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合活》作者:三碗过岗   文案:   妖皇严律,从上神寂灭各族混战活到现代社会,从长袍广袖活到背心裤衩,从灵气充沛活到灵气枯竭。   身边的人死了一辈又一辈,严律依旧活得狗屁不通没滋没味。   每天除了给自己设计坟头样式之外,就是躺在床上心想:这狗日子不干架真过不了!   从混战时期寻衅滋事到现在,因为灵气稀薄而衰落的仙门和妖族已经发展为互联网上骂架、见了面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和平关系。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反倒还需要严律帮着擦屁股。   神与仙的影子早已褪去颜色,仙门再无成仙之人。最有望飞升与他一战的剑修薛清极也已在千年前身死魂裂,一半魂入轮回,每世都痴傻短命。一半魂掉入境外境,再无半点痕迹可查。   一战之约,因薛清极还没飞升就掉线而不了了之。   某天境外境再次裂开,里头钻出的残魂重返人间。   仙门养的傻子魂魄重聚,医学奇迹般脑袋变得灵光。   只是就认识严律,看他的眼神还很不对劲。   严律希望重燃:你好兄弟,之前咱俩有个约定,你还记得不?   傻子平静地点点头,一口咬在严律胳膊上,留下清晰的咬痕。   严律刚准备抽他,就感觉傻子的嘴唇又蹭了蹭咬痕。   薛清极:记得,这儿有我留下的记号。   -   看多了活烦了的妖皇(严律)and修仙目的不纯的剑修(薛清极)   【观前指南】   1.互攻,大龄恋爱菜鸡互啄。   2.也不算修仙,灵气枯竭大家只是凑合继承一下祖宗基业这样。修仙没前途的,还是找个厂上班吧.jpg   3.作者脑子不够使。遇到BUG不要慌,是我的智商掉在了地上。   4.两位主角性格都不完美。   5.不管什么控都谨慎观看。(警报我可拉响了!!!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古穿今 正剧   主角:严律,薛清极 ┃ 配角:很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活了很久的妖和死而复生的人。   立意:生而在世,不可被欲念吞没。 第1章   养了二十一年零三个月的狗死了。   找了个小山头刨了个坑,把狗埋进去,因为年纪太大而有点秃毛的狗被混着杂草的泥给埋没,过不了多久就会和山头融为一体。   干完挖坑埋土的活儿,严律撂下铁锹,坐在块大石头上抽烟,心想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老子一天都不想活了。   胡旭杰找了块小木板竖在小土包前,絮叨了几句有的没的,才问道:“哥,它到底叫啥啊?我寻思整个小墓碑啥的。”   “没名儿。”严律头也不抬道。   “你说这事儿闹的,都凑一块儿死。”胡旭杰叹气,指尖凝起一小团光点,在木板上滑动,焊烙铁似的在上面划出了痕迹,“你也别伤心,大黄都活二十一二了,换成人的年纪我都得喊声狗爷爷,一般狗哪有这待遇。要不是跟着你,它还指不定活不活得到现在的零头那么大岁数呢。”   严律问:“‘大黄’?”   “嗯,我平时都这么叫。”胡旭杰在小木牌上边写边说,“你又不给狗起名儿,家里来往的都不知道怎么喊,基本都各喊各的,我叫它大黄,还有人叫豆豆啊欢欢啊之类的。”   “我知道,”严律说,“可它毛是黑的啊。”   胡旭杰写完了,把指尖的光团拍掉:“也是啊,那我是不是得再刻上‘大黑’啊?”   严律曲起指节揉了揉眉心,心想这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了,趁早找个河跳了算了。   那边胡旭杰已经站起身,朝“狗爷爷”的坟头低着头默哀,他一米九的身板浑身腱子肉,把狗的坟包衬托得格外弱小。   严律起身走过去扫了一眼,小木牌上写着:爱犬大黄(别名:豆豆、欢欢、小豆包……)之墓。   因为字多板子小,所以写的密密麻麻,跟悼词似的。   严律嘴角抽了抽,当没看见。   他养了这狗二十一年多,捡到的时候狗饿得皮包骨,跟在他后头走了一路,严律每次回头,狗都对他有气无力地摇尾巴。   二十一年后,狗临死前还在对他摇尾巴。   不过因为只剩一口气儿,所以摇得很不明显,但严律从狗的眼神儿里看出来它在对自己摇尾巴。   “可惜了,我还以为大黄能再活个几年呢,”胡旭杰抹抹眼角道,“又是丹丸又是异术地养着,喝的水都是哥你给专门找的地泉,怎么还是这样?我俩这十来年的感情都受不了,你俩二十多年交情呢。”   二十多年交情的人脸上没多少表情变化,比十来年感情的那位看起来都平淡,抽着烟最后看了眼坟包:“哭完了没,哭完了就走,到市里都得晚上了。”   “哦。”胡旭杰应声,看了眼严律,“哥,你伤心不?”   严律把烟按灭,丢进已经抽空了的烟盒里:“那你再哭会儿?”   胡旭杰抹抹眼泪:“啊?不好吧?晚上不还得去那边儿商量薛家的事儿吗?”   “那你还不,”严律一巴掌拍他后脖子上,“快着点儿!还等着给你狗大爷磕头啊?”   他天生一副桀骜相,剑眉斜挑,鼻梁高挺,衬得眼窝更深,眸色沉沉。平时耸拉着眼皮看谁都提不起劲儿时还好,这会儿眉毛不耐烦地皱起,显出些恶霸般的凶相。   胡旭杰缩着脖子小跑着奔下山,三步一回头地瞅严律的表情。   这狗比他跟严律的时间都长,严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遛狗的时候挪挪地方,胡旭杰基本没见过他离开市区太长时间。   现在狗死了,严律不仅出了门,还专门刨了个坟。胡旭杰觉得严律是够伤心的,但这会儿看严律的脸色,除了厌倦和不耐烦之外,他没找到半点儿难过。   下山时天边已经泛起暮色,胡旭杰提前把车开过来接严律,两人把铁锹和狗项圈一起丢在后座,这才开着车又奔市里去。   严律歪在副驾驶位上摇下车窗,撑着脸看窗外闪过的树影。   正值盛夏,车里冷气开得十足,热风顺着窗户直往车里灌,胡旭杰瞥了严律好几眼。   “吹吹自然风,”严律看也不看他,“回市里没一点儿灵气,你指望着绿化带的树给你净灵啊?”   胡旭杰笑了,紧绷的表情舒缓下来,也摇下自己这边的车窗:“哥,你这人就是心好嘴臭,磕一个头放仨屁似的。”   严律扭头看他:“我不仅嘴臭,我还手黑,你想不想体验体验。”   胡旭杰立马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故作专心地开车。   闹心玩意儿闭上了嘴,严律才觉得清净了些,闭上眼窝在副驾养神。   刚眯了没两秒,就听见车里音响放起声嘶力竭的流行歌,胡旭杰跟着哼,调跑的没谱,音乐天赋跟严律养的狗刚够一战。   严律分不清自己是心累还是耳膜累,皱着眉想起胡旭杰刚被他那个快死的老爹领到自己面前的时候。   那会儿他外貌跟人族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没两样,笨归笨,好歹还算安静,他爹老胡拍着瘦的就剩排骨的胸口保证自己儿子绝对不闹腾,还会喂狗打扫卫生,严律才捏着鼻子留下了这小子。   没想到短短十几年,胡旭杰竟然长成了个糟心货。   要早知道会这样,他当时就该给老胡一大耳帖子,让他带着儿子连夜滚蛋。   糟心货还搁那儿美呢:“哥,回头我跟雪花唱K就准备唱这首,你听我唱的怎么样?”   严律说:“狗叫?”   胡旭杰愤愤地瞪他,还没开口手机就响了,铃声是一段豪气冲天的犬吠。   “以前录的大黄的叫,”胡旭杰把车靠边停了,又开始抹眼泪,“我留个念想,你要不?要我传给你,你设成闹钟,闻狗起舞。”   严律抱着手臂把头歪到窗边,权当自己死了。   狗叫声里胡旭杰拿起手机,眉毛鼻子立马就皱起:“又是那边儿打来的,挂了吧哥?”   “接。”严律没顺着他。   胡旭杰不情不愿地按了接听,全没有在严律面前的听话,恶声道:“说!”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极快地把事儿说了,胡旭杰表情微变,身体坐直:“在哪儿?”   严律眼睁开条缝。   “行,知道了。”胡旭杰挂了电话,脸色难看,对上严律的视线,吞吞吐吐道,“傻子出事儿了,可能不太好。”   严律脑海中一张年轻却憨蠢的面孔浮起又消散,忍不住捏捏鼻梁醒神。   胡旭杰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章程,试探着问:“怎么办?咱去吗?”   “具体什么事儿?”严律问。   “说不知道怎么着就跳求鲤江了,虽然刚挨着水就被拽回来了,身体没问题,但现在怎么都不醒,”胡旭杰说,“仙门那边也乱够呛,问你能不能过去。”   仙门发展到现在,已经算不上走下坡路了,因为基本已经站在谷底,就差彻底散伙。   所以遇到点大事就得找外援,严律这几年没少帮着擦屁股,不过大部分时间是挑活儿干的,但一遇到仙门那傻子的事,他就没拒绝过。   果然就听见严律开口道:“去,现在走。”   “也不知道您图什么,”胡旭杰抱怨,“扶贫都没这样式儿的,我看指不定是瞧着用傻子当借口,逮着您一只羊可劲儿薅呢。”   严律在他耳边大声骂道:“你拿说话的功夫开车这会儿都开出去三里地了!你要真想絮叨就给小龙打个电话,用得上他。”   胡旭杰撇嘴嘴揉揉耳朵,发动车上路。   求鲤河在尧市郊区,开车过去天黑能到,严律歪在副驾上眯了一小会儿,半道车停下接人,严律也跟着睁眼。   车后座的门被拉开,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人顺着车外涌入的热气儿窜上后座,手里还拎着两袋快餐店的外带餐。   “不说好了一道去埋欢欢的吗,怎么就你俩去刨坑了?”佘龙把后座的东西挪开,又摸了摸那串狗链,“我还想把给它买的玩具一起埋了呢。”   “我还想开追悼会呢,哥也不答应啊。”胡旭杰说,“不提伤心的,你买的什么?”   “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平完老堂街那边儿的事吃饭呢,就打包带来了,”佘龙开始往外掏炸鸡汉堡,“想着你俩估计也没吃,买的多。”   “贴心。”胡旭杰拿个汉堡两三口就咽进肚里。   严律没什么胃口,佘龙也习惯了他常年食欲不振的模样,递了包烟过去:“哥?”   烟是他惯常抽的牌子,严律抽出根烟叼上,拍了下佘龙从后座伸过来的脑瓜子:“谢了。老堂街那事儿?”   “嗐,底下小辈儿闹的,没大事儿,”佘龙笑道,“论论理,揍几个,废几个,就都安生了。”   胡旭杰道:“老棉就回趟山里底下就这德行了,以前也不这样,老棉还是老了,管不过来了。”   “知道你最近出活儿挺累的,但这回还得辛苦辛苦。”严律点上烟,“水边的事儿我和大胡可能没你管用。”   佘龙摆手:“别!哥,我精气神好着呢,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倒是仙门,今儿本来不是要说薛家两口子后事儿的么,怎么现在又变成他们儿子的事儿了?”   胡旭杰没好气:“可说呢,那帮牛鼻子就是找事!是,小孩儿是挺可怜,现在爹妈又都死了,孤零零的,那也不能吃喝拉撒都找严哥啊,知道的是帮着看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哥离异带一这么大个儿的儿子……”   严律越听越觉得离谱,皱眉给了胡旭杰一脖溜子:“你脑子要跟你嘴似的动这么勤快,我也不至于天天抽你。”   “我说实话!”胡旭杰搓搓后脖儿。   佘龙看出严律心情不咋地,岔开话头:“薛小年皮糙肉厚的,应该没大事。”   “我也不是嫌他烦,”胡旭杰发动车,“哎,他毕竟是仙门那边儿的……说到底咱们又不是人,人家都说了,‘非我族类’!”   严律没搭理,在胡旭杰和佘龙的唠叨声里算着疯子的年龄。   算来算去也没过二十五。   又没过二十五。   这他妈都第几回了?   车快开到求鲤□□旭杰和佘龙忽然都噤了声,看着道路前方被路灯照出的东西。   城郊这片正在开发,拆迁得差不多了,少了住户的人烟灯火,只有寥寥惨白路灯的光线映照出铺的平坦开阔的道路。   两个路灯之间的灰暗里夹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又开得近了些,才发现好像是个蓬头垢面的人,赤身站在路边。   这“人”好似泡得浑身发白,躯体肿胀如球,头低垂在胸前,酱菜似的头发黏成一缕缕,身上淌下的水已经聚了一滩。   他无声立晦暗的灯光下,脚尖竟然是踮着的。   路灯无端一闪,那发面面包似的身体倏然伏倒在地,四肢撑地,油脂似的一滩肉冲着他们的车冲了过来。   “水溺子?”胡旭杰吓一跳,“晦气,我去收拾收拾。”   严律抽着烟含糊道:“赶时间,就别细讲究了。”   “得嘞。”胡旭杰应了声,油门一踩,车在黑夜里猎豹般狂奔在四下无人的马路上,直接跟发面面包撞上。   看似沉重无比的身躯与车正面相撞,车身却并未产生丝毫晃动,仿佛那东西并不存在。   浑身烂肉糊在前引擎盖,撞得跟酱肉饼似的脸正贴在副驾的挡风玻璃上,发丝间一双没有眼仁的灰白眼睛还在左右快速转动,窥伺车内的三人。   车外依旧是蝉鸣与风声,道路监控探头里车毫无异常地驶过。   这爆浆的般的场面让胡旭杰和佘龙都有点反胃,严律把烟屁按灭火弹到烟灰缸里,边跟玻璃上露馅的酱肉饼对视,边把手向后座伸,喊佘龙:“饿了,辣翅还有没?”   他胃口来了。 第2章   车继续跑,挂挡风玻璃上的兄弟被撞得七零八碎掉了一路,留在玻璃上的粘稠浓水猪油似的糊了厚厚一层。   “刚才撞着那个不是一般孽灵吧,”佘龙从后座探头,“看着像水溺子,怎么跑大马路上?离求鲤江可有段路呢。”   孽灵是低级邪祟,水溺子是孽灵的一种,多由水中溺死者的煞气怨恨所化,最喜欢干的就是在水底下薅人脚脖子。   这东西很少上岸,跟鱼差不多,属于水产。   胡旭杰说:“这地儿邪性,每年都得淹死几个。听我爸说这有个仙门古阵,是镇邪驱鬼保太平的。后来周围山川河流挖的挖改道的改道,估计破了大阵格局,福地毁了,老有邪物出没。仙门只能隔段时间来维护维护,尽量别发展成煞地。“   佘龙问:“我看这地没啥问题啊,哪儿来那么大煞气?”   “千百年变迁,以前什么样你又不知道。”严律又掏出个汉堡吃,“上回来,那边山头还是个乱坟岗,荒年遇瘟疫,坟坑里尸体都被啃得不剩多少肉了。”   说话的时候也没耽误吃,他吃东西挑嘴,汉堡光捡着肉饼吃。   肉饼上裹着红的白的酱,挡风玻璃上糊着黄的绿的脓,严律囫囵吞枣地咽了一肚子,又叼着个鸡翅根撕扯,还能淡定地说乱葬岗里没肉的尸体。   胡旭杰和佘龙看的龇牙咧嘴,胡旭杰道:“您还是别说话了,我瘆得慌。再有,都说了别光捡着肉排吃,天台上养的鸡都让您整天喂面包皮跟生菜叶给喂得只吃西餐了。”   严律听他絮叨就烦,只能装作聋地该吃吃该喝喝,面包生菜也不浪费,塞袋子里带回去照样喂鸡。   “就不该听您的撞这一下,看给我车造的叫一埋汰。”胡旭杰还不肯闭嘴,“也就这周围都拆迁差不多了没啥人,不然半道要遇到个有些灵识的,眼亮,见咱们这车上顶个大瘤子边走边流汁儿,保不齐得吓个好歹。”   严律幽幽道:“这年头,走路上撞有灵识的人就跟你打游戏上段一样,艰难,但想得美。”   胡旭杰很不服气地瞪他。   “也未必,”佘龙忽然道,“看,现在我信这地儿邪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出现一个狂奔来的小黑点,屁股后头还跟着两头大狗。   离得近了,小黑点逐渐清晰,是个瘦如麻杆的青年,跑得直甩舌头。后头的也并非什么狗,而是两头身上贴着数道符纸的肿胀白腻的水溺子。   青年鼻梁上架着的大厚眼镜颠的摇摇欲坠,一手结剑指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念念有词,但看来效果一般,差点儿让水溺子咬着腚,吓得一蹦三尺高,哭爹喊娘。   寂静空旷的郊区深夜,这一幕本该像是恐怖电影,但却透出一种诡异的喜感。   佘龙道:“我老家五岁小孩儿让大鹅追的时候,也这样。”   “加油门,”严律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这小子快让水溺子吃自助了。”   “我这车算是白洗了。”胡旭杰一脚油门,车急速朝着麻杆开去。   麻杆倒也不算太笨,一个蛙跳,连滚带爬地让出身后两头水溺子,车轱辘毫不留情地碾过,轻颠几下停稳了。   胡旭杰下车从后座儿抄起把铁锹,两三步绕过去,一铁锹削掉了其中一头没滚到轮下的水溺子的脑袋,踢到副驾车窗外,这才把跌坐在地的麻杆提溜起来问道:“你怎么让俩水产在岸上追得抱头鼠窜?”   “我也没想到它跑的这么老快,”麻杆面容清秀,眼镜滑到鼻尖,露出肿的像核桃似的眼,带着哭腔说,“一吓着口诀就念不全乎,老想着它俩要啃我屁股……对了,严哥呢?严哥来了没?”   胡旭杰嫌弃地歪嘴:“哟,你们仙门都下命令了,我们哪儿敢不听啊?”   麻杆听不出嘲讽,反倒点头如捣蒜:“多谢多谢,客气客气。”   胡旭杰气个倒仰,把麻杆往旁边一丢,对车上喊:“稍等啊哥,我把两头孽畜处理了。”   副驾车窗摇下,严律伸出的左手夹着抽了两口的烟,轻轻一弹,烟头正落在车轱辘下的烂肉上。   带着红光的烟头落在粘腻的肉上,倏然亮起幽蓝色的火光,直钻进肉里。   地上已肢体扭曲的水溺子原本还在挣扎扭动,此刻却浑身颤抖。没过多久便被从里向外烧了个透,肿胀的身体被裹成了个巨大火球,烧得格外剧烈,却无声无息。   幽蓝的火苗窜得老高,车窗里伸出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弄两下火苗,手臂上纹身似的图案映得清楚。   深色云纹似藤蔓从严律右手指背开始,攀附蔓延向上直没宽大的短袖袖口,只在小臂中段一处留了鸡蛋大小的空缺。   麻杆一见到这花臂,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等青蓝色火苗烧光了水溺子的残块就颠颠跑过去,严律还没开口,他就咧着个嘴嚎哭起来:“哥,咋整啊,年儿好像死了!”   严律让他喊得头疼欲裂,伸手一把钳住他的大嘴:“闭嘴,大半夜的号什么丧!”   麻杆闭上了嘴,可能是哭的猛了,还搁那儿倒抽气儿。   “你怎么搞成这样?”佘龙惊讶道,“连你这样儿的也敢二半夜的来出活儿?就你自己来的?”   车外的麻杆面色发白,嘴唇毫无血色,头发一绺一绺地粘着,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皱皱巴巴像刚捞上岸晒得半干的海带,裹着他本就消瘦的身体,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落魄,神情魂不守舍。   严律皱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儿?”   “薛叔他们前几天不是出事了么,我就带年儿来出事的地方祭拜,想着也是个安慰,”麻杆扒着车窗,抽抽噎噎道,“中间他说他渴了,我就去找卖水的地方,一回来就看到他扎进江里了,赶紧也跳下去捞,按理说就那么半分钟时间就捞上岸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醒,就是不醒。”   越说越难过,啤酒瓶底厚的镜片后俩眼肿的像核桃,又开始从仅剩的两道眼缝里朝外滋水。   严律眼瞧着他大鼻涕要滴进车,迅速一指后座:“想我尽快过去瞧瞧,就把鼻涕擦了上车。”   原本正吱哇乱哭的麻杆立马收声,在佘龙和胡旭杰震惊的目光中撩起衣摆擦了把鼻涕眼泪,拉开后车门挤了进来。   佘龙立刻给他挪开个地方,尽量不去接触对方的衣服:“除了你还有谁来了?”   “我发现情况不对,就联系了门里,但这几天门里的人手都撒出去处理其他大阵的维护问题了,只有鹿姐在,带了个医修和几个刚入门的同门来。”麻杆如实告知,“他们让我来带你们过‘一叶障’,我就来了,没想到遇到了上岸的水溺子,腚都差点被啃了。”   胡旭杰一边发动车按照麻杆说的地方又往前开了一段,边打断他:“快别提你那倒霉的腚了,两瓣儿俱全着呢别回味了。你们仙门的事儿别老找我们行不行,怎么不找你们老太太?”   麻杆垂头丧气道:“又病了,前阵才从北边儿回来,估计是冻着了,最近都昏昏沉沉的睡着呢。鹿姐带来的医修没瞧出来年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又没醒,只能先找你们了。”   仙门现在管事儿的人年纪早已不小了,具体多大没人知道,都喊“老太太”,她最近几年身体愈发不济,好在都是小毛病,但就是磨人,所以轻易不出来挪动。   所以麻杆这么一说,胡旭杰和佘龙也就明白了,没再继续追问,尽快将车开到了指定地点,停在一处马路边的空地上,离求鲤江还有一段距离,却已经能感到空气中的湿润。   深夜的求鲤江一片寂静,连蝉鸣虫叫都几乎没有,杂草丛生,树影凌乱。   麻杆抹着眼泪在前边儿带路,并未走地上以前踩出来的小道,而是颇有章法地带着严律等人左转右挪地朝着求鲤江方向前进。   严律一下车就闻到皱了皱鼻子,一股浓重的腥味儿直窜鼻腔,他重新点着根烟,借着烟味儿才稍微缓和了些闻到的异味:“这地儿真是越来越臭了。”   “有吗?还行吧,”胡旭杰吸了几口气儿,“就是青草味儿和一点河水腥味儿。哥,你这狗鼻子怎么整天一惊一乍的。”   他确实是没闻出什么怪味儿,就算都是妖,嗅觉也不都一样灵敏,严律这鼻子有时候跟装了雷达似得,楼上马桶堵了他在楼下都能开始骂娘。   严律权当胡旭杰在放屁,不搭他腔,只问麻杆:“你说带他来祭拜,薛国祥两口子就是在这儿找到的?”   “嗯,一个地方捞上来的,”麻杆点头,“有路过的发现江上有俩河漂子,捞上来之后官方那边儿通知我们来认尸,我们才算找到他俩尸体。”   胡旭杰就算再跟仙门不对付,这会儿闻言也不由叹口气:“命,真就是命。好容易把个傻子拉扯大了,两口子又没了,你说这傻子以后还怎么过活?”   他不说还好,一说麻杆又抽噎起来,听得严律头疼。   “傻子”薛小年并不是完全的“傻”,吃喝拉撒都没什么问题,就是平时不怎么言语,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封闭世界里,一开始薛国祥和他老婆唐芽还想过带去治疗,但始终没什么起色,一直都木木呆呆,学业也没法继续。   要单是这样倒也还算个和气小孩儿,问题是这人一受到外界刺激还会发疯。以前有不开眼的觉得欺负傻子好玩儿,逮着欺负了薛小年两回,第三回 又来时被疯劲儿上来的薛小年捡起地上的石头开了瓢。   平时呆愣憨傻,时不时发疯要给人脑袋开天窗,薛家夫妻俩就更操心这小子,平时忙起来实在没空就搁仙门找人看着,仙门也放不了,就得丢严律这儿来看管。   因为这个特殊情况,薛小年自然也没什么朋友,也就同是仙门中人的麻杆因为跟他同龄,且也不是很灵光的样子,小时候也没人带被丢到仙门待着,所以才跟他相处的时间长点儿。   现在薛家两口子突然离世,剩下薛小年一个对外界一切都不关心的傻子,爹妈死讯传来时他也没什么反应,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变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严律也有几天没见过薛小年,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时他也还是那副石雕木塑的模样。   在麻杆的抽泣声里,几人终于到了地方,麻杆用手背抹掉眼泪鼻涕,在地上挪动了几块石块树叶:“我现在把‘一叶障’掀开,你们注意,别碰着检测器。”   随着石块挪动,眼前原本树影昏暗的景色模糊变动,如湖水泛起波纹,归于平静时模样大改,已到了求鲤河岸边一处开阔地带。   不远处立着个用三脚架架起的手机,屏幕上绿色数值起起伏伏,证明周围煞气尚在正常范围内。这样的检测器每隔十几米就立一台,将这附近围起。   灵气枯竭各族凋敝,感应异气都已成为稍显麻烦的事情。   幸好科技改变生活,仙门这几年为了弥补不足,搞出不少花活儿,检测器严律他们也见过几次,都是惯用的手段。   方才还有些零星虫鸣,这会儿已全然不见,夜空中一轮霜白明月映照着流动的求鲤江,水面泛出粼粼波光,像死鱼鳞片的反光。   腥味儿愈发强烈,严律烦躁地捏了捏鼻梁。   稍远处一棵鬼拍手枝叶繁茂,树下可以看到几盏露营灯亮着暖光,灯上贴着符纸,摆成一个简易的圆阵,三四人正站在阵中交谈。   严律等人一进入“一叶障”,树下几人便有所察觉,当中走出一个姑娘来:“隋辨,接到了吗?”   麻杆大名“隋辨”,闻言应声说是。   姑娘眉目清丽,个头不高,一头自来卷,被扎成了个爆炸马尾束在脑后,虽看起来年轻,却从步态可以看得出已修行多年,十分利落,见到严律后原本紧锁的眉头略有缓解:“祖宗,你可来啦!”   她话音一落,她身后那几个仙门弟子便也跟着将目光投来,在来的几人之间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严律脸上。   走得近了些,露营灯的光亮将妖族三位的模样都映照清楚,几个仙门弟子也才真的瞧清楚“严祖宗”的相貌。   这位妖仙两边儿都传的三头六臂的严祖宗胳膊腿儿正常,身形修长挺拔,长得深目高鼻,两道斜挑剑眉压着双略带冷淡倦色的眼,很有几分异族相貌,英俊却桀骜,布满云纹的右臂举起,将嘴里咬着的烟拿下夹在手指间。   他甚至没有胡旭杰那么魁梧健硕,但往那儿一站,别人就只能把他和“严律”对上号。   仙门弟子中一个把头发染了个满头绿的青年狐疑地嘀咕:“来的好慢,到底想不想干活儿?”   虽是小声嘀咕,但并没避着人,在场各位因有修行所以都耳聪目明,都听得一清二楚。   胡旭杰大怒:“你搁那儿放什么闷屁?是你们求爷爷告奶奶请我们来,老子车开得跟导弹一样,油费和洗车费都打水漂了,来了还要听你抱怨!”   “抠样儿,那才几个子儿,我们肖家报销了!”绿毛眉宇间带着些许傲慢,跟他对呛,“再说了,你们牛逼,怎么不化个原形啥的飞过来,那不要油费,半道还能蹲飞机上歇歇脚!”   胡旭杰被他噎了个半死,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严律,眼里露出野生藏獒被家养泰迪龇牙后的不解和震惊。   董鹿呵斥:“肖点星,闭嘴!再扯着嘴胡咧咧你以后都别想出活儿!”又跟严律解释,“祖宗,别理他,这些都是没出几次活儿的新人,不懂事。”   严律仿佛根本没瞧见这人,也没听到他说的话,又走近了几步,看向树下。   露营灯围起的阵内用草木灰混着香灰制作成的黑色粉末画了符,阵心躺着一个青年,胸口起伏平缓稳定,旁边还蹲着个年轻医修正忙忙碌碌地用仙门术法维持青年现在的状态。   “已经检查过了,身体各方面都正常,”董鹿低声告诉严律,“本想挪走去门内的医院治疗,但发现魂儿很不稳,一挪动就像是要从身体中消散,怎么都稳定不下来,就不敢再动,只能喊您过来。祖宗,你说怎么办?”   “这年头请祖宗都方便了,打个电话祖宗得小跑过来下凡。”严律弹了弹烟灰,问道,“都试过什么固魂的方法?”   “符用过了,我还起了阵,”麻杆隋辨也着急,“鹿姐,我那阵有效果吗?年儿还有救吗?”   自来卷的姑娘就是麻杆嘴里的“鹿姐”董鹿,脸色不太好,轻微摇头后对严律道:“这事儿我怎么想都不对,薛叔唐姨俩人就在这儿捞上来的,魂儿连个碎片都没落下,就剩两具空壳,现在小年的情况竟然有些类似,我怕他也出事儿。”   顿了顿,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严祖宗,我刚才一直想起老太太以前给薛小年算的那次命,说他二十来岁有道坎儿——”   她话还未说完,身后便传来几声慌乱惊呼。   原本一直趴在薛小年身边的医修脸色惨白地站起身,对董鹿道:“鹿、鹿姐,他的魂儿好像不见了!”   严律大步流星走过去,绿毛青年顿时叫起来:“哎哎,妖族的别进这个阵!这聚魂阵对你们有伤害!”   严律一脚踩进阵内,绘阵用的草木灰无风扬起,露营灯滋滋闪烁,震荡片刻,竟又都默默恢复平静。   “太打击人了,”隋辨小声道,“这阵我用心布的呢,您怎么比跨火盆都跨的顺脚……”   这小子纯属傻缺,严律也懒得跟他多掰扯,兀自蹲下身去,将阵中平躺的青年检查一番。   青年的白色短袖已经滚得都是泥土,略长的刘海盖在额头,严律胡乱把他脸上的污渍抹掉,露出略显苍白的脸,正是薛小年。   薛小年双目紧闭,薄唇紧抿,双眉如峰微微蹙起,俊脸滚了不少泥点子和草屑,被严律胡乱一擦,糊得更开。   严律的目光在这张脸上停顿许久。   活得久了,很多人的面目都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被冲淡,竟然也只有这张脸,断断续续地陪他到现在。   只可惜每一世都是个短命鬼,活不到二十五就早早归西。   严律一边将手按在薛小年胸膛,用自己的灵力浸进对方的身体检查,一边在脑中急速闪过杂乱的思绪。   不等他将这些思绪掐断,便感到薛小年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随即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般软下去。   严律的动作顿了顿,收回手。   旁边一直屏气凝神的董鹿急忙问道:“怎么样?”   严律咬着烟,平静道:“他死了。” 第3章   隋辨“扑通”一下跌坐在地,也管不上别的,开始嚎啕大哭。旁边儿的医修也傻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死……”绿毛失魂落魄了几秒,还抱有些许幻想,“不可能!这小子我还不知道吗,就是脑子不好使,身体好得很,就是让水淹了两秒就捞上来了,都没呛着,怎么可能会死!你是不是不会治啊,不会治就别瞎比划!”   胡旭杰和佘龙也半晌没回过神,虽说俩人平时和仙门并不怎么对付,但薛小年毕竟是朝夕相处的人,感情多少还是有的,也因为他脑子不好使,反倒比其他仙门弟子和他俩更亲近些,没想到现在突然就死了。   “哥,”胡旭杰问,“真的吗?”   严律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是那副对周遭事情都不大耐烦的模样,眉头习惯性地皱着,言简意赅地又说:“魂魄其实早就离体了,只是躯壳现在才反应过来。”   露营灯下,他的高眉深目的五官被打上浓重的阴影,显出些许冰冷麻木的质感。   董鹿终于回过神,声音有些颤抖:“算一算,今年冬天他就要二十五了。老太太当年起卦为他算过一次,说二十五是他的一道坎,过得去说不准就有大机缘,灵台重新清明,这傻了吧唧的毛病或许能好了。要是过不去,就得搭上性命……我那时只以为她是在给薛叔一点儿儿子能治好病的指望,没想到竟然是应验在了后半段儿上……”   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其余人也想起当年这档子事儿,不由更感悲伤。   严律在一群面色悲痛的人当中显得十分游离在外,他对眼前这张面孔紧闭双眼毫无生气的模样并不陌生,说得嘲讽一点儿,他已经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记着这张脸活着的时候多,还是死了的时候多。   烟略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扩散,严律发现自己的情绪多少有点儿跟不上趟,他这几年越来越很少感到什么极端的感情,干脆也不在这上边儿浪费时间,目光扫到薛小年的双手,觉察到不对,便继续检查起来。   薛小年的身上没什么外伤,等严律一拉起他的手,却发现这人十根手指沾满泥污,几片指甲掀起,血和泥混在指甲缝里。   “这怎么弄的?”胡旭杰不敢进阵,伸头看到也惊了,“怎么弄的?谁又欺负这傻子了?”   严律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过来。   他捂住薛小年的手,将这双他记忆里本该是握剑的手从眼里遮掉,起身道:“刨土刨的。血缘之间的感应比旁人多些,大概是察觉到附近有爹妈的气息,开始以为是在地里,后来觉得是在河里,所以挖完地,就想下河。”   众人这才理解是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仙门不怎么太平,到今天为止,不算薛小年在内,已经有七八个在出活儿时离奇死亡的修士了。   人死后魂魄会在附近存在一段时间,不一定有意识,但至少会一些残留的痕迹可供寻找,修士的魂魄本该更坚韧更好追寻,但仙门却怎么都无法找到门内弟子存在过的踪迹,这些死去的修士仿佛直接被掏空了灵魂,从世间瞬间蒸发了。   仙门一直对此事没有什么线索,如果真如严律所说,那薛小年之前不正常的行为或许就有了解释。   董鹿冷静下来,短暂地将伤感放在一边:“可惜薛小年的魂儿我们也无法找到,这阵本来也有聚魂锁魂的功能,但现在看来还是没什么效果。”   几人都看向不远处奔流的求鲤江,只觉得夜晚的江水浓稠如墨,污浊难以看清。   佘龙叹口气:“就算是真在江里,那这可怎么找啊?”   “倒是有辟水的术法,但河深又广,我怕……”董鹿皱眉,“况且要怎么知道魂儿具体落在哪里?”   严律没有答话,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在满是纹身的右臂上那块儿空出的一小片皮肤上点了点,就见一块光团自指尖凝出,瞬息间化作小小犬形,在那片皮肤周围打了个圈儿。   “去!”严律指向河面。   小兽应声而起,直奔求鲤河而去,在河畔众人惊奇的目光中奔跃于河面上,费劲地搜索。   片刻后,小兽停在河中心一片区域,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那狗不见了!”绿毛惊奇道。   说完就见严律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这还是他今夜第一次给绿毛一个正式的关注。   绿毛正纳闷,被慌张的胡旭杰和董鹿一齐打了两巴掌,低声道:“闭嘴,那是只狼!”   就是化形化的不太地道而已!   严律瞪完摸不着头脑的绿毛,牙齿在烟头上留下好几个印儿,这才又去看向求鲤江。   似狗似狼的灵兽钻入江水不久,严律右臂传来微微刺痛,他沉声道:“找到了,在江底。”   “找到的是什么?”胡旭杰神色紧张,唯恐水里跳出来个庞然大物,一边把岸上的人都弄死一边承认自己是让仙门损失数人的罪魁祸首。   严律吐出几个字:“不确定,应该他的残魂儿。”   原本瘫坐在地的隋辨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抹掉眼泪:“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下水去捞!”   “等等。”董鹿喊住他,从怀里拿出张黄纸,两三下叠成个小船,又对着船底吹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将纸船放在江水上。   胡旭杰张嘴想问,佘龙小声解释:“这叫‘借仙气儿’,叠的东西不一样作用也不一样,借着仙门弟子的一口灵力运作。”   小船颤巍巍地在和上飘出去两三米远,抖得严律都没眼看,狗崽子走路都比它稳当。   其余仙门弟子按亮手电筒照着黄纸船,见它走着走着颜色由黄转紫又转黑,最后像是被什么拽了底,猛地沉了。   胡旭杰:“这仙气儿也不咋好使啊,吃蒜了吗弄得气味不纯?”   “是水里不干净!”绿毛恼怒,“也不知道底下埋了多少怨鬼,听说年年都要死人。”   “还用你们说?水溺子都爬上岸了,工作岗位都饱和了啊这是。”胡旭杰说,“哥,要不我下水捞?我壮实,扛得住!”   严律眼都不抬道:“你是壮实,整个儿一肉墩子,让水溺子给弄沉底儿了拉都拉不上来。”   “那我去,”隋辨说,“我水性好,小学我就是区里游泳比赛少儿组冠军!”   “光会游可不够,”董鹿打断他,“水里的水溺子,别说你擅长的是布阵,就是门里肉搏出彩的人下去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回来。”   水溺子自溺死者的怨煞之气凝成,本就是水里的东西,下江捞魂儿无异于找死。   “避水术倒是能用,只是水流得急,江又深,我怕撑不了多久,万一术在江中失灵,后果也够喝一壶的了。”董鹿又说,仙门其余人听得愈发萎靡,索性问严律,“祖宗,你说怎么办?”   严律挠了挠依旧刺痛发痒的手臂,对佘龙抬抬下巴:“你来,还行吗?”   “试试。”佘龙笑着走到江边,目测了一下距离才点头,“从这里到江中心,努努力应该可以把水面劈开,但江水流动不停,水分开最多几秒肯定就塌了。”   董鹿思索道:“我们用辟水术做出个‘盘子’,托住两侧水墙,应该可以稳定一段时间。”   严律脑中模拟了一下大致发展,点头同意。董鹿将人手分成两拨分别“拖住”一侧水墙。   因起阵而有些耗损的隋辨没被安排进来,除了他之外,刚才那个绿毛不知为何也没参与,只两手插兜和隋辨站一起,紧张地盯着佘龙。   佘龙用树枝在临近江边的泥地上画出个简易却古怪的图腾,随即右手猛拍自己心脏部位。   灵力自体内涌出,清秀的五官似被这力道拽拉着微微变形,眼梢拉长,瞳孔像兽类般竖起,左手握着树枝在地上一扫,划过自己画出的图腾,带起一道风,直至江中心。   气流穿过阵后猛然暴涨,在空中壮大扭曲,竟隐隐结出个蟒形,直没江中,下一秒便轰然炸裂,硬生生将江面自底部炸开。   “就现在!”佘龙喊道,口中露出两颗蛇牙。   董鹿等水已被气蟒完全分成两边,才下令:“辟水!”   仙门弟子迅速结起剑指,各指向一侧水墙,低念口诀。   正要坍塌的水墙表面浮起数个水纹凝成的凹凸纹路,片刻后粘连融合,形成一个巨大的无形托盘,硬生生将水墙托住,几条倒霉的鱼被卡在壁上扑腾。   截断江水本是难事,好在并不需要将整条江切断,佘龙凝出的气蟒到了江中心就消散,只截了半边江流,剩下一半还可继续流动,不至于积水堵塞造成水墙的快速崩塌。   一条宽可行四辆车的通道就这么搭建而起。   “成了!”董鹿松了口气,继而面露惊讶,指着江中心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因并非掏底截断,江底依旧留水颇深,却可见露出的杂石乱物,可想而知这二年没少遭路过的游人祸祸,什么都往江里丢。   方才严律放出的那只灵力小兽消失的地方也因江水分开而露出个物件,只是离得远,影影绰绰地看不太清楚。   “我来!”绿毛右手剑指在左右肩上的空气中连点数下,随后朝背后一摸,凭空拔出把剑来。   胡旭杰嘀咕道:“哟?还是个剑修!”   严律的目光从江中移开,撇了眼绿毛手里的剑。   长剑造型古朴,剑身布有划痕,是个上年月的老物件,已有了些灵气,只是剑上的灵气和绿毛本人却并不相融,很不搭配。   严律问:“你的剑?”   他除了跟董鹿隋辨说上两句外,基本没跟仙门的人说过半句废话,这突然的发问让其余人都愣了愣。   绿毛尚带少年气的脸色浮起得色:“嗯,这好东西没见过吧?我哥花了不少钱买的,送我了,我的剑!”   “他姓肖,肖家的,有钱。”胡旭杰在严律耳边小声道。   “资本家就是好啊,修仙都能抄近道。”严律抽着烟感叹一句。   他说话一向嘴不积德,常能气死个把心窄的,但这句话说完,却听到四下里一片认同的叹气声。   绿毛的脸涨得通红,想要争辩,严律的声音又传来:“这剑有些意思,只是不适合你。它不服你,没给你招灾算是好的,你玩儿不来。”   说完这话,严律也不管绿毛的脸色如何,兀自抱着手臂站到了江边儿抽烟。   隋辨见绿毛的表情跟恨不得扑上去啃严律两口似的,赶紧拽拽他胳膊:“严哥说话有他的道理,我回头帮你问他什么意思。你刚才要干什么来着?”   绿毛气恼地甩开他的手,倒是还没昏了头,想起正事儿,轮着剑泄愤似的朝江中一挥。   一道剑气脱剑而出,带着淡色剑光直冲江心,将沿途江水映得一清二楚。   借着这道剑光,江畔的人终于看清露出的物件。   那是一尊不知什么年月沉入江底的石像,本该被江水打磨得看不清造型,但这尊石像却偏偏还能瞧出模样。   雕得仿佛是几条纠缠在一起的大鱼,周身布满刻上去的字符,一半深陷江底淤泥中,一半露出水面。   水腥味骤然加重,方才被云遮住的月亮又冒出头,照在这江底不知多少年未曾见光的石像之上。   已在漫长岁月中模糊纹路的石雕大鱼的鱼眼冷冷地反着层水光。   那只小灵兽趴在石像上,似乎比之前小了一圈。   “辟邪像吗?”胡旭杰问,“我还没见过这模样的辟邪像,长得略磕碜啊。”   隋辨擦着眼泪走近几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江里怎么开始冒泡了?”   江底积水沸腾般冒气气泡,继而便开始大面积起疙瘩,密密麻麻铺开来,月光一照,像是水面长了层癞疙宝皮。   “要见天光了。”严律没头没脑道。   他话刚说完,支在岸边的监测器便“滴滴”叫响,屏幕颜色由绿转黄。   江中心附近大泡“噗”地裂开,露出一团油腻白硕的肉块,大肉块上又生小肉块,盖上片水草似的头发,便是脑袋了。   周围水泡陆续开裂,肉块也越来越多,向岸上蔓延。   “水溺子!竟然这么多!”董鹿惊道。   “山已平,江水污浊,大阵毁得差不多了,”严律道,“护不住人,只能勉强将邪祟束在水底,却无法消灭净化,经年累月,自然比下水道都脏的厉害。”   董鹿来不及感叹这些,语气里略带焦急:“这江已经糟蹋成这样,薛小年的魂儿就算还有残留,落在这里还能撑多久?不行,不能再等了,我现在就去车里找些能用得上的法器,立刻下江!”   严律道:“来不及了。”   这话说完,那边几个仙门弟子叫道:“鹿姐,快看!”   被仙门以辟水术支起的两侧水墙内,隐约出现数道影子,等董鹿举着手电筒照上去,影子数量已多出三四倍,紧贴在水墙上,显出一个个肥硕的轮廓——全是水溺子。   站得离水最近的仙门弟子脚腕被冒出的水溺子拽住,凶狠地往水里薅。   胡旭杰右手呈爪状,扣住爬上岸的水溺子的头顶一抓一扯,脑袋被整个揪掉,另一只手拽住伸到岸上的手臂,撕香蕉皮般撕掉后甩到一边。   差点被拖进河里的小子被扯回来,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不过瞬息,河中就又有七八头孽畜蠕动着泡涨的身体爬上岸,仙门修士不得不一边支撑着辟水术一边和水溺子纠缠,水墙因维持者无法集中精神而有坍塌趋势。   “不能开河太久,这么大的煞气,要把这左邻右舍的脏东西都招来,那就热闹了!”胡旭杰边薅水溺子脑袋边大声道,“岸上我撑着,你们得赶紧把疯子的魂儿弄回来!”   董鹿急道:“不跟水溺子纠缠,飞过去!我去车上拿仙器——”   “等不了了。”严律咬着烟,右手凭空一划,一把窄刃长刀在掌中凝出,“小龙休息,大胡守着岸,别让墙塌了。”   刀身附着灵光,随着严律一跃而起,带出长长光条,转瞬便削掉临岸的一排水溺子的脑袋,腥味伴随着浓水喷涌而出。   严律脚踩几头水溺子借力,翻身踏上水墙,几个跳跃直奔河心,腾挪间长刀开合,削去河中一片肉瘤,刀锋所过处皮开肉绽,不消片刻从伤口里燃起幽蓝火苗。   河心石像几乎被聚在一起的水溺子肿胀身体淹没,严律跃至石像顶端站稳了身体,这才将快抽完的烟从唇间拿下,向脚下一弹。   烟屁落下,灵火燃起,将石像周围的水溺子烧了一圈儿,石像被灵火映照得倒更像是镇墓兽,愈发诡异。   “灵火焚秽!”董鹿见灵火烧得剧烈,对带来的同门喊道,“都给我清醒点儿,别被灵火动摇心神!隋辨在岸上起阵,减了撑水墙的人的负担!”   说罢,一把薅过还在呆愣的绿毛:“你跟我来!”   严律不管岸上的动静,蹲在石像顶端伸手摸索。   石像湿冷,凸出的鱼目早已没有当年灵动,反倒死气沉沉,渗出阴冷气息。   严律没想到还有一日能摸到这块石雕。   千载光阴,他本来觉得自己够瞎他妈活了,现在看到这块当年仙门首峰的镇门石挂着花红柳绿的塑料袋,泡在各类垃圾堆出的淤泥里,顿时觉得自己混的还更好点儿。   正跟一块石头对比着,那边传来董鹿声音:“祖宗,什么情况?”   严律抬头,见绿毛跟董鹿踩着剑飞来。绿毛两手掐诀脸憋得通红,御剑御得哆哆嗦嗦,董鹿站在他身后,两手把着他肩膀头子,像把着方向盘。   “只能确认大概的位置,确实是这里,”严律直起身,“我不擅追踪魂寻魄,得你来试试。”   绿毛勉强稳住脚下的剑,抽空狐疑道:“那你是怎么找到薛小年留下的痕迹的?仙门秘术都追不到。”   严律撇他一眼,没吭声。   “我先试试。”跟一直保持好奇心的绿毛不同,董鹿和严律打交道多年,早已学会不去计较这些琐碎事情,她掏出一张写着薛小年生辰八字的黄纸,剑指夹符,按方位连点数下,黄纸无火自燃。董鹿厉声道,“此火应照八方路,见者速回凡尘身。薛小年,闻令立返,回来!”   符是拘魂符,薛小年的魂魄流浪在外一段时间,此刻怕是即使找的回,人也活不过来了。   但能找到魂儿也是好的,至少这段时间让仙门毫无头绪的修士连续死亡的事情有了丁点线索。   声落符烬,怪鱼纠缠的石像缝隙里,亮起一团细弱的白光。   光团亮起又极快暗淡,这魂在邪祟横生的河里浸泡了半天,董鹿和绿毛几乎没能察觉。   严律反应极快,将灵力覆于右手,迅速伸进缝隙里。   指尖刚没入石缝,就听见“咔”地一声脆响。   声音不大,几乎淹没在水流声中,但严律却听得清晰。   这并非他第一次听到这断裂声。   记忆沟壑深处,堆叠千载的回忆灰烬之下,他曾听过这声音。 第4章   “怎么了?”董鹿问。   严律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伸入的缝隙里,一瞬不瞬地盯着看,浑身肌肉不自觉紧绷。   一处裂痕从缝隙中裂出,修仙者眼神敏锐,董鹿和绿毛立刻瞧见了这突然出现在石像上的痕迹,正纳闷,便见裂痕越来越长,伸出了石像。   起先还看的不太真切,以为是石像年久开裂,但这会儿三人都看清了,裂痕并非自石像产生,而是凭空裂开,在什么都没有的半空中裂开了一条缝。   “是我疯了,还是次元壁破了?”绿毛问。   严律无言抽回手,食指中指的指尖仿佛被绞肉机削过,皮肉撕烂,正向下滴血。   “空间罅隙!”董鹿见到血,顿时明白当下情况,“不好,这地方的大阵要糟了!”   绿毛茫然:“什么?”   “就是空间与空间之间的缝隙,以前也有个别的名字,叫‘境外境’。”董鹿道,“大阵起,便是一个人为小空间,稳定的阵也就算了,这阵早就乱七八糟,很容易和其他空间联系摩擦,出现裂缝……”   不等董鹿说完,就听得几声“咔咔”连响,裂缝瞬间延长十余厘米,已有小臂长度。   一小团模糊的光团自石像漏缝中缓缓爬出,攀在空间罅隙的边缘,似乎想要钻进去。   “还没散!薛小年的魂儿竟然还没散!”绿毛惊呼。   严律眸光凌厉,不管右手依旧在流血,当即要聚气抓魂。   不想薛小年那已经不成模样的残魂却猛然浮起灵光,空间罅隙造成的裂缝似有所感,从内部透出丝丝缕缕幽色。   “在和他呼应。”严律喃喃,“我已经千余年没见到过他的魂儿有这样的反应了。”   旁边俩还没来得及震惊“千余年”,便被一股异于寻常的灵气吸引。   空间罅隙不知是被薛小年的魂魄吸引,还是被内部未知的事物挤压,竟开裂得愈发明显,宽度大了些,隐约可见当中晦暗光线明灭,一股浑浊污秽的灵气自缝隙中散出。   灵气由天地孕育,滋润生灵万物,本该柔和醇厚,但这股灵气却异常浓稠诡异,带着强烈的吞噬之意,让人非常不适。   这是先天灵气,天地初成尚未有各族诞生时才有的蛮荒之气。   董鹿脸色难看:“缝隙内是什么样到现在都没研究明白,只知道里面气流混乱气象异常,灵气也大多是上古之气……走,立刻!”   缝隙内涌出的浑浊灵气骤然一扑,原本点燃在四周的灵火“唰”地同时熄灭。   缝隙外稳定的灵火被先天灵气尽数吞噬。   灵火一灭,原本不敢上前的水溺子便再也无所顾忌,污浊灵气让修士妖族无法承受,对这些孽灵却是致命的诱惑,疯了似的挤拥而上,短时间内竟然堆成了个肉塔,直逼石像顶端。   也有不少水溺子扑向悬浮在半空中的绿毛和董鹿,它们似乎对那把造型古朴的剑很感兴趣,争相接近抢夺。   绿毛差点被掀翻,急忙使出吃奶的劲儿将剑拉起。   岸上也传来阵阵惊呼,胡旭杰杀得浑身大汗,几个支撑水墙的仙门弟子已经精疲力尽跌坐在地,全靠隋辨起的杀阵挡着才能继续维持辟水术,两侧水墙已经出现坍塌趋势。   董鹿当机立断:“撤!”   “年儿怎么办?”绿毛在混乱中大叫,“那个谁,严律,严哥,严祖宗!”   严律并未理会,他仿佛对周围一切都没有感觉,脸上的情绪几经变换,茫然困惑、怀念惆怅,又似乎有一层希冀潜藏于下,最终这些情绪统统拧成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怒。   这怒火来得突然又强烈,一扫初见时的疲懒与不耐,绿毛本能地向后一缩。   没等他理清这表情是什么意思,严律那把长刀已再次凝出,刀身轻鸣,毫不犹豫地捅进了空间罅隙。   蛮横的妖族灵力和缝隙中涌出的先天浊气瞬间碰撞,裂口在冲击下迅速被撕大,已经可以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苦苦挣扎。   “——他疯了!”绿毛从错愕中回过神,“他疯了!妈的,我就说了不能信这帮妖!”   董鹿也没想到严律会做出这举动,震在当场。   一刀捅进,覆盖灵力的长刀卡在缝隙之中,和普通妖族相比,严律的灵力更加粗犷凶悍不同寻常,十分强劲,一度将裂缝冲开,带起的气流几乎掀翻两个修士所御的剑。   但不过数秒,严律自身的灵力便被缝隙内的浊气吞噬,这种蛮荒时代便存在的空间内蕴含的东西超乎想象,几头水溺子仅仅只是攀上石像靠近几分,便被卷进气流撕个粉碎。   同时,岸边传来几声惨叫,董鹿脸上一凉,抬头去看,两侧的水墙再也支撑不住,向中间塌来。   水溺子的咆哮和水流坍塌声中,一声小孩儿的哭喊声夹杂其间,刺痛绿毛的耳膜:“你们听到没?!有娃娃哭!”   严律也听到了这让人头痛欲裂的哭嚎声,却并未理会,只看着眼前即使被插了把刀也依旧无法阻止合拢趋势的缝隙。   长刀无法抽出,他索性松开刀柄,将纹满云纹的右臂直接塞进了空间裂口。   即使已经以灵力减缓冲击,但整条手臂还是极快被气流搅得血流如注。他像感觉不到疼痛,反倒撑着裂口,螳臂当车般阻止其合拢。   血飞溅在石像上被水溺子舔食,绿毛被这混乱癫狂的场面冲击得不轻,注意力一分散,御剑的速度就跟着慢了下来。   水墙正在这瞬间崩塌,一直挣扎在水墙内的两侧水溺子随河水一泻而下,直接淹没了剑上的两人,扑向河中心的石像。   空间罅隙迅速合拢,浑浊的蛮荒灵气消散无形,严律一条胳膊几乎折断,被水流冲下石像,栽进水溺子堆里。   混乱气流中,一团虚弱光影自缝隙中钻出,似魂似灵,直冲夜空,奔向河岸后转瞬消失。   水墙倾覆,重新将那尊诡异的石雕掩埋。江水翻滚搅动,下到江底的三人如同进了抽水马桶,转脸就没了踪影。   岸上的人彻底傻眼,看着翻涌的江水和里边儿起起伏伏的水溺子,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跳里边捞人还是现在赶紧去找外援。   胡旭杰眼瞧着严律被水埋了,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就要跳江里,隋辨也吓得不行,紧随其后要跳。   两人被理智尚存的佘龙一边一个拽着了衣服,佘龙体力灵力双双透支,满头虚汗还要拽着他俩:“等等,那可是严哥,你俩现在下去不等于是葫芦娃救爷爷吗?”   “我知道严哥厉害,可鹿姐和点子也在呢!”隋辨眼镜都歪了,还保持着原地狗刨的姿势挥动手臂,“点子还第一回 出活儿呢,他要死了,今天就是他跟年儿俩人一起的祭日了,可咋整啊?”   这话里竟然还带着点儿地狱幽默,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人笑得出来。   江中的水溺子似乎被这突变激起了兴致,疯了一样往岸上跑,岸上几人苦苦支撑,仙门今天来的本就都是小辈儿新人,没想到会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全都慌了手脚。   慌乱间就见江中一处临近岸边的地方忽然响起极大的动静声,水面上涌起大量水泡,几道刀光自水面下劈出,刀光直冲天际,将水面破开。   几头水溺子被破碎的尸块随即浮起,不等众人细看,严律便紧随其后从水中钻出,两手一边拖着一个,将董鹿和绿毛也给拽了上来。   胡旭杰等人大喜,赶紧上前拉扯接应,并清理还在向上逼近的沿途的水溺子。   严律先将左手的董鹿甩上岸,右手的动作显得略缓慢些,拎着绿毛的后脖领,将人拖出去换人接手。   跟他接应的胡旭杰一搭手,目光扫过严律的右臂,倒吸一口凉气:“哥,你这——”   严律的右臂已不成样子,手臂像是在绞肉机里滚了一圈,皮开肉绽,血水混着江水顺着向下滴,绿毛的衣领都被染红了一块儿,手臂上云纹纹身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这种程度的伤势谁看了都腿肚子发软,严律却好似感觉不到:“这小子出了点问题。”   胡旭杰接手拉住绿毛,听严律说了才发现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这会儿却打了蔫儿,浑身瘫软不说,两眼还有些发直,倒是还不忘自己的剑,即使是被水淹了一回也还死死抓在手里。   不等胡旭杰问是怎么回事,就见水里飞速钻出头个头略小的水溺子,不管不顾地往绿毛手里的剑上扑,被严律化出的长刀一刀削掉了半拉身体。   仙门里的人赶紧拽着绿毛向后使劲儿一拽,将他和董鹿一起拽进隋辨布下的小阵里,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而绿毛却对眼前一切无知无觉,连水溺子要拽掉他的手都没反应。   旁边仙门的医修惊道:“这像是被迷了心窍吧?”   “他这剑是个麻烦,”严律随口解释,“不认主的剑只会给持剑的人招灾,现在正勾着邪祟来啃这小子呢。刚才要不是我拉的及时,他早就跟那些溺死在水里的人一样,被水溺子拖死了。”   言罢自己也爬上岸,抬手兜头就给了绿毛脑袋上一巴掌。   绿毛一个激灵,灵台瞬间清明,眼神也有了光彩,先是“哇”地开始向外吐水,随后看看自己手里的剑,又看看严律,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倒是不笨,多少猜到了点儿是剑在给自己招麻烦。   那边董鹿比绿毛的状态好上不少,被拖上岸后虽然脸色发白,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将灌进肚里的水呕了出来后擦了把脸上的水珠的功夫,已经做出了决定:“快,能动的都走,把车给开过来,后备箱里的东西正好用得上!”   她带来的人本就不多,这会儿早已力竭,实在不适合在再这里死耗着。   董鹿一下令,除了隋辨和这会儿尚且不能站立的绿毛外,其余几个仙门弟子立刻远离求鲤江,互相搀扶着朝公路方向跑去。   “你也跟着走,把这小子带着一起。”严律自己带的烟已经全部被江水打湿,这会儿从佘龙兜里又摸出了一盒,正夹着一根朝嘴里塞,边说边用脚踢了踢还瘫软在地的绿毛,“麻杆把傻子扛走,好歹也得带回仙门,后事儿也好料理。我先留这儿撑着。”   隋辨知道“麻杆”是在喊自己,擦擦眼泪“哦”了声,吭哧吭哧地将薛小年的尸体拖起来,捞起一条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   他看着挺瘦,没想到力气却不小,拖着薛小年小声叨叨:“对,严哥说得对,我得给你带回去,到时候还能把你跟薛叔唐姨埋一起……”   董鹿略有犹豫:“我们都走了,你怎么办?”   严律道:“你们都留下也没多大用,这江里的东西是杀不完的,我也只是暂时压制,你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事儿解决了。”   “行,”董鹿果断起身,“大阵的修补我来办,祖宗,这边就先辛苦你了!”   说完,拽着还余惊未消的绿毛衣领,在其他几人震惊的目光中朝着他脑袋一顿乱拳,成功把还有些浑噩的绿毛暴力唤醒,拖着他也去追赶刚才已经跑去开车的同门。   那边隋辨也没走出去几步,因为扛着的薛小年已经没了气儿,身体死沉死沉,他走得就格外困难。   董鹿拽着绿毛追上前去,正要帮着隋辨扛一下,却见隋辨忽然不动了。   “愣着干什么!”董鹿喊道,“快走!”   隋辨却依旧如石化般站着不动,侧着脸似乎在观察自己肩膀上的薛小年,董鹿走近这才看清,隋辨面色不知为何瞬间血色全无,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两眼盯着薛小年的脸,眼神有些发直。   等董鹿又喊了一次,隋辨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及其轻微的话:“我感觉,他好像在呼吸。”   董鹿感到一阵阴寒爬遍全身,立刻也看向隋辨肩头那具早已确定断了气儿的尸体。   薛小年的脸色毫无生气,双眼紧闭,胸口也没什么起伏,死的不能再死。即使刚才找到他的残魂,在这江水中浸泡过后柔弱的魂体也未必能将他这身体撑起。   一个不好的想法闪过董鹿的脑海。   江水中不断爬上来肥腻的水溺子,严律随手斩杀两头,转身见董鹿等人仍未离开,也发觉不对,对胡旭杰使了个眼色让他先来抗一下,自己则大步向董鹿那边,皱眉问道:“怎么——”   话音未落,只见隋辨肩膀上的死人浑身一颤,随即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他活了。 第5章   深夜的郊外,在满地水溺子尚未消散的躯体残骸中,已经断了气儿许久的尸体忽然重新喘气了。   几乎在场所有人的头皮都在薛小年的咳嗽声中开始发麻,隋辨两腿一软,坐倒在地,眼镜歪在鼻梁上,一脑袋毛像是竖了起来。   薛小年原本是靠着他支撑才能勉强站着,他一倒下,薛小年也跟着摔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按着胸口,仍在不断咳嗽。   直到一口颜色偏黑的血水咳出来,他才算终于能畅通呼吸,慢慢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那张原本死气沉沉的面孔随着一口黑血吐出似乎也逐渐有了些血色,嘴唇与薛小年往日的习惯一样微微抿起,扫视四周时的神态似乎也和往日没有太大差别,只有一双眼,比平日里清醒澄澈许多。   隋辨有些激动又有些迟疑地开口:“年儿?”   薛小年的目光闪电般落在他的脸上,动作过于迅速,毫无曾经的迟缓,瞬间让隋辨不吱声了。   “我怎么瞧着他眼神不对劲儿呢?”胡旭杰在几步之外和上岸的水溺子纠缠,他双臂肌肉暴起,缠绕着灵力,薅水溺子的脑袋轻而易举,还有空转脸回来观察,“不会是让寄生了吧?”   孽灵,生于万物生灵的感情执念,不死不灭,永远都渴望灵气和血肉,又因大多孽灵诞生于人或妖,因此对这两族的身体十分喜爱,尝尝侵扰神魂不稳者,或寄生进刚死不久的尸体,人与妖的躯壳更便于吸纳灵气,寄生进去的孽灵多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   古时常有怪谈,说哪家的谁谁,都要下葬了却又忽然苏醒诈尸,活了之后行为癫狂,大多就是被寄生了,孽灵正搁身体里美呢。   薛小年虽然是个傻子,却有个天生适合修行的好躯壳,自身魂魄尚在时还能一定程度上抵抗邪祟侵扰,现在魂魄离体,身体就成了个谁都能进的空屋好房,极其容易被寄生。   几人都知道这点,董鹿的脸色立马凝重起来,丢开绿毛,悄悄从兜里摸出张符纸来。   掏符纸的动作十分隐秘,薛小年却依旧察觉到了,目光从隋辨脸上挪开,又落在董鹿身上,看到符纸也并不惧怕,继续打量周围的人。   直到严律走上前来,两人打了个对眼,薛小年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严律瞧。   绿毛这会儿也算是脑袋清醒了,被薛小年的目光搞得有些发毛,低声道:“他是不是又发病了?在这地方疯劲儿上来,咱们谁按得住?”   严律没回答,眉头皱起,也看着薛小年。   这人出生就是个傻子,但却相当狠,跟隋辨俩人一起挨欺负的时候,隋辨就知道扯着个嗓子哭,他却是会把人往死里打,平时是个傻子,惹急了就是个疯子。   疯劲儿上来的时候,薛小年的眼神里都是浑浊的凶狠,这会儿看起来也有些戾气,但眼却清亮,倒像是比平时都清醒。   严律对上那目光的瞬间,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隐没进冰雪里的脸。   这是千年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当年那张脸。   严律的呼吸略慢了下去,右手臂撕裂的疼痛震荡全身,但他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薛小年。   他在这人的皮囊下看到另一人,哪怕只是感到熟悉,他也难以移开目光。   “还真活了,”严律将烟咬在嘴上,半眯着走到薛小年身边蹲下身,用仍旧血呼啦擦的右手掰住薛小年的脸,左右转了转,“体温都有了,不太像是寄生。”说着看了眼董鹿,“你确认确认?”   薛小年被捏着下颌转动脑袋,倒是没发疯,只依旧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严律的脸,并不在意严律手上的血污抹在他的脸颊上。   见薛小年并没有发癫,在严律面前还算乖巧,董鹿这才略微放心,将手里的符纸叠成小块,塞进一支扫描点读笔状的小巧仪器里,在薛小年的前额点了点。   仪器的小屏幕上迅速闪过一串数值,隋辨和绿毛都紧张地看着董鹿,见她原本绷紧的肩膀在看清数值后松开,轻声道:“没有寄生,而且仪器显示,他的魂和躯壳是匹配的——这是原装货。”   “那他怎么怪模怪样的?”旁边的佘龙问道。   董鹿摇了摇头。   没查出什么异样,严律又把他脑袋掰正了,正视他的眼睛,咬着烟没个正形地问:“眼倒瞪挺大,知道我是谁吗?”   薛小年眼中眸色微沉,眉头略蹙,却没回答。   严律提起的那丝希冀转瞬消散,在这沉默里变得十分无趣。   “……可能是吓着了,”严律松开钳着他下巴的手,对薛小年再没兴趣,错开眼准备起身,“先回去再说。”   手腕却被一把攥住,蟹钳似的力道让严律一惊,还没完全起身,就被薛小年卡住脖子,一把按在地上。   薛小年猝不及防暴起,周围人反应过来时严律已经被他按在身下,一手卡着严律的脖子,一手撑在严律头侧,俯下身距离极近地审视他的面孔。   “你疯病又犯了皮痒了是吧?!”胡旭杰大怒,上前两步,却和抬起头的薛小年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薛小年眼神不疯不癫,只冷得厉害,让胡旭杰陡然生出一丝胆寒。   分完一道眼风,他又挪回来继续看严律。   薛小年那股癫劲儿说散未散,好像已经长在了骨头缝里,只是眼里混沌褪去,清明无比,连眼神里的狠戾与偏执都一清二楚,不加掩饰。   严律在这略显疯狂的眼神里嗅到不同寻常的熟悉,脖子上的手力道拿捏得很巧妙,重,让人难以轻易挣脱,但又不弄死他。   他抬手让周围人闭嘴,自己看着薛小年的眼睛,先喊了一遍:“薛小年?”   薛小年依旧不作答。   严律隐约有了些感应,抬起血了吧唧的右手,拍拍薛小年苍白的脸,再开口时发出了三个古怪的音节。   没人听懂说的是什么,但薛小年却有了反应。   他紧绷的身体缓慢松弛,卡着严律的手也稍微松开,眼底的戾气霜雪般融去,脸上露出些许薄笑。   听懂了。   严律仿佛被人从头到脚狠扯了把,摇摆多年的魂儿被骤然钉住,终于不再空荡得厉害。   他舌尖发涩,用已不熟练的语言道:“要换成以前,谁敢这么卡我脖子,我非得废了他的爪子。还不给我滚起来,我问你,当年咱俩有个约定,你还记得吗?”   薛小年卸下了浑身戒备,卡着严律脖子的手放松了,却没撤开,食指在严律的喉结上刮过,才带着点平静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紧接着捞起严律的右臂。   右臂在异于常人的愈合速度下已不再流血,但仍是血迹与纹身糊成一片,伤口斑驳。   薛小年把严律的胳膊捞到面前,指着他手臂上那块没被纹身覆盖的皮肤,又对严律笑笑。   随后一口咬了下去。   严律条件反射地弹起身,一手按住薛小年的额头把右臂抽回。胡旭杰和佘龙赶紧上来帮忙。   隋辨吓得魂不附体,和董鹿等人拉着薛小年,硬把他向回扯开。   当手臂抽出时,严律感觉到被啃了一口的地方又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蹭,转瞬便消失。他心里莫名冒出个感觉,觉得那好像是薛小年的嘴唇。   薛小年被几人拉着,嘴唇沾着严律手臂上的血,脸颊上是严律拍出的血印儿,还看着严律露出温和的笑,在今晚第一次开口,声音沙哑地用只有他两人听得懂的话道:“知道,我在这里留过印记。”   严律捂着右臂,右臂被空间罅隙搅碎时的痛感仍在,额角青筋暴起,盯着薛小年看,对方双眼澄澈,一尘不染到显得虚假,竟有种清醒着疯癫的模样,让严律眉头皱起又缓慢放平,最后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这王八犊子指定让寄生了!妈的,他疯了!”胡旭杰扶着严律,指着薛小年吼道。   董鹿回神道:“不可能!仙门的秘符不会出错,这就是他本人,壳儿和魂儿都是!”   “行了!吵吵什么。”严律松开捂着自己小臂的手看了眼,还行,没留血,就是有圈牙印,“差点儿忘了,他以前就这疯样,没事儿。这还是克制了的,看来脑子还没坏。”   胡旭杰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他:“哥,他是不是跟你有血缘关系啊你这么惯着?咬人了都!”   “哥,你跟他说的什么?他是听了才疯的不?”佘龙小声询问。   严律点着根烟咬在嘴里,烟雾遮掩住他复杂的眼神后才吐出三个字来:“‘小仙童’。”   字在他舌尖滚了又滚,仿佛十分烫喉咙。   几人看看严律,又看看唇颊带血的薛小年,没想明白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薛小年却安静下来,眉目舒展,如果不是脸上还带着严律的血,看起来倒是比正常人还正常,甚至还有些平和温润,眼里往日的混沌消去,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拉着自己的隋辨和董鹿,两人不自觉地松开手。   “祖宗,这到底是?”董鹿问严律。   严律尚未回答,就听到放置在附近的监测器随即响起刺耳的警报,显示屏由黄转红,数值瞬间飙升到了“高危”。   求鲤江中如煮开了水的热锅,一片翻腾,自水面下鼓起大片气泡,泡下均是面目模糊身体肿胀的水溺子。   佘龙倒退两步:“大爷的,这帮孽畜是不是比刚才更大了些?”   江中新冒出的这茬水溺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浑身的肉几乎胀到要裂开,模拟人与妖长出的脑袋上原本就粗糙的五官此刻也因这种不合理的膨胀而拉扯得变形,像是个极度夸张的面具。   严律心中暗暗咂舌,他早知这江不如从前干净,却没想到已污秽到了这个地步。   惊诧间,江中的水溺子已经爬上了岸,行动速度似乎也比之前更快了些。   空气中水腥味儿更重,已经开始发臭,严律赶在水溺子大批上岸前回头对董鹿道:“立刻离开江边,我先拦一拦。”   说完,右手中长刀已再次化出。   他右臂伤口仍旧惨不忍睹,血水顺着刀柄流下,刀却似乎更加兴奋,刀锋上附着的灵光翕张更甚。   月色下,江中水溺子似也感受到严律带来的威胁,却不肯退下,像一块腐肉上生出的大片蛆虫,蠕动着涌来。   严律咬上烟,向着江中挥了一刀。   “哥,你能行吗?”胡旭杰见他挥刀略显轻飘,不放心地朝他跑过去,“我帮你!”   话音刚落,就见这一刀劈下,灵光明明,刀气暴涨,贯穿了五六头孽灵都没抵消,带起的余风将江水撩起阵阵波浪。   “你和小龙也去开车,”严律点着烟,“你搁这儿给我加油打气我都嫌难听。”   胡旭杰从善如流地掉了个头开始往回跑:“好嘞哥,你说得对哥。”   