而后又触犯了教主,自去上官堂主处领了三道刑法,而今仍在林神医处养伤,连床都下不去。”   顿了顿,周娇娥又补充道:“只是‘菊’天王擅长易容改装,若是他真要挤出时间做出叛逆之事,恐怕也不是不可能的。”   姜慈眉头一皱,露出点疑惑神色,陷入沉思。   《多情忘心大法》一事,知情人只寥寥几人——姜慈、姜晞、周娇娥、居浩渺、明灿。   周娇娥掌管整个圣教的大小事宜,又极其擅长捕捉情报消息,若是她为叛逆,只怕圣教已经危在旦夕,因此,叛徒绝不可能是周娇娥。   姜晞却显得很可疑。   他离开过圣教数日,还与名门正派的燕渡交往过密,拿了人家的信物,甚至去的地方,也是博安城这样圣教眼线颇少的地界。   若姜晞是叛徒,恐怕是一件合情合理、有理有据的事情。   若是再往前移一日,得知了此事的姜慈,必定会立刻怀疑到姜晞的身上,甚至要将他送到上官堂主处受刑。   但现在已非同往日,姜慈本能不愿相信姜晞是叛徒,甚至完全没有怀疑到姜晞的身上。   因此,姜慈苦思冥想良久,狐疑道:“莫非是‘贼猴儿’诸葛司马盗窃了教中机密?”   “贼猴儿”诸葛司马是一个奇人,名字奇,性情也奇。   此人轻功绝佳,善于偷盗,最出名的一件事,便是偷盗了一个清官的家,本想看看这位两袖清风的清官是何等仁善,却发现对方藏在家中的金块垒成了小山。   于是乎,诸葛司马这一偷,清官变成巨贪,全家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居然做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只是盗窃朝廷官员,还整出这样大事的诸葛司马,已经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自那之后,他虽然名声大噪,却也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中了。   周娇娥跟着姜慈的思路,认真思索片刻,又缓缓摇头:“诸葛司马喜欢各类千奇百怪的东西,对武功秘籍的情报反倒很不喜欢,除非他被人威逼胁迫,否则便不是他做的。”   一个个念头冒出,又一个个破灭,姜慈的眉头紧锁,表情愈发焦躁危险。   正在此时,姜晞开口了。   “教主,属下贸然多嘴一问……您的《多情忘心大法》练得如何?”   姜慈一愣,虽然困惑,却也还是回答了:“练得尚可,《多情忘心大法》与《天魔焚心大法》虽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学了一个,另一个却更容易学会,只是短短一个月,我便已经入门。”   姜晞抬眼望着姜慈:“《多情忘心大法》篇幅如何?……是否与《天魔焚心大法》相差不大?”   姜慈怔住,喃喃道:“篇幅倒是不多,只是《天魔焚心大法》的一半。”   话音戛然而止,姜慈双眼放出光来,不可置信道:“莫非,我得到的,只是其中的‘半篇’?而李不屈得到的,是另外‘半篇’?”   姜晞:“属下妄自揣测……明灿身上的功法没有内力的辅佐,只作用于本身的□□,使得体魄强健,除此之外,别无他用。可教主的功法,不但有内力辅佐,还有一些特殊匹配的武功招式,除此之外,更有吐纳之法……两相比较,难免迥异。”   姜慈已明白了姜晞的意思,他们两人都是见识过明灿《多情忘心大法》的人,知道明灿格外强悍的体魄,哪怕点穴都控制不住,还有吞噬内力、强化自身的特殊法门。   只是看明灿的模样,完全不像知晓自己有这样法门,反倒像是懵然无知,误打误撞。   姜慈越想越对,上涨的怒火消减,神色逐渐平静起来。   ——既然圣教之中并无叛徒,那自然是一件好事。   姜晞看姜慈没有阻止自己,就继续道:“更何况,沈不忘曾经改名,功法分割为上下两篇,正对得上他的人生轨迹,也对得上‘正气帮’一分为二的情境……”   周娇娥对《多情忘心大法》一无所知,闻言有些惊讶地轻瞥了姜晞一眼。   她自然是知晓姜晞被姜慈“囚禁”之事,但对她而言,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男人,只有救命恩人姜慈是值得注意的,其余男人,在她眼中,连路边的野草也比不上,包括姜晞。   故而,她从未在意过姜晞。   姜慈要杀了姜晞,她会冷静地递刀;姜慈要跟姜晞长久地在一起,她会冷静地献上新婚祝贺;姜慈要跟姜晞死在一起,她会冷静地给他们备好两份无味无痛的毒药,顺便负责他们死后尸体的处理。   主打一个不理解但尊重。   只要姜慈喜欢,周娇娥就绝不会说半个煞风景的阻碍之语。   但这一回,周娇娥倒是对姜晞有些刮目相看了。   许多暗卫遭受严苛的训练,大脑已经完全退化,整个人只知道杀人,许多事情,绝不会去想前因后果,只会本能按照任务行动。   不会思考便来不及害怕恐惧,送死做炮灰时异常便捷,若是习惯思考,反而会踟躇犹豫,无法成为一把锋利的武器。   周娇娥本以为,原先的姜晞也是这样的人,毕竟他冷酷的姿态异常醒目。   但事实竟然出乎她的预料——姜晞不但很会思考,反应还极快,见微知著,实在是个人才。   只可惜这人才被姜慈捏在手心里不肯放开,更别提叫他去做更重要的事。   既如此,周娇娥只能遗憾地看了姜晞一眼,继续对姜慈道:“姜侍卫的说辞不无道理,教主怎么看?”   姜慈的怒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反而泛起柔和的笑意,眉眼带笑:“我的姜侍卫,说得自然是最对的了。”   肉麻起来了,周娇娥非常懂眼色,稍微改变了坐立的姿态,方便随时起身。   在离开前,她问了最后一句:   “这消息是日夜兼程送来的,此时还没有传遍江湖,约莫半个月后,消息才会遍布天下。在此之前,还请教主早日决断。”   说罢,周娇娥利索地起身,身子袅娜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待周娇娥走出浮光楼,守卫上了饭。   姜晞的正要试毒,突然被姜慈按住了手腕。   姜慈虽没有与人相恋的经历,却知道试毒这样的事情往往是下人去做的,既然姜晞与他已不再是主仆关系,叫他再去试毒,岂不是在侮辱他?   姜晞垂眼看了看腕子上姜慈的手,意识到姜慈的迟疑,酝酿片刻,唇角慢慢弯起,露出一个稍显生疏的微笑,翻手握住了姜慈的手,十指交叉,紧紧交握。   姜晞笑起来时,笑意先从眉眼处漾开,而后传递到唇角,仿佛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冷峻如冰的人,突然有一天为了自己而铁树开花,有谁能够抵挡这样的情态与喜悦?   姜慈已看得呆住。   “没事的,我来就好。”   姜晞低头吻上姜慈的手背,以微笑安抚了姜慈,从容且熟稔地试了毒,为姜慈盛饭备筷。   这一回,他终于不是在姜慈用完之后再吃冷饭,而是与他一道用餐。   姜晞的笑容如昙花一现,此刻已安静下来慢慢吃饭。   他在心中没有任何感情地计较着得失,吃得差不多了,才略略抬眼,轻眨着眼回应姜慈灼热的瞩目。   ——若姜晞不试毒,就要找旁人来,太过麻烦,还容易出纰漏,引人钻空子。与其如此,不如就由他一直去做……   倒是教主,比他想象中更好敷衍…… 第51章   秋意渐浓, 浮光楼四面门窗开,清风徐来,送入一缕残夏的荷香。   姜晞克制地用了饭, 肚子不饿便停。   姜慈叫人收拾了碗筷,手一伸,相当自然地揽住了姜晞, 如愿以偿地在他结实而精瘦的腰间来回抚摸,脸颊也贴了过来, 要讨个吻。   姜晞冷静地进行肢体回应,心想教主是不是越来越腻歪了?不过这对他而言不算坏事,越是依赖自己, 姜晞被厌恶和抛弃的时间便越靠后……   姜晞不知不觉被姜慈带到了床榻上,躺下时, 他还很敬业地用掌心略微抬起姜慈的下巴,以免被亲吻覆盖得说不出话来,道:“教主,李不屈开办武林大会一事,事关重大,教主可有……”   姜慈蛮横地压下来, 姜晞的脸被迫埋进丰厚的胸口,话语便哽在咽喉,说不出来。   他“唔”了两声,手掌推搡了几下姜慈的右胸,找到了喘息的机会。   “你在这个时候也这么没有情调, 除了我, 这世上还有谁肯爱你?你可要好好珍惜感激才是啊——”   姜慈稍显得意,故意学着姜晞略微拖着腔调, 隔几句话就微微停顿一下的说话方式,宽大掌心已开始盘揉他苍白的脸颊。   “此事我已有定夺,这番过去,让我好好试一试李不屈的实力,看他封剑这些年,是长进了,还是退步了——不必担心,一切尽管交给本座便好!”   姜慈的身上忽然有了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气,他双眼发亮,臆想着在武林大会上,自己将会如何打李不屈的脸,唇角弯起,笑意盈然。   “姜涟他当初险些被李不屈斩落一条手臂,何等无能愚蠢。本座记下这份仇,不是为了给姜涟报,而是为了证明,本座无论什么地方,都比姜涟强得多!”   姜晞听着他的豪言壮语,突然回想起了曾经模糊,但有赖于姜慈“帮助”,现下已变清晰的记忆。   那时候他听到的说出了狠辣话语的少年,想必就是姜慈。   ……一如既往,他的感情仿佛亘古不灭的火焰,决没有熄灭的那一日。   俱姜晞所知,当今江湖上的高明武功,或多或少对心性有所影响,同样的,更匹配功法的心性,练起武功来,也会事半功倍,进展快而稳。   《天魔焚心大法》正如其名,越是修炼,心中火焰便愈炽烈澎湃。   越是心火旺盛,情绪充沛之人,练起《天魔焚心大法》来,便也愈发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姜晞本以为自己在回想起往昔之后,性格会发生显著的变化。   也许……会变回曾经温善而怯弱的林二郎。   但真正感受时,却仍很难捕获多少心绪上的波动,仿佛他整个人已化作一块坚石,早已被彻头彻尾地改变,自然再不能被揉捏成其余模样。   他对姜慈没有恨,更没有所谓的看对眼,只是非常单纯的因为姜慈算是救了自己的人,将他从暗无天日的高塔中选出,陪伴在姜慈的身边。   姜晞甚至还能回想起与姜慈的初遇。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刚刚做完任务的姜晞死里逃生,躺在林神医的病房里受诊——以他的身份,本没有受诊的资格,但恰巧那日林神医要实验新药,他便来了。   姜晞与几个同样受伤濒死的同伴一道接受了林神医的新药,除了他,其余人尽皆死了,姜晞熬了三天三夜,终于熬了过去,不但没有死,反而从垂死中挣脱而出,伤势已被控制住。   姜慈正在此时走入林神医的药房,讨要清神续命丹,一眼看见了姜晞。   脏兮兮的姜晞满身是血,黯淡的眼神毫无光芒,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脸上没有丝毫喜悦。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乍一看,仿佛是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是一件死物,而非一个活人。   姜晞望着交错的横梁,听到耳边的心跳声忽而变得剧烈。   紧跟着,姜慈斩钉截铁地开口了:   “这个人,无论他是谁,我都要了!从此之后,他是属于我的!”   姜晞的眼珠动了动,平静到死寂的目光,与灼热到几乎能烫伤人的眼神,在这一刻彼此触碰。   ——昔日正如今时。   迎着姜慈灼热到几乎在燃烧的目光,不加掩饰的爱与欲,姜晞想,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的。   ……   八月一晃而过,时间已达九月。   寒意席卷大地,草木渐趋枯黄,但江湖却一反常态的热火朝天。   只因有一则极其震撼的消息广为流传——   当代武林盟主,“仁义无双断天下”李不屈,竟以《多情忘心大法》为奖赏,开办武林大会。   只要有人优胜,便可以继承他的衣钵,获得他的财富、权力与武功,一跃成为人上人!   这样的诱惑,谁人能够抵抗?   哪怕对钱财权势不以为然的江湖散人,得知了顶尖武功绝学的消息,也是必定要去看一看的。   更多的江湖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能目睹无数高人比拼武艺,是多么令人震撼的事情?   比武时间定在九月上旬,无数江湖人动了起来,马不停蹄地赶往牧康城。   牧康城本就是靠近京都的大城,繁华富庶,人流如织,亦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弟弟秦王的封地。   江湖人一股脑涌入城内,各个都是不差钱的主儿,给钱从来只有多没有少,剩下的都赏人,可是乐坏了城内的大小商贩,尤其是开客栈酒馆的掌柜,每天眉开眼笑,见牙不见眼。   朝廷派遣官兵每日巡守监督,又是武林盟主李不屈的地盘,也没有人真想扇李不屈的脸,叫自己被踢出候选人名单,虽然江湖人中血气方刚之辈总是难免摩擦,但也算顺风顺水、平平静静。   这份平静,一直持续到武林大会开始。   九月九日,宜移徙、迁坟、赴任。   碧蓝如洗的穹宇之下,李不屈命人早已搭建好了宽敞而结实的演舞台,正在两条街道的汇聚交叉之处,数丈平台四角旗杆高悬着迎风招展的红旗,中央一面巨鼓斜放竖立,鼓面如血般泼洒着一个“武”字。   靠近演武台上方,有六把极高的竹椅子,正颤巍巍地矗立。   这九把椅子,正是留给各门各派的掌门人,以及李不屈的。   竹子本是空心,又制作得如此纤薄,且高高立起,缺乏稳定性,若是有人武功不好,坐上去了,反而会狠狠跌落下来,摔个狗吃屎,极大的丢了面子。   但若武功极高之人坐上去,身下座椅随风轻晃,人也如树梢上的雀鸟般轻松恣意,品茶看演武,谈笑风生,如此高人风范,实在令人心折。   时间已到,仁义客栈之中,依次走出六人。   第一人眉目楚楚动人,面皮白嫩娇柔,眸光如水,唇角微扬,一袭鹅黄色裙装,腰肢束起,不堪一握,乃是一位难得的佳人。   有好事者压低声音,向周围的江湖新人一五一十点评:“这位姑奶奶,是‘祈福门’的掌门人林傲雪,江湖人称‘福星高照’,使一手精绝暗器,曾以一枚铜板穿透十人头颅。”   “这般年轻,不过双十年华吧?”江湖新人震撼莫名,痴痴凝望。   好事者嗤笑:“想什么呢?这位姑奶奶已过四十,‘祈福门’最赫赫有名的便是他们的内功心法,可以延年益寿、青春不老,门内尽是俊男美女,你若生得不好看,连人家的门槛都踏不进去!”   第二人平平无奇,长得普通,身材普通,气质普通,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出,却穿着一件镶嵌宝石珠玉、金丝银线编织的华美袍子,头上的发冠有各色宝石辉映,格外绚烂夺目。   江湖新人暗自嘀咕讥笑:“什么叫‘沐猴而冠’,我算是明白了。”   好事者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不要命了!此人是‘号哭门’第一人李凡,一把长刀涤荡天下,叫恶人夜夜哭嚎,手段酷烈,惨不忍睹!你若想死,尽管去笑!”   江湖新人吓住,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第三人已缓缓走出,肩膀宽阔,高大英武,颊边带有残留胡茬,虽不修边幅,却有落拓不羁的潇洒风度,他看人围拢过来,露出爽朗笑容,朝在场之人抱拳,而后大跨步朝前,步履如风。   好事者还没介绍,江湖新人已是双眼放光,激动不已:“‘欢喜门’的高人,‘笑口常开’燕渡燕大侠!天啊,今日能得见燕大侠真容,死也甘愿了!”   好事者倒也不奇怪,燕渡在江湖上的威名已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也是此次武林大会最炙手可热的武林盟主人选,甚至在赌坊里开了档口,燕渡与其他人的赔率是一比五,由此可见,大家有多么看好他。   第四人与第五人是并肩走出屋子的,两人的脸上还带着笑,仿佛刚刚有一场完美的洽谈。   第四人俊俏清秀,身上穿着的衣服袖子格外宽大,引人注意的是他鬓角有一缕银丝般的白发,夹杂在堆云乌发之中,颇为显眼。   第五人相貌秀美,个头却极高,是个比寻常男人还高大半头的美丽女子,年纪虽然已经不轻了,却有一股锋锐昂扬之气,令人心折。   江湖新人一看,了然道:“他们的关系想必一定很好,说不准是挚友。”   好事者咧咧嘴笑了:“那男子是‘紫霄阁’的人,江湖人称‘勇冠三军’宋鸿禧,那女子是‘点霜阁’的人,江湖雅号‘剑尊’秦英华。他们关系好么?也许吧。”   紫霄阁与点霜阁的争端矛盾,哪怕是七岁小儿也清清楚楚,但这两人看起来,却好似很亲切、很友好一般,江湖新人一时呆住,竟不知如何反应。   这时,好事者突然语气激烈起来,压抑着憧憬仰慕,低声道:“来了!”   江湖新人也连忙转过头去,死死盯着客栈门口。   当今武林盟主,李庄的主人,“仁义无双断天下”李不屈,缓缓踏出了门槛。 第52章   李不屈是一个传奇。   他农耕出身, 七岁时碰见了一个濒死的武林人士,为了救那人,偷了地主老爷的钱去买药, 被人发现,差点挨打之时,受他救命的武林人士站出来, 向在场之人致歉,又一掌打碎身旁大石, 恩威并施之下,将李不屈收为徒弟,带走了他。   年幼的李不屈问他的师父, 为什么不杀了那些人?   师父平静地说:“你为了救我偷钱,情有可原。他们为了阻止你偷钱而打你, 也不算太过分。两相比较之下,便这样算了吧。”   从此之后,李不屈心中被种下了一个观念——正义与仁善、杀戮与作恶,是需要衡量的。只有善压过了恶,才值得被拯救;只有恶压过了善,才值得被惩罚。   李不屈刻苦学武, 努力进步,十八年后出山,一鸣惊人。   那时的他,始终奉行着如此观念,惩恶扬善, 但不极端疯狂, 也不事事妥帖。   他更像一道流星,划过人们的心间, 留下了璀璨夺目的光辉,人们抬头望着他,就像获得了内心的安宁与榜样。   李不屈救了太多的人,也得罪了太多的人,他年轻时经常被人追杀,凄惨无比,但随着武功越来越高,他得罪的人也就突然变得越来越少,许多人反而去针对他曾经得罪过的人,以此来追捧他。   对此,李不屈心知肚明,但他衡量过善恶,认为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不能接受的,遂安然享受,并以此慢慢建立起了威名震天下的李庄,娶了一个绝色佳人为妻,又有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但这样的人生不会永远存在。   当李不屈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曾经的仇人开始蠢蠢欲动,变得越来越多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太老了,已老到无法再如巍峨的山峰般镇压群雄。   他必须找一个接班人。   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自己,为了他的子孙后代。   李不屈扪心自问,他是否有资格庇护自己的儿女?   他细数自己一生的功过对错,一件件核对,一样样衡量,终于,他欣然点头,确定了他一生的善良与正义,足以让他的子孙后代获得他的庇护,至少庇护到他的孙儿死去。   李不屈开始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搭桥铺路。   他坚信,他贯彻了心中的理念,无论对别人还是自己人,都一视同仁、绝无徇私。   ……   李不屈跨出了门槛。   他的头发已经尽皆雪白,面容却红润有光,鹤发童颜,衣袂飘飘,极有高人风范,脸上却带着慈和的笑,叫人一看便觉得亲近。   “仁义无双断天下!李大侠!是李大侠来了——!”   人群发出了山摇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迎着所有人激动而兴奋的目光,李不屈笑意盈然,他的目光扫过周遭之人,突然停在了一个满面激动的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是个瘸子,脸上有一道浅浅疤痕,挤在人群之中。他武功不济,满头冷汗,看起来疲惫而亢奋,但却没有在意其余的人,只是激动无比地紧盯着李不屈,与其他人一道欢呼雀跃。   李不屈的眼神一顿而过,他面色如常地大跨步跟上其余五人,一道朝演舞台而去。   人群跟随着李不屈移动,密密麻麻、摩肩接踵,那瘸腿的中年人挤不过旁人,“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上,一时之间,居然无法起身。   但很快,一个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声,和声细语道:“阁下没事吧?可还好?”   中年男人一转头,望见一个长身玉立,眉目俊美的年轻公子,正关切而和善地望着他,笑吟吟地伸出手去,将中年男人搀扶了起来。   中年男人满身大汗,又穿着简陋,被扶起来后,又惊又喜,羞愧不已:“少侠难道是李大侠的儿子,李沉冤?您是在不必如此待我的,我身上又脏又臭,污了少侠的手眼……”   “正是在下。您何必如此说话呢?您比我年长,我正该叫您一声叔伯才是。”   李沉冤柔和笑着:“方才我父亲看见了您,知道您是他曾经的一个朋友,叫我过来寒暄。我没有带什么礼品,实在失礼,若您不嫌弃,在牧康城中所有的花销都叫我来请吧?”   中年男人怔住,一时哽咽难言,强忍着泪水,缓缓道:“我与李大侠相识之时,我不过十六岁,而今我已三十岁了。十四年过去,李大侠却还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   “怎会不知呢?我爹说,您曾经救了他一命,叫他在冬日里不至于冻饿而死,这样的恩情,他一辈子铭记。”   李沉冤从怀中取出手帕,放在中年男人手中,宽慰道:“若不是现在实在不方便,他是绝不会叫我来见您,而是自己来见您的。若您还愿意多待一阵,务必前去李庄歇脚。那时候,父亲会设宴庆贺与您的相逢。”   “我怎敢如此?李大侠昔日身受重伤,躲在了我所在的破庙里,那时我只是个小乞丐,看他可怜,给了他半块硬馍。”   中年男人终于眼泪长流,唏嘘道:   “他却为了我,不惜闯入危难重重的‘残损帮’分舵,连杀三十九人,只为将我救回,叫我免于残疾,只是受了腿伤。后来又给我出钱治病。这样的恩典,我实在无颜称自己作李大侠的朋友与恩人啊。”   “残损帮”正如其名,帮派之中,尽是残损之人,且大部分为乞丐。   若在街上碰见缺了手指,少了鼻耳的乞丐,一定要万分小心,因为那些乞丐不但要饭,有时候还会要人的命!   但若他们想叫人加入帮派,那人却是个正常人,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故意将正常人折磨至残疾为止。   中年男人曾经便被残损帮的一个老乞丐看上,要砍断他的左腿,叫他加入残损帮。   中年男人拼死抵抗,终于熬到了李不屈前来!   那时候的李不屈,如光芒万丈的太阳,中年男人深深记得他的恩情,又怎么敢恬不知耻地以李不屈的恩人自居?   李沉冤笑道:“一餐一饭,犹记滴水之恩。您永远是爹的朋友,我的叔伯,李庄最贵重的客人。无论您认不认,我们李家人都认。”   中年男人感动至极,李沉冤又温温和和地与他说了会儿话,等到另一个浓眉大眼,黢黑皮肤的健壮男人来叫他,才跟着那人离开。   中年男人认得出,那浓眉大眼的男人是“快刀”江阔,李不屈的弟子中,颇为有才干的一员,同样也是李沉冤的妹妹李昭雪的丈夫,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名唤李玉宸。   李沉冤与江阔并肩而行,避开人群。   李沉冤有些出神地望着演舞台,重要的人群已经就位,很快参与报名的武林人士便可以上台演武了。   “沉冤,你怎么不也报名?你武功不错,又是李大侠的儿子,难道不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代武林盟主?”江阔见他神色落寞,不禁问道。   李沉冤垂下眼,苦笑道:“父亲不会叫我去参与的,我也不会去。我这样犯下滔天大错的人,怎么配做武林盟主?更何况,武林盟主绝不能以血缘迭代,否则魔教可不会光看着不行动。”   江阔也叹气:“其实,那件事实在不是你的原因,真正错的人,其实是……”   “好了,不谈这些了。”李沉冤打断了江阔的话,脸上重又恢复淡淡笑容,“最近时节交替,是最容易生病的了,妹妹身体不好,很容易得病,又吃不下药,还请江兄多多关照才是。”   江阔直直望着他:“你既然担心她的身体,为什么不亲自去见她,亲口关心她?你可知她其实很想念你。”   李沉冤默然无言,片刻之后,才缓缓道:“我永远不会见她,我实在没有脸去见她!”   江阔叹息,拍了李沉冤的臂膀:“好吧。不过无论何时,我与你的妹妹都盼着你来家里坐一坐。”   李沉冤只是苦笑。   突然,一声响亮的战鼓之声,震彻天地。   李沉冤抬头望去,演武台上,六把轻飘飘的竹椅子上已坐好了人,李不屈正坐在居中的位置,高高在上,神态平和。   裁决演武的人,手持一把捶子,不停地敲打着写有“武”字的大鼓。   铿锵有力的鼓声荡漾开来。   人群中的骚动逐渐平息,人们不再说话,而是目光炽热地望着演舞台,望着台上的六位高人。   裁决人敲完了鼓,铿锵有力道:“诸位,此刻,演武正式开——”   “开始”的“始”字尚未说完,一声冷笑便打断了话语。   这笑声仿佛是从每个人的耳边响起,无比清晰,又带有浓厚讥讽之意,显然是来砸场子的,还是一个武功极高、内力深厚的顶尖高手来砸场子!   在座众人大惊失色,左顾右盼,想要找到冷笑之人。   终于,冷笑之人开口说话了:   “既然是武林大会,自然要武林中所有的人都来参与。怎么本座没有收到李不屈的邀请啊?”   李不屈的双眼微眯,本是坐下的姿态,此刻却已起身站立。   “勇冠三军”宋鸿禧以手支着脸颊,双眉一扬,饶有兴趣地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魔教的教主,魔头姜慈来了!” 第53章   ——魔教教主, 姜慈!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哗然色变。   魔教自称圣教,是个汇聚了五湖四海各路恶棍的地方, 凡是在寻常人之中混不下去的恶人、凶人、狠人,都会进入魔教,摇身一变, 化作威风四面的武林高人。   上一代魔教教主姜涟,与李不屈在嵩山决战, 伤了手臂筋脉,失败而归,再没有出现, 李不屈也是因此跻身“天下第一”的行列,威望抵达巅峰。   算算时间, 此刻的魔教教主姜慈,应当是姜涟的儿子。爹吃了瘪,儿子回来报复,似乎是合情合理、理所应当之事。   李不屈年纪已经太大,满头华发,体力下降, 又常年没有与同等级的高手过招,难免生疏。   姜慈却才不到三十岁,年轻气盛,修习江湖顶尖武学《天魔焚心大法》至今,一定是做足了准备才会现身。   他们孰胜孰败, 实在让人很迟疑。   哪怕李不屈胜了又如何?等他死了, 年轻的姜慈依然威震武林,睥睨群雄!   若李不屈败了……恐怕就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晚节不保,别说自己的财产权势,只怕连家人朋友都要被牵连。   魔教之所以叫魔教,就是因为他们的毒辣与凶残!   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个疑惑:此番来袭,姜慈究竟要做什么?   “李不屈,何须如此客气,还特地起身相迎?阁下好好坐着便是,年纪大了,骨头酥软,本座尊老爱幼,实在不必乱动,免得伤了筋骨。”   姜慈语带讥笑之意,随着他恣肆的大笑,一缕幽幽的香气袭来,令人神志一清,精神抖擞。   有人本能捂住口鼻,惊道:“莫非有毒!?”   此话一出,周遭的武林人士,要么拿出避毒丹服用,要么就地打坐开始排毒,要么捂住口鼻,惊慌而逃……人挤人之下,竟有许多人被践踏在地,踩得惨叫连连,一时之间,友好氛围消失无踪,只留下惊慌、恐惧和杂乱。   李不屈当即大喝一声:“这香气无毒!各位同道,莫要中了奸人的恶计!”   夹杂内息的声音振聋发聩,直叫人脑颅发痛,耳内一片轰鸣。   但也因此这一声大喝,演武台周围之人才冷静下来,不再徒劳无功地“解毒”,而是彼此分散开来,不依靠得那么紧密。   如此一来,也为姜慈的到来挪出了足够的位置。   远处一行人越走越近。   头前十二个身穿华服、相貌俊俏的随从开路,中间四个赤膊大汉挑着一顶奢侈而华美的凉轿招摇过市,紧随其后的是十二个吹拉弹唱的美女。   凉轿只有顶,而无四壁,只以四根雕花柱子支撑,顶部的四面有流水般丝柔的半透明水蓝色薄纱做帷幕,缀以银白流苏与颗颗相同大小的圆润珍珠。   阳光之下,凉轿绚烂夺目,将轿子中身影模糊,居高临下的端坐之人,衬托得更加豪气阔绰。   轿子周围的每一个都身兼武功,气息悠长,至少是江湖上的二流好手。   吹奏的曲目悦耳动听,又带有一股视天下为无物的狂傲气魄,正如姜慈这个人一般。   “本座请林神医特制的安魂香,诸位可还喜欢?若是欢喜得疯了,在本座脚下磕九个响头,送了人也不是不行啊,哈哈哈!”   凉轿之中,一双修长而苍白的手拉开了正前方的帷幕,悬挂在纯金悬钩之上,使得姜慈真容终于袒露而出。   墨发如瀑,以檀木玉冠束起,轮廓深邃秾艳,神色似笑非笑,饱满唇瓣微勾,高大而健壮的身材,穿一袭黑色绣金纹长袍,姿态随性地坐在轿子中,凤翥龙翔,声势赫奕。   身穿黑衣、将帷幕撩起的姜晞,安静坐回姜慈身边,如一抹没有生命的幽魂,本身的存在感迅速被气势逼人的姜慈所吞噬,令人极容易错过他的存在。   但燕渡一眼就看见了他。   燕渡的手本能握紧,双目微微瞪大,牙齿紧咬,几乎不可置信。   姜慈虽然在前往不周山的路途之中,进行了简单的易容,但身边的姜晞并没有做出多少有效的伪装,又与燕渡同吃同住过几日,燕渡已把他放在了心里。   姜晞别说待在气势迫人的姜慈身边,就算身处茫茫人海之中,打扮得朴素低调至极,燕渡也能第一时间发现他的身影。   燕渡本以为,下次再与姜晞见面,也许会是在“欢喜门”,也许会是在某家酒肆客栈,也许会是在一次行侠仗义的旅途之中,那时候,他一定要请姜晞喝一顿好酒,感谢他的慷慨、仁义与包容。   燕渡万万没想到,再次见面,居然是这等场景!   “吕鑫”不是体弱多病的大家族小少爷,而是魔焰滔天的魔教教主,“小西”不是寡言天真的温柔奴仆,而是魔头姜慈身边最亲近、最信赖的魔教妖人!   怎会如此?为何会是这般境况?   燕渡的牙齿紧紧咬住,几乎尝到口腔之中渗出的血腥味道。   燕渡突然回想起曾经,姜晞告诉他,名字是跟着主人姓,外加一个晞……他的确没有撒谎,既如此,与燕渡的种种交心共处,难道都是另有图谋、虚情假意吗?   只是这样一想,燕渡的心就轻轻地抽搐了一瞬。   燕渡努力强忍着心中升腾而起的怀疑,唇角下撇,面色颇为差劲难看,惹得旁边李凡多看了他两眼,低声问道:“怎么了,燕大侠,你也与姜慈有仇?”   燕渡压抑心中隐约刺痛,淡淡道:“我与易容过的姜慈见过一面。‘也’字从何说起,莫非阁下跟姜慈有仇?”   李凡一怔:“竟然还有这样的纠葛——曾经我从没有见过姜慈,但今日一见,我便决定要讨厌他了,谁叫他穿得这么华丽,却叫人只记得他的脸!”   李凡是一个格外喜欢享受,又很爱美的人,穿得花枝招展,住得舒适奢侈,吃喝也要山珍海味才能入口。   华美富丽的东西,是他最喜欢的,他也从来不会穿两次一模一样的衣服,戴两次一模一样的华冠。   可是他此生最难受的一件事,便是他的长相实在太普通,穿着华美的衣服,反而招人嘲弄嗤笑,以为“沐猴而冠”。   因此,李凡最讨厌的就是长相好看的男人,若是穿着富丽,气质高华,还威风八面地嚣张展现,大出风头,就更惹人讨厌,简直要叫人作呕!   李凡很讨厌姜慈,讨厌得不得了。   燕渡对李凡的态度有些无奈,被这么一打岔,心里的难过便也淡了些,他轻叹一声:“魔教妖人来者不善,我们还是仔细些吧。”   李凡哼一声:“怕什么,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李盟主还喘气呢,轮不到我俩这‘小虾米’上。”   话虽如此,他还是转了头,专心关注场上情况了。   燕渡略微松了口气,他所关注的并非是姜慈,一直以来,都只是姜晞而已。   他将目光投向仿佛融入了阴影之中跪坐的姜晞。   与先前没有分别,姜晞依然是苍白而安静的,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的脖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纤细而精美的银制项圈,格外贴合地套在颈子上,与姜晞本人不饰华妆的简素风格有所不符。   仿佛感受到了眼神的灼热,姜晞略微转动眼球,沉静而冷漠的目光对上了燕渡的凝视。   一瞬间,燕渡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姜晞鬓角一丝乌发随风吹动,他的目光平淡得仿佛压根不认识燕渡,也从没有与他有丝毫联系。   轻飘飘的一眼之后,姜晞移开了目光,恢复了犹如磐石的寂然,似乎先前投来的一瞥,只是因为感受到被人瞩目。   ——他竟无情至此?   燕渡心中百味杂陈,竟一时回不了神。   心中那个天真而沉默,却很可爱,很讲义气,还喜欢故意说些玩笑,犹如一尊玉像般惹人怜爱的小西弟弟,仿佛轻轻碎裂了一角。   破碎的下方,终于露出了一只真实的、残酷而带有血色的冰冷眼瞳。   ……   此刻,姜慈的心神并不在爱人姜晞身上,而是在敌人李不屈身上。   他的心中咆哮着愉悦的狂放,脸颊上的笑容也愈来愈大,双目之中,跃跃欲试的挑衅眼神,跟随笑容一齐被语言宣泄:   “现场怎么只有六把椅子,李不屈?莫非你觉得,那几个酒囊饭袋似的废物,能比我姜慈威名更甚?”   李不屈淡淡道:“既然阁下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怎么非要来此?”   姜慈哈哈大笑,突然信手一抓,抓住身边案几上餐盘中的几颗已经剥好的莲子,随手甩掷而出。   莲子犹如暗器,一颗颗朝竹椅子上端坐的各大门派首脑高人激射而出。   李不屈冷哼一声,袍袖卷了三次,又舒展三次,六颗莲子便一个也不剩的从他袖子中落下去。   但李不屈尚未说话,身后就传来些许骚乱。   燕渡突然抬起手掌,手指曲起再弹出,只听“叮叮”两声,细嫩而纤小的绿色物什便被挡了下去,弹落于地。   李凡看得真切,那两个玩意,一个是朝着燕渡的,另一个是朝着自己的。   “嚯,还真多谢你了啊燕大侠。”李凡看戏似的啧啧称奇,“这东西是什么?”   “只是这么看,不太看得出呢。”林傲雪嫣然一笑,目光自己肩膀左侧一扫,她闪身躲开了那嫩绿色的纤小物什,只是衣料略微有些轻微的破损。   宋鸿禧刀光一闪而过,斩落激射而来的细小物什,感慨道:“这东西威力之大,叫我手掌发麻,可堪比林掌门的暗器了。”   林傲雪也不生气,点了点头:“是呢,我眼睛看得见,身体却差点没有躲过,真是好险。”   秦英华微微一笑,张开五指,用力一抓,抓住了物什,对林傲雪道:“林掌门倒是客气了,若你真的躲不过,早摔下这椅子了吧。”   一边说,秦英华一边张开右手,手掌之中略微有些发红,却是完好无损地抓住了射来的玩意,仔细看去,居然是莲子之中嫩绿色的莲心!   这一回,哪怕在座都是武林高人,也不由暗自瞠目了。   莲心柔软细弱,又被裹在莲子之中,姜慈居然能先以莲子遮蔽李不屈的耳目,莲心再从莲子中迸发激射,还半点没有损毁……   姜慈的武功,实在到了一种极其可怕的地步!   只这简简单单的一招,姜慈便已向在座所有人示威! 第54章   李不屈双眼微眯, 已瞧出了姜慈的示威之意。   他自然是看出了姜慈这一手很了不得,也察觉出了莲子之中的端倪。   可他太老了。   老到哪怕经验丰富得看出了端倪,也不能及时出手, 阻止姜慈示威的地步。   这个世界上,时光岂不是最无情、最公正的东西?   “姜教主此行来者不善啊。”李不屈直视姜慈,声音冰冷, 眉目之间已有一丝舍生忘义的决然之色,“莫非你特地来此, 是为了给我们吃莲子的?”   姜慈讥讽笑道:“岂敢岂敢,在下末流后进,在堂堂武林盟主面前, 怎么能只送几颗莲子做贺礼呢?此行自然是另有旁的要事。”   姜慈见好就收,他修习《天魔焚心大法》数年, 可《多情忘心大法》上篇的修习不过几个月,虽则进益飞速,膂力增长颇多,却不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敌得过眼前六人。   方才那一招,不过是他故作随性, 实则早已预备多时,打算一招建功,使敌方摸不清自己底细的障眼法,彼此僵持,把握主动权。   既然障眼法颇有成效, 姜慈便不必过于狂傲嚣张, 反而乐极生悲。   李不屈轻哼一声:“姜教主人都来了,自然是不想听也要听。请阁下高论!”   姜慈唇角弯起, 啪,啪,拍了拍手。   随着击掌之声,随从之中,走出了一个身量纤细娇小,眉目清秀的少女。   李不屈打量那少女:“这位是?”   姜慈缓声道:“是在下不成器的徒儿,叫做明灿。不晓得在座诸位,熟不熟悉这个名字?”   江湖人面面相觑,自然是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的,但竹椅子上,“点霜阁”而来的秦英华,与“紫霄阁”而来的宋鸿禧,却是眉头微皱,不由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片刻之后,秦英华开口了:“小姑娘,你真的叫明灿?真的姓明?你……你是从何而来的?”   明灿昂着头,直直望向秦英华,双目澄澈:“不论我从何而来,我都是明旭的后人,也是《多情忘心大法》的传人!宋叔叔、秦阿姨,你们应当知晓,‘紫霄阁’与‘点霜阁’的前身是‘正气帮’,而创立‘正气帮’的沈不觉,曾经便叫做明旭!”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哗然。   犹如热水沸腾,在场的诸位武林人士,听到了这样的惊天大事,皆是震撼至极。   每个人都不禁窃窃私语,轻微的骚乱良久才缓息。   “姜慈,无论这孩子是否真是沈不觉的后代,但你特地去搜罗找到她,还叫她做你的徒儿,莫非你已早有准备?”李不屈冷冷道。   姜慈没有开口,明灿却开口了:“请李盟主慎言!师父救了我的命,我若不知恩图报,又岂配做人?在我受难之际,我没见到什么江湖正派、名门大族伸手拉我一把,只见到师父!那时候你们在什么地方?!”   李不屈一怔,望进明灿的双眼,那是一双复仇者的眼睛,憎恨与决绝的火焰熊熊燃烧。   他嘴唇微动,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宋鸿禧突然笑了:“姜教主,做事是要讲究证据的,你说她是沈不觉的后代,她就是么?谁知道你是不是随便找了个人来冒充的?”   姜慈淡淡看他:“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本座说话?”   宋鸿禧一愣,旋即勃然大怒,秦英华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宋鸿禧才勉强忍住怒火。   李不屈及时开口:“不错,既然姜教主如此说话,就请你拿出证据吧。否则你一面之词,怎能叫江湖群雄相信?”   姜慈一笑:“这有何难?明灿,去,叫你秦阿姨、宋叔叔,各自打你一掌!”   “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为之胆寒。   秦英华与宋鸿禧乃是江湖一流高手,他们全力一掌,不说劈山斩河,也是碎石裂钢,更别说去打一个十来岁的豆蔻少女,非把她打成两截,骨肉为泥不可!   明灿还是姜慈的徒儿,姜慈竟然如此狠心?   虽则明灿也是魔教中人,但她年纪太小,还是个孩子,脸孔稚嫩,眼神清澈,难免叫名门正派的人心生怜悯。   紫霄阁的弟子们已经义愤填膺,怒嚷道:“魔头,你当我们的掌门与你一样,无恶不作吗!”   点霜阁的弟子们虽然喜欢跟紫霄阁的对头呛声,此刻面对如此残忍的命令,也忍不住齐声道:“正是如此,剑尊为人正派,岂会去打一个小孩子?”   伴随着众弟子的抵触,秦英华却是惊疑不定,宋鸿禧更是骇然变色!   他们比起底下的弟子,自然知道更多门中密辛——昔日沈不觉,标志性的武功之一,便是一身足以吞噬旁人打入体内的内力、犹如巨灵神般强悍的体魄。   莫非明灿真是沈不觉的后代?!   明灿已应了声,缓缓朝两人之处走来。   秦英华叹息一声:“不要再往前走了,明灿,我是不会打你的。”   明灿停住脚步,皱眉道:“只要打我一掌,就能辨别出我是真是假,为什么不动手?”   宋鸿禧啧声咂舌,却没有反驳秦英华的话:“你这魔崽子实在不识好歹!”   秦英华一字一顿道:“若你是真的便罢了,若你是假的,被我一掌打死,岂不是没了性命?人活一生,不过寥寥几十年,你还这么年轻——你不顾惜自己的命么?”   “……”   明灿抿起嘴唇。   她在圣教之中,已逐渐有些习惯刻毒的作风,也全然不怕残忍恶毒之事。   谁对她不好,她便学着冷酷地报复回去,丝毫不会害怕,耳朵里听满了圣教中人对名门正派的嘲讽讥笑,说他们“伪君子”,不如圣教的“真小人”。   明灿是认可这样说辞的,但这一瞬间,她的心忽然动摇了一下。   一群明知道她是“魔教”中人,却因为她还是个小孩子,不愿意去打杀“魔崽子”的人,可以说他们心慈手软,却绝不能说他们虚伪可笑!   但明灿已是姜慈的徒儿,她的命是姜晞救的,仇是姜慈报的,她的人生已和圣教永远绑死。   明灿的目光坚定而决绝。   “好,既然秦阿姨和宋叔叔不愿意打我,那我便自己来吧。”   话语中的“秦阿姨”、“宋叔叔”,明灿已叫得有几分真情实意。   她话音刚落,已从怀中抽出一把利刃,扯散了领口,歪过头去,露出看似脆弱的脖颈,凶狠无比地一刀扎了下去!   这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旁人甚至来不及去救援!   有的人已本能闭上眼,不愿去看到血液飞溅的惨痛画面。   嗤!   明灿一刀扎进自己的脖颈,手臂肌肉明显因发力而绷紧,刀刃却只进了一个尖。   噗!   明灿猛地抽出刀刃,剧烈喘息着,鲜血已从她的脖颈间喷射而出。   “哈……呼……”   明灿运转功法,原本破开了颈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竟然越流越少,几个呼吸之间,伤口处的肌肉牢牢锁死,竟然伤势痊愈,再也没有鲜血流出。   即便如此,刚才的流血也让明灿的半个身体都被染红了。   如此惨烈景象,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姜慈欣慰的望着明灿,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对她勇气的喜爱,骄傲地向众人宣布:“如何?看出来了吗,这便是《多情忘心大法》上篇,强健体魄的功效!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门功法有如此威能?”   他愉悦地扫视众人:“我来得是不是很是时候?否则在座诸位,岂不是要把本属于我徒儿的《多情忘心大法》下篇,自己瓜分了?”   谁的继承人,便得到谁的武功秘籍,这本是人世间的常理。   若明灿真是沈不觉的后人,《多情忘心大法》给予她,自然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这群魔教妖人,这一次,居然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众人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李不屈,等待他的回答。   李不屈沉默片刻,缓缓道:“规矩就是规矩。既然我已定下了谁能比武胜利,谁就成为李庄的主人,拿到《多情忘心大法》,自然不会再改!”   姜慈也没想自己几句话就让李不屈反悔,他嗤笑一声,又道:“秦英华、宋鸿禧,《多情忘心大法》本该是你们的东西,就这么任由李不屈处理?”   宋鸿禧冷冷道:“魔头,少挑拨离间。《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正是我们两派协商之后,一齐应允,交由李盟主保管的。只要他下了决定,紫霄阁与点霜阁全力支持!”   秦英华亦是缓缓点头。   旁边的李凡与林傲雪都略有吃惊之色,显然没想到紫霄阁与点霜阁已经与李不屈达成协议——他们藏得实在很严实,不仅圣教不知道,连这些自己人都不知道!   姜慈双眼微眯,面上已有怒色,双目之中闪过凶厉煞气,冷笑道:“呵,李不屈,你个老匹夫,给脸不要脸!既然你死活不愿意,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圣教中人,听我号令——杀!在场的,一个不留!”   簇拥在轿子旁的圣教众人,听闻姜慈所言,脸上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嗜血笑意。   一直沉默坐在姜慈身边,犹如影子般的姜晞,也缓缓站了起来,抽出腰间软剑,目光直直望向燕渡,冰冷而死寂。 第55章   “且慢。姜教主何须如此生气?”   李不屈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递到了众人的耳中, 带着一点笑意:“莫非姜教主竟没有法子获取比赛的胜利,正大光明地将我李宅与武林盟主的头衔一并捏在手心?”   姜慈终归是有些忌惮李不屈,冷笑道:“喔?这么看来, 李盟主不请本座来,本座还要腆着脸来参加你那劳什子比武?”   李不屈很爽快地说:“是我的错,不该忘了知会姜教主一声, 如今教主纡尊降贵前来,实在是大大的喜事。还望教主宽容则个。”   说罢, 李不屈双手交叠,向姜慈弯腰行礼。   “盟主!”   众人又是惊愕,又是悲愤。   李不屈为了在座众人的安危, 竟然不顾惜自己的颜面,向姜慈一个小辈魔头行礼, 甚至亲口道歉,这非但没有叫众人心中鄙夷,反而让他们的愤怒更加炽烈,已有不少人以憎恶的目光怒视姜慈。   也许有的人在江湖上行走,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有的江湖人, 若是彼此的江湖雅号有了高下之分,如“阎罗王”与“鬼手”,那即便这两人没有任何恩怨纠葛,他们也会彼此针锋相对,不死不休。   但李不屈到了这个年纪, 已对世间绝大多数事情看开了, 只是道歉与行礼而已,在他看来, 人的尊严并非是从言谈中获得的,而是从行动中获得的,而今种种,实在不值一哂。   姜慈挑起眉毛,唇角扬起,露出一个恣肆的笑:“我若不接受,又如何?”   李不屈直起身子,淡淡一笑:“姜教主不愿意接受,自然随你的心。只是《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我已藏在了一个只有我一人知晓的隐秘之处,哪怕姜教主掘地三尺,也休想抓住丝毫线索。阁下自然可以大开杀戒,只是这绝世功法,就永远得不到了!”   姜慈一怔,凶狠的目光直直望向李不屈,李不屈的眼神平静而宁和,犹如风吹雨打自巍然不动的山崖,坚定而决绝。   姜慈尚未出生时,年轻的李不屈便以极其狠辣的手段重伤姜涟,那时候的姜涟,阴毒与残酷绝不弱于现在的姜慈,可那时候,姜涟奈何不得李不屈,现在,姜慈也很难折断李不屈的傲骨!   这是一场比谁更豁得出去的挣命之赛!   姜慈只与李不屈见了一面,就知道他是此生自己最强大、最可怕的敌人,若不能将他打倒,姜慈的一生都会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因为李不屈这个人,不怕死,不要面子,不爱金银财宝,不惜权力地位,什么都豁得出去。   “李不屈,我实在要为你拍手叫好了。”   姜慈缓缓地拍了拍手掌,有切齿的厌恶,也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放松,好在李不屈已经太老了,已经要死了,“既如此,我圣教中人也能参与比武,争夺盟主之位,那便直接开始吧!”   跃跃欲试的圣教众人按捺下来,姜晞也收起软剑,再次坐回姜慈身边。   李不屈抬起右手。   被打断的敲鼓手得到指令,再次重重地敲打巨大的鼓面,随着咚咚之声响彻天际,高昂的呼喊之声也随之不断提升:   “比武大会,现在开始——请李盟主,宣告规则!”   李不屈面对众人,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此次比武大会的规则:   “其一,上场之人,无论使用何种武器,都不可涂抹毒药!”   “其二,所有参与之人,皆将姓名竹牌投入箱内,随意抓取,两两对战,胜者升,败者走,抽空者同样升,直到最后两人。”   “其三,参与比赛之人,只得十六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   姜慈冷哼一声,他的年纪已超过了二十五岁,明灿的年纪又不到十六岁,他实在怀疑,第三条规则,是李不屈故意立下的。   不过,这规则也不错,毕竟如此一来,最有希望的燕渡,便也绝了做盟主的可能。   “其四,台上比赛,不得伤及性命,否则革除比赛资格!”   李不屈说完了规则,身子一跃,重新坐回竹椅之上:“现在,诸位想要参赛之人,可以去报名之处,记录自己的身份竹牌了。”   话音落下,在座众人抱着对彼此的警惕,慢慢散开,前往报名之处了。   姜慈随手一挥,指风点散挂钩上的帷幕,将轿子中的一切遮盖朦胧。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大腿面,突然转头看向姜晞,以传音入密与姜晞对话。   “你今年几岁?”   姜晞垂着眼:“应当不到二十五。”   姜慈笑了:“这个年纪,正好可以参加比赛啊。”   他来参加……?姜晞点头:“是,我知道了。”   姜慈话说出口,才露出点犹豫神色,轻轻握着姜晞的手腕摩挲,声音放缓了些:“且慢,先别回应。你若不愿意,便不要去了。”   姜晞直直地盯着姜慈,他意识到,姜慈在与他确定关系之后,一直在努力地扭转将他当作工具与宠物的思维,将他的人生与命运完全捏在手里的抉择,而是想叫姜晞自己决定。   但已太晚了,姜晞已不再渴求旁人的尊重。   他于是故意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眼珠滚动着,问:“我离开之后,你一个人……过得惯么?”   姜慈的手指轻轻捻着姜晞耳侧一丝垂下的乌发,表情格外温柔缱绻:“确实有些不习惯,但夜里若是冷了,你也要回来给我暖暖被窝的。”   姜晞握住姜慈的手,侧着头轻轻蹭了他的指节,才抬起眼紧盯着姜慈,一字一顿道:“为你做事,我永不会不愿。”   ——这样装腔作势之后,想必教主就会信以为真。   姜慈果真信了。   不但信了,脸上还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   姜慈虽然很努力地叫自己更尊重姜晞一些,但他本质上,仍然是那个独断专行的圣教教主。   姜晞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心中其实很想叫姜晞做的事,他岂会不高兴?   “我愿尽自己可能,努力去寻得教主想要之物……”姜晞缓缓道。   姜慈一笑:“不必太过在意,只要尽力便好,若是旁人赢了,也不要紧。杀了那人,夺回《多情忘心大法》也就是了。”   比武争宝,圣教还有些生疏,但杀人夺宝,这事圣教熟啊!   姜晞又与姜慈寻常地腻缠片刻,等姜慈满意了、开心了,他才离开凉轿,如一抹无声的影子,暗自给身上披了一件不起眼的简素衣袍,悄然加入了报名的队伍。   姜晞自然不是最显眼的那个,最显眼的是其余十来个符合条件要求的圣教子弟,姜慈既然没有要求他们不来,他们便可以来,若能优胜,不说将李庄与盟主头衔献给姜慈,就是自己偷偷留下绝世功法,多看两眼,恐怕也有极大的好处。   圣教出来的人,向来不懂什么叫内敛。   他们粗暴地挤开排队之人,理直气壮地霸占了最前头的好位置,率先报名。   与他们比起来,姜晞毫无存在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记录报名之人有十位,每一个都忙得头也不抬,姜晞排队到跟前,记录之人爆豆子似的问:“姓名,年龄,手伸出来!”   姜晞一一说了,又伸出手,记录之人灼热的手指在他腕子上捋了一下,摸出骨龄,沾满墨汁的毛笔流畅地写下“年二十”的字样,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写下“面白无须,个高体健,皮无斑点”,重重盖了个形状花纹颇为独特的印章,将写满字迹的竹牌,丢进脚下的一只装满桐油的大桶里。   “行记住了,下一个!快点!欸那边的,不准挤进来,你看着都四十了,年纪太大!”   在此刻进行作伪是最简单的,可姜晞清楚察觉,记录之人,每一个都武功高强,眼明心亮,再加上旁边正维持秩序的侍从与官兵,真要强来,恐怕会碰一鼻子灰。   姜晞默默从队伍中走出,行至僻静之处,手掌翻开,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字条。   「空一次,对弱敌三次」   其中意思便是,两两对战之中,姜晞第以轮会空轮一次,后三轮会对战两个弱小的敌人,最终在第四日,成功站上决战舞台。   这是方才那位记录之人交给他的。   ——强来不可行,利诱却很能打动人,那位记录之人,早已在数日之前,就被周娇娥买通了。   圣教来到李不屈的地盘,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不做?   像这样被买通之人,实在数不胜数。   有的人仅凭双手抚摸,就能从几乎一模一样的竹片之中,找到想要的那一枚竹片,看似在箱子里随意抽取,实则可以直接决定谁与谁对决。   姜慈既然想要姜晞参加比武,自然不会直接将他丢过去,一切全部由他自己摸索。   “参与比武”,本就是夺取《多情忘心大法》下篇计划中预备的一环,真真假假,参与其中,无论谁得到了优胜,最终获利的,始终会是圣教。   姜晞双掌合拢,轻轻一搓,纸条便化作齑粉。   他走在较为安静,少有人迹的路线上,默默前进,拐入一条小巷,突然眼前一黑,一个高大的人影,已经站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那人发梢微乱,深麦色皮肤,面容刚硬而英俊,本是适合笑容的一张脸,此刻无比严肃,唇角抿起,目光亮如晨星,又锐利似鹰隼。   燕渡。   他正面无表情地堵在巷子口,直勾勾盯着姜晞,缓缓道:   “拔剑吧!” 第56章   姜晞笔直地站在原地, 平静地凝视燕渡。   打从欺骗燕渡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与燕渡终究会有这一出, 因此也不算意外,只是照例审视拦路的燕渡,目光在他胸口与大腿曾经的伤口处一扫而过。   他没有动, 燕渡也不动,高耸眉骨下的眼窝深邃, 眼睛蛰伏在一层阴翳之中,闪亮的眸子便显得凶光毕露。   燕渡的轻功绝佳,又是在这样狭窄的小巷中, 姜晞不一定跑得掉,只能正面应对。   “燕大哥……为什么这样生气?”姜晞直白地问。   燕渡听了他的称呼, 呼吸一顿,脸上更是浮现恼怒之色,喝道:“不准这么叫我!我燕渡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和弟弟!”   姜晞略微偏了偏脑袋,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却能看出几分堪称纯良的困惑。   这让燕渡有些呼吸不畅:“不准作出这幅样子来欺骗我!”   “我没有骗过你。”姜晞真心实意地说,“我只是疑惑, 燕大哥跟了我一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   ——姜晞面对燕渡,确实没有说过一句谎话。   他知道燕渡不是一个能被谎言轻易欺骗的人,因此总是以临摹两可的语言,以及含糊不清的说辞来应对,既不承认燕渡的猜想, 也不主动吐露自己的内心。   因此, 这句话,姜晞说得问心无愧。   他耳力极强, 自然不会疏漏燕渡的跟随,只因燕渡的心跳声实在太过剧烈,叫人想忽略也忽略不掉。   姜晞还以为燕渡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等远离了人群,他才跳了出来。   燕渡自然看得出,姜晞并非在撒谎,他的确是一个魔教妖人,也的确没有言语欺骗过燕渡。   若一开始,姜晞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也许燕渡不会像今日这般纠结苦恼。   燕渡冷冷道:“休要多言,拔剑吧!”   姜晞望着燕渡,澄澈而冷漠的眼睛乌黑得没有一丝光,他想了想,缓缓点头:“好。”   他单手在腰间一抹,寒光一闪而逝,一把柔软如腰带,纤薄似蝉翼的长剑,在姜晞的内力灌注之下,陡然从柔软变得坚硬,笔直地指向地面。   “请燕大哥指教。”姜晞缓缓道。   仿佛他与燕渡之间,并非是正邪对立,也不是敌人,而是朋友之间的切磋。   燕渡的脸上浮现一抹恼怒的晕红,他冷冷道:“来吧!”   燕渡的身影陡然一花,如泼墨般淡化,姜晞脚下不动,身子却第一时间朝后倒下去,燕渡已来到了他身前,一拳朝前击出,拳风竟犹如狂风,令人面颊生疼。   一招落空,燕渡并不收拳,而是干脆以肘部下压,力压泰山般朝下砸去,仿佛要以这一击,砸碎姜晞的内脏肺腑。   姜晞的身体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无声而轻盈地朝一侧旋转,胸口骨骼突然塌陷下去,正好掠过燕渡的肘击,整个人竟然在这狭窄小巷争斗的缝隙之中,蛇一般钻了出去,转到燕渡的身后。   燕渡只觉得后脊背寒毛竖起,仿佛被草丛中隐藏的蝙蝠盯住,一股森寒的冷意席卷而来。   “你的武功果然很好。”   燕渡冷冷地说,他已意识到,先前姜晞与他见面时,一定是藏了自己的武功的,最多只展露出三分程度,否则他万万不能在重伤时追上姜晞。   “但还没有好到叫我束手就擒!”   燕渡一声大喝,声音凝练如音锥,直直钻入人的脑颅之中,是一门音功。   姜晞只感觉耳中“嗡”的一声,一时之间,竟什么都听不见了,在近乎寂静的缄默之中,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   这一瞬被燕渡抓住。   燕渡猛地朝后摔去,他炽热的后背已紧紧贴住姜晞冰冷的胸膛,就要带着姜晞,把他凶狠地砸倒在地!   姜晞的手已放在了燕渡的颈间,只要他被燕渡压砸在地,自己脊椎破裂的同时,燕渡的脖子也会被他无情地划开。   但姜晞只是屈膝重重撞在燕渡腰后,又及时撤回左腿,躲过燕渡朝自己腋下挥来的一拳。   他以近乎不可思议的力量与敏捷,一手抓住身边砖墙微不可察的凹陷缝隙,借助这一点点力道,猛地腾起身子,轻轻落在了墙顶。   燕渡几乎要直接摔倒,大腿紧绷地抵住地面,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他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姜晞,瞳孔中倒映出那张苍白而年轻,俊朗又冷锐,如冰雪雕琢般的面孔。   姜晞垂着眼与燕渡对视一瞬,彼此目光交汇。   燕渡的瞳孔中只有恼怒,却没有杀意;姜晞的双眼中只有平静的虚无,又仿佛深邃不见底的黑洞。   ——姜晞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燕渡并不真的想杀了他。   “燕大哥,再见了。”   姜晞缓缓道,话音刚落,他已融入阴影之中,几个起落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燕渡猛地直起身子,只感到之前伤口的地方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低头一瞧,曾经大腿与胸口受伤的地方,布料竟各自轻微撕裂出一道轻微的破口,露出底下一线惨烈的疤痕。   撕裂的破口狭长,周围纤维断裂得干脆利落,显而易见,是以极其锋利的武器刮破的。   若想布料撕裂而不伤及皮肉,这样的力度控制只怕已神乎其神。   燕渡很清楚地记得,在与姜晞见面之前,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完好的,也就是说,姜晞轻轻用软剑划破了他大腿与胸口曾经受伤部位的衣物,却没有叫他发现。   姜晞的年纪那么轻,武功却如此之高?   燕渡先前想过,姜晞的武功一定很不错,但没有想到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是一次很不愉快的对峙,姜晞自始至终古井无波,燕渡却总是生气。   颈侧仿佛还残留着姜晞手指一蹭而过的冰冷触感,如同一把刀贴着皮肉滑过去,虽没有受伤,身体却会泛起一粒粒悚然的鸡皮疙瘩。   燕渡深吸一口气,想起姜晞一声声的“燕大哥”,每一声都好像在揉捏他的心。   他究竟该怎样面对姜晞?   燕渡头疼欲裂,已不愿再想了。   ……   姜晞脱离战斗,回到了姜慈的身边。   姜慈已不在轿子上,而是带着教众大摇大摆地霸占了仁义客栈的“天字号”一层,理直气壮地将原本屋子的主人赶了出去,彻底清扫一番后居住其中。   姜慈自然住在最好的天字一号房。   姜晞进门之后,身上衣服难免沾染灰尘,虽不大起眼,但变化总是逃不过姜慈的眼睛。   姜慈随口问道:“跟人打架了?”   姜晞点点头:“与燕渡交了手。”   姜慈这才抬起眼来,略微坐正了身子,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如何?”   姜晞脱下身上沾了尘土的衣裳,去捡姜慈的其他衣裳穿,他个头虽然与姜慈无甚差距,体格却有些相差,因此姜慈穿着合身的衣裳,姜晞穿着就显得有些宽大,显得他年纪更小了些。   “我胜了。教主教我的《多情忘心大法》上篇……确实叫我增益许多。”姜晞缓缓道。   姜慈哈哈大笑:“自然!那功法确实有独到之处,对体魄的锤炼堪称神迹,明灿和她父亲学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事,我便想教给你,我俩一块儿学。你学得如此之快,也出乎我的预料啊。”   姜晞安静坐回姜慈身边,腰被手臂揽住了,姜慈的脸又贴过来,与他亲密地拥吻。   姜晞的武功虽然不错,却真的不是燕渡的对手。   只是燕渡重伤新愈,他又在与教主做了情人之后,学到了《多情忘心大法》上篇,进展颇为迅速,无论膂力抑或灵敏,都大大提升,这才能在短时间内暂时压制燕渡。   姜晞不得不承认,教主对他确实很好,如此绝世功法也舍得叫他修习。   也许是因为需要姜晞不断熟悉自己的实力,姜慈才会叫他去参加比武大会……姜晞的脑海中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姜慈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但在面对姜晞的问题上,姜慈显得有些笨拙,却又尽可能为姜晞考虑……也许姜慈未来某一天会腻烦姜晞,甚至将他杀了,但在那之前,此时此刻,姜慈对姜晞的情感……是真实的。   ……很遗憾,姜晞无法感同身受。   姜晞抱紧了姜慈,将他压倒在地。   与教主在一起的日子,别提什么白日宣|淫不好,只要姜慈想要,就算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姜晞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在这点,姜晞没有什么自尊,姜慈的尊严倒是有,因为房间与其他圣教中人挨得近一些,连声音都压抑忍耐着,只偶尔发出几声闷哼。   云销雨霁,姜晞叫人送了热水来,起身侍候懒洋洋的姜慈梳洗。   姜慈的手指随意拨弄着桌子上堆积的文书,这些东西想必是在姜晞离开之后,周娇娥遣人送来的,她一直对让姜慈努力工作有着执着的认真。   “不要放松警惕,姜晞。”姜慈声音低哑地轻声道,“此番紫霄阁与点霜阁如此老实就交出了《多情忘心大法》……连最顽固的那几个老东西都没有反对,我不得不怀疑,其中有诈。” 第57章   姜晞一边为姜慈擦拭滴着水的发梢, 一边神色专注地问:“教主有何见解?”   姜慈挑起眉梢:“要么功法有着巨大的缺陷,让他们不得不忍痛放弃,要么功法就是假的, 李不屈这老匹夫是在晃点本座。”   姜晞放下丝帛,去拿另一条干爽的:“既如此,我去找到宋鸿禧或秦英华, 抓住他们……逼问出《多情忘心大法》的情况?”   姜慈冷哼一声:“怕是这两人都躲进李宅,在李不屈的眼皮子底下 了。”   姜晞想了想:“现下全江湖的目光都在李不屈身上, 若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知晓内情,也许只有他的孩子……?”   姜慈挑起眉梢:“李沉冤?那小子谨慎得很,一步都不肯离开他爹。”   姜晞淡淡道:“李不屈并不只有李沉冤一个儿子。”   姜慈一愣, 而后笑了:“哈,是了, 还有个李昭雪呢,她虽也藏在李宅,却是个女孩子,还是嫁了人的女孩子,总不好紧紧贴着父兄的屋子住。若她不知道也就罢了,若她真知道什么——可以一试。”   姜晞终于擦干了姜慈乌黑柔顺的长发, 将丝帛放在一边水盆中,撩开披散在后背的青丝,身体轻轻贴上去,从背后抱紧了姜慈,下巴搭在姜慈的肩窝里, 略歪着脑袋, 眼珠漆黑而平静,问:   “教主, 此事要选谁去做?”   姜慈一看他这幅样子,以为是撒娇,心都软成一片,宽大掌心搭在姜晞的手背上,握住他的手轻捏几下,带着笑意道:“你想去?”   姜晞“嗯”了一声:“我学了很多东西,又得到了教主许多恩赐……想要多帮一点教主。”   “平日里人在的时候,倒是可以叫我‘教主’,但现在四下无人,你只管叫我名字就是了。”姜慈随口提了一句,又想了想,“也好,我遣人配合你的行动,你只管去做。”   姜慈的语气之中,似乎全然没有在乎,姜晞若是任务失败要怎么办——姜慈对他的信任,已完全超越了这世上所有的人。   姜晞垂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生疏地回应:   “我……必不叫你失望……姜慈。”   窗外一缕缕阳光柔和而温暖地隔着纤薄透光的窗纸洒入室内,洒在姜慈半边身子上,乌黑的长发被染得略微发光,尚且带着一丝水汽的发梢湿润地拂在姜晞脸颊,抱紧在怀中的身体带着温暖的感觉。   姜慈似是很享受此刻,安静无言地闭着眼,唇角浮现笑意。   姜晞则垂着眼,心中平静地盘算,自己还要这样几次,才能让姜慈彻底打消将他锁在身边,永远不要踏出去半步的想法。   ——只有姜晞不断地接受困难的任务,再努力地完成,才能让姜慈逐渐习惯姜晞需要时不时离开他的事实,才能杜绝前些日子里,被姜慈不带食水地丢入暗屋中的可能。   姜晞已不再想只做姜慈身边一条忠犬。   他想要逐渐加深自己与圣教核心人物的联系,获得圣教中人的认可,逐渐成为真正意义上,姜慈的“心腹左右手”。   那黑暗中煎熬至极的等待,犹如实质的噩梦,死死纠缠着姜晞。   上一回,姜晞努力地熬了过去,回想起了曾经忘却的一切;但若有下一回,姜晞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熬过去……也许他会发疯,也许他会死。   同样的痛苦,他不想再尝第二次。   说做就做,姜慈与姜晞谈妥了计划的预备,迅速开始筹谋。   与此同时,武林大会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从清晨开始,直到黄昏,每次从箱子中抓取两枚竹片,抓取到的两人便开始对战,若其中有人未到,便算作敌方胜,若两方都未到,便算作两方齐败,都不录用,若一方主动投降,便算另一方胜。   姜慈特地叫人连夜赶制了一处高台,远望演舞台,便于高高在上地欣赏武林中人彼此战斗格杀。   虽然李不屈声称不允许人在武器上涂抹毒药,更不允许对人下杀手,但圣教中人向来会钻空子,不涂毒药,就涂麻药、迷药;不下杀手,就废武功、让对手残疾。   这的确没有违背李不屈的规则,因而旁人也说不出什么——刀剑无眼,受伤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想切磋,不愿意受伤?怎么不回家躺在床上,叫人给他喂饭吃?   有了圣教做榜样,其余人也有学有样,演舞台上的景色一次比一次凄惨可怕,若不优胜,便一定会受伤、残疾、丹田破碎,周遭的医馆生意火热,连圣教中的林神医也忍不住凑热闹,贴上人皮面具冲到一线干活去了。   众人闹哄哄地围在演武台周围,时不时对台上之人欢呼叫好,抑或嘘声连连。   江湖散人之中,年纪二十五以下,十六岁以上的倒是不多,就算有,也多是武功不济之辈,倒是各大名门正派,年轻有为的弟子比比皆是,不过两天,第一轮比武之中,留下的便多是大派子弟了。   这段时间之内,姜晞的竹牌一直没有被人摸到,直到两日之后,黄昏时分,记录人将手伸进越来越轻的箱子,抓出了最后剩余的一枚竹牌,上方记录的正是姜晞。   “姜晞,年二十,面白无须,个高体健,皮无斑点——轮空第一轮,直上二轮!”   姜慈坐在刚刚建好的高台上,四周同样是清风吹拂,朦胧不可见人的薄纱帷幔,闻言点点头,锐评道:“看来这群废物得了我的好处,还是干了活儿的。”   姜晞看了姜慈一眼:“教主,我们今晚开始么?”   姜慈的笑容中多了些许饶有兴致的恶意:“自然,今晚就开始,让我们的李盟主好好享受一下,藏着掖着不肯说出口的真话,会让他失去什么。”   ……   夜凉如水。   姜晞从容地在一个个屋顶之间飞跃,脚步轻盈如鸟雀,甚至无法溅起些许灰尘。   他一点点靠近博安城正中坐落着的巨大宅邸,门口的匾额上铁钩银划着两个字——“李宅”。   此处正是李不屈的宅邸。   里面不但居住着各派掌门高人,还居住着李不屈的一家老小,更有家仆侍从弟子百千,虽然没有奢华的装饰与美丽的假山池塘花朵作为修饰,却实在是一处格外恢宏而威严的地界。   姜晞的气息降落到最低,连心跳也变得微不可查。   他悄无声息地顺着李宅绕圈,躲过几处巡逻的守卫,避开姜慈给他的李不屈所在的位置,摸到了一处亮着灯的小楼前。   小楼周围种植大量竹子,形成一片竹林,绿意婆娑,竹叶沙沙,月影之下格外静谧美好。   姜晞在脑海中确定了地址,正是李不屈的女儿李昭雪所居住的地方,便没有半点声音地轻轻伏在屋檐上,竖起耳朵,聆听下方的风吹草动。   屋子里有两个人,都没有睡,一个是孩子,一个是大人。   大人是李不屈的女儿,李昭雪;孩子则是李昭雪与李不屈的弟子江阔的儿子,名叫李玉宸。   李玉宸声音稚嫩,带有迟疑:“娘,爹刚刚来了,您为什么又叫他走?为什么不叫爹来屋子里休息?是不是因为孩儿在,所以娘不方便叫爹进来?如果真是如此,孩儿可以去跟外公住——”   “不可!”李昭雪陡然急言令色地打断了李玉宸的话,“我不是说了,我与江阔的事情你不要关心,你也不准去亲近李不屈?你为什么不听娘的话,是想气死娘吗?!”   李玉宸慌忙道:“孩儿不敢!孩儿再也不去见外公了,娘,你不要哭了……”   片刻沉默之后,李昭雪淡淡道:“如果你以后再去私底下见李不屈,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你也不要认我这个母亲!听懂了吗?”   李玉宸带着哭腔道:“是,我知道了,娘,您别不要孩儿!”   李昭雪叹息一声:“娘都是为了你好,等你日后……就懂了。别哭了,傻孩子,来擦擦脸。娘先前叫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豌豆黄,快去吃吧,还热着呢。”   “日后”的几个字,被李昭雪含混地带了过去,难以听清。   李玉宸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娘也早点歇息,孩儿明日早起练武时再来给娘请安。”   李昭雪温柔地说:“好。去吧,娘的乖宸儿。”   等李玉宸离开小楼,李昭雪脱下外衫,走到案几边,关上窗户,向门口的烛火吹了口气。   在吹灭烛火的一瞬间,屋子的光晃动了一秒,紧跟着,一条仿佛幽鬼般的影子,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李昭雪的身侧,快若雷霆地点中了她身上几个穴道。   李昭雪花容失色,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她感到身子陡然实重,竟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拦腰抱起,放在了床榻之中,手掌冰冷的触感,穿透了衣物的隔阂,深入骨髓的冷意渗入肌理。   她婀娜而柔软的身子细细颤抖着,堆云般乌黑的秀发散发出一股清淡的香气,雪白的桃心脸,眉眼精致至极,无论容貌抑或身材,都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   因蹙着眉,紧闭着眼,泪珠悬在睫毛之上,犹如如风雨中一株脆弱而美丽的鲜花。   姜晞原先只以为周娇娥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没想到此刻竟见到了李昭雪这样藏在深闺之中,在外没有半点名声的绝代佳人。   她的容貌绝不逊色于周娇娥,比起刀锋般浓艳的妩媚,没有武功,也不会内力,只以写话本子为生的李昭雪,仿佛是海外仙山的一株雪莲,沉静温柔,恍如梦中谪仙。   惊慌之中,李昭雪只能勉强发出极为细弱的声音: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第58章   ——她在恐惧。   姜晞心想, 如果此刻他装作一副急色的模样,故意假装作势欺侮她几下,李昭雪便会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秘密全部倾吐出来, 只求不被玷污。   如果是原先的他,说不定会故意做出这样的事情,好方便直接了当地拿到情报。   但此刻,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燕渡的脸,在燕渡身受重伤、病危垂死之际, 依然坚持用正当的言语请求他人的帮助,绝不肯用自己的武力胁迫他人,更不愿用卑鄙的手段针对无辜之人达成目的。   这样的做法实在效率太低, 又后患无穷……姜晞想着,轻轻抽出手, 略微倒退半步,远离了一点啜泣恐惧的李昭雪,低声道:“……别怕,我只想问几个问题。”   李昭雪的恐惧如雾气般蔓延,紧闭的眼皮下不断渗出蜿蜒泪水,等点穴她的男人退去一些, 她心中的仓惶才略略缓解,又听了这番话,心虽然仍是吊着,却多少冷静了一些,啜泣道:   “我知道的事情很少, 如果你是为了李不屈而来找我的, 那你便找错人了!”   她的音调依然颤抖而恐惧,但话语却不那么客气, 想必是从小到大如此说话惯了,因而已不觉得自己的话语其实对人很不客气,很容易引人生气。   好在李昭雪面对的是更没脾气、完全不介意这点的姜晞。   姜晞用内力略微挤压声带,以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道:“你还没有听我的问题,就说自己不知道了?”   李昭雪又轻轻抽泣起来,片刻之后,才喘匀了气,语气中的恐惧消散些许,取而代之的是略带嗔怪,有些委屈的腔调,好像已经逐渐不再害怕站在不远处的姜晞:   “我这辈子没有踏出过李宅,李不屈也从不告诉我任何他身边的事情,十八岁之前,我一直呆在这栋小楼里,甚至不被允许踏出竹林半步。如果你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你真的打错主意了!”   姜晞突然想起,李昭雪便是《李大侠连斩四天王》的作者,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又是怎么写出话本子来的?   “你说谎。”姜晞的声音已刻意带上了冷酷之意,他用力抽出一截刀刃,使刀刃摩擦发出了森冷的轻鸣,以做威慑,“你什么都不知道……却可以写出来?”   李昭雪啜泣的声音一顿,陡然睁开眼,惊讶道:“你、你看过我写的话本子?”   她什么都没有看见,黑暗之中,唯有一个冷漠的修长身影,隐藏在帷帐之外。   窗缝里透进一抹银白的月光,洒在他苍白如玉石的指尖,将那一小截抽出的刀刃映照出一点寒冷的锐光,整个人仿佛一抹从地狱而来的幽魂,带着对这个世界的仇恨与绝望,试图报复所有活着的人。   李昭雪已看得痴了,她的脑海中涌出无数灵感,仿佛亲眼目睹了《聊斋》中的鬼魂小谢,一时之间,惊喜居然一下子盖住了隐隐的惊惧。   “小谢,小谢……是你吗,小谢?”李昭雪用轻柔的声音呼唤姜晞。   小西就算了,为什么他还多了个小谢的绰号……他除了年龄,有哪里很小吗……?姜晞有点迷茫,但意识到自己的恐吓行径已经失败得彻底,可既然来了,姜晞势必要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才肯回头的。   李昭雪喊了一阵,看姜晞不说话,便逐渐从神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颊边晕红陡生,如一朵清雅的百合徐徐绽放,好似引人采撷的果实,饱满欲滴,恨不得叫人咬一口。   她呐呐道:“对不住,我只是太过惊喜,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人会看我写的东西。小时候,我写了一篇书生与小姐的故事,李不屈看见了,立刻赶走了我身边侍候,看过这篇故事的婢女……原本我以为,我只能一辈子自娱自乐地写,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我写的东西。”   一边说着,李昭雪一边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喃喃自语:“是谁拿走了我的话本子,叫人发散了出去?对了,应该是沉冤,他也看过《李大侠连斩四天王》的故事,如果是他,也不奇怪了。”   姜晞已感到有些无奈,也许是因为常年蜗居在小楼之上,没怎么与其他人交际过,李昭雪的表现完全不像一个有了十岁大的孩子的母亲,而像一个有些神经质的疯子。   姜晞见过很多这样的疯子。   李昭雪疯得并不严重,她将幻想寄托在故事里,平时还算是个正常人,因此只是显得与世人有些脱轨,脾性有些古怪。   姜晞身边的其他暗卫,有的只喜欢杀人,还喜欢躺在尸体里睡觉;有的杀了人便拼命洗澡沐浴,好像要把自己的皮撕掉;有的只是缄默地杀人,把自己的大脑当作一块不会思考的石头……包括姜晞在内,他见过的疯子,疯得比李昭雪严重。   因此,姜晞很明白怎么对付这样的人——只要将他们拉出自己的世界,便已足够了。   姜晞打断了李昭雪的话:“《李大侠连斩四天王》里,写李不屈的过去,写得清清楚楚……你却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李昭雪一怔:“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意思。李不屈真的没有告诉过我,这些都是沉冤给我讲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对了,你觉得我写的话本子,唔,好看吗?”   她说到最后,竟有些孩子气的羞涩与迟疑。   姜晞沉默几秒,缓缓道:“我看了三遍,行文流畅,言辞修饰简洁易懂,若是叫说书的去说,保准赢得满堂喝彩……你写得很好。”   李昭雪的呼吸一窒,紧跟着,她急促的心跳声如鼓点般响彻姜晞的耳畔。   “真、真的吗?我真的写得很好吗?谢谢,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小谢,你是一个好鬼……”   姜晞:“……”   为什么不但是莫名其妙的“小谢”,还变成了“鬼”?算了……此刻还是保持沉默吧。   李昭雪的声音渐渐放低,最后轻叹一声:“我没有什么能感谢你的,你想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吧,我一定会努力地回想。”   姜晞缓慢眨眼,没想到李昭雪突然变了态度,但机会难得,他也就顺杆子往上爬,问道:“你可知为什么紫霄阁与点霜阁没有任何异议,便将《多情忘心大法》给予李不屈么?”   李昭雪张了张嘴,有些茫然:“《多情忘心大法》是什么?”   姜晞一时之间居然无言以对。   ……也许他做错了,他不该来问李昭雪这样的问题。   李昭雪的姿容倾国倾城,不会武功,却没有任何有关美色的传闻在江湖上逸散,又在小楼上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从不踏出李宅……李不屈对李昭雪的控制与保护,已经到达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姜晞不说话,李昭雪却有些慌乱了,她忙道:“你别走,小谢!我,我,我虽然不知道这件事,但我知道一件秘密,我告诉你,好不好?”   此刻,两人之间的关系仿佛不再是闯入者与受害者,而是奉献者与接纳者。   也许疯子之间,本就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情感。   姜晞从善如流,虽然不抱希望,但还是礼貌地回应了:“好。”   李昭雪松了口气,道:“你既然看过我的话本子,就该知道,第三章 第十七回第八列写了什么吧?”   姜晞的记性不错,虽然不至于到过目不忘的地步,却还是可以大致回想起《李大侠连斩四天王》的剧情,他思忖片刻,缓缓道:“我记得……似乎是一首词?”   “对,对,就是一首词!”李昭雪惊喜道,“里面每一句都有一个数,将七个数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密室的机关运转法门。”   姜晞一怔:“什么密室?”   李昭雪嗫嚅片刻:“我也不晓得,只知道是母亲待着的密室,她死了之后,尸体被李不屈放在了那里。”   姜晞叹了口气。   李昭雪有些低落:“你不喜欢这个秘密吗?”   姜晞看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已决定离开,不过在此之前,倒也不必如此残酷地对待一个疯子:“我只是觉得,这个秘密实在太过贵重,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能表达我的喜悦了。”   李昭雪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惆怅地笑了:“你是个好人。”   姜晞不说话。   李昭雪淡淡道:“陪我这个没心肝的疯女人说了这么久的话,还安慰我,只怕我太难过。你是个好人……你走吧。今日,我没有见过任何人。”   姜晞深深望着她。   此刻,他已有些分不清,李昭雪究竟是清醒了,还是依然在发疯。   他突然想到了明灿,有一阵子,明灿也被当作了疯子。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疯子”……这样多?   但今夜已不必在此停留了。   姜晞如一缕烟雾般飘出了窗子,月光如水,一瞬间挥洒在李昭雪的面颊上,她闭着眼,静静地流泪。   没有抽泣,没有颤抖,只是如同死尸一般,沉默而安静地流泪,美丽得让人心碎。   但姜晞已无暇回忆这份动人心魄的美,只因他已听见了如雷霆般的暴喝之声,仿佛狮子怒吼一般,在天地间咆哮:   “——谁在那里!?” 第59章   李不屈来不及追逐姜晞, 第一时间赶到小楼里。   姜晞已在声音发出的一刹那跳出窗外,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李不屈在意的并非是他, 而是另一个人。   “昭雪!”   他一边呼唤着李昭雪的名字,一边焦急地闯入屋内,看见李昭雪静静躺在床榻上, 又惊又急,正要上前查看, 便听李昭雪淡淡道:“别过来。”   李不屈没有听,又朝前走了两步,李昭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回已是在尖叫了:“别过来!别过来!滚开!”   李不屈充耳不闻,一把扯开帷幕, 看清了月光下的李昭雪。   她浑身动弹不得,颊边泪痕宛然,一双眼里却盛满了憎恨与凶狠,冷冷地盯着李不屈,目光如刀。   她仿佛不是在看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敌。   李不屈替李昭雪解开穴道, 又强行为她把脉,确定她身体没有半点不适,才在李昭雪的尖叫与拼死挣扎下松开了手。   李昭雪的手腕已经因她过于剧烈疯狂的挣扎,凝脂般雪白的肌肤上显出了一条条清晰的发红指印。   李昭雪喘息着,紧紧蜷曲成一团, 用被子盖住自己, 并在被子底下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滚开,滚开, 滚开!去死,去死,去死!”   李不屈的眉毛轻轻颤动,他垂着眼皮,声音依然平稳而柔和:“昭雪,你见到了谁?告诉我。你若不说,我便掀开你的被子,将你拖出来,一整个晚上都不会离开这里。”   李昭雪的尖叫顿了一下,紧跟着,巨大的嚎哭声传来。   “我恨你,李不屈,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气死母亲,赶走沉冤,又折磨我,还哄骗我的玉宸!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我要你死!”   李不屈一字一顿道:“谁来了?”   “好,我告诉你是谁来了——”   李昭雪痛苦地哭嚎着,半晌,才哽咽着说:   “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   李不屈一开始还在认真倾听,但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劲,他突然想起,这段话似乎是《聊斋》中《小谢》一篇的片段。   李不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一把扯下李昭雪身上的被子!   李昭雪鬓发凌乱,双手抱膝,脸埋在双腿之间,低低的笑声从发帘下传出,阴恻恻的,仿佛是对自己愚弄了李不屈而感到痛快。   她突然支起脸,朝桌角扑过去,想要一头撞在尖锐的棱角上。   李不屈只是信手一抓,就将她牢牢按住。   “老天,你不公!为什么给了我这一副筋脉细弱,天生不能习武的身体!?”   李昭雪一边拼命挣扎,一边高呼狂吼,“为什么不让我也学了武功,好杀了我的仇人,而叫我日日受人摆布操控,永不能挣脱!?”   李不屈深吸一口气,点中李昭雪的睡穴。   李昭雪身体一僵,软软昏睡在李不屈的怀抱之中。   李不屈将李昭雪重新放回床榻之上,替她脱了鞋子,仔细盖好了被子。   他长久凝视着女儿酷似发妻的面容,内心深处的悲苦与沉痛,如一层永不会停歇的绵绵阴雨,笼罩住了他的心。   最终,只余一声长叹。   李不屈离开了小楼,楼下站着一个等他的人,锦衣华服,玉冠佩环,格外平凡的面容,正是李凡。   李凡知道,自己本不该好奇别人的家室,但他实在忍不住,想要替李不屈叫冤:“盟主,您是否太过溺爱孩子?这世上,从没有女儿要杀了父亲的说法啊!”   李不屈苦笑:“叫你看笑话了,实在很对不住。只是,这并非是昭雪的错,而是我的错。”   李凡一怔,今日倒是奇了,先听见女儿要杀了父亲的狂言,又听见父亲向女儿认错的怪事,真是倒反天罡!不禁问道:“此话如何说起?”   李不屈垂着眼,缓缓道:“沉冤与昭雪是一对龙凤胎,我的妻子本就身体虚弱,他们出生后,身体便更不好,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   李凡眨眨眼:“盟主一定请了当世名医为尊夫人诊治,也必定不会缺少名贵的药材吧?”   李不屈:“不错,我尽我所能挽留她,最后却仍然无济于事,她在沉冤与昭雪八岁时去了。从那之后,我该怎么对待我的孩子,变成了一个难题。”   李凡了然:“那阵子,应当是盟主被仇敌追杀最严峻的时候。”   “我已自顾不暇,又怎么去顾忌我的孩子?沉冤天赋根骨不错,从小修习武功,我带着他,也许还勉强可以。”   李不屈叹息,“但昭雪,她天生不能习武,又……唉。我实在不能将她也带在身边,只能将她藏起来,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如此过了十年。”   李凡猜测,李不屈吞吐不言的话,也许与李昭雪的容貌有关,若非她长得极美,就是长得极丑,或者身有残疾。   但若身有残疾,李不屈不会不去寻找医治的法子,李不屈的妻子,又是一个声名在外的绝色美女。   因此,李昭雪很大可能是长得太美,又不会武功。   这样的女人,出现在江湖上,只会饱受折磨凌|辱,凄惨至极。   李凡:“盟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我做错了,我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大的错事。你听昭雪的话,是不是觉得她已经疯了?其实她不是天生如此的!”   李不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八岁时,她还是一个很普通,很可爱的小孩子,会抱着我的膝盖喊我爹,求我带她一起玩。哪怕我因很多事情没有兑现过诺言,她也很谅解我,从不会怪我。”   李凡心生怜悯,他已经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多舌,去戳李不屈的伤口?   李不屈却没有停下,哪怕他的嘴唇已经发青微颤,眼角也逐渐湿润,但他仍然如罪人鞭笞自己一般,一字一顿道:   “正因为我将她藏起来,逼迫她不能见人,她在这十年之间,只能以书籍为伴,再次见到她时,她已成了现在的模样——我的女儿,是被我亲手……逼疯的!”   李凡抿起嘴唇,手搭在了李不屈的手臂上:“盟主,您也是情有可原,这不能全怪您的啊。”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向你诉苦,更不是为了叫你可怜我。”   李不屈缓缓摇头:“我知道你最近已有了一个女儿,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叫你记住我的前车之鉴,绝不要犯下我这样的过错!你一定要好好对待你的女儿!”   李凡心中一震,神色郑重地点头:“……谨记盟主教诲,绝不敢忘!”   李不屈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再睁眼时,已重新恢复了冷静,开始正题:“方才那个黑衣人,是谁去追了?”   李凡缓了缓,才道:“是‘笑口常开’燕渡,他听到您的厉喝,便立刻去追赶了。”   李不屈微眯双眼:“其他人被拦住了?”   李凡摇摇头:“不,是其他人追不上——那个潜入李宅的小贼,轻功实在太厉害,又太能躲闪,只有燕渡的轻功最好,也只有他追得上。”   李不屈眉头一皱:“不好,叫燕渡不要离开李宅,也许他们的目的,就是将他引出去!”   