右臂仍有痛感,严律被这刺痛激出了些妖族好斗的本性,灵力运转,瞳孔缩成一线,长刀早与他心神相通,在他掌中兴奋地轻颤,刀锋如爪牙,瞬间便撕碎已将他包围的数头孽畜。   其余人的废话没有胡旭杰多,这会儿早已开始后撤,佘龙扛着两脚发软的绿毛,胡旭杰紧跑两步在前开路,董鹿则落在队后,将能用的符纸全部掏出,抵御已从两侧身后包围上来的孽灵。   隋辨这会儿也已稍微冷静不少,对薛小年的情况还有些心情复杂,却也知道这会儿跑路为上,架起自己兄弟,想拖着他跑。   没想到拉了几下都没拉动,薛小年虽站了起来,双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死活不走一步,只依旧看着江边的严律。   他双眼黑白分明,澄澈纯净,江边燃起的灵火在他眼底凝成一片光斑。   “年儿,你动动啊!”隋辨急得大喊,“咱俩在这儿,真得被吃自助啦!你再死就是二回了,我还是第一次呢,没心理准备啊!”   薛小年终于侧脸分给隋辨一个眼神,但看表情似乎有些困惑,好像对隋辨的话并不是很能理解。   身后这吱哇乱叫的动静实在难以忽视,严律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薛小年再次看来的目光。   严律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咬着烟的嘴动了动,最终还是用之前的古语道:“等会儿就过去,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种发音古怪的说话方式隋辨听不懂,但薛小年脸上的神情有了些许变化,虽并未回答,但没再为难隋辨,一拽就走了。   胡旭杰交代佘龙几句,就先抄别的路赶去开自己开来的车。   被佘龙扛着的绿毛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却忍不住回头朝着严律的方向看。   现在已经连剑修都少见,更别说是用刀的妖族。   那刀仿佛已与严律融为一体,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指哪儿打哪儿,刀锋所至之处,无不迸出幽蓝林火,将求鲤江江岸焚烧一串。   火光缭绕,似是托举供奉着他斩邪屠孽。   “真是那什么‘妖皇’啊?”绿毛喃喃。   隋辨跑的气喘吁吁:“早、早跟你说了,严哥跟别的妖族不一样。”   “妖族都凋零成那鬼样了还能有这号人物……”绿毛抓着自己的剑,竟觉得自己有几分像拿烧火棍马桶橛子,“以前的那些妖皇得多牛逼啊?”   “我就没听过有别的妖皇!”佘龙边跑边扭头问董鹿,“你们先撤的那帮人能赶得回来吗?别咱们都到马路边儿了他们人还没到位,站那儿等跟送死有差吗?”   董鹿被身后几头水溺子追得满头大汗,一边用灵力催动符纸一边还要骂佘龙:“那你别去,就在这儿等!”   “那不行,”佘龙龇牙一乐,“我在这儿只会碍严哥的事儿……”   话还未说完,就见董鹿的脸色大变,正盯着前方。   佘龙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将头扭回去看向前边。   黑夜中不知何时已多出许多孽灵,除了江中才有的水溺子外,竟还混杂着不少形态各异的,朝着跑在最前边儿的佘龙扑来。   佘龙猝不及防和孽灵打了个照面,那玩意儿只有半个似乎在地上摩擦过的脑袋,肢体扭曲变形,嘴长得老大,舌头伸出,正伸到他的鼻尖上。   “后撤!”董鹿大吼一声,掌中一道带着浅金色灵光的破煞符劈出,正中那只有半个脑袋的孽灵的头。   一阵黑烟冒气,伴随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十分难闻。   佘龙应声倒退,绿毛吓得哇哇乱叫,俩人一道栽倒在地,绿毛的剑终于握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隋辨结巴起来:“轮、轮下鬼……这地方的煞气太重,把十里八村的孽灵都招来了!”   仿佛是为了响应他的这句话,四周已又有更多孽灵汇聚,身后的水溺子也已追赶上来,竟然把董鹿等人夹在了中间,来了个包饺子。   “拼了!”董鹿脸色煞白,却仍旧强行镇定,低声道,“听好了,就算是被孽灵逮住也要稳住心神,如果被迷了心窍寄生就全完了——”   孽灵似乎也相当清楚这一点,不等几位修士和妖族做好准备便一拥而上,以格外离谱的速度扑来。   隋辨手忙脚乱地用没拉着薛小年的手翻兜找最后的符纸,耳边听到绿毛的尖叫和董鹿佘龙的怒吼,肩膀上却觉得猛然一轻。   原本靠着他支撑的薛小年动了,刚站稳便将隋辨轻轻推开,脚尖一勾一挑,将绿毛掉在地上的长剑挑了起来,正正好好地握住了剑柄。   隋辨张着嘴,瞧见薛小年右手持剑,随意地拿在手里摆了摆,动作里颇显出几分挑剔。   这情绪一闪而过,不等绿毛反应,薛小年已推开佘龙,正身而立,原本干巴巴的剑刃骤然附上一层霜白寒光。   随着他勾手一挥,剑气势如长虹,凛然而去,没入挡在前方的几头孽灵身体。   剑光没体,如明光驱散黑夜,孽灵连抽动都未能抽动几下,便化作青烟消散。   原本群聚的孽灵顷刻间消去大半,董鹿等人从震惊中回神,扭头寻找剑光来处。   薛小年手中剑仍在微微轻颤,似臣服似恐惧。月光映照着持剑之人的脸,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残留着严律留下的血污,发丝凌乱,压着他带着温和笑意的眼。   几声微弱的断裂声响起,剑身上多出数道裂痕。   绿毛看着自己的剑,“嘎”地叫了一声,晕了。   同时,薛小年低头摸了摸鼻子,摸到一把红。他鼻中淌出血来。 第6章   求鲤江附近今夜格外热闹,胡旭杰一路开到地方,连着撞了四五头孽灵,赶到地方的时候仙门的三辆车也刚好停稳车。   仙门停车的位置相当讲究,车头车位均贴了复杂的符纸,胡旭杰的车一开过来,对面就下来人给他指了个方位。   胡旭杰按对方的指点停车下来,立马有仙门弟子过来给他的车补贴符纸。   四辆车在这个小驻车地围成了一个小圈,胡旭杰等人就站在圈中。   周围随后而至的孽灵一踏到这小圈的范围之内或触碰到车,躯体便立刻如蜡遇火般消融,只能乱叫着退后,却仍不死心地围着车阵乱转,虎视眈眈地看着圈内的猎物。   “怎么就你们几个?”胡旭杰张望,“严哥呢?你们那个女娃娃领导呢?”   仙门今天来的都是年轻人,所有人攒一起的出活儿次数估计都没胡旭杰一年的多,遇事只会听指挥,问什么都是三不知,也就那个医修还说了句:“鹿姐来之时就已经观察过了附近的地形,她知道我们会把车阵摆在这里,肯定会向这边来的。”   胡旭杰叹了口气,只能抱着胳膊焦急等待,嘴里还在小声叨叨抱怨。   好在不消片刻,远处林子里便传来动静,隋辨率先拖着薛小年跑出,佘龙和董鹿一左一右架着绿毛紧随其后,绿毛被他俩扛着,脚不沾地蔫头耷脑,模样十分可怜。   紧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的几头孽灵种类混杂,可见几人也是被骤然加多的孽灵打的猝不及防,经过了一番拉扯打斗,个个儿灰头土脸,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车阵内的人赶紧接应,胡旭杰干脆跑出车阵,将阵外的孽灵勉强清理掉一些,接住了已经快要栽倒的隋辨。   隋辨脚下打了个磕绊,一头栽到胡旭杰面前,被他提溜着衣领揪了起来。   而他架着的本该是具死尸的薛小年却轻飘飘地站稳了脚,顺道还将已经昏了头的隋辨给扒拉一圈,让他正对着车阵跑。   车阵里的仙门弟子并不知道江边的变故,见着喘气儿的薛小年,顿时都傻了眼,医修呆呆道:“他、他这是回光返照?不能够啊,他当时是真死了!”   那边儿佘龙董鹿连拉带拽地将绿毛也弄进了车阵内,俩人累得够呛,把绿毛跟烂泥一样丢在地上。   医修又吓了一跳:“他死了?不能够啊,他当时是活着的啊!”   “别吵吵,”佘龙弯着腰扶着膝盖,边喘边说,“没死,晕了而已。”   胡旭杰疑惑:“不会是吓晕的吧?”   “气晕的。”佘龙说完,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薛小年,“他……哎,算了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严哥还在江边呢!”   仙门弟子仍旧惊疑不定,死而复生毕竟是件离谱的事情,尤其是修士们多少都知道“寄生”这一茬,看薛小年的眼神就更警惕复杂。   薛小年对周围这些目光和声音并不在意,反倒对组成车阵的车十分感兴趣,背着手慢慢踱步,时不时曲起手指敲敲车顶盖,摸摸车玻璃。   等遛完了一圈儿,才又慢吞吞地走回隋辨身边,对周围人露出一个笑来。   他本就生的白皙,死过一遭,脸色更是苍白如纸,脸颊上还残留着严律拍他脸颊时留下的血污,混着没能完全清理干净的鼻血晕开一片,即便此人长得十分俊秀,但这一笑竟然显出些艳丽的诡谲来。   其他人被这笑容笑出了一身白毛汗,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   胡旭杰却管不了这么多,急吼吼道:“可不咋的,严哥还没回来呢!快快,那破烂阵要怎么修复才行?要不行我现在杀回去,省的在这儿跟你们这群老牛鼻子耗时间!”   “没人拦着你找死,别耽误我干正事儿。”董鹿一路跑的艰难,刚开始的惊慌随着时间推移已经变成了愤怒,没好气地怼了胡旭杰一句,又问同门,“东西准备好了吗?”   医修原本正蹲在地上检查绿毛的情况,闻言抬头道:“咱们来的急,车里备的处理过的纸不多,都凑到一起了,不知道够不够用。”   董鹿一挥手:“不够用也得够。行了,都别闲着,能动的都快叠起来。”   仙门的人有了主心骨,立刻从车上拖出一个小手提箱,打开一看,全是按不同用处归类码放整齐的黄纸,黄纸拿出,底部还放着几把匕首模样的法器。   几人分发了法器和黄纸,就站在车阵内折起纸来。   “你们搁这儿做手工呢?”胡旭杰不明所以,急道,“修阵啊!我瞅瞅,是要铁锹还是要榔头,我车里埋狗的时候还带了点儿工具,不知道用不用得上。”   董鹿撇他一眼,没有吱声,手指灵活翻飞,跟手里的黄纸纠缠。   “别急啊大胡,这都有用的,是最快的办法。”隋辨缓过劲儿来,见薛小年不像是要再死一次的样子,这才赶紧跟着叠纸,“求鲤江这边的阵年代太久,范围太大,光是定期维护就需要大量人手,咱们人实在不够,只能用救急的法子……”   胡旭杰打断他:“得得得,你真是比我都能啰嗦,说到底究竟要怎么做?”   说话间董鹿已经将那张黄纸折腾完毕,竟然看得出是只精巧纸鸟。她将纸鸟托在掌心中,咬破手指在纸鸟的尾巴上沾了点儿血,又对着吹了口气。   纸鸟沾了修士血的部位竟然窜起一簇小小的灵火,借着一口仙气儿缓缓地浮空,翅膀抖了抖,转瞬腾空而起,哆里哆嗦地朝着求鲤江方向飞去。   董鹿身后几个同门也已叠成了各自的纸鸟,用同样的方式放飞。飞的还没董鹿那只状态好,歪七扭八忽上忽下,好在有董鹿那只领头,倒也都没飞错方向。   隋辨解释:“这叫‘和平鸽’……用固阵的符纸叠成,到了江边就会落下抓稳,身上带有寄存的灵力,方便远距离催动,这方法可以短时间、大范围地稳固河里的大阵,就是比较脆弱,持续的时间也短,但严哥就可以撤退了。”   这话胡旭杰听懂了。   水溺子是孽灵的一种,孽灵又属于最低等的魔,但和先天魔不同,孽灵自世间生灵极端的七情六欲中而生,就算是剁成肉馅再一把灵火烧了,要不了多久也能重新凝聚,数量多了还容易异变,很是麻烦,只能定时清缴,或是像仙门这样,想方设法镇住。   那边董鹿等人仍在叠纸,一只只纸鸟飞起,尾部灵光拖出长长的一条光丝,在夜幕中如微小流星坠向求鲤江。   “差不多了,”见纸鸟都如预料般顺利洒出,董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快联系严祖宗回来。”   胡旭杰立马掏出手机要给严律打电话,号码还未拨出去,便见原本一言不发的薛小年忽然举起了手,指向前方。   他的手上还带着刚才染上的鼻血,指尖却很稳,口中用奇怪的发音吐出两个其他人听不懂的字。   不等别人细问,他手指的方向就有了动静。   前方原本只有孽灵游走的树林间忽然暴起数道刀光,孽灵又惧又惊,嘶叫退散,让出了一条道来,刚才还在江边断后的严律这会儿已提刀窜出,嘴里的烟已灭了,只是还习惯性地咬着,跑的飞快。   “哥!”胡旭杰喜道,抬脚就要冲出车阵迎接。   却见严律连连摆手,正疑惑,就瞧见严律身后紧随出几团模糊的白色轮廓,眨眼功夫就跑的近了,才瞧见那竟然是一头头卡车大小的水溺子。   水溺子比刚才在河里时体型更加庞大,身上密密麻麻插着未能融合的四肢脑袋。挨着地的那一面的胳膊腿早已因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而折断,或扭曲或露出骨头,百足虫似的快速在地上蠕动。   “妈啊!”佘龙张着嘴,“二度融合了!”   仙门的人已经看呆,胡旭杰当机立断地缩回脚,手撑喇叭对严律喊道:“哥,加把劲儿啊,我就不出去了,我跑的还没你快呢!”   严律隔老远对他竖了根中指。   “快快,快进车阵!”隋辨也很着急,“进来就没事了!”   “他进来咱们也得完蛋!车阵哪撑得住这种东西!”董鹿回过神,朝着隋辨的后脑勺拍了一声响的,“快去,我记得我还备了些‘沾光’在车里,都去找,都去找!”   她并非危言耸听,四辆车上贴着的符纸不知何时已经燃烧过半,显然是附着在上的术法正在逐渐失效,马上就要到期了。   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钻进车里一通乱翻,最后还是隋辨从后备箱里摸到了东西,立刻拿给董鹿分发下去。   符与叠纸之类的东西一向是董鹿擅长的,胡旭杰大眼一扫,见那些所谓的“沾光”果然又是些小物件,均是用纸扎出的枪似的玩意儿。   这回不等胡旭杰发问,董鹿等人已有所动作。   仙门术法催动的方式无非几种,气,神,血。   气是仙门修士夹杂着灵力的气,神则是指精神魂魄,这两者随着年代变迁天地间灵气枯竭都已逐渐难以掌握,修士们现在最常用也最依赖的就是自己的血,也是最直接的方式。   血为身体的一部分,本就夹杂修士的灵力,一些施术者无法好好掌控催动自己的灵力,这种方式便加大了术法成功的概率。   仙门弟子们咬破舌尖流出舌尖血,喷向手中的纸扎物件。   血一沾染,纸扎出的模型立刻膨胀,,眨眼间又成了一挺模样稍显奇怪的枪。   董鹿架起家伙事儿,高声喊道:“祖宗,你自己注意躲着,我们的准头可不敢保证!”   话音落下,枪口就已经迸出数道灵光,其余仙门弟子也立刻跟上,枪口中射出的却是一团团用缩力符裹住的灵力弹丸,高速扫射向前方的水溺子。   “仙门这几年的审美真的很难评,”佘龙看着董鹿等人手里的家伙事儿,嘟囔道,“我还是更喜欢前几年的冷兵器外形……”   符咒触碰到水溺子身体时迅速溶解,其中经过压缩的灵力立刻炸开,将水溺子的皮肉炸开一个大洞。   董鹿手中的法器在连射二三十余次后突然卡壳,并迅速自燃,化作片片纸灰飘落在地。   地上已落满大片纸灰,董鹿并不慌张,向后伸手,自有同门递上新的小模型。   严律猫腰低头,在一片飞灰狼藉中敏捷地躲避,没有了水溺子的追赶他便腾出手来,反身挥刀,抑制住四周癫狂的其余孽灵,自己闪身向车阵而来。   见严律安全,胡旭杰才松了口气,看看董鹿手里的东西,又转头看看隋辨。   隋辨意会:“是炼器的修士们捣鼓出的术法,有时候出门急没带正儿八经的法器,就用这个办法应急。用特殊纸扎模型与修士自己炼出的法器相关联,必要时以血为引,将没带出来的法器借来在模型上显形,不过力量只有原本法器的三分之一,可用的时间也很短。”   胡旭杰问:“行,道理我懂了,那为什么是这么个造型?”   隋辨推推眼镜:“这是鹿姐的个人爱好。”   这东西并不怎么常用,连胡旭杰也觉得稀奇,旁边的薛小年却扫了一眼后就不再多看,显然并不好奇,反倒瞧着严律左躲右闪满脸不耐烦的模样,露出些许笑意。   严律的动作很快,直接翻进了车阵,落地动作干脆利索,虽然表情很不怎么高兴,但呼吸并不怎么急促,这些事情并不算让他有多难应付。   “哥,你咋不放灵火把它们都给烧了?”胡旭杰问。   严律看着他,也不多说话,打了个响指,指尖窜起一团灵火,奔着大型水溺子飞去,没入那肥腻的肉中冒气一缕青烟,“噗”地灭了。   “你懂不懂什么叫‘二度融合’,”严律问,“你当我干殡葬的啊,逮着个什么都能炼了?”   胡旭杰让他骂了一顿,心虚地闭了嘴。   “刚才见着你们放的那个屁股发光的苍蝇飞过去了,我寻思差不多就回来了,搁岸边儿砍的肱二头肌都快爆炸了,烧又烧不完,跟韭菜似得一茬一茬,”严律皱着眉,语气愈发不好,扭脸看到薛小年,顿了顿,走近两步掰着他脸看,“啧”了一声,“怎么搞得这么埋汰,你们揍他了?”   佘龙叫屈:“哪儿啊哥,脸上那不你抹上去的吗,下巴颏的那是鼻血流的,你甭摸了,都让你给抹匀了。”   旁边儿隋辨也小声叫屈:“那叫‘和平鸽’,屁股发光的苍蝇不是萤火虫么?”   严律挨了俩人的反驳,噎了一下,咬着烟屁凶了吧唧道:“哪儿那么多废话,一个大胡就够碎嘴了。”   胡旭杰委屈:“哥!”   原本紧张的气氛让严律一搅合,全部乱了套。他一来,胡旭杰和佘龙就彻底放松了,连董鹿和隋辨都仿佛找到了靠山,应对周遭孽灵的动作也从容许多。   薛小年也不知道是听没听懂这些人的话,反正是笑了,用手掰开严律卡着自己的脸的手。   “你听得懂吗就笑?”严律没好气儿。   薛小年用自己的手抹掉了严律掌心的血污,动作十分迅速自然,嗓音还带着大病初愈似的沙哑,用古怪的语言说了一句话,严律的表情闪过一丝惊异。   “他说什么?”佘龙问。   严律低声道:“他说……”   “祖宗,差不多了,”董鹿手里最后一把“沾光”已经烧光,因为灵力耗损有些严重而满头大汗,但走过来时眼神却依旧很亮,“你过来时有没有看到和平鸽平稳落在江岸?”   严律没再继续话题,转而回道:“应该吧,反正我走时看到几只已经抓在了泥地里。”   董鹿点头,转身对其余人挥挥手:“快,不能再等了,直接催动和平鸽。”   剩余仙门弟子已经准备就绪,同时掐起剑指,沿身体几处穴位依次点过,才朝纸鸟放飞的方向一指:“起阵!”   令下而灵动,远处求鲤河方向升起一片柔和的淡金色光芒。   仙门撒出去的“和平鸽”终于全部到位,携带的符经过灵力催动,此时全部运作,以最快速度紧急抢修这附近的大阵。   河畔光芒交织缠绕直冲天机,直达头顶夜幕穹顶,如电流注入电网,迅速自一个点蔓延开,原本空无一物的天空中竟显出一个罩子的轮廓。   罩子笼罩的范围十分宽广,电流般的光芒扩散到目光已无法追随的远方,没入黑夜。   随着“罩子”闪现又消失,马路上原本还在挣扎的水溺子的身体顿时融化,只剩下满地污水。路上零星的邪祟也如触电般痛苦,顷刻间四散不见。   沿求鲤河的柔光仍在慢慢升腾,灵光碎屑在夜色中星星点点地漂浮,如梦似幻。   众人都不再说话,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天空,屏息静神直至光线消失,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严律点燃一根新烟,瞥了眼薛小年。   后者的表情依旧平静如水,只看向头顶大阵的目光略微闪动,分不清是被阵光照的还是其他。   佘龙眼见水溺子卡车大的肉白身躯消融,感慨道:“这大阵已经如此破败,还能有这样镇邪驱祟的力量,难以想象它完整时得多厉害。”   “这大阵除了求鲤江外还有两处,据说上古时祖宗们起阵时是想以三阵成一阵,守千万年太平,为此仙门与妖族摒弃前嫌,耗费各族巨大心血共铸大阵,”董鹿也难得见到如此壮观的场景,不由感叹,“只可惜是不是真的已不可考,沧海桑田,这些事儿都跟大阵铸造的方式一样都被埋没,只有些仙门祖辈传下来的史料还能找到零星记载了。”   严律没有吭声,安静地抽着烟。   缭绕上升的烟雾在夜色中聚拢消散,隐入无尽黑暗。   大阵重新运作,像老牛拉破车,吭哧吭哧的没眼看,但好歹是拉起来了,周围的孽灵邪祟顷刻间四散,求鲤江的夜总算是归于平静。   车阵上的符纸不知何时已燃烧殆尽,幸好大阵运行及时,否则车阵也已不保。   众人松了口气,董鹿道:“现在得赶紧回门里,要立刻让老太太知道今晚的事儿!简直是离谱,又是水溺子又是死人复活……”   说到这儿,她猛地住了口。原本已经放松的仙门众人立马又神经紧绷,目光瞬间都看向了薛小年。   对啊,这儿还有个不知是该死还是该活的人杵着呢!   意识到这个问题,除了严律外的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医修等小辈儿当时先离开,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只能询问董鹿和隋辨。   “好像是魂儿回来了,所以就醒了,”隋辨结结巴巴道,“我觉得没、没事儿的,他虽然更听不懂话了,还把点子的剑给弄裂了,不知道为啥忽然很牛逼了,但他没干别的,应该还是年儿……”   说到最后自己也很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医修皱眉道:“我也知道你希望薛小年没死,但自古以来所有记载死而复生的事多半都不是好事,不是寄生就是夺舍,怎么能轻易就把他带回来?”   “我已经检查过了,”董鹿抬起手打断他,“探魂仪器的结果显示他没问题,魂儿是薛小年,壳也是。探魂用的符是老太太亲自画的,你也知道,从没出过错。”   医修不好再多说什么。   老太太是仙门的大拿,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都无人能出其左右,是门里说一不二的存在,董鹿一提她老人家,其余弟子就没再吭声。   “……但妖族的手段还没用过,”董鹿看向严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祖宗,您要不要试试?咱们仙门单方面测试毕竟不保险嘛,您要是也看没事儿,我才方便把人带回仙门……他爹妈的后事儿还没商量,他也得过去听听呢。”   胡旭杰很不耐烦仙门总变着花让严律掺和到麻烦事里的举动,正要骂娘,就被佘龙拉了一把,冲他摇摇头,他这才不服气地闭上嘴。   严律没多说,董鹿是这辈儿仙门里难得跟他说得上话的,也是难得脑子清楚又确实有些能耐的修士,他不怎么反感董鹿的这种机灵劲儿,只叼着烟再次举起右臂。   他的右臂原本血肉模糊,这会儿再看却似乎已好了近半,指尖到小臂原本皮肉外翻的伤口已愈合成一道道收敛的刀口状的口子,云纹纹身也重新清晰起来,只是还带着不少干涸了的血污,看着有些埋汰。   严律并不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再次用之前捏小灵兽的法子,将小臂没有纹身覆盖的部位一抹。   这次出现的灵兽比之前那次强壮许多,虽然仍是小巧一只,却已看得出爪尖耳尖,除了依旧不大像狼之外,倒是看着灵动不少,不像先前那次仿徨一会儿才追出去,直接就奔着薛小年而去。   薛小年摊开手,任由严律的小灵兽落在掌心,随后极快地消融,渗入他的皮肤里,和他融为一体。   “这是……”董鹿疑惑。   “我的这个方法,找别人的魂儿可能不太行,找他的从没出过岔子,”严律咬着烟,随意道,“可以回去问问你们老太太,她心里有数儿。对了,老太太当年不还算过命么,全忘了?”   仙门的人这才想起确实是有这么档子事儿。   当年薛小年也就三四岁的年纪,薛国祥唐芽夫妻俩四处求医,当时比较先进的手段都用了,家里的积蓄折腾的七七八八,儿子却依旧油盐不进地疯傻着。   老太太看不下去,给薛小年算了一回命,得到了个命里带坎儿的结果,跨不过去就危及性命,跨得过去不仅能活,还有很大概率能脑袋清醒。   这茬之前董鹿也提到过,只是这种事儿,众人普遍都觉得是跨不过去坎儿的,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结局。   胡旭杰小声嘟囔:“真他娘的是医学奇迹啊!”   可能是这个理由也算是给了隋辨一点儿安慰,他托了托已经被蹭花了的啤酒瓶底眼镜,小心翼翼地跟薛小年说话:“年儿,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灵台清明,脑子忽然好使了,就按能高考的标准定义的那种好使就行,考研就算了。”   其余人:“……”   这小子和薛小年一起撒尿和泥地长大,性格却大相径庭,是个一紧张就会说胡话的憨货。   薛小年好似并不能完全明白隋辨在说什么,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兀自啰嗦。   沟通出了问题,隋辨更急了,只能又看向严律:“严哥,他好像真听不懂我说话。你好像能跟年儿交流,他刚才还跟你说话来着,说的什么?”   严律夹着烟头的手顿了顿,脸上难得露出些许复杂之色:“他还记得一点儿临死前的记忆,说自己是找死,没救下来也没必要愧疚。”   隋辨一愣,恍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时薛小年出事儿时只有他一个人在,也是他下水把他给捞上来的,最开始也是他答应的薛小年带他来江边祭拜,没想到却出了这种变故,说不懊悔愧疚是不可能的,要不然也不会俩眼哭的像核桃。   没想到薛小年当时是这么想的,也没想到薛小年复活后要说的第一件事儿也是这个。   想到这儿,隋辨两眼一红,“嗷”一嗓子又嚎起来:“年儿,我对不起你啊!你说我为啥就非得跑去拿水呢,哪怕我让你就着江水喝两口呢——”   其他人被他这一嗓子吓得够呛,地上的绿毛原本晕着,也被他给喊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双眼朦胧地左看右看:“孽灵!邪祟!我剑呢,我剑呢?!”   场面乱糟糟,绿毛之前被水溺子迷过心窍,精神不是很稳定,脑子也迷迷糊糊,就惦记自己的宝贝剑,董鹿只能让其他弟子把他捞上车。   她带来的人手本就不够,这会儿都已经累得连站着都费劲,见薛小年已经经过仙门和妖族两边的测试都没什么问题,虽然依旧心存疑虑,但还是听从董鹿的安排,各自上车。   薛小年只静静瞧着,观察了片刻,低头思索几秒,再抬头时竟生涩且僵硬地说出一句话来:“死,不算,也不算真正活过。”   说的并不是之前那种晦涩难懂的古语,竟然是略难分辨的现代语言,只是发音奇怪语序混乱,像是刚接受一门新语言,正尝试将这些混乱的词语重组。   “你看你看,我就说这小子会说话,之前都是装的,”胡旭杰一拍大腿,“心眼真多啊!”   不等别人琢磨薛小年是什么意思,就见他对严律略略笑道:“没想到,我还有履约的机会。” 第7章   早几步上车的人没听清这句低语,胡旭杰等人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这话说的很微妙,几人甚至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佘龙脑瓜子转得快,左右看了看,见仙门除了董鹿外没人在场,这才低声问严律:“哥,你跟薛小年……跟这人以前就认识?履约是什么意思?”   严律缓慢地感觉到一些情绪从心头浮起,但他无法分辨。   “……我跟他当年说定,”严律按灭烟头,推了胡旭杰一把示意他去开车,“等他成神成仙,就来跟我干一架狠的。”   他不打算再过多解释,反倒是薛小年笑眯眯地温声道:“他,允许我我杀了他。”可能是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很乱,他又蹙眉思索了几秒,展颜笑道,“他希望我杀了他,我应了。”   虽说他好像已会说现代语,但无论是语序还是发音都十分古怪,偏偏声音柔和,态度和举止也没了之前的疯癫,薄唇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字节。   这种不协调感在夏夜中格外诡异。   成神成仙,这曾是入仙门修行之人最高的最求。   仙门里有个说法,说天地初开时灵气充沛,先诞生神祗——当时统称“上神”——魔怪,后才有人、妖等各族。   人生来短寿且身体脆弱,一度生存艰难,但躯壳却最适合吸纳天地灵气,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得上神指点,一批人开始修行,这过程漫长艰辛,经过一代代传承才终于修得与妖族差不多的寿数,虽依旧没有强健的身体,但却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术法。   后上神们或陨落或永眠,各族为抢夺资源而开始混战,妖族生性好斗,内部细分各族且族与族之间互不对付,打得胳膊腿儿乱飞。   为了在这种环境中生存并且庇护没有修行能力的同类,修士们攒成一团,仙门就此诞生。那段各族都打得鼻青脸肿甚至个别族团灭嗝屁的年代,在仙门的记载中被称为“混战时期”,人与妖之间的梁子也在那时候结大了。   人称妖为“异族”,妖把人当“牲畜”或“猎物”,打得越来越凶,四处死人死妖,尸山堆积,孽灵因此大盛横行,造成的后果相当惨重,这都是后话。   那会儿或许是因为压力激起了斗志,仙门中人的修行进度突飞猛进,终于有人悟得大道,得以飞升成仙,寿数与能力都不再是普通修士可比。   自此仙门鼎盛,弟子如云。   人本就天生机敏,很快就根据自身能力不同而发展出剑、炼器、医等等各种路子,都试图以最快最适合自己的方式跳脱尘世,俯瞰众生。   用严律的话说就是:累死累活修行,可算是有个奔头了!卷,都卷起来!   但传说是这么传的,修成正果飞升成仙毕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自己努不努力是一回事儿,天赋与机缘又是另一回事儿。   哪怕是当年仙门鼎盛时期都没几个真成事儿的,更别提灵气枯竭后的现代仙门,几乎只把什么神仙当做神话故事罢了。   别说是“修成”,就连能说一句“我有望成仙”的人都少得可怜。   但在今夜,从严律和这个“薛小年”的谈话中却显出一丝平常——仿佛这人曾经有望成仙,只是在等时机到来。   在今夜之前,包括胡旭杰在内的人都只对严律有个“活了很多年”的印象,严律自己也从不提起自己具体的寿数,他仿佛就只是活着,周围的一切都在变换更迭,都与他无关。但在这会儿,严律却好像第一次与世界有了个新的关联点,只是这关联点太久远,已久远到甚至没有具体记载的蛮荒年代。   在那个年代,或许“小仙童”并不是只喊着玩一玩,毕竟那会儿还真的有神与仙。   隋辨张了张嘴,硬生生将那句“你俩到底今年贵庚”的话咽了下去。   这感觉不仅诡异,甚至还不真实。   但“薛小年”的那句“杀了他”所有人都听得懂,仙门与妖的关系在早些时期一直都是水火不容,两边儿手上都沾着对方的血,当年这小子如果真有成仙的能力,以早期仙门的作风,确实是要严律这个大妖的脑袋来震慑四方,但——   “消停消停吧,”严律不耐烦道,“当年或许还有点盼头,现在你这小身板儿,杀鸡都费劲,还杀我呢。”   这大长话薛小年似乎还是不太能理解,微微歪头,表情有些困惑。   胡旭杰虽然还没搞清状况,但见他这模样,立马跟严律告状:“哥,你看你看,他又装无辜呢!”   严律感觉自己头疼欲裂,直接无视了这话,扭头对还处在混乱中的董鹿道:“行了,有问题回去问你们老太太,折腾一晚上,我得睡觉。”   这话倒是不假,一晚上连惊带打,众人都已经累得够呛,尤其是绿毛,医修诊断这小子被迷了心窍后又经历巨大打击,心神俱损,得带回门里观察治疗。   其余人都看向薛小年,这位“巨大打击”手里还拎着破损的长剑,气定神闲。   求鲤江的问题暂时性压制,这会儿就要打道回府,董鹿本已经安排好了薛小年的位置,但没想到对方却一动不动,任由隋辨喊了好几声也脚跟不挪地扎在原地,好像又听不懂话了。   “你上你们那边儿的车,坐,坐车,人进里边儿屁股挨着坐垫儿,懂不懂?”胡旭杰拉开好声好气的隋辨,连比划带吼,“别又装听不懂啊,当我不知道呢?”   说完就见薛小年抬起了脚,却没往仙门这边儿来,反倒是走到了严律他们开来的车前。   严律正靠在车上抽烟,见薛小年过来也没挪窝,半眯着眼看他。   薛小年不紧不慢地踱步到车边儿,对严律扬了扬下巴。   这动作幅度并不大,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带了几分以前从没有过的生动,倒比之前更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了。   “他啥意思,要坐咱们的车?”胡旭杰懵了,“哥,哥?”   严律看着薛小年,对方的天生一双看谁都没有杂念的眼,千余年时光变迁,严律发觉自己好像从没见到过和他一样的双眼。   “算了,先走要紧。”严律直起身,“大胡开车。”   胡旭杰瞪了薛小年一眼,不情不愿地朝驾驶座走,边走还边嘱咐:“你做后座,跟小龙一起。”   薛小年往后座看了一眼,一动不动。   后座的佘龙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嫌弃我?   严律原本都已拉开了副驾的门,见这架势顿了顿,想起来了:“对,他是有这么个不爱跟别人挨着的毛病……得了胡,你去后座,我开车,让他坐副驾。”   胡旭杰两眼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律,又看看薛小年。   薛小年这会儿又听得懂了,慢悠悠地走到副驾的位置,先审视了一下内部构造,又琢磨了一下车门座椅,这才坐了进去。   董鹿一晚上的折腾下来早没了脾气,见他这样也只能无奈地摆摆手,招呼隋辨上车。   没成想隋辨也“呲溜”一下挤到了严律那辆车的后座,不由分说地坐到了佘龙身边儿:“哥,我跟你们一起呗。年儿要是半道又离魂儿什么的,我好歹还能起个阵撑一撑。”   严律早习惯了隋辨这二了吧唧的模样,隔着车窗跟满脸无语的董鹿摆摆手,后者叹口气回到自个儿车上,仙门的车就发动走在了前头。   把车喇叭不耐烦地按了三四下,严律又咬着烟问车外的胡旭杰:“上不上车?不上你自个儿跑回去,怎么这么愁人呢?”   胡旭杰挨了一顿呲儿,表情既愤怒又委屈,气哼哼地坐上后座,把隋辨挤得像是缺德厂商生产的夹心面包里干巴消瘦的夹心,抱着手臂不满的嘀咕:“亲兄弟也就这待遇了!副驾,哼,副驾!自打我拿了驾照,跟严哥出门儿我就没摸过副驾坐垫……”   “你那嘴就没个消停时候是吧?”严律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胡旭杰,成功把他的嘴堵上后,又扭头对薛小年说话,“把安全带带上,知道怎么用吗?算了,你现在就是个土老帽,看到旁边那东西没,对,拉一下。”   薛小年摸到安全带的位置拉了下,动作有点儿迟缓,严律看不下去,接手拽过来,低头给他扣上了。   这一低头,正瞧见他手里还拿着把长剑,怪眼熟的。   “这不绿头发小子的宝贝疙瘩吗?”严律惊讶道,“怎么裂成这样了?”   佘龙道:“这你得问他,他给人孩子都气晕过去了,没听那边的大夫说吗,重大打击!”   严律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看看薛小年,后者倒是神态自若,组织语言的速度很慢,但还算能听懂。薛小年将剑拿起来,用古语道:“随手捡到,用了一下就坏了。”   “用一下就坏了?”严律没明白,“这难道是个地摊货?”不能够啊,他应该不会看错眼。   “呃,可能也不太便宜,”隋辨小声道,“那是肖家买的,听说算个古董了。你们也知道,肖家买东西都讲究个贵重……”   严律当机立断:“他是你们那边儿的人,这钱算不到我们头上!”   “就是,”胡旭杰立刻跟上,“你们哪儿福利不是还挺不错吗,找你们老太太报销!”   隋辨刚要说话,严律一脚油门,车就发动了,快的像慢两步就被讹了似得,把隋辨的话都给颠回了肚子里。   副驾上的薛小年拿着剑沉思三秒,忽然一扭脸,将剑朝后座一丢,正落在胡旭杰怀里,随即抱起胳膊,脸上一副不谙世事的无辜,说话依旧不太熟练:“听不懂,给你了。”   这套动作过于行云流水,胡旭杰抱着剑反应半天,看看剑又看看薛小年,勃然大怒,跟严律告状:“太过分了哥,这小子真的坏,对他有利的事儿他耳聪目明,这会儿又装自己是外国人了!”   严律没绷住,笑了。   他本是天生不好惹的相貌,又常年一副看谁都心烦的表情,眉心都因为时常皱眉而有一道浅浅的竖痕,这一笑却全都舒展开了。   他极少有过开怀大笑的时候,别说是隋辨,就连胡旭杰和佘龙都没怎么见过,连追究薛小年行为的事儿都给忘了。   “他一说我才想起来,你语言系统是给加载上了吗?学的还挺快,”严律问,“改明儿学门外语,回头给我翻译翻译外国电影。”   薛小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调缓慢道:“这里,还很混沌,只依稀有些零碎记忆,但语言说话的方式似乎还记得。”   严律略明白了些,这身体内的魂儿原本就是个残缺不全的,所以才会天生痴傻,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他的记忆才会也跟着不怎么健全,哪怕现在魂魄已全乎个儿了,留在脑子里的记忆还是碎片化的。   也因此他对周围事物的理解都很模糊,全凭之前留下的习惯和本能在活动。   “还挺玄乎,”胡旭杰嘟囔,“就是蔫儿坏,以前还是傻子的时候我就瞧出来这小子蔫儿坏了,就这严哥都不管!”   现在薛小年的脑子里是两套记忆,混乱都是轻的,没有整个人错乱已经很不错了。   薛小年状态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是依旧苍白无血色,看胡旭杰的眼神颇有些狮子看吉娃娃在脚边儿乱叫的怜悯和慈爱,低声问严律:“他是,你的侍从?”   这词儿严律都好多年没听过了,法治社会,现在谁还讲究这个,含糊道:“算吧,也不算,我跟你解释不清。”   “不如钺戎,”薛小年又说,“钺戎呢?为什么不跟你来?”   胡旭杰虽不知道“钺戎”是谁,但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嫌弃,正要发火,就被严律短短几个字儿给打断了。   严律脸上刚才还残存的笑影儿淡了,开着车平稳地拐过一个弯:“早死了。”继而又说,“他那支儿,也就三百来年的寿命,哪儿活的到现在。”   轻描淡写,似乎这些生死的事情在他眼里不过是树叶落下花瓣枯萎而已,不足为奇。   后座的三人被他这有些木然的态度震到,一时都没说话。   只有薛小年,与他的表情也没多少区别,平静地点点头:“我师父呢?他若在,大阵不会破落至此。”   “也死了。”严律又吐出三个字,“都死了。多在这世上活两年你就知道了,现在的世界已经不需要神和仙了。”   -   凌晨三点多,严律驾车开进市。   即使是凌晨,街道上仍有行人走动,街道灯火通明。路过几家酒吧,门口喝的烂醉的小年轻站了一排在呕吐,还有几个对着绿化带解着皮带。   流浪汉窝在银行自助取款机旁,怀里抱着只正吐舌头的狗。   二半夜不睡觉的跑车司机踩着油门从人和狗前的马路上飞驰而过。   薛小年静静地看着车窗外,即使脑海中隐约还残留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窗外的一切对他来说应该还是陌生新奇的,但他的表情却并未有多少起伏,路灯一段段闪过,他的面孔在暗淡和清晰之间交叠,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说话,后座仨人倒是一直嘀嘀咕咕没个消停。   胡旭杰拿着已经破损的剑捣鼓了半天,非常困惑:“这玩意儿真值那么多钱?我瞅着也就我们家楼下收废品那老头儿要。”   “别是假货吧,”佘龙也说,“哪有用一下就裂这样的?烧火棍都比这个结实。”   隋辨赶紧解释:“真的真的,点子说这事儿的时候年儿也在场呢!”   “他那脑子现在时灵时不灵的,都死一回的人了说话不可信。”胡旭杰不由分说,把剑一把塞到隋辨手里,“拿着拿着,等会儿到仙门了你去跟绿毛说啊,安慰安慰,顺道跟他说明白了这可不干我们妖的事儿。”   后座仨年轻人吵的厉害,薛小年忽然转过头来问严律,用的还是古语:“去仙门?”   “嗯,”严律开着车,脸上已显出些无聊来,“不把你送去让老太太过了眼,刚才那卷头发的小姑娘放不了心。刚好也确实有事儿要嘱咐,顺道处理完我好直接回家睡觉。”   薛小年的脸上今夜头回闪过一丝惊讶:“去仙门为何不去六峰?你现在不住在弥弥山?”   严律打了个哈欠:“弥弥山?早八百年都给挖平了吧,就算没挖平,现在估计也都是人,住那儿还不如找个好点儿的小区呢,有网有电的还能点外卖。”   薛小年沉默几秒,看表情是在努力把严律说的这些话跟自己的记忆对照,可惜原本记忆就残缺得够呛,他依旧半懂不懂:“六峰呢?那可是六座山,比你那独苗老巢保留下来的机会大些。”   “埋汰谁呢,”严律看他,“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是有发展不错的,你进去得掏钱买门票!”   当年妖族与仙门势如水火,混战时期打得你死我活,严律常居弥弥山,仙门修士多出自六峰之中,即使是到了后期两方关系缓和,出入对方山头的时候也多少带着谨慎。   没想到千年之后,两边儿老家已经一起被抄了。   大哥别笑二哥,两位时代余孽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   “……但也不是完全去不了,”严律忽然又说,继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咱们现在就过去。”   薛小年瞧了瞧他,叹口气:“你每次这么笑,都像是埋了骨头就偷乐的狗。”   严律凶狠地看了他一眼,后者笑得天真无邪,任谁看了都觉得他说什么话都是无心的。   严律嘴里骂了句难听的,拧开车内音箱,车在摇滚乐的声音里一路前进。   抵达老市场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夏天天白的早,个别勤快的早餐摊已经冒起了蒸煮食物的烟气儿。   老市场这附近都是老建筑,街道规划的也不怎么样,稍显狭窄,从车窗里就能看到两边铺面亮起的灯,睡眼惺忪的老板拿着牙刷杯子蹲在门口边刷牙边朝下水道口吐泡沫。   薛小年一路看过来,越向市区开天越亮,天越亮烟火气越浓,路灯还未到熄灯的时候,和已经逐渐开始一户户亮起赶早班赶上学的居民楼的灯光互相映衬。   车终于开到一处老建筑楼前,仙门的三辆车先一步到了,车上下来的年轻人们个个面色疲惫,也就董鹿看着还精神一些。   “就这儿,”严律找地方停好车,“现在这儿就是仙门所在的地方。”   后座三位已经娴熟地拉开车门下去,薛小年落后半步下车,出来时已经有人朝着老楼的一个门里走去。   楼下一层已开满了商铺,除了卖早餐的店外,还有各色餐饮店和卖中老年衣服的店,都挂着大红大紫的招牌,门口的对联儿斑驳皱巴,透露出老旧的喜庆。   杂货店却是最早开门的,虽然只开了一盏门头灯,但也能看清店里摆着的纸本文具。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坐在门前的马扎上看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报纸,边看边往嘴里塞刚出锅的油条,见仙门和严律的车前后脚到来也不稀奇,笑眯眯地跟人打招呼。   “昨儿夜里又跑哪儿出活儿去了?”老头跟大胡说话,也没忘了朝严律招招手,指指自己旁边塑料袋里一兜的油条,“吃点不?”   严律摆了摆手,胡旭杰替他说话:“不吃了不吃了,老乔,你们老太太醒了没?”   “那我哪儿知道,自己上去问。”老头又咬了口油条,扭脸过来跟薛小年说道,“小年儿,健健康康的啊,你爸妈走了也放心。嗐,跟你说也没啥用,你又听不懂。”   薛小年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讲话,略有些意外,老头却已经拿起报纸又挡上了脸,继续啃起油条。   “走吧,这个点儿门里的人应该都起来了,”董鹿道,“咱们进去吧。”   言罢,已经抬脚走向老楼一扇门内。   薛小年这才知道具体要进的地方是哪里,只见这门上左右贴着粗制滥造的红色春联,上面写着的字符他并不完全能辨别,大门左侧挂着一块破破烂烂的金属牌,同样写着几个他不太认识的大字。   严律本来已经走出去两步,这会儿又倒退回来跟他道:“认识吗?”   “略感熟悉,”薛小年道,“但不完全认识。”   “那肯定,你这身体都快算半个失学儿童了。”严律咬着烟,指着那块儿金属牌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六峰村老年生活俱乐部。看到了吧,六峰,这怎么不算传承怎么不算不忘初心?”   薛小年:“……”   正说着,里头走出一队老太太,身着鲜艳的统一舞服手里拿着花哨的大扇子,提着蓝牙音箱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瞧见严律还打招呼:“小严啊,又不去上班来这儿混日子啊?”   严律:“……” 第8章   说是六峰村,其实并不存在这么一个村子。   一两百年前城市的发展还没这么迅猛,仙门修士大多住的很近,几乎就在隔壁村或镇,这样一旦有棘手的活儿就能直接求助求援,同时也方便互相打掩护以及对小辈儿传授术法。   后来时代发展,城市的范围逐渐扩大,曾经的村庄一个个被吸纳进钢筋水泥的庞大现代都市里,当时的仙门掌事眼光还不错,带全门并入城市的同时不忘利用仙门积累的复杂人脉关系搞投资做生意,虽说做的都不算太成功,但也算能在房价还没飞涨的当年买下几处楼盘,“六峰村”就是当时为了聚拢人手搞起的名字,让处在时代变迁中飘摇动荡的仙门有了落脚的地方。   也因此仙门在修行方面虽然衰落,却在经费方面并不十分发愁。   将今夜一起来的几个年轻修士安排回家之后,董鹿让医修和隋辨扛着绿毛,自己打头带人走进这栋建筑。   和老楼外的斑驳陈旧不同,一踏进那扇摇摇欲坠仿佛刮个六级风都得全面坍塌的大门,里面的装修布置风格顿时转变,十分现代化。   老楼从外部看只有四层,一楼一半出租给了商户,剩下一半装修成了活动中心的接待厅,二层有专门打麻将和打乒乓球的房间等等娱乐室,附近老头老太太基本也就在这两层活动。   从第三层开始装饰就有了比较大的改变,多了许多看似多余的装饰,但摆放的位置却很讲究,门口挂了牌子告知外人这一层是员工休息区,需要密码或员工刷卡才能进入。   薛小年虽记忆混沌,但身体似乎对这地方并不陌生,跟随上楼的速度不紧不慢,始终和严律保持并肩而行,连上楼梯都得挤一起。   这小子以前疯疯癫癫,身体锻炼却没落下,因为天生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又常年留在老市场这地方,被门里人带着操练,日积月累下来竟然长得挺拔结实,跟严律并肩走差点给他挤得一趔趄。   严律不耐烦地低声道:“你慢走两步能累死你是怎么着?就非得跟我挤这点地方。”   “不知道,身体在走,”薛小年还挺无辜,“好像常这样。”   胡旭杰在俩人屁股后头几次想超车都没别过去,气急败坏地骂道:“可不咋的!三天两头就丢我们那边儿,我们出活儿就严哥在家看着,严哥出活儿了还得带着,你都他大爷跟出肌肉记忆了!”   薛小年微微侧着头听胡旭杰说话,目光却落在严律脸上。   严律扭头朝着胡旭杰的脑瓜子来了一巴掌:“闭嘴。”   “……什么是肌肉记忆?”薛小年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隔了几秒才接出几个字来。   胡旭杰被问到了:“呃,就是习惯了。”   薛小年“哦”了一声,把最后三个字在嘴里嚼了嚼:“习惯了。”   严律并不是很想谈论这些事情,好在楼梯并不长,说话间已经上了四楼。   一踏上通往四楼的最后一道阶梯,便感到四周灵气充盈,这里大概是有个借灵气的阵在。   几人脚一落地,原本没人的四层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个中年男人来,见严律也在,客气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男人面有倦容,董鹿一见到他便迎了上去,医修拖着半死不活的绿毛也跟着上前,低声喊了句:“爸,他让水溺子迷了心窍,得仔细检查检查。”   “这么严重?”中年男人皱眉道,“他哥这两天就在门里,怎么跟肖家交代?”   绿毛本来闭着眼,这会儿突然睁开:“我没事儿,让我自己跟我哥说,你们不用操心。”   倒是还挺讲义气。   董鹿低声向男人询问老太太的情况,男人话并不多,只摇了摇头便转身离开,临走前嘱咐了下让自己儿子等会儿把绿毛送去最近的医务室,这才匆匆走人,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董鹿的脸上终于露出失望和焦虑,转身对严律道:“对不起啊祖宗,我姥姥、哦,老太太吃了药睡到现在还没醒,医修不建议现在吵醒她。不过你放心,我就在这儿守着,她一醒我就能立刻告诉她现在的情况。”   这也不算超出严律预料。   老太太年纪委实已不小,要是常人这会儿估计坟头草都割了几茬,也只有有些能力的修士能活到现在,可惜毕竟还是人,身体已经垮了。   “你们倒是清闲,”胡旭杰叉着腰叹气,“哥儿几个倒是累够呛,这一晚上折腾。”   看胡旭杰和佘龙灰头土脸的样子,董鹿有点儿不好意思:“这样,要不你们就直接在仙门休息,我给你们安排房间。”   “先不说这个,”严律一摆手,打断董鹿的话,“你带来的那几个小子,你得给个合理点儿的说法,让他们出门别乱说话,他的事儿没必要闹得所有人都知道。”   说着朝一旁站着的薛小年扬扬下巴。   薛小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了附近的沙发边儿,先用手研究着按了按,似乎对手感十分满意,一屁股坐了上去,无师自通地向后一靠,手动了动,竟然从靠枕下揪出一只遥控器,“啪”地按开了墙上挂着的电视机。   隋辨看懵了:“那遥控器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原来让你给塞起来了!”   “不记得,”薛小年在其他人震惊的目光中淡笑道,“只是身体好像记得这么做。”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表情,兀自看起了电视机上乱七八糟的节目。   董鹿面露无奈,跟严律点头道:“放心,我已经跟他们嘱咐过了。今天我带出去的都是门里没什么根基的小辈儿,对小年本就了解不多,我已经糊弄过去了。”   严律对她的处事挺放心,“嗯”了声,又想起另一茬:“还有,那江里不对劲儿。除了大量水溺子外,好像还有小孩儿的哭声,不像是与水溺子一起的,有些古怪,你先去查查,等明天你姥醒了再知会她。”   “哭声?”董鹿茫然,“什么哭声?”   一道虚了吧唧的声音响起,是已经快被扶走的绿毛:“他没说错,我也听见了,那声儿不对,听了就头晕,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快就控不住剑了……对了,我剑呢?”   其他人怕他再见到他那剑又嘎过去,赶紧让医修给他扛走了,隋辨还跟着一道过去,边走边叨叨:“那什么,等会儿给你插上仪器,你躺着了,手脚都捆着了,我再跟你好好说这事儿……”   绿毛脚不挨地的被俩人架着走了。   “我先让门里得空的人去查查求鲤江附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出什么事儿,或许还真的和薛叔唐姨有些关系。”董鹿道,“我现在带你们去休息?”   严律抬起手,回头对佘龙道:“你先回去,老棉的烂摊子你还得盯一盯。这几天你得费神儿了,回头给你发奖金。”   “小事儿,我今天晚上也没干什么。”佘龙笑着点头,“那我先走了,既然要一直盯着,我得多派出人手过去。”   “等会儿,让大胡开车把你送过去,”严律掏出车钥匙丢给胡旭杰,又对胡旭杰嘱咐,“你也别闲着,撒消息出去问问求鲤江那片儿有没有妖活动过,最好是没有牵扯,否则他们知道我会怎么处理。”   胡旭杰接过钥匙,还没说话,严律又把自己钱夹子丢了过去:“再买点儿吃的,你跟小龙的伙食费我报销。”   “行,那我现在去联系人,”胡旭杰把钥匙和钱夹子都收好,“我俩都走了,哥你去哪儿呢?”   严律刚开了个口:“回家睡觉,反正也就两条街……”余光就瞧见原本靠坐在沙发上的薛小年动了动。   薛小年从沙发上站起身,表情有点儿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还是在笑,只是眼里看不到笑意,直勾勾地看着严律。   他那眼神儿竟然和以前的薛小年十分相似,干净纯真到有点儿虚假。上回这眼神出来时,一个欺负他的地痞被他抡着钢管追了三条街,脑袋还让开了瓢。   “……算了,”严律捏捏鼻梁,“找个地方,灵力耗得有点儿多,我得睡一觉。”   胡旭杰看看严律,又看看薛小年,又看看严律,憋出一句话:“哥,他是不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屁股上挨了严律一脚,胡旭杰跟佘龙小跑着走了。   仙门三楼一半都是专供门内弟子休息的地方,但严律却很少在这地方休息。   妖这些年已逐渐凋零,数量相较严律记忆中混战时期的规模已基本缩水了一半,这一半里还有些混血混得妖血已十分稀薄的那种。   妖们选择隐入人族的社会生活,近年已基本混作一团,人族普通人大多是不知道这茬的,两边活的倒是都还行,早没了早年的剑拔弩张。   但妖和仙门修士们的关系却依旧十分微妙,尤其是严律这样已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大妖,在这里出现时多少会有些尴尬,严律就像是参加团建时的领导,他一来,底下的人就浑身刺挠。   严律也不习惯待在别人地盘儿,所以平时也不爱往这边来。   董鹿把他和薛小年引到三楼,这地方布置的有些像公寓楼,有带小厨房的公区,冰箱餐桌一应俱全,还有沙发茶几,只是旁边儿还单辟出个区域,摆满了可供随意拿取的符纸,墙上依次挂着木质小剑、匕首等常用法器,桌上还摆了好几个小罐,里头装的是混了符纸灰烬的草木灰。   “你们住这儿吧,”董鹿给两人选了个挨着的房间,用两张启门符打开了房间门,“冰箱里有吃的东西,有事儿就用传声符,会有人过来解决。门我就不上阵了,不方便你们进出。”   交代完洗漱室和换洗物品的位置,董鹿又看了看薛小年,犹豫着又说:“等会儿可能还要说一说薛叔唐姨的后事儿……”   薛小年并未答话,严律摆了摆手:“我跟他解释,你先回去瞅瞅你们老太太吧。”   董鹿如蒙大赦,感激地对严律道谢后脚步匆匆地走了。   “现在门里管事儿的,哦,就掌门老太太,是她亲姥姥,”严律见人已经走了,这才扭头跟薛小年解释,“年纪到了,身体这两年不太好,前段时间又出了趟大活儿,累够呛,现在还没缓过来。”   他边说边走到冰箱跟前,从里边儿取出两瓶冰镇的矿泉水来,一瓶丢给薛小年。   薛小年原本正站在开了门的休息室门外瞧,水丢过来时也并未移开目光,只反手一抓,感觉到握着的东西十分冰凉,这才肯分出目光来观察,并学着严律的动作拧开盖子。   “我师兄现在还在吗?”薛小年问。   严律喝了口水,慢慢道:“死了。现在的仙门已经不是当年的仙门,你认识的人已经死光了,世家也所剩无几,六峰早就不在了,当然,妖也差不多。”   他说的直白又简洁,一个刚复活还带着千百年前记忆的人听到这话,高低都得因为受不了这刺激而发疯。   薛小年却只是顿了顿,“哦”了一声:“看来我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语气既不感叹也不感伤,平静地叙述着事实。   严律不太能猜到他心里的想法,他恍惚回忆起一点以前的事情,很多年前他就不是很能看懂这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既不像其他修行的人那样急于成仙成神,也不像凡人那样眷恋情爱亲人。   “你还记得多少事情?”严律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是说你身体里残留的这一世的记忆。”   “我的记忆并不清晰,大部分都很模糊晃动,人的面孔也很少是完整的,但脑中始终记得几张脸,一个是刚才那个鼻上架着架子的青年,”薛小年微微仰头,边思索边回答,“还有一对夫妻,倒是亲切温和。剩下就只有你了。”   严律一时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回答,魂不全时候的薛小年几乎和他没有什么对话交流,经常被忙于生计和出活儿的薛家夫妇俩丢来给他看管,他处于自己也不太理解的心理也并不怎么过多接触,没想到薛小年的脑子里却烙着他的模样。   “那个鼻子上带架子的小孩儿叫隋辨。”严律解释。   薛小年回忆几秒:“师兄生前曾有个侍从姓隋,起大阵时他也在场,是他的后人?”   “反正确实是隋氏的没错,但我也说了,千百年折腾,很多世家要么断层要么断气儿,活下来的未必都是本家。不过这小子还可以,傻了点儿,人倒是不错。”严律道,顿了顿,又说,“至于你脑子里那两口子,男的叫薛国祥,女的叫唐芽,是你这半拉残魂转的这一世的爹妈,已经死了,前两天才从求鲤江打捞上来尸体,死因还没搞清,还在查。这几天仙门就在商量这俩人的身后事。”   薛小年今天第一次愣住。   他微微皱了下眉,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还会有“爹妈”二字出现。   严律想起,这人以前就是打一落地就没娘的,倒是有个爹,只是有和没有也没太大差别。   他咳嗽一声,想换个话头,却听薛小年问道:“‘薛小年’是我这一世的名字?”   “啊,老薛给你起的,刚好和你本来的姓氏也一样。”严律道。   薛国祥当年冒着大雪兴冲冲地提着一兜年货跑来他的住处,跟严律说孩子生在小年夜,所以名字就定下了。   人的寿命太短,躯壳又脆弱,严律并不把这些对他来说几十次春秋就要又归于黄土的场景刻意记下,只是没想到薛国祥和唐芽死后连魂儿都没留下。   竟然还没活过只剩半拉残魂的傻儿子。   “确实。”薛小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但很快便消失,继而微笑道,“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以为按你的性格,除非时常有人提醒,否则要不了几年就会忘掉死了的人都姓甚名谁了。”   严律回过神,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口中自然吐出一个名字来:“薛清极。”   这三个字竟然用的还是现代语。   严律没想到自己说的如此自然,倒好像是潜意识里已将这名字从古语的发音翻译过一遍。   即使这名字他已在这人死后没有叫过。   “薛小年”闭了闭眼,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   从求鲤江那会儿到现在,他始终都是那副浅笑平和的表情,好像只在现在重新喊出这个名字时才真正活过来。   “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薛清极再睁开眼时,那份儿属于“薛小年”的混沌麻木已彻底无影无踪,“严律,境外境里可没有任何活物,也算不清时间年月。我都差点儿忘了自己叫什么了。”   听到“境外境”,严律下意识感到右臂一阵抽搐疼痛,伸手摸了摸,伤口却已经大概愈合。   他的身体与常人不同,妖们的身体一向耐造,但严律和一般的妖又有不同,外伤愈合的速度奇快,这会儿本已没有大碍,但却神经似地感到了一种并不存在的痛楚。   薛清极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目光极快地看向他的手臂。   严律立刻放下右手拿着的矿泉水,脸上又浮起他一贯有的烦躁:“得了,我真得睡会儿,有啥事儿都等睡醒再说。你去洗个澡,看你这埋汰样儿。”   被岔开了话题,薛清极也并不追问,目光在严律的手臂和面孔上转了一圈儿,才开口:“也是,浴池在何处?”   “……”严律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少爷,您想要融进现代化社会真的还需要多多努力啊。”   严律活到这年纪,不说是被人伺候着,也算得上是走哪儿都有人主动干活的角色了,现在竟然还要手把手教人用淋浴,指点人怎么正确使用吹风机。   董鹿给他俩找的休息室都是最大号的,带独立卫浴,俩人挤在小浴室里接受现代化生活。   “以前用术法吹干也很快,”薛清极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放在吹口上感受热度,“怎么现在不用了?”   严律很无语:“你就没发现现在灵气儿都快没了吗?以前那种术法放现在哪儿用得起来,还吹头发呢,吹蜡烛都费劲。你就感谢现代科技吧。”   薛小年并不懂什么叫“科技”,但对这些并不需要灵力就能催动的东西很感兴趣。   他抬头打量头顶的电灯,又尝试着打开水龙头,里边流出干净的水。   “你脑子里的记忆是没加载出这块儿内容是吧,”严律边说边拧开淋浴,随手调了调水温,“看到没,就站这下面洗。”   薛清极若有所思:“这感觉有点熟悉,以前有人就常坐瀑布下淋水修行。”   “那还是有点儿差别的,”严律说,“这水流没那个猛,不会让人英年秃顶。”   薛清极:“……”   严律说:“你没发现吗,以前你们仙门喜欢搞那套的人头发都挺少的。”   “好了,”薛清极带着礼貌笑容说,“人都死了,就别提了。”   严律沉默着拧上开关,半晌忽然乐了一下。   “怎么?”薛清极略有困惑。   “没,我就是反应过来,”严律一笑起来就有点止不住,只能抽出根烟叼在嘴上,含糊不清道,“原来你以前也发现他们头发少,是不是因为这个,每次同门喊你你都不往那边儿去的?”   薛清极咳嗽了一声:“……当时只是怀疑。”   严律因为想笑,烟在嘴唇上晃得厉害:“早知道当时咱俩应该研究一下的,我早就好奇了,你应该跟我提的。”   “我也是佩剑后才发现的,在那之前也没有资格常去瀑布修行静心。”薛清极道。   他说的“佩剑”是指当年仙门的传统,只有经过门内历练后得到资格的弟子才能卸入门剑,得到师长相赠佩剑,这才算是正式有了下山行走驱邪除秽的本事,在门中彻底挂了名。   这套仪式早就废除,严律也差点儿没想起来。   说到这里,薛清极忽然笑了:“那时你已不常来六峰了。”   “是吗?我记不得了,”严律点着烟想了想,确实记不太清,“你也知道,活得久了就这毛病。”   薛清极拧开淋浴的开关,将手伸在冲刷而下的温热水流中,平淡道:“我知道。”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早就知道。” 第9章   仙门休息室里什么都备的挺齐全,严律从衣柜里翻出套替换的衣服,又找齐全了洗漱用品,一道塞给薛清极:“差不多够用,再有缺的你自个儿找仙门的要,这不你们老巢吗,还得我一妖来伺候你。”   薛清极听到“老巢”时露出点笑意,没想到这人都活到这份儿上了还改不了记仇的毛病,倒也没戳穿,只一只手拎起替换的短袖看了看:“这衣服倒是很有意思,少了拖拖拉拉的袖子,清爽不少,想必也很省钱。”   “你跟当代社会何止是脱节啊,简直是隔着大海沟。”严律说,“现在东西贵不贵跟用料多少没关系,得看牌子,看名气。”   薛清极问:“难道这个挺贵?”   严律拿过衣服看了眼商标:“那倒没有。”   薛清极:“……”那你这不是说废话吗。   薛清极似笑非笑地拽过衣服往浴室去,扭头时见严律已经又从兜里摸出烟盒朝外走,用的是那条满是云纹的手臂。   这会儿这条手臂已经完全愈合,只剩浅淡的划伤痕迹,纵横交错的云纹已重新合拢,与干涸的血污一起覆盖在手臂的皮肤上,愈合会带来痒痒的感觉,严律边走边随性抓挠几下。   薛清极停下动作,出声道:“严律,你那手是怎么回事?”   严律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一秒,右臂下意识有个躲藏的动作,但非常快地又回过神来:“之前在江里烂了不少,已经愈合了。我身体这特质你又不是不知道,耐造,好得快。”   “不止是伤,”薛清极看着他,“我看你手臂上的图案,像是异化的符文?”   严律伸出胳膊在他面前晃了晃,叼着烟道:“就说你是土老帽,这叫纹身,就得要不一样的。我总不能纹个龙啊虎啊花儿的吧,去澡堂子都得遇到七八个肩膀头子上一样图案的。”   说完也没再看薛清极是什么表情,摆了摆手,丢下一句“赶紧洗洗睡”就走出门去。   严律回到自己屋,原本还想抽根烟,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就没了兴趣,干脆直接去自己房间的卫浴洗澡,仔细将自己右臂上的血污洗掉。   没有了衣服的遮挡,右臂的纹身终于全部显露出来。纹路从指尖蔓延,直攀附到右肩胛骨,右胸口也连带着也有一片,被淋浴水流冲刷下模糊看去像是蜿蜒诡异的藤蔓,牢牢束缚着严律的身体。   洗完出来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好在屋内的遮光帘效果不错,拉上之后屋里黑咕隆咚一片,严律的困意立马就上来了,替换的短袖都没来得及套,倒头栽进枕头里就睡着了。   可能是今天的事儿确实是有点多,严律原本麻木的脑子睡着了竟然开始叮铃咣当地做起混乱的梦来。   一开始还知道惦记着求鲤江,梦里是躺在河边已经死了的青年苍白的脸,他还记得要去江里探查,但不知怎么着掉进了江里,等再扑腾上来,水外的世界已经全部变了。   远处的路灯星光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冬日清冷的白昼,死去的青年也不见踪影。大雪静谧落下,铺天盖地,压在山间树林。   有小兽在山林雪地中穿梭,看不清模样,只能瞧见地上的爪印蹄迹。   这场景即使已千年未曾见到,严律却仍辨认得出这是哪里。   梦里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行,好像又是他最无忧无虑的那几年,身强体健,跑起来像是要融进风里。   皑皑白色随着他的速度急速变换,前方的雪林不知不觉已经消失,前进不知何时变为了向下,脚下是同样覆盖着雪的阶梯,每一层台阶都雕刻古朴的鹤纹,这种几近装逼的讲究严律只在仙门主峰上见过,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却没想到依旧记得。   在意识到自己所在何处,他几乎是本能地回过头。   高如天街的石阶尽头可以看到仙门精致的楼台飞宇的轮廓,即使隐没在风雪中,也应是凡人眼中仙人所居之地,让人目眩神迷心生向往,却有道人影背对着那些楼阁向他奔来。   宽大的袖袍被夹着雪的风吹鼓,他像是跑在云端上,急着要下来,长发束冠,额前两鬓的碎发拢不上去,便被吹得飘散,发丝上沾着柳絮般的雪。   他跑得近了,离严律两三级台阶时停下,却并不说话,只盯着严律看。   那是和死在江边的青年极其相似的面容,只是更年少些,眸子如同融雪之水般澄澈干净,左眼眼尾生着颗小小的泪痣,紧抿着嘴唇,长眼睫上已落了雪,却仍一眨不眨地看着严律,倔得厉害。   严律已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梦中自己似乎是笑着说了句话,那十八九岁模样的青年紧绷的表情才缓缓松弛,略显柔软地笑了,眼睫上的雪沫凝成了水珠,落下来。   青年的模样迅速模糊,风雪逐渐盖过周遭一切,耳边忽然响起水滴滴落的声音。   滴滴答答,越来越大,其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天旋地转间只能听到这种持续不断的滴答声。   严律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他花了两秒钟才逐渐回神,认出头顶的天花板还是仙门的休息室,有隔光窗帘的遮挡,屋内昏暗混沌,看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高悬的心脏缓慢落下,严律轻微地呼出口气,重新闭上眼,却在下一秒又立刻睁开。   乌漆嘛黑的屋子里,除了他还有另一道呼吸声。   严律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一把按亮床头灯。   屋内被瞬间照亮,映出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人。   薛清极的双眼在灯光亮起时微微眯了眯,身体却依旧放松地依靠在椅子上不动,胳膊搭载扶手上,右手正把玩着严律睡前丢在床头柜的狗项圈,眼却看着严律,脸上带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   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摸黑坐着个人盯着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这事儿任谁都觉得是个恐怖故事。   严律抹了把脸,刚才还残存的困意全都吓成了白毛汗。   他不是毫无警惕,实在是这人进来的太无声无息。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薛清极终于开口:“我睡不着。”   “我看出来了,”严律说,“你坐这儿瞅着我有什么用,学习学习我怎么睡觉的吗?”   薛清极将手中的狗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这是何物?”   严律这才瞧见对方手里捏着的是什么,皱着眉掐了掐鼻梁:“养的狗脖子上戴的东西,现在都得戴个牌儿才知道是有主人的。”   薛清极略显惊讶:“你竟然还养得了活物?它在哪儿呢?”   “死了。”严律把枕头随意立起靠在床头,语气中带着不经意的习以为常,“有什么不能养的,况且是它先跟着我,走哪儿跟哪儿,养就养了呗,又不差那一口吃的。”   薛清极沉默几秒,继而半垂着眼意义不明地笑了,狗牌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颠来倒去:“也是,你养什么都一样,跟着你你就养了。”   严律将台灯的光线调得更亮一些,不耐烦道:“别说这有的没的,你不睡觉我得睡,要不你起开点儿别碍着我,坐这儿跟对着尸体哀悼似的,渗人。”   屋内此刻光线充足,严律转身过去找自己睡前放在床脚的裤子,身上的纹身暴露无遗,薛清极的目光扫过去,微微眯眼。   “说说吧,”严律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烟盒,拿了根咬在唇间,“为什么睡不着,死了这么几年睡够了?”   他说话一贯又冲又难听,哪怕是问人家今儿身体状况怎么样都显得刺儿刺儿的。   薛清极倒并不生气:“头疼。”   严律正调整着枕头的角度往回靠,闻言先是愣了愣,看向他:“这毛病竟然还在?”   “好不了,你应该知道。”薛清极道。   在魂儿被撕裂之前薛清极就有这毛病,他年少时曾遭到一次重创,差点没命,魂体自此就有了残缺破损,留下了无法彻底根治的后遗症,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头疼和失眠是后遗症的一部分。   以前的“薛小年”虽然也有这类问题,但发作的频率很低,连严律都差点忘了这茬。   “怎么还个魂儿还把老毛病给重置回来了,”严律咋舌,想起夜里薛清极满脸血那会儿的样子,“当时在江边你流鼻血,也是因为这个?”   薛清极想了想:“或许吧,但感觉又不太相似。师兄或许更了解这些。”   “印山鸣早死千八百年了,快省省吧,他那支儿都断了,你连继承人这种平替都找不着。”严律抓抓头发叹口气,往一侧挪了挪,拍拍刚腾出来的位置,“得了,老办法吧。”   薛清极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从椅子上起身,挨着床边严律刚拍过的地方平躺下来,浑身放松地闭上双眼。   严律随即将手放在薛清极额头,妖族异于修士的灵力立刻自前额侵入。   两人都未明言老办法是什么内容,但动作却很默契,薛清极状态放松精神松弛,不对侵入体内的灵力做出任何反抗,很快,严律覆盖在他额头的手掌下便冒出丝缕烟状污浊之气。   随着轻烟缓慢蒸腾,薛清极的脸色也逐渐缓和。   或许是头痛减轻,薛清极的思维又重新续上了,闭着眼开口:“今日那些孩子,都是仙门弟子?”   “差不多,”严律道,“我也没细问。仙门现在人手少得很,偶尔还得和散修一起出活儿。倒是还有些当年世家的后人,就今儿跟咱一辆车那小孩儿,姓隋。剑让你给玩儿坏了的那绿毛,姓肖。”   薛清极将这两个姓氏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些氏族对上号,点头道:“其他的呢?”   “当年大战死了很多人,千年时光也已磋磨掉许多当年的大族世家,活下来的寥寥无几。”严律淡淡道,“你们仙门,我的弥弥山,早已不存在了,现在看到的不过是被摧毁了多少次又重新攒起来的新人新事物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早已不存在”仿佛是比清风拂过湖面还要引不起多少波澜的事情。   薛清极顿了顿:“我记得我死时,师父师兄还在。”   “那倒是。照真当时又没跟你在同一个地方,不过也够呛,影壁那边儿的布阵耗损他太过,本来就病歪歪的,后来又得知你死那么惨,挺受打击,撑着在内乱和混战结束后稳住仙门,没两年就死了,”严律如实相告,“你师兄印山鸣倒是还行,照真死前选了他继任,他活了二三百年吧,寿数到了才死的。就是临死前还惦记找空间罅隙、也就是境外境重开的方法,没找着,我都怀疑他是又气又急给憋死的,不然还能再多活十来年吧。”   薛清极沉默两秒,感叹道:“也未必,他也可能是被你说话给气死的。”   “胡说,我俩后来也不怎么见面儿,”严律皱眉,“也就他临死前找我过去,把他写的关于境外境相关信息的手记给我,让我以后多留意这个,万一出来了还能捞你一把。”   薛清极问:“你怎么回答的?”   严律想了想:“我当时翻了两眼,跟他说我没太看懂。他就不怎么搭理我了。”   薛清极叹口气:“师兄死的好冤枉。”   不会真是气死的吧?   严律“啧”了一声,咬着烟屁含糊不清地骂道:“放屁,他那属于自然死亡,老死的。”   “好吧,”薛清极一副理解包容客套的表情,“你的那些侍从呢?钺戎若在,当时应该不会让你那么跟人讲话。”   严律伸长手臂,半个身体几乎笼在薛清极身上,将烟灰弹在他那侧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早死了,比你死的还得早一会儿呢。”   “原来如此,”薛清极没躲避严律的这个动作,微微抬眼,可以看到严律的喉结,他几小时前还掐着这人的脖子,“那确实是已不存在了,我现在只有你……”他顿了顿,“这一个旧识了。”   因为离得近,严律感觉到薛清极呼出的气烘在他脖颈上的温度,有点儿痒,不在意道:“算了吧,妖和人之间还是差那么点儿意思。”   他说话全凭本能本心,这么多年经历了各类变迁竟然都没能改掉他这毛病,不看气氛也不看别人脸色。   薛清极想起自己那个早死了的师兄,更觉得对方是被严律给气死的。叹气道:“妖因寿数较长,也因此发育长成的速度相较于人很慢,但没想到这么久了你还这样,你在人情世故这方面是不是就没有过生长发育的时候?”   混战时期那会儿的妖寿数格外长,不是现在的妖可比的。但相对的,妖的繁衍能力也较差,且幼体时期也比人类长,一个妖的长成都够人类从幼年长到中年了,且妖本性好斗,重欲多于情,许多妖在没长成前就死在了争夺斗争中,相当一部分族群直接就消失在了历史里。   严律倒是很有些妖爱打打杀杀的本性在,除了这点,其他的感情就始终好像都在幼年期原地踏步,连说话做事都毫无长进。   “什么意思?”严律收回手把烟叼回唇间,皱眉问道,“我怎么觉得你在埋汰我?”   薛清极这回连接话都懒得接了,只用看稀罕东西的眼神把严律上下溜了一遍。   床头灯暖色的光与他年少时屋里的烛火光相似,虽没有热度,但落在严律的脸上依旧显出一股热乎劲儿。   他长得深目高鼻,被灯光映得略略柔和一些,头发因为刚睡醒而有些凌乱。   “你的头发,”薛清极忽然开口,话题转的很快,“以前很长,弥弥山的小孩子会把它们编成辫子。”   严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尾,他现在的发梢最多也就到衣领处:“现在走大街上哪儿能轻易见到留那么长头发的男的,早就不留了,那时候也只是懒得剪。”顿了顿,他也模糊想起当时的事情,咬着烟哼笑,“对,那会儿山里是有欠揍的小崽子,老趁我睡觉时团伙作案,给我捆辫子。”   那时候他常居弥弥山,一开始并没有盘踞一方的意思,但许多并不强悍的妖为逃避争斗,拖家带口地逃来投奔,他也并不驱赶,回过神来时弥弥山已接纳了许多部族,除了外边儿带来的妖崽子外,也有不少崽子就直接在山里出生。   初生牛犊,作威作福,弥弥山里长起来的妖崽子更是天不怕地不怕,胆大的甚至敢把爪子伸到严律脑袋上。   他经常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头发被编成辫子,还插着山里的寓意福寿安康的花。偶尔他睡得沉,崽子们还能给他编成许多股小辫儿,用红色或黑色的布条给他的辫子系好,拆都要拆半天。   薛清极的额头上还覆着严律的手,痛感随着灵力注入以及注意力的分散已逐渐淡化,他眉头舒缓,闭着眼轻声道:“那时人族民间流传,为孩子编上一个辫子,拴住魂魄留在人间,祈求其长寿多福,还起了个名字,叫长生辫。”   “我知道,都是人族才讲究的破玩意儿,不知道为什么传到了弥弥山,”严律靠在床头吐出一个烟圈儿,“我最烦拆那玩意儿,钺戎那帮笨货粗手粗脚拆得我头皮疼,那会儿好像你还在山上,每回都喊你来拆。”   薛清极含糊地笑了一声:“是,我拆了你很多长生辫。”   “留那东西也没用,编辫子的那么多,还不是都死光了。”严律懒懒道,困劲儿上来打了个哈欠,“不唠了,你好点儿了就滚你屋去,我得睡了……哎?哎!”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薛清极就已经没了动静。   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额头在刚才“老办法”的处理过后微微冒汗,但显然状态是好了很多,不然也不会说这话就睡着了。   这具身体没怎么修行过,和以前的薛清极相比十分容易疲惫。   严律推了他一下,这人睡得跟又死了一样毫无反应。他啧了一声,眉毛皱成一疙瘩,卯足了劲儿准备给薛清极来一下子,却发现自己刚收手,薛清极眉宇间竟又隐隐举起层晦暗的污浊之气。   这人的老毛病何止是犯了,简直是卷土重来来势汹汹。   严律低声骂道:“给你搁棺材里,别人看到当晚就得给你下葬。”   嘴上骂骂咧咧,手倒是一巴掌盖在了薛清极的脑门上,按灭烟头捞过另一个枕头往脑后一垫,闭着眼也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意外平稳,又沉又深,也没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被吵醒时已经是中午。   休息室外传来胡旭杰和隋辨的交谈声,没两秒房门就被“咣咣”敲响,俩人又是“严哥”又是“年儿”地乱叫,像开了两辆拖拉机,彻底把严律给叫唤醒了。   这次醒来没有什么眩晕感,严律睁开眼时脑子基本也已经清醒,旁边儿薛清极也被吵得睡不下去,揉着脸坐起身,脸色却比之前好了不少,有了点儿血色。   “他们一直都这样?”薛清极还有点儿半睡不醒的,声音略哑地问。   “赶紧的吧,”严律胡乱摸到短袖,边往身上套边往门口走,“再晚会儿门都给你卸了。”   俩人赶在胡旭杰把门给敲散架之前拉开门,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胡旭杰举着敲门到一半的手,隋辨张着嘴,眼瞅着门里竟然走出来两个明显刚睡醒的人,其中一个还在穿衣服!   严律的衣服才套到一半,正往下拉,瞧见胡旭杰这欲言又止的眼神儿就烦,没好气儿道:“有话就说!”   胡旭杰还未开口,隋辨就先道:“哥,你跟年儿一块儿睡的啊?”   “算吧,”严律穿好衣服,皱着眉道,“他头疼,找我看看。”   胡旭杰难以置信地看看严律,又看看薛清极:“咋连头疼都包治了呢?哥,上回我说我也头疼,你可不是这态度!你这不双标吗?”   薛清极没答话,跟看不出胡旭杰对自己的不满似的,带着点儿笑挑挑眉。   “你那是打了一通宵游戏闹的,我说你句活该怎么了,我还没给你两拳让你疼更厉害呢!”严律看他的眼神像看个狗屁不通的憨货。   胡旭杰犹犹豫豫磨磨蹭蹭,把严律拉走两步,趴他耳边低声道:“哥,你实话跟我说,你俩是不是有什么血缘关系,或者是其他关系……”   他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严律一巴掌,彻底闭了嘴。 第10章   挨了严律一顿胖揍,胡旭杰这才老实了。   严律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是中午饭点儿的时间,胡旭杰和隋辨已经吃过饭,打包了楼下的馄饨煎饺,用公区碗柜里的碗碟装了放在餐桌上。   “买的够多的,谢了,”严律随便看了两眼,“董鹿那边儿怎么说?老太太醒了吗?”   “不知道,我也就刚上来,刚好跟大胡在路口遇到,寻思你俩估计都没吃饭就带了点儿,等会儿我给鹿姐打个电话问问,”隋辨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瓶饮料,招呼薛清极也来吃饭,“肉馅儿三鲜的都买了,煎饺得趁热吃,严哥要吃辣的话这儿也有醋和辣酱。”   他属于那种老好人的絮叨,倒是不怎么招人烦,薛清极在餐桌找了个位置坐下。   馄饨正冒着热气儿,透亮的汤上撒了层小葱花和虾皮紫菜,薛清极接过勺子,捏着这金属做的小玩意儿掂了掂,才搅和了一下碗里的馄饨,舀起一大个儿的送进嘴里,表情立刻顿住了。   “咋的了,馄饨在你嘴里打你啊?”胡旭杰问。   严律咬着烟坐下来,看见薛清极的表情嗤笑道:“千把年没吃饭了忘了往嘴里塞热乎东西之前得吹两口是吧?烫着了,给他拿瓶凉的。”   薛清极瞥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满还是无奈,接过一瓶冰镇饮料没喝,缓过劲儿来又嚼了几口,满意地挑挑眉,又提起筷子向煎饺发起进攻。   此人对食物的认知还停留在千年前那种凑合吃的时候,那会儿人和妖们都各自折腾吃喝,但毕竟当时还是能吃饱就得的年月,比不上现在吃食的精致美味,更没有现在慢悠悠品尝的心情。   严律模糊回忆起当时薛清极就喜欢吃点儿零嘴,哪怕那会儿的修士们还处在简单饮食甚至辟谷少食的状态,他也不改这爱好,算是清修生涯里所剩不多的毛病。   “哥,你吃点儿不?”胡旭杰难得见严律在饭点儿出现在饭桌上。   严律即使已经坐了下来,嘴里却还咬着烟,对满桌的香气无动于衷,只在看到薛清极吃的挺香时才有了点儿胃口,拿了个小碟子倒上满满的醋和辣油。   正捏了筷子夹煎饺,那边儿隋辨手机响了,接了电话“嗯嗯”几声,扭头对严律道:“严哥,鹿姐说老太太醒了,吃完饭直接过去见她老人家就行。求鲤江的事儿还在查,暂时还没什么回复。”   严律点了个头,把在辣油和醋里滚过一圈儿的煎饺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脸上的表情又淡了下去,囫囵个儿地咽下,撂下筷子问胡旭杰:“咱们这边儿呢?”   “消息已经撒出去了,在查,小龙那边儿也在问,应该等等就有动静了。”胡旭杰见严律吃了一口就不再动筷子了,叹口气,絮絮叨叨道,“哥,不是我说你,昨天也就吃了那么一顿汉堡炸鸡,你吃东西跟碰运气似的,想起来才来两口……”   “行行行,厨房有煤气灶,你闲着没事儿拧那个玩。”严律不耐烦地打断他,想起另一茬,问薛清极,“你脑子清醒点儿没?等会儿得过去一趟,现在仙门的人一个比一个麻烦,得应付。”   隋辨也不知道是缺心眼儿还是怎么着,作为仙门的一份子竟然还跟着点头。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薛清极碗里的馄饨已经见了底,面前的煎饺也只剩几个。他吃相斯文讲究,没想到速度却堪比猛虎进食,扭个脸儿就把吃的扫荡大半,意思意思擦擦嘴,想了想:“一般。刚才睡梦中反复出现那对夫妻,看来之前的记忆非常深刻。”   他这话说完,其他几个就都不吭声了。   连胡旭杰的表情都有些闷闷,再跟薛清极说话时声音都降了八度,竟然有点儿小心翼翼地问:“你记不记得什么有用的事儿,薛家两口子活着的时候跟你说了点儿啥不?别误会啊,我没让你非得回忆的意思,主要是这段时间仙门死了不少人,但查来查去都没进展。”   他语气这么客气,薛清极非常稀罕地看他一眼,沉思片刻道:“似乎是有,但不确定。”   在完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不管确定不确定,这都算是个方向。   几人也不再耽误,等薛清极吃完饭迅速收拾一下餐桌就奔四楼上去,严律从头到尾也只吃了最开始那一个煎饺,喝了几口冰镇啤酒,剩下的直接往薛清极碟子里一倒,转眼就全都进了对方肚子。   回到四楼,这次由隋辨打头,带着几人走到走廊尽头一间挂着“杂物间”的房间,拉门走进去。   杂物间有些狭小,置物架上摆着清洁剂肥皂毛巾等杂物,墙上挂着一排拖把抹布,十分普通。几个成年男性往里头一站,简直像是在挤早高峰地铁,就差贴到一起。   隋辨像根豆芽一样缩进来关上门:“等会儿可能严哥跟大胡会不太舒服,忍忍啊,我开阵很快的。”   “哪趟来不都得经这么一遭,早习惯了,你们整天搞什么术法改良,也没见把针对妖的地方给改良掉,反正难受的也不是自个儿,”胡旭杰没好气,“赶紧的吧。”   隋辨好脾气地解释:“不是不改良,是真没法分离……”   一边说一边也没闲着,手在关上的门后快速按方位滑动,又分别在上中下三个部位依次重拍,原本紧闭的门锁传出“咔叽”一声,门缝中光线闪动,似乎有重重阴影正在外部散去。   严律道:“修士们祖辈留下的术法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抵御外族侵扰,修行的基础和妖就不一样,能那么好分离就怪了。到了。”   杂货间的门被拉开,屋外的景象却已大变。   四楼的走廊和房间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整个开阔的会客室,沙发茶水一应俱全,屋内燃着特制的线香,味道清淡微苦,几个呼吸间却觉得神清气爽。   会客室内已坐了几个人,有老有少,年轻的大概二十七八岁,年纪大的却无法确定真正的年纪,外貌来看已有六十来岁。凌晨时在四楼与董鹿交谈的中年男人也在,看样子是长期留在仙门负责医疗这块儿的人。   会客室的人原本正围着室内屏幕上的地图小声交谈,见门打开,隋辨带着严律等人走出来,便止住说话,对这边儿点头示意。   一来到这个地方,胡旭杰很明显地紧绷不少,几乎是要整个人挡在严律身边。会客室的人的眼神十分微妙,看隋辨和披着薛小年皮的薛清极并没什么不同,只在看到严律和胡旭杰时才略有古怪,看严律时要更加上一些戒备。   严律仿若感觉不到,反倒是被粘着自己走的胡旭杰碍着走路的动作,烦的够呛,伸手扒拉他好几回。   薛清极的的目光在会客厅这些人的面孔上一一扫去,无一不是陌生的,记忆中甚至连个犄角旮旯都没有相关的模样,可见“薛小年”甚至连记都懒得记。   “我刚才和鹿姐联系过了,她说可以直接去见老太太。”隋辨跟昨天那个中年男人说道。   中年男人点了个头:“没事儿,今天状态不错。”   隋辨松口气笑了,带着严律等人穿过会客室,径直走向最里边的房间,敲了三下房门,里边有人应声后才推门进去。   屋内有股淡淡的药味,夹杂在线香的气味中。   梨花木罗汉塌上盘腿坐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正斜靠在榻上的小茶几旁,榻旁架着个输液瓶,延伸出来的细管正连着她的右手,而她的左手正端着根烟杆儿“吧嗒吧嗒”地抽着。董鹿站在她身边儿,满脸无奈地用吸管往一杯奶茶里扎。   老太太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紧地在脑后固定了个小髻,面上并不似年迈者那般暮气沉沉,反倒眼神锐利,虽已有皱纹,却并不显病态老迈,原本半闭着眼正听着手机里的恐怖有声小说,见严律扒拉开胡旭杰走进来,便立刻睁开眼,露出一个只有熟人之间才会带的淡笑来。   “来了?”她的声音带了点儿改不掉的口音,略有些乏力,这才显出些是个病人的痕迹,“吃了没?我刚点了一家新开的店的奶茶,第二杯打折,芋泥波波你喝过没?”   严律眉心的“川”字在这几天里头回加重加大:“没。”   “你个老古董,天天就知道碳酸饮料,没点品味。”老太太说,“昨天睡得怎么样?”   严律被她呛了这一顿,没好气地反问:“你缓过来了,感觉怎么样?”   老太太大病初愈,被他用“缓过来”形容却并不生气,将玉质烟嘴从嘴边挪开,目光在薛清极的脸上落定。   她的坐姿虽然仍旧随意,但眼神带来的气势却又沉又凌厉。仙门已没多少人知道她已活了多久修行多少年岁,小辈儿只知道面对这样的审视自己就会不自觉地低下头,就算是门里已有了辈分的世家修士,也时常被她的一瞥激得闭上嘴。   而薛家的这小子是个例外。   以前的“薛小年”是压根不在意周遭的一切,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的薛清极依旧不在意,但这种不在意和先前并不相同。   他平静地回看罗汉塌上的人,两手垂在身侧,肩膀线条松弛,在注意到烟杆中屡屡上升的烟雾时又看了眼严律嘴里咬着的烟,感觉到这二者似乎有些相同,微眯起眼。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自顾自点了点头,又对严律道:“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是否得偿所愿?”   “忙你自己的,”严律没回答,“少管我的闲事儿。”   老太太嘲笑道:“无头苍蝇似的忙活了百千年,真到了这天你竟然好像已经没了什么感觉。亏得老窖临死前还嘱咐我,说要是我走运见到你如愿的这一天,得给你的表情拍张照烧给他,他说他师父就惦记着这码事儿呢。”   “姥姥!”董鹿怕严律心里不得劲儿,急忙打断了老太太的话,将手里已经戳开了的奶茶递过去,“您赶紧喝两口吧,喝完了好说正事儿!”   老太太这才撂下烟袋锅子,改吸起奶茶了。严律也懒得跟她计较刚才那些拉拉杂杂的话,对胡旭杰一扬脸儿,俩人也不用主人家邀请,直接找了个沙发椅坐下。   从董鹿和胡旭杰的反应来看,老太太和严律这些年已经将刚才那样的斗嘴讥讽当成了家常便饭,薛清极从其中却听出了另一个信息——老太太口里的“老窖”大概是上一任仙门管事儿的,和严律颇有交情,而老窖的上一任也同样如此。   严律和仙门竟然合作了至少三四代,看这情况或许还远远不止。   以他目中无人的性格,竟然能跟并不怎么对盘的仙门合作到数年,薛清极十分意外,迅速撇了一眼沙发上的严律。   严律多少感受到了点儿薛清极的视线,却并不吭声,反倒是那边儿老太太喝了几口奶茶,表情惬意地又看向薛清极,再开口时语气已不似刚才咄咄逼人,和气且带着些尊敬:“不知道现在是哪位前辈重回人世?您告知一声,我们也好称呼。”   除了严律,屋内其余三个小辈儿都有些不知所措,脑子也似乎有些空白。   薛清极将目光从严律身上收回,面上浮起一层温和的笑:“我也姓薛,入门时得师长赐名清极。”   “难道和年儿是本家?但没听说过世家里有薛啊。”隋辨回过神问。   “不是,”薛清极说话还是因为不太习惯而有些缓慢,反倒显得十分斯文,只是说话的内容总是格外直白噎人,“我父母双亡,亲族死绝,我死时也独身一人,没有后人。”   隋辨哽了下:“哦,那你还挺牛的。”   老太太搓着手指沉思片刻:“仙门祖辈基业到现在已经丢失大半,往前倒个五六百年或许还有些资料档案可查,再往前就……”   就找不着了!   委实不怪仙门无能,哪怕是妖也有着同样的经历。灵气枯竭后各族衰败,传承出现严重脱节,发展到现在已基本和千年前的仙门妖族没有太大联系。   当身边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最初记得自己的人都已被时光黄沙掩埋,这世界基本跟你也就没啥关系了。严律有时候自个儿也快忘记该是怎么样的存在,更别提这些已经对千年前的修士和祖上妖族完全陌生的小辈儿了。   老太太还算是大概知道些情况的人,这也基于仙门掌事人之间一代代的传承,严律跟仙门的一些事物一起被掌事人给传下来了。   薛清极却并不在意别人是否记得和认识他:“我本就修行不够,在门中没有什么名头,不知道我也属正常。”   严律正低头喝茶,听他这斯斯文文的语气就撇撇嘴,一抬眼正瞧见薛清极也看着他,把他这小动作逮了个正着。   “能有这种大机缘的人,怎么可能没名没号,是谦虚了。”老太太笑着抽了两口烟袋,“不过最近门里事儿多,您可能也感觉到了,出了人命,三座大阵也得维护,属于多事之秋,您这事儿我看就先不必跟谁都解释了……也未必都是愿意听解释的人。还不如先熟悉熟悉环境,这些杂事儿就交给小辈儿们操心。”   薛清极眼中浮起一丝满意。   他听出了老太太话里的意思,也明白话里的谨慎。她很精明,并不会因为严律、因为没检测出问题的仙门术法就认为薛清极可信,但她同样也不想因为这事儿把情况搞得更复杂,干脆就先按下来,反正他与社会与仙门脱节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先放着不管也挺好。   这种机敏是个掌事人该有的基本资质,也恰好满足薛清极现在的需求。   他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到屋里响起两道不同的铃声。   胡旭杰和董鹿的手机一起响了。   手机铃声将屋内的话题打断,两人赶紧接起来各自走到一旁小声接听,片刻后前后脚走回来,神色凝重。   董鹿先开口:“求鲤江那边的事儿有消息了,前段时间那边死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死因是失足溺死。之前我仔细问了肖点星,当时他告诉我他听到江里传来的哭声似乎就是个女童的声音。”   “那小孩儿不会是姓徐吧?”胡旭杰挂了电话问。   董鹿:“确实是,你也收到消息了?”   “那倒不是,我得到的消息是前两天死了个姓徐的老头儿,好像是走在江边忽然心梗,”胡旭杰道,“他孙女刚死一周他就紧随其后,明面儿上都说是意外,但私底下同村的都说是让克死的。”   严律放下茶杯:“克死的?” 第11章   董鹿带来的消息是明面儿上的,求鲤江边溺死的徐姓小女孩经过调查后确认是死于失足溺水,小孩是小堃村村民,今年刚上小学二年级。   胡旭杰的人给他的消息和董鹿的不是一个方向,据胡旭杰说,心梗去世的徐老头就死在孙女尸体捞上岸的一周之后。   老头儿子在几年前外出打工时死于车祸,从此徐老头和老伴儿就和儿媳孙女过日子。   仨大人带一小孩儿生活,虽然过得并不富裕,但按理说也能撑一撑。问题是徐家的儿媳是个疯子,不仅需要人照顾,时不时还会跑得找不到人,最开始嫁到小堃村时还没太明显有精神障碍,没想到随着时间推移愈发严重,等丈夫死了之后也不知道是受了刺激还是怎么回事儿,人就彻底疯了。   徐老头和徐老太原本就不怎么待见这个疯子儿媳妇,村里人也没少看笑话,等老两口儿子意外死亡后更是认定了这儿媳妇命硬克夫,觉得这疯女人晦气,最近这两天徐家变故频发,徐家其他人和村里人几乎认定了徐老头是被克死的了。   “听说最近都没人管那疯儿媳妇了,”胡旭杰说的还算仔细,“她就一个人在求鲤江那边儿来回跑,每天都这样,不过她也只是脑子不好,倒是不打人不伤人什么的。”   董鹿直皱眉:“这都什么跟什么,都是意外死亡了,关儿媳妇什么事儿?”   严律靠在沙发靠背上,漫不经心道:“这时候我就觉得这人疯了也挺好,清净。”余光瞧见薛清极似乎顿了顿,表情若有所思,不由问道,“怎么?”   “我脑中有零碎记忆,”薛清极边想边答,“刚才清晰不少。我记得那对夫妻曾在饭桌上聊起江边的事情,说在调查时遇到了一个奇怪女人,似乎精神不太正常,遇到时正要往水里走,被他二人及时救下。”   薛清极口中的“二人”不用说,正是前不久被发现死在江中的薛国祥和唐芽。   这两人之前为了调查上一个同门的死因而多次前往求鲤江,只是几乎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又因死的突然,仙门也并不知道两人死前最后的调查进度,这事儿就一直这么僵住了。   没想到原本也是个疯疯傻傻的“薛小年”竟然记得一些!   事情联系上了,一直沉默抽烟袋的老太太将烟嘴抽出,当即道:“既然有了进展就别再耽误,人手还没从各地回来,鹿娃先带人去核实。”顿了顿,又看向严律,“要不,你……”   “我跟着,最近老棉回山里了,正巧看看这些破事儿有没有不安分的小辈儿掺和进去。”严律没让她说完就已经起身,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怎么样,“你操心自个儿吧,我跟着出不了事儿。”   老太太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又对董鹿嘱咐,“外头还有人在?那就顺道知会一声,有需要的时候他们得搭把手。”   董鹿得到指示,立刻掏出手机又去发信息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薛清极对这种拿在手里的小盒子非常感兴趣,看了几眼,又慢悠悠地跟着严律一道向外走。   胡旭杰见他跟上来,惊讶道:“你也跟着去?”   薛清极从容地轻轻点头。   “能行?”严律咬着烟皱着眉问,他还记得这人不久前又流鼻血又头疼,实在不像是能出活儿的样子。   薛清极倒是很有理由:“去看看,或许还能想起更多。”   这理由让人没法拒绝,严律斜眼看他,见薛清极俊朗温润的脸上一派理所当然,实在看不出真实想法是什么,也没再多说。   “对了,”老太太想起另一件事,弓身在旁边的小柜子里翻找出一个小布袋,对薛清极道,“老薛和小芽走得太突然,一句话也没留下,除了房子和那点儿家底都留给孩子外,我寻思这俩物件儿也能留下。”   薛清极愣了愣,走过去从老太太手里接过小布袋里的东西。   东西并不是什么稀奇物件儿,一个还带着家门钥匙的钥匙扣是薛国祥的,一根造型简单朴实的簪子是唐芽的。   “原本是要说说他俩的后事儿,但现在既然是这么个情况,就按仙门的老规矩处理。你放心,仙门是必须给门内的人体面下葬的。”老太太道,“老薛两口子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这两个是要给薛小年的,现在他也是你,那就交给你吧。”   薛清极手中托着这两个物件,表情闪过一丝复杂。   这两件遗物的持有人已不在人世,原本应该继承的人也已很难说是死还是活,承载在遗物之上的感情仍在,只是起点和终点都不在了。   严律没有出声喊他,等薛清极将东西都收好,才对胡旭杰抬抬下巴,几人走出屋子重新回到会客厅。   董鹿已先一步来到会客厅,正跟之前来时瞧见的厅内的几位说话,将刚才得到的求鲤江附近的消息告知。   一个面容消瘦的马脸老头面带狐疑:“跟老堂街那帮子一起去?你姥姥也真放得下心,咱们内部的事儿,怎么老捎带上他们,况且那边儿的消息能信多少还是一回事儿……”   “老孟,”昨天晚上那个在四层和董鹿说话的中年男人打断他,“你这话说的就有点儿不讲道理了。”   马脸老头倔道:“我怎么不讲道理?不是我说你老孙,你们这些人就是没有警惕意识!那是什么,那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妖——”   胡旭杰动静极大地咳嗽一声,瞪着马脸老头。   “哟,大胡,嗓子又不舒服啊?”马脸老头摸摸自己短短的白色发茬,“不舒服多喝开水,就是不知道对妖好不好使。”   说这话时眼神却还是时不时警惕地撇着严律,见严律置若罔闻,又有些悻悻。   董鹿十分尴尬地打着圆场:“昨天也是严哥跟着我们才走得顺利的,孟叔你就是爱操心。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往小堃村那边儿赶呢,就不聊了。”   “别喊‘哥’,”严律忽然开口,所有人都愣了愣,见他依旧是那副谁都不待见地模样,“活几百年的叫‘哥’,这不是跟我差辈儿了吗,你们就简单点,都喊祖宗就行了。”   胡旭杰没忍住,乐出了声,马脸老头的脸色瞬间铁青,脸更是拉的老长。   就算是再不了解这些年的情况,现在这局面薛清极也看得出仙门和严律这边儿的并不怎么对盘,甚至有点尴尬。   他撇了眼马脸老头在内的几人,又将目光挪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到了自己身后尽量弱化存在感的隋辨。   隋辨竟然读懂了薛清极的脸色,托托眼镜,小声道:“那是孟氏的家长,早些年好像跟老堂街那边儿有什么冲突,所以对严哥就有些看不顺眼,一直不满意咱俩跟严哥他们走太近……他挺凶的,我也有点儿怕他。”   在仙门一旦牵扯上“氏”,那必然是世家后人。   尽管仙门已经衰败,鼎盛时期的世家流传到现在也未必是当年本族,但因世代修行且家中多有不外传的术法,因此在门中仍有一定的发言权。   薛清极略显惊讶:“竟是‘孟’?世家竟真的衰败至此了?”   他声音不大,但架不住会客厅内的所有人都是耳聪目明的修士,马脸老头立马就看了过来。   好像是到现在才发现薛清极的存在,也压根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种话,马脸老头的表情显得十分震惊,一时间竟然没来得及先生气:“薛家小子,你是又犯病了吧?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胡说的,胡说的!”隋辨赶紧推着薛清极向外走。   薛清极笑着点头:“我在说疯话。”   马脸老头见不得小辈儿这不恭敬的态度,气的脸色由着眉毛倒竖正要再说,被旁边儿站着的年轻男人拦住了,男人笑道:“好了孟叔,你跟小辈儿计较什么呢?反正还要先去看看情况,咱们就别耽误时间了。”说完又迎向严律,“严……咳,先生,以前一直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我姓肖,肖揽阳,昨天我弟弟受您照顾了。”   他伸出手来要和严律握,严律两手插在裤兜里,全没有掏出的意思,让原本自信潇洒的肖揽阳的脸上多少有点儿挂不住。   董鹿低声告诉严律:“这位是肖点星的哥哥。”   严律这才恍然想起昨天那个歇菜了的绿毛,并且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车上还撂着的那把破烂剑,登时有点冒汗:“昨天那小子呢?”   肖揽阳正要说话,隋辨先回答了。   “哦,点子啊,”隋辨老实道,“因为剑的事情还在闹脾气呢,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心口疼的,也不知道到底哪儿疼,孙化玉说他就是气的,哦孙化玉就是昨天那个医修……”   肖揽阳连咳嗽带摆手地阻止隋辨继续说下去:“都过去了,过去了!这都是小事儿,真的,不打紧!只是一把剑而已,家里还有的,真的!”   气氛有种和刚才不一样的尴尬,严律看向胡旭杰,胡旭杰吹着口哨左顾右盼装作看风景。   “……那把剑我看了看,虽然是碎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法用,”严律终于从尴尬中找到了一个话头,“先放我这儿,回头我找人看看,或许还有救。”   他递了梯子,肖揽阳立刻借坡下驴地接受了,先是掏出手机想交换联系方式,但看严律的手依旧插在裤兜里,立刻转去和胡旭杰换手机号,说话却还和严律说:“行,严先生那边儿的资源应该更好,那我就放心啦。”继而目光一转,落在薛清极身上,“小年儿看起来好像好多了,比前段时间都好。”   薛清极只笑不答,一副被隋辨推着必须得走的模样,脚步平稳却速度飞快地离开会客厅。   严律见他跑得飞快,自己也拔腿就走,俩人前后脚地窜出门去。   一走出六峰老年俱乐部的大门,方才还能感到的稍微聚拢的灵气就骤然四散,门外是阳光笼罩的街道和来往的人群,四轱辘的铁皮怪兽狂奔而去,在夏季干燥的空气里荡起一片灰尘。   几个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你追我赶地从薛清极面前飞驰而过,薛清极的目光跟着他们直到拐弯。   即使没有充沛的灵气,人们依旧活在阳光下,自由又昂扬。   严律点着烟慢悠悠地叼在嘴里,走到薛清极身边站定,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再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我早说了,这世界上已经不需要神或者仙,上天入地日行千里这种事儿,只要动脑子就能做了。”   一辆八座的商务车开到俱乐部门口停下,喇叭按得震天响。   胡旭杰跟严律打了个招呼,自己率先去拉开副驾的门。   门一拉开,里头露出绿毛凶神恶煞且还略显苍白的脸,气势汹汹地坐在驾驶座上等着车外的人。   胡旭杰“哐”一下又把车门给拉上了,扭头跟严律说话的时候脑门上起了一层汗:“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车里有个孽灵呢!”   车窗摇下来,绿毛鬼一样的脸一寸寸出现,幽幽道:“你们为什么还不上车?不是要出活儿吗,带我一个,我也去。”   几个小时不见,他已经稍微缓和过来一些,但猛地看过去还是一副鬼样,看着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   “点子?”隋辨大吃一惊,“你能活动了?”   董鹿提着两个之前准备好的装满符纸和法器的手提箱走出来,一瞧见副驾上的鬼东西也吓了一跳:“我没喊你啊,你来干什么?”   “我已经好了!出发!出发!”肖点星嗷嗷叫着打断医修的话,一只拳头冲出车窗,“我想了,只有亲手把事情查清楚解决了,才能解我断剑之仇!”   他一提剑,严律和胡旭杰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所有反对意见都咽回了肚里。   隋辨勇敢地站出来打圆场:“其实也没算断——”   “到底走不走?!”肖点星面如罗刹。   隋辨当即退场,拉开后座的门钻进去,找了个靠窗角落窝好,还缩着肩膀扶着眼镜跟车外的人说:“你们走不走,不走我怕他等会儿下去咬人。”   在肖点星灼热目光的注视下,车下几人迅速上车。   碍于肖点星的这个状态,胡旭杰还是接手了开车的工作,让肖点星去副驾上休息,指望他能少说话当个混子。   严律上一半顿了顿,扭头对薛清极招招手。薛清极仍在看着街道和人群,见严律喊他,才跟着上车。   “你靠窗坐,”严律扬扬下巴,“不耽误你看。”   薛清极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挨着车窗的座位坐下,也并不在意肖点星盯着他的有如实质的目光。   “跟着也可以,但这事儿我会告诉你哥,路上出什么问题我们就直接把你丢半道,让你哥来接你。”董鹿将箱子递给隋辨,自己也挤上车,“大胡,开车!”   胡旭杰应声一脚油门,六峰老年俱乐部的大门逐渐从视线里消失。   严律这排就坐了他和薛清极两人,位置还算宽敞,他把胡旭杰带来的平板掏出来,在网上搜索求鲤江那边最近发生的事。   信息并不多,江边淹死女童的新闻已经引不起太多人的关注,也只有地方媒体简略报道了一下,并提醒游客和周围住户注意安全不要下水游泳等等。   还配了一张尸体被打捞上岸后用遮挡布覆盖住的照片,除了好事的围观群众和相关部门的人之外,只有一个女人背对着镜头蹲坐在一旁,看不到面孔,头发凌乱,衣服并不合身,整个人显得和画面极不协调。   女童淹死的时间比薛家夫妇出事的时间要早一些,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这边儿看着平板,那边儿余光还老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探头探脑。   严律把目光从平板上挪开,正瞧见肖点星绿了吧唧的脑袋正从副驾靠背的侧边儿伸过来,因为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他俩眼布满血丝,眼下发青,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跟严律一排的薛清极,目光炯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饶是严律见多识广,看到肖点星这跟让鬼附身了似得眼神都有点儿发毛,再看看薛清极,后者一派淡定,估计是对车座椅挺满意,他找了个舒适放松的姿势坐着,起先还挺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等车驶出市中心,他就又从看窗外转为看着手里的钥匙扣和发簪了。   薛家夫妇俩留下的东西严律并不陌生,钥匙扣常年和家门钥匙一起捆在薛国祥那穿了好几年、膝盖都磨得油光锃亮的大牌山寨牛仔裤上,发簪则是唐芽头上的钉子户,基本就没见她拿下来过。   人已经不在了,倒是死物留存下来,看到的时候还会想起人活着的时候,这感觉非常难以形容。   严律的情绪滞后严重,总是先想起薛国祥和唐芽模糊的轮廓,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这二位如今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自己按理说是应该有些遗憾或伤感的,但事实是他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对死亡和分离都有点儿麻木了。   上路后胡旭杰和董鹿还在交谈,两人不时还会收到求鲤江那边更详细的消息,利用在车上的时间向其他人说明情况。   “我大概给串了一下时间线啊,”胡旭杰扯着嗓门道,“起先是有个姓徐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查清楚了叫徐盼娣——在河边溺死,官方检查后得出结论是失足落水,根据小堃村那边的妖说,徐盼娣死后第七天,她爷爷徐老头就在出门遛弯的路上突发心梗没了,他老伴儿徐老太在赶去现场的路上崴脚摔倒,直接就进了医院。”   隋辨咋舌道:“这家人真够倒霉的。”   董鹿道:“据说从徐盼娣去世后,村里有几户人家的小孩也前后脚生病发烧,目前都在接受治疗。”   “难道都和徐盼娣有关?”隋辨面色略有紧张,“她的魂儿如果真的在江中被孽灵侵扰寄生,没有修行过的魂魄是很容易被孽灵融合的。再加上生前或许有十分执着的事情或憎恨的人,确实很可能作祟害人。”   那边几人叽叽喳喳地议论推测,这边肖点星还虎视眈眈地看着薛清极。   车上谁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偏偏薛清极没感觉,把玩着钥匙扣和发簪,一直在沉思。   直到终于忍不住了,肖点星才开口,声音又低又快,好像跟说的慢就觉得自己掉价似的:“你怎么把我的剑给弄成那样的?我知道那是‘一剑破煞’,为什么我用剑的时候没那个效果?”   严律问他:“你舌头在你嘴里蹦跶?谁能听得清!”   薛清极不着痕迹地笑了。   “管得着吗你,”肖点星不服气,但看了眼薛清极,见他还是大眼都不带瞧自己,这才不情不愿地又说了一遍,“我怎么没有你那个效果,剑都让你给搞裂了,明显是被你降住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语气还有点儿高高在上,但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   薛清极这才算是头一回正眼看了看这一头绿毛的小子,却没回答,反问道:“你把那剑当宝贝?”   “那是当然!”肖点星又得意起来,“那可是三百年前有能力的剑修留下的佩剑,我哥花了大钱才给我搞来的!”   薛清极并不在意这剑出自谁手,也不在意花了多少钱,略微笑了笑:“你把它看成高于你的东西,它自然觉得你好拿捏。那剑确实沾了些修士身上的灵气,但也只是把剑而已。”   肖点星愣了愣。   “剑只是剑,是拿着它的人决定了它的地位。”薛清极说话时慢条斯理,眼神平静,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让车上的人都不由自主住了嘴,“你要做的不是供奉剑,而是让剑臣服。”   严律的脑中几乎同时闪过一段早已模糊的记忆。   年少时薛清极卸入门剑,得师长赐新剑,剑以稀世材料锻造,造成则已有剑光浮动于刃上,见者皆言此剑不同凡响,但也必定不好驾驭。   身着仙门袍服的薛清极以指腹划过剑脊,轻轻一弹,笑道:“与我同行,才是这剑最快扬名的途径。它若识趣儿,便该老实听话。”   用现代话来评价,这话相当“中二”。但薛清极却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看法,事实也如他所说,不过数年,他与那把剑都已威名在外。   严律还记得薛清极死前已带着他那把佩剑四处干架了很多年,但那种“剑是因为我而扬名”的大话却没再提过。他还以为这人经过时间磋磨已转了心性,没想到千年过去他死了又活,竟然还是当年的论调。   当年他可是因为这话挨了他师父照真一巴掌的!   肖点星也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他身边其实正经剑修也并不多。   剑修与其他修士不太一样,讲究身心合一。除了要有强健的身体外,还需要有能让这具身体完全发挥能力的精神,也就是强悍的心魂。这二者缺一不可,心强身弱,多半途而废或修行止步不前,身强心弱,则极易乱了心智走火入魔,害人害己。   剑修的修行本就一步一艰难,现在灵气衰弱,铸剑师都不剩几个,更别提剑修了。   近几年里严律见过还算有点意思的也就薛家夫妻俩了,但这俩人比起当年仙门鼎盛时那些剑修们就显得有些不够看。   薛清极说完就继续将手里的钥匙扣和发簪左右转动着看起来,车里一时没人吭声,隔了一会儿,隋辨幽幽叹气,小声嘀咕:“真是不懂你们剑修,幸好我们搞阵的就没这么多讲究,指哪儿布哪儿就得了。”   胡旭杰没兜住,笑得不行。董鹿也附和地说了两句,她家世代都是搞炼器的,现在又开始科学炼器,对冷兵器实在不太理解。   严律没掺和进这些小辈儿的议论中,他咬着烟又看了看薛清极,见他抱着钥匙扣和发簪不撒手,压低了声音问:“这俩玩意儿拢一起都不够一顿快餐钱,你盯着想啥呢?”   薛清极捏起发簪纤细些的那头,举起来看。   素银发簪在车窗外阳光的映照下反着一层温柔细腻的光。   “这个发簪,我有印象。”薛清极开口道,不自觉地用起古语,“那对夫妻在饭桌上聊天,说起江边有个奇怪女人,那女人有个孩子,最近好像是死了。”   严律点头:“你刚在那边儿说过了。”   薛清极的表情有些奇怪,眉头微微蹙起,显出些许迷惑和茫然:“她说完摸了摸我……薛小年的脸,说希望他健康平安,只要这样就足够好了。”   即使薛小年和他其实本质上是同一个魂儿,但薛清极却仍旧打了个磕绊。   严律靠在车座位的靠背上,慢慢对他这个磕绊有了个大概理解——他从未有过类似的体验,所以他闹不明白,甚至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到了这会儿,严律那滞后的感情才终于赶到现场,从心里最深处逐渐漫出丝丝缕缕的涩意。   “薛国祥和唐芽,俩人不错,感情好,对孩子也好,一心就想攒家底给自己的傻儿子过日子用。”严律忽视掉自己的情绪,将平板往旁边一丢,两手抱胸,大长腿尽力在狭窄的车内找到个稍微舒服点的舒展姿势,皱着眉也用古语说话,“也不知道是残魂转世注定倒霉还是你本来就那么寸,反正这么老些年你又短命又运气不咋地,爹妈要么早死要么就人渣到能登上法制新闻的程度,好不容易遇到个正常爹妈,我还寻思这辈子运气终于转过来了,可算是有个能给你养活好的家庭了,没想到眨个眼,你爹妈先死了!真不争气啊你。”   话说完,就发现旁边薛清极已放下了手里的发簪,正盯着他看。   严律被他这眼神看的有点奇怪:“干什么?”   “我每回转世都早死?”薛清极看着他问,“你都知道,是因为每一次我死时你都陪着?”   严律顿了顿,收回目光闭上眼,打了个哈欠,又不耐烦起来:“记不清了,都习惯了,反正你那命就这狗样,凑合活凑合死吧。”   说完就不在管身边任何人的任何事儿,没两分钟竟然真的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觉睡到车开到小堃村。   几人开进村时已经是傍晚晚饭时间,暮色四合,村里人已陆续回家,开始准备晚上的吃食。   妖族大部分都已隐入人群中,且大多性格古怪,给胡旭杰提供消息的那几位没来见面,反倒是仙门这边和世代居住在小堃村的一个散修搭上了线,车开到村口时,散修已经边嗑着瓜子边等了一段时间。   这些散修平时并不跟着仙门活动,出活儿之类的也不怎么参与,最多在当地帮着“看看事儿”或“治虚病”,随着灵气衰竭,散修的人数也大幅缩减,后代大多不愿继承家中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或是直接就没有灵力不适合修行,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所以严律也很少见到年轻的散修。   小堃村这个散修是个中年妇女,烫了一头小卷,穿着印着硕大红花绿叶的短袖,脚上踩着双亮粉色的塑料拖鞋,见仙门的车到了便放下正播放家庭关系调解内容的视频,“呸”地吐出瓜子皮,热情道:“可算来啦!哟,这一车小年轻真俊啊,哪个是妖皇来着?”   严律有种网名被人叫出来的尴尬,两眉之间的竖纹几乎能夹死蚊子。   “王姨,时间不早了,咱还是说正事儿吧!”董鹿干咳一声,“您联系好了吗,我们能直接去徐家吗?”   王姨一拍腿:“嗐,联系什么啊联系,那家这会儿正乱着呢,有我带着,咱直接过去就行!”   正和她说的一样,徐家这会儿正忙得焦头烂额。   小堃村并不算什么富裕的村子,但和村里其他的建筑比起来,徐家的房子就显得更破旧,显然是很久没人修缮,院里墙角堆满了杂物,水缸也已裂开,门帘破了一个接一个的窟窿,院门口贴着白色的挽联挂着白布条,正在办丧事。   董鹿诧异道:“听说徐老头也去世了有几天了,怎么这会儿才开始发丧?这时辰好像也不大好,来吊唁的人也不大对劲。”   “你还懂这个呢?”绿毛一路上蔫头耷脑,这会儿到了地方才提起精神。   “经常出活儿的多少都了解。”董鹿道,“肖小少爷,你也真该学学东西了。”   王姨道:“他家现在哪儿还得空讲究这个,家里小孩儿死了之后老头也死了,小孩儿头七跟老头白事儿还没商量好咋整呢,老太太又出事儿了。就刚才你们来的路上,医院那边打电话来说人已经死医院里头了,这白布条我看都不用收了,凑合着一道办吧!” 第12章   王姨说话利索又不讲什么忌讳,甚至还带着些许过于接地气的幽默,让严律和董鹿等人都接不上话了。   好在这会儿也没人能有空跟她计较这些,徐家原本就已经朽烂的门槛这会儿摇摇欲坠,门外围着一圈儿来看热闹的村民,门内两拨人似乎正因什么事情争执不休,互相撕扯,尖叫声叫骂声在并不算宽敞的徐家院子里传开,伴随着周围不懂事的小孩子们玩闹的叫声和好事人的议论,场面十分混乱。   隋辨和肖点星俩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看的瞠目结舌,尤其肖点星,打小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哪儿见过小地方这种乱糟糟的事情,一时间竟然有点儿手足无措,抓着后脑勺看向董鹿和严律。   严律点着烟抽了几口,将烟灰弹了弹。   带着小火星的烟灰随风而起,但没飞多远就落了,这证明周围并没有可以吸引它的邪祟痕迹。   那边儿董鹿悄悄拿出的仪器也没有反应,这地方虽然到处挂着白布,就差把“这有古怪”写个联儿挂上了。   没有东西作祟,这家人难道真就是纯倒霉?   趁着王姨凑到围观人群里扯闲话的功夫,薛清极也慢慢踱步到徐家门前,仰头看着挂的歪歪扭扭的白布条。   门中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衣着破烂披散着头发的女人从门里飞奔而出,正撞在薛清极身上。   薛清极像片柳叶般轻松后退两步,单手一挡,将女人的身形稳住的同时又与她拉开了距离。   严律见他看自己,两步走过去,咬着烟问:“慢点儿跑,你是徐家人?”   女人身后又跑出几个人来,气喘吁吁地将女人拉住,厉声呵斥:“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吗?你这傻子,就会添乱!”继而又皱着眉对薛清极和严律道,“她是个癫子,你们别跟她计较。”   薛清极对后跑出的几个人并不在意,只微微歪头,感兴趣地打量这女人。   女人蓬头垢面,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不合身的肥大裤子用一根白布条系着,衣摆上除了污渍就是破洞。她原本闷头狂奔,这会儿被人从身后拉住,边挣扎边抬起头,露出一张神色不太正常的脸。   这中年女人一看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应该就是徐家那个疯了的媳妇。   “行了,红玫,怎么这么不听话,赵红玫!”拉着她的人愈发不耐烦,加大力气将她向回拖,“疯了是真好啊,啥事儿都用不着你操心了。”   女人的力气却很大,任由两个壮年男性拽着也不走,愣怔怔地看着薛清极,突然裂开嘴笑了起来:“嘿嘿,神仙,你是神仙!”   严律皱起眉,这女人的眼睛很亮。   薛清极笑道:“我是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女人猛地一挣,竟将两个拉着她的男人甩开,冲到薛清极和严律面前,癫狂的目光扫过严律,笑得更大声,“他不是……他是另外的神仙,和你不一样。”   严律咬着烟挑挑眉,低声对薛清极道:“她竟然是个有灵识的。”   “天赋,”薛清极还是会下意识用古语说话,“总是伴随着残缺。”   疯女人赵红玫并不管他俩的嘀咕,两手分别扯住两人的胳膊,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这世上有神仙,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她小声又神秘地加了一句,“神仙会把我女儿还给我。”   赵红玫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严律却还是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期待和喜悦,哪怕她的说话方式颠三倒四。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神仙会把女儿还给她?”胡旭杰摸不着头脑,追问道,“你能不能说清楚,什么样的神仙,在哪儿见着的?”   赵红玫却不再说了,只是带着颇有深意的奇特笑容,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束缚住胳膊抓住也不再挣扎。   来抓她的男人之一和她容貌三分相似,应该是赵红玫的亲属,他把几人当成了来看热闹的好事者,边将赵红玫向门里拖边对胡旭杰没好气儿道:“癫子的话你也信,我看你脑子多少也有点儿毛病!”   胡旭杰大怒,拳头梆硬地要上前理论,被隋辨和董鹿拦住了。   董鹿低声道:“我们不是官面儿上的人,闹出动静就不好查了。”   其实这种事儿任谁来都不好明着查,甚至都没法直接问,哪怕是周围人都认定了徐家接二连三死人是跟神神鬼鬼的东西有关,你也不好直接上去拍拍人肩膀,问人家家里最近是不是闹鬼闹邪,不然很可能没得到答案,反而得到了俩大耳巴子。   肖点星不耐烦道:“那怎么办?来都来了,总不能打道回府吧?给他们点儿钱,就说咱们是来做调查的不行么?”   “少爷,你是真觉得钱能解决所有问题啊?”胡旭杰冷笑道,“告诉你,你这样以后出门是要挨打的——”   王姨果断道:“行啊!”一吐嘴里的瓜子片,朝着肖点星一伸手,“拿来,要现金。”   胡旭杰闭上了嘴。   肖点星当即掏出皮夹子,抽出几条小红鱼儿交给王姨:“够吗?”   “行吧,对这家来说也差不多了。”王姨弹弹钱,热情道,“真有钱啊小伙子,你别是那个什么妖皇吧,我听说得活了起码三四百年,我有这寿数我也能发财!”   严律:“……”   其余人沉默地看着严律,薛清极从这浓重的口音里分辨出几个关键字,又瞧了瞧王姨手里的钞票,很快弄懂了现在气氛搞成这样的原因,挑挑眉,歪头在严律耳边小声道:“这么多年,你发财了吗?”   他跟严律说话时还有些习惯性地用古语,这种除了他俩早已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发音时鼻音浓重,又因为凑得太近,严律只觉得耳朵略略发痒,用手抓了抓耳廓,咳嗽一声,正儿八经道:“你活到我这份儿上就知道了,视金钱如粪土,这都是身外之物。”   薛清极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哥,”胡旭杰也凑过来在严律耳边说话,“她说的对啊,你咋没发财呢?”   严律赏了他一大脖溜子,并用一个字简洁地回答了他:“滚!”   肖点星阴沉了一天的脸骤然转晴,嘴角几次翘起又压下,努力装作并不在意的模样。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王姨已经将这几百块钱用一张白纸包好,纸还是她从附近熟悉的人家里拿的,胡乱将钱一裹,就算是个白事儿钱了。   包完了钱,她一仰脸儿,迈步跨过徐家那个摇摇欲坠的大门门槛儿,把门板拍的梆梆作响,扯着喉咙带着悲音道:“我可怜的徐大娘哎——怎么就走得这么急!别怪我来得晚了,我来给你添个钱,你在路上好打通打通关系,看到阴司判官就报我王晓凤的名!”   和大部分散修一样,王姨在早些年也以“看事儿”为由行走乡里。   往回倒个八九十年,几乎每隔几个村就有一个王姨这样的人,对外宣称能走阴过阳请神请仙,谁家觉得自己那段时间过得倒霉就得找这样的人帮帮忙,花点钱去去自己看不到的晦气。   这类人有个统一的称号——神棍。   随着时代进步医疗水平发展,这类人就被“发展”掉了,王姨年轻时刚修行没两年,还爱管些闲事,所以当了一段时间“神棍”,后来发现人家背地里叫她“神经病”,虽然都是“神”开头,但委实有些气人,她就洗手不干了。   好在她人虽不干这行了,但村里始终还有关于她的传说,所以她进门这一嗓子,徐家院子里原本正争吵不休的两拨人都停了嘴。   严律立刻掐灭手里的烟,跟在王姨身后自然从容地跨进了徐家的门,薛清极紧随其后,两人像是王姨带来的子侄,毫无半点儿尴尬。   董鹿等人效仿而进,呼啦啦一帮年轻人立刻就在王姨身后挤满了。   “咋回事?”徐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见到来了这么多人,懵了,“你咋来了呢晓凤?这都是谁啊?”   “这都是我亲戚家孩子,说送来跟我学学‘手艺’,”王姨边抹着干巴巴的眼眶边说,“我早上正跟家里睡回笼觉呢,梦到徐大娘来找我,说自己要走了,但心里不安生,我就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解释,就说要还想回家看看。梦醒了我还纳闷呢,寻思她不跟医院里住着呢么,得空还计划去瞧瞧她呢,没想到这人说没就没了!哎呦,老二哥,你说这可咋整啊!”   徐老二是前段时间突发心梗死在河边的徐老头的弟弟,也是个老头儿了,上了年纪的人多少都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颇为迷信,闻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也顾不上王姨身后的严律等人,急问:“真?你真梦到我嫂子了?”   说完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左右扫了一眼,赶紧又压下声音凑近了问:“她心里不安生是为啥,你说,你就只管说,是不是因为有人克她?我就知道是!不然她为啥要回来看,肯定是看那害死全家的扫把星在哪!”   王姨“呃”了声,还没编好瞎话,旁边儿刚才跟徐老二吵的中年男人不乐意了。   “你说啥呢!”中年男人正是刚才在门口拽赵红玫回去的人之一,“我姐咋了就害死人?你这属于造谣懂不懂,诽谤,污蔑!”   徐老二一撇嘴:“读几本歪书还开始拽洋词儿了。早我就说了,那就不是个好生养宜家的面相!果然疯疯癫癫,生了个丫头不说,没两年我侄子就死了,香火都断了!现在丫头没了,我大哥大嫂好好的人也没了,倒是她个疯娘们还活着,这不是妨人是啥?能让你家领回去就算不错了,搁古代你这得偿命!”   “我姐都嫁过来了还怎么领回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领走就领走?”赵红玫弟弟怒道,“得给钱!赡养费你懂吗,给钱!”   俩人又吵起来,胡旭杰和仙门的几个小辈儿脸色都逐渐变得难看,在赵红玫弟弟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后彻底听不下去了,隋辨气得直扶眼睛:“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亲姐都被这么对待了,这时候还只想着钱?”   可惜声音盖不过别人,压根没人搭理。   王姨倒是习以为常,一边劝架一边还旁敲侧击地套话,中间又夹杂着说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什么梦到徐老太,又说好像看到屋里有阴影在动,把徐老二和赵红玫弟弟说得面露惊惶。   严律慢悠悠地抽着烟,薛清极也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这些口音很重的方言,只是始终带着点儿笑,仿佛在看什么乐子。   可能是因为王姨早些年在十里八乡颇有些玄乎的名声,徐老二和赵红玫娘家人都让她给说的心里嘀咕,王姨见自己忽悠的差不多了,一拍手:“哎,反正也是来了,不然我就多嘴说几句,你们要乐意就听听,反正也不碍着什么,怎么样?”   徐家和赵家还没说话,王姨又把用白纸包好的钱拿出来,往徐老二手里一塞,一手拉着董鹿指着身后自己带来的一行人,低声道:“刚好我这帮小徒弟们在,年轻人,阳气重,啥都压得住,我专门一道带来哩。”   这回徐老二再没别的话说了,捏着厚度不薄的白包把王姨等人让进屋里。   徐家的房子建的确实不怎么样,虽说是个小二层,但因为建时楼梯修得狭窄略陡,据徐老二说,徐老头老两口上年纪后基本不去上边而是住一楼的卧室,儿子死后为了方便看管疯癫的赵红玫,便把一楼原本的杂物间放了张床给赵红玫住,二楼就只有一间小屋给徐盼娣住。   几人踏进屋内就觉得不大舒服,倒不是因为什么风水晦气,而是这屋子采光很差,昏暗的屋内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除了一个破烂沙发外只有几把长条凳用来待客,墙皮斑驳发黄,客厅正中央的墙上挂着徐老头和徐老太的黑白照,前边的桌上摆了香炉,里头的线香都已烧得快见底,却没人记得要去续上。   徐家亲戚不多,也就徐老二一家过来张罗丧事,赵红玫这边儿娘家倒是来了几个人,但都不怎么帮忙,两边儿回了屋,将王姨让到沙发上坐下,便各自开始吐苦水。   王姨到底是干过神棍这行的,面对“我脚疼肯定是让人给克的”“我家大娃窜了两天稀这不是撞邪了是什么”“我老觉得心慌肯定是大哥大嫂在周围”等等乱糟糟的话都能点头接腔,给出模棱两可的说法,让徐老二和赵家人都听得直点头。   董鹿对隋辨和绿毛使了个眼色,三人立刻从兜中掏出手机模样的仪器,又将叠好的符纸插进槽内,装作随意地在屋内走动,趁机检测屋内的异气数值是否有问题。   和仙门这套半科技半术法的手段不同,严律就没这么麻烦,他将嘴里咬着的烟头拿下弹了弹。   带着小火苗的烟灰立刻飘散开去,却并未飞多远便落了地。   这地方竟然没有任何可供他灵火附着燃烧的东西存在。   一个办着丧事且多发诡事的地方竟然连一点儿异气都没有,这确实有些超乎严律预料。   看仙门几个小辈儿的样子应该也没检测出什么有用的数据,严律转了转头,瞧见薛清极正站在杂物间——也就是赵红玫睡觉的屋子——门口,走了两步过去,顺着他的目光向屋内看了看。   屋内一半堆着纸壳易拉罐塑料瓶等废品,一半放着一张床,赵红玫正坐在床上用一把缠着红绳的梳子梳头发,仰着脸对着门口的薛清极和严律笑。   此时正值夏季,燥热且多蚊虫,屋内的废品吸引来了不少苍蝇蚊子,赵红玫的床上铺了薄薄的褥子,床单脏乱,被子却很厚实,显然并不在意她是否能用。   “瞧出什么了?”严律低声问。   薛清极的目光还是看着赵红玫,唇角噙着一抹笑:“你猜她知不知道女儿已经死了?”   严律道:“她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你傻了吧唧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你没有问过我?”薛清极收回目光看向他。   “你是真不知道你傻的时候什么样啊,”严律因为咬着烟,说话时显出些许调侃的腔调,“跟你说十句话你都放不出一个屁,能坐着发呆一整天,不会喊人,多少回投胎重来我好像都没听你喊过我名字,连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都不清楚,倒是给啥吃啥,挺好养活。”   他说的很随意,应该已经习惯了。   这种习惯非常微妙,严律偶尔会感觉自己像是用千百年的时间不断找到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空壳,他曾问过自己这样做是否还有意义,但逐渐连最初的这个疑问都淡忘了。   薛清极顿了顿:“没有一世例外?”   “残魂转世,什么样还用我说?”严律纳闷道,“行了,不扯这没用的破事儿,难道你觉得赵红玫有问题?我刚才探查过了,这屋内很干净。”   薛清极垂下眼没再吭声,反倒是屋内的赵红玫忽然有了动作。   她用拿着梳子的手朝门外的两人招了招,那模样有点僵硬,再加上她咧着嘴的笑脸,一看就不是正常人。   “你猜她是让你进去,还是让我进去?”严律挑挑眉。   薛清极用极小的声音回答:“或许是我们两个。如今这个世上,只有我与你是特殊的。”   他说的声音比严律更小,后半句几乎只有气声,微微侧着头,几乎是在和严律耳语,让严律的耳朵又开始发痒。   他说完便抬脚进屋,站在赵红玫面前对她笑道:“找我?”   赵红玫依旧坐在床上,自顾自地说道:“神仙也会喜欢你的,你长得好俊俏!”   严律咬着烟哼笑了一声。   “哦,”薛清极点了点头,指向严律,“那他呢?我看他长得也很俊俏,神仙不喜欢吗?”   赵红玫把手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警惕地左右乱看:“别让旁个儿听到!要是他们都知道了都去求神仙办事,那我就办不成了,就轮不到我了……啥好事儿都轮不到我,这次我可学精了!”