李凡也感到无奈:“是这个理,只是燕渡他太过激动,什么都听不进去,只一心去追那小贼了,希望他没事。”   两人不禁一同抬头望月,弯弯的月牙轻柔地荡着薄纱般的月光,温柔美丽。   今夜,是不是一个不见血不停歇的杀人夜?   ……   夜幕之下,银白色的月光洒满大地,风带着一丝寒意,仿佛要侵入人的骨髓。   姜晞逃,燕渡追,姜晞插翅难飞。   他们一追一逃,已经离开了李宅,来到了一处偏僻的丛林。   但姜晞不需要插上翅膀,他有比翅膀刚有用的东西——剑。   姜晞拔出了剑。   剑光如虹,剑气冲霄,森冷的剑意仿佛将吹拂的夜风也变得寒冷入骨。   姜晞停下脚步,拔出了剑,转过身,面对杀气逼人的燕渡。   燕渡的眸子已变得血红,一根根血丝在眼白中绽开,此刻,他的杀气是真实无误的,燕渡已对姜晞起了杀心!   “你夜探李昭雪的闺阁,究竟做了什么?!”   燕渡与姜晞相对而立,牙齿紧紧咬住,声音仿佛是从胸腔之中含血迸发而出的,他恨自己为什么轻信又心软放过了姜晞,若李昭雪出了什么事,燕渡只怕会发狂!   姜晞静静地望着他,心里突然有一丝幻觉般的暖意轻轻拂过。   燕渡哪怕已到了狂怒的边缘,也在战斗之前质问了他,想要得到姜晞的回应。   他知道燕渡是个好人,知道燕渡此刻在想什么,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并没有为了情报,真的对李昭雪做出什么龌龊的恶事。   紧跟着,他又感到迷茫,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不知好歹、不懂感恩的人——为了教主,什么都要去做,这本是他的使命,可他却头一次自发地、冷静地违背了使命。   他本不该这样做。   燕渡也实在不该追他离开李宅。   姜晞的心又冰冷下去,变得麻木而沉寂。   他淡淡道:“有些事情,嘴上说出来没有意义,只有亲眼看见,才知道真假……只是,你已不会看见了……”   声音很轻,随风而逝。   随着姜晞话语的落下,叶子婆娑的丛林的黑暗之中,露出了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第60章   寒风, 冷月,树叶婆娑。   夜幕之下,一个个身穿黑衣, 行动悄无声息,犹如一片阴影般蛰伏的数十个人,如同毒蛇般盯紧了燕渡。   他们早已埋伏在此地, 一直等待着姜晞的消息。   若姜晞平安无事地归来,他们便也会毫无声息地离开;若姜晞的身后追着旁人, 他们便会毫不留情地将此人诛杀!   这小树林,便是燕渡的葬身之地!   他们每一个人都好像一条不属于这世上的冤魂,既没有人的感情, 也没有人的心,更没有人的名字。   有的只是以数字为代号, 用年龄与实力排序,从一排到二十。   姜晞曾经便是他们之中的一份子,那时候的他,叫“十七”。   ——他们便是与姜晞一起训练的圣教暗卫!   姜慈虽然放姜晞去做事,但也担心他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叫了暗卫过来辅佐姜晞。   见到昔日的同僚, 姜晞与其余暗卫之间都没有任何旧情要叙。   只有曾经告诫过姜晞,一定要好好保护他那张脸,以免教主日后腻烦了他的“一”,在看见姜晞如今混得不错,还能命令暗卫之后, 朝姜晞轻轻眨了眨眼睛, 作为问好。   姜晞站在原地,静静望着燕渡。   燕渡已被暗卫紧紧包围。   但暗卫没有妄自行动, 因为姜晞还没有对他们下令。   燕渡环顾四周,突然笑了:“好大的阵仗啊,不愧是魔头手下的刀,这便是传闻中的魔教暗卫吧?”   姜晞没有说话,其余人也一动不动,寂静的空气之中,只有燕渡的声音回荡。   燕渡逐渐松弛下来,此时此刻,他已知道了自己的末路。   今日,也许他注定死在这里。   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燕渡只是想在临死之前,与姜晞好好地聊一聊——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面对面的说话了。   “你也是魔教暗卫吧,小西。”燕渡深深望着姜晞。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姜晞会失去过往快乐与痛苦的回忆,只留下一片空茫的白。   一个人若是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折磨与绝望中度过,旁人并不将他当作一个人,这个人便也不会将自己当做人。   姜晞与他的过往之中,更多的是欺骗。   但在欺骗与隐瞒的缝隙里,依然有一丝真实而诚挚的情感。   燕渡只要看一看周围的暗卫,再看一看姜晞,便什么都清楚了——他们身上有着类似的气质,但有更多的地方不同。   若是其他暗卫,绝不会说方才姜晞对他说的话,只会故意激怒燕渡,好让他露出更多破绽,更容易被杀死。   姜晞说了那句话的本身,便已证明了,他并没有对李昭雪做什么事,他的心中,其实还是对燕渡有一丝在意的。   ……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对于一个从未被当作人的人而言,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燕渡已渐渐冷静下来,脸颊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淡淡道:“小西,我还是叫你小西吧。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小西。只是很对不起,我之前太过自以为是,以为只要给你一点希望,你便可以自己抓住它。”   姜晞知道,燕渡所说的“一点希望”,是指送来的半块青玉玉佩。   那半块玉佩,已如虚无缥缈的希望一般,消失无踪了。   “我当初应该强硬地带着你走的。”燕渡一字一顿道,“若我当初一直牢牢地抓着你,未必不能救你!”   他说罢,大吼一声,音功如浪潮般向四周席卷而去,引得许多靠近的枝干都因此断裂开来,树叶更是如纷飞的大雪般,倏然在半空中炸开。   “来吧,我绝不会束手就擒!”   周围的暗卫已如黑色的潮水般无情地扑了上去,目标是燕渡的性命!   姜晞拿着剑,站在原地没有动,而是一直观察着燕渡的行动,要从中找出致命的破绽。   燕渡出拳如风,势若雷霆,是勇猛刚硬的路子,一拳打出,若是轻功稍差一些的暗卫,被捉住破绽,便会狠辣地砸碎胸腹,爆开一团血雾,当即不行了。   已经彻底放开,临死反扑的燕渡,凶狠更上一层楼,拳风擦着就伤,挨着就死,一双肉拳带着迅捷无比的轻功,几个呼吸之间,便已倒下了三个暗卫,又有七个暗卫受了伤。   但他的身上,同样多出了十七八道深可见骨的血淋淋伤痕,每一道都喷溅出鲜红的血,眨眼之间,燕渡脚下的土地已经被他的鲜血染成绛紫之色。   这状若疯虎般的厮杀,双方皆不怕死,皆以命搏命,场面血肉横飞,惨烈至极,令人不忍卒睹。   姜晞依然静静地睁着眼。   他不能受伤——因为姜慈不喜欢他受伤,更不允许他伤在燕渡的手上。   因此,他只有看。   ……   又有两个暗卫倒下了。   天地之间,轻薄如纱的雾气之中,仿佛也拂动着腥锈的暗红色。   月亮越来越黯淡,星星也变得微不可察,鸟叫消失了,人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如擂鼓一般,震彻天地。   姜晞终于觑见了那一丝破绽。   一刹那间,他的剑尖已穿过了燕渡的左胸。   燕渡的口中溢出鲜血,他的身体已千疮百孔,胸膛被贯穿,双眼却亮如繁星,黑亮得几乎叫人不敢直视。   “好……能死在你的剑下,也算……不枉此生……”   燕渡的话语断续,语调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气息全无。   姜晞抽出剑,燕渡的身体才终于倒下,鲜血在他的胸前不断扩散,他的瞳孔已经涣散。   其余还活着的暗卫站在同僚与敌人与自己人的尸体旁,漠然注视着姜晞,双眼如一颗颗没有光亮的石头。   “一”开口了:“按照规矩,我们需要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剑尖的血迹一滴一滴落下,消融在泥土之中,姜晞的表情与他们是如出一辙的漠然,微微点头,上前半步,就要砍下燕渡的脑袋。   剑光一闪,迫向燕渡的脖颈。   呛!   姜晞突然手掌一麻,剧痛钻心,虎口竟已开裂,手中长剑一时抓握不住,倏然碎裂成数截,四散纷飞,戳进周遭暗卫体内,连姜晞的小腹之中,也嵌入了一块剑刃碎片。   这时候,才有暴喝之声响起:“我看谁敢!?”   “李不屈……”姜晞勉强挤出一丝声音,“走!”   说罢,他纵身飞跃而起,身影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其余暗卫也各自抛下同僚的尸体离开。   姜晞走之前,不忘了朝燕渡的尸体丢出一把霹雳弹,意图以毁损燕渡尸身,来为自己等人争取逃亡时间。   李不屈果然更重视燕渡,他闪身而来,袖子一挥,将激射而来的霹雳弹尽数兜入,再翻转手掌,猛地甩向逃走的暗卫。   霹雳弹砸在暗卫后背腿上,又掉落在地,居然没有爆炸。   ——这些霹雳弹皆是哑弹!   李不屈双眼微眯,已记住了姜晞的背影。   此人武功高强,胆大心细,狠辣无情,又聪敏诡谲,善于利用人心,实在是一个很难让人放下心的大敌!   但李不屈没有去追他们,这些人都是一群没有心的武器,就算全部杀死,又有什么用?   他连忙俯身查看燕渡,神色异常凝重,抱起燕渡,运足轻功,朝小树林外飞驰而去。   ……   姜晞的心充满了死寂的沉默。   杀死燕渡,已经是姜晞做出的决定,与其让他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姜晞的心渐渐沉下去,冰冷如青石。   所有多余的情感,也仿佛化作坚冰,被毫无阻碍地抹去了。   腹部的疼痛濡湿蔓延,却不能引起姜晞的任何注意,在他看来,这样的伤势,甚至不用敷药,只自己睡一段时间便好。   他并未拔出断裂碎片,依然任由它留在腹中,冰冷地撕裂血肉,让自己被疼痛的抽搐所刺激,正是为了向姜慈示弱,好叫他转移注意,不要过多在意其余事情。   他在房檐上游弋,黑暗的夜晚,几乎没有人家会亮着灯。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隐忍的闷哼。   “少侠,这里实在不好,若是……若是可以,能不能去其他地方?”   那是女人轻颤的声音,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刻意的媚气。   两个人在黑暗的巷子里拉扯,一个衣着清凉的女人,袒露着胸脯与白玉般的手臂,有些推拒紧紧搂着她的男人。   男人带有酒气,语气中带着不耐烦的意味:“你今日都跟了三个人,怎么不能跟我?这里怎么了?臭婊子不就是要在这又脏又臭的地方玩吗?”   一边说,男人一边抓住了女人的头发,强行将她拖拽到了空荡荡的街道上。   女人强忍疼痛,一声不吭,被猛地推倒在地。   男人压了上去,发出粗俗的笑声:“我不但现在要在这里玩,明日白天,我还要当着其他人的面玩,你喜不喜欢?给我笑,不准哭!”   ——如果是燕渡在,一定会管这闲事的。   姜晞脑海中本能闪过一张轮廓英武,笑容灿烂,眼睛明亮的脸,沉默着随意捡起屋檐上一块瓦片,朝男人掷了过去。   ——这是最后一次。   男人被击中后脑,骤然昏厥不醒,脑后鲜血直流。   女人挣扎着推开男人,惊疑不定地张望四周,小声道:“谢谢……?”   无人回答。   仿佛先前帮助过她的,只是一抹幽魂。   女人看着男人倒在地上的身影,又不能不管,害怕被男人的同伴迁怒,因而只有咬牙背起他,将男人朝医馆的位置拖去。 第61章   姜晞回到仁义客栈的天字一号楼时, 姜慈的屋子里还亮着灯。   在这样一个星月暗淡的深夜,姜慈一直没有休息,执着地等待着姜晞的归来。   姜晞轻轻推开门, 进了屋。   屋子里点着香,清淡雅致的气味,却遮不住浓厚的血腥味。   姜慈望见姜晞, 脸上露出一点欣喜的笑容,又嗅到血腥味, 笑容淡下去,眉头微皱,站起身来:“你受伤了?”   姜晞的面色在灯光下显得无比惨白,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帘略微下垂, 略抿着唇,竟有些憔悴虚弱之态,这是姜慈从未见过的模样。   原先,无论何时,哪怕是刚刚受完姜慈施加的鞭刑,姜晞的脸依然冷如冰雪, 没有丝毫羸弱之姿,仿佛他天生是一块没有血肉的青石,不知道何为痛楚。   姜慈望着姜晞,心突然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属下办事不利,未能从李昭雪口中探听到情报……只杀死了燕渡, 丢了五个暗卫, 李不屈便已追来……因此受伤。”   姜晞慢慢俯下身,跪在地上请罪。   鲜血将他的腹部与大腿浸湿, 湿润的温热感逐渐向周围扩散。   姜慈本该有些生气,可此时他已完全不在乎其他,眼中只看得见姜晞微微低垂的头颅,以及愈发浓厚的血腥味。   姜慈立刻大步上前,俯身把姜晞搀扶起来。   他语中带着不满:“你受了伤,怎么能下跪?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伤口。”   “是……”   姜晞慢慢脱去身上衣裳,牵扯到伤口时,手指会轻微打滑,看得姜慈眉头紧皱,手伸了一半,又缩回去——姜慈这辈子都没有给人包扎过伤口,不谈如何上药,他连怎样不弄疼疮口的扯开布料,其实都不大懂。   块垒分明的腹部异常苍白,衬托得鲜血更加分明,姜慈令姜晞躺在两人的床榻上,又叫人拿来了最好的药,迟疑片刻,还是将药递给了姜晞。   姜晞的手指轻轻拨开腹部灼热而湿润的伤口,在剧痛中深入,握住了那片断裂的刀刃,随着一声忍痛的闷哼,猛地将其拽出。   几滴鲜血溅上姜慈的脸,姜晞的额角冒出细汗,他丢开刀刃碎片,染血的手指扭开药瓶,慢慢给自己上药,又用干净的布巾在腰间系紧扎牢。   姜慈紧盯着姜晞,把他每一个动作都看得清楚真切,拇指滑动,擦去颊边温热血渍。   姜晞已有些昏沉,姜慈摸了摸他的脸。   “睡吧,好好休息。其余的,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姜慈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带着毋容置疑的强硬与威严,此刻的语气格外轻柔,仿佛在对待稍微用力便会吹散的蒲公英。   姜晞半阖着眼,闻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姜慈的右手。   过于冰冷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骨骼分明,没有任何的颤动,姜慈低头看着它,略微握紧了,感觉自己仿佛在握着一块冰冷的玉石。   ——姜晞在依赖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姜慈的心柔软至极,几乎要化作满腔春水般的柔情。   姜晞已昏睡过去,姜慈坐在床边,握着姜晞的手,轻轻摩挲着,将它一点点捂暖。   不知什么时候,姜晞的手终于暖了,姜慈抬头朝窗户瞥了一眼,阳光透入屋内,鸟雀啾喳,客栈外传来逐渐热闹的人声……天亮了。   姜慈有些恍惚,时间居然过得如此之快?   ……   姜晞睁眼时,腹部传来微凉的触感,他朝下扫了一眼,发现姜慈正在为他包扎伤口,重新敷药。   手法虽有些生疏,却并不会粗手笨脚,弄得人痛苦不堪。   仔细看去,有些地方的细节,竟然与姜晞为自己包扎时别无二致。   原来教主的包扎是刚刚才学他的……姜晞明悟。   察觉姜晞的呼吸与心跳已经改变,姜慈却没有抬头,等完全包扎完毕了,才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子,唇角弯起,带着稍显得意的微笑看着姜晞:“如何?不痛吧。”   姜晞点点头,他手指微微蜷曲,仍能感到些许温热,在他苏醒之前,姜慈便一直握着他的手。   也许姜慈比他预料的,喜欢他更多一点?   姜晞已懒得多去思考。   姜慈在他心中的印象,仍然是那个稍有不如意,便会勃然大怒,大打出手,责罚如喝水,不允许任何人质疑的强硬形象。   只是现在姜晞顺着他、作为爱侣逢迎他、作为床伴满足他,姜慈才会露出温和的表情。   若有一日,姜晞无意间忤逆了他、违背了他的意愿,也必定会陷入比当初食水不进的囚禁更凄惨的境地。   姜晞:“今日午时,应当是我去参与比武的时候了……多谢你帮我敷药。”   姜慈以帕子擦手,略有些不赞同地皱眉:“你受伤了,怎么上场?什么比武大赛,我看不过是姓李的老匹夫在作秀罢了,他真要把位置给旁人,正如赌博出老千,还不是想选谁就选谁?”   姜晞沉默片刻:“你一直教导我的武功,若我真能优胜,也算为你脸上争光……”   姜慈摇头:“我何须如此才能证明自己?你受伤不轻,好好歇着吧。”   姜晞垂下眼,最后再争取了一下:“若收买之人所说不差,我的对手并不强,胜算可能不小……”   姜慈仍是摇头,已有些不耐烦:“你既然伤了,就好好养着。”   姜晞知道,姜慈的耐心已经耗光,便不再说话:“是。”   姜慈说完了,才后知后觉,自己是否有些过于严厉?迟疑片刻,才缓缓道:“若你想要出去,也非是不行?只是我太担心你——你可要再去比武?”   姜晞淡淡道:“我在屋子里休息就好。”   姜慈仔细打量姜晞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寻找到一丝不情愿,试探问道:“你当真愿意么?”   姜晞嘴角轻轻牵起,露出一点很淡的笑意:“你关心我,我明白的……也愿意的。”   姜慈于是放下心,抓住姜晞的手:“等你伤好了,做什么都好,我陪着你,如何?”   姜晞点头,神色沉静如水。   两人其实没有什么话说。姜晞寡言,姜慈也是一个很擅长与他人交谈的人——他更擅长威逼利诱、惩罚决断。   他们两个人,除了交|媾,抑或姜慈批阅文书,姜晞在旁边观看之外,若姜晞不主动提起话头,两人竟没有旁的事可做了。   姜晞疲惫不堪,不想说话,便借着伤势闭上了眼。   一时之间,空气静了下来。   姜慈叫人送来吃食,打破寂静,又细细叮嘱了姜晞几句,叫他好生休养,得到了温驯的回答,便不尴不尬道:“既如此,我去看比武了,你要什么,只管唤人来侍候就是。”   姜晞点头,他陷在被褥里,解开了头发,看起来颇为乖巧。   姜慈深深望着他,正欲出门,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柔婉的女声:“请教主安,属下前来拜会。”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林神医。   姜慈一怔,解开床铺帷幔,层叠纱帐垂下来,遮盖住了姜晞的身影。   他知道,若非有大事急事,林神医是绝不会来找他的,只是现在并非每月服用丹药的时间,林神医那里,又能有什么大事?   “请进。”   林神医缓缓走入屋内,反手关上门,没走两步便跪在了地上。   姜慈眉头挑起:“林神医这是做什么?”   林神医穿一袭比平常素淡多的衣裳,头上也没什么簪子发饰,只插了一朵浅粉色的绢花,颇有一种“脱簪待罪”的情状,看得姜慈一头雾水。   “属下做错了事,还望教主责罚!”林神医话语之中,也格外沉重。   姜慈微眯着眼:“你做错了什么事?”   林神医抿紧嘴唇,片刻之后,才小心翼翼道:“我……我救了燕渡的性命,没有叫他死。”   “……”   帷帐之后,原本闭眼休息的姜晞,突然睁开了眼,黑如深渊的眸子中亮起一抹难以置信的微光。   “什么?”姜慈也诧异至极,“燕渡没死?这是什么情况,你一五一十地细说!”   林神医深吸一口气,不敢抬头,声音低低地道:“属下这些时日,在博安城易容诊疗各个病患,昨日恰好便在‘安齐仙’医馆坐诊,夜傍时分,来了两个病患,一个后脑受伤,一个心口中了一剑。”   姜慈唔了一声:“燕渡便是那个心口中剑的?”   林神医点头:“不错,他们两个人前后脚进入医馆,我本不想管闲事,但燕渡是李不屈亲自送来的,我只好替燕渡诊脉,没有想到,燕渡的心脏与常人不同,常人心在正中偏左侧,燕渡却是正中偏右侧。”   姜慈冷冷道:“呵,此人运气倒好 。”   林神医:“那一剑恰好穿过心脏缝隙,虽然伤及肺腑,又多处剑伤,但燕渡还留了一口气,只是危在旦夕。”   “李不屈在旁边,你不能不诊断,我可以谅解。但你又为何非要给他治疗,还偏偏把他医活了?莫非你不会藏拙,不会拖延时间?”   姜慈的神色已变得无比冰冷阴沉,他一字一顿道:“即使燕渡死了,李不屈也不会迁怒于你,你为何救了燕渡的命?说罢,没有一个好的缘由,本座决不轻饶!” 第62章   空气沉凝, 杀机四溢。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林神医缓缓开口了:   “我本不想医治他……但我却不得不治,因为我不治, 他就死了!”   姜慈怒色更甚,还没说话,已被林神医倒豆子般愈来愈快的话语打断, 她说话声调渐趋抬高,最后几乎是在小声地尖叫:   “加上燕渡和那脑后受伤的人, 正正好好,医馆里躺着七七四十九个人!那可是四十九人啊,我不救他, 他死了,就缺了一个人, 变成了四十八个。这怎么行?!”   林神医一拳打在地面,白皙的指骨因过度用力而皮肤开裂,鲜血涌出,她颊边晕红,语气之中,显出激动之意:   “缺一个, 便是缺憾,便是欠缺,便是不完整!七七四十九个,少一个都不成!”   姜慈……姜慈无话可说。   圣教之中,怪癖好的人实在太多。   有的人强迫症发作, 只能看见固定的几个数字, 若要打破这数字,比杀了她还困难;   有的人讨厌见人, 喜欢天天睡在棺材里;   有的人酷爱刑法,不仅要折磨别人,更喜欢折磨自己……   姜慈作为圣教的教主,自然已经习惯了这些人的古怪,也了解他们一定会为了自己的怪癖好,热血上头,忘记其他任何事情的性情。   这并非背叛,也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切的难以自抑。   但是为了自己的癖好,忘记了圣教,也忘记了要做的事情,姜慈依然颇为恼火。   林神医地位与圣教其他人不同,这个世界上,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更别提武林中人,受伤是家常便饭,医师便格外重要,尤其是林神医这样医术超群的医师,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受到优待。   林神医离开中原各大名门正派,来到圣教,不过是因为她为了毒杀仇人,连着仇人无辜的邻居也一起毒死,凑足了四十九个人,被名门正派所不容,又想要钻研医术,才到了能给她足够资金的圣教。   为此,就算林神医做了错事,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姜慈还是会压抑怒火,原谅她的。   原谅归原谅,旁的事情还是要问清楚。   “那之后呢?燕渡留了性命,你怎么不再四十九个人破了之后,把他杀了?”   林神医的语调降下来,表情也变得老实:“我也想杀,但一转眼,燕渡、李不屈,都消失不见了。”   这不出乎姜慈的预料,李不屈肯定会把燕渡藏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当初姜涟为了杀李昭雪让李不屈痛苦,几乎把能找的地方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李昭雪的人影,只得悻悻放弃。   这回李不屈把燕渡藏了起来,姜慈估摸着自己也是找不到的。   可恨!燕渡此人赠予姜晞意味不明的半块玉佩,想要夺走属于自己的所爱之人,姜慈恨不得把他五马分尸,乱刀砍死,踏为肉泥。   先前听见姜晞亲手杀了燕渡,心中还在暗自窃喜愉悦,没想到此人运气如此之好,不但心在右侧,竟还靠着林神医的怪癖逃了性命!   姜慈唯一能够勉强安慰自己的,只是燕渡重伤,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出现在江湖上碍眼了。   姜慈心烦地挥挥手:“行了,本座知道了。下去吧,你下半年的费用减半。”   林神医姣好的面容轻轻皱起,顿时难过得像是没有毒死自己的仇人一般,长吁短叹地离开了。   姜慈坐在原地生了会儿闷气,转回姜晞床边,本能观察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你听见了,燕渡没死。”   姜晞状若惭愧地垂下头,诚恳道:“是属下无能,请教主责罚。”   惨白的脸上带有一丝疲倦,此刻的姜晞显得又可怜,又委屈。   姜慈的心又软了,主动替他开脱:“这也不能怪你,你只是跟着他,又没有触摸到他的身体,怎么知道燕渡的心长在右侧?李不屈那老匹夫和林神医都插了一手,实在可恨。”   姜晞的脑海中闪过他亲手为燕渡上药时的回忆。   他冰冷的手掌按在灼热的胸膛上,掌心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在两人贴在一起睡在茅草上时,燕渡的心跳声随着体温平稳地传递过来……   不过,姜晞在汇报任务时,担心姜慈生气,主动将这一段抹去,因而,姜慈对此一无所知。   姜晞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下属,如此欺瞒姜慈,岂非毫无忠义?   “姜慈,不要生气……”姜晞拉住了姜慈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吻手背,声音虽然冷淡,却带着生疏的安慰之意,“下次,我们会杀了他的。”   ——当姜晞想要讨好一个人时,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他。   姜慈心中的怒火已渐渐熄灭。   姜慈所担心的不过是姜晞离他而去,如今姜晞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对燕渡的怜悯,还亲手穿心了燕渡,若再对他有所怀疑,岂非太过冷血无情?   姜慈的手反握住了姜晞的,又倾身向前,吻了姜晞的面颊,临时改了主意:“我今日哪里都不去,只陪着你。我们用饭吧。”   姜晞沉静的双眼直直凝望姜慈,缓缓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很安心……多谢你。”   姜慈忍不住得意与满足,主动从桌子上拿起了碗,笑吟吟地舀起一勺,喂给姜晞吃:“昔日你照顾我,如今我照顾你,我们两人,正是爱侣典范啊。”   姜晞缓慢地眨了眨眼,凑脸过去,慢慢吃下了勺子里的食物。   一时之间,气氛其乐融融。   ……   姜晞虽没有去参与比武,但圣教之中参与比武的人却不少,第一轮耗费三日时间,决出第二轮的五十七人。   这五十七人之中,十八人是圣教中人,三人是无门无派的江湖散人,十二人来自“欢喜门”,十一人来自“残损帮”,十三人来自“号哭门”,紫霄阁与点霜阁这两大正派顶梁柱,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入内。   这太奇怪了——紫霄阁与点霜阁参与比武的人,似乎也并不多么上心,比武之中稍有下风,便立刻开口认输,避免受伤,无一例外。   若说《多情忘心大法》是这两大门派的人送出去的,他们不想要,也在情理之中,但连李不屈的盟主之位都不要,也太过违反常理。   姜慈一边照顾姜晞,一边及时发现如此疏漏,再一次出手对付李不屈。   这一回,姜慈叫周娇娥下手,先是在各个角落散布《多情忘心大法》是假的,因此紫霄阁与点霜阁的人才一副不以为然,全不怕“魔教妖人”与“残损帮恶丐”获胜的模样。   再叫人煽动谣言的散布,一点点扩大夸张,得出“李不屈的比武大赛压根不作数,他最终只会叫他的儿子李沉冤继承盟主之位,其余人都是陪衬和笑话”的结论。   不消多时,喧嚷的谈论声响彻博安城的每一个角落,连路边炸饼子的老百姓也能有鼻子有眼地谈论两句。   到了这样的地步,李不屈竟还沉得住气,没有出来阻止言论。   姜晞歇了一日,包扎伤口之后,又一次询问姜慈是否可以跟着他一起去比武现场。   “既然不需要上台比武,只是跟我坐在一起看戏,那自然是可以的。”姜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乎,次日清晨,姜慈与姜晞便再次登上竹台。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今日的太阳暖意融融,风轻柔,随着树枝的轻晃,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清新草木香气。   天气虽好,在场围观的人,却都不那么高兴。   姜慈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隔着帷幕与李不屈对话:“李盟主,我有一句话,要替全江湖的武林中人问——你这比武,究竟作不作数?”   李不屈也听闻了先前的谣传,神色八方不动,好像全不知道姜慈派遣暗卫夜探李庄、差点杀死了燕渡,仍是冷静而平稳的:“喔?此话怎讲?比赛自然是作数的,莫非姜教主对下面人的武功不自信,怕他们无法夺取第一?”   姜慈嗤笑一声:“是吗?可我怎么听说,紫霄阁和点霜阁的人,对这个第一宝座避之不及,生怕进入决赛?看来你的《多情忘心大法》,并不是真的,而是作假的啊,否则紫霄阁与点霜阁,岂会眼睁睁看着他们祖传的心法拱手让人?”   说话间,姜慈的声音夹杂了冷冽的杀意:“我手底下的人拿了第一,把《多情忘心大法》献给了我,翻开一看,竟是你李不屈哄骗人的玩意,压根不是沈不忘留下的秘籍,届时大伙儿只道我得了绝世秘籍,竟不知我得了个假的,本座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语刚刚落下,人群之中也窃窃私语起来,许多人虽然觉得李不屈不可能用这样的法子糊弄全江湖的人——他可是昭告天下,声称自己得了《多情忘心大法》,而在场的几乎所有人,都是为了《多情忘心大法》而来!   若李不屈手里的东西真是假的,那为此而来的人,不都成了笑柄?   片刻之后,人群之中有人道:“想必是姜教主多虑了,李盟主何等人物,何须作假?”   又有人道:“我等自是相信李盟主的人品贵重,只是事关重大,为了堵住旁人的嘴,也该说清缘由才是,否则也对李盟主的名誉有损啊。”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逐渐把李不屈架在了火上烤。   今日,若李不屈不能说清楚《多情忘心大法》的真假,不能讲明白为何紫霄阁与点霜阁表现如此惫懒,不能给出令所有人信服的答案,想必就要晚节不保了。   李不屈淡淡一笑:“好,既然诸位都想知道,那我便直说了罢!” 第63章   “先前暂不说出, 只是正与紫霄阁、点霜阁两位掌事人商议,昨日,两位掌事人已应允, 故而今日,我便能广而告之了。”   李不屈扫视周围,语气平和, 说话之间,又向秦英华与宋鸿禧点头示意, 后者也回以微笑颔首,他从容不迫地说完这一番话,坦度真诚而坦荡, 反倒叫先前叫嚣的人中,不少露出了惭愧之色。   “《多情忘心大法》下篇, 其实一直以来,都保存在紫霄阁与点霜阁中,但自从正气帮解散,两方都争执不休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从没有人修习成功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哗然。   《多情忘心大法》分上下两篇, 上篇传人明灿已在不久之前当众展示了其锤炼体魄、强大肉身的独到法门,大伙儿正心中火热地等待着下篇的威风厉害,没想到等来了这样一个答案。   正气帮解散至今,已有数十年,也就是说, 这数十年之间, 紫霄阁与点霜阁成千上万的天才、英才,没有一个能修成《多情忘心大法》下篇!   连那些令人惊叹, 天赋卓绝的人都学不会,又遑论其他人呢?   没有人觉得这是李不屈在撒谎,紫霄阁与点霜阁是江湖上最大、最有权力的名门正派,若真有人能修习成功,没有扮猪吃虎的必要,一定不会藏着掖着,必定会宣告天下,恨不得全江湖都知晓。   如今,看秦英华与宋鸿禧脸上的无奈唏嘘之色,就知道,李不屈所说不假。   《多情忘心大法》下篇,真的无人修成!   “我们做后辈的,资质愚钝,修不成《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实在很对不起先辈,只是如此绝世秘籍在手,对于我等而言,犹如空抱珍宝,无法使用,可惜得很。”   秦英华面带惭愧之色,缓缓道:“李盟主提及比武大会一事,我们便干脆顺水推舟,将此物也加入了奖赏,期盼江湖人才济济,终有一日,有人能修成,不至于叫绝世武功从此绝迹江湖!”   宋鸿禧冷笑道:“也唯有心里不干净的人,才会妄自揣测,胡乱说话,污蔑李盟主有私。如今尽可分明了!还有什么话说?!”   这话虽然是对着下面起哄的江湖人所说,宋鸿禧的眼睛却一直讥嘲地望着姜慈——既然姜慈不屑于听宋鸿禧的话,那宋鸿禧就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李不屈望着窃窃私语,难以置信的江湖人,垂着眼道:“此事是我不好,为了叫比武大赛有更多人参与,我擅自隐瞒了这样的秘闻,若各位想走,便请拿了李庄的路费离开,也算是我一点歉疚之意。”   说罢,李不屈朝众人俯下身子,深深一礼。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又是一阵骚乱,许多人面露不忿之色,嘴里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有的人虽然神色踯躅,却仍然停留在原地迟疑不决。   李不屈见状,又缓缓道:“今日之后,离开的武林同胞们,请恕李庄不能再奉上钱财了。”   众人面露不平,有人高声喝骂:“李不屈!我们信你、敬你,你却欺骗我等,还用钱财羞辱,你是在不配做这个武林盟主之位!我刘老三第一个不服!谁稀罕你的臭钱?我呸!”   刘老三推搡开人群,气急而去。   有了他做领头,其他人犹豫不决的人也气愤不已,对李不屈这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姿态极看不惯,低声骂着,稀稀落落地离开了。   剩余留下的人,要么不相信李不屈的话,认为他只是故意这么说,实则是为了霸占绝世秘籍;要么并非是为了《多情忘心大法》而来,只是单纯享受比武大会的氛围;要么就是心怀鬼胎,想要浑水摸鱼……   但围观的人群,比起原先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已是大大减少了。   姜晞一直安静地旁观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场内中人,略微侧了下脑袋,露出一点疑惑。   李不屈本可以用更好的法子告知众人,为何非要这样说话,引得众人大怒?莫非他其实是为了掩盖其他的目的?   有点奇怪……可若是为了遮掩旁的目的,其实也不必这样得罪旁人的。   除非,“得罪旁人,叫其他人离开”本就是他的目的之一。   ……但这样,岂非更奇怪?   姜晞感到疑惑,他本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却因情报的匮乏而无法将零散的线头连接起来,只能看向姜慈,希冀教主能发现更多的端倪。   姜慈正满脸嘲弄之色,唇角勾起,兴致勃勃地看戏。   “……”   教主日理万机,这样的小事没有留心,也是很正常的……这种时候,就需要下属发力了。   姜晞熟稔地自我开解,以传音入密告知了姜慈他心中的困惑。   姜慈回过神,微微一笑:“我知道李不屈为何这样做。”   姜晞精神一振,教主果真不会打没有把握的仗,露出一副专心致志倾听的认真表情。   姜慈看他这幅模样,很有几分可爱之处,不禁蠢蠢欲动,伸手捏了把姜晞没什么脸颊肉的脸,才满足地一笑:“自然是因为李不屈那老匹夫怕了本座啊。”   姜晞缓缓地眨了眨眼,是这样吗?   “前几日,本座出手直接废了燕渡,又威胁到了他的亲生女儿,李不屈既要向我低头示好,希望我高抬贵手,放过他的亲人,与此同时,还不希望其余江湖人受到本座的波及。”   姜慈从盘子里拈了一串水灵灵的葡萄,自己一颗颗吃着,顺便也一颗颗投喂姜晞:“那些江湖人还以为李不屈是嘲笑他们,实际上,李不屈是怕他们丢了自己的小命!心慈手软,怯懦可笑。人家骂他,他还上赶着去帮别人,真是犯贱啊。”   姜晞吞下葡萄,清爽而甜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顺着姜慈的想法捋了一遍,觉得大体上确实没什么问题……   姜慈冷笑道:“李不屈既然想让他们走,本座也懒得搭理闲杂人等,只要不碍了我的眼,走便走吧。草芥一样的废物,杀了还脏了我的手。我与李不屈之间,迟早有一战,我倒是想看看,他要拿什么小伎俩阻止我。”   姜晞本能地赞美:“教主武功绝世……自是谁都比不了的。”   姜慈一笑,目光投向帷幕之外。   来凑热闹的江湖人能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人自然不会轻易离开。   李不屈也不勉强,目光直直看向姜慈所在的高台,沉声道:“马上就是最后一轮比赛了,届时,比赛的场地便要换一换,不在此处,而在‘留身谷’中。”   留身谷?   姜晞回想此地,据说,太武皇帝周怀康逐鹿天下时,被他的敌人围堵在谷中,敌人放火烧山,要周怀康的命。   恰好沈不忘正在此地闭关,被无辜牵连,得知消息,出关之后潜入敌营,连杀三十九名将领首脑,烧毁粮草,令敌军自顾不暇,混乱一团。   周怀康才抓住机会,带着人冲杀出去。   敌人大放厥词,声称要周怀康留下尸体在谷中,却没想到留下了自己的。   因此,那地方后来便被人称作“留尸谷”,但“尸”总是不太好听的,后人便又改换了词字,叫做“留身谷”。   留身谷对于江湖人和朝廷的人而言,算是一个颇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将最后比赛的场地放在那里,似乎也不是问题。   姜慈却是冷笑连连:“老不死的在这里等着我呢,他必定是在谷内放好了机关人手,等着暗算本座。”   李不屈一字一顿道:“《多情忘心大法》正在谷内,谁胜,谁便拿走它!”   姜慈唇角翘起,露出尖锐而锋利的犬齿,笑容恣肆狂傲,又带有隐隐疯狂之意:“好得很,那便看一看,究竟是谁会留下尸体吧,李不屈。”   姜晞抿起嘴唇:“教主,我等无需与李不屈碰个头破血流……既然李不屈会在留身谷中放下暗手,只要静待几日,从胜者手中夺取秘籍便是……如此一来,岂不更有把握?”   姜慈冷冷道:“旁的事都无妨,但此事不行。”   姜晞有些迷茫,他不明白为什么向来百无禁忌、心狠手辣的姜慈,突然要与李不屈硬碰硬?做些卑鄙下流的手段暗算旁人,其实是圣教最擅长的事情。   更何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本是会被姜慈嘲弄的愚蠢之事,今日他却为何这样执着?   姜慈笑容微敛,面色阴沉下来,淡淡道:“你一定觉得我实在不必如此,是么?可我却要告诉你,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面对李不屈,否则我这一辈子,在他面前,就永远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姜晞静静倾听。   姜慈:“自从见到李不屈,我就知道,他是我此生最大的敌人。姜涟无法战胜他,我就要战胜他,我一定要把他踩在脚下,否则,岂不是证明,我与姜涟一样,永远都只能被李不屈俯视?”   姜晞虽不大理解,却点头道:“是,我知道了。”   姜慈目光深沉而冰冷,他有话没有说出,姜晞也不必知道——那便是,姜慈的时间不多了。 第64章   圣教历代修习的绝世秘籍《天魔焚心大法》, 共有九层心法,一层比一层困难,一层比一层强大。   历代圣教教主, 每一个都至少有第七层的功力。   姜慈也不例外,十八岁时,便已修习到第七层, 那时候的他,何等意气风发, 又是何等骄傲自满。   可而今他二十八岁,已经卡在《天魔焚心大法》第七层足足十年。   十年了啊!   《天魔焚心大法》的停滞,让姜慈不得不每月服用清神续命丹, 若不服用,心火旺盛炽热, 只会将他自己焚烧殆尽,走火入魔。   清神续命丹的数量却越来越少,只够他再吃不到半年!   被卡在某个阶段,不得寸进,对于一个武林中人而言,是极其痛苦的事情, 但姜晞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痛苦——姜晞的武功,向来进益极快,没有半点所谓“门槛”、“枷锁”、“瓶颈”之说,顺顺利利,一蹴而就。   姜慈虽然不愿意承认, 但其实他心知肚明, 姜晞在武学的天赋、根骨、悟性,远超这世间九成九的人, 已堪称可怕。   姜慈本已是个天才,姜晞却是天才中的天才,以至于姜晞压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被卡在某个层次,再怎么努力,也如同琥珀中的虫豸般动弹不得的屈辱与痛苦。   姜晞不懂,姜慈却太懂了!   十八岁的姜慈,抵达了姜涟所在的第七层,心中是对未来的得意与期盼,他认为自己一定能超越可恨的父亲,抵达第八层,甚至是传说中的第九层。   可现实狠狠给了姜慈一个耳光,他非但没有突破第七层,反而不得不服用丹药,保护自己的身体筋脉。   每一次服用丹药,姜慈都忍不住想,骨头都已烧成灰的姜涟,会不会在地下看见这一幕,笑话自己?   姜涟为什么不需要服用丹药,便能维持自身的正常与健康?   他姜慈究竟是什么地方比不上那个令人作呕的父亲,为什么偏偏是他要受到这样的屈辱与痛苦?   憎恨与愤怒如烈火,让他的心始终煎熬。   姜慈甚至在对姜晞一见钟情之后,得知了他的天赋,那一瞬间,从心底浮现的,是人有我无的嫉妒。   直到他真正爱上姜晞,才从那隐约但无处不在的嫉妒之中走出来,甚至为姜晞的天才感到欣慰与喜悦,教给他更多更厉害的武学,想要叫他更强大一些,早日与自己并肩而行。   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上篇,让姜慈真正得到的收益,不是体魄的强健,而是《天魔焚心大法》第七层的门槛的松动!   在发现之后,姜慈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拼命努力地修行之下,第七层与第八层的界限已经越来越摇摇欲坠,姜慈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只要再加一把劲儿,便能跨越门槛,抵达下一层更高的境界。   但这一点距离,如同天堑。   姜慈需要外界的压力,帮助他跨越武学的桎梏,他必须在清神续命丹被吃光之前,达到《天魔焚心大法》的第八层!   “压力”的人选,姜慈选择了李不屈。   与敌人殊死搏斗,而后被敌人推入第八层——姜慈已做好了准备。   他的脑海中没有任何自己若是失败了会怎样的踟躇犹豫,一个人若是连锐意进取、勇往直前的决心都没有,便不是一个武林中人,也不必进入江湖之中。   姜慈已决定这段时间,他要随时带着姜晞在自己的身边。   若姜慈真的不幸身死,便叫姜晞为他陪葬,届时,两人活着是一对爱侣,死了去地下,也能做一对鸳鸯鬼。   姜慈思及此处,目光愈发柔和,伸手轻轻抚摸着姜晞年轻而苍白的脸,不禁贴上去,在那柔软而冰冷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   今日比武结束,姜慈与姜晞回到了仁义客栈的天字一号房。   他们用了饭,梳洗之后,脱去衣服,依偎在床榻上,陷入安静祥和的睡梦之中,等第二天醒来时,姜晞本能看向身边的姜慈。   温暖的阳光轻柔洒入窗棂,侧躺的姜慈面对着姜晞,眉头紧皱,呼吸急促,手脚在轻微的发颤,眼皮下的眼球不停转动,仿佛正陷入一场可怕的噩梦,无法自拔。   姜晞略感吃惊,直起身子,轻轻推搡姜慈的肩膀,手掌下的皮肤肌肉绷紧如磐石,坚硬而紧张。   姜慈在推搡之下,居然没能立刻苏醒,而是蜷曲起来,牙齿轻轻地打颤,睫毛在泪水中湿润,气音一点点逸散而出:   “不要,不要,外公,不要杀爹,不要杀娘……不要,不要……不,不,不!”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最后,随着一声痛苦的嘶吼,姜慈骤然睁开眼,神色空茫而恐惧,泪水在脸颊上肆虐。   姜晞一瞬间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姜慈。   ——姜慈居然在如此重要的关头,像先前被张如菲附身一般,再次被人附身了!   姜晞突然闪电般出手,戳中“姜慈”身上各大要穴,将他定在原地。   “姜慈”尚且带着迷茫的神色,颤抖如风雨中的草木,呆呆望着姜晞,在刚才被点中穴道的一瞬间,他本能地做了个动作,想要反抗,姜晞看得分明,那动作颇有章法,第二个孤魂野鬼,居然是会武功的江湖人!   姜晞心情沉重,他本以为,张如菲是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附身姜慈的孤魂,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月,第二个人便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现在是圣教与李不屈对峙最紧张、最严峻的时候,姜慈却被人附身,白日里的时间全要浪费,还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姜晞飞快转动大脑,思考对策。   想着想着,姜晞的手已放在了“姜慈”的脖颈上。   再次把他扼晕,能不能唤回姜慈?   “不!放开我——”   “姜慈”见状,慌乱起来,开始拼命挣扎,内息如流水般在筋脉中运转,只几个呼吸之间,便已冲开了穴道,紧跟着,势若雷霆的一掌,狠狠击打在姜晞的前胸!   砰!   姜晞如一片落叶般朝后飞去,却在即将撞碎墙壁时,脚掌往下一踩,强行叫身体停住,没有发出过大的声响。   他萎软倒地,颤抖片刻,鲜血从唇齿间溢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得如死人一般。   不行,不能让那孤魂野鬼离开屋子……姜晞竭力挣扎,努力直起身子,胸腹处的剧痛却让他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喉口酸涩无比,鲜血逆流,又是一口鲜血呕出。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伤害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为什么这么晕?好高啊,我,等等……我怎么了?”   “姜慈”一掌击飞姜晞,自己反倒惊慌失措起来,他一骨碌下了床,刚刚站直,就害怕一般不敢行走,而是四处张望,看清了周围陌生的陈设,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叫。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我不是,我不是,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姜慈”紧紧抱住脑袋,仿佛是被这一切所击垮,他瘫软在地,蜷曲成一团,断断续续地哭泣着:   “娘,我好想你,我不该不听你的话,去见外公……不,他不是我的外公,他,他是个疯子,他杀了爹,杀了舅舅,杀了我,还要杀了娘……娘,你还活着吗?我,我要保护你,我……我——我死了?我,我死了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姜慈”哀嚎一声,似乎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突然昏死过去。   姜晞呛咳几声,又呕出几口鲜血,艰难地一点点爬向姜慈,将其翻过身来,轻轻拍打脸颊,忍痛颤抖道:“姜慈,醒一醒。”   这一回,来到姜慈身体的,不是不懂武功的张如菲,而是一个学过上乘武功,对穴道与掌法颇为熟稔的人,这也就意味着,此人只要使用姜慈的身体,就能发挥出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只要稍微想一想,姜晞就觉得头皮发麻。   “姜慈,快醒醒,不要睡!”   姜晞用力抽了几巴掌,姜慈终于悠悠转醒,熟悉的神态动作,是原本的姜慈,太好了……   姜慈尚且迷茫,不知道自己怎么躺在床底下,但看见姜慈嘴角鲜血,以及胸口不自然的抽动与颤抖,便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屋子里只有两个人,无论谁进来,姜慈都会发现,但姜晞却受到如此重伤……   姜慈的唇角微微颤抖:“难道,我又?”   姜晞轻轻吸着气,缓缓点头。   姜慈面色铁青,他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姜晞压低声音,快速将方才的种种情况全部告知姜慈,而后,才缓慢地问道:“姜慈,我们该怎么办?”   姜慈咬紧牙关,突然道:“去我衣服的内侧,找到一个钴蓝色的瓶子,取出里面的三颗丹丸给我服下!”   姜晞点头,正要起身去拿,手腕又被姜慈抓住。   姜慈紧盯着他,眉宇之间是前所未有的脆弱之态,一字一顿道:“姜晞,一切都靠你了……”   姜晞有些愣怔,他抿起嘴唇,反握住姜慈的手:“好。”   姜慈眉头紧皱,手指一点点松弛,放开了姜晞的手腕。 第65章   姜慈服下三颗丹药, 没多久便昏昏睡去。   再睁眼时,便是不速之客了。   “姜慈”望见姜晞,又是惊慌失措, 正欲逃跑,便觉手足酸软,动弹不得, 要运转内力,忽而又发现内力竟然涣散如雾, 一点也运转不起来,想要张口呼救大喊,喉咙处只能发出细弱的声音, 不由更是惊慌。   姜晞冷漠打量着“姜慈”,苍白的面颊仍然带着一丝病态的晕红, 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搭理他,而是自顾自叫了饭菜,自己坐在桌子边,一口一口地吃着。   饭菜香气勾得人头晕,“姜慈”的肚子饿了, 但身体仍然无法自控,只能像蛆虫般在床榻上蠕动挣扎。   姜晞慢吞吞地吃完了,捧着饭碗坐到床边,用勺子舀了一勺饭菜,要喂给“姜慈”时, 后者的表情极度抗拒, 猛地偏过了脑袋,嘴唇紧紧地抿住。   既如此, 姜晞也不勉强,让外头的人连着残羹冷炙一起收走了。   门口收餐具的人忍不住问道:“姜侍卫,刚才里面的响动是?”   “我跟教主玩得太开心,忘了你们还在……不好意思。”姜晞从容不迫地说,附带了一个日趋娴熟、略带抱歉意味的淡淡微笑。   门口之人也是知道姜慈把姜晞囚禁在浮光楼里,两人每日颠鸾倒凤的事情的,此刻便恍然大悟:“怪不得呢,也是,教主怎么可能又哭又叫的,哈哈,你们玩得还挺大——我会给兄弟姊妹们说一声,叫大伙儿别大惊小怪的。”   姜晞点头:“多谢,麻烦你了,我回头定会在教主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对了,劳烦你在日头下山之后,再拿一些食物过来。”   门口之人喜出望外:“小事一桩,姜侍卫有什么想要的,尽管给在下说便是了!”   姜晞关上门,回到屋子里,到姜慈的箱子中翻找片刻,找到了林神医调配的上好丹药,服用之后,打坐调息,慢慢治疗自己。   若是以前,姜晞绝不敢擅自动用姜慈的东西,可自从被关起来几天之后,他已经想通了,反正都是做男宠,不如在姜慈腻烦厌弃他之前多薅点羊毛,让自己少受点罪,过得还能舒坦一些。   “姜慈”在床上扭来扭曲,挣扎不休,累得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姜晞全当没听见,打坐到中午,又拿了一次饭菜,依然是自己先吃,吃完了坐在床边,作势给“姜慈”喂。   “姜慈”仍是警惕至极,死活不吃,姜晞就又把饭菜送走,爱吃不吃。   “姜慈”在床上无助地蠕动挣扎,姜晞在地上打坐调息治疗自己,彼此之间,竟还算和谐融洽。   片刻之后,门外之人询问道:“教主,后日便是比武决赛了,李不屈与其他门派掌门皆要去留身谷中,我等可要一齐前往?”   姜晞以内力压迫声带,张开嘴,发出了姜慈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本座想一想,等回头再告诉你们。”   ——虽然姜慈很想与李不屈大战一场,但此刻的姜慈被人附身,已是想做却做不到了。   突然,姜晞身子不动,耳中却听到了犹如擂鼓的心跳之声,床榻上的“姜慈”突然遏制不住的呼吸急促,心脏狂跳,显然激动至极。   刚才的话,莫非叫他注意到了什么?   姜晞回想一遍,“姜慈”是武林中人,但张嘴就喊娘,又哭又闹,年纪必定不大,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成为了“魔教的大魔头”姜慈,又或者……是因为李不屈和比武大会的决赛?   可以从此处入手试探了……姜晞默默调息,心中盘算。   屋子外的阳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黑夜终于到来。   门口之人送来了饭菜糕点茶水,姜晞在屋子里点了灯,转身将瘫软在床榻上的姜慈扶起来坐稳,手中端着食物,喂给姜慈吃。   姜慈饿了一个白天,食水未进,又拼命挣扎扭动,浑身汗水湿了干,干了湿,疲惫不堪,饥饿难耐,食物到口边,张嘴便吃,因吃得有些急了,颊边都鼓起来,那张英俊而阴骘的脸孔,似乎也变得可爱了一点。   姜晞眸色加深,又拿来了水给姜慈喝,身子越靠越近,等姜慈吃喝完了,下巴与嘴角处有着些许水渍,姜晞伸手替他擦拭干净,捧起姜慈的脸,靠过去轻吻了他一下。   姜慈一怔,遇到姜晞难得的主动,本能想要伸手搂住他,手腕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挑起眉梢,略带调笑之意,望着姜晞:“怎么,看我不能自理,兴奋了?”   姜晞垂下眼,身体慢慢贴过去,两人胸膛紧贴,他的下巴轻搭在姜慈的肩窝,低低地嗯了一声。   姜慈饶有兴致地笑,张嘴咬了姜晞的耳朵,压低声音:“姜侍卫,要好好伺候你的主人啊。”   姜晞安静抱着姜慈片刻才松开手,伸手解开姜慈的腰带,淡淡道:“我为主人沐浴更衣。”   姜晞一边侍候姜慈,一边将今日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   姜慈懒洋洋地半闭着眼,偶尔应声,听到最后,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姜晞一直密切关注着姜慈,见状立刻将他的手轻拉起来,靠在自己的脸颊边。   姜慈如愿以偿地抚摸了几下姜晞的脸,思考片刻:“你白日做得不错,李不屈那边,估摸着是没有机会再去了。”   话虽如此,姜慈脸上的不甘心,溢于言表。   ——若非这该死的孤魂野鬼,姜慈早已打上李庄,跟李不屈一决生死了!   姜慈叹了口气:“兹事体大,叫周娇娥进来吧,我有话与她说。”   姜晞点了头,给姜慈穿好衣裳,盖好被子,才去外头叫人去请梅天王。   不多时,周娇娥已款款而来,身姿袅娜,面纱之下,温柔妩媚之处,似天边明月,仿佛周遭一切景物,都因她的存在而熠熠生辉,令人心驰神荡,难以直视。   “好难得呀,居然叫奴家前来。”周娇娥笑吟吟走入屋子里,“还以为教主忘了奴家呢。”   她第一时间去看桌子上的文书,瞧见今日的堆积依然没有半分下降,不由地叹了口气,嗔怪道:“教主,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只顾着姜侍卫,忘了奴家啊。瞧瞧奴家送来的文书,您昨日和今日,怎么一点儿都没看呀?”   姜慈轻咳两声,略感心虚,又很快理直气壮起来:“本座身子不适,没时间看。”   周娇娥:“身子不适?可要奴家去叫林神医来,给教主看看?”   姜慈摇头:“我的病,林神医治不了。”   “这可奇了,世上居然有林神医治不好的病,莫非这病,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面纱之后,周娇娥的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疑惑,据她所知,姜慈这样的人,从不自我怀疑,遇到麻烦,向来朝外宣泄,心里毫无挂碍,怎么会得心病?   思及此处,周娇娥忍不住看了一眼姜晞,莫非是为了他?相思病?不太像啊,教主不是在自己得相思病之前,就率先一步把姜侍卫强取豪夺了么?   姜慈含糊道:“这几日,我实在不能出面,有什么事情,晚上再给我说就是了,紧急事务,便告知姜晞,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   周娇娥恍然,原来是与上次的古怪一般,教主又出了些事。   周娇娥似是玩笑般试探:“教主怎地如此信赖姜侍卫,远胜奴家与菊天王,当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呢。”   姜慈没回应周娇娥的试探,一字一顿道:“本座所言,你记住了么?”   周娇娥立刻意识到,姜慈并非说笑,而是实实在在、真情实意,她心中一边暗自吃惊,一边毫不犹豫地郑重道:“属下遵从教主谕令。”   说罢,周娇娥转向站在一旁的姜晞,她知道,此刻的姜晞,地位已与往日截然不同,略微俯身行礼:“这段时日,奴家请姜侍卫赐教了。”   姜晞不敢托大,面对圣教二把手,姜慈真正的心腹,同样弯腰抱拳:“岂敢?梅天王实在太过客气……还望梅天王多加照拂才是。”   姜慈颇为满意,点头道:“你们若是能携手,共同为本座效力,我便也高枕无忧了。”   周娇娥柔声笑道:“只要是教主所说,属下决无异议。”   姜慈摆摆手,周娇娥款款离去,屋子里只剩下姜慈与姜晞两人。   时候不早了,姜慈沉沉睡去,姜晞脱了衣裳上床,把他搂进了怀里,一起休息。   次日清晨,姜晞很早便已起来,一边打坐调息,一边自顾自吃饭,“姜慈”则依然浑身无力,内息不能运转而躺在床榻上,瞪着眼睛哼哼。   用完了饭,姜晞照例拿着食物坐在床边,“姜慈”照例打死不吃。   姜晞从善如流,把碗筷端走,不消多时,门外传来了人声:“教主,姜侍卫,梅天王有情报禀告。”   “进来吧。”姜晞把床幔摘下,遮掩住了“姜慈”。   周娇娥缓步入内,等门关上,才向姜晞道:“李宅之中,恐怕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第66章   姜晞突然听到床幔之后, 传来剧烈的心跳声。   ——果不其然,那孤魂野鬼对李不屈很在意。   姜晞微眯起眼,平静道:“李宅发生什么事了?”   周娇娥一字一顿道:“一夜之间, 李沉冤、李昭雪、江阔、李玉宸,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若这算不上怪事, 那世上便没有什么怪事了!”   姜晞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他定了定神:“不见了?……凭空不见的么?”   周娇娥摇摇头:“我从头为你说起吧——前日夜晚, 江阔夜傍出门,回来时,李不屈便叫他去书房问话, 片刻之后,又叫李沉冤、李玉宸去书房, 再片刻之后,李昭雪得知消息,匆忙赶去书房。”   姜晞:“这几个人,全都没有出来?”   周娇娥:“不错,只有李不屈从书房出来了。因他叫退仆从,我的眼线也不晓得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第二日白天,李不屈才从书房中走出,其余人尽皆消失得无影无踪,又过了一日,遍寻无人, 才确定他们是真的不见了!”   姜晞垂着眼:“看来书房之中, 有暗道密室了。”   周娇娥叹息一声:“我也如此预想,只是, 我的人去偷偷找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此刻圣教带来的人中,也没有擅长机关的,菊天王又在圣教养伤……”   姜晞听到这里,也觉得棘手。   奇门八卦、机关暗道乃是非常复杂的学问,能精通者少之又少。   李不屈书房里的机关,必定是最上乘的货色。   可精通机关之术的居浩渺,却偏偏这个时候不在,能与他比肩的机关大师,这个世界上虽然可能会有,但一时之间,哪里去找?   姜晞沉吟道:“此事由‘快刀’江阔而起……可有查过他为何被李不屈叫去书房?”   周娇娥目光颇为欣慰,仿佛是在看着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一般,柔声道:   “是这个理,我查到了江阔在去书房之前,到博安城一处很隐蔽的村子里待了半天,他在那村子里,不叫江阔,而叫江老大,是个总是外出的商人,那天他之所以回村子,是因为他的‘妻子’生产了,诞下一个健康的男胎。”   “姜慈”的呼吸声陡然急促起来。   姜晞假装没有发现孤魂野鬼的异样,只唔了一声:“原是如此,江阔居然有外室,还偷偷藏了起来……李不屈一定发现了端倪。莫非是因此才叫江阔去书房的?”   “很有可能。”周娇娥推断道,“李不屈与江阔并不多么亲近,除了偶尔指点江阔的武功,并不叫他到书房议事,那天的确很是古怪。若李不屈发现江阔养了外室,哪怕愤怒得想杀了他,也会在江阔临死之前,给他一个自我辩解的机会。”   姜晞:“这与遣退仆从也很贴合,家丑毕竟是不能外扬的……那么,我们就以此为可能,展开猜测?”   周娇娥微微一笑:“好啊。江阔此人,在江湖上名声虽然不大,与他相处过的人,却都说他是一个豪爽的人,仗义疏财,为人慷慨和气,几乎没有人说他的不好。此人的性情,是真是假呢?”   姜晞想了想:“是真,也是假。人若性格坚毅,便会坚守本心,很难讨所有人的喜欢,哪怕他是李不屈的女婿,也照样会有人看不起他……但他却叫所有人都赞不绝口……想必此人在人际关系上,花了很大的功夫。”   周娇娥嫣然道:“若一个人被所有人喜欢,那便说明,此人讨好所有的人,甚至牺牲自己的利益,去反哺给他人做好处,地位反而更加低下卑微。”   姜晞缓缓眨眼:“据我所知,李昭雪与江阔之间的感情并不好……李昭雪也是一个不爱见人,更不喜欢管别人闲事的人……江阔对李昭雪的态度如何?”   周娇娥:“关怀有余,亲切不足。虽然面子上该做的都做了,但其实江阔与李昭雪之间,并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也几乎不会在李昭雪的小楼留宿,哪怕留宿,两人也不会睡在一个屋子里。”   姜晞:“这两人若是夫妻,未免太生疏了些……可若如此生疏,并非爱屋及乌,李昭雪真会这般疼爱李玉宸么?母子之间的天性,居然会这样亲密无间?”   这话,是姜晞切实的疑惑。   他不是女人,更没有孩子,无法体会母子之间的感情,于是看向了周娇娥。   周娇娥想了想,笑了:“我也不能回答,毕竟我也没有孩子。只是,我做过孩子,更有过母亲。我的母亲爱我,是在爱一个容貌出众,日后肯定会通过婚嫁,为家族提供利益的工具。当我不愿如她所愿的嫁人时,她对我的爱便消失了大半。”   她的话语讲得很轻松,语气也带着自嘲般的幽默,没有真正去怪罪她的母亲。   姜晞虽然不清楚周娇娥与她的母亲之间,是如何的感情,但他能感受到,周娇娥并不讨厌她的母亲,在谈起母亲时,甚至有些怀念与遗憾。   “……既如此,便可以知道,母亲对孩子的爱,还是掺杂着私心的。若是为一个不喜欢的人生下孩子……想必也不太会事事细心,处处关怀。”姜晞道。   周娇娥声音婉转,带着鼓励之意:“喔?”   姜晞淡淡道:“江阔是一个擅长讨好别人的人,很害怕与旁人产生纠纷,因此会尽可能地牺牲自己,满足他人。他与李沉冤的关系很不错,又对李昭雪生疏有余,亲密不足,从不过夜。那么,便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江阔对李玉宸如何?”   周娇娥笑道:“有些严厉,有些关心,但都是表面上的,是嘴巴里的,只通过话语说出来,从没有在行动上展现过。李玉宸武功学得好,他并不高兴,李昭雪不让江阔去见李玉宸,他也并不伤心。李玉宸去找他,他要么藏起来,装作忙碌,要么敷衍了事,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姜晞缓缓道:“如此一来,我们便假设,李玉宸……其实并不是江阔的亲生儿子!”   “姜慈”在窗幔之后,牙齿因紧紧咬住,而发出细微的摩擦之声。   周娇娥:“江阔与李昭雪成婚,孩子不是自己的,他莫非不生气、不愤怒?李不屈不是一个坏人,江阔又是李不屈比较亲近的弟子,若江阔把这件事告诉李不屈,这件事也是真的,李不屈绝不会怪罪他。”   姜晞淡淡道:“江阔既然习惯于牺牲自己,讨好旁人,那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他第一个反应也会是遮掩……不过,你说得不错,人不是石头,若真的遇到如此事情,江阔却并不多么在意,还主动避让,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本就与李不屈有关,若真的叫李不屈知道了,恐怕江阔也会倒大霉!”   周娇娥:“既如此,江阔知道自己的亲生孩儿要诞生,着急忙慌地去看望,也是情理之中了。”   姜晞接着话茬道:“李不屈发现端倪,叫江阔来到他的书房质问……这样关键的时刻,江阔想必不会再死守秘密不说了。”   周娇娥:“李不屈自然是勃然大怒——他找来李玉宸是情理之中,但是,他为什么不去找李玉宸的亲生父亲来,而是叫舅舅李沉冤来呢?”   姜晞抿起嘴唇,与周娇娥对视。   一个可怕而违背世间道德的观念,同时出现在他们两人的脑海之中。   姜晞缓缓道:“李不屈在这对兄妹八岁之时,就将他们分开……在李昭雪被藏起来的这十年间,只有李不屈与李沉冤知道她在哪里,也只有他们能联系到她。”   周娇娥叹息一声:“李沉冤在李玉宸出生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李昭雪。在之前,他们终于熬过了那艰难的十年之后,是每日都要见面的,连李昭雪写下的话本子,也是李沉冤亲自送去编撰出书。”   姜晞喃喃道:“若真是如此,李不屈知道了,恐怕会发疯……”   两人停下了话茬,不再言语,只是彼此目光交汇之间,都有一股轻微的悚然之感。   堂堂武林盟主,妻子早死,女儿怨恨,儿子又犯下滔天大错,孙儿甚至是不该出生的孽种,女婿陪着女儿与儿子蒙骗他,直到露出破绽时,才发现一切的真相。   ——这样的人生,是何等可悲,又是何等令人绝望崩溃?   哪怕在座两位都是圣教的恶人,也觉得这样的人生,实在太过极端了啊!   姜晞沉默片刻:“李不屈情况如何?”   周娇娥语气略微古怪:“与往日一般无二,照常去看顾比武大会。也许,我们猜错了。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   姜晞点头:“江阔这样擅长讨好别人的人,在面对无法讨好的李昭雪时,自尊心受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很多男人非常没有出息,在外面点头哈腰,在自己家里嚣张跋扈……想要养外室来证明自己的尊严,也不奇怪。”   周娇娥附和道:“是呢,否则李不屈真要发疯,屋子里岂会没什么动静?莫非李沉冤与李玉宸,都心甘情愿地被李不屈打死、打伤么?”   两人又沉默下来。   空气中浮动着令人压抑的沉寂。   片刻之后,周娇娥缓缓道:“我要出去,好好洗个澡,再吃一顿饭,美美地睡个觉。”   姜晞疑惑地看着周娇娥。   周娇娥轻笑:“毕竟,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荒谬,哪怕当作谣言说出去,任谁也不会相信的,实在是很可惜呀!”   她笑吟吟地转身离去,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了姜晞与“姜慈”。   沉默良久,“姜慈”突然说话了。 第67章   “你们……是魔教的妖人……”   声音细弱而颤抖, 带着一丝空茫,仿佛已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你、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所以才说那样恶心的话, 来折磨我、欺负我?”   姜晞轻轻舒了口气,从桌子边起身,站在床畔, 一把掀开窗幔,笔直站立, 居高临下地俯视仰躺着的“姜慈”。   “姜慈”神色空洞而迷茫,眼角泪痕宛然。   姜晞淡淡道:“李玉宸,你总算愿意跟我开口说话了?”   ——眼前附身姜慈的孤魂野鬼, 正是李不屈的孙子,李昭雪的儿子, 年仅十岁,天赋卓绝,只是因为太过幼小,无法继承盟主之位的李玉宸!   李玉宸呆呆地望着姜晞。   方才姜晞与周娇娥所说的猜测实在太过离奇可怕,又太过合情合理,李玉宸的心纷乱如麻, 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姜晞。   “我并不想与你斗个头破血流,你也不必敌视我……人既然已经死去,生前的事情自然就飘零散落,不需要过于在意。你此番留在人世间, 一定是心中有执念没有解除……此时此刻, 你该怎么做,自己好好想想吧。”   姜晞对着他, 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完了这番话。   而后,便松开抓住床幔的手指,任由轻纱薄雾般的丝帘垂落,遮掩住了李玉宸的身影,将他与李玉宸两人隔开,留给这个本龄十岁的孩子一点自我的空间。   姜晞盘坐于地,继续调息养伤。   临近黄昏,门口之人送来了饭菜,姜晞吃完,又端起饭碗,放了足够的肉类与蔬菜,撩开床幔,坐在床榻边,用勺子舀起饭食,递送到李玉宸的嘴边。   李玉宸慢慢张开嘴唇,吃了下去。   姜晞放下饭碗,把李玉宸的身体扳起来,拿两个软枕放在他后背,叫他直起上半身,能靠得舒服些,而后再端起饭碗,一勺一勺地喂饭给李玉宸吃。   李玉宸一声不吭地吃着饭,大颗眼泪啪嗒啪嗒落进饭碗里,就着苦涩的眼泪咽下了这一餐。   吃完了饭,姜晞又给李玉宸拿帕子擦脸,还切了新鲜的水果投喂他,一个字也没有说,但行动却格外妥帖体恤,处处温柔。   李玉宸年岁不大,见人又少,与母亲一直生活在一起,平日里多是习武练字,心思其实很单纯天真,他见姜晞受了自己一掌,分明受伤颇深,却一点怨言也没有,对他仍然很好,心里渐渐生出一点愧怍。   姜晞要的就是他这一点愧怍。   吃饱喝足,姜晞把软枕抽离,将李玉宸放回平躺姿态,诚恳道:“不要怪我……现在你用了别人的身体,为了叫其他人不被你打伤,我只能如此行事。”   李玉宸咬着嘴唇,垂着眼,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你愿意说话,便告诉我吧……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姜晞淡淡道,“只是希望你能快一些,因为等比武大赛结束,我们就要离开牧康城了。”   李玉宸一怔,本能喊道:“那岂不是只剩下几天?”   姜晞嗯了一声:“这里是李不屈的地盘,我们本不能在此多待的。”   李玉宸咬紧牙关,眼眶又红了,强忍泪水,垂下了头。   姜晞重又放下窗幔,让李玉宸自己安静而专注地思考,继续打坐调息,修养身心。   片刻之后,李玉宸低低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我能相信你吗?”   ——成了。   姜晞缓缓睁眼,神色平静而淡漠:“这句话,恐怕要问你自己。”   又是一阵难言的缄默,李玉宸轻声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是我,我现在只想娘安然无事。”   姜晞淡淡道:“你尽可以将死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   李玉宸长叹一声:“好。”   李玉宸缓缓讲述起来。   ……   夤夜时分,李玉宸被侍从唤醒。   “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迷茫看向对方,得到的却是同样困惑的目光。   侍从只是道:“庄主叫小少爷过去一见。”   李玉宸有些迟疑,前些时间,李昭雪还警告过他,不要去见李不屈,但这种时候,李不屈要找自己,也许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除了我,外公还叫了谁?”李玉宸边穿衣服边问。   侍从:“还有江公子和大公子。”   李玉宸更纳闷了,这个时候,叫舅舅和爹去干嘛?   但他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便只点点头,踯躅片刻:“若是娘问起我,你告诉她一声,就说我去见外公一面便回来,不会多留。”   侍从应了声,李玉宸穿戴整齐,目光从随身的长剑上扫了一眼,迟疑一瞬,还是没有拿起来。   去见外公还要佩剑,岂不很过分?   李玉宸顺着长长的道路走到书房外,里面亮着灯,周围的侍卫尽皆不在,叫他不由有点困惑。   等推开了门,屋子里的景象更叫李玉宸震惊——李沉冤与江阔跪在地上,李不屈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房正中的宽大椅子上,目光直直射来,犹如冰冷刀锋,又夹杂悲痛之意,竟叫李玉宸心中一凛。   爹都跪下了,李玉宸作为最小辈,自然也要跪,迷茫地朝前几步,跪在江阔身后。   气氛压抑而沉重,没有关紧的房门被风轻晃,带来凄凉的吱呀之声。   桌上的蜡烛已快燃尽,火光摇曳,李不屈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线条被光晕勾勒得冰冷如岩石,大量蜡泪从烛台边缘垂落,层层叠叠,晶莹润亮,犹如神女不忍卒睹的眼泪。   空气几乎凝固,终于,一声叹息响起。   李沉冤跪在地上,抬起了垂下的头颅,盯着李不屈,一字一顿道:“父亲,这件事本不该叫玉宸来的。”   李不屈没有说话。   李沉冤原本温柔含笑的脸孔,此刻已弥漫上了无尽的悲哀,他苦笑道:“父亲,你也许觉得恶心,也许觉得愤怒,但是我只求您一件事——求您放过玉宸。”   李玉宸听得迷茫,脑子几乎无法运转,呆呆看向座位上的李不屈。   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   是因为上一次,他生了病,没能完成每日挥砍一千下的修习武学?   还是他不乖,不听话,以至于外公生气了?   李不屈仍然不说话,似乎整个人已化作一座石雕。   江阔跪伏于地,已忍不住颤抖起来,李玉宸心里也开始害怕,他从没见过外公这样的表情,连呼吸都放轻了。   正在李玉宸胡思乱想之际,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砰!   门被粗暴地推搡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风卷入屋内,李玉宸瞥见身侧有飞雪般的裙角翻卷如绽开鲜花,是他的母亲李昭雪来了!   李昭雪昂然站在屋子里,环顾四周,突然笑了。   “今日真是好热闹啊,怎么,各位,你们都来这里做客了?李不屈,你凭什么叫我的孩儿跪下?玉宸,站起来,跟娘走!”   李玉宸本能听从了李昭雪的话,从地上站起。   李昭雪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感到母亲的手指冷得像冰,还在不停打颤,与她表面上镇定自若截然不同。   李昭雪拽着他就要走出书房,李不屈却突然道:“昭雪,你可以走,但他要留下。”   李昭雪的手指死死抓住李玉宸的手心,指甲几乎嵌入皮肉之中,她没有说话,更没有听从,只是自顾自地朝书房外走去,已要跨越门槛。   李玉宸突然感到身后一股劲风袭来,紧跟着是温热的液体溅在了他的后颈,他本能抬起头,望见舅舅李沉冤正贴在他的身后,唇角边沾满鲜血,脸上带着一丝苦笑。   发生什么了?   李玉宸呆滞地望着舅舅,李沉冤温柔地看着他,伸手轻轻替他拭去颈侧溅染的鲜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缓缓滑下去,瘫软在地。   李沉冤的身后,是正出了一掌,尚未收回的李不屈。   ——外公把舅舅打死了?   李玉宸的大脑一片空白,已完全不能思考。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李沉冤奄奄一息,刚才的那一掌,已完全打碎了他的肺腑内脏,他只是不断地呕出鲜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拼尽全力地说话:   “玉宸,不要……不要怪……自己,你没有,任何错……所有,都是,我……我的……错……我以一命……换……不要,不要杀他……求您,父亲……父亲……”   李沉冤断了气。   李玉宸开始难以自已地颤抖。   李昭雪松开了李玉宸的手,扑在了李沉冤的尸体上,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了兄长的面颊,却没有哭泣,更没有嘶吼,只是温柔至极地抚摸着李沉冤的脸,声音温柔而哀戚:   “沉冤,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我们此生不能一起活着,至少可以一起去死。”   李昭雪抬起头,笑看李不屈:“李不屈,你总说善恶有报,人世间的性命情感都是有份量的,若是一方压过了另一方,便可以接受。那么,两条人命,换一条,够不够?”   她身子如一只极为轻盈的蝴蝶般,朝墙壁扑去。   李玉宸只感觉眼前一花,李昭雪已晕倒在了李不屈的怀中。   江阔从地上爬了起来,膝行几步,来到李不屈的面前,声音很低:“徒儿对师父不忠不孝,实在枉为弟子,只求师父放过徒儿的妻儿,任何事情,徒儿一力承担。”   说罢,江阔浑身一震,身子软倒下去,竟是用内力震断了自己全身的筋脉,他的口鼻之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死灰色的眼睛与李玉宸对上了视线。   李玉宸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他最后看到的,是李不屈呆滞的面孔,褪去了所有的意气风发、威严肃穆,只留下悲惨至极的空洞。   李不屈喃喃道:“是了,是了,定是我作孽太多,所以上天如此惩罚我……我该如何弥补?我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补足我罪孽的空隙?莫非,我只有听从他们的话,才算弥补吗?”   他抱着李昭雪,走到了李玉宸的面前,声音嘶哑至极:   “别怕,孩子,不会痛。”   一瞬间,李玉宸失去了意识。 第68章   “我, 我是被外公打死了……”   回忆终于结束,李玉宸目光恍惚,不禁抬起双手察看。   这是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 指腹盖着薄茧,手背筋络分明,既好看, 又宽大,是一双成年男人的手, 不是一个十岁孩子的手。   “我是,没有去阴曹地府,而是来了这里, 变成了另一个人么?”   姜晞嗯了一声:“你此刻已是圣教之主,姜慈。”   李玉宸作为李不屈的孙儿, 自然清楚与武林盟主势如水火的“魔教”向来被其中之人叫做“圣教”。   那么眼前的姜晞,想必就是姜慈的心腹,而方才踏入屋子里,声音娇柔的女人,大约便是传闻中绝色动天下的蛇蝎美女,梅兰竹菊四大天王之一, “媚骨天成”周娇娥了。   武林盟主的孙儿,突然变成了魔教的教主,其间复杂难言,李玉宸已无话可说。   “确实巧得很……过去,李不屈杀了李玉宸, 现在, 他又一定会想要杀了姜慈。”姜晞故意说了这么一句,挑拨李玉宸与李不屈的关系, 他清楚意识到,李玉宸的心中还存有慈悲与踯躅。   李玉宸闻言,只感到心中一痛,鼻尖酸楚,眼泪又要流下来,强忍着心中的悲苦,缓缓道:“其实,外公也没有做错,我本不该活着的,我其实……就是一个孽种……”   姜晞微眯起眼,突然问道:“在平日里,谁对你最好?你最喜欢谁?”   李玉宸一怔,下意识回答:“母亲自然是对我最好的,然后是、是舅舅。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母亲了。”   “是么?”姜晞淡淡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把你的母亲彻底抛到脑后,只顾着去讨好李不屈了。”   李玉宸的脸涨红了,他嗫嚅片刻,没有发出声音。   姜晞没放过他,继续冷冷道:“我若是你的母亲,只会恨自己为什么生下一个不知感恩的儿子……若非李沉冤为你挡了一掌,你怕是早已死了。李沉冤与李昭雪本不必死,却因为你情愿放弃生命……你便是这样回报他们的?”   李玉宸突然崩溃了,他嘶吼道:“那我该怎么办?!我本不该出生,也不该活着,我死了,才是正确正常、理所应当之事!!”   姜晞知道他此刻心乱如麻,却没有直接评价他的所作所为,而是又转了话头:“你还记得李沉冤在死前,对你说了什么吗?”   李玉宸抽噎片刻,喃喃道:“他说,他说——”   李玉宸的喉头忽然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晞静静看着他,既不替他说,也不转移话茬,而是安静等待着李玉宸自己吐出那些话。   “他说……”李玉宸泪如雨下,咬紧牙关,“不要怪罪自己,我,我没有任何过错……”   李玉宸再也无法遏制心中的悲痛,嚎啕大哭。   姜晞平静地望着李玉宸,等他的泪水流干了,哭泣声从高昂变得低微,化作抽泣,才开口道:“这个世界上,父母总是要求孩子去孝顺他们,只因他们给了孩子生命……但孩子可有主动要求来到这个世间?”   姜晞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种种悲惨痛苦之事,心中虽然无甚波澜,却知道,那样的日子,他实在不愿意再过下去,活着本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若是一开始便没有出生,便不必体会如此绝望了罢。   “孩子孝顺父母,是因为父母养育照顾了孩子,为孩子带来了人世间的关心与爱护,让他们的心可以安宁平静,体会到活着带来的喜悦……而非只是活着,便万事大吉。”   姜晞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父母爱孩子,孩子便爱父母……父母若不爱孩子,孩子又何必去乞求父母不值钱的怜爱?与其如此,不如一刀两断!”   李玉宸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这样,这样是不对的,有违仁义之道——”   姜晞冷淡地说:“此处是圣教,此刻的你是圣教之主,我们圣教,向来是不听这些狗屁倒灶玩意的……圣人的言语,是为了教化众生,不是为了叫人的大脑僵木。人若是不思考,与畜生有什么两样?”   李玉宸垂下头。   姜晞知道,自己所说的话语中,有些许不正确的扭曲观念,若有人真的全部信以为真,奉为圭臬,只怕会十分倒霉,但他却偏要这样说,其中大半缘由,是为了赢得李玉宸的信任。   李玉宸只是个孩子,尚未建立完整而坚固的思维,还处于能被揉捏意念的年纪,只要姜晞的话语中有几分真实,能让李玉宸感到共鸣,那么这句话,便说对了。   姜晞说完这话,没有再与李玉宸多说什么,而是站起身,将手里的碗筷收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日头渐渐西斜,天空化作华美的绛紫色,渲染着各色绮丽的光彩。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你好好想想吧。”姜晞站在窗边,侧颜被光晕沾染,显得格外柔和,“想清楚了,再与我说话。”   太阳终于落下,黑暗笼罩大地。   李玉宸的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沉沉睡去,再睁眼时,已是姜慈。   姜慈摸了摸自己尚且湿润的脸颊,眼角红肿到有些发痛,有些不耐地啧了一声:“看来这次附身我的,是一个哭啼啼的小孩子,真烦人,我可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在那群讨厌的伪君子面前掉眼泪。”   “真到那时,我会打晕你的。”姜晞关上窗户,转过身,脸上泛起一丝很淡的微笑,点上了油灯。   姜慈也付之一笑:“有你在我身边,我自然放心——明日便是比武决赛了吧?”   姜晞点头:“教主可要出场?”   姜慈冷哼一声:“不去了!让李不屈那老匹夫多活两天,不过既然留身谷有异常,不能不理,找人易容成你我的模样过去。”   姜晞:“是。”   “尽快跟那小孩达成协议,日日不能动弹的滋味我已受够了。”   姜慈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焦躁与烦闷,对于一个强势的人而言,如活死人般不能行动的姿态,实在非常痛苦难受。   姜晞心里泛起一点遗憾,脸上没有半分显露:“好。”   姜慈惫懒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合上眼。   姜慈本是格外英俊又略带些许阴骘的长相,深邃的轮廓适合各种嚣张而恣肆的神态,这样的面孔在虚弱时,反倒有种古怪的反差,令人下腹发热,浑身躁动。   姜晞从他面上觑见几分疲乏,便很体贴地挤进被窝里,抱着他的腰,一副“随时可以侍寝”的坦荡模样。   姜慈觉得好笑,没忍住斜睨他一眼:“这段时间,你倒是伺候我很起劲啊?”   其实一部分原因是燕渡……姜晞心想,眼睛望着姜慈,嘴上说:“我只希望能让你心情好一些。”   姜慈的目光柔和下来,叹息一声,有点没好气道:“倒也不必,被你翻来覆去的弄,动弹不得,总是少了几分趣味的。那三颗丹药能维持的时间不长,我总不能一直服用……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好了许多,只是运气时还有些胸闷气短。”姜晞知道,这是在问李玉宸最开始,用姜慈的身体打了自己一掌的事情,老实回应。   姜慈的一掌突如其来,又格外凌厉凶狠,姜晞虽然没有完全躲过,却也在发现李玉宸身兼武功之时,提起了警惕心,运气遍布周身,因此在受了一掌之后,虽然呕血,却并非重伤。   若非因为姜晞先前腹部遭受李不屈的断刃捅入,恐怕都不会受那一掌的伤。   ……这么想想,姜晞好像一直在受伤。   “跟着我,你也受苦了。”姜慈突然道,话语之中,带着几分唏嘘之意。   也许是这几日总是受挫,姜慈的心也软了些,竟然开始自我怀疑,姜晞在他身边,是否待得不开心。   姜晞知道姜慈想听见什么回应,顺着他的心意道:“只要跟着你,我便甘之如饴了。”   姜慈唇角微翘,艰难动弹手指,轻轻勾住了姜晞的指尖。   既然姜慈不乐意睡觉,姜晞也乐得悠闲,只抱着姜慈,低声将自己从李玉宸身上发现的一切情况都尽数告知。   姜慈听得一时蹙眉,一时冷笑,最后评价道:“李不屈这一生简直像个笑话,分明是个善人,却被家人厌恶排斥,最后连儿女都恨他,我若是他,早已找了根绳子上吊自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趣?”   姜慈紧盯着姜晞,一字一顿道:“这世间其余人,在我眼中,都如蝼蚁虫豸,唯有我心爱、在意之人,才算是‘人’而已!为了蝼蚁而伤害心爱之人,是最愚蠢、最可笑的事情。”   姜晞侧躺在床榻上,静静回望姜慈。   油灯闪烁着柔和而昏黄的光,光晕在姜慈的双眼中闪烁,宛若漆黑天幕之中一轮永不熄灭的明月,浓烈而炽热的情感,犹如澎湃烈焰,疯狂而不加掩饰地灼烧着周遭的一切。   教主……是在向自己示爱。   姜晞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此时此刻,姜慈居然还有这等兴致。   分明受制于人,浑身动弹不得,外头还有个李不屈虎视眈眈,身边圣教中人也因姜慈几日不出现,有些蠢蠢欲动,但他依然如此成竹在胸,仿佛从未怀疑自己会因此而失去什么。   这是姜晞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不能苟同的思维性情。   但……并不讨厌。   姜晞轻轻握住姜慈的手,略微翻了身,把脸埋进了他丰厚而结实的胸口,发出了一点沉闷的,带有叹息意味的话语: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的……”   ——若是姜晞被姜慈喜爱,他便算作一个“人”,若有一天姜慈不再喜爱他,他便又会重新变为虫豸。 第69章   青山碧空, 白云飘渺。   留身谷经历百年风霜,如披着绿袍的古典仕女,秋意渐浓, 谷内仍然芳草茵茵,落花点点,令人观之心旷神怡。   谷内开口呈葫芦状, 狭长而蜿蜒,草木葳蕤, 人若藏进去,极难看出,乃是兵家必争之处, 当初太武皇帝的敌人便是占据此地,才能将谷内将士尽数圈住, 瓮中捉鳖。   决赛在此地进行,众人皆慢慢进入谷内,李不屈亦在其中。   他坐在搬来的竹椅子上,俯瞰众生,往日里精神矍铄的面孔,今日似乎变得格外严肃而冷漠。   身侧李凡不由多看了李不屈几眼:“盟主, 您是担心魔头姜慈么?他今日倒也来了。”   李凡手指向西北角。   吹拉弹唱的魔教妖人,围拢着一顶四面垂下帷幕的凉轿嚣张而来,帷幕下垂挂的珍珠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华美色彩,奢侈得令人瞠目结舌。   帷幕之中, 一个恣肆张狂, 唯我独尊的身影,影影绰绰, 身边还坐着个缄默无声的黑衣人影。   李不屈观察着魔教众人,眉心忽然微微皱起:“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李凡有些纳闷。   李不屈淡淡道:“姜慈若想更进一步,必定不会放过与我决一生死的机会,他今日八成会来,但若出了什么特殊状况,便不一定会出现了。”   李凡叹了口气:“我知道盟主您心里有数,只是我有一个疑问——您究竟打算做什么?近些日子,盟主实在有些异样。”   李不屈仿佛突然聋了一般,没有回应半个字,只是看了一眼旁边椅子上的两个空位,转了话题:“燕渡受伤修养,林傲雪怎么也不在?你可知晓缘由么?”   李凡看出李不屈对方才问题的抵触,便也识趣的不问了:“林掌门临时有事,说她嫡亲的妹妹要去‘祈福门’,她妹妹身体不好,担心出了岔子,临时便走了,说一切都交由盟主决议。”   李不屈沉默片刻:“昨日晚上连夜走的?”   李凡点头:“是急了些,但为了亲妹子,也是情理之中。还望盟主体谅,不要怪罪。”   李不屈的眉宇之间轻轻舒展开来,露出一丝惆怅的苦笑,喃喃道:“亲妹子么……?既然是亲妹子,自然是要多加小心的。”   李不屈不再说话,只是出神地眺望着远方。   等众人聚齐,比武开始,决出了胜负,是圣教中的一个女弟子,她满面兴奋激动之色,骄傲地站在临时简陋搭建的演武台上,向众人宣告她的胜利。   李不屈轻轻降下身子,站在圣教弟子面前。   “既然阁下赢了,那么《多情忘心大法》,便是阁下的了。”李不屈声音平淡。   女弟子强忍激动:“秘籍呢?拿来吧!”   “跟我来。”李不屈转过身,朝留身谷一侧走去,众人也纷纷跟随围观,与他一起走到了峡谷右侧的岩壁边。   岩壁上爬满绿植,李不屈出了一掌,这一掌似快实慢,隐隐有风雷之声,武功不高的人见了,脑中便会被这快慢兼备的掌法弄得头昏脑胀,几欲作呕。   手掌贴上岩壁,一瞬的沉寂之后,倾斜岩壁之上,所有灰尘、泥土、绿植,尽数被掌力震碎,如落雨般挥洒而下,却没有半点沾染到靠近的众人身上,而是被卷做一团,在掌力之下甩去旁侧。   抹去表面污渍,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岩壁上一篇洋洋洒洒的文字。   有围观之人已经惊呆,喃喃出声。   “这,这莫非就是《多情忘心大法》下篇?!”   “居然刻在岩壁上,上头还有手指纹路,莫非是以手指做笔,一下下刻上去的?笔画深浅一致,没有半点突兀,天啊……”   李不屈伸手在岩壁上一按,戳进一个小小的凹陷,仿佛是在柔软的泥水中写字,而非坚硬无比的岩石上。   石屑飞溅,他用相同的“笔触”写出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几个字。   “功法便在这里了。紫霄阁与点霜阁的人都不能学会,此法便广而告之,请各位阅读学习。若是有谁能真正学会,九泉之下,沈不忘前辈也会欣慰至极吧。”   其余众人惊喜不已,当即开始阅读背诵,唯独胜利的圣教弟子又惊又怒:“李不屈!你把武功散布出去,算什么道理?这是我的赏赐,只能给我一个人看!”   说罢,圣教弟子怒而拔剑,剑刃寒光闪烁,向岩壁上的字迹削去,却是拼尽全力,只留下了几个浅浅的白印。   李不屈的功力,居然如此深厚可怕?!   圣教弟子眼皮子一跳,看了一眼站在几步之远,面无表情的李不屈,连忙收剑回鞘,假装无事发生,跟旁人一起专心致志地背诵。   “看来各位都没有异议,那此事便了结了。”   李不屈露出稍显不耐的表情,突然一挥手,震声道:“杀!”   围观人群之中,突然闪出数个身影,皆从怀中取出弩箭,朝华美而奢侈的凉轿射杀而去,弩箭如连珠星,眨眼之间,已淹没了凉轿。   缀满珠玉的帷幕撕扯粉碎,四根支撑梁柱也坍塌倒下,抬轿子的人惨叫一声,中箭身亡。   鲜血与惊叫之中,坍塌的轿子里,身穿华服与黑衣的两人在这闪电般的突袭中被轿子压住,身中数箭,血流一地,奄奄一息。   一时之间,惨叫四起,鲜血飞溅,众人皆是惊慌失措,无所适从。   “发生了何事?!”   “李不屈怎么会有弩箭?莫非他与朝廷携手了?!”   “快逃!挡我者死!”   其余还活着的圣教中人,趁发射弩箭之人换箭的间隙拔腿就跑,更有甚者,趁机拔剑砍向身边其余门派之人,搅乱局势。   没有任何一个去主动关心轿子里的人是何情况,在圣教,主动关心自己人,不是白痴,就是傻子,要么别有所图。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但他们跑到山谷葫芦形状的入口时,两侧层叠的植被中突然冒出数个手持弩箭的人,一轮齐射之下,圣教中人丢下大半尸体,又狼狈地退回留身谷中。   谷口竟然还藏着朝廷的人!   “果然,轿子里的姜慈是假的。”   李不屈微眯着眼扫了下坍塌的轿子,面色不变,朝身侧一个靠近过来,手持弩箭的人道:“情况有变,换第二个方案。”   那人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长管状物什,高高举过头顶,拽动下方拉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长管中一道火光直冲云霄,又骤然爆裂开来。   轰鸣之声震得周围江湖人不禁捂住了耳朵,有的武功差一些,甚至跌坐在地,被震晕过去。   一时之间,遍地躺下了不少人,皆在痛苦呻|吟。   秦英华吃了一惊,正要从竹椅子上起身,旁边传来一个声音:“还请‘剑尊’不要为难我等,也最好不要擅动。”   随着话语之声,一个小小的玩意被随意甩丢过来。   秦英华一把抓住那玩意,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小小的布老虎,绣得不大好,针线粗糙,尾巴处还断裂又缝补过一回,虽然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   “这是……我母亲缝制的东西!?”   秦英华面色一变,目光陡然如刀锋般冷厉,瞳孔之中,仿佛闪动着一点猩红的血光,她握紧布老虎,冷冷看向丢出之人,杀机四溢。   “只要‘剑尊’坐在椅子上,不要擅动,您的亲人便安然无恙。”   那人垂下头,避开凶煞目光,语气谦卑,手中弩箭却若有若无地指向了“点霜阁”的几个年轻弟子。   秦英华腮边紧咬出清晰凹陷,她缓缓坐下,断喝一声:“点霜阁之人,来我周边!不要惊慌,组成剑阵对敌!若有人擅入此间,杀无赦!”   在她的引导之下,点霜阁的弟子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聚集在她的周围。   李凡呆呆地望着坍塌的凉轿。   碎裂的宝石珠玉混着撕裂肮脏的帷幔,鲜血顺着边缘一点点蔓延渗出,英俊而威严的男人面颊脏污,奄奄一息。   美丽之物一瞬间被彻底毁灭,李凡看着这一幕,整个人已完全怔住,片刻之后,喘息急促,双颊晕红,手指轻颤,额角不断渗出汗珠。   他拼命转开视线,才长叹一声:“如此华美之物却被摧毁,真是……可惜啊。”   宋鸿禧面色难看,他直截了当地质疑李不屈:“你在做什么?为什么突然与朝廷勾结?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不屈慢了一拍看向他,似乎在思考,片刻之后,才缓缓道:“我在弥补。”   “弥补?”宋鸿禧一愣。   “不错,我此生作孽太多,因此上天惩罚。”李不屈吐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仔细斟酌,“既如此,我就需要弥补……”   宋鸿禧还是不解,气急道:“盟主,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在说什么混账话?我们如此信任你,你便是这样对待我们的?你把大伙儿强拘在留身谷,究竟想做什么?!”   李不屈没有说话,但他身边的另一个替他开口了。   “宋公子,何必如此生气?我等不过是想要几位的一句承诺罢了。李盟主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天下苍生,实在是一等一的大好事,合该鼓励才是。”   这声音低哑柔和,男女莫辨,像一阵清风吹过山间,令人心旷神怡。   说话的是一个眉目清秀至极的男人,面孔年轻,肌肤细腻光滑,白皙而柔软的皮肉贴合骨骼,含笑的唇角带着温柔之意,一双春水般的眸子流淌着浅浅流光。   宋鸿禧一怔之后便是大惊,他压根没有注意到,李不屈的身边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人。   对方是何时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口的?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此等武功,绝不比李不屈低,如此绝世高手,竟然一直站在李不屈的身边?   宋鸿禧的喉头哽住了:“承诺?什么意思?你又是什么人?” 第70章   那清秀的男人微微一笑, 唇角泛起的笑意,也仿佛一阵沁人心脾的暖风,叫人见了, 心中升不起半点抵触厌烦之心:   “是咱家没有说清楚——在座各位,交出自家门派最重要的武功秘籍,向天子之剑承诺, 日后定会跟从朝廷,写下血书, 按下指印,绝不做多余之事,日后对朝廷俯首称臣, 便什么都不必害怕。”   “咱家”?眼前的男人,居然是一个太监?!   众人哗然, 看着清秀的男人从腰间取下一把简素而朴实的长剑,剑收在鞘里,周身雕琢着一条盘绕的巨龙,鳞爪清晰可见,脚踩祥云,栩栩如生, 正是天子剑。   据说,若有人手持此剑,可以先斩后奏,旁人若是见了它,便等同于见到天子。   “瞧咱家看见诸位江湖豪杰, 欣喜得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姓刘, 诸位叫我刘公公便是,咱家一直跟着秦王殿下, 不怎么出来见人。”   刘公公笑吟吟道,“还望大伙儿给秦王殿下一个面子,好好地签字画押,不要起什么争端,毕竟在座各位哪一个丢了性命,都是大大的坏事呀。”   秦王!又是一个令人震撼的称谓!   宋鸿禧咬紧牙关,怒道:“签字画押?朝廷何时这般仁善了?怎么不发挥先前对朝国的威风,直接打上门去,不服者死,竟然还这般惺惺作态,不觉得惹人笑话么?!”   朝国是当今朝廷的藩属国,坐落在一个弹丸小岛,因朝贡时对大齐的称呼有些疏漏,被抓住错处,出兵讨伐,打得屁滚尿流,连着求饶投降七次,国王与王子自杀请罪,才被大齐勉强宽赦。   刘公公笑呵呵的,没有半点发火模样,仍然柔声细语:“宋掌门这话说得,朝廷办事,自然要师出有名。哪怕要踏碎各位的门派,也得堂堂正正、有理有据理,免得叫天下人说嘴呀。”   秦英华冷眼看着:“按照刘公公所说,我们若是签字画押,留下本门秘籍,便算作朝廷的下属,日后事事都要听从朝廷。若是不签,便是谋反叛乱,朝廷可以以此为借口,直接带兵打上门派,诛杀所有反抗之人?”   刘公公微笑:“剑尊说话好生难听,这世间万物都是天子所有,各位也都是天子的子民,既然大伙儿本是一家人,何必要分个上下高低、你死我活呢?”   朝廷的意思很明确,各大门派,要么做朝廷的狗,要么被朝廷杀了吃肉。霸道,强硬,狠辣,直白,坦荡……这便是朝廷的作风!   秦英华闭上眼,缓缓出了口气:“既然刘公公都把在下的母亲捏在了手里,想必已经有人手藏在点霜阁周围,既如此,点霜阁愿意以朝廷为尊。”   刘公公欣慰赞叹:“剑尊果真爱国爱家,实在是在座诸位的榜样,如此英豪气概,实在叫人佩服!”   刘公公摆摆手,一个手持弩箭的人便从怀中取出纸笔,走向秦英华。   秦英华脚下一踏,从竹椅子上轻飘飘落下,先签字,再咬破手指,用鲜血画押,最后默抄独门秘籍,神情沉静如水,全无屈辱之态。   在她看来,一时的低头并不代表一世的低头,作为矗立江湖百余年的大门派,点霜阁底蕴深厚,而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万世的朝廷。   此刻朝廷强势,天子英明,海晏河清,百姓生活富饶,没有天灾作祟,点霜阁低头不算什么。只要蛰伏静候,等待朝廷逐渐走入下风,天子昏庸懦弱,那时再掀桌子,才有十足的把握!   秦英华已经低头,宋鸿禧却愈发愤怒:“紫霄阁绝不做朝廷鹰犬!你大可直接杀了我!”   刘公公没有理睬宋鸿禧的话,拿起秦英华的签字画押、独门秘籍仔细查看,确认无误,才喜笑颜开,柔声道:“剑尊何等英明,实在做了个最正确的决定。至于宋掌门嘛……既然你执意如此,便请你去死吧。”   刘公公的“死”字仍说得轻柔婉约,仿佛情人间的耳语,但字音未落,身影忽而消失,同一时间,宋鸿禧闷哼一声,朝右侧扑出,一条手臂已从肩膀上齐根断裂,鲜血狂涌!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没有任何人看清刘公公的动作,只瞧见手臂掉落,仿佛那是被清风拂过,风便化作了刀,无情地带出人血。   这个世界上,人怎么能与天灾气候对抗?   刘公公的身影突兀出现在原来位置,仿佛从未移动,面色带了三分惊奇:“没有携带独门武器‘暗月枪’,也没有骑在宝马‘云霄’上,宋掌门居然还能躲开我这一下,只被斩去了手臂,你的武功也实在了得呢。”   “勇冠三军”宋鸿禧,是前朝名将宋辉之后,每一代都使用祖宗流传下来的兵刃“暗月枪”,饲养宝马“云霄”,最擅长骑马带枪,枪出如龙,七进七出,也不过等闲。   只是长枪宝马都是需要花费大力气呵护保养的,又很难随身携带,宋鸿禧极其信任李不屈,因此空手而来,自身战力去了大半。   宋鸿禧点穴止血,汗出如浆,咬牙惨笑,双眼之中,燃烧着死不低头的光:   “看来你真是对我等好生调查了一番,你忌惮武功最高的李不屈与秦英华,所以对他们谦和温柔,以各种阴损手段折服,却觉得我没了武器宝马,可以轻易拿下,所以如此托大!呵,脸上装得再和善,本性也是肮脏龌龊的下流之辈!”   “好胆气,好魄力,不愧是宋辉的后代。当初他坚守城池,是太武皇帝最难啃的骨头,用了围城之计,断水断粮,才迫使宋仁自杀破城。”   刘公公温柔一笑,如美玉生晕,轻轻一叹,“只是可惜,没有将后人一网打尽,否则今日,哪有宋掌门喘气的份儿呢。不过,没关系,今日之后,宋辉便再没有子孙后代了。”   气氛渐趋冰冷肃杀,正在此时,秦英华突然开口:   “刘公公,既然点霜阁人已经低头,便请你打开留身谷的关口,叫点霜阁的人离开吧。后面的事情,他们不方便参与。”   刘公公目光转移,歉然一笑:“剑尊说得是,倒是咱家疏忽了,点霜阁的弟子尽管走出去就是,朝廷的人绝不会阻拦。”   众人面色难看,对秦英华极为看不起,只觉得她贪生怕死,惹人厌烦,却不敢大声说出,只是彼此窃窃私语,交流目光。   点霜阁弟子一个接着一个,低着头,惭愧不已地抛下其他武林同道,灰溜溜地走出留身谷,只秦英华站在原处,等所有点霜阁弟子都离开,刘公公才略带疑惑地问:   “剑尊怎么不走?”   “点霜阁的人走,我已交出掌门指环,不再是点霜阁之人,为什么要走呢?”秦英华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果然,原本套在她拇指上,代表点霜阁掌门的指环,已经消失不见。   秦英华竟然趁着方才混乱,签字画押完毕,便把掌门指环给了旁人!   刘公公双眼微眯:“剑尊这番行动,莫不是挑衅朝廷的威严?”   “岂敢?点霜阁已受朝廷管辖,这件事做不了假,也不会是作伪的。只是此刻,我仅仅代表我个人,站在这里。”秦英华直视刘公公,缓缓抬脚,走了两步,挡在了宋鸿禧面前,挡住了刘公公温柔含笑的目光。   刘公公很是吃惊,但转而饶有兴致地笑了:“剑尊莫不是要保宋掌门?没有想到,你们两人之间的交情居然这样好?”   “好个烂怂臭狗屁!!!”   宋鸿禧惨白着脸,一声怒喝如雷霆凭空绽开,叫人耳内嗡鸣:   “姓秦的,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老子从小到大跟你比,武功比不过,威望比不过,脑子也比不过,恨你恨得要死,谁叫你来的?!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么?恶心,我都要吐了!滚,快滚!!”   秦英华好像突然聋了,听不到宋鸿禧的话,只是叹息着回应了刘公公:“人活一生,哪会没有一个朋友?我作为点霜阁的掌门时,一举一动都要顾及门派上下,但此刻,我已只是一个江湖散人,为了朋友,自然什么都肯做的。”   刘公公脸上春风般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森冷恶毒的狞笑顺着那张清秀的面孔一点点爬上,狰狞如鬼,直叫人从心里发寒。   他一字一顿道:“哪怕是死?”   秦英华反而笑了,很淡的笑:“死有何惧?”   刘公公兴奋地喘息着:“好啊,我本以为今日只是动动嘴皮子,没想到还能松一松筋骨。往日里,从没有人能让我出五成力,不知道鼎鼎大名的剑尊,能不能做到?”   冰冷的杀机如同萧瑟的秋日席卷而来,众人如同被洪水淹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原本切切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天地之间,一下子寂静得仿佛凝固。   那是如同血海般残酷而冰冷的杀意,是疯狂而兴奋的杀意,是迫不及待的杀意。   刘公公的眼睛看着每个人,却好像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砧板上的肉,看流血的鹿,看残腿的兔……只要抬起脚,就能把众人踩死。   与此同时,秦英华缓缓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   如霜雪般的剑意冲天而起,似明月高悬,俯瞰众生,仿佛触手不可及,皎洁月光却平等而宁静地洒向广袤大地,洒向每一个仰望明月的人心间。   这必定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决斗——没有输家和赢家,只有死人和活人!   究竟谁会死,谁又会活?   众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甚至已经知道了结局。   但所有人依然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人,盯着那个注定失败,尚且没有变成死人的活人,秦英华。   有时候,一个人的情感,是不是比性命更重要?   秦英华的剑已快要出鞘,刘公公修长而纤细的手指也轻轻颤动起来,仿佛是要拨弄琴弦一般,拨弄旁人的生死。   突然,一个人猛扑过来,扑在了刘公公的脚下,他留着血,断了一条手臂,浑身是汗,脸色惨白,仿佛一条卑微的蛆虫。   一切的气势与杀意,仿佛都因此停顿了一瞬。   宋鸿禧深深垂首,额头贴紧地面,缓缓道:“先前是我不知好歹,还请刘公公宽赦,在此地,此时,这样恶劣而无聊的地方动手,实在配不上公公的身份地位。”   死寂。   众人仿佛没有了舌头,只以眼睛无言地盯着匍匐跪地的宋鸿禧。   每个人的目光都像一把刀,插入了他的后背,将他原本弯下的脊梁,变得更弯,更低,几乎卑微到尘土之中。   刘公公眨着眼,俯视脚下的宋鸿禧:“哦?”   “我不配做紫霄阁的掌门,但紫霄阁的掌门正在此地,请公公再开尊口,问一问他们。”   宋鸿禧的头一直低垂,鲜血一滴一滴坠落在地,是他死死咬住了唇舌,硬是将字眼挤出喉咙时流出的血。   “剑尊不是紫霄阁的掌门,你也不再是点霜阁的掌门了么?”刘公公叹息,“两位怎么牵着咱家的鼻子耍人玩呀?”   一滴鲜血落在刘公公的鞋子上,这只鞋子干净而雅致,因此鲜血便更醒目。   宋鸿禧用自己的独手,一点点替刘公公擦鞋。   “求公公,再开尊口……”   秦英华持剑的手本是最稳定不过的,此刻,她的手忽然不能遏制地轻轻颤抖起来,连同嘴唇也渐渐失去了血色。   刘公公唇角温柔翘起,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感到身后有一个难以忽视的视线,直直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李不屈。   李不屈还在看着呢……刘公公突然意兴阑珊,撇嘴道:“那便请紫霄阁如今的掌门签字画押、默写秘籍吧。”   紫霄阁弟子聚集在一起,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大的女子缓缓走出人群,颤抖着拿起了纸笔。   新任紫霄阁掌门眼中蓄满泪水,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嗯,紫霄阁的人也走吧。”刘公公看过签字画押,没什么意趣地摆摆手。   已经搞定了这里最难搞定的两个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   刘公公转身朝留身谷外走去,他已不必在此停留,剩下没有签字画押的人,有旁人替他等。   刘公公一边走,一边忍不住笑了,眉眼如弯月,呢喃自语:   “为了朋友,谨慎自保之人,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为了朋友,傲骨不屈之人,可以不要自己的尊严。这江湖,果然比朝廷更有意思啊……” 第71章   日上三竿。   姜晞为自己换了一次药, 清凉的药膏贴住腹部伤口,周围皮肉已生出了浅粉色的纹理,正在逐渐愈合。   虽然仍感疼痛, 但已不怎么碍事,倒是胸口处被李玉宸打了一掌的地方,呼吸行走之间, 还有些隐痛——比起外伤,内伤好得更慢一些。   李玉宸再次醒来时, 人已变得很乖巧,姜晞问什么,他答什么。   虽然李玉宸年纪小, 知道的事情不多,但这样的态度, 已代表着他不再抵触圣教中人,开始慢慢接纳他们。   姜晞问到他有什么执念遗憾时,李玉宸不假思索地说:   “我想知道母亲怎样了。”   姜晞问:“若李昭雪死了呢?”   李玉宸垂着头:“娘若死了……便杀了李不屈。他若真杀了舅舅和娘,他去死也是应该的。”   虽然李玉宸已经知道,李沉冤并非是真的舅舅,但他实在叫惯了舅舅, 一时之间想要改口,却也很难。   姜晞问:“若李昭雪没有死呢?”   李玉宸咬紧嘴唇:“那,那……便算了吧。”   “算了?”姜晞眉头轻轻扬起,“算了是什么意思?”   李玉宸叹息道:“算了就是算了,若娘还活着, 我便不再追究任何事情了。按照你告诉我的事情, 等我完成了心愿,便会离开这具身体, 到时候,一切都无所谓了。”   姜晞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无欲无求”的人。   在圣教之中,哪怕是孩子,心中也藏着极其狰狞的仇恨与杀意,别人打自己一巴掌,自己就要砍断别人的一只手。   更遑论李玉宸是被李不屈杀死的,换了姜晞知道的旁人,这不得把李不屈活剐了,一把火烧了李庄,在李不屈的坟头吐口唾沫,再把尸体拖出来剁碎了喂狗?   但李玉宸说算了?也就是说,不计较了?   姜晞真是开了眼界。   也许好人养出的孩子,本就是和圣教里长大的孩子不一样吧,姜晞有点好奇,如果他还是林二郎,会不会也是李玉宸这个样子?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姜晞的注意力又转移到思考如何完成李玉宸的心愿上,正在思考,突然窗外传来一声轰鸣,如同夜半烟花绽放在高空之中,响亮至极。   白日里的烟花?   姜晞突然凑到床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一切细小的动静。   听觉一点点放大,周边一切细小的动静都通过风的震动而传递过来,在姜晞的脑海中勾勒出模糊形态。   街道上突然变得寂静无声,但人的心跳却越来越,数个沉默不语,步履轻盈无声的人,一点点靠近仁义客栈,将其围拢。   姜晞立刻意识到,他们被包围了。   也许是李不屈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易容假扮之人已经被识破,他们便来围住这里,想要杀掉姜慈!   此时此刻,李玉宸虽然可以勉强下床走动,但因服过丹药的缘故,依然提不起内力,更别提出手反抗。   姜晞猛然转身,一把抓住李玉宸,拿了个不起眼的袍子裹住他,将其拦腰抱起。   “怎么了?!”李玉宸吓了一跳。   姜晞沉声道:“外头有人,马上要围攻这里……别出声,抱紧我。”   砰!   说罢,姜晞猛地朝地上一踏。   随着地板被巨力踩碎四裂,下方的一根梁柱也发出咵嚓脆响,连锁效应之下,坐落在仁义客栈最顶端的天字一号房碎裂了,带着整个三楼都朝下垮塌。   不少悄悄前来,走得快而手持弩箭之人,都被垮塌的房屋压倒,阻碍了一瞬围攻之人的步伐,令他们的行动有了漏洞。   与此同时,伴随着反作用力,姜晞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冲而起,以肩膀后背撞碎了屋顶,抱着李玉宸,朝远处飞快逃跑。   身后追逐之人没有发出半点不合时宜的声音,只有弓弦的震动声如蜂鸣般齐响。   嗡嗡嗡——   箭头撕裂空气,弩箭的箭矢带着虫鸟般的嗡鸣飞射而来,如一片黑色的阴云,就要笼罩在姜晞的头顶。   姜晞一手怀抱李玉宸,一手拔出腰剑。   尚未更换的半截残剑,剑尖突兀折断,只残留半截剑身,比起长剑,更像短剑,却一点不妨碍使用,手臂与腕子的扭转之间,剑光挥洒如华盖。   锋锐的剑光一道又一道交错缠绕,犹如玉带般腾飞的银色玉龙,带有粘性的内力《九江决》在筋脉中飞速运转,箭头尚未触及周身,便被内力引偏,似是环绕火光飞旋的虫蝇,朝四面飞射而去。   姜晞心中暗道好险,额上沁出冷汗,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隐隐作痛,虎口处甚至被射箭力道擦过,开裂渗血。   箭头是铁制的,他的内力又是针对各类暗器最为方便,带有粘性的《九江决》,再加上体魄愈发强健,哪怕手持短剑,膂力也足以保护自身,才能抱着李玉宸成功逃跑。   弩箭的更换需要时间,哪怕只是短短几秒,也足够一个武林高手逃得无影无踪。   一轮齐射过后,姜晞正欲抓住更换箭矢这难得的几个呼吸的时间,离开此地,却突然又听见了第二次密集如嗡鸣的弓弦震颤之声!   ——他们居然有两排人一起手持弩箭,一排齐射过后,第二排再射,如此往复,便能毫无间隙,不给敌人喘息之机!   飞矢如暴雨,再次笼罩了姜晞与李玉宸。   姜晞拼命运转内息,压榨丹田内力,妄图再一次重现方才逃生的一幕。   滚滚内息如河流,筋脉则如河床凹陷,河流汹涌澎湃,从丹田传达四肢,再从指尖末端回返,但在抵达胸口之时,姜晞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剧痛。   他闷哼一声,口中泛起血腥味,内息的流转迟滞了一瞬。   这一瞬,有时候,便代表着永恒——永恒的失败与死亡。   锋锐的箭矢已经穿破衣物,贴上皮肉,冰冷的窒息感仿佛黑白无常正趴伏在他的后颈,轻轻喷吐呼吸,勾魂索已勾住了姜晞的咽喉。   呼……   吸……   姜晞的呼吸几乎要凝滞,在过度紧张的情况下,一切细微声响都轻柔地传递过来,他如同一只趴在蛛网上的蜘蛛,敏锐感受着每一点变化与不同。   手指擦过弓弦时细微的摩擦之声,树叶顺着风滚过屋檐时的柔软之声,虫蝇震动翅膀,人放轻缓了呼吸时气流过咽喉之声……   这一瞬间,姜晞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世界仿佛变成了银灰色,套入了一个充满半透明粘液的罩子里。   所有杂音都被一点点抹去,一切动作都变得缓慢而迟钝,唯有他本人能在这缓慢之中有正常的速度。   噗通、噗通、噗通……   姜晞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从平稳逐渐变得急促,血液拼命从心脏中挤压,连血管都隐隐作痛。   他的脸颊上,苍白的皮肤下,如蛛网般蔓延开纤细而青紫色的血管,如骇人的恶魔一般,顺着太阳穴伸展,一直爬满半张脸孔。   眼周旁浮现丝丝缕缕的青紫线条,连眼白也泛起猩红的血丝,衬托得双眼如同两颗浸水的黑曜石,透出冰冷而决绝的神光!   ——不成功,便成仁!   姜晞不知道他此刻的情况是为何,但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拼尽全力,如逐渐凝固的琥珀中的虫豸般,扑腾着透明纤薄的翅膀,哪怕翅膀被粘破撕裂,触角被扯断融化,也绝不停止挣扎。   他抱着李玉宸,从阴云般的箭雨之下再次逃脱,仿佛雷雨中翱翔天际的雨燕!   短暂而珍贵的停滞感瞬间消散。   姜晞与李玉宸的身影消失在层叠起伏如山脊的屋宇之中,远远抛开了那群武功尚可,轻功欠佳,却手拿军中弩箭这等大杀器,纪律严明至极的围杀人群。   他抱着李玉宸飞快地逃跑,一头扎进了山林之中。   李玉宸只感觉一切都是在瞬息之间完成,自己只是眨了眨眼,身边景物便骤然改变,已从楼层屋舍化作茂林繁草。   他唯一感受到的,是抱住自己的手,力气越来越大,五根手指几乎嵌入腰间皮肉,似钢铁一般钳住身体,剧痛钻心。   “姜晞……”   李玉宸忍痛开口,话语还没说完,就见姜晞突然松手。   李玉宸一跟头摔进灌木之中,被锋利的棘刺扎得手臂流血,身上华美而昂贵的丝绸,也被扯得破烂不堪,他艰难地滚了一圈,勉强爬起来,转头看向姜晞。   姜晞已倒在了另一处。   李玉宸一瘸一拐地靠近,拨开遮掩姜晞的草木,看见一个几乎死去的人。   姜晞浑身抖如筛糠,汗出如浆,已把身上的衣服都彻底浸透,口鼻不断渗出丝丝缕缕鲜血,连紧闭的眼角都渗出鲜红之色,将睫毛沾染成缕。   他一边呛咳,一边发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如磐石,筋络却疯狂地扭动,如蛇般在肌肉间旋转,居然一直都在痉挛颤栗。   苍白皮肤上浮现斑斑血点,耳孔之中也慢慢渗出了鲜血。   他的手死死抓住剑柄,形状优美的指甲居然因过度发力而翻裂,露出下方血肉,鲜血从指缝间滑落,粘腻得几乎握不住剑柄。   李玉宸瞳孔骤缩,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的知道,再不抢救,姜晞便要死了!   李玉宸本能朝姜晞伸出手,但身子却陡然一晃,噗通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第72章   “姜晞!”   姜慈猛然睁眼, 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扑到姜晞身边。   方才,他焦急至极,情绪激动, 李玉宸又年纪小,只是个孩子,也许魂魄比不得大人强悍, 姜慈竟一时冲破了白日的束缚,支配了身体。   姜慈的指尖在触及姜晞面孔时又缩回去, 生怕贸然的触碰会让他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心急如焚地在身上胡乱摸索,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小药袋。   颤抖的手指扯开药袋, 一颗颗圆润而光滑的丹药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梅香。   这是林神医给姜慈的这个月要服用的七颗“清神续命丹”,姜慈提前要了来, 以防不测,贴身藏着。   但到了现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姜慈已顾不得其他,只能先保住姜晞的命要紧!   姜慈正欲把丹药一颗颗塞进姜晞的口中,手指却碰到姜晞昏迷痉挛中为了不咬断自己的舌头,本能死死咬合的两排牙齿。   “松口, 快,快吃下去啊!”   姜慈的额上冷汗涔涔,一边低声呵斥,一边握住姜晞的下巴,用手指用力挤压他苍白而浮现青紫色血管的脸颊, 手指硬是抵进他口中, 强行塞入一颗颗清神续命丹。   清神续命丹入口即化,坚硬而洁白的牙齿用力合拢, 梅花的清香混合着鲜血的味道涌入姜晞的咽喉。   颤抖逐渐停止,姜慈抽回被无意识啃咬到鲜血淋漓的手指,焦急地凝望姜晞。   姜晞现在的模样,让姜慈想到曾经听过的传闻。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天赋奇才,武功进展到一定境界,又被外界强烈刺激,生死之间,反而会有突然脱离樊笼般的瞬间进益。   这样的进展可以迅速提升身体的各方面能力,让一个人反败为胜,超越肉身的桎梏,做出种种平时绝不可能做到的奇事。   但正如人死前会回光返照,时间推移,提升感骤然消失,此人的身体反倒会因为先前的超负荷运转而破烂不堪,受伤极重,甚至筋脉寸断,丹田破碎。   有人从此成了废人,更有人当场毙命。   姜慈不敢去想,姜晞若是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身体变得脆弱如金纸时,会怎么样。   姜慈只是本能不想失去他。   ——这一刻,姜慈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姜晞在自己的心中,比想象中重要得多。   姜晞脸颊上的青紫筋络缓缓消退下去,呼吸逐渐平稳,只有斑驳的血点昭示着他方才遭遇了生死危难。   姜慈把脸贴在姜晞的胸口,倾听他逐渐平稳的心跳声,又用手背小心翼翼靠近他的鼻端,感受到逐渐平稳的气流,胸膛中高悬的心才缓缓落下,长出了口气。   这时候,姜慈才发现,自己浑身的冷汗已经把内衫浸湿,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装药的袋子已经空空如也,姜慈一把丢开,站起身来,尝试运气调息。   先前他服用的三颗丹丸,是林神医所制的迟滞气血,压制内息的特制药物,配合独门封穴手法,能把自身武力压到最低。   三颗药丸顶三个日夜,今日晚上,他的内息便可以慢慢恢复了。   姜慈把姜晞背负在身上,喘息着辨认方位。   “那么多的连珠弓弩手……李不屈居然与朝廷携手了,繁华地带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得去偏僻之地,先躲一躲。”   姜慈心中琢磨,负着姜晞一步一步朝前,身影逐渐消失在葱郁树林之中。   ……   模糊之中,姜晞的舌尖仿佛弥散开很淡的梅香。   他缓缓睁开眼,看见乌黑如绒布的天空之上,镶嵌着数不清的点点星子。   夜风带着秋日的凉意,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严寒,皮肉已经被吹得彻骨寒冷,甚至骨头缝里都生出丝丝凉气。   大脑空白片刻,姜晞才如梦初醒般想起发生了什么。   他略微一动,旁边的人便注意到,忙凑近过来,一手捧住了他的脸,关切的声音传递过来:“感觉如何?”   姜晞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依靠在姜慈的怀中。   他们身处山洞的洞口,一抬头就能望见外头的天穹,身后是热烘烘的野兽臭气,也许这山洞先前是属于熊的地盘,但现在被姜慈强行占用了。   姜晞有些迟滞地缓了片刻,才慢慢回答:“还好……”   ——此乃谎言。   姜晞可以清晰感受到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像是虫豸钻入皮肉,在骨骼之间爬行,带来难以忍受的痛痒,微微鼓胀着跳动。   他试探性地略微运气,却感到筋脉之中传来刀刮般的痛楚,若非脸上还板得住,只怕已经闷哼出声。   姜晞心想,也许……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意识到这点时,姜晞的心空茫一片,没有浮现半点痛楚悲哀之情,反倒有很轻的解脱如羽毛般轻轻擦过。   一个暗卫失去了武功,正如他的腰剑被折断粉碎,是时候更换了。   姜晞有些出神地望着天,用他的武功来换教主的性命,似乎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交易。   现在,姜晞只想知道,姜慈什么时候会抛弃他?   越早越好,最好叫他早日解脱,从这不值得留恋的世间离开,去阴曹地府与家人团聚,不知道那个时候,爹妈与哥哥,会不会怨恨他杀死了他们?   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岂非正是那些从没有被生下来的人?   姜慈稍微松了口气。   发现姜晞没有如自己预料中那般痛苦,他心中的忧虑似乎也减轻了一些。   也许姜晞信任自己,信任姜慈可以一辈子照顾他,爱惜他,让他永不会难过痛苦,才这样安静平和。   姜慈的心酸胀起来,转而是滔天的怒火与仇恨。   ——今日这仇怨,姜慈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十倍、百倍地偿还!   因担心被人太快追上,姜慈只草草遮掩了自己等人来此的踪迹,又不敢生火,两人只能紧紧挨在一起,忍受夜晚的寒冷与危险。   姜慈还尚且可以忍耐,他内力恢复,体力充沛,没有受伤,寒意不能侵身,但姜晞此刻已没有了内力的加持,又身受重伤,疲倦痛苦,实在很难熬下去。   姜慈必须陪着他,一直陪在他身边。   正如姜晞陪伴着自己,哪怕遇到两次致命的弩箭暴雨,也没有任何想要把姜慈抛下,自己逃命的想法一般。   此刻姜晞筋脉受损,姜慈不敢贸然把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刺激他本就脆弱不堪的身体。   因此,姜慈只有紧紧地抱着他。   怕把姜晞抱得痛了,又怕太轻,叫他受不住寒冷。   “睡吧,姜晞。”姜慈的脸颊紧贴着姜晞的额头,“你只管休息,我夜晚行动,白日里叫李玉宸睡觉就是了。”   姜晞嗯了一声,靠在姜慈怀中,缓缓闭上眼。   若是能一睡不醒,对于姜晞而言,也许是一种幸运。   可惜,姜晞实在睡不着。   他太疼了。   浑身上下,从皮肉到骨骼,从口鼻到肺腑,无一不疼。   他不敢乱动,只因越动便越痛,不动,疼痛还能稍微轻缓一些,像是一把小刀,缓慢而轻柔地凌迟着姜晞的身体。   口中隐隐的梅香仍然残留,姜晞知道,姜慈定然是用了清神续命丹来救他。   这太过可惜。   用如此珍贵的丹药来救回一个没用的废人,教主实在很亏。   剧痛之中,灵台反倒更加清明,不染分毫尘埃。   姜晞闭着眼,身体剧痛,心境澄明。   既没有痛苦与悔恨,也没有悲伤与遗憾,只有一片澄澈而空茫。   他此生遭遇的所有痛苦,无论身体上的,抑或者心灵上的,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能感受到,自己被姜慈背负着行走,走进了浓厚的夜色。   姜晞闭目休憩,过了很久,才决定思考一下如今的情况。   他一条一条捋顺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事情,终于在怀疑中抓住了一根过去的线头,缓缓扯出一张残破而若隐若现的网。   ——朝廷借“欢喜门”的协助,化名“百禄门”,在江湖中遍地开花。   ——秦王突如其来的“丢失”弩箭,并大张旗鼓地搜寻,甚至进行了封城,皇帝完全没有因此而责怪秦王,态度仁善和蔼至极。   ——李不屈遭遇巨大磨难,死了儿子和孙儿,整个人已经完全崩溃,只希望进行“弥补”,听从朝廷号令。   ——朝廷与李不屈合作,朝廷牵头,在发现前往留身谷的姜慈是假的之后,发出信号,围攻仁义客栈。   最后,姜晞的脑海中,浮现的是他偷听到的,秦王的冷笑与嘲讽:   ——“比起多管旁人的闲事,还是多多注意自己的性命吧,省得哪日一睁眼,人已灰飞烟灭!”   话语之中,除了冷嘲热讽,还有一丝透露了真实情况的笃定。   原来如此,终于明白了……姜晞的心中,缓缓叹了口气。   从百禄门出现开始,英明神武的当代皇帝,便已经开始了布局,其目的不但是各大江湖门派,还为整治江湖风波,重新梳理秩序。   燕渡针对蛇窝之事,里里外外,藏了三层目的。   最表面,最浅显的一层,是“秦王乳母的儿子被蛇窝掳走,燕渡前去营救”,这是给江湖上的蠢人看的;   第一层之下的第二层,是“秦王其实丢掉了重要的弓弩箭矢,急需有人追回”,这是给江湖上的聪明人看的;   最深最隐秘的第三层,才是朝廷真正的目的——   以丢失弓弩作为遮掩,借助声势浩大的搜城行动,暗度陈仓,把弩箭运入牧康城,与李不屈达成合作,以比武大会为椽子,聚集江湖各大门派,将其一网打尽!   甚至于“丢失弩箭”这件事,恐怕也是朝廷故意为之,叫秦王背了这个黑锅,因此皇帝才一点儿都不怪罪秦王!   圣教绝不会缺席武林盟主这个宿敌开办的比武大会,各大门派也不会缺席有《多情忘心大法》作为奖励品的比武大会。   姜晞不禁又想起了李不屈驱散武林中许多散人的行径言语,李不屈并非是怕了圣教,而是想要隐晦地赶走那些无关又无辜的人。   ……旁的姑且不论,最重要的,便是恶人聚集的圣教。   圣教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触犯了朝廷的律法,又将其视若无物,躲在圣教的庇护之下,作威作福,肆无忌惮。   名门正派可以威逼利诱、收钱当狗。   圣教不行。   圣教必定是朝廷最大的打击对象,而针对这一群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恶人,如何瓦解他们,实在也很简单。   ——杀死最大的恶人,圣教教主,姜慈。   一旦姜慈死亡,他没有后代,再加上圣教之中残留的弟妹,以及那些各自极其有性格的堂主、天王,必定谁也不服气谁。   到时候,圣教会在极快的时间内四分五裂,各自为营,彼此攻伐,针锋相对,内斗之中乱做一团,给朝廷趁火打劫的机会。   因为圣教之中,都是自私自利的恶人,姜慈压在他们的头上时,威慑诸恶,凶狠残暴,才能暂且压服他们。   一旦姜慈不在了,这些人便会加倍地反水,加倍地疯狂肆虐!   这是一个无法让人拒绝的阳谋。   是朝廷对江湖,堂堂正正,又凶狠无比的杀招! 第73章   面对如此严峻的状况, 圣教有什么反抗之法?   姜晞想不出。   现在的姜慈正处于遭受李玉宸魂魄附体的状况,他自身都很难保全,更遑论去在乎圣教?   更何况, 姜晞已经很累了,只是思考,就让他倦怠至极。   他突然发现, 自己好像一辈子都在为旁人努力,从没有替自己想一想。   小时候, 为了给父亲治病,被母亲卖掉拿钱;   少年时,为了成为旁人手中一把合格的刀, 接受残酷的训练与教育;   长大后,为了帮助姜慈, 做一个忠心耿耿的情人兼侍从,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这种种残酷遭遇,似乎都是姜晞“自愿”的。   为了亲情,为了活命,为了报恩,姜晞“自愿”去做那些他本不愿意做的事情, 觉得那些事只是叫他短暂地难受一会儿,咬咬牙忍过去便好了。   至于未来,姜晞从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他所预想的未来, 都是最糟糕、最令人痛苦的。   更美好的未来?   怎么可能降临在姜晞的身上呢?   今日, 姜晞才忽然明白,原来一个人只要肯忍辱负重, 就会有忍不完的辱,负不完的重。   可他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若此时回头,岂非证明了姜晞的一生都只是一个可怜的笑话?   他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姜慈的身上,他的生命和尊严,武功与思想,都与姜慈牢牢地绑定。   哪怕再疲倦麻木,都要继续下去,纵然是要死,姜晞也得以“姜慈的情人”这个身份死。   ……随便吧。   已经……无所谓了,什么都没所谓了……   姜晞伏在姜慈的脊背上,自嘲般自我安慰,至少现在,姜慈愿意背着他,愿意庇护他。   失去了武功,至少,至少……他还有脸与身体,也可以作为被交换和被出卖的东西。   姜晞还没有变成完全的废物,还有被压榨的价值。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时,姜晞突然有些想要作呕,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颤。   他的异样被姜慈发现:“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冷?”   姜晞趴在姜慈宽厚而温暖的脊背上,心中却没有半点暖意,只是本能地嗯了一声,凌乱的发丝垂下来,搭在姜慈的颈侧。   “别怕,我们很快会找到安全的地方。”姜慈用拙劣的借口安慰着姜晞,语气却有些虚,显然心里也没有底。   突然,姜慈侧过脸去,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姜晞本能跟着他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有树叶被风拂动的沙沙声……他这才想起来,失去了内力之后,他的五感虽然比常人更敏锐,却也不能与拥有内力的人相比了。   姜晞沉默下来,等待姜慈的回答。   “不好,有犬吠声,李不屈这老东西,居然用狗来追我!”姜慈咬牙切齿,显然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   他换了个方向,加快速度,运起轻功,如离弦之箭般骤然提速猛冲。   姜晞如同坐上了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风如刀,刮得他脸颊生疼,有些难受地拿手臂圈紧了姜慈的脖颈,把脸埋进姜慈的颈窝。   天空中的星子渐渐淡了。   浓厚如墨汁的夜幕化作很深的蓝色,又逐渐淡化。   一丝晨光仿若流动的黄金,透过树木罅隙,轻轻扫在姜晞的脸上,正好照在了他的眼睛里。   漆黑的眸子仿佛泛起柔和的金芒。   姜晞感到姜慈的身形一滞,动作变形,猛地摔倒在地。   他也因此被迫从姜慈的后背上跌落,翻滚两圈,浑身沾满泥土草叶,瘫软在虬结的树根下,喉咙泛起腥甜,呛咳出一口黏稠的鲜血。   姜慈再次沉睡,取而代之的是茫然的李玉宸。   姜晞蜷曲成一团,意识逐渐昏沉。   李玉宸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你,你……你没事吧?我们这是怎么了?!”   姜晞勉强打起精神,简短地告诉了李玉宸目前的境况。   李玉宸呆呆地望着姜晞:“我该怎么办?”   姜晞一手抵住树根,勉强让自己坐起来,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已大汗淋漓。他靠在树上,低声道:“你可以走。”   李玉宸一怔:“走?”   姜晞缓缓点头:“不错……只要你活着,姜慈便能活着,也就有杀死李不屈的希望……但是带着我,李不屈便能追上,你此生都没有机会杀掉李不屈了!”   李玉宸咬住嘴唇:“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你是为了救我,才——”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姜晞粗暴地打断了李玉宸的话,“我从没有救过你……我救的,只是圣教的教主,姜慈。”   李玉宸垂下头。   姜晞看着他仍不肯走,心中轻叹一声,突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曾经拜访过李昭雪?”   李玉宸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姜晞:“莫非你就是那天晚上,差点杀掉燕大侠的人?!”   姜晞唇角仍有血迹,皮肤上带着惨烈的残留痕迹,表情却冷漠得像冰:“若非李不屈来得太快,燕渡早已死了……让他逃得一命,实在可惜。”   李玉宸咬紧牙关,双拳紧握,怒视姜晞。   姜晞唇角微微翘起:“李昭雪不愧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只是摸了她两下,叫人好生遗憾。”   李玉宸气得手足发颤:“你、你!不准你这样说我母亲!!”   这时候,李玉宸才意识到,姜晞虽然对他不错,但仍然是一个残酷而冷血的恶魔,是杀人无数,手上沾满鲜血,令人作呕的魔教妖人!   姜晞不再说话,只是冷笑。   一股热血从胸口直冲脸颊,李玉宸抬起手掌,就想要一掌打死他。   姜晞没有闭上眼,他直视李玉宸的双眼,瞳孔之中没有任何胆怯与紧张,更没有丝毫虚伪与退缩。   李玉宸在这样清透至极的目光下,竟然一时无法下手。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有没有杀过人,还两说呢。   “我不会杀你,脏了我的手。”   李玉宸放下手,转头朝一边离去,恨恨道:“我听见了狗叫……就叫狗吃了你的肉,咬烂你的骨头!你这样的人,也只配得到如此结局!”   李玉宸的身影消失在葳蕤草木之间。   姜晞脸上的笑淡去,坐在树根下,有点出神地望着天空。   阳光丝丝缕缕洒下,如碎金般璀璨夺目,轻柔地抚摸着姜晞的脸颊与身体,让冰冷的手脚逐渐多了些暖意。   姜晞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有人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阳光,他才撩开眼皮。   面前站着的人,正是李不屈。   李不屈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原本红光满面,威严文雅的面孔,此刻变得憔悴而苍白,脸上带着的淡淡的微笑,也早已消失不见。   如同一头伤痛而绝望的老狮子,独自舔舐伤口的同时,眼中也闪烁着凶狠而绝望的光,随时准备发出此生最后的一次攻击,用已经迟钝的尖牙利爪杀死敌人。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引着燕渡离开,差点杀死他的魔教暗卫。”   李不屈回想起夜色之中,姜晞毫不犹豫丢出霹雳弹的模样,心中浮现一丝忌惮,沉声道:“魔头姜慈在什么地方?你说了,我给你一个痛快。”   姜晞抬头仰视他,淡淡道:“我不知道。”   李不屈冷冷道:“你莫非觉得我不敢对你怎么样?你已是强弩之末,快死的人了,为什么还要替姜慈遮掩?你觉得姜慈对你很好么?他把你丢在这里等死,你又何必忠诚于他?”   姜晞平静道:“也许吧,我已不想分清这世间的对错真假了,我很累了……你若想折磨我,最好折磨得小心一些,因为我现在的身体,哪怕不受折磨,也很快会崩溃。”   李不屈深深望着他:“姜慈身患一种古怪的疾病,白日里很难出现,是不是?”   姜晞缓缓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李不屈一字一顿道:“燕渡告诉过我,曾经与你们相遇。那时候,姜慈化名吕鑫,你化名吕西。姜慈的病,不是假的,想必他此刻又犯病了,才没有前往留身谷。否则,他必定不会错过与我一战的机会!”   姜晞心中有些感慨,在最开始被张如菲附身时,姜慈与他都没什么经验,因此表现出了些许破绽,而有的时候,一点破绽,对于聪明人而言,便已可以从中得到许多情报。   李不屈微眯着眼:“你一直跟在姜慈身边,想必是被他格外看重之人,还是要多谢姜慈喜好奢靡的臭毛病,非要住在牧康城最大最豪华的仁义客栈。在我的地盘上,我才能从店小二口中得知,你们两个人一直住在一间屋子里。”   姜晞平静道:“你说错了,教主从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我不过是他最近看上,负责暖床侍寝的暗卫罢了。二十个暗卫,他难道只喜欢我一个?一时新鲜而已……否则,他怎么会把我抛弃在这里?莫非你觉得,教主会看重我这样身份卑微又失去武功的废人?”   李不屈冷笑:“你跟着姜慈做牛做马,死心塌地,被他抛弃,还不肯说出半点他的位置踪迹,果然是一条没心肝的贱狗!”   姜晞淡淡道:“有时候,做一条狗,比做一个人舒服多了……至少,狗不会因为家人之间的伦理与道德而痛苦至极,不是么?”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已无话可说。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几个手持弩箭,带着猎犬的朝廷中人匆忙赶来。   他们手里牵着的猎犬,嗅见血腥味,已是兴奋不已,流着涎水,“汪汪”狂吠,猩红的眼睛盯住姜晞,张开血盆大口,猛扑了上去! 第74章   姜晞闭上了眼, 他几乎感受到恶犬口鼻之中臭热的腥气。   终于可以休息了……   姜晞等待着短暂疼痛之后的宁静。   但他没有等到。   只听见一声呜咽般的哀嚎,血腥味扑鼻,几滴温热的血溅在自己的脸上。   姜晞慢慢睁眼, 看见李不屈一掌一个,把扑来的三条恶犬尽数诛杀。   李不屈死死盯着姜晞,一字一顿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是谁告诉你的?姜慈?是了, 一个魔头,总能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姜晞略微一怔, 紧跟着意识到为何李不屈不肯让他被恶犬啃咬吞噬了——方才姜晞为了故意刺激李不屈,透露出他知晓了某些极其隐秘的事情。   但是,按照常理, 姜晞是绝不可能知晓的。   李不屈因此心生疑惑,虽然勃然大怒, 却也自圆其说,编撰了一个理由,并说服了自己。   ……失策了,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受伤过重,他的大脑也转不动了, 竟然犯下这等可笑的错误。   姜晞没有如愿获得死亡的宁静,心里轻轻叹息。   此刻,他已懒得再说更多,只是冷漠地斜睨李不屈,无论是谁看了, 都会知道, 他是绝不会再说什么话的。   李不屈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你想死是不是?现在,我不但不会杀你, 更不会叫别人杀你。我要把你带到姜慈面前,在他眼前一刀刀活剐了你!”   姜晞垂着眼,一声不吭。   李不屈将他抓起,就要离开,旁边传来了携带恶犬的朝廷中人的话语:“且慢,李盟主,刘公公说了,这件事要我们一起携手同心去做,您怎么不但杀了我们的猎犬,还要一个人走?”   李不屈骤然回头,双眼中射出冰冷的光,定定看了说话那人几秒,忽然问道:“你这辈子是不是犯下过什么罪孽?”   那人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李不屈已一掌拍出,正中此人胸口,将他活活打死。   旁人皆是哗然,李不屈自言自语道:“既然你有罪孽,你就该死。你死了,我的孽才会轻一点……还不够,杀了姜慈,只有杀了他,我的孽才能偿清!”   姜晞漠然旁观,心中知晓,李不屈已经彻底疯了,逻辑与思维已经与常人迥异,甚至显得有些癫狂恐怖。   此刻的李不屈,恐怕已经将杀死姜慈与赎罪挂钩,谁若要阻止他,他便会发狂。   同样的,只要能更容易杀死姜慈,李不屈愿意做任何肮脏可怕的事情!   姜慈在李不屈的心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无所不能,又罪恶滔天的标杆。   姜晞已经成为了杀死姜慈的砝码之一。   李不屈带着姜晞,运起轻功,穿梭在树林之中,寻找姜慈的踪迹,发现种种痕迹之后,越追越紧。   姜晞哪怕是如今的状态,也能看出,李玉宸对于躲避与扫尾的工作,做得实在很差劲。   李不屈一边追踪,一边手动替李玉宸抹去痕迹,喃喃道:“为何姜慈如此疏忽?是了,这是上天给了我寻找姜慈的机会,叫我有抓住他的力量,我绝不能辜负……”   李不屈的眼中闪烁着猩红而冰冷的光,他脚程极快,又过两盏茶的时间,穿越大半个树林,顺着山丘向上攀升,来到了一处悬崖边。   悬崖的另一侧,正站着一个喘息的人。   眉目英俊而阴骘,小麦色皮肤,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下来,衣衫不整,浑身浮灰,眼神恍惚空洞,似乎一直在不住地颤抖,口中不断喃喃自语:   “停下,不要抛下姜晞……不行,他害了我娘,他死了我才高兴……你若敢伤害姜晞,我杀你全家,不不,这是你愿意的,我要掀了你爹娘的坟……走开!之前我们说好了的,替我杀了李不屈,不然我们就一直这样好了……”   话语一时冰冷暴怒,一时委屈怨恨,语气腔调截然不同,仿佛有两个人正在一具身体之中彼此攻击憎恨,互相争执缠斗。   姜晞望着姜慈,忽然有些明白,当初少年姜慈看着发疯的姜涟是什么心情了。   天空碧蓝如一块无暇宝玉,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掩。   悬崖之上,李不屈遥望对面的姜慈,神情激动起来,花白鬓发在风中飞扬,嘶声道:“姜慈,快,我们快来彼此厮杀吧!”   姜晞已有些头晕目眩。   他突然意识到,姜慈和李不屈似乎都疯了……一个是圣教教主,一个是武林盟主,整个江湖,居然是被这样的两个人所瓜分的。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李玉宸抬起头,望向李不屈,又扫了一眼他手中奄奄一息的姜晞,突然扭头便跑。   “姜——慈——!!!”   李不屈愣怔之后便是滔天的愤怒,他狂吼一声,猛然抬手,姜晞被他直接抛向了两处悬崖之间的深涧。   姜晞向下坠落。   刚刚跑了几步的李玉宸,忽然浑身一颤,骤然回首,毫不犹豫地朝下飞扑过去,身形轻盈地落在崖壁上,一手抠紧岩石缝隙,另手甩出一条就地取材的藤蔓。   藤蔓勾住了姜晞的腰,遏制了他的下坠趋势。   姜晞腰间一痛,五脏六腑都因承受体重而发闷,他安静地蜷曲成一团,齿缝之间再次溢出鲜血。   姜慈正欲把姜晞往上拉拽,就感到恶风袭来,李不屈同样不顾生死,竟也扑向了姜慈所在的崖壁位置,一掌击来!   “李不屈,你这个疯子!”   姜慈咬牙切齿,他此刻一手抓住岩壁,一手抓着姜晞的命,只能以腿功迎敌,与李不屈在一瞬间,闪电般连过二十七招,招招致命,次次凶险。   最后,姜慈一脚踢中李不屈侧腹,李不屈也一掌击中姜慈的肩头,随着骨骼断裂之声,两人几乎同时呕血。   李不屈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朝下跌落,但在坠落之际,他毫不犹豫地出手,扯断了拉拽姜晞的藤蔓。   “姜晞,不……!李不屈!我一定杀了你,我要拧断你的头、打断你浑身每一块骨头,把你折磨致死!!!”   姜慈眼白充血,发出狂怒的嘶吼,松开抓紧岩壁的手指,再次纵身扑下,勉强握住断裂藤蔓的一端。   “呃……”   姜晞的身子朝下骤然坠了一段距离,再次停滞,他的视线已经模糊,胸腹处疼痛无比,连喘息也已微不可查。   “来吧,姜慈,我们两个人,只能有一个活下来!你注定会比你父亲更凄惨!因为他没有弱点,你却有致命的弱点!”   李不屈狂笑,他借助姜慈下扑的机会,足尖在岩壁上一踏,整个人合身袭来,以掌成爪,如狂风暴雨般向姜慈头脸胸腹处撕抓而来。   姜慈曲起膝盖,拼着挨了几爪,重重砸进李不屈的腹部,巨大的力量将须发花白的老人,朝远离姜晞位置的右下方砸去。   李不屈伸手抓住岩壁,手指翻裂,鲜血淋漓,身形略微停滞,他呕出的鲜血已经把前襟与胡须染红,一双猩红的眼却依然死死盯着姜慈。   “你会下来的,因为你放不下这条对你忠心耿耿的狗!”   他另手抓住自己断裂的指甲,以暗器手法射向姜晞,在姜慈拼尽全力把藤蔓往上拉拽的那一刻,指甲再次切断藤蔓,姜晞的身形再次坠落。   “李不屈,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啊啊——!!”   姜慈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乱发如狮鬃,嘶吼如虎啸,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他正如李不屈所说,松开手指,第二次朝深涧中扑下。   藤蔓过短,已经没法抓握,姜慈只好以一条手臂死死搂住姜晞,另手再次抓住岩壁。   姜晞已完全失去意识,微弱的呼吸仿佛风中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姜慈抓握岩壁的手心已经绽裂,抠按石缝的手指也摩擦到几乎露出白骨。   李不屈哈哈大笑,笑声快意至极,飞鸟也因此被震动,在天空惊慌翱翔,他语气中夹杂巨大的悲愤与绝望:   “对,就像这样,哪怕这痛苦不及我的十分之一,你也要陪我一起,痛彻心扉!”   李不屈在坠落之中,完全没有像姜慈那般,去抓握身侧岩壁的念头,他只是拼尽全力翻转身体,用最后的力气,凶狠无比地朝姜晞的后背印下一掌。   他要姜晞死在姜慈的面前,折磨姜慈的心。   正如李不屈自己的心,痛苦得几乎被煎熬成灰一般!   “不不不,不!”   姜慈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一刻,他本能地放弃了求生,抱紧姜晞,蜷曲着身体将他牢牢护住。   李不屈的含恨一掌,印在了姜慈的脊背。   肩胛骨一寸寸碎裂,血肉模糊的剧痛裹挟而来,姜慈咬紧牙关,忍住了喉咙口的腥甜。   他们三人,终于在无休止的彼此攻击中,落入了深涧的底部。   阴影似浓墨,偶尔几声鸟叫凄凉而悠长。   深涧之下有一个巨大的水潭。   寒意似永不化解的冰霜,凝结于深碧色的水潭,叫每个坠入其间的人,都冷如骨髓。   随着噗通声响,三人依次落水。   鲜血如翡翠上一点令人难堪的瑕疵,缓缓蔓延开来…… 第75章   姜慈第一时间把姜晞推上了岸。   湿漉漉的姜晞气若游丝, 蜷曲着躺在深潭边冰冷彻骨的青石上,浑身本能地轻轻打颤。   李不屈抓住机会,在水下向姜慈击出一掌。   姜慈略微侧身, 以方才受伤的肩膀抗下这掌,内息穿透皮肉,在骨骼上震荡出皮开肉绽的剜心之痛。   这下子, 姜慈彻底没了桎梏,他才终于在水中转回身形, 乌黑发丝如海藻般浮荡,双眼之中闪动着猩红色的血光,如一只凶狠的猛兽, 毫不犹豫地朝李不屈扑了上去。   比起苍老的李不屈,姜慈虽然受伤流血, 却体魄强健。   两人在水中撕扯,你一拳,我一掌,你一脚,我一肘,在肺部氧气耗尽之前, 在滞涩力极大的水中,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搏杀。   原本平静无波的深潭,不停冒出细碎的气泡,水波有规律地激荡起来,时而卷曲旋转, 时而喷薄飞溅, 仿佛水下有一条巨大的远古鱼兽,正在翻腾逐浪。   仿佛癞斑於痕一样的暗色血迹在不断上涌, 随着冰冷潭水的激荡而扩散蔓延。   一切森冷的杀机尽数掩埋在深不见底的水下。   那些匆匆的响动惊醒了许多阴暗中蛰伏的生物,一条滑腻的蛇游动着在草木间穿梭,被血腥味刺激吸引,悄无声息爬向青石。   青石边缘,有一滴一滴流淌的温热鲜血,源自于上方昏睡的姜晞。   蛇探出信子,感受空气中的信息,直到确认猎物不能动弹,受伤严重,才放心地弹射毒牙,张开蛇口,朝姜晞咬去。   哗啦!   姜慈骤然从水中脱出,噗呲一脚踩烂了蛇头,粗喘着踉踉跄跄走向姜晞。   走到一半,他双膝无力,半跪下来,几乎是膝行了几步,才勉强够到青石边缘。   姜慈痛苦地喘着气,额角有鲜血从发丝之间缓慢流淌下来,一只手与一条腿只能勉强使用,伤痕深刻而残酷。   “姜晞,姜晞……”   姜慈勉强叫了几声,看姜晞依然昏迷不醒,咬紧牙关,把他抱紧在怀里,朝深潭边缘,幽深无比的黑暗之中走去。   一边走,姜慈一边冷冷地自言自语:   “李玉宸,你若再抛下姜晞,与我争夺我的身体,我便直接了当地去死,你这辈子也别想得知你母亲的下落……咳咳。”   他说话一半,身体微微弓起,咳出一口血块。   姜慈用尽全力带着姜晞离开深潭,走了约莫百步,身后水中哗啦一响,钻出个伤痕累累的老人,雪白的须发被鲜血沾染,凄惨程度比姜慈更甚。   李不屈仍然没有死。   李不屈的眼睛死死盯着姜慈的后背,他也走得缓慢而艰难,但咬紧牙关,一步步追向姜慈,喘息之间,鲜血不断涌流。   姜慈心知肚明,他们两人现在都身受重伤,几乎难以行动,剩下的时间,只有熬。   看谁熬得死谁!   姜慈咬牙切齿,却是一刻都不敢停下脚步,喘息着道:“李不屈,你一把年纪,怎么还不痛痛快快地死?”   李不屈在身后追他,冷笑连连:“我若是死了,怎么睁眼看你如何下场凄凉呢?”   姜慈骂道:“亏你还自诩正道魁首,做出折磨旁人心爱之人这等卑劣之事,简直叫我作呕!你比我这个恶人更恶、更坏!”   李不屈冷笑:“你叫人去找我的女儿,莫非就很光明正大?咱们顶多半斤八两罢了。若放走了你,任由你得到两门绝世武功,肆虐天下,蹂躏众生,不如我用我的命,把你留在这里。”   姜慈更生气:“你跟朝廷苟且,做朝廷鹰犬,还敢说自己为了大义?我听你说话,简直想吐!”   李不屈不生气,反而很冷静:“你尽管去吐,我一定要杀了你不可!今日,你我一起死在这深涧之中,倒也很好。”   姜慈勃然大怒:“谁跟你一起死?哪怕是死,我也要跟我的爱人一起,跟你死?你自己去死吧!”   李不屈呛咳鲜血,缓缓道:“这可由不得你。此处没有人迹,又狭窄逼仄,顶端颇高,我们两人手脚都折断受伤,爬不上岩壁……呵呵,若是真死在这里,也算好事一桩。”   这两人一边互相辱骂,一边缓慢而艰难地前进。   内息已被榨干,身体又受了格外严重的伤势,走动之间,脚下踩踏出带有血迹的湿痕。   姜慈走着走着,人已有些头晕目眩。   他们走到了一处死角。   有些岩壁夹缝之间,可以通向外界,然而此处却没有这样好的运道,他们最终只看见了坚硬而冰冷的高耸岩壁堵塞,将缝隙尽数填满。   死路。   绝境。   姜慈停下脚步,盯着漆黑的岩壁,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再寻求出路,而是找了个干净些的地方,把姜晞放下。   姜晞的脸颊贴在崖壁上,蜷曲起来时,在姜慈的眼中,既可怜,又可爱,让他回想起过去,第一次见到姜晞时的心动。   姜慈只需要完全属于他的东□□属于他,谁也不可染|指的东西。   那时候的姜晞,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羔羊,躺在祭台上,缄默地等待被燔|祭的命运,那双死寂的眼睛中看似什么都没有,实则仍然尚未对这个世界失去生存的希望。   ——他在等待不可能存在的、活下去的「希望」。   那一瞬间,姜慈心中涌起的是狂喜。   他意识到,只要自己抓住了眼前这只可怜又可爱的羔羊,那么他便是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绝不会因外界的任何因素而离开。   只因眼前这个悲惨无比的可怜人,竟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渴求有谁能够需要他。   姜慈会得到一只心甘情愿奉献的忠犬——只要他肯轻描淡写地伸出手。   于是,姜慈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了。   当初的爱欲混杂着太多其余的东西,现在再去想,再去看,竟然有些惭愧悲哀。   姜慈知道,自己对姜晞其实并不是很好,因此他在试图得到姜晞的真心这一过程中,强迫自己改变,变得稍微好一些。   原本……如果真的可以做到的话……说不定他们两人,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姜慈望着姜晞微笑,笑容之中,带有苦涩与叹息。   在尚未面对“姜晞会死”这一困难时,姜慈的回答是毫不犹豫的,他非常相信,自己可以带着姜晞一起去阴曹地府,叫他陪葬,叫他失去生命。   但是,姜晞在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境界之后,即将断气之时,姜慈用自己续命的丹药喂给他;李不屈在想要杀死姜晞时,姜慈本能替他挡下了攻势。   此刻望着奄奄一息的姜晞,姜慈的心中不是“若是我死了,正好他也会死,我们一起死”的快意潇洒,而是“为何人世间如此悲苦?为何我的心爱之人非要死不可?”的愤怒与痛惜。   姜慈终于不能再欺骗自己。   ——他不想让姜晞去死,他其实更想和姜晞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姜慈只是害怕姜晞会在他死去之后,找燕渡,找明灿,找其他人,代替姜慈在姜晞心中的位置。   只要一想起那样的可能,姜慈的内心便如煎熬般痛楚。   姜慈闭上眼,再次睁眼时,神色已变得冰冷。   他转过身去,直面踉跄而来的李不屈,缓缓道:“我早已想杀了你,李不屈。从见你第一面起,就已经在想了。”   李不屈一步一步走到了姜慈的面前,扯开唇角,鲜血淋漓的牙齿与舌头,是他死死咬住唇舌,发狂般疯癫的证明。他一字一顿道:   “真是巧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姜慈深呼吸,运气时筋脉隐隐作痛,被榨干的丹田干涸无比,他强迫自己拼尽全力,鲜血涌上脸颊,让他的眉目之间有青筋隐隐鼓动,狞笑道:   “还好这一战没有其他人旁观,否则看见圣教 教主与武林盟主,最后竟然像市井泼皮一样在地上撕打,实在有些难看啊……”   李不屈低低地笑了:   “人在死之前,无论怎么狼狈,赢家都比输家要好看的。”   姜慈与李不屈,如垂死的恶虎与老朽的雄狮一般,在最后的时刻,宁死也要咬下对方的一块肉,叫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   姜晞像是从水中浮起一般,慢慢苏醒过来。   他听到了犹如蛛丝般轻柔而纤细的风吹之声,那声音格外熟悉,又有些陌生,叫他心生迷茫。   等他慢慢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头顶的岩壁呈现夹角无限延长,将天空渲染得犹如一块被裁剪下来的橙黄色碎步。   悬崖……对了,他掉下悬崖了。   姜晞本能四处张望,看见了两个躺在地上的人。   一个半坐在地上,浑身脏污,湿了又干,凌乱长发垂下来,缓缓地喘息着,他双腿血肉模糊,一只手以怪诞的姿态歪斜着,在他的身侧,躺着一个死人。   死人是李不屈。   那么,还活着,还在喘息的那个人,就是……姜慈。   姜晞瞬间意识到,姜慈与李不屈之间的一战,姜慈胜了。   他忍痛爬起来,缓缓朝姜慈走过去。 第76章   姜慈受伤极重, 尤其是手脚,几乎难以行动。   可以想到,李不屈在与他搏杀时, 一定拼了命地在姜慈的手足留下伤痕,好叫他爬不出这岩壁陡峭的深涧。   姜慈似乎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 望着姜晞,神色有些惊喜:“你醒了?感觉如何?”   姜晞此刻已经习惯了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 他缓缓坐在姜慈身边:“还好。只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姜慈长舒了一口气,眉头紧皱:“目前, 只有等。”   “等?”姜晞望着他。   姜慈点头:“不错,等。等周娇娥带人来营救我俩。”   对了, 还有梅天王呢……姜晞恍然,点了点头。现在这样的情况,确实只能依靠周娇娥了。   一时之间,两人沉默下来。   天色已经逐渐暗淡,深涧之中缺乏阳光照射,阴冷的雾气蔓延开来, 水珠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顺着皮肉融入骨髓,在血管间游动,带来冰冷的刺痛。   姜晞打算在彻底天黑之前,准备一些东西。   他站起身, 走向深潭。   “你做什么?”姜慈忙问, 似乎很是紧张。   姜晞老实回应:“捕捞一些鱼,或是其他东西, 生火吃下去。等待的时间里,总不能什么都不吃。”   这个时候,确实不能再顾忌是否会被人捉住了,若是浓烟滚滚,叫人发现,也许还能早日摆脱如今的麻烦境地。   姜慈却是摇头:“不必了,我现在的样子,恐怕不能保护你,若真有敌人来了,也是麻烦。我怀里还有些干粮饼子,你拿去吃吧。”   姜晞沉默片刻:“我不饿,教主怎么不吃?”   “我有内力,论忍饥挨饿,比你强一些。”姜慈长长地出了口气,声音格外疲惫,“你现在情况比我更差,不要再照顾我了,先顾着你自己吧。”   姜晞不语,重又坐下,安静贴住姜慈。   天终于彻底黑下去。   狭窄而逼仄的天幕之上,一颗颗明亮的星子升起来,虽看不见月亮,星辰却在轻薄而冰冷的雾气中显得朦胧温柔。   姜慈伸出手,轻轻搂住姜晞。   他的手臂上,皮肤青紫,血已经干涸,黏住破损的衣物,显得很可怕。   但他的声音却出乎预料的柔和,似乎眼前的绝境,对姜慈而言,已算不了什么:   “吃一点东西吧,就当是为了我。”   姜晞望过去,失去了内力之后,他的视力也变得差了,无法看清黑夜中姜慈现在的表情。   但从语气的温柔里,姜晞意识到,他昏迷之中,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以至于姜慈的心境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但是,究竟这变化是好是坏,他无从得知。   他只有低声回应:“是。”   姜晞伸出手,按在姜慈胸前,依然温热的身体,胸腔中的心脏跳动有力,他以不触痛姜慈伤势的轻柔力道摸索片刻,找到了那包很小的干粮。   犹带体温,干燥而坚硬的粮饼。   姜晞慢慢吃着,用津液将它润湿一点,再小口地啃咬下去。   每次咀嚼,都能尝到粮食的清香回甘,只是食材的本味,就足以令人吃得很开心。   等姜晞慢慢吃干净了,他才突然感受到有温热的气流吹拂在颊边,原来姜慈已经把脸贴了过来,落下轻柔的吻。   “我之前做错了事,能不能请你原谅我?”   姜晞有些茫然:“什么?”   姜慈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片刻之后,才继续道:“我之前,总是打你,动辄在你身上撒气发怒,让你吃了很多的苦,现在想来,我实在很难受,也自责不已。”   姜晞低声道:“……为何突然说这些?”   姜慈苦笑:“我只怕现在不说,真有什么意外,以后便也说不了了。我不想你心中的我,一直是那个残暴而冷血的恶魔。至少,我要向你道歉。”   姜晞垂下眼,姜慈说得没错,姜晞心中的他,一直便是喜怒不定的凶恶的形象,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反而叫姜晞无所适从,茫然无措。   “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绝不要伤害自己在意的人,否则无论事后怎样弥补,都是弥补不过来的,只因伤痕早已产生,不会消失。正如李不屈,他再如何弥补,也无法挽回他的家人了,因此,他只有走向疯魔,才能稍微安抚自己的痛苦。”   姜慈声音低沉,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姜晞,你能不能原谅我?”   这让姜晞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应——但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垂着眼,放弃了深入的思考,嗯了一声:“……我原谅你。”   既然姜慈希望自己被他“原谅”,那便按照他所想的去做吧。   纠结是无意义的行为。更何况,他从来都被姜慈掌控拥有,无论姜慈做什么,他都会接受,本就无需宽赦,又何谈“原谅”?   姜慈长长地出了口气,如释重负:“谢谢。”   姜晞望着天,在这个冰冷而逼仄的地方,两个痛苦而疲惫的人的心,仿佛也稍微贴近了一点。   ……   周娇娥在发怒。   她发怒的样子与常人不同,越是生气,越是冷静,从脸上几乎看不出一丝半点怒火的痕迹,只有不停用手指摆弄着衣摆的琐碎动作,可以表明此刻她内心的起伏。   “教主情况如何?还没有找到么?”   周娇娥身处一处格外偏僻朴素的屋子里,坐在一张简简单单的椅子上,身侧立着两个战战兢兢的人,都是农民打扮,老实、低调、胆怯。   这状似威胁逼迫的场景,实则是周娇娥在与她的直系下属交流情报,垂询质问——周娇娥的人遍布天下,且大多是没什么武功的普通人,如何叫这些普通人成为她的眼耳口鼻,实在是周娇娥最擅长的一件事。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夜晚没有贴近,仁义客栈便已垮塌,从废墟之中找到的破损箭头,已经昭示了姜晞与姜慈危在旦夕。   她深恨自己的无力,更厌憎圣教之中,旁人的无用!   ——若是周娇娥可以探查出李不屈曾经与朝廷暗中隐秘地接触过,也许姜慈便不必受到这样的折磨。   周娇娥的牙齿紧紧咬住,心急如焚。   “天王大人,教主进入的树林占地极广,与留身谷连接,又有悬崖峭壁、河流瀑布,很难找到他们的踪迹,更别提里头还有朝廷的人带着猎犬搜寻……”   农妇有些为难地说,一直搓着手:“两次弩箭的箭雨,怕是李不屈都挡不住,您说,教主他会不会已经——”   “找不到也要找!!!”   周娇娥一掌击打在桌面上,砰然作响,声音冷厉,“李不屈既然没有出来,就证明他已经追上了教主,说不定两人都已开战,我们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正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轰隆之声。   “……什么?”   周娇娥一愣,连忙打开窗户,抬起头来,仰望天空。   铅灰色的乌云沉沉滚滚,在天际铺展开来,闷雷声响如一声声战鼓,敲打在周娇娥的心头,直至一道闪电划破天际,一瞬间点燃了黑暗。   在那刹那间的光亮之中,头戴斗笠的周娇娥,面纱下的面孔,苍白得仿佛褪尽了所有血色。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之间,湿淋淋一片,好似老天在为人世间的悲惨之事哀哀痛哭,泪如洪流。   农民打扮的两人只觉得天塌了——本就难以寻找到姜慈与姜晞两人,此刻又下了如此倾盆大雨,若再加上一些小范围的泥石流,那找到姜慈与姜晞,便是痴人说梦,绝不可能了。   周娇娥死死盯着如瀑暴雨,纤细而修长的手指紧紧攥握在一起,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时之间,空气冷寂得近乎凝结。   良久,农妇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天王大人,我们……还找么?”   周娇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森冷如冰:“找。下了如此暴雨,朝廷那边的人定然也会放松一些戒备,猎犬的鼻子也不灵了。我们找起来,反而更容易些。”   农妇低头:“是!”   周娇娥想了想,又道:“去城郊外的墓地,在一块名叫‘阿玉’的墓碑边,放一碗半生半熟的糙米饭,里头插三支不点燃的香,中间的香从中折断。切记,碗要选有三个豁口的。”   农妇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多年为周娇娥做事,早已习惯了只做不问,温顺道:“是,属下一定办好。”   “除此之外,我还能想什么法子……?”   周娇娥自言自语。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了先前李不屈的家人全部消失在书房之中的情况,想必那书房一定有什么隐秘的机关,若是可能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也许只有那里。   退一步讲,哪怕找不到帮助教主的蛛丝马迹,找到了李不屈的家人,无论是杀了他们祭旗,为教主报仇,还是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些隐秘的事情,都是好的。   周娇娥实在闲不住,立刻披上斗篷。   此刻的牧康城正是秦王与李不屈的地盘,周娇娥救姜慈虽然要紧,却也得顾忌自己的安危,离开之后,去邻近的城池隐蔽待命,再同时联络圣教与牧康城里的眼线,才是最好的办法。   周娇娥一头扎进了黑暗而冰冷的雨幕,匆匆钻进一辆看似装满了鼓囊物什的小小驴车。   驾车的人骑在驴上,戴着斗笠,看起来就像最普通、最寻常的卖货人。他一甩鞭梢,马儿轻嘶,车子缓缓行驶。   片刻之后,娴熟地避开几个官兵巡逻哨点,穿过泥泞的道路,顶着轰隆作响的雷霆与劈头盖脸的暴雨,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池塘边。   驴车顺着粗略搭建的桥梁前进,刚刚行至桥中央,车轮下的木板与石块突然破碎坍塌,轰然倒下!   “啊!”车夫的喉咙里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叫声。   驴车、桥梁、车夫,已被池塘黑而深的淤泥吞没,而在他们消失的那一刻,池塘的淤泥之中,跃出了七个身穿服帖黑衣,佩刀带剑,蒙面不语的刺客。   这七人二话不说,拔出武器,七把刀对准驴车下沉的位置,狠狠砍去! 第77章   滴答, 滴答。   姜晞的脸颊边突然一冷,他本能触摸一下,抬起头来, 额上又落下几滴冰冷的水珠。   下雨了。   最糟糕的情况……   姜慈也意识到了,他勉力站起,手脚伤口剧痛, 却也咬紧牙关强忍,只是带着点忧虑皱起眉头:   “这深涧里还有水潭, 若是水涨上来,可能会淹没周遭,我们得找个高一些的地方以防万一。若能找到什么洞窟就好了。”   姜晞此刻没有内力, 无法在夜间清晰视物,姜慈便慢慢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 罩在他的身上,低声道:   “去找个能遮雨的地方避一避——我看旁边那块凸起的石头还行。来,拉住我的手,我带你去。”   姜晞点头,握住了姜慈伸来的手,只感觉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温暖而带有血腥味的包裹中。   他跟着姜慈刻意放慢的脚步, 摸黑一点点往前走,又在姜慈手掌的按压、语言的指导中弯下腰,蜷曲在一块略微凸起的岩石下,作为遮蔽。   姜晞等了片刻,没等到姜慈也钻进来, 不由有些困惑。   伸手抚摸了几下周围, 才意识到这快地方并不算大,若是一个人蜷缩着, 还可以勉强呆住,若两个人,恐怕是待不了的。   一时之间,姜晞心情不由有些复杂,既为了姜慈的体贴而惊讶,又为了这份过头的体贴而迷茫——他总觉得已成为废人的自己,实在不配得到如此体贴备至的照顾。   沉默几秒,姜晞缓缓道:“教主,你不来么?你受了伤,最好不要淋雨。”   “不必在意,我给你什么,你受着就是了。”姜慈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水汽浸润的模糊湿意,“你若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尽管享受。没人会讨厌自己活得更舒服。”   ——这点姜晞确实不能反驳。   他干脆也不问了,把头埋进环抱的臂弯,享受姜慈给予自己的庇护。   风雨越来越大,湿淋淋的水汽弥漫开来,寒意浸入骨髓,姜晞开始难以自抑地发抖。   空气中弥漫着夹杂湿润水汽的草木气味,混着一丝腥臭的血与肉的味道,夹杂土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雨珠从起初的淅淅沥沥,变成轰隆作响,密集的雨幕泼洒在天地间,深涧犹如一只小小的袋子,不停积蓄着雨水,哪怕有遮蔽的地方,姜晞也感到自己的周身被打湿了许多。   狂风呼啸,在山谷间回荡,犹如恶鬼哀嚎。   雨水突然从边缘漏出,扑溅了姜晞一脸,他本能侧过脸颊躲避,身体也略微倾泻了一些,肩膀突然触碰到了什么湿润而冰冷的东西。   “怎么了?”姜慈模糊的声音从外传来。   这时候,姜晞才意识到,他方才碰到的,不是别的,而是姜慈。   ——姜慈居然一直站在凸起岩石的一侧,以受伤颇重的身体,为姜晞阻挡倾泻而来的暴雨!   这雨比姜晞想象中要大,姜慈也比他想象中……更令人难以理解。   爱情难道真的能让一个人彻底面目全非,变成另一个人?   姜晞心中颇为震撼,一时哑口无言。   姜慈意识到了什么,身体轻轻转动,姜晞旁边飞溅而来的暴雨突然变小了许多——姜慈换了个位置,继续替姜晞遮雨。   姜晞本就没有睡意,此刻更是清醒,哪怕身体已疲惫痛苦得无以言表,但在这痛苦之中,他竟然有些逐渐习惯了,反而并不觉得无法忍受。   他本已失去了对人世间存活下去的力量,但此时此刻,那些绝地求死般的木然,似乎也渐渐活泛起来,化作一丝姜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希望」。   希望,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又最可爱的东西?   它可以让一个心如死灰的人,突然生出继续咬牙坚持的力量,也可以让一个本就痛苦不堪的人,继续煎熬下去,寻找不可能出现的生机。   姜晞想不了那么多。   他只知道,此刻的姜慈,还需要自己。   服从并忠诚于姜慈,已经是姜晞融入骨血的本能,既然姜慈还需要他……那他就继续活下去吧。   姜晞闭上眼,深呼吸。   空气冰冷、湿润、带着难闻的气味,却如此凌冽,直入肺腑,叫他灵台清明。   在此绝境之地,人的心,似乎反而不那么绝望了。   大雨不断落下,不知过了多久,姜慈的声音忽然在外模糊响起,带着一丝疑惑:   “我好像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   刺客手中的刀,在昏暗的夜间暴雨之中,跳跃着万千飞溅的雨点。   劈砍下来的刀锋如同阎王的耳语,只一瞬间,驴车便已四分五裂,刺客已看清了蜷曲在驴车之内,浑身湿透的绝代佳人。   下一刻,绝代佳人便要化作一个死人!   砰!   一声闷响,是无数把刀一齐砍入肉|体的声音,但刺客却没有欣喜,反而猛然暴退,甚至丢弃了手里的刀。   只因他们砍中的,不是毫无武功的周娇娥,而是车夫的后背!   在那一瞬间,平平无奇,甚至木讷默然的车夫,扑在了周娇娥的身上,用他的身体罩住了女人的身躯,硬是吃下了七八刀,刀刃却没有将他四分五裂,而是卡入了他的后背。   车夫居然用自己的肌肉,死死地夹住了刺客的刀!   刺客弃刀暴退,周娇娥却没有忘记这些黑暗中的影子,她轻柔婉转的声音似仙乐奏响:   “杀,一个不留。”   车夫直起身,反手从后背拔下嵌入身体的刀,如同丢掷石头一般,普普通通地将刀丢出,正中一个刺客的身体,将他贯穿杀死。   噗呲,噗呲,噗呲。   车夫拔刀,丢掷,杀人。一举一动,格外朴素,速度也并不快。   但每一刀,都能将那些刺客钉住,仿佛是一个慢吞吞的人,用刀将耳边烦人的苍蝇钉死在墙壁上,轻松写意。   杀死了所有的刺客,车夫弯下腰,把周娇娥小心翼翼地抱出来,淌过池塘,走到了岸边。   周娇娥的手指轻轻拂过车夫的肩头,伤口已经肿胀,渗漏出粘腻而腥臭的脓液:“有毒?”   车夫闷不做声地点点头。   刺客之所以叫刺客,不但因为他们一击不中,千里远遁,还因为他们的武器上,必定要涂抹毒药,务求一击必杀。   周娇娥抱紧车夫,声音冷漠而轻缓:“再坚持一会儿,你就能得偿所愿了。”   车夫的脸上,突然显露出无比快乐的神光。   他抱着周娇娥,朝前大步奔行,几个呼吸之间,便已经前行了数百米。   片刻之后,车夫与周娇娥来到一间小小的破旧酒肆前。   酒肆边放着三只大酒缸,写有“酒”字的旗帜早已被风雨撕碎,破损的屋顶不断渗漏进雨水,墙面摇摇欲坠。   车夫途径酒缸时,三只酒缸突然从内部炸裂开来,同时跳出的,还有三个影子般缄默的刺客。   他们比先前的那七八个人武功更高,车夫没有发现端倪,一时之间措手不及。   车夫抱住周娇娥,怒吼一声,用后背撞向其中一个刺客。   那刺客仿佛被数十只暴怒的公牛击中,整个人倒飞出去,胸腹与后背已经完全碎裂,只是挣扎片刻,便已没了气。   但在这一刻,剩余的两个刺客的刀尖,已经触碰到了周娇娥湿漉漉的衣裳。   车夫转身,再次用身体作为盾牌,挡住了这致命的两刀。   这一回,两把刀的其中半截,已没入了车夫的身体,鲜血狂涌,夹杂毒药的腥臭味,车夫努力咽下口中鲜血,避免弄脏怀中周娇娥的衣裳。   周娇娥静静躺在车夫的怀里,既不担忧,也不恐惧。   车夫抬起一只脚,狠狠踹在另一个刺客的胸前,后者的胸口彻底塌陷下去,口鼻喷血,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最后一个刺客趁机后撤,同样弃刀逃跑。   车夫没有去追,他已无力追逐,身子晃了晃,跪在地上。   即使如此,他也努力将周娇娥的身子轻轻放下来,叫她轻盈地踩在地上,站稳了,才如烂泥般倒下去。   暴雨冲刷着地面,车夫奄奄一息。   但他不肯立刻咽气,只是死死地瞪大眼,盯着周娇娥,喉咙里发出气流划过的嘶鸣声:“求你,求你……”   周娇娥垂着头,安静看他,淡淡道:“我宽恕你了。”   车夫突然如释重负,他的眼泪混着鲜血融入暴雨,在濒死之际,气若游丝地喃喃:   “我之前想要烧死你,真的很抱歉,还好,还好姜慈救了你……火焰,那么大,我痛悔不已,谢谢你宽恕我,谢谢,谢谢……我,我爱——”   周娇娥在他说出剩余的那个字之前,一脚踢在了车夫的头上,帮他断了气。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如同一条美丽而哀婉的影子,缓缓走向黑暗的深处,带着些许后悔之意,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不该宽赦他的,实在有些晦气。”   周娇娥没走几步,前方的黑暗之中,突然缓缓滚出一个圆球状的物什,带着森然的血腥气,缓缓靠在周娇娥的脚边。   她低头瞥了一眼,意识到那滚来的东西,正是方才逃跑的刺客的头颅! 第78章   “我好像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姜晞闻言抬起头, 本能开口问道:“怎么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姜慈模糊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地方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此刻我无法查证, 姑且先放下,等雨停了,我再告诉你, 免得白欢喜一场。”   姜晞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他冷得瑟瑟发抖, 半湿的衣衫无法阻挡寒气侵体,嘴唇冻得青紫,手指与脚趾也冷得麻木, 没了知觉。   忍受着寒冷与黑暗,不知熬了多久, 约莫后半夜时分,雨渐渐小了,姜慈才开口说话,声音清晰了一些,仍带着些许朦胧雾气的模糊:   “你有没有发现,虽然下了很大的雨, 水潭里的水却没有漫出来,反而仍旧保持原本的水量?”   姜晞意识有些模糊,听见这话,慢慢清醒了过来:“莫非,深潭之中, 还有其他流水的通路……因此深潭中的水流向了别处, 没有满溢出来?”   姜慈的声音带着一点压抑的激动:“若是如此,我们倒能通过其他通路离开这该死的深涧。你在这里等着, 我去去就回!我们不能在此干等,坐以待毙,也要动一动才好。”   姜慈的朝深潭的方向走去,姜晞望着黑暗中他模糊的背影,喃喃道:“好,一路平安……”   姜慈走到深潭周围,再检查了一番,果不其然,水潭的高度没有见涨,如此暴雨下了不少的时间,水潭也不算特别大,里头定有蹊跷!   一时之间,姜慈激动不已。   还要多谢这场大雨,否则姜慈是绝对想不到水潭之中会有什么生机的,当真是祸兮福所倚!   