说完又看看严律,“他也俊,就是长了个凶相。这样儿的不好讨对象,他指定没相好的。”   严律:“……”他竟然被个疯子嘲讽了!   薛清极这回笑得十分真心实意,两眼弯起,回头看着严律:“我活着时你确实只知道打打杀杀,弥弥山的妖都说你是个天生的缺心肝,连仙门都觉得说得颇为准确。我死了这么些年,你还这样?”   严律的脸黑了好几度,没好气道:“怎么着,碍着你了?”   薛清极只笑不答,对赵红玫道:“你说对了。”   “他凶,但他可得进来,”赵红玫又说,“不能在外头,外头都不是好人!”   严律听她说了,这才走进门内。这疯子说话颠三倒四,一边说他凶,但却并未将他划分在门外人的范畴:“怎么不是好人?难道还有比我凶的?”   “会打人!”赵红玫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手里挥舞着梳子,“会打人,骂人!拿石头砸,用板凳砸!还推你进粪坑,尿你头上。盼娣给我洗了好久呢,洗完头发还用梳子给我梳头,梳子在这儿呢。盼娣也知道他们不是好人,以后她要带我去好地方,去都是好人的地方。”   严律的眉头皱起,有点儿听不下去。这个赵红玫是个文疯子,和薛清极还是薛小年那会儿不同,她对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暴力都不会还手,是个方便别人打骂的好泄愤目标。   薛清极点着头,附和赵红玫:“原来如此。他们因为你是个疯子,所以对你这样。”   赵红玫听不懂这俩人在说什么,兀自絮絮叨叨,双手挥舞间露出破旧衣服下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看来确实没少遭罪。   “可怜,”薛清极叹了口气,“我知道了,除了盼娣,这里没有好人。”   不知道是因为他也疯过所以身上气质与别人不同,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赵红玫对他的话倒是似乎能理解不少,稍微缓和了一些激动的情绪,神经质地一直点头。   薛清极温声道:“既然都是坏人,为什么不全杀了呢?”   严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愣了愣。   “你女儿死了,她是个好人,给你洗干净要带你走,可她却死了。”薛清极的语气非常柔和,因为不习惯说现代语,因此一字一句咬得很慢,显出一副悠然的模样,“和她比起来,其他人活着又有什么价值呢?你也知道,有时候除了那个人外,别人死不死的也没有区别。反正生灵都是要死的,干嘛不试试结束一个坏人的性命,来看看能不能让自己舒心点儿呢?”   他说话时的态度依旧是那副儒雅有礼的模样,似乎说什么都发自肺腑诚恳真挚,即使说的内容极端又偏执。   赵红玫原本絮叨的声音停了,她缩起肩膀,盯着薛清极看。   她的目光虽然呆滞,眼珠却黑白分明,十分清亮,是一双有灵识的眼。   薛清极微微弯下腰,看着她继续笑道:“杀谁好呢?谁是最坏的,就先杀谁好了。你是见过神仙的人,干脆问问神仙怎么样?这世界是平衡的,有好人就要有坏人,说不准消失几个坏人,盼娣这样的好人就又回来了,况且盼娣不仅是好人,和别人不一样,她是特殊的。”   赵红玫不自觉地咬起指甲,边看着薛清极边慢慢蜷起腿,全身缩回自己肮脏的床上,却仍眼神古怪地盯着他。   “不必害怕,我理解你,和你想的一样。”薛清极道,“特殊的人就该一直在我们身边,最好哪里都不能去,丢了也能找回来。”薛清极说到这里,又笑了一声,用更低的声音问道,“神仙也是这么想的么?我没见过神仙,你可以告诉我。”   严律越听越瘆得慌,他对薛清极脑子不大正常一直都有了解,只是这人平时又是一副明月清风的模样,实在不知道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没等他问,赵红玫却有了反应。   她猛地指向薛清极的鼻尖,这动作又快又凶,薛清极却并未闪躲,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依旧含着笑意看着她。   两人对视几秒,赵红玫“嘎嘎”地尖声笑着鼓起掌:“我知道了,你是个疯子!哈哈,他们说我是疯癫婆,他们都错了,你才是疯子,大疯子!”   这笑声惊动了屋外的徐家和赵家人,严律拉了薛清极一把,朝他使了个眼色。   薛清极略带遗憾地直起身,看着赵红玫又开始坐在床上哼着儿歌梳头,估计是无法继续交谈,这才和严律一起走出房间。   “你脑子里都想的什么,”严律等他跟上来才问,“搞心理学是吧?这我知道,精神病撑把伞当蘑菇,你也跟着撑把伞蹲旁边儿套话呢是吧?你觉得她有问题?”   薛清极摇头道:“还不知道。我只是试试,我和她都是一样的人,说不准能问出些什么。”   “一样?”严律皱眉。   “天生的残缺,”薛清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天生的灵种,要么修得大成,要么生不如死。”   严律听到“天生灵种”,表情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已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赵红玫。   天生灵种是指生来就格外适合修行的那类人,数量十分稀少。   “薛小年”的壳子是极易吸纳灵气的身体,但比起灵种却还次上一等。这类人大多身体和魂儿都对灵气有与生俱来的感应力,据说第一位修得大成飞升成仙的那位就是个这样的体质。   但还是那句话,这世界是公平的,给了这样的天赋,就一定会在其他地方拿走相对等的部分。   这类人要么是身体残缺,要么亲缘断绝,命运坎坷寿数不长,主要一辈子过得太惨也活不了那么久。又因体质容易招惹孽灵邪祟侵扰,大多在年少意志薄弱的时候就在精神上出了问题,修行的过程中也很容易走偏入邪道。   当年薛清极的师父照真也正是因为他的天赋才将他收入仙门,但也因为他是这种搞不好就出事儿的麻烦人,所以直接带上首峰,收为亲传弟子。   只可惜后来还是出了岔子,严律遇到这小子时,对方就差半口气儿就得归西。后来倒是缓过来了,但还是落下了毛病,头疼失眠就是后遗症之一。   现在这种到处都是现代科技的时代,严律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再见到一个天生灵种。   “难怪是个疯的,”严律“啧”了一声,“疯成这样,修行都没法修,运气确实够背的。”   “疯成这样才是应该的,”薛清极若有所思道,“疯了才活得下去,不需要背负责任,也不需要管别人想什么。”   “你也甭羡慕,”严律看他这样儿就皱眉,“我看你也没正常到哪儿去。”   薛清极挑了下眉,摸摸自己的脸:“那我还是正常得多,我可不要她那副疯样去见人。”   严律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薛清极觉察不对:“怎么?”   “不怎么,”严律摇摇头,“反正你像她这样时的记忆也没有,你就这么觉得也挺好。”   说完抬脚走向董鹿那边儿,薛清极的脸色微妙地变了,紧随他身后欲言又止,最后硬是憋着没再说一句话,到底也没追问到底严律都见过他什么癫样。 第13章   天色已晚,徐家拉亮了客厅唯一的一盏白炽灯。   昏暗的光线将屋内的徐老二和赵家人的脸映得僵硬发灰,摆香炉的小桌上终于有人想起换上新的线香,又点燃了左右两根蜡烛。劣质蜡烛烧起股股浊烟,在烛火和白炽灯的照射下投在墙上遗照上一坨张牙舞爪的怪异影子。   徐老头徐老太两人冷漠呆滞的表情被阴影和烟气笼罩,像低级恐怖片里的场景。   到了饭点儿,来帮忙张罗丧事的人本就不多,这会儿又走了大半去厨房弄吃的,屋里剩下的人不多,徐老二还在絮絮叨叨地和王姨讲从徐盼娣死后出现的怪事。   说来倒去还是那么几件,一件是徐盼娣头七当天突发心梗倒在江边的徐老头此前身体一直硬朗,死的十分突然,而且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江边儿,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凉透了。   另外就是今天凌晨时死在医院的徐老太。她得知老伴儿出事,在赶往江边的路上时脚软绊倒就再站不起来了,被村民送去县里的医院住院治疗,当时除了血糖有点儿高外并没有查出什么大毛病,按理说再住几天院就可以回家养着了,但凌晨时却也突发心梗,眨眼人就没了。   中间又夹杂着说了些别的,徐老二跟哥哥嫂子的来往以前算不上多,只知道侄媳妇赵红玫在进门之前就不算特别正常,无奈侄子讨不到更好的,见赵红玫长得眉清目秀就定下了。   一开始赵红玫生不出孩子,徐老头和徐老太都很着急,各种土方都用上,把赵红玫折腾的够呛,不过还真管用,她终于怀孕并生下了徐盼娣,因不是个男娃,徐老头一家都很不满。   可能是怀孕生产刺激到了赵红玫,生下徐盼娣后她就跟犯病了似得,不是说看到墙角有东西就是说别人脸上有黑气,村里人本来就因她精神不大正常而看笑话,见她不仅疯,说话还晦气,就变成了嫌弃。   徐老头一家觉得丢人,为了让赵红玫闭嘴老实点儿就三五不时地动手打骂,赵红玫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疯得更严重。   也不知道这种疯病是不是会遗传,徐盼娣打小就也不大正常,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指着某个地方说有人,跟自己的疯妈非常亲近,母女俩时常窝在一处,一坐就是一下午。   说到这儿,赵红玫弟弟不乐意了,反驳道:“放屁!我姐以前正常得很,都是嫁到你家之后不对劲儿的,你家就不是好人家!”   “算了吧,你当我没问过你们村的人?她嫁过来前就神叨叨的!”徐老二嘲讽道,“你家里巴不得早点把她嫁出去,好少张吃饭的嘴!”   两边越吵越难听,毫不顾忌这些话是否会被赵红玫本人听见,疯子总归不算是人的。   王姨的脸上也露出些许恼怒和鄙夷,但毕竟和徐家有些交情,还是耐着性子又细问起与赵红玫相关的事情。   但无论是徐老二还是赵红玫的弟弟都对赵红玫本人没有什么太多了解,他们记得疯子经常挨打挨骂,却不记得疯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就像人不会记得村头流浪狗今天吃了几顿饭。   见王姨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胡旭杰终于忍不了了,插嘴道:“徐盼娣呢?你们好像都不怎么提她,遗照怎么也不摆出来?”   “她?小丫头片子,投胎到这种娘肚子里也算她倒霉。打小就不怎么亲近人,跟她妈一样,这里有点问题,”徐老二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她这样的算夭折,没养大的娃,还是个闺女,不让进祖坟的,我们还正商量埋哪儿呢,遗照更不能挂了,谁知道我哥嫂的命是不是让她给索没了……你不是本地人吧,这风俗你都不知道?”   他说到一半猛地住口,狐疑地看着胡旭杰。   王姨赶紧接腔:“年轻人不知道这些事儿太正常了!”   边说边给胡旭杰使眼色让他下去,胡旭杰还没说话,旁边又冒出个肖点星来,语气比胡旭杰还难听:“什么风俗,我看就是陋习!你们一会儿说是赵红玫克人,一会儿又说是徐盼娣死后作妖,有没有证据啊?告诉你们,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要因为人家疯的疯死的死就能胡诌了。”   他说话快得很,隋辨都没来得及捂他的嘴,让他全给秃噜出来了,隋辨人都傻了,自己沉思了几秒,也想不出该怎么给“克人”和“索命”给上什么证据。   徐老二“腾”地蹦起来,好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又怒又急,指着肖点星鼻子问:“说啥说啥!你意思我们说谎呗?问这问那,看你们不像是正经人,到底是干啥来的?啊?”   “指什么指,问你怎么着?”肖点星本来就因为最近不顺心情低落,被徐老二一指鼻子立马就炸了,“谁家好人家小孩死了连个遗照都不挂,欺负人疯子娘家不顶用,瞧不起当年娶什么呀?”   赵红玫弟弟总觉得这话不对味儿,也跟着站起来要和肖点星理论。   王姨慌忙起身,咳嗽一声,一把将肖点星扯到后头,对徐家和赵家两边赔笑道:“哎呦一唠就唠到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老二,我们就先回去了,那个谁,对对,你俩,咋那么不听话呢,刚才干嘛去了,不是都说了看见啥怪的都不能乱跑……哎,说错了说错了,没事儿啊老二,我刚才啥也没说!”   严律和薛清极从赵红玫的屋里晃晃悠悠地出来,正对上王姨的视线,当即成了对方转移话题的借口。   薛清极没太听懂王姨这口音很重的一段话,只看到对方挤眉弄眼,一副急需他和严律说点啥的模样,当即面带微笑地用胳膊肘捅了严律一家伙。   严律猝不及防挨了一下,震惊地看了薛清极一眼。他已经几百年没被人这么直白果断地拖出来挡枪,竟然还需要反应几秒,这才接过话头:“啊,是,下次看见就当没看见。”   这话说的巧妙,既没否认看见了,又没说看到了什么,留给人无限遐想。徐老二和赵红玫弟弟的表情立马就开始犹豫,甚至多少有些发怵。   王姨满意地点点头,又做出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回去了。”   “要、要不留下吃顿饭吧,”徐老二的口气没刚才那么硬了,“本来说是要收拾个席面的,但这几天事儿太多就没张罗,不过吃顿饭还是可以的,晓凤,你看要不再留会儿?”   王姨摆摆手:“不了不了,你们忙你们的,回头你们要是有事儿需要帮把手就去找我,我虽然搬去镇上跟闺女住了,但最近都在村里的房子。”   这话让徐老二等人多少有了点心理安慰,也没再留王姨。   严律早在这屋内待不下去,率先掉头走出徐家的院门,薛清极临走前向赵红玫屋内的方向看了看,赵红玫依旧坐在床脚梳头,她的屋子甚至没有灯,客厅的光线泄出一丝半缕到她的屋内,像照在毛玻璃上模糊不清。   走出徐家时屋外已完全黑透,小堃村中家家户户已亮起灯烧起饭,围在门口的人已基本散光了。   肖点星余怒未消,一出门就骂了起来,隋辨扯着他胳膊也被他甩开。   “老子这就回去给那里头的人两拳!”肖点星又想往回走,“就没见过这么晦气的人家!还说是小孩子回来索命,放屁!说不准是什么天理报应,让这帮晦气玩意儿死半道上的呢!”   胡旭杰也一肚子火,支持道:“可不是!我也没瞅见那屋里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倒是这两家人怪里怪气,跟个死了的小孩儿和疯女人计较,这不欺负人么!”   董鹿拉住肖点星,又劝胡旭杰:“你俩刚才就不该多嘴,现在我们已经被‘请’出来了也不好回去。不过我刚才去厨房那边儿问了问一道来张罗丧事的人,瞧他们的样子像是真的不知道更多情况,只是一股脑把倒霉事儿往徐盼娣和赵红玫身上关联而已,并没有什么依据。祖……严哥,你们刚才有查出什么吗?”   严律又向外走了几步,彻底远离了徐家的家门口才摇头:“这屋里很干净,赵红玫也确实是个疯子,不知道是因为女儿的死更刺激了她还是有人说了什么,她好像认为女儿还能回来,只是不清楚这是不是幻想出来的。”   王姨原本面带悲戚的脸一出门就拉了下来,对着徐家的大门啐了口唾沫,小声骂道:“连老娘都敢往外赶,不是你们当年上赶着让我合八字的时候了,一家子短命王八缺德东西,呸,讨不找好!”   薛清极一直保持着对周围人言行举止的观察,这会儿侧头问严律:“‘短命王八’是什么意思?”   严律被他问得不知所措,抱着肩膀沉思几秒,正儿八经道:“王八本来该是个长寿命,却早早死了,就是说这人是个倒霉蛋。”顿了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别说啊,跟你差不多。”   “原来如此,”薛清极看着他真诚道,“那你不短命,岂不就是单纯的王八。”   旁边站着的隋辨没绷住,憋出一阵“噗噗噗”的笑来。   “放屁去茅房。”严律面色不改地看了眼隋辨,把人小孩儿看的大气儿不敢出,这才扭脸过来眉头倒竖地对薛清极用古语低声道,“少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信不信我给你两拳?”   薛清极眨了眨眼,无辜地“哦”了声:“妖皇不必如此生气。”   他这壳子本来也就二十来岁,一副乖孩子模样,倒好像是真的在严律这儿受了委屈似的,偏偏还把“妖皇”俩字咬的格外清晰,让严律后背的汗毛都跟着竖起来。   “妖……”薛清极还再接再厉。   严律余光扫到王姨竖着耳朵往这边看,当即一把捂住薛清极的嘴,物理截断了他接下来的话:“现在还有别的渠道了解一下这家人的具体情况吗?”   虽然确实是有这么个当年被硬捧出来的身份,但严律这些年活的却很低调,如果没有大事,他基本只在自己居住的那片区域活动,连妖族的小辈儿也很少能有机会见到他。   过了千年前他那个张扬跋扈的状态,经历了时代变迁和动荡后,严律被迫一次次融入不断更新的文化潮流里,他开始理解“中二”是个什么意思,并且在看各类中二文学时感到汗流浃背。   他以前就不是拿名号压人的垃圾,随着心态变老,他老人家甚至有了种“睡到半夜有人趴在耳边喊我一声‘妖皇’我都能跳起来抽他两嘴巴”的应激反应。   董鹿因为老太太的缘故打小就跟严律熟悉,对这位“妖皇”是什么样子颇有了解,见他把烟死死咬住,一只手还遮着薛清极的嘴,就知道他这是开始浑身刺挠了。   被他捂着嘴的薛清极倒也乖巧,并不挣扎,只在严律没瞧见的时候弯起了一双眼,显然刚才说的几句全是故意的,他早看出严律对自己那个名头十分反感,却非要看看严律的反应。   董鹿忍不住连咳好几声,把想笑的冲动咳了回去:“咳,对,严哥说得才是正经的,王姨你看这事儿好办吗?”   “我刚才好像听见妖什么的……”王姨是个散修,并不如其他几人耳聪目明,狐疑地拽拽耳垂,“好办,有什么不好办的,我是有几年不在村里住了,但这地方我知道,就没有秘密!”   说罢便仰着脖子昂着头,兴冲冲地去找突破口。   严律没有“痛失网名”,心里稍微舒服不少,感觉捂着薛清极的手手心一片温热,对方呼出的热气和嘴唇一道蹭着他手心的皮肤,他忘了拿开手,薛清极竟然也没有躲开。   “以后说话注意点,我的面子也是面子。”严律手心发痒,往回收的同时恶声警告。   薛清极抓住了他的手腕没让拿远,嗅了嗅他的指尖:“有些苦味。”   “属狗的啊?什么毛病!”严律抽回手,皱皱眉,自己也闻了闻。   他手心还带着薛清极呼吸和嘴唇的温度,却毫不在意地又放在自己极近的地方闻了一下:“……还真有点儿,香烟味儿就这样。”   说完一抬头,看到胡旭杰正一脸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俩,严律瞧见他这种跟吃噎着了一样的表情就来气儿:“怎么了,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胡旭杰扭脸走了,“我算是发现了,你的老相识都古里古怪的,这位更是重量级。”   严律“啧”了一声,胡旭杰脚下生风地跑去找王姨等人了。   正如王姨所说,小堃村里都是世代居住在此的邻居,王姨用一袋炒瓜子和一包糖瓜就成功和徐家住斜对脸的那户重新续上了交情。   斜对脸住的那户这几天估计也没少看热闹,那家的大娘更是直接搬了小马扎就坐在门口台阶上边剥花生边伸脖看,这会儿天晚了,她花生也剥差不多了,正被王姨撞上,倒也十分乐意分享这些村里街坊的八卦。   大娘也不觉得严律等人碍事,人多她说得更起劲:“还不是嫌那癫子生了个闺女嘛!老徐头你还不知道?就想要个孙子,他儿媳妇一直生不出来,就老遭挤兑,徐小子又是个不顶事儿的,那边他爹妈打他婆娘,这边他就站着瞧,也不知道拦拦,好几次都打头上了,直流血,你说这到底算是人家本来就疯还是让他家给打出来的毛病呢?”   董鹿问道:“太过分了,人都疯了家里也不管么?”   “管什么管,赵红玫娘家人直接就说了,嫁出去的闺女就是徐家的了,让徐家没事儿少找赵家。”大娘歪嘴,“幸好红玫就是爱说胡话爱乱跑,也不打人啥的。就是她说那话不怎么招人待见,有些人家的小孩调皮,拿石头砸她她也不还手,脾气好着呢,不然早让人逮精神病院了,要么就让徐家给关房里不让出来啦。”   这和严律等人之前了解到的差不多,再听一遍也依旧觉得心情不好。   “那她女儿呢?”隋辨更关心这样家庭里的孩子,“徐盼娣真的是失足淹死吗?”   大娘磕着瓜子:“那还有假?调查的人都说了,就是淹死的,估计是放学回来路上不小心掉里头了,那江里死过好多人,又不稀奇。不过这娃娃也挺可惜,她妈虽然疯疯癫癫,生的孩子倒是脑瓜子好使,成绩好着呢!我听说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名跟三好学生,就是倒霉托生到这种家里摊上个疯娘,村里小孩儿也不跟她玩儿,没少受委屈。”   即使已经习惯了这种千百年都没变过的糟心事,严律也还是听不大下去,打断道:“她和赵红玫的感情很好是吗?”   “那倒是,她跟她妈最亲了,哪怕因为她妈的原因让她也受欺负,娘俩关系也很好,”大娘道,“要不都说是徐盼娣回魂儿来报复了呢!这丫头活着时没少受欺负,有几家缺德的还就喜欢逮着赵红玫挤兑,让她撞见好几回,没想到这丫头死后没多久这几家人就开始出事儿了,不是报复是什么?”   严律抓住重点:“出事儿了?什么事儿?”   “家里小孩儿都病了,高烧!什么药都吃了还是不见好,都拉去县医院了,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却没发现有什么毛病,昨天有一户实在受不了,把孩子接回来说要找大师看看邪病,”大娘一拍大腿,对王姨道,“就周栓他们家嘛!你是知道的,他家婆娘泼过徐盼娣泔水,嫌她晦气,早些年找你看事儿还跟你吵过一回,忘了没?”   王姨立刻回忆起是谁,五官迅速缩成疙瘩:“他家?那真是比徐家还恶心人。”   她说话时脸上表情十分丰富,就差在脸上写出“厌恶”二字。   等大娘说够了各类八卦回了屋,王姨才扭脸对严律等人解释:“那家是不讲理的人家,早些年找我看事儿又嫌我看的不准,我跟他家婆娘差点儿没打起来。难怪这回出事儿找别的大师来看,喊我我也不会来的。”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薛清极忽然开口问道:“这家在哪?”   “现在去他家?”王姨有点不乐意,“他家可不好说话,这么晚了过去估计也不方便。”   董鹿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或者先去县医院看看?那边儿不是有送去的小孩吗?”   肖点星已经开始不耐烦,催促着几人找地方吃饭。   严律没接这几个人的腔,看了薛清极两眼,才开口:“离得近吗?离得近先去看看,哪怕是不进去也可以。”   “真要去啊,哎,那行吧,”王姨嘟囔道,“丑话说前头,他家人可没徐家这么好糊弄,我可不愿意热脸贴冷屁股。看你这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我就带你过去,但我可不跟那家人说话。”   一脸不情不愿地指挥着几人去周家。   “严哥,她刚才那算是夸你吗?”隋辨小声问道,“要真是夸你,那你这也算是靠脸办事儿了呢!”   薛清极笑出声:“有道理。”   隋辨傻呵呵地点头,被严律在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委屈地捂着头走了。   “吃蜜蜂屎了吧你,乐得跟王八蛋似的,”严律也轻抽了一下薛清极的后脑勺,“这么多年没抽你这手感我都快忘了。赶紧的,去看看我用脸办成的事儿什么样。”   薛清极猝不及防挨了他一下,表情呆了呆,下意识摸摸后脑勺,眼神晦暗不明,抿起嘴快步跟了上去。   周家在小堃村另一头,几人开车赶到时已经晚上八点多,本以为周家至少已经吃过饭准备休息,没想到周家正灯火通明地热闹着。   和徐家比起来,周家就富贵许多。三层自建小楼,院内还扯了线拉上灯泡,院门敞开着,让人一眼就能看到里边儿正忙得热火朝天。   院内供桌香案一应俱全,还竖着看样子是招魂用的旗子,地上是黄纸燃烧过的灰烬,一个穿着驱魔电影里那种道袍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是刚忙活完,一手提溜着把桃木剑,一手捋着自己的小胡须,站在院门口跟周家人讲话。   跟他讲话的一男一女都已有四十岁上下,看样子是夫妻,面色都很憔悴,女人不住感谢:“辛苦您来这一趟,道长,我儿子真能好吗?他都烧了一周多了,我真怕他脑子给烧糊涂了,我就这一个儿子呀,他出事儿了我可咋办!”   中年男人身形瘦削,两颊凹陷,半眯着的眼里却闪着精光,呵呵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我黄铸道人出手,保管他平安。他不过是让小鬼儿迷了眼,暂时醒不过来,但我做法招魂,已经找到了他的魂魄去向,方才我用符纸点着在其头上过了一遍,这招叫‘灵火焚秽’,能烧尽邪气煞气,只有修行道行深的修士才能使用,只是这娃娃被邪气入侵颇深,烧一次不够,得多来几次才有效果。”   “那就尽管烧!”夫妻中的男人立马回答,见黄铸道人只笑不答,意会了,“多少钱我们都愿意掏,道长你多烧几次成不?”   黄铸道人面露满意:“虽然有损修为耗费灵力,但既然周先生这么担心儿子,我也不好再不管——”   严律听见他说“灵火焚秽”时已皱起眉,董鹿等人也受不了这胡诌的劲儿,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这人是个骗钱的。   胡旭杰却忽然上前两步,盯着那所谓的“黄铸道人”看了几秒,大喝一声:“卧槽?黄德柱!”   黄铸道人浑身一哆嗦,跟胡旭杰打了个对眼,顿时原地蹦了起来,下意识朝后倒退两步,立刻又反应过来,指着胡旭杰义正词严道:“此人凶神恶煞满脸横肉,面堂发黑神魂不稳,不吉,大不吉!周先生周太太,可千万不能让这人进宅啊,跟你儿子犯冲!还有他带的这帮人,哎呀,一个比一个凶啊!我说怎么今天起阵祈福一直不顺,原来是要来不吉之人,周太太,你儿子今天醒不来多少就跟他们有关!”   没等胡旭杰反应过来,就见周太太抄起门口的扫帚就冲了过来,兜头朝几人抡起,嘴里骂骂咧咧:“邪祟不进门,邪祟不进门!你们都是谁,是不是来害我儿子的?走,都走,别待我家门口!”   胡旭杰目瞪口呆地挨了几下,连带着上去拦着的隋辨和董鹿也被扫射到,肖点星要理论,肚子上直接被抡了一扫帚。   一个仙门妖族通吃的妖和几个仙门有出息的小辈儿被打得连连倒退,场面鸡飞狗跳混乱无比。   严律回过神刚要上前,便觉得胳膊被人一拉,薛清极拽着他将他拽回车上,又反手把车门给带上了。   “拉我上来干什么?”严律让他气笑了,“底下打起来了,没瞅见吗?”   “她只是普通人,拿着普通的扫帚,又不像是能听进话的模样,你的侍从和那些小孩就能应付。”薛清极慢条斯理,拿起严律搁在旁边的平板戳了戳,见屏幕亮起,颇感兴趣地滑动着试图解锁,“你我就一套干净衣服,打脏了不好换的。这个该怎么用?”   严律沉默地点着烟抽了几口,心里在琢磨一个事情。   到底他不是人还是薛清极不是人。 第14章   尽管胡旭杰块儿大威猛仙门弟子有术法灵力,但介于周太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所以这几位白挨了一顿王八拳后逃窜回车上,各个儿蓬头垢面惊慌失措。   肖点星一身名牌在扫鸡粪和土坷垃的扫帚面前也没什么防御能力,染了的头发甚至还被周先生揪着骂了好几句,说一看就是街溜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这位少爷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委屈,气过头竟然冷静下来:“我觉得跟赵红玫比起来,还是这大婶更疯点儿,人家疯子都没这么揍我呢,我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啊,头发都给我薅掉一把!出活儿都这样吗,哪有这样出活儿的?”   “都这样,”隋辨的眼镜被蹭得脏兮兮,哈着气用卫生纸一点点擦,萎靡道,“早跟你说了,出活儿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还被放狗咬过呢……正经人家谁信咱们说的那些东西,私下调查也得合法合理,别说是仙门,就是严哥以前出活儿也没少受气,万一遇到有不懂事儿的妖族掺和进去,事情就更麻烦,他还得受仙门和妖族的夹板气呢,是吧哥?”   严律因为一直坐在车上没被搅合进单方面挨打的战局,此刻竟然难得对这些小辈儿生出些心虚,心不在焉地“唔”了声。   “别胡说!”董鹿咳了声打断隋辨,尴尬道,“什么夹板气,没有的事儿!调查清楚了之后哪次有过误会?”   胡旭杰冷笑一声,但没跟她掰扯这事儿,只接着隋辨的话道:“你还别说啊,我就奇了怪了,我出活儿没上千件也得有六七百了,真是修士和妖搞出来的反而只有三分之一,大部分都是那帮子没好心的人造的孽,人家造孽咱们去擦屁股,末了还得挨揍,真干不下去了!”   薛清极拿着已经解锁了的平板,目光从早教卡通视频挪开,扫了眼闭着眼懒得搭理的妖皇。   隋辨絮絮叨叨起来,说起出活儿遇到的破事,要么是大晚上查案子摔山沟里冻了一宿,要么是好心警告居民近期不要再干缺德事结果反挨了两嘴巴,给肖点星听得不吱声了。   抢到了副驾位置的王姨抱着手臂幸灾乐祸道:“我就说了吧,那家不是讲理的人!非要上赶着挨顿打,你们这些少爷小姐没在底下混过,这人呐,有时候可说不好谁是疯子谁是好人。”   她从战局一爆发就看出要糟,加上和周太太本来就有些过节,当即就绕到了车后,没被牵扯进去。   “要不是那是个普通人老子早一拳撂倒了!”胡旭杰头发被抓的乱七八糟,身上衣服也被扯得歪歪斜斜,两眼瞪着喘着粗气,从后视镜里纳闷地看看严律,“哥,刚才你哪儿去了?我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你。”   “我,咳,那什么,”严律清清嗓子,如坐针毡,“刚才那个妖你认识?”   他这话一说出口,其他几个小辈儿都分了神,纷纷问起在周家看到的那个神棍。   胡旭杰满脸晦气,恨恨地开着车道:“见过几回,什么狗屁‘道长’,就是老堂街那边儿一混混,平时好像也没什么正经工作,老棉在的时候估计是不敢乱来,这段时间老棉回山上去了,竟然跑这儿搞事儿!让我给撞破了这小子就急了,跟我玩儿这套,走着瞧,呵呵。”   他最后几个字说的咬牙切齿,看来是真气得不轻。   “跟佘龙说声,”牵扯上妖,严律就得安排了,“让这小子自己来找我说,他知道怎么办。”   胡旭杰应了一声。   肖点星一边扒拉着自己衣服上的污渍一边道:“老堂街?哦,就你们妖的聚集地呗,就这点儿管控力?”   “妖跟仙门不一样,管理方面的事情不是我们该问的。”董鹿制止他说话,“既然暂时没什么进展,我们要不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或许可以再去江边查看一下?”   这个提议立马通过,几人当即决定先开车回县城找个旅馆再吃顿饭,顺道将王姨送回家。   最近的县城很小,开到地方时肖点星和隋辨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董鹿揪着王姨带路找了家靠谱的旅馆后才放她离开。   佘龙办事十分靠谱,电话打出去之后没多久就有了结果。   当夜,“黄铸道人”就摸到了严律住的旅馆,严律前脚刚办好入住,还没和董鹿分配好房间住宿的问题,后脚门口就站了个身形消瘦的小胡子男人。   他估计也知道这回麻烦惹大了,站在门口两腿直打哆嗦,被胡旭杰提溜着后脖领提进来,肖点星眼疾手快将房门一锁,直接让这人没了逃跑的后路。   “你小子刚才不还嘚瑟吗?”胡旭杰阴恻恻地笑了,一手拍拍他的脸颊,“面堂发黑?满脸横肉?不吉利?嗯?不是好人?黄德柱,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找刺激呢,老堂街虽然是老棉说了算,但你这样的,我们就算是把你的筋脉都给废了,他也不好跟我们计较。”   黄德柱早已面色惨白,结巴道:“大、大胡,误会,都是误会!我那时候以为你是来砸场子的,这不是一着急就……我真不知道严哥也在啊,不然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来这么一出啊!”   老堂街早些年就是混子们常在的地区,也只有这样鱼龙混杂的街道方便发育迟缓的妖们藏身,但也因为这样,一部分妖也染上了点儿不三不四的毛病,好在都不敢惹事,最多就是抱团喝个酒不正经上班。   老堂街当年起来的时候严律已经不怎么管这些小辈儿的事情了,他的精力随着越活越久而逐渐赶不上趟,再加上常年跟仙门合作,妖这边也并不是所有都信服他,他也并不在意,统统都交给老棉管理,自己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所有妖都老实生活,做生意,上班上学,旅游恋爱都没问题,就是别搞那些不合现代社会法律和妖族内部规矩的破事儿。   这么多年他很少露面,黄德柱这些混混也只听过严律的名字,见得最多的还是胡旭杰和佘龙。   但即使是没见过本人,关于严律的传闻却从小就听到了大。   这位妖祖宗到底活了多久已经基本没妖知道,唯独两件事一清二楚。一件是妖族时代相传下来关于“妖皇”的传闻,据说这位能被推上这个位置,纯粹是杀得太厉害,把不服的都给杀了他自然就成了最顶上的。   另一件就是老棉管不住的妖一旦落在他手里,回来时基本灵脉尽毁,从此再没了使用灵力的资格,这无论是对妖还是修士来说都属于废了,成了普通人,最后被丢出老堂街,再得不到妖族其他同胞的庇护,但却要一辈子生活在妖的监视下,以免再生乱子。   严律下手从不讲人情世故,不管犯错的妖有怎样的地位族群是否壮大,连跟他有些关系的族群也挨过教训。据说早些年也有不服气的一道反抗过,最后被挨个儿收拾了一遍,自此全都老实了。   想到这儿,黄德柱抖如筛糠,目光在屋内几人脸上扫过,他没见过严律,只凭着本能先区分掉了几个脸嫩且一看就是下午挨周太太打的几人,目光在薛清极和严律脸上来回扫。   这俩人分别坐在旅馆房间的两个小沙发上,一个气度不凡坐姿端正,有种不同寻常的压迫感,另一个斜倚着看手机,嘴里咬着烟,花臂让他看起来就不大像正经人,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事情并不关心。   妖之间有些能互相辨认的直觉,但严律这种大妖想要隐藏气息,黄德柱这样的根本无法分辨,最后一咬牙,对着薛清极鞠了一躬:“对不住了严哥!”   严律:“……”   薛清极:“……”   屋里气氛沉默且尴尬。   薛清极面带微笑点点头,简短评价:“有趣。”   “找死啊!”胡旭杰大怒,给了黄德柱一巴掌,将他的面向扭到严律那边,“这才是严哥,再敢胡说老子把你眼珠子抠下来当弹珠!”   “啊?”黄德柱头晕眼花,喃喃自语,“我看这派头,这气质,还以为是……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啊严哥!”   他赶紧又对着严律一百八十度弯腰:“之前真是误会,我可没想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您看我这小身板儿,干啥都不成,就想骗俩钱花,没想到周家那媳妇是真敢上啊!”   “干啥都不成?未必吧,”肖点星阴阳怪气,“你还能‘灵火焚秽’呢,还能看面相,还能看出我们都不是好人!”   黄德柱赶紧解释:“瞎说,都是瞎说,怪我嘴贱——严哥,我的妖祖宗,您就饶了我这回吧,真不敢啦,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哦不对没有下,我还没谈对象呢,我真就想骗俩钱追老佘家咖啡店那小姑娘,我还没追上呢……”   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给吓得还是想起自己悲惨的追爱经历,竟然咧着个大嘴哭起来了。   他本就长得有些贼眉鼠眼,这一哭就显得更别扭了,隋辨捂着耳朵跑去严律身后躲着,连薛清极都默默地用刚研究明白的蓝牙耳机堵住了耳朵。   “号丧啊?”严律不耐烦地开口,抬腿给了黄德柱一脚,“闭上你那破嘴!”   黄德柱挨了一脚,力气其实不大,非要装作一副被踹飞了的模样,又手脚并用地爬回来,抹着眼泪道:“祖宗,你是不知道,妖本来就跟人不一样,您这样的也就算了,我们这种妖,长得不咋地,脑子也不好使,运气不好的长着长着就死了,运气好点儿的像我这样,也总觉得跟人族隔着一层,真不好混呐,一时想岔了就走了偏门。”   他这话倒也不算假话,妖的繁衍能力本就不怎么样,相当一部分在幼崽时期就死于各类疾病或灵力造成的先天畸形,能活下来的最多也就一半。   这一点仙门也知道,肖点星撇了撇嘴,脸上的嘲讽勉强淡了一些。   “当我好糊弄呢?看你这样,是坎精那一支儿的吧?那是老棉的本族,他再怎么样都不会短你一口吃喝。”严律摆弄着手机,语气听不出喜怒,“求鲤江最近不太平,那边儿可是死了修士的,小堃村里也有人死在江里,这里头有你的事儿吗?”   “啥?人命?没有!我就今儿才到那地方,连这村子叫什么都是到了才知道的。”黄德柱慌了,嗓门都大起来了,“哪怕是祖宗也不能污蔑我杀人害命啊,别说是犯法,就是咱妖族里边儿的规矩,害命的都没好果子吃!您要问什么就只管问,这么往我头上堆罪名可不行!”   董鹿这才开口:“就先从你为什么到周家说起!”   董鹿几人一看就是仙门出身,黄德柱并不怎么乐意听她的,看了眼严律,见他点了个头,才不情愿道:“是,您说的对,我是坎精那支儿的。我们这支儿因为族中特性,能稍微和一部分智慧较高的动物沟通,比如狗啊猫啊耗子啊什么的。现在这时代,人人都爱养个宠物,关上门干的什么事儿宠物都看着呢,我一问就都知道了。仗着这点儿能耐,我就想给人看个事儿……好吧,我就想装个大仙儿啊道士的骗点钱花。”   隋辨目瞪口呆:“这都行?那我以后不养宠物了,太吓人了。”   “也没那么灵,不是总能沟通上的,看运气吧,听说祖上是真能完全沟通的,到后来灵气枯竭就一代不如一代了,我属于天赋高的。”黄德柱还有点儿得意,“后来干的时间长了真传出点儿名声,请我一次还不少钱呢。周家就是听人介绍,专门请我过来给他家儿子看邪病的。”   “这家人果然是惹上不干净东西了?”严律问。   “那小男孩确实病的不正常,但具体是为了什么我也不好说,也没感觉有什么邪祟,如果真有我还是会帮着驱一下的。”黄德柱回忆,“这家风水没什么问题,人吧虽然不咋善良,但也不是大恶人,家里也没看出有什么大问题。”   严律哼笑:“少绕我,你能诓人家信你应该是知道点儿细节吧?”   黄德柱不敢隐瞒,和盘托出:“那确实那确实,我问了他家附近的野狗和耗子,得知那小孩儿好像是某天放学后很晚才回家,跑回来时跌跌撞撞的,好像是被吓到了,魂不守舍的,还被骂了一顿,结果当夜就开始发烧,家里先是在村诊所看病,没治好才送去县医院的。”   “还记得他晚归那日的具体时间吗?”薛清极忽然问道。   黄德柱挠挠头:“太具体的不知道,动物跟咱们对时间的概念不大一样,也不会跟你说个准确日期啥的,我估计至少是七八天前。”   这时间段有些模糊,联想到徐盼娣死的时间,严律皱起眉头,不知道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些联系。   事情有了进展,屋内几人都很兴奋,肖点星连饿都顾不上了:“那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需要确认周家小孩儿到底跟徐盼娣有没有关系?如果真是徐盼娣阴魂不散,她的魂魄有可能是在求鲤江与水溺子融合了,那这样必然会留下痕迹,这‘道长’没啥用,我们仙门肯定能检测出来!”   “如果真的是融合了,那可能就有大麻烦了。”董鹿沉思,“难道薛叔唐姨是发现了这个事情?”   黄德柱不乐意地撇了眼肖点星,捏着小胡子搓了搓。   “今天太晚了,先休息。”严律看了眼时间,“明天再回小堃村,我要见见那个生病的孩子。”   黄德柱有点儿着急,两眼乱转:“那什么,老祖宗,您这可就有点儿不地道了。该说的我都说了,真是一字不落,您这样过去自个儿给看好了那不就是抢饭碗吗?”说着可能是想到钱,竟然还生出些勇气,“严哥,大胡,我知道你们厉害,但我到底还是老堂街的,归老棉管,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各支的妖也听他的,您不好插手吧?”   这话说的有点带刺儿,董鹿立刻站起身走向窗边,做出不打算听的样子,还拽着肖点星也一道过去,只剩下隋辨傻了吧唧地还蹲严律旁边儿,仰着脸不明所以。   薛清极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瞬。   仙门和严律不对盘他还能理解,千年前也就这样,当时门内未必有几个能干得过妖皇的修士,但人和妖本就隔阂巨大,心存芥蒂是常态,表面不起争执也就算了。   没想到现在看这样子,妖族内部似乎也并不都向严律低头。   这么多年过去,严律竟然混的还不如在弥弥山那会儿。   胡旭杰已经气到极点,两臂灵力催动下肌肉暴涨,一把扯住黄德柱的脖领子就要动手,把黄德柱吓了个半死。   “大胡。”严律摆了摆手,慢腾腾地放下自己翘着的二郎腿。   胡旭杰把黄德柱丢在地上,严律前倾身体,香烟的烟雾中他半眯双眼,对黄德柱道:“老棉最近回山上去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黄德柱被他的目光注视着,感觉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上。妖族的本能令他不敢挪动,满脑门冷汗地摇摇头。   “意思就是我搓火时能劝着保保你们的那位暂时管不了了,他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还敢离开,”严律咬着烟笑了笑,“就证明他不管我在这段时间里怎么收拾犯事儿的妖,我早就说他心软——老堂街前阵子闹成那样,不是废了几个就都老实了么。”   大妖的压迫感无声无息却铺天盖地,肖点星极为不适,他没见过严律这样的妖,再想起江边时他碎肉机一样斩杀孽灵的模样,下意识退到董鹿身边,俩人一道把头伸出窗户,装作四处看风景。   黄德柱浑身冒汗,说不出话来。   “对了,坎精有个小辈儿还算有点儿出息,跟老棉好像还有些交情,平时跟他做事不少,你应该也见过。”严律又靠回沙发上,重新翘起二郎腿,“你多久没见着他了?回去给街上的人带句话,别找他啦。趁我还只是让小龙看着街时安生点儿,别像他似的,给我找麻烦。”   黄德柱已经傻了,胡旭杰凶狠地笑了笑,对严律道:“哥,我跟他再好好说说。”   言罢,提溜起“黄铸道长”就出了门。   两分钟后黄德柱带着一屁股脚印回来了,整个人站的格外笔挺,眼神都清澈了,慷慨激昂道:“我想好了,哥,咱们妖就该拧成一股绳!放心,明天就交给我,我去跟主家说清楚,保证带您各位进门亲眼看看那小孩儿!” 第15章   交代完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并答应明天一早过来带几人重新回小堃村后,黄德柱就被胡旭杰踢出门去,手脚并用地跑走了。   “他说的还算有价值,”严律摆弄着手机,思索道,“如果周家的小孩儿生的是‘虚病’,那跟他同时发病的几个孩子应该也有问题,听说剩下的孩子并没有在村里?”   刚才妖族内部的问题实在让人有些尴尬,严律却像没事人一样说着正事儿,仿佛“废了几个就都老实了”不过是一件寻常不过的出事手段,丁点儿血腥都不沾。   肖点星这会儿彻底不吱声了,挑了个离严律和胡旭杰最远的地方坐着。   董鹿面色严肃:“对,应该是已经转移到镇医院接受治疗了。如果真的都是‘虚病’事情就不大好办了,我得先向门里反应,让老太太看看怎么办。”   “能怎么办,”严律抽着烟眯着眼,翘着的二郎腿晃了晃,“还不是老一套,派人来查,看看到底是撞了哪门子邪。你要告诉她就赶紧,明儿一早咱们就得去小堃村,那小子已经烧了好几天,我看再这么下去离蹬腿儿也没多久了。”   肖点星终于忍不住问:“那啥,‘虚病’是啥意思啊?”   “就是因为孽灵邪祟或异气侵扰引起的病,俗称‘撞邪’,”隋辨也愁眉苦脸,“门里很重视这情况的,一个地区同时出现的病例超过一定数量就得派修医的人来查,排除有大规模发病的可能性。”   肖点星嘀咕:“有这么严重?我以前听我哥说过,这种多半都没大毛病,吃点药驱个邪,养几天就行了。”   薛清极将蓝牙耳机拿下来,手里的平板正好播放完一集早教视频,他看的速度奇快,无师自通了倍速播放,这么会儿功夫已经看了好几节课,拧开一瓶矿泉水,慢悠悠道:“看你怎么定义‘严重’了。”   课程有了一定效果,他说话时的发音已经比之前更清晰了。   “小年,呃,前辈那会儿也有类似的事情?”董鹿打了个磕巴,有点儿尴尬,但还是求知欲占了上风,请教道,“我看门中古籍,说仙门鼎盛时常派门中弟子入世历练,救济世人,那会儿仙门强悍,也能有棘手的事情?”   “确实时常有大批下山入世的时候,因为到处都在死人。”薛清极笑道,全没意识到他这话让几个仙门小辈儿有多受冲击,语气平淡自然,“动荡的年月是滋生邪祟脏物的好时机,一旦处理不及时让它们成了气候,侵扰的范围就会成片成灾,村连村死人的很常见,一座城都死光的也并不稀奇。我并不知道你们现在如何界定这个‘严重’的标准,在我看来,无非就是多死少死罢了。”   肖点星听得瞠目结舌,董鹿面露诧异和不忍,哪怕是隋辨这位没心没肺的都接不上话——这实在与他们想象中风光无限的那个鼎盛年代不太一样。   严律适时咳嗽了一声,瞥了眼薛清极。   薛清极一副无知无觉的单纯模样:“他们向我请教,我自然愿意指点。又是哪里让妖皇不满意?”   “你指点指点别的,”严律说,“玩儿个剑啊什么的,拿多少年前的事儿吓唬小孩儿有意思么?还有,你少念我那个,咳,绰号。”   薛清极的唇角小幅度地翘起,被他不着痕迹地用喝水的动作挡住。   肖点星听到“剑”两眼就放光,但没等他开口肚子先一步叫出声,理直气壮地饿了。   一人肚鸣,整屋共情。折腾了一天,连胡旭杰都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集体决定先填饱肚子为上。   小县城到了半夜基本没什么饭店开张,肖点星不乐意凑合着吃泡面,胡旭杰和隋辨只能从烧烤店提溜上来一兜烤串儿和几份肉丝面。   面用一次性饭盒盛了分发,兜烤串的塑料袋下铺点纸,旅馆简陋标间的茶几就成了餐桌。   屋内顿时被孜然辣椒烤肉的味道填满,穿插着肉丝面上滴得小磨香油的浓香,任谁闻到都得咽口水。   “我真饿死了,”董鹿跟仙门联系完回来,一屁股就坐到茶几旁,将一瓶冰镇汽水对着桌沿一撬就给开了瓶盖,一手拿串儿一手拿瓶地吃了起来,“先吃先吃,等会儿再商量房间问题跟明天行程。”   她年纪虽不大但在仙门小辈儿里极有话语权,平时却并不端着,说吃就敞开吃个痛快,也不讲究什么有的没的,大口啃起肉喝起饮料。   肖点星这会儿看着桌上的吃的眼都直了,但碍于自己刚才发脾气闹别扭了一通,拉不下脸来。   胡旭杰拿眼角一溜他就知道这年纪的男生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冷笑几下,从桌上抽了一把烤羊肉串儿来塞给他:“差不多得了,装哪门子大户人家少爷,往上倒五代谁祖上不是土里刨食儿的,赶紧吃,真怕给你饿死回头又埋怨我们妖不给口饭吃。”   肖点星被他塞了一把烤串儿,还都是撒了辣椒的,深夜里没有任何饿着肚子的人能拒绝得了那个直往鼻子里钻的气味。   “这得趁热吃,我再给你开瓶汽水,你要橘子味还是苹果味的?”隋辨招呼他坐下,手里刚起开瓶盖的橘子味汽水递给薛清极,顺口道,“年儿你的……哦,我忘了,那啥,您尝尝这个不?以前年儿就喝这一个味儿的。”   他到现在还会把薛清极和薛小年叫混。不光是他,仙门里其他小辈儿也偶尔会产生薛小年还在的错觉。   多半是因为无论这变化前后的两个状态都不是话多的,且依旧会有些习惯和行为相似。   薛清极正捏着一串儿烤鸡心琢磨,见隋辨递过来汽水后表情尴尬,挑挑眉接过来,先看看玻璃瓶里橘色的液体后才喝了一口。   碳酸饮料疯狂殴打了一下这位千百年前的老年人的舌尖后归于平静,略显工业的甜腻橘子味儿在口腔蔓延,冰镇后的饮料让人神清气爽。薛清极点头道:“不错。”   隋辨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笑了,又扭头喊肖点星过来。   肖点星拿着一把烤肉挤到隋辨身边儿落座,喝着平时嫌弃的色素勾兑饮料,咬口烤的略焦的羊肉,又伸手去端肉丝面,边吃还边跟隋辨嘀咕:“别说嗷,路边摊儿还确实有点东西。”   之前那副大少爷的做派已全都抛在一旁,敞开肚皮吃的满嘴流油,挤在茶几旁学着胡旭杰一口肉一口烤辣椒地往嘴里塞。   薛清极已不记得自己上辈子这种一帮人没吃相地凑一道填肚子是什么时候了,仙门讲究摈弃尘世习性,修行到后期时大部分同门已经不怎么吃东西,这种抢着吃饭的场景大概率还是在弥弥山,严律的地盘儿。   在这位妖皇的地盘儿上混其实并不难,老实地生活别挑事,不作奸犯科不祸祸性命,就能在他的庇护下轻松过日子。   投奔弥弥山的妖大多已厌倦你争我夺的厮杀,到了严律这儿才算喘了口气儿,平日安心种地做活,养牲畜收作物,每年在妖族的大祭日折腾出一顿大宴放肆吃喝,外出办事的妖也会在大祭日回到山上,更重要的是严律也会带着自己的亲信参加庆典。   山上的妖们会主动备好严律喜欢的吃食,与好酒一起抬去他在的居所,幼崽们则将山上采来的果子和鲜花一起塞进那些吃食里,鲜花会由有保存实物状态能力的妖们处理,即使大祭日是在寒冬,送给弥弥山妖皇的鲜花也一定是最鲜艳的。   薛清极还在弥弥山时没少目睹严律那些亲信侍从在饭局上大打出手,其实那分量足够所有人吃饱喝足,但他们就是喜欢抢着吃。   他还记得当时严律吃到一半看着面前鸡飞狗跳的场面,跟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好像在那个什么猪圈食槽里进食。”   想到这儿,薛清极眼中闪过些许笑意,余光却扫到那边严律已经和佘龙发完消息收起手机。   屋内的香味和满桌的烧烤面条严律只是大致扫了一眼,伸手拿过薛清极喝了一口的饮料看看,一撇嘴:“又这口味儿,今年刚三岁是吧小仙童?”   他用现代语念这三个字,薛清极愣了愣。   严律把饮料还给他,对胡旭杰打了个响指:“有别的没?”   “有有,”胡旭杰从一兜饮料里翻出一瓶可乐丢给他,“哥你要不也吃两口?吃面就行,又不占肚子又不费牙的。”   严律咬上一根烟,拿着可乐摆摆手:“你们吃,我出去透透气,我钱包是不是还在你那儿呢?”   胡旭杰又把钱包找出来,顺便还把严律不知道什么时候落车上的钥匙一道给他。   严律的钥匙串儿上一共也没多少东西,除了住处的钥匙外就是车钥匙,现在还多了个狗牌,是之前从项圈上取下来的,就挂在钥匙串儿上当配饰。   他拿了钱包钥匙,又从桌上摸到打火机,没再看一眼桌上的烧烤就走出门去。   薛清极注视着他走出门,以前严律也有些挑食,但从没有到这个地步。   旁边隋辨以为他好奇,便低声解释:“严哥就这样,我都很少见他正儿八经吃东西。”   董鹿咽下一口面条:“大胡,严哥怎么又不吃饭,他上顿什么时候吃的?”   “中午吧,吃了口煎饺。”胡旭杰对严律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叹着气道,“那一口塞牙缝都不够。”   肖点星嘴里咀嚼着东西含糊不清:“那哪儿行!人是铁饭是钢……哦,他是妖,那也得吃饭啊!挑食是不?没事儿,等回去我请你们到高档地方吃,肯定有他爱吃的。”   胡旭杰气笑了:“真当我们差这仨瓜俩枣的钱啊?他就这毛病,多少年了都。前段时间有狗的时候狗要按时吃粮,他喂狗的时候还能想起来喂两口自己,最近狗不是死了么,他好像就更记不清吃饭时间了。”   “干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隋辨拿着根烤串儿摇头晃脑,忽然想起另一茬,扭头问薛清极,“年儿,啊不对,得叫一声前辈了。您和严哥以前好像还挺熟的,他那时候有这毛病吗?”   他没心没肺,问起这些话也不考虑乱七八糟的。其他人立马看向薛清极,显然是之前也一直憋着好奇。   薛清极笑了笑,并未回答,只问道:“你们好像总会一起行动,他与仙门这样多久了?”   董鹿觉得这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边用筷子搅动着面汤边思索:“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我从小严哥就在了,据说姥姥也是从小就认识他,仙门往上数很多代掌事人都会告知继任严哥的大概情况,好像已经达成合作关系至少几百年了。”   “我是跟着我爷爷长大的,我爷爷好像也说过从以前严哥就在了,”隋辨吃着烤串儿点头,“他平时基本只和掌事儿的来往,小辈儿们觉得他凶不敢接触,鹿姐是因为老太太的关系才跟严哥熟的,我吧,一个是因为我爷爷,一个是因为年儿。”   胡旭杰翻了个白眼:“严哥早些年就带你们一帮小萝卜头耍了。哎,反正我跟着他也有个十几年了,还是我爹临走前把我带来托付给他的,那会儿他就跟仙门来往,要不老有不开眼的妖觉得他不靠谱呢。扯淡,哪次妖那边儿出了事儿不是严哥去解决的?”   薛清极又问:“门中弟子现在已不再一起修行了么?”   “嗯,早就不了,”董鹿有些不好意思,“很多门内修士的后人都没有了多少灵力,不适合修行。还有一些是有意不再让后代接触这些,毕竟修行是苦差事,干我们这行的多少……命都不大好。”   她说到这儿,眼神略沉了沉,但这情绪转瞬即逝,立马又笑着解释:“还要腾出时间来出活儿,不如好好找个稳定的班上。是有孽灵邪祟需要驱逐,但总归是要先紧着自己生活的嘛。”   肖点星忍不住问道:“难道以前大家都是要一起修行的?你那时候是什么样的,那时候的六峰在哪里?”   他的神色中透出向往,问的语气也有些许急切。   薛清极将手中的烤鸡心咬下一块慢慢咀嚼:“是在一起修行……但与现在没什么区别。修行本就是难事,人也不会轻易修掉本性与私心,六峰泯灭在岁月中,我并不稀奇。”   他说的并不清楚,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再问,严律就推门回来了。   抽了根烟又出去转悠了一圈儿,严律的脸上困意更浓,一推门就见桌上竟然还没吃完,不耐烦地皱起眉,咋舌道:“怎么回事儿,还准备吃到明天早上?赶紧扫尾分房间,我得睡了。”   他倒是比人都有人样儿,作息规律,到了晚上就犯困。   小县城的旅馆条件一般,房间不多不少剩了三间标间,董鹿自己一间,剩下两间房还没安排好怎么入住,肖点星就已经先遭不住了,找了个房间倒头就睡,脑袋刚挨着枕头呼噜声就响了。   这动静地动山摇,邻居听了都想报警,也就隋辨到哪儿都不挑,天生适配所有环境,揉着眼困得不行,走到另外一张床边儿:“把两张床拼一起就能睡仨人了,我怎么着都行,真困了。”   薛清极只在门口站了三秒就倒退出来,对严律认真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样,但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入睡环境。”   “这你都受不了?”胡旭杰嘲笑道,“我呼噜可比他大得多,大老爷们儿谁计较这个!”   严律皱眉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那呼噜跟打发动机似的,拖拉机犁地都没你那动静。”   胡旭杰咧着个嘴傻乐。   三分钟后,他夹着枕头站在两个床拼起来的屋里发呆,看着睡得直流哈喇子的隋辨和肖点星,还没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第16章   夏季的夜晚笼罩县城,折腾了一天的世界终于陷入睡眠。   旅馆住宿条件一般,空调已经上了年头,运作时带有明显的嗡鸣,就算这样也没能掩盖住隔壁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这屋隔音太差,尤其是胡旭杰,动静大的让人恨不得给他掐死。   严律本来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这会儿拉了灯却一点都睡不着,脑子被隔壁两台拖拉机给碾得稀碎。   黑暗中传来幽幽叹气声:“这就是你选的侍从?”   “闭嘴吧。”严律闭着眼说,“现在哪儿还有什么‘侍从’,就是赤尾那支儿的小孩儿,他爸快死的时候把他丢我这儿的,我没好撵走,没想到长成这鬼样。”   “竟然是赤尾的?那一族相貌出众又心眼多,他相貌倒也罢了,怎么看起来像个缺心眼的。”薛清极问。   “啧,你说话真够呛,”严律翻了个身,仰躺着,“大胡不是纯种,混了不知道多少代了。你也知道,妖长成很艰难,纯种的更难,灵气稀薄后能滋润供养纯种血脉的环境已经没了,妖也已融入人的生活里,有感情了自然就有了混血的后代,这样的后代虽然天赋平庸寿数相对短,但至少健康的多,好养活。”   千年前也有这样的混种,但那时妖类还以自己的种族优势自傲,纯种大多瞧不起平庸且短寿的混种。   但混到现在的妖早已没了当年的模样,对种族的追求也已淡了。   薛清极在黑暗中睁开眼:“又是个活不了多久的。”没等严律接话,他已又说起别的,“仙门现在寻找灵力痕迹的手段很有意思,但门中弟子的能力似乎并不算高。”   “知足吧,跟着来的这几个已经算不错了。”严律听他说起正事也睁开了眼,干脆坐起身点上根烟,“虽然是需要靠些手段,不过改良的也都不错,还算敏锐。只是徐家那屋子确实干净,检测不出问题不是他们仪器的原因。”   薛清极“嗯”了声:“那个村子都算得上是干净,从踏入村子到周家,都没有什么异样。江中大阵明明已松动,四周都受到了影响,村子却如此正常,有趣。”   “你倒是一直都在观察,没想到还挺积极,”严律没想到薛清极早在入村时就已留意这些,“我看你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个疯女人身上,还以为你只觉得她有问题。”   “谈不上积极,毕竟现在仙门还算仙门,且事关这躯壳,我这身体,”薛清极顿了顿,继而平静道,“还是有父母关照过的。”不等严律开口,他又说起赵红玫,“天生灵种的人极易误入歧途,我只是怀疑,所以多留意一些。”   这点严律也略知一二,虽然这类人并不多,但严律活得久又和仙门往来甚密,久而久之也知道点儿这些东西,不由嘲笑道:“怎么,你有共鸣了?还是亲身经历过?不应该啊,照真就怕你走歪路看得严着呢,我也不记得你有什么出格的时候。”   黑暗中薛清极的呼吸声清浅平稳,似乎是含糊地轻笑了下:“是又怎么样。对我来说歧途和正道从来都没什么区别。”   “疯话。你当年是为了什么死你不记得吗?”严律咬着烟打断他,“你走的从头到尾都是正道。”   薛清极侧过头,看到黑暗中烟头明灭的红色光点,像严律的呼吸,在黑夜中也依旧灼热发光。   “不过是履行仙门弟子的职责,”薛清极并不觉得有什么,反问道,“你倒是还记得。之前没来得及问,每一次转世我既然都认不出你,你又为什么要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呢?”   严律抽着烟,平淡道:“照真临死前告诉我,说你的魂儿虽然一半进了境外境,但总会有重聚的机会,只是他看不破命数机缘,这茬直到印山鸣死都没搞明白,我也不确定你的魂魄该怎么再生,只能先找着你,等你死了再看看下一世会不会有改善。”   “那也不必一直等到我死再离开。”薛清极对自己的死来死去毫不在意,“只要知道新一轮的转世又开始就可以了。你是凭借什么找到我的,当年的魂契吗?”   严律沉默几秒,叹口气:“是。”他将缠满云纹的右臂举起,在黑暗中舒展五指,“它越来越淡了。一开始我还能感应到你残魂的动向,找得也算迅速,后来就开始感应模糊,有时候找到时你已经不小了……你也算是走运一回,再拖一段时间不重聚魂魄,我都不确定还能不能再找到你了。”   他中间含糊地拐了个弯。   因为找的速度慢了,有几回找到薛清极新的转世时对方已经有些年龄了。残魂转世是注定痴傻的,再倒霉一些生在垃圾人家或者直接被抛弃,找着的时候已经吃了不少苦。   严律自个儿是个妖,活得很久,却还是看不透人活在世上的这些悲苦,尤其是当一些苦难是人自己的同类造成的。   薛清极似乎知道他略掉没说的是什么,并不觉得怎样,反笑道:“原来如此。我也很稀奇,没想到当年的魂契竟能维持到现在——我魂儿上你留下的印记已经没有了。”   “转世那么多次,早就没了。”严律哼笑道,“当年结契时动用了仙门掌事才知道的秘术,现在那玩意儿也已失传了,这种找魂儿的灵兽小辈儿都已不认识了。”   他说着又用剑指抚过右小臂上那块空缺,一只两耳竖起四爪乱蹬的小兽幻化而出,在黑暗中欢快地奔向另一张床。   薛清极抬起手,小兽温驯地在他的指尖停顿片刻,浅色荧光映在他的眼中凝成小块光斑,让他仔细看过后才融进他的皮肤。   “怎么这么多年,你捏出来的还像狗?”薛清极忍俊不禁。   严律不耐烦道:“滚!”   “妖皇何必大动肝火。”薛清极无辜道,“既然已经失传,你又是怎么让这魂契维持至今的?”   严律将烟头按灭在床头的烟灰缸,抬手将空调温度调得更低,打着哈欠道:“自然是有办法的,我有什么办不到的。睡了,明儿一早还得奔小堃村去。”   他说完捞过脚边被子,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盖好,翻了个身背对着薛清极闭上眼。   这回他倒是睡着了,隔壁的呼噜声也没能阻碍他沉睡,睡前依稀感觉到薛清极还醒着。   屋内还有一人呼吸,他却睡得很快。   起先只是昏沉沉的梦境,后边儿又急速变换,梦到他在弥弥山上时午睡苏醒,头发被绑成了几股小辫儿,他气得在屋内乱走,喊钺戎来给他拆辫子。   钺戎的面容他早已记不清了,只能勉强回忆起个轮廓,依稀觉得还是壮年时的模样,那会儿妖并不需要收敛自身气息隐入人群,钺戎的双眸仍是竖瞳,见妖皇大人又被绑了小辫儿,乐得不行,咧嘴露出对儿蛇牙,被严律一把掐住脖子,差点儿把牙给掰下来。   他俩正在房内兄弟相残,走廊上转出个少年,像是刚练剑回来,俊秀的面孔仍有汗珠,眼尾的泪痣显得格外灵动。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严律又被编起来的头发,露出了然的神色,又移向快被严律掐死的钺戎,无视了对方求救的眼神。   少年一手提着剑走进来,钺戎如蒙大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脚底抹油地跑了,临走前将拆辫子的任务转交给了提剑的少年。   严律气尤未消,一手撑着头侧躺着骂娘,少年却跟没听到似的,走到他身后端正地跪坐下来,将入门剑摆到一旁,伸手去撩严律的头发。   练剑的手擦过严律的耳廓,薄茧刮得他痒痒。他在梦里和少年交谈,少年轻声问他:“我已拆了你十几根长生辫,你还会长命百岁吗?”   梦里他理所当然道:“给我编辫子的都死了我也会活着。”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话好像并没让少年高兴,反倒引起他不知为何的不满,手下力道没把控好,扯得严律头皮一疼。   这疼顺着头蔓延开去,震动整个身体,耳边传来嗡鸣,渐渐又变成水滴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不绝于耳。   严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着隐隐作痛的头,还没分清梦境和现实,余光瞥到原本拉好的窗帘不知何时已被拉开,月光明亮,映着窗边站着的人。   站在月色下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身,低声道:“做梦了?”   声音熟悉,是薛清极。   严律狂跳的心脏勉强平静了一些,手却还捂着头,干涩开口:“水龙头是不是没拧紧在漏水?”   薛清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却还是走到卫生间前看了一眼,摇头道:“并未。”   严律搓了搓额头,自己爬下床来,踩着拖鞋走进卫生间仔细看了看。   卫生间只有一个水龙头和花洒,两个全都没有漏水的迹象,这会儿他完全清醒过来,梦中的水滴声也已消失,确实是不存在的。   严律撑着洗脸池缓了缓,用凉水洗了把脸才走出来。   薛清极一直站在门口,目光在严律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瞧了瞧被他认真拧紧的水龙头,嘴唇微动,却并未追问,只开口道:“你只睡了很短一会,继续睡吗?”   “……先不了,”严律点着根烟抽了两口,眼神终于缓慢摆脱掉刚才的茫然,也没解释自己梦到了什么,再抬起头时表情已恢复了平时的疲懒,踱步到窗边儿,眯着眼问,“你又失眠?这大半夜的看什么呢?”   薛清极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重新走回窗前:“看月亮。我被师父带上六峰时就是这样的夜晚,月如银盆。”   严律仰起头看了看天空:“现在还没到八月十五,那时候更适合看月亮。哦,现在习惯那时候团圆,聚个餐什么的,属于风俗。”   “你还会在意这种节日?以前在弥弥山,你只有大祭日会当个节日过。”薛清极稀奇。   严律百无聊赖地弹着烟灰:“总要给小辈儿包红包的,大胡他们还爱搞什么聚餐,说也要团圆团圆——他一年有他大爷的三百天赖我那儿,团圆个屁的团圆。”   “我们这样的人,说不上团圆不团圆。”薛清极淡笑道,斜倚着窗框,伸手将严律嘴上咬着的烟掉落的烟灰抓在手心,“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你我才是一类的。”   不老不死的妖和死了千年又活过来的人。   他们共同的记忆在千年前的六峰和弥弥山,而这世界除了他俩已无人记得无人知晓。   他们是这些记忆最后的载体,是那些已隐没在时间里的一切曾存在过的证明——即使已没有人需要这些证明,但他们还是记得。   严律恍惚间又想起梦里的长生辫和钺戎,额头“突突”地疼了两下,烦躁地抽着烟没有回答,目光扫过窗台上放着的一盒饼干,笑了一声:“行啊,睡不着吃夜宵呢?”   “看了会识字的影像就饿了,这具身体也只比普通人强一点而已。”薛清极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又捏起一块饼干慢慢咬了一口,“现在吃的比以前精致,味道也更丰富。我记得以前在弥弥山,你饿起来能抱着熊生啃,现在倒好像是不怎么能吃了。”   妖天性重欲,这个“欲”包含很多,享乐、食欲、权利、性……等等,严律别的基本都在幼年期原地踏步,只单单在“吃”上十分勇猛,薛清极在弥弥山时被他以己度人地硬生生塞胖了一圈儿,妖皇大人还老觉得小仙童没吃饱。   也不怪严律食量惊人,他那会儿四处打架,消耗很大,食量自然也大的离谱。   “什么‘影像’,那叫‘视频’。”严律“唔”了声,“吃腻了。”   他回答的简单又敷衍,薛清极抱着手臂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竟然挤出一句话来:“这是否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严律半张着嘴,烟从嘴里掉下来都没反应过来,还是薛清极眼疾手快地接住,避开点燃的那头,状若单纯递还给他。   “你哪儿学的?啊?”严律一把拿过烟重新咬回嘴上,又扭身拿过平板开始翻早教视频,眉头拧成疙瘩,“这网课还是我让大胡找的,大胡说他邻居远房侄女儿就学的这个,你应该也合适。人小孩儿可没说过这种话!谁教的,啊?谁教的!”   薛清极不着痕迹地皱皱眉:“这位小姑娘今年多大?”   “记不清,”严律想了想,“估计得有三四岁了,刚上幼儿园我记得。”   “……”薛清极面带微笑,“并非影像教授,是我记忆中有人说过,好像就是你那个胡姓侍从。”   严律“啪”地关上平板,拍到薛清极怀里:“行,我知道了。你少学那些乱七八糟的,看这些就差不多了。”   薛清极抱着平板:“已经看完了,还有别的么?”   “看完了?”严律愣了愣,那一堆视频加起来也有好几十个,继而又想起这人以前就这样,又点了点头,“先睡,等起来再给你找别的。”   薛清极坐回床上,想起“估计得有三四岁”了,表情难得裂开一丝:“难怪一个词重复那么多遍……睡不着,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的头疼和严律这样的不同,他已经习惯了那种常年隐隐的痛感,顺利的入睡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困难。   严律顿了顿,还是抬起手来覆在薛清极的额头。   他的手心一接触过来,薛清极便下意识地闭上眼,那股属于严律蛮横又强劲的灵力注入,顷刻间传遍全身。   “还行,今天没接触太多不干净的东西,你这老毛病没怎么发作。”严律快速检查,“这样过一遍应该能睡个好觉。”   他没有立刻抽回手,而是在薛清极的头发上揉了一把,低声道:“当年的仙门已经不在了,这世界上既不需要神也不需要仙,重活一回,你慢点儿来。”   薛清极只觉得头顶温热,手抽走时又仿佛带走了所有温度。   不等他再说话,严律已“刷”地拉好窗帘回到自己的床上,往枕头上一砸就没了动静。   他做事行为随心所欲,搓完人家的脑袋也不管别人是什么表情,就又扭脸去做下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薛清极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坐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抚平被搓得乱七八糟并不体面的头发,盘腿坐在床上闭上眼,将这具身体混乱的灵力尝试归拢。   夏夜中旅馆房间没有了交谈,一切又重回平静。   等天光大亮,胡旭杰神清气爽地来敲严律房门,却被拉开门的严律当头给了一脑瓜奔儿。   严律对捂着脑袋的胡旭杰严词警告:“以后甭有事儿没事儿往小孩儿身边凑,教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小孩儿?谁家小孩儿?”胡旭杰懵了。   严律已走出几步,头也不回道:“谁家小孩儿都别凑!”   没等胡旭杰搞明白,薛清极已慢悠悠地跟着走出门,笑容温和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胡旭杰张着嘴看他也走了,不可置信地拉着还没睡醒的隋辨和肖点星问:“他刚才什么意思?他是不是鄙视我?啊?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鸟!” 第17章   仙门虽已没有以前的风光, 但在老太太的掌控下运作却很迅速。董鹿昨晚将小堃村这边的进展上报,今天仙门下派的人手就已经赶到。   严律等人洗漱好下楼时,仙门开来的车已经停在了旅馆楼下。   这次来的人也不陌生, 是之前在求鲤江边给薛小年检查身体的医修,还带了另一个同行的,两人都是修医的,他俩凌晨开车出发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 饭还没吃上一口, 就得配合着这边儿准备继续上路。   考虑到周家小孩儿和其余几个发病的孩子都已高烧许久,再拖下去可能就真出事了,一帮人决定分成两组分头行动, 两个医修各自跟一组, 确认是否是虚病,要是能直接确认病源就更好了。   镇医院离严律等人住的旅馆不算太远, 董鹿通过王姨的关系拐弯抹角地联系上医院的人,带着隋辨和一个赶来的同门去接触住院的孩子, 将严律眼熟一些的那个医修留下一同前往小堃村。   为了同步了解情况,严律让胡旭杰跟着董鹿同去镇医院, 也方便必要时联系本地的妖。   董鹿原本有意询问薛清极要跟哪波人, 一扭脸发现这位高人早已坐在了要去小堃村的车上,跟网瘾犯了一样还抱着平板看个没完。   早饭是来不及吃了,在附近早餐摊买了点包子油条矿泉水兜着路上解决, 两拨人各自上车, 抓紧时间前往目的地。   肖点星也不知道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好像就认准了跟着薛清极能学到点儿剑修的真谛, 甚至连昨天晚上对严律的那点儿畏惧都不记得,推搡着医修一道上了车。   包子油条刚出炉, 热气腾腾正是好吃的时候,严律却只喝了两口塑料杯装的豆浆就转去了驾驶座,边调整座椅边跟后边儿正往嘴里胡塞的肖点星道:“跟着我没问题,但少给我惹事儿,顺道在路上把小堃村那边儿具体情况跟新来的讲讲。”   肖点星嘴里塞着个肉包子,不服气地翻着白眼,却并没反驳,哼哼哈哈地算是应了。   “新来的”从凌晨赶路到现在也累得够呛,边吸着豆浆边摆手:“我姓孙,孙化玉。叫我小孙就行,祖……严哥,还是严哥吧,麻烦您开车了,我是真没力气,本来为了个考试已经忙得脚打后脑勺,昨天又出活儿一晚上没睡,今天听说闹起来‘虚病’,老太太一个电话我就跑来了,再开会儿车我就得见我太奶了。”   薛清极一直坐在前一排,闻言向后瞧了一眼,难得主动开口:“仙门现在仍有测验?”   “哪儿啊,是他学校的考试!他医学生。”肖点星边吃边解释,又把另一兜包子往前排递,“现在哪有几个全职搞修行的,我们家要做生意,孙家代代学医,连隋辨他们家以前都是开风水用品店的,听说妖也差不多,都得混口饭嘛。哎,你吃这个不?不小心买多了,你问问那位妖皇大人吃不吃。”   这顶着一脑袋绿毛的玩意儿说个话别别扭扭,让人吃个早饭还非得说得阴阳怪气,不怎么讨喜的语气搭配上那副要端不端的少爷架子,很有“大聪明”的劲头。   “管好你自个儿吧。”严律咬上烟正要开车,旁边儿忽然伸出只手,手上拿着个冒着热气儿的包子。   严律愣了愣,回头看,正对上薛清极的眼。   薛清极自个儿嘴里还咬着个包子,俯身探向前座,将手里的包子递到严律跟前儿,双眼清澈纯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监工?”严律的眉头皱起,眉心的竖倒又显了出来,却把嘴上的烟拿掉,转手接过那个包子,放嘴里咬了一口,“行了,坐好,系上安全带。”   薛清极等他嚼了两下才问道:“你吃的是什么馅儿的?我是素馅,味道尚可。”   严律吧嗒两下嘴,又看了眼手里啃了一半儿露出馅料的包子:“也是素的,想吃带油水儿的找肉馅儿的吃。”   薛清极“嗯”了声,没再多说什么,回身又坐回了座位上,慢吞吞地吃着包子油条。   一个包子就打发了早饭,严律不再等后座儿其他人吃完,嘱咐了系安全带后就开车前往小堃村。   比起大胡,严律的车技要更娴熟,开的速度也更快一些,薛清极颇有兴趣地看着他驾车在车流间穿梭,极快地开出县城,还有空放一些群魔乱舞一样的音乐,以便盖过肖点星和孙化玉的呼噜声。   进入小堃村时不到早上八点半,黄德柱已经在通往周家的路口边儿等着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装神棍用的行头,带着装成徒弟的几个同族的混混,一副风仙道骨的模样。   这样子在见到严律时立马就垮了,和自己那几个“徒弟”一起点头哈腰地坐上严律的车,一道前往周家。   一晚上过去,周家的情况并没有多少好转,周太太一见到黄德柱就扑了上来,抓着救命稻草一般道:“大师,道长,我儿子还在发烧,之前喝了您给的符水确实是降了一些,但半夜就又烧起来了,怎么回事呀?”   “符水?”孙化玉立刻皱起眉,医修的天性让他语气差了不少,低声质问身边扮作弟子的妖,“你们给病人胡乱喝了些什么?不及时就医,出了事怎么办?”   “没有,哪儿敢啊,要是真因为这样出事,我们回老堂街都要倒霉的。”那“弟子”赶紧摆手,“符是用坎精的血写成的,化水服下用灵力催动,是我们族内的老法,有驱邪固魂的效果,没敢胡来的。”   那边儿黄德柱也面色严肃:“我不是说了,如果他再烧起来就先去医院治疗,这叫自救,我来施术,这叫神救,双管齐下才能好转,为何把道长我的话当耳旁风啊?”   看周家人的神情,黄德柱应该确实是反复叮嘱过的,这混混倒是还有些道德底线,不大包大揽地全让人家信他那些手段,让严律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头疼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点儿。   “想去来着,”周先生解释,“但不知道为啥,带着孩子刚走出门他就开始呕吐,走得远一些就开始发癫似的哆嗦,一回家就都好了……我寻思是外边儿有脏东西不让我们出门,只能去村诊所那边先找人来家里挂了水,这会儿才稍微好点儿。道长,你说他近期就能病好,真的吗?”   黄德柱当了这么多年神棍也没见过这场面,他去的那些找他看事儿的人家大多是本来就心里有鬼,心理暗示过于强烈招来冤魂孽灵,这种低级一些的事情他一个妖还是能帮着处理一下的,没想到这回这孩子却病的这么严重,心里只犯嘀咕,眼神也有些飘,不住地往严律那边儿瞧,嘴上说着:“哦,这事儿啊,这事儿我确实有办法,真的。”   严律并不想接他的话茬,反倒是薛清极不知何时已围着周家外围转了一圈儿,回来时对严律摇了摇头。   “先看看孩子。”严律开口。   “对,对对对,孩子是最重要的!”黄德柱立马来了精神,开始忽悠周家两口子,“二位不要心急,昨日我夜观星象,周少爷命带贵气,绝不会出事的。不过我看这病确实凶险,所以连夜喊来了我的几位同门前辈,这几位都是修行多年的能人,我们汇聚在此,一定能让周少爷化险为夷。”   肖点星缩在孙化玉身后嘀咕:“真晦气,以后你们再也不准喊我‘肖少爷’,听着真不对味儿!”   他因为昨天露过脸,这会儿只能穿了件黄德柱“徒弟”的袍服,用那种影视剧里常见的道士戴的混元巾遮住自己一脑袋绿毛,混在来的人里。   周太太狐疑:“他们?这看起来……”怪年轻的。   “非也非也,”黄德柱面露高深,捻着小胡须道,“年轻的只是皮囊罢了。”   见周家两口子仍旧怀疑,孙化玉和肖点星都有些不知所措,正眼巴巴等着黄德柱继续忽悠,便听严律开口道:“你家虽过得不错,近些年却与人频繁结怨,尽管都以你家占上风收尾,但难免气不顺,落得他人埋怨憎恨。近期家中人多易怒,心情烦躁,多遇小人。”   他说话语气带着不屑与烦躁,表情也不怎么好看,口中的烟头甚至还燃着,两手抱在胸前,花臂尤为显眼。   这模样本该是个街霸混子的形象,但严律站在这儿,竟显出几分能将小鬼都碾在脚下的压迫感来。   周家两口子听住了,周太太连连点头:“对,对对!”   “结怨结仇,心生怨愤诅咒,最易招惹邪祟孽灵。”严律扫了眼周家二人,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来,“谁缺德要倒霉老天自有判断,未必会报在阳火旺盛的人头上,老天爷也懂——柿子要挑软的捏。”   几句话说得周家两口子脸上变颜变色,以前干过的跟人结仇怨的事儿全都翻在记忆里,周先生面色难看,强说道:“道长这话说的,好像我们不是好人家似的——”   “那我儿子还有救吗?”周太太打断了周先生的话,顾不了别的,只追问,“只要我儿子能好,干什么都行!”   严律冷冷道:“我要先见到病人。”   “对,没错儿!”黄德柱迅速接口,“我这位前辈已经看出你家问题所在,只要按他说的看一遍儿,你家少爷必然不会有事!”   周家人被连吓带忽悠的终于松动,病急乱投医,且被严律说得心虚,还真让几人进了屋。   与明明办着丧事接连死人的徐家一样,这家人已明显出了问题,但整个院子却依旧没有什么灵力使用过的痕迹。   一行人跟着周家夫妻俩进到屋内,和徐盼娣不同,周家的独子周栓有属于自己的大房间,从医院回来后就一直在房间内昏迷。   迈进周家大门时,肖点星忍不住凑到严律身边儿小声道:“你真会看这些?我听说厉害的修士才有推算命数的能力,前知将来后知因果,难道妖也会?”   严律像看白痴一样看他:“不会,我胡诌的。”   肖点星:“……”   薛清极低笑了声,看着走在前头的周家夫妇轻声道:“之前那散修早就说过,这家人虽有钱,却常看不起旁人,能十年如一日地欺负一个无害的疯子,必是常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的。含糊着说两句,心虚者自然会信。”   “这样,”肖点星恍然,“你懂得还怪多的,我还以为你是老古董呢!”   孙化玉扯了一把肖点星,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和缺心眼的隋辨以及中二期的肖点星比起来,这个医修正常许多,对死而复生的薛清极始终抱有一丝警惕,但也不多嘴,看来也不大想让肖点星多嘴。   薛清极并不在意,只笑道:“人的本性自古以来就从未变过,倒是很方便融入和利用。”   “要是说变就变,现在孽灵应该比以前少才对。”严律嘲讽地一撇嘴。   几人来到周栓的房间,屋内宽敞,看得出周家人对这个独苗十分宠爱,屋内除了周栓睡着的大床外,还有青少年专用的学习桌和学习椅,地上扔着各类玩具,看起来做工不错,应该价格不菲。   肖点星穿的袍子并不合身,进门时踩着个小孩儿乱丢的鞋子绊了一跤,差点没摔个狗吃屎,捡起地上那个小男孩儿穿的凉鞋,见上头还画着卡通角色:“哟,还是个名牌儿,这我以前也穿过。”   “我儿子闹着非要这牌子的,我刚给他买回来就穿了一天他就病了,”周太太拿过鞋,开始抹眼泪,“另一只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哎,只要我儿子能醒,我再给他买十双!”   周栓就躺在床上闭着眼,脸颊因发烧而发红,也就小学二三年级的年纪,却因为吃得好穿得暖而长得比同龄小孩都更强壮。   严律忽然想起查徐盼娣溺死的案子时看到的照片,一件成年男人的外套就能盖住小女孩百分之八十的身体,露出的手脚腕部细如麻杆。   人的际遇真是没有道理,活得好坏竟然是从投胎时就得学的学问了。   孙化玉一见到病人就上前查看,在几处穴位用灵力探查后面色凝重,低声对严律道:“状况不大好,他昨天起就这样了?”   严律给黄德柱使了个眼色,后者意会,装模作样地看看周栓,便夸张地“哎呦”了一声,问周太太:“怎么周少爷看起来比昨天状况不大一样?昨天夜里除了高烧外,难道还发生了别的什么?”   “您真是活神仙!”周先生一拍大腿,“昨天凌晨一两点,拴子忽然就醒了,还嚷嚷要喝水。我跟我媳妇高兴坏了,以为他是要好,没想到一喝完水就又躺下了不说,还烧的更厉害了,一直嘟囔说要出去玩,说有神仙要找他玩儿。把我跟我媳妇吓得连夜要把他送县医院去,但一出门他就病的更厉害,这不就拖到现在么。”   一说到“神仙”,严律立即想起赵红玫疯疯癫癫的那些话。   难道真的存在这么一个“神仙”?上神们早已寂灭——就算没陨落完,这帮原生神也并不爱管其他种族的事情——仙门也千年无人飞升,哪有什么神仙,听起来倒更像是孽灵之类的秽物。   然而孽灵行走必会留下痕迹,且低等孽灵通常没有神智,又不大相似了。   严律问道:“开始生病的日子具体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周太太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道,“不就是村东徐家那疯娘们的短命鬼丫头片子打河里捞出来的前一天夜里么!真是晦气,回村都要路过那条路,没得是那短命的倒霉运气冲到了我儿子!”   一提到“徐盼娣”,屋内其余人都警觉起来。   这周太太的语气令人心生厌恶,肖点星直翻白眼儿,连斯文的孙化玉都跟着皱起眉来。   严律发现事情又跟死去的小女孩挂上钩,心里正琢磨,余光瞧见薛清极在屋内缓缓踱步。   他样貌俊朗,刘海儿微长,显得比这身体的实际年龄又小上一些,穿这件儿一尘不染的白色短袖,倒是硬让严律看出点儿千年前修行时的影子来。   薛清极的目光在屋内扫过,最终走到书桌前站住脚。   小男孩的书桌上什么都有乱七八糟,卷边的教科书作业本堆在一处,漫画和一些铅笔橡皮撂在桌上,看起来都被造得有点儿破烂,倒是一个卷笔器十分崭新,摆在桌子的一角。   薛清极伸手将那个卷笔器拿起,放在手里掂了掂。   这卷笔器做的十分精致,是个小房子造型,屋顶窗户都做了出来,前边一个口用来插铅笔,后边的手把转动,就能将铅笔削好,这东西现在的小孩儿基本都有,只是这个做得格外可爱。   薛清极先拉开那个小窗户看了看,窗户是假的,却能拉动,后面是贴的贴纸,是一对卡通兔子,他转了个面儿,将转笔孔正对自己,向着那黑黢黢的空洞里看去。   “这转笔刀做的还挺有意思,”肖点星凑过去看了两眼,语气又端了起来,“不过也没多特别,对这些穷小孩儿来说估计也算稀罕物了吧。”   严律见薛清极看的专注,扭头问道:“那转笔刀不错,多少钱买的?我这位‘小朋友’兄弟挺喜欢,改天我也买一个逗他玩玩。”   薛清极似无奈似嗔怪地瞥了眼严律,却并没反驳。   “啊?”周太太不理解。   黄德柱声音威严道:“这屋内一摆一方都有讲究,我这位前辈是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只是天机不可泄露,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   周家夫妇早就六神无主,也就配合着回答:“这转笔刀好像不是我们给他买的。”   “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周太太思索道,“这是栓子放学回家后带回来的,就是他开始发烧那天!”   周先生也想起来了:“对对对,那天他本来回来的就晚,也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身上滚得脏兮兮的都是泥和草,我说了他几句,可能看我发火他就害怕了,看着怪慌张的,饭也没吃几口就说要睡觉,夜里就发起烧,我俩赶紧给他带去医院了。” 第18章   周栓并没有告诉父母这个卷笔刀是哪里来的, 周家夫妇也只当这是儿子又在放学路上买的什么小玩意儿。周栓是家里的命根子,除了父母外,住在同村的爷奶每周也会给孙子不少零花钱, 所以周栓在花钱方面大手大脚,三五不时就会买新的玩具或文具回家,周家两口子因此也没多追问。   这转笔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严律处于好奇也拿来看了看, 发现下边用来装铅笔屑的盒子里干净崭新, 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这应该确实是个刚拆封的新文具。   “觉得有问题?”严律低声询问。   薛清极摆弄着这新奇玩意儿,他这身体正儿八经上学的时间没多久, 就算去上课一般也就坐着发呆, 铅笔橡皮这种东西都是薛国祥和唐芽夫妻俩准备齐全,他脑子里根本没什么对这些东西的印象。   “只是觉得奇怪, ”薛清极瞥向课桌上其他东西,“这小孩桌上喜好的东西的风格样式与这个都不相同, 好像也并不缺此类物品,所以多看几眼。”   场合不适合多问, 严律也没再细说, 看了眼黄德柱,后者在察言观色方面倒是十分有本事,立即装作要看屋内布局, 将周家夫妻俩给引离了房间。   孙化玉这才有机会将周栓的状况仔细检查, 医修有他们自己的手法,结合了改良后的仪器, 将周栓的身体快速扫描了一遍,轻“咦”了声:“以我的经验, 这孩子确实像‘虚病’。他身体健康,阳气旺盛,不该这样没理由高烧,但我这个见煞的符纸却没有测出他体内的问题。”   “我看看。”严律活动了一下手腕,等孙化玉让开位置后自己坐在床边,“你觉得他可能是因为什么导致这种情况?”   孙化玉道:“结合刚才他父母说的,这孩子发病前应该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惊吓过度很容易导致神魂不稳,这段期间最容易被邪祟侵扰,或许是因为这个。”   严律略微点头,将手放在周栓的心口,稍稍用力按压。   他布满云纹的右臂浮起一层灵力的幽幽浅光,渗入孩子的皮肤,源源不断地灌入。   他神色严肃,孙化玉不敢打搅,拉住探头探脑的肖点星也不让他靠近。   不过半分钟,严律轻抬起手,皱着眉看着昏迷中的周栓:“我探过了他的魂魄和身体的每寸脉络,确实有孽灵侵扰过的痕迹。”   “真的?!”肖点星惊道。   “但非常少,按理说不该引起这么严重的病情。”严律抬手打断肖点星的话,神色疑惑,“凡是生灵,多少都会有被侵扰过的时候,小孩儿因没长成所以更易招惹这些东西,但这孩子阳气旺盛,这程度的侵扰对他来说最多也就是到倒霉,感个冒什么的。”   孙化玉问道:“我也奇怪,他竟然病成这样。刚才我以灵力为针,刺了他几处穴位,换做别人就该醒了,但他却还这样,我实在想不通。严哥,现在怎么办?要不先带回仙门,我爸在那边,仪器也齐全,应该更好治疗。”   “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再多烧点时间估计脑子就要烧坏了。”严律咬着烟,看了眼门口,黄德柱倒是再忽悠人这方面很有一手,周家两口子现在还没回来。他再次将右手放在小孩儿胸口,“不能拖了,我要把他身上这孽气拔了。”   “硬拔吗?”孙化玉惊讶,略有犹豫,“这种硬拔很容易对魂造成伤害,他年纪还小,魂不稳,硬拔的话……”   薛清极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床边,垂眼瞧着床上病歪歪的小孩儿,出言打断道:“最多不过是头痛个几天,或是流流鼻血罢了。如此小的损伤,不过数日就能恢复,但他这发烧的情况再持续下去,熬出毛病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孙化玉寻思寻思也是,点头道:“也好,反正我也在这儿,等拔孽结束我再处理一下,肯定不会有什么事。你要怎么直接拔呢?”   这种话题肖点星是插不上话的,心里着急也没办法,他本来就是个富家公子哥儿,远不如这些出活儿老手知道的多,见薛清极似乎也对这些事情十分娴熟,忍不住道:“哎,你懂得真多,是不是以前的时候常见这情况?”   薛清极瞥他一眼,并未答话。   严律已将周栓的衣摆掀上去,以右手抚住其胸口,左手覆盖在其额头,护住心与脑两处后同时灌入灵力,小孩儿几乎立刻就有了反应,先是皱眉,随后四肢不自觉地摆动,显然是魂魄从未经受过妖族灵力的入侵,十分不适。   不过半分钟,周栓的嘴忽然张开,一缕浑浊的轻烟从口中和鼻孔中被逼出。   这场景薛清极并不陌生,只是他已习惯了严律的灵力,反应不似这孩子一样凶。   随着烟气消散,周栓的脸色逐渐缓和,不自觉地出了一身粘汗,严律从床头抽了两张纸擦拭双手。   孙化玉上前探查,惊喜道:“确实有效,他状态比刚才好很多了,我再配了药让他服下,应该很快就能醒了。严哥,这招怎么用的?是不是有什么妖族的特殊术法,能不能透露一下,我平时再遇到这样的病人也能尽快治疗。”   严律咬着烟擦着手,哼笑一声:“教你你也未必能学会。”   薛清极见孙化玉疑惑,幽幽道:“这是他这一族最擅长的事情,严格意义上来说并非术法。看似是拔除孽气,其实是用自己霸道的灵力直接挤进对方脉络魂魄,驱逐出残留在体内的孽气。”   “这么简单?”肖点星问,“听起来也不算难啊。”   “方式本身并不难,只是自身会耗损严重,需要强劲的灵力,一旦失误,也会有被反噬的风险,”薛清极一句话就打消了肖点星的幻想,“并非寻常修士、甚至寻常妖族可以承受的。”   见效最快的治疗手段往往都是双刃剑,孙化玉作为医修对此更是十分了解,先是恍然:“我记得以前偶尔有几次门中弟子出活儿遇到类似情况,来不及处理时严哥也是用这套法子解决的。”表情随即带上些许感激,“严哥,真谢谢——”   他还没说完,就被严律摆了下手打断了:“你赶紧收尾,我看黄德柱也差不多忽悠到头了,等会儿那对夫妻俩就得过来。”   说罢起身,让出床边的位置给他。   薛清极只微微侧身,目光从周栓身上挪开,落在严律那儿。   严律估计也是嫌摸了一手陌生人的汗难受,一直拿着纸擦自己的手,一根一根地指头擦得十分仔细,但不知为何,布满纹身的右手好像总是比左手要动作迟缓一些。   这个差别十分细微,不等薛清极看清,他就已经踱步到了窗口。   周栓的卧室窗户为了采光方便开的比较大,他发烧起这几天屋里窗户就没开过,估计周家夫妻俩也没心思打扫屋子,窗框上落了一层薄灰。   严律擦手时扫了一眼,瞧见一处灰上残留着擦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无意中碰到过这处窗户。   黄德柱正好在周家两口子的陪同下溜达回来,见到这边儿似乎问题已经解决,神色顿时放松不少,那副正气凌然的模样端得更狠,先清了清嗓子,正要发言,严律却先开口了。   “这窗户近期有人开过?”   周家两口子反应了几秒,摇头否认:“哪还有心思管那什么窗户——大师,各位大师,我儿子怎么样了?”   周栓的情况肉眼可见的转好,用体温枪一测,体温已经降到了三十七度八。孙化玉又给配了药,又嘱咐了一降温就带孩子去医院检查后,几人这才要离开。   周家人又激动又道谢,硬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给黄德柱。黄德柱吓得汗毛倒立,自己骗钱是一回事,自己当着严律的面骗钱又是一回事,这红包顿时成了烫手山芋。   “怎么不拿着?”严律半眯起眼,语气里夹杂着阴阳怪气,“一片感恩之心,你不收下不行,是吧黄铸道长。”   “黄铸道长”脸色惨白地将红包塞进了怀里。   见几位“大仙儿”收了钱,周家人这才放下心来,将一行人恭恭敬敬地送出门去。   在周家这一通折腾下来,出门时差不多是上午十点多。严律等人刚回到车上,孙化玉的手机就响了。   打电话来的是去医院的那一波人,孙化玉在电话里跟对面的医修交流了几句,神色愈发严肃,低声道:“行,那基本就能确认是一个毛病。你们是怎么确认的?哦,隋辨是吧,那应该有保障,我就不再二次确认了。”过了没一会儿,他将手机递给严律,“严哥,董鹿要跟你说。”   严律正看着黄德柱,后者一上车就缩在靠窗的位置不敢吭声,红包也拿出来丢在了一边,严律拿起手机转移了注意力他才稍微喘口气。   电话那头董鹿依旧言简意赅地挑着重点说话:“哥,刚才核实过了,基本确认这几个孩子是同时发病,症状也一样,应该是同样原因导致的‘虚病’。小王本来查不出这几个孩子身上是否有孽气残留,是隋辨起了个显化的阵才确认的,真费了不少功夫。小王说拔除需要时间,不过也不严重,有几个孩子已经在慢慢退烧了,后续应该能养回来。”   小王就是跟她一起过去的医修。   “这边儿也差不多,但周家这小孩儿病的好像更重一些,我硬给拔孽之后才好点儿,”严律歪在座椅上,“这家人不知道孩子为什么会发病,我刚才检查了一下,屋内也没什么灵力和孽灵留下的迹象。”   薛清极听到此处,若有所思道:“既然是差不多发病的,为何只有周家这孩子最严重?”   他和严律坐在一处,说话的声音通过手机被传到了另一头。   董鹿在那头低声道:“我打听了一下,这几个孩子和徐盼娣在一个学校,是同班同学,这个叫周栓的属于小霸王那类,经常在学校打架欺负其他同学,或许徐盼娣也是被欺负的孩子之一。”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严哥,我推算了一下,这几个孩子生病的时间应该就是徐盼娣落水的那天,这里头难道有些关联?”   严律又想起新闻报道上拍摄到的徐盼娣枯枝般的腕子,神色微顿:“先碰面再说,看这情况还是得再去一趟徐家,把之前那个散修带上。”   那头董鹿答应后挂断电话,严律将电话丢回给孙化玉,一抬头,瞧见薛清极又端起了平板,靠在座椅上带着蓝牙耳机,肖点星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他身后的座位,伸着脑袋和胳膊,在平板上边戳边道:“哎,严哥这平板上啥游戏都没,真无聊……对,就这个,你用我会员看,我就是看了那个电视剧才想修剑的!可神了那剧,好像还是有历史考据的,服化道做的也好,剑都是仿古的……哎你知道啥叫仿古不?”   薛清极慢悠悠道:“就是照着有年头的物件儿抄。”   “……”肖点星呆了几秒,竟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的也对。”   严律:“……”   旁边儿缩着脖子的黄德柱竟然还插话道:“这我懂,抄的不大像的卖,那就是服化道,抄的一模一样的卖,那容易被抓进去,嘿嘿。”   刚“嘿嘿”了两下,跟严律打了个对眼,立马就不吱声了。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严律说,“还不给我滚?还是要我亲自帮你滚?”   黄德柱的那几个所谓的“徒弟”早已一哄而散,只剩他这个出头鸟不敢乱跑,闻言一脸苦相:“祖宗,这红包你也看到了,我可没要,是人家硬给的呀!这属于意外之财,意外,纯属意外。”   孙化玉边整理着自己的小医箱边调侃:“你也是意外跑来小堃村,意外进到周家,意外骗了一笔钱?”   “啊,咋了?碍着你什么事儿了?!”黄德柱对仙门的人没个好脸儿,“没我你们还不一定能进来呢,没我昨天给这小孩儿用了我们族内的法子,他还不一定能挺到现在呢!”   严律打断他:“你昨天来时这孩子更严重?”   “可不嘛!”黄德柱一拍大腿,“真的祖宗,我也算是尽力了,那孩子当时外表虽然看着还行,但我一进去就嗅到一股死气,直觉这孩子要遭,这才赶紧用我们的法子稳了稳,还让他父母赶紧给孩子带去医院。那啥,我这算是立功不?”   肖点星“切”了声:“这都能闻出来?夸张!”   “坎精。”薛清极漫不经心地开口,“天性谨慎多疑,性格敏感,多群居,群起而动有移山挪地之能,古时常居地穴,五感敏锐,对灾祸的感应力也比其他妖族更强。”   黄德柱连连点头:“是,正是!我们这支儿就这样,哎,你们仙门倒是还真有人记得清楚,我还以为也就你们那老太太有点儿能耐呢。”   薛清极又说:“按你的说法,如果你当时不伸手帮一下,那孩子就要死了?”   “差不多,”黄德柱道,“我看呐,熬不过两天!”   “这样的活儿你也敢接,妖族现在的管控力竟如此之低。”薛清极的目光从平板上挪开,似笑非笑地看向严律,“这帮孩子是一起发病,其他几个虽然好得慢,但确实在恢复,只有这孩子越病越重。有意思,到底是何物何人,这么巴不得他死。”   严律被他看了一眼,没好气儿地撇撇嘴。   他俩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早些年在弥弥山和六峰时这小子就总是时不时冒出两句损话,严律也不惯着,本来说话就难听,闲着没事儿呛呛几句都是常态。   没想到黄德柱的小眼看看薛清极,又看看严律,神色纠结地搓了搓手,开口道:“没、没有的事儿啊,我们妖管得好着呢!虽然祖宗不在老堂街,但老棉跟祖宗的关系、坎精跟祖宗的关系,那可是打几百年前就铁着呢!我是那啥,我不听话,我叛逆期到了,对对对,我叛逆期了!”   孙化玉和肖点星看着这位妖至少三十岁往上四十岁也行的外貌,都沉默了。   薛清极没绷住,把脸扭到一边儿笑了:“嗯,咳,应该的,当年要不是他,坎精还不一定是什么样。”   “这你也知道?”黄德柱惊讶,“老棉确实说过,别的族再怎么样,我们这支儿都得认严祖宗这妖皇。”   严律听得不耐烦了,点着烟挥挥手:“行了,没你事儿了。我们还得继续查,你自个儿回老堂街找小龙报道,他知道怎么处理你。”   黄德柱期期艾艾:“那老棉那边儿……”   “你还等着我帮你给他说好话啊?”严律说,“滚!”   黄德柱从善如流地滚了,跑的时候恨不得脚不沾地。严律在身后喊了一句:“等等,回来。”   黄德柱又踮着脚小跑着回来了。   严律抽着烟,从兜里掏出钱夹子,把里头的小红鱼都抽出来递给他,冷冷道:“你那些坑蒙拐骗搞来的钱就别惦记了。这些拿回去跟你带来那几个同族分,到老堂街了找小龙先领罚,然后再让他看看有没有什么正经活计,你先干着,等老棉回来我再跟他说。”   “哦哦,”黄德柱也有些懵,接过钱后愣了两秒,才摸着头又说,“嗯……”   严律厉声:“有屁快放!”   “放,马上放!”黄德柱打了个立正,“我就是想起来前段时间回街上,感觉气氛不大对头,但又不确定。听说有几个本来挺老实的小子在街上干架,我就觉得奇怪,这几个我都认识,混种,哪有那干架的力气。本来想跟老棉说说,但他身体又不好回山里了……最近您不是在查街上的事儿么,我就寻思跟您说说。”   严律皱了皱眉,扬扬下巴:“行,知道了,滚吧。”   “好嘞,滚了哈。”黄德柱又跑了,还不忘嘱咐,“我觉得这村一股不吉利的味道,各位珍重,珍重啊!”   严律抄起旁边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砸过去,黄德柱蹦着跑得没影了。   肖点星看着他抱头鼠窜的模样,感慨道:“哎,没想到妖们也挺有意思的。”   没人搭理他这句傻逼话,连孙化玉都当没听见。   严律重新回到车上坐下,薛清极已经不看平板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严律不耐烦:“你也有屁就放!”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薛清极笑道,“明白你为何活了这么久还没发财了。”   严律从他这话里琢磨出一股嘲讽的意思,反手就要抽他后脑勺一下,被薛清极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带着他的手下来放在平板上:“妖皇不必动气,这‘电视剧’上许多文字闪过,可否去除掉?”   “那叫‘弹幕’,真是土老帽。”严律哼了声,拿过平板看了一眼。   只见电视剧标题是:《仙侠传奇之剑修无敌》。   严律:“……”他默默地把弹幕关闭,默默地将平板递给薛清极,努力装作平静地嘱咐,“剧不错,你好好看看。我先开车找地儿等董鹿他们过来。”   说完走下车朝驾驶座走,还没走到,就先捂着肚子笑了个够呛。   中午在附近吃过午饭,董鹿的人终于开车赶到小堃村,和严律这边汇合。   两边稍微对了一下已知信息,一致认为确实还是要把注意力转回到徐盼娣身上,于是架着被拽来的王姨再次来到徐家。   徐家此时已没了昨天的吵闹,徐老二带着几个远房亲戚在打扫屋中东西,没见到赵红玫的身影,王姨赶紧上前询问。   从徐老二嫌弃又好似解脱了的话里几人得知,赵红玫已经被娘家人暂时接走了。 第19章   徐家拿了一千多块的“休养费”给了赵家, 赵红玫就被她弟弟暂时接回娘家住了。因赵红玫弟弟还急着回家打麻将,所以当夜就将赵红玫塞上拉农具化肥用的车给一道带走,回了位于十几公里外的娘家。   至于赵红玫什么时候回来, 回娘家之后过得怎么样,徐老二并不关心,他忙着料理徐老头徐老太的后事,听话里话外的意思, 是认定了大哥大嫂离世, 他们儿子也早就死了,那剩下的这些家当就应该是他来继承。   “难怪他这么着急,丧事还没办完就开始收拾房子, ”胡旭杰斜着眼歪着嘴, “感情搁这儿清点家产呢!”   其余人深以为然,王姨也实在不想再跟这家人理论这些有的没的, 以又梦见徐盼娣追着徐家老两口跑为由,提出去小姑娘的房间看看。   徐老二本就迷信, 再加上徐老头老两口就是死在徐盼娣的头七前后,他心里也清楚这孩子生前过得是什么日子, 听到王姨一脸严肃地说起梦里淹死的徐盼娣脸色铁青的模样, 徐老二难免犯嘀咕,左右徐盼娣留下的东西他也不想要,就让王姨等人直接上了二楼徐盼娣的房间。   来张罗丧事的人听闻王姨要看徐盼娣的旧物以及她去世时身上的东西, 立即露出晦气的表情, 压根没人跟着来看热闹。   通往二楼的楼梯狭窄略陡,王姨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董鹿已掏出测数据用的仪器和仙门几人紧随其后,严律走在薛清极的后头。   自建房的楼梯在设计时估计就没考虑什么安全性, 宽度只能让一个成年男性通行,薛清极边走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两侧的墙壁。   严律就在他身后走:“怎么?”   “看这些。”薛清极指向墙壁靠下的位置轻声道。   严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妖的视力在黑暗中也非常优秀,一眼便瞧见墙壁上残留着的痕迹。   虽然墙壁已经泛黄,但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墙壁靠下的位置是小孩子攀扶留下的手印,因常年多次地触碰摩擦,已经有些发黑打油,糊了一片,应该是随着徐盼娣身高长高而逐渐向上蔓延,但比起严律和薛清极两个成年男性,她留下的痕迹的位置还是低得可怜。   原本走在前边的董鹿听到两人交谈也停下脚步,转回来问出了什么事,在得知墙上有徐盼娣留下的印记后掏出手机,将手电筒功能按亮。   光线立刻将昏暗的阶梯两侧照亮,墙壁上留下的五指划过的痕迹暴露无遗。   “这条路对她来说又黑又长,走起来艰难危险,她应该很害怕。”薛清极将手覆盖在痕迹上,顺着这纹路缓慢地走着,“所以才扶着墙走,这是她活着时留下的‘路径’,在这里她有过强烈的情绪波动——恐惧,伤心,委屈,失望,应该到死都忘不了这段路。”   他说的很平静,好像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仅仅是一个客观事实。   严律默默地抽着烟,并不催促他的动作,其余的人更是连说什么都不知道,只看着在手机光亮下那些痕迹。   小女孩的手指纤细枯瘦,留下的痕迹在墙上显得污脏邋遢,偶尔还有指甲划出的长长的道子。   根据徐老二的说法,徐盼娣在亲爹死后没多久就被安排单独住在二楼的小房间,按年龄推算,当时这孩子应该也就四五岁年纪,不扶着墙壁跨这些连胡旭杰上都觉得不舒服的台阶估计就得摔倒——楼梯没灯,她或许已经摔倒了很多次,只是并没有人在意。   薛清极放下左手,用惯用的右手结了剑指,眼神骤然凌厉,顺着墙体剑指一划,一道剑光般锋利的灵光自指尖迸出,划破撕裂墙壁般穿过。   他的灵力不同于严律那样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又不似肖点星见过的其他剑修那般总显得疲软,如流星西坠,明亮又给人些许高高在上需仰头观看的感觉。   灵光拂过墙壁上,原本黢黑焦黄的痕迹过电般冒起一层血雾,好似其中隐藏的什么东西被驱逐打散一般。   “我知道这个,”隋辨直愣愣地盯着墙壁,“我家祖传的典籍上有说过,剑修的灵力不同其他修士,有大能者可以灵力为剑锋,斩孽除灵。”   肖点星两眼冒光,偷偷也用剑指在空气中劈了好几下。   薛清极捻了捻手指眉头微皱,似乎并不大满意刚才的效果。   严律也摸上了墙壁的痕迹,咬着烟慢慢道:“这是他这样玩儿剑的才会的东西,如果只是单纯的物件,应该不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或许是执念太深,或许是魂体无意识路过,总之这至少说明一件事——”   “她回来过!”董鹿反应过来,继而又叹着气喃喃,“她回来过。”   徐盼娣或许真的死后魂儿未能消散,而是被生前执念引领着回到过自己住过的地方。   薛清极收回手,轻笑道:“这也并不稀奇,生前有极恨的人极恨的地方,便容易招惹孽灵寄生魂体,迷失自我,回来也不奇怪。不必担心,杀光了她最恨的那几位后,她就能消停一段时间,届时再处理不掉她,让她被寄生更久发生异变,那才会有点麻烦,以前发展成那样的大多是见谁杀谁,不大讲道理。”   说的轻巧又理所当然,其他人一瞬间接不上话——毕竟说的都是事实。   只是这话说的让人格外接受不了,显得多少有点儿无情和冷漠,正常人似乎也不大会在这种场合下笑着说这样的话。   胡旭杰感慨道:“你是不是让赵红玫给附体了?我看你疯的不比她轻,是不是以前薛小年那毛病还没治好?”   薛清极露出一副听不懂现代语的表情,把胡旭杰气得够呛。   严律推了一把薛清极后背:“消停点儿吧。”   爬上台阶来到二楼,二楼的房间并不多,除了一个小杂货间外就是原本给赵红玫和丈夫睡的卧室,徐盼娣的房间是后来改成的卧室,一拉开门就有一股怪味传来,是许久未曾打扫和更换床褥才有的气味。   房间内东西少的可怜,除了堆着衣服没洗的床外,就只剩下一张不像样的书桌。   “书桌”应该是不用的小折叠桌改的,并不稳当,徐盼娣在桌子腿下垫了折叠的纸壳子以便保持平衡,桌上的书本纸笔破旧,唯一一本课外书看着像是二手市场上买的盗版,严律拿起来翻了两眼,是本名著,徐盼娣这年纪的孩子能看得下去这枯燥的大部头书也是难得。   书因为经常翻动已经有些烂了,被徐盼娣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胶带粘好,在书皮上写着一行小字:徐盼娣的书。   她在所有自己能拥有的书本上都端正地写上名字,甚至在这个不算书桌的书桌上也写的有。   但屋内的东西实在少得很,徐盼娣拥有的东西也少得很,可让她写名宣布自己所有权的物件寥寥无几。   和预想中的不一样,董鹿等人的仪器在进入屋内后并没有什么反应,严律也并未感知到妖族同类或孽灵行走过的迹象,仙门弟子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薛清极。   这位不知今年贵庚的前辈在屋内溜达一圈儿,得出一个结论:“这屋真破。”   尤其是去过周栓那小孩儿的房间再来这边儿,这感觉就更明显。薛清极虽是千年前复活回来的,但这段时间去过的地方住过的房间都比这儿强得多,他几乎还以为现在社会基本没人住得这么潦草了。   董鹿等人摇头叹气,见薛清极也没说这屋内有什么异样,只能一起下楼。这屋里太空了,基本没什么可调查的东西。   王姨带着一票人又回到一楼,找到正坐在沙发上边看屋子边抽烟的徐老二,王姨问道:“怎么没瞧见小孩儿走的时候的东西?书包啊衣服啥的,我也好做法安魂啊。”   “那哪儿能留,多晦气,”徐老二摆摆手,“早跟她一起烧了,书包就没捞起来好像,我也记不清。”   一行人已经懒得再多说。   只有隋辨问道:“有没有徐盼娣的照片或者其他什么好让我们见见她是什么样?”   他上午时在医院起了个显化用的阵,消耗了不少灵力,这会儿还没缓过来,说话时也虚了吧唧,搭配上略微下撇的八字眉,怎么看怎么一副愁苦模样。   他一说其他人才想起来这茬,连连附和,肖点星小声夸隋辨机灵,知道找线索。   严律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小子未必是机灵,就是单纯想看看,同情徐家的小姑娘,就想以仙门惯用的方式先记住人脸,再搞清楚八字生辰,然后祭拜祭拜。   其实没什么用,人死了就是死了,魂儿存在一段时间也就散了去投胎,祭拜只是心理安慰,但隋辨从小就这毛病。   徐老二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徐盼娣的照片,最后硬是从赵红玫屋里的柜里翻出来一张全家福。   全家福是在赵红玫丈夫死前拍的,画面上徐老头老两口坐在椅子上,表情都不怎么高兴,甚至带着一丝不满,一个男人扶着赵红玫站在后边,赵红玫当时看起来还不算特别疯癫,脸上的笑容发自真心,怀里抱着个两三岁左右的女娃娃,正是徐盼娣。   徐盼娣长得和赵红玫很像,瓜子脸大眼睛,脸颊虽然还有这个年纪小孩才有的婴儿肥,但依旧看着比同龄孩子要瘦,依偎在母亲胸前,看着镜头怯怯地笑。   照片只有徐盼娣的部分更亮更干净,估计是反复抚摸造成的。   这照片被赵红玫藏在衣柜里,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藏的,被带回娘家的匆忙,她估计也没来得及拿走。   旁边来张罗的远房亲戚看了一眼就赶紧别开脸,又皱眉又吐痰:“呸呸,哎呦怎么还留着这东西,晦气得很!”   “就刚翻出来,谁知道那疯子咋想的。”徐老二道,“等会儿拿出去烧了就行,还有二楼屋里的东西,一道烧了。”   王姨眉头蹙起又松开,笑道:“老二,我看不如这样,反正这些都是不值钱不吉利的,你既然不要,不如让我拿走,我驱驱邪,最好能超度超度盼娣,省的她还要回来,你看咋样?”   徐老二犹豫一会儿,架不住王姨连吓带骗,答应了。   严律让胡旭杰带着隋辨和肖点星上楼,将屋内徐盼娣的东西一兜端走,几人这才离开徐家。   回到车上,几个没经过多少世事折磨的小辈儿情绪都不怎么样。   隋辨捏着徐盼娣的那本世界名著,气得不行:“这帮人也太过分了,都是一家人,血脉相连,怎么能这么冷血!那二楼的屋子不通风,大夏天的连个电扇都没有,孩子怎么睡觉啊?”   “也难怪周围人都觉得徐盼娣会恨这家人,”董鹿叹口气,“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有数,平时自个儿做的事情未必就是好的是对的,但就是做了,孩子活着时候不怕,因为那是个没反抗能力的小孩儿,如今她死了倒是都含糊了,因为变成鬼说不准就能报复了。”   王姨翘着二郎腿,吃着车上早饭时剩下的几个凉包子,不在意道:“这有啥,谁家女娃娃都是要受点儿委屈的,你们就是少爷小姐的当惯了,来我们村住几年,就知道为啥我拼了命也要让我闺女上学出去了。”   董鹿摆摆手,让她别再说下去,王姨只“哼”了一声。   “现在怎么办?”肖点星打起精神问道,“我寻思了一下,虽然为我的剑报仇也很重要,但这小孩儿到底怎么回事也很重要!既然薛叔唐姨之前见的疯女人可能真的是赵红玫,那说不准还能查查薛叔他们是怎么没的呢!”   严律摆弄着打火机,瞥了眼薛清极,后者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身上装了雷达,严律的目光一扫过去就被他逮了个正着,对他露出个单纯的笑容。   “……时间还早,先去求鲤江看看,”严律让胡旭杰去开车,又询问董鹿,“薛家两口捞上来的位置好像离徐盼娣出事的地方不远?”   董鹿想了想,一拍脑袋:“对!我查过,就在那个大槐树附近。”   白天的求鲤江少了之前半夜三更被月光照耀时的诡异,江水依旧流淌,夏日炎炎,江边却有独一份儿的凉爽,远远有两三路人,倒有些那些发朋友圈用的照片里岁月静好的意思。   一行人一下车就沿着江边各自搜寻起来,这附近其实早已被仙门用术法搜索过好几回,但董鹿等人还是坚持再拿仪器探索一遍,连胡旭杰也一边儿骂骂咧咧一边儿溜溜达达地沿河走走停停地观察。   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短时间内来了两趟江边,对薛清极来说却是千年后重新正式回到故地。   薛清极摘下蓝牙耳机,站在槐树下看向江中奔流的江水。   这周遭的一切都已发生巨变,唯有这江水奔腾不息,千年如一日。   严律在槐树周围看了一圈儿,这树存在估计也得有百年了,长得十分茂盛,薛小年当时昏迷,隋辨就是依着这棵“鬼拍手”起了阵招魂,也算是借物借势,才撑到严律赶到。   没什么发现,严律点着根烟,慢悠悠地站到薛清极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江水:“哟?搁这儿感怀呢?你以前在六峰学那些诗词歌赋就一般般,这会儿有没有什么灵感?”   薛清极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却并不生气:“只是在想这阵已残破至此,是否还有补救的可能。”   “那我不知道,我也不擅长术法,砍人砍妖可以,干这些不是我专长。”严律指着江中一处,“不过那边儿水底下还有当年从六峰搬下来的那个石头,起阵的时候以它镇江中游族冤魂残念,记得不?”   薛清极笑道:“我是记得,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也能记得,我还以为妖皇您老人家这记性早就忘了。”   “滚!”严律骂道,“你他大爷才老人家!”   薛清极并不搭理他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手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右侧腰,但很快又松开:“当时大阵落成,沉仙门天石于江底,以封游族江中坟冢。为保仙门与妖双方共守大阵的誓言,仙门命最有望继任掌门的弟子与妖中之皇结盟。”他顿了顿,看向严律笑道,“结魂契,以互相支撑互相牵制——我们在此地立过誓。”   “行行行,知道你记性好行了吧?”严律吐出个烟圈儿,“当时仙门那帮老登,生怕我哪天心情不好毁了两边共建的大阵,又怕我哪天改了主意不再约束那帮妖崽子,非得搞那么一出。现在好了,以为能千万年存在的大阵没几百年就残缺了,魂契又怎么样,死了重新投胎个几回不也没了。哦,这也不能怪他们,那会儿他们是真心以为你能飞升成仙,或者至少活上几百年呢。”   薛清极很诚恳地问道:“我刚才在看肖家后人给我推荐的短视频软件时刷到了一个课程,好像叫‘教你学说话:语言的艺术’,你要不要跟着学学?”   严律抽了两口烟,感觉哪里不对劲,皱着眉问:“你是不是在骂我?”   “妖皇多虑。”薛清极笑道,“我只是惊讶,没想到除了江水,妖皇这张破嘴也是千年未变,让人倍感亲切。”   严律这回确定他是在骂自己了,眉毛倒竖正要发飙,旁边儿传来唯唯诺诺的声音:“那啥,‘魂契’是不是在双方魂魄内混入自己标记的那种已失传的契约术?”   严律和薛清极一起回头,见隋辨趴在大槐树后探头探脑。严律“啧”了声:“你在那儿干什么?”   “哦,是点子好像发现了些东西,就让我过来喊大家过去看,”隋辨没脾气道,“但我看你们好像在说话,又听到‘魂契’,想起我家以前古籍上有写过这种术法,忍不住就多听了几句。”   “到底是隋家,”严律皱皱眉,“早些年穷的都当裤子了,这些老书老资料都没舍得卖了。”   隋辨憨了吧唧地笑:“嗯,我爷爷说,以后说不准会出在阵法术法上有天赋的后人,到时这些都是他能学习考据的宝贝,不让卖的。”   薛清极对这些小辈儿都不怎么在意,也就隋辨他才多看两眼,闻言点了点头:“你还听到了什么?”   “游族!”隋辨又道,“听说这一族的妖已消失了,是真的么?”   “是真的。”这次回答的是严律,他弹弹烟灰,“而且是很早就基本没了,这支的妖大多活在水边江畔,身体脆弱但灵力很强,死了的基本都会埋在水底,混战时期这族被卷入其中,几乎都死在求鲤江,逃出来的少数同族将这里当做了游族的坟冢,仙门落下的石像也就是为了压制死在江中的游族的怨念,又利用游族死后不散的那股怨劲儿,挑这里做了阵眼。”   隋辨“哦哦”地点着头,目光落向奔腾的求鲤江,忽然理解了为何那块石像是数条怪鱼交织的模样了。   这江水里埋葬过成百上千的妖与人,烈日下却依旧波澜如碎金。   “你刚才说有了发现?什么发现?”严律问。   隋辨带着严律和薛清极走出去二百来米远,董鹿和胡旭杰等人已经到了,几人围着肖点星沉默不语。   肖点星蹲在地上,一手拿着根木棍,木棍上挑着个鞋子,表情有些复杂。   “怎么回事儿?”严律看了眼鞋子,“这哪儿来的?”   鞋子是个男童凉鞋,上头还有个连严律都眼熟的卡通形象,根据鞋子大小判断,鞋子主人的年龄大概不超过十岁,看这新旧程度应该落在水中没多久。   “我刚才在这儿绊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看到那边水草丛里有东西起起伏伏,就找棍儿给扒拉过来,发现是个鞋子。”肖点星的语气有些木木的,估计是还没彻底想通,“我觉得眼熟,想了想,记起来了。周家一进门就有一只这鞋子,当时我还奇怪怎么就一只……这不会就是另一只吧?”   严律愣了愣,没吭声。   旁边孙化玉迟疑道:“我还记得小孩母亲说过,鞋子买回来他就穿了一次,当天就发烧了,也就是说回家之前,周栓曾来过江边?难道他当天和徐盼娣是一起的?这可能吗?都是小孩子而已。”   薛清极拿起肖点星手里的棍,挑着那鞋子看了看,笑了:“有什么不可能,千年了,什么都在变好,只有人不会。” 第20章   即使心里都有一定怀疑, 也觉得这巧合太过于离奇,肖点星隋辨等人也还是不太能像薛清极一样这么自然地接受周栓等小孩儿或许和徐盼娣的死有关这个想法。   严律也仔细地观察了那双鞋子,确实和周栓家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鞋码也匹配。他并未直接下判断,反问薛清极:“你有什么想法?之前在周家,我看你也在想事情。”   薛清极将手里的木棍和鞋子丢下,轻巧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那个房子似的小东西上似乎有些气息, 并非孽灵或灵力的残留, 倒更像是人生前留下的执念之气。已经十分微弱,修剑之人颇擅长寻找这些破绽,才留意得到。”   “你的意思是?”   “我并没有什么意思, 只是你问起, 我就回答看到的,”薛清极道, “这特殊的气息能残留到现在不容易,留下气息的人应该是有些能力的, 只是并不懂得运用。我说过,赵红玫是先天灵种, 她的女儿很有可能遗传到相似的体质, 哪怕不如母亲,但应该也灵识过人。”   严律理解了他的意思:“你觉得那转笔刀应该经过了徐盼娣的手。再推测更深一层,转笔刀或许本来就是徐盼娣的东西, 否则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执念留下至今未散。”   薛清极微微颔首。   如果真是这样, 那么徐盼娣确实很有怨恨的可能。她生前或许与周栓等人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死后仍旧念念不忘。人在死后有时魂魄神智混沌, 只会记得断片的记忆,也因此一些情绪会被无限放大, 导致其决定报复。   “假如真是这样,那这孩子一定和当初的薛小年一样,残魂容易招惹孽灵寄生,要是怨恨强烈,基本上就是顺理成章要被寄生的,求鲤江下孽气横生,她的魂儿在那种地方待了这么久……”董鹿脸色十分难看,“一旦彻底寄生了这样有灵力的魂体,那到时候解决起来麻烦就大了!”   肖点星问:“我听说曾有修士被寄生过,仙门为了处理他花了很多功夫,是真的吗?那人最后怎么样了?”   董鹿沉默不答。   薛清极笑道:“哦,那多半是死了吧?魂体上被寄生的地方等同于已经坏死,与单纯的孽气残留并不相同,没可能轻易拔除。被寄生的地方太多,那人已不是人了,而是载着孽灵的躯壳,祛除了孽灵,人也活不了多久了。”   肖点星张着嘴,接不上话。   “确实如此,但这样的人也必须处理,”董鹿叹口气,“修行过又有灵力的寄生体,能力太强又能躲过大部分的检测,且拥有被寄生者的智力,对其他人来说简直是场灾难。”   隋辨愁眉苦脸:“我听我爷爷讲过,混战时代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更有得了神智后借着些躯壳或附着在有些灵性的物件上的孽灵被不知情的老百姓供奉,盘踞一方自称比肩‘上神’。”   “那按你们这个说法,那小丫头很有可能也经历了这些,然后沦为孽灵的一员?”胡旭杰大骂,“这样的魂儿是没法再投胎的吧?她这辈子已经够倒霉了,难道还不能下辈子转转运?!”   薛清极抚掌赞同:“正是如此,所以才更恨。若换成是我,别说是得罪我的那几位,连同他们一家都收拾了也不是不行,来都来了嘛。”   “行了行了,”严律打断他,真是遭不住他这胡吹烂侃的发言,“一切都只是推测,想知道这小孩儿的魂到底是什么状态,只能亲自确认。如果她已被寄生,我或许还有拔除的可能,如果还没出事,那刚好就送她离开这求鲤江,毕竟这地方已不是好地方了。”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其他人的认可,董鹿想起车上还放着从徐家带出来的徐盼娣的遗物,当即道:“正好,有沾染徐盼娣气息的物件更方便找魂儿,我们或许真的能寻找到她的残魂看看状态。”   “我起阵,就在这大槐树下,槐树最适合用来做招魂阵的阵眼了。”隋辨来了精神,“不过要先准备东西,而且白天也不适合起这类阵。”   肖点星又有点吃不准了:“你行吗?这地方乌烟瘴气的孤魂野鬼多得很,你别又招来什么别的东西——以前咱们在坟地招魂儿,想找你爷爷,结果找来了不知道哪个刚死的倒霉鬼,差点儿把咱们连锅端了,幸好当时你吓尿了,童子尿和着坟头土草木灰画了新的守阵,否则咱仨都完啦!”   “仨?”董鹿问,“怎么还有这事儿,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跟门里讲,除了你俩还有谁?”   胡旭杰哼了一声:“不就是薛小年么!他们哪儿敢跟仙门说,当时都是十三四岁毛孩子,老隋死了没几天,这小子说想爷爷,也不知道怎么合计的,就一道跑坟头招魂去了,还带着薛小年壮胆,那可是公墓啊,多少死鬼!结果老隋没招来,招了个新死又被孽灵寄生了的傻帽儿,幸好是后来薛叔找不到薛小年给严哥打了电话,严哥找过来才把那鬼东西给劈了,不然他仨还在那撒尿和泥弄的圈儿里缩着呢。”   隋辨又羞又恼,脸憋的通红,偏偏是个软性子,让嘲笑得狠了也才憋出一句话:“那、那时候不懂事儿,阵起的不好,也没想过我爷估计都投胎了!这回不一样,这回肯定行……”   薛清极不记得这些事情,看来当时的薛小年也并没把那种小事当做“危机”,但听得有意思,不免也面带笑意。   “你就起你的阵,真招来别的东西我还在这儿呢,都砍了就行。”严律见隋辨急的满头冒汗,眼镜都滑到了鼻尖,憋着笑解围,“离天黑还要一段时间,你准备你的,等半夜这江边没人了就开始干活。”   他发了话,其他人也没有异议,四散开休息或处理其他事情,为晚上的招魂做准备。   严律在江边又转了一圈儿,没发现其他痕迹,除了那个不知情被拉来小堃村的黄德柱外,应该并没有其他妖族混入这件事,让严律稍微放心了一些。   他已不再是当年弥弥山一呼百应的妖皇,当今世道不仅不需要神与仙,也并不需要一个压在头顶太久不知道来历的妖皇,或者说严律也并不需要这个身份,只是不乐意瞧见妖族与仙门又起纷争——哪怕这么多年过来,两边儿的战斗能力都已经混到了底层。   站在江边,那天河底露出的石像又闪过脑海。严律想起佘龙当时劈开江面的手段,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做梦做多了,恍惚间竟然又想起了钺戎,记忆里钺戎也最擅长这种分水的把戏。   混战时期他懵懂入世,到处都是厮杀争斗,起先严律兴致勃勃地到处干架,时间久了发现越来越不对味儿,死人死妖堆积成山,今天我灭了你,明天他杀了我,幼崽还未长成就夭折,弱小者含恨忍辱四处依附……他腻了,找了个偏僻的山落脚,就是弥弥山。   隔壁山头的虺族觉得他是个威胁,族长之子带着同族气势汹汹来讨伐,被吃饱了正活动身体的严律揍得趴在地上直哼哼。族长之子不服气,回去养养又来挑战,估计挨了得有五顿毒打,彻底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到了头,脑子变得不正常,竟然连夜跑上弥弥山,非要跟着严律侍奉他——也没见侍奉到哪儿去。   族长之子当时刚长成,算是进入妖族的成年期没多久,意气风发又感觉脑子不大好使,严律记不得他长什么样了,但多半是不错的,否则也不会惹得后来弥弥山里这个追那个追。   记不清长相,却还记得当时他跑到严律的居所,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土产,说自己叫钺戎,以后就搁这儿打地铺了。   得知儿子竟然投奔了别族,钺戎他爹——也就是虺族族长——气的晕倒了三回,硬是让他娘子连抽带打地给打醒了,亲自跑来弥弥山谈判了好几回。   没多久虺族也被卷进纷争,钺戎回族里抵御外敌,严律没在弥弥山见他,趁着散步去了隔壁,被堵在隔壁门口的其他妖骂了一句不干不净的,严律顺道就都给砍了,钺戎满脸满身血地跑来接他,虺族也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儿。   打那之后虺族就不光在隔壁活动了,弥弥山很快就开始出现来落户的钺戎的同族,严律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的跟班儿变多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再后来钺戎跟得他时间长了,即使侍从再增加,他跟严律的交情总是不一样的。钺戎并不是个好脾气的,后来严律捡到了离死就差一口气儿的薛清极,带上弥弥山试着救救,钺戎因这是个仙门弟子而没少跟小孩儿吵架,以至于时间久了严律看到他俩开始有吵的征兆,就倒头睡觉,权当自己死了。   钺戎是跟他最久的侍从,混战时期各族心思不定,弥弥山也有过内讧的时候,但钺戎到死都没有背叛过严律。   手指传来一点微痛,严律回过神,发现是烟烧到了底燎到了指头。   他将烟按灭,随便搓了两下布满云纹的右手,就这么会儿功夫伤口就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   这几年除了感情滞后外,严律也有点意识到他的痛感开始变得迟钝,他因为早些年一些事情导致体质特殊,身体愈合速度过快,属于求死都不太行的状态,痛感却不会减轻消失,但这几年在疼痛方面他也逐渐有点儿麻木了。   时代变迁,对他来说却总感觉像是十年如一日。   这么一想,这些年最大的变数竟然是薛清极。   当初严律是指望他飞升成仙后来跟自己打一回,给自己增添些乐子的,没想到时隔多年,他以这样的方式再次打破了严律无聊的生活。   一阵夏风吹来,带起求鲤江独有的腥臭,严律皱了皱眉,飘出去的思绪终于重新回拢,转身回到车上。   孙化玉开来的车这会儿不在,他开着车带着董鹿和另一个医修去附近买吃的当晚饭,其他人就暂时在商务车上休息。   严律拉开门上车时隋辨已经在开始准备东西了。   他准备的非常仔细,先从带来的符纸里挑出需要用的,烧掉后将灰烬拌进提前准备好的草木灰里,又预备了在仙门的符水中浸泡过的红线。   肖点星这几天下来也发现自己的知识储备量实在是跟不上,没事就爱凑到其他人身边看别人操作,这会儿也不例外,还插话问这些东西的作用。   隋辨是个老实孩子,一边准备一边还要在手机里翻阅拍下来的家里古籍上记载的阵复习,一边还解释:“草木灰用来画阵,红绳浸泡过符水灵力容易灌入通行,等会儿就要拴在那槐树上,槐树通阴聚气,将它和阵链接充作阵眼,我们能省不少力气……”   阵法之术十分复杂,除了这些明面上的东西,还有许多别的门道,要求起阵的修士在起阵的过程中心思纯净专注,阵内所需的材料的摆放不能有丝毫偏差,阵法内的符文也复杂多变,出错就会有大麻烦。   总而言之这是个技术活儿,能掌握精通的人以前就不多,隋氏世代钻研阵法也大多只学到皮毛,隋辨的爷爷老隋原本都要绝望了,没想到自个儿这孙子在很小时就显出天分,虽然其他方面都憨了吧唧,唯独在阵法上学得又快又稳。   薛清极原本抱着手臂躺在座位上假寐,听到后来也睁开眼,看着隋辨挑挑拣拣地忙活,觉得也算有模有样,出声道:“你倒是娴熟,似乎也比其他人常接触这些。”   “那是,我爸妈虽然死的早,但在世的时候管我管的可严了,家里这些东西从小就教我,其他小朋友玩沙子的时候我就开始玩这些了,”隋辨憨笑道,“我爷爷把他一辈子钻研出的东西都教给我了,我们隋氏擅长布阵,好像祖上就是靠这个起家在仙门立足的。其实我们也不拘于只有隋家后人能学,只要想学我们都愿意教的,就是现在没啥人愿意学了。”   阵法和修剑一样,对精神、魂魄和身体都有要求,所以学起来格外困难,慢慢也就没人修这些了。   薛清极“嗯”了声,坐起身来把隋辨准备的东西都看了一遍:“除了招魂的阵之外,好像还有些迷人障目的阵所需要的东西。”   “你看得出来?”隋辨惊讶,但很高兴地讲起来,“没错!我还要围着这附近布一些障目的阵,以免有普通人误入。没想到你也懂这些,要不你也学学阵术?”   严律哼笑道:“你可饶了他吧,你猜猜他为什么修剑?因为别的方面他都玩儿不明白。”   薛清极嗔怒地看了严律一眼,却没反驳,默认了,伸手捻起一撮草木灰:“我有位师兄,最擅长布阵,借地借物之势可随心起阵,在六峰时我常见他摆弄这些,因此略懂一些。”   隋辨面露向往:“我要是能成他那样的水平,我爷爷在坟里都能高兴的坐起来!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以前年儿也经常坐在旁边看我摆阵琢磨这些,哪怕是他听不懂看不明白,我也经常给他讲阵术的门道,也算是帮自己复习……”   说到这儿眼眶竟然红了,想到“薛小年”这状态也不知道算死了还是不算,抽抽噎噎地又开始抹眼泪,把车上其他人都搞得不知所措。   反倒是薛清极气定神闲,竟然还从旁边捏了张卫生纸递过去:“擦擦鼻涕。”   “哦,”隋辨说,“你人还怪好的。”   薛清极:“一向如此。”   严律听不下去了,他每次都被这帮怎么看怎么不大正常的人给搞得头疼,拍了隋辨后背一把,让这小孩儿去外边缓缓。   隋辨倒是听话,也知道情绪不好的时候不适合干活儿,自己拿着瓶洗脸用的水边抽鼻子边下车了。   车内少了个哭包立马安静不少,严律这才有空收拾自己东西。   他坐到比较宽敞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将自己的长刀幻化出来,用指腹试了试刀刃,便感觉薛清极也坐到了他身边:“你非招惹那小孩儿干啥?他是个傻的,你难道看不出来?”   “他与师兄颇有些相似,一时没忍住。”薛清极很是无辜,看着严律的刀,眼中闪过些许怀念,伸手过去顺着刀脊缓慢滑下,落在严律握着的刀柄上,“你还在用这把刀。”   严律并不阻拦他碰自己的长刀,反倒稍微松了松指头,让薛清极更方便的触摸刀柄的部分:“早习惯了,它跟我这么多年,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这长刀造型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野蛮,刀柄上写着两个小小的古文字。   胡旭杰一扭头看到薛清极的动作,震惊的差点儿跳起来:“你竟然能碰到这把刀!我跟小龙以前不懂事儿趁着严哥不注意偷摸了一回,那刀灵力暴涨差点儿没把我俩当场给宰了!”   “你也知道是偷摸,”严律没好气地骂道,“你走路上别人过来朝你屁股上拧一把,你什么反应?”   薛清极轻笑一声,抬眼看看严律:“是因为这个吗?”   严律没搭腔,权当自己聋了——当然不全是,他俩是有魂契的。   这会儿严律就得默认薛清极之前说的了,他俩总是和别人不同的。   胡旭杰被严律说蒙了,一时觉得很有道理,一时又感觉哪里不对,嘟囔道:“那不是年纪小,就好奇这上面写的啥字儿吗?后面发现看了也没用,根本看不懂!”   薛清极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刀柄上的文字,低声念道:“‘雍容’。”   长刀仿佛有所感应,微微浮起一层灵光。   “可惜你那剑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严律抚着刀身,想起另一茬,“当年你死的时候场面太乱了,剑也不知道埋在哪个尸体下面,我找了一段时间实在找不到,也就没把它带回六峰。”   薛清极嘴唇微微抿起,他难得有这种表情,严律撇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安慰几句。   “剑?什么样的,多少年前的?”肖点星一骨碌站起来,眼里冒光,“你说说!仙门留下来的古书上有记过好几把有名的剑呢——”   他掰着指头,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剑名。   薛清极略微摇头:“我的剑名应该并未流传至今,但是师父和师兄共同铸造,且由师父赠与,所以一直佩戴。”   说话间车门又被拉开,孙化玉和董鹿买了一兜子饭菜回来。   求鲤江这一段太偏僻,附近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小饭馆儿,好不容易才在周围村里买了卤菜卤肉和一兜烧饼,回来自己弄饼夹菜吃。   几个小辈儿都是容易饿的年纪,一天下来活动量也不少,吃一顿就想下一顿,这会儿饿的够呛,也不挑吃什么,当即就围了上来。   