他实在着急离开此处,回到有医师的地方,给姜晞好好看一看伤势,虽然姜晞服下了清神续命丹,但还是需要更有效的治疗,才能不留后遗症。   姜慈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深潭之中。   身体骤然被冰冷至极的水包裹,寒意入骨,又被筋脉中运转的内力驱散,姜慈虽然不怎么通识水性,但借助水潭边缘的石块一点点往下挪,再长时间闭气,对于一个武林高手而言,不算难事。   他一点点朝水潭底部移动,在肺里的气耗尽之前,终于抵达了潭底。   姜慈睁大眼睛,眼球在渡过了最初的酸涩疼痛之后,逐渐适应了水流,视野之中一片模糊的黑蓝之色,运足目力,加持内息,看清了周遭的景色。   ——水潭底部,几块不起眼的石块之下,居然有一个小小的扳手状物什,看起来便是一个简单粗暴又能长时间有效的机关暗道入口!   那机关看起来是最基础,最简单的款式,姜慈检查一番,确认自己浅薄的机关造诣可以懂得如何启动和关闭它。   姜慈欣喜万分,他不知道这地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也许是因为百年前,太武皇帝与沈不忘都在牧康城中有过踪迹,这些是他们遗留下来,早已不为人知的秘密场所;又或者,是某些江湖同道机密打造的地界……   无论如何,这是姜慈和姜晞生的希望!   姜慈口中溢出一连串细小的气泡,他耗尽了最后一口氧气,脸颊憋得发青,松开抓住谭底石块的手,任由身体上浮,手脚不停划动,努力往水潭上前进。   在窒息晕倒之前,姜慈终于探出水面,长长舒了口气。   长久的窒息之后,呼吸之间仿佛都带着一丝血腥味,姜慈剧烈喘息,眼前发花,片刻之后,才慢慢喘匀了气,忽略一身疼痛伤口,费力游到岸边,爬了出来。   天上仍在下雨,寒意似一把细小的刀,一刀刀切割着人的肉。   姜慈本就浑身湿透,此刻也不过更湿一点,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脸,拖着浸饱水液的沉重衣裳走到姜晞所在的地方。   姜慈可以看到,姜晞如一只惹人怜爱的幼犬,蜷曲在一起,低垂着头,显得既可爱,又可怜,一直安静而乖巧地等待着姜慈的回归。   一时之间,姜慈的心柔软至极。   “我去看了,果不其然,水下有个扳手,似乎是某个机关。”姜慈语气中止不住的兴奋欣悦,“姜晞,你会不会泅水?”   姜晞抬起脸望着姜慈,略微摇了摇头。   姜慈唔了一声:“我想想办法。”   姜晞犹豫了一会儿,嘴唇微微颤动,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开口了:“姜慈,你一个人……”   “我绝不会一个人走,把你丢在这里等死!”   姜慈不等他说完,已经斩钉截铁地否决了姜晞尚未说完的话。姜慈实在太了解姜晞了,但他要做的,从没有人能拒绝!   姜晞不吭声了,老老实实嗯了一声,又垂下头。   “在这里等着我,我保证会尽快做完准备的,嗯?”   姜慈俯下身,半跪在地上,与姜晞视线等齐,伸手轻轻托住那张朝思暮想、深爱至极的苍白的脸,慢慢凑过去,在姜晞柔软而冰冷的嘴唇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   “好……唔。”姜晞张嘴应声,被姜慈湿滑的舌头见缝插针地钻进口腔里,仔细舔舐了一回,才依依不舍退出去。   姜慈发现生机,心中焦急一扫而空,甚至有心情挑逗安静的爱侣,亲完了才贴着姜晞的脸,含糊地说话:“不准乱跑,也不准跟过来,更不准说丧气话。我有一口饭,就匀你半口。听见了没?”   姜晞鼻腔里嗯了一声,有些干燥的嘴唇已被润湿。   姜慈心头火热,在经历了生死劫难之后,他越看姜晞,爱欲之火便燃烧得越汹涌澎湃,只是此刻不是合适的时间地点,他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再次回到深潭边。   ——姜晞既然不会泅水,那姜慈就要在自己肺部氧气耗尽之前,带着姜晞一起下去。   噗通一声,姜慈再次跳入水中,朝深潭底部游去。   拥有内力的人,在短时间内暂时熟悉如何快速潜水出水,并不是不可能的奇迹。   姜慈会做到的——他几乎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能力!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姜慈泅水越来越熟练,手脚身体上的伤痕也被水泡得发白外翻,直到他已经完全熟稔,天色已经有些微白。   天就要亮了。   姜慈看了看天空,心情有点沉重警惕,他实在很讨厌李不屈,连带着李玉宸一起厌恶,哪怕李玉宸是有原因才会做出令人讨厌的事情,姜慈也理直气壮地迁怒于他了。   李不屈已经死在了姜慈的手上,李玉宸心愿达成了大半,最后只要再确认李昭雪是否还活着,就能彻底消失……姜慈对身体的控制力大大提高,他现在只希望李玉宸识时务一点,安分被压制在深处,早日离开他的身体!   姜慈回到姜晞身边,伸出手,轻轻把他拉起来。   姜晞的头发与眼睫都是湿润的,更显出了发的乌黑,衬得本就苍白的脸色,仿佛死人般白。他握着姜慈的手,温驯地跟随着姜慈的脚步,来到深潭边。   “抱紧我。”姜慈低声道。   姜晞紧紧搂住了姜慈,近到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心脏的跳动。   姜慈搂住姜晞的腰,说了最后一句:“吸气。”   两个人如两尾缠在一起相濡以沫的鱼儿,噗通跳入水中。   姜晞憋着气,闭紧了眼睛。   他感到周身冰冷的水流拂过身体,姜慈带着他潜入深潭,在他憋气到快要忍不住之前,嘴唇贴上了柔软的东西,口中有气体吹了进来,叫他难忍的憋闷缓解许多。   ——姜慈在给他渡气。   姜晞又憋了一会儿,终于来到谭底。   姜慈伸手抓住扳手,用力扯了一下,手臂上有刚刚结痂的伤口撕裂,涌出一股鲜血,那扳手略微挪动了一点,却没有压到底。   姜晞见状,跟着伸手,修长手臂上肌肉隆起,指节用力泛白,一点点压下扳手。   终于,他的耳边传来一阵机关运转的金属摩擦之声,缓慢、迟滞,却坚定不移。   周身水流骤然加快,仿佛有一个洞穴被打开,水向其中涌入,带来漩涡与吸力,姜晞勉强睁开眼,漆黑的水流中,石头雕刻的恶兽一闪而过,眼珠以红宝石雕琢,仿佛在黑暗中也微微闪光。   他们进入了一个四面刻画凸起石雕的狭窄通道,姜慈抱着姜晞,朝一个凸起的恶兽头颅踢了一脚,但没有反应——姜慈实在没有多少多余的力气。   姜晞在姜慈踩踏那石首时,也跟着伸脚踩在上面,两人齐心协力,一起用劲儿,终于将石首踩下去。   他们进来时的入口,随着石首的下降而合拢,最终牢牢扣在一起,封闭了外界与内部。   与此同时,通道中的自动运作,随着一阵抽出水液的嘶鸣,通道内的水不断下降,最后完全排出,而通道之中,也充满了可以呼吸的空气。   姜晞不再憋气,他深呼吸,冰冷而清冽的空气通过气管涌入肺腑,叫人神志一清。   这时候,姜慈身体轻轻一颤,脸上的神情已经开始变化。   姜晞知道,李玉宸出来了。   他盯着李玉宸,后者清醒之后,看了姜晞一眼,便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这时候,姜晞才意识到,他跟姜慈,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厮杀、获得全新视野、失去内力、落下悬崖、被暴雨冲刷、进入机关……这种种艰难之事,居然只是在短短一天一夜之内发生的。   姜晞看着熟睡的李玉宸,突然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疲倦。   他躺在“姜慈”身边,同样合上眼,沉沉入睡…… 第79章   前方的黑暗之中, 突然缓缓滚出一个圆球状的物什,带着森然的血腥气,缓缓靠在周娇娥的脚边。   她低头瞥了一眼, 意识到那滚来的东西,正是方才逃跑的刺客的头颅!   周娇娥抬起头,黑暗之中, 似乎有一双冰冷的绿色兽瞳,正冷血地凝视着自己, 仿佛在估量她的血肉是否足够填饱野兽的饥肠。   “奴家不太喜欢这个见面方式,贺堂主。”周娇娥缓缓道,足尖抬起, 踢开了刺客的头颅,踩着他流出的血一步步朝黑暗中走近。   “别、过、来。”   沙哑而冰冷, 宛若死人从喉咙中挤压摩擦出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幽然响起。   暴雨,暗夜,兽瞳。   在如此环境之中,这声音仿佛是从地狱十八层而来的一条可怕的鬼魂——来人正是贺璞玉!   周娇娥停下脚步,轻笑一声:“奴家告诉了自己的人, 去坟前按照约定的暗号找你,你便及时过来了,也许该向教主替你请功。”   “不、稀、罕。”   贺璞玉的话语冰冷而僵硬,带着极其生疏的抗拒意味。   周娇娥很有闲心跟他说话:“不想被请功?你倒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你这样害羞怕生,我们又怎能一起走呢?”   “自、己、走。”   周娇娥嫣然一笑:“好, 那奴家自己走, 你也自己走,只是千万别跟丢了。不过, 奴家有个疑惑,你既然这么不喜欢出来,也不稀罕被请功,对教主更没有什么感情利益联系,那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我?”   这话问出来,贺璞玉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   “是、姜、晞。”   周娇娥微微挑起眉梢:“姜晞去探查百禄门底细时,的确曾经与你联手,只是几面之缘,也值得你豁出性命去帮忙么?”   “喜、欢、他。”   周娇娥微眯着眼轻笑:“好吧,看来这一次,是奴家和我们的教主大人沾了小侍卫的光呢。但奉劝你对姜晞不要有什么幻想,他永远都是教主的人。”   贺璞玉没有说话,但黑暗中突然飞出一只黑色的鸟儿,一边呱呱大叫,一边瓮声瓮气地喊道:   “讨厌的水!贺璞玉想说,他就是喜欢姜晞,有本事把他杀了!杀了他也喜欢,见不到面也喜欢,睡在棺材里时天天念叨姜晞,就是喜欢喜欢喜欢得很!那个破面具都被他戴臭了也不肯丢!烦死啦!”   “……”周娇娥沉默了,她突然觉得刚才叮嘱和警告贺璞玉的自己像个傻子,贺璞玉对姜晞的喜欢,也许完全不是情爱之间的喜欢,又或者是,但贺璞玉全没意识到。   贺璞玉只是如同天真的孩童般,渴盼着、喜欢着姜晞。   周娇娥不奇怪,姜晞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凡与他有过比较深入的来往的人,都不会厌恶他,姜晞实在很擅长用语言叫别人对他生出欢悦的喜爱来。   现在情况危急,周娇娥懒得跟贺璞玉聊什么情情爱爱的,嗯了一声敷衍他:“好好。你喜欢你的就是了,也没人阻止你。总之,跟着奴家,杀了所有碍事的人,听从指令,救出姜晞指日可待。”   贺璞玉刚才是因为说话太长,说不出来,才叫鸟儿代劳,现在他倒是可以出声了:   “没、问、题。”   “那就走吧,事不宜迟。我们的敌人和朋友,都要等急了。”周娇娥缓步朝前,“顺便一提,如果贺堂主能给奴家一个能带着我前进的坐骑,奴家实在感激不尽。”   她说完这话,黑暗之中,窜出了一只灰色皮毛、绿色眼珠的狼,它身躯如此巨大,比寻常野狼几乎大两倍有余,像一匹小马。   饿狼停在周娇娥的身侧,湿淋淋的女人伸手摸了摸狼的下巴,毫无畏惧地爬上了狼背,稳稳坐定。   “现在,可以前进了。”周娇娥低声道。   狼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迈开四肢,如一道灰色的旋风,迎着暴雨朝前冲去。   暴雨下了一整夜。   周娇娥伏在狼背上,低声指引着前路,在狼的帮助下,跨越一条条沟渠,穿过一条条巷道,途径一座座居所,终于抵达了牧康城外。   朝廷的人手段血腥狠辣,动作却不大,不像上一回博安城那般严阵以待。   也许是因为,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   周娇娥用了一条隐蔽的暗道,在出了城之后,便命令狼将洞口挖塌,防止被后来人发现与使用。   等她风尘仆仆、一身狼藉地抵达邻近牧康城的紫宁城,从密道进入秘密安全屋——一个看起来朴素无华的小宅子。   她没能进屋,只因屋子前,一群人正等待着她。   天刚蒙蒙亮,驱散了黑暗,阳光温柔洒下,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手持武器,蓄势待发。   他们躲藏在周遭的草木、屋舍、巷道之中,看见周娇娥出现,立刻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对准了她。   有的是普通的弓与箭,有的是刀枪剑戟,有的是铁蒺藜与子母环,周娇娥却一眼看见了一个手持弩箭的身影。   ——这些人中,有朝廷的人。   她站在原地,周围的人一点点围拢过来。   周娇娥望着他们,忽而笑了:“你们的头领呢?面对奴家这个不通武功的弱女子,连露面都不敢么?”   “既然梅天王要见我,我自然是得出来的。”   笑声传来,人群让出了一条通路,周娇娥的熟人,“烂赌鬼”朱纵,从人群的最后走到最前,与周娇娥面对面。   周娇娥手无寸铁,不会武功,身边也没有任何随从,此刻浑身泥水,虽还戴着面纱斗笠,却可以看出,婀娜而窈窕的身形因为经了雨,冷得轻轻颤抖,实在没必要过多警惕防备。   朱纵此刻早已没了先前的唯唯诺诺,目光淫|邪地一寸寸刮过周娇娥的身体,深吸一口气:“你这样的女人,整日里蒙着脸,实在太可惜。我听说你的美丽足以让见过你的男人都深深地爱上你……如此绝代佳人,我总算可以拥有了。”   “竟然是你?”周娇娥轻笑,笑容婉转柔软,几乎叫人的耳根子都酥麻了:“怎么,奴家还以为这阵仗,是兰天王要杀了我呢。”   朱纵嘿笑:“若你不反抗,跟了我,做我的女人,我为什么要杀你?”   周娇娥:“你这么说,不怕教主杀了你?难道你觉得跟朝廷有了联系,人家就不会卸磨杀驴了?”   朱纵举起那只缺了手指的手,脸色阴沉沉的:“看见这只手了么?这就是姜慈斩断的。那时候我刚赌得正欢,赚了好大一笔钱,就被他捉住。他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去死,要么失去我的手指,加入圣教。”   周娇娥:“看来你选了第二条。难道这不好么?据我所知,你许多次赌输了钱,连命都要丢掉的时候,是姜慈把你找了回来,还给你填补了金钱的窟窿。你却只记得他对你的不好,忘了他对你的好?”   朱纵嘿笑一声:“咱们都是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的恶人,就别整这一出知恩图报的戏码了吧?忠诚,这个词你对一个赌徒说,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我朱纵不是君子,就是个小人。我比不过姜慈的时候,自然只记得住他对我的好。现在嘛,跟朝廷作对,姜慈已是必死无疑了,我干嘛还替他卖命?自然只记得他对我的不好了!”   周娇娥哑然失笑:“你倒是一个坦坦荡荡的真小人。”   朱纵对这番评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是自然。这个世界上,男人都爱酒色财气,我自然也不能免俗。我朱纵就是个再低俗不过的寻常人,你爱说我墙头草也好,说我识时务也罢,反正我就是喜欢赌。这回,我已经压下了赌注,那么你呢,周娇娥?”   周娇娥故作惊愕:“呀,奴家竟还有的选么?”   朱纵一本正经点头:“有啊!你可以选择束手就擒,从此跟我。或者不自量力地抵抗,在被打个半死之后,叫在场的弟兄们好好享用大名鼎鼎的梅天王!”   周娇娥的语气越发柔婉,几乎能滴出水来的娇艳:“你说话好粗鲁,奴家怕死啦——在做选择之前,奴家还想再问个问题嘛。”   只是这几句,朱纵就已听得头昏脑胀,一股电流从脊椎蔓延到脚后跟,叫他打了个激灵,再看身边其他人,都也是一副心脏被揉捏酥麻的模样,朱纵不由感慨道:“格老子的,你这娘们是真的骚,好,问吧,全当我可怜你了!只是不能问得太多,我朱纵没什么耐心。”   周娇娥笑吟吟:“这是自然——先前在牧康城中,我竟没能发现朝廷的动向,是你在暗中使劲么?”   朱纵哈哈大笑:“你才发现么?不错,正是我。圣教的天王之尊,有时候还是能拿来做鸡毛令箭的。”   周娇娥轻叹一声:“现在明白也不晚。我只以为最多是堂主来闹腾呢,再过分点,加上教主的两位弟妹,没想到现在居然连圣教的顶梁柱天王也倒戈了,实在是风霜刀剑,态势严峻啊。”   朱纵耐心耗尽,已没了多少兴致:“你既然已经知道答案,就说选择吧。”   周娇娥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放在了斗笠上,她一直在笑,柔媚的声音夹杂一丝难以察觉的杀意:   “我选……” 第80章   “我选……杀光你们。”   晨光破晓, 温暖的阳光驱散了黑沉的阴云,雨住了,一丝光轻轻打下来, 照在周娇娥的身上。   朱纵先是冷笑,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 带着一丝疑窦与警觉,大喊道:“别废话了, 直接杀掉她!”   在武器攻击到周娇娥之前,她摘下了斗笠与面纱。   经历了一夜的暴雨,周娇娥浑身都被淋得湿透, 乌发凌乱,面色苍白, 这本该十分狼狈的姿态,在她展露出面容时,都已从摧残转化为装饰。   凌乱的乌发让她看起来亲切而天真,像刚刚贪玩回家,脸颊上蹭了块脏污的幼童,只叫人觉得可爱;苍白的面色让她又富有一种引人疯狂的楚楚可怜。   她的美已超越了人的理解能力, 甚至达到一种魔性的地步,无论是喜欢娇柔的女人,还是喜欢明艳的女人,只要是喜欢女人的男人,就无法拒绝她。   朱纵从没有见过周娇娥的脸, 但他向来对所有的绝代佳人传说嗤之以鼻, 觉得那都是没见过女人的乡野村夫的臆想,这个世界上, 绝不会有美丽到叫人看了便要发疯的女人,自诩见多识广,因此对周娇娥没有多少戒备之心。   可现在,他看着周娇娥,突然觉得,赌博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而世界上最值得去做的事,只有一件——   跪在周娇娥面前,对她顶礼膜拜,祈求她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为此,朱纵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低头舔她脚底踩过的路,也是极大的荣幸啊!   啪嗒。   一把刀掉在了地上。   啪嗒、砰、咚……   在场众人无法握住武器,它们一个接一个跌落在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狂热与迷恋的疯癫表情,他们跪下来,把脸贴在地上,颤抖着,憧憬着,渴求着周娇娥的垂怜。   周娇娥只是微笑,她的声音清晰无比地穿透了所有人的心,牢牢地镌刻在他们的大脑之中:   “彼此厮杀吧,我只要最后活下去的那个人。”   于是,厮杀开始了。   所有人都开始发疯,他们互相攻击,彼此厮杀,只为了得到周娇娥的垂青。   血肉横飞,惨叫与怒吼齐发,温暖的阳光下,一群人已经变成了一群彼此撕咬的疯狗。   周娇娥站在原地,她周遭十米之内,没有半分血迹,所有人都下意识避开了她,只有阳光温柔抚摸着周娇娥的脸颊,为那张魔性美丽的面孔增添金粉般动人的晕光。   片刻之后,嘶吼与尖叫渐渐停止,除了朱纵,其余人都倒在了血泊之中,凄惨死去。   朱纵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脸孔已被划烂,犹如恶鬼般丑陋而可怕。他粗喘着气,紧紧闭着眼,颤抖着喃喃自语:   “不对劲,不对劲,不要看她,不能看她……”   “朱纵,看着我。”   轻柔而婉转的声音,如情人间的耳语,甜蜜又令人心醉,朱纵感到自己的眼皮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抬起,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住了缓步走近的周娇娥。   鲜血浸湿了他的眼球,周娇娥美丽到令人目眩的面孔越来越近,唇角的微笑仿佛见血封喉的毒,迤逦着恐怖而惊悚的血红色。   朱纵的牙齿不停地打颤,他的心渐渐沉下去,被绝代佳人的美丽毒汁所浸泡。   “你现在已经变得这么丑了,实在好可怜呀。”周娇娥轻叹着,残忍地微笑着,“不如,你就去死吧。毕竟你如此丑陋,实在没有与奴家站在一起的资格呀。”   朱纵颤抖着缓慢地举起手,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刀。   噗呲,刀没入了他的胸膛。   朱纵倒了下去。   一个幽冷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比先前更僵硬一些:   “是、媚、术?”   周娇娥嫣然一笑,回身捡起了斗笠面纱,重新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自己:“大家都说我不会武功,但其实我会。只不过,我的武功很奇特。这个世间,几乎没有人能抗拒欲望的诱惑,只要是人,就有情|欲,是不是?”   ——她从小修习一种很奇特的武功,虽然这种武功从外表看不出来,也不能有任何增强自身力量的功效,却可以勾起人内心的欲望,从而操纵它,蹂躏众生。   年轻时,周娇娥的武功没有修炼到家,有些人挣脱了她的操控,要把她活活烧死。现在,她的武功越来越深,也越来越能把控、玩弄人心。   拥有如此奇特的武功,周娇娥岂不是世界上最适合负责情报工作的人?   周娇娥回想起几年前的过去,那时候,她脚下的火已经燃烧起来,裙角与足尖被燎得剧痛,抬头望着天时,看见了一个提溜着死人脑袋,运起轻功经过,如飞鸟般的姜慈。   姜慈降下来,饶有兴致地问:“好厉害的媚术,我都晃了神。你要不要做我的下属,从此为了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愿意,我便救你,若不愿,我看着你死,也是一件乐事。”   被烟呛得嗓子沙哑,涕泪横流的周娇娥,强忍着双脚灼烧的剧痛,嘶吼道:“我愿意!我不想死!你若是救了我的命,从此就是我的恩人,我愿为你效死!!”   姜慈哈哈一笑,向那些要杀她的人随手打了几掌,救下了周娇娥。   除了一个人还有一口气,其他人都被姜慈打死了。   周娇娥便把那人救活,叫他做了自己的车夫。   她救人绝非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仇恨——她要原本想杀死自己的人,跪在她的脚下,活得像蛆虫一样卑贱痛苦!   周娇娥向来言而有信。   她说要向姜慈报恩,拼了命也要报;她说要别人生不如死,悲惨至极,再困难也要做到!   “贺堂主,现在叛徒已经杀死,我还要你去替我做一件事。”   周娇娥缓缓道:“去圣教,找到居浩渺,叫他以最快的速度来此会面。若他伤重难受,不便行动,你便强行把他驮着带走!”   贺璞玉缓缓道:“我、懂、了。”   他的声音终于消失,周娇娥也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周娇娥缓步走入沾满血腥的屋子,裙角扫过一具具死尸,已被沾染暗红之色,犹如鲜花一般,在她行动之间,徐徐绽放,美轮美奂。   ……   姜晞睡得昏沉,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醒来。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姜慈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之中,想必已经睡过了白日,来到了夜晚。   四周浮雕石壁环绕着两人,太过疲倦,昏睡过去时没有注意,此刻姜晞才意识到,他躺着的那一面,也雕刻着极其清晰精美的图案,凹凸起伏,睡起来远不如姜慈的怀抱柔软舒适。   姜晞喉咙有些干渴,腹中同样饥饿,姜慈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苍白的脸颊,目光炽热而专注:“醒了?感觉如何?”   “还好。”姜晞简短地说,声音却因缺水而稍显沙哑。   姜慈也意识到他此刻其实不很好,只是因为姜慈有内力,比姜晞能忍耐得多,才不觉得多么不舒服。他点点头:“我们一起找一找,这地方绝对有其他出口,否则在水下的机关,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能让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呼吸。”   姜晞有点迟疑:“我们来找?……我们找得到么?”   姜慈倒是很有信心:“外头的机关便是粗浅无比的式样,想必这里头的也不可能多复杂,一定找得到!”   姜晞被他感染,跟着姜慈一起察看周遭环境。   仔细看去,前后左右上下六面石壁的浮雕似乎都意有所指,姜慈看了满面困惑,姜晞仔细看完,却是若有所思,道:“我似乎知道这些浮雕的意思了……它们都是佛家的典故。”   姜慈挑起眉梢:“喔?”   第一面描绘着一条长而宽阔的大河,河水飞溅,桥梁也被打湿。一个和尚怀中抱着一个美丽动人,身穿丝绸衣裳的女子,正大跨步朝河对岸走去,免于让女子的衣裙被水打湿。和尚的身后站着一个普通人打扮的男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女子。   姜晞道:“这故事讲了和尚抱着女人过河,女人走后,男人问他为什么抱女人,和尚说:‘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还抱着吗?’讲的是人心中没有欲望,就不会执着于外物。”   姜慈嘀咕:“那和尚也许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呢。”   第二面描绘着四个衣着华美的女人,站在一个富商打扮的男人面前,男人抓着很大的包裹,看上去要离开家出去远行。四个女人,一个面色冷淡又站得最远,一个满脸嫌恶之色,一个手中拿着金元宝,一个温柔含笑着走向了男人。   姜晞:“这四个女人,第一个是肉|体,第二个是财产,第三个是妻子,第四个是自性,故事的意思是,肉|体、财产、爱侣都终将离开人本身,只有人的自性会一直跟随陪伴。”   姜慈皱眉:“其余的我不说什么,但说爱侣不能陪伴的那个,真叫人讨厌。”   姜晞将接下来的四副浮雕一一解释了,分别是“一切皆空”、“求人不如求己”、“输与赢”、“你且看他”……如此种种,全是佛家的典故,教导人向善清醒。   姜慈听得越来越糊涂,最后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所以,你瞧出里头有什么机关线索了么?” 第81章   “我起初以为是顺着典故来思考, 从上到下的顺序按压,或者五行八卦之类方式……但姜慈你方才说机关也许很简单,于是我又仔细看了一遍。”   姜晞慢吞吞地说, “我发现,每个壁画上,都有一个人的手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姜晞走向第五幅壁画, 浮雕上有个老和尚正与一个男人对坐饮茶,和尚手里拿着个很小的茶杯, 看起来平平无奇,毫无异样。   他把手放在茶杯上,却迟疑着没有擅动。   若是姜晞猜错了, 误把什么发射暗器的东西触动,以他们两人现在的状态, 恐怕要死在这里。   姜慈看出了他的犹豫,微微一笑:“你只管做便是,无论结果如何,有我兜着。”   姜晞望着姜慈缓缓眨眼,点了点头,手指重重下压。   轰隆一声, 机关转动之声令人牙酸,第五幅壁画从中裂开,缓缓朝两侧退离,露出后方一条隐蔽而黑暗的长长甬道。   “看来我没猜错……”姜晞眨了眨眼,略微舒了口气。   姜慈唇角啧声咂舌:“做这个机关的人, 整了这么多花里胡哨的, 又是佛家典故,又是劝人向善, 结果破解机关的,竟然是里面人手指的方向——简直脑子有病!”   说完这番话,姜慈算是气顺了,舒服了:“拉住我的手,姜晞。”   姜晞听话地轻轻拉住,没有姜慈的牵引,他在黑暗之中无法视物;但他也不敢用力,只因姜慈的手脚其实受伤很重,此刻握住,还有些血痂凝结后的粗糙,手指骨骼也在本能地轻颤。   两人走入黑暗的甬道之中。   姜晞能感受到幽冷的气流轻缓地拂过面颊,果然,这甬道连接着外界。   姜慈走走停停,四面环顾,姜晞猜想,也许甬道之中如外界一般,雕琢或者绘画着什么,才吸引了姜慈的注意。只是姜慈不说,姜晞便也不问他看到了怎样的景象。   “这里似乎有个门扉之类的东西。”姜慈突然开口,“进去看看?”   话语虽是问句,语调却没有多少询问的意思,说完这话,姜慈便伸出手去,仔细摸索着甬道的左侧。   姜晞有些迟疑:“你这是……?”   姜慈倒是理直气壮:“之前的机关那么简单,想必这里也不会多么困难,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分辨机关的位置,但一寸寸摸过去,总能找到的!”   姜晞慢慢贴过去:“你有伤,我来吧……我只是失去了内力,筋脉肺腑难受,手脚还算完好,又吃过东西,也有些力气。”   为了叫姜慈答允,他还特地加了一句:“我们两人齐心协力,才更省劲一些,是不是?看你一个人忙,我总是心疼的……”   姜慈被说服了,有谁能不被这样柔情蜜意的话语牵动情肠?   姜晞缓缓靠近甬道左侧,伸出手,以手掌与手指一点点触摸凹凸不平的表面,耐心地寻找着可能存在的启动机关。   黑暗之中,唯有清浅的呼吸之声,以及姜慈在他身侧散发着温热感觉的身体。   姜晞摸到了什么,用力按下去,喀啦一响,面前的墙壁左右分开,一抹幽幽光晕显露而出,甬道左侧的屋子正中,居然有一颗正在盈盈发光、价值万金的夜明珠!   夜明珠光晕柔和持久,略微照亮了屋子一角,叫姜晞也能勉强看清里头的陈设。   这里看起来似乎曾经住过人,一个圆圆的蒲团放在案几边缘,一支精巧的灯架摆放在案几上,夜明珠镶嵌在灯架上,周遭还有几个小小的药盒子,里头空了大半,只剩余寥寥几颗圆润光洁的丹丸。   姜慈率先步入屋内,笼统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陷阱,才去看案几上的小盒子。他每月都服用丹药,俗话说久病成医,也了解一些丹药的知识,拿起丹药嗅闻,挑起眉梢:   “这似乎是一种可以食用的丹丸,以各类黍米压紧制成,足以存放数年不坏。看着虽然小小一颗,吃进肚子里,喝了水,便在胃中胀大,叫人饱腹。一颗丹丸,足以顶一顿餐饭……只是制作繁琐,又只能勉强延续性命,味道差劲,又贵又麻烦,有钱人不吃,穷人吃不起。”   姜慈说着,将丹丸放在嘴里咬开,舔了一点细细品味,扭头吐出来:“坏了。看来此间主人离开已至少数十年。”   姜晞也走入屋内,观察片刻,尝试拿起夜明珠的支架,没有触发任何机关,他顺利拿着支架当作不灭的“火把”,走向屋子没有照亮的黑暗之处。   黑暗被晕光驱散,显露出几个石壁上血淋淋的大字:   「我是谁」、「我在何处」、「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谁」、「我是谁」。   字迹是用鲜血蘸着手指写就,已经在时光的侵蚀下变得黯淡而模糊。   笔触从一开始的生疏缓慢,到后面的书写自如,越往下,字迹越凌乱,显出写下这字迹的人,心中极其浓重的混乱慌张,迷茫无措。   姜晞一怔,这屋子里的人,难道不知道自己是谁?   “瞧瞧这个,蒲团底下找到的。”姜慈在他身后说,将手里捏着一封已经开启的信件递过来。   姜晞转身查看,信的封口被粗暴撕扯开来,旁边还带着半个沾血的指痕,里头的信被扯出来又塞回去,看起来先前打开它的人非常粗暴。   姜晞小心翼翼抽出已经泛黄酥脆的纸,慢慢展平,一些边角已经碎裂,但还看得出上方书写的字迹:   「展信佳。」   「不要怀疑,这是你自己写下的,不信的话,你可以对比字迹。」   「我知道,你醒来之后,一定惊慌失措,但不要怕,只要听从过去的你的指引,你不会有事。」   「你面前的书里写着《多情忘心大法》,你可以直接修炼下篇,所有的武学指导,我都已仔细写下,按照上面的说辞去修炼,你的武功不但会回到从前,还会更进一步。」   「我知道你此刻全身剧痛,没有丝毫内力,每次修炼,体内都如刀割。这是因为你的筋脉已经破损了,但不要放弃。只要坚持下去,你可以做到。」   「也许你有很多疑惑,但我只能告诉你,我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斩妖除魔,耗尽了所有,才会落得如此地步。我不后悔,希望你也如此。」   「你可以完全信任姜明月。除了她,谁也不要相信,哪怕那人说自己叫周怀康,是你的朋友。」   「我一直没有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为修炼这功法的人,必须符合三个条件:」   「一,修习过《多情忘心大法》上篇。」   「二,筋脉受损,武功全无。」   「三,心中没有情爱的萦绕。」   「没有想到,我会到如今的地步,既如此,为了重新恢复武功,我只能用一种法子,叫自己忘记过去的一切。因此,你醒来时,什么都不会记住。」   「不要忘记你的名字,不要忘记你深爱着谁,她是……」   「你叫明旭,你的家在……」   “忘记”两个字上,沾着染血的指印,“深爱着谁”的后方,属于“家”后的地址,都被鲜血刻意地胡乱涂抹脏污,看不清楚了。   姜晞翻了个面,看到信封的背后,是鲜血写下的几个字:   “我不是明旭,我要自己取一个名字,一个新名字,一个新人生”。   ——这居然是《多情忘心大法》的编撰与创造者,“正气帮”的领袖,沈不忘写给自己的信!   姜慈跟着姜晞看完了信,倒是颇为错愕:“明旭,多情忘心大法,还有如何修习武功——怪不得紫霄阁和点霜阁的人死活修炼不出《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原来这门绝世武功,还有如此奇诡的修行条件!”   姜晞想了想:“留身谷的传闻,确实证实过沈不忘在牧康城有自己的闭关之处……莫非这里便是沈不忘闭关的地界?此处其实连接着留身谷?”   姜慈:“若真连接,我们在其他地方找找,说不准能找到。”   姜晞默默注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修习条件的几句话语,心中突然有了一股冲动,想要修习下篇心法,重新获得武功。   这岂非是世上少有的巧合?   修习上篇、筋脉受损、无情无心——简直像上苍赐予姜晞的一个机会,只要他能牢牢握住,便能恢复武功,甚至更上一层楼,什么也不必怕了!   姜晞的心火热起来,但又忽地冷下去。   他不禁抬头去看姜慈——姜慈会允许他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么?   若姜慈不同意,如今放在眼前的希望,便不再是希望,而是给快要饿死渴死的人看到绿洲的海市蜃楼一般,变成了对姜晞的折磨。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看见了希望又破灭,更令人绝望的事情?   姜晞抿起嘴唇,试探道:“姜慈,若是得到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能否让我……修习?”   姜慈皱起眉头,盯着姜晞:“你在说什么?绝不可能。”   话语中斩钉截铁的坚定让姜晞如坠冰窟,片刻沉寂之后,他慢慢将信放回了桌子上,不再应声了。   姜慈察觉了他异常的缄默,安慰道:“不必担心。哪怕你没有了武功,我也会一辈子好好照顾你的。我们永远在一起,岂不是很好?”   姜晞有点迷茫,他望着姜慈的眼睛,夜明珠柔和的晕光下,姜慈的脸上是真诚而温柔的表情,一双深邃的眼睛回望时,给人极其深情的印象。   也许在教主看来,他没有武功,比有武功更叫他喜欢?   姜晞如此在心中自我开解,他抿起嘴唇,垂下眼避开姜慈灼热的视线,慢慢点头:“好……” 第82章   有一瞬间, 姜晞甚至想要诘问姜慈。   ——你不是希望我原谅你么?你不是想要与我一起共度未来的人生么?你不是说会保护我、支持我么?难道你所说的那些,全都只是用来嘲笑和动摇我的假话?   ——你难道不知道武功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你既然教会了我《多情忘心大法》上篇,为什么不能让我试试下篇, 叫我恢复武功?你为何不能稍微怜悯我一下,答允我这唯一一次的恳求?   ——哪怕你再如何看不起我,至少, 至少……也该顾念着我是为了救你,才失去最害怕失去的武功吧……?   但姜晞忍住了。   忍住之后, 心中残留的犹如死灰火星般噼啪作响的愤懑,渐渐冰冷下去,如往常般, 重新被缄默吞噬。   他突然有些恐惧地意识到,自己的心中分明对教主的话语没有触动, 但在得到姜慈偶尔的眷顾与温柔时,竟还愚蠢地期盼那是真心实意的。   不……也许那的确是真心的,只是姜慈的真心与想法,跟寻常人不同。   永远不要妄想真的跟他平起平坐,好好地做一条独属于姜慈的狗,乞怜讨好, 大约是姜晞与姜慈唯一能在一起的方式。   他今后的一生,就要如心中预想般那样,作为姜慈的爱侣与臣属,控制者与忠犬,一直活下去么?   不知为何, 想到这里, 姜晞感到更深的寒意涌上心头。   “这周围也没有其余什么能看的东西了,我们继续走?”姜慈建议道。   姜晞突然感到很累了, 但他没有拒绝前行的资格,过了几秒,嗯了一声,拿起夜明珠的支架,跟上了姜慈的脚步。   甬道又黑又长,周围的空气透着湿冷。   姜晞无声前进,感到脚下的路在不断地倾斜,虽然弧度不大,甚至叫人难以察觉,但的确是不断斜向下的。   有时候,弧度也会慢慢朝上,或者朝左,朝右,足以想见这是何等长的甬道,修建它时,耗费了多少工夫。   前方的姜慈突然停住脚步:“又有门了。”   姜晞举起支架,夜明珠的光晕照亮了周围的黑暗。   甬道右侧,一扇狭长而有着浮雕的门扉,几乎与旁边的甬道融为一体,若非两侧有着略深的沟壑作为区分,恐怕没有人能看出它其实是一扇门。   姜晞把支架放在地面上,双手放在门扉上,手指一点点摸索着,直到按下了机关。   门扉朝两侧打开,里面黑黢黢一片。   姜慈突然咦了一声:“里面都是些金银、宝石、瓷器、书画之类的玩意。”   姜晞想了想:“……有些人为了防止盗窃,会刻意在金币宝石上涂抹毒药,不知道这里的东西是不是也如此炮制过?”   姜慈是圣教之主,这些金银财宝看得多了,并不以为奇。姜晞纯粹是没有多少物欲,从小在圣教长大的他,一切后勤事务都由圣教包办,对于金钱这方面没有多少意识,更别提产生贪婪之情。   因此,两人便站在这间足以让外界人疯狂的堆满财宝的屋子外,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   “不过,钱有时候也挺重要。朝廷针对圣教,若有了这些钱财,我必定能带着圣教更上一层楼,甚至逼迫朝廷低头也无不可——烦人的狗皇帝至少也要审时度势,想想摧毁圣教带来的麻烦和不搭理它带来的麻烦之间,哪个比较让他头疼。”   姜慈侧着头打量屋内景色,观察着可能存在的暗器机关,语气之中没有半点对朝廷的敬意,只有忌惮与厌恨。   姜晞看不太清里面的情况,又不能拿着灯架进入其中,便耐心等着姜慈观察完毕。   片刻之后,姜慈对姜晞道:“我进去看看,若真没有什么问题,记住地方,等我们出去了,遣人来取走财宝。这屋子大得让我都有些惊讶了,里面价值连城的东西实在数不胜数,放过太可惜。”   姜晞点头,在门口守着。   姜慈的内息已经恢复了一些,他运气调息,身子如一片轻盈的羽毛,飘入了屋子中,黑暗吞噬了他的身体。   姜晞站在门口,安静地举着灯架,等待着。   片刻之后,黑暗中传来几声很轻的翻找之声,紧跟着,姜晞感到一股劲风刮过身侧,陡然窜入他们来时的甬道,姜慈的声音压抑着忍耐:   “别过来!我中招了——没想到毒药竟然掺入了画卷的涂料之中,我凑近观察时不慎吸入一点……我没事,只是一点毒气而已,我需要时间调息打坐。”   姜晞有些愣怔,没想到会是如此发展,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是……”   姜晞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处,四面甬道凹凸不平的浮雕在夜明珠的光晕下显得栩栩如生,里面的所有人与动物的眼珠仿佛都在轻轻转动,望向了姜晞。   姜晞略微抬头,与浮雕中的人对视,与此同时,他终于嗅到了一股极淡的腥甜。   ——屋子里的毒药气味散发出来了。   姜晞很清楚的意识到这点,不过他并不惊慌,只因他已认出了这毒素是什么,是一种致幻的毒素,对人体其实没有多少破坏性,更多的是叫人昏沉迷茫,眼前浮现幻觉与臆想,若是人有些内力傍身,甚至不会被毒素侵扰。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姜晞扪心自问:刚才的姜慈……究竟是他的幻想,还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他只说“画卷上有毒”,而不说这里还有其他致幻毒素?   ……但姜慈拥有内力,致幻毒素无法侵袭,也许他只是没有注意到。   姜晞想不出,但他知道,现在自己中毒很浅,只要隔绝毒素散发之处,就不会再出现幻觉,因而他第一时间找到开启机关的位置,手指按了下去。   指尖一痛,方才开启的机关之处,正是一只鹿的眼睛,但按下去时,浮雕上的鹿咬了姜晞一口。   姜晞面无表情地抽回手指,看了一眼,指腹上有一颗血珠缓慢流淌出来……   他眨了眨眼,又看过去,指腹上没有任何伤口,更别提所谓血珠,只有残存的细微幻痛。   此地历经百年,毒素居然还这样厉害?   姜晞望着浮雕石门缓缓闭合,转过身,朝方才“姜慈”逃窜的位置一步步走去。   此刻的他感到异乎寻常的饥饿,胃部仿佛在抽搐,缺乏水滋润的咽喉干得要冒烟,从身体的状态来看,他们花费了很长时间在甬道中前进。   如果方才逃出去的姜慈只是姜晞的幻觉,那就说明原本重伤的姜慈还在方才堆满金银珠宝的屋子里,也许因为毒气而出了意外。   那时候,他要不要踏入屋内,用这毫无用处的废人之躯,去救他?   还是……就这样等着姜慈死?   “…………呼。”   姜晞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他有些震惊,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样可怕的念头?等着姜慈死?   等他死了,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姜晞朝前走得越久,心就越往下沉,当他已经觉得自己是时候转身回到方才的石雕门前之时,夜明珠的光晕照亮了前路,一个人蜷曲在地面上,缓缓地喘着气。   ——是姜慈。   刚才的果然不是幻觉么……?姜晞顿了顿,慢慢靠近:“姜慈?教主?”   姜慈此刻的形象有些古怪,皮肤泛着晕红,呼吸急促,手脚发颤,似乎是陷入了糟糕的梦境难以自拔,又好像在与什么争斗。   是李玉宸么?但在杀死了李不屈的当下,李玉宸在姜慈身体中的存在感与力量,应该已经减弱到最低才正常,不该对姜慈有这么严重的影响啊?   姜晞迟疑着慢慢半跪下来,仔细察看姜慈的情况。   他为姜慈把了脉,脉象急促不稳定,时轻时重,触碰到的皮肉又滚烫至极,仿佛身体里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   这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姜晞俯下身,这才听到姜慈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解决这问题,只能默默握着姜慈的手腕,等待他自己清醒。   在这期间,他一直不间断地思考着,姜慈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   不知过了多久,姜慈终于呻|吟着睁开眼。   姜晞苍白而冷峻的面孔在夜光灯的照耀下显得沉默如坚冰,他垂着眼,突然开口问道:“我醒来之后,感到口中有梅花香气……姜慈,是你把清神续命丹给我吃了么?”   姜慈呼吸粗重,有点疲惫地闭上眼:“区区丹药,我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算算时间,你也该到服用清神续命丹的时候了……”姜晞压低身子,“我虽不知你为何要服用它,但想必一定不是小事。没有丹药,你该怎么办?”   姜慈的双眼突然放射出汹涌的怒火,他张嘴正要说话,又痛苦地咳嗽起来,皮肤变得更红,心脏的跳动声快而急,犹如轰雷。   半晌,姜慈才勉强喘匀了气。   “你想知道么?好,我就全告诉你!”姜慈嘶声道,“只因我高估了自己——我原本以为,只要杀死李不屈,便能突破武功的瓶颈。谁料我比自己想象中更无能,李不屈死了,我仍卡在原地,动弹不得!”   毒素的扩散让姜慈不得不运气抵抗,但与此同时,也激活了体内压抑着的痛苦。   每月一次的痛苦,犹如烈火焚身,丹田之中绞痛阵阵,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火星的灼烧感,血液几乎沸腾。   姜慈想遍了所有的办法,但他最不能接受的,便是他一个一个做完了那些事,却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这对于一个说一不二、控制欲极其强烈的人而言,是世上最不能容忍的痛苦之事。   为何杀死李不屈之后,还是无法突破第八层?   难道是因为他姜慈的天赋,注定便止于此步?   姜慈闭着眼,努力遏制体内的翻腾滚烫,姜晞静静望着痛苦的姜慈,不知为何,他反而轻松了一些……   姜晞沉默几秒,突然道:“若只是遏制,我还有一个办法。” 第83章   “什么法子?”姜慈喘息道。   姜晞没有说话, 从腰间抽出断了半截的剑,在手腕上一抹,鲜血汩汩涌出。   他把手腕凑近姜慈的嘴边, 鲜血涌入了姜慈的咽喉。   腥锈味道刺激着鼻粘膜与口腔咽喉,姜慈呛咳着握住姜晞的腕子,惊慌地在他手臂上连点穴道, 止住了血,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姜晞由着姜慈握住手腕, 解释道:“我吃了清神续命丹不过十数个时辰,药力融在血中,尚未完全消化。你饮下我的血, 也许可以暂时遏制走火入魔……”   “闭嘴!我还没有到需要饮血才能苟活的地步!”姜慈怒叱,胸口心脏跳得愈来愈急, 血涌面颊,气得话都说不出了,只是不住地粗喘。   姜晞略微皱眉,不明白为何姜慈如此执拗。   反正他已经成了废人,姜慈又不准自己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再恢复武功的可能微乎其微, 与其如此,不如在最后做些帮助,推姜慈一把。   否则姜慈死了,姜晞就算被圣教中人找到,也不会有好下场。   不过姜晞并不责怪姜慈, 方才吸入了毒气, 想必姜慈的脑子一片浑噩,有些事情暂时想不明白也是常理。   这个时候, 就需要姜晞来帮他了。   姜晞猛地压在姜慈身上,膝盖抵住他大腿的伤处,迫使姜慈痛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过来,伸手就要推搡姜晞的胸膛。   “我筋脉受损,身受重伤,没有内力,只要你稍微用力一些,指不定我就倒下死了……”姜晞淡淡道。   推搡的手停在半空,被姜晞趁机按住,压在一处,指腹用力伸进手臂伤口,遏制行动。   姜慈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居然被姜晞摁住了!他咬牙道:“你做什么?你疯了不成?从我身上下去,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么?!”   “死在主人手下,我心甘情愿。”姜晞此刻已经毫无畏惧,甚至有些想笑。姜慈的话语之中发着虚,若是真话,也由他好了。反正姜晞的命是姜慈的,要杀要剐都随他。   他声音低沉地说:“但若看着你死……我恐怕做不到。”   姜晞还空着一只手,他不等姜慈说话,手指卡在姜慈的颊边,以巧劲用力一推,喀的一声,姜慈的下颌脱臼,一时之间,无法闭上嘴巴,只能发出唔唔之声。   姜晞重新握住短剑,身子低低压下去,几乎与姜慈呈现刎劲之姿,略微侧过脸,将自己的颈部对准了姜慈的咽喉。   姜慈的身体不停颤栗,眼珠猩红,喉咙中发出犹如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嘶吼之声。   断剑贴在了姜晞的颈侧,冰冷的寒意叫皮肉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只要轻轻一割,姜晞的血便能涌入姜慈的喉咙之中,同时,姜晞也能从这世上解脱。   断剑割开了一丝伤口,血滴落,掉在姜慈的舌尖。   姜慈的眼中血丝一根根绽开,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嘶嚎,不顾疼痛与即将走火入魔的灼烧,猛地挣脱开来,击飞了姜晞手中的断刀。   可似乎已经有点迟了。   姜晞下手没有丝毫迟疑,完全没有对这世间存有任何留恋,又快又狠地割下去,纵使半途被击飞了武器,刀刃也切开了他的颈侧。   鲜血飞溅,姜晞倒了下去,每一次呼吸,颈侧就涌出一大股鲜血。   终于……结束了……   姜晞闭上眼,耳内崩溃的嘶吼之声,也渐渐模糊远去。   ……   暴雨在日出时分停歇。   地面湿漉漉一片,街道上空空如也,但已有商贩支起了摊子,叫卖大饼,几个卖苦力的人一身是汗,坐在酒铺里就着劣酒大口吃饼泡汤。   这世上,有的人在艰难绝望中挣扎,更多的人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一辆驴车匆匆驶过街道,车轮下泥水飞溅,一路朝北,直至抵达一间很窄小的屋子前。   驾车人在驴车上翻动,挖出一个昏昏沉沉的公子哥儿,虽然没有穿着华贵的衣物,从那白皙滑腻的肌肤与俊秀精致的容貌,便可以看出身价不菲。   “我自己能走!”公子哥儿咕哝一声,挂在车夫身上,半拖半拽地一起进入窄屋子。   屋里坐着一个戴斗笠、面纱蒙脸,浑身上下不漏一丝肌肤的婀娜女人,见到车夫,语气里带着点讶异:“贺堂主?没想到你竟还会主动现身。”   车夫没吭声,手臂一挥,挂在他身上的居浩渺便一个趔趄,朝周娇娥那边倒过去。若非居浩渺一把抓住桌角,稳住了身形,只怕要跌进周娇娥的怀里。   居浩渺惊出一身冷汗:“贺璞玉!你想要我的命,不至于用这么直白的法子!”   周娇娥嗔道:“菊天王哪里的话,跟我亲热怎么算丢了命?这话好生无礼。罢了,我也不在意,只要能救出教主,其余什么都是细枝末节——圣教中情况如何?”   居浩渺拉出椅子,坐了上去,叹息道:“很不好。教主失踪的事情传得太快,姜泽率先谋反,包括堂主在内,一半人都跟了他。姜宁虽然没有谋反,但直接带人投了朝廷……余下没有参与的,走的走,逃的逃。若非我熟悉圣教中的各类机关密道,又有易容术遮掩行踪,恐怕也会被卷入争斗之中。”   姜泽与姜宁,正是姜慈的一对弟妹。昔日姜慈杀死父亲姜涟,其余兄弟姊妹之中,只有这两人心甘情愿臣服,没有被姜慈以血腥手段清理。   毕竟姜慈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日后不会有后代,他留下这对弟妹,也是存了想要他们延续血脉,或日后继承圣教教主之位做打算。   “情况居然严峻至此?”周娇娥有些难以置信。   居浩渺无奈点头:“是啊,你不知道,朝廷的人当天就来了,还带着一个红衣大炮。”   “什么?!”周娇娥一下子站了起来,“朝廷居然出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他们当真铁了心要约束武林?”   红衣大炮!   这可是国家的利器,比之过去的攻城器械更加可怕,据说是以火药混合钢铁做成弹药,用火焰催动,一发炮弹下去,山石粉碎,城破河断。   红衣大炮是近些年才出现的,若非当初攻打朝国时大发神威,只怕也不会被武林人士所知。恐怕只有顶尖的武林高手能从炮弹轰炸下逃脱,那些圣教之中的人,害怕大炮,因此乱作一团,也不奇怪。   周娇娥强迫自己冷静:“……看来朝廷做了两手准备,若杀不死教主,便对付圣教。若杀死了教主,圣教那边也可以放一放。现在教主失踪,朝廷便直接对圣教下手了。”   居浩渺有些无奈:“现在最大的问题,便是我们日后怎么办?哪怕救出了教主,圣教也名存实亡了啊。”   一时之间,众人不禁沉默。   不错,圣教现在分裂为二,姜泽所带领的教众,想必不需要多久就会被朝廷铲除,剩下的人寥寥无几,若想东山再起,势必要四处躲藏,避开朝廷的人马。   更何况,真要逼得朝廷出兵,大军压境……其实在座众人,也并不愿意。   “何须想这么多?等救出教主,一切听从教主所说就是了。”周娇娥想了想,放下了这个话题。   众人思忖着也是,毕竟他们做下属的,苦恼这些也没用,不如叫姜慈来苦恼……   “自是一切听从梅天王的,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居浩渺很爽快地把此事抛之脑后了。   “如果圣教都没了,就不必叫我天王了。”周娇娥道,“居公子,我们一道潜入李宅,摸进书房,你务必要找到书房之中的机关暗道,一切就靠你了。”   居浩渺点头:“放心吧,这世上若真有什么机关能难住我,我还要见识见识呢。”   几人商谈好办法,在居浩渺的帮助下进行了易容换装,打扮成几个不起眼的平民百姓模样,离开屋子,前往李宅。   李宅比起原来的热闹,变得冷清许多,原本干净整洁的地面,也布满了无人清洁的脏污,里面甚至没有几个人,许多地方都被粗暴地破坏过,再无威严气派的景象。   圣教一朝跌落谷底,李宅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不屈失踪之后,其余人才发现李家人基本都消失不见了,李宅里没了话事人,乱作一团。   许多仆从卷了钱财跑路,那些被李不屈蒙骗的武林同道深恨李不屈倒向朝廷,逼迫他们签字画押,交出本门绝学,没有踩一脚就算很好,自然不会多去搭理李宅的情况。   这让几人的潜入变得非常方便,他们摸进书房里时,看到原本整洁干净的地方被搜刮钱财的仆从翻找得一团乱,许多书籍都被甩在地上沾满了脚印,大部分书画被带走了,桌面空空如也。   居浩渺在原地转来转去,不时用手指敲打墙面,侧耳倾听。   片刻之后,他突然伸手握住书架上靠近侧面的木架,用力扭转,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片便翻转过来。   而后,他又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对角线处,粗暴推开书桌,将下方一块平平无奇的青石板用力踩下。   最后,他猛地跳起,抓住房梁,伸手摸索片刻,手指深入上方不起眼的一处小小凹陷,用力摁下去。   做完这一切,居浩渺才跳下来,舒了口气。   “好了,这地方的机关不算困难,只是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按下这三处机关,否则会触发陷阱。”   随着他的话语,地面的青石板缓缓挪开,出现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   “我先下去,你们跟上。”居浩渺说完,率先跳入洞口之中。   几人正要跟上,贺璞玉突然扭头看向书房外,压低声音:“有、人、来!” 第84章   周娇娥一惊:“谁在外面!”   “是我, 梅师父。”一个轻柔稚嫩的声音,少女娇小纤细的身影从门后闪出。   明灿脸颊脏污,发丝凌乱, 唯独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放射出惊喜的光芒,“梅师父, 我看大家模样不对,不敢直接上来认, 见你们进了书房,才觉得就是你们!”   “明灿?”周娇娥也是错愕,“你怎么在这里?”   “我跟其他人一起去了留身谷, 朝廷的人把出谷之处堵住,死了好多人!我见势不妙, 躲藏起来,等朝廷的人散去,名门正派的人也走了,我才悄悄出来。”   明灿扑进周娇娥的怀抱,脸埋进她柔软的胸脯,闷声闷气道, “我觉得此时不能回圣教,想着灯下黑,便来李宅附近候着,直到看见你们,觉得奇怪才跟了上来。梅师父, 我好想你!”   周娇娥也教导过明灿一段时日, 此刻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心软了, 抚摸着她的发顶:“苦了你了,好孩子。我们这会儿着急救援教主,只怕没时间与你叙话,你在外头看着,等我们救人出来了再说?”   “师父在这洞里?”明灿颇为惊讶。   周娇娥叹息道:“我们也不晓得,但是目前只有这里是一个可疑之处,不得不查。若是教主不在,我们抓了李不屈的家人,杀了祭旗报复,也算对得起教主了。”   明灿点点头,放开周娇娥,又迟疑道:“梅师父,姜侍卫一直跟着师父,他们两个人是不是在一起的?”   “应当是?你问这个做什么?”周娇娥问。   明灿咬着下唇:“我……我很担心姜侍卫,还有师父,我想跟你们一块儿下去,可不可以?”   周娇娥看得出,比起姜慈这个挂名师父,明灿对姜晞的性命更看重,叫她一起下去,也杜绝了明灿万一会有的背叛行径,更可以保护她,便点点头:“好,那咱们一起走。”   明灿喜出望外:“多谢梅师父!对了,李不屈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刻在岩壁上,我看了一遍,已背下来,随时可以默写出来。”   周娇娥见明灿直到现在,还想着把武学秘籍告诉自己,伸手替明灿擦去颊边污渍,柔声道:“好孩子,做得好。”   贺璞玉发现是认识的人,便把警觉埋在心里,几人简单介绍一番,依次下了密道洞口。   洞口先是垂直向下,而后朝右下方倾斜。   居浩渺打头,不时停下脚步,左右探查,解除陷阱,其余人走在他身后。   一路上,不知道解除了多少麻烦琐碎的陷阱,直叫人头皮发麻,难以想象李不屈这个武林盟主的家里,竟然还有这样凶险的地方。   更让人好奇,李不屈究竟在这里隐藏了什么,才如此小心谨慎,设下重重圈套?   众人走了一个时辰,越走越是心惊。   以他们的脚程,走这样远的路,恐怕已经通过了小半个牧康城。   眼前这暗道,居然如此之长,甚至很可能建立在牧康城下,作为“城下之城”,隐藏起来了。   走了不知多久,居浩渺停下脚步。   众人朝前望去,只见远处的暗道竟然骤然一变,从陷阱重重、奇诡可怕,但也颇为简陋的风格,变成了四面有石壁雕刻,雕画着各色奇妙佛家故事的甬道。   “这是什么情况?”周娇娥眉头一皱。   居浩渺仔细查看,甚至爬下来,用手指与舌头测量泥土的味道,思忖片刻,缓缓道:   “这是两个机关密道,因为邻近而连通到一起了……也有可能是李不屈遣人挖掘地道,却突然发现旁边竟还有一个密道,干脆结合到一起。”   紧接着,他微微一笑:“不过,不必担心,无论什么机关密道,都逃不出我的火眼金睛!”   说罢,他检查片刻,确认无误,大跨步迈入石雕甬道之中。   几人走了片刻,面前的甬道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闪高耸的石雕门。   居浩渺看也不用看,手指一摁,精准无误地按在机关开启之处。   喀啦——   石雕门从中分开,一股寒气从中渗出,一盏盏明灯骤然亮起,将整个地屋照得亮如白昼。   这是一个宽敞而巨大的空间,精心雕琢的四壁都是石雕制成,描绘的画面却与外界甬道中的佛家典故不同,而是一个绝色美女。   那女子面容清雅如莲,螓首蛾眉,仙姿玉貌,垂首时如娇花照水,昂首时似明月高悬,眉目间带着一丝哀戚之意,仿佛九天玄女自穹宇而来,只在世间留下惊鸿一瞥,便足以叫凡夫俗子永世难忘。   贺璞玉望着浮雕,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琢磨着要不要自己也学习这地宫的主人,把姜晞刻在棺材盖里,每日睡觉都能看见。   “好美!”明灿已惊呆了,“太美了……世上真有这么美的女人么?”   居浩渺起先惊艳,但很快回神,不屑一笑:“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只这浮雕上的死物就叫你如此惊愕?周姑娘美如精怪,活人岂不比死物美得多?”   周娇娥嫣然一笑,嗔道:“居公子这么赞誉,真是羞煞人呢。不过,浮雕上的女人,其实是四十年前江湖上当之无愧的江湖第一美人,霍婉儿,也是李不屈早逝的妻子。”   “李不屈还挺有兴致,把别人的地宫占了去,自己重新雕琢妻子的身影……”   居浩渺哼笑:“看这里头的明烛,是花了大心思的,用的也是百年不灭的鲸油,还带了个小机关,门一打开,外头的风吹进来,明烛自燃,放射光亮。此处又纤尘不染,想必李不屈经常下到这地宫里,怀念他的妻子啊?”   周娇娥随口道:“昔日霍婉儿在江湖上还有个‘摘星仙子’的美誉,只可惜嫁给李不屈之后,再也没有行走江湖,还很早就死了。按理说,霍婉儿身兼武功,体魄强健,岂会因为生育而死?”   “谁知道呢,李不屈不愿意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也不是不可能。”居浩渺肆无忌惮地给李不屈泼脏水,他们圣教人就是爱背后嘀咕别人,他引以为荣!   几人朝地宫深处走去。   寒气越来越重,居浩渺再次找到了一个石门。   打开之后,里头是一个很大的屋子,放着各种箱子、绸缎、珠宝等物,看起来不像是藏宝之处,反倒像是女儿家出嫁的嫁妆。   “这些是霍婉儿的嫁妆?”明灿颇为惊讶,“李不屈把嫁妆放在这里做什么?”   “谁知道呢。”居浩渺随手翻了翻,粗暴地掀开箱子,打开妆奁,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突然从中抽出一个小簿子,看了两眼便笑起来,“呵,有意思,你们瞧瞧。”   明灿凑去看,上头字迹娟秀,显然是个女子所写,内容却字字泣血,充斥着极大的怨恨之意。   看完之后,明灿皱起眉,喃喃道:“原来霍婉儿不想嫁给李不屈,是被家人骗回家里,迷晕之后废了她的武功,强迫她嫁过来的。”   “这里还有个门,你们说,这里除了霍婉儿的石雕、她的嫁妆之外,还会有什么?”   居浩渺站在石壁的一侧,双眼发亮,饶有兴致。   他伸出手,按下了机关。   石门缓缓打开,一股冰冷至极的寒气扑面而来,屋子之中,冷如冰窟,放置着一个狭长的寒冰与冷玉制成的棺材。   众人震撼莫名,纷纷走近察看。   棺材里躺着一具女尸,美丽至极,连冰霜覆盖在肌肤上,都仿佛是别致的妆点,皮肤却是死灰色的,她安静躺在棺材里,仿佛是睡着了。   “这就是霍婉儿了吧?”   居浩渺看了一眼女尸,啧啧称奇。   周娇娥眉头微皱:“难道这里就是全部的机关了?除此之外,没有旁的了?那李不屈是怎么把他的孩子送走的?”   “别着急嘛,肯定还有其他地方可走,让我好好找一找。”   居浩渺摆摆手,专注地盯着棺材,不时蹲下身,敲打棺材表面,又或者用手指轻轻滑过墙面与地面,寻找可能存在的机关。   众人不再做声,安静等待。   居浩渺一边寻找,一边喃喃自语:“奇哉怪也,外头进来时,李不屈弄了一大堆陷阱,进入到这屋子里,反而什么陷阱都没有了?这可能么?难道是我没有找到?还是他不愿破坏妻子的尸体?”   找了许久,居浩渺才站起身,抹了把额上的汗水。   “找到了,不过是两个机关。有点奇怪,一个机关比较简单,另一个却十分复杂,这两个机关彼此交错,如果打开了一个,那另一个就暂且打不开了。”   他看向周娇娥:“周姑娘,你说说,我们要打开哪个?”   “这两个机关都是做什么的?”周娇娥思忖片刻,问道。   居浩渺随口道:“都是通往外界的,想必是打开某些暗道的机关,只是通往的地方应当不同。”   周娇娥唔了一声:“这两个机关,哪个更隐秘一些?”   居浩渺想了想:“应当是左侧的机关吧,我方才差点没有找到它,藏得太严密了。”   周娇娥当机立断:“就打开左侧的!”   “好,你们退后一点,别太碍事。”居浩渺一挥手,众人便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寒气四溢的冰棺之屋。   片刻之后,居浩渺足足捣鼓了有一盏茶的时间,额上汗如雨下,终于听得一声轻微碎裂之声,冰棺下居然开出一个颇大的洞口,四壁仍由石雕制成。   “好了,进来吧。”居浩渺长长地出了口气,“暗道出来了,可这冰棺在这里挡着,倒是很碍事啊。贺堂主,来活儿了!”   贺璞玉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双手抓住冰棺一角,猛地一抬,将冰棺的尾部摔到一边。   砰!   冰棺歪斜,里面的女尸也随之翻倒,但无人在意。   几人顺着暗道继续朝下,行进在四面石雕的甬道之中,黑暗的通道里带有湿润的水汽,寒意似风,若有若无地搔挠着人的皮肉,骨头缝里都透出冷气。   突然,贺璞玉抽动鼻尖,低声道:“有、血、味。”   “好像还有什么声音……”居浩渺低声道。   几人加速前进。   突然,一阵凄厉的哀嚎在黑暗中爆发,犹如濒死的野兽,哀恸之意溢于言表,令人不忍卒闻。   众人皆是一惊,周娇娥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教主!是教主啊!快,快过去!” 第85章   黑暗的甬道之中, 四面石雕描绘着重重奇妙故事,每一幅石雕上都刻画着人。   或是身段修长的年轻书生,或是婀娜多姿的窈窕美人, 或是手持念珠的虔诚和尚,或是佝偻身躯的疲乏老人,或是天真烂漫的可爱孩童……   男女老少, 僧侣平民,富户贵族,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向甬道之中,当人从此匆忙奔行之时,周遭景色飞速后退, 脑海中便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石雕上的人都活了,他们正默默注视着自己。   如此压力之下, 很难有人可以忍住心中产生的微妙恐惧与敬意,在场的几人都是意志坚定之人,虽然感到有些不大舒服,但也可以忍耐,强行叫自己不去注意。   他们运起轻功,一路狂奔, 武功高、身体没有受伤的贺璞玉,只在几个呼吸之间,便已抵达了夜明珠照亮的一小片区域。   半明半暗之间,石雕上的人们脸孔也在黑暗与光明之中隐现,石雕中人凝视着躺在地面上, 呼吸微弱的姜晞, 他的脖颈下,已经有鲜血不断蔓延开来, 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贺璞玉的眼中只有姜晞一个人,第一时间扑在他的身边,伸出双手,打算救援。   在这一瞬间,贺璞玉盯着姜晞涣散的眼眸,苍白到如同死人的面孔,突然想让他就这样死去,自己拿走他的尸体,放在棺材之中,每天与姜晞的尸体同眠,岂不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   但这样的姜晞不会说话,也没有呼吸,甚至会发臭,保存的时间太短,未免有些可惜,还是算了吧。   贺璞玉稍感遗憾地放弃了这个美好的念头,冰冷而纤细的手搭在了姜晞的颈侧,找准出血点,用力按了下去。   随着呼吸一股一股涌出的鲜血,终于暂时止住,贺璞玉一手略微抬起姜晞的后颈,一手按住出血点,手掌已经完全被温热粘腻的鲜血浸透,血腥味扑鼻而来。   好在姜晞只是颈侧割伤,伤口不深,而非咽喉割伤,否则恐怕林神医来了,也要头疼怎样才能保住他的命。   呼哧、呼哧、呼哧……   身边传来粗重如野兽的喘息声,贺璞玉专注于止血,没有多余的心思搭理旁人,只用嘶哑无比的嗓音道:“他、点、穴。”片刻之后,又道:“来、丹、药。”   姜慈听了这话,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身体因为剧烈的情感刺激而不停地打颤,嘴唇毫无血色,打着哆嗦找到姜晞身上的穴道,不顾手脚的伤口,用力戳下去,封住穴道,辅佐止血。   但姜慈摸遍了全身,也没有找到多余可以用来帮忙的丹药。   正在此时,其他人终于赶到。   明灿见姜晞血葫芦一般凄惨的模样,大惊失色,慌忙摸遍全身,翻出所有携带的药物:“这些能不能帮上忙?”   姜慈一把夺过,慌忙从中找出外敷的药粉,洒在姜晞颈侧的伤口处。   鲜血将药粉冲开,姜慈额上冷汗涔涔,眼珠猩红,牙齿咬住渗血的嘴唇,手指颤抖得更厉害,再次撒上药粉。   这一回,药粉厚厚地敷在了颈侧,粘合在伤口上。   姜慈汗出如浆,整个人已经瘫软在地,神思恍惚,大脑一片空白,狼狈至极地坐在地上,袍角沾染了姜晞流出的血。   周娇娥本想跟姜慈说话,但见他如此模样,也知道说什么对方都听不进去了,干脆与居浩渺一道,伸手搀扶拖拽着姜慈,把他从姜晞身边拉开。   “啧啧,蓝颜祸水啊,姜晞一直跟着教主?算他忠心。只是怎么脖子破了?不会是教主干的吧?”   居浩渺努力拉拽,他身上也有受刑的伤,但看教主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心里也挺唏嘘的……   周娇娥小心翼翼地把姜慈拉到旁边坐稳,给姜慈把脉,淡淡道:“从伤口的形状看,姜晞是自杀的。”   “竟然宁可死也不跟教主在一起?!”居浩渺震惊,“不过,其实我也能理解——”   周娇娥轻咳一声,示意居浩渺姜慈这是恍惚着,不是聋了死了,还听得见:“姜晞一般不会自杀,可能有其他原因……等等,教主的脉象不对劲,似乎,似乎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居浩渺表情一正,也不胡扯淡了,连忙伸手去摸姜慈怀里,空空如也:“清神续命丹呢?这东西不会也丢了吧?教主啊教主,您这样可不行呐!”   “清神续命丹如此珍贵,教主岂会丢弃?现在没法子了,为了遏制走火入魔的征兆,先让教主睡一会儿。”   周娇娥眉头紧锁,从明灿的丹药里取出了一粒梦醉丹的失败品,喂给姜慈服下。   这丹药可以让人不吃不喝,心跳呼吸降为最低,陷入假死般的昏睡,吃得越多,睡得越久,姜慈内功高深,吃下一颗,勉强能睡一个时辰。   姜慈昏沉入眠,另一边,明灿与贺璞玉也总算控制住了姜晞的伤势。   姜晞睁眼,望见的不是十八层地狱,而是明灿激动又担忧的面孔,以及贺璞玉惨白的秀气圆脸,一时之间,有点恍惚。   他颈侧疼痛湿润,被撕下来的布牢牢绑着脖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更是头昏脑胀,疲乏不堪。   但他没有死,他被救活了。   姜晞有点愣怔,想抬手摸摸颈侧,却发现手掌正被明灿牢牢地握着,少女手心沁出紧张的热汗,焐热了他冰冷的掌心。   “没事的,姜晞,我不会叫你死的!我会保护你的!”明灿斩钉截铁地说。   她已发现了姜晞身体的脆弱变化,眼中蓄满泪水,心痛、悲伤、愤怒,又带着一丝恐慌。   明灿不希望他死……姜晞默默凝睇,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贺璞玉仍然托着他的后颈,动作非常小心,但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很平静地望着姜晞。   姜晞活了下来,挺好的。若是他死了,贺璞玉便带走姜晞的尸体,也挺不错。对于贺璞玉而言,无论姜晞是死是活,他都高兴。   “——。”姜晞嘴唇微动,可仍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伸出手,试图自己爬起。   “别说话了!你现在不方便说话。”   明灿连忙用她娇小的身体支撑在姜晞的臂弯下,帮助他起身,“我会托着你的,我死也不会撒手的,向你保证!”   姜晞搂住明灿的肩膀,艰难地站起来,没有说话,只向明灿露出了一个很淡的微笑。   自从明灿送给他的瓷娃娃被姜慈捏碎之后,姜晞刻意没有再与明灿单独见面,没想到再次相会,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无论姜慈怎样否定,明灿仍然是姜晞的朋友。   一个孤独的人活在这世界上,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有朋友,他的朋友为了救他,拼尽全力。这岂非是一件很叫人感动的事情?   姜晞不再感到绝望与麻木了,他无法相信姜慈,却相信明灿,他相信眼前这个坚毅而果决的女孩子,永远不会放弃他,永远会在他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他方才割开颈子放血,心里其实是存了一点理所当然去死的念头,但现在,姜晞忽而又不太想死了。   慢慢走了几步,姜晞看见昏睡的姜慈,正被居浩渺费劲地背在身上,他又望向周娇娥,目光里带着一丝疑惑。   “到外面再说。”   周娇娥摆摆手,伸手托了一把因为身材比居浩渺大一圈,而不断从居浩渺的背上往下滑的姜慈:“你们如何进来的?我们能否从你们进来的地方出去?”   姜晞想了想,拉住明灿的手,在她手掌上用指尖写下几个字。   明灿给姜晞翻译:“「深涧水潭」……姜晞他们是从一个大水潭里下来的!”   周娇娥眉头蹙起:“这里两个没有武功,一个武功不够高,一个伤势未愈,爬不上深涧,看来我们只能原路返回了。”   居浩渺背着姜慈嘀咕:“怎么不叫贺璞玉去背?偏要叫我这个‘伤势未愈’的人来……我还是天王呢!他区区堂主这么托大?”   贺璞玉幽幽道:“只、背、尸。”   “行了吧你,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我骂你你都还不了嘴,还敢说威胁话!”居浩渺哼了一声。   贺璞玉也学着居浩渺那样哼一声,不说话了。   众人慢慢走向地宫,从地洞里艰难爬出,回到了寒气慑人的放置冰棺之处。   但众人来到冰棺之间时打开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合拢了。   “情况不对,居公子,麻烦你多注意了。”周娇娥警觉起来,站在居浩渺侧方,略微挡住姜慈。   贺璞玉突然开口:“不、冷、了。”   众人一怔,突然察觉,方才寒意透骨之处,居然真的不冷了。   姜晞拽了一下明灿的手,指向冰棺。   “怎么了?……呀!霍婉儿她,她……!”明灿起初疑惑,等看清了冰棺里的情形,当即喊了一声,招呼其他人来看。   冰棺之中,原本相貌如生前一般美丽动人的女尸,居然像阳光下的雪花一般,逐渐融化,肉从骨头上“流淌”下来,黏稠地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凑近去闻,甚至可以嗅见难以忍受的尸体恶臭。   居浩渺费力地背着姜慈在原地打转,脸色变得格外差劲:“我就说这里为什么不像外头一样,陷阱一重跟着一重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们!”   “能解决么?”周娇娥问。 第86章   居浩渺声音发紧, 伸手触摸来时的石雕门,上头已经有许多湿漉漉的水珠:“不行,这里看似只是关上了门, 实际上,外头恐怕已经坍塌,火焰甚至燃烧起来了。”   “这是一种防止盗墓的手段, 以鲸油做燃料,竖立数个无法移动的明烛, 人若来了,地面重量变化,明烛自燃, 极难熄灭。不及时离去,明烛不断燃烧, 便会点燃天花板上隐藏起来的易燃之物,直到将整个墓地烧成灰烬!”   “我看四面都是石壁,还以为李不屈只是半桶水晃悠,从别处抄来的机关,没想到他居然照搬了过来……也是,石壁上的图案都特地修改过, 没道理不刻意做出这样的陷阱。”   “此路不通了,外面恐怕已经是熊熊燃烧的火海,土壤不断塌陷可以慢慢扑灭火焰,却也堵死了所有的路。这里之所以没事,是因为放置冰棺, 温度极低。但现在看来, 撑不了多长时间……”   “我们必须尽快找其他路出去,否则只能与这地宫一起, 埋藏在地下了!”   周娇娥立刻道:“你不是说这里连接着两个通道么?我们选了一个,现在另一个能不能打开?”   “可以,但我需要时间。”   居浩渺一边说话,一边马不停蹄地蹲下身,捣鼓此处的另一个通道,周娇娥费力地扛起姜慈,把他拖拽到一边,免得妨碍居浩渺干活。   随着居浩渺的触发,另一处通道显露原形,是一处窄小的门扉,以千斤巨石铸成,门扉上镶嵌着一个圆盘形状机关,分割为十七份,又有黑白二色,随着居浩渺手指的触碰而轻轻摇晃,显然可以转动。   “搞什么!居然弄这种粗笨的机关……只能一次次尝试了,连取巧都不行,可恨的李不屈,你要么就全弄复杂麻烦的,要么全弄简单粗笨的,一阵这个,一阵那个,毫无层次递进、套环叠加的华美之意,粗俗、烦人!”   居浩渺一边转动圆盘,一边辱骂不懂机关还乱用的可恶外行。   姜晞观察周围,地宫的天花板已经开始不断滴水,冰冷的水珠被蒸发作水汽,朦胧漂浮,那具凄惨的女尸融化得越来越快,玉色骨架都已暴露大半。   众人终于从寒冷中察觉到了热,这是极其不妙的象征。   姜晞思忖片刻,握住明灿的手,在她掌心写写画画,询问女尸是谁,明灿低声给他解释了。   姜晞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李昭雪如美玉生晕,琼枝玉树般瑰丽的姿容,黑暗中,她把姜晞当作“小谢”,悄声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一个如何从她母亲尸身存放之处出来的秘密。   这秘密被李昭雪藏在了她写的话本子《李大侠连斩四天王》里,姜晞竭力回忆,终于慢慢想起,在明灿手心又写下几个字。   明灿的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大声道:“梅师父,居先生,姜晞他知道怎样打开这机关!”   居浩渺压根不信,露出不快之色,抹去额角汗珠,“区区暗卫,懂什么机关,大言不惭。别在这里碍事,就是最大的帮忙了!没看见我正忙着么?”   周娇娥知晓姜晞性子,绝不是大言不惭的人,便劝说道:“居公子,叫他试试看吧。”   居浩渺咬紧牙关,冷冷道:“周姑娘,别怪我丑话说在前。若他试了却错了,我还要重新开始尝试,耗费时间更久,说不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你要用命去信他么?”   周娇娥淡淡道:“在座之人,没有怕死的——我相信姜侍卫,让他试!”   居浩渺惊怒交加,转过身来,见明灿、周娇娥、贺璞玉全是一副冷静沉着,毫无畏惧的模样,一时之间错愕至极:他们三个人,竟然都如此相信姜晞?!   不知为何,居浩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排挤了……   “随你们吧。”居浩渺没好气地说。   姜晞慢吞吞走近,突然拉住了居浩渺的手,在他掌心写下几个数字。   居浩渺强忍着甩开他冰冷手掌的不适,记住了那几个数字,在圆盘上以相应的顺序与次数拨弄。   喀啦,喀啦。   圆盘旋转,发出齿轮碰撞的轻微细响,随着最后一个数字的结束,石门轰然打开,露出后方长长的通道!   “还真对了……”居浩渺啧一声,二话不说背起姜慈。   众人鱼贯而出,步入通道,顺着阶梯快速朝上前行。   甬道之中布置得颇为粗陋,四面没有石壁环绕,想必这是李不屈自己挖掘出来的通道。   居浩渺在前头,走走停停地检查着通道之中是否存在什么讨人厌的陷阱。   几乎是在众人进入通道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后方地宫便传来沉闷的坍塌之声,灼烧的火焰伴随着蒸腾的热气从后涌出,烫得走在最后的贺璞玉皮肉发红,发尾蜷曲。   “……”   众人虽然不说话,但心里都知道,若没有姜晞的正确密数,只怕等居浩渺一个个尝试着解开了石门时,他们几人已经陷入火海之中。   这份人情,他们必须要记下。   片刻之后,居浩渺开口:“我们到了。”   一扇垂直向上的石门正矗立在众人面前,居浩渺摸了几下,抓住环扣,用力扭动。石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随着尘土蔓延飞溅,缓缓推开。   居浩渺挤出洞口,片刻之后,声音在上方想起:“出来吧。”   众人依次钻出洞口。   姜晞被明灿托抗着出去,发现他们居然身处一个巨大的空心石头内部。   直到居浩渺推开了一侧窄小的石门,从中钻出,才意识到,原来那不是空心的石头——洞口开在一座巨大佛像的体内,那扇小小的石门就在佛像的后背上。   一群人勉强钻出来,已经浑身灰尘,狼狈不堪。   姜晞站稳了,四面观察。   这是个颇为破旧的寺庙,已经废弃多年,墙角挂满蛛网,因先前下了暴雨,屋顶还在不断渗漏污水,在地面留下肮脏的水洼。   四面罗汉像已经被砸碎破坏,只留破损的残缺身躯矗立在莲花台上,正中巨大的佛像拈花一笑,虽然保留完整,身上的彩漆也斑驳剥落,露出灰黑色的残破内里。   “没想到李不屈居然找了这样一个地方。看来江阔、李昭雪、李沉冤,都被他从这条通道送出来了。”   周娇娥一面说着,一面小心朝外张望,“此处是牧康城外,一条大道边的山丘里,这破庙周围荒无人烟,确实是个好地方。”   姜慈昏睡,周娇娥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当下众人的领袖。   她叫居浩渺把开了后背的佛像复原,将地面胡乱拨弄一番,抹花脚印,再向贺璞玉道:“你用你的小宠物看一看周围,是否有敌人埋伏?”   “是、朋、友。”   贺璞玉纠正了周娇娥的说辞,张开嘴,将手抬起,一条翠色小蛇缓缓从口中蠕动而出,顺着他的下巴滑到了掌心。   居浩渺看得毛骨悚然:“你居然把蛇含在嘴里!怪不得说话几个字往外蹦,是说不出来吧?”   贺璞玉没有搭理他,将小蛇放在地上。   翠色小蛇蜿蜒滑入破庙外的草丛之中,众人等待片刻,翠色小蛇又慢悠悠地滑回来,贺璞玉取出帕子,细心地为小蛇擦拭身体,又把它绕在腕子上,拿袖口遮住。   周娇娥问:“情况如何?”   贺璞玉指了指西南边:“有、坟、墓。”顿了片刻之后,又缓缓道:“没、埋、伏。”   坟墓……姜晞心中一动。   李不屈若是带着江阔、李沉冤的尸体来,总不能一直抱在怀里……若近处有坟墓,说不定会把他们葬在那里,等李玉宸看见了坟墓,也许就能了结心愿,离开教主的身体。   他拉着明灿的手,写下几个字。   明灿虽然疑惑,却也开口道:“梅师父,我们先去坟墓那边看一看吧?姜晞说,师父之前叮嘱过,要去看看牧康城附近的坟墓。”   “是么?”周娇娥挑起眉梢,“好,那我们就先去墓地看一看。”   牧康城外,山丘之中,坐落着一处墓地。   许多贫苦之人死去,便在这里埋葬,有心的插个木牌,写两个字好叫家人辨认。若是没有亲眷的,草席一裹,直接下地埋葬。   几只皮毛糙乱,眼珠发绿的野狗栖息在此处,专门刨出一些埋得不够深的尸体,啃食腐肉,吞咽人骨,因而毫不怕人。瞧见姜晞等人前来,竟还呼哧喘气,眼珠死死盯着居浩渺背上的姜慈。   “嗷吼!”   贺璞玉扭头看向野狗,脸上表情突然狰狞起来,张口发出一声凶恶至极的狼狗咆哮之声。   野狗惊吓至极,呜咽几声,夹着尾巴慌乱逃窜。   “这下可算是小弟弟见着大哥了。”居浩渺哈哈一笑。   贺璞玉跟着居浩渺走了一段路,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嘴碎得很,教主都敢编排,连三个字都懒得往外蹦了,跟这种人斗嘴,太丢面子。   姜晞与明灿一起在墓地里走动,路过一个又一个土丘,穿过草草掩埋的地界,来到略好一些,带着木板写字做碑的地界。   刘老二……赵三娘……马瘸子……   姜晞的目光从木板上一行行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木牌上。   ——“江阔之墓”。   在这周遭又找了两圈,终于发现了剩下的埋葬之处:   ——“李沉冤之墓”。   ——“李昭雪之墓”! 第87章   姜晞停下脚步。   明灿立刻察觉, 跟着止步,目光扫过附近的几个土堆与前头写着名姓的木牌,问道:“这就是师父要找的人?”   姜晞点头, 握住明灿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字:   「接下来的事情不能叫其他人知道,只能你我与教主知晓。」   明灿略感惊讶, 又带着点疑惑:“连梅师父都不能知道么?”   姜晞望着明灿的眼睛,写下三个字:   「张如菲。」   明灿睫毛微颤, 抿起嘴唇,已经瞬间明白缘由——姜慈想必正如先前被张如菲附身一般,又被旁的魂魄附身了!   “……我晓得了, 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明灿握紧姜晞的手再松开,小步跑向周娇娥处, 与其低语几句,居浩渺便把背上的姜慈交给了她,而后与贺璞玉、周娇娥一起走远了些。   明灿背着姜慈,轻松得好像背着一小捆木柴:“来了来了,接下来怎么办?把师父……把那个魂魄叫醒?”   姜晞点头。   明灿于是二话不说,扬起手掌, 还算温柔地拍了两下姜慈的脸颊。   姜慈的脸朝一侧偏去,闭着眼睛,毫无反应。   “对不住了,师父,这也是为了你好。”明灿嘀咕着再次抬手, 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扇过去。   明灿手劲儿不小, 两个耳光下去,姜慈脸颊立刻肿胀发红, 在疼痛中悠悠转醒,睁开眼时,眉宇之间带着一丝迷茫。   神色与姜慈迥异,看来在白日醒来的果然是李玉宸……姜晞望着他想。   见“姜慈”醒了,明灿一撒手,李玉宸噗通跌在地上,袖口膝盖沾满脏污泥土,但他没来得及发火——他一抬头便看见了面前的坟包前,写着的“李昭雪”三字!   李玉宸一怔,不敢置信地伸出颤抖的手,手指轻轻抚摸过木牌上的字迹,小幅度摇头,喃喃道:“怎么会?他怎么会真的杀了母亲?为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姜晞看了一眼明灿,往旁边慢吞吞地走了两步,让开了一点位置。   明灿心领神会,揪住李玉宸的后衣领,把他生生从李昭雪的坟包前拖开,拽丢到另一处坟包前。   “你做什么?松手!……呃!”   李玉宸一不留神被粗暴拽开,手指抠住泥土不肯走,刚要生气,又看到了眼前坟包前的木牌上,写着“李沉冤”三个字。   “叔、叔叔……不,是父亲……”   李玉宸的身体颤抖起来,牙齿轻轻打颤,身子后仰,似乎不能承受自己看见的一切,本能地想要逃跑,想要远离,刚刚站直身子,就又望见了“江阔”的坟包。   这下子,李玉宸终于腿一软,再次跌倒在地。   他已经快不行了,再给他致命一击,彻底扫清李玉宸的执念……姜晞想,从腰间拔出断剑,正要俯身,就被明灿急忙拦住:   “别乱动,万一伤口脖子上的崩开怎么办?你要做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做!”   姜晞有些不大好意思,自己一动不动,总是叫年纪小的明灿来做,实在太麻烦她。顿了顿,才慢慢在明灿手中写道:   「挖坟。」   明灿眨眨眼缩回手,跑出去不知到哪儿寻了个旧铲子,嚓一铲子压进“李沉冤”的坟包里。   凭借强健的体魄,明灿的铲子抡得飞快,没一会儿就轻松掘开一个十二尺深的深坑,直到铲子插入什么异样的东西之中,明灿才停了手,稍微小心一点地清扫周围浮土。   李玉宸看着明灿挖坑,嘴唇蠕动,却没有阻止,也许他的内心深处也是想真正看清里头埋葬的是谁吧。   片刻之后,随着一股恶臭,一具被包裹在草席之中的男尸暴露而出,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仍然能看清生前的相貌,死灰色的脸格外俊美,若此人还活着,必定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形象。   李玉宸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有些作呕,眼圈迅速红了,泪水悬在眼眶之中摇摇欲坠,咬紧牙关,猛地跳进深坑里,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剧烈颤抖,却又猛地碰上尸体的脸。   收回手时,李玉宸面如死灰,泪水终于落下。   “父亲……真的是父亲……李不屈,你好狠的心,甚至不肯叫父亲埋葬得体面一些,只是一卷草席裹身……”   ——也许李不屈是想先把尸体放在这里,等解决了教主之后,再风光大葬,不然也不会特地拿个牌子写好了名字,还埋得如此之深。   姜晞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没必要说出来,也说不出来……反正他的目的只是让李玉宸死心,误解有助于加速李玉宸的崩溃。   他又看向明灿,缓缓眨了眨眼,再望向“江阔”的坟包。   明灿一点头,麻利地开始挖另一个坟,等李玉宸伤心够了,缓过来一点儿了,江阔的坟也挖好了,里面的尸体毫无疑问,正是那个面色微黑,浓眉大眼的男人。   李玉宸本已受了一次打击,这会儿再去看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的尸体,更是悲痛欲绝,他好似喘不过气一般爬出深坑,跌跌撞撞地瘫软在地面上。   明灿从坑里跳出来,刚刚挖了两次坟,她仍然脸不红气不喘,一滴汗也没有冒出,显然体力充沛。   她精神百倍地拎着铲子,朝“李昭雪”的坟包走去。   “不,不要!”   李玉宸突然出声,语气中夹杂无法面对的恐惧与悲伤:“不要再挖了,不要打扰母亲的休息,我已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   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母亲,父亲,你们已经去了,孩儿也来陪你们了!”   秋日的阳光格外温暖,墓地之中吹过的风却森然令人彻骨发寒,李玉宸哭了一阵,哭声戛然而止。   ……   姜慈抬起了头。   他脸上犹带泪痕,面颊发红,神色虽然疲惫而倦怠,眉目之间却有一丝锋锐的冷意。   姜慈慢慢直起身,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钉在姜晞的身上,既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也有悖逆反抗的怒火,更有不解失落的迷茫。   “……”   姜晞感到后脊背窜上一股冷颤,他垂下眼,避开了姜慈的视线。   姜慈的目光极具存在感,宛若一把剃刀贴着人的皮肉刮过,他的声音同样低沉而有力:“看着我。”   姜晞心中轻叹一声,抬起头,与姜慈对视。   姜慈试图从姜晞的眼中找到一点后悔,但他只从这张冷如冰雪的面孔上觑见了平静。   令人喜爱的平静,令人厌恶的平静,令人痛苦的平静。   为何他总是如此平静?   姜慈咬紧牙关,目光从他颈子上略微渗出红色的布带上一扫而过,硬生生忍住了胸口的怒火:“我会等着你告诉我一个合理的答案,在你伤好之后。”   爱侣如此难以琢磨,姜慈深觉头痛,甚至感到姜晞有些不可理喻。   这样的心情,连李玉宸终于离开了他的身体这一喜事,都无法再令他感到欣慰快乐。   姜慈仰起头,望着碧蓝天空中高悬的太阳。   