严律本来是懒得吃的,刚准备离开,脑中忽然闪过昨天晚上在旅馆里薛清极问他为什么不吃饭的事儿,顿了顿,也拿起一个烧饼。   夏天吃食没那么快散热,烧饼仍带热度,轻易就能顺着边儿给揭开,但不要完全分开,方便往里头塞卤好的海带豆皮,再将切好的卤牛肉夹在里头,塞得满满当当就能开吃了。   严律咬了两口,掏出手机回佘龙发来对黄德柱的惩罚措施的短信,刚打了几个字,那边胡旭杰就“嘶”地骂了起来,紧接着肖点星也把嘴里的东西给吐了出来,直伸舌头。   “好家伙,这什么卤菜啊这么咸,打死卖盐的了?”胡旭杰拎起一瓶水往嘴里灌,“都发苦了,肉倒是还行,哥你还吃得下去啊?”   严律咽下嘴里的东西:“还行,我肉夹的多。”   话音刚落,旁边儿伸出一只手来,将严律手里的饼拿走。   薛清极没给严律反应的时间,饼一拿走就直接在严律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看向他。   严律的脸色微变,伸手一捞将饼拿走:“饿急眼了吧你!想吃自己夹,非得抢这么一口是吗?”   薛清极并未回答,慢慢将嘴里的东西嚼碎了咽下肚,对严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这才转回头自己也拿起个饼,慢条斯理地掰开。   自从灵气枯竭至今几百年,严律已经很久没感受过从一个笑容里品出些毛骨悚然的滋味儿了。   “呃,二位关系真好。”董鹿察觉到气氛微妙,咳嗽几声,“年儿……哦,薛前辈,不好意思啊这次先将就吃一下,那什么,来的时候带了饮料,要喝点儿吗?”   薛清极笑着点点头,肖点星早受不了了,蹦起来跟着董鹿去拿饮料。   一顿饭吃的十分凑合,严律两三口吃完剩下的东西,也懒得再跟谁废话,找了个座位抱着胳膊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十一二点,严律是被胡旭杰喊醒的,其他人已做好准备,隋辨扛着材料,肖点星和董鹿等人拿着装符纸和法器的箱子等在车外。   严律睡了一觉,却还没忘了晚饭时薛清极在他嘴里夺食的事情,下意识看了眼这位仁兄。   薛清极好似无事发生,将平板和耳机都放好,自己也走下车来,并在严律看向他时对上了视线,又是温和一笑。   笑得严律赶紧挪开眼。   几人借着月色向求鲤江那棵槐树走去,临近地方,却听到走在前面的董鹿“咦”了一声,扭头对身后几人打了个手势。   一行人立刻停下步子,严律顺着董鹿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求鲤江边一个人影连走带跑地远远过来。   人影跌跌撞撞,好像不大正常的样子。   借着月色看去,竟好像是疯女人赵红玫。 第21章   月色下江水铺满鱼鳞似的波光, 腥臭味在夏夜的闷热中发酵蒸腾。   赵红玫就在这样苍白发臭的月光下边走边跳,还穿着之前那件宽松肥大又破破烂烂的艳红色短袖,脚上的鞋不知道在哪里走丢了一只, 披头散发。   她看起来心情极好,边前进还会扭动身体转圈摆手,像在跳那种常见到的老年广场舞,只是歪歪扭扭, 整个人显得十分怪异。   在深夜郊外的江畔看到一个这样边跳舞边前进的人影, 实在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肖点星头发差点竖起,几乎要尖叫,被董鹿一把捂住嘴。   “她不是已经回娘家了吗?”董鹿小声道,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跑出来, 难道不该回小堃村么?”   薛清极眯着眼瞧着那个疯疯癫癫的身影,脑海中薛国祥和唐芽在饭桌上交谈的模样又浮起。   ——“那女的看来是疯得厉害, 边走边跳舞,怪可怜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心里苦才冲着江里去, 她家里人在干什么,也不看着点儿。”   对话一清晰, 记忆中模糊的面孔也跟着清楚不少。   这对夫妻俩虽是仙门剑修, 外貌却与寻常人家的父母无异。薛国祥两鬓已略微发白,唐芽眼尾也有浅浅的皱纹,或许是因为有个呆傻的儿子, 两人比同龄人看起来更老些, 但给孩子夹菜时依旧眼中带笑。   ——“臭小子,专门给你买街口那家猪耳朵回来凉拌, 多吃点儿!”   肩膀被人拍了拍,薛清极猛地回过神, 严律咬着烟看着他,皱着眉:“想啥呢?喊你也没反应。”   “……想起些这躯壳以前的记忆,”薛清极慢慢道,“薛家夫妇之前在江边看到的疯女人也是边走边跳,应该就是赵红玫。”   严律多瞧了他两眼,这人天生仿佛就是副笑模样,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先跟过去看看她想干什么,这二半夜的跑江边儿,哪怕是个疯子也不正常。”   都是身上有些修为的人,悄默声地接近个疯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赵红玫跳着古怪的舞蹈沿着求鲤江跑得飞快,严律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本想看她要在哪里停下做些什么事情,却没想到这女人来到槐树附近,一个磕巴都没打,向前一跃就直接跳进了江里。   身后一行人压根没反应过来,愣了半秒,赵红玫已经开始朝着河的更深处游去。   “她想自杀?”胡旭杰惊了,“不对呀,她会游泳,跳河自杀能行吗?”   严律朝着江那边跑:“就算她会游泳,那江里的水溺子也不会让她游起来!”   他说完就要跳下江,没想到隋辨窜得比他更快,蹬掉鞋人就进了江里,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再出来时已经到了赵红玫身边儿。   “插个鳍就是鱼啊,”孙化玉体力方面不太行,落在后头才跑到,气喘吁吁地惊叹,“水性也太好了!”   严律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被个小辈儿超车,没空多说,带着胡旭杰紧随其后扎进水中,身后“扑通扑通”传来跳水声,董鹿和肖点星也会游泳,跟着下了江。   赵红玫也不知道是因为疯还是别的,那么大动静都没能让她回头,划拉着四肢一个劲儿朝江中游,被隋辨拉住了也不管,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好像那里有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东西。   好在隋辨拖慢了她的速度,后入水的几人这才追上了赵红玫,互相配合着拽着她向岸上游去。   赵红玫不断挣扎扑腾,几次要挣脱束缚,甚至抓伤了肖点星的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鹿姐,你有没有带那个什么定身的符纸,给她来一下成不成!你看看我这胳膊,还没人敢这么弄我呢——”   他抱怨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原本游得好好的隋辨忽然叫了声,脚脖子被狠狠一拽,人直接被拖进了水里。严律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却被连带着一起拖入水中。   “严哥!隋辨!”胡旭杰和肖点星董鹿大惊失色,扭头要下潜。   四周江水忽然如沸腾般翻涌滚动,岸上薛清极厉声道:“立刻上岸,水中孽灵有异变!”   他再顾不上自己就这一套衣裤,当即下河,结剑指劈向严律沉下去的地方,凌厉灵光剑锋般削进水中。   胡旭杰将赵红玫一推,强行将她朝着岸上推了一大截,自己潜入水中找严律。   肖点星和董鹿被激出了潜能,俩人如壮士般扯着赵红玫冲到岸边,岸上两个医修都不会游泳,急得跪趴在江畔伸长了手,希望能尽快拉住江中的同门。   薛清极一道剑光劈过,却没见到效果,反倒是江心中浮起数头水溺子,白腻的身体在月光下反着死气沉沉的光。   “这……这好像跟以前的水溺子不一样,”孙化玉在岸上惊恐地喊道,“天哪,竟然已经二度融合了!那、那隋辨和严哥他们被拖下去还能上来吗?”   说完却眼前突然一花,离岸极近的地方钻出数头小卡车似的孽灵,肿胀的躯体如墙壁般横在面前。   肖点星与董鹿还在朝着岸上游,被这一冲差点翻个跟头,抓着赵红玫的手也不自觉松开。   没有了束缚的赵红玫忽然露出恍惚的笑容,好似要拥抱一般朝着那些肉蜈蚣样的孽灵张开双臂,口中喃喃念叨着别人听不懂的词句。   水溺子似有所感,悬在顶端勉强算是“头”的部位裂开一条缝,越张越大,如一张大口自上而下地压在赵红玫头顶,要将她整个人吸入口中。   “孽畜!”董鹿掏出一只叠好的纸器,危急时刻竟没靠血水只凭灵力催动便化作一把小巧手木仓,对着水溺子的头顶就是一家伙。   水溺子发出一声咆哮,头顶那个头似的肉瘤应声而裂,没等董鹿缓一口气儿,另一头水溺子便又咧开了嘴俯身而下。   董鹿随身携带的这类纸器都以便携为主,持续时间较差,一发过后就已经报废,化作片片纸灰。   眼见赵红玫几乎已经投入孽灵怀抱,肖点星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拖过这疯子挡到自己身后,再抬头时,孽灵的大嘴已几乎盖在了头顶。   肖点星只有三脚猫的功夫,再加上自己那把宝贝剑没了,吓得脸色苍白,手哆哆嗦嗦地结了剑指,正准备迎面跟这大肉球硬碰硬,却听见身后一阵呼喊。   董鹿惊慌的叫声和孙化玉的吼声一起响起,肖点星只觉得身后一阵彻骨阴冷,转头看了眼。   他先是看见赵红玫那张疯傻的笑脸和伸开的几条手臂。   几条手臂。   赵红玫的身上如二度融合的水溺子一般长出歪歪扭扭的肉条手臂,位置各不相同,她本来的双臂上像树一样分出枝杈,腰上背上也长了几条,顶破了她的衣服,脖子上的没长好,只生出半拉手掌,整个脖子鼓起几个疙瘩,其下似乎还有东西要长出来。   她像是个发芽的土豆。   “小心!她被寄生已经出现异变了!”董鹿叫道。   长在最前边的肿胀手臂摸向了肖点星的脸,柔柔和和慢慢吞吞,再靠近了一些后却猛地暴涨,各处“手臂”成为了肉藤蔓,狠狠扎向肖点星。   肖点星感觉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他本来就是将赵红玫护在身后,所以全没设防,这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脑内几乎开始人生的走马灯了,眼前却剑光一闪。   薛清极及时回身,灵力凝成的剑风削掉几条手臂,又挥出几道为肖点星清出一道退路:“还不走?”   肖点星回过神,逃也似地朝暂时没有孽灵的地方狗刨而去,再回头时却瞧见薛清极的脸色发白,鼻中又流出血来。   血一滴入江水之中,水溺子和赵红玫的动作都一滞,像是恶狗嗅到肉似的调转了目标,朝着薛清极扑来。   薛清极不躲不走,轻轻抹掉鼻血,眼神浮起一层狠戾,剑指在胸口连点几处穴位,正要最后一拍强行刺激这躯壳的经脉,以便灵力运转,耳边在这时却听得两道破空之声。   两把剑从水中刺出,旋转交互而上,以薛清极为中心环绕穿刺,将直径数米范围内的孽灵贯穿,替薛清极挡下了赵红玫身体内长出的长臂的攻击。   与此同时,一道幽蓝色灵火火柱自水下贯出,夹杂着连带出一块块水溺子的残肢断块,严律随即钻出江水,胡旭杰与隋辨一起浮出。   胡旭杰被灵力催动而肌肉鼓胀的双臂还未复原,两人一出水便大口呼吸咳嗽。   三人应当是在水下经历了一场恶战,严律和胡旭杰虽是妖,在与水有关的环境里却不如佘龙,两人都因在水下缠斗憋气而脸色难看,反倒是隋辨水性奇佳,脸色还好些,帮着胡旭杰一起将附近水溺子的尸块推开,与肖点星汇合:“哪儿来的剑?还是两把!”   严律长刀已握在手中,以江中浮着的水溺子残块为落脚点快速踩踏而起,连劈数头孽灵后终于将视线中一片片肉瘤肥肉清理出一条通道,看见了薛清极。   薛清极仰头注视着仍护在自己上方的两把长剑,额头浮起一片暗红色印记。   那印记以极其复杂的符文写成,显然是很费了心血,隐隐夹杂着丝缕灵光,与悬在半空的两把剑呼应。   “那是薛叔唐姨的剑!”董鹿此刻已上了岸,扛着用纸器划出的枪,辨认出了那两把替薛清极挡下孽灵袭击的剑。   薛清极神色闪过复杂,但很快归于平静,他将右手在胸前最后一拍,体内经脉被灵力冲开,整个人周遭气势剧变,一手伸向空中,沉声道:“来!”   言罢人先有了动作,踩着一头刚好在水下冲来的孽灵自水中腾起。   其中一柄略粗犷些的剑应声而来,顺从地被他握在手中,另一柄秀气些的剑则在空中兜了一圈,待薛清极已完全离开江水,才俯冲过来垫在薛清极脚下,将他本人撑起。   “不错。”薛清极的面色不自觉地缓了下来,将握在手中的剑又看了看,语气温和,“是用了一辈子的剑,也算你们各自的半条命了,竟也舍得。”   目光一转,与严律对上视线。   严律踩在一头水溺子的浮尸上,手中拽着刚割掉的“脑袋”,那肉瘤几乎与他整个人一般大,却被他抠着模拟眼眶而出的窟窿提溜着,两人四目相对,同时点了点头。   妖皇的灵火焚烧虽不能立刻解决二度融合的水溺子,但至少应该对这帮孽畜构成些许威胁,没想到今夜这些东西不知是抽了什么疯,见江中几人都无法一时拿下,便又调转了方向,继续去找赵红玫。   赵红玫好像也知道它们在找自己,身上肉芽似的古怪肢体被削去了一部分,却好似无知无觉,依旧咧着嘴朝前游。   肖点星等人一时不知要怎么应对,董鹿眼中目光冷峻,端起枪瞄准了赵红玫身上一些略长的长臂连打数发,收效却不如预想,触须般的手臂断裂,却立刻就有愈合或再生的趋势:“她在江水里,孽气源源不断地供应,太难处理了,得赶紧上来!”   “我倒是想!”胡旭杰骂道,“谁敢接触她?你看她那样,何止是被水溺子迷了心窍,简直是个装水溺子的容器,我看她已经快让孽灵寄生差不多了!”   好像为了印证他的话,赵红玫忽然高叫一声:“妞妞!”   这话跟个咒语一般,原本因体型庞大而稍显动作迟缓的水溺子激动异常,一拥而上,江水顿时翻腾搅动,将还在江中的胡旭杰等人打得直翻跟头。   江中原本就是水溺子的地盘,这地方千百年藏污纳垢,其下孽灵清不干杀不完,原本被斩落在水中的大块尸块此刻微微颤抖,竟又有了再生的趋势。   严律脚下踩着的小卡车大的水溺子的尸块也抖动不止,手中拎着的脑袋忽然裂开嘴来,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不知是否故意模拟着人声,怎么听怎么是一声“妈”。   水溺子们同时嘶吼,一声一声“妈”震得人头皮发麻。它们并非人,却在深夜中发出与人极度相似的声音。   岸上能力稍差的一个小医修被铺天盖地的孽气冲得脸色发白,一弯腰吐了起来。其余人也未好到哪去,水溺子这种东西擅长迷人心窍,心志不坚修为不足者最易被蛊惑,所以才有水鬼勾人下河的传闻,仙门的小辈儿们只能强行运灵力稳住心神。   只有赵红玫,又笑又哭地喊道:“妈在,妈在!”   严律抬手将手里那颗还在乱叫的大脑袋砸进离赵红玫不远的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赵红玫被灌了一嘴,到底还是人的身体,不自觉地咳嗽起来,暂时闭了嘴。   他脚下孽灵已再生,严律腾身而起再次将其肉上来了一刀,耳中听到破空之声,余光中周围受到刺激的水溺子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朝他压来,口中仍发出震慑心魂的尖叫。   数道剑光扫来,似白虹贯日,势如破竹,直接钉进严律身侧几头孽灵的身体。   仙门灵力荡魔祛秽,凌然剑气冲击得孽灵庞大的身躯向后倒退数米,摔入水中。   严律看向剑光所来方向,见薛清极御剑而立,手中另一把长剑仍在轻鸣,面带浅笑朝他略一点头:“妖皇先请。”   话音未落,另一道剑气已递了过去。   “好,”严律不自觉地笑了,他相貌本就带点儿异族模样,这一笑显出些千年前寻衅滋事时的野劲儿,“你有剑了,我的刀也还在,正好再来看看与以前有什么不同!”   他脚尖一点递来的剑光,再腾起一个高度,人已冲至半空,扭身将手中长刀一挥。   灌注了大量妖族灵力的刀气夹带着灵火劈下,将江水劈开一道豁口。   水溺子被逼破水而出,薛清极借着江水劈开时带起的风浪御剑而起,左手剑指拂过剑脊,剑刃灵光流转,顺着他的数次挥刺脱剑而出,又于半空化作数道剑风,将江水卷起的“肥肉块”们贯穿。   求鲤江上刀光混杂剑影,孽灵的嘶吼与赵红玫的尖叫不绝于耳,隐隐似乎又传来小女孩的啜泣。   月光照耀,江水搅动,剑风冲宵灵火焚烧,如噩梦似幻想,乱成一片。   “隋辨!”董鹿仰头看着这战局,知道自己插不上手,立刻转变思路,“他大爷的,隋辨呢?快上来,快!就在这边沿河布阵,我估计上次河中大阵被修复后的效果还在,你立刻做出有效的阵回应大阵,将水溺子镇下去——大胡!点子!你们去拉赵红玫上岸,不用管那些触手,我来将它们全部打落,孙化玉去接应,上来后立刻用你的法子封住赵红玫经脉,她是个灵种,我要让她灵力不畅,暂时无法给寄生的东西提供能量,都懂吗!”   江中已厮杀成一片,二度融合的水溺子已能从水中扑起,薛清极御剑灵活周旋,严律则以孽畜为落脚点,结合时不时递过来的剑光在半空游走,长刀斩起狂澜。   这情景小辈儿们早已看呆,只有董鹿脑子还在运作,她一声令下,其余人迅速安排。   隋辨依仗着天生的好水性几个起伏跑上岸,一刻也不敢耽误,找出自己准备的材料,他原本并不是为了诛邪镇煞而准备的东西,这会儿材料不够用了,手忙脚乱间听到薛清极的声音远远传来:“阵与符本就互补,缺少的东西可以考虑以符代替。”   “有理!”隋辨狂拍自己的脑袋,“我想想,我算一下!”   手上动作却未停,注意力高度集中,计算起阵所需的方位等条件。   那边儿胡旭杰和肖点星用吃奶的劲儿束缚住了赵红玫,她毕竟还是人,孽灵寄生后虽厉害,在一个妖和一个修士的全力阻拦下也无法硬撑太久,再加上董鹿还在一刻不停地对她身上产生异变的地方远距离清理,一路被拽到了岸边。   孙化玉早已等候在此,手中一根银针凝了灵力,掰过赵红玫的头就刺进一处穴位,赵红玫浑身巨震,呕出一口黑水。孙化玉满头大汗:“暂时封住了,但她体质特殊,我最多封一会儿!”   “两位祖宗大爷!”董鹿冲江中叫道,“可以撤了,再这么劈下去,我看这大阵又要再打补丁啦!”   话音刚落,眼前剑光闪过,薛清极御剑而来落在江畔,不等众人回过神,持剑朝赵红玫刺下。   赵红玫惨叫一声,只见被刺的异变出的手臂迅速枯萎,被薛清极砍瓜切菜似的一一卸掉,叫声逐渐微弱,最后平静下来,两眼空洞地看着头顶月亮高悬的天空。   “她这样子像是被寄生了,但我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寄生体。”孙化玉道,“这些异变的部位清理干净就可以了吗?”   薛清极摇头:“只是暂时斩其秽肢,她已被寄生,不是这么容易拔除的。”说罢,又扭头看向江中的人影。   严律仍未上岸,他杀得来了兴致,双眼显出兽类才有的竖瞳。   “起阵。”薛清极对隋辨道,“你们就指着他干活的么?”   胡旭杰顿时附和:“可不咋的!赶紧干活,严哥都累一天了!”   阵已布好,但隋辨是第一次以符充当了大半材料起阵,心里不太能吃的准,闻言一咬牙,盘腿坐下,以自身灵力催动河边这个小阵。   好在灵力运转流畅,小阵起,大阵随即呼应,江中心石像落下的位置竟窜起一道冲天亮光,随即跟个搅拌棒似的勾出一个漩涡来,将原本还在江中翻腾的水溺子连带着那些还在颤抖的肉块一道吸入其下。   严律颇为稀奇地看了几眼,才抽身回到岸边:“这是怎么搞的,怎么跟浴缸里拔了塞子马桶抽了水似的?”   “我也不知道,”隋辨没想到自己布的阵能有这效果,把自己也吓个够呛,“咋整啊,不会真把江水抽干吧?”   其他人没搭理他这傻话,见赵红玫已平静下来,立刻全部后撤远离了江畔,这才栽倒在地喘气休息。   围绕着薛清极的两把剑终于安静下来,等薛清极额前印记消失后便“刷”一声化作两道剑光钻进他的裤兜。   他伸手将兜内的东西拿出,正是薛国祥的钥匙扣和唐芽的发簪。   “真的是薛叔唐姨的剑,”董鹿惊道,“当初找到他们二人时怎么都找不到这两把剑,考虑到剑修都会隐藏佩剑这才算了,本以为再也找不到了,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还是到了薛小年身上。”   肖点星看得眼都直了:“真是……要不是老太太把薛叔唐姨的遗物交给你,它们怎么能出现的这么及时?”   严律看了看薛清极手中这两个物件,没有吭声,只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薛清极神色复杂,眼中闪过茫然和迟疑,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他轻叹一声:“不,就算这两个东西不在我手里,这两把剑还是会来到我身边。”   “什么意思?”肖点星问。   “剑修虽不善术法,却也有自己才懂的秘术,比如这个。”薛清极慢慢道,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血亲之间本就相连,他二人又用自己的剑割血为引在孩子身上落下印记,留给他最后一笔遗产,也是最后的保护——即使他们二人已死,但只要剑未被毁坏,依旧会在孩子遭逢或许致命的攻击时替其挡灾。”   之前薛小年投江丢魂儿剑却没有反应,大概是因当时情况特殊,薛小年的残魂是因感受到了境外境中自己另一部分的魂体而主动离开,剑并未感应到强烈的外界的危机。   严律皱眉道:“这两把剑我是知道的,是老薛和小芽用到死的,大概与我的刀一样,都算得上是神魂相连了。”   “是,所以许多修士舍不得将剑这样使用。剑与自己本是一体,剑损则自身受损,”薛清极抚摸着发簪和钥匙扣道,“但这灵印应该早就种下,我想,薛小年的父母应该早已感觉到儿子特殊,是个倒霉短命的,担心护不住这样的孩子,所以才用了这最后的手段。也因此这两把剑对我颇为顺从,因为我也算它们的半个主人。”   他从前活的魂魄最全乎的那一世并未感受过这样沉重无声的亲人情谊,起初只是觉得这两个遗物上沾染了许多气息,觉得奇怪才反复把玩,从没想过是这样的“遗产”。   剑修夫妻给孩子留下了两把剑,留下了各自的半条命。   其余人都沉默下来,隋辨揉了揉红了的眼眶,哽咽道:“哎,我爸去世前也想给我留遗产来着,拉着我手憋了半天,最后跟我说他在柜子里还有之前打麻将赢的三百六没花。”   “差不多得了,”胡旭杰伤感地说,“现在我真不大想抽你,别来劲儿啊。”   薛清极将两个物件重新放回兜里,他并不是会浪费时间感叹的人,只忽然道:“或许这疯子也是这般想法,觉得要来女儿身边,才跑来这里。”   “确实有可能,”董鹿从对薛叔唐姨的怀念中回神,“而且如果真如薛叔唐姨所见,那她来了应该不止一次,或许那时就被寄生了,否则不可能这么严重。她要不是体质特殊,体内灵力混乱,这么重的寄生我们不该查不出来的。”   严律道:“我倒是稀奇,按理说被寄生的人多少都会有些变化,要么性格变得暴躁要么会有些疾病,她却都没表现出来,难道因为她是个疯子就例外?”   所有人都看向了坐在地上的赵红玫。   赵红玫头上还扎着孙化玉的针,这一针效果甚佳,费了孙化玉不少灵力。她人依旧疯傻,坐在地上念念叨叨,兀自看着求鲤江傻笑。 第22章   因为在江水里一通折腾, 赵红玫此刻被捞上岸后更显狼狈,手臂和脖颈上因是被薛清极强行削去的秽肢,所以残留了不少红印, 仅剩的一只鞋也早不知被甩到了哪里,之前就没穿鞋子的那只脚脚底被磨破了皮,被江水浸泡过后肿胀发白,血泡和外翻的伤口混杂在一处, 让人看了就觉得疼。   严律蹲下身看了几眼:“应该是从娘家一路跑出来的。”   “从她娘家在的村子到这里距离不短, 就她这跑的速度,家里人要是想追半道估计就追上了,”胡旭杰嘲讽道, “话说回来, 家里人要是有心管她,又怎么会让她从家里跑出来?”   同样是心智不健全的疯子, 薛小年打小就没受过什么苦。薛国祥和唐芽为了自己孩子没少操心,说句不夸张的, 真算得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吃喝不说是优质, 也是荤素搭配营养充足, 硬是让这小子窜个儿窜得比同龄人快一倍。   但赵红玫这样的境遇和状态,严律却已经见惯了——薛清极的每次转世未必都有薛家这样的爹妈,如果生的年代不好, 过得比赵红玫还倒霉。   “那帮水溺子到底是发什么疯!哎, 要不是为了这疯子,我绝对不会下水的, ”肖点星这会儿还在后怕,说话也又多又难听, “你到底为什么非得往那江里跳啊?”   赵红玫跟不知道他这个人存在似的,边玩起自己的头发边神经质地左右看,只是看几眼就还要回头盯着求鲤江。   江中此刻已归于平静,除了岸上还有些正在被严律灵火焚烧的几块孽灵残块外已没有了水溺子的踪迹,赵红玫却还痴痴看着。   严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赵红玫被打断了视线,木讷地看向他。严律问:“为什么要下求鲤江,是因为你女儿徐盼娣在江里吗?”   他问的很直白,赵红玫却并不显得悲伤,她咬着自己发尾笑了几声,指着江中道:“我要下去,那下面很多人,很多东西,都说要帮我,他们都是好的,不会害我。”   这几句话说的胡旭杰等人毛骨悚然,纷纷看向求鲤江。隋辨因为布阵已精疲力尽,趴在草地上虚弱道:“那底下除了水溺子就是塑料袋垃圾,哪有人啊?”   “在她眼里,活着的人更像怪物吧。”薛清极看着赵红玫,见她说起江中的事情时兴奋异常,自己也忽地笑了,“有趣,她竟然是主动献出了自己这躯壳的。”   董鹿愣了愣:“你的意思是,她主动将孽灵引进体内?原来如此!所以她被寄生的程度这么深却没被发现,她的魂儿并不排斥寄生的孽气,甚至还主动遮掩……”   “再加上她体质特殊,灵力混乱,极易扰乱视线。”严律道,“这情况确实少见。”   董鹿却在捋了捋前后关系后觉得不对,眉头皱起,也蹲下来问赵红玫:“你怎么会想起往江里去,是谁告诉你那帮孽畜会帮你的?”   赵红玫见她是个小姑娘,眼神恍惚地伸手要摸她的脸,旁边肖点星现在看到她伸手就害怕:“她之前那些异变的手也要摸我脸来着,结果是想弄死我!”   董鹿起先一僵,但却没有躲开,反倒拉住赵红玫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   “盼娣,妞妞。”赵红玫咧着嘴笑了,胡乱地喊着,“你又长大啦,又长大啦,要带妈妈走哇。”   这疯子是把董鹿当成了徐盼娣,哪怕二人没有任何相似,甚至连年龄都相差甚远。   董鹿鼻头微酸,放柔了声音:“是谁指引你去江里的?那可不是人该去的地方,里头的东西也不是人该接触的东西。”   赵红玫像逗小孩儿似的轻轻掐了掐董鹿的面颊,随后神秘道:“妈告诉你,这世上真的有神仙!神仙什么都知道——”   她话尚未说完,极远处的小树林中忽然传出一声雀鸟的夜啼。声音如悲似泣,在深夜中十分凄厉。   求鲤江自从前两天水溺子群魔乱舞了一回后,夜里就比坟地都安静,这鸟啼显得格外突兀。   赵红玫浑身一震,猛地住了嘴,抚摸董鹿的手也骤然抽回,脸上露出恍惚又痛苦的神情,胸口急速起伏,脖颈处刚被卸掉了秽肢的地方又开始变形。   “不好!”孙化玉大惊,急忙和另一个医修一起将赵红玫按住,一个用灵力压制一个拨弄她头顶的银针。   不需要严律示意,胡旭杰在听到鸟啼时就已窜了出去。他虽不似其他妖族那样懂术法,却极擅肉搏,奔跑时有惊人的爆发力,转脸就已到了十几丈开外,肖点星跟在他身后追也追不上,只能坠在后头喊:“咋了,什么,这大晚上的让不让人活了!”   银针的摆弄看似不费力,实则也耗损孙化玉不少灵力,他检查了一顿后已有些出汗:“她体内被寄生的部分好像忽然发作了,奇怪,我还以为这两边儿都达成合作共同变异了呢,怎么这会儿闹起了内讧?”   严律没想到这小子长得斯斯文文一副文化人的模样,用起比喻却如此形象又缺德。   他俯身用手点了下赵红玫的额头,试探性灌注进一些自己的灵力,发现这壳子里混乱堪比菜市场,他的灵力进去就被蚕食干净了:“这寄生的程度太严重了,得尽快处理一下。”   “你想怎么处理?”薛清极忽然开口,“还能耗损多少来处理?”   严律听出他语气中的古怪,诧异地瞧了他一眼,还未开口,那边胡旭杰就夹着肖点星跑回来了。   董鹿见他两人完好无损先是松口气,继而又问是否发现了线索。   “完蛋玩意儿,跑那么慢还非得跟着。”胡旭杰嫌弃地将吐着舌头喘气儿的肖点星丢在地上,自己则从兜里掏出用卫生纸包着的一团东西,“真是邪了门了,老子这速度也是仙妖两道挂的上号的,竟然没追上!只看到仿佛有人,甩着舌头就不见了,见我追的紧,还打算暗算我——好吧,算这小子有点用,帮我挡了一下。”   肖点星跟他的难兄难弟隋辨一道趴在地上,闻言支棱起脖子,得意道:“多亏我聪明,临走前顺了件鹿姐的带来的匕首,虽然赶不上剑好用,但用剑风冲散一下那几个狗日的丢来的暗器倒是还行!”   还心心念念他没剑用这茬呢。   胡旭杰拆开那个卫生纸团,里边包着三根钢钉,个个儿得有一指长,几人分别拿了看,孙化玉放在鼻尖嗅了嗅,立即皱眉:“好像用药浸泡过,这味道很熟悉,应该是用来延缓灵力运作的。好歹毒,要是真扎到你身上,当时你就要因为经脉不畅而血气翻涌,麻烦就大了!”   “也不至于吧,”胡旭杰挠挠头,“本来我灵力也不咋地,经脉也不老通畅,扎一下就扎一下呗。”   孙化玉:“……哎,真羡慕你,心比脸都大。”   “竟然真有人插手小堃村的事儿!”董鹿将前后事情一联系,又惊又怒,“这鸟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赵红玫要说出些什么时来。这也就算了,今夜大阵运作的好好的,水溺子却在水下二度融合直接上岸,明显是奔着赵红玫来的,好像都是为了不让她跟我们过多接触,这不是很奇怪吗?是有人怕她真说出什么,因为她真的看到且知道什么。”   “难道真的跟仙门之前折损的人手有关?”隋辨也急了,“可惜赵红玫是个疯子,这咱们怎么问的出来?”   几人的目光又看向赵红玫,见她虽又被孙化玉强行用针按住了体内混乱的灵力和因为寄生而产生的排异反应,但依旧面色蜡黄,时不时抓挠一下身上曾长出秽肢的部位。   确实不像是个能说话的样子,都疯成这样了,竟然还怕她说漏嘴。   薛清极默默观察着赵红玫的举动,见她确实不像是有再开口的意思,这才转了视线,去看严律。   严律自刚才起就在琢磨那三根钢钉,起初只拿着一根看,这会儿其余人都已经将重点放在了赵红玫身上,他却将剩下两根也拿了过来,用卫生纸捏了一个个检查,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难看,眉间折痕加重,最后竟然捏起一根钢钉,在自己的指尖轻轻一划。   薛清极眼疾手快去拉,即便这样也慢了一步,严律不过是轻轻触碰了钢钉的尖头,拇指竟然立即破了道长口,开始向外涌出血水。   胡旭杰被这边的动作吸引了目光,大惊:“哥!你流血了!”   严律看着手上向外流血不止的伤口,仿佛并未感到疼痛,只沉声道:“大胡,联系佘龙,让他现在就查老堂街这三日内有没有行踪不明的妖,查到后不必报给我,直接找到捆起来,等着我料理完这边的事儿就过去。”   “祖宗?这是怎么了?”董鹿极少见他这副模样,不由愣了愣,但还是先关心严律的伤,“这钉子上具体有什么成分都不知道,您怎么能这么划自个儿呢?!孙化玉,快,把你那什么什么止血的药拿来!”   孙化玉赶紧去找,严律却摆了摆手,血珠顺着滴落下来也并不在意。   他从口袋中摸出烟,却发现烟早已被打湿没法再抽了,只能作罢,略微吸了口气,对董鹿沉声道:“这三枚钢钉上有妖族留下的气息,大约是为了让这玩意儿更锋利迅速才以灵力裹挟掷出。虽已极力隐藏,但这效果骗不了我。”   这话说完,董鹿的脸色立即变了。   一件事关仙门弟子不断惨死的案子竟然牵扯进了妖族,难免会让人多想。   气氛顿时凝滞,刚才还在水中互相打捞对方狗命的一行人此刻立即再次意识到他们并不相同,仙门与妖族,从一开始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胡旭杰张了张嘴想说话,董鹿却抬手止住了他,正色道:“好,我知道了。但现在一切都不明朗,妖族并非只有老堂街的那些,未必就是祖宗您这边儿的妖参合进来了,况且只是气息,还说明不了什么。现在最关键的是搞清楚赵红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解决小堃村的事情。”   “对!”胡旭杰头一次这么支持仙门弟子的发言,“我也这意思,我也这意思!”   严律将钢钉重新包好递给董鹿:“拿着这个去给你们老太太复命,告诉她,我这边会有个说法。”   “仙门的事情就由我来应付,但门中关系复杂,我只会告知老太太,让她来做判断。今天跟来的人要是有谁多嘴,我也不会轻饶。”董鹿对自己带来的几人警告道,继而又对严律露出些许笑意来,“……从小到大,您总是能给说法,我知道的。”   隋辨和肖点星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这一系列的话意味着什么,隋辨甚至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都还在查呢,还没查明白呢!”   “行了,”肖点星不耐烦道,“不就是仨钉子吗,搞不好哪儿来的呢,还是先看看赵红玫吧,我咋越看她越不对呢?”   严律心里发沉,这些小辈儿的叽叽喳喳除了能让胡旭杰这种万事不想过脑子的二傻子心情好点外,并不能让已经活腻歪了的他有一点缓和。   他对妖族的掌控力早不如以前,其实哪怕就是以前在弥弥山时,也不是所有妖都愿意跟着他的。   各怀鬼胎而导致糟心事发生的情况他见多了。   薛清极依旧负手站在一侧,以古语在严律耳边低声道:“何必发愁呢?就算真是妖族所为,查出一个就废掉一个,总能到头的。”   严律抱着肩膀,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无论是不耐烦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都没了,只是平淡了下去,没有波澜道:“不是烦心,只是腻了。”   薛清极微顿了下,还未说话,那边赵红玫又出现了异状。   她身上那些秽肢被卸掉后留下的痕迹发起红来,像一大片湿疹,在赵红玫不断的抓挠下越来越明显,越明显就越痒,就这么会儿功夫,赵红玫竟然把自己露在外头的皮肤抓出一道道红痕。   孙化玉急了:“应该是刚才寄生的部分猛地发作,才开始出现这类‘虚病’。我需要把她带回车上,两个医修一起施针,稳定她的状态。”   赵红玫这样子十分渗人,如果就此不管,她必定会把自己挠成个血人。   “我看看,”严律蹲下身,左手覆盖住赵红玫的额头,灵力灌注后当即道,“你准备一下,我先拔孽——”   他话音未落,还在滴血的右手被薛清极猛地攒住了手腕。   这人本就是个握剑握惯了的,把严律的手攒得死紧,竟然没让他移动分毫。众人惊讶地看向他,薛清极脸上带着点儿意味深长的笑。   “她被寄生的部位过多过重,自己魂体脆弱,身体也没有经过修行,毕竟只是凡人躯壳,哪怕是强行拔孽也承受不了,不如先用仙门的法子温养,至少保她不会继续加重。”薛清极道,“况且我认为,以妖皇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进行如此深层次的拔孽了。”   胡旭杰原本见他敢这么跟严律比划,正要发火,听到这句却愣了:“什么意思?”   严律眼神一变,要抽回手来,布满云纹的右臂却被薛清极牢牢把住。他慢慢地掰开严律握成拳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指按住了他还在滴血的拇指指腹,温声道:“你这是握刀的手吗?我看现在倒还没有屠户有力。怎么了,耗损过度?妖皇变弱了许多。”   “耗损?什么耗损?”胡旭杰愣了,“哥,他什么意思?”   “……给你好脸儿了是吧?”严律直起身看着薛清极,“来来,你有剑了,咱俩先来打一架!”   薛清极依旧是笑,只俯下身凑在严律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我现在的确是半废了,但却是事出有因。妖皇是为何呢?我也奇怪,这些小孩儿和你的侍从竟都没看出来,你早已没了味觉。上午时不过是给一个孩童拔孽,右臂便开始迟钝,以至于要用擦手来掩饰僵硬,你这样的手,还怎么握得住刀呢?”   严律的心中一阵巨颤,这么多年他从未与人提起过这些细节,没想到这才几天,就被这死了千年的土老帽给看出来了。   他的猛地看向薛清极,眼神里带着警告。   “妖皇不必惊慌,我只是猜一猜,但看你这模样,我应该猜的不错。”薛清极眯起眼来,笑得十分温和。   严律原本覆盖在赵红玫额头的左手骤然收回,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掐上了薛清极的脖颈,用古语道:“你是死的久了,忘了挑衅我会有什么下场吧?”   旁边董鹿和胡旭杰等人正拽着孙化玉和肖点星追问严律耗损的事情,余光瞥见这俩人剑拔弩张,顿时麻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先拉开哪一个更好。   薛清极不闪不躲,微笑着任由他卡着自己的脆弱命门,柔声细语道:“你瞧,我并没有将事情告诉他们,是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考量,所以我顺着你来了。现在轮到妖皇顺着我来了,我很好说话的,只需妖皇跟我服个软罢了。”   他这语气模样,几乎立刻让严律回忆起千年前在弥弥山时的日子。   这仙门教出来的人模狗样道貌岸然的弟子,最喜欢逮住他这些小辫子,然后用钝刀子一样的语气和他“协商”。   用钺戎的话来说——“你可真是个黑心烂肺的玩意儿啊!”   严律用刮刀一样的眼神将薛清极看了一遍,心里却逐渐升起点儿无奈,随后竟后知后觉地又多出了些许松弛。   这些事儿从没人知道,今天却不一样了。   心里虽松动,严律的手却没迟疑,拇指在薛清极的鼻子上用力搓了一把,恶狠狠地笑了,也小声道:“又流鼻血了吧?你现在何止是半废了,简直就是个废人,还跟我装样子呢?等着吧,有你头疼失眠的时候。”   说罢将他推开,自己甩了甩手站起身,还没说话,胡旭杰就扑了上来。   一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的大老爷们扒在严律身上,号丧似的叫道:“哥!你竟然从来都没跟我和小龙提过,是不是不相信我俩?你好狠的心,要是早点儿跟我俩说,我俩肯定、肯定——”   “滚!”严律把他从自己身上揭下来,“姓薛的一个死了多少年的死鬼说的话你都信?是有耗损,但没那么严重。但他说赵红玫受不了拔孽也有道理,要换个柔和些的处理方式。”   薛清极揉着鼻子,听到“死鬼”二字挑了挑眉头。   “祖宗,你是该早说的,这回我同意大胡,”董鹿道,“事关仙门,不能只让你费力。早上你已经在周家耗损过,刚才又在江中动了灵火和刀,我看这样,赵红玫既然是自己接纳被寄生的,那就不可能轻易拔孽,否则你俩都要出事。让孙化玉想办法,他们家就是吃这碗饭的。”   孙化玉立即道:“分内之事!严哥,你先休息,我刚才又检查了赵红玫的状况,我们两个医修一起施针,是可以压制寄生继续发展的,她这情况就算你真给她完全拔除了,人估计也就不行了,不如仙门先来缓解调养,随后等你有余力时再略作清理,减少一下寄生范围就很不错了。”   之前仙门就有过修士因被寄生太久太深,在清理掉寄生的部位后依旧废了的先例,普通人是承受不了这种魂体残缺的痛苦的。   “对,就这么搞。”肖点星道,“省的妖族瞧不起仙门!”   说一半儿被隋辨捂着嘴拉走了。   见几个小辈儿难得这么有想法,严律也没好再多说什么,他确实折腾了一天有些疲惫了,拍了拍还在跟他置气的胡旭杰的狗头,默认了这个处理方式。   户外不是治疗的好场所,又加上刚才的偷袭,孙化玉和另一个医修联手先用舒缓的药给赵红玫服下,等她昏昏欲睡时才架上车,准备先将人就近送回徐家,看看能不能在徐家借个地方施针。   严律一上车就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抱着肩膀歪着头闭上眼,压根不搭理自己旁边坐着的薛清极。   薛清极倒是好脾气,飘飘然地上车,神态自若地坐在严律身边儿,也不管这位妖皇的脸有多臭,竟然还能硬掰过严律的手,在严律难以理解不能相信的目光中审视了一下他拇指上的伤口。   薛清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叹口气:“妖皇确实恢复的好快,我只是普通人,下次掐我时还望不要如此用力,不仅会痛,恢复起来也十分缓慢。”   严律刚才在气头上,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用力,先是怒火冲天地抽回手——还气着呢——随后车开出去三百多米,又将信将疑地扯过薛清极,扒开衣领看了看。   薛清极这皮囊跟他魂魄最全乎那辈子几乎一模一样,白皙的皮肤上没有半点伤痕。   “哪儿有伤口?”严律问。   薛清极无辜道:“没说有。妖皇这动作好粗俗。”   严律:“……”   他对薛清极竖了个中指。   薛清极:“这是何意?”   严律:“这才叫粗俗。” 第23章   到小堃村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村子仍在沉睡,严律一行人带着赵红玫先去了徐家。   徐家大门紧闭,门前还挂着挽联白布, 在凌晨昏暗的夜色中透出死气。   家里并没有人,看来徐老头这屋内的家当已经清点的差不多了,徐老二没打算为这一家死人守什么夜丧,到点儿就关门走人。   没办法, 董鹿又大晚上给王姨打电话, 按照她的指点跑去了徐老二家,硬是敲开了门。   徐老二披着外套,拿着手电筒打开门, 人还没睡醒, 迷糊着眼猛地还没认出严律这几个人,只在看到赵红玫时立刻就扭身进屋, 从里把大门又给插上了。   董鹿等人听着门内又是吐唾沫又是骂晦气的动静,知道今儿他们几个是别想让赵红玫在这儿落脚了, 互看一眼又回到车上。   “现在怎么办?”肖点星丧气道,“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呐!王姨也不知道赵红玫娘家具体位置, 这回好了, 烫手山芋到咱们手里了。”   严律一直靠在座椅上假寐,听到几个小辈儿回来的动静,等车门关上了才开口:“算了, 本来也就没指望过徐家的人顶事儿。找个能凑合住的旅馆, 医修得施针,先把赵红玫情况稳定下来再说。”   董鹿叹口气:“只能这样了。明天我再联系王姨, 看看能把赵红玫先放哪里安全些。”   敲定了个暂时的目标,几人又回到县里的旅馆, 又累又饿,管旅馆里买了一兜桶装泡面分了。   董鹿和赵红玫分了一间,也方便她随时关注赵红玫的情况。孙化玉和另一个医修要给赵红玫施针,几人都挤在董鹿的房间,隋辨和胡旭杰负责把泡面都给泡了挨个儿递过去,这回连肖点星也不挑食了,端着桶面往嘴里扒拉。   “寄生的太严重是不是等于就没救了?”肖点星边吃还不忘边补课,“像周栓那样的我看就没啥事儿,那要是比他厉害点儿,不像赵红玫这么狠的,有活下来治好了的人么?”   董鹿道:“轻度的寄生影响不算大,处理后配合吃药调养总能恢复。再严重一些的就说不准了,虽然听说是有救回来的,但多半也废了,没法继续修行,反正我见过的同门如果真走到了那地步,仙门就不会再安排他们出活儿了。”   出活儿对于仙门弟子来说是个让人心情复杂的东西,虽说麻烦又有风险,但有了出活儿的资格,就证明有了一定的实力,在门里也算是说得上话了。   严律已经买了新的烟,正咬着烟屁站在屋外看孙化玉对赵红玫施针。赵红玫服用了药,这会儿已昏睡过去,给施针减轻不少麻烦。   听到几人说起这茬,严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薛清极,难得将话在嘴里先无声倒腾了一遍才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被中度寄生后救回来后还在仙门行走的,但确实是少数,我也只见过一人。这需要被寄生这位本人心智刚毅,否则很容易出事儿,不让出活儿也是一种保护。”   他话说到一半,原本倚在门框上看平板的薛清极就已抬起了眼,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严律硬是顶着这目光把后半段给说完了。   薛清极悠然道:“哪怕是处理了魂体上被寄生的部分,到底已不是完整的原本模样,难免会有些后遗症,或头痛或体弱,易生病,有的干脆就疯了,没有疯的也性情大变,偏执极端,喜怒无常,暴戾易怒。无法克服这些问题的人,自然也不再适合修行,甚至不大适合活着,因此多半都是死了的。”   他说的轻巧自然,好像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只是说的话让人怎么想怎么别扭。   “你咋说的像是直接给人家判死刑了一样?”胡旭杰摸摸脑袋,“被寄生了就得跳楼了,你是这意思吧?”   严律实在是受不了薛清极这种直白又神经质的理论,摆手道:“孽灵本身就是魔,被这玩意儿寄生,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会被放大,所以性格骤变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有的人自己也不想这样,但我们只能尽力处理,以免真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薛清极并未反驳,嘴唇抿出一道极轻的笑来。   “吃完了都歇会儿,我先回屋了。”严律最后检查了一下赵红玫的状况,孙化玉等人做的不错,她睡得沉了,状态也稳定下来,“有事再喊我。”   说完转身出去,薛清极却还挡在门口碍事,严律这会儿瞧见他就气不顺,目不斜视地将他推开走了。   “哥,哥!”胡旭杰在他身后喊,“又不吃东西啊?我还买了卤蛋跟辣条呢!”   哪怕早已困得不行,上下眼皮打架,但严律到了房间又睡不着了,干脆招出自己的那把长刀,用沾了水的布又擦了起来。   他这刀其实并未沾染脏东西,只是习惯在想事儿的时候擦。   没擦两下,房门就被敲响。敲的声音不紧不慢,严律几乎都能想象得到敲门人那副气定神闲的找打模样,烦地皱起眉,撇拉着嘴当没听见。   没想到门外的人敲完没等到门内回答,竟然直接把门给拉开了。   严律目瞪口呆地看着薛清极端着两桶泡面进来:“你怎么开的门,我没让你进啊!”   薛清极将泡面放到桌上,又将手里一张符纸拿出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几个小辈儿倒还有些资质,只需稍加指点,便将这‘问路启门符’制好了,刚巧借妖皇房门试一试。”   “这符我有印象,以前可是用来问山路启仙门的,”严律指着自己的房门,“你拿来开这小旅馆撬一下就能开的门?”   薛清极将符纸收好:“既然这符也算厉害,那我这也算是指点那些小孩儿了。之前你不也说过让我教教他们么,现在为何又不高兴?”   严律见他一副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气笑了。   他俩之前还一个卡着另一个脖子地掐了一架,这会儿薛清极就跟没事人一样了。严律以前就摸不透这小子古怪的脾气,现在更是搞不明白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严律懒得再理他,看了看桌上两桶泡面,一桶小鸡炖蘑菇味儿,一桶海鲜味儿,嗤笑道:“不是大胡给我泡的吧?”   “这也看得出?”薛清极不发疯的时候实在是个好脾气,“这东西颇有意思,现在倒是什么都方便,我也能做饭了。”   后半句把严律逗乐了,妖皇的气势刚端没多久就破了功,眉头还皱着,笑得很有些无语无奈:“你管这个叫做饭?行吧。”   他随便挑了一桶端起来,用配套的塑料叉子铲起一口塞进嘴里。   半烂不烂的面条被他三两下就嚼了咽进肚子,脸上也不似隋辨肖点星那样露出饿了半天才吃到热乎东西的满足表情,喝水般平常地吃着东西,只是动作依旧不讲究,扒拉几叉子就撂下了:“要是大胡给我泡的,至少也得是个辣味儿的,最好再找点醋,只要是味道重的都得放进去。”   薛清极慢条斯理地吃着另一桶泡面,这些家里老妈都得说句垃圾食品的东西到了他这儿倒显出点儿美味来,原本色泽冷淡的嘴唇被烫得发红,闻言放下自己的那份儿,长臂一伸,竟一副潇洒做派地从严律桶里掏走一叉子吃了。   严律慢了一步没挡住,皱着眉道:“你干脆从我嘴里抢得了!吃你那份儿还得用我这份儿当配菜呗?”   薛清极先把口中吃的咽下去,又用纸斯文地擦擦嘴,这才道:“挺咸的。”   “我看你是挺闲的,”严律说,“有什么毛病啊你?”   薛清极笑了:“我是说味道。你已经连这样的味道都尝不出来,你的侍从都没发现?我观察过他,似乎只是觉得你喜食辣味。”   “跟你说了大胡不是侍从。”严律翘起二郎腿,又点着了一根烟,“他确实不知道,因为从他小时候跟着我开始我就这样,他应该是以为我就这挑食挑口的毛病。小龙也一样。”   胡旭杰是个长成了的妖,实际年龄其实比这外表看起来还要大些,被他爹老胡带到严律身边已经至少二十来年了。   这二十来年里严律都这德行,胡旭杰除了觉得他吃饭有上顿没下顿不应该外,根本没想过是严律尝不出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薛清极将吃完的泡面桶盖好盖子,又慢慢将塑料叉擦干净放在盖上,半垂着眼问。   既然已被看出来,那就没了兜圈子的必要。严律摆弄着打火机,不在意地说:“具体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忽然发现味觉有点儿迟钝。起先是感觉糖块点心没那么香了,再往后就感觉吃什么都像是嚼蜡块儿,也看过这毛病,没什么改善,只有重辣重油的东西还能刺激一下舌头。”   这个过程因为过于漫长,严律确实已经不太能记清了。   薛清极沉默片刻,又问:“是什么导致的知道吗?”   严律抽烟的手顿了顿,极快地答道:“不知道。或许是活太久了,不过我已经懒得计较这些了。”   “你还能计较些什么?”薛清极转过头看着他,“以前只是记不清事情细节,后边儿又开始记不清人,现在更厉害了,连自己什么时候没了味觉都不记得了。妖皇真是不同凡响,让人钦佩。”   严律听出他话里带刺,弹弹烟灰冷笑道:“那你想怎么样,我难道还要记得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嘴里没滋味时的心情,给你做个两千字的汇报?”   这话难得把薛清极给噎住了,他向来在挤兑人上游刃有余,这一下被噎得不轻,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茬来。   有心想再阴阳怪气几句,忽然发现自己也没比严律好到哪儿去,他俩是真的一对儿难兄难弟。   只是薛清极慢慢地意识到,严律不灵光的记忆力竟然成了生活对他的宽容,薛清极这会儿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个状态,后来他在现代书籍上看到了一个词儿,“黑色幽默”——还是现代社会好啊,四个字就能概括严律的狗屎生活。   严律嘲讽完人,又在余光中看到薛清极抿起嘴唇,心里有点儿不知为何的发虚,又有点儿憋气,干脆又咬上烟,含糊问道:“境外境是什么样的?”   薛清极微微侧过头,严律却不看他,目视前方坐得端庄,跟前边儿有三千万巨款似的。薛清极轻笑道:“你早就想问,为何现在才开口?”   “我现在才想起来。”严律说。   “你是现在才有了问的胆子,”薛清极慢悠悠地拧开一瓶饮料,“之前不问,是以免我顺着反问,你扯谎的水平又实在让人看了心碎,只能干脆不提这些。现在敢问,是那个什么来着——我刚看视频学的——‘破罐破摔’‘光脚不怕穿鞋的’。”   严律捂着头,觉得自己非常头疼。又觉得是心口疼,像是被气出了心肌炎。   见他不说话,薛清极也并不在意,他喝了两口酸甜都有的汽水:“严重受损的魂是无法感受清楚周围的事物的,这你应该知道,否则我的转世也不会是傻子。”   严律放下捂着头的手,也跟着放松了身体,点头“哦”了声。   “因此在境外境时我大多数时间也是混沌的,但其实在那里待得久了,谁都会混沌。”薛清极笑道,“那里没有昼夜,只有会撕碎魂魄的混沌灵气或机缘巧合进入其中的魔,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只有虚无,任何事物在其中都没有意义。所以我无法回答你境外境是什么样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严律的烟烧到了底,他拿下来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按灭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清醒的时候我只做两件事,避免对自己的存在都开始模糊,”薛清极的声音很平静,客观地讲着自己还记得的事情,“第一是本能地寻找离开那烂泥潭似的地方的出口,第二是回忆活着的时候的人和事。”   严律心里有点儿不知名的波动,他模糊不清地笑了笑:“你确实是这种人,就算只剩一口气儿了,都得憋着这口气儿看看还有没有翻身的余地。那你都想起了什么?”   薛清极用一种缓慢而下沉的声音道:“在那种地方,所有的记忆都会变得尖锐极端。”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指长而柔韧,“我会想起我用这只手把一头刚杀了我同门的妖剖开,血是热的,那时候我还小,累得够呛,差点握不住剑。但我那时发现,原来人与妖并没有什么不同。”   “差不多得了,”严律硬是被他从刚才的低沉情绪里给拽了出来,受不了地骂道,“你能不能想点儿积极健康的东西?好的,正常的,有人味儿的!”   薛清极不自觉地笑了:“明明是你问的,为何又对我发脾气。”   说罢却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右手的手心,眼底泛起些许暖意,低声道:“当然是想过好的,想的会比坏的多得多。”   严律已经不打算追问他想的是什么了,叹口气:“真受不了你,你还记得我把你从雪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吗?”   “你竟然还记得?”薛清极猛地攥起了右手,表情惊讶。   严律点上又一根烟,眉间折痕深深:“废话。你要是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把翅族长成了的妖给切成了肉丝儿,你也能记一辈子。只是我没想到你后来是这幅鬼样儿,竟然在境外境里还回味这茬儿!”   薛清极的唇角荡开笑来:“那年我随师兄师姐们下六峰,在我出生的镇上落脚。师兄师姐好奇我这婢女之子重见亲爹是什么光景,便强拽着我回薛家,未曾想当夜遇袭,镇上的人死了,同门死了大半,余下的也勉强逃走,没空管旁人。我杀出镇子倒在雪中,雪很大,我心中怨恨难平,招来孽气寄生,寻思这回大概是要死了,未曾想会遇到妖皇。”   “我是追踪一支坏了规矩的翅族到那边儿的,晚了一步,到时人都死的差不多了,”严律抓着头发,勉强又想起一些,“都打算走了,雪堆底下伸出一只手抓我脚脖子,差点没把我吓死。”   薛清极的右手不自觉地微微摊开,他半垂下眼:“真是漫长的雪夜……”   他在复活后恍惚想起雪夜。   混战时代的冬季漫长又寒冷,他的袍服被汗和血浸透,但还是用力握紧了自己的入门剑,将它从一头翅族的脑壳上拔出来。   被翅族啃得只剩下半个身体的同门仍有气息,看到他时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叫喊,白天戏谑地说着“你竟是婢生子”的模样已被恐惧冲散,满目狰狞,等薛清极跌跌撞撞地去拉他时咽下最后一口气。   薛清极将他半截身体拽了两步,又面无表情地放下,回头看一眼被毁掉的镇子。他在这个镇子出生,如今又看着镇子在妖的肆虐下消失。   年幼时的薛清极并未见过生下他的母亲,也没人有空对他说起。薛家在镇上算是富户,家中人丁兴旺,亲爹也并不在意这个一时兴起后制造出的儿子,给口饭给件衣服,任由他杂草一般挨着东西南北的人的打长大。   薛清极那时并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也并不重要,有时候是“喂”有时候是“杂种”或者“婢生子”,他也不在意,反正也没人正经喊他,就像他也从不正经地去记住这个地方一样。   他最后看了一眼已面目全非的镇子,提着入门剑顺着小路往镇外跑。这条路他年幼时坐在台阶上看过无数次,设想过这尽头或许会出现什么人,出现与这镇、这尘世都不一样的人,但直到他被路过的照真接上六峰也没有遇到。   在镇口又遇到被撕碎的同门时他已经筋疲力竭,咬牙撑着斩杀另一头翅族。   血液冲击着耳膜,他听见体内好似来自自己魂魄的咆哮。他的魂魄质问这一切,质问为何仍要活着,那些或嘲笑或讥讽、或冷酷或憎恶的面孔扭曲着在他记忆中一一浮现,年少的薛清极曾以为自己已足够成熟,但当魂儿被孽灵唤起最深处的晦暗情绪,他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满腔愤恨。   他泄愤般将已死的翅族砍了一遍又一遍,牙关咬紧,腮帮子鼓起,双手和脸上都已喷溅满鲜血。   浑身的力气都已用尽,恨却仍未平息,年少的他昏头昏脑地又向前走了几步,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大雪无声落下,他睁着眼喘着气儿,沉默地等死。脑中却仍有人喊着他那些“不正经的名字”。   雪在他身上落了一层时,恍恍惚惚的视线中多出一双脚。   来人暗红色的衣摆微动,他踏雪而来,站在他面前。   “这儿还有个活的。”那人的声音醇厚,语气却不似仙门中人那样端着,“哦,不过只剩半口气儿了。”   跟在他身边的人没好气道:“看着也活不了多久了,还是走吧,先找着翅族那几个败类再说,妖皇大人。”   “妖皇”两字落入耳中,薛清极体内气血翻涌,咳出满口腥甜,不知是恨是怒,右手猛地抬起抓住眼前的脚,挣扎着仰起头来。   被他抓住的那人顿了顿,却并未躲开,也并未踢打,反倒俯下身来看他,脑后只束起的头发滑下,在薛清极眼前晃动。   薛清极借着血光与身后村镇燃烧的火光看清了那张高鼻深目的面孔,看到那人的竖瞳——只有妖会有那样的瞳孔——却并不凶狠,看他的眼神儿只有稀奇与平和。   火光在这妖的眼中凝成一片暖色,薛清极在这暖色中好像看到自己。除了师父照真和师兄印山鸣,他从未在别人眼中看到带热气儿的自己。   但直到许多年后他再次直面死亡并且真的死了,才想起那天他顺着那条路冲向尽头时,竟然真的有和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同的一位出现在了那里。他将他从雪夜中带走了。   年少的他只这一挣扎就又重新扑在雪中,手却仍死死抓着那妖不放,昏了头一般开口道:“好冷。”   声音很小,几乎被风雪掩埋,但那妖却听到了。   被他抓着的妖蹲了下来,掰着他的脑袋将他的脸抬起,又抓了一团雪把他脸上的血污擦掉,忽地笑了:“哪里来的小仙童?和我弥弥山上那帮崽子真不一样。”   他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薛清极脑海中那些还在叫嚣着的“杂种”与“婢生子”弱了下去,被“小仙童”冲得七零八落。   “我们弥弥山的崽子长得也很好看!”跟着他的那个妖不乐意,“而且这个已不算崽子了,在人族里已是半大小子了。”   “山里崽子长得个个儿透精透能,是妖族里俊俏漂亮的,”薛清极感觉到自己的脸被那人拍了拍,“钺戎,你在仙门见过比他长得好的么?真是那个什么来着,粉雕玉琢!”   钺戎跺了跺脚,嘴里不清不楚地埋怨了几句,认命道:“好吧,都听严律大人的。”   严律将他从雪堆中扒拉出来,这位妖皇显然不会带孩子,甚至不会照顾人,将只剩半条命的仙门小孩儿当做皮糙肉厚的妖族崽子,往肩上一抗就走了。   走出去二里地,薛清极冷得直打哆嗦,他被孽灵寄生本就在发烧,又被严律扛麻袋一样扛着乱走,张嘴就是一口血呕在严律的衣服上,差点当场蹬腿归西。   妖皇大人瞬间麻爪,嚷嚷道:“钺戎!他好像死了,哦还没死,嘿,你这小孩儿真能活!”   他那几个侍从也不像是会照顾小孩儿的模样,叽叽喳喳地比他还吵,没一个能给出正经主意的,反倒埋怨起又要给妖皇洗衣裳了。   薛清极趴在严律肩头,迷迷糊糊地寻思要不他们还是把自个儿放下算了,反正看这样子跟着他们也是个死,妖真不是人啊。   正迷糊着,他就被从肩头卸下,穿在严律身上的大氅裹在了他身上,毛茸茸的一圈儿裹得他只露出鼻孔来呼吸,他勉强睁开眼,见严律又重新将他抱起,像搂着同族兄弟似的搂着,低声道:“我会给你拔孽,但能不能活却是看你自己。小仙童,你叫什么?我暂时不去仙门,你跟我回弥弥山。”   薛清极的嘴张了张,灌了满口的冷风,就顺势闭上了。   那时他已是十几岁的少年,却头一次被接纳进另一人的怀里。   严律的发丝被吹得落在襟前,拂过薛清极的鼻尖嘴唇,带着山风的气息。   小仙童。薛清极想,这不算个正经名字。   原来世上还有不让他厌恶的不正经的名字。 第24章   县城旅馆内昏黄沧桑的灯因电压不稳而闪烁几下, 发出崩断般的细小声音。   当年寒冷漫长又混杂着血腥味的雪夜彻底消融,苍白雪色被没有温度的现代灯光冲散,严律这才发现自己咬着的烟还没点上。   他不自觉地陷入了以为早就被自己丢到角落里的回忆, 那时他扛着被裹成一团的少年薛清极都走出去了老远,一摸怀里小孩儿的脸,登时吓了一跳,烫的像是刚从石板上烙出来的热猪肉, 白皙的面孔病态通红, 呼吸时一团团朝外喷白烟。   严律这才发现他还长着一颗极小的泪痣,差点儿被血污掩盖下去。   他们那帮弥弥山的妖大多脑子少根筋,又没见过脆弱的人族小孩儿, 个个大惊失色, 唯恐刚捞出来的小孩儿死妖皇怀里,围成一圈吱哇乱叫。   也不知道是被吵醒的还是被冻醒的, 怀中少年睁开了眼,他烧的眼眶发红, 黑眸将周围的这帮妖扫视了一圈儿,既不害怕也不警惕, 目光最终又回到严律身上, 简洁又清晰地挤出几个字来:“我的剑在何处?”   他已烧得浑身打摆子,但仍记得自己要握着剑。   钺戎和其他侍从不满地向严律抱怨这小子好不懂事,感谢没有, 竟然还要这要那。严律却觉得有意思, 他见过不少仙门人,那些人看他时或是恐惧或是防备或是憎恶嫌弃, 但薛清极的双眼澄澈,就如同今夜落在他身上的雪, 没有颜色。   他来了兴趣,转头让跟着自己的妖们将刚才顺手拿走的跟薛清极一道躺在地上的剑拿来,侍从们嘟嘟囔囔,交出剑的速度倒是很利索,那毕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甚至还没有弥弥山有修为的妖打造出的兵器好。   严律将剑还给怀里的少年,后者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氅里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剑柄,因呼吸剧烈而不断呼出哈气来。   严律道:“小仙童,你这样拿着剑,我扛你就不方便了。”   少年看着他,没有说话。   严律又说:“要么把剑给他们拿着,要么让他们来背你?”   少年依旧不语,口中的白雾拢着他尚有些稚气的脸,严律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最后严律说:“要么剑给我,我先把它和我的刀一起隐了,等能休息时再还你。”   少年的双眼始终盯着他看,严律尝试着将剑从他手中拿走,意外地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放心,”严律将剑隐去收起,笑道,“我在这儿,你这剑丢不了。”   他怀里的少年微微动了动,呼出白雾的唇冻得发青,看不清嘴角是否上扯,倒是十分不见外地将大氅重新拉紧,哆嗦着闭上眼。   头顶的灯光再次闪烁,严律彻底回过神儿来。   屋内十分安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嗡嗡声。严律摸到打火机按出火苗,凑到烟前点燃,眼睛却瞥向身侧的薛清极。   薛清极斜倚在沙发扶手那一侧,左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皱着眉,脸上血色全无,看样子是突然头疼发作。   他这一世的躯壳和千年前太过相似,严律记忆中雪夜时他的脸几乎立刻就跟眼前这脸重叠在一起。   相处的时间长了,严律光是看到他的这模样就知道是老毛病犯了。   这幅躯壳本就不比薛清极原本自小修行的身体,今天又同时操纵两把剑,灵力猛然高强度运作让他曾经被寄生过后残缺的魂魄承受压力,能到现在才在面儿上显出不适已超乎严律的预期,估计是疼得确实到了一定程度。   严律心里叹口气儿,薛清极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从雪堆里被他扒拉出来到拔孽结束,除了“好冷”两个字外,严律再没听过他因为身体痛苦而吭过一声。   他这种程度的寄生,拔孽的痛苦足以让弥弥山长成了的壮年妖嚎如杀猪,他却硬是咬着牙睁着眼扛了过来,重伤加上拔孽,身体与魂魄的双重痛苦在此后数日内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都忍了。   忍耐是薛清极最擅长的事情,或许也因此他才在境外境那种地方撑了千余年。   严律起身关闭室内的灯光,以免于这闪烁不定的外界光线又刺激到薛清极本就已紧绷的神经,又将窗帘拉上,随手捞起床上的小毯子轻轻搭在薛清极身上,这才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   薛清极原本双眸紧闭,此刻却猛地睁开,右手闪电般抓住了严律的手腕,没让他如以前那样为自己镇抚残破的魂体与驱逐体内孽气。   “除了味觉,还有什么别的问题?”薛清极看着他,低声道,“严律,钺戎死了,你的侍从早已被黄土掩埋,弥弥山不在,你当年熟悉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只有我了。我是不同的,你难道也要与我闭口不谈?”   他说着,拇指在严律布满云纹的手腕蹭了一下。   严律在昏暗的光线中分辨出薛清极的双眼,这眼睛即使千年变迁也依旧澄净如昔,就连这说话时那略显偏执的疯劲儿也没有变。   沉默了几秒,严律开口:“我的痛觉也开始迟钝了。”   薛清极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眸中浮动着琐碎的情绪。   “有时候比较小的伤口我都不太能发现。”严律的烟头在黑暗中灼热地亮着,他说得却很平静,“别问怎么搞的,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儿了。”   见薛清极依旧盯着他,严律竟恍惚又想起少年时他被自己用大氅裹着的模样,和现在颇有相似,不自觉地笑了:“唉,真的。我最近觉得自己活的越来越糊涂,妖要怎么办,仙门怎么办,人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不通,现在连自己也想不通了。”   “……你无需想通。”薛清极低声道,“这世上没有需要你逼着自己去想通的事情。”   严律没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仍旧“唔”了声算是回答,拍了拍薛清极的脸:“说真的,你能重活过来,很好。以前那会儿,无论是仙门还是照真,都对你有极高的期望,我当时就觉得没必要,对你来说太压抑。现在倒好了,花花世界懂不懂?你可以活得更自由些。”   这拍的力度和当年何其相似,即使已转世无数次,他依旧当他是那年雪堆里被抱出来的少年。   薛清极眼底晦涩与暖意交叠,搅合到了一处,混乱地被压在了最深处。他闭了闭眼:“人生无常,寿数天定。没有人是自由的,哪怕是你。”   “我还行吧,除了吃东西没啥意思外还挺自由的。”