刺痛眼球的光芒璀璨夺目,他缓缓闭上眼,周身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气氤氲扩散,逐渐化作令人不敢靠近的内息外放。   失去了李玉宸的妨碍,灵肉合一,内息运转流畅而快速,筋脉之中的内力仿佛一辆载满了货物的商车,骤然冲破薄如蝉翼又宛若天堑的阻碍。   丹田之中仿佛响起了一声宛若敲钟的浑厚鸣响,五脏六腑随之共响,四肢百骸金鼓齐鸣,一团清气涌上咽喉。   “呼……”姜慈张口缓缓吐出,白气连绵不绝,宛若匹练般吹向地面,嗤的一响,竟打出一个颇深的凹陷。   一丝明亮至极的火焰从他胸口飞出,这幻觉般的火灼烫得周遭衣物渐趋焦化,袒露出光滑而健壮的饱满胸膛。   世界仿佛抹去了一层灰烬,展露出鲜妍而明媚的内里,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晰,巨大的力量在体内膨胀,一瞬间,姜慈仿佛有天下无敌之感。   姜慈体表伤口不断蠕动,血痂剥落,皮肉贴合,最后一丝痕迹也瞧不出,骨肉完美得如同无暇玉石雕琢,体内也咕咕作响,张口吐出一口夹杂乌黑碎块的血,将所有肺腑所致的暗伤尽数祛除。   烈火重生准瞬间,高歌乱世忘愁眠。   江湖不禁人间怨,一样涅槃度九天。   ——《天魔焚心大法》第八层,破!   胸口火焰熄灭,姜慈骤然睁眼,气势如虹,目光如炬,双眼之中,却仿佛有不灭明焰熊熊燃烧,若不焚尽世间万物,便要将自己焚烧作灰!   ……   姜晞一步步后退,明灿也敏锐察觉到不对劲,贴着姜晞后退。   两人直退到不再被姜慈周身的气劲影响,注视着姜慈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明灿震撼至极,不禁兴奋喃喃:“这便是江湖上绝世武功的功效么?果真神奇至极,简直到了炼体修仙的地步。姜晞,你瞧见方才的火焰了么?我已学会了《多情忘心大法》上篇,又得到了下篇,等我修习完成,不晓得会不会像师父这般威风厉害!”   姜晞听到“得到下篇”这话,胸口中的心脏情不自禁地飞快跳动了一瞬。   他忍不住看了明灿一眼,又看了姜慈一眼。在后者沉浸于更加强大的快感之中,没有空闲盯死自己时,抓住明灿的手,飞快写道:   「能否给我看一眼下篇?」 第88章   明灿抬头望向姜晞。   后者的眼中仿佛一瞬间亮了起来, 宛若熠熠生辉的宝石。   面对这样的眼神,有谁忍心拒绝他呢?   明灿毫不犹豫地点头,正要开口回应, 姜晞在手掌上飞快写下:「不要说出口,教主不肯让我修习。」   不肯叫姜晞修习?明灿觉得姜慈实在多心了。   《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据说无人能够修习成功,又被李不屈亲手刻在岩壁上, 当时在留身谷中又出去的何止百人?想必过不了多久,这门武功便会传遍江湖, 何须遮掩隐瞒?   明灿于是也学着姜晞的模样,在他手掌上写道:「好!回头我们去安全地方,我背给你听。」   这一瞬间, 姜晞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他百味杂陈, 深深凝望明灿,不知如何回报她的信任与恩情。   思忖片刻,姜晞又在明灿手掌上写起字来,简要地将他与教主在地下的情况告知,并将明旭失去记忆,以及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的种种条件一一说出。   他本想在明灿将武功秘籍告诉自己之后, 再回馈给对方这样的信息,但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那样做,显得两人不像是朋友,反而像是互相交易的陌生人了。   如此交付信任, 对于姜晞而言, 不吝于将自己的胸膛剖开,把脆弱的心脏掏出来, 放在另一个人手中。   若那人合拢手指,便能轻而易举地摧毁姜晞的心。   可姜晞还是交付了它,只因他相信,明灿是他的朋友,纵使明灿可以轻易伤害姜晞,她也绝不会那样做。   当真正开始信任一个人时,姜晞虽然本能觉得这样非常危险,但与此同时,他极大地放松下来,感到一阵解脱般的轻松,甚至有些微弱的喜悦从心间蔓延开来。   信任……这就是信任的滋味么?   燕渡便是在这样的感觉之中,将信任交付给姜晞的。   但姜晞背叛了他。   燕渡却没有怪罪姜晞,反而在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最后时刻,原谅了他。   姜晞突然理解了燕渡,还好燕渡还活着,活在这世上的一个角落里,他一定很安全,被李不屈好好地藏了起来……太好了。   明灿得知《多情忘心大法》下篇的修习条件,与自己的祖先竟然还有这样的奇遇,倒是颇为错愕,但惊讶之后,也没什么多余感觉。   顶多知晓了为什么明旭突然改名沈不觉,还把自己的妻子孩子都丢在张家村,后半辈子像是完全遗忘了他们一样,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一眼的缘由。   她正要再在姜晞的手掌上写字交流,突然感到一股非常明显的视线投射而来——姜慈回过神,正直勾勾地盯着手拉手的两人。   “你们在做什么?”姜慈的语调中带着一点酸溜溜的醋意。   姜晞说不出话,明灿很机敏地笑道:“我扶着姜晞呢!他走路不太稳。对了,刚才姜晞还给我讲了沈不忘的故事……真有意思,教主你是不是也知道?”   姜慈略微挑起眉梢:“我知道。他竟连这都告诉你了?倒是对你很好……不必扶着他了,把他交给我。”   “师父,你不也受了伤么?梅师父说你走火入魔了,扶得住么?”明灿脸上疑惑,手上还是牢牢地扶着姜晞。   姜慈哼笑一声,面上带着大为畅快的神色:“我已突破桎梏,武功大进,看来杀死李不屈之后,只是因为还有魂魄待在我身体之中,才无法进益,等魂魄消失,便自然而然突破了。所谓走火入魔,便也烟消云散——我岂会叫我的爱侣跌了跤?”   他一面说,一面走近两人,周身带着犹如实质的压迫力,仿佛一把锋利的出鞘之刃袭来,简直叫人呼吸微窒,浑身难受。   明灿看了一眼姜晞,后者垂着眼,轻轻挣脱了少女的手,主动走向姜慈。   姜晞握住了姜慈伸来的手,犹如猎犬叼着牵引绳,主动将索套圈进脖颈。   姜慈望着他,略微勾起唇角,满意地微笑。   “能够再看见你,我总是很高兴的。我就知道,你为了帮我,是不惜一切的。”   姜慈话语中所指的,正是姜晞为了刺激李玉宸,叫他解脱升天,离开姜慈身体,特地带着李玉宸到了这几人的坟包之前,掘坟挖尸的事情。   ……其实他说的也没错。姜晞不得不承认。   姜晞面色平静冷淡,握住姜慈的手翻转过来,在他掌心写下几个字。   姜慈挑起眉梢,略感诧异:“继续挖?”   一边重复着姜晞写下的话,姜慈一边扭过头去,望向惟一一个没有被挖开的,属于“李昭雪”的坟包。   姜晞点头。   明灿很有眼色地跳出来:“交给我!”   她抄起铲子,继续哼哧哼哧挖掘起来,没多久便掘开了坟包,但一直挖了足足十五尺,也没有寻到任何尸体的踪迹。   在挖到十六尺时,姜晞捏了捏姜慈的手指,摇了摇头。   姜慈便道:“可以停下了。”   明灿灰头土脸地从深坑里跳出来:“这里面什么都没有,还要继续挖么?”   姜慈望着坟包前“李昭雪”的木牌,终于了然,冷笑道:“不必再挖了——李昭雪压根没死,李不屈立了这个坟墓,只是做戏,遮掩她还活着的真相罢了。”   姜晞心中早有预料,因此并不意外。   他叫明灿先挖李沉冤与江阔的坟包,只因这两人早在李玉宸死前便已死了,必定会有尸体,目睹了两具亲人尸体的李玉宸还是个孩子,无法承受之下,便会以为李昭雪也死了,因此放弃身体……   李不屈绝不可能真的下手去杀死自己亏待甚多的亲生女儿,若是先看李昭雪的坟包,却没有发现尸体,李玉宸肯定不愿意就此离开姜慈的身体,必定要吵嚷着去找李昭雪的踪迹。   那时候,麻烦才会更多。   姜慈也已经意识到这其中的谋算,脸上含笑,温情脉脉地凝望姜晞,既满意又愉快。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比自己的爱侣处处为自己谋划,更令人高兴的事情?   姜慈甚至决定,只要姜晞能给他一个不算蹩脚的理由,说明为什么非要去死,他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宽赦姜晞。   他甚至可以再退一步——哪怕姜晞说不出什么理由,只要还像今日这般温驯,姜慈就能假装遗忘姜晞想要去死的事。   “可以走了,去叫另外三个人来。”   姜慈对明灿下达命令。   明灿点点头。她敏锐地察觉到,姜慈好像更有自信了,但同时也变得更有压迫力,更不容置疑。   这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   明灿不知道,她只是略带担忧地望了一眼站在姜慈身边,苍白而缄默,如同一个影子的姜晞,而后才转身离去。   此刻,姜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哪怕圣教被朝廷整得四分五裂,也没有消磨此刻的好心情。   周娇娥与居浩渺两人跟随明灿匆匆而来,拜见姜慈。   “恭贺教主武功大进,诛杀李不屈,威慑江湖!”   周娇娥一来便毫不含糊地拜下去,柔软如柳的身姿弯下来,语气之中饱含欣喜之意。   居浩渺也弯下腰,此刻的他格外老实,再也不嘴贱了:“恭贺教主武功大进!”   明灿左右看看,见两人都拜了,便也跪下来向姜慈磕头:“恭贺师父!”   姜慈脸上没有喜色,反倒眉头一皱:“贺璞玉呢?”   “他说既然人已经救出来,脱了困,他留下也没有意思,不想再和活人说话挨近,只想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的,就径自走了。”   周娇娥低着头,一五一十回答。   “他倒是坦荡。”姜慈冷哼一声,倒也没说什么,毕竟贺璞玉这样的人,能离开棺材,跟活人走一趟,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   周娇娥笑道:“此番贺堂主很是帮了我们的忙呢。”   姜慈语气柔和下来:“你们都辛苦了,我从那机关之中发现了一处藏宝之地,虽然放置了毒药,但解毒不算困难。你们两人可以从中各取两成宝物。”   “多谢教主。”周娇娥笑吟吟道,“接下来我们要如何行动?”   姜慈问:“你是怎么想的?”   周娇娥直白地说:“奴家想着,我等先去紫宁城的安全之处,好好修养一番,等伤势痊愈,恢复精神,拿到宝藏,再图其他。”   “我已好全,不必休息。不过如你所说,先去紫宁城吧,其余事宜,到了紫宁成之后再说。”   姜晞一挥手,又道:“这些时日,你们不必叫我‘教主’了,叫我‘老爷’、‘公子’、‘少爷’、‘老板’什么的就好。”   “是,老板。”周娇娥笑嘻嘻。   居浩渺似乎突然没有了舌头,一直跟着周娇娥诺诺称是。   姜慈也懒得搭理他:“都起来吧。居浩渺,拿你的面具来,我们改头换面,前往紫宁城……对了,你们身上谁有食物?”   周娇娥风情万种地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块有些发硬的干粮饼子,双手递给姜慈。   姜慈直接将这饼子塞给了姜晞:“你先吃两口垫一垫肚子……等等,你颈侧受伤,还能不能吞咽食物?”   姜晞眨了眨眼,还没用手指写字回应,姜慈便自顾自地回答了:“应当是不行。那我给你捏碎了再混进水里,做成面汤再给你喝。”   说着,姜慈收回拿着饼子的手。   姜晞平静移开视线,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自己脖子上那条无形的捏在姜慈手中的绳索,随着姜慈武功的提升,越来越短了…… 第89章   众人商议之后, 决定前往紫宁城,再图其他。   姜晞行动不便,与周娇娥、居浩渺两人分开走, 跟着姜慈行动。   居浩渺拿来的人皮面具派上了用场。易容改装之后,两人扮作兄弟,拦下一辆商车, 跟着车队前往紫宁城。   一路上,姜慈果真如他所说, 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姜晞。   饮水、吃饭,都是他一手操办。甚至擦拭脸颊与手掌,都由姜慈亲手来做。每天晚上, 姜慈主动守夜。姜晞睡得迷糊时,还能感到姜慈替他掖紧被角……   姜慈作出一副好哥哥模样, 乐在其中地关怀着姜晞,毫无勉强之色,哪怕有些地方照顾不太周全,多来两次,姜慈便也学会了,做得熟稔而快捷。   这样的姜慈, 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到,在今日之前,还是一个养尊处优,无论吃饭还是穿衣,都由姜晞来侍候的圣教之主。   因姜晞不能开口说话, 身上又有伤, 难免显得疲惫而虚弱,像是一个身体不好的哑巴。   旁边不明真相的人, 看姜慈如此体贴备至,纷纷夸赞他是个负责任的好哥哥,但也有人劝他不要如此殷勤,否则他的妻子恐怕会心生不满,家庭不和。   姜慈闻言一笑:“我怕迎娶了旁人,我弟弟便受欺负。我这辈子只有他一个亲生的兄弟,血脉相连,永生永世都不会分开的。我不打算娶妻生子,只跟弟弟在一起过一辈子就是了。”   旁人听着虽然觉得话语之中仿佛有一些隐秘的古怪,但也没有多想,只是夸他兄弟情深。   唯有闭着眼靠在一旁的姜晞,清晰感觉到,姜慈说这话时,手掌轻轻滑在他大腿上,颇为暧昧地揉捏了一下,又绕到他的后颈,宽大的手掌裹住了他的颈后。   姜晞陡然感到一阵令人生寒的毛骨悚然。   但与此同时,这样温柔体贴与控制掌握并存的强烈感情,让他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若不能恢复武功,死了也算解脱!   在得到《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之前,无论姜慈怎样对他,姜晞都会默默忍受,温驯接纳,沉默迎合。   在得到功法之后?   ……那便是姜慈应当反应的时候了。   抵达紫宁城后,姜慈带着姜晞来到了周娇娥隐秘的安全宅邸,暂时落脚。   这段时间里,姜慈不停地处理着各种因为他的失踪而带来的坏消息,但他姑且没有再出现在江湖上的打算,而是打算以不变应万变,先休养生息,以周娇娥的根基为基础,发展一番再说。   这一回,姜慈将他从头开始发展壮大的组织取名为「粉墨」。   粉墨登场,又与“焚魔”是谐音词,暗示了姜慈仍然野心勃勃,从没有一天向外界的压力低头。   姜晞待在屋子里养伤,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姜慈勉强允许明灿每日来到屋子里,送饭的同时跟他说一会儿话。   明灿已背诵下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虽然每日与姜晞相处时间不多,但背诵一段武功秘籍的时间还是有的,不过几日,便已将秘籍尽数背诵完毕。   她背一段,姜晞记一段,等背完了,姜晞也就全记住了。   正好这时候,姜慈对姜晞的占有之心与日俱增,已渐渐忍受不了明灿进出他的房间。姜晞便顺水推舟,不再叫明灿继续每日同自己说话。   姜晞待在屋子里,虽然不同于往日被监禁的痛苦与黑暗,但他养伤不能说话,在姜慈的虎视眈眈下,又没人敢跟他闲聊,外头的官兵不知道还会不会继续搜寻,也不能出门。   除了姜慈晚上时分会回来看他,其余时间,姜晞一个人待着,其实与被监禁也没什么两样了。   但这反而合了姜晞的心意。   一个人待着,他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就更方便,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多情忘心大法》不愧是绝世武功秘籍,从三分之一天外陨石上悟出来的功法,不但艰难晦涩,修习起来还叫人疼痛至极,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无形的手揉捏,全身上下的骨头与筋脉都被撕裂又重组。   这样的痛苦,对于一个人而言,只要遭受了一次,便不敢再忍受下一次。   可对于姜晞而言,这是他唯一恢复武功的希望,只要没有把自己活活练死,他就算疼得晕过去,醒来之后,还要接着练!   过量的痛苦日益加剧,化作令神经麻木的毒素。   姜晞已慢慢习惯了每日骨肉为泥般的痛楚,疼晕过去的时候越来越少,对于外界的触碰也慢慢不以为意。   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修习《多情忘心大法》下篇,面对姜慈的时候,难免显得冷漠虚弱,对于所有抛过来的情感与动作,都抱以随意敷衍的心态,比先前更像一块没有心的冰冷木石。   姜慈不明所以,却也不甚在意,只以为姜晞是没了武功,身心不适,在闹别扭,反而对他加倍地温柔体贴。   时光荏苒,转眼之间,三个月过去。   秋去冬来,天气渐渐变冷,寒风如刀,树叶一片片落下,姜晞的屋子里加了厚被与火炉,怀里也多了每日的暖手小炉,身上的衣服更是换成了带有大氅的长袍。   似乎是姜慈体恤姜晞失去武功,怕他受了冷,一定要把屋子里弄得暖意融融。   姜晞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体贴,他的注意力仍然全部放在修习功法上,在姜慈看来,仿佛每日失魂落魄,浑浑噩噩一般。   姜慈给姜晞喂饭他就吃,不给他就一直饿着,饭便放在桌子上,直到油脂凝固也不碰一下。   若是换脖子与身体上的伤药时,给他脱下外衣,那姜晞就一直在屋子里穿着单薄的亵衣,哪怕厚实外套就放在旁边,也不会伸手将其穿上。   简直像个没有心也缺了魂魄的人偶。   姜慈对这样的姜晞,既感到一丝怜悯悲哀的难过,又有难以遏制的兴奋愉悦——这岂非证实了,若姜晞离开自己,便一定会死?   只是“姜晞无法离开姜慈”这一结论,便让姜慈激动得几乎颤栗。   「粉墨」以周娇娥为核心,凭借手握各类隐秘情报,在三个月内飞快壮大。   紫宁城中的三个互相掣肘的大势力,都已默认了它的存在——毕竟一个只用情报存活的组织没有太多威胁,只要保持中立,不特地支持三个势力中的一个,就能三头通吃,绝对饿不着。   「粉墨」已经走上正轨,有周娇娥看着,姜慈非常放心,现在终于可以放一放,来关怀自己的爱人了。   ……   姜慈一路走来,许多仆从垂首侧立,谦恭行礼。   他走到宅邸最深处的一个院落,院子里栽植着几株新移的梅树,腊梅开花,香气扑鼻,暖黄色的腊梅花像是凝固的水晶,在虬结的枝干上舒展盛放。   他走入屋子里,解下披风丢在屏风上,转入里屋,望见姜晞正坐在窗边,隔着琉璃制作的半透明窗口,呆呆望着外头绚烂的腊梅。   姜晞身形高大,穿一件厚实的洁白大氅,脸色与肩头的毛领分不清哪边更白。眉睫漆黑如墨,乌木般长发随意束起,只用一根绸带松垮绑着。冷峻侧脸如坚冰雕琢而成,眼里却没什么神采,缄默如一尊玉像。   姜慈白日离开时,他便是如此姿态,现下晚上回来了,仍旧如此,自始至终,身形没有半点移动,手边放着的热茶已经冷透,茶沫在杯沿干涸。   姜慈缓步走近,双手搭在姜晞肩头,低声道:“我回来了。”   姜晞过了几秒,才慢慢转头看他,嗯了一声,手搭在姜慈的手背上,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却显得十分乖顺。   姜慈微微一笑,捏了捏他微凉的指尖,略微俯下身,慢慢拆开姜晞颈部的布带,一圈圈布带散开,颈侧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留下一道斜斜向下的深色疤痕。   指腹轻轻蹭揉那块伤疤,姜慈低头,嘴唇贴在疤痕上轻吻,姜晞略微颤抖了一瞬,似乎有点难以忍受,却只是将手放在姜慈肩膀上,没有躲闪阻拦。   “医师说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不妨碍床事了。我们已经太久没有亲热,我实在等不及。”   姜慈声音低沉而急促,呼吸也变得灼热粗重,一把抱起姜晞,将他丢在柔软宽大的床榻上,身体已经覆压上去。   姜晞怔了片刻,略微回神,后知后觉地发现,姜慈居然已经在来见他之前,就自己完成了准备工作。   嗯……伤好了就要“侍寝”,确实没什么问题……姜晞放空大脑,身体被卷入了无尽的欢愉之中,心里还在琢磨着《多情忘心大法》的事情。   他花了三个月修炼下篇功法——姜晞从未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去修炼武功,对他而言,哪怕是上篇,他也仅仅花费了三日便已入门。   这段时日的修习,并非完全没有用处。   在疼痛之中,姜晞已逐渐发现,自己体内的筋脉随着反复的撕裂愈合,已经越来越宽阔坚韧。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最多七日,姜晞就能跨越这场艰难而漫长的拉锯战,抵达成功的彼方。   到那时,姜晞才会真正迎接姜慈发现他已经练通《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时,可能爆发的疯狂与震怒。   因此,这个时候,就让他尽情与姜慈纠缠吧……也许他们两人之间的缠绵温柔,已经时日无多了。 第90章   第一日。   姜慈为姜晞倒了热茶, 喂给他喝。   姜晞咽下茶水,把脸贴在姜慈汗涔涔的丰厚胸膛上。   姜慈格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发顶,姜晞静静倾听着姜慈有力的心跳声, 逐渐在这有频率的声音与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   第二日。   姜晞走出温暖如春的屋子,挑来捡去,为姜慈折了一支梅花。   姜慈颇为喜欢, 命人选了一个长颈圆肚瓷瓶插着,瓷瓶上描绘着鲜艳可爱的梅花, 与上头犹带冰雪的腊梅交相呼应。   当晚,两人彼此依偎,枕着梅香入梦。   第三日。   姜晞昏昏欲睡, 身体因为修炼武功的疼痛而蜷曲。   姜慈抚摸他苍白的脸颊,鬓边的乌发已经被汗水打湿, 以为他生病,正要去叫医师,被姜晞握住了手腕,走脱不得。   姜晞拉着姜慈的手腕,将他宽大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慢慢舒了口气。   姜慈保持着姿势, 垂首凝睇良久……   第四日。   姜慈带着一个盒子来到了姜晞身边。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祈福门的镇派之宝之一,顶尖暗器“散盐”。   据说“散盐”填装各类毒粉,发射出去时,敌人仿佛看见一场撒盐般的小雪细密罩来, 死得奇快无比, 要价也极高。   这是姜慈赠予姜晞,用来自保的暗器。   姜慈亲手为姜晞佩戴在手腕上, 教授了他如何使用此物。   姜晞默默凝视“散盐”,突然道:“我想要一把剑。”   姜慈闻言一怔。   第五日。   姜慈带来了一个狭长的盒子。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把锋锐而笔直的长剑,剑光如秋水,刃明亮纤薄,透明如水晶,泛着一丝淡淡的红色,阳光之下,瑰丽华美。   “虽然比不上圣教宝库里最顶尖的宝剑,也是当之无愧的一流武器了。”姜慈微笑道,“给它取个名字吧。”   姜晞望着这把绚烂至极的美丽宝剑,又看了一眼窗外细雪下宝石般一串串缀起的腊梅,缓缓道:   “慈心为善,就叫它「慈悲」吧。”   姜慈一怔,虽然觉得这名字未免太过柔软,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好名字。”   第六日。   姜晞向姜慈求来一叠纸。   “若你想学习绘画,我可以再寻人找些矿石,研磨成粉加水成色做染笔之用。”姜慈声音温柔。   姜晞摇头:“我只是用它写一写字。”   “要写什么?”姜慈有些意外。   姜晞缓缓道:“我写完了,明日给你看。”   姜慈一笑:“那我便期待着了。”   第七日。   窗外小雪如盐粒,四散飘落。   窗户未曾关紧,腊梅迎风招展,琼枝坠蕊,美轮美奂,一缕缕梅香随着凌冽的寒风吹入屋中。   桌子上前些日子新摘的梅枝已经枯萎,绛蜡凝黄的花瓣一片片萎软垂落,在墨汁半干的砚台内晕染深黑。   砚台旁,写满字迹的宣纸已经吹干,墨汁微微晕出锋锐笔触。   姜晞站在桌前,面朝窗外。   他身披毛领大氅,腰间挎着收入剑鞘的「慈悲」,从挽着乌发的发带,到脚下穿着的靴子上的云纹,尽是姜慈一个一个挑选了给他的。   姜晞缄默地等待着,直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在姜慈尚未开口之前,姜晞转过身。   姜慈略微一怔,在今日之前,姜晞从没有发现过他的到来。一种微妙的不详,随着凝视姜晞平静的神色,开始从心底里扩散。   “姜慈,来看看我写的东西吧……我们之前说好了的。”   姜晞的音色是冷漠而平静的,说话的腔调缺乏平仄起伏,却时常轻微停顿拖长。   姜慈忽略心底一点不对劲,伸手拿起桌上的纸。   看到第一行时,姜慈的脸色就变了。   越往下看,姜慈的表情越森冷恐怖,但他仍然在看,仿佛是强迫自己吞下一个外表看起来就不好吃的东西,内心仍然渴望在最后一刻能尝到一丝甘甜。   但姜慈失望了。   看完最后一个字,姜慈慢慢抬起头,幽深的目光凝望姜晞:   “《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是谁给你的?”   姜晞淡淡道:“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只要我想要得到,就会不择手段地去做……直到达成目的。这是圣教教给我的事情,不是么?”   姜慈嘴唇紧抿,腮边因咬紧牙关而略微凸起,一根根青筋在太阳穴处绽开。   姜晞低下头,拉起左手袖套,露出暗器“散盐”,手指拨弄之下,咔嗒一响,暗器解开桎梏,被他轻轻放在旁边的桌面上。   姜慈死死盯着姜晞,看他的一举一动。   姜晞从腰间抽出长剑「慈悲」,淡红色的光晕如血,纤薄而坚韧的长剑在窗外光芒的照射下,犹如宝石般闪耀,明丽而璀璨。   姜晞抬起双臂,两手平摊,长剑横放在双掌之间,单膝下跪,脊背笔挺地跪立于姜慈面前,扬起脸来。   “……”   姜慈的胸口已经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他低头望着姜晞,面无表情地握住剑柄,将其单手持握。   姜晞放下空空如也的手,转而肩膀耸动,身上的大氅滑下来,堆叠在地上。   他扯散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苍白而精壮的胸膛。   姜晞平静地说:“私自修习《多情忘心大法》,我违逆了您……还请主人立刻将剑刺入我的心脏,赐我一死。”   姜慈嘴唇微颤,双眼之中放射凶光,片刻之后,才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姜晞安静仰视姜慈,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后者的裁决。   姜慈咬紧牙关,剑尖已经抵住了姜晞的胸口,冰冷的寒意渗透肌理:“打从一开始,你便压根不喜欢我,是也不是?”   姜晞没有说话。   “你这是默认了么?”姜慈看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了。   姜晞淡淡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有以话语动摇主人的嫌疑……因此我什么都不说,还请您自行评判。”   “我不叫你修习,是怕你伤心难过,本以为得到了希望,没想到无法学会,反而绝望。”   姜慈冷笑不止:“可现在看来,你之所以提出修习,只怕是意识到,自己一定会学通、学会吧?原来绝望的不是你,我反而成一个白痴了!”   姜晞静静望着姜慈。   姜慈气得手指微颤,他从没有想过,终有一日,他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笑话。   也许从最初,他拒绝让姜晞修习此功法,脑海之中便有了隐约的察觉,意识到姜晞其实对自己毫无情意,只是“主人”与“忠仆”的联系。   承认姜晞不爱自己,太过痛苦。   姜慈一直在自我欺骗,从最开始要强取豪夺他,到后来自以为两人已经心意相通,脉脉含情,到现在终于认清现实——什么情意,什么爱慕,什么你情我愿?   姜晞一直都是被逼迫去“爱”他的!   姜慈自始至终,从没有任何一秒,得到过姜晞的心!   ——姜慈突然有些恶心,看着姜晞那张深爱的脸,熟悉的平静神色,他甚至想要用剑把那双可恨的淡漠眼睛刺瞎。   最好再割掉姜晞这条此刻说不出甜言蜜语,哪怕稍微欺骗他一下,不至于让他如此心寒的舌头。   再挑断姜晞的手筋脚筋,打断他的锁骨,废掉他的武功,将他变成一只没有自主能力的蠕虫……   也许那个时候,姜晞才终于能全心全意地依靠自己?   姜慈只是想到这里,就简直要作呕。   他所爱的,不是一条蠕虫,而是一个坚定不移,在黑暗中默默前行,分明已经即将崩溃,却仍然存有一丝希望的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姜晞。   他想得到的不但是姜晞的身体,还有他的爱。   为什么他偏偏得不到?   姜晞为了恢复武功,毫无迟疑地拼命去争取,等真正已经修炼入门,筋脉修复,到了胜利曙光的边缘,为什么还要直截了当地向他坦白,请他赐死?   姜慈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   当初的他,以为是想要与姜晞一起去死,但终于发现,其实他是想要与姜晞长久生活下去。   那么现在,姜晞是不是也陷入了与他一样的处境?   “呼……”   姜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冷静点,这虽然是个让他痛苦的时机,却也是一个可以分享彼此心情的时候。姜慈一边对自己如此说,一边强迫心中灼烧的怒火暂时平息。   他握着剑,没有刺进姜晞的胸口,反而手腕一甩,铮然一响,「慈悲」脱手而出,回到了姜晞腰间的剑鞘之中。   这回,反而是姜晞微微一愣了。   “既然你已经恢复武功,还是这世上除了沈不忘外再没有人练会的武功,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围墙是拦不住你的,圣教也已坍塌,不再如往日般只手遮天。”   姜慈直勾勾盯紧姜晞,一字一顿道:“你为何不一直将自己学会武功的事情瞒住?你为何不转头就走,从此永远离开我?天地之大,此刻的我已无力去寻找你了,你必定知道这点,为什么不走?”   这话问住了姜晞。一瞬间,姜晞甚至有点恍惚,在心中自我反问:是啊,为什么他不走呢?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把「离开姜慈」纳入自己的选择?   姜慈望着姜晞,看见那双终于不再古井无波的眼,心里所有的愤怒与不甘统统烟消云散,他忽然勾起唇角,愉悦至极地笑了:   “你也不明白?好,那我就亲口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吧。” 第91章   形式突然急转直下, 甚至已经完全超出了姜晞的预料。   在他的设想中,姜慈也许会暴怒,也许会悲哀, 也许会直接把他杀死,但唯独没有“冷静下来,敞开了彼此聊一聊”这样的情况。   在姜晞的印象中, 姜慈向来与“冷静”这个词语没有任何关系,他的怒火与澎湃的激情像是不灭的烈焰, 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因而这猝不及防的反问,竟然真的把姜晞问住了。   素来善于揣测他人情绪的姜晞, 这一刻,心中萌生而出的是无与伦比的迷茫。   他无法读懂此刻姜慈的心, 更不能解释自己的。   因此,他只有抬起头,沉默地凝望姜慈,等待对方的回答,并试图从这回答中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   “你需要我。”   姜慈没有任何推诿含糊的隐喻,直截了当地说:   “你迟疑、恐惧、对自己的性命和作用没有任何信心, 觉得你毫无价值。此时此刻,你迫切地需要我的回答与承认,需要向我验证,我需要你,哪怕你违逆我, 我也需要你。”   姜慈的唇角牵扯勾起, 露出一个没有任何嘲讽,只有愉悦的笑容。   “没有武功, 你觉得你失去了一切,因为你本人只是无用的废物——你一直这么觉得,不是么?”   姜晞一时语塞,眼珠茫然滚动,说不出话来。   “只有拥有武功之后,你才有勇气违逆我,试探我,试图从我的身上证明,我还需要你。”   “哈!真可爱啊,像只已经被完全驯化,却还担心自己哪天被抛弃的小狗。所以有时候要故意咬坏我的东西,要故意抵触我的命令,然后缩起来,委屈巴巴地窥视我的表情,看我会怎么对待你……”   “如果发现我仍然不会抛弃你,便松了一口气,心中暂时安定下来,直到再次感觉不安,再次想要试探。”   姜慈的目光落在姜晞的脸上,此刻的姜晞仍然半跪在地,袒露胸膛,凌乱的衣衫包裹着他,但在姜慈的眼中,姜晞已完全赤|裸。   已经没有任何需要恼怒的地方了。   姜慈突然意识到,姜晞的生存方式便是如此——无法信任自己,无法爱自己,却也无法离开自己。   也许这辈子姜晞都不能爱姜慈,可永远不会离开,永远渴求着姜慈爱与需要的姜晞,无论他的心如何,无论他的感情怎样,他也已经无法脱离姜慈,会不自觉地奉献自我,只为了服务姜慈,试图用姜晞的方式来“维护”姜慈对他的爱。   ——这样的姜晞,与一个深爱着姜慈的人相比,有什么区别?   姜慈彻底想通了,他畅快无比地笑了起来。   “你需要我。”   姜慈唇角微翘,无比自信地向姜晞伸出了手。   姜晞沉默着将手伸过去,握住了那只递过来的手,在姜慈的拉拽下站直了身体,直视姜慈炽热而愉悦的目光。   “你从一开始就需要我,你一直需要我。我就是你活下去的动力,我就是你人生的标杆,我的认可就是你最渴望的东西,如果你觉得自己对我没有用了,你的崩溃会摧毁你。”   姜慈在吐露这些话时,浑身都在兴奋得轻微颤栗。   ——是的,完全属于姜慈的姜晞,掌握着可以把姜晞打入深渊,也可以让姜晞感到安心与宁静的权利,让姜晞的情绪和生命都被自己牵动指引……   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这便是姜慈一直以来,最为渴望和期盼的爱——而恰好,自己所爱之人,也因主动或被动,格外适应这样的爱。   他们两个人,难道不是天生一对,是注定的爱侣?   姜慈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柔和,他抚摸着缄默的姜晞,注视着他,下达了自己的命令:   “无妨,尽你所能来渴求我吧——我需要你,我原谅你。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兴奋至极的姜慈,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来宣泄他膨胀到几乎爆裂开来的喜爱与快乐。   他把姜晞推回了床榻上。   “既然你已经恢复了武功,甚至修炼成了《多情忘心大法》上下两篇的全部功法,那今晚就不要闭眼睡觉了。之前的日子我顾念你的身体,只是浅尝辄止。现在,你要好好努力了啊……在我没有满意之前,不允许停下来。”   ……   姜晞有点头晕。   他仿佛被绕进了一个奇怪的圈,姜慈的话语像箭矢般接连不断地击破了姜晞预先备好的回答,将他的想法射成蜂窝,蛮横无比地把姜慈的心意注入其中。   一时之间,姜晞甚至有点自我怀疑了——难道他真是如此想法?   在深入思考之前,姜晞的身体便被迫卷入快感的浪潮,他的念头也戛然而止,只好暂且对付眼前的麻烦。   当人处于无法理解的环境之中时,会作出最本能地方式,那也许是拼死反抗,也许是蜷曲求死,也许是哭号崩溃。   姜晞的选择一目了然。   他放空了自己的大脑,接受了姜慈给予他的一切。   教主说宽恕他了……姜晞有点迷糊地想,也许这足够了?   武功已经恢复,筋脉修复完全,甚至更进一步。   身体没有因为修习《多情忘心大法》而发生某些不可逆转的变化,仿佛这门功法天生就是为姜晞量身订做。   本以为会暴怒的姜慈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以温情脉脉的承诺加固了他们之间缔结的联系。   他甚至有了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   这种种一切,突然从极差转变为极好,姜晞甚至有些不可置信,如此幸福美满之事竟然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   姜晞醒过来时,姜慈仍在睡觉。   昨晚闹腾得太过,姜晞甚至觉得此刻的自己,皮肉上仿佛还残留着过电般的酥麻,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敏锐,甚至可以感受到气流穿过肺部的微妙涌动。   姜晞叫仆从端了食水进来,正好姜慈睡醒,便如昔日般为姜慈梳洗。   姜慈闭目坐在圆凳上,姜晞站在身后梳理一头乌黑的长发,发丝如绸缎般顺滑,越来越会绾发的姜晞很快梳好了头发,又为姜慈穿衣。   做完这一切,他正要收拾自己时,姜慈突然伸手按住他要拿起嵌象牙木梳的手,笑吟吟道:“我来帮你。”   姜晞一怔,姜慈确实侍候过他,不过那是在他失去武功的时候,没想到现在恢复了武功,姜慈也愿意继续给他梳头穿衣……   姜晞老实坐着,发丝被轻轻牵扯,头皮没有感到丝毫疼痛。姜慈绾好了头发,挑了个碧玉耳挖给他簪发,澄澈剔透的翠色碧玉鲜妍明亮,姜晞的脸色都被衬得不那么苍白了。   “既然你已恢复武功,那便继续到我身边帮我吧。”姜慈语调轻快,说出的内容却杀气四溢,“「粉墨」已在紫宁城站稳脚跟,只是过去的仇不能不报。”   姜晞问道:“要杀了秦王,报复朝廷么?”   姜慈一愣之后哈哈大笑,握住姜晞的手,重重一捏:“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若要报复,干脆找个机会潜入京都,杀了皇帝老儿,岂不更好?报复一个小小的秦王,不必如此。”   姜晞嗯一声,他也不是很想与朝廷对上——无论此刻武功高低,姜晞也不想试试看能否与十万铁骑抗衡。   “我们要对付的人,是与李不屈联手坑害圣教的那个姓刘的太监。”   姜慈眸色幽深,握着姜晞的手便不放开了,一直轻轻揉搓着:   “那个姓刘的,以绝世武功威压只与李不屈实力相差一线之隔的‘剑尊’秦英华,却年纪如此之轻,实在叫人无法不怀疑,他修习的武功是什么。”   姜晞想了想:“你是怀疑,刘公公修习的武功……与《清神控心大法》有关?”   “不错,既然要收集功法,岂能放过任何可能?”姜慈眼中放射出冰冷的神光,“此人是朝廷的人,一直在解决收揽各大门派之后的琐碎事宜。这段时间,统共出手三次,每一次都石破天惊,一招制敌,几乎不漏跟脚。如此谨慎,为得什么?”   “他的武功只怕自有奇异之处,不能显露太多,叫人看出不对劲……?”姜晞猜测。   姜慈微微一笑:“找准时机,试出他的武功究竟是什么路数,可有奇诡可怕之处。把此人活着带回来,放心大胆地去做,我会在关键时刻与你一起出手,留下那姓刘的太监。”   姜晞想了想,问:“教主,既然要杀刘公公,可有什么谋划?”   “自然。周娇娥与我已经商讨过了,如此行动便是……”   姜慈在姜晞的耳边低语几句。   姜晞听完,缓慢地眨了眨眼,点头:“是,我知道了。”   姜慈拉着姜晞的手,语态格外温柔轻快:“我信你一定做得到。去吧,如之前一般,将胜利的消息回禀给我。”   “是。”姜晞低声道。   他犹豫片刻,在姜慈的颊边落下一吻。而后转身离去,推开房门,走出了这个已经待了三个月,种满了腊梅,温暖如春的小院子,踏入风雪咆哮,寒意透骨的冬日。   丹田之内盘旋着温暖的内息,抵达四肢百骸,宽阔而坚韧的筋脉之中涌动着江河般澎湃的力量。   昨日刚刚下了一场大雪,重新被委以重任的姜晞身形笔直地矗立于白茫茫天地间,他抬头仰望天空,一团凝结的雪随着刺骨寒风吹在颊边,乌黑的鬓角挂满白霜。   “呼……”他缓缓吐出一口沉闷在胸腔之中足足数月的浊气,鼻端微红,眼眸点漆生光,迎着寒风,苍白面孔上冷漠的神色如烈日露珠般消融,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   天高地广,黑暗般如影随形的恐惧,在冰冷而公正的纯白之中消散无踪。   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第92章   时值十一月中旬。   紫宁城中, 帮派「粉墨」所占据之地,翠色山麓下,一座隐蔽的宅邸右侧, 坐落着一间小而雅致的屋子。   纷飞的雪片之中,屋檐已被大雪染作霜白之色,厚重堆积起来, 犹如填塞绒羽的厚被子,沉重地盖在层叠瓦片之上, 挤压得房梁发出咯吱轻响。   明灿手持一把宽大的扫帚,轻轻一挥长杆,扇形帚面便清开一大片积雪, 没过多久,她的小院子里已没有了积雪的覆盖, 露出整齐干净的青石地砖。   “呼——嗯,接下来是上面的……啊、姜晞?”   明灿抬起头,正巧与一个刚刚落在房檐边缘,轻盈无声的身影对上了视线,先是一怔,而后露出惊喜的笑容:“你的武功恢复了?你练成了?太好了!”   “我恢复了, 这离不开你的帮助……多谢,明灿。”姜晞声音平静,脸上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嗨,用不着。你也帮了我很多啊。”明灿摆摆手,“真要谢我, 就一起把我屋檐上的雪弄下来!我说一二三, 你就将雪推下屋檐,怎么样?”   姜晞点头, 抬脚踩在屋顶正脊上,脚下轻轻一点。   一股柔和而澎湃的内息随着这轻若鸿毛的一击自足尖传递而出,只一瞬便已扩散至整个房顶。   覆盖如厚绒被的积雪一震之下,分作三段,从左至右,一块块依次从斜坡滑落。   在积雪即将触地崩散之前,明灿身形如闪电般前窜,以手中扫帚为武器,迅捷挥打一下,扫帚便带着雪块自空中划过一道曼妙弧线,噗通尽数堆落在院子角落之中,形成一座小小的雪山。   再去抬头看屋顶,上头黑灰色的瓦片反射一点淡淡的日光,光洁如初,竟然一丝残雪也无,显出妙到毫巅的内息操|控。   “真不错,省了我好大力气!”   明灿嘻嘻一笑,去屋里放下扫帚,声音传出来:“进来喝碗热茶?”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现在来只是知会你一声,报个平安……近些日子,我大约不会出现在紫宁城了。”姜晞一面说着,一面轻轻落在院落之中,身上大氅绒羽在风中展开,如一只收拢翅膀的鹤。   明灿推开窗户,隔着细雪凝睇姜晞,颇为意外:“师父叫你去的?你们,嗯,情况如何?有没有吵架?”   她手指比划几下,朝姜晞眨巴眼睛,一幅“你懂我的意思”的模样,颇为灵动可爱。   姜晞自然懂,略微颔首:“没有吵架。他虽然不允许我私自修习武功,却也原谅了我,交给我一个任务……”   “真的假的?”明灿对姜慈的品德毫无信任,眉目之间隐含担忧,压低声音,“可别是师父故意选了个特别困难的任务,叫你去送死吧?他没吵没闹的样子怪吓人的。”   姜晞缓慢眨眼:“真的……嘘,不要这样说,姜慈听得到。”   “唔!虽然我知道师父武功高,但离得这么远也听得清么?武功进展居然如此厉害?”明灿倒是不怕,却很讶异,咕哝着,“好吧,看来我以后说别人的坏话时,一定要多加小心了。”   说完,明灿直直望向姜晞,沉声道:“你也是,姜晞,多加小心!千万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啊!”   姜晞点头,露出一丝冰雪消融般的微笑。   他朝明灿摆摆手,身子已迅捷跃起,在明灿的注视之下,仿佛比一片随风漂浮的雪花更轻盈,背影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   牧康城。   风雪已住,大地上的积雪融化成水,又凝为坚冰。   衣着厚实的行人走在街道上,通红鼻端不断呼出白雾,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不慎踩住坚冰滑倒,跌断了身上的骨头,花钱又肉痛。   冬日严寒,匾额上写着“安齐仙”的医馆仍开着,生意火热。   屋子里蜷曲着许多街道上冻僵饥饿,几乎快要死去的乞丐,几个年轻的学徒正在屋子里慌忙跑窜,手里拿着各类熬好的药剂,送到各处,强行撬开将死乞丐的嘴巴,将药汁倒入其口中。   因太过忙碌,药汁不会放凉,滚烫的一碗倒进喉咙里,乞丐发出痛苦的呜咽之声,唇舌咽喉被烫破也是常事。   但这些乞丐依然很感激安齐仙的医师,只因那位医师虽然看似只是个平平无奇,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实际上却有极为高明的医术,被他拉进医馆的乞丐,哪怕是刚断了气的,也有许多可能被救回性命。   十个乞丐里有七个都能救回来,也不怕屋子里多是乞丐,叫其余百姓厌恶,不肯踏足其中,妨碍了生意。在乞丐们看来,安齐仙的坐馆医师,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好人。   夜傍时分,太阳西沉,安齐仙的屋子里点了灯。   突然,门外走进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华贵的年轻男人。他面色苍白,略微掩着鼻子,看不太清脸,与臭气熏天的乞丐们格格不入。   “这位客人,您是来求诊的?今日太晚,药材也快要用光,明日再来吧!”   一个医馆学徒捧着一碗滚烫乌黑的汤药匆忙路过,掰开脏臭乞丐嘴巴,往里倒药时,语速极快地顺口招呼男人。   “我来找安齐仙的坐馆医师,越快越好。”   年轻男人低声道,语气里没什么嫌恶之意,平静如一泓清水,令学徒焦躁的心情也稍微平复。   说完这话,年轻男人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了学徒。   “这……好吧,您跟我来,从这边绕路走!”   学徒拿到银子,踯躅一瞬,一咬牙,还是没忍住金钱的诱惑,手里拿着空碗,匆匆绕过地面草席上的一窝乞丐,带着年轻男人七拐八绕,朝里屋钻去。   年轻男人途径一个昏睡的乞丐时,眼珠微转,瞥了此人一眼,目光状若无意地从乞丐残缺两根手指的左手上滑过……   里屋之中,一个干瘦矮小的中年男人正在灯光下翻阅书卷,手边一沓写满字的宣纸。墨汁味道浓厚,夹杂中药的清苦,不远处还有一个正在煨着药,咕嘟冒泡的小炉子。   听见脚步声,中年男人嗓音嘶哑地不耐道:“没看见我忙着么?还不滚远点!”   一边说,他一边转过头,却看见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站在学徒身后的高大男人,居然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叫他误以为只有一个人前来!   年轻男人放下了似乎是因为不愿意嗅到难闻气味而抬放在脸颊边的手,露出了真容。   苍白冷峻,眉睫漆黑,眼神冷漠而平静,如一尊复活的石雕。   “……”   中年男人目光闪烁,不耐烦的脸色缓和些许,摆摆手:“下去吧,我跟这位客人说说话。走前记得把门带上。”   学徒一转身走了,里屋的门轻轻合拢,屋子里只剩下两人。   干瘦的中年男人上下打量姜晞,眼睛在他颈侧发丝遮掩的疤痕位置扫了一眼,平凡面孔露出一丝堪称娇柔的笑意,干涩嘶哑的男性嗓音也突然变作轻灵柔和的女声:   “没想到你还活着,姜侍卫。看来那位也活着咯?”   说到“那位”时,中年男人举起手,食指竖起,指了指上方,颇有隐喻。   姜晞望着中年男人,淡淡道:“我为何来到这里,林神医应当清楚……”   干瘦矮小的中年男人,正是易容之后的林神医!   “莫非是姜慈叫你来唤我回去?事先说明,我可不走,我在这里过得很舒坦。每日抓几个乞丐,试验我的新药,若是成了便放人,若是失败人死了,也没谁会对此指指点点,好不快活。”   林神医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先前若是姜慈还是圣教的教主,那林神医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可现在姜慈已经失去圣教,也没有了可以给她钱财的权利,干嘛回去受苦?   姜晞淡淡道:“他也不会放心你。只是研制新药花销颇多,又无人上门,林神医莫非不需要钱么?”   林神医狐疑看着姜晞,突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你是为了清神续命丹而来?”   这个猜测非常合理,姜慈需要每月服食丹药续命,身上携带的又不多,急用的时候,找林神医也算是一个办法。   姜晞没有正面回应,只是道:“你有吗?”   “有,但不多。”   林神医起身,去身后的柜子里翻找片刻,摸出一个小瓷瓶,里头装着些丹药,一晃瓶子就丁玲作响:“这个,一千两。”   “七枚?”姜晞问。   林神医点头:“不错,我就剩这些了。其余的你应当知晓它们放在哪里——姜慈一般不是带在身上,就是放入圣教宝库之中。”   姜晞从怀中取出一个圆鼓鼓的布袋子放在桌上:“不必找了。”   林神医打开袋子,一股绚烂的光芒四射而出,闪花了人的眼睛,里头装着一颗莹润浑圆的夜明珠,无光自亮,璀璨至极。   “这!这夜明珠价值万金……”   林神医双眼放光,张口欲言,又咽下去,合拢布袋,笑吟吟道:“我可不能给你找零钱。不过既然你们如此有诚意,我便也不能小气,这样吧,我的新药你可以每样各拿十份。”   那个圣教里就开始研究,总是找人要器官的药……?姜晞看着她:“新药?” 第93章   林神医微微一笑, 骄傲无比地站起身,在柜子里取出三个小瓷瓶,一边找来红纸写下药名贴在瓶身上, 一边介绍道:   “生骨丹,服用之后,骨骼愈合更快。”   “活血丹, 服用之后,血肉粘合更快。”   “舒筋粉, 外敷在体表,可让纠缠紊乱的筋络逐渐理顺。”   姜晞静静倾听,略微挑起眉梢:“……续肢重生?”   骨、肉、筋, 三个一齐使用,岂非真的能做到续肢重生的地步?   林神医欣慰点头:“不错。虽然只能在肢体断裂之后的一日之内才可续接, 但只要接上愈合,便恢复如初,无论内力运转抑或发挥武功,都轻而易举。”   ——神药!   姜晞脑海中闪过如此念头。   武林中人,最怕的不是残废,而是残废之后, 武功降低,落寞而终。但有了这药,除非肢体被人刻意损毁,只要续肢重生,便能恢复原貌。   虽然《多情忘心大法》下篇同样有重塑筋脉, 以内力治愈体内伤势的奇效, 修行条件却太过苛刻,修成之后又只对本人有用, 无法将内力输入旁人体内,比不了这药使用范围的广泛。   姜晞沉默片刻:“这样厉害的药,来抵价钱,绰绰有余。”   林神医稍显得意:“那是自然。好了,你走吧,我还要继续研究新药。日后若是你快死了,倒能来这里给我送钱,其他时候就别出现了,麻烦!”   姜晞收下瓷瓶,重新捂住鼻子遮掩面孔,打开了屋门。   乞丐身上的恶臭夹杂着血肉腐烂的污秽毒气扑面而来,几欲令人作呕,苦涩而滚烫的药汁被勤劳又疲惫的学徒一次次灌入乞丐的咽喉,烫坏了的乞丐说不出话,只能跪下来向里屋的方向磕头,表达他们对大善人医师的感激。   野草般卑贱的乞丐,不会在意自己是否作为试药人被反复折磨观察,他们只知道,如果没有林神医,别说十个人里面活七个了,在这样的风雪天,十不存一是常事。   姜晞沉默不语地走过,推开大门。   一股寒气吹入屋中,油灯的火焰随之摇曳。姜晞离开了安齐仙,迈步跨入风雪咆哮的冰冷暗夜。   走在街道上时,姜晞已经知道林神医的隐喻。   ——这里有朝廷的人监视。   向上指的手,不但代表了“姜慈”,同样代表了“天子”。   说出姜慈的名姓,又这样急促地催着姜晞离开,再加上最开始安齐仙的馆主并非林神医,而是另一个人,现在那人却不见了,安齐仙中,只留下了林神医与三个学徒……   姜晞身形一闪,拐入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隐匿起来。   片刻之后,此处果然匆匆奔来一个乞丐,那人相貌平平,左手缺了两根手指,正是先前躺在安齐仙地面上熟睡的乞丐。   缺损的两根手指是齐根而断的,断口处平滑至极,姜晞几乎能想象到,这两根手指是由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切下。   自从姜晞踏入安齐仙之后,这乞丐的心跳就变了,从睡着变成了清醒。他与林神医谈话时,没有传音入密,特地直接对话,想必这位身具武功的乞丐,已经将两人话语听得清清楚楚了。   一个有武功,身体残损,还会装模作样的乞丐,实在无法不让姜晞联想到四大帮派之中的“残损帮”……他们果真也投靠朝廷了么?   姜晞冷眼注视乞丐四处张望,试图找出自己,却又无功而返的身影。   ……   兼风城,圣教。   三个月是足以改变一切的时间。   桀骜不驯的活人变成骨肉俱碎的死人,繁荣华美的屋宇变成坍塌破损的废墟,洁净平整的地面充斥飞溅的鲜血与腐烂的血肉。   在屠杀与争斗中,圣教武功高强之人,被刘公公辣手无情地一一针对除去,剩余的圣教余孽,便由朝廷派出的训练有素的弩箭队伍攻击。   弩箭队伍已经从上千人削减到三百余人,上万根特制弩箭也减少到剩余不到百根——他们都是与圣教不肯低头的恶人互相攻击而残留下来的幸存者。   为此,圣教的人逃的逃,死的死,投降的投降,朝廷费尽力气,终于暂时把圣教打散压制,至于那些分舵,实在是没有力气去管了,反正没有圣教庇护,其他分舵也很快会被附近势力争抢霸占,不必费心太多。   目前,朝廷剩余的人都在圣教残存的屋子里住下,正在慢慢休整。   刘公公住进了最大最宽敞的浮光楼。   这日,正在风雪中慢慢查看属下搜罗列出的圣教宝库物件,突然外头传来一声传报,说与圣教魔头“姜慈”有关。   刘公公命人进来,听完传报,笑了一声:“居然如此之巧?我们刚想找,他人便出现了?”   “公公的意思是,这是虚报?”汇报人谦卑躬身,小心询问。   刘公公摆摆手:“无论是真是假,都不能放过。据李不屈所说,姜慈身患怪病,若必须服药,那也不奇怪。宝库之中确实找到了几个保存很好的珍稀药物……这样,近些日子叫下面的人警醒点,在宝库之中设下陷阱,真有人来,便叫他有来无回。”   “属下等必定兢兢业业,抓出可疑之人!”   “倒也不必如此严阵以待,按照规矩来就是。不要光顾着宝库之事,而忽略了旁的巡逻值守。”   刘公公低头翻阅,语气平静,带着一点关切的温柔,抬脸冁然一笑,姱容修态,霞姿月韵,令人见之心折:“再歇十日,我等便可以回京述职。在那之前,一切平稳、身心安健比什么都强。下去吧。”   “是!”汇报人面上一热,心中感动不已,行礼之后便退下了。   等人离去,刘公公脸上笑意淡下去,轻轻叹了口气:“这样麻烦的事情,何时能够结束?无聊,无聊至极……真想杀人啊。不行,要忍耐,只有忍耐才能更长久……”   刘公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手指用力揉捏着鼻梁与太阳穴,用力到指甲陷入自己雪白的皮肉之中,撕裂的皮肤渗出猩红的血迹,缓缓流淌下来,凄艳而美丽。   ……   姜晞安静地蜷曲在房梁上。   一根根横梁,一个个狭窄的空隙,屋子内部已经成为姜晞的地盘,他如一条蟒蛇,肌肉隆起,身形轻挪,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滑动。   他突然感到熟悉的安心——在被姜慈带出来之后,姜晞便一直像今日这般,在圣教的各个屋檐下活动,悄无声息地窥探着下方人们的生活。   只是现在,走在下面的人不再是圣教中人,而是朝廷的人。   令行禁止的朝廷精英,比起圣教那些乌合之众敏锐得多,但姜晞的武功已经非昔日可比,潜行在暗处时,如一抹地狱里逃窜至人间的幽魂,只要他愿意,无人能够察觉他的踪迹。   几乎在拜访了林神医之后,姜晞马不停蹄地赶往圣教,如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无声无息地探查,默默收集情报。   此刻,他正隐匿在长烟楼中,静静注视下方几个地位不低的朝廷武人,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姜晞的双耳之中。   “刘公公最近瞧着吃得少了些,真叫人担心……”   “嘿,你先前不是还说,讨厌被一个没根的阉人指挥么?怎么现在又关心起刘公公了?”   “胡说八道!我只是怕来了个不懂行的人,瞎指挥害了弟兄们的性命,又不是针对刘公公——人家好得很!做事稳妥,脾气温良,相貌出众,跟他说两句话,我的魂儿都要飞了。”   “噤声!你脑子里想什么腌臜玩意?”   “我又没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自然不会喜欢女人一般喜欢刘公公,只是觉得跟他相处身心愉悦罢了,你猜别瞎想!刘公公那样的人,岂能如此玷污?”   “那便好。刘公公备受欢迎,在座的各位谁不喜欢?只是人家与我们身份有别,能有一夕相处时日,就偷着乐吧!”   “下回咱们叫厨房里的人多做点鲜嫩脆爽的腌菜,配着白粥给刘公公尝尝,说不准胃口就能变好呢。”   “唉,是啊,我们多出点力气,刘公公也能少操点心……”   余下话语便转了平日里的训练之类的杂谈。   ——刘公公竟然如此受欢迎?   姜晞略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了一点隐约的疑惑,但并不诧异,只因他与姜慈早已猜测刘公公身兼《清神控心大法》。   顾名思义,《天魔焚心大法》与火焰有关,姜慈在突破时胸口泛起的一丝焰光的场景,仍然留存于姜晞的心中;《多情忘心大法》则修炼条件苛刻,要求修行者不能有爱意柔情之心,否则绝对无法学会武功。   那么《清神控心大法》,在姜晞的揣摩之中,便是与“操控他人”有关的了,或许像周娇娥所修习的媚术一般,有着类似的功效,都是能牵动人的情绪之类……?   姜晞大脑飞速转动,身体却无声无息地离开了长烟楼。   换了便于行动暗色衣物的姜晞,如同黑暗中如一只蝙蝠,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觉,潜入距离浮光楼最远的一处名为“皓月塔”的高楼之内。   在这里,姜晞度过了他的少年时光,经历了种种非人的刻苦训练,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暗卫。   此刻,他重新归来,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   ——按照计划,接下来,他的手也许要染上鲜血了。 第94章   皓月楼。   黑暗而高耸的小楼坐落于临近沉璧崖不远处, 其中机关重重、暗道交错,没有窗户,只有通风气孔, 因而常年被黑暗与冰冷笼罩,森然似一只竖立的棺材。   朝廷的人攻来时,姜慈的亲弟弟姜泽收拢了一半不愿对朝廷俯首称臣的人, 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彼此厮杀,直到决胜出最后的赢家。   姜泽哪怕处处小心谨慎, 也被刘公公觑见破绽,一招击杀。   至于已经臣服的姜宁,则被刘公公派了一队人马送回京城, 此刻怕是已经拜见过皇帝,找了个隐蔽之处藏起来了。   但无论外界如何喧嚷吵闹, 皓月楼都仿佛死了一般毫无动静。   朝廷的人从圣教中人口中得知,此处正是历代圣教教主训练暗卫的地方,想要攻入其中,却被机关暗器所伤,死伤惨重,一怒之下, 命人放火烧楼。   烧楼结果并不好,皓月楼整体以砖石层叠堆建,为了防止里面的人逃出去,设置了特制的通风口,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少机关暗器, 火只烧黑了外表的一层漆皮, 便因没有可燃物而自灭。   见此情景,朝廷的人便又在外头焚烧草木, 让滚滚浓烟卷入皓月楼之中,试图熏死里面可能存在的活人。   烟熏火燎三日,再观察了一段时日,发现皓月楼里没有任何人走出,仿佛里面是一个寂静的死地,朝廷的人便也不再把它放在心上,干脆忽略过去。   姜晞此刻是从暗卫可以进出的侧门进入皓月楼的。   他手掌按在熏黑的冰冷表面,以特定规律来回按压七下砖石,虽然手掌下的砖石仿佛没有异常般动也不动,但在按压之后,下方缓缓打开了一道足以容纳一个孩童进出的狭窄小道。   姜晞深吸一口气,全身骨骼轻微响动,高大的身子一点点变得矮小,钻进小道之中,慢慢爬了进去。   冰冷而黑暗的小道狭长得不可置信,姜晞在其中攀爬时,恍惚感觉自己仿佛是地面下泥土中钻动的蠕虫,卑微到不可见光——也许这样暗示的环境,便是为什么暗卫都要从这小洞中进出的缘由。   片刻之后,姜晞眼前豁然开朗,终于爬出了小道。   钻出洞口之后,他所处的位置便是暗卫们休息的屋子。因为熏烟,此处空空如也,一些用以睡觉的简单用具都被丢弃,宽敞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在这里……”姜晞喃喃。   皓月楼统共分上下六层,上三层在地面之上,下三层在地面之下,每一层都有其分工。   此刻,姜晞进入的是最顶层——也就是地上第三层,这里是正式合格的暗卫用来休息的地方。若此处没有人,姜晞便要一层层地找下去了。   他在原地走动片刻,找到通往下方楼层的暗道,手掌在旁边光滑的石块上以特有顺序按压六次,暗道口喀啦一声缓缓移开,仍然是狭长而窄小的通道。   姜晞的身子挤了进去,他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记忆中熟悉的地方唤醒了身体的本能。   地下二层。   姜晞翻入其中,这里放置着一个个密封的卷轴与盒子,因火烧与烟熏,卷轴大多已化为灰烬,只有一些特殊材质的盒子勉强得意留存。   姜晞在原地翻找片刻,打开盒子,看见里头用文字书写着各类任务要求,最新的一次任务发布时间是三个月前。   暗卫每个月都必须完成一次任务,才能达到存活的最低要求,因此暗卫会在任务卷轴下方空白处按下属于自己的指印,若是完成,便可以取走卷轴,若是没有完成,便叫下一个暗卫按下指印。   看来这里三个月没有任务了……姜晞心想,还有点怀念。   过去他还和其他暗卫待在一起时,也是每个月自己去找合适的任务完成,大部分是暗杀,小部分是伪装探查情报。   那时候,“一”格外关照他,知道他年纪最小,武功不如其他人那么高,便给他留着难度低一些的任务,好叫他每个月都能完成指标,不至于因为无法完成任务而被残忍处决。   只是作为暗卫时,姜晞的身心都处于最麻木冷漠的情况,对身边的人毫无感情,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悄悄地关照着,直到脱离了这黑暗而恐怖的皓月楼,他才慢慢品味出“一”的关怀。   希望“一”还活着……姜晞默默地想。   之前为了绞杀燕渡,姜慈派出暗卫,二十个里面死了五个,现下只剩下十五个暗卫,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姜晞找到机关,按压五下,继续朝下钻去。   地上一层。   这里是放置武器、药物与便携食物的地方,烧灼熏烤痕迹最为严重。一排排训练所用的假人、武器陈列其中,其中不乏江湖上稀罕少有的暗器,削铁如泥的宝剑。   武器后一排排柜子已经被完全烧灼焚尽,里面原本装着的药物破碎大半,各种食用的肉饼与面饼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没有焚烧后的痕迹,大约是被人带走了。   “果然,这里还有人在……”   姜晞心中一定,迫不及待地找到暗道口,继续朝下爬去。   地下一层。   长年累月的腥臭血腥味扑面而来,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刑讯所用器具残留暗色痕迹,悬挂在四面石壁之上,角落堆放着几个颇大的铁笼子,笼子的内部特制有一根根尖锐倒刺,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   屋子的中央摆着一架竖立的刑具,上下都挂着已经解开的粗壮锁链,旁边还有一条黑色的鞭子,上头密集的软刺可以抽一下人就刮掉一小片血肉。   姜晞来到这里时,心脏本能飞快跳动几下,身体也情不自禁地有些僵硬——这是他长年累月对这里的恐惧而导致的生理性反应。   姜晞还记得,他在小时候,训练若是出错,没有达标或者不够狠辣,就会被负责刑法的上官堂主带到这里。   钩子插入肩膀,挂在那竖立的架子上,捆住四肢,被鞭子抽打,或者被上各种刑具。   若是喊痛或哭泣,就打得更狠。一边挨打,上官堂主还会一边语气带笑地问,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做错了。   姜晞的回答有时候令他满意,有时候令他不满,无论如何,姜晞都会猜测上官堂主的想法和心意,拼命贬低自己,直到对方满意,停止用刑,将他放下来。   也许姜晞善于揣摩他人心情的能力,便是那时候养成的……   结束后,姜晞会被塞进带着尖刺的笼子里,他被迫蜷曲成一团,忍受铁针扎入血肉的痛苦,在那里睡过一个难熬的夜晚。   上官堂主,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姜晞就本能地绷紧肌肉,心脏狂跳,仿佛遇见了猎鹰的野兔,本能想要逃离。   “呼……”   姜晞深呼吸,按捺下略微波动的情绪,找到暗道洞口,继续向下。   地下二层。   屋子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亮。   姜晞双眼在夜晚也可以视物,他目光巡梭一圈,望见一个个巨大的牢笼,里面残留着腥臭的血味。   这是姜晞小时候刚进来时,待过的地方。   他与其他小孩子吃喝拉撒都在此处,外头会有人边教导他们学习武功,边命令他们每隔三个月就彼此战斗一次,输了的人会被拉走,赢了的人才能留下。   姜晞在这里熬过三年,内力武功入门,才走出了牢笼。   他突然看到,牢笼的角落里蜷曲着几个小小的孩童身影,立刻意识到,这几个孩子是最近新来的暗卫预备役。   姜晞沉默片刻,伸手在锁上一按,沉重的锁头当即断裂。   走入牢笼之中,姜晞触上其中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孩子的肩膀,冰冷而僵硬,把他翻过来时,小孩脸色青黑,紧闭着眼,口鼻里都是黑色的粉末,已经窒息而死了。   “……”   他沉默片刻,又去看其他孩子。   这几个孩子都是蜷曲着死的,尸体腐败的速度极慢,显然已经接受了熟悉毒素的训练。他们是在烟雾弥漫在屋子里时,由于被锁在笼子中无法逃跑,活活呛死的。   看数量,这几个孩子应该是本届最优秀的好苗子,根骨悟性皆是顶尖,若再过几年,说不定他们还会成为姜晞的后辈。   一时之间,姜晞不知道庆幸他们还没有在黑暗中陷得太深就已解脱,还是可惜他们分明已经可以继续活下去,却还是因为这样的意外而死。   他只是沉默地起身离开,不再去看孩子们的尸体,双眼之中,神光更加冷凝,仿佛铺着纤薄的寒冰。   姜晞趴在地上,仔细聆听下方的声音。   随着听力一点点展开,他听到了轻若无物的呼吸心跳之声,一个又一个人的形体在他的脑海中勾勒,足足十六个人呆在地下三层,躲避烟雾与火焰。   十五个人的呼吸心跳都压制到最低,唯有一个人的呼吸沉重,心跳强健。   那十五个人应当就是暗卫了……姜晞想,那剩下的人是谁?   他一边思考,一边速度极快地按下机关,在暗道洞口打开的一瞬间,毫不犹豫地钻了下去。 第95章   姜晞身形下坠, 几乎在越过通道的一瞬间,黑暗的周遭中,陡然袭来三把长剑。   三个暗卫同时出手, 长剑带风,却不发出丝毫声音,如一条毒蛇弹出长牙, 要把姜晞斩杀于此。   姜晞蜷曲的身形陡然膨胀,骨骼发出细密而渗人的喀啦细响, 犹如一只鹏鸟陡然展翅,腰间「慈悲」出鞘,双臂倏忽伸长, 掌心剑刃翻转,后发而先至地撞上两把长剑的剑刃。   呛!呛!   巨大力道反推回去, 拔剑袭来的两个暗卫握不住手中长剑,虎口崩裂,剑刃先后脱手飞出,甩落地面墙壁。   余下那把长剑凶狠刺向姜晞背心,却好似刺中一团空气,只因姜晞身子已如闪电般腾挪, 在空中竟无需支点,便可以多次转折,凌空一脚,踢中第三人手腕。   长剑再次脱手,第三人手腕剧痛, 虽没有折断腕骨, 却也筋脉酸麻至极,一时之间, 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一切都在兔起鹊落之间,等三人被缴了武器,姜晞的身子才刚刚落在地上。   他站定,其余暗卫不再出手攻击,而是各自退开,围拢在那心跳强健、呼吸沉重的人周围,呈现保护之势。   ——刚才姜晞所施展的轻功,已经展露出了他的根脚,与其他暗卫一样,是属于圣教的杀手,又没有出手杀人,只是缴械。   既如此,其余人便也心知肚明,意识到他是谁,自然不必再剑拔弩张。   “住手,是十七。”   黑暗中,一个沙哑而冷淡的男声响起,是“一”的声音。   “一”摆了摆手,其余暗卫便稍微散开,丢了软剑的俯身去捡起武器,重新插回腰带上。   此刻,姜晞终于看清了暗卫们保护的人是谁。   一个威严肃穆的中年男人,眉目之间极有气魄,身材高大,体格强健,黑发夹杂银丝,衣着华贵无比,哪怕身处这样黑暗而缺乏装饰的地方,他仍旧穿得干净好看。   姜晞的心一瞬间猛烈跳动了几下,脑海中回想起种种凄惨无比的受刑记忆,脸上端得很稳,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略顿了顿才开口道:   “……上官堂主。”   在圣教之中,执掌刑法,施加虐待的上官堂主,居然就是这些暗卫保护的对象。   为什么?   姜晞直截了当地问:“上官堂主为何没有向圣教尽忠,而是躲在此处不露头?”   上官堂主微微一笑:“十七,我奉了的正是教主的意思。你这样诘问我,难道就很有理?你不会以为自己得到了教主的青睐,就能在我头上耀武扬威了吧?”   姜晞冷冷道:“我只知道自己一直陪伴教主,从未听他说过将事务托付上官堂主之事……既然阁下如此自信,便拿出证据。”   上官堂主唇角微扬:“教主素来喜欢用口谕,我自然拿不出。难道你就可以?十七,你只是一个男宠,床榻上伺候人的玩意。你跟了教主,又弃他而去,跑到这里来,实在该死。若你现在跪下来,向我认错,我便宽赦你,免于你的受刑。”   姜晞并不生气,淡淡道:“看来你拿不出。既如此,你不该在这里……立刻离开,我饶你一命。”   上官堂主一怔之后便是大笑,笑声在黑暗的屋子里响彻,犹如夜枭般令人毛骨悚然:“你长大了,十七,居然连我都敢顶撞。你莫非已经忘了小时候是如何磕头求饶,抱着我的脚恳求我宽恕你,不要扒掉你的皮了?”   姜晞的目光森然如冰,他幼时的痛苦仿佛突然回到身体之中,那是被折磨到想要逃离的本能。   他略微扫视周围。随着上官堂主的话语,周围那些同样经受过上官堂主残忍折磨的暗卫,已经轻微颤抖起来,仿佛嗅见危险气息的丛林幼鹿。   姜晞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暗卫会自发保护此人了。   ——对暗卫而言,上官堂主是不可违逆,不可抵抗的。   若教主是因他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被效忠,上官堂主便是一把在人魂灵中刻下伤痕的利刃,只要靠近看到,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被割伤的痛楚,会因为惧怕与惯性,本能服从对方的命令。   就像一只从小被绳子拴在木桩上的牛犊,幼小时尝试挣扎,每次都被殴打得伤痕累累,于是习惯服从于绳索的约束,哪怕已经成长为强壮的成年牛,轻易就能挣断绳索,也不会去做,甚至不会去思考这样做了。   暗卫对于圣教而言,本就是不需要过多思考的武器,此番与上官堂主碰面,被命令斥责,将上官堂主当作主心骨去侍奉,并不奇怪。   无论上官堂主想要这些暗卫替他做什么,姜晞都不会叫他如愿以偿。   姜晞心中并没有多少对此人的恐惧,但肉身却好像已经记住了教训,每一块肌肉都不自觉紧绷,哪怕说话,姜晞都耗尽了力气:   “我带来了教主的命令……这个命令关乎于我们的生命与自由。只要再做最后一次任务,我们就不再是暗卫,从此可以自由行走于白日了……”   空气仿佛有一瞬间沉寂。   暗卫们缄默地望着姜晞,死寂的眼中没有分毫波澜。   上官堂主笑着摇头:“你跟教主确实学了点东西,居然知道何为自由了。只可惜,你知道了,他们却不知道。对一群没有心的兵器说这样的傻话,方才动手也如此保守,你已经失去了作为一把武器的锋锐,十七。”   姜晞面无表情地盯着上官堂主,一字一顿道:“我是人,我叫姜晞。”   “丢了冷血无情的优点,对其他人心软?你只会死得更惨,十七。就像地下二层里那几个年幼无用的小废物,活着浪费食物,只配死。”   上官堂主轻蔑地忽视了姜晞所说的话,从一开始,他与姜晞的对话都驴唇不对马嘴——谁会认真辨认一个玩意儿发出的杂音呢?   他一挥手,带着笑意道:   “去,你们,把他杀了。”   上官堂主身边围拢着的暗卫,一个个如离弦之箭一般,拔出腰间软剑,毫不迟疑地杀向姜晞!   姜晞立刻朝后平移数米,后背紧紧贴住石壁,避免腹背受敌,站稳在原地,只以双手防御应对密集如网的剑光。   暗卫配合默契,进攻凶狠毒辣,每一招都冲着要姜晞的命而来,剑光似阎王镰刀,姜晞如走在钢丝绳上的卖艺人,只要踏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他以守代攻,敏捷而沉稳,如一块风吹雨打也不能动摇的磐石。   ——实在不行,只能将他们打伤击晕了。   姜晞心想,「慈悲」出剑似一道道华美至极的流光,剑法使得水泼不进,招式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偏偏又总能抓住最微小的破绽,逼迫进攻之人剑刃偏移。   此时此刻,攻击姜晞的暗卫,都有种虽然是自己等人在围攻姜晞,却好像被姜晞所围攻的手足无措之感。   姜晞的天赋与根骨是历代暗卫中毋容置疑的第一,暗卫们早有被他超越的心理准备,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姜晞甚至没有发挥全部力量,他在克制自己的杀意,避免带走某个暗卫的生命。   上官堂主望着姜晞被围攻的一幕,叹息道:“十七,你实在叫我失望。以前,你是我最听话的璞玉,我小心雕琢你,仔细呵护你,让痛楚为你洗涤罪恶的魂灵,把你打造成一把最好的武器。那时候,我何等骄傲!你却只在外面呆了几年,便已堕落成这等模样……”   姜晞一面回击,一面语气平静道:“……原来你的毒打与凌虐,是为了雕琢我?你何不如此雕琢自己呢?”   上官堂主哈哈一笑,突然解开腰带,脱下了自己的外衣,露出一身残忍可怕的伤痕。他的体表新伤叠加旧伤,模样凄惨无比,只是用眼睛一看,就能知道他一定遭遇了极其可怕的虐待。   “你看见了么?这便是我的师父雕琢我时作出的努力。他为了让我更加优秀,不惜每日毒打我,鞭笞我,令我心旷神怡。我为了报答他,也将如此恩典赐予他,可因为我太年轻,还不够成熟,不小心将师父杀死。”   上官堂主的语气却很自豪:“但是现在,我已将雕琢技巧磨炼得炉火纯青。十七,不要抵抗,你要做一个乖孩子,束手就擒吧,让我们再次回到过去的快乐中。若你非要拒绝,那我只能——呃。”   慷慨激昂的话戛然而止,上官堂主的口中不断渗出鲜血,他低下头,看见了胸口处冒出的半截剑尖。   从上官堂主的肩头朝后看去,一个沉默的男人站在他的后方,死灰般的眼睛,手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动。   在上官堂主脱去衣服,心情激昂,注意力不集中的一瞬间,男人如一条无形的影子般,贯穿了他的胸膛。   “咳呃、穿心一击,好快的剑……呵呵,哈哈……是一啊,你是我……得意的武器……下回,要多磨炼自己的技艺……怎可以如此轻松,毫无虐待,便杀了……我?”   上官堂主笑着,唇齿之间血如泉涌,他呛咳片刻,缓缓倒了下去。   几乎在上官堂主死去的同一时间,“一”沙哑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停手。”   暗卫们本能停下杀戮的动作,纷纷后撤。   姜晞放下手中长剑,直直望向背刺杀死了上官堂主的“一”,后者甩掉剑刃上的鲜血,以格外认真的目光凝视着他。   “一”是暗卫中年纪最大,武功最高的人,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其他暗卫习惯于听从他的指挥,既然上官堂主死了,那么其余人就顺理成章地听命于“一”。   “说说吧,十七……不,姜晞。我们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   “一”缓缓发问。 第96章   姜晞深深望着“一”。   上官堂主武功不低, 若想从背后一击必杀,就必定需要提前准备,小心筹谋。   在瞄准了上官堂主脱去外衣, 兴奋到恍惚的一瞬间背刺,这代表着“一”压根没有与其他暗卫一道,上前攻击姜晞, 而是下令之后趁机隐匿在角落。   “一”的猎物,自始至终都是上官堂主。   姜晞的出现搅乱了看似平静的僵持, 对于“一”而言,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一”与他一样, 是暗卫中少有的仍然保持了心智的人。   只是姜晞是在离开暗卫之后慢慢恢复的,“一”也许从最开始就很清醒。   “在我说出任务之前, 我要提醒你们,这任务极其艰难……虽然只需要你们出现,不一定非要伤害目标,但仍然可能死伤惨重。”   姜晞声音冷漠:“如果你们听到了任务,却犹豫不肯去做,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而是直接杀死你们……以此保证秘密不会泄露。”   “一”问:“这是教主下达的任务?”   姜晞点头。   “一”平静地说:“下命令吧,姜晞。上官堂主之所以到这里,想在圣教毁灭之后将我们带走,成立杀手组织,继续做杀人的事情。但现在, 只要能再做最后一次任务便可以自由, 为什么不呢?”   “你大可以直接离开,此刻的江湖上, 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你们了……不是么?”姜晞意识到“一”的心智其实比自己想象中更完好之后,对他的态度比过去严肃郑重得多。   “一”摇摇头:“不行。我们是兵器,如果想要被主人抛弃,一定要有一个告别一切的过程,否则这辈子都不能真正脱离暗卫的命运——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让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告别过去的好消息。说吧,姜晞,教主要我们做什么?”   姜晞明白“一”话语中的意思。   一个人,若想要从某个地方脱离,必定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正如一个骤然死去挚爱双亲的人,必须为双亲举办一场葬礼,守灵,祭拜,磕头,痛痛快快地哭泣,在接连不断的念经声与亲戚们的到来哀恸之后,这个人才能慢慢意识到,双亲确实已经离他远去,此人终于艰难而痛苦地接受变成了孤家寡人的事实。   若没有这个仪式,这个过程,人便会处于恍惚不安,惊惧疑惑之中,甚至每日苏醒时,都会有一阵难言的惶惑,内心煎熬——这一切真的有所改变吗?是否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呢?   虽然“一”素来呆在皓月楼内,像一抹没有生命的影子,但他对世事的理解,其实已经超越了世上许多的人。   姜晞见他们决心已定,心情也平复许多——能不动手杀死这些曾经与自己同吃同睡,一起煎熬痛苦的人,总是好的。   他压低声音,缓缓道:   “你们听好了,教主需要你们去做的事情是……”   ……   小雪气寒天将雪,虹藏不见。   牧康城中,一顶华美而奢侈的马车招摇过市,两侧身穿甲胄,手持依仗的兵卒威严守卫。   车厢宽敞而舒适,顶端缀着拳头大的明珠,四面有华美的蟒龙雕刻,两只轮子之间距离足有八尺,轿车顶端挂着装饰作用的金弓银箭。   拉车的马毛色纯白,披着金线密织的缰绳,驾车的人头戴银冠,相貌俊雅如贵族公子。   前后仪仗队的人亦是目光如炬,衣着华美,相貌端庄。   在碧蓝无痕的晴空之下,街道两侧小楼上,有些钱财的年轻男女站在窗前观赏车驾,轻声低语。   “这就是秦王的仪仗,真威风!”   “好大的声势,规格是否有些太超过了?”   “圣上疼爱秦王,谁敢说二话……”   车驾悠悠向前,途径街边一个卖炊饼的摊铺。   卖炊饼的人突然丢下手里的东西,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佝偻的身形直起来,脊背宽阔,身形敏捷。   他如风一般穿过守卫的侍从,长剑刺向华美的车驾。   车夫并不惊慌,只是身上没有武器,于是他把作为装饰的金弓银箭取下,弯弓射箭。   咻!噗哧!   银灿灿的箭矢射入刺客的左肩,内力骤然炸裂开来,刺客的左臂断裂大半,血肉横飞。   刺客没哼一声,干脆抛出腰间,剑刃投向车驾。   车夫侧过身体,将金弓当作盾牌,只听喀的一响,金弓被剑刃切开,长剑也失去继续向前的力量,哆一声嵌入紫檀木的雕花底座上。   一切尽在兔起鹊落之间,等刺客扭身逃跑,其余守卫才反应过来。   “有刺客!”   “别让他跑了,杀!”   正在众人将要追杀刺客而去时,人群之中突然又窜出几个穿着朴素,看上去只是平民百姓的人。   他们从怀中一捞,手掌间便多了几个圆溜溜的霹雳弹,毫不留情地朝车驾丢去。   守卫们一部分慌忙回撤,保护秦王,阻挡霹雳弹,一部分继续分散追击这些丢了霹雳弹就跑路的刺客们。   砰!   霹雳弹爆炸,车驾虽然安然无恙,但周围的几个守卫被炸伤倒地,空气中弥漫着夹杂血腥味道的浓郁火药味。   十来个守卫死死咬住后方刺客身影,同时抛丢出手中长枪,两个刺客被当即射中,呕血翻倒,却硬生生拔出身上长枪,血流如注地继续逃跑。   逃得慢了,追上的守卫拔刀出鞘,一刀斩下,刺客必定口吐鲜血,缺胳膊少腿,刺客们却是抓起自己被砍断的肢体,点穴止血便逃,一点也不恋战。   刺客们疯狂逃窜,在黑暗的大街小巷穿梭,身后的守卫终究穿着沉重铠甲,行动不便,渐渐便被落远。   从城内走小路又钻暗道,刺客丢下了七具残尸,余下八人终于逃到了安全之地。   此时此刻,日头西斜。   天边昏黄的云彩舒卷着,残阳如血,将大地映照得一片鲜红。   最开始刺杀秦王,断了一臂的刺客终于停下脚步,他身后的其余刺客也立在原地。   众人皆是伤痕累累,形容凄惨,断臂刺客抹去脸上简陋的伪装,正是暗卫“一”。   后面有伤势不算太重的暗卫上前询问,声音冷漠,却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迷茫:“一,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十二,你有什么想法?”“一”问。   十二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听你的。”   “一”看了一眼其他人,其余人都望着他,他们已经习惯了听从命令,此刻终于自由,却仍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生活,于是便本能地继续服从命令,只是这次,他们服从的是“一”。   “我可以暂时带着大家一起生活,我们走得远远的,到大漠的边缘去,那里不会有人在意你是谁,朝廷的政令传递过去也无人在意,不需要通牒证明身份,许多金发碧眼的蛮夷人行走,很安全,也很危险。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能好好活下去。”   “一”望着众人,语气平静,没有半点激动,眼睛却微微发光:“我想开一个客栈。大家若什么时候想通了,想去做什么事情了,便可以自行离去。只一点,不可以再修习现在折损寿数的功法,除非别人太过分地欺负我们,否则我们不能主动出手对付别人。”   其余人默默点头。   “一”从怀里取出三个小小的瓷瓶:“这是姜晞给我们的伤药,据说可以续肢重生,谁的身上残缺了,用这个药物吧。我们这样断手断脚地离开,一路上也太显眼。”   众人各自分了药,安静涂抹在断口处,接上了自己的肢体,再用布条紧紧地包裹住伤口。   等所有人都处理好了身体的伤势,“一”望着他们,一字一顿道:   “从此往后,我们便再也不需要听别人的命令去杀人,我们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那么,现在,我们该给自己起个新名字了。”   “一”望着天边美轮美奂的夕阳,微微一笑:“我在来到圣教之前姓慕容,我以后就叫慕容夕。”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二十”也慢慢开口了:“我想叫自己周芬。”   “那我就叫……田无悔。”   “我要叫张胥。”   “我暂且还想不到自己叫什么,不过,我慢慢想到了再告诉你们。”   众人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新名字。   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内心深处其实没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何,仿佛有点什么微妙的东西在胸腔中诞生了。   慕容夕的心情突然无比欢畅,他深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今日的天气格外好,空气清新,穹宇明媚,连身上的血腥味都仿佛变淡了许多。   “走吧,我们边走边休整,不要叫秦王的人逮住了。”   伤痕累累的人们迎着夕阳抬起脚步,朝远处出发,每个人苍白至极的面孔,都被温柔的夕阳涂抹上了暖意融融的晕光。   那光芒似乎太过耀眼,以至于有人轻轻闭上了眼睛,垂下的睫毛被光芒刺痛的眼中渗出的泪水浸湿。   未来在何处?   也许就在他们走出的每一步,也许就在身上的疼痛与药物涂抹在伤口处时微微的凉与痒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地之间,只有那个还没有想出自己该叫什么的人的咕哝:   “我要给自己取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第97章   有人刺杀秦王, 众人皆是大惊。   秦王轿辇已经停住,驾车的青年将金弓重新挂回原位,银箭却是跟着刺客一起消失不见了。他有些忐忑地向马车里的人说:   “秦王殿下, 刺客没有捉住,我们的人已看过了刺客的尸体,瞧着是身负特殊武学的人, 应当是已经捣毁的圣教逆贼。要遣人通知各地城主,发文悬赏通缉么?”   马车内传来一个冷淡的男声:   “那些刺客不是为了杀我而来的, 他们另有图谋——你瞧这些人,连我的车驾都没碰到,丢了东西就跑, 看似是死士,却没什么必死之心, 难道不奇怪么?一群丧家之犬,不必太过在意,按照律法规矩来就是,下次若再冒头,全杀了了事。我忙着去见皇兄,没空拖延时间。”   驾车青年恭敬道:“是!那可需要通知刘公公么?”   “众目睽睽之下, 这么大的事情,他的人肯定已经飞鸽传书发送了通知。你是我的人,何必对他如此殷勤?”秦王语带不耐。   驾车青年一怔,惭愧低头应声,向身边守卫等人宣告了秦王的命令, 只把现在发生的事情当一个小小插曲忽略。   车驾休整片刻, 地面血迹清理干净,尸体拖拽一旁, 继续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仪仗缓缓离去,只留下街道两侧小楼上目睹了这一切的贵族公子小姐们,仍然惊魂未定,瞠目结舌,窃窃私语:   “秦王胆量这样大?说走就走,一点儿没有吓到么?刚才的守卫都死了几个啊!”   “何止死了人?霹雳弹都炸到车驾旁了,秦王仍是巍然不动,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真有几分当今天子的豪勇,怪不得皇上疼爱秦王胜过诸子……”   “嘘,这样的话都敢说,小心祸从口出!”   事态变化太快,有的人还惊魂未定,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这群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也没了继续留下喝茶吃点心的兴致,简单寒暄之后,便各自回府了。   ……   圣教之中,刘公公正在看刚刚飞鸽传书收到的情报。   他越看眉头越是紧皱,最后冷哼一声:“刺杀秦王?圣教余孽做的么?居然如此嚣张,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实在该死!看来先前姜慈故意放出想要夺取药物的消息,其实是个障眼法,为了将我们的脚步拖慢。他们真正的目的其实是秦王!”   看完情报,刘公公将手中布条随意丢在一旁,按住桌面,冷冷道:“弟兄们收拾好东西了么?不管有没有收拾好,现在立刻与秦王车驾汇合,再一同回京……”   话到此处,刘公公突然一顿,微眯起眼,从情报之中敏锐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秦王遇刺,刺客丢下几局尸体逃走,目前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但为什么圣教余孽要行刺秦王?   姜泽一脉已经被清除殆尽,姜宁也人在京都被牢牢监控着,能指挥得动传说中的圣教暗卫的人,怕是只有失踪的姜慈。   姜慈患有怪病的消息,是不是被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莫非姜慈想要报复朝廷对圣教的袭击?   若真是如此,何不直接在秦王的食水中下毒,抑或直接一把火烧了秦王府,连同家眷都烧个精光?   以圣教阴毒狠辣的作风来看,姜慈下达这样的命令才不奇怪——大庭广众之下刺杀身边围绕着守卫的秦王,这般下令才叫人啼笑皆非!   为什么?   姜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刘公公双手负在身后,在桌边来回踱步,面露沉思之色,把手头的所有情报消息,一一整理统合,在脑海中慢慢梳理。   终于,刘公公笑了。   ——他已经明白了姜慈的目的,对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很明确,那便是刘公公自己!   这是一个阳谋。   先以虚假情报拖延刘公公的脚步,叫他停在原地,暂且不动。   再故意叫人光天化日之下刺杀秦王,逼迫负责秦王安危的刘公公立刻动身,以最快的速度与秦王汇合。   刘公公自然不能不做——秦王都已遇刺未遂,他若还慢吞吞的走,防备姜慈的小把戏,岂非证明了他存有二心,擅离职守?   若被人参一本,以皇帝疼爱亲王的程度,是宁肯错杀,绝不放过的。   那时候,因秦王遇刺而不悦的皇帝会怎样怀疑刘公公,又会怎样惩罚他,就谁也说不准了。   刘公公哪怕现在看穿了阳谋,他也得按照人家的要求继续去做,否则他的下场会更倒霉、更凄惨!   一步错,步步错。   刘公公几乎已经嗅到了姜慈预设好的密织大网,只等他如昆虫般自己走入陷阱,黏在网上,动弹不得……   “有点意思,姜慈想要找我?莫非是想杀了我,报毁灭圣教的仇?”   刘公公喃喃自语,清秀至极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兴奋的笑容,但又强行抑制住,深深地呼吸。   见他踱步自语,终于停下脚步,旁边等待命令的下属忍不住问道:“刘公公,我们走之前,可要多带上什么东西?”   刘公公一摆手:“带上宝库中所有的药物,一颗丹丸也不给圣教留,再一把火烧了这破地方,给我烧成白地,烧得姜明月复生也重建不了!”   “是!我等马上收拾行囊出发,请刘公公上车驾稍等片刻。”   属下起身就要离开,刘公公突然说了一句:“且慢。”   面对属下稍显困惑的目光,刘公公脸上忍了许久的笑容,终于又慢慢绽开,目光森冷,颊边泛起病态嫣红,喘息着道:   “叫伍千户负责带领队伍,我一个人骑马走在前头快一些。秦王遇刺,说不得惊慌失措,哭喊连天,我此刻心急如焚,岂能慢吞吞地走?”   属下本能觉得刘公公这番话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什么阻拦之语,只能呐呐称是。   待属下退去,刘公公一人呆在宽敞而空旷的浮光楼内,金纱反射月光,水一般动人的金色波光映照在他身上。   刘公公的乌黑长发披散下来,双靥生晕,目光迷离,似已陷入臆想之中无法自拔。   “哈……啊……”   他轻轻喘息着,放在案几上的修长而白皙的纤细手指,一点点抓握,竟将一块极其坚硬的紫檀木桌角生生掰折下来,将它攥在手心,握成木屑,自手指间簌簌而落。   “杀了姜慈,杀了你……《天魔焚心大法》的拥有者……抚摸你的内脏,品尝你的鲜血……你的死一定能让我饱餐一顿,满足我饕餮般深不见底的胃,叫我可以满足很长一段时间吧……哈哈……”   只是幻想到姜慈血淋淋地死在他的手上,刘公公便已兴奋激动到浑身颤栗。   ——既然姜慈想要他的命,那他何不更直接简单一点,扫去那些为了解决身边其余手持弩箭的朝廷中人而做出的下毒、放火、陷阱之事,直截了当地面对姜慈的杀意?   昆虫会被蛛网黏住,脱身不得,最后死于蜘蛛之口。   但若爬来的是一只蜥蜴,蛛网便会被粗暴地扯破,蜘蛛也会死于蜥蜴之口,成为鲜嫩的食粮。   杀死了李不屈的姜慈,武功必定更上一层楼,厮杀也一定会更加残酷,更加血肉横飞,更加……令人愉悦。   这是一次光明正大的厮杀,刘公公无论怎样玩弄死在自己手上的食物,皇帝都不会有二话。   难得的机会。   难得杀人的机会!   刘公公瞳孔之中闪动着猩红的光,轻声呢喃:   “谁是猎物,还尚未可知呢。”   ……   一九逢春信,梅花破雪开。   十二月,冬至。   刘公公披着一袭青色斗篷,迎着刺骨寒风,骑一匹踏雪快马,飞驰在两侧树林枝干枯瘦虬结的林间小路上。   他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秦王所在之处,走的是路程最近的捷径,又没有带什么沉重的包裹,只有些干粮清水,很快便已抛下了大部队。   再走一天一夜,刘公公便能追上秦王的仪仗。   刘公公等得心急如焚,日夜期盼着姜慈能够快点到他身边,与他厮杀一番。   现在时间已经不多,想必姜慈若要杀他,便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了。   下午时分,刘公公草草啃了几口干粮垫肚子,耳目五感放到最大,迫不及待地倾听着外界的动静。   他听到了清晰的、毫无遮拦的脚步声。   有一个人正故意用双脚略微用力地踩踏地面,从树林的深处一步步向他走来。   呼吸平稳,杀机四溢。   刘公公笑了:“蹈锋饮血,视险如夷……好!”   若此人是姜慈,刘公公便要对这狠辣无情的魔头刮目相看;若此人不是姜慈,就凭借这腔孤勇,刘公公与他厮杀,也不枉这番苦等!   刘公公下了马,把缰绳拴在树干上,同样孤身朝此人来的方向走去。   片刻之后,一个修长而挺拔的年轻人映入眼帘。   身材高大若杨树,面色苍白如霜雪,五官冷峻似坚冰,乌发整齐挽起,穿着一件青绿色的长衫,腰间挎着一把长剑,剑柄上镶嵌着缕缕华美的银丝。   他穿着打扮像个富贵乡泡出来的公子哥儿,气度风姿却寂若死灰,孤傲不群,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就犹如一把蒙尘宝剑慢慢拭去尘土,一点点绽放出难以逼视的华光。   刘公公站定了,此人也立在原处。   两人彼此对视。   刘公公深深望着他,面颊上浮现一丝春风般的微笑,缓缓抽出腰间一个怪模怪样的奇门兵刃,柔情绰态,话语清婉:“我是刘若拙。你是谁?”   凛如冰雪的年轻男人同样拔出长剑,剑身紫意融融,华美璀璨似水晶,语态平和,声音低沉:“我是姜晞。”   刘若拙的瞳孔缩小如针尖,笑容拉扯夸张,语调却仍然那么轻柔,仿佛情人间含情脉脉的低语:   “姜晞。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你会如木槿花般凋落,或是如露珠般消散么?呵呵……我记住你了,姜晞。请吧。” 第98章   寒冬, 枯树,一双人。   枯枝在寒风中摇摆,萧瑟的风吹过大地, 呜咽婉转,犹如哀泣。   刘若拙取出的奇门兵刃弯似月牙,尺寸仅有两掌, 莹白似玉,温润光洁, 握在他纤细如葱根的手指间,居然分不清哪一边更白皙细腻。   这看似好像一个稍大佩饰般的奇门兵刃,在刘若拙指尖轻轻甩出, 发出犹如凤凰清啼的鸟鸣之声,朝姜晞的左臂飞旋而来。   姜晞以守代攻, 沉着应对,手中「慈悲」划过一道圆弧,剑尖恰好点中月牙刃侧方力道最薄弱的一点。   只听叮然一响,宛若佩环叮当之声,月牙突然一滞,却并非因此破裂或倒地, 而是倏忽换了方位飞旋,以更快速度骤然射向姜晞脖颈,那纤薄的弯弯月牙儿,在利风下呼啸,就要切断他的咽喉。   姜晞下半身不动, 上身忽地反下腰去, 宛若一只拉满了弦的弓,一个“铁板桥”, 月牙儿贴着他的额面滑过去,像一只脱离了牢笼的鸟儿,在姜晞的身后环绕飞行一圈。   所过之处,数个阻挡月牙的拳头粗的枯瘦小树,尽被无情切断,树枝倒地折断,彼此缠绕,发出噼啪脆响,激起烟尘无数。   姜晞刚刚直起身时,月牙绕过一圈,再次朝他脑后飞射而来。   刘若拙没有行动,只是站在原地,笑吟吟地凝睇姜晞。   姜晞也没有动,双脚自始至终都牢牢地钉在本来的位置,他反手将剑斜挑而出,再次点中月牙薄刃,击飞月牙。   剑身又猛地一抖,在空气中劈下,却恰好在劈至最低点时,一剑斩中绕圈飞旋而来的月牙,仿佛月牙是特地朝着他挥剑的方向而来一般,力量与技巧,皆妙至毫巅。   喀!   月牙将要软软倒地,姜晞抬脚就要踩中它,那失去了力量推动的月牙却又突然间活了一般,嗖地从姜晞脚底飞滑而出,重新落在了刘若拙的手上。   “寻常人大约第一招就被削去了头颅,你却只看了一次,便破了我的招数,实在很了不起。”   刘若拙话语之中带有唏嘘之意,语气却更兴奋,双目灼灼生光,紧盯着姜晞:   “你的招数干净利落,出手却格外谨慎,能使三分力的,绝不使出五分力,真是奇特……你是暗卫,用的杀人剑法?不,暗卫的剑法不该有这样强的机变。你使得是《玉龙剑发》?不对,转变之间难免太过圆润……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若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你便也回答我一个问题?”   姜晞声音平静,他望着刘若拙,感到有些棘手,此人没有使出任何多余招式,便已摸清了姜晞的根底,实在是难以忽视的大敌。既如此,姜晞就要用一点智谋了。   刘若拙微微一笑:“好啊。便这样吧——”   他再次弯曲手指,将手中月牙直直抛丢而出,玉色奇门兵刃飞旋而至,来势汹汹!   姜晞略微侧身,反手握剑,轻轻一抖,剑尖挑开月牙,口中仍在说话,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气弱,显出极强的内息与体魄:“我确实曾经是暗卫,也修习过《玉龙剑法》,只是刚才与你打斗时,临时想出了两招,将其融会贯通罢了。……你为何脱离队伍,一人前来?”   刘若拙微微一笑:“自然是想要杀人,想要见血了。”   「融会贯通」。   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如登天!   杀招剑法本是凌厉凶狠的路数,敌人若不死,死的就是自己,剑出鞘,不见血便不能还。   《玉龙剑法》却是轻灵迅捷的路数,走的是源源不断,生生相息,回转不绝的路数,一招跟着一招,绵绵如江河浪涛,大开大合,要求人心境开阔,绝不能贪恋一招一式的小利。   这两门剑法,驴唇不对马嘴,旁人练了一门,绝不可能练会另一门,更遑论将两者结合,还在电光火石之间悟出新招,以此迎敌?   更别说姜晞第一次应对月牙时,还只能以铁板桥应对突然的转折,但第二招时,便已能预判月牙的落点,以此格挡击落,甚至差点废了刘若拙的武器……   刘若拙双眼微眯,心中却颇为震撼。   ——此人的武学天赋之可怕,几乎不下于当初看一眼旁人武学,便能熟练运用更甚于修习数年之人,简直达到不可置信程度的“武林神话”齐天骄!   这样的武学天才,杀起来岂不更令他热血沸腾?   月牙在姜晞周身飞旋四转,犹如玉色的飞蛾围绕烛火,伴随着接连不断,绵延不绝,连在一起的叮叮当当之声。   姜晞仿佛化身一位高明的乐曲家,手中的长剑是丁字形的木槌,飞旋的月牙是编钟,他一次次奏响,绝美的音律中透出杀机四溢的狠辣。   一点雪片轻轻飘落。   越来越多的雪花如鹅毛般洒落大地,落雪纷飞,月牙环绕,剑出如龙,剑影如云,身形笔直似松柏,孤立天地之间,宛若惊鸿绝影。   ……刘若拙几乎看得痴了。   他兴奋至极的心突然静下来,纤细手指轻轻颤动,原本白皙如玉的指尖泛出淡粉之色,十指尖尖,好似初绽花瓣。   “这样的人,死了好像有一点可惜啊……”   刘若拙出神凝望,喃喃自语。   月牙飞梭如影,姜晞静若磐石,手腕翻转,出剑点点似寒星。   起初,姜晞还能以视力看清月牙飞旋痕迹,但很快,月牙越转越快,变成了一抹模糊的玉影,分辨不清。   他便干脆闭目不看,而是用听力捕捉风中细弱的声音,并以此反击。   雪花飘落,下雪的声音细微却嘈杂,打乱了姜晞耳中月牙的声响,若是这样下去,他必定会死于美丽而可怕的月牙之下,但姜晞终于已看清了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某种「东西」。   那是一根丝线。   比绣娘手中劈做八份的绣花丝线更纤细,比切开乱石的钢线更坚硬,比乐器上绷直的弦线更柔韧。   那是一根不存在于现实之中,只能以感官「察觉」的线。   一根用内力编织的线!   线的这一端密密麻麻缠绕着月牙,另一端则系在刘若拙五根手指的指尖,无形的线从指腹弹出,随着刘若拙的心意恣肆变化。   何其诡谲、何其神妙!   这世上,除了《清神控心大法》,还有什么武功能达到如此地步?   姜晞终于试探出了刘若拙的武功。   “呼……”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温热吐息被寒风化作白气。   姜晞的手动得更快,只是刹那之间,便已用剑尖把月牙粗暴弹开。这一次,月牙弹飞极远,到了数十米之外,才掉头转回。   就是这一瞬间。   姜晞朝空无一物的面前,挥出一剑。   剑光似紫气东来,断蛟刺虎般凶狠挥下,雪花触碰到剑身,纷纷被四散震开,以至于竟然出现挥剑斩雪幕的奇景。   啪!   那根系住月牙与指尖,不存在于现实之中的内息之线,断裂了。   月牙倏然摔落在地,刘若拙双眼之中放射出极其璀璨的神光,脸上笑容更甚,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左手垂下,微红的指尖已变得酡红,一滴滴鲜血顺着指甲缝隙滴落。   “你是如何发现的?”刘若拙忍不住问。   姜晞持剑立于远处,平静道:“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心感受。”   刘若拙盯着他一本正经的脸,突然觉得他很有些可爱之处,忍不住笑了:“你瞧着年岁不大,有二十了么?你怕是要叫我一声叔叔了——哎呀,我此生唯一一次,被一个小孩子看破武功隐秘,一剑斩伤,实在丢脸,也实在有趣。”   刘若拙面目年轻,肌肤细腻,风姿动人,分明是二十岁出头的样貌,却原来是一个年过四十,驻颜有方的中年人。   “既如此,我只能忍住杀了你的渴望,把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了。以后你便做我的养子,侍候在我旁侧,与我同食同眠,共享荣华富贵。”   一边说,刘若拙一边忍不住笑,双颊晕红,语调愈发轻柔:   “我替你寻一个挂名官职,教你武功,送你一个大宅子,除了美女,你想要什么我都肯给你,只要你与我日日一道生活,不知有多快活……啊,真好,我又忍住了没有杀人。这次可是你的功劳,晞儿。”   刘若拙突然开始肉麻地称呼姜晞为“晞儿”,语气格外亲昵,仿佛他们此刻已经不再是敌人,而是父亲和养子。   姜晞面对那张清秀隽丽,神态温柔的脸孔,听着他的柔声软语,心神居然倏忽荡漾一瞬,恍惚了一霎那。   ……不好!   姜晞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身形本能暴退。   刘若拙张开双臂,他周身竟然有数万根丝线骤然升腾,如波涛洪流般朝姜晞劈头盖脸地刺来!   那一瞬间的恍惚,足以叫姜晞的皮肉接触到无形的丝线。   姜晞猛然翻转手腕,顶尖剑法不容迟疑地挥洒而出,一根根丝线被粗暴斩断,但丝线实在太多太密,姜晞的手腕被刺入一根,整个腕骨就酥麻了,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这一顿,其余丝线便疯狂包裹而来,一根根刺入了姜晞的后颈、肩膀、手肘、手腕、后腰、大腿、膝盖、脚踝……   “唔……!”   姜晞惊愕发现,自己此刻居然完全无法驱使身体了,仿佛牵线木偶。麻痹与冰冷进入骨髓,他拼尽全力想动,却仍然无济于事。   刘若拙喘了口气,满意翘起唇角,手指轻轻滑动:“晞儿,爹怕你乱动,就多给你种一点灵线,你可不要怪罪爹爹。”   姜晞发现,他的手自己动了,一点点将「慈悲」收入剑鞘之中,抬起脚,一步步朝刘若拙走去。   刘若拙温柔含笑,张开双臂,等待姜晞拥他入怀,笑吟吟道:   “你也许会有些不习惯,但很快,你会习惯的。不仅如此,你还会越来越喜欢。等你能满心欢喜地唤我爹爹时,我会放开你的,晞儿。” 第99章   姜晞双目圆睁, 死死盯住刘若拙。   他颤抖着,动作缓慢而迟钝,犹如未曾上油的机关般迟滞停顿, 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刘若拙喘息得越来越急,颊边晕红更深, 清秀面孔仿佛醉酒般泛起可人的嫣红,慢慢笑道:“你这么拼死抵抗, 也是斗不过我的,谁叫我比你多练了二十来年的武功呢?不要抗拒,来吧, 到爹这里。”   姜晞冷冷道:“我有自己的亲爹,你算什么东……呃。”   话语说到一半, 姜晞的舌尖突然一麻,一根丝线刺入了他的舌根,整根舌头都冰冷麻木得不再属于自己,喉结上下滚动,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刘若拙温柔一笑:“你瞧瞧你,都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爹教你该怎么回话。”   姜晞感到自己的舌头卷曲起来, 声带震颤,违背了他的意愿发出自己的声音:“……孩儿会永远陪在爹的身边,做个乖孩子。求爹疼我。”   这是什么话?姜晞说出了永不可能说出的话,心里一阵恶心。   刘若拙却很满意,脸上笑容更甚。也是, 这话本就是他操控姜晞说出的, 想必是他心里最喜欢听的说辞:“爹从一开始见了你就喜欢,你放心, 爹会好好待你。咱们爷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行,他必须想想办法……   姜晞僵硬而迟滞地慢慢走到了刘若拙的身边。   刘若拙满面欢喜之色,伸手拨开姜晞的衣襟,冰冷而滑腻的手摸进了他的衣服中,在结实精壮的胸膛与块垒分明的腹筋间滑动,像一条无鳞的蛇,叫姜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身子精悍得很,就是略瘦了些,脸色也太白,身上没什么热度。放心,爹会给你喂好吃好喝的,叫你一根手指都不必动,就能舒舒服服地享受。”   刘若拙只是寻常人的身量,与姜晞挨得近了,想看他的眼睛,便只能把头抬起仰望,从姜晞略微低头俯视的视角来看,那张清秀至极的脸上晕红遍布,唇瓣柔软似花瓣,显得可怜可爱,与此人阴毒的内心截然相反。   姜晞的目光森冷如冰,锋锐如刀,他死死咬住牙关,试图阻止颤动的舌尖,不愿意吐出话语。   刘若拙一叹:“顽皮。”   从姜晞的怀中抽出手,去抚摸他脖颈上凸起的喉结,又触碰姜晞的唇瓣。   姜晞终于再也感受不到自己脸的下半部分,他被迫张开嘴,回答道:“是,只要是爹亲手喂的吃食,孩儿一定一点不剩地吃下去。”   “还想爹亲手喂你?多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撒娇。不过无妨,爹都从了你的。”刘若拙柔声细语。   姜晞冷眼看刘若拙自导自演地扮演木偶戏,像个对泥胎木偶宣泄祈愿与爱意的疯子,手臂却不服从自我意志地张开,慢慢把刘若拙搂进了怀抱里。   刘若拙一怔,装出一副好似很惊讶的模样,身子轻轻偎在姜晞怀中,抱着他的腰,笑道:“晞儿是在安慰爹么?放心吧,有你在,爹什么都不怕的。我一定会做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好好地爱你、疼你……”   姜晞尝试用力合拢手臂和手腕,最好以铁钳般的双臂把刘若拙按死在怀里,叫他全身骨骼尽碎,肋骨插入肺腑,死得惨不可言……啧,还是做不到,动不了。   “孩儿相信爹。”姜晞被迫开口,唇舌一张一合。   想想办法……怎么做才能挣脱开来?姜晞的大脑飞快旋转,各种办法被他想出又否决,脸上的表情异常冷漠。   刘若拙替姜晞把衣服穿好,又为他拂去肩头与发顶的雪花——在他如此做时,姜晞感到自己的腰背被迫弯曲下来,低着头方便他手指的拍打。   “走吧,晞儿,我们回家。”   刘若拙手指轻颤,牵动丝线,姜晞直起身子,抬起手臂,掌心朝下。   刘若拙握住了姜晞的手,两人手指交错,手臂紧贴,亲密无间地挨在一起,慢慢朝骏马拴住的位置前行。   姜晞拼死抵抗,僵硬的步履却违背意志,走得愈来愈流畅自然,只是短短十数步,竟然与常人无甚区别,简直让姜晞震撼莫名——这就是《清神控心大法》的威力么?   刘若拙率先上马,姜晞慢吞吞坐在他身后,前胸贴着后背,姜晞的双手还紧紧地搂住了刘若拙纤细而柔韧的腰肢。   不行,必须抵抗,否则就真成傀儡了……姜慈还在等着他……   姜晞一次次尝试抵抗,屡败屡战。   他能感到一根根无形丝线密密麻麻插入了他的身体,逐渐替代了他的意识的延伸,成为身体的主人。   这让姜晞忍不住想起了海水中有一种寄生虫,幼虫会寄生在鱼儿的口腔之中,趴在舌头上吸血,等舌头干枯,成虫就替代原本的舌头,成为鱼儿的新舌头。   此情此景,如何不相似?   正在姜晞在意识中拼死抗争之时,说曹操曹操到,他看见远处一人飞驰而来,带着汹涌的杀意与怒火,黑发毫无拘束地散开,仿佛狮子鬃毛——正是姜慈!   姜慈终于到了!   姜晞心中不但没有安定,反而愈发苦恼,此刻的自己遇上姜慈,岂非又要惹他怒火滔天?   果不其然,姜慈停在两人不远处,看着共乘一骑的两人,脸上表情先是愣怔,而后暴怒,从胸腔里迸发出一声狮虎般的咆哮:   “没根的阉种,你竟敢染指我的人——!?”   刘若拙心情颇好的微笑突然消失,微眯起眼打量姜慈,嗤笑道:“想必这就是那个没了魔教的废物魔头了。晞儿,这是你原本的主人?粗鄙不堪,先前真是苦了你了。”   一边说,一边还叹息着拍了拍姜晞的手背。   姜晞内心一阵难言的沉默,如果不是他此刻不能控制自己的唇舌,他必定要回一句:姜慈人虽偏执,却也体贴,没有到你这样疯癫的程度,你还好意思说他……?   “好在爹救孩儿脱离苦海,孩儿若没有爹相助,此生怕是要毁在姜慈的手里。孩儿实在不想再看见姜慈的脸了,我们快些走吧,爹。”姜晞的嘴一张一合。   ……完了。   姜晞瞅着姜慈震惊、恍惚、迷茫的脸,心中已忍不住想要叹息。   刘若拙唇角微扬,意兴阑珊地望着姜慈:“我本打算杀了你,最好把你的心肺肠子都掏出来把玩,可惜,现在我已有了晞儿,便饶你一命,滚吧。”   姜慈死死盯着刘若拙。   他额角颈侧青筋暴凸,一跳一跳地颤动着,牙关咬死,腮边因而出现细微的凹痕,喘息愈来愈粗重,脸孔涨得通红,攥紧的拳头上,指节捏得发白。   一股热血从胸口直冲上头,姜慈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阉狗,你对姜晞做了什么?”   刘若拙神态自若,笑吟吟道:“我能做什么呢?你难道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姜晞已受够了你,早想离开了。此刻他已不再属于你,他是我的晞儿。”   姜慈已忍受不了,他咆哮道:“胡言乱语,我要拧掉你的头!”   姜慈如猛虎般扑来,刘若拙指尖微颤,他身后的姜晞突然拔出腰间宝剑,骤然翻身而起,一剑刺向姜慈咽喉!   不行……!   姜晞瞳孔骤缩,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将剑尖略微偏移些许。   姜慈侧身避开这一招,身子立在旁侧倒塌的树木旁,惊怒不定望向姜晞,眼瞳之中既有难以相信的痛苦,又有不知所措的悲伤:“姜晞?你……”   ——我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姜晞试图用眼神向姜慈传递这一讯息,但他的理智很清楚,姜慈大约是不会收到如此心中隐喻的,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在丝线的控制下毫无迟滞地扭转,摆出一个剑招的起手式,唇舌颤动:   “我早已受够了你!既然你不肯走,就死在我的剑下吧。”   姜慈皱眉打量姜晞,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对于他的熟悉让姜慈本能感到不对劲,因此暂且压下心中遭受如此言语打击的痛楚委屈,略微抿唇,试探道:   “你当真要离我而去?你忘了我们先前是如何在佛前缔结契亲,发誓从此如夫妻一般,同生共死,相濡以沫的么?”   ——何时这样做过?压根没有吧。   姜晞心想,嘴上却道:“佛前的事,你居然还当真?我每日与你交缠,都感到无比恶心,简直想吐。你如此粗笨肥硕,上你不如去上一头野猪,至少野猪的毛发还少一些。”   粗笨肥硕?上他不如上野猪?   ……这话也太狠毒了。   姜慈深色的皮肤摸起来是光滑细腻的,大块肌肉的身体软韧灼热抱起来手感极佳,尤其是胸部和臀部,不绷紧时用力捏着手指都会完全陷进饱满的肉里去,加上那张轮廓英武的面孔,外貌身材是毋容置疑的顶尖。   姜晞有点震惊刘若拙的脏话,在心里给姜慈浅浅叫屈。   姜慈闻言,火冒三丈,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忍住了怒火,漆黑的瞳孔之中,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透出一丝火焰的橙红之色,冷笑一声:   “果然,说话语调没有延长放缓,吐字清晰利落,还承认了压根不存在之事——这不是姜晞……你把姜晞控制了?莫非是媚术之类?”   姜慈的怒火已转为熊熊燃烧的澎湃杀意,他扭头看向马鞍上坐着稳如泰山的刘若拙,语气中夹杂势不两立的凶恶:   “没关系,等我杀了你这条阉狗,什么就都没事了!!!” 第100章   刘若拙眉头微微蹙起, 轻叹一声:“魔头,你的嘴可真是讨人嫌啊。”   说罢,刘若拙轻轻一挥手。   正朝刘若拙凶狠袭来的姜慈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刺骨寒意, 跟着直觉猛然跃起,望见姜晞默不作声地收回刚刚刺向他后背的剑。   “姜晞……”   姜慈的额角渗出冷汗,咬紧牙关。   姜晞抬脸看他, 那双原本平淡而毫无波澜的漆黑眼瞳似乎泛着一点情绪的起伏,脸孔却冷漠如冰, 轻踏地面,如利箭般朝姜慈直冲而来,手中长剑挥舞, 紫光连闪,向姜慈周身各大要穴接连刺去。   姜慈忍住心中微微的酸涩委屈, 侧身闪躲,身形暴退,在空中一个转折,轻巧停在一株枯瘦枝干的树梢上。   姜晞追迫而来,剑锋逼人,剑招陌生, 想必是刘若拙自己会的剑招,剑法并无什么高明之处。   被控制的姜晞虽不能给姜慈带来多少威胁,但凭借他修习《多情忘心大法》的强悍体魄,姜慈绝不想跟他比谁熬得更久。   姜慈要速战速决!   “好吧,这可是你逼我的。”   姜慈目光凶狠, 平平伸出一只手臂, 指尖微颤,瞄准了悠哉悠哉的刘若拙方位, 姜晞却纠缠上来,以身体阻挡姜慈的瞄准,朝他快速冲来。   “死太监,你完蛋了!”   姜慈怒不可遏,深褐瞳孔的色泽仿佛愈来愈浅,最终形成犹如灼烧般的橙红之色,掌心汇聚的磅礴真气凝聚揉杂,汇聚成一团极其凝实的内力之海。   一瞬间,伴随灼热的高温,赤红的火焰自他掌心喷涌而出,似一条赤色火龙,擦过姜晞鬓角,烧焦了些许发尾的同时,直扑刘若拙的面门!   “什么?”   刘若拙愣怔之后颇为震惊,猝不及防之下只能抬手阻挡。   正在进攻姜慈的姜晞动作突然变形,手脚歪扭,偏折到不可思议的弧度,骨头发出喀嚓之声,竟然扭断了自己的手臂。   扑来的火焰骤然咬住刘若拙的手掌,在皮肉焦灼的痛楚中一路攀升,从手腕到肩膀再到颈侧,最后几乎要烧毁那张清秀至极的漂亮面孔!   刘若拙二话不说在地上滚了一圈,却没能扑灭火焰,只得运起内力,将其覆盖在体表。   犹如在掺了油的水上点火一般,火焰隔着些许微薄的距离在刘若拙的身体上熊熊燃烧,竟然将他点成了一个火人。   随着刘若拙的自救行动,姜晞的脚腕又朝后扭动,咔嚓折断,紧跟着整个人朝后摔倒在地,姿态扭曲地摆动着。   姜晞额上因疼痛冒出细汗,他张了张嘴,舌头上的丝线脱离时拽动血肉,疼痛不堪,甚至已经冒出血珠,但他没有管那么多,只是看着姜慈大喊道:   “线!”   “我看到了——”   姜慈瞳孔如铺着一层摇曳焰火,璀璨夺目,在白日也焕发出明亮焰光,一根根无形丝线终于在他眼中显形,密密麻麻缠绕根植于姜晞的四肢百骸,将他紧紧缠住。   低喝一声,姜慈深吸一口气,压榨丹田内不多的内息,谨慎地朝姜晞挥出一掌。   姜晞的周身火光闪动,仿佛一连串威力极弱的鞭炮接连炸响,随着每一次火焰的冒出与熄灭,一根根线被烧断,姜晞感到身体一点点恢复了自控力。   他猛地翻身而起,用还算完好的右手将折断的手脚骨骼掰回原位,剧痛已经让折断处迅速青紫肿胀充血。   不必担忧,如往常般修炼……   姜晞深吸一口气,盘膝坐稳,五心朝天,丹田之中,内息按照《多情忘心大法》的线路运转内力,不到几个来回,身上青紫肿胀之处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缓和。   等姜晞运行过一个周天,停止调息,重新站起,他身上所有的伤痕都已消失不见,神完气足,丰神异彩,方才的搏杀与受伤都已如幻觉般烟消云散,只留纯粹而完美的肉身。   姜慈因消耗内力太多而略微喘息,方才以内息做燃料,引异火灼燃,是他突破《天魔焚心大法》第八层时发现且获得的殊异之法,此门武功之邪异诡谲,从此便可以体现而出了。   “姜晞?”姜慈死死盯着他。   姜晞回望,微微点头:“是我……”   姜慈高悬的心终于沉下来,放进了肚子里,冷冷看向仍在不断燃烧的刘若拙:“好,与我一起将此人击杀!”   姜晞手持「慈悲」,低声道:“是。”   与此同时,刘若拙身上的异火终于渐渐熄灭。   他形容狼狈,黑发被烧毁小半,手臂上火焰舔舐过的皮肉焦灼烧烂,甚至散发着有点香的烤肉味道,身上的衣服更是这一块那一块,好在及时护住了脸,那张姣如春月的明媚面孔仍旧完好无损。   刘若拙惊怒交加,身上带着些许破损的伤口与不断溢出的鲜血,这些都是丝线在被粗暴烧断后反馈到他身上的伤痕。   “没想到你竟能达到如此境界……《天魔焚心大法》第八层,呵呵……感觉如何?从一个正常人逐渐妖魔化?此刻你恐怕真能称呼一句‘魔头’了。”   姜慈微眯着眼盯他:“你修习的果真是《清神控心大法》,修习了许多年吧,也许你的武功已经达到天下无敌的程度,但很遗憾,从今往后,这个世上就不再有你了——除非你双手奉上功法,我才可能饶你一命。”   刘若拙一怔而后笑了:“你这么着急讨要我的武功,似乎不只是见猎心喜吧,你必须要得到它?为什么?”   姜慈冷冷道:“别用问题回答问题!你这条阉狗!”   刘若拙亦冷笑道:“刚才还在威逼利诱,现在就口出污言秽语,看来你的脑子还不清醒。也是,一头发.情的肥猪,除了睡觉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呢,我未免高看了你。”   谈判破裂,姜慈心里的杀意已经难以遮掩,懒得再废话了,最后说道:“我会让你死得惨不忍睹。”   刘若拙微眯起眼:“这是你的遗言么?我听见了。”   杀机。   冰冷的杀机弥漫在天地之间,一片肃杀之气。   正在三人要开始新一轮厮杀之时,一个轻柔的叹息出现在他们之间,而后是一个带着点笑意的女声:   “天下无敌?这话好像说得太不自量力,我还没死呢。”   姜晞一怔,立刻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武林神话”齐天骄!   齐天骄居然来了?   此时此刻?   姜慈也认出了此人是谁,脸上杀意陡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无比的神色。   齐天骄突然出现,带来了什么?   作为百年前与姜明月、沈不忘、周怀康一起称霸天下的传奇人物,她的朋友已经作古,她却仍然活着,在这世间行走,犹如一个被时间抛弃的幽魂。   她的朋友们流传下来的绝世武功,《天魔焚心大法》、《多情忘心大法》、《清神控心大法》,也是姜慈、姜晞、刘若拙所修炼成的武功。   如此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有一个天大的可怕阴谋。   齐天骄到底想做什么……?   姜晞默默看向前方,不知何时,那里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身穿蓝色衣裙,身形修长窈窕,面目清雅,眼瞳幽深,气质脱俗的女人。   她站在三人之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但这返璞归真的寻常在此处才是真正的异常,没有人能忽视她,更没有人能违逆她。   齐天骄立于天地之间,静默如一座不可跨越的巍峨山峰。   姜晞本以为此刻武功已经天翻地覆的自己,应该可以预判出齐天骄与自己的差距,甚至能与齐天骄战斗了。   但再次看见她时,姜晞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感知之中,她仿佛存在,又好像不存在,似乎是一个真实的人,又仿佛是一个虚无的影子,叫人难以捉摸。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么?   妖魔,这是齐天骄口中最常出现的词句,在她的描述中,百年前天灾人祸频发,妖魔祸乱人间,可她从过去活到现在,似乎也不算一个正常的人了。   姜晞望着她,齐天骄也看向了姜晞。   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我最开始就知道,你一定可以走得很远,但是没有想到,你居然练成了心性要求最高的《多情忘心大法》,这才只是短短数月……不错,真的很不错。比我想象中的时间短得多,我要谢谢你才对。”   姜晞微微皱眉,试探开口:“最开始,你同姜慈所说,要他收集三门功法来修习,是故意欺骗他么?”   齐天骄哈哈一笑:“非也!我倒也没有那么过分,欺骗一个小孩子。我只是说也许,又没有说必定。更何况姜慈也练不出来了,他修习不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怕是这辈子都没救咯。”   姜慈面沉如水,虽然生气,但是不敢在齐天骄面前表露分毫。   姜晞瞄了姜慈一眼,知道现在姜慈不想说话,在生闷气,便替他说话,继续道:“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帮助姜慈?”   “有有有,怎么没有法子?世上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麻烦。我这不是正要跟三位绝世武功的继承者说么?”   齐天骄笑吟吟摆摆手:“你也别急,等我说完了再提问——都没话说了?好,那我开始讲了。”   齐天骄的笑容突然消失殆尽,面孔变得冷若冰霜,她冷冷注视三人,一字一顿道:   “恭喜你们,现在,你们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101章   此话一出, 众人皆是沉默。   姜慈欲言又止,看起来忍得很辛苦;刘若拙眉头微皱,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齐天骄, 似乎在思考她的身份,倒是对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没有多少反映。   只有姜晞仍是默默注视着齐天骄,只是单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齐天骄看着众人神色, 叹了口气,颇为失望地摇摇头:“怎么表现得如此平淡?我还想看你们惊慌失措, 出口反驳我的模样呢。”   刘若拙笑得有点假,在齐天骄突兀出现后第一次开口,措辞也是谨慎的:“阁下似乎很喜欢说笑。”   姜慈本打算说些齐天骄想听的话, 但他生性有些桀骜叛逆,发现齐天骄如此期待, 反而不愿意说出来丢脸,只是轻哼一声,浓眉紧锁地望过去,一副不赞同的模样。   姜晞纯粹没什么多余想法,对他而言,想一个现在大概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实在很没有必要,而且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过齐天骄露出失望之色,一直以来都很贴心应承他人的姜晞,便十分配合地问:“你为何如此说?”   齐天骄看了一眼刘若拙,再看了一眼姜晞, 索然无味地撇撇嘴:   “唉, 好吧,你们实在很没有玩笑的天赋。既如此, 我也懒得卖关子了——此话并非威胁,只是单纯的描述事实:这个世上,但凡是修炼这三门绝世武功的人,都会下场凄凉,无一例外!”   刘若拙呵呵一笑:“阁下这么说,莫非在讲天书?”   齐天骄倒是很有气度,悠然道:“莫非刘公公觉得,自己的武功练起来很符合常理?”   刘若拙闭上嘴,这话实在很难让人反驳。   齐天骄指了指刘若拙:“以内力凝结为丝线,操控他人身心,怪!”再指了指姜晞,“肉身强横到离谱,恢复力也堪称违反常理,怪!”最后指了指姜慈,“武功练得深了,居然能以内力为燃料,点燃不灭异火,怪!”   她一摆手:“三个怪胎终于走到了一起,实在是怪上加怪啊!”   三人一时哑然。   齐天骄指指点点完了,脸上的表情一正,淡淡道:“这三门绝世武功,本就是从不属于此间的一块天外陨石上悟出来的,其实人本不能修炼而出,能修炼出的人,才是少之又少,本应与此间其余武学都不同。”   话语之中,竟然带着些许唏嘘之色。   姜晞隐隐有些明悟,齐天骄的笑闹与感叹,仿佛并不是面对他们三个人,而是隔着百年时间,面对另外三个没有说出这番话的人,三个……齐天骄已经死去的朋友。   “其实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你们并不怪,反而恰到好处。”   齐天骄望着他们,眼神深邃:“操控妖魔,将其控制阻碍,便于产生更差结果;在妖魔被操控之后,以肉身与其死战,并将其打碎撕裂;以火焰燃烧残躯,直至烧无可烧,彻底杀死妖魔。”   姜晞缓缓道:“原来百年前,妖魔肆虐横行之时,姜明月、沈不忘、周怀康便是这样对付妖魔的……”   齐天骄与姜晞对视。   这一刻,武功绝世的女人意识到,姜晞似乎看透了自己迷雾般一小部分的内心。   若齐天骄是一个不愿意展露自我的人,必定会对别人“看透”自己感到愤懑不悦,但她其实并不在意这点,被他人看透,其实也不是一件特别叫人害怕的事情。   齐天骄只感到有些久违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发现,她心中对于百年前感情的寄托怀念、从未忘记。   很多人认为,活得久的人通透自在,许多事情已经看开,甚至认为齐天骄已不算是人,而是半个仙神。   仙神岂会有俗世多余累赘的感情?岂会有念念不忘的挂怀?   但齐天骄不觉得自己是神,她自始至终都有想要的、想得到的、想安慰消解的部分——这一点已被姜晞看清。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毕竟,若齐天骄不是个内心感情丰沛的人,早就因为姜慈直接前往不周山的鲁莽冒犯而杀死他,又何必去找“他是姜明月后人”的借口呢?   齐天骄本就很喜欢、很认可姜明月,才会爱屋及乌,略略施恩于姜明月的后代。   “不错,那时候,我亲眼看他们在一起走南闯北,追逐着妖魔的脚步,与它们厮杀。可是妖魔并没有真正被完全消灭,它们的死亡只是一种沉睡。”   齐天骄终于缓缓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哪怕妖魔被焚烧成灰,灰烬中也会有一个无法被破坏的黑色「核心」,亟待未来的新生。若想将它们彻底毁去,还需要你们将散落各地的「核心」收集聚拢,将它们交给我。”   刘若拙终于在对话之中猜到了齐天骄的真实身份,缓缓道:“这些事情,难道阁下在世间行走百年有余,也不能走遍山河,自行收集么?将如此重担托付给我们,岂非太过轻信?”   齐天骄道:“不瞒你们说,我压根不知道明月他们把「核心」藏在了哪里,也不能单纯感知到「核心」的具体方位,若我当真掘地三尺,在天地间一寸寸的找,只怕会提前破坏封印,叫妖魔早日归来。因此,不作为才是我最好的作为。”   姜晞听了这话,心中略微疑惑——既然姜明月三人是齐天骄的朋友,那为什么不将「核心」的位置告诉齐天骄?   是不愿意……还是不能?   又为什么不愿、不能?   但现在不是询问这个的时候。姜晞把疑惑压在心底:“我们三个人若想去搜集「核心」,难道就可以找到它的所在位置?”   齐天骄点头:“不错,你们可以。你们三人各自修习了三门绝世武功,在一起时,便会形成一种很奇妙的彼此吸引之力,指引着你们寻找到「核心」。这一点,姜慈应该已经深有体会——你难道没有发现,你每一次失去身体的控制,主动去接触异常时,都会与修习三门功法的人或事相遇?”   姜慈一怔,仔细回想过去,错愕发现齐天骄说的居然不假。   ——他被张如菲附身,前往张如菲所在的张家村,发现了《多情忘心大法》上篇的拥有者,明灿。   ——他被李玉宸附身,处理李玉宸有关的李不屈事件时,李不屈家里挖掘了一个暗道,甚至可以通往目前没有人能修炼而出,但却写了《多情忘心大法》下篇修炼秘要,过去沈不忘所在的暗室。甚至碰上了恰好撞在一起的《清神控心大法》传人,刘若拙。   姜慈几乎可以想到,若是自己不去关心刘若拙的事情,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会被另一个魂魄附身,这个魂魄一定会有关刘若拙,姜慈也会不得不与刘若拙碰在一起。   齐天骄没有说谎,甚至还发话让姜慈少走了些弯路——若是姜慈本就要去与其他两门绝世武功相关的人碰面,这便是功法本身的影响,一直在逼迫着《天魔焚心大法》的传人,去寻找跟自己一样的人。   这些年来,历代教主所忍受的痛苦和绝望,居然……只是为了「寻找」而已!   姜慈突然感觉有些好笑,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历代走火入魔而死,想尽办法治疗自己“疾病”的祖辈们,都成了笑柄。   只因身上被他人附体,并非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催促」,是《天魔焚心大法》在催促修炼它的人——快去找其余两人!线索都已摆在了你的面前,怎么还不去找?!   一门武功,一个死物,居然会控制修炼它的人?   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姜慈面色阴沉,深吸一口气:“为何偏偏是我?为何你不去找其他圣教中人,告诉他们去寻找其余两门绝世武功?”   “你以为我不想么?自姜明月之后,修习《天魔焚心大法》的人,没有一个能突破第八层,都在七层打转。不能突破,便无法点燃异火,不能点燃异火,对妖魔而言便什么都不算。哪怕过去,也只是给妖魔当点心吃罢了。”   齐天骄耸耸肩:“我等了一百年,终于等到一个主动来找我的人,再加上各地怪事频发,确实不能再拖延下去,才死马当活马医,给你讲的。本来我也没有对你突破第八层多抱希望,没想到你真成功了,姜晞还修成了《多情忘心大法》……看来这是上天的指示,预示着百年间即将爆发的灾难,将在这一代消弭。”   姜慈无言以对,除了他和姜明月,确实历代教主没有突破第八层的,自己人实力弱,叫他都不好意思去怪罪齐天骄了……   眼看姜晞与姜慈都好像被齐天骄的话语说服,想要顺着她的意思来,刘若拙却是冷哼一声,直截了当地拒绝,并更换了自称以暗示他背后存在皇室这个庞然大物:   “咱家作为内侍,自然只听从于龙椅上做着的那个人,恐怕不能同三位一起玩过家家了。若‘武林神话’还有一点廉耻之心,还请放咱家回宫。这些事物,咱家可不掺和。”   齐天骄饶有兴致地望着刘若拙:“这样说话,不肯听从于我,你不怕我恼羞成怒杀了你?”   刘若拙淡淡道:“阁下想杀人,是谁也阻止不了的。正如我不能阻止自己心里的杀意,只能拼了命地忍耐,以防止自己化身杀戮的仆从,跪拜在血腥的屠杀之下。你的武功比我高,自然爱怎么杀我就怎么杀我了。”   齐天骄意味深长地笑了:“你们三个都挺有性格的嘛,我喜欢——既如此,我就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吧,刘若拙。” 第102章   寒风, 瘦树,大雪飘荡。   齐天骄面露微笑,青绿裙角随风扬起, 宛若一抹尚未到来的春色。   刘若拙的乌发上已堆积了一层浅浅雪花,他伸手抹去鼻尖飘落的一抹微凉,唇角翘起, 笑而露齿:   “喔?那就请‘武林神话’展露给我看看吧,我也想知道, 究竟有什么能让我无法拒绝。”   齐天骄从怀里摸了摸,取出一枚金灿灿的令牌,随意丢向刘若拙。刘若拙伸手接住, 仔细看去,只见上方写着——“一字并肩王”!   刘若拙一怔。   本朝应对诸位皇室子弟, 一般而言是以“养废”为主,吃喝不愁,无权无势,且五代之后便自动降为庶民,与寻常百姓无异。   但世上总有例外,本朝惟一一个拥有实权的王, 便是“一字并肩王”,来自开国太武皇帝所封,昭告天下,赐“经天纬地匡时致主霸国功臣”号。   “一字并肩王”免于常朝、在御座边设独座、不用被唱名、不用下拜、不与其他臣僚同席同班。   手持免死金牌、丹书铁劵,甚至还有一把可以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乃至于一根足以鞭笞后代不肖皇帝的“打龙鞭”。   权利地位与太武皇帝等同, “一字并肩王”的令牌甚至与虎符一般,可以命令官员将领。   当初圣旨一下, 天下皆惊,文武百官哗然,议论纷纷。   但太武皇帝力排众议,无论谁来劝诫,都统统当作没听到,顽固强横令人难以想象,硬是铸造出了令牌,拿出了圣旨。   只是后来没有人以“一字并肩王”指挥朝政,骚扰官员,更没有人以此敛财,无声无息数年,仿佛压根不存在一般,才叫世人慢慢接受了这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一字并肩王”。   时至今日,龙椅旁边齐平的第二张金银宝石制成的椅子,还摆放在宣政殿之上,与皇帝一道,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原来齐天骄就是“一字并肩王”!   刘若拙的眼角与唇角都不断抽搐,他慢慢跪下,双手举起奉还令牌,垂着头,异常谦恭道:“奴婢见过一字并肩王。”   “刘若拙,本王代太武皇帝周怀康之名下令,与这两人一道,匡扶社稷、平定天下争端,收敛「核心」尽数交予本王,不得有误!若有茫然不懂之处,只管去问现在的小皇帝。”   刘公公低眉垂眼地叩首:“是!奴婢遵一字并肩王玉旨。”   “行了,起来吧。”齐天骄悠然开口,将令牌收回怀中,嘻嘻一笑,“本来我只想以‘武林神话’的身份与你打交道,你不听,非要我以势压人,多麻烦。”   刘若拙无言闭目:“……”   姜晞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圣教之中,似乎确实还有一个“副教主”之位,也是姜明月所设,可以在教主不能理事时替代帮忙,全权掌控圣教上下,同样一直是虚设空置的。   也许那个位置,与周怀康为齐天骄所设的“一字并肩王”一般,同样是姜明月为齐天骄所设。   说不定沈不忘也有一个类似的位置……只是“正气帮”已经分裂,现在的紫霄阁和点霜阁大约是没有的了……“正气帮”死得也太快!   刘若拙起身,态度已大为不同,谦恭道:“不知并肩王身处何处,我等怎样过去将「核心」交予您呢?”   齐天骄指着姜慈与姜晞:“你问他俩,他俩先前还来那地方找过我。”   ——喔,是不周山。   姜晞瞬间明了,正好姜慈转过头来,两人彼此对视一眼。   刘若拙轻咬下唇,眉心微蹙,声音婉转,带着一点不令人生气的嗔怪:“并肩王如此信任他们,却对我这般冷淡……唉。”   姜慈扯了下嘴角,看刘若拙的表演仿佛是在看一个令人作呕的伪君子。   齐天骄乐了:“美人计对我没用。”   刘若拙眨了眨眼:“并肩王果真心如坚石,风骨峭峻。那我等便入京告了圣上,再谈其他?”   “请便吧,正好小皇帝说了,你们也许更积极一点。”   齐天骄倒是没有意见,转头看着姜慈:“你可别刺杀王驾。有些事情,一次可以,第二次就不行了。”   姜慈陷入短暂的沉默,原来在齐天骄眼中,他是这样的形象么?片刻之后,才勉强道:“……谨遵前辈教导。”   “事情既然说通,你们就好好相处,尽早完成目标吧。”齐天骄望着姜慈,“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你那总被人夺舍附体的毛病,便会痊愈。”   姜慈一叹:“希望如您所说吧。”   齐天骄摆摆手:“我走了,别太想我。日后有缘再见!”   姜晞向齐天骄抱拳行礼,刚刚举起手,眼前的女人便已消失不见,如她来时一般,令人难以捉摸。   此时此刻,姜晞三人倒是有些不尴不尬了。   风吹动雪花,冰冷的寒气拂在颊边。   刘若拙淡淡一笑,眼中波光流转,轻轻在姜晞身上划过去:“两位,看来咱们得一块儿去见一见圣上了。”   姜慈眉头紧皱,略一侧身,以高大身形阻挡烦人视线:“我怎么知道回去了皇帝不会当场摔杯为号,百来个刀斧手从幕后冲出来把我等砍成几截?要走你自己走。”   刘若拙看也没看姜慈:“你不肯去,便叫姜晞同我去好了,也是一样的。”   “你想得倒是美!”姜慈脱口而出。   刘若拙轻轻一叹:“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也忌惮,那也忌惮。姜公子还真难应付。如此怕这怕那,究竟是如何成为魔教教主的,真叫我困惑。”   姜慈目光转冷:“你若想真刀实枪地打一场,那便直接一点,少逞口舌之快!”   刘若拙微微一笑:“我愿意与姜公子和气相处,姜公子却对我这般不客气,真是叫人苦恼啊。”   姜慈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火大,正要发出来,手掌便被人捏住,轻轻握了握。   姜慈转过头,望见姜晞朝他微微摇头。   ——此刻齐天骄不知走了多远,刘若拙还是朝廷的人,最好不要与对方起太多冲突得好。   姜慈冷哼一声,不再开口了。   姜晞反而开始说话:“刘公公,还望你口下留德,不要再激怒主人……我等虽然暂时一起行动,却并非朋友,彼此之间还需留有界限。”   刘若拙语气柔和些许:“好好,我也没有说什么坏话嘛。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也帮我劝劝这位,好叫他不要作出愚蠢行动——此时我才算明白,骗我来此的阳谋,必定不是姜慈设下的。”   “主人平日忙碌……关键时刻,只需拍板定音便是,余下杂物,由下属来做便好。”姜慈没有正面回应这话,而是以其他方式拐了弯,“还请刘公公写书一封,送至当今陛下处,告知我等即将前往。”   刘若拙温温柔柔地笑:“这回不杯弓蛇影了?”   姜晞平静道:“天子有天子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天下咸服。匹夫有匹夫剑,上斩颈领,下决肝肺,血溅五步……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陛下龙章凤姿,勤政为民……我等亦是民,如今只勉强为生,还望陛下垂怜宽慰。”   ——天子是很厉害,但武功顶尖的武林高人,若是潜入寝宫,诛杀皇帝,恐怕他只能命归黄泉。希望尔等不要把我们逼急了。   刘公公一怔,而后含笑:“陛下心胸广阔,宽仁慈爱,只要服从律法,自然是陛下的子民。佛家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法,只要及时回头,再不重蹈覆辙,一切危机便都消弭于无形之间。”   ——只要服从皇帝,再也别想重建圣教,皇帝可以容得下姜宁,自然也容得下你们。   姜晞双手抱拳:“听刘公公一言,胜读十年书。我等自然不会做出愚蠢自误之事……既然目的相似,不如一起走?”   ——那我们就是一伙儿的了,如果皇帝要杀我们,连你也会一起杀。   刘若拙掩嘴而笑:“自然。走吧,距离京都不远了,若我们速度快些,说不准还能超过秦王仪仗呢。”   ——既然你们这么担心,就一起走呗,我给你们做担保。   姜晞与刘若拙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心领神会,各自微笑起来。徒留生闷气的姜慈略显困惑,左右看看,姑且先握住了姜晞的手,表达他是自己的人。   刘若拙斜睨一眼姜慈,心里不禁嘀咕:这魔头脑子里是只有情情爱爱么……算了,也挺好,朝廷少了些威胁。   这么想着,脸上的笑容便能真切两分:“一路上舟车劳顿,花费的日常开销,便由我出,好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   “好。”   “谁稀罕的你钱?……算了,也行。”   姜晞与姜慈几乎是同时开口。   姜慈话说出来了,又转了个弯,勉勉强强地同意了。   刘若拙内心冷笑:“……”   这一回,刘若拙对姜晞的心倒是淡了些,毕竟以姜慈这般性情,虽说蛮横霸道,强硬惹人厌,但对姜晞的这番心倒是真切诚挚,勉勉强强合格吧。   刘若拙扪心自问,他是绝不可能对姜晞如此信任依赖的,除非他把姜晞变成了自己言听计从的傀儡。   但这样一来,自己与姜慈相比,就大大不如了。   刘若拙遗憾地瞧了一眼姜晞,笑道:“走出这树林,有一个颇有名气的酒馆,叫做状元楼,我们一道去那里休憩吧。”   三人谈妥了,彼此之间气氛缓和,朝小树林外行进而去。 第103章   状元楼。   高耸而别致的小楼矗立在树林外不远处的城镇内。   据说此地曾经出了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在小楼中用餐,没有钱购买饭食,便以一首提在墙壁上的诗词替代。   等他中榜, 小楼便换了名字,叫状元楼。   姜晞三人走入小楼内,一眼便看见旁侧墙壁上一行行浓墨重彩的字迹, 笔触轻狂而恣肆,带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姜晞浅看了一下诗词。   他虽不如何通读诗书, 不敢同那些多年读书的人相比,诗词一道更是外行,却仍然可以看出, 这诗写得极好。   用词讲究,平仄押韵, 读完便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名骄傲快乐的年轻人,正充满希望地憧憬着未来的功业,渴求提携玉龙为君死,更渴求替百姓张目。   最后写下的名姓是“佚名”,看来这位状元郎并不想因诗词而出名,更在乎实在的功勋。   刘若拙见姜晞停步细看, 以为他颇感兴趣,便开口解释道:“这诗词是先帝时写下的,至今已有五十来年。写诗之人姓文,是个颇有才干的能人。你猜他后来结局如何?”   姜晞转头望着刘若拙,略微摇头, 默默注视, 一副安静等待解说的模样,很有几分乖巧, 看得刘若拙心里仿佛是被一根轻柔的羽毛擦了一下,细微的温柔痒意。   刘若拙定了定神,笑道:“此人最后因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被斩首示众,抄家没财了。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此正是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   姜晞点头:“人若是一辈子能坚持一件事,便已很难得了……看来这位状元郎没能一辈子坚持清廉能干。”   刘若拙一笑:“谁说不是呢——”   话未说完,旁边的姜慈就哼一声,冷嗤道:“装模作样,满口圣人言,做的却是下三流的事,还在这里高谈阔论,真是无耻恶心。”   刘若拙斜睨姜慈一眼,唇角微翘,并不计较。   姜慈抓住姜晞的手,率先朝台前走去,跟掌柜的说话,要了一间空置的最好的屋子,又要了些饭菜肉等吃食。   “别跟我们坐一起。”姜慈恶声恶气。   刘若拙轻叹一声,柳眉微蹙,看了一眼姜晞,好似有些委屈一般,自己再去要住房与吃食,却没有搭理姜慈的要求,坐在了姜晞的旁边。   姜慈冷冷道:“你耳朵聋了?”   刘若拙轻声细语:“我知道姜公子不愿意搭理我,可现在情况不同,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才能完成那位前辈交由的任务。若还是这样抵触,以后去了没有酒馆客栈,只能幕天席地的地方可怎么相处呢?还望你多多适应,我们才好相安无事呀。”   话语颇为通情达理,温文尔雅,风度极佳。姜慈被说得噎住,额角青筋凸起,目光冷冷看去。   姜晞一见姜慈这幅模样,便知道是要发火了。他凭借以往安抚姜慈的熟练,在店小二上来的餐盘中迅速夹了几块肉放进姜慈的碗中,低声道:“主人,吃吧。”   一听姜晞口称“主人”,姜慈原本的火气又下来了,抄起筷子用了饭,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哪怕刘若拙再像个花孔雀似的开屏,姜晞心中,姜慈仍然是最重要的第一位。   刘若拙眼波流动,同样不动声色地举起筷子用饭。   姜晞突然感到靠近刘若拙的那只手的掌心突然微微一冷,好似有个什么纤细的玩意轻轻勾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带来一点痒。   “……”   姜晞心想,不会是某根无形的丝线吧?   他不动声色瞥了刘若拙一眼,恰巧与对方对视,刘若拙眼眸弯如月牙,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饭了。   方才刘若拙在做什么……在调戏他么?   姜晞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香饽饽,谁都要来啃一口,实在令人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为什么。   但很快,姜晞释然了。   ——这个世界上,谁能读懂疯子的想法呢?   姜晞甚至有点读不懂姜慈的想法,更别提比姜慈疯癫狠辣更胜一筹的刘若拙了。   他很纳闷,莫非自己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天赋,很吸引姜慈这样的人?   姜晞只盼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再招惹类似的人了!   沉默地吃完了饭,姜晞跟着姜慈上了二楼,去客房中住下,刘若拙进了旁的屋子,开始书写准备送发给皇帝的信件。   如今是严寒冬季,状元楼只在一个小小城镇,不在繁荣的城池之内,状元楼也不是格外煊赫有名气的客栈,里头吃饭住宿的人寥寥无几。   姜晞三人住的屋子紧挨着,又远离其余人,算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他们武功太高,都是修习绝世武功,都是天子卓绝的人,唯一能做区别的,就是修习武功时间的长短。   刘若拙修习武功时间最长,足有三十余年;其次是姜慈,修习二十余年;最后是姜晞,修习数月。   哪怕姜晞天资最高,时间差距太大,他也很清楚,自己在三人中是武功最低的那个,因此姿态也低,显得谦卑而驯服。   好在刘若拙与姜慈都对姜晞有些温情软意,他的话还算有一点份量,勉强作为团队之中的润滑剂存在,可以叫姜慈与刘若拙别搞得那么僵。   一进屋,姜慈就把姜晞推在了床榻上,自己又压过去抱住了他的腰,脸埋进姜晞的怀中,一副闷闷不乐之态。   姜慈没有说话,他知道刘若拙就在隔壁,无论再怎么压低声音,甚至传音入密,以刘若拙的武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姜晞对姜慈这幅依恋的模样感到有点惊讶,但并不反感,手臂环过去揽着他宽阔的肩背,好脾气地慢慢抚摸,顺着脊背一路捋到腰后,对待孩子似的。   姜慈鼻端冒出点惬意的轻哼,他抬起脸,膝盖支撑身体在床榻上朝前略微膝行半步,脸越贴越近,吻住了姜晞的嘴唇。   两人交换了一个含情脉脉的吻。   姜晞在这个吻中已经意识到姜慈想要什么,手指轻巧地拆开了他系得很紧的腰带。   姜慈笑了笑,略微直起上半身。   衣服从他麦色的胸膛滑落时,姜慈似乎有些迟疑地本能伸手,捏了两把胸前沉甸甸的结实肌肉,露出一点沉吟之色。   姜晞起初有点困惑,但觑见姜慈眉目间一点迷茫担忧时,立刻意识到对方在想什么——估计是在想之前刘若拙操控姜晞,以他之口吐出的“粗笨肥硕”之类的脏话……   姜晞张嘴重重咬了姜慈的前胸一口,有点粗暴地啃出了一圈牙印。   “呃!”姜慈闷哼一声。   姜晞用脸颊蹭着姜慈,语气格外平静冷淡,行动却显得很热情:“不讨厌,挺喜欢的。”   大片晕红从姜慈的耳垂延伸到胸前,那双锐利眼睛之中灼热的目光重新燃起。   姜慈略显得意地说:“那是自然,我的身体如何,我最清楚。好好沉迷其中吧,姜晞。”   这话有时候其实有点傻,但算了,随他吧……姜晞想,默默埋胸。   两人倒了下去。   今夜,姜慈格外兴奋,喊叫声并不大,却从没有停止,一直到完事,叫店小二送了水,才抱在一起沉沉睡去。   等他们第二日起来,刘若拙依然是笑容温柔姿态有礼,好像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三人上路,顺着大道向京都进发。   走了一个白天,晚间再找到客栈歇脚休息时,姜晞留意到刘若拙没有再选紧挨着他俩的屋子了,反而选了个距离他们最远的……   姜晞没什么廉耻心,自然不会因为被刘若拙听见而害臊,反倒觉得这个法子挺好,刘若拙白天都没精力骚扰自己了。   果然,姜慈只要出手,肯定能把别人折磨到败退……无论用了什么法子来折磨人。   ……这也算是姜慈的天赋吧?   姜晞安然与姜慈腻歪在一起,整日里痴缠。   刘若拙从看不顺眼,逐渐习惯麻木,变得无所谓了。起先还搬远一点免得听见他俩声音,后来照常挨着房间,听声音入眠,心里毫无波澜。   一路走走停停,并不着急赶路,光是来到京都,就花了小半个月。   彼时秦王已经抵达京都,盛大的宴会召开,京都内各处张灯结彩,欢庆新春。   进城门的守卫严谨认真,每个人都依次检查,连路过的车辆都要拿枪往里头戳两下,低头看看车下面有没有挂着不该有的东西。   刘若拙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给守卫看了一眼,姜晞三人便不必被摸过全身,查看是否带着危险之物,就平安过去了。   街道宽阔而干净,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无数喜庆的红灯挂在房檐下,几个手艺精湛的卖艺人正在吐火变脸,还有人抡起大锤朝胸口压着石头的男人砸过去,引起一阵围观民众兴奋中夹杂惊恐的欢呼。   许多摊贩售卖人们能想象到的各类物品,食物的香气混合着脂粉的香气弥散空中,风冰冷而清新,人们身上穿着厚重的衣物,一家人结伴出门,通红的脸上挂着喜悦的欢笑。   高楼栏杆上推杯换盏,有钱人家高坐赏景,鲜红的绸缎随风飘扬,绸缎下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清脆优美的叮铃之声。   姜晞凝望这极富烟火气的一幕,心中宁静如水。   “姜晞。”   耳侧有人唤他,声音低沉而磁性,语气却温柔地好像要滴下水。手掌被人握住,温热的触感。   姜晞转过头,凝睇姜慈。   姜慈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整个人放松而喜悦。   “恭贺新禧。今年你我共度,愿我日后也如今日这般,年年岁岁都与情之所钟之人在一起,共尝欢悦,共体温情。”   咻——砰!   黑暗的天空之中,一朵绚烂烟花骤然绽放,照亮大地。   姜晞乌黑的眼瞳倒映璀璨烟火,以及烟火下,姜慈温柔微笑的脸…… 第104章   姜慈的微笑在烟花中化为永恒, 深深镌刻在姜晞的脑海中。   直到他们逐渐远离人群,来到多是达官贵人、官宦人家的华阳街,跟着刘若拙走进一个看起来颇为压制的四合院前, 刘若拙开口说了一句“我们到了”,姜晞的恍惚才略微消减些许。   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自己脑海中与心里都是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想,虽不觉得快乐, 却感到平和的宁静。   这算是什么?   姜晞思考了片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就放弃了深入去想, 抬起头看向宅子的匾额。   ——「刘府」。   “此处是你在宫外的住所?”姜晞问。   刘若拙点头:“不错。我平日里偶尔会在此休息,虽然并不多住, 但好歹是圣上赏赐给我的,里头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你们放心住下,明日一早,我们便从侧门进入皇宫,面见圣上。”   姜慈皱眉:“我可不会去跪拜皇帝。”   刘若拙哼一声:“我收到了圣上的来信, 说特赦尔等不必行礼。但也不要过于失礼,不可随处走动,不可与女眷攀谈,不可翻墙越门到陌生之处,面见陛下起码要说「吾皇万岁」!”   “真麻烦。”姜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刘若拙没搭理姜慈, 看着姜晞, 语气温柔,苦口婆心:“你可要好好看住了他, 别叫他闹出些无法收拾的麻烦。”   姜晞瞥了一眼满面不快的姜慈,嗯了一声。   刘若拙这才放下心,上前走了几步,叫门口的守卫看见自己的身影。守卫认得刘若拙的脸,恭敬打开门,请他和他身后的姜晞两人入内。   宅院规整而简素,地面落叶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种着几株经霜尤艳的红梅,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女使与管家过来接应主客,带着他们去各自的院落与屋子休息。   姜慈毫不客气道:“我们住在一起,不必开两个屋子了。送完洗澡水后就走,别守在门前。”   女使听话地顺从了姜慈的要求,将他们领入侧边院落,客房里送了热水,又拿着些梳洗的胰子牙粉之类物什,行礼之后方才退下。   姜晞伺候姜慈洗漱,他自己也利索地做完了。两人躺在床榻上,倒是没有如之前带着点故意气刘若拙的意思纠缠在一起,而是安安静静地躺着,感受对方的体温、心跳与呼吸。   姜晞闭目养神,姜慈的脸贴过来,呼吸温热地扑打在他的颈侧,而后是结实沉重的手臂横在了他的腰腹上。   “明日见了皇帝老儿,若他不大尊重我们,要不要杀了他?”   姜慈的声音带着一点隐藏的疯狂与狠辣。   姜晞没什么反应地仍闭着眼,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指,淡淡道:“若你觉得不快,忍不住要下手……我便也跟你一起。”   “你可不能跟我一起。若我被抓了,你还要给我劫法场呢。”姜慈语气一转,带了丝笑意。   外头又传来隐隐的欢声笑语,今日没有宵禁,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欢庆节日。   姜晞慢慢睁眼,翻身侧躺,手掌从姜慈腋下穿过,抚摸着宽厚的脊背,指腹下光滑的皮肉在他的触摸中轻微颤栗。   他压低声音:“睡吧,姜慈。要真到不得已的地步……我会与你一起死。”   姜晞知道,姜慈在听闻了齐天骄所说的「凡是修习这三门武功的人,都会凄惨无比地死去」这番话之后,心情一直不是非常好,只是刘若拙在身边,姜慈硬是要把三分的担忧压到一分去。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姜慈不叫他跟着姜慈一起死了?   似乎从峡谷回来之后,姜慈再也没有流露出若是一切往最糟糕的地方走,真的没了性命,就要拉着姜晞一起死的意思了。   ……是因为姜慈「爱」他?   还是无法理解……   但不理解,不代表姜晞会展现得毫无人性,冷血无情,以言辞伤害了姜慈的心。他想了想,道:“明年也一起度过新年吧。”   姜慈笑了:“好啊。我很期待,但只是明年可不行,后年,大后年——无论多久远的将来,我们都一起走吧。”   两人逐渐陷入沉寂的睡梦。   ……   金乌初升,洒落金辉遍地。   宫城团回凛严光,白天碎碎堕琼芳。玉树周阿,金釭衔壁,皇宫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地方。   姜晞跟着刘若拙从朱红色的宽阔大门走入皇宫。   一列列金翎卫依次巡视,青槐夹着笔直驰道,姜晞途径无数或玲珑精巧,或巍峨华丽的楼台宫殿。   宫墙下,几队身姿婀娜的年轻宫婢手捧紫檀木托盘,与他们擦肩而过,带来一阵温软的香风。寒意吹动她们鬓角丝绸制的绢花,穿不透她们身上绣花草的厚衣。   许是正逢年节,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犄角旮旯里也没有半点污浊晦气。   刘若拙已换上了一身玄色官服,大襟宽袖,下长到脚,左右两边各缀一摆,周身都绣以赤色蟒纹,华贵非常,显然是皇帝亲赐的蟒服,以示恩赏,令那张清秀至极的面孔多了几分肃杀之意。   姜晞与姜慈一大早被刘若拙送了干净而华丽的衣裳。   姜晞此刻正穿着刘若拙送来的新衣。一袭鸦青色长衫,头戴檀木冠,束起乌发。长衫袖口宽阔,下摆蹁跹,很不适合武林人士真刀实枪地战斗厮杀,但看起来却相当漂亮,衬托得姜晞长身玉立,苍白的面色也仿佛白玉一般俊美。   姜慈却没有换上新衣,而是仍穿着那件从冬雪中缄默而来的黑衣。他的衣衫本已足够华贵洁净,只是稍微陈旧,没有约束长发,显得颇为桀骜不驯。   姜晞两人挺醒目,但在宫中这规矩大过天的地方,哪怕有细弱而隐晦的视线如鸿毛般在他们身上飘过,真正看过去时,所有人的表现仍然都是得体端庄而循规蹈矩的。   顺着白玉的阶梯与朱红色的雕栏前行,抵达宽敞而富丽的金銮殿,门口内侍弯腰垂首,踏着小碎步凑近刘若拙交换目光,看了一眼姜晞两人,垂下眼皮扭身回去,跨入雕花门扉下朱红色的高耸门槛。   姜晞留意四处,并无多少武功高强之人的呼吸心跳之声,只有屋子里一个心跳平稳,呼吸绵长的人,武功虽然有,却只是强身健体的程度,听见内侍低声的问询,发出一声轻笑。   “请他们进屋吧。”   姜晞等人在内侍的带领下步入屋内。   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烧着地龙,脚底光滑至极的青石砖面传递融融暖意,描刻精美的熏笼中一缕缕袅袅烟雾升腾融入空气,描绘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屏风之后,一张宽大案几下正端坐着一个微笑的中年男子。   他身穿秋香色常服,腰带上悬挂几个绣工精湛的荷包,神色平静中略带一丝好奇,下颌短须修剪得十分漂亮,皮肤洁白而细腻,温和目光夹杂些许笑意,唇角微微翘起,观之可亲。   中年男人背后是铺陈开来的江山社稷图,手中握着一支足以定夺天下人生死存亡的朱笔,案几上堆叠着厚厚的奏折,面前还摊开了一张奏折,上方墨迹未干。   ——此人便是齐国当今天子,永平帝周承祚!   “来了啊,老伴。这两位想必就是姜慈与姜晞吧?果然是人中龙凤,生得都十分英武好看。今日见了,倒是不亏。”   永平帝笑吟吟开口,他话语中所指的“老伴”,正是刘若拙。   一般而言,皇帝叫身边的内侍去照管太子的生活和学习。   太子若是与这内侍相处融洽,便叫此人为“老伴”,有尊重亲昵之意。   永平帝从小就是太子,想必小时候这么叫刘若拙,叫到自己当了皇帝,已经习惯,便一直叫下去了。   永平帝一路顺风顺水,世人都说他是个唯我独尊,乾纲独断的明君。虽然周承祚本身并无霸道蛮横的气质,反而姿态温文,与刘若拙有些相似之处,但想必此人的心志绝非如外貌般柔软。   姜慈打量永平帝,锐利的目光仍是直勾勾的:“见过圣上。我是姜慈。”   姜晞双臂抬起,抱拳弯腰,行了一礼,语气平和,目光低垂,只看了一眼永平帝就不再多看:“草民姜晞,见过圣上,吾皇万岁康安。”   刘若拙则俯身下跪叩首,行了全礼:“奴婢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几位江湖高人面前,老伴何须这样谦恭?朕与你本不是外人。”永平帝语气有些无奈,却没有真的上前扶住刘若拙,而是等对方行礼完毕,才摆摆手,“赐座。”   内侍奉上绣花软垫座椅,三人依次坐定。   永平帝和颜悦色:“三位今日来意,朕已知晓。朕便如实相告你们吧——其实早在十年前,朕便已经见过并肩王了。那时朕刚刚登基,晚上睡下,被一个人搡醒,那人便是并肩王。她告知了朕许多惊世骇俗之事,包括妖魔在内,朕已尽皆知晓。”   刘若拙一怔,面色肃穆,眉头紧皱:“什么?竟有此事?没有发现并肩王的行踪,实在是奴婢的不是……”   “老伴莫要慌张。并肩王人很有意思,朕倒是挺喜欢她的。她也算朕的长辈,对长辈总不能太失礼。话说回来,在得知那些秘闻之后,朕不打算坐以待毙,苦等三个绝世武功的继承者。”   永平帝哈哈一笑:   “于是朕建起「百禄门」,负责处理天下间妖魔留下的「核心」,顺便做些杂事玩儿。当下已收集了三百七十五枚「核心」。你们若想亲眼看一看它们的模样,朕也可破例准许。” 第105章   原来「百禄门」是因此而创立的……姜晞听得怔然。   姜慈眉头紧锁:“既如此, 事情全被你做了,我们还做什么?看来我们可以掉头回家去了。”   永平帝点头:“朕也希望如此,只是这些并不是全部, 还剩余有几个「核心」,朕的人无论如何也遍寻不到,约莫是出了某些岔子。如此, 朕可没法子了,恰好你们三人来了, 便由你们去做吧。想必余下「核心」也所剩不多。”   “那你可要失望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姜慈没好气道。   永平帝一挥手:“无妨,你们三人住一块儿, 慢慢来。朕已竭尽所能,余下的就靠你们了。不出意外, 朕还能再活个二十来年,支撑你们找寻应当是足够了。有什么缺的,只管去百禄门要就是。”   这位皇帝陛下还挺豁达的……不过若没有永平帝帮忙,他们就要在全世界找三百多个「核心」……姜晞想。   “若没有旁的事情,便可以走了。朕还要处理政务。老伴,以后便辛苦你了。”永平帝亲切地说完这话, 便重新用笔蘸墨,埋头批阅奏折。   刘若拙行礼之后,给姜晞使了个眼色,三人依次出门。   永平帝贴身内侍李民缓步跟在他们后头走出屋子,一张喜气的白圆脸上笑吟吟的:“刘公公, 两位姜公子, 若去内库察看「核心」,请往这边走。”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格外谦恭体贴。   “近来圣上瞧着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喜事么?”   刘若拙一边走一边随口问,说着话手里还拿了个鼓囔囔的荷包往李民手心塞。   “哎哟,咱家岂能收您老的礼?快快收回去,这可不敢要呀。”李民连忙推拒,态度更恭敬,“近些日子秦王终于想通了,肯娶妻了,圣上心里高兴得很。此外,十七皇子上个月刚刚出生,是最近格外受宠的文贵妃所生,圣上也高兴啊。”   刘若拙从小照顾永平帝周承祚的起居生活,后来又去保护秦王周承康的安危,参与江湖斗争的漩涡,对两人都有感情,闻言很是欣喜:“确实是喜事,只盼圣上忙于朝政之余,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体。”   李民笑道:“圣上是最注重养身的,若是知道您这么关心他,必定也欣慰愉悦啊。”   姜晞听着两人闲聊,这时候的刘若拙倒是很有几分人情味,面上自然流露关切之色,仿佛从一个武功顶尖的疯子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也许他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   穿过宽阔而华丽的汉白玉石阶梯长廊,跟着李民左弯右绕,走到一处被人严加看管着的库房。   李民向看守者展示令牌,看守者依次打开三扇沉重而宽大的钢铁大门,一条狭长的甬道展现而出。   李民率先入内,姜晞等人跟在他身后。   姜晞左右查看,这里摆放着一个个高耸直达房梁的架子,架子上陈列着一排排毫无区别的半臂长木盒,盒子散发着一股非常淡的古怪药水味道,大约是进行过特殊处理,可以防止木材燃烧起火,烧毁盒内物品的处理方式。   完全一模一样的盒子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叫人看着就头疼欲裂,道路又如此狭窄弯绕,地界又大得不可思议,人若走进去,恐怕一不留神就会迷路。   李民走得很轻快,显然对这里的东西了若指掌。   李民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带领三人在盒子堆中穿梭来回,终于在所有人头晕眼花之前停下脚步,伸手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个木盒,以手中令牌印在盒子底部凹陷的花纹上,抓紧用力一扭。   喀啦!   木盒盖子在简易机关下弹开,一股陈旧血腥味弥散开来。   盒子里装着几个细小如莲子的物什,漆黑光润,表面微微反光,看上去格外精巧,密密麻麻地堆叠在一起,装满了整个木盒。   “这就是妖魔死后留下的东西?”   姜慈拧着眉头打量,他厌恶难闻的气味,不禁掩住了鼻子。   姜晞观察片刻,问:“我能摸一摸吗?”   李民笑道:“您请便,这东西特别坚硬,遇火不融,遇水不浮,刀劈不裂,斧砍不断,更不能融入武器之中。只要不把它擅自带走,您怎么弄都没问题。”   姜晞伸手捏起一枚莲子般的漆黑核心。   它摸起来的手感是温热的,仿佛刚刚从妖魔滚烫的腹部剖出,犹带余温,触手干燥,血腥味仿佛是核心自带的气味,只是这味道很淡,三百多枚堆积在一起才能明显闻到,若是单个,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嗅见了。   一瞬间,姜晞的脑海中仿佛有闪电划过,极快地闪回了某个片段。   那是一个相貌平凡却朝气蓬勃的少女,她正在与家人在田地间辛苦劳作,汗水低落土地,旁边有个皮肤黢黑的少年正在偷看她,两人偶尔对视,目光交汇之间,甜蜜而羞涩的心情涌上心头。   突然,少女感到一阵剧痛,她的身体已被身后的某种东西撕裂成两截,鲜血横流,内脏洒落一地,场面惨不忍睹。   她凄厉地哀嚎起来,亲眼看见自己的下半身正在被一个怪诞而恐怖的人形怪物啃噬吞吃,獠牙咬断骨头,舔舐血肉,发出恶心的咕叽声。   少女的视线逐渐模糊,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颤抖着抬起手——她的双手已经变成了与那怪物类似的尖锐钩爪。   终于,少女意识越来越混沌,她爬起来,朝惊慌的黢黑少年扑过去,意识的最后,她张嘴咬断了少年的脖颈,大口吞吃血肉……   姜晞回过神,嘴唇微抿。   他回想刚才脑海中突兀出现的画面,心中残留着浓厚的迷茫与震惊。   ——刚才那是什么?一个妖魔的诞生?   姜晞沉默片刻,手指摩挲几下,试图再次看清核心蕴含的某些东西,可是这回无论怎样握在手里,都没有之前的闪回了。   姜慈觉得姜晞的表现有些古怪,问:“怎么了?这东西有什么不对劲么?”   姜晞摇摇头:“唔……说不上来。你要不要也拿一个?”   姜慈狐疑地伸手,随意捡了个核心捏在手里。   片刻之后,姜慈的神色微怔,有些恍惚地骤然回神,脱口而出:“这是个富贵公子哥儿……”   姜晞知道,姜慈这是同样看到了和他一样的闪回。   他又伸手捡了一个核心,握在手里,片刻之后,脑海中闪过某个片段,这次是一个奋勇杀妖的武林人士,她的身后有许多颤抖恐惧,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武林人士与妖魔死战,彼此都伤痕累累,终于,她将妖魔的脑袋砍下,妖魔倒了下去,她也随之倒地,喘息不止。   但在她正要爬起来时,突然惊恐地看见自己的手臂上,被妖魔噬咬过的位置,逐渐扩散开扭曲虬结的黑色筋络……   意识到自己也会成为妖魔,武林人士一边驱赶躲藏的民众,一边把手中长剑横在自己的颈子上,用力割开。   视线下坠,跌落在地,人的头颅脱离身体时,原来还有意识尚存。   武林人士看见自己无头的身体化作妖魔,一步步朝自己的头颅走来,双手捧起,按在了断裂的脖颈上……与此同时,刚刚被她斩首的妖魔,再一次站了起来。   巨大的绝望袭来,武林人士想要发出凄烈的吼叫之声,却最终失去了意识。在最后一刻,她看见妖魔化的自己,正迫不及待地朝方才逃跑的民众方向追逐而去……   姜晞面色微沉地摊开手。   黑色莲子般的核心,是一个个妖魔死后遗留之物,若不能将它们尽数送给齐天骄,恐怕妖魔便会如自己脑海中的闪回般重新出现在人世间。   这样几乎杀不死,啃咬他人之后,也会将另一人变为妖魔的可怕怪物,绝不能再出现在这世上!   这绝非是姜晞的正义之心突然被激发,而是单纯的人类与妖魔之间种族灭绝般不可遏止的针锋相对,绝无转圜的凶恶杀意,不死不休的残暴争斗。   若是原本姜晞对是否真的按照齐天骄所说去收集妖魔核心一事,感到有些迟疑犹豫,那么此时此刻,他已完全抛却了所有顾虑,只一心想诛杀妖魔!   ——杀光妖魔!绝不能让妖魔再次出现!   刘若拙看姜晞面沉如水,不由也上前跟着拿了一颗核心。   片刻之后,刘若拙回过神,表情严肃地问李民:“这些东西,我们的人拿的时候,有发现什么异样么?”   李民摇头:“并无异样,一路上各种人进行护送,难免触及,但都没有发现什么端倪。经手的人也没有得上怪病,一切如常。”   看来是因为姜晞他们三人修炼了从天外陨石上悟出来的三门绝世武功,这才会有触碰妖魔核心,却目睹异样片段的“特殊能力”……姜晞思忖。   姜慈微眯起眼:“莫非齐天骄所说,只有我们才能发挥实力的地方,是指我们要把这三百多个核心一一摸过去,从哪些奇怪的回忆里找到余下的核心?这岂非太过麻烦,也太过折磨人了!” 第106章   “若真是如此, 两位就在这里慢慢依次摸过吧,我可要先行离去了。”   刘若拙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捏着的莲子核心丢回盒内, 发出轻微的啪啦脆响,转身就要走。   姜晞看过去,发现了一点端倪。   刘若拙唇角牵起带笑, 鬓角却好像有些湿润,仿佛刚刚流汗, 目光低垂,宽大袍袖下葱根般洁白纤细的指尖微微颤抖,又仿佛强忍着什么。   他怎么了?只是脑海中闪过凄惨血腥的场景, 至于展现出这样的抗拒和颤抖么?   他为何不能继续触摸核心?难道继续触摸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身上会出现不愿出现的糟糕事情?   姜晞心中浮现疑惑, 但又将疑惑暂且按下去,藏在心底,默默注视刘若拙的背影越走越远。   姜慈啧一声:“后面这些,我们还摸么?”   不知不觉之间,姜慈已经习惯将问题在姜晞面前重复一遍,与他共同商讨议论再达成结果, 而不是自己乾纲独断地决定了。   姜晞想了想,也把手中核心放回盒子内:“这些东西,一个个摸过去,恐怕要耗费不少功夫……现下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实,我们的触摸与找到其余核心有所帮助, 姑且放着吧, 等待来日再说。”   姜慈稍微松了口气:“太好了,我可不乐意在这傻站着一个个摸那玩意, 怪脏污恶心的。”   说罢,姜慈看向一直笑眯眯站在原地,手捧盒子,谦恭而沉默如影子的李民,道:“这玩意放回去收好,我们要走了。”   李民应了一声,把核心放回的盒子关闭,将令牌压在底部凹槽,反方向扭转,喀啦一声,机关咬死,盒子重新回到原本隐秘封闭的状态。   来时沉默,去也匆匆。   姜晞走到内库门口时,没有看见刘若拙的身影,眉头微皱,看向旁边守门之人,问:“几位可有看见刘公公往哪里去了?”   看门之人摇头:“刘公公走得匆忙,只给我们一句口信,叫两位先行出宫回府,他很快便会跟上。”   姜晞不禁与姜慈对视一眼,两人均从对方眼中觑见同样的疑惑之色,但事已至此,姜晞也不能真运起轻功,满皇宫飘荡搜查刘若拙的位置,便点点头:“我们知晓了,多谢。”   “咱家送两位江湖豪杰出宫。”李民笑吟吟地说,话里话外,语气都很尊敬,叫人听了心中舒适。   “有劳李公公。”   在李民的带领下,两人穿过来时一样恢宏而华丽的亭台楼阁,抵达皇宫侧门。   李民停在高耸而宽阔的朱红色大门内:“恭送两位姜公子!”   姜晞踏出门槛,抬头望天。   此刻的天空碧蓝无暇,终于不再是被宫墙切割成形的方正,而是天高气爽,碧空如洗的一望无际。   看着如此景色,心胸仿佛也随之逐渐开阔。   身后朱红色大门缓缓关闭,姜晞慢慢朝刘若拙的宅邸走去,刚走出一段路,就被姜慈拉住了手。   “哎,那个姓刘的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啊?”姜慈话语中带着些许不满。   姜晞住了步子,望向姜慈,娴熟顺着姜慈的意思安抚:“我听你的……你不想回去,想去哪里?”   姜慈望了望周遭景色:“我去过许多地方,但唯独没有来过京都。这里是天子脚下,据说最有趣的地方,不多玩玩岂不可惜?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追寻核心的法子,尚且有些余裕。若什么时候找到了,恐怕就不能这样彼此贴近,在周围闲逛了。还没有那个姓刘的碍事,多好啊。”   姜晞想了想,他对于“闲逛”这个词,实在感到很陌生。小时候住在村子里,没有地方可以闲逛。被卖进圣教之后,成日里训练杀人的技巧,去各地完成任务,从来不可能闲逛。   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如常人一般,闲逛玩耍的机会,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居然真的能闲逛了……   姜晞有些怔然,但很快点了点头:“好。”   姜慈一笑,心情也有些振奋,拉着姜晞走到了京都最为繁华的西大街上,这里到处是名头极大的商铺,卖胭脂水粉的,卖绸缎成衣的,卖糕点茶水的……各式各样,叫人眼花缭乱。   姜晞走在街道上,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心中颇为迷茫,不晓得该怎么闲逛,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本能看向身边姜慈,望见与他相似的茫然。   是了,教主其实也没有怎么闲逛玩耍过……如果在床榻上跟自己睡觉不算的话……姜晞想。   姜晞默默注视姜慈,等着后者退缩迟疑,离开西大街。   但姜慈没有退缩,而是左右看看,盯住了一处客栈,走了进去,点上一桌好酒好菜,丢了锭银子给上菜的店小二:“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店小二看姜晞与姜慈两人皆是相貌出众,气度不凡,衣着打扮华贵精致,立刻恭恭敬敬地笑道:“要说咱们这里最好玩的地方,那必定是时花楼了,其中各色时令鲜花娇艳怒放,令人见之则喜。”   姜慈眉头一皱:“时花楼?里面只是开着花儿么?冬天,那就是梅花?”   店小二一拍手:“是啊!冬日腊梅、红梅、绿梅……种种梅花皆有,只等选中花中之王。最近可热闹呢,许多公子都在时花楼中寻欢,只是入门的价格极贵。”   姜慈沉吟着,看模样仿佛是想带着姜慈前去玩玩。   姜晞越听越不对劲,打断道:“时花楼里的鲜花……可是美人?”   店小二嘿嘿一笑:“正是。以鲜花衬美人,岂不很好?美人便是鲜花,更胜鲜花。两位公子如此相貌,去了里头,各色鲜花包围,数不尽的快活呢!”   姜慈脸色一沉,摆摆手:“下去吧。”   店小二退下了,姜晞捡起筷子开始用饭,假装没看见姜慈脸上隐隐的怒色和不满:“京都最好玩的地方居然是时花楼?这里就荒凉到如此地步么?还不如出门在街道里转悠!”   越想越生气,姜慈脸色紧绷——那样男人的销金窟,女人的地狱场,究竟有什么好去、好玩儿的?   等姜慈自己生气完了,拿起筷子,低头一看,碗里的食物已经堆成了小山,是姜晞在他生气时默默给他夹的菜。   ……不知为何,姜慈突然不生气了,反而有点想要会心一笑。   姜慈尝了尝碗里的菜,味道很是不错,虽然这里的店小二没有脑子,厨师做饭的手艺却令人惊叹,便也不多说什么,埋头用完了午饭。   时值午后,吃饱喝足的姜慈重新回到街上。   正巧一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与几个跟在他身后的随从路过,纨绔子弟身边带着一位面上覆盖薄纱,亭亭玉立的女子,那纨绔子弟可劲儿地朝女子献殷勤,女子却始终兴致缺缺。   姜慈的目光不知不觉溜了过去。   纨绔子弟带着女子进入了成衣铺子,一进门,就豪横地说:“这里的所有女装,用我身边这位姑娘的尺寸,每样做一套!我下个月来取!”   姜晞被姜慈拽进了成衣店,姜慈也张口道:“这里每样男装,按照我身边……”   话没说完,已经被姜晞捂住了嘴。   姜晞苦口婆心道:“衣物修改做工需要时间,我们在京都不会待太久……更何况,手里的钱还是越多越好的,莫要在无谓处花光。”   “记在姓刘的账上不就行了。”姜慈扒拉下姜晞的手,理直气壮。   看来道理是说不通了……姜晞心想,换了个法子劝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其余东西,我并不在意。”   姜慈一怔,随即有些愉悦地握住了姜晞的手:“你对我的情深义重,我自然是知晓的,只是东西也不能不买——”   成衣店里的人已经不由自主开始看他们了……姜晞抓住姜慈的手往门外走,嘴里道:“不如我们再去看看旁的吧。”   姜慈一着不慎,竟真的被他拽动拖走——姜晞此时的膂力,已经在修炼《多情忘心大法》之下越来越大,姜慈已比不过了。   走出成衣店,远处的纨绔子弟又进了一个首饰铺子,在里面大声道:“里面的所有首饰,只要姑娘喜欢,尽管挑选,我来付钱!”   姜慈看了一眼姜晞,神色蠢蠢欲动。   姜晞静默片刻,无奈点头:“好,我也挑一个吧。”   姜慈得偿所愿,哼笑一声,钻进首饰铺,在里面看来看去,挑挑拣拣,那亭亭玉立的女子则是毫无对首饰珠宝的兴致,依旧沉默不语。   姜晞望着姜慈兴致勃勃的选看,平静而毫无波澜地等待着对方给他的物什。   片刻之后,姜慈手中拿着一支柳叶合心的颈环而来,与其他精巧华美的首饰不同,此物看起来颇为简素淡雅,并无璎珞垂饰,而是以银与玛瑙雕琢嵌合,倒是很配姜晞冷静淡漠的气质。   “柳叶合心”意思是爱人之间两心相悦,“柳”,谐音“留”,是留住对方心的意思。合心,同心,指心心相印。   姜慈道:“先前送你的颈环为了处理脖子上的伤口,不得不剪断丢弃,后面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没什么空余时间找类似的。现在这个你看如何?喜欢么?”   姜晞看了看,点头:“喜欢。”   “那我给你戴上吧。”姜慈已付了钱,此刻心情愉悦地撩起姜晞身后顺滑的乌发,将柳叶合心的颈环轻轻扣在了他的脖子上,遮掩住了颈侧狰狞醒目的疤痕。   姜晞伸手摸了摸,柳叶形状的装饰贴在皮肤上,带来细微的凉意。   它很容易拆下来,只需轻轻一扣一掰。   不像先前沉重坚硬的钢铁锁扣,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也不像银制颈环,需要剪断才能解下来。   这是否意味着姜慈心中令人难以忍受的控制欲,也如他送给姜晞的颈环一般,从单纯的压制、折磨、囚禁、占有,逐渐变成了现在的留心、同心?   姜晞心里有点细微的感慨。   与此同时,姜晞的身后,那位一直沉默不语,被纨绔子弟不断讨好的蒙纱少女,轻轻叹了口气:   “姜慈,我还以为你会一下子认出我呢。看来我在你的心里的地位,远不如姜侍卫啊。” 第107章   姜慈头也不回, 仔细给姜晞的颈圈摆弄好了,才冷淡地说:“我们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好到需要特打招呼的地步。”   蒙纱女子轻笑一声:“你是在怪我?”   “岂敢, 你现在都已成了那位的人,谁敢怪你呢?”姜慈冷笑一声,扭头看她, “若你有点脸面,就立刻离开我的视线。”   女子不以为然, 淡淡道:“若我告诉你,叫我来的人正是那位呢?”   她一边说,一边摘下了脸上的纱巾。   锋锐而秾丽的线条, 美艳又张扬的女人肆意散发着她勾魂夺魄的魅力,五官轮廓与姜慈格外相似, 无论是谁,只消看女人与姜慈一眼,就知道他们必定有极近的血缘关系。   