严律说,“在求鲤江我就说你得头疼,行了,让我检查检查你状况,收拾完我好睡觉。”   话题被岔到了胯胯轴子,尤其是严律这不在乎的模样,用胡旭杰的话说就是——“简直像是非要买那三无保健品的二大爷”——让人看了就来气。   薛清极把头歪开,攥着严律的手腕将他的手扯开,似笑非笑道:“妖皇还是先紧着自己吧,当年我回六峰后头疾发作,妖皇也不总在身边,一样活得好好的,死不了。”   严律的手被扯开,心里的火气却莫名窜了起来。   当年薛清极因需要拔孽,再加上后续调养,跟在严律身边儿养了好一段时间才送回六峰。   那会儿妖与仙门的关系还相当紧张,严律又四处游历,得空再去仙门时,薛清极就是这鬼样儿。   但那时严律当他是个耍脾气的小孩儿,薛清极又总笑得温和谦逊,倒让严律略感愧疚。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他连那个客气模样都不装了!   严律怒从心头起,用力扒了一把薛清极那欠抽的倔头。   剑修正忍着头疼,万没想到挨了严律一下,虽然不重,但仍是愣住了,随后便感觉身上的小毯子被无情抽走。   妖皇夹着毯子咬着烟,恶声道:“既然死不了,那滚床上躺着去!二半夜的坐这儿装什么死人,我瞅见你就心烦,滚!”   曾经仙门的风光弟子慢吞吞从沙发上站起身,走了两步,扭头又把毯子从妖皇手里扯走,披在自己肩头裹着躺到床上,在黑暗中飘出话来:“好大火气,妖皇还需珍重身体,省得气出老年病。”   ——又是不知道从哪个视频里学来的新鲜词儿。   严律在原地抽完了一根烟,才从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感觉中抽离,走到自己床跟前时还不忘扭过身,踢了一脚薛清极的小腿:“被子盖上!你当你这壳子是什么百病不侵的好东西么?”   言罢才回到自己床上躺下。   黑暗中传来两道窸窸窣窣盖被子的声音,半晌,有人又说:“空调遥控器呢?温度往高调调,这什么破空调,昨天那个开了跟没开一样,今天这个跟冰窖一样。”   “遥控器是何物?”另一人问,“你不会真是上了年纪,冷热均怕吧?”   先说话的那声音:“放屁!不调了,就这样。”   一夜无话,第二天日上三竿,小辈儿们买好了吃的也联系好了人,才敢来打扰二位老前辈。   敲了敲房门,里边的人拉开了门,一股寒气儿涌出,把隋辨冲得连打了三个喷嚏。   “什么啊,”隋辨揉着鼻子问,“怎么跟冷柜似的?”   “冷柜”里前后脚走出两根冰棍儿,走前头的那个咬着烟,点了两次才点着,后头那个还揉着太阳穴,估计是一宿没睡,眼睛干涩地眨着。   胡旭杰问道:“哥?你屋里空调坏了调不了温度?咋冷成这样!”   “冷吗?”严律咬着烟,清着发干的嗓子看向薛清极,“不冷啊。”   薛清极依旧面带微笑,但说话怎么听怎么带鼻音:“尚可。”   俩人一直到上车都没再说过一句话,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有喷嚏打出来。   他俩的状态奇奇怪怪,搞得小辈儿们也不自觉地跟着话少起来。董鹿一路上回头看了几次,还给胡旭杰使眼色,胡旭杰也只当没看到,并不上前询问严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坚决不往枪口上撞。   赵红玫的情况比凌晨时好了很多,她的疯病是天生的没得救,好在有仙门医修的治疗,寄生的问题暂时得到了缓解,昨天身上长出秽肢的部位也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她这会儿穿着董鹿紧急从周围小店买来的新衣服,抱着一个董鹿顺道买来的扎着俩小辫儿的布娃娃,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嘴里嘟嘟囔囔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介于徐家不再接纳这个公婆丈夫女儿都死绝了的女人,严律等人这回就没往徐老二那边跑,而是由王姨联系了村委会,几人直接将赵红玫拉去了村委会办公室。   小堃村村长显然对赵红玫的情况十分清楚,也没多话,直接给她娘家打了个电话,联系那边来领人。   电话那头赵红玫的弟弟埋怨了好几句才勉强答应,说等会儿就开车来接人。   从隔壁村过来还要一段时间,小堃村村长被王姨一同糊弄,将赵红玫和严律一行人带去了隔壁空着的休息室等赵家来人。   董鹿抓紧机会继续与赵红玫对话,试图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找到更多线索。   严律观察了一会儿,感觉赵红玫确实是不会再多说了。她之前虽然疯,精神却还算不错,昨天折腾了那么一出,现在明显已经进入了麻木的阶段,这阶段他见过很多类似的,都是被寄生后会产生的反应。   估计薛清极也是这么个想法,一开始还站在一旁看看赵红玫,这会儿就又只关注平板电脑了。   这位当年也算是有望飞升的剑修到了现代社会,短短几天就有了染上网瘾的趋势,之前的电视剧还没来得及看,倒先学会了刷短视频。   现在什么东西都能在网上找到教程,大数据也不知道检测到了什么,以前严律养狗的时候给他推的都是猫狗视频,薛清极玩了两天就开始推幼儿早教和硬笔书法之类的内容。   他倒也来者不拒,刷到什么就看什么,偏偏旁边儿还有个肖点星,他看什么肖点星就在旁边给他解释,这会儿刷到写字儿的,肖点星就把平板旁边带的笔给拽下来,调出软件说能写字儿。   薛清极挑挑眉,拿住了笔,姿势却还跟握毛笔一样。   平板配套的笔有点儿滑,也比他当年习惯用的笔重一些,肖点星和隋辨嘴皮子都说干了也没能让薛清极纠正过来握笔姿势,有心上手掰扯,薛清极略一躲就闪开了。   严律抽完半根儿烟也没见那姿势对过来,实在没忍住,起身走过去拉开肖点星,把着薛清极的手,把手指一根根给归拢到位。   薛清极起先僵了僵,但并没有反抗,任由严律将自己的手指摆到合适的位置上。   “看到没,这么着才是现在握这种笔的姿势,”严律咬着烟,右手裹着薛清极的手,在平板的软件上写下个“一”来,“发力是这么发,跟毛笔不太一样。”   薛清极找到了点儿感觉,在平板上也写了个“一”,这才又露出了笑模样:“有意思,现在的许多字也已与当年不一样了。”   “简化多了,方便,”严律又从旁边儿找了张稿纸和铅笔拿给他,“你还是在纸上写字儿好些,平板那屏幕滑溜得很,没在纸上写来得舒服。”   薛清极也不挑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又拿起铅笔琢磨了一下,在纸上对照着写了个“天”与“地”。   严律看了一眼,没绷住乐了。   倒不是说写的很难看,只是初学者写字,多少都能写出点儿三岁小孩儿做体操的那种别扭,薛清极算是好的了,只是依旧看着古怪。   “妖皇何必发笑,”薛清极斜了眼过来,竟然带了点儿些嗔意,“也对,多活千年,多写了千年字,倒也确实有发笑的资本。”   严律咬着烟笑道:“别啊,少挤兑我,你写这样我笑两声怎么了?大胡现在写字我还笑呢。”   胡旭杰在旁边默默放下了笔,幽怨道:“那我活的年头写的年头也没您长啊。”   “就是,”肖点星自从被薛清极救了一命就开始胡乱捧臭脚,“前辈多写个几年说不准还能当书法家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得得得,”严律受不了地摆摆手,“别的不说,先把这轮廓收收行不行,别胳膊腿儿各撇各的。”   严律虽然不大会带孩子,但这么些年身边儿却从没断过小孩儿,他又握住了薛清极拿笔的手,揽着他的肩膀,俯下身在纸上带着薛清极的手写字。   撇捺横竖,一呼一吸。   薛清极的目光从纸上逐渐上移,落在严律的手上。云纹攀附在指尖,像锁链捆绑在飞鸟足上。   他握剑的手捏着笔,被严律的手掌包裹。热度混作一团,凝在笔尖,写在纸上。   “这仨字儿应该认识吧?”严律的声音飘来。   薛清极收回目光,看到纸上已落下三个字,正是他的名字。他露出一个笑来:“多谢妖皇。”   “谢我就别老喊我,咳,别名儿。”严律低声咬牙切齿道,继而却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无奈与感叹,甚至还有点儿嘲弄,“以前教你写字儿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么多年之后会再教一遍,这事儿闹的,仙门该教的怎么全让一个妖来教?”   当年薛清极被带上弥弥山时并非不会写字,只是那个年代字的种类繁多,各族内并不统一,除此之外还有更久远一些、据说是上神们使用的古字,复杂难懂,薛清极入仙门后学的十分艰难,却意外发现严律这不学无术的妖倒是很精通古字。   年少时薛清极并不服气,在弥弥山调养时对着山中古籍胡乱学习了数日也没有进展,倒是严律嘲笑他几次后,手把手教会了他那本古籍上的所有字。   薛清极这回是真有些没想到:“你倒是还记得这些事情。”   “我也没想到我还记得,”严律松开手,“突然发现还想得起来。”   薛清极嘴唇微动,却未出声,倒是肖点星终于忍不住好奇:“那啥,你俩到底认识多久了啊?先说好,我可不是打听,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严律懒得跟他计较“打听”与“好奇”的关系,抱着胳膊不在意道:“认识也就百来年吧,那会儿仙门修士活还算能活。不过认识的时间还没他死的时间长呢,唉,真能死啊,你活的时间加起来好像还没你死的时间的零头多吧?”   他说这话相当找骂,薛清极却略微思索后点头:“确实。”   “……我去,”胡旭杰翻着眼皮掐着指头算了算,得出一个结论,“哥,那就百余年的交情你都能记到现在,我寻思你这记性也没我想象里那么差啊!”   严律扭头看他:“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去外头树底下撒尿和泥。”   胡旭杰不满道:“你每次让我干的闲事儿都特粗俗。”   薛清极没有接话,模仿着刚才的样子又写了一遍名字,顿了顿,又用古字在下方写了两个字,“严律”。   在漫长又孤独无趣的许多年里,严律为了那短暂的一段时间找寻至今。   妖皇活得稀里糊涂,但从未动摇。   薛清极将那张稿纸拿起来看了看,折叠成小块儿塞进兜里。   外边儿忽然传来几声叫喊,有人踢踢踏踏地跑进村委会隔壁屋,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对屋里喊道:“哎呦快去看看吧村长,周栓家里出事儿啦!”   严律皱起眉头,两步走过去拉开门,见门外站了个气喘吁吁的村民,问道:“那孩子怎么了?”   村民见他长得挺凶,先是愣了下,但见村长也来追问便如实答道:“他、他醒了!但把人给咬了,他好像疯了!” 第25章   据村民说, 昨天黄德柱扮作的“大师”从周家走后,周栓的状况就已经转好,到了傍晚时就已退了烧, 村民还在街上遇到了赶去买菜的周太太,得知是给已经醒了的儿子买他爱吃的东西补身体,可见那会儿周栓就已经正常了。   严律的拔孽效果十分不错,配合孙化玉配的药, 加上小孩儿自己身强体壮, 恢复速度快也不奇怪,但昨天正常苏醒的人今天就疯了,一行人都十分意外。   村长却不大想和周家人有接触, 理由和王姨一样, 觉得这家人太难缠,也讲不清道理, 请大师上门搞封建迷信村长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儿干脆打发了村委会里的年轻人跟着村民过去看情况, 自个儿以等待赵红玫家属来接人为由,和王姨一样屁股往椅子上一砸, 不动了。   等严律一行跟在村民后边儿到了周家时, 这家已经把周围都给嚷嚷动了,正乱作一团。   周家的大门大敞四开,不用进就能看清情况。   估计是为了庆祝独子苏醒所以点了挂鞭炮, 周家大门口还堆满了红色的鞭炮屑, 丝毫不顾村里另一头还有个办着丧事的徐家。这会儿鞭炮屑已经被人群踩得稀巴烂,门内叫嚷一片, 除了大人的喊叫外,还有小孩儿的哭嚷。   严律前脚下车, 后脚就看到周家大门口蹲着一排小萝卜头,穿着校服正跟那儿抹眼泪,有个估计是老师的年轻女人一边把孩子们挡在身后,一边还拉着一个头上正哗哗向外淌血的小男生,又惊又气地和周太太理论。   周太太则拉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周栓,跳着脚骂:“谁让你们来的?自找的!我家周栓昨天晚上好好的,你们一来就给吓成这样了,等着吧,这事儿没完!我要去学校告你,你还老师呢,滚蛋吧,饭碗别想要了!我儿子要不好,你们都别想好!”   几个仙门的小辈儿现在听见她声音就想起来那顿扫帚王八拳,顿时各自后退几步,不约而同挤到了严律和薛清极身边儿。隋辨小声问道:“哥,现在怎么办?”   严律早已习惯自己身边会突然冒出些这种小孩儿,薛清极却没这惯着的毛病,抬脚走了几步,闪到了一侧继续看平板上的教学视频——他现在快小学毕业了——剩下严律站在原地,跟院子里那个带队老师有着莫名的相似。   严律没先回答隋辨的问题,只站在门外又观察了片刻。   被周太太拉着的周栓已经换了衣服,脚上踩着新的名牌儿童凉鞋,显然是能下地走路了,被周太太拉着也还在原地兜圈儿。脸色也已红润不少,只是眼神有些发蒙,嘴唇牙齿还沾着血。   再看看被女老师搂着还哇哇哭的小孩儿的脑壳,那上头整齐一排牙印,严律立马就明白为什么村民说周栓疯了,这小子八成是抱着人家的头来了一口。   这场面确实恐怖,任谁都觉得周栓是发烧烧出了失心疯。   村委会的人上前劝了几句,被周太太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又被周先生推搡出门,索性吐了口唾沫扭脸就走,回去给村长复命去了。   严律正要上前,门里就奔出个人来,脚底生风两眼瞎冒精光,下巴颏上一撮小胡须,正是黄德柱。   他这回道袍都没穿,奔命似地冲到严律跟前儿,眼底含泪小声叫道:“祖宗,天地良心,这回可不关我事儿呀!”   因为在求鲤江畔查出事情与妖有关,严律现在看到老堂街的妖就头大,见黄德柱这贼眉鼠眼的模样,眉间折痕顿时加深,语气也难得带了正儿八经的怒意:“又怎么了?”   短短四个字,周围几个小辈儿都听得心里发怵,胡旭杰都有点儿含糊了,缩着脖子站到一旁,更别说黄德柱,吓得面色发白,连连摇头拱手。   薛清极拉下了耳机,踱步过来先瞧了瞧黄德柱,又看了看门内,笑道:“料你也没这让人疯了的本事,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妖皇这岁数,你要气他也要注意分寸。”   严律听到后半截就怒火转移地看向他,后者笑意融融,丝毫不觉自己哪里得罪妖,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打击报复俩人较劲吹了一晚上冷风的模样。   “真不赖我,是他们家给我打电话,说孩子昨儿退烧醒了,能走能吃,就是老说有人喊他出去玩儿什么的,感觉还是有脏东西,让我来给瞧瞧,”黄德柱可怜巴巴道,“我跟小龙说了,他考虑过后说让我来先看看,确认一下是不是有什么后续问题,要是有也方便跟您这边儿联系,我这才来的,哪想到一过来就遇到这场面,我拿我们坎精的族运发誓,这次我可真啥都没干呐!”   “里边到底是怎么了?”董鹿问道,“怎么多出来这么多小孩儿,看校服都是一样的,是周栓的同学?”   黄德柱:“对,都是镇上那个学校的,要我说也都是好心,组织了个什么小活动探望生病的同学,估计也是学校想以此写个报道吧,先去了在医院那几个孩子然后才来看病的最重的周栓,那个女老师是带队过来的,哎,这回也算是摊上事儿啦。”   “既然是来探病的,怎么搞成这样?”严律问,“周家的小孩儿确实不对劲儿,我看他像是被迷了心窍。”   黄德柱拍着大腿:“我也纳闷呢!好像一开始还好好的,周家孩子康复了还能跟这帮小同学唠个嗑玩玩儿啥的,不知道怎么着中间就吵起来,周栓就动手了,大人哪儿想到有这出,都没防备,这孩子又长的膀大腰圆的,好家伙,简直是个拳皇,把人小朋友揍得那叫一惨啊,挨了巴掌的都算轻的,还有的被咬了胳膊,我来的时候他正抱一小孩儿脑袋啃呢,怎么都撕不开,我赶紧咬了手指用坎精的血画了符才给勉强压下去,您瞧嘛!”   说着把手指往严律脸前怼,生怕他看不见自己指头上的豁口。   严律把他的爪子打掉:“你既然在这儿有一会儿了,问出点什么没?”   “您看看周家这几位,像是能好好说话的样子吗?”黄德柱愁眉苦脸,“我倒是有心问呢,人家已经跟带队老师吵起来了,周家说是老师没看好其他孩子才招惹到了周栓,老师也委屈,带队过来就是探病的,怎么可能会惹事儿嘛,还把其他孩子打成这样,都没法回学校跟其他孩子家长交代。”   门内女老师还在边打电话边和周太太干仗,几个穿着校服的小孩儿哭哭啼啼地被转移到了门外,伤口都还没赶上处理,孙化玉跟另一个医修看不过去,从车上拿了医疗箱给几个孩子消毒包扎。   屋内的这情况实在是让人插不进手,严律索性也跟着孙化玉走过去看那几个孩子。   来探病的小孩儿有男有女,一共来了六个,都是一个班上的,也就意味着他们不仅和周栓同班,和徐盼娣也同班。   薛清极的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掠过,最终停在一个小男生面前,俯身问道:“很疼?”   小男生怯怯地点头。   “你是第一个和他产生冲突的,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打你吗?”薛清极又问。   董鹿几人正疑惑,那小男生抽噎道:“我就是看到他桌上那个转笔刀眼熟,拿起来玩了玩,他就扑上来咬我,我也不知道他不让碰那个,我又没玩儿坏。”   “对呀,还他还不行吗,非要打人!”旁边另一个孩子也哭道,“他老这样,手狂手贱!没想到现在还咬人。平时我们都躲着他来着,我爸妈都不让我和他这样的玩儿……”   肖点星奇怪:“谁第一个挨打的都看得出来?”   “这小孩儿被伤的最严重,头、手、胳膊与脸均有咬痕,血却已不流了,应是最先被伤的。”薛清极直起身,用诧异的目光看看肖点星,“各位适当动动脑子如何?妖我是从不指望的,仙门现在难道不就剩下脑子可用了么?”   胡旭杰思考了几秒,怒气冲冲地跟他告状:“哥,他一气儿把咱们两边儿全骂了!”   “我知道,”严律抽着烟道,感叹道,“但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说出来,你是真配合他啊,真能让我下不来台。”   胡旭杰愤愤不平地叉着腰,像个双把儿水壶一样站在严律身边儿怒视薛清极,后者却仿佛感受不到这有如实质的目光,只继续对那小孩儿道:“你说眼熟?是哪里眼熟?”   小孩儿张开嘴又闭上,几个孩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肖点星急了,“他都打人了,你们还搁这儿吞吞吐吐呢!”   几个小孩儿被他这急赤白脸的模样吓了一跳,低着头更不说话,哪怕董鹿柔声细语地询问也不吭声。   “都说说,说得好的我给奖励,不想说也没事儿,吃点儿糖缓缓。”严律见这几个仙门的是个顶个的没用,叹了口气,自己上下一摸,竟然真从裤兜里掏出两块儿进口软糖来,“放心,周栓这样最近是上不了学了,你们说什么他都不知道。唔,说得好的哥哥给这个——”   说着从兜里又掏出了张钞票来。   薛清极见他跟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接二连三掏出几块儿糖,又挨个儿下发给几个小萝卜头,在听到“哥哥”时挑起眉,嘴唇动了动,一副“很想说什么但碍于现状我忍了”的模样,遭来严律一记眼刀。   听到严律对周栓现在这状态的说明,小孩儿们明显松弛了一些,挨打最狠的那个先接过糖咬了一口,软糯的外皮包裹着巧克力夹心流出来,他含着挨打时流的眼泪舔了舔,才小声嘀咕道:“我看那个像徐盼娣的转笔刀才好奇的,所以拿来看。”   “是徐盼娣的吗?”严律问。   小孩儿不吭声,但点了点头。   “就是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另外一个小女孩接话,愤愤道,“徐盼娣可宝贵那转笔刀了,她以前都拿人家不要的刮胡刀上的那种刀片削铅笔,还跟我说那转笔刀好看要拿回家给她妈看的,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   严律当即抽出两张五块钱和更多糖分给这俩小孩儿。   其他小孩儿见状,纷纷附和起来,连同周栓在学校里怎么动手欺负人的事儿也倒豆子般讲了。   正叽叽喳喳着,年轻的老师被推搡出门,生气地离开周家来找自己的学生,却见到严律等人围在周围,吓了一跳,警惕地询问几人是谁,在得到董鹿和黄德柱两人的安抚后才勉强镇定下来。   听到学生们说起徐盼娣,老师叹了口气:“她是个很聪明很上进的孩子,前段时间作文比赛还拿了一等奖,奖励了个转笔刀,她的家境我是知道的,得到了奖品她特别高兴,第二天她没来上课,我才知道……哎,她真的是个好孩子,虽然话不多又有些胆小,但特别优秀。”   老师边说边红了眼眶,摆摆手表示说不下去了。   “周栓跟徐盼娣的关系似乎不怎么样?”隋辨问道,“您跟我们讲讲,我们……呃,我们是做儿童心理方面调查的,想多了解了解。”   他戴着个眼镜儿一脸学生气,仙门的几个年纪都不算大,这么说倒是还能糊弄一下,但严律和胡旭杰往那儿一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搞调研的,老师的表情很是狐疑。   但其他几个孩子却接口:“何止呀!他就是爱欺负人,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挨过欺负,以前女生都喜欢扎两个小辫儿,让他拽了好几次,再也不敢扎了。”   “男生他也欺负啊!上回踢球我们队赢了,他就把我推地上了,我脚都崴了呢!”   “他最爱欺负徐盼娣了,还不是欺负她没爹,又有个疯妈!他老骂徐盼娣是扫把星生的小扫把,还说她不带把儿所以她爷奶不要她……老师,‘带把儿’是什么意思啊?”   老师表情尴尬,连着说了好几句才让小萝卜头们安静,又将他们赶上开来的校车,这才远远看了眼周家,低声对严律等人道:“周栓同学的情况我也请了好几次家长,但效果都不好。他确实……嗯,比较调皮,经常和他一起的几个学生——哦,就是在医院的那几个,他们已经好起来了,但好像伤了嗓子一直说不出话,人也昏昏沉沉的——上下学,在学校的时候有老师维护秩序还好些,出了校门就……徐盼娣同学因为家境问题性格比较软,又因为是同村,所以他俩常在路上遇到。我也不知道那个转笔刀是怎么回事儿,也不好评价。”   她最后一句说的很是犹豫,说话时一直瞥向车内探头探脑的学生们。   严律没想为难她,只点头道:“知道了。”又不由分说从胡旭杰兜里掏出几块儿巧克力,“给小孩儿分分。”   校车载着一群边抹眼泪边啃巧克力和糖块儿的小孩儿走了还没三百米,肖点星就炸了。   肖小少爷虽然平时目中无人,但做人的基本道理却还是懂的,再加上从小就被养在温室里长大,哪儿见过这委屈,捋清了前后关系后登时一蹦三尺高,就要直冲周家:“一家子什么人呐!爹妈欺负人家妈,孩子欺负人家闺女,徐盼娣别是让他给害死的吧?有没有王法?!”   “行了!”董鹿拉住他,“咱们以什么身份去周家?你别急,再想想办法!”   “那怎么办?”隋辨愁眉苦脸,“要不我在这里起个阵,让他们倒个血霉什么的?”   薛清极抚掌笑道:“正好,我借你们一把剑,现在就去一气儿杀光了,顺道再去一趟徐家,看看还有什么能捎带手解决一下的如何?”   “劳驾问一句,”胡旭杰忽然变得十分客气,“这位薛大仙,您以前到底是修仙的还是修偏门儿的?怎么长着一副修仙的脸说得都是癫话呢!”   严律揉着眉心走远了,受不了,想清静清静。   “修士,修掉的是凡尘心与七情六欲。”薛清极淡淡笑道,“情况未明先有怒,后边的事情就查不了了,只会陷在自己的看法里,所有事情都乱了套。”   肖点星这才缓和下来,哼了好几声。   “这话老太太也说过。”董鹿拍了拍自己的脸,让情绪落下来,思索片刻忽然一转头,看向了缩在一旁当摆设的黄德柱,一拍脑袋,对严律道,“严哥,祖宗!我能借你的人用一用吗?”   严律一点头,董鹿就拉过黄德柱,指着周家道:“这位‘黄铸道长’,还要麻烦你再去一趟周家。”   黄德柱跟吃了黄连一样:“啊?”   “不需要你干什么,”董鹿笑道,“你只要做你最拿手的就行。”   她交代了几句,黄德柱立刻来了精神,一抖衣摆,对严律和胡旭杰挤眉弄眼:“这我擅长,等我消息啊,等我!”   说完迈着大步摆出一副焦急模样走过去敲响周家大门,大门“吱嘎”打开,周先生出现在门里,见到黄德柱便问:“哎呦大师,您刚才去哪儿啦?刚才让那不懂事的老师搅合的我家孩子都吓着了,刚才回去就又好了,我说是那帮孩子冲撞了那老师还不信,您说——”   “快别多言,方才我围着附近看了一圈儿,贵府煞气冲天,怕要不好!”黄德柱还真急出了一脑门汗,忧心忡忡道,“我掐指一算,有秽物在您家里,这才又回来看看,哎,再晚就要出事儿啦!”   周先生赶紧将黄德柱让进门去。   胡旭杰几人将车开到了离周家远些的地方等待,几个小辈儿都等得十分焦急,在前边儿打着转转,董鹿还要抽空向仙门汇报现在的情况。   严律早已习惯出活儿的这种氛围,靠在车上抽烟,薛清极更是悠闲,坐在靠车窗的位置看起了电视剧。   他起初还是斜倚着座位看,过了一会儿动了动身体,一只手撑住了下巴,眉头微微皱起地看。又过了一会儿干脆直起身,表情透出困惑和不解。   车窗没关,严律余光瞟到他的表情,忍不住扭头看了眼平板,正巧见电视剧的大名——《仙侠传奇之剑修无敌》。   严律无聊时也是看过电视剧的,这剧因为过于玄幻而颇有印象,联想了一下剧情,又看了看车内坐着大受震撼的剑修,绷不住笑了。   薛清极顺着笑声看过去,幽幽道:“妖皇是在幸灾乐祸?那日你让我好好看这影像时,就已知道其中情节有多……离奇?”   “啊,知道啊,挺好的,”严律倚在车窗旁,用抽烟的手掩住带笑的嘴,“据说收视率特别高,当代文化潮流,你不懂吧,土老帽。”   薛清极在现代事物上压根没有能跟严律辩论的能力,眼中颇有些无奈之色,顿了顿,干脆将平板关上,微微趴在车窗上问道:“我确实不懂。也很好奇,现在的潮流里是否有随身带着糖块这一条?”   “那倒没有。”严律侧过头来跟他说话,“是我没烟的时候随手抓了放兜里的,虽然尝不出味儿,但偶尔想嚼些什么时会带上。老堂街那边儿妖多些,孩子也就多,嫌他们吵的时候丢一把出去就都安生了。”   他这些年依旧不大会带孩子,但堵住孩子嘴的方法却掌握的炉火纯青。   说来也奇怪,妖皇这辈子都注定不是个会养孩子的妖,却偏偏身边儿总跟着一串串儿的萝卜头——哪怕是胡旭杰和佘龙,对他来说也都是小孩儿了。   薛清极的嘴唇在听到“尝不出味儿”时抿了抿,却并未在外头在继续这个话头,只是道:“你这糊弄小孩儿的手段真是千年不变。”   他当年在弥弥山时就是被这么塞得胖了一圈儿,在山上养了不过俩月,等照真出关后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本来是做好了看到个小可怜儿徒弟的打算,没想到见到的却是坐在一堆蔬果肉食中生无可恋且脸颊上都有了肉的薛清极,顿时又倒退回去,以为找错了徒弟。   这话本来是嘲讽,没想到妖皇大人并未听出来,闻言咬着烟一拍手,竟然又从另一侧兜里掏出来一颗糖来。   “对,我还留了个没发,”严律咬着烟眯起眼笑了,将糖放到薛清极不自觉伸出的手里,“听他们说味儿不错,我也不知道,你尝尝?”   薛清极捏着那颗糖,心脏仿佛被骤然拔起又狠狠摔下。   这不是薛清极记忆里那个能在妖族大祭日豪饮的妖皇,也不再是千年前与他一同游历时走街串巷就为了口吃食的严律了。   他连味道好不好都要从别人那儿听了。   薛清极慢慢剥掉包装袋,又将做成了花里胡哨模样的软糖塞进嘴里嚼烂了——这味道他从未吃过,以前哪有这么精美细腻的糖块儿。   他死了千年又复活,却还能吃到这样香甜的滋味,但给他这滋味的严律尝不到了。   “挺好的。”薛清极看着严律道,“还有么?”   严律摸摸兜,确实是没了,从车窗外伸手拍拍他的脸:“我住的地方还有,回头你自个儿去拿。你继续看,咳,那个剑修无敌吧。”   后半句依旧是看好戏的语气,这位妖皇大人实在是没心没肺。   薛清极错开脸没让他再拍自己,重新靠回椅背上,口中的甜到了最后竟然泛起一丝腻味。   车外传来一阵骚动,黄德柱从周家出来了。   这妖倒真会做戏,再出来时身后还跟着连连道谢的周家人。黄德柱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好了,我跟你们说的那几样不要再留了,不吉利,想办法送走或者丢了都行。孩子我已经安抚了,等他睡醒再看看情况,有事儿就联系我。”   周家人连连点头,送走了黄德柱。   黄德柱大步走出去一段距离,瞧见周家人已回看不到他之后立刻小跑起来,径直跑到车前:“严哥,成啦!别说啊,那个什么符真管用,我一符下去那孩子就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的!”   董鹿问道:“你忽悠、呃,劝解的怎么样?问到什么没有?”   “差不多吧!我支走周家两口子,单独问了周栓徐盼娣的事情,”黄德柱继续道,“但那小子昏昏沉沉的,提起徐盼娣就说话不对头,说什么‘水里有鱼’或者‘要下水捞鱼’之类的,我没问几句周家人就来了,只能先用你给我的符把他给弄睡着,趁他睡了就随便指了几个摆件说有问题,这样那个转笔刀夹杂在里头就不显眼了——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周家人不会不舍得丢的。”   他说完没多久,周家的门果然再次打开,周先生提着一袋东西走出来,起先是想丢自己家门口的垃圾桶,想了想,竟然又绕了点儿远路,丢去了另一户人家的门口。   “嚯,”胡旭杰歪嘴斜眼,“知道是晦气东西还往别人家丢?”   隋辨憋出一句词来:“桌上拉屎盆里撒尿,光干缺德事儿啊。”   等周先生彻底走远了,胡旭杰才跑过去将那一兜东西拾了回来。   果然都是黄德柱随手指的玩意儿,转笔刀正在其中。因周栓睡得很沉看不住这转笔刀,小伎俩才因此得以实现。   严律检查了一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儿——上边没有妖族留下的痕迹。他转手递给了薛清极。   薛清极只看了一眼,面上便带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有趣,上次过来这上头只是残留气息,现在竟然已有魂魄寄存过的痕迹了。”   董鹿闻言脸色大变,慌忙掏出点读笔模样的仪器在转笔刀上来回测试,看了显示屏上的数值后艰难地点了点头:“确实……但真的是徐盼娣吗?”   徐盼娣死了已经有一段时间,按理来说正常的魂儿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要么转世投胎去了,要么就彻底消散,能留在尘世这么久甚至还四处游荡的大多都生前执念过重,这类的魂极易招来孽气寄生。   严律不愿多想如果这小姑娘真的已经被寄生要如何,只道:“想要确认是否是徐盼娣,只需要找这一世有血缘关系的人确认就行了,亲人之间总能感应到别人无法感应的东西。”   和徐盼娣最直系的亲属就只剩下赵红玫了。   但赵红玫却已经不见了。   村委会办公室内,村长和王姨还端坐其中,却唯独不见了赵红玫的身影。   见到严律等人回来,村长当即表示刚才赵红玫已经被娘家人接走了。   屋内不知何时点了香,线香插在墙角的花盆里,已经燃尽了,但屋中仍有一股清苦味消散不去。隋辨一踏进屋内就先打了个哆嗦,随即喷嚏不断,直打得流出鼻涕眼泪来:“这屋里,阿嚏!什么味道?点的什么、阿嚏香啊?”   “香?”村长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看了眼燃尽的线香,“哦,是我点的,我从……我从我家里拿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犹犹豫豫的?”孙化玉皱了皱鼻子,“这味道不大对,像是掺了药。”   严律神色一变,问王姨:“你说赵红玫被人接走了,是谁接的?来了几个人?开了什么车?穿的什么衣服?”   “是她弟弟嘛!”王姨道,继而愣了许久,“好像是一个人……车?不记得了,衣服嘛……”她说着说着脸色也变了,猛地站了起来,“记不清了!”   修行的人,哪怕是王姨这样的散修,一般来说记忆力也是很不错的,毕竟术法一类东西记错了就麻烦了,更何况灵气运转过后五感灵识都比常人敏锐。但王姨现在却想不起来更细节的东西了。   有人带走了赵红玫,在一个散修的眼皮子底下。 第26章   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是已经没有任何归处了的疯女人却在众人扭脸的功夫没了踪影, 这事儿实在匪夷所思。   王姨虽不是仙门正经挂名的修士,但和小堃村村长比起来已不算凡人。   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当着她的面儿带走了赵红玫, 但她却死活想不起更多的细节,董鹿问的越多她的记忆就越模糊,甚至连带走赵红玫的人长什么样是男是女都开始含糊了。   村长更是云里雾里,问得多了直接开始不耐烦起来:“本来就一癫子, 除了她亲爹妈亲弟弟不得不管管, 谁乐意接她这麻烦!肯定是她弟给接走了,估计是那会儿我打盹了才没记清她弟开的啥车穿的啥衣服,你们就放一百个心, 该干啥干啥去吧!”   边说话还边揉额头捏鼻梁, 神色间带着些许急躁,和初见时还算和气的模样不大相似了。   王姨却比村长清楚事儿不对头, 脸色铁青,董鹿将她拉到角落问她最后清晰的记忆是在什么, 她想了想:“我陪赵家那疯媳妇儿坐在门口等她娘家人,收到我闺女给我发的信息, 就低头回消息, 然后就开始有些记不清了,只感觉有个人走过来拍了拍我说了几句话,我还没回话他就把赵红玫给拉起来了, 那人身上有股味道, 说香不香,还有点儿苦似的。”   “赵红玫就直接跟那人走了?”董鹿问。   “我现在想想也感觉奇怪, 赵红玫娘家不行,偏心眼偏得厉害, 她跟她弟关系不咋地,她弟也是个孬货,听说以前老打她,所以赵红玫疯了也还是怕他,以前她弟偶尔过来她都躲着不让碰,怎么这回一拉就跟着走了?”王姨懊恼不已,“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毕竟是吃过神棍这碗饭的,这行不仅要能记事儿,还得会看脸色,现在竟然啥都记不清了,这事儿准不对!”   不用她说,在座的妖和修士都知道事儿不对了。他们刚查到徐盼娣的蛛丝马迹想拿给赵红玫确认,这人就不见了。   薛清极若有所思道:“似乎是混淆记忆的术法。这类术法因扰人心神过于无德,正经的修士并不常用,且这位同道修行已久,不是轻易就能搅乱心神的,但现在观其状况,你似乎不仅记忆混乱,甚至还被加了一些虚假的细节,比如让人认为来的是赵红玫亲弟。想做到这程度并不简单。”   “估计从拍她时就已经动了手,”严律眯起眼,“这么轻易就成了,连仙门那帮撑门面的老家伙里也没几个能随意做到的。”   董鹿神色凝重地点头赞同。   孙化玉将花盆里头燃尽后掉落的香灰捏起一撮放在手心,从茶杯里倒出点儿水来同香灰一道混合后闻了闻,伸到王姨面前:“你当时闻到的这个味道吗?”   王姨仔细闻了后点头:“差不多,不过味道比这个再重些。当时闻到就觉得心里烦得很,跟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头也不舒服。”   “我听我爸讲过,修医者讲究灵力与药的融合,只要二者都到位了,麻痹神经扰乱神智都是可能的。如果这东西也是这类药制作成的,那应该会让术法的效果更好更快。”孙化玉小声向其他几人解释,复又转头问村长,“您再想想,这真是您拿来的吗?”   严律不知为何感觉有点儿不妙,如果孙化玉判断没错,这香的制作应该十分复杂,而让王姨记忆混淆的术法也难度颇高,现如今的修士与妖早已不精于这些,哪儿冒出个能把这些攒一块儿的人物?   村长是个普通人,术法在他身上不仅效果更深,而且影响也比较大,这会儿还头疼糊涂着:“应该是吧。哎呦,这都有什么要紧的,你去公共厕所人家都点熏香呢。行了,赵红玫也让接走了,你们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吧。”   “不行!”王姨两手往桌上一拍,“疯子也是个人,我得先确认她是不是真让她娘家人接走了!你赶紧的,把电话给我使使。”   村长心里依旧不当回事儿,但也不好跟王姨杠上,把办公室里的座机往她那儿一挪,看看到饭点儿了,拍拍屁股走人。   王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赵红玫娘家打了通电话,严律眼瞧着她从急切到怔忪又到恼怒,对着电话破口大骂了好几句脏的,“啪”一家伙把听筒给撂了。   “遭雷劈的王八犊子,亲姐都能撂下,死不死啊你!”王姨气得直蹦,几乎是吼着跟其他人解释,“她弟压根就没来!说家里临时得了信儿,什么外地哪个有钱亲戚家突然办婚宴,喊他们一家子去帮忙,这就已经在路上了!”   隋辨傻眼了:“啊?那赵红玫怎么办啊?”   “说让我给她送回徐家,徐老二要是不管就先塞回她之前住那房子里,让我看情况给送口吃的,他回来了再说往精神病院拉的事儿!”   这回所有人都没话讲了,小辈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怜悯与愤怒。   赵红玫是真的没有可以回的地方了。   严律皱了皱眉,点着了根烟踱步到屋门口抽。   此刻已是傍晚,村中家家户户已亮起灯,再过不久,晚饭的香气就会如晚霞般弥漫。薛清极早已站在门口,唇角含笑地眺望远方的红霞,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严律两眉间折痕又深,就知道这位妖皇心情不怎么样。   “她这样的人,生来便没有多少亲缘可谈,我本来还稀奇她家里人竟还都活得挺好,现在便不稀奇了,原来是活着跟死了也没差别。”薛清极轻声道,“你应知道,我和她这样的人是注定如此的,当年我出生便丧母,有父如同无父,后又亲族死绝,不也过来了么?你活了这么久,早该看惯了。”   严律呼出的烟气在傍晚的红云中消散:“我是活得久,但还没活成个活死人。”又道,“快别提你那倒了血霉的身世了。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要带你在身边游历,还要指点你修行和刀剑功夫?”   薛清极愣了愣。   当年严律将他带回弥弥山,拔孽后又经过了漫长的调养,他被寄生得太严重,当时只有严律霸道浑厚的灵力能整宿整宿为他驱逐体内不断重聚的孽气,所以即使照真出关后也没敢轻易把他带回仙门,而是频繁来为他施仙门之术,等于是结合了妖与仙门两边儿的顶尖人物才将他的一条小命保下。   妖皇不喜欢在一个地方窝很久,就把他带着一道四处乱走,有时是找欠揍的其他妖族干架,有时就只是玩乐。闲了就会教他和仙门不同的东西,严律虽善用的是刀非剑,但指点薛清极一些功夫上的事儿还是足够了。他当时只以为严律是穷极无聊,才揪着他搞东搞西。   那些时间里少年薛清极急速成长,领悟比从前闷头在仙门时更多。他仿佛终于跳出了地上的牢笼,腾空而起,可以站在更高些的地方,看更远的事情了。   “你年幼时就吃了太多本来不该吃的苦,性格已有些问题,又命途多舛,被寄生之后更是把你那烂脾气搞得更偏激极端,哪怕后来我跟照真拿出看家本事也没挽救回来多少,只是让你活着而已。但人生在世,怎么能只是活着而已?”严律弹了弹烟灰,“带你到处走,是想你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看到万物生灵,别陷在过去的痛苦里拔不出来,把自己作死。教你功夫修行,是想你以后要是更倒霉,能朝给你找事儿的王八犊子脸上来几拳。”   薛清极沉默片刻,看着他道:“你从前从未对我说过这些。”   “有什么好说的,”严律笑笑,“我把你从雪堆里扒拉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再痛苦地活着的。”   那时他们穿梭在小镇街道、爬山过江,人族的少年总是长得飞快,妖皇却始终如一,万事不上心的模样常把侍从气得够呛,薛清极那时常想,这位妖皇不知何日才能把什么人好好地在脑子里过一过,好好替什么人操个心。   时过境迁,山河已改,村落已成钢铁水泥之城,他才迟迟明白当年严律带他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想过他的。   傍晚夹杂着饭菜香味的晚风吹来,仿佛千年前的山风穿过时光,终于吹过了薛清极的胸膛。   他起先是愣怔,数秒后才慢慢地攥住了手,紧紧盯着严律。   “你说‘不也过来了’,你这个‘过来了’花了多久多少精力?一直到你死,其实都无法填补年幼时的空洞和感情上的缺失,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觉得人早晚都会不痛苦了的,但我活到现在才逐渐明白,人就没有不痛苦的时候,只是暂时性忘了而已,”严律摇摇头,“大部分的凡人,哪有足够的时间去‘过来’。她就算过不来,也不怪她,实在是倒霉到了头,我也不会有看得惯的那天。”   薛清极眉头微蹙正要说话,却听到屋内董鹿正对其他人说道:“赵红玫没有可回的地方,剩下的只有对女儿的思念,女儿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还是个疯子,到底是什么人要为了什么带走她?她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又能被带到哪儿去?”   严律短暂低落的情绪很快又调整回来:“也未必就是利用。或许是怕赵红玫会透露出更多线索,或者是有必须她离开才能办成的事儿,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事儿就不成了。”   “你们说那么多,有什么实际线索吗?”肖点星急了。   薛清极的目光终于从严律的脸上挪开,不着痕迹地松开手,他的握得太紧,指甲在手掌中留下道道深痕,却并不在意:“除了赵红玫,我们需要顺一顺手头所有的其他线索。”   几人关上门,就在村委会的这个小办公室内重新整理起思路来。   胡旭杰先道:“至少现在我们知道那疯子是被寄生了,而且还是自个儿愿意的,但她到底是怎么知道可以这么做的还没搞清楚,也不知道她献祭自己让孽灵给自己搞成怪物是为了什么。”   “其次,徐盼娣的魂儿似乎还未消散,并且就在不久前去过转笔刀所在的周栓家。”董鹿继续说。   孙化玉接腔:“周栓和医院那几个孩子病因大概是一样的,且有被孽气侵扰的痕迹,从本该在徐盼娣手里的转笔刀出现在周栓家来看,这几个孩子应该在徐盼娣出事的时候和她有过纠葛,至少是见过她,但不确定是否和她的死有关。”   “那徐老头徐老太的死呢?”肖点星接不上话,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俩人死的也很突然啊,是巧合吗?”   严律猛地想起,他们一开始来小堃村时就是觉得这两个老人死的太快,也因为这两个老人都死在徐盼娣的头七前后,所以他们才围着徐盼娣打起了转,但事实上他们从头到尾都没见到过徐盼娣的魂儿。   “出事的人都和徐盼娣绑到一起,都说是徐盼娣死后作祟,但到现在也没见到她鬼魂儿的影子,”严律的手指点着沙发扶手,“赵红玫现在唯一放不下的、脑子里唯一想的就只有徐盼娣,她或许还会回来。”   隋辨迟疑:“带她走的人会放她回来吗?”   “她疯疯癫癫,又被严重寄生,心性早已变了。女儿对她来说是这世上最特殊的人,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不会放弃重新找回这个人。”薛清极悠悠道,“况且,没有什么能将这样的母亲带离一个离女儿最近的地方。她似乎认定了女儿在江中——跳江的时候不就是一直在念叨么——所以就算是爬也会爬回来的。”   董鹿沉思片刻:“好,那么我们换个角度想,如果能找到徐盼娣,那么无论是真相还是赵红玫,所有的一切就都能有个定论了。”   但两度前往求鲤江,徐盼娣并未现身,甚至在亲妈赵红玫跳江呼唤之下也没有出现。   她唯二留下过痕迹的地方,一个是转笔刀上,另一个则是在徐家通往二楼的那条漆黑狭窄的楼梯墙壁上。   *   王姨对赵红玫从自己手里被人带走这件事儿格外愤怒,又夹杂着担忧和愧疚,各类复杂情绪作用下,不用董鹿开口她就杀去了徐老二家,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硬是将徐老头家的钥匙从徐老二手里要了过来,徐老二拗不过她,又听说周栓撞鬼发了邪病,颇觉晦气,默许了王姨进徐盼娣生前住过的地方超度亡魂的请求。   几个年轻人重新振作精神,决定当夜就进徐家仔细调查。   趁着做准备的时间,老保姆胡旭杰张罗着吃了顿饭,严律虽然没什么胃口,但在胡旭杰和薛清极两道目光下还是硬着头皮囫囵吞枣地咽了点儿酱饼下肚。   等到小堃村差不多已到了快熄灯睡觉的时间,一行人重新回到徐家。   没了人气儿的房子不过几天就已显出破败感,老破门板上挂着的白布条还没收,被夜风一吹,很有早些年恐怖片里一行人去荒废房子探险作死的氛围。   王姨开了门,几人踩着月光进到徐家。小院儿里地上还有没扫掉的纸钱,潦草建起的房子的窗户门洞像是漆黑的眼眶和嘴。   胡旭杰拉了灯发现不亮,又检查了电闸也没反应,这才得知徐家这屋子前天时电费用光,徐老二嫌麻烦费钱就没再续费,只能摸黑在屋内检查。   好在现在手机照明已经不成问题,众人纷纷掏出手机当手电筒,连王姨都掏出了个破智能机照亮,唯独薛清极这土老帽还没配上高科技,他倒是坦然,两手一插兜,跟着其他人进屋,倒好像是严律等人成了给他提灯笼的马仔。   严律看他唇角带笑就知道这人什么想法,一撇嘴也懒得搭理,肖点星倒是拍拍胸脯,跟薛清极展示自己最新款的手机:“瞧这个,上个月才上市!我第一批拿到的,怎么样,我跟你说我这手机续航,别说是照明了,就是——”   说话间按亮了手电筒功能,明亮的光束直接打进客厅屋内,映出墙上两张没有表情白惨惨的脸。   肖点星嗷一嗓子把手机丢了出去,好悬没蹲地上抱着头当自己不存在,下意识一个劲儿朝自己身后掐剑指点来点去,点了七八下才想起自己剑已经没了,立刻窜到了严律和薛清极身后,指着刚才的方向:“厉鬼!冤魂!寄生体!”   其他几个人被他吓了一跳,严律把自己的手机往同一个方向照过去,才发现是徐老头徐老太挂在墙上的遗像。   虽说面相这玩意儿并不绝对,但徐老头徐老太的遗照确实拍的不怎么样,俩人唇角下拉,眼神空洞不善,拍照时穿着的是老式棉衣,怎么看怎么像装老衣服。前头摆蜡烛香炉的桌子上落了灰,几张纸钱叠着放在案上,蜡烛燃了大半才被熄灭,惨白的蜡油滴了两大滩,像是从遗像上滴下来的尸油。   猝不及防在二半夜的荒屋里瞧见这二位挂在墙上,哪怕是修士们也得心里噗通两下。   看清是什么之后,董鹿等人长处一口气,把各自掏出的家伙又放了下来,胡旭杰俩胳膊都已经肌肉暴涨了,这会儿又消下去,没好气儿道:“你小子叫什么叫,没出息,遗像有啥好怕的!”   “你们是不怕,你那俩胳膊涨什么涨,鹿姐纸器和匕首都掏出来了,你们都有防身的家伙事儿!”肖点星恼羞成怒,委屈上了,“就我没有,我的剑……我的剑……”   严律开始四处踱步,装作在看风景。   肖点星幽怨地扫视了一圈儿人,最后凑到薛清极跟前儿低声道:“反正你有两把剑,要不先借我一把?出门就还你!”   薛清极笑道:“从未听说过借剑修佩剑的事情。”   “你是没借过,”肖点星说,“你直接抢的,不然我剑怎么碎的?”   薛清极脸上的笑凝住了。   “哎,对,”胡旭杰立刻表明立场,“他弄坏的啊,跟我们可没关系!”   肖点星越想越伤心,悲从中来:“我的剑!我的剑!”   嚎得实在难听,董鹿都没劝住,严律受不了了,走到薛清极身边儿,在他耳边低声道:“他那倒霉剑我以后找能修的看看,你先把他嘴堵上行不行?”   薛清极带着点儿无奈地看他一眼,从兜里拿出薛国祥的钥匙扣,手一拂过,掌中便多出了一把剑来,他将剑递给肖点星:“用剑时需以灵力覆其刃,你之前胡乱劈砍是不行的。此剑轻盈,暂时借你。”   得了把剑,哪怕是暂时的,肖点星也激动得要命,仔细端详了眼,发现是之前薛清极用的较秀气的那把,顿时大惊:“我还以为秀气的这把是唐姨的,原来是薛叔的啊?”   薛清极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忍俊不禁:“谁告诉你男女该用固定样式的剑的?薛国祥能力略逊于唐芽,因此用才用更便于灵力畅通的剑,只要合心趁手,就是最适合你的剑。既已修剑,便不要拘泥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肖点星虽是剑修,但从未听过这样的教训,愣了几秒,细品了一遍,竟收敛了一些张扬跋扈的态度,点头道:“知道了。”   “薛叔的剑很不错啦,”董鹿笑道,“也是祖上传下来的。”   肖点星有点儿不好意思,一手小心拎着剑,一手捡回手机,跟着其他人一道继续在一楼的房间一寸寸翻找。   等薛清极再转了头,正瞧见严律站在旁边儿抽着烟笑。薛清极见他这偷着乐的模样便忍不住挤兑:“妖皇何故发笑?”   严律边笑边摆手:“没想到还有能看到你训诫小辈儿的时候,再想想你以前,觉得真是玄幻。”   薛清极无奈道:“是你让我借他剑的,我也没有训他。”   “行了,你当年是没收过徒弟,我寻思你当年就算是收了,估计也就这样啦。”严律咬着烟憋着笑,拍拍薛清极的肩膀,“你死了之后我以为不会有见这场面的机会了,没想到,搁这儿感受到了。”   薛清极竟感受到一点儿还是少年时被严律揶揄的窘迫,不知是羞恼酸涩居多还是雀跃居多,复杂地搅合在一起,让他的表情出现了不知所措的停滞。   严律脑中却恍恍惚惚地浮起还在弥弥山时,他嘲笑少年剑修字儿写的丑。那会儿他还不大清楚薛清极的身世,只奇怪仙门怎么会教出写字还不如他的弟子。   后来细寻思,这小孩儿上了仙门不过一两年,在那之前全没碰过正经纸笔,更别说学习写字儿了。   严律手把手地教了他握笔写字儿,薛清极天赋过人,很快便写得像样了。教这样的小孩儿很有成就感,严律一时高兴,拿着他写的字儿跑去跟来找徒弟的照真显摆,薛清极跟在他身后追,想抢回自己的作业,却反被晾在一旁听完了严律跟照真显摆的全过程,自然也少不了听到了夸奖。   那会儿少年剑修脸上的表情与现在竟然没有多少改变,有点儿恼怒,有点儿无措,有点儿埋怨,但看他的眼睛却是亮的。   严律想到这儿,忍不住在心里夸起自个儿——他竟然还记得!真是难得。   一楼的房间全部搜索完毕,胡旭杰甚至大着胆子把徐老头徐老太的遗像都给摘下来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赵红玫的房间乱糟糟的,大多都是杂物,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小辈儿们跟严律和薛清极说了一声,一起向二楼挪动。   通往二楼的楼梯十分要紧,但却过于狭窄,几人只能排着队上楼,胡旭杰打头,隋辨紧随其后。严律和薛清极坠在队尾。   屋内闷热,又要在楼梯上仔细查看,几人都出了一身粘汗,隋辨走一步就得拖拖眼镜,一个不留神踩空,“噗通”趴在楼梯上,牙齿差点儿没磕掉。   “没事儿吧?”胡旭杰吓了一跳,赶紧回头。   走在隋辨身后的几位也想赶紧上去扶,无奈空间狭小,只能隋辨自个儿爬起来。   隋辨边撑着身体边尴尬道:“没事儿,就是没留神——”   他还没完全站起身,余光却在几个手机的光线中瞧见了什么,不由侧过脸看向墙壁。   墙上一处小小的鼓包上生出了一张小孩儿的脸,双眼死气沉沉,发灰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跟他对上了视线。   隋辨去掉眼镜,揉了揉眼又戴上,最后才缓慢地发出一声又细又小的尖叫。 第27章   隋辨的尖叫诡异又滑稽, 声音像是压面机里挤出的面条,细长得像是随时会断气儿。   因为楼梯过道狭窄,他不能当时掉头就跑, 只能以自己认为最快的速度倒着爬下去,差点把跟在身后的孙化玉等人给撞下去。   其余人在隋辨怪叫时就已发现不对,手机光束立刻打了过去,已经走过楼梯站在二楼了的胡旭杰率先看清墙壁上的状况, 倒吸一口凉气:“我的老天, 这是孽灵吗?”   严律和薛清极走在最后边,借着其他人的手机光线看清后也是一愣。   布满徐盼娣留下的痕迹的灰黄墙壁上,一张小孩儿的脸凸了出来。   说是“脸”, 但其实更像是用墙壁雕出的模糊面孔, 墙皮剥落发裂的痕迹也留在这张脸上,她神色木然, 只在隋辨发现她后才有了些许动作,转动眼球, 小小的眉头皱起来,似哭非哭, 十分痛苦挣扎的样子。   即使已经和赵红玫时常抚摸的那张照片上的小女孩不大一样, 隋辨却勉强认了出来,他犹自惊魂未定,眼镜歪歪扭扭地挂在鼻尖, 脸色发白道:“她是、是徐盼娣?”   “准确来说, 是徐盼娣的魂。”薛清极眯了眯眼,自然地伸手拉过就在自己身后站着的严律的手腕, 将他拿着手机照明的手拉得更靠前一些,方便自己照明, “她依附在这残留过她生前情绪较多的地方,才能勉强出现。”   严律猝不及防被他拉过去,半个身体几乎前倾到薛清极背上,只能用另一只手扶着他肩膀保持平衡,来不及给薛清极后脑勺一巴掌,目光也落在墙壁那张脸上:“这小孩儿好像很虚弱,奇怪,被寄生的魂儿个顶个的疯,她倒好像还没丧失理智。”   无论是否被寄生,该轮回或散去的魂魄出现在这里都是不对的,董鹿等人唯恐这个年幼夭折又在活着时承受过太多委屈的孩子出现问题,纷纷掏出家伙事儿。   董鹿将点读笔模样的仪器靠过去,仪器闪烁几秒,她收紧的下颌线才算松弛,对其他人道:“没有孽气的痕迹……但好像已经十分虚弱了。”   不用她说几人也看得出来,这位“鬼”半天了也没从墙里钻出来,可见已没了多少力气。   “她躯壳已死,魂魄离体这么久,虚弱是自然的。”薛清极道,“看她神色迟钝,大概能保持神智的时间也不长了,离体良久的魂魄大多都有这种反应。”   严律撑在他肩头的手微动,这话任何人说都没有薛清极有说服力,毕竟这人是亲身经历过的,且离体的时间漫长死寂,哪怕是严律也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熬到重见天日的——那漫长的时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感觉到肩头的异样,薛清极看了眼肩上的手,严律并不是那种十分会在细节上照顾人的类型,力道也经常没轻没重,全没意识到自己五指收拢,指尖云纹绕在皮肤上,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混乱。   薛清极并未提醒严律无意识捏自己肩膀这茬,反倒侧过脸来,对他笑了笑。   墙壁中的徐盼娣似乎对这些有修为的人十分畏惧,但却不愿离去,虚弱地依附着残存自己气息的地方。   几位活人也是头回见这场面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两边儿竟然就这么尴尬地卡在了半道。   最后还得是董鹿反应过来,犹豫片刻后掏出一张符纸燃尽,用指尖血混着纸灰在墙壁那张小脸的眉心上按了一下。   墙中的魂儿剧烈颤抖了一瞬,随即愈发清晰,最终在墙壁上显出一个蜷缩的轮廓,并缓慢地爬了出来。   小孩儿的魂魄瘦小羸弱,身上还穿着死前穿的衣服,是一件领口都洗得发皱了的夏季校服。因为过于瘦削,显得脑袋有些大,怯懦地将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视,即使已经从墙壁中爬出,后背却仍旧贴在墙上,像是随时都会再次融进去。   胡旭杰问道:“哎,小孩儿——”   他不开口还好,一说话更是将这小小的魂魄吓得直哆嗦。   “你别吓她啊!”肖点星不乐意,“你那五大三粗的样子,活人看到都绕道走,何况是个小孩儿鬼呢!”继而又自己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隔着老远伸着脑袋问,“小妹妹,你跟哥哥说,你怎么在这儿呀?”   他的连被手机光从下而上地照着,笑脸看着格外狰狞。   任由周围人如何说话,小女孩儿的魂魄都不言语,她动作间十分迟缓,神色也不大对劲,时不时就会跑神,显然是已经开始迷糊了。   隋辨的惊惧过去,再看这小孩儿的模样,又同情起来,蹲下身放软了声音:“你别害怕,那个,我们不想伤害你……你、你是叫徐盼娣吗?”   小姑娘涣散的眼神儿在听到这名字时才又集中,看着隋辨那张清秀的娃娃脸,隔了几秒才小幅度地缓慢点了下头。   见她有了反应,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儿。   一直都没有现身的徐盼娣终于出现,完全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好像对隋辨比较亲近。”董鹿思索了下,在隋辨耳边道,“你继续问,让她保持思考的状态,不要丧失神智,但不要刺激她。”   隋辨又问:“你最近去过周栓家吗?”他朝董鹿比划了一下,后者立刻掏出随身带着的那个转笔刀,“你碰过这个是吗?”   徐盼娣点头,并指了指转笔刀,又指了指自己。   “这是你的东西。”董鹿轻声道,徐盼娣点头。   肖点星迫不及待:“那你,呃,那个,有对周栓做些什么嘛?你可能不知道,那小瘪犊……小朋友差点发烧烧过去,今天白天还把人脑袋给啃了!”   徐盼娣反应了一会儿他的话,随即睁大双眼连连摇头。   “这小孩儿,怎么就只会点头摇头,”胡旭杰也急,“你到底干啥了你倒是开口啊!真急人!”   严律冷眼瞧到现在,见这小孩儿的魂体已脆弱到发虚,靠着墙壁也只是借一些气息支撑,低声道:“我最开始去求鲤江捞这倒霉玩意儿的魂儿时听到过孩子的哭声,是你吗?”   被他点名的“倒霉玩意儿”薛清极礼貌地笑了笑:“妖皇不必处处挤兑。”   他俩个头都不小,挤着站早已出了一身汗,嘴里却还明里暗里地互相添堵。   已死的魂儿对周遭气息十分敏感,敏锐地感觉到严律和薛清极不是常人,更加瑟缩,点头的幅度更小了。   “你那时还能出声啊,怎么现在不说话了?”肖点星也想起来了。   徐盼娣沉默良久,忽然张开嘴吐出舌头,只见上头不知为何被划出了复杂的口子,看着竟像是什么符。   已死的魂儿早已不会流血,这口子也格外奇怪,似乎并非生前留下,而是死后硬刻在舌头上的。   小孩子的舌头就那么大点儿地方,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心中怜悯。   “谁干的?!”隋辨大惊后大怒,“她都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徐盼娣被他吓得整个身体贴在墙上,死气弥漫的脸上不过几秒又显出涣散的模样,直到薛清极“啪”地拍了一下手,她才猛地回过神儿,指着自己的舌头,表情茫然地摇头。   她不知道是谁要对她做这些事,就像她也不理解生前为什么要经历那样的人生一样。   “好吧,我换一个你能想起来的,”薛清极道,“周家那个孩子是否害死了你?”   这问题十分关键,几人都看向徐盼娣。   徐盼娣想了想,缓慢地摇了摇头。   众人心中五味杂陈,但他们脑中最坏的猜测至少不是真的——至少不是周栓把这小姑娘推进水里淹死的。   还未再问,却见徐盼娣虚弱地举起手臂,比划了水波的样子。   “水?”严律眯起眼,“求鲤江?”   徐盼娣点头,左手晃动着模拟水波,右手却从“水波”下猛地伸出来,最后又捞起裤子,指着自己的脚腕——那上边儿竟然还残留着不似人类留下的手印。她神色惊恐,提起自己的死因毕竟不是让人愉快的事情,有些脆弱的人甚至不愿意回想。   “江中有东西把她拉下去溺死了!”肖点星恍然大悟。   确实是溺死的,落水或许是意外,但水中的东西却拽着她没有让她上岸。   严律看着这小孩儿的表情,见她虽已因过度虚弱而无法挪动,但却始终保持着魂体的洁净,没有显出任何被寄生的趋势,心中不由暗叹,开口:“那些发烧的小孩儿——周栓和你的同学们——当时在场,是吗?”   徐盼娣点头后,再次指向了董鹿手中的转笔刀。   几个小辈儿的脸色愈发难看,互相对视,不忍继续说话。   薛清极慢条斯理道:“那男孩儿看中了你的转笔刀,他早就欺负惯了人,带着自己的小跟班们在回家的路上堵到了你,抢走了你的奖品。后你意外落水——你既然说不是他害的,那应当是意外——他们看到了,或许是被吓到,或许以为是自己害的,总之落荒而逃,并对其他人隐瞒了这件事。他们并未推你下水,也没有救你,甚至没有将你落水的事情告知徐家。”   他声音平稳,淡淡地叙述着一个事实,一字一句十分清晰。   本以为会刺激到这孩子,却没想徐盼娣只是双眼含泪,再次点头。   “你却并未招来孽气寄生……”严律的眉目温和下来,用极低却软的声音道,“不容易,没有怨恨没有不甘,这孩子真不容易。”   薛清极半垂着眼,微微抿起嘴唇。严律的手从他肩膀上挪开,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薛清极原本抿起的唇又松开了。   其他人心中不忍,别过脸去。   薛清极抬眼再次审视徐盼娣:“他们没有救你,而是任由你在冰凉的江水中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被人打捞上岸。我若是你,就算是引孽气寄生落得魂消魄散的下场,也要杀几个解解气。”   他说完,便感到捏着自己后脖颈的手猛地拍了下他后脑勺。   “好好说话,”严律用只有他俩听得懂的古语骂道,“人好好的孩子,少挑拨她情绪。”   “她心性纯净,与我不同,妖皇无需担心。”薛清极笑道。   严律怎么听怎么从这话里品出点儿阴阳怪气。   旁边隋辨问道:“年儿、不是,前辈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清极话锋一转,再看向徐盼娣:“你既不恨,那就只有爱你之人替你去恨了。徐盼娣,这些事情你母亲赵红玫知道吗?”   其余人起先一愣,随即意识到薛清极是什么意思,但立即又觉得不可思议。   先不说赵红玫是个疯子,她毕竟是个活人,即使是个灵种体质特殊能看到魂魄,但沟通应该也是麻烦事儿,不如经过修行的仙门人方便,董鹿刚才也是用了术法借了仙气儿给徐盼娣两边才算是联系上的。   果然,徐盼娣摇了摇头。死人与活人本就不复相见,这也是自然的,赵红玫不该知道这些事情。   但摇过头后,徐盼娣又点了点头。   她这一通乱七八糟的动作把几人搞迷糊了,还是董鹿尝试着分析:“你的意思是你没办法确定?”得到了徐盼娣点头作为回应,董鹿想了想,一拍脑门,“你确实没有和赵红玫联系上,她也并没有从你这里得到消息,但你感觉赵红玫是知道这件事儿了!”   徐盼娣轻轻点头。   严律眉头紧皱,心中暗暗觉得不好,搭在薛清极后脖颈上的手无意识地轻搓几下,便感到手下身体一僵,薛清极侧过头来,似无奈似恼怒地看他:“妖皇大人。”   严律无暇计较他这故意的挤兑:“如果赵红玫真的知道了这些事情而心生怨恨,那有些事情就能解释得清了。”   “有人将这一系列事情告诉了赵红玫,利用了徐盼娣的死,勾起她的怨恨。”薛清极接口。   严律点头:“哪怕是个疯子,毕竟是人,七情六欲极易被挑拨,更何况是一个母亲失去了女儿?有心者只需要将事情告诉赵红玫,或许再夹杂一些刻意引导……所以她心甘情愿跳下求鲤江,引孽灵孽气侵蚀自身,只为有那份儿不属于常人的力量。”   如果真的这样,那赵红玫在这一系列事情中扮演的角色就耐人寻味了。   严律紧盯徐盼娣:“你好好想想,在你舌上刻下禁言术的人是否与你母亲接触过?近期是否有其他人参与到小堃村这些日子的事情里?是否有妖族?”   他问道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沉了几分,惹得徐盼娣有些害怕,贴在墙根想了想,面露茫然困惑。   她尚且年幼,没有接触过这些事情,再加上魂魄离体太久意识并不清楚,无法理解严律的这些话。   得不到答案,严律略微有些失望,但也没再紧逼着询问。   “小妹妹,”董鹿也举着手机,柔声细语地问道,“你此前一直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现在又在这时回到徐家,为了什么呢?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妈妈她非常想见你,你既然一直没有去投胎,为什么从不曾来见她呢?”   徐盼娣听到这里,神色骤然变化,面露恐惧一直摇头,身体竟然隐进了墙壁一些。   “哎,你别怕啊!”胡旭杰急了,“你一没被寄生二没干坏事儿,放心啊小妹,这儿没人为难你。”   薛清极见他人高马大却非要夹着嗓子哄小孩儿,颇让人看不下去,打断道:“她魂魄未散去,应该是求鲤江底的大阵所扰。后来不出现,或许是因为有什么东西、什么人成了阻碍。”   “赵红玫被人接走她便现身了,”隋辨道,“或许就是有人一直暗中跟着赵红玫,同时隔绝了她和妈妈的接触!”   这话很有几分道理,但暂时无法得到印证。严律问:“你知道你母亲已经被寄生了吗?她不再是个正常的人了。”   徐盼娣的眼眶中滚出大块儿泪珠,鬼魂的泪水是虚无的,落在地上砸开便化作烟雾四散。她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这两个点头仿佛一只手,狠狠揪了下所有人的心。   徐盼娣伸出树枝般瘦弱的手,指了指楼下挂着徐老头徐老太遗像的方向,又做出捂住心口摔倒的模样,然后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妈妈”。   严律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小孩儿的意思。   赵红玫在女儿死后就开始引孽气寄生,浑身发生了异变,徐老头徐老太应该是相继看到了她那副样子,或许也遭到了她身上不属于人的力量的攻击而吓死或被刺激至死。   老头老太太的身体本来也就那样,这情况并非不可能发生。   “她恨他们。”董鹿轻声道,神色怜悯又伤感,“徐盼娣去世七天,这对儿爷奶却因觉得晦气而不办丧事,将孩子草草烧了一埋就算了事……孩子生前也没被善待过。”   积年累月的恨,在女儿死后彻底爆发。   他们总以为是死人怨恨不散,却忘了怨恨一向都是从活着时就积存的。哪怕是个疯子,她也是恨的。   众人心中感到沉重,沉默间忽然听到因腿脚不方便而一直留在客厅的王姨的惊呼,立即警觉起来。   严律向后退了几步下了台阶:“怎么?”   王姨站在客厅靠近台阶的地方,面露惊惧,一手指着挂着遗像的墙的方向:“那、那儿!”   原本站在楼梯上的人移动下来几个,一下来就瞧见徐老头徐老太遗像前桌上的两根蜡烛突然被点燃,暗绿色的火燃在蜡烛上晃动,将两张遗像映照得如同鬼影。   “这是灵火?”肖点星愣了,“不对啊,严哥的灵火就不这样,这火怎么看着这么阴间?”   说话间只见两个相框中的老头老太太五官忽然扭动起来,火苗无风自动,不等众人反应,两颗头发稀疏面色惨白的自相框中挤出,随后是肩膀,胸膛,眨眼间就已全部挤出来,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地上。   两个突然出现的老人双眼见不到白眼仁儿,身上穿着廉价的装老衣服,五枚钢钉自头顶、眉心、喉头、心脏和腹部钉入,脖子上套着个模样奇怪的锁链,魂魄已看得出有大半被寄生,原本就布满皱纹五官不慈的脸上长满了藤壶般的疙瘩,那是类似秽肢一样的异变。   正是徐老头和徐老太。   “哦,”薛清极笑了,“这简直是孽灵身上长了些许人的魂。”   话音未落,原本老朽的两人的魂魄却如狂风般骤然而起,行动速度超过严律想象,直奔楼梯而来,却并未搭理挡在楼梯前的人,径直穿过所有遮挡的墙壁,几乎眨眼间就到了徐盼娣面前。   隋辨原本蹲在徐盼娣面前,下意识抽出符纸要挡,却不想直接被寄生后的徐老太太兜头喷了一口夹杂着孽气的污气,顿时灵力凝滞,头晕目眩地从楼梯上栽倒下来。   徐盼娣的魂儿还未来得及完全缩回墙内,就被徐老头一把揪住了头发拖出,张口就朝小孩儿的咽喉处咬去。   “他俩要吞食了那小孩儿的魂!”严律猛地回身,手中长刀幻出,却因楼梯狭窄几人都挤在一处而慢了半拍。   