方才蒙着面纱时,姜晞认不出她是谁,但此刻摘下面纱,姜晞便立刻认出了她的身份——她正是姜慈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带着一半圣教资产直接投奔朝廷的姜宁。   看来,他们两人话语中所说的“那位”,便是永宁帝周承祚了。   追随姜宁而来的纨绔子弟刚要对姜慈发火,以彰显自己的男子汉气概,看清姜慈长相, 认为他们是亲人, 又踯躅起来。   姜慈对姜宁的态度有多么轻慢,姜宁对这纨绔子弟的态度便有多么蔑视, 同样头也不转,直接道:“此时不需要你了,到外头去自己玩儿吧。我要与他说说话。”   “好,好,宁儿你忙,我在外头等着你,若有什么需要,立刻叫我!”纨绔子弟殷勤道,带着自己的随从出门去了。   姜慈瞥了那人一眼,嗤笑道:“你倒是挺长进,养了条听话的狗。”   姜宁轻抚鬓角长长的乌发,笑吟吟回道:“现下也只配称为一条野狗了。若我很喜欢他,自然会叫他做我的上门郎君,那时候他才算家养的狗呢。”   姜慈没耐心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看也看了,见也见了,既然你过得挺滋润,那就分道扬镳吧。”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惹人讨厌,哥哥。”姜宁冷笑,重新戴上面纱,“不过看你还能喘气,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下一次见面,我会出现在你下葬的墓前。”   姜宁姿态袅娜地扭身出了门,与那纨绔子弟汇合,跟着人家又到旁的店铺购买华美奢侈的物件了。   姜慈叹了口气:“真晦气,见着讨厌的人,我的好心情都变差了。”   姜晞有点困惑,他记忆中跟自己兄长的相处绝非如此。   兄长总是会让给他更肥大的肉。若他说没吃饱,还会偷偷给他扒拉自己的饭。偶尔出门割猪草回家,手里攥着黄灿灿的油菜花送给母亲,给姜晞的礼物则是草扎的蚂蚱。   姜晞试探着问道:“你跟姜宁的关系很不好么?”   “原先我跟其他兄弟姊妹在一起练武,我总是拿第一,得到最多的奖励。她心黑手狠,却总是第二,排在我后头,难免对我恨意如潮。”   姜慈不甚在意地随口给姜晞说了自己跟那个小妹妹的过往:   “三次在我饭食中下毒,五次在背后试图偷袭杀死我,十二次在我面前放狠话跟我决斗,被我打得头破血流,还阴恻恻地盯着我的要害——跟我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这么一说姜晞就懂了,姜宁原来是女性版本的姜慈……   姜晞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么在意她。”   “在意?”姜慈一怔,而后哈哈大笑,“开什么玩笑,我可从来不在乎她。若她死了,死在我脚下,我怕是还要说一句‘晦气’!”   姜晞安静盯着姜慈,直到对方停止笑意,才缓缓地说:“若你不在意她,为何会一眼认出她?为何会将她对付你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若你不在意她,为何不在她向你决斗时就将她杀了?为何你虽然骂她,却并不对她抛弃圣教自救的行为生气……?”   姜慈一怔,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我不过是不在意圣教罢了,能有什么别的?”   姜晞终于意识到,原来姜慈既是折磨别人的人,同时也是受过折磨的人。   或者换而言之,姜慈正因饱受折磨蹂躏,才会心灵扭曲,无法以正常姿态面对喜爱之人,转而去折磨别人。只能一点点慢慢学习真正的情感应当怎样表达,学习直到现在,才看起来有些正常了。   姜宁必定同样在意姜慈,否则永平帝不会叫她去见一面姜慈,只是姜宁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原来她对血脉相连的兄长抱有温情。   这对兄妹本可以如姜晞与兄长一般,拥有温暖而柔情的回忆,却被圣教的规则制度扭曲,将他们变成了此刻互相针对,彼此嘲讽,看起来仿佛毫无感情的模样。   也许……圣教的灭亡,其实不是一件坏事。   姜晞知道,姜慈绝不会承认他爱自己的妹妹,但没关系,姜晞会陪着姜慈一起前进,陪着这个心灵扭曲,性格蛮横而强硬,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讨人厌的人一起活下去,或一起死。   这并非是因为别的,只是单纯因为姜慈救过他一次,他理应还情。又或许,现在还夹杂了一些细微的、同病相怜的……怜悯?   “走吧,我们回府?”姜晞平和地征询姜慈的意见。   姜慈点头:“走吧,没有兴致再逛了,反正这里好玩儿的地方少之又少,还不如我们在里头睡觉来得有趣。”   两人重又走回刘若拙的府邸。   姜晞看树枝上的红梅开得正好,折了两枝插在他们住所桌上的花瓶中赏玩,今日算是见过皇帝,度过了朝廷的这一关。   现在,只有等了。   ……   夜傍时分。   姜晞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本能扭过头去,看见姜慈正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似乎做了噩梦一般,不住地扭动身体,来回翻身,展露的后颈上遍布冷汗,将乌发沾染紧贴。   这场景极其熟悉,姜晞曾经在姜慈被李玉宸附身之后,便有如此情况。   难道姜慈又被什么孤魂野鬼附体了?   可时至今日,姜慈的附体皆是为了找寻三部功法的传人,现在分明已经找到,怎么又变成了这样?   姜晞顾不得许多,连忙按住姜慈的肩膀,用力摇晃。   “姜慈,醒醒!”   姜慈的冷汗越流越多,他喘息着颤栗,无法睁开眼,仿佛鬼压床一般,只是咬紧的牙齿之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姜慈,姜慈!”   姜晞用力戳中姜慈身上穴道,剧痛袭来,姜慈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眼,汗水流进眼睛里,他的喉咙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别杀我!」”   那声音仿佛是两个人重叠发出的,其中一个是姜慈的声音,另一个则是低沉、沙哑、充满了痛苦与悲凉的男声。   真的被附身了……姜晞眸色一沉。   姜晞正要点穴姜慈,突然,姜慈重新挣扎出来一般,咬紧牙关,冷汗涔涔地怒骂:“你给我去死!居然擅自闯入我的身体!滚开!”   姜慈的身体一阵颤栗,随后瘫软下去。他满脸潮红,头发凌乱贴服面颊,眼瞳焦距虚无,汗水已经将单薄的亵衣与身下的床铺浸湿。   姜晞直勾勾盯:“……姜慈?”   姜慈粗喘片刻,目光逐渐恢复焦距,虚弱地点点头:“是我。”   姜晞有些惊讶,姜慈居然第一次直截了当地压制了魂魄?他不禁发问:“方才,你是……?”   “又有孤魂野鬼钻进我的身体了。”姜慈咬牙坐起身,捂住发烫的面颊,“不过这次我感觉到有点不一样……很奇怪,我居然知道了这个魂魄是谁,以及他的过去。那些杂乱的记忆蜂拥而入,我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太阳穴处延伸而出突突直跳的青筋,似乎正昭示着姜慈所说的正确。   姜晞也坐起来,轻轻给姜慈按头,指尖冰冷而有力,来回几下姜慈便舒服许多,紧皱的眉心也渐渐松弛。   “你还好么?”姜晞话语之中带着点关心之意。   姜慈长长地出了口气:“不太好,但也不算坏。那个孤魂野鬼……似乎被我——”   姜慈顿住了,仿佛在斟酌言辞。   片刻之后,他才一字一顿道:“似乎被我……「吃掉」了。”   姜晞一怔:“吃掉?”   “不错,我真的把他「吃掉」了,我现在知道这个人的一生,他所有在意的事情,他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全部一清二楚。并且,我已经感受不到那个魂魄的存在了。”   姜慈紧皱着眉,唇瓣抿起,片刻之后才缓缓点头:   “他叫赵淄,是广涟城人,家住清河镇,以挖掘铁矿为生。有一日,他挖到了一块石头,突然产生无法形容的食欲,吞吃下去之后,整个人便已化作妖魔。而今,他仍然生活在广涟城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他,让他无法离开。他很饿,很饿,很想吃下所有的人……”   姜晞手上一顿。   吞噬了另外的魂魄,知晓了对方的一切,这样巨大的记忆冲击而来,也许可以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甚至叫这个人发疯发狂。   刚才那句“别杀我”,莫非是孤魂野鬼在向姜慈求饶?   “真的没事么?”姜晞眉头微皱。   姜慈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姜晞的手背:“放心吧,也许是因为我的《多情忘心大法》已经修习到第八层,因此才能在孤魂野鬼闯入身体之后,将其吞噬抹杀。放心吧,这点小事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也许这就是齐天骄所说的「时机」,赵淄所在的广涟城,看来我们要去一趟了。”   姜晞默默看了姜慈片刻,点点头:“好,那我们休息吧,明日便启程。”   两人再次睡下。   片刻之后,姜晞沉沉入眠,姜慈翻了个身,紧盯着他的脸,咬紧唇瓣,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他是姜晞,是我爱的人。我爱的人是姜晞,我爱的人是姜晞,我爱的人……是姜晞……! 第108章   广涟城地势宽阔, 高低错落,群山簇拥。   居民们生活在上下有序的层阶之中,直上直下的路径与崎岖的路途让这里的人非常善于找寻各种犄角旮旯的小道, 那些小道之中不仅潜藏着蛇鼠虫蚁之类,有时候还可能藏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落。   此处地势极北,寒冷刺骨, 冰面坚硬至极,人们在河水冻结之前就在里面插入各种物什, 等水面冻硬,搭房子的搭房子,捉鱼虾的捉鱼虾, 分工明确,格外热火朝天。   林二丫今日的任务就是帮父亲捉冰下的鱼。   父亲跟其他叔叔们喝酒去了, 母亲在家里忙活做饭打扫家务,林二丫打着哆嗦蜷曲在河边的枯草中,破袄子烂了好几个打洞,只勉强缝补着,她通红的手上遍布冻疮,僵硬几乎不能屈伸, 却仍睁着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冰面上任何一点细小的动静。   白茫茫的天地看久了会让人眼瞎,林二丫总是看一阵子,揉一揉眼睛再看,这回也不例外。她揉着眼睛, 等再睁开眼, 原本一望无际的冰面上突然凭空多了三个人影。   林二丫吓了一跳,又眨了眨眼, 那三个远远的渺小的人影就突然变大了。林二丫这才看清,那是三个穿着很富贵的男人,每个人都张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脸,里面个头最高的男人,比她爹还高一个头。   林二丫呆住了,以为他们是树林里的仙儿。爹跟她说过,如果她的耳朵冻掉了,不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嫁妆,爹就把林二丫头朝下丢进林子里,叫里头的野兽吃掉她的身子,魂魄被仙儿收走,死了也受尽折磨。   林二丫吓得直哆嗦,想跑,但看了一眼冰面上纹丝不动的线,此时跑了,鱼上钩吃了饵却跑走,她会被爹吊起来脱了衣服打,一边打一边拿钓鱼的钩子钩住嘴。   一时之间,林二丫不知道自己是跑还是留,不由地呆住了。   这么一呆,三个仙儿已平稳地踩着滑溜至极的冰面走到了她面前,其中一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男人蹲下身,笑着问她:“小妹妹,你知道赵淄是谁么?”   男人的眼睛像是春水,温柔,清澈,闪着波光,美极了。   林二丫突然没有了害怕,反而从心底里生出对男人的喜爱和亲近来,她回答男人的话:“我,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林二丫很怕男人会失望生气,像爹一样打她,但男人一点儿也不生气,又笑眯眯地问:“那最近这里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林二丫想了想,说出了许多事情。   比如张家的老婆因为偷人被沉了河,尸体冻成了冰,被鱼儿吃光了;比如最近很多男人来到村子里,不知道来做什么,只知道自那之后,许多村里孤单的女人有了丈夫;比如爹不停地跟那些进入村子里的男人喝酒,爹还叫她唤那些男人叔叔,但林二丫很怕他们,因为每次她走过去,那些男人都丑陋又可怕地朝他笑;比如隔壁的婶婶生了个孩子,因为少了一根手指,被直接丢进河里溺冻而死了,但是明明婶婶的丈夫也少了一根手指……   她不停地说,说了一大堆,连她自己都意外自己为什么什么都敢跟男人说,明明很多事情她发誓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她的娘。   男人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微笑点头,鼓励林二丫继续说下去,直到林二丫说无可说,才站起身,向其余两人道:“看来这地方跟残损帮有关。”   “残损帮顶头的不是你们么?”个头最高、看起来很凶恶的男人冷笑不止。   温柔男人说:“有的人肯跟我们,我们会给他们一口饭吃。但有的人不肯,还做了恶事被我瞧见,自然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林二丫听不懂什么叫铲草除根,但她本能打了个寒颤,觉得很冷,哪怕她已经要被冻僵了,也冷得要命。   温柔男人笑眯眯地对她说:“好孩子,别怕。叔叔们去做一点事情,你在这段时间,好好呆在河边,等天黑了才能回家,好么?”   林二丫呐呐点头。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三个男人不是会摄她魂魄的仙儿,而是三个人。   温柔男人走了,凶恶男人也走了,最后站着的是个格外好看,但仿佛很冷漠的大哥哥。他看起来年纪不比林二丫大多少,瞅了瞅冰下的线和旁边的小凿子,突然跺了跺脚,而后才走。   林二丫正在奇怪。突然,冰洞里跃出一条大鱼,跌在了河面上扑腾着,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林二丫呆住了,足足七条鱼跃出了河面,钓鱼的线却还是纹丝不动。   喜悦充满了她的心。有了这些鱼,她就可以在屋子里多待几天,娘也可以多喝点鱼汤补一补身子,说不定爹还会夸她,不会再打她。兴高采烈的林二丫突然回过头,紧盯着大哥哥的背影。   不知为何,她觉得是那个看起来很冷漠,其实一点也不冷漠的大哥哥帮了她。   林二丫一条条穿起鱼,天色很快暗了。她拎着鱼朝家里跑,路途中还跌了一跤,摔得满身是泥雪,但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是紧紧抱着鱼儿打开了家门。   屋子里没有灯,娘扑过来抱住了她:“我的二丫!以后你再也不用去陪那些恶人,再也不用挨打了!那个男人死了,你爹死了!”   林二丫一呆,爹死了?她再也不用挨打,再也不用跟那些叔叔们见面了?她突然觉得开心得要命,比抓到了许多的鱼更开心。她抱着娘:“太好了!爹死了!娘,我们以后两个人过么?”   娘点头:“没了他,我们娘俩随便做点什么都是好的。不止是我们,村里其他人也没了丈夫,其他孩子也没了爹。”   林二丫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之前铁蛋还跟我说,他爹想把他杀了吃肉,想把他哥哥的腿剁了跟他们一起走呢。现在可好了,他们都不用死,也不用丢腿了!”   林二丫母女抱在一起,先是欢笑,而后哭泣。   片刻之后,林二丫哭累了,抹着眼睛问:“娘,爹和叔叔们是怎么死的?”   娘捂着林二丫冻得通红的手:“有三个男人来了,好像是朝廷的人,他们把村里所有残疾的男人都抓走了,不服从的被当胸拍了一掌就倒下死了,可威风厉害呢,不止如此,他们还给了我们每家每户一串铜钱,足够我们娘俩吃几个月了!”   林二丫眼前一亮:“是不是一个很凶的叔叔,一个很和气的叔叔,还有一个虽然看起来冷漠,但其实很和气的哥哥?”   “是他们,二丫你怎么知道的?”   林二丫把怀里藏着的鱼给娘看:“这些鱼就是那大哥哥给我的!他是个好人!不对不对,他既然是朝廷的人,那肯定是个官老爷。他是个好官儿!”   “下次看见了人家,记得磕两个头,感谢恩人!”娘教导她。   林二丫点点头,脸上绽开欢喜的笑容。她紧紧抱住了娘,两人盖上了家里最厚实的被子。原本她们是没资格去盖这样的被子的,但现在爹死了,她们也就终于可以盖了。   林二丫陷入了一个美梦,她梦见自己每天都能钓许多鱼,跟娘一起快乐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   阴冷而森寒的山洞之中。   数十个缺手指、断耳朵没眼睛少舌头的男人聚集在此处,哆哆嗦嗦地蜷曲在一起,胆战心惊地看着洞口站着的三人。   这三人正是刘若拙、姜慈与姜晞。   就在刚才,残缺的男人们不受控制地走到了这里,所有抵抗的人都被杀了,剩下的人就像发了痴病一般,情不自禁地吐出了三人问出的所有问题。   这样怪异而恐怖的情况,足以让这些看起来凶神恶煞,实际上色厉内荏的恶棍心服口服,两股战战。   经过刚才的盘问,姜晞在脑海中大致整理了一下他们的回答——这些人都是“残损帮”恶徒,几个月前,残损帮徒发现清河村有人夜间舞剑,剑法精湛至极,令人目眩神迷,于是特地赶来,想要邀请那人加入残损帮,或是从其身上夺取剑法秘籍。   可天不遂人愿,凡是夜间前往舞剑之人所在之处的残损帮徒,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失踪了,没有一个人回来,也没有一个人留下口信。   这样的怪事引起了残损帮的注意,尤其去而不返人中,还有一个分舵舵主的亲儿子,这就不得不深入调查了。   于是,这些男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清河村,从自己人中挑三两个人全副武装,夜晚去舞剑之人所在地探查,再来七八个人,专门用绳子牵住探查之人的腰部,若有什么异样,直接把人拽回来。   但无论是去探查的两三个人,还是躲在远处暗自观察的七八个人,全部没有回来。   连带着他们身上的武器物什一起,全部消失了。   残损帮的人害怕极了,想走,但恰逢朝廷痛打圣教,顺便打了几棍子残损帮。帮派走的走,投的投,散的散,只剩下了他们这群躲在清河村的人。   这群人一合计,干脆杀了村子里所有的成年男性、年迈没用的老人,霸占了其妻女,堂而皇之地成为了霸占的家中的“父亲”、“相公”,像平日里那样在清河村从此生活下去。   姜晞等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看来那个夜晚舞剑之人,很可能与闯入姜慈身体,被他吞噬殆尽的赵淄有关。   短暂商议之后,三人决定今夜前去一探究竟。   姜晞指了指战战兢兢的男人们,问道:“他们怎么处理?” 第109章   见姜晞指过来, 一群伤残缺损的男人立刻高声叫嚷求饶:   “把小人当个屁放了吧!我们马上离开清河村,再也不出现在大爷的眼前了!我等还藏了好些银钱在外头,大爷若能发发慈悲, 绕了小人,银钱必然双手奉上!”   姜慈倒是无所谓,对他而言, 这些败类连地上的污泥都不如,多看几下都脏了他的眼。刘若拙瞧了他们一圈, 目光落在姜晞身上,笑吟吟道:“既然是你主动提起,那他们便交给你来处理, 可好?”   姜晞与刘若拙对视一眼,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杀意是否已经被刘若拙看出, 也不推辞,表情平静地点头:“好。还请两位在山洞外稍等片刻,我很快就来。”   刘若拙笑容更深,眸光柔情绵绵:“不着急,慢慢来。”   姜慈看了一眼姜晞,唇角微翘:“用「慈悲」来处理烂肉, 倒也算是他们的荣幸。”   两人走出山洞,只留姜晞一人面对一群恶汉。   残损帮众人见方才一挥手就强迫他们行走说话的刘若拙已经离去,只留下了一个衣着华贵、面目俊美的公子哥儿,心思顿时活泛起来,眼珠子滴溜溜转来转去。   姜晞不言不语, 从腰间缓缓拔出「慈悲」, 长剑紫意盎然,似一泓异色清泉, 泛起柔美而清丽的剑光,令人心醉神迷。   这宝石也似的美丽长剑,仿佛更昭示着姜晞本人是个绣花枕头。   残损帮众人心中一定,恶念陡升,突然,一个男人率先扑向姜慈,一手抓着一把沙土,洒向姜晞的面庞,要迷了他的眼,藏在背后的另一手拔出,手心紧攥着一把锋利的短匕,朝姜晞心窝刺去。   男人仿佛已经看见姜晞被迷了眼睛,贯穿心脏的凄惨模样,狞笑道:“小白脸,爷爷剖了你的心肝,挖出来下酒吃!”   沙土还没洒在那张冷漠如冰的脸孔上,姜晞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男人一怔,尚未回神,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痛,眼前景色骤然跃起坠落,翻滚的模糊视线之中,看见了他背后站着的姜晞正慢吞吞收回华美长剑。   一瞬间,出头鸟般的男人意识到,姜晞绝非只图华美的公子哥儿,他的速度太快,快到没有人能看清他是怎样行动的,人便已从一处转移到了另一处。这样的速度与力量,简直超越了人本身,已经称得上「非人」了!   但他意识到的时间已经太迟,有了他做头锋,其余人已经扑了上来。   扑向了死亡。   残损帮之人瞄准攻击的部位多是姜晞身上的要害,他如幽魂般身影在人群中闪烁,紫光连闪,如一张密织的大网,触之则死,鲜血飞溅,头颅滚滚,惨叫连连。   终于,残损帮的人怕了,试图求饶。可武器才丢在地上,刚跪下来,张嘴还没说出惶恐卑微言辞,眼前一花,冰冷的剑锋便抹过了脖颈,甚至没有给他们吐露半个字的时间。   快,太快了。他们的眼睛跟不上姜晞的身法,他们发出的每一次攻击都必然落空。   这一刻,所有武功不错,但还触及不到顶尖层次,只能碾压欺侮普通老百姓的残损帮徒,终于意识到,“世间武功,无快不破”的说辞虽然老旧,却是至理。   ——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好看得过分,穿着打扮看起来像锦绣堆里出来的公子哥儿的人,竟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绝世高手!   姜晞平静地屠杀着残损帮众。他挥剑,再挥剑,剑刃切入人脖颈的力道起初能直接把人的头颈斩断,但很快控制用力起来。杀到最后一人时,剑尖用力已恰好到处,不多不少,喉间一点猩红,人便已倒了下去。   姜晞略微扭转手臂,宽大袍袖下的肌肉随之起伏:“有些熟悉了……”   《多情忘心大法》很好,修炼之人筋骨强健,体魄强大,可这样的强大也带来了一点不便——姜晞总是在能够精准控制自己的力道时,因为在此增长的膂力而不得不继续摸索熟悉。   他需要战斗磨砺自身,好更快捷、更方便地熟悉自己的力量。   眼前这些畜生般的男人是多好的靶子?他们的丧尽天良甚至让姜晞像回家了似的熟悉——圣教原先不也盛产这样的畜生么?   杀完了人,姜晞简单搜刮了一下他们身上的战利品,除了些碎银子和铜板,没有旁的有用之物。   姜晞拿走碎银铜板,转身一步步踏出了山洞。   刘若拙望着他脸颊上溅上的一滴血,柔声道:“如何?杀了人痛快么?”   姜晞望着刘若拙,缓缓摇头:“我对他们没有怨恨,彼此之间也并非仇敌,只是他们的命不值钱,我又恰巧需要他们用命来助我修习武功,才杀了他们。”   刘若拙微微一怔,而后笑了:“你是个很乖的孩子。”   姜慈直接打断:“走吧,这里距离那舞剑之人所在之处还远着呢。”   姜晞跟上两人步伐,侧脸去看姜慈。他有点担心,姜慈今日似乎不太舒服,话少了许多,眉头还一直紧皱着,是昨日吞噬了赵淄的魂魄之后,产生了遗留反应么?   姜晞看了不短的时间,姜慈才反应过来,投来视线,片刻之后,摇了摇头:“我没事。……吃点什么?”   姜晞从怀中取出他们出发时拿的饼子,递给了姜晞。   饼子还带着一点体温的热度,捏起来是柔韧的。他们晚上没有用饭,此刻也到了吃饭的时间,姜晞虽然不饿,却也点点头,咬下了一块饼子,慢吞吞地咀嚼,用津液浸润它,满口麦子的香气。   姜晞一边吃一边走,姜慈负责带路,他的脑海中有着相关的记忆,脚下的路越看越熟悉,越走越顺畅。   夜阑人静,月光如水。   蜿蜒曲折的道路中,三人沉默前进,脚下生风。   姜晞吃完了饼,油纸抖了抖碎饼渣折叠两下塞进袖袋,抬头朝前望去,皎洁月光下,一道人影正站在宽大而高耸的青石上舞剑。   剑出如龙,势若雷霆,快若闪电,出招精巧至极,只要会一点武功的人看见了,必定目眩神迷,心驰神荡。若不能学会这剑法,怕是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了。   走得更近一些,才看见此人头脸一片青黑之色,肩头颅顶各有三朵青色冷焰摇曳飘忽,牢牢悬浮在其身上。舞剑之人的身形还是常人模样,仿佛一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体。   姜晞听不到舞剑之人的心跳呼吸,神色一凛,低声道:“他不是人!”   刘若拙微眯起眼,打量片刻,道:“他没有被操纵,只是单纯地在舞剑罢了。这是什么意思?罢了,不管怎样,此人只要见了我们,必死无疑。”   刘若拙猛地一挥手,一条条内息化成的丝线便从指尖窜出,直扑舞剑之人,一根根扎入舞剑之人头颈手脚,那人动作立刻迟滞僵硬,动一下停一下,犹如木偶戏一般。   刘若拙弹动指尖,操控舞剑之人抬起双腿,就要跳下青石之际,那死人身上的三朵焰火陡然激烈灼烧起来,从指枣核大小窜成了拳头大小,火焰一闪,刘若拙指尖鲜血喷溅,那一根根的丝线,居然直接被烧断了。   “哦?”刘若拙挑起眉梢,舌尖舔去指尖血珠。   舞剑之人重新恢复原样,重新开始一下下地舞剑,三朵焰火也重归正常,枣核大小摇曳在肩头颅顶,活像三盏黑暗中照亮前路的小灯。   也亏得姜晞他们是武林中人,眼睛好,黑夜里也看得清楚明白。若来了个不会武功的,只怕仅能瞅见夜里的三朵上下飘忽、左右翻腾的“鬼火”,怕都要怕死了,谁还会特地前来?说不准还要警告家人,叫他们无事别朝此处走动。   无怪乎这鬼东西在此地待了许久,失踪的全是武林中人——弄的就是那帮艺高人胆大的!   “齐天骄不是说你可以制住妖魔么?怎么不行了?莫非你武功不到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姜慈见缝插针地嘲讽。   姜晞突然觉得姜慈也许挺精神的,之前是自己想多了,看现在这一出,话说得又快又狠,没半点心神不定难受头痛的模样。   刘若拙笑嘻嘻地:“我自然是不能同太武皇帝相提并论,不过眼前这情况也实在奇怪。我们几人都是摸过核心,见过妖魔的。你们不觉得那舞剑之人很是奇怪么?既不是妖魔,也不是人,头上还顶着火。那一群群的武林人士,究竟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怪得很啊。”   姜晞默默注视打量,脑中飞快思索对策。   姜慈则冷哼一声,不甚在意:“既如此,走近了再看看不就行了?无论有什么魑魅魍魉的手段,我自一力破之!”   说罢,姜慈大跨步朝舞剑之人走去。   “等等,姜慈……”姜晞一怔,开口阻拦,迈步去挡,前头就被刘若拙伸出的手臂阻了一下。   刘若拙柔声道:“便叫姜公子去看吧,他身有异火,总不会吃了大亏。”   姜晞眉头微皱,绕开刘若拙,不打算听他的。但刚刚抬起脸,就见走到青石边缘的姜慈上下打量舞剑之人片刻,运足掌力,一掌拍向它,将其击飞而出。   砰!   舞剑之人翻滚摔倒在地,胸口塌陷,脊椎粉碎,连握剑的手臂都撕裂开来,从躯干上掉下。   “呵,看来这东西也不是多么难杀。等我烧了它再说。”姜晞抬起手,掌心赤红火光闪烁明灭。   看来没事……?姜晞眉头微皱,心下稍安。   正在此刻,突然,舞剑之人肩头颅顶上漂浮的三朵焰火倏忽扩大,熊熊燃烧着,以一种难以反应的速度,瞬息吞没了姜慈! 第110章   “姜慈!”   姜晞一惊, 不禁叫出了声。   他本以为火焰会把姜慈烧伤,却不料三朵焰火吞没了姜慈之后,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重又幽幽飘回舞剑之人身体上。   没有烧伤,亦没有任何挣扎——姜慈就这么被焰火一燎,居然凭空消失不见了!   舞剑之人干瘪凹陷的胸膛重新鼓胀饱满, 断裂的脊椎在皮肉下蠕动粘合,犹如某种怪诞爬行的虫豸。   它重新站起身, 捡起自己断裂的手臂,对准位置按回肩膀,左右扭动, 竟是完好如初。   做完这一切,它又重新站在青石上, 再次开始舞剑,面孔阴森如鬼。   ……怎么可能?为何会这样?   姜晞面色微沉,略微闭目,放开感官,方圆千米之内,一切风吹草动尽皆入耳, 却是没有半点姜慈的心跳呼吸之声。他睁开眼时,目光已冰冷如刀。   “哦?这倒是奇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他人去哪里了?”刘若拙也颇为吃惊,“莫非先前那些武林中人,就是如此消失不见的么?怪不得尸体也见不着。”   “那鬼火很不对劲。”姜晞眉头紧皱, “这与原本的妖魔不同, 太不同了。”   “我们是头一回碰见妖魔,人家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们都不清楚。这不是正在慢慢摸索么?”刘若拙一笑,语气柔和:“你莫要着急,瞧瞧那舞剑之人有没有什么怪异之处?若只是稍微近一些看,不攻击它,应当是无事的。”   姜晞默不作声,再靠近两步,凝神细看。   舞剑之人身穿褴褛破衣,面目已有些模糊恐怖,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舞剑姿势轻盈至极,仿佛梁上飞燕,双腿修长,步履快而浮,是不具备内功的象征,显然也没有系统地学习过轻功,是个没有大门派教导的野路子。   剑法似乎采集百家之长,轻灵而迅捷,看了一刻钟,姜晞便从中发现了号哭门与紫霄阁的影子,还有些他也认不出的奇怪剑招。自方才开始,似乎从没有一招是重复的,且一招连着一招,仿佛在向围观者展示。   脚下青石宽阔而平整,遍布青苔,舞剑之人踩踏之处却是干干净净,甚至有些很淡的凹陷,看尺寸,与此人双脚吻合,这必定是长年累月一直踩踏才能造就的痕迹——眼前这舞剑之人,在青石上至少舞了一年以上的剑!   姜晞绕着青石缓慢走动,眼睛一眨不眨地仔细观察。   突然,他看见了青石背面,舞剑之人正面,石块与地面的隐蔽缝隙之中,一把长剑正斜插在地面之中,剑柄形状奇特,仔细看去,那不正是与舞剑之人手中长剑的剑柄一模一样么?   一个猜想浮现在脑海之中,姜晞直勾勾盯着地面上的长剑,再望了一眼青石上矗立不倒的舞剑之人,略微抿起嘴唇,大跨步朝舞剑之人走去。   “姜晞,你要做什么?”刘若拙一怔。   姜晞只是自顾自来到青石旁边,伸手握住了地面上长剑的剑柄,一点点将其拔出。   剑刃抽离地面时,尘灰簌簌而落,在全部抽出之后,青石上的舞剑之人突然停止了舞动,笔直地站稳,并朝后略微退了一步,将青石上一半的空位让出。   果然,如他所想……眼前这舞剑之人,是在寻找「对手」!   姜晞心中一定。   刘若拙看见这一幕,闭上了嘴,不再多说,只是脸上浮现出一点惊叹的喜爱之色——无论多少次,姜晞总能带给他更多的惊喜,简直像一本完全翻不完的书,每一页都有新内容,让他为之着迷。   姜晞正欲跳上青石,刘若拙一跃而至,落在他身侧,朝他伸出手:“把剑给我吧。”   姜晞一怔。   “我武功比你更高,若由我来,胜利的可能也许更大。”刘若拙温和而直接地说。似乎担心姜晞耍脾气,又带着些许安抚之意补充了一句,“你可以保留体力,在我们见到可以杀死的妖魔时,你需要出很大的力气。”   姜晞沉默下来,他无法否认刘若拙没有撒谎——相比武功,他修习时间太短,的确是三人之中最弱的,平时也素来听从姜慈与刘若拙的指令,既然刘若拙发话了,那他自然没有不行的。   惯于遵从命令的姜晞,温驯地把手中长剑递给了刘若拙。   “真乖。”刘若拙慈爱一笑,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轻巧跃上青石,与舞剑之人相对而立。   舞剑之人略微垂首,剑尖向下,行了一个切磋之前的礼仪。   “请。”刘若拙唇角微微勾起,带着一丝柔情似春水的笑意,也向对方回礼。   对决正式开始。   舞剑之人骤然出剑,剑招如蛇,来回游走,飘忽不定,虚实结合,令人目不暇接。   刘若拙轻巧翻转身子,眼睛极其毒辣,一眼看出剑招破绽之处,轻巧格开对方剑刃,骤然出剑,刺向舞剑之人咽喉。   噗呲!   舞剑之人朝后略微退了半步,头顶那朵飘忽摇曳的鬼火噗地熄灭了。   “原来如此,被击中一次,鬼火熄灭一朵,被击中三次呢?”刘若拙笑容柔和,眼神之中隐隐透露出彼此厮杀的兴奋之意。   舞剑之人再次出剑,刘若拙翻转身形,来回荡开其剑刃,突然,舞剑之人手中长剑一转,如毒龙般骤然笔直刺来,剑尖瞬间抵达了刘若拙的咽喉!   刘若拙躲避不及,身体却仿佛僵硬的木偶般陡然弯折,硬生生避开了凶险狠辣的一招,剑刃刮过脸颊,带起一簇血花,一道伤口出现在那张姣如春月的脸上,犹如美玉微瑕,令人憾恨至极。   “呼……好厉害的鬼东西!”刘若拙目露惊奇错愕之色,抹了把脸上的血,瞳孔渐趋发红。   刘若拙的后颈处居然连着一根无形丝线,方才他就是靠着丝线控制自己的身体,硬是躲开了舞剑之人的雷霆一击!   舞剑之人头颅上原本熄灭的焰火,在刘若拙被刺伤之后,噗地重又燃烧起来。   “若我输了,火焰就会回来么……”刘若拙啧了一声,“真是出老千一般的切磋方式啊。”   姜晞在旁围观,见状瞳孔微缩。   ——这一招是刚才刘若拙刺中舞剑之人咽喉的剑招,这舞剑之人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就学会了刘若拙的剑招!   姜晞觉得自己似乎会错意了,他本以为舞剑之人练习的剑招,其实是它生前就会的,但此刻情景叫他陡然意识到,舞剑之人身上那杂乱但有序,融洽又奇诡的剑招,其实是学习自与他切磋对打的武林中人!   是啊,这世上不可能只有姜晞一个有眼睛的聪明人,其他人难道看不见地面上斜插的长剑么?难道想不出需要与舞剑之人对战么?   这舞剑之人,在青石上踩踏着的这些年里,不知道对敌了多少人,将对手的剑术学会,并运用进自己的剑法之中。   姜晞甚至感到有些熟悉——这样擅长学习,天赋绝佳的模样,难道不是他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姿态?   舞剑之人不伤不损,头顶三朵奇诡青焰,剑法卓绝,不吃不喝不睡,体力充沛至极,武学天赋还高得惊人……这样的敌人,谁碰见了都要胆寒!   “看来要速战速决了!”   刘若拙显然也意识到这点,目光一凛,态度严肃许多。   双剑再次交汇错落,铿锵有声,刘若拙这回特地卖了个破绽,引诱舞剑之人出手,进入圈套之后骤然反攻,梨花暴雨般的攻势疾砍而来,只听簌簌声响,舞剑之人眼球与胸口中剑,肩上两朵焰火骤然熄灭。   与此同时,舞剑之人突然投出手中长剑,剑刃脱手而出,朝刘若拙胸口刺去。   刘若拙一时反应不及,后退半步,身子一晃,脚下一空,不由地翻了个筋斗,从青石上跳下,稳稳落在地面。   舞剑之人脱手而出的长剑“哆”地扎在地上,兀自嗡鸣颤动不止。   刘若拙尚未站稳,眼前倏然闪过森冷青色,舞剑之人颅顶剩余的唯一一朵火焰猛地扩大,如当初对待姜慈一般,把刘若拙笼罩其中。   糟了,从青石上落下来,就算作挑战失败……!   姜晞眉头微皱,心情凝重。   火焰转瞬即逝,原地已没有了刘若拙的身影,只有他曾经握着的长剑跌落于地。想必他与姜慈一般,不知被那鬼火做了什么,人已消失不见,生死不明。   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姜晞轻叹一声,看着舞剑之人肩头两朵焰火重新燃起,它慢慢走下青石,捡起自己丢出的长剑,重新站回青石之上,宛若一位不可战胜的威武将军。   姜晞快步走到刘若拙消失之处,俯身握住了长剑的剑柄,上方犹带刘若拙手掌的温热。   姜晞沉默着跃上青石稳稳站定,他手持这把不知被多少挑战失败者触摸攥握过的朴素长剑,剑尖朝下,点头示意,向对他行切磋礼仪的舞剑之人回礼。   黑暗的夜幕之下,两个同样拥有超凡绝俗武学天赋的奇才彼此对立。   ——第二回 合,开始。 第111章   夜幕之下, 星月黯淡无光,人的眼睛虽能捕捉到行动的轨迹,景色的凄清, 却在晦暗的色|彩|下|体会到犹如沧然涕下的悲凉之意。   舞剑之人使出刘若拙的剑法招数,剑尖如雷霆般迅速穿破空气,向姜晞的咽喉直刺。   姜晞身子不动, 手腕翻转,掌中长剑如蜂鸟般顺着舞剑之人的手臂飞旋。   剑尖如同锋利的鸟喙, 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啄”中舞剑之人小臂内侧一根因施力而绞紧的肌肉,令这条出剑的手臂瞬间虚弱无力,指头扒不住坚硬的剑柄, 只能以藏满污垢的长指甲勉强勾住剑柄上方雕刻的繁复花纹。   舞剑之人刺向姜晞咽喉的剑尖因此偏移乏力,只勉强转飞了一瞬, 就如强风下的落叶般从姜晞的脸颊旁划过,斩断一缕青丝。   一朵焰火就此熄灭。   舞剑之人将右手的长剑倒腾到左手,右手甩了甩,被刺中的位置很快愈合,它再次沉默而充满压迫力地冲上来,剑光连闪, 毫不留情地当头斩向姜晞。   青石位置不大,不够两人辗转腾挪。姜晞担心自己飞跃而起会被视为失败,因此也选择了更谨慎的方式贴身缠斗。   姜晞以脚跟卡在地面,内息让他的脚牢牢黏住青石,身子猛然倾斜向外, 犹如骤然绽放的花瓣脱离花心一般。又猛地翻了个身, 从前方转到左侧,两脚的脚跟始终紧紧贴住青石表面。   唰!   姜晞身形翻转的一瞬间, 舞剑之人从上而下的斩击自他身侧划过,呼啸风声宛若恶鬼咆哮,令人耳膜生疼,死亡的冰冷几乎擦着皮肉轻轻划过,半寸距离便是生死之间的差异。   “呼……”   一滴冷汗从鬓角滑落,姜晞缓缓出了口气,如秋日被狂风摧折过的稻穗般的身形骤然竖立,稳稳站回青石之上。   这一次,他正站在了舞剑之人的背后,大好时机!   姜晞毫不犹豫地出剑,袍袖翻飞,乌发飘荡,剑出如龙,直刺舞剑之人背心。   舞剑之人身子不动,手臂猛然翻转,铮然一响,剑尖彼此交错,迸溅出星点闪烁火星,可见两人发力极大,绝无分毫留手之意。   这一招凶狠奇诡,竟是融合了方才姜晞临时想出的如蜂鸟般翻转剑刃,“啄”中舞剑之人手臂的路数。   无妨,若是比拼膂力,姜晞绝不会输!   一挡之下极其短暂的间歇,舞剑之人转身回防,面对姜晞作战。剑锋交错之间发出一连串清晰响亮的金属摩擦碰撞之声,由于太过迅猛密集,那十七八下攻势竟然响成一声。   呛——!   姜晞再次出剑,心情更是凝重,他默默思索对策,观察敌人动向,脑海之中灵光一闪,居然临时又悟出一式奇诡剑招,果断施展而出。   姜晞以虚招诱敌,又在舞剑之人辨别出破绽出手之后,本是用来迷惑视线的虚招突兀化作必中致命处的凶狠实招,一剑横劈而出,就要斩断舞剑之人的头颅!   舞剑之人猝不及防,紧急回防,竖起剑刃格挡姜晞长剑。   姜晞手臂肌肉隆起,目光锋锐森冷,如同毫无感情的冷血动物正盯着自己即将果腹的猎物。巨大的力道从他手握的剑刃上传递而来,舞剑之人哪怕已双手抓住剑柄拼尽全力抵挡,却也无法遏制剑刃一寸寸向他颈间斩去的运动。   嗤!   直到剑刃触及舞剑之人脖颈,姜晞再次骤然发力,剑刃猛地砍入舞剑之人干瘦如树木的颈侧,深入寸许,若是寻常活人,只怕这一下便已死无葬身之地。   舞剑之人颅顶的一朵焰火熄灭了。   与此同时,姜晞从舞剑之人脖颈中拔剑,剑刃卡在颈椎骨骼之内,一时难以拔出,舞剑之人便不再管颈侧伤口,歪斜着脑袋举起左手向姜晞出剑。   情急之下,姜晞用力一拔,卡在骨骼之间的剑刃终于脱离舞剑之人的脖颈,但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极其不妙的金属脆响。   喀啦。   姜晞手中长剑竟然因过度的使用,从前端三分之一处骤然断裂开来!   “啧。”姜晞眉头一皱,勉强以断裂短剑对敌,格开舞剑之人攻击,心下却是微微一沉:眼下已经熄灭两朵焰火,只剩下最后一朵,胜利在望,却偏偏发生了剑刃断裂这等倒霉事!   一寸长,一寸强,舞剑之人的剑法与天赋无与伦比,此刻两人的武器也有了差别,恐怕胜算就更小了。   但姜晞必须赢!   若不能赢,无论是跳下青石认输,还是不慎被舞剑之人伤害,一切努力都回归原点——刘若拙姑且不论,姜慈还被异火笼罩,此刻不知是生是死,姜晞无论如何也不能弃姜慈而去!   再与舞剑之人交手,果真比先前更难对付,剑招一次比一次可怕,甚至隐隐有冰霜般寒意慑人的剑意雏形缓慢浮现,再跟舞剑之人打一打,只怕是对方就要成为当今武林剑术第一了。   必须速战速决……姜晞下定决心。   他突然不再防守,不再格挡袭来攻击,而是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如疯虎般毫不在意自己性命,而是要杀死对手!   险之又险地避开两次针对肩膀与手腕的剑刺,姜晞一头扎进舞剑之人的怀抱,褴褛衣衫,狰狞外表,肌肉骨骼仿佛一根根树枝造就,尸体甚至已经产生了木质化的情况,那双空洞而扭曲的眼眶之中,眼球早已缺水萎缩,从姜晞的视角看去,只有两只黑洞洞的孔。   无需思考它是怎样行动,又为何行动的。   姜晞只知道,以如此手段亵渎一个天赋绝佳的剑客的身体,让他化作行尸走肉,在夜幕之中以无名氏的身份孤独起舞、缄默对敌,以至于双脚都将青石踩踏出凹陷痕迹,是一件无法令人忍受的羞辱之事。   “安息吧。”姜晞低声道。   断裂的长剑凶狠捅入舞剑之人的眼眶,舞剑之人肩头最后一朵焰火倏然熄灭。   与此同时,在惯性作用下,舞剑之人的长剑去势不减,凶狠砍在了姜晞的脊背上,力量让五脏六腑震颤,血气翻腾,涌上咽喉,腥甜而粘腻。   姜晞苍白的唇瓣之间喷出鲜血,血液溅在舞剑之人的脸颊上,它已无声地倒塌下去,身体以极快的速度腐败溃烂,转瞬之间便已化作一堆洁白的枯骨,噼里啪啦落在青石之上,几根骨头还从破衣服里甩出去,掉在了地上。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姜晞喘息不止,喉咙里的血沫无法下咽,一股一股涌出,将他的前襟都染得鲜红。即使如此,他也依然笔直地矗立在青石之上。   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下银辉,照耀在姜晞的肩头。   姜晞一阵目眩,他深深地呼吸,气流穿过肺部带来一阵痉挛似的痛苦。姜晞压下这份痛楚,平静地俯下身,伸手翻找苍白如玉的骨架,触及什么坚硬冰冷的物什,将其拿出,就着月光仔细察看。   一颗圆溜溜的黑色核心,一枚因长时间未曾保养而黯淡无比的朴素银镯。   若要买这银镯是会花些钱,但花得不算很多,毕竟几十年前大齐皇帝挖出个特大银矿,当下银价并不很高,哪怕是普通农耕人家,攒个小半年也能买得起。   银镯子上没有什么多余花纹,也许有,只是长时间下来已经模糊,姜晞的手指一寸寸抚过银镯,抹去上方灰尘,只看尺寸,这银镯应当是给一位女子的,而方才的舞剑之人,肩膀宽阔,盆骨紧窄,显然是个男人。   银镯不是舞剑之人的,是谁的?   抱着这个疑惑,姜晞把银镯收回怀中,去看莲子大小,光润而带有隐隐血腥味道的核心。   舞剑之人虽然不像妖魔,但看起来却也是「妖魔」……看来这些没有被人发现的核心果然有怪异之处,需要多加小心戒备才是。   姜晞触摸核心,略微垂下眼帘。   脑海中闪回乍现,身材消瘦的少年向一个泪眼朦胧的美丽女子许诺:“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去外面拜师学艺,学成了武功,一定会回来娶你!”   女子破涕而笑,牢牢地抓着他的手:“我信你……我等你。”   少年恋恋不舍地背起行囊,走出了屋子,顺着某个村子的大道朝外走,四面八方许多村人都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与此同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震彻寰宇的巨响!   轰隆!   原本坚硬无比的大地突然翻卷而起,宛若一条被微风吹拂的柔软丝带,却没有给予人丝毫美感。一座座房屋,一个个人,全数被丝带般柔软翻卷的地面“吞”了下去,陷入地下。   “地龙翻身?!”   少年惊怖至极,嘶声长吼。他听见地面下传来了尚未死去的人的哭泣哀嚎之声,随着哀泣与惨叫,少年终于也被柔软的大地吞没。   最后一刻,他徒劳无功地朝天空伸出手。   但天空已经化作了浓墨般死寂而绝望的黑色。   ——姜晞睁开眼,一时颇为惊讶。   “这少年应当就是舞剑之人了。可为什么没有显露他是怎样变成妖魔的,而是展现了死前发生的地龙翻身?”   难道,这就是舞剑之人没有成为百年前那样残忍凶恶的妖魔,而是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缘由么?   可姜慈说了,他吞噬的赵淄是挖山挖出了什么东西,然后才变成妖魔的。   是姜慈在说谎,还是两者之间存在某种不知道的联系? 第112章   姜晞暂且压下心中想法, 就地盘坐调息。   方才以两败俱伤之势斩杀了妖魔,此刻的姜晞肺腑仍然剧痛无比,口中满是鲜血苦涩腥锈味道, 急需修养。   好在他修习的武功本就以强健体魄、愈合再生为根基,一个周天过后,肺腑之间的痛楚大为减轻, 已不再妨碍行动。   姜晞深吸一口气,停止调息, 开始苦恼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妖魔杀了,核心拿了,姜慈和刘若拙的人去哪里, 现在情况如何了,还是一无所知。   他握住手中两个物什, 有些茫然地站起身,环顾四周。   空气幽冷,夜幕如墨,周遭仍是空空如也。   “咦?”姜晞突然一怔。   不知是否是错觉,姜晞觉得眼前的道路似乎有些奇怪?   他连忙跳下青石,踩在地面上, 仔细看去,果然有所不同——本是笔直的一条坎坷小道,此刻,灌木丛后,似乎又多出了一条歪歪扭扭, 蜿蜒向下的小路。   这条路他们先前来时分明没有看见!   姜晞心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将手中核心与银镯放在地上,略微退了两步。   视野之中, 景色倏忽改变,原本灌木丛下的一条小路,此刻已消失不见,只有凌乱陡峭的碎石,只怕人若是按照方才的路径走下去,便会跌入山谷之中了!   “果然,跟那妖魔身上的东西有关……”   姜晞心中一凛,随即到来的便是困惑——若他走上那条小路,是会摔进谷底,还是会真的踏上一条正常人眼中决计看不见的小路?   姜晞迟疑片刻,捡起一颗石头,猛地丢过去。   石头落入山谷之中——眼前的山谷是真实无误的,那是否证明了,方才他看见的小路是虚假的幻觉?   姜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变得坚毅而决绝。   他俯身捡起银镯与核心,将其装进随身的锦囊里,仔细放入怀中。   再抬头时,眼前的小路已安静出现在视野之中,路途蜿蜒向深邃不可见人的黑暗,究竟去往何方?无人得知。   姜晞穿过灌木,一脚踩在了小路上。   ——若是此刻眼前的是幻觉,那么他就会一脚踩空,跌入山谷。   但脚下踩中了坚实无比的地面,碎石隔着鞋底都有些硌脚,异常清晰而真实的触感。   一时之间,姜晞甚至有些茫然无措了。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他已分不清楚。   “呼……”   姜晞深吸一口气,将杂乱念头抛到九霄云外,一步步踩踏着突兀出现的曲折小路,朝前方进发。   很快,他的身影融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   姜晞不断前进。   黑暗在身侧随行,月光好似温柔的母亲,洒下令人心情恬静的皎洁光辉,为姜晞照亮前方的道路。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了一座小山。   光秃秃的山峰看起来并非千百年自然形成,而是被大自然的灾害粗暴揉捏制造而成的。   上下错落,崎岖高耸,怪异的形状,以及大量柔软的浮土,让小山看起来更像一个巨大的坟堆。   不……也许真的是坟堆呢?   姜晞想起核心之中闪回的画面。地龙翻身,人们和房屋被地面吞噬,大地之下充斥着痛苦的呻吟,那是还没有死去的人们在哀嚎,声音往往会持续三五天才消失。   这会是那个村子么?   姜晞眸色加深,毫不犹豫地继续顺着小路前进,走到山脚下,路终于不再延伸,一个狭窄的山洞出现在姜晞的眼前。   如果此刻将核心与银镯放在距离比较远的地方,他会看见什么……?姜晞摸了摸胸口的锦囊。   但出于谨慎的思维,姜晞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他略微低头弯腰,钻进了山洞之中。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姜晞的走出漆黑而阴冷的山洞,光照下来,刺痛了他的眼睛。   光……?   方才进入山洞前还是深夜,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太阳就升起来了!   姜晞微眯起眼,感觉到温暖的阳光正照耀在他的皮肤上,心却一点点往下沉。   他终于适应了光线,睁开眼时,眼前浮现的是一座欣欣向荣的村落,高矮起伏的茅屋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一片,仿佛金色的麦穗。   姜晞有点恍惚。   他定定地注视着这一切,慢慢往前走。   喜庆的吹拉弹奏之声,村民们欢声笑语,喜气洋洋,一个吹唢呐的人穿着红色的鞋子,后面跟着几个走在路途中的人。   村子里的喜事往往不很规矩,不会给新娘坐轿子,而是大伙儿一起簇拥着新郎接亲,两人从女方家走到男方家,再吃一顿席,就能入洞房了。   新郎和新娘穿着红色的衣裳,中间牵着红色的大朵丝绸花。   新郎是个脸上带着络腮胡,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面目虽然凶恶,神色却很憨厚,笑呵呵的,向每个道贺的人手里塞一把花生瓜子。   场面有点熟悉,姜晞在旁边围观,没有人注意他,仿佛他只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姜晞想起了明灿被迫嫁给“龙王”时的情况,但今日显然不同,因为今日嫁人的不是明灿,而是一个……   ……高大健壮的男人?   嗯?   姜晞一下子怔住了,那身影如此熟悉,不正是与自己每日晚上缠绵恩爱的姜慈么!   姜慈怎么成了人家的新娘子?   姜晞仔细看去,姜慈并没有被刘若拙操控,身上穿着紧绷不合身的红色裙装,头上盖着绣鸳鸯的盖头,举止忸怩羞涩,若非身形格外违和,恐怕任谁看了都说这是个娇羞的出嫁少女。   “……”   姜晞一时无言,沉默地望着姜慈跟着瞎眼男人进了一间破屋子。   简单的篱笆围成了院墙,里头两张桌子,几条长板凳,桌子上放着几个脏兮兮的空盘子,旁边还有空的碗筷。   人们走进院子里,姜慈进入屋子里,瞎眼的新郎笑呵呵地招呼客人。   村人们坐在桌子边,拿起筷子,笑呵呵的说着话,用手里的筷子在碗与盘子之间比划,张嘴咬下空气,仿佛真的在吃什么美味佳肴一般。   “老李啊,你可真是走运,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   “只是这新媳妇看起来不太好,仿佛不是一个能生养的,瘦巴巴的啊。”   “嗨,说什么呢?瘦有什么打紧?新媳妇的妹妹屁股大,能生孩子。大不了跟着新媳妇一起收了嘛!老李家又不是没有这个钱。”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吃空气,表现得非常逼真。   姜晞微眯起眼,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几个“村人”,每一个身上都有一处残疾,且看起来状态都很不好,两颊消瘦凹陷,眼眶青黑,嘴唇干裂毫无血色,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   这是饿出来的模样,长时间不吃饭,只怕就会变成如此模样。   他们莫非是那些失踪的残损帮众?   姜晞数了数,一共九个人,与先前那些死在他剑下的残损帮众所说的情况基本吻合。   这些人失踪了也有几个月,怎么现在看起来只是饿得受不了的模样?一般来说,不是早该死了么?   姜晞不禁想起了分明已经死去,却还没有间歇地舞剑的少年。   ……也许这几个人,也差不多变成妖魔了?   姜晞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吃完了饭”,笑呵呵地告别。   等他们走出院落,各自回到自己的屋子时,天上的太阳突然消失了,黑暗重新笼罩大地。   姜晞望着漆黑的天幕,一轮月亮悬挂空中,弯如新眉。   好吧,至少现在他知道,不是他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这个世界的日月本就很奇怪……   新郎钻进屋子里,点上了灯。   灯光映照着姜晞苍白的脸颊,他如一条幽魂般跟在新郎的背后,门扉在他的身后闭合。   姜慈正端坐在床榻上等待,双手绞在一起,似乎十分紧张。   新郎笑呵呵地走近姜慈,还没说话,姜晞便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一个手刀切在新郎的后颈,内息随之震入脑颅,新郎一声不吭地噗通倒地,昏迷不醒。   姜晞一脚将新郎踢进床底下。   听见响动,姜慈开口了:“怎么了,相公?”   姜晞听着这话,几乎不能想象姜慈的表情。他一把掀开了盖头。   浓妆艳抹的姜慈抬起头,与笔直站立的姜晞对视。   这样的姜慈看起来有点傻,但并不难看。那英俊而硬朗的五官轮廓,在浓妆下反倒更衬托得更加艳丽锋锐。   姜晞沉默而平静的面孔精美如玉雕,姜慈望着他,脸上表情变幻,一时恍惚,一时迷茫,一时惊喜:“你……你是……是……”   姜慈咬紧牙关,终于吐出了那两个字:“姜晞!”   姜晞点头,他慢慢半跪下来,握住了姜慈的手,从俯视姜慈变成了抬着脸仰视,声音平静而坚定:“是我。我来了。”   姜慈粗重地喘息着,瞳孔之中闪动着灯火的光亮,仿佛终于从迷蒙中惊醒。   突然,姜慈反手握住了姜晞的手,将他猛地拽入怀中,抱个满满当当,心跳如擂鼓,温热的体温传递过来,按在姜晞脊背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片刻之后,姜慈算是抱满足了,才略微松开姜晞一些,嘶声道:“你是怎么来的?”   姜晞把自己如何打败舞剑之人,又是如何来到这个村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说完之后,他定定看向姜慈。   “你是怎么成了如今这幅模样的?刘若拙又在什么地方?你可知道这里怎会出现如此情况么……?”   姜慈咬着牙,表情格外愤恨:“这事说来话长——” 第113章   姜慈沉吟片刻, 缓缓讲述道:“我被异火吞噬,来到这里,坐在一个屋子中。一个女人突然走过来, 跟我说,我马上要嫁人了,她实在很舍不得。这么说着, 她便哭了起来。”   姜晞熟悉姜慈的性情,知道女孩怕是要倒霉了, 便问:“突然来到陌生之处,想必你急需情报……?”   姜慈点头:“不错。我抓住那女人,要以‘摄魂术’强迫她说出此地讯息。谁知她居然丝毫没有受到操控的迹象!”   姜晞一愣:“这倒是奇了……莫非那女孩是个武林高人?”   姜慈摇头:“恰恰相反, 她身上一点儿武功都不会!我颇感震惊,想要抓住她, 用一点小手段逼问一番。谁知那女人竟然轻易挣脱了我的手,只说‘姐姐,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老李家的,但现在已是无可奈何了。’说完,她哭着跑了出去。”   姜晞微眯起眼:“看来那女人很有些不对劲。”   姜慈冷哼一声,一拳砸在床榻上:“可不是?那女人实在很奇怪, 看起来已经二十来岁,是个少妇了,却梳着少女的发髻,行为举止也颇有小女儿气。我出去想看看情况,谁知道两个残损帮的男人竟然自称是我的父母, 还说那女人是我的小妹妹。这怎么可能?”   姜晞眨了眨眼, 把姜慈描述的场景从脑海中驱散:“这两人如此说话,实在太过无礼。”   姜慈挑起眉梢, 唇角掠过一丝冷笑:“他们既然想做我的父母,就要跟我真正的父母一般,去黄泉里走一趟了。我当即两掌拍死了他们!这回倒是没出什么岔子,这两人当即毙命了。”   姜晞心态平和,反正只是两个残损帮的恶徒,死了也就死了,对他而言,跟踩死了蚂蚁也没什么两样:“杀得了这两人,杀不了那女人……也许那女人才是此地的关键人物。”   姜慈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我杀了这两人,走出去后,看见那女人正伏在草垛上哭泣。她一回头,也看见了我,就说:‘姐姐,你不能出门,要在这里等着才行。’说完,把我推回了屋子里。”   姜晞缓慢地眨眼。能强行把姜慈推进屋子里,恐怕姜慈在那女人面前是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他想起姜慈能够以内息为燃料,点燃火焰,问道:“你可用了火?”   姜慈咬紧牙关,点了点头:“用了。那女人却好似不存在于这世间一般,我的火焰只是穿透了她的身体,她仿佛什么都没有感受到。而当我回到屋子里时,那两个已经被我杀死的残损帮人,居然又血淋淋地站了起来,仿佛没事人一般指责我没有女子的德行!”   姜晞短暂沉默,安静望着姜慈,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姜慈深吸了一口气:“被她按在床榻上之后,那女人又替我穿上衣服,化了妆,盖上盖头,牵着我的手,带我一起出了门,走到那个什么老李的身边。我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就跟着走了,好像真以为自己是她姐姐似的!”   这话说得格外义愤填膺,姜晞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脸上仍是冷若冰霜,手却搭在了姜慈的手背上,轻轻抚摸揉捏,算作安慰。   姜慈长舒一口气:“而后我就看见了你,清醒了过来——那女人实在有几分邪性!说不准就是她把此地变成如此古怪之处的。”   姜晞又问:“刘若拙与舞剑之人比拼输了,也被异火吞噬……他现在身处何地,你可知道么?”   姜慈摇头:“不晓得!他怎么了?也进来了?那是他没本事!瞧我的姜晞,这不是击败了那舞剑之人,光明正大地走进来的么?”   姜慈一边说,一边抚摸姜晞的脸颊,伸出的手上,指甲还涂着鲜红的蔻丹,看起来格外明丽。   但被指甲的本人看见,姜慈的心情就不大好了,颇为恼怒地抬起手,用指腹猛蹭指甲:“这是什么玩意?等等,我脸上不会还有脂粉吧?”   姜慈一下站起来,一把撕烂身上的新衣,又在屋子里找到脸盆,低头一看,却没看到有水,登时恼怒至极:“什么都没有,我怎么洗掉脸上的玩意?”   他抬起袖子就要抹掉脸上的脂粉,姜晞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么胡乱地抹,只会变成大花脸。还是先等等吧……”   一边说,姜晞一边把脸凑近了,在姜慈的唇上吻了一下,有点粘腻的唇脂鲜红,芬芳扑鼻,是以鲜花调制的。略微沾在姜晞的唇上,把那苍白的唇瓣都显出了点红润来。   一吻过后,姜晞神色专注而认真地凝视着姜慈,缓缓道:“这样的你并不难看……”   姜慈有些愣怔地望着姜晞,这一瞬间,心忽而狂跳起来,砰砰撞击肋骨,血液上涌,若非胭脂盖住了面色,只怕已面红耳赤。   姜慈极其艰难地忍住了把姜晞压进被窝里的冲动,略微避开视线,轻咳一声,强行转移了话题:“好,那就姑且不弄掉……姓刘的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何必找他?尽快处理掉此间妖魔,一切便都无事发生了,不是么?”   姜晞简单思考一下,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姜慈颇为高兴,一挥手:“很好!走,我们趁夜前往,直接把那女人当场杀掉!”   姜晞按住他的肩膀:“稍等,也许我们该了解一下其中情况,再思考是否去杀不迟……?”   姜慈有点不耐烦,但面对姜晞,还是强压下了烦闷,啧一声:“好吧,你擅长这个。若你调查完了,开心了,记得过来同我讲一声。”   姜晞点头:“好……对了,这里的时间也很是奇怪,刚才还是白日,这会儿就成了夜晚。我们实在要多加小心。”   这些扮成了村人的残损帮众,显然也是从外头被异火送入村子里的,他们已完全将自己当做了这个村子的人,只有姜慈口中的女人才有些古怪之处,值得探查。   此处没有食水,若想离开,需要加快脚步才行。   姜晞下定决心,对姜慈道:“你且在此处等一等,我若有什么消息,会立刻告知于你。”   姜慈点头:“好!那我便等着你了。”   姜晞离开屋子之后,头顶的黑暗逐渐散去。   他默默抬头,仰望逐渐淡化的天空,太阳从东边升起,光辉灿烂,温暖至极,仿佛此刻不是冬日的气候,而是温暖的春天。   姜晞没有妄自行动,而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窝着,默默观察。   ——如果不出预料,这里应该又会有事发生了。   果不其然,屋子里传出了欢笑之声,先前被姜晞打晕的老李突然跑出屋子,大呼小叫起来:“我婆娘怀孕了!我要有后了!哈哈,我要有儿子啦!”   ……刚成婚就有后?婆娘说的不会是姜慈吧?   姜晞挑起眉梢。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极快的白日黑夜是有数的——也许是需要“发生某些重大事件”,才会停下来出现,平日里的事情,都会被统统跳过。   姜晞默默盯着狂喜的男人,开始了自己的试探。   他随手捻起一颗石子,扣在指尖,屈指一弹,石子倏忽洞穿“老李”左胸,将心脏打个稀烂。   老李整个人顿住了,口喷鲜血,下意识低头看向胸口伤处,身子晃了晃,噗嗵倒下去,身下逐渐蔓延开血泊……   他的心跳和呼吸已经停止了。   姜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李,看着老李彻底断了气,片刻之后,老李竟然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浑身鲜血,胸口贯穿的洞仍然鲜明醒目,可他依然站了起来。   他已经不再是人了。   其他屋子里的“村人”也纷纷走出来,围住浑身鲜血的老李,大笑着祝贺他:“太好了!你三代单传,你那婆娘给你多生几个才好啊。”   这些庆贺的人中,有两个人颇为显眼——姜晞听不到他们的心跳呼吸,看见他们的胸口凹陷下去,早该死了。   他们却依然满面喜气,青紫的脸色异常恐怖,却和其余还活着的残损帮众混在一起,又笑又闹。   这两人应当就是姜慈的“父母”了……姜晞想。   那么,那个特别的女人呢?   姜晞等他们庆贺完了,悄无声息跟上了这对已经死去的“父母”,看见他们走进了一个格外破旧的茅屋。   里头传来了娇柔的女声:“爹娘,有什么喜事呀,这么开心?”   “你姐姐怀孕了!这可是大喜事呀。”   “真的么?太好了,我给姐姐送些东西去!”女声很是欣喜。   “你别采你那花儿了,戴在头上招眼得很。”   “哎呀,我知道啦!”   随着嗔怪之声,一个美丽的女人挎着篮子走出了屋。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了辫子,眼睛水汪汪的,皮肤虽然并非吹弹可破、雪白无暇,却也没有什么斑点,肤色均匀,皮肉紧致。   看外貌身段,她已有二十来岁年纪,神色却很活泼天真,一副少女的烂漫之态。   “……是她?”   这一瞬间,姜晞认出了她是谁。   ——她是那舞剑之人的心仪女子,两人曾经握着手,许诺只要舞剑之人学会了武功,就回来迎娶她。可惜地龙翻身,两人都死在了天灾之下。   走到屋子外头,女人摸了摸自己有些松散的鬓发,朝四面瞅了瞅,咕哝道:“我不采花,有人给我采呢!……他怎么还没来?”   她驻足四顾,片刻之后,还是叹了口气,挎着空荡荡的篮子,朝“老李家”去了。   姜晞盯着她,手指再次捻起一颗石子,悄无声息地瞄准了女人的心脏。 第114章   只需轻轻弹指, 女人的心脏就会被石子无情贯穿,一如先前姜晞对付的“老李”。   但瞄准几秒,姜晞还是放下了手。   ——此刻尚且不知道下手之后会发生什么, 保险起见,还是谨慎为上。   姜晞默默望着女人踩踏着轻快的脚步,朝老李家的屋子走过去, 自己也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女人踏入院落,笑吟吟地与老李说话:“姐夫, 这些是我们家的吃食,给你们尝尝。对了,我姐姐在哪呢?”   老李的胸前鲜血汩汩流淌, 脸色惨白死灰,两人仿佛都没有察觉脚底粘腻的血液, 浓郁的腥锈味道,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交谈着。   “你姐姐在里面睡觉呢,她怀了孕,身子不爽。”老李笑呵呵地说,伸手接过篮子,却突然又抓住了女人的手, 暧昧地揉搓着,声音压低了些,“青柳,你生得愈来愈好看了。再过半年就及笄了吧?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的小子……”   被唤做青柳的女人骇得魂飞魄散,猛地抽回手, 一扭头跑了:“我爹娘还等着我呢, 我先走了!”   她慌张想要逃跑,却被老李从背后猛地抱紧, 捂住了嘴:“嘘!别叫你姐姐听见!哼,装什么贞洁烈女?你爹娘都给我说了,等你姐姐生下孩子,你也要进我家的门,做我的女人!现在咱俩亲近亲近,有什么不好?”   女人呜呜地挣扎,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却是难以抵抗地被老李强行抱到了吃饭的桌子上。   姜晞眉头一皱,就要弹指飞石,将老李的脑袋打个稀巴烂,却突然感到外头天色变幻,抬头一看,原本的白日竟已变成了夜晚。   再回头时,老李人已消失不见,只剩下衣衫不整的女人蜷曲在墙角,捂着嘴无声啜泣,口中呜咽呢喃着什么。   姜晞竖起耳朵,听见女人的自语:“阿江,我好想你,为什么你不来救我?你不是说,你会一直陪着我,跟着我么?我好痛啊!”说到最后,已有几分哀怨仇恨之意。   阿江?   姜晞看过的核心中没有说明舞剑之人姓甚名谁,但他有种预感,青柳口中的“阿江”,应当就是舞剑之人。   这一刻,姜晞终于明白了为何这里显得如此古怪——这不是什么突然改变的戏剧,而应该是女人的“回忆”,眼前种种,应当都是她回忆中的场景。   倘若真如姜晞所料,那他要如何打破这份回忆,彻底摧毁造成这一切的妖魔呢?   姜晞安静望着女人哭完了,抹去眼泪,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老李家,回到自己的家里。   爹娘为青柳打开门,他们看见女儿凄惨的模样,非但没有生气愤怒,反而好像十分开心,松了口气似的。   等青柳躺在床榻上蜷曲起来,爹娘的声音还如雷霆般轰隆作响,让姜晞的耳朵都有些发痛——看来在青柳的回忆之中,这两人说的话,实在叫她印象深刻,犹如雷劈。   “太好了!这死丫头总算被老李弄了。回头就把她送过去,省得浪费我们家的饭食。”   “嘴里老是说着阿江阿江的,那穷小子有什么好?小时候还是个哑巴,十岁了才会开口说话,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迟早要死的!”   “先瞒着点青水,免得叫她怀了孕生气伤心,损了孩子。”   青水……唔,应当就是姜慈所扮演的角色了。姜晞想。这话说得实在令人恶心,甚至叫人难以想象。也许青柳听完这话,心也死了吧?   姜晞默默等待接下来青柳的回忆。   很快,天亮了。   “啊——!”   老李家的屋子里传出一阵疼痛不已的吼叫之声。   姜晞立刻意识到,那是属于姜慈的声音——仿佛是在忍受什么痛苦一般,难耐地嘶吼起来。   姜晞几乎立刻想到了,“青水”应当是要临盆了。   ……可为什么姜慈会喊得这么惨?难道他突然怀孕了,现在需要把孩子生出去?   姜晞的身影倏然窜起,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老李家。   姜慈痛苦地嘶吼呐喊着,老李在门外踱步,边走边骂:“怎么这么慢?孩子可千万要没事啊!”   姜晞如狂风般撞开门扉飚进屋里,途中挡路的老李直接被他肩膀碰撞的强大力量骤然撞得翻转两圈,噗嗵摔倒在地,一条手臂杵在地上,咔嚓骨折了。   姜晞扑进屋里。   床榻上,姜慈汗流浃背,身下铺着床褥,腹部高高隆起,正在咬着牙嘶吼,痛苦地呻|吟,听见响动,睁开眼睛,本能向姜晞伸手。   姜晞一把抓住姜慈的手腕,眉头微皱地探查脉搏。   “奇怪,脉搏是正常的,压根没有怀孕……”   姜慈身上还穿着先前他撕开新娘服饰之后的玄色衣衫,宽大而华贵,已被汗水沾染湿透。   姜晞抓住姜晞的衣襟,一把扯烂他的上身衣物,露出下方躯体。   小麦色皮肤上沾满亮晶晶的汗水,肌肉厚实而健壮,线条分明,但腹部原本精悍的肌肉却被撑薄消失了,他腹部之内仿佛真的存在什么东西一般,令肚皮高高隆起。   真怀了……姜晞看着这一幕,一时间有点头晕眼花。   姜慈瞅见自己隆起的腹部,汗流浃背,眼珠子都要凸出去,又是惊恐又是震撼,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嘶吼道:“这是什么玩意?!该死,快,给我拿碗药,把它打掉!”   这一瞬间,姜晞的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   比如姜晞没有婴儿出生的通道,莫非是要把他的肚子剖开取出孩子?   比如这么大的肚子,看起来应该有六七个月了,算算时间,肯定是他姜晞的没得跑了,以后孩子该怎么称呼姜慈和他自己?   比如生下的孩子如果是妖魔,要不要把它杀死?   ……脑子里一片混乱,姜晞茫然地伸手按住姜慈隆起腹部,试着压了压,引起姜慈一阵夹杂粗喘的痛哼。   “你、你快想办法……呃啊!”   姜慈压根发颤,呼吸急促,紧紧闭着眼睛,睫毛都被濡湿成缕,乌发在汗水中湿淋淋的,大腿紧绷,看起来已经快要崩溃。   这不能怪他,无论是哪个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要生孩子了,也会崩溃的。   姜晞勉强回神,把耳朵贴上隆起腹部,倾听其中动静。   没有另一个生命的心跳,显而易见,隆起的腹部是怪异的,而非姜慈真的怀了孕。   不知为何,姜晞既感到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一点遗憾。   他把杂念抛到九霄云外,神色微凝,本能伸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慈悲」,思考是否要剖开姜慈的腹部。   在他尚未想通之时,门外闯入两个残损帮男人,他们好像完全没有看见姜晞的存在,一人抓腿,一人抓手,两人合力,把姜慈从床榻上拽了起来,朝门外跑去。   怎么回事?姜晞一怔,难道这也是青柳回忆中的情况么?   “放开我!混账!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姜慈疼得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色煞白,呼吸微弱,行动不便,扭动了几下,还是没能挣脱桎梏,被这两人翻了个面,后背朝上地压在了一根架起来的又长又粗的木头上。   隆起的腹部被木棍一压,姜慈面色青白交加,整个人几乎要昏厥过去。   姜晞走出屋,果然看见了青柳,她正一脸惊慌地问:“姐姐!发生什么了?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你们快放手!”   旁边手肘扭曲的老李说:“你姐姐难产了,怕是要死,放在牛背上,让牛走着,把孩子挤压出来,否则孩子恐怕会出事。”   “别管孩子了!我姐姐受不了那样被压着啊!”青柳嘶声呐喊,不可置信地想要扑过去,把姜慈拉起来。   老李一把拽住她,粗暴地把她推出门:“别碍事。”   青柳的爹娘牢牢地抓着她的手,不叫她进院子:“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生得顺还好,生得不顺,就要倒霉。这就是命!”   “不,不,姐姐……姐姐!”   青柳哀声痛哭,又被娘捂住了嘴。   姜慈痛苦至极,双手扒着木棍,口中喃喃道:“姜晞,姜晞……”   姜晞顾不得太多,拔出慈悲,对着老李、两个男人,一人一剑,削去了他们的脑袋。   人头滚滚,鲜血长流,三个人一齐倒在地上。   在他们尚未爬起来之前,姜晞把姜慈抱直了坐起来,手握「慈悲」,剑尖对准姜慈隆起的腹部,却是一时难以下手,踟躇不定。   他不会医术,若真剖开了腹部,姜慈的五脏六腑怕是要流淌一地,决计救不活了。   可若不剖开腹部,看姜慈痛苦的模样,只怕是也快要活活疼死。   他该怎么办?   他究竟要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姜晞的鬓角不禁流下汗水,呼吸也急促起来,整个人陷入难以遏制的犹豫挣扎之中,心脏仿佛被拉拽撕拽,不知如何是好。   姜慈已疼得浑身打颤,他身体无力地依偎在姜晞怀中,捧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已经有些神志恍惚,口齿不清地喃喃着:   “姜晞……姜晞……”   “我在。我在这里。”   姜晞放下了剑,紧紧抱住姜慈,怀中的人异常脆弱痛苦——原来女人生孩子是这样痛苦的事情!如今,姜慈已是奄奄一息,汗出如浆,手脚却冰冷无比。   若是姜慈真的死了,姜晞便也不会独活了!   “我在,我一直都在……我不会离开你的,姜慈。”   姜晞死死抱住姜慈,喃喃低语。在饱受折磨的选择之中,终于目光一凛,下定了决心。 第115章   地面鲜血遍布, 三具无头尸体从地上缓缓爬起,找到自己的头颅,重新接回断裂的脖颈。   姜晞一手怀抱姜慈, 一手握紧长剑,剑尖竟有些微颤,因持剑之人的迟疑而不稳。   真要剖开姜慈的腹部么?   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来解决如今的困境?   姜晞竭力思考, 飞快转动大脑,至今为止, 一条条讯息从脑海中掠过,突然,灵光一闪, 姜晞猛地意识到,也许真的会有转机!   三个血淋淋的人已经愈合, 再次准备抓住姜慈,强迫他腹部朝下,压在支起的横木上,挤压隆起腹部。   姜晞搂着姜慈,目光在周围一扫,望见院子角落之中有一块颇大的石头, 是个囫囵的半圆形,约莫小臂长短。   他运起轻功,轻轻一跃,从扑来三人的头顶飞过,落在石头边。   姜晞收剑回鞘, 一把抓起石头, 塞进姜晞的衣摆之下。   ——既然这里的人吃空气算作吃饭,将横木当作牛背, 篮子里的东西空空如也,那么也许诞下的孩子,也可以不是孩子,而是石头!   “姜慈,听我说……等他们走过来,你就把石头从衣摆下踢出去。”姜晞低声道,小心翼翼地把姜慈放在地上,慢慢让开。   姜慈冷汗涔涔,恍惚地点点头,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意识的清醒。   三个血淋淋的男人围拢过来,站在姜慈身边,脖颈上还有割断的清晰伤痕,他们低头看着姜慈,异口同声地说:   “孩子出来了么?”   姜慈深呼吸,曲起膝盖,一脚把石头踢了出去。   一瞬间,姜慈的腹部陡然瘪下去,剧痛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李俯身抱起石头,搂在怀里,喜笑颜开:“哈哈!我有儿子啦,是个大胖小子,真可爱!”   旁边两人同样开怀大笑,恭贺老李。   姜晞默默围观,向姜慈投去关切的目光,用眼神询问他现在情况如何。   姜慈长出了口气,疲惫不堪地朝姜晞点头,示意自己无事。   这时候,青柳一下子挣脱开了爹娘的桎梏,猛地跑进院子里,扑倒在姜慈的身边,先是摸了摸姜慈的脸,而后嚎啕大哭:“姐姐!你醒一醒啊,姐姐!”   姜慈又痛又累,懒得推开青柳,只是皱着眉一言不发,心中一沉——没想到这次是需要他去死的情况,怪不得会腹部隆起,痛不欲生。如果没有姜晞及时想出糊弄的对策,只怕姜慈真的会死!   想到这里,姜慈忍不住又看向人群之后笔直站立着的姜晞。   姜晞如一株挺拔的杨树,带着沉着冷静的气度,只是普普通通地站在那里,姜慈的心便安稳下来,仿佛只要姜晞在自己的身边,姜慈便什么都不必担心。   青柳呜呜大哭,她的爹娘走过来,把她哄着拉走了,其余人也纷纷离开院落,很快,这里只剩下了姜慈与姜晞两个人。   姜慈从地上爬起来,形容狼狈憔悴,但好在安然无恙。   姜晞握住姜慈的肩膀:“接下来,这些人应当不会再烦你了。我们继续去看看情况?”   姜慈点头,抹了把湿淋淋的鬓角:“走。我跟着你。”   两人走出院子之后,天色再次转变。   艳阳高照,春风十里。   青柳穿着红色的衣裳,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慢慢地朝老李家走过去,身边没有人吹唢呐,只有爹娘陪着,絮絮叨叨地叮嘱:   “你嫁到老李家之后,可要好好地做人家的媳妇,照顾你姐姐的儿子,最好再多生几个孩子!”   青柳眉目之间带着一丝愁绪,吞吞吐吐道:“可我,我害怕……姐姐为了生孩子,已经去了,我……”   “有什么可怕的?女人都有这么一遭的,生不下来是命!大不了就死嘛,孩子下来了就行!”   青柳听着这话,脸上浮现茫然而悲凉的表情。   她突然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仿佛在找什么不存在的人的身影,但停步没多久,就被爹娘推搡着朝前。   “不准想那个死小子了,他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还在这里看!看什么看?!”   青柳踉跄了一下,眼中的希望之光熄灭了。   她垂着头,慢慢走进老李家。   老李家的门敞开着,仿佛一个恶兽的巨口,将青柳无情地吞噬,吃干抹净,一滴血也没有残留。   天色再次转换。   这一回,变成了夜晚,青柳抱着石头哄着,仿佛哄一个不肯睡觉的孩子。   “我去跟人喝酒,你就待在家里,不准乱跑!”   老李嚷嚷着,从屋子里走出来,钻进了另一个屋子,敲着门,脸上换了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   “赵寡妇,想我了没?我这就来好好疼你——”   姜晞跟了上去。   吱呀一声,屋门从内打开,露出了一张眉目纤细修长,眼波如春水般柔和,唇角天然上翘,却难掩冷漠的清秀面孔。   ——“赵寡妇”正是刘若拙!   刘若拙开了门,上下打量老李,不言不语地让开位置,叫老李进去。   一进屋,老李就迫不及待地扑到刘若拙身上,但还没真正触及刘若拙的身体,整个人便骤然一僵,噗嗵跌倒在地。   “麻烦的东西……”刘若拙啧一声,目光突然一转,直直看向姜晞躲藏的位置,带着一点疑惑与试探,问:“谁?”   姜晞看刘若拙的模样,不像是如姜慈一般,被控制了神志,浑浑噩噩的模样,便直接现身:“是我们。”   “姜晞,你也来了?”刘若拙直接忽略姜慈,脸上的冷漠化作一个温暖如春风般的微笑,“瞧你的模样,似乎不是被火焰送来的……莫非你已战胜了舞剑之人?”   姜晞神色平淡地点头,简要说明了他如何前往此处,仿佛这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刘若拙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略微拱手作礼:“我实在该向你道歉才是。”   姜晞听了这话,颇有些困惑地偏了偏脑袋。   刘若拙唏嘘道:“我本以为你是需要提携与帮助的小孩子,尚且需要跟随我历练一番,才能面对世间的风风雨雨。但从此事看来,你的决定与对策,本就已经很成熟,不需要任何人指点了。”   姜晞眨了眨眼,他意识到刘若拙是在说,先前主动替姜晞对战舞剑之人的事情。   刘若拙缓缓道:“这个世上,若还有谁再想来教导你、指点你,只怕那个人,就是全天下最大的蠢货!”   姜晞沉默下来,他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而露骨地夸赞,还有些不太适应,片刻之后,才慢慢道:“多谢……?”   刘若拙不由地一笑。   姜晞在做事时,总是谨慎小心地观察思考,再雷厉风行地行动决定,令人佩服至极。   可他在面对别人的赞誉和挑逗时,却表现得有些笨拙迟疑。从这一点来看,叫刘若拙实在不能不觉得他可怜可爱。   “我也同你讲一讲这里的事情吧。”刘若拙道。   姜晞听完了刘若拙的讲述。   刘若拙与姜慈的经历大差不差,都是突然发现自己进入了这个村子,替代了某个人,因为种种原因而朦胧迷茫。   只是姜慈先见到姜晞,很快清醒过来。   刘若拙则是过了好一阵,才自己慢慢清醒,打算按兵不动,先看情况,等一等再说。   这么一等,就等到了姜晞与姜慈的到来。   “我应当是成了一个姓赵的寡妇,跟这个老李有点暧昧关系。只不过见不得人,藏在暗处。”刘若拙推测道,“既然姜慈遭遇了可能死亡的事情,我会不会也碰见这样的事?”   姜晞扫视一眼地上躺着的老李,此人被杀了两次,打晕了两次,哪怕已经不是个人,好像也有些惨了:“如果是与老李的感情被人撞破揭发,老李不会怎么样,赵寡妇确实可能会死。”   刘若拙一笑:“看来我要当心一些,免得真死了。”   “需要帮忙么?”姜晞问。   刘若拙摇头:“不必,你且顾着自己吧。既然知道了你们怎样叫姜慈活下来的,我照猫画虎就是。现在要紧的是怎样破解这怪异的村子,杀死妖魔,离开此处。”   姜晞缓缓道:“我来到这里之后,仿佛没有人看得见我。”   刘若拙问:“莫非你没有身份?”   姜晞思考片刻:“似乎是这样的……因此,我算是这个世界的‘外人’?这里的怪异状况影想不了我?”   “看来一切都要靠你了啊。”刘若拙叹息。   姜晞对于肩负的重任并无紧张之感,对于他而言,承担要么去死,要么完成的任务已经是家常便饭:“我稍后会在这里搜刮寻找一遍,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   刘若拙一拱手:“望君凯旋。”   姜晞的身影消失在了赵寡妇家门口。   突然,姜晞转过头,看向姜慈:“方才你一言不发,是身体不舒服么?”   一直沉默不语,甚至连跟刘若拙对呛的姜慈一怔,仿佛突然反应过来一般,过了几秒,才回答道:“是有一些,我还是感觉有些痛。”   姜慈是这样感性的人么……?   姜晞凝视姜慈片刻,看见他糟糕的脸色与苍白的唇瓣:“你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姜慈摇头:“不。我要跟着你。”   见姜慈如此倔强,姜晞也不多劝:“好,那我们走吧……”   他展开身形,如一只鹏鸟般振翅翱翔,以极快的速度,朝村子的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第116章   姜晞步履飞快, 只是眨眼之间,便已疾行数百米。   周遭茅屋越来越稀少,越来越冷清。   姜晞一路观察过来, 不见半个人影,屋子里也从不点灯,更怪异的是, 除了老李家、赵寡妇与青柳家的屋子,其余茅屋看起来一模一样, 仿佛是一个模具中塑造出来的虚假之物。   难道在青柳的记忆中,只有她印象深刻的地方才会更有细节?   砰!   姜晞继续朝前,突然, 他身形一顿,猛地撞在了什么无形之物上, 因速度飞快,撞得脑袋一懵,耳朵嗡嗡作响,温热液体从额头流淌下来,糊了满脸,身体在剧痛之中又反摔回去, 跌落在地。   怎么回事?   姜晞头疼欲裂,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撞在了什么玩意上,可是抬眼去看,面前空荡荡一片,什么也没有。   看不见的东西……?   姜晞心中一动, 勉力爬起站稳, 伸手在怀中一摸,取出一只华贵的锦囊, 将其丢在地上,略微倒退两步,抹了把脸上阻碍视线的鲜血,抬头看去。   ——眼前并未空无一物,而是一块巨大高耸的石壁。上方还沾染着方才姜晞冲过去时摔砸的鲜血。   姜晞心中震动,环顾四周。   所谓村落,已化作一片倒塌的废墟,一个完全将废墟笼罩的山洞将此地牢牢桎梏,一切都是漆黑而死寂的,压抑的石壁上蜿蜒着许多粗大鲜红的血管样物什,似乎还在微微鼓动着,让此地多了几分恐怖的扭曲狰狞之感。   这一瞬间,姜晞冷汗如雨,他差点以为山洞其实不是山洞,而是某个生物的大口,他们在其中行走时,犹如蛛网上茫然的昆虫,亟待被吞噬撕咬。   “姜晞。”   身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是姜慈。   姜晞转过身,望着姜慈,他表情冷漠如昔,苍白的面色仿佛更白了一些,犹如毫无血色的死尸,眼眸映照姜慈的身影,瞳孔轻微地缩小。   姜慈的额头之间,一颗凸起的鲜红色眼球,仿佛活物般来回转动,四周是蜿蜒的纤细血管,与石壁上悬挂着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眼球转动一圈,死死盯住了姜晞。   姜晞呼吸一窒。   他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内心掀起巨大浪涛,惊骇欲绝——这一路上,姜慈的种种异常表现,似乎在此刻都有了解释的答案。   眼前的姜慈是姜慈么?还是某个妖魔故意捏造的形象?   为何姜慈此刻才会展露出他的异样,而在进入这村子之前,他的面容没有丝毫异常?难道是他进入其中之后,才被根植了某些东西么?   种种杂乱思绪纷扰而至,姜晞不动声色:“……我在。”   姜慈凑近了他,伸手抚摸上姜晞的脸颊,把鲜血一点点擦拭干净,猩红眼球之下,那双熟悉的眼睛带着关切的神色:   “你怎么了?是摔倒了么?”   温热手掌上有着一些练武导致的茧子,粗粝而坚硬,擦过脸颊时,带来细微的刺痛与痒意,是一直以来熟悉的触感。   ——是姜慈。   眼前的人,毫无疑问是姜慈本人。   姜晞垂下眼睫,一滴鲜血从他的眼睫上坠落,滚过脸颊,黏在姜慈的指尖。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带着一点懊恼之意:“我刚才试着往前,却好像撞到了什么似的,很痛。”   猩红眼珠顿时死死盯住了姜晞,横如山羊的瞳孔似乎带着某种森冷的杀意。   姜慈一怔,有点困惑似的:“是么?有这回事?”   姜晞面不改色,一把抓住姜慈的手腕,拉拽着他朝石壁方向走去:“不信的话,你可以来摸。”   姜慈的手掌触及石壁,显然,他也碰到了什么,因此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真的有?怎么回事?”   “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但看不见……”姜晞平静地撒谎。   余光中,猩红的眼球似乎因为得到了这个消息而松懈了戒备,不再死死盯着姜晞,而是如先前般左右转动观察了起来。   ——这东西似乎可以听到和看到姜慈听到看到的东西。   姜晞松开了姜慈的手腕:“很奇怪,我打算再去其他地方看看,那些屋子里也可能存在着什么……是吧?”   姜慈点点头:“说来也是。”   姜晞趁着姜慈转身之际,以自己的身体阻挡姜慈视线,脚尖一勾,把那锦囊颠进掌心,重新塞入怀中。   视野中的景色恢复了光明灿烂的虚伪,阳光温暖地洒下来,四周是沉寂的茅屋,规整而相似,宛若一个个造型奇特的坟包。   姜晞望着天空刺目的骄阳,心情莫名压抑。   他一言不发,象征性带着姜慈检查四周房屋,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姜慈始终紧紧跟随着他,仿佛生怕他跑丢了一般。   姜晞不动声色,任由姜慈跟着,装模作样地搜寻检查,一间间屋子耐心地查过去,不管头顶的太阳是下落了还是上升了,外界发生了什么,姜晞自始至终都沉着冷静,埋头检查。   算算时间,姜慈应该感觉不耐烦了。   姜晞耐心等待着,他知道姜慈素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现在的姜慈跟着他,比过往耐心得多,脸上虽然有些厌烦,但还是紧跟着姜晞,直到姜晞重复这样的动作足足数个时辰,姜慈终于再也耐不住,问:“你还要查探到什么时候?”   ——看来那只猩红色眼睛虽然可以影响姜慈,却不能真正彻底扭转姜慈原本的性情,最多只是延长与扭曲。   姜晞平静回答:“如果要检查,自然要一个个检查完毕才好。大约还要许久,若你不太喜欢,可以去找刘若拙,他那边也许会发生什么需要帮助的事情。”   姜慈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对于刘若拙,姜慈自始至终都不喜欢。   “姜慈,我们现在也需要分工合作,才能自救。”姜晞语气平和地劝说,“互相帮助,获得的情报就会更多。说不准刘若拙那边已经发现了更重要的事情——他向来是个敏感而细腻的人。”   姜晞故意在红色眼球面前说出“更多信息”这样的话,正是为了试探。   果不其然,本该对刘若拙不屑一顾的姜慈听了这话,反而起了一点兴趣,点点头:“好,那我去看看。”   姜晞目送姜慈的身影渐行渐远,稍微松了口气。   等确定姜慈已经远离,姜晞把锦囊取出,喃喃自语:“我得找个安全点的地方……”   ·   失去了锦囊的庇护,姜晞眼前的景色彻底变幻。   他不再继续在废墟中寻找,而是跳出废墟,顺着窄小的道路飞速前行,隐匿自身气息,强行令自己无视周遭石壁上一根根跳动的鲜红血管,悄然抵达了青柳所在的位置。   在那里,一个个屋子看起来还稍微有些形状,与佩戴锦囊时看见的景色相差不大,只是里面的人却截然不同了。   那些扮成村人的残损帮众,没有被杀死过的,还是脸颊凹陷,消瘦疲惫,却仍然有心跳呼吸,还活着的模样。   曾经被杀死过的,比如青柳的“父母”,“老李”,和两个负责“接生”的男人,头颅之上居然出现了类似舞剑之人的火焰,只是舞剑之人有三朵焰火,而他们只有头颅之上的一朵。   如果想要杀死舞剑之人,需要站在青石上,拔出长剑与他对战,那杀死这些已经死去的行尸走肉,想必也需要通过某种特定的办法才行。   姜晞隔着很远的距离悄悄观察刘若拙,比起额上生出鲜红眼睛的姜慈,刘若拙似乎完全没有异样。   他趁着青柳一家离开,潜入他们的屋子,在原地翻找片刻,没看见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又俯身趴在地上,竖起耳朵倾听可能存在的异响声。   姜晞听见了心跳声。   砰咚、砰咚、砰咚……   恢宏而巨大的心跳声,从地面的深处向四周传递,宛若恶鬼咆哮。   这一瞬间,姜晞心中升腾而起的,并非是面对不可战胜之物的恐惧,而是彻底的疑惑。   ——只凭他们三个人,真的能杀死妖魔吗?   姜晞心情沉重,无声进入赵寡妇的屋子,刘若拙的脖子上正挂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拴在梁柱上,刘若拙的双脚悬浮在空中,身体随着绳子荡来荡去。   他的脚下是几个正在围观的村人,口中嚷嚷着一些令人生厌的话语,大抵是活该死了,谁叫她偷人之类。   刘若拙闭着眼睛,肩膀上延伸出无形的丝线,将他稳稳挂在房梁上,绳子只是卡在他的下巴上,并没有真正勒入肉里。   姜慈站在吵嚷的人群之外,冷漠地看着刘若拙的表演,额头上的红色眼睛的视线扫过时,犹如一条冷血的蛇吐着湿粘的信子。   片刻之后,村人们涌出了屋子,刘若拙轻巧跃下,对姜晞眨了眨眼:“装死的办法确实很不错——‘我’跟‘老李’的关系暴露了,村人们要杀了我,于是我拿起绳子自己‘上吊’,糊弄了过去。”   “青柳情况如何?”姜晞问。   刘若拙随口道:“她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着呢,好像已经麻木,现在大约已经回到家里了。”   姜晞沉吟片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刘若拙颇感意外,挑起眉梢,看了一眼姜慈,又看了一眼姜晞:“请?”   “一个人,倘若一直持续同一个梦,不肯醒来——那她究竟在想什么?” 第117章   姜晞认真问出这个问题之后, 刘若拙稍有惊讶地笑了。   “这是个好问题——既如此,我们不妨设问,若一个人不愿意醒来, 只想沉浸在梦境之中,究竟是因为什么?”   姜晞突然有种跟周娇娥对话的感觉,再过去, 周娇娥同样如此谆谆教诲过他——莫非年纪大一些的人,都喜欢用这样说教的方式来回答问题么?   心里怎么想, 姜晞并没有在脸上表露而出,只是顺着刘若拙的话想了想,回答道:“也许……此人的生活太过悲惨痛苦, 充斥着数不尽的绝望,无法踏出前一步。”   刘若拙整理着身上的衣衫与稍显凌乱的鬓发:“是这个理。想必梦境之中比现实里美好得多, 因此才不愿意醒来吧。”   姜晞眉头微皱:“若这个梦并非美梦,而是噩梦呢?”   刘若拙一怔之后微微一笑:“这就要问那个做梦的人了——噩梦的重复究竟会给人带来什么?是自我折磨,还是……不甘心?”   姜晞突然怔住了。   对啊,「不甘心」,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现实本就如此凄惨,为何梦中的自己仍然深陷泥沼?   若是不能得到一个美梦, 便以此作为惩罚,强迫自己一遍遍咀嚼痛苦,品尝绝望,直到彻底失去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沉入深渊。   姜晞深吸一口气:“我知晓了……多谢你。”   刘若拙道:“你问这些, 莫不是已经觉察出什么?”   姜晞垂着眼想了想:“也许是, 也许不是。我还需要实践来证明……若真的成功了,那便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姜慈突然开口:“你想出对付那女人的法子了么?”   姜晞转头静静望着姜慈, 那只猩红色的眼睛殷切地望着他,周围密集的筋络兴奋突跳,令人毛骨悚然。   他平平静静地回答:“是。”   ·   正说着话,姜晞面前的姜慈、刘若拙,突然眼睛一闭,一齐倒了下去,噗嗵摔倒在地,蜷曲在地面上,仿佛两个突然失去了线绳牵引的人偶,失去了行动的意识与本能。   姜慈额上那只猩红色的眼睛也紧闭起来,仿佛只要睁眼去看,就会收到难以想象的伤害。   姜晞一惊,本能绷紧肌肉,亟待可能到来的攻击。   原本坚实的地面突然轻微蠕动起来,地表土壤仿佛丝绸般轻柔地滑卷,姜晞本能跃起,单手抓住房梁,木料冰冷地硌痛掌心,他低下头看,只一个眨眼,翻卷的地面便将刘若拙与姜慈吞入地面之下。   糟了,姜慈!   这一幕异常眼熟,姜晞猛然想起他触摸舞剑之人的核心时所看到的闪回,村落突然地龙翻身,地面也是如现在这般,轻柔地弯曲,将一个个人无情地卷入地面之下,地上的人甚至还能听到地下传出的凄惨哀嚎之声。   不对!这不是所谓“地龙翻身”!   姜晞表情冰冷,目光之中仿佛有细碎的薄冰铺陈,随着内心情绪的波动而一寸寸绽裂,蔓延出绵长而凌乱的裂痕。   ——地面之下,犹如巨兽心脏般沉闷而隐晦的跳动。   ——将村人尽数吞噬,犹如地龙翻身的惨状。   ——四面都有着坚硬的石壁,石壁上生长着粗壮凸跳的鲜红筋络。   ——如地龙翻身一般,将姜慈与刘若拙吞噬的地面。   所有细节一个个结合,姜晞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寒毛竖起的恐怖猜测:   村子压根没有经历可怕的地龙翻身,所谓的「天灾」,不过是妖魔吞吞噬人类,杀死人类的法子!   大意了!   因为地龙翻身确实会有类似的情况,姜晞也没有真正亲眼见过地龙翻身的情景,因而在核心中看见了闪回之后,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只是「天灾」。   ……只是还有疑惑尚未解答。   若一切都是妖魔的阴谋,为什么姜慈说“赵淄”会无法离开村子的范畴?   为什么青柳会成为特殊的存在,抓走其他人来扮演回忆中的人?   姜晞深吸一口气。   没关系,他会一点点抽丝剥茧,找出所有困惑的解答,发掘所有谜团的真相。   这是他擅长的,也是他必须做到的!   姜晞的目光紧紧盯着柔软卷动的地面,很快,地面恢复了坚硬平整,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个呼吸声从另一侧的屋子里传出。   姜晞轻盈落地,谨慎小心地靠近屋舍,轻轻推开门。   门内的床铺上躺着一个身材纤长,眉目如画,清秀至极的人,穿着昔日的衣裳,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姜晞沉默地走过去,扯开了刘若拙的腰带,开始帮他脱衣服。   ——如果刘若拙被衣物掩盖的身上藏有类似红色眼睛的物体,不早点发现,恐怕就很糟糕了。   脱了一半,外衫已经褪下,柔软轻薄的亵衣贴在他暖玉般白皙的躯体上,勾勒出柔和而秀丽的身体线条,肌肉虽然不很明显,却显得流畅而精干。   正在此刻,刘若拙突然睁开眼,正好与姜晞目光交错。   “……”   短暂的沉默。   姜晞等着刘若拙开口询问缘由,但刘若拙一声不吭,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容,在姜晞把他的袖子拉下去时主动抬起手,配合他脱衣。   姜晞垂着眼,假装没发现对方火辣辣的目光。   既然刘若拙无所谓,那他也不会故作忸怩之态,对于暗卫而言,人体是非常熟悉的,熟悉到可以用最轻微的力道精准切断咽喉的地步。   刘若拙抬起臀部和大腿,长裤从他的身上滑下来。   这是两条雪白而修长的腿,肌肉线条十分精美好看,但胯部却有一道极其明显的粗暴伤痕,贯穿了他的腿间,残酷到犹如在完美无瑕的白玉上留下的癞斑。   姜晞抓着他的手臂拉起,让刘若拙半跪在床榻上转过身去,检查他起伏优美的脊背。   “没有吓到你吧?”刘若拙以轻快的语气笑问。   姜晞思考了几秒,才意识到刘若拙是在指他腹部以下的丑陋伤疤,抓着白皙手臂的冰冷指尖略顿了顿,才缓缓道:“没有。”   刘若拙一边慢吞吞地转过身,抬起膝盖,让姜晞检查他结实匀称的小腿,一边笑吟吟道:“确实有些难看,毕竟不是专业人士下手的,是我的父亲操刀,刚开始我差点儿死了。”   ……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   姜晞有些迷茫,他不知道为什么刘若拙以如此轻巧的口吻讲述自己私密而痛苦的过去,但这个时候直接开口堵死对方的话,也实在太冷血无情——刘若拙可是很配合他的检查。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语气,淡淡道:“死有时候很简单的事情,有时候却很困难。”   此为姜晞的经验之谈。   他多少次在生死线上挣扎,甚至想要主动投向死亡的怀抱,但却没有成功,最后还是活到了现在,居然还能跟传说中的妖魔碰一碰了,真是世事无常。   刘若拙扭脸看着他,突然噗呲一笑。   姜晞不理解刘若拙为什么笑,但他总算可以不用再想怎么跟刘若拙说话了,爱笑就笑吧……   看完了刘若拙的全身,包括头发与口腔,姜晞终于完全放下心,确定刘若拙并没有被类似红色眼睛的东西缠住。   他把衣服递过去:“失礼了……多谢。”   刘若拙没有伸手接,而是略微偏着脸,姣如春月的面孔泛起晕红:“你既然是替我脱了衣裳的,自然也要替我穿好。不是么?”   姜晞沉默片刻,将亵衣抖开,站直了些,以行动代替语言,表达了默认刘若拙要求的姿态。   刘若拙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朝姜晞展开双臂。   “你实在是个很有趣,也很可爱的人。”刘若拙悠然道,“对我的伤口,既没有嘲讽厌恶,也没有怜悯遗憾。”   姜晞淡淡道:“世人皆有伤疤。有的人在身上,有的人在心里……我身上也有疤痕,为什么要奇怪?”   刘若拙哈哈大笑:“不错!不必奇怪,因为我们在旁人眼中,本就是一样的可怜人!不过很可惜,我们都不觉得自己可怜,是不是?”   姜晞低下头,手臂穿过刘若拙的腋下,将腰带替他扎紧。   刘若拙的手突然按在了姜晞的手腕上,掌心温热,指腹柔软光滑,指甲犹如五片花瓣一般,透着淡粉之色。   刘若拙声音忽而低哑起来,近乎耳语:“现在是个好机会,姜慈不在这里,你可想与我一起……?”   这是一个邀请,但姜晞不打算接受它。   姜晞冷漠道:“不。”   “真遗憾啊,我还以为你之前对姜慈有点抵触,是因为已经想通了要离开他呢。”刘若拙轻叹一声,眼瞳浮现些微可惜神色,松开了手。   方才姜晞只问了刘若拙而没有询问姜慈,这细微的变化让刘若拙敏锐察觉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东西,因此果断试着主动出击,但结果可想而知。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姜晞默默给刘若拙穿好了衣裳,略微倒退两步,望着刘若拙的眼睛说。   刘若拙微笑起来:“无论是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指望我。”   姜晞低声说出了他的请求,刘若拙稍有惊讶,但点头应允,微笑的眉目舒展,眼波轻柔荡漾,带着一丝和煦温暖的笑意。   做完这一切,姜晞推开屋门,朝外走去。   “你要做什么?”刘若拙问。   姜晞头也不回地说:“拯救我们,杀死妖魔。”   他修长而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刘若拙的视野之中。 第118章   姜晞离开了赵寡妇家。   失去了银镯带来的虚假幻觉, 他看不见任何光亮,村子蒙在一层阴翳的黑暗之中。   说来也是,这里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洞窟, 为何还有太阳呢?   但若姜晞佩戴着银镯,只怕已看见了高升的骄阳——姜晞目光直直地望向远处,村子的道路之中, 几个村人吹拉弹唱,簇拥着身穿破损新娘服饰的姜慈, 正从青柳家朝老李家走去。   同样的吹捧与奉承话语,同样的欢声笑语,只是这一次, 因为曾经被姜晞杀死过,其中的两人身体僵硬, 皮肉青紫,姿态僵硬,头颅之上悬浮焰火,摇摇晃晃,飘飘荡荡。   姜慈的姿态有些不爽,但仍然蒙着盖头, 没有擅自行动,看上去并非如一开始那般,被迷惑了神志,以为自己是“青水”的模样。   姜晞稍微放下心,暂且把姜慈的事情放到一边, 如大鸟般滑进青柳家, 停在了院子里。   院子里传来细细地哭泣之声,青柳正趴在草垛上流泪, 背对着姜晞,那消瘦的肩头轻轻颤抖,发髻略微凌乱,像是风雨之中饱受摧残的一朵鲜花。   姜晞一步步朝她走近,步履无声。   他慢慢伸出手,指尖距离青柳的肩膀越来越近。   姜慈曾经告诉过姜晞,他无法触碰青柳,但青柳却可以触碰他,甚至强迫他做出某些事情。   那么换成了姜晞呢?姜晞能否触摸到青柳?   姜晞的手轻轻放在了青柳的肩头,温热而真实的触感,仿佛真的碰到了一个鲜活的人,而非死去的幽魂。   青柳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猛然回头,望见了姜晞,脸上绽开欣悦至极,灿若玫瑰的笑容。   “阿江……!”   仿佛乳燕投林,青柳投入了姜晞结实的怀抱。   姜晞抱紧了她,女人的体温,心跳,呼吸,毫无矫饰,因欣喜而快速跳动的心脏撞击着肋骨,让姜晞听得真切。   ——果然,他其实也有需要“扮演”的角色。   那便是最重要的、需要将这幻梦打破的关键角色,“舞剑之人”阿江!   姜晞宽大的手掌抚摸着青柳的脑后,毫无感情的目光冷漠如冰,动作却如此温柔怜爱,仿佛对怀中的女人抱有极大的爱意与柔情。   青柳在姜晞怀中窝了一阵,抬起头痴痴望着他,又忽而着急起来:“你怎么来了?被爹娘看见,只怕他们要把你赶走的!”   姜晞望着她:“我想你了,想见你。”   青柳的颊边浮现晕红,声音低了下来:“我知道你一直都有心的。唉……姐姐已经嫁人了,我也很快就要嫁人,不知道我能否有一天能嫁给你……”   姜晞轻轻拉住她的手:“会的。”   青柳两颊嫣红,羞涩至极,轻轻打了姜晞一下:“讨厌。尽说这样的话……”   姜晞抱着她,压低声音问:“我回头给你送花来。你还记得花在哪里开的么?”   青柳已经晕晕乎乎,依偎在姜晞的怀中,凑到姜晞的耳边,低声说出了鲜花所在的位置:“我等着你摘花给我,阿江。还是淡紫色的,好不好?”   “好,我都听你的。”姜晞垂下头,神色认真而专注,眼瞳之中倒映出青柳甜蜜的笑靥。   青柳笑着轻轻推开了姜晞:“悄悄地走吧,我会等着你,一直等着你的。”   姜晞听见了青柳的爹娘逐渐走近的脚步声。他点点头,轻轻握了握青柳的柔软而纤细的手,以不超过寻常人的敏捷翻越土墙,潜藏起来。   “怎么回事,青柳,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没有,爹娘,我只是因为姐姐离开太伤心了,哭了一会儿……”   “最好是那样。我们养你可不是为了叫你舒舒服服过小姐日子的,你若不能嫁个好身价,不如打死了事!”   “我知道了……我去看看锅上的饭食好了没。”   青柳温顺的回答之下,潜藏着深深的不甘与真切的渴望。这一刻,姜晞意识到,青柳虽然看起来是一个低眉顺目,十分安静贤惠的女人,实际上,她的心中格外希望有谁能拯救她,叫她脱离苦海。   阿江在青柳心中,无疑是惟一一个可能会拯救她的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阿江有格外出色的武学天赋,若是没有妖魔地龙翻身作祟,恐怕他已经学成了高超的武功——不过到时候,见了大世面的阿江还会不会回到这个小村子,想起还有一个等待他迎娶的青柳,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至少他们两人都死在了对彼此感情最深刻的时候。   很好,正如姜晞所料,一切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不断前进……姜晞默默直起身子,运起轻功,朝青柳告诉他的开着花儿的地方奔去。   花开在村子最南边,一处小小的山坡上。   姜晞奔行至此,心中没有抱着什么希望,只因此处没有食物也没有水,更别提什么花草虫鸟。   他来到这里,只是因为青柳在“上一次”回忆之中,曾经比较着重地咕哝过“鲜花”,姜晞认为它也许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节点。   但刚刚抵达这里时,姜晞就很是吃了一惊。   山坡下方,一小片区域里,一株株鲜花轻轻摇曳,周围氤氲着芬芳的花香,但仔细嗅闻,却能闻见一丝古怪的金属腥锈味道。   除此之外,这些花朵簇拥在一起,挤挨着,晃动着,每一朵花都犹如精心捏造般美丽,一模一样的鲜花连花瓣的大小与花蕊的粗细都等同。   更奇怪的是,这些花全是鲜红色,没有一朵是淡紫色的。   姜晞默默注视着鲜花,它们组合在一起,形状看起来仿佛是一个人体的轮廓。   下面埋着什么?   那巨大心脏的主人么?   但这样的大小……看起来不太像。   如果这个鲜花人形的土壤地下,真的是心脏的主人,恐怕那颗心脏已经比本人大至少两倍了。   姜晞站在原地,目光钉在鲜花上,手指蜷曲又舒张,正自思考究竟要不要挖开土壤,看看下方有什么。   但短暂的迟滞之后,姜晞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时间不等人,如果真的挖掘,恐怕要浪费很多时间,足以让回忆进展到结尾了。   虽然不知道刘若拙与姜慈的昏迷是否与他们都被舞剑之人的火焰席卷有关,但无论如何,在短时间内解决问题至关重要。   谁也不知道继续拖下去,姜慈会变成什么样子。   姜晞摘了些鲜红的花朵,捧着满怀的鲜花重新回到了青柳家,正好赶上青柳挎着篮子,准备前往老李家探望“怀孕”的姜慈。   她刚刚走出门,姜晞便轻轻地喊了她一声。   青柳转过头,望见姜晞和他怀中的鲜花,喜出望外。走到近前,青柳抬起头看着姜晞,顺了顺鬓角的乌发:“真好看,浅紫色的花儿——替我戴上呀。”   浅紫色?难道在幻觉之中,这些花是浅紫色的么?   姜晞心中思忖,手上没有任何迟滞地丝滑交出鲜花,将其放在篮子中,又拿了一朵,轻轻别在青柳的鬓发上。   鲜红花卉衬托得青柳面色嫣红,她眼睫低垂,宛若蝴蝶羽翼,轻轻颤抖着,嘴唇也咬着,看起来楚楚可怜,人比花娇。   姜晞平静地望着她:“很美。”   青柳噗呲一笑,抬起头来望着姜晞:“你怎么这么会情话啦?”   姜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了话头:“我陪你一道去老李家吧。”   青柳迟疑一瞬,叹了口气:“罢了,你若是去了,只怕会叫老李生气。他若生气了,我姐姐岂非过得不好?你在外面等我就是。”   姜晞点点头。   青柳嫣然一笑,扭身挎着篮子踏入老李家的院子,鬓角鲜红的花瓣轻颤。   姜晞默默站在老李家的院子外,安静等待。   片刻之后,屋里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救命!不要!阿江,救救我!”   姜晞瞬间如狂风般卷入屋内,一脚踹开房门。   老李正抱着挣扎不断的青柳压在桌子上,手掌放在青柳的肩头,正要剥去她的衣物,发现姜晞出现,又是惊骇又是愤怒,骂道:“傻子,你现在滚蛋,我还能放过你。若你不滚,我就是杀了你也没人吭气!”   “救我,阿江,救我——”青柳大哭。她挣扎得比上一次闪回剧烈得多,眼中闪烁着希望的泪光,直直望向姜晞。   姜晞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长剑,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如冷血的毒蛇般弹出毒牙,快准狠的一剑戳进老李的胸膛,刺破了他腐朽的心脏,再轻巧收回长剑。   “你……呃……你胆敢……”   老李口中涌出鲜血,呕吐不止,难以置信地望着姜晞,一步步后退,最后跌倒在地,没了气息。   在姜晞冷漠的凝睇中,老李头顶的焰火噗地熄灭,整个人化作一滩灰烬。灰烬之中,有一颗莲子般的妖魔核心,正静静躺着。   ——果然,只要用特定的法子,就能将妖魔杀死。   姜晞把剑缓缓插回剑鞘,青柳猛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抓住姜晞的衣襟,放声大哭,眼泪长流。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还好有你,阿江,还好有你……你会一直保护我的,对不对?”   左臂环住青柳的腰肢,手掌抚摸着她颤抖的脊背,姜晞低声道:   “会的,我会一直保护你……”   青柳的嚎哭转为抽泣,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瞳之中,清晰倒映出姜晞专注而平静的表情,朝他露出了安心的微笑。 第119章   ——青柳果真是这个村子的掌控者。   姜晞心中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若非如此, 青柳的哭号之声早已惊动屋子里的姜慈出来查看了,又岂会给他们两人这么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的机会?   青柳似是哭够了, 从姜晞怀中抬起湿漉漉的脸颊,以手掌轻轻抹去眼角悬垂的泪滴。她不敢去看死去的老李,只是轻声道:“你杀死了老李, 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处理好老李的尸体,保准没有任何人会发现。”姜晞的语气平和而淡然。   对于杀伐果断、满手血腥的暗卫而言, 杀死一个人比吃一碗面更简单轻松,毫无紧张压力。   “你悄悄地回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不管是谁问你,你都咬死不知……若真到了不得已的地步, 只管将我供出来就是,不必为我隐瞒。”   青柳依偎着姜晞,脸上浮现甜蜜而朦胧的笑容,她湿润的睫毛轻轻颤抖,原本苍白的脸颊突然涌上一股血色,两靥生晕, 娇羞如一朵初绽的海棠花,格外可怜可爱。   青柳柔声道:“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姜晞垂眼望着她。   这一刻的青柳仿佛完全忘记了老李的惨死,忘记了自己差一点就要遭受可怕的对待,忘记了抱着她的姜晞是个能毫不犹豫杀人, 并且冷血无情地处理掉尸体的危险人物。   此时此刻, 青柳只沉溺于被姜晞保护、照顾、优待的喜悦幸福之中。   姜晞轻轻放开青柳柔软而温暖的身躯,女人柔顺地整理鬓发, 弯腰拿起摔落在地的篮子挎在臂弯,一眼也没有去看惨死的老李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李家,脸上犹带着一丝羞怯的酡红。   姜晞俯身捡起“老李”的核心,指腹轻轻抚摸着其光滑的外壳,略微阖目,任由记忆的闪回在他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一团团色彩组成了这个残损帮成员的最后时刻——   一个疲惫而痛苦的中年人惊恐地站在黑暗之中,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朦胧的虚无,他惊恐至极,但只听见了巨兽般澎湃而响亮的心跳声,一个扭曲而尖锐的声音贯穿了他的大脑:   「终于又死了一个,现在你的肉身归我了。好饿啊……」   中年人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迫飞速靠近了什么东西,但他只嗅见滚滚恶臭,以及一个逐渐张开的洞穴,那洞穴上下左右带着锋锐如刀剑的物什,一圈圈镶嵌在血肉质感的四壁。   于是这一瞬间,中年人终于意识到,他靠近的不是什么洞穴,而是一个吞噬他的怪物的巨口……   ……姜晞睁开眼。   他心中的思绪繁杂如麻,大脑飞速转动,因一日一夜没有用饭进水,虽然体魄强健到无所畏惧,足以再支撑数日,但还是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但这一次,他得到了全新的情报与消息。   看来只要是被杀死的人,都会成为地底妖魔的食粮,也就是会转化为妖魔,重新回到村子里。   为什么要说“终于”?难道地底妖魔不能主动杀死这些残损帮之人么?难道是因为这些人都是被“舞剑之人”抓来的,地底妖魔才不能主动对他们动手?   可地底妖魔分明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村子的人,连舞剑之人与青柳也是被它杀死的。杀人对地底妖魔而言,不算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姜晞的脑海,他的心沉了下去。   ——莫非地底妖魔其实也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触及这个村子,只能让这些人自己互相残杀,扮演回忆中的角色?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让地底妖魔如此警惕,不得不退让呢?   姜晞想起了青柳那张姣如春月,美丽动人的面孔……看来除了她,再无旁人了。   妖魔不会畏惧一个人类。   青柳必定是一个妖魔,还是一个极其厉害,异常可怕,甚至能让地底妖魔也忌惮万分的妖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青柳还保持着生前作为人时的习惯,不会运用自己的力量,而是只寄希望于他人,渴求他人的拯救与关爱。   这才给了姜晞从中掺和的余地。   “呼……”姜晞缓缓吐出一口气。知道得越多,情况便越严峻,这是姜晞完全没有想过的。   但若一无所知,岂非更是毫无察觉地进入妖魔之口?   ……尽快解决眼前的一切吧。   姜晞重整心情,跨步迈出了老李家的屋子,前往青柳家。   他听见了清脆的击肉之声。   啪!   这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屋子里传来青柳爹妈愤怒的吼叫:“你为什么要抵抗人家?你真是作死!等你嫁过去了,老李若是不高兴,少了嫁妆钱怎么办?你这赔钱货!”   青柳啜泣着,一声不吭。   又是拳打脚踢的声响,青柳痛苦地闷哼,直到片刻之后,声音才终于停止。   青柳的爹娘骂骂咧咧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姜晞便趁机翻进了小院,潜入青柳的屋子里。   青柳正捂着脸哀哀哭泣,泪水让她的眼圈肿胀,她的脸颊上残留着淤青肿胀的痕迹,嘴角被打破了,看起来格外可怜。   姜晞轻轻唤了她一声。   青柳抬起头,看见姜晞,满腔的委屈顿时倾泻而出,她扑进姜晞的怀抱,含混地诉说着自己的痛苦和悲伤。   “我真的好害怕……为什么会这样?爹娘迟早有一天会把我卖掉的,我真的很怕……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阿江!”   姜晞已经隐约摸到了一点青柳的性情,于是打算浅浅地试探一下,故意用一种冷酷的口吻道:“我帮你杀了他们?”   “他们是我的父母,至少是生养了我的人……”青柳依靠着姜晞,她流着眼泪,语气虽然软弱,却并无多少抗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阿江?”   ——她在推卸责任,希望别人替她做出决定,自己获得利益,同时身上不染尘埃污垢。   姜晞试探出了点实在的东西,口风一转,语气森冷起来:“放心吧,我会帮你的,一切只管交给我就好……”   他相信青柳已经从他的语气听出了其中的杀意,但她没有表露任何阻拦的意思,只是柔弱而无助地依靠在姜晞的怀中,轻声啜泣,泪珠如珍珠般滚落,滴在姜晞的手背上,细微的烫。   仿佛把一切选择权都交给旁人抉择的菟丝花。   但菟丝花并非柔弱的花儿,它会寄生在大树上,吸取树干的养分,直到缠绕的大树枯萎死亡。   姜晞宽慰了青柳两句,抹去她痛苦的眼泪,带着她睡在了床榻上,亲手替她掖好被角。   等青柳闭上眼,姜晞才走出屋子,直面青柳的“爹娘”。   那两人仿佛刚刚才回来一般,恰到好处地没有打扰姜晞与青柳之间的温存。   见到姜晞,他们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羞辱与责骂,仿佛此刻不再是老实巴交但心怀魑魅魍魉的寻常人,而变成了一个凶徒,手中拿着锋利的农具,表情狰狞地朝姜晞扑来。   原来如此……在青柳心中,她的爹娘虽然对她无情,却还是血脉至亲,不像老李那般,可以毫无顾忌地杀死。   青柳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可以理直气壮杀死他们的理由——她的爹娘本就打算杀死阿江,所以阿江只是在被动防御中下手重了一点,“不小心”杀死了他们。   这样拧巴的心态,是素来直面自己残忍冷血,知道自己绝非善人的姜晞所不能理解的,但他抓住了这一点,也就更深入了解了青柳的内心。   姜晞轻而易举地转过身,避开青柳“爹娘”的攻击,手中长剑出鞘,一间削断了两人的身体,将他们的身躯斜着分作两段。   噗呲!   两人的上半身坠落在地,鲜血淋漓,他们的惨叫与哀嚎之声凄惨至极,令人不忍卒闻。   这一下给姜晞弄得愣住了。   ——他压根没有用那么大的力气,但他的手臂却不自觉充满了澎湃的、远超他本人拥有的力量,因此才如此轻松地杀死了这两人!   怎么回事?难道……   姜晞不禁想起了青柳,这个神秘而神奇的「妖魔」。   ——是了。青柳想要姜晞杀死她的父母,因为先前看见姜晞出手杀死老李,所以她坚信姜晞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足以轻松杀死她的父母!   因为她相信,所以姜晞才如此有如神助!   姜晞深吸一口气,某些困惑迎刃而解。   青柳与阿江分别于承诺,也许正因为青柳相信阿江可以学到极其厉害的武功,那舞剑之人才会缄默地矗立于村落之外,本能地学习所有武学,展现出堪称恐怖的武学天赋,并不断地抓捕外界之人,充当青柳回忆中的牵线人偶。   也正因如此,她的相信使得银镯凭空生出了一条可以平安抵达村子的小路——阿江承诺过,一定会“回来”迎娶她的。   若是如此,姜晞便可以解开自己的疑惑了——向来天赋出众,根骨绝佳之人,从小到大便会展露格外离奇的异状。   比如姜晞的卓绝听力,比如李不屈的充沛精力,比如姜慈的旺盛意志,比如明灿的强健体魄……   这些让他们异于常人,超脱于凡俗。   但阿江没有这样卓绝的姿态,甚至从青柳的回忆之中,阿江十岁时才会张嘴说话!   如此笨拙天真,岂会是卓绝武学天赋的代表?   ……是青柳相信阿江一定天赋卓绝,一定会学习到很厉害的武功,舞剑之人才展现出如此可怕的实力。   只是内心的力量,就足以撼动一切。   怪不得地底妖魔要躲藏,要谨慎,要窝着不动……这样可怕的力量,擅动会导致极其糟糕的后果!   但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看……   姜晞忍不住握了握拳头,轻轻挥舞一下手臂,残留的强悍力量仍旧在他的神经末梢颤动,余韵未消。强大的快感犹如麻痹人体的毒药,既令人沉醉,也令人悚然。   ——也许这同样可以给姜晞带来巨大的帮助! 第120章   两个倒霉的残损帮众已经死去, 尸体没有残留,破损的衣物之中只有两枚圆润光滑的核心静静躺在鲜血之中。   姜晞蹲下身捡起核心,略微抚摸, 眼前熟悉地闪回——   仍然是被地底妖魔抓住吞噬的画面,那巨大的怪物不知饕足地啃食着人类的生命,像咀嚼够了再吐出骨头残渣般吐出一个个崭新的妖魔, 让它们犹如病毒般侵蚀属于人类的世界。   虽然对于这群残损帮人渣的性命毫不在意,但身而为人, 看见同类如此凄惨的结局,难免升起同病相怜、兔死狐悲的伤感。   姜晞心中杀意澎湃,默然收起核心。   他再次回到青柳的屋子, 如他所料,柔弱的女人正双手抱紧膝盖, 安静地等待着自己。   “青柳,你再也不必担心被人卖掉了……”姜晞平静地望着她,缓缓说道,“你的爹娘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青柳先是一阵迷茫,紧接着眼神之中充满震撼与惊愕,沉默半晌, 才流着眼泪道:“他们的坟墓在哪里?我想要去看一看他们。”   姜晞以冰冷的声音回答:“我没有留下他们的尸体,那样太过显眼。”   青柳咬紧唇瓣,虚弱地点点头:“我……我不怪你,你只是为了我好。”   姜晞突然凑近了青柳,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强迫青柳抬起脸颊, 目光交错。   他冷峻而出众的面孔上,残留着尚未完全消解的凶残杀意, 眼神却平静如水,语气也十分轻柔,仿佛此人的凶残狠辣只针对外人,绝不会针对眼前的女人。   “你只管相信我就好。我们出去之后就成亲,届时你便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过着贫苦的生活……我们会过得很好,很好。”   青柳怔怔地望着他,两颊突然泛起醉酒般动人的酡红,神色闪烁,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已情不自禁地蜷曲指尖,身子轻轻靠了过来。   “嗯。我信你。”   姜晞听见怀中的青柳以柔软如丝,甜蜜如糖的声音轻轻道。   一种莫名的感觉贯穿了姜晞的全身,他突然感到自己异常强大,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只要青柳站在他的身边,相信他,支持他,他便无所畏惧,所向披靡。   ——成了。   姜晞漠然地想,手臂紧紧地搂抱住她,缓缓地出了口气。   正在这时,外头的门打开了,一个人朝屋子里走来。   姜晞听见对方的心跳声与脚步声,立刻意识到来人正是姜慈。   不能让姜慈看见现在的场景。   姜晞轻轻推开青柳,耳语道:“我稍后再来见你。”   说罢,他轻盈地翻过窗户,从土墙上越过去,在院子外绕了一圈,绕回了屋子前。   姜慈正欲跨入屋内,姜晞就在这背影的肩膀上轻拍一记,叫姜慈本能地转过头来。   回过头的姜慈,鲜红色的筋络已经从额头上延伸到了脸颊,那只红色的横瞳眼睛似乎变得更大了,看起来异常恶心丑陋,令人作呕——以至于姜晞在意识到这点时,目光渐趋深邃。   “你怎么来了?”姜晞问。   姜慈眉头微皱,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引得筋络突跳:“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很疲惫……我想看看你在做什么,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姜晞平和地说:“你有什么发现?”   姜慈皱了皱眉:“我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了青柳的过去,她的尸体被埋在一堆鲜红色的花下面,花开在山坡下。”   ——是那个鲜红花儿的人形土壤。   姜晞立刻反应过来。   但为什么姜慈会梦见这个?尸体在何处是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若被摧毁了尸体,青柳只怕也会丧命……莫非这红色的眼球,其实跟青柳毫无关系,是地底妖魔故意操控了姜慈的记忆,引诱他去做?   这样的举措并不奇怪。若是地底妖魔同样忌惮青柳,只能以迂回的方式处理它,那么借助姜晞等人的力量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姜慈到底是《天魔焚心大法》的继承者,自有特殊之处。   若真的摧毁了青柳的妖魔尸身,只怕地底妖魔便会出现,悍然杀死他们三人!   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姜晞,仿佛在衡量他的价值。   姜晞不动声色:“哦?我倒是见过一片花海……只是那是淡紫色的花儿。”   姜慈皱着眉,表情并无异样:“我方才也抽空去了一趟山坡,确实漫山遍野开着淡紫色的花,没有一朵是鲜红的。也许那个梦是虚假的?”   果然,幻觉之中,没有鲜红的花……姜晞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他没有再纠结所谓梦境的事情,只是对姜慈道:“稍后我也许会和青柳有些密切接触,这是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选择,你不要在意……”   姜慈一怔:“亲密接触?你们还要做什么?这真的有用么?”   “你难道没有发现,青柳的‘爹娘’和‘老李’已经消失了?我已将它们杀死。”姜晞取出怀中的核心给姜慈看,“这已证明了是有用的。”   姜慈沉默片刻,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不情愿,嫉妒的火焰和不安的忐忑同时让他的脸色显得比以往更难看,半晌,姜慈也咬紧牙关,勉强挤出一句:“……好吧。我会忍着的。”   姜晞轻轻抚摸着姜慈神色阴郁的面孔,指腹触及他面颊上突跳的筋络,不着痕迹地往下按,眼球浮现出略显不快的模样,转动的频率都加快了许多。   他能接触到……姜晞略微有了底气。   能触碰,能接触,就证明可以杀死。   “唔。”姜慈略微低垂着眼睛,有些不适地发出了一点闷哼。   当姜晞的手指抚摸到他的嘴角时,姜慈忍不住张开双唇,轻轻咬住了他的指尖,舌头卷上来,舔舐着姜晞的指腹。   透明的津液粘丝顺着他的唇角滑落,姜慈的口腔不自觉分泌大量唾液,喉咙不停上下滚动,呼吸灼热,啃咬指尖的牙齿力道逐渐加大。   姜晞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姜慈如梦初醒,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才从恍惚中清醒,略有些不自在地拿手背抹过唇角:“我回去了,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就是。”   姜慈转身离开,姜晞默默站在原地,目光钉在姜慈的后背,望着他逐渐走远。   刚才姜慈的表现,仿佛是对他的血肉垂涎欲滴,想要张口用力地咬下去,啃掉一块肉,在口中尽情咀嚼。   ……也许是他的错觉吧。   姜晞垂下眼,来不及多想,下一个回忆的节点已经到来——不远处有两个村人走出了屋子,进入了老李家,是两个曾经被姜晞无情斩杀过,负责把“难产”的姜慈放在“牛背”上挤压膨胀腹部的人。   青柳适时地出现,有些焦急的模样,看见姜晞,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眼前一亮,焦虑神色大为减缓,挎住了姜晞的臂弯:“姐姐要临盆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姜晞颔首,主动挽住青柳的手臂,跟她一道急匆匆地抵达了老李家。   一到老李家门口,姜慈隐忍的痛哼立刻传来,他被两个僵尸般死灰色的妖魔架着臂膀拖出来,强行压在横木上。   姜慈显然已经学乖了,早已把什么东西藏在衣摆下,肚腹刚刚贴上横木,就一脚把那玩意从两腿间踹出……   “哇——哇——”   从姜慈身下滚出的东西发出了婴儿般的啼哭。   那并非是姜晞预料中的石头,而是一团血肉模糊的玩意,四肢都是模糊的,只有细微的凸起摇晃蠕动着,凹凸不平的血肉表面浮现出可怕的筋络,覆盖着一层黄色的膜,看起来黏糊糊的,令人作呕。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肉球的表面,还生长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鲜红色眼睛。   “哈啊……哈啊……!”与此同时,剧烈喘息着,仿佛真的生育了什么的姜慈的腹部已经变得平坦。他抬起头,额上的眼睛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残留的涔涔冷汗,以及因为剧痛而恍惚的表情。   姜慈趴在横木上,头一歪,人已昏死过去。   姜晞死死盯着被姜慈“生出来”的肉球,头皮一炸,浑身寒毛竖起——他意识到,地底妖魔终于忍耐不住与青柳无声地抗衡,而是要亲自上阵,来搞点什么事情了!   为什么现在地底妖魔不再忍耐了?   难道是因为姜晞已经把青柳的记忆改变得面目全非,所以它终于可以一起掺和进来,肆意捣乱?   “孩子生出来了?姐姐呢?姐姐没事吧?”   姜晞心情沉重,手脚冰冷。青柳却与他的心情截然相反,又是欣喜,又是错愕,本能地想要跨步上前,伸手抱住那血淋淋的肉球。   ——绝不能让青柳触碰那个玩意!   姜晞一把抓住青柳的手腕,面对她困惑的神色,定了定神,缓缓道:“我来帮你抱着它吧,它浑身都是血和泥土,免得弄脏了你的裙子。你去看看青水怎么样了。”   “啊……好,我听你的。”因为先前种种暗示,青柳没有任何迟疑地顺从了姜晞的要求。   她走到姜慈身边,关切地低声询问,查看姜慈的状况如何。   姜晞则一步步走近肉球,手掌按在了腰侧「慈悲」的剑柄上,目光转冷,带着森寒的杀意落在肉球上。 第121章   姜晞正要拔出腰间长剑, 一剑斩杀肉球之时,方才把姜慈强行拖拽出来的两人,立刻活了一般。   他们蛮横地靠近姜晞, 伸手抓向姜晞的手臂和肩膀,口中发出沉闷而轰隆作响的声音:“你要做什么?不许动!”   这两人的速度陡然间变得极快,闪电般出手, 指尖不知不觉已化作漆黑色的钩爪,要在抓住姜晞的同时勾去他身上的血肉, 剜出一个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天哪,这是怎么了……阿江小心!”   姜晞听见青柳惊骇的呼喊之声,他身上附加的强大力量突然消失不见, 正是因为青柳目睹了两人变化的那一幕,从心中本能认为姜晞无法胜过他们, 因而收回了对姜晞的增强。   不过无妨,青柳虽然收回了对姜晞的增强,却没有把他变得羸弱。   它们的速度与力量已超越了江湖上第一流的高手,若是寻常的武林中人,遇见了这同时扑来的两人,只怕已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对于姜晞而言, 他们还太慢。   姜晞如飞燕般窜起,身子轻轻一转,手中紫光一闪,长剑出鞘,「慈悲」划过一道完满的圆弧, 弧线切过逐渐异化的两人的脖颈, 几乎不分前后的一瞬间,扑来要抓住姜晞的两人身子一顿, 脑袋从颈子上滚落下去。   “啊……”   青柳骇然的惊呼变成了震撼的呻|吟。   眼睁睁目睹了姜晞轻而易举杀死两人的那一刻,青柳心中对姜晞的信任陡然间变得坚不可摧,与此同时,暴涨的无形力量再次出现在姜晞的身上,比先前更澎湃浩大,犹如无垠的深海,或广袤的穹空。   这一刻,青柳对姜晞的信任与依赖,都已经抵达了巅峰。   丢掉头颅的两人同时化作灰烬,只留下了两颗圆润光滑如枣核的「核心」,姜晞不动声色将它们收起,终于俯下身,抱起了血淋淋的肉球。   “姐姐没事,孩子也顺利生了下来,太好了——姜晞,快给我看看姐姐生下的孩子。”青柳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   姜晞背对着青柳,在她转到自己身前时,把手搭在了眨动转动的猩红色眼球上。   肉的触感,滑溜溜的,带着厚实的质地,在指腹下轻微跳动,鲜活而令人作呕。   原本还在琢磨怎么把这玩意从姜慈的身上弄下来,现在倒好,不必继续琢磨了,它已自己脱离姜慈的身体,试图掺和青柳的回忆,因此也失去了最后一丝让姜晞忌惮的迟疑。   一根根细小的肉突摇晃着缠绕姜晞修长的手指,但他的手掌还是毫不迟疑地往下掐按起来。   眼球因巨大的力量而凸起扭动,颤动挣扎的样子仿佛一只逐渐步入死亡的兔子。   噗呲。   姜晞用手指面无表情地戳烂了眼球,黏糊糊的组织液喷涌而出,一部分溅在姜晞的脸颊边,为他沉默的面孔增添了血腥的残酷色彩。   与此同时,青柳终于看见了肉球此刻的模样。   “它……它怎么了?”   青柳迟疑地问,姜晞熟练地露出一副唏嘘而悲伤的表情:“它好像已经死了。”   青柳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怎么会?”   “大约是天生羸弱的原因,已经断气了。”手上沾满组织液的姜晞叹息着说,表情真诚到没有一丝虚伪矫饰。   青柳看着姜晞的脸,信了他的说辞。   青柳的眼泪落了下来:“天啊,这可真是太可怜了……”   姜晞抱着肉球,一脸认真地对青柳道:“我找个地方把它埋葬了吧,免得你姐姐醒来看见伤心。”   青柳抹去泪水,低落地点点头。   被青柳判断必死无疑的肉球终于停止了最后一点微弱的颤动,彻底死去。   与此同时,姜晞脚下的地面猛地颤动了一下,澎湃而浩大的心跳声忽而变得清晰,仿佛从极深的地面之下上潜了些许。   忍不住了?   姜晞心中冷笑,在青柳转身擦眼泪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肉球丢在地上,抬脚踩爆了它最后的残躯。   无论这东西是什么,杀死肉球都能对地底妖魔造成些许伤害,这就足够了。   也许是发现“姐姐生下了死胎”这一惨痛情况,让此番回忆中没有受过什么苦楚的青柳感到很难受,她看起来没精打采,叹息着道:“我想睡一觉,明天你再来找我吧,好么?”   浑身血淋淋黏糊糊的姜晞点头,说了些宽慰的话语,目送青柳远去。   他回身轻轻抱起姜慈,也走入了屋内,把姜慈身上的衣服剥下来,仔细查看,确定现在的姜慈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异样的赘生物,这才重新给姜慈穿好衣服,安静坐在床榻边,等待姜慈苏醒。   片刻之后,姜慈眼皮一颤,缓缓睁开眼。   “你感觉如何?”   姜晞第一时间凑上前,关切询问。   姜慈怔了好一会儿,虚无的视线在姜晞的脸上滑过,片刻之后,才慢慢道:“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是什么梦?”姜晞问。   姜慈重又闭上眼,眉头紧锁,额角冒出细汗,紧抿着唇瓣,缓缓吐出一口气:“是一个噩梦。梦见我变成了一个妖魔,看见你便垂涎欲滴,想要吞噬你的血肉。我张开嘴咬了上来,你没有闪躲……”   话语尚未说完,姜慈感到唇上突然碰着什么,冰冷地贴过来。   姜慈睁开眼,看见姜晞把手指搭在自己的唇瓣上,带着茧子的指腹轻轻抚摸过柔软丰厚的下唇。   “现在呢?”姜晞平静地问,“现在想吃么?”   姜慈:“……”   短暂的沉默之后,姜慈确实感到自己对于他搭过来的手指已经失去了不该有的食欲,但被这么对待让他有些恼羞成怒地张开嘴,还是用力咬了一口姜晞的指尖。   姜晞抽回手指,确定姜慈已经恢复,便把方才他被猩红色眼睛纠缠的事情告知了对方。   姜慈大为震惊,但姜晞没有给他过多心神震颤的时间,已经开始分析起为何会发生如此情况:“……应当是从你‘吞噬’了赵淄的魂魄开始,就被地底妖魔影响了。只是为了针对青柳,地底妖魔主动放弃了你。”   姜慈不太想听这些,被地底妖魔影响的时候,他仿佛坠入了迷雾般的梦境,一切都是朦胧而模糊的,没有过多实感,但却有种异常羞恼的滋味涌上心头——仿佛代表着他的身体像是什么空洞的躯壳,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占有就占有。   姜晞察觉到姜慈隐约的抵触,不再多嘴,换了个话题:“如果不出预料,我很快就能解决青柳,那时候我们才会真正面对地底妖魔的麻烦。”   姜慈出了口气:“无妨,诛杀妖魔这样的事情,既然姜明月曾经完成过,那我也可以完成。”   “那我走了……”姜晞站起身,给姜慈自己独处,整理思绪的时间。   他离开了老李家,走向青柳家。   现在,姜晞最重要的事情,是哄青柳这个妖魔开心。   青柳正在等待姜晞。   她柔软的手指之间正轻轻捏着一个小小的银镯子。   姜晞走进屋里,坐在青柳的对面,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银镯上,这东西很眼熟,姜晞曾经从舞剑之人的遗骸中取走了类似的一个银镯。   也许它们是一对?   姜晞思忖着,问:“这是……?”   “你说过的,要给我买两个银镯子,现在我只有一个,你的那一个呢?”青柳将银镯套入自己的左腕,尺寸刚刚好。   现在的姜晞身上并没有装着银镯的锦囊,但他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已经买好了,只是想找个更重要的场合送给你——你嫁给我的那一天如何?”   青柳眼波如水,面颊微红,摆弄着左腕上亮闪闪的银镯,羞涩地嗯了一声。   “好,我等你娶我,阿江。”   姜晞把手搭在青柳的手背上,语气温和:“这一天不会很远……”   ·   青柳出嫁的日子到了。   姜晞站在青柳家门外,姜慈与刘若拙从他们所在的屋子里走出来,一起缄默地等待着青柳的出现。   青柳走出房门时,打扮装饰已经与往日截然不同。   她穿着鲜红的裙装,鬓角血红色花瓣迎风舒展,唇瓣涂抹了胭脂,红润醒目,犹如一抹掺杂了朱砂的未凝固的血。   青柳神色娇羞而喜悦,充满了新嫁娘的幸福,缓步走出屋子,含情脉脉地望向姜晞,挎住他的臂弯时,姜晞背后的两个人看起来都不是很高兴。   剩余没有被杀死过的残损帮众充当寻常村人,喜笑颜开地吹着唢呐,簇拥着青柳与姜晞顺着道路往前走,喜气洋洋的场景与姜慈成婚时不差分毫。   “感觉如何?”刘若拙传音入密,话语钻进了姜慈的耳朵。   姜慈直勾勾盯着两人的互相依靠的背影,面色阴冷,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对于刘若拙略带挑衅的问询,只回以凶狠残暴的一瞥。   刘若拙看见姜慈的眼白之中有条条血丝绽开,看起来异常阴骘,脸上不禁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笑意在转过目光,看见姜晞时化作了叹息。   虽然刘若拙已经接受了不能再与姜晞一道的事实,可眼睁睁看着他与一个“女子”成亲,也实在是叫人唏嘘感慨,心中不由地滋生一点微妙的挫败感。   只因这样的亲事,是刘若拙与姜慈绝不可能光明正大与姜晞举办的。   其余人的苦恼与复杂心绪无法影响姜晞的意志,他挎着青柳,与众人一道,热热闹闹地不断朝前走着,走过了大半个村子。   青柳有些困惑,低声问道:“阿江,我们要去哪里?”   “去一个我们都会很惊喜的地方。”姜晞同样低声回答,“等到了地方之后,我会告诉你一件你从不知道的秘密。”   青柳有些好奇,又颇为期待,点点头,纤细白皙的手指拂过鬓角一缕乌黑的秀发。   片刻之后,他们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山坡之下,开满了摇摆的血红色鲜花。   “到了。”   姜晞停下脚步,平静的声音传入青柳的耳中,不知为何,突然显得有些冰冷。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那个秘密了……”   青柳听见姜晞一字一顿道:   “我不是阿江。我的名字是……姜晞。”   青柳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突然,随着一声巨响,鲜红色花瓣的人形土壤之下,有什么骤然破土而出! 第122章   那是一个巨大的东西, 巨大到难以置信,只是朝上顶起,就已经让鲜红花瓣与周围土壤都震颤摇晃起来。   轰!   一根根纤细无形的丝线不断从地底朝上拉拽, 刘若拙额上冷汗涔涔,猛然挥手,海量丝线拖拽着地下的庞大妖魔朝地表粗暴扯弄!   “那是什么!?”青柳尖叫起来。   她膝盖一软, 跌入一个结实而冰冷的怀抱。姜晞拦腰抱起她,如利箭般笔直朝后侧方飞窜, 轻轻落在更远处的废墟之上。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地底妖魔」。”姜晞平稳的嗓音在轰隆作响的噪音中回答着青柳的诘问,“还是挺符合形象的对吧……?”   在青柳近乎呆滞的目光中, 一个扭曲而恐怖之物破土而出。   犹如蜘蛛,又好像蜈蚣般多足, 长而肥硕的身躯之上盘旋一根根轻微鼓动的粗大血管,没有眼睛,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头部,但呈现裂纹状延伸的身躯正中,是七颗鲜红色的巨大眼球。   其中一颗眼球不知为何已经糜烂破损,流出黏糊糊的组|织|液, 但其余眼球尚且完好无损,滴溜溜飞速旋转着,在被拉拽出地表的一瞬间,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了青柳,给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与恐惧。   「……昂————!!!」   怪物口中尖锐而高频的嘶吼呼啸之声骤然炸开, 众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眼前发黑,口鼻之中有鲜血流淌而出。   “天啊, 天啊,天啊……”   青柳呆呆地注视着眼前堪称噩梦的一幕,茫然之中,感到自己被放了下来,双脚踩踏站稳,而抱她来到此处的姜晞已经从腰间缓缓抽出了紫意盎然的长剑。   青柳本能伸出手,五指死死扣住姜晞的小臂。   突如其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已经无暇分辨眼前的一切,但仍旧想要抓住眼前这个曾经保护她,庇佑她,发誓一直照顾她的人。   “你……你要做什么?!”   姜晞转头紧盯着青柳,眼神宁静如古井无波的深潭,口吻轻描淡写,仿佛眼前撼动大地的恐怖怪物跟“老李”或青柳的“父母”没有任何差别:“杀死它。”   青柳的手指失去了力气,她眼睁睁看着姜晞一跃而下,如渺小的蝼蚁自杀般朝巨大的怪物扑去。   ——姜晞在空中轻飘飘地下落。   他曾经悄然告诉刘若拙,小心地下的妖魔,要一直关注着地下妖魔的动向,若是它试图从地下爬出来,就要牢牢地抓住它,遏制它的行动。   姜晞想到地下妖魔会选在“青柳成婚”这个重要节点出现碍事,但没有想到,已经迫不及待要杀死青柳的地下妖魔,居然会选择在可能埋藏着青柳的山坡处出现。   地下妖魔也许是为了一寸寸探查,究竟青柳的“尸体”被埋在何处,所以从地下深层来到了浅层。   这给了刘若拙抓住它的机会,只要离开地下,它就不足为惧。   “终于见到这该死的东西了!”   刘若拙狂笑着,他已竭尽全力,所有丝线全部缠上地下妖魔的身躯,一根根刺入其躯壳,将它捆绑得严严实实,哪怕妖魔在疯狂地挣扎,缓慢地挥舞触足,哪怕浑身皮肉已经涌出鲜红的血点,刘若拙也以最大努力遏制了它的速度,控制了它行动的范畴。   姜晞如飞虫般落在了地下妖魔不断转动的猩红眼球之上。   他的脚掌踩住一颗滴溜溜转动的眼珠,脚底传来滑腻而软韧的触感,眼球周围的鲜红血丝浮现凸起,充满怨毒的目光有如实质。   姜晞从容挥剑。   噗哧!   剑刃如切开豆腐一般切开了脚底的眼球,黏稠的体|液滚滚涌出,湿润而粘腻,淹没了姜晞的膝盖。   「……呜——昂————!!!」   地下妖魔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之声,姜晞虽然早已封闭了自己的听力,但在这一刻,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姜晞感受到犹如实质的音波震碎了他的耳膜。   胸腔之内的五脏六腑都随之共振,骨骼摩擦颤动,肌肉扭曲撕裂……姜晞张开嘴,口中涌出带着内脏碎片的黑红色血液,打湿了自己的衣襟。   好在他背对着青柳,青柳看不到他的呕血,只看到了他的强大和地底妖魔的颤栗,因此姜晞可以同时感觉到,自己虽然已经瞬间重伤,却在另一股奇妙力量的作用之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不断恢复着。   随着姜晞内力在筋脉中运转,《多情忘心大法》堪称肉白骨活死人的再生力量被增强到可怕的地步,只是一个呼吸之后,他便已经愈合,只有呕吐在胸口的鲜血,昭示着姜晞曾经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事实。   ——「力量」,无与伦比,强悍至极的力量,青柳给予姜晞的“相信”的力量!   姜晞目光冰冷,犹如无心的杀戮人偶一般,再次毫不犹豫地挥剑。   噗呲、噗呲!   三颗眼球再次被刺破了,黏稠液体奔涌如浪涛江河,姜晞差点无法在地底妖魔的身躯之上站稳。蠕动的触足如鞭子般抽打向姜晞,他轻盈跃起,躲开了这发出破空之声的攻势。   姜晞在空中翻转身形,强悍的无形力量搀扶着他的手臂,让他挥剑如裁云。   噗呲、噗呲、噗呲!   六颗转动着的眼球被依次破坏,地下妖魔发出凄惨而痛苦的哀嚎,庞大的身躯在这一刻萎靡塌陷,仿佛失去了生命的落叶,枯黄的一瞬间便从枝头坠落。   地下妖魔庞大的身形重重砸在地面之上,掀起遮天蔽日的烟尘,叫人陷入沙尘暴般的场景中呛咳不止。   灰色的沙幕之中,一丝火焰的红色显露而出。   姜慈张开双臂,焰火随着他的心意如箭矢般击中了萎靡的妖魔身躯,这一刻,那庞大的妖魔仿佛易燃物般,以极快的速度熊熊燃烧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炬。   如果不是这神奇诡异的火焰只以姜慈的内力和妖魔的肉躯作为燃料,只怕在这样充满了烟尘的密闭空间之中点燃的那一刻,就已形成一次可怕的爆炸,将在场的所有人炸死了吧……姜晞有点唏嘘。   姜晞落在粉碎塌陷的地面之上,面前是燃烧的烈焰,他的面孔被映照得通红,却感受不到一丝应有的热度。   他静静凝望着火炬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最终,焰火熄灭了,一地灰烬之中,姜晞只找到了七枚枣核般的核心,正对应地下妖魔的七颗眼球。   他取走了核心,又施展轻功,快速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废墟,手掌深入缝隙之中摸索片刻,拿出了一个灰扑扑的锦囊,打开之后,里面装着舞剑之人的核心与一枚银镯。   姜晞把身上所有的核心全部塞进锦囊里,拿出银镯,再将锦囊塞入怀中。   他拿着银镯回到了烟尘弥漫的山坡下。   飞扬的尘埃已经逐渐平息,青柳笔直站立的身形在无形的屏障之中隐隐绰绰,缄默而立。   姜晞轻轻跃起,站在她的面前,手中拿着的是那只与青柳手中尺寸一样,形状相似的银镯,只是因为时间流逝又缺乏保养的缘故,姜晞手中的银镯看起来灰扑扑的。   “阿江……”青柳深深凝望着他,说出了一个名字,又在短暂沉默中改口,“不,是——姜晞……”   姜晞拿着银镯,平静而温和地望着青柳,缓缓道:“阿江死在了一块青石上,这是我战胜他之后,从他的身上取走的东西,属于你们的定情信物……现在物归原主。”   青柳怔怔地望着那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银镯,回忆如狂风,将她的理智与感性席卷吞噬。   片刻之后,青柳轻轻笑起来,脸上带着怀念的温柔:“……青石,是阿江最喜欢待的地方。他是个傻乎乎的小孩子时,被人欺负了,或者想爹娘了,就去青石上坐着,看朝阳从天边升起。我曾经跟他一起肩并肩坐在青石上,看过一次日出——真美啊。”   随着话语的吐露,晶莹的泪水蓄满她的眼底,最终满溢而出,潸然泪下。   “阿江是个很天真的孩子,傻乎乎的,却很在意我。虽然我只是给他送过几次食物,给他包扎过几次伤口而已。但阿江非常信赖我,他什么都听我的。”   “因为我说过,想要厉害的武林高手悄无声息地谁杀死那些欺负我的人,阿江就记在了心里,一心想要成为‘武林高手’,实现我的心愿……但其实,我之所以这样跟他说话,是因为已经不希望他再来打扰我和老李的生活,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他支走而已。”   “我已经认命了,可是阿江从来没有。为什么没有呢?”   一直以来,青柳都渴望顺从着他人的指令轻易变得幸福,不需要任何代价,只需要依靠他人,就能变得安宁而快乐。   阿江却不是一个会替她做主的人,是一个听从她话语的羸弱的小弟弟,无法真正帮助青柳脱离泥沼,甚至于阿江自己都深陷绝望之中,只是因为脑子不是很好使,所以并不感到刻骨的痛苦。   可是青柳早已绝望,继而彻底认命,抱着自己姐姐青水拼死生下来的孩子,做一个麻木不仁的孝顺女儿、贤惠妻子、慈爱母亲、无钱仆从、泄|欲|子|宫。   曾经被青柳寄予希望的阿江,在认命绝望的青柳心中,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恶鬼。   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怨恨,带着一点复杂莫测的祝福与祈愿,嫁为人妇已经二十来岁的青柳,温顺地听从了老李“把他弄走,别让他碍眼”的要求,向少年阿江说出了一个谎言。   ——“成为武林高手吧,阿江。等你学会了高明的武功,再来娶我。拿着这只银镯,它是我们的定情信物。等你学成归来,带着银镯来见我。约定好了,不见不散喔。”   可是阿江没能真正踏出这个村子,他和青柳一起,在离开前埋葬在了废墟与地面之下,死于妖魔之手。   直到青柳再次以妖魔之躯苏醒,被脑海中的执念驱动,成为了寻求幸福的幽魂。   回忆起一切的青柳含泪伸出手,面颊上带着解脱般的微笑,笑容既有痛苦悲伤,也有温柔喜悦。她注视着姜晞,接过银镯,套回自己的手腕,以十分轻柔的语气缓缓说道:   “无论如何,多谢你,姜晞……你给了我一个,从来不敢去想的美梦。”   青柳的身形一点点变得模糊,最终消失于天地之间,只留下一个灰扑扑的银镯,啪嗒落在地面上,顺着废墟的斜坡缓缓滚下,停在了已经枯萎黯淡作浅紫色的鲜红花朵旁边。   花朵下的土壤因为地底妖魔的寻找战斗已经皲裂翻开,一只青灰色枯瘦无比的小臂从破损的土壤中伸出,无力地耷拉着。   一枚沾满灰尘的银镯正套在这只小臂的腕子上。   两枚灰扑扑的银镯,宛若青柳的人生一般——从闪亮变得暗淡,在某一刻分开,又在此时重逢。   ……   「妖魔」青柳已死。   死于不存在的幻梦。 第123章   巨大而黑暗的山洞之中, 原本石壁之上蜿蜒生长的粗大鲜红血管,已经随着地底妖魔的消亡而干枯。   姜晞心中感慨万千。   此次诛杀妖魔的行动,实在是他平生前所未有, 想必未来也不会再有机会感受的体验。   其中,妖魔青柳给他带来的印象最为深刻。   分明是毫无感情的妖魔,却因为人的执念而变化, 甚至压制住了具有七枚核心的地底妖魔,无论青柳是否出自本心, 她将危害压制到最低限度,甚至连邻镇都没有受到妖魔的祸害,只是多了条鬼火舞剑人的诡谲流言。   若没有青柳无意识的压制, 凭借如今不算快速的车马,妖魔肆虐的消息传递到京都之时, 恐怕整个国家的西北侧都已成为地上魔都,人间妖国,死人无算,尸骸遍地了。   只凭这一点,就足以叫姜晞出力挖开地面,把里头所有死去村人的尸骨尽数抱出, 好生安葬了。   姜晞三人武功高强,挖掘地面比寻常人花费时间更少数倍,只用了短短一天一夜,就已将尸骸掘出,依次安葬。   他们仔细收全了所有的妖魔核心, 没有漏掉一个, 零零总总,统共十七枚核心, 被姜慈吞噬的赵淄的核心也在其中,俱被姜晞保存在锦囊之中。   路途中花费半月有余时间,回到京都之后,当今皇帝周承祚亲自挤出时间接见了三人。   再次踏入华美而典雅的殿宇之时,周承祚在案几之后微笑打量着他们,稍有惊讶地发现,三人倒是与之前的形象大为不同了。   姜慈与刘若拙没有多少显著的变化,只是神色多了几分坚毅——都是见过妖魔,对战过妖魔的人了,心态上确实有些微转变。   变化最大的毫无疑问是姜晞,他脸上如冰雪般冷漠的疏离之感减弱些许,虽然神色依然平静如水,却不再像天边的云一般冷酷到罕有在意之物,而是呈现出更接近于人世间的淡然静默。   换而言之,姜晞看起来比上一次见面时更有“人气儿”了点,此刻再见到他,想必不会有人说他像个无心的兵器了。   “看来诸位履险蹈危,凯旋归来了啊。”周承祚笑吟吟道,“正巧我对此十分好奇,可否给我讲来听听?”   刘若拙本能看向姜晞。他对于青柳的事情知道的并不比姜慈多,若说他们之中谁对整件事情了若指掌,那就只有姜晞了。   周承祚注意到了这点,双眼微眯。他没想到,只是出去了一趟,三人之中以刘若拙为首的队伍,竟然改变为隐隐以姜晞为首了。这年轻到做他儿子的少年人,居然是付出最多,掌控了全局的领导者么?有意思……   姜晞也不推辞,略微组织语言思忖片刻,简要说出了他们此行的经历。   虽然姜晞说得毫无起伏,但只从陈述客观事实而言,周承祚都能听出这其中蕴含着多么可怕的危险,姜晞又是如何一点点克服挫折困难,经过何等思考谋划,才杀死两只妖魔的。   越是听下去,周承祚的神色便越是不由自主地肃穆端庄起来——对这样的才干智慧俱佳之人,皇帝渴望贤才的本能发作,已是礼贤下士的姿态了。   时光静静流淌,镶金铜炉的精美镂刻之中,熏香燃烧的白烟袅袅上升,融入空中,带来满屋清润柔和的香气。   姜晞的讲述很快结束,周承祚一挥手:“朕最近得了新茶,喝着不错,诸位尝尝。”   在周承祚身边安静侍立的李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一惊。   周承祚所说的新茶正是上个月刚刚进来的“金瓜贡茶”,其状如南瓜,且经长年陈放后,茶芽色泽转为金黄,故而得名。稀少难得,只有皇室成员才能品尝。   统共进了十斤茶叶,一斤分给太后,一斤分给皇后,一斤分给皇子公主们,一斤分给各位皇亲国戚,剩下的周承祚自己紧着喝,平时都不舍得拿出来给旁人喝,除非是格外爱重的大臣,才能在跟皇帝聊政事时得了恩赐蹭着喝几杯。   没想到今日突然要泡茶给这些“江湖草莽”来喝,可见在周承祚心中,他们的地位已经远非寻常人可比。   李民在倒茶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三人,从周承祚直勾勾望着的方向可以确定,皇帝看重的正是三人中年纪最轻,相貌最出色的姜晞。   也是,这样智勇双全,忠义谨慎的人,无论哪个上位者都会喜欢得不得了的。   滚水带着朦胧蒸汽氤氲模糊了姜晞锋锐的眉眼,他呷了口茶水,鲜醇味甘,令人精神一怔,哪怕是不懂茶的人也能意识到这茶水是极好的佳品。   姜晞忍不住多喝了两口才放下茶盏,对上周承祚不知为何笑意更深,似乎颇为愉快的面孔,说道:“我等带来了妖魔核心,当下希望陛下能将其余核心交予我等,送给齐天骄前辈……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自然是好的。”周承祚从善如流,笑吟吟道,“三位做出如此伟事,朕岂能不赏?恰好最近绣衣卫指挥使年岁到了,合该新人上位,不知三位有没有兴趣啊?”   周承祚这话一说出口,刘若拙立刻意识到皇帝的目标正是姜晞。   刘若拙作为内侍,不可能登上绣衣卫这样关键而对立的职位;姜慈作为曾经的魔教教主,从不肯屈服于人之下,哪怕面对皇帝也不愿行礼,更别说做绣衣卫这样皇帝的亲信刀子,去捅文武百官的肺腑。   只有姜晞才可能答应,而指挥使这个位置很微妙,虽然只是正四品,却有种种先斩后奏的特权,由皇帝直接管理下令,可谓是皇帝的心腹手脚,只要坐上这个位置,就必定会圣恩优渥。   姜晞会同意么?刘若拙忍不住去看。   刘若拙只看见了一张冷淡而平静的面孔,眼睛微微转动,似乎已经看出了皇帝刻意的拉拢,却没有任何心动的痕迹,只是缓缓道:“多谢圣上厚爱……我一介乡野草民,实在不敢担此重任。”   极为委婉的拒绝。   这一刻,刘若拙几乎要为姜晞对姜慈的忠诚而叹息,心中的不忿与唏嘘甚至让他有些嫉妒姜慈了。   姜慈到底有什么优点,让姜晞如此忠心耿耿?   姜慈冷眼旁观,全然不担心姜晞会被高高在上的皇帝撬走,充满自信,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他的爱侣岂是谁都能哄走的?   周承祚轻叹一声,表现出了明显的遗憾之色:“好吧,李民,带他们去内库。”   姜晞起身行礼告辞,皇帝重新拿起了奏折与墨笔开始批阅今日的文书,李民殷勤而温和地引着三人出了宫殿,七拐八绕,走向内库位置。   路途之中,姜晞嗅见清冽的香气,比熏香少了几分调和的细致,多了几分自然的野趣。   他转过头,望见朱红色墙壁与明黄色瓦片之上,一支粉白的迎春花尽情舒展柔美花瓣,绽放出沁人心脾的花香,与天空的湛蓝相匹配。春深方欲去,花始见迎春。景色宛若一副绝美画卷。   无论是谁,在暗无天日的洞穴之中与死人和妖魔打交道,满身鲜血地走出来后看见这一幕,心情总是会变好的。   姜晞的唇畔不知不觉带了一丝笑,如冰雪消融。   ·   姜晞带走了那只装着核心的盒子。   他们日夜兼程,带着沉甸甸的盒子赶往不周山。   春日的昊明城仿佛是青灰色的,湿润的空气中尚且带着一丝残冬的寒冷,群山树林萧瑟稀疏,行人寥寥,越向不周山靠近,人迹就越少。   他们此行匆忙而迅捷,没有丝毫耽搁,拿上了东西立刻跳上马车,一路上甚至没有停下过脚步,连马匹都是在驿站自行更换的,姜晞无论做什么,怀里都会抱着装满核心的盒子,没有任何一瞬间放松戒备。   这里装满了血淋淋的人命,以及无数人的生命与未来。   姜晞的眼球里布满猩红血丝,疲倦让他的大脑转得比往日慢一些,但警觉丝毫没有削弱。   赶路的时间里,姜晞三人轮流看守盒子,姜晞作为体魄最强悍的人,看管的时间最长,因此有些难以遏制的乏累。   但他们总算抵达了不周山。   三人依次下了马车,运起轻功,如飞鸟般向不周山进发。   “并肩王住在这里?”刘若拙打量着身边的景色,宽大的袍袖似羽翼般舒展,被风吹拂得飒飒作响。   姜慈冷哼一声:“不然呢?”   刘若拙笑着:“我还以为你们也不清楚并肩王的具体位置——你们走得很凌乱,不像有目的地。”   姜慈以恶声恶气的话语粗暴打断了这场试探:“再啰嗦滚。”   刘若拙轻笑,并不太过在意。现在的姜慈恢复了恶劣的态度,果然比之前那副神游般的姿态正常多了。   姜晞没有太在意他们之间火药味十足的对话,竖起耳朵聆听风中一切细微的声音。   微风传来一阵轻柔的心跳声,仿佛随时可能被吹灭的烛火,却如此稳定而缓慢,随着姜晞与山顶的距离逐渐缩小,心跳声也就愈发鲜明。   这是齐天骄的心跳声。   齐天骄可以直接掩盖她的心跳呼吸,但此刻突然显露,必定是在给姜晞指引前进的方向。   片刻之后,三人停在了山顶。   光秃秃的山顶上有一块宽而高的石头,陡峭的斜坡让山羊都难以在此处立足,但偏偏那里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修长,青色衣衫,看起来年轻而文雅的女人——齐天骄。   齐天骄转过身来看向三人,笑容明亮而肆意:   “你们来了。” 第124章   姜晞垂下头, 表达对这位武林神话的尊敬:“齐前辈,这些是我等收集的妖魔核心……”   他手捧装满核心的盒子,一步步走上前, 将盒子双手奉上。   齐天骄接过盒子,打开瞧了一眼,笑道:“一个不少, 你们确实很努力了,不错。”   姜晞施展轻功, 从青石之上跃下,回到姜慈身边。   他们三人一起仰望衣衫飒飒的齐天骄。   “不知前辈要如何处置这些核心?”姜慈抬高声音询问。   齐天骄俯视他们,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危险笑容, 眉目之间似乎夹杂若有若无的恶意,一瞬间, 轻薄的杀气仿佛狂风般肆虐,席卷了三人,让他们遍体生凉。   “若我告诉你们,其实我压根不打算抹去这些核心,而是要把它们吞噬,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你们要如何?”   三人沉默下来。   刘若拙冷汗直冒,姜慈一怔之后是难以置信的警惕。   只有姜晞抬头凝望齐天骄,沉吟片刻,语气平和道:“既如此,就叫我做前辈的座下鹰犬, 一起拳打朝廷, 脚踢武林,称霸众生……?”   此话一出, 给刘若拙与姜慈听愣了。   齐天骄闻言哈哈大笑,眉目舒朗,乐不可支,一扫危险凶恶之态:“好捧哏啊!瞧见了没?这才是会说话的典范!你们两人也不知道学一学。怎么,被我吓得屁滚尿流啦?至于么?哈哈哈——”   刘若拙顿时沉默。他终于意识到,刚才齐天骄那番话语,完全没有任何施行的打算,纯粹是在逗三人玩儿的。   但这番玩笑话,只有姜晞这个真正看透了齐天骄性格的人才意识到,并毫不犹豫地跟着对方来了一出玩笑对撞,惹得齐天骄心情大好……   姜晞心态平稳,表情宁和,看起来好像完全没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齐天骄本就是这样喜欢说玩笑话,故意吓唬别人再看人家变脸,本性虽然冷漠,但其实很有些孩子气的爱玩闹的人。   “怎么处理它们,你们今日倒是有福,可以见一见了。”   齐天骄笑够了,语气恢复漠然,带着一点兴味,轻轻掂量着手里的盒子。   她话音刚落,天空之中顿时传来隐隐雷动之声,一团乌云不知何时已经笼罩在不周山之上,遮掩住了清朗的天空,并在不断酝酿着雷霆暴雨一般,愈来愈厚重紧密。   姜慈呼吸一窒,心跳加速,瞪大了双眼直勾勾看向齐天骄方向,不禁自言自语道:“莫非是……「举霞飞升」、「破碎虚空」?”   凡是武林中人,尽皆知晓「破碎虚空」的说法。   据说,若有人的武功达到了不可思议的极限,此人便会被天地排斥,从而撕裂时间与空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飞升进入天界,从此长生久视,不老不死,永享福乐,成为神仙之中的一员。   齐天骄活了百年,武功可怕至极,破碎虚空似乎并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哪怕性格冷静如姜晞,想到如此说法,也不禁一阵激动——若真有幸目睹「破碎虚空」,可是全江湖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与此同时,姜晞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齐天骄说她可以彻底消灭此间所有的妖魔核心了——将核心随着破碎虚空一并带入天界,岂非就是真正把核心彻底消灭了?   这确实是只有齐天骄才能做到的事情!   姜晞紧盯着齐天骄,心中兴奋至极,也澎湃至极。   “再离我远一些。”   齐天骄的声音在闷雷之中清晰至极地传递到了他们三人的耳边。   随着警告的话语落下,三人立刻施展轻功,拉开距离,站在了毗邻不周山的一处较为低矮,但仍然能够看清景象的山崖之处,遥遥相望。   风越来越大。   狂风之中,雷霆轰鸣,从沉闷到响亮,最后宛若巨大的鼓声,猛烈敲打着聆听之人的耳膜,让人头颅之内都一阵阵地作痛,胸闷气短,难以坚持继续待在这附近,忍受痛苦。   好在三人都是武功顶尖之人,不约而同封闭了听力穴道,继续矗立,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齐天骄,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忽略了她破碎虚空的壮举。   此刻仍然是白日,厚重的乌云却遮天蔽日地掩盖住了太阳的光亮,让大地变得黑暗而阴冷。   齐天骄的衣衫在狂风之中猎猎作响,她的身形渺小如蝼蚁,在天地之间毫无存在感,却又有着顶天立地,犹如明珠般璀璨夺目的傲然之姿,仿佛要以凡人之躯对抗不可抵御的天灾,只是叫旁人瞧见,就生出膜拜折服之心。   齐天骄手捧盒子,恣意大笑:“来吧!来吧!我压抑了多年的雷劫,尽可能地来吧!”   她张开双臂,手中盒子凭空漂浮于她的身前,高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畏惧与紧张,只有迫不及待的渴望,从容不迫的期待,以及肆无忌惮的张狂。   这一瞬间,狂风与雷鸣似乎随着时间的凝固而终止。   下一刻,老天对这个胆敢逆天而行,已经强大到被世间一切排斥之人,降下了粗壮如水桶的可怕雷霆!   雪白的雷霆呈树枝状从天空劈下,正中狂笑的齐天骄,天地因此而惨白,强大的光线让姜晞一瞬间失明,眼中白茫茫一切,什么都看不清了。   但他的耳朵仍然可以听见。   他听到了毫无迟滞,宛若怒吼的狂笑,那是齐天骄面对雷劫的笑声!   “哈哈哈……好!来得好!真是痛快啊,终于有东西可以伤害我,甚至杀死我了!再来,再来!哈哈哈哈……”   狂笑的齐天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快乐。   ——在面对雷霆的这一刻,她突然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齐天骄还不叫齐天骄,而叫一个她已经忘了的很普通的名字。   她曾经是一个很淘气的小女孩,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打败她。   后来,她已经快要淡忘了的家族因为一场天灾而破灭了。   家财散尽,四处流民,只有乳母带着齐天骄逃跑,躲避饿疯了的灾民,四处流窜的盗匪。   面对不作为的腐败朝廷,残忍而可怕的天灾人祸,易子而食的民众,齐天骄内心所有的骄傲都被打破,她濒临崩溃,充满恐惧。   直到乳母被一伙人抓住杀死,放在锅里煮熟分食,齐天骄沦为了备用的口粮之时,满腔恐惧终于化作滔天怒火。   齐天骄发誓,她要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要活下去,要复仇,要活得痛快恣肆,逍遥自在!   她开始自救,尝试扯烂身上的绳索。   但在她自救之前,一只妖魔闯入了食人者的地盘,将所有人全部杀死。   但这只妖魔也因为与食人者之间的战斗厮杀,重伤垂死,暴露出了胸口灼热的核心,若不管它,妖魔很快就会痊愈,再次杀人。   齐天骄与妖魔对视,用尖利的石头磨烂了自己的手腕,在妖魔痊愈之前获得自由,扑上去,生生撕扯下妖魔胸口的核心,在已经发狂的饥饿中吞下了它。   妖魔嚎叫起来,身体化作灰烬,齐天骄在身体异变的痛苦中昏死过去。   等她醒来,齐天骄发现自己已经被一伙儿追杀妖魔的人救了,他们便是姜明月,周怀康,沈不忘。   齐天骄吞下核心,却没有变成妖魔,仍然维持了人的姿态,却是从此不老不死,不需要再吃人的食粮了。   但她同时也并不对人抱有饥饿感,她不需要食人。   这样的齐天骄让姜明月三人不知所措,在激烈的讨论争执之后,他们决定留下齐天骄,一起行动。   在与妖魔的厮杀之中,齐天骄只用双眼去看,就完全学会了三人的武功,并且不断推陈出新,自创出一套独属于她的武功心法,愈来愈强大。   与齐天骄一并强大的,是她与三人的感情羁绊。   他们三人实在是很好的人,在乱世之中拯救世人,抱着还天地一个清明的心愿,并不断朝前努力,谁能不喜欢他们呢?反正齐天骄做不到。   四人缔结了深厚的友谊,齐天骄也换了名字,崭露头角,威名赫赫。   但这样幸福的日子很短暂。   把所有妖魔杀死之后,遗留的核心需要被摧毁,但他们不知道如何摧毁,也不知道该不该摧毁。   ——齐天骄曾经吞食过核心,如果真要全部摧毁,岂非要把齐天骄也杀死?   他们下不了手,也不能做到。   于是,在每个人死去之前,他们都对齐天骄说:   “我的遗志便交给你了。”   齐天骄继承了挚友们的心愿,她发誓找到完全抹除妖魔的法子,让这个世界重新恢复正常,再也不被妖魔侵扰袭击,没有人会活在随时死亡的恐惧之中。   在意识到自己可以破碎虚空之后,齐天骄终于找到了这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是时候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齐天骄在一道道可怕的雷霆之下笑着,她的□□被不断摧毁再重生,灵魂却如纯粹至极的宝石,在打磨下放射出璀璨至极的华光,令人难以直视。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打败我!!!”   最终,雷霆停止,乌云消散。   天地之间,撕裂出一道极其狭窄,又极其宽阔的缝隙。   缝隙之中,仿佛有仙音袅袅,彩云缕缕,一座精美至极又遥远至极的宫殿,正矗立在云朵之后,隐隐绰绰。又仿佛那只是凡人的幻觉,缝隙的深处并无仙音天宫,只有深邃而莫测的黑暗。   齐天骄手捧盒子,身形不断上升,漂浮,最终没入了缝隙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那缝隙也终于合拢,一切都回归如常。   只留下目睹破碎虚空的三人,心中震撼莫名,久久不能回神……   妖魔再也不会出现在世间了。   与其一道消失的,还有那位当之无愧的“武林神话”齐天骄。 第125章 正文完结!   “……”   犹带湿润水汽与寒意的风拂过姜晞的鬓发, 他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   齐天骄的破碎虚空犹如一场幻梦,但周遭被雷霆袭击而焦黑的山巅,以及早已被雨水打湿的衣衫, 都证实了方才的场景并非姜晞的臆想。   姜晞清楚地听到身边的姜慈在轻轻地抽气,这是目睹了难以置信景色之后的本能反应。   ——齐天骄和妖魔核心一起消失了。   不管怎样,这位武林神话, 一字并肩王,圣教副教主……都完成了她的承诺。   意识到这点之后, 姜晞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空虚,他停了片刻,才慢慢品味出这感觉的滋味——姜晞觉得很遗憾。   他大约再也不能经历杀死妖魔这样在刀尖上行走的事情了。   按照姜晞现在的武功, 他大概也已经算是谁也不能擅动的类型,但不知为何, 姜晞突然觉得一阵乏味。   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姜晞没有想过这点,但自我询问之时,脑海中浮现了姜慈的脸。   ……除了他会跟姜慈过一辈子之外,好像没什么别的了?   在姜晞思考之时,刘若拙与姜慈终于回过神,从震撼的过去来到无聊的现实。   刘若拙的目光扫过姜晞, 笑吟吟道:“看来我们是时候分开了?”   姜慈摆摆手:“你最好快点走,看见你就烦。”   刘若拙语气亲昵地对姜晞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去我的府邸找我。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姜晞。”   姜慈冷冷瞪视刘若拙,好像在看一个抢夺妻子满口胡言的登徒子。   姜晞客气地回答:“说笑了, 刘公公。”   刘公公, 这个称呼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拉回到了没有一起诛杀妖魔之前,仿佛他们之间从没有什么亲密的联系存在。   刘若拙深深望了一眼姜晞, 目光转移,清凌凌的眼波似春日湖水,澄澈而温柔地转向姜慈,轻笑两声:“也许是这样吧……不过以我们三人的武功来看,至少还能活几十年。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姜慈脸上的表情阴沉下来,鹰目闪过一丝凶狠的杀意。他听出了刘若拙的意思——刘若拙是在说,姜晞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自己。   想的倒是美!   姜慈一把握住了姜晞的手,问:“回家?”   姜晞怔了怔,对于这个词有点陌生,但还是点了头:“好。”   姜慈心里的愤怒被抚平了,重新露出了一丝笑容。   三人在不周山上就此分道扬镳。   姜晞与姜慈回到了粉墨帮,到家门口时,周娇娥的人已经看见了他们的身影,早早汇报给了领导者。   乔装打扮过的周娇娥与明灿就站在家门口迎接他们。   明灿的脖子上围着一条花色鲜艳的围巾,她看见姜晞身影的一瞬间眼睛就亮起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抬起一条手臂朝姜晞的方向用力挥手:   “姜晞!师父!在这里!”   姜晞看着明灿的身影。她在姜晞忙活的这几个月里长高了一些,看起来不那么单薄纤瘦了,脸颊红润,眼瞳澄澈,看起来十分可爱可亲。   姜晞唇角轻轻弯起,抬起手朝明灿挥了挥。   明灿踩着轻功一溜烟飞驰下来,握住了姜晞的另一只手:“你可算回来了!以后还走不走了?”   “不知道。不过这段时间我想呆在这里……”姜晞跟明灿说着话,抽空瞥了一眼姜慈。   姜慈看起来有点不高兴,但没有如之前那般,叫明灿远离姜晞,或者表现出愤怒的模样,似乎已经接受了姜晞与除了他之外的人相处。   这是一件好事。   姜晞的心安定下来,移开视线,握紧明灿娇小的手掌。   这一刻,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表露真实情绪——他其实很喜欢明灿,这个女孩在他心里,是犹如妹妹和朋友一般的存在。   “太好了,明日咱俩一起去外头听戏吧!”明灿愉快地笑,“正好最近有个很知名的戏班子过来了。唱《霸王别姬》,不知道好不好听。”   姜晞点点头:“好。”   姜慈插嘴叮嘱:“别玩得太晚了,早点回来。”   姜晞“嗯”了一声,捏了捏姜慈的手。   三个人一起走进了他们居住的宅邸之中,周娇娥笑吟吟地走上来:“热水已经叫人备好,你们洗了澡就可以用饭了。”   姜慈跟周娇娥玩笑:“难为咱们粉墨帮的副帮主亲自下厨了。”   周娇娥轻抚乌发,面纱之下眉眼弯弯地笑道:“哪里哪里。只是在锅里撒一把盐,不算劳累。帮主既然受宠若惊,可要多多用些啊。”   “一定。”姜慈哈哈大笑。   寒暄片刻,冷酷无情的大家长周娇娥抓着哼哼唧唧耍赖不肯走的明灿离开,姜晞与姜慈到屋子里清洗沐浴。   姜晞刚脱了衣裳,身后就贴上一个温热的人体,腹部也被结实的手臂环住了。   耳边传来温热的吐息,姜慈轻声道:“一起洗?”   姜晞想了想,自己跟姜慈确实有段时间没亲热了,估计姜慈也想要了,就顺理成章地点头。   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周娇娥稍微改造了下府邸,将后院的一处引了温泉水,清洗沐浴倒是更方便了。两人一起躺进热腾腾的水中时,几乎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湿淋淋的姜慈有种格外野性的魅力。   姜慈倚在池水边,手臂曲起,凸显强健的肌肉线条,乌黑长发被水打湿,披散在身后,蛇一般蜿蜒在他的后背腰臀,小麦色的皮肤上浮现不起眼的晕红,睫毛一缕一缕粘结着,在水汽中湿得深黑。   姜晞苍白的皮肤被热水熏得淡粉,柔化了不近人情的冷峻五官。他贴近姜慈,托着对方的下巴吻上那张湿红的嘴唇。   “唔……”   姜慈在这热情中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呻|吟。他抬起一条腿,许久之后又转过身,背对着姜晞深深地弯下腰,视线变得模糊,仿佛也蒸腾着水汽。   姜晞痛快地吃了姜慈一次,洗得差不多了两人才从水里出来。   为浑身发软的姜慈穿好衣服,姜晞拉着姜慈回到了宅邸的大厅,屋子里的菜肴刚刚上来,还泛着热气,周娇娥和明灿已经落座。   周娇娥看见他们来了,哼笑一声:“看来我猜得很对,你们在洗澡的时候要花挺长时间。”   听出了周娇娥话语中的揶揄,姜慈颧骨发烫,有点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压在圆凳上的臀部。姜晞一脸平淡地感谢了周娇娥的体贴,主动拿筷子给姜慈夹菜。   “对了,帮主,有件事要同你讲。”周娇娥一边动筷子一边说,“贺璞玉前几日主动找到我,也想加入粉墨帮。”   姜慈啃着姜晞给他夹的肉骨头,咽下去了才带着点微妙的困惑回应:“他怎么来了?这里可没什么坟地给他住,我也不想屋子旁边多个棺材,或者后院里到处都是鸟粪蛇蛋蜈蚣腿。”   周娇娥:“他说他可以自己去别的地方找睡觉的地方,我觉得是为了姜侍卫来的。如果不叫他加入,只怕他要在外面偷窥我们。”   姜慈不高兴了:“你倒是很惹人喜欢啊,姜晞。”   姜晞神色如常,娴熟顺毛摸:“我的心只是主人的。”   轻松被安抚下来的姜慈想了想:“加入也可以,但叫居浩渺过去看着贺璞玉,免得他闹出什么事。”   可怜的居浩渺……姜晞低下头。   周娇娥不禁笑了:“正巧居浩渺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闲得每天在街上乱转,勾了好几个富家小姐,给我弄了不少烂摊子,让他忙起来也好,帮主英明。”   “除此之外,我的人还发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周娇娥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了一个名字,“——李昭雪。”   姜晞一怔:“她还活着?在哪里?”   周娇娥意味深长地道:“她跟着林傲雪。也许在武林大会的那天夜晚,林傲雪之所以会夤夜离开,是因为李不屈拜托她带着李昭雪回门派。林傲雪说李昭雪是她的表妹,没有人怀疑——李昭雪从不抛头露面,她们又都是当之无愧的美女。”   姜晞点头,忍不住想起了燕渡,也许燕渡就是这样在世间的另一个角落平静地生活着吧:“这样也不错。”   吃着饭,周娇娥又把最近发生的几件比较重要的事情挑拣着给姜慈说了,姜慈也一一回应。   等说完了话,饭也吃光了。   姜晞没打算只吃姜慈一次就停止,姜慈也不是个浅尝辄止的人。   两人在院子里赏花散步,溜达消食,不知不觉转进了卧房,一起滚上了床榻,胡闹起来。   都是体力充沛,体魄强健的武林高手,胡闹起来自然也比较疯。若非姜晞修炼的武功让他几乎不会疲累,修养速度也很快,只怕要被姜慈榨到求饶了。   不过这次求饶的是姜慈。   姜晞睡了一觉,醒来时有恍如隔日之感,等外头传来了明灿喊他出门的声音,才想起答应过要跟明灿一起去看戏。   走之前,姜晞贴近了仍然熟睡的姜慈,迟疑一瞬,低头在他唇边轻吻一下。   明灿拽着姜晞步行去搭建好的场地看戏,一路上买了几个烧饼吃了两碗豆腐脑还喝了热茶水,嘴巴就没有消停过。   姜晞跟着明灿吃了一路,走到看戏的地方时,已经吃得很撑。   两人找了个二楼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戏,桌子上了一叠酥油花生,配着一小壶热酒,两人边看边品,十分自在。   期间,姜晞忍不住问了明灿,她以后想做什么。   明灿笑着说:“练好武功,我说不定会出去走走,大江南北地闯荡一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姜晞认真地说:“挺好的。”   只要是喜欢做的事情,去做的时候就会感觉很好。   曾经充满血腥味的黑暗过往,仿佛已经蒙上了一层薄雾般的纱,现在的姜晞已经和明灿一样,拥有可以自由选择的未来了。   这样的生活……真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