徐老头却停了下来。   他的手臂被一把秀气的剑贯穿,剑身灵力流动,锋利异常,持剑的肖点星浑身紧绷。   这一击全凭本能,但这本能已显出些过人之处,胡旭杰两臂刚刚催动,见此情景不由叫道:“呦呵?厉害!”   肖点星握着剑柄,浑身汗毛倒竖起,一头绿毛几乎根根炸起,他这一剑劈出,自个儿也没想到真能伤到被孽灵寄生过的魂体能被自己刺穿,满头大汗眼神发直,嘴中含糊地骂道:“老、老登!活着的时候就缺德,死了还作威作福,我一剑破煞——”   还没说完,徐老头放开了徐盼娣,反手一抽,直接把肖点星抽得滚下楼梯,把刚爬起来的隋辨又绊倒在地,俩人做了个伴儿。   胡旭杰叹了口气:“行了哥们儿,你尽力了。” 第28章   随着肖点星被击退, 徐老头手臂上的剑也随之掉落,附着灵力的剑留下的伤口仍在冒气丝缕烟气,普通魂体受到剑修这一剑, 就算不消散至少也得有不小的损伤,徐老头却仿佛感受不到,依旧和徐老太一起将墙中的徐盼娣撕扯出来。   徐盼娣十分痛苦,张嘴叫喊, 却因舌上的刻印而无法出声, 不得不如活着时一样无声地忍受着周遭施加的暴行。   董鹿的纸器已化出枪型连射数道符弹,却也和肖点星那一剑相同,效果大打折扣。   见原本能将孽灵击穿甚至轰掉胳膊腿儿的效果现在只能留下个弹痕, 董鹿惊道:“不只是与孽灵融合了, 我看他俩不对劲儿,受了仙门的术法却还是只奔着徐盼娣去, 像是被操纵了!”   说话间严律的刀已经杀到,刀锋携着灵火, 一刺一挑边卸去了徐老头一条胳膊。   满是被寄生后长出藤壶状秽垢的胳膊直接落在了为了不挡道而趴在地上的肖点星和隋辨面前,肖点星当即把晚上吃的东西悉数吐了个精光, 隋辨瞧见那手臂竟然还在抽搐挣扎, 从兜里摸出张符用舌头舔了舔,跟贴邮票似的贴了上去。   被寄生过的魂儿立即如同融化枯萎般萎缩,最后彻底溃散。   丧失了一条手臂的徐老头动作迟缓不少, 胳膊被削掉的口子上燃起一团灵火, 像是终于感到了疼痛而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徐老太也跟着产生了些许畏惧, 刚要后缩,虚空中响起一声铃铛撞击声, 拴在她脖子上那个模样奇怪的链子立即收紧,将她重新束在原地。   董鹿一眼瞧见,立即道:“这老头老太太脖子上拴的好像是符链,古籍上写过这类东西,与我们炼器的有些类似,是要以法器催动这些符纸做成的链条,达到驱鬼御魂的效果。”   说着手里的纸器已再次催动,瞄准了徐老太脖子上的符链射击,却见链条上迸出阵阵灼光,不仅没断裂,反倒将董鹿符丸上的灵力一道吸走,收得更紧,徐老太惨叫一声,身体上被寄生的部分迅速扩大,疯了似的按住已隐了大半在墙内的徐盼娣向外拽。   “怎么会!”董鹿大惊失色,“我的法器竟然被这东西借了势!”   严律反手将刀刺向徐老太,不顾扑来的徐老头散发出孽灵与阴魂的寒气,强用刀尖挑向徐老太脖颈上的符链。   刀尖一触碰到那东西,立刻传来一种诡异的阻塞和钝感,严律愣了一瞬,随即右臂立刻传来巨大的酸麻感,他的痛感早已开始迟钝,这酸麻已是被削减了不少,但毕竟是血肉之躯,肢体受创后的反应不可避免,刀慢了下来。   “严哥!”胡旭杰大叫。   严律只觉得右半边身体异常沉重,这感觉很像是每次去仙门那个老年俱乐部四楼通过法阵时的不适,但效果却更强数倍,已经影响到他的活动。   身后被猛拽一把,严律知道是谁,也不反抗,顺势向后倾倒,余光瞧见一道剑光自后方飞来,精准地削掉了徐老头胸前一根钢钉。   钢钉击落,徐老头口鼻中立刻涌出不少浓稠黑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行动微滞。   严律顺着拉自己的力道向后,被薛清极的手臂揽住。   楼梯狭窄,薛清极将他搂得极紧,刚要问他情况,严律便抬起头来,露出不自觉显出的竖瞳,他的刀已经幻化掉,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昏暗中薛清极仿佛感觉到严律右臂的云纹色泽愈发浓重,竟像是紧紧箍住了他一般。   但这感觉一闪即逝,令人觉得只是眼花。   “手?”薛清极搂着严律的隔壁又紧了几分。   严律右臂的酸麻账感略微舒缓,下意识翻过来手,只见掌心中一片火烧火燎过后的焦痕,他自己也没想到如此严重,毕竟痛感不灵敏,很多时候就不大能发现自己受伤的轻重程度,也吓了一跳:“反噬?”   妖皇善战好斗,向来直率莽撞,并不精于心计诡术,哪想到自己能在这阴沟里翻船,被附着在符链上的术反噬了一把。   薛清极目光在严律的手心停顿一瞬,再抬手时剑光已迸出数道,直削二鬼身上的钉子。   其余人也没想到,董鹿顿时急了:“严哥你还好吗?孙化玉!”喊完医修后又想起另一茬,“这钉子似乎是强钉了灵力与孽气进到魂体之内,符链既然打不断,就先把那见鬼钉子拔下来!”   胡旭杰哪儿还用她招呼,见到严律受伤时就已经催动两臂肌肉欺身而上,径直抓向符链和钉子。   严律厉声道:“大胡,别!”   话音未落,胡旭杰已如遭电击般被摔出去,后背砸在了楼顶过道的顶部又坠落下楼,严律都没能拉住他,眼瞧着他从顶上飞走,好在肖点星和隋辨追着扑过去接住了胡旭杰。   胡旭杰被两人扶起,刚才为了不碍事而退出楼梯的两个医修也赶紧上前帮忙,几人一瞧见胡旭杰却都愣了。   地上哪儿还有什么胡旭杰,肖点星与隋辨扶着的分明是头满身毛的一人多高的兽!   这兽四爪尖利,长尾尖耳,有些像狐狸,却比狐大出数倍,且四足生有护甲,尾部的毛色并非火红色,而是暗淡许多,更似赭石色。   妖的真身早在脱离年幼期变不再时常显现,哪怕是隋辨董鹿这样经常出活儿的小辈儿也是头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成年妖族的模样。   妖并不似真正的动物那样可爱,倒显出逼人的气势和一股野蛮的感觉,好在瞬息间胡旭杰就已经恢复大半,身体逐渐扭曲变形,再从地上爬起时只剩竖瞳和耳朵还没收好,模样已是常人了。   “我没事儿!”胡旭杰对严律道,声音却显出虚弱,“哥,这俩老登身上的术里有针对妖族的反噬!”他说着从手中丢出一颗钉子,他在那一击间竟然硬生生从徐老太的脑门上把这钉子给薅下来了。   严律见他还行,不像是会嘎了的样子,心里稍微安稳一些,继而怒道:“ 我会不知道?你猜猜我怎么吃的亏!”   “好狠的术,”董鹿道,“不仅对仙门的术法借势,还对针对妖有所打压!”   二鬼因各自受创,动作没再像之前那么迅速,徐盼娣终于借着董鹿的掩护逃脱,几乎是贴着墙滑开,躲在了董鹿的身后。   薛清极却没再强硬进攻,他现在的身体撑不住长时间的耗损。严律的右臂已经缓了过来,刀再出出现在掌中,想要继续上前,却发觉搂着自己的手臂却仍没有松开。   严律掰了他的手一下,薛清极侧过头低声道:“这术不普通,施术者应当还在附近。”   他这话说完,严律当即明白:“你要怎么找?”   “我是个半废了的,你又是妖,这类事情都不擅长。”薛清极撇了眼严律的手臂,转头道,“徐盼娣,魂体对灵气流向的感知与活人不同,你凭本判断,哪里有灵气汇聚之感?”   徐盼娣胆怯地摇头。   “你再努努力啊!”肖点星急道,“你妈现在找不到了,搞不好控制你爷奶的人跟带走你妈的是一伙儿的,我们正发愁呢!”   徐盼娣表情微变,凝神几秒,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妖皇不如休息片刻,”薛清极对严律笑道,“让年轻人先去看看虚实。”   说完不等严律反对,自己已抽身而去,蹬着窗框从未合拢的窗中翻出,眨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严律正要跟上,却听见身后阵阵惊呼,不知哪里又传来铃声,一阵阵撞击声清脆刺耳,原本已有些发虚的徐老头和徐老太的魂儿立刻如同打了兴奋剂,竟浑身冒起孽灵才有的黑气来。   “哥,怎么办?!”胡旭杰问道。   “先把这俩东西给收拾了,尽快,我得跟过去看看。”严律咬上烟,他并不放心薛清极以现在这状态去追击,皱着眉道,“我跟大胡碰不了这钉子和符链,你们得想办法把这东西弄掉。别慌,这不过是刚被寄生还未能完全控制好力量的寻常魂魄,你们是修行了数年,还干不过这俩老梆菜?”   隋辨哆哆嗦嗦的声音响起:“那啥,我有个想法建议——”   *   薛清极几个纵跃从徐家翻出,前脚刚落地,后脚就察觉到不对劲。   徐家之外不知何时起了雾,夏季夜晚原本的虫鸣声与各家的夜灯一起消失,只剩下村中大路上几盏老旧路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   头顶的月亮边缘模糊,是老人口中常说的“毛月亮”。   薛清极再回头去看徐家,一行人进去后王姨并没有锁门,而是半掩门板方便进出,但此刻门锁却又重新落好,他伸手推了推,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他挑眉,有意思,这仿佛是进了个幻境,空气中弥漫的雾似乎对灵力运转有些影响,他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下一秒却猛地转身,剑光直奔街口扫去。   一道隐在角落的人影猝不及防被扫到,勉强避开后立刻掉头就跑。   薛清极紧随其后,人影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却速度奇快,并且始终隐在雾气中,任凭薛清极如何细看也无法认出此人的性别外貌,只隐约觉得仿佛是个中等身材的,放在人群里一抓一大把。   他手中的剑随着心意而动,剑光缭乱,那人影尽数闪避,不料薛清极剑指一转,一道剑光分散而开,化作数道刺下,前方人闪避不及,自腰间化出个什么物件来反手一挡,竟硬将剑光挡下。   薛清极轻咦一声,他重活至今也多少了解了目前修士与妖族的水平,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如此轻松地挡下他的招式。   那人挡过一击不欲纠缠,抽身而走,薛清极唤了声“断月”,唐芽的剑立刻落下,他御剑而起正要追击,眼前雾气骤然变浓,薛清极只觉胸腔中一阵翻腾。   他生来性格执拗,哪怕忽然头疼欲裂气血翻涌也并未表现在脸上,只御剑的速度缓了一瞬,等再看时已在雾气中迷失了方向。   刚才的路灯已全部不见,昏暗中甚至无法辨认是否还在小堃村中。   “幻术?”薛清极笑了笑,“还是要迷我心窍?不如我告诉你幻出什么我才会感谢兴趣。”   他的声音在雾气中扩散,却没有得到回应,索性提着剑慢悠悠地在雾气中走了几米,听得一声铃音,眼前雾气中模模糊糊多出几道人影。   薛清极穿过大雾,脚下一软,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踩着一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妖族尸体。   雾气中是一片血海尸山,周围建筑与薛清极千年前的记忆相同,似是某座遭到了袭击的小城。   城池已破,遍地的尸体中有妖有人也有修士,显然是刚经过一场恶战,私下里隐约传来哭声哀嚎,幸存者们的面容看不大清,只是模模糊糊的,都游荡在尸堆中寻找自己的亲人。   薛清极恍惚记起这是在什么地方,又向前走了一段,果然见到一个身影站在一处屋前,手里也握着剑。   那是上一世的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的感觉十分微妙,薛清极踱步过去,见少年身边站着几个同门,正在哭着对他说话。   ——“次峰的周师姐死了,柳师兄的手断了,再也没法用剑了。”   ——“我不想再下山了,总是死人……弥弥山的妖不是很厉害么,怎么也死了这么多,那个什么妖皇,他都不管的么?”   ——“嘘,妖皇也负了伤,你跟清极说这些干什么?弥弥山和六峰,两边都与他相熟,一夜就死了这么多……”   没有人看得到有个穿着现代装扮的怪人出现。   少年薛清极面无表情地站在屋外,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只看向屋内。现在的薛清极略微带笑,站在他身后一同看向屋内。   和屋外的嘈杂不同,屋内气氛凝重,几个看不清面孔的弥弥山的妖围在一张榻前,其中一个薛清极认得出是钺戎,再看向床榻,只见上头躺着个只剩一口气儿的妖。   妖已上了年纪,一条手臂半个膀子都被撕掉,原身已完全无法遮盖,显出了浑身的毛与尾巴,似乎是个坎精,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握着坐在榻边的另一个妖的手。   那妖长发束起,身着一件暗红外袍,身上叮铃咣当地挂着各种配饰,一看便是异族穿戴,原本垂着的头抬起,对身边的钺戎低声说着话。   是严律。   薛清极站在门外看着这唯一清晰的面孔,他自活过来就没再见过严律束发的样子,此刻再看,竟恍惚像是回到了千年前,严律眉间的折痕还不曾像现在那么深,与将死之妖握着的手上也没有那些奇怪的云纹。   榻上的妖已快要死了,却仍紧紧抓着严律的手,声音苍老又平静。   ——“去年我陪您一起送走了虺族那老东西,今年您又要送走我了。妖皇大人,我真的不想死。”   曾经的妖皇低声回话。   ——“不过是闭个眼的事情,你怎么怕起来了?”   那妖笑了笑,笑出一口血来。   ——“我并不惧怕和自己的故交亲人回归同一处黑暗,我只是惧怕我们都将离开,唯独将您撇下。”   妖皇沉默无言。   那妖又说。   ——“我虽知死别对您来说是痛苦,但将死的时候,还是很乐意瞧见您……我要走了,妖皇大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后会有期?”   妖皇笑了笑。   ——“对,再会,后会有期。”   他手里那干枯的手卸了力,垂落下去,化作一只兽类的爪子,彻底没了声息。   屋内传来啜泣声,唯独妖皇站起身,神色平静地走向门口。少年剑修始终看着他的脸,却没有在这面孔上看到一丝波动。   妖皇走到门口,瞧见他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他死了。也好,活着时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妖皇为何不难过?”   妖皇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垂下眼睑,并未作答。   少年剑修尚未经历过太多风霜,并不理解这场离别。而时隔千年,薛清极再站在这里,再看到严律的表情时已不再是需要仰视他的年纪——他平静地看着严律,正如严律平静地与所有那些握着他的手的故人道别。   这平静如同沼泽。   薛清极尝试性地进入屋内,一脚踏入,眼前场景已再度变化。   周遭尸骸尽数消失,人已到了六峰上某处水榭中,旁边坐着的青年剑修依旧是他自己,正握着毛笔写字。   大雪已落,水榭中已燃起了炭盆,六峰的装饰一向华贵清雅,炭盆旁却盘腿坐着个妖皇,正用木棍叉着条不知道哪里逮来的鱼在上头烤,旁边的钺戎兢兢业业地给他涂调料。   水榭外走进来一人,虽面目模糊,但薛清极仍认得出是照真。他这位师父最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见到两妖在自己的水榭烤自己养的鱼,先是愣在原地,半晌才小步挪到徒弟身边,小声对他说话。   ——“他们哪里拿来的调料,我已吩咐峰上弟子将厨房锁起来了呀!”   剑修专心地写着字,也小声答道。   ——“师父,这回他们倒没全占您便宜,调料是自备的。”   薛清极忍俊不禁,想起那时照真确实对严律没什么办法,这位师父心性纯善,与妖皇早已有些交情,无奈妖皇过于流氓,常把他耍得团团转。   那边妖皇捏了捏半熟的鱼,对剑修招招手。   ——“你那么用功干什么,过来过来,我烤累了,你帮我拿着。”   薛清极这才看到严律束着的发不知何时又被编成了辫子,好在所有发丝都编成一根,松散的垂在身后。   剑修却并未放下毛笔,只是侧头问他。   ——“妖皇今日的调料又是从哪里带来的?”   妖皇满不在意。   ——“路过小村,从借宿的人家拿的。哎,你说我都换了多少种料了,味道怎么还是不如以前呢?”   旁边钺戎答话。   ——“可不是么!以前老木的秘制调料最绝了,每回您出来我都得去他那里打劫几包带走,早就说了让他把配方跟我说说他不乐意,现在好了,他拍拍屁股死了,咱都吃不上口好的了!”   照真也好脾气地说话。   ——“我也尝过之前烤出的味道,老木的调料更好些。当时在罗城他生抗了怨神的一击,若非如此他寿数应该更长些。”   剑修与薛清极都想起,“老木”正是那个在榻上握着妖皇的手死去的妖,水榭中几人都沉默下来,唯独严律露出些许茫然。   ——“哪个?”   剑修握笔的手顿住了,猛地看向妖皇。   倒是钺戎似乎早已习惯,低声对他解释。   ——“就是当时在罗城被怨神击落的坎精的族长。老木,做饭特好吃那个,脸上长了个疙瘩,疙瘩上头还有根毛。想起来没?”   照真轻声细语。   ——“他是与你道别后才死的,走时已放下一切,很安详。”   妖皇翻着烤鱼“哦”了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想起来还是没想起来。   他的脑子那时起就不大能记住太多事情太多人,钺戎在时还好些,偶尔钺戎有事不在他身边,妖皇就更想不起那些已经从他生命中道别过的人。   照真大概也是知道的,唯独那时的剑修,仿佛被兜头灌了一大盆雪,不知为何手脚都冰凉起来。   薛清极站在年少时的自己的身侧,看着那时的自己握笔的手骨节发白,唇角扯起一抹笑——他想起年少时自己其实早已察觉,对妖皇来说,所有人都是短暂的瞬间。只是这一次,他直面了这个事实。   坐在他身侧的照真忽然转过头来,对他笑着低声道:“妖皇的寿数太过长久,这是那位上神给予他的恩赐。我们之于他,不过蜉蝣之于常人而已。”   剑修握着笔,迟迟落不下。   照真感叹道:“我虽有百余年时光,但大概也不会在他的记忆里存留太久。”   剑修沉默半晌,声音很轻却:“他总会有记得的事情和人的。”   照真垂下头来,直直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竟透出积分诡异,说话的声音仿佛透过这记忆中的剑修直接传到了薛清极的耳畔:“不会的,就算你觉得他是记得的,也不过是还没到时间。他会忘记的,迟早都会。他是个冷心冷肺的妖,又何曾会有与你这样常人的感情?”   记忆中的剑修一笔落下,在桌上按了一个丑陋的墨点。   薛清极嘴唇抿起,他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将这记忆中的水榭再次看了一遍,才笑着提着剑,慢慢踱步到炭盆前仔细看了看妖皇的模样。   随后一剑刺向了对方的胸膛。   周遭一切顿时如烟雾般四散,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急速响起,薛清极的剑刺中的妖皇仍在颤抖,看着他的眼神儿失望又茫然:“小仙童?”   “不错不错,他那时确实是长这模样。”薛清极笑道,“只是他若真被我杀死,应当不会是这反应。我曾想过许多次杀他时的场景——毕竟我是答应过他的——但都不是这样。”   他这话没头没尾,却总显出疯劲儿,那位“妖皇”似乎无法理解:“你……疯了!”   薛清极将剑刺得更深了些,眯眼欣赏眼前之人口吐鲜血的模样,竟伸手在“妖皇”嘴角抹了抹,拇指上沾了红,眼中却露出惋惜的神色:“若能这么轻易杀了他,我大概会高兴许多,也少了不少烦恼。”   那“妖皇”终于撑不住形态,化作一只身形佝偻的孽灵,被薛清极剑上的灵力融成一股青烟。   薛清极放下剑环顾四周,只见不知何时周围已聚集了一片与他弄死的那只孽灵相似的东西,它们没有脸——或者说是可以化为任何一张脸。   剑指拂过剑身,薛清极神色一凌,低声道:“有趣,是如何窥到我的记忆的?可惜,我不像某位,记性好得很,我师父照真也从不会说那些话。”   他话音落下,大雾中骤然劈过一记刀光,几头孽灵被当场劈开,雾气如被一道山风吹过,竟被迫退散些许。   严律自雾中走出,瞧见薛清极后先走上前,不等薛清极反应便掐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行,这个是真的。”   “……”薛清极默默放下剑,端出那副礼貌笑容,“妖皇为何总是如此野蛮失礼?千年教育,竟也没将妖皇教出个结果来么?”   严律摆摆手,咬着烟道:“别提了,附近都是梦孽,我怕你被迷了眼看到什么东西。”   “确实看到了。”薛清极道。   严律一愣:“都看到了些什么?”   “你。”薛清极笑意盈盈,举起剑来,“然后我给了妖皇一剑,问题迎刃而解。”   严律:“……?” 第29章   严律本来是放不下心才追出来的, 一出徐家就发现整个小堃村被雾气笼罩,很快便认出是孽灵在迷眼,他并不将这些梦孽放在眼里, 但考虑到薛清极的躯壳修行时间不长,极易被孽灵趁虚而入,这才凭借右臂的魂契追踪过来。   妖皇大人颇觉自己尽心尽力,没想到剑修已破了幻境, 并且笑吟吟地告诉他是因为给了他一剑。   “咱俩确实是有这么个你死我活的约定, 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连看个幻象都惦记这茬儿。”严律很是惊奇,他将嘴里的烟头拿下来随手弹了下烟灰,灵火顿时随着飘散的灰烬点燃, 落在尚未散去的梦孽身上边燃起一片, “你都瞧见什么了?跑的倒是挺快,抓着人没?”   这妖皇实在是心大无比, 连为什么要给自己一剑都并不在意,薛清极实在不知道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可让他记挂的。   “没有, 只见到一个模糊身影,跑的倒是很快, 挡下了我一击后用这些大雾困住我一瞬, 借此脱身。”薛清极见严律蹙起眉头,笑着用指腹抚过剑身,“这也并不算超乎我意料, 我已同妖皇一样, 不再是当年剑退群魔的剑修了。”略微停顿,又道, “至于刚才雾中幻景,不过是当年琐事, 想到了罗城和首峰水榭,看到了你和师父而已。”   严律没有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什么异样,便也随意“哦”了声:“梦孽单独一个没什么威胁,倒是聚在一起利用人的记忆制造这些眯眼的东西。你我虽是修士和妖,记忆和梦境却都是有的,被这帮孽畜截取了一段儿记忆扭曲一下并不稀奇。”   这种低级孽灵只敢在深夜活人都已入睡时群聚而出,制造幻境让人睡得更沉,陷入梦魇之中无法挣脱,方便它们寄生或吸取精气灵气,久而久之人的健康被影响,各类疾病也就随之而来,也算是虚病的一种引发原因。   薛清极当然也很清楚,他弹了下剑脊:“妖皇一路追来,是否也陷入了以前的记忆?”   “是有些,”严律倒是坦诚,摆摆手道,“但都模模糊糊的,我一律砍了算完。哦,我好像还瞧见了我之前养的狗,但不记得是什么颜色了,所以它奔我跑过来的时候一会儿白一会儿花的,我感觉梦孽也不是很智能。”   他那条狗才死了没多久,狗牌还拴在他的钥匙上,他竟然就已经开始记不清毛色了。   薛清极一时竟然没接上话,侧头看看严律,后者似乎并未觉得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只继续将灵火燃着驱散那些依旧还想上前的梦孽,察觉到他的目光反倒转过头问:“怎么?”   “妖皇大人确实与众不同,仿佛生来心里就没有需要迷茫的事情。”薛清极轻笑道,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唇角也扯得有些冷漠,“或许就算是有也会忘记,忘记过后就不会在乎了。”   严律愣了愣,咂摸咂摸嘴,感觉似乎不是滋味,皱眉道:“放什么猪屁?当然不是。”   薛清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还记得老木吗?他常在弥弥山捣鼓那点吃喝,后来死在罗城,临死前与你道别,那时我也在。”   严律弹烟灰的手顿了顿,脸上露出些许茫然。   这表情在千年前出现的次数太多,薛清极几乎已经见怪不怪。   严律摸摸下巴:“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印象……你再说说还有别的什么特点吗?长什么样?说详细点儿!”   薛清极心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他笑着叹口气,轻摇了摇头:“算了,先回去吧,这些梦孽无需多理会,天快亮时会自行消散。”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严律似乎从他神色中看出一丝失望,眼见着薛清极提剑和他擦身而过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立即气儿不打一处来,抬手给了这人一大脖溜子。   薛清极猝不及防挨了一下,捂着后脖颈震惊地看着他。   “你跟我装哪门子谜语人的相儿呐?!”严律那股无法无天的狠劲儿显了出来,“什么意思,说清楚,少跟我劲儿劲儿的!”   薛清极吸了口气又吐出,才把脸上的笑又挤出来,摸着发麻的后脖颈咬牙切齿道:“妖皇真是好狠的心。”   “你要是再跟我说这种有的没的屁话,小心我——”严律顿了顿,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出能有什么非常严重的惩罚措施。   千年前的薛清极就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人,千年后更是光脚不怕穿鞋,严律的大脑转的冒火,竟铿锵有力地丢下一句:“没收你平板!那本来就是我掏钱买的,见你像个文盲才借你学学现代知识,你小子才活了几天,竟然跟我上脸了!”   说完提着刀大步流星地撞开薛清极朝前走了几步,扭头又回来从剑修裤兜里搜出自己的蓝牙耳机,指了指他鼻子,搭配上他那条花臂,实打实是个不好惹的街溜子。   薛清极还没回过神,兜里的耳机就没了,脸上露出气和笑交杂的复杂表情,刚才雾气幻景中的癫模样荡然无存,剑都又化作发簪被放回原处,也抬脚追上严律的步子撞了对方肩膀一回。   他俩身高差不多少,严律八百年没有过走路被人创的经历,咬着烟都忘了点,俩人彻底较上劲儿,一路互顶着回了徐家,道上的梦孽被连砍带刺的成了城门失火后被殃及的池鱼。   雾气不如刚才浓重,那些遮眼用的假象也多半无法维持,再到徐家时已一切正常,一妖一人推开虚掩的院门回到屋内。   客厅中桌椅翻到,徐老头徐老太的遗像也被摘了倒扣在桌上,屋内地板上起了个符阵,天花板上也对应着画了一个相似的阵,阵中刺出两道水柱,竟将徐老头和徐老太已被寄生的魂体贯穿,一个钉在地上一个钉在天花板上,动弹不得。   隋辨盘腿坐在地上的阵旁,右手旁摆着两碗清水,正沾着水混合了符纸灰烬在阵上添加自己认为合适的修饰。董鹿和肖点星分别持法器和剑站在两侧护持,其余人等这会儿也终于喘了口气儿,由孙化玉俩医修检查伤势。   几人听到动静警觉地纷纷站起身,见严律和薛清极一同进来才放下心。   胡旭杰正接受孙化玉施针治疗他的双臂,见严律过来便松口气:“哥,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俩老登刚才还挣扎着想从这伏魔阵里出去呢,幸好隋辨有两下子……你俩这是怎的了?我怎么看着跟俩斗鸡似的?”   进门来的二位和出门时简直像换了个状态,薛清极翻窗而出时正是情况危急的时候,那会儿他还游刃有余气定神闲,这会儿回来时虽脸上仍带着笑,但怎么看怎么像是怒极反笑的那意思。   严律就更不用说了,这位妖皇本就脾气大,见二鬼都被镇住才跟屁股着火似地跑出门找人,没想到这会儿人是找回来了,他的脸色却黑如锅底,满脸的烦躁。   俩人走得像是赛跑,并肩进了院门,又并肩进客厅门,好悬没卡门框上,幸亏自建房正屋的大门都修得挺宽,不然屋内几人都不知道这闹鬼的二半夜是该笑还是不该笑。   别说是胡旭杰,这回连没什么眼力见的隋辨都看出来不对劲儿了:“怎么了严哥,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逮到人没啊?”肖点星问,继而又嘀咕,“怎么你俩倒好像是干了一架似的。”   严律不想多废话,先看了看徐家老两口的状态,见这二鬼都被贯穿了魂体却仍在抽搐挣扎,整个眼仁儿都还漆黑一片,就知道这俩多半是没救了,很难再唤醒神智:“徐盼娣呢?”   “还在楼梯上,靠着她那个墙不乐意走。”胡旭杰一努嘴,“不过隋辨起了聚魂的阵,董鹿又用符借了仙气儿给她,不至于散魂儿,放心吧。”   严律与薛清极一同去楼梯附近看了看,徐盼娣果然还缩在墙壁边。   她已经十分虚弱,靠符和阵勉强坐着,后背靠着墙壁,见严律和薛清极过来,便抬起头含泪比划着。   “未曾见到你母亲。”薛清极平静道,“也并未感知到她的气息。”   徐盼娣失望地垂下肩膀,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眼神又开始涣散起来。   下意识吸了口烟,严律才发现自己一路走回来竟然都没想起来把烟点上,心烦意乱地拿出打火机来按出火苗:“那施术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跑的倒是挺快。外头都是梦孽,不留神着了道,等会儿出门你们得小心点儿。”   董鹿惊讶:“竟然能从你们两位手下逃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薛清极沉思两秒,再开口时却吐出一句让董鹿等人大吃一惊的话:“操纵徐家这两个魂魄的人必定是个修士。”   严律也愣了愣:“你可以肯定?”   “应当没错,且此人实力不俗。”   董鹿思索道:“仙门现在的术法为了降低对灵力的耗损大半已做过改良,在这过程中也降低了针对妖的攻击性和反噬,但我看刚才的术法好像并不是改良过的,那个反噬太厉害了,而且符链上符文十分复杂,不是近几年、不,近百余年的符,这术必定是上了年头的东西了。”   “可不咋的,给我原身都干出来了,要换成别的混血妖指不定得成啥样呢!”胡旭杰怒道,“哥,到底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做的?难道是仙门里有谁对咱们老堂街有意见?”   肖点星不乐意了:“你说这话像样吗?怎么着,窝里反是吧?!”   “行了,别吵吵!”董鹿制止肖点星,对严律急道,“祖宗,仙门和老堂街这些年你是知道的,虽然下头的是有些小摩擦,但老太太从没有疑心过妖族,尤其是不会疑心您的!”   薛清极似笑非笑地听着这两边小辈儿吵闹,目光挪到严律脸上,见妖皇抽着烟沉思,双眼被烟的雾气熏得略微眯起,开口道:“我在意的并非什么仙门和老堂街,想必妖皇在想的也不是这些小事。”   严律拿下嘴里的烟道:“之前在求鲤江时,我说过似乎有妖搅合进来你们还记得吗?”   其余几人想起来这茬,点头称是。   “按现在的情况看,求鲤江时遇到的妖和刚才施术的人或许是抱着同一个目的的,再说得深点儿,或许是同一伙儿的。”严律看着手中徐徐燃烧的烟头,神色有些恍惚,“竟然有妖和人瞒过了仙门和老堂街的眼睛,私底下抱成了团。”   他的目光一瞥,和薛清极对上。后者面上神色并无太大改动,唯有眼中情绪似有波动。   董鹿追问:“严哥的意思是?”   “当年也曾有类似的事情,各方势力勾连一处,妄图瞒天过海,”回答她的却是薛清极,这位剑修依旧声音温和,语气沉静带笑,不急不慢道,“许多无辜者牵连其中,无论是人是妖,都死伤无数。”   严律的脑中模糊浮现起当年景象,但大多都一闪即逝,只虚空中仿佛又听到水滴滴落的声音,他太阳穴猛跳几下,当即回过神。   拉他回神的是屋中响起的手机铃声。   孙化玉正将胡旭杰手臂上的针拔出,兜里的手机却响了,他拿起来瞧了一眼,有些惊讶,对房内其他人道:“是守在县医院的同门打来的。”继而按了免提,“这大半夜的,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焦急:“可算是打通了!你们刚才干啥呢?打了老半天电话都打不通,火烧眉毛了都!”   “一直在小堃村徐家这边儿啊,”孙化玉也愣了愣,“哦,或许是梦孽作祟影响了通讯,到底怎么了?”   “县医院这边儿的几个小孩儿又犯病啦!之前本来只是说不出话,一个多小时前忽然开始发作,嗓子疼还呕吐,吐出来的东西我们偷偷看了,里边儿夹杂着孽气。”电话那头说,“这可是孽气侵体要往死里害人才有的动静!怎么回事儿,你们医修不是说已经稳住了,绝不可能再恶化的吗?”   孙化玉大惊失色,另外一个医修也完全没想到,两人打了个对眼,不约而同都摇了摇头——他俩是真确定了不会恶化的,怎么这会儿忽然就变卦了?   严律心里打了个突突,立刻也拨了个电话,也没打通。严律道:“我临走前让黄德柱守在周家附近,已有风吹草动就跟我联系,但现在他电话打不通了。”   黄德柱虽然归老棉管,但老堂街的妖对严律总还是心存敬畏的,这位“黄铸道长”更是让严律抓了小尾巴,再怎么样也不会冒着被严律废掉的风险擅离职守,严律意识到出了事儿。   “如果那人招来这些梦孽不是为了脱身呢?”严律看向薛清极,薛清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和你忽略掉周家那边的异常呢?只是我破除幻境的速度过快,而你也并未受到影响迷失在大雾中……”   薛清极脸上的笑略微收起:“现在赶去周家,或许还能看到更有意思的事情。”   两头都突然除了变故,这一晚上注定是不太平了,几人立即分工,严律和薛清极当然是要去周家的,两个医修带走一个,董鹿和肖点星也要去,隋辨的阵已成了,他留在这里的意义不大,跟着去周家或许还能帮个忙。   胡旭杰身体到底受创,被留下和王姨一起等消息,颇为恼火:“要不是着了道我也不至于被打出原身,也是我窝囊,小龙要是在就好了。”   “小龙在也好不到哪儿去,最多不像你直接莽,会动动脑子。”严律道,见他的表情实在是沮丧,顿了顿,又低声道,“你今儿已帮了大忙了,行,比起以前进步不少。”   胡旭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严律这认可之下的安慰和关心,立刻咧着个大嘴笑了起来。   “瞅你那吃了嘻嘻屁似得样儿。”严律给他脑袋一巴掌。   隋辨问道:“老头老太太的魂儿也就算了,徐盼娣怎么办?她自己在这儿我不放心。”   这小孩儿平时一副谁都能打两巴掌的窝囊相,心倒是挺软。   “今夜的确不适合她独自出去。”薛清极想了想,“那个转笔刀呢?”   徐盼娣的魂体已经不大稳定,好在这孩子生性善良,一直没有被孽灵动摇心神,但今夜小堃村孽气横生,大阵都已无法彻底镇住,再加上赵红玫的失踪还没有调查清楚,仙门和妖族都不敢放任她自行离开。   转笔刀是她生前留下气息的地方,隋辨只简单沟通了两句徐盼娣就钻进了转笔刀中,董鹿立刻用符将转笔刀裹起,帮助稳定小姑娘的状态,这才松了口气:“好,她这边先这样,剩下的就是——”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严律“啧”了一声。   扭头一看,薛清极不知何时已踏入地上隋辨起的阵中。   徐老头和徐老太的魂魄还在挣扎扭动,薛清极右手打了个响指,唐芽的剑立刻飞入他的手中,不等旁人反应,剑尖就已经刺破徐老头的额头,在被寄生的魂儿的痛苦哀嚎中硬生生挖出了钉在额头的钉子。   一枚钉子掉落就伴随着一声惨叫,哪怕是胡旭杰也看的有些心惊。   严律抽着烟站在离阵最近的地方,目光落在薛清极脸上。这人的表情依旧带着温雅笑意,只是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止,仿佛对二鬼的哭嚎毫无兴致,如法炮制地对徐老太也做了处理,挨个儿将钉子挖掉后才转过头,笑道:“这样过后,此阵便足以困住这二魂了。”   几个小辈儿早已在看到这骇人的一幕后没有任何反驳能力,他说啥就是啥,几人收拾收拾就奔向门外去。   薛清极慢悠悠地走出阵来,严律咬着烟用古语道:“这钉子就只能这么拔?看给那几个小孩儿吓的。”   “自然有别的方式,”薛清极似乎还是更爱用古语,语调都轻松起来,“但我不愿多费时间。他们也已不是孩子,妖皇总要知道,人的寿数与你不同,他们会习惯各种事情的。”   严律瞧见他这跟正常人不一样的模样就头疼,拉起他握剑的胳膊看了一眼,见确实没什么事儿才放了心,不耐烦道:“还行,幸好是只对妖有反噬效果。”   薛清极顿了顿,没有说话,抿起嘴唇露出一个笑,跟在严律身后走出门去。   小堃村的雾气仍未散去,但梦孽已所剩不多,一行人丢符破雾快速向着周家的方向移动。   “这村子里的气氛不对,太安静了,连狗都不叫,”董鹿警觉地四处观察,低声道,“看样子都已陷入梦境,现在就算是在这儿敲锣打鼓他们都未必会醒来。我还以为有大阵的庇护,这周围的村子至少还能太平些呢。”   薛清极抬头看了看天空那轮毛月亮:“大阵运作艰涩,附近村落早该出现问题。只是天道一向讲究平衡,一个高危的地方,自然也会诞生出更有能力的人。”   “啊?”肖点星这会儿还沉浸在刚才薛清极用剑硬生生剜钉子的画面里,听到这句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天知道你这地儿要倒霉,为了不让这地方死绝户之类的,就安排几个能在这方面帮上忙的角色出来,陪着这个地方度过艰难期。”严律咬着烟,声音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先是王姨这样儿的,后来出来了个赵红玫。以前的老讲,聚人气儿的村里每过十几二十年都会出个守村人,这类人要么残疾要么是个傻子,在村里游荡,吃百家饭,帮百家工,自然也就守着百家安稳太平。”   董鹿倒是很懂这些风俗传闻:“这我是知道的,早些年村里还会集体供养这样的人,觉得这样的人在就算是个象征。”   严律点点头:“王姨受不了闲言碎语离了村搬走,赵红玫如果将来不在了,其实还有徐盼娣。但现在徐盼娣死了,我寻思赵红玫八成也没什么活着的意思了。”   “这地方并不养人,也或许是人不养人。”薛清极笑道,“大阵本就破损严重,现在更是没法压制四方孽气,这村子或许再过不久也会消失,只是未必是像我那时整村死光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招来严律一瞥也并不在意,神情十分泰然自若。   严律瞪完这疯子,自己也觉得没劲儿:“这些年我也算见过不少这样的地方了,不需要死光,各种情况之下导致老的死小的死,掐头去尾,中间的适龄人在这儿待着没盼头,散光了也是迟早的事儿。”   薛清极见他兴致不高,沉默着走了几步,开口低声道:“命数虽说早已写好,但走至结尾时脱离出来想想,又很难不觉得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将自己引向这个结局。妖皇无需感叹,人死人走,皆是选择。”   两人说的声音不大,说到后头也不再是小堃村这一方土地的事情。   董鹿等人却逐渐没了声音,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小辈儿们心中起先还是惋惜与不甘,甚至还有些愤世嫉俗的恼怒,听到后头不知道怎么着,忽然就有了些怅然。   这种怅然的感觉十分复杂,让人无法细细琢磨。   也没留给他们琢磨的时间,走在前头的严律就停下了步子:“到了。”   周家那在村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小院儿出现在几人面前,院内十分安静,大门前的挂灯还亮着霜白的光,将大门上一把大锁映得格外显眼。   原本应该守在这附近的黄德柱却没了踪影,几人在正门前观察片刻,见虽然仍有梦孽在附近活动,周家院中却并没有被侵扰的迹象,这些梦孽似乎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怎么这么安静,不是说又吐又嗓子疼吗?难道周栓没有?”孙化玉小声问,“屋里也没亮灯,窗户也都关着。”   隋辨愁眉苦脸:“二半夜的都睡了,谁开灯开窗户啊……严哥?哪儿去?”   严律在前门停顿了一瞬,被孙化玉的一句“窗户关着”提醒,猛地想起之前在周栓屋里时看到的窗台上的痕迹。   来不及跟其余人解释,严律径直绕去屋后周栓屋子所在的位置,果然瞧见了之前见到的那扇窗户。   几人紧随其后赶来,手机灯光朝那边儿一打,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通往周栓屋子的窗户大敞四开,一个人趴在窗框上,半拉身子垂在外头,扎了个小发髻方便装大师的发型让人一眼就认出这是谁。   “黄德柱!”肖点星大惊,见数道灯光打过去他都没有反应,不由心里咯噔一声,“他……他是不是死了?” 第30章   黄德柱露在外头的上半身满是尘土, 估计是经历过一场打斗,两条胳膊软趴趴的垂着,生死不明。   隋辨和肖点星顿时吓得够呛, 孙化玉急忙要上前查看,却被严律拉住了。   严律将嘴里的烟头取下,隔着老远弹飞到了黄德柱身上。小小的烟头划过,半道窜起一股小火苗, 灵火一打在黄德柱的胳膊上, 几人就瞧见他小幅度地抽搐了一下。   “还活着。”严律紧皱的眉头略松了松,没死就行,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跟老棉开这个口, “先别急着上。隋辨, 你过来。”等隋辨屁颠颠凑近了,他才继续道, “你想个什么阵,把这儿给我困起来, 里头的逃不出去外头的进不来。”   隋辨表情十分茫然,看看严律又看看薛清极, 见这二位前辈竟然都理所当然的模样, 挠着头道:“我只会困灵锁魂一类的,但要是寻常的人怎么挡在外面……这我还真不会。”   薛清极笑道:“小堃村这一处已牵扯了妖、修士、孽灵与普通村民,既要起困守的阵, 便不能局限于灵与魂了。曾有人对我讲过, 用阵的最高境界是随手便摆,随心而设, 你或许可以试试。”   隋辨听得直点头,甚至有点儿激动:“那我试试!”说完提着自己的小工具箱开始绕着周家大量, 考虑怎么布阵。   能说出这话又能让薛清极记得的人,严律知道多半是他那个早死透了的师兄。   严律其实对薛清极这位师兄的模样已记不大清了,但模糊觉得隋辨这傻了吧唧谁都能骗他几回的样子确实跟薛清极那师兄有些神似——薛清极以前就是这么坑他师兄的,连这“我为你好”的笑都没变过!   安排好隋辨要干的活儿,又让董鹿和肖点星等人分头从不同方向靠近黄德柱,以便屋内真有什么东西出来时堵截。严律则径直朝着黄德柱那边儿走,走了没两步,一侧脸儿瞧见薛清极就跟在他身边儿一块儿走。   见严律看自己,剑修表情十分无辜,装模作样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妖皇先请。”   这人是压根儿不服从严律安排的,严律也懒得再跟他多说,咬上烟快步靠近黄德柱。   黄德柱刚才挨了严律烟头的一弹,虽然有所反应,却仍未苏醒,等严律和薛清极走近了也没动静,直到严律把手放到他鼻子下探了探鼻息,妖皇的脸色才终于缓解,低声道:“估计是被迷了眼了,这窝囊玩意儿,得让老棉领回去再好好教教。”   薛清极正从窗外看着漆黑无声的房间,听到严律这话却翘了翘嘴角。   打从弥弥山时起,严律手底下的那些人就没少听妖皇大人的嫌弃挤兑,但下回出事儿了也还是妖皇跑来给擦屁股,山上的妖早就学会不把严律这些“狠话”往耳朵里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严律还是这模样。   严律并不清楚薛清极心里的嘲笑,见黄德柱气息平稳,伸手便要将他从窗框上给薅下来。   手刚一搭上他后背,便觉得有水珠落在手背上,传来“嗒”一声轻响。   严律和薛清极同时抬起头,从另外方向聚拢过来的董鹿和肖点星隔着一段距离见二人的动作,不自觉地也抬起视线,正对上一个从窗框上方倒吊下来的人头。   黑夜中看不清那人长相,只能分辨出这人是从屋内房顶上倒着下来,趴在窗口直勾勾地看着下面的人,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竟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只有口中流出口水,正滴落在严律的手背上。   这模样过于恐怖,所有人一瞬间都头皮发麻。布阵归来的隋辨猝不及防见到,顿时“娘啊”地叫了一声,当即把自己的眼镜拽了下来:“早知道我就不新配眼镜了,看的太清楚今儿晚上被吓了两三回!”   薛清极几乎在看清头顶倒吊之人的同时就已扫出一道剑风,那东西反应极快,像蜘蛛般立刻平移着缩了回去,随即便有数道藤蔓似的枝条自屋中猛然刺出,朝着严律和薛清极的面门打来。   两人立刻一左一右躲开,严律还不忘把黄德柱一道拽走,抬手将他甩给了赶来的隋辨。   黄德柱被他跟拽麻袋似的拖走,又像是被丢包袱地丢出去,撞在同样在体力活儿方面是个“窝囊玩意儿”的隋辨怀里,俩人一道摔在地上,黄德柱的额头磕在泥地上,登时哼唧出声。   “没死!”隋辨揪着黄德柱的领子来回晃,对肖点星和董鹿惊喜道,“好像是被梦孽迷住了,疼痛一刺激就快醒了!”   说完立刻给黄德柱来了两巴掌,边抽边喊“醒醒”,可怜黄铸道人一晚上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儿,人还没醒,身上倒是多了好几个巴掌印儿,挨了十七八下才有了点儿意识,“哎呦哎呦”地醒了:“谁?谁打我?我在哪儿?”   没人有空回答他的问题,严律和薛清极躲开一击,各自削掉屋内伸出的藤蔓,这几根怪模怪样的东西掉落在地仍在抽搐,几人定睛一看,这哪儿是藤蔓,分明是一根格外长的肉条,顶端还生着五根指头,肉条上还横七竖八地长着一些略细的“小手臂”,   “秽肢!”董鹿惊叫,随即又道,“赵红玫!”   这东西正与之前赵红玫体内生长出的秽肢相同。   屋内肉藤蔓被斩落,严律与薛清极也借着这空挡看向屋内,肖点星这会儿相当机灵,掏出手机来,站在不会碍事的距离处举起照亮。   黑咕隆咚的屋内终于涌进些许光线,严律这才看清屋内的情景。   刚才他便觉得屋内墙壁不大对劲儿,还以为是梦孽留下的幻觉仍未消散,这会儿借着光才看清,墙壁上竟布满了那些秽肢藤蔓,蛛网般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屋内几面墙壁,缓慢地蠕动着,像是整个屋子活了起来,看得人略感恶心。   秽肢细密地编织缠绕在一处,在屋内活造出个巨大的锥形肉茧,一头连在屋顶,一头固定在地板,周栓被裹在肉茧中,只露出一张铁青发黑的脸来,眼半梦半醒地睁着,唯有嘴巴大张,正有一股股黑烟似的孽气正往他嘴里灌。   董鹿原本是拿出了枪一类的纸器,见到屋内场景倒吸一口凉气,又赶紧挑选出另外的法器:“我的老天,这简直是盘丝洞里的场面!这孩子还活着吗?”   刚才倒吊在房顶的人影找不见了,但严律不敢再浪费时间,和薛清极前后脚翻窗而入:“我跟他先进,你们在外边接应!”   董鹿等人应声。   一落地便觉得脚底柔软,严律低头看了看,正踩在那些肉色的秽肢上。   “颇有趣味,”薛清极看看脚下,又看看四周,笑道,“仿佛是在一个肉做的房内,在内脏中走动也不过如此吧。”   严律摆摆手:“快别说了,竟然有点儿想吃毛血旺了。”   薛清极奇道:“妖确实是有看到冲击画面血腥场景便影响神经的问题,只是我一直想不通,怎么你被刺激到的总是食欲?”   妖族是顺从自身欲望的那类,经常被刺激性的事物刺激到情绪,所以时常会发生越战越疯的状况,也有沉溺于性的情况,而严律却总是会食欲大开,感到饥饿。薛清极早就知道他这毛病,只是没想到现在这妖味觉都没了,竟然还没改了这问题。   窗外传来肖点星的呕吐声,董鹿也语气发虚地打断二人:“二位,二位!站在厕所讨论吃巧克力一样的事儿咱能等等再说吗?”   屋内墙壁上的秽肢似乎知道有了侵入者,蠕动的速度逐渐加快,严律和薛清极嘴上闲聊,手中却已握住了刀与剑,将从四面攻来的秽肢默契斩落。   严律看了眼薛清极,后者心领神会,手中长剑挥动更快,剑光密密,将严律那边儿的秽肢一并劈开,给严律创造了一个接近肉茧的时机。   周栓虽面色铁青,但仍有呼吸并未死亡,严律借着薛清极制造出的空隙闪到肉茧前,劈刀便要将周栓从这秽肢制作的瘤子中挖出。   却听见窗外刚清醒过来的黄德柱大叫:“祖宗别碰那玩意儿!”   他话音刚落,严律眼前的肉茧便自行裂开,露出一个女人来。   女人两手环抱着周栓,背后几根秽肢已和周栓连在了一处,难怪这肉茧如此巨大,原来是为了裹住她和周栓两个人。   女人看到严律和薛清极,咧着嘴露出个没有什么意义的笑来,口水从嘴角流下,说话时含糊不清:“神仙……看!我马上也要当神仙啦!”   这人正是之前失踪了的赵红玫!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不见,她的秽肢竟然已经和她这个人融为一体,为她所驱使了。   “真的是赵红玫!”隋辨扶着黄德柱起身,“她怎么……怎么这样了?真的是她做的,周家和徐家的事儿都是她做的……”   黄德柱身形摇摆,显然还没完全恢复,虚弱道:“我本来蹲守在周家门口,忽然起了大雾,我知道不妙急忙破了幻境追进周家,就瞧见这女人跟个蜘蛛侠似的攀岩走壁,周围梦孽不仅不骚扰她,反倒还替她阻拦我似的……我眼见她开窗进去,临走还给了我一大耳巴子,当时我就晕了。晕之前还看到她抱着周栓,身上那些东西跟蜘蛛丝似的一圈圈缠起来……”   哪怕是寄生也没有这么快的速度,严律心中暗惊,瞥见薛清极的脸色也不大妙,明白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和其他被寄生后已经没有了太多意识的人不同,赵红玫很明显还有强烈的自我意识,甚至还能辨认出严律和薛清极,放缓了秽肢攻击的速度。   严律不忍直接伤害这女人,用刀挡开一击后厉声问:“赵红玫!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赵红玫搂着周栓嘿嘿笑道,“在救我女儿!偷偷告诉你,天道是最公平的,就跟秤似的,秤你们知道么,这头重了那头就要加东西,那头轻了这头也要减,所以这些不值钱的坏人死了,盼娣、我妞妞就能回来啦!”   薛清极一早就已发现赵红玫不大对劲儿,此刻赵红玫的理论竟然与当时他哄骗时说的一样,薛清极竟然相当赞同地点了点头:“颇有道理。果然是那位‘神仙’告诉你的?”   赵红玫见有人理解自己,立刻高兴起来,四周的秽肢动得更快,周栓与她相连的那些秽肢扎得也更深了:“神仙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个屁!”严律咬着烟皱眉骂道,一刀将几条秽肢斩下,灵火在断口处毫不留情地燃烧,“哪儿来的邪门歪道,胡诌的你也信!也是他告诉你下水献祭自身,引孽气寄生?”   赵红玫眼神仍旧疯癫,但却好像能听得懂话了,又重复一遍:“神仙什么都知道!我向他磕头,我磕头,求他帮我给我神力,他就给了。神仙说上神最好了,最慈爱,而且特别喜欢某类人……比如我和我女儿,我俩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只要我把这些不值钱的人清理了,我女儿就能回来,还能跟我一起长生,以后就不是凡人了,就跟电视上演的一样上天了,要当神仙!”   她这话颠三倒四,却有几点说的到了位。一是她和徐盼娣确实和常人不同,赵红玫是天生的灵种,而她女儿徐盼娣也是有修行天赋的。二是从某种特别的角度来说,上神确实是有所偏爱。这一点让严律的头疼了起来,心中五味杂陈,最后滋生出一股愤怒来。   隋辨和肖点星急得够呛,隋辨眼泪都急出来了:“你好傻!天道无情,你我都是凡人,就算是修行过也就是那么点儿寿数,既然天道讲究平衡,那哪儿会有这么便宜的长生!我们不过是修行延续了那么点儿寿命,就或多或少有残疾、命途多舛、亲人离丧等等代价,更何况是长生!”   薛清极猛地回头看了隋辨一样。   这小孩儿虽平时一副傻兮兮的模样,没想到却看的如此透彻。   这一眼看完,薛清极的目光又落在了严律身上。   妖皇嘴里的烟头亮着一团暗红,眉间折痕略深,却并没有太多表情。   赵红玫不回答隋辨,自顾自地继续说:“神仙说了,活上千年都可以……千年,我和妞妞可以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成了神仙就没人敢再欺负我们娘儿俩,徐家那俩老家伙、这个见死不救的孬货,都别想欺负我女儿!”   她口中“活上千年”四个字让严律的脸色微变,脑中正琢磨这茬儿到底是不是跟自己有关,便见一击剑光凌然而出,直接削掉那肉茧的一大块儿下来。   “留神儿!”严律看向薛清极,“她要出了事儿,咱什么都问不出了!”   薛清极脸上仍带着点儿笑,眼底却闪过寒意,手中唐芽的剑剑鸣不停,剑光如星芒落下般刺进肉茧,低声道:“她已听不进人话了,我破开她周遭秽肢,你将这孩子与她的连接处用灵火烧毁,或许还有得救。”   孙化玉也终于赶到了窗边儿,探头看了一眼便大惊:“年儿说的没错,周家这孩子再这么下去就废了!要赶快封住他的经脉,阻止孽气进一步侵扰!”   严律和薛清极不再多言,各自对赵红玫制造出的肉茧进行强行剥离,董鹿和肖点星也自窗外进行助攻,却发现肉茧中周栓神色痛苦。   赵红玫虽疯癫,却执念深重,周遭的攻击反倒加速了她对周栓寄生的速度。   眼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严律对窗外吼道:“董鹿,符爆!”   董鹿立刻将一只纸器拿出,以血为引化出一只怪模怪样的手榴弹,叫了一声“严哥小年注意了”,便直接将这东西扔进了屋内。   这玩意儿以碰到秽肢便炸裂开来,灵光爆裂,几十张符纸炸开,迅速附着在周围的“肉墙”上,赵红玫短暂地痛叫出声,但很快,符纸就随着秽肢的扭动而逐一剥落燃尽。   “完啦,”董鹿难得惊慌失措,“没想到这地方太脏,我的符爆的强度可能不够啊!”   她刚说完,便见薛清极左手接了几个复杂的印指,随后一扫剑身,数道不同以往的剑气随着挥剑的动作迸射而出,按方位扎进几处符纸内,强行将其固定在了肉墙上。   严律手中长刀隐去,拿下烟头来,用附着了灵力的右手拿着以便于灵火的燃烧,随后一把按进了墙壁上。   “这地方能烧起来灵火吗?”肖点星问道,“不是说孽气太重,灵火是烧不干净也不好点燃的吗?”   “我的灵力是他最好的燃料。”薛清极用目光检查了四周灵力凝成的剑气是否已到位后,才看向严律,却见严律动作猛然一顿,薛清极愣了愣,“妖皇?”   严律抬眼看他,声音略有些不对:“……确实,幸好今天是你在。”   薛清极鲜少听他说这类话,目光一转看向严律的右臂,只见那按在墙上的右臂上的皮肤竟显出些许被反噬的焦痕。   赵红玫的身上竟然也被种下了针对妖族的术法。   严律右臂发困发酸,深知反噬已有了效果,只是他痛感不灵敏才略显迟钝,却仍不肯把手收回,妖族死斗的劲儿上了头,原本已弱了的灵火竟被强行催动,幽光大盛,赵红玫秽肢被点燃,嘶吼不断。   “妖皇!”薛清极在火光中喊出声,语气全没了一贯的温和,竟显出和赵红玫相似的疯癫愤怒,“严律!”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着起的灵火打断。   屋内本就地方狭窄,借着薛清极灵力化作的剑气,严律的灵火几乎是沾上就着,呼啦啦直接将房间充满,屋内的大肉茧和妖皇剑修都埋在了火中。   隋辨等人在窗外严防死守,被这猛烈的火光吓得够呛,却在火中隐约看到严律的位置模糊出现一头巨兽的轮廓,和严律本人的身形重叠。   那巨兽只是个虚影,却比胡旭杰的原身带给人的压迫感强了数倍,一闪而过,只感觉多少好像有些像神仙志怪古籍上才会画的那类巨狼,扫过的长尾却更飘逸,长毛如火焰般飘动。   只看一眼,窗外几人便心中巨荡,仿佛自渺小处窥见上古巨影,惊惧与敬畏一同在心中腾起。   黄德柱更是直接发出一声兽类才有的尖叫,脸上“刷”地冒出几根鼠类的胡须,两眼吓出了竖瞳。   窗外几人吓得够呛,再看薛清极,见他站在原地,看向火光中巨兽一闪而过的虚影,表情闪过些许怀念,毫无半分惊讶。察觉到窗外几人的视线,薛清极回过头来,反手挥出一道剑气,剑气带动着屋内灵火,遮蔽了窗口几人的视线。   “他怎么还不让人看呢?!”肖点星懵了,“不过是原身而已,谁不想看看妖皇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时间隋辨等人只能看着屋内火光听着赵红玫的嘶吼干着急,突然听得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鸟叫,竟与前段时间在求鲤江边听到的一模一样!   屋内赵红玫的嘶吼听了,数秒过后,一个浑身秽肢舞动满身灵火的人从窗户里冲出,怀里竟然还抱着周栓,直接将窗口的隋辨等人撞开,径直奔着一个方向逃窜,眼瞅着要跑远了,黄德柱挣扎着想阻拦,却见赵红玫狠狠撞在了一个透明墙壁上,直接摔倒在地。   她撞过的地方闪过一片金色灵光,灵光像水波般扩散蔓延,显出一个元宝形状的巨大轮廓,把周家连同这些人一起囊括在了元宝里边儿。   “这是?”黄德柱懵了。   隋辨从地上爬起来,兴奋道:“是我从杂书上学来的守财阵,跟保险箱一样,是以前的修士们为了保护自己的重要物品的,我寻思能不能给扩大了用,没想到真的好使!现在咱们都被关进来啦,外边儿的也进不来!”   赵红玫眼见无法逃脱,立即扭身,她脸上恨与悲交加,让那张疯狂的面孔更加狰狞,已将几人认定成了阻碍,身上秽肢暴涨,冲着几人袭来。   “外边儿的是进不来了,”肖点星急忙用剑抵挡反击,手忙脚乱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也逃不了啊?!”   隋辨拍拍脑袋:“哎呦,忘了!”   好在没人有空跟他计较这个小失误,能困住赵红玫已经是赚到,董鹿等人也立刻加入战局,配合肖点星击落秽肢。   肖点星虽然干不过太厉害的角色,但用灵力御剑斩落秽肢还是做得到的,他这几天不知不觉好像又向前跨了一个台阶,之前稍微用剑就有的阻塞感减轻,还有余力观察起四周,余光瞧见刚才赵红玫奔去的方向不知何时汇聚起了不少梦孽,似乎很想进入阵中,而梦孽聚集的房顶上好像好落了几只鸟,他还未来及的细看就不见了,不禁觉得是自己眼花。   “点子,让开!”身后传来董鹿的招呼声。   肖点星立刻侧身让开,便见一条长鞭被董鹿甩出,长蛇般卷住了赵红玫,死死缠绕着她,硬生生将赵红玫给拖倒在地,周栓也落在了一旁。   董鹿手里拽着鞭子,额头渗出汗水。这鞭子是正儿八经炼器出来的法器,是她家里的传家宝,只是驾驭起来十分艰难,耗损也很严重,用得不好反倒添乱,因此现在才敢拿出来搏一搏。   屋中的灵火也终于熄灭,先走出来的却是薛清极,他从窗户中翻出,先看了看赵红玫,见她已被制住,这才回头对窗内皮笑肉不笑道:“妖皇耗损严重,年纪大了不好再如此鲁莽,可需要搀扶一下?”   严律翻出来一半听到下半句,好悬没气昏过去,见薛清极还真像模像样地伸出手作势要扶,他一爪子把他挥开,自己翻出来稳稳落地,没好气儿道:“你顾着你自个儿吧,废成这样了还要在灵火里刨那肉瘤子,当我没瞅见你脚下拌蒜差点儿摔倒是吗?”   “二位哥哥,”肖点星有气无力道,“你们都是大佬,能不能过来管管这疯子?”   严律和薛清极没在嘴仗上争出个高低,各自背手插兜地走到赵红玫身边查看。   赵红玫被鞭子困住后似乎失去了力气,躺在地上无法站起,眼中血丝暴起,口中大吼大叫道:“都该死、该死!恶有恶报!恶有恶报!”   “哎,要是能救下,还是救救她吧。”董鹿神色疲倦,又解释道,“我们家这个鞭子,可以将孽气暂时困住不外泄,但只有一时,现在要想想其他的处理方法。”   说话间赵红玫身上的秽肢纷纷枯萎,似花瓣般从她身上剥落。   严律从未见过这状况,准确来说他基本没见过自己献祭后几乎和体内寄生部分相处如此和谐的人,赵红玫仿佛已不再把自己当做人,她已甘心化为一只活着的孽灵了。   薛清极上前两步,一手刚伸到赵红玫额头想要试探她现在被寄生的程度,一团肉眼可见的孽气便从赵红玫身上窜出,直接顺着他的手指钻进他体内。   “别挨她!”严律眼疾手快将他扯开,用古语道,“你魂体残缺,最吸引孽气自己不知道吗?”   薛清极搓着自己的手指,略显惊讶:“我是知道,但没想到她这孽气如此迅速。仿佛是冲着我来的。”   见薛清极也无法上前,孙化玉赶紧过来检查。他将赵红玫翻过来仰躺,只见赵红玫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咒骂的声音停了,浑身瘫软眼睛上翻,好似中邪,身体不断抽搐,牙关却咬得死紧,似乎在忍受极强的痛苦。   “她这是怎么了?”董鹿大惊,“我这鞭子没有用全力束缚啊!”   孙化玉来不及回答,急忙施针,并用自己的血在针上一一点过,又借了其他人兜里剩余的黄纸画了个简易的符贴在赵红玫的胸口,忙完已满头大汗,顾不上擦:“她不对劲!”   “真谢谢你啊,你要不说我们都被蒙在鼓里。”肖点星道,“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你能不能一口气儿说完了?!”   孙化玉道:“我刚才以针探其体内孽气,发现孽气的走向非常古怪,好像都在涌向她的心脏。你们也知道,寄生就是要寄生整体的,魂与身体两头均匀兼顾,哪有朝着一个地方变动的,这样下去她的心脏迟早要糟——”   话音未落,赵红玫又挣扎起来,孙化玉惊道:“不好,我的针竟然不能完全封住她自身灵力和孽气的运转,她好像是自己要这么做的,我封不住!”   赵红玫越挣扎就越面色痛苦,严律准备实在不行就尝试以自己的灵力压制,还未行动,却感到胳膊被薛清极拉了一把,回头正对上薛清极的双眼。   那眼中浮动着复杂情绪,拉他的动作也只是一瞬,顿了顿,便缓缓放开。   严律愣了下,正要问他是怎么个意思,便听见几个小辈儿们叫起来。   一团半透明的影子从董鹿装转笔刀的背包中钻出,磕磕绊绊地凑上前来,正是徐盼娣。   徐盼娣早已泪流满面,并不惧怕赵红玫现在凶狠疯癫的样子,只想扑进母亲怀中,却发现一靠近赵红玫,自己就因承受不住她身上的孽气而更加虚弱。   “你现在上去,大概只会成为她体内被寄生部分的食物罢了。”薛清极彻底松开了严律,垂下眼看着徐盼娣,温声道,“这并非她本意,只是被寄生后,许多行为和想法便由不得自己。她只想为你报仇,哪怕你永远都回不来了。”   奇怪的是赵红玫原本应该是可以看到魂魄的体质,这会儿却好像唯独看不到女儿,双眼空洞地盯着头顶的毛月亮,牙关咬得太紧,发出轻微的声音。   徐盼娣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努力在赵红玫眼前挥舞双手,强撑着虚弱的灵体连蹦带跳,她努力说话,却因舌上那个古怪的印记而发不出声,只能无声地喊着妈妈。   这娘儿俩一个为了女儿献祭自己给孽灵,一个为了母亲魂体迟迟不肯散去,如今重逢,却是这个局面。 第31章   小堃村一片死寂, 刚才黑夜中的鸟鸣也已彻底消失,除了赵红玫急促粗重的喘息外,周遭无人出声。   徐盼娣张着嘴大哭, 声音却无法传出一星半点儿,只有眼泪大颗落下,她看着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赵红玫,眼中尽是绝望。   “为什么看不见啊?”肖点星茫然又急躁, 恨不得拉起赵红玫把她的脑袋对着徐盼娣的方向, “你再看看,你不是灵种吗?你好好看看,你看看那是谁!”   赵红玫却根本听不进任何话, 被鞭子捆着在地上痛苦地低低喊叫。   几个小辈儿束手无措, 连黄德柱也懵了,他一老堂街混的妖也没见过这场面, 不由小声跟严律道:“那个,祖宗, 这娘儿俩是啥情况?这也太惨了,虽说之前乱七八糟的出了那么多事儿, 但我看这小孩儿挺无辜的, 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好歹让这颠婆见见闺女?”   严律咬着烟看了看赵红玫,又检查了一下徐盼娣的情况, 心中大概有了个想法, 皱眉道:“这母女二人身上似乎有术或孽灵之类的外力影响,指使赵红玫体内灵力滞涩, 被蒙了眼,越想看到的反倒越看不到。”   他对孙化玉使了个眼神, 后者反应了一下才“哦哦”地点头,将赵红玫从地上扶着坐起身。严律踱步过去,抬手正要覆上赵红玫的头顶,手腕却被一把抓住。   “妖皇难道不清楚自己是什么状态?”薛清极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做,一把就薅住了严律的手,用古语似笑非笑道,“你已并非当年强悍,如今不过是个活得久死不了的老妖怪罢了,倒真把自己当成神仙了?”   严律听到“老妖怪”三个字,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反手将手腕一转,反握住了薛清极的腕子,看他的眼神儿也带着妖族才有的蛮横,同样用古语道:“少说两句憋不死你。我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是不如以前了,你难道还以为你是那会儿能跟我叫板的‘小仙童’吗?”   薛清极这身体的握力远不如他千年前,被严律反攥,嘴唇也微微抿起。两人互相紧把着对方的手腕,如同掐着对方的名门,都用了十足的力道还不愿放手。   周围小辈儿听不懂这两人在说什么,只感觉到两道威压压得人不敢多话,还是隋辨没心没肺地问:“严哥,你是不是又要拔孽?要不让我试试,怎么拔的你教教我!”   严律和薛清极一回头,就瞧见隋辨挺着胸脯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旁边肖点星也跟着凑过来,显然是也觉得自己能胜任一下。   严律被隋辨这狗样子噎了一下,看看隋辨又看看薛清极,心想这俩人也都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怎么前者缺心眼儿到了这地步,后者却黑心肝儿到了那个地步。   “你?你省省吧,你家老爷子坟位旁还暂时不需要多出你来。”严律毫不留情地给了隋辨一盆冷水,继而回头对薛清极略放了重音道,“撒手!你小子还真觉得我会先认输吗?!”   妖皇大人天生好狠斗勇,连这会儿的捏手腕都成了个较劲比赛。   薛清极眼中的冷意散了,竟缓慢地涌起点儿无奈来,想想年严律始终都这幅油盐不进气死人的样子,顿时又多出几分恼怒。   撒手就撒手!   剑修一个甩手,把严律的胳膊甩得差点儿没转一圈儿。   “……”严律惊了,嘴里的烟都掉了下来,“你有病吧?你今年三岁啊?!”   薛清极自认给了严律一记狠的,膈应了妖皇一下,顿时心情又好了不少,脸上重新有了笑模样,继而将剑拿出,将自己的指尖划破了两道。   他这动作太快,严律都没反应过来:“干什么?”   “为了我们有心无力、有勇无谋的妖皇大人分担一二忧愁。”薛清极将血抹在赵红玫的眼皮上,左右眼各点了个对称的简易符文,这才用舌尖舔掉指尖上的血,冲严律笑道,“以我的血开她的眼,妖皇无需全身拔孽,只需将灵力与我的血符呼应便可。”   董鹿奇道:“竟然还能这样操作?下次我也试试,总不能一直让两位干活儿。”   他们这几个小辈儿最近始终跟在两人身边,对这二人已经足够佩服,闻言立刻点头。   严律一晚上被薛清极挤兑来挤兑去,这会儿当着几个小辈儿直勾勾的视线,实在是懒得再跟他废话,也不问薛清极这方法是否可行,便直接将手按在赵红玫的头上,灵力压进她体内,集中在眼周围。   赵红玫原本闭着眼在哆嗦,此刻猛地一颤,倏然睁开眼来。   她茫然地看了看周围,随即便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徐盼娣,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扭动身体朝着徐盼娣挪动。   因为过于激动,赵红玫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徐盼娣发现母亲竟然真的能看到自己,也尝试着向她靠拢。   纯净的魂体一靠近赵红玫,就立刻像是靠近了什么火源,徐盼娣伸出去想要触碰赵红玫的手立刻开始冒烟,原本就发虚的轮廓也跟着模糊了不少。   “你不能靠近她,”孙化玉低声道,声音中带着惋惜和同情,“她已被寄生,与孽灵无异。你贸然上前,要么被吞食同化,要么就魂飞魄散。”   徐盼娣站在原地悲切地看着赵红玫,不断落下泪水。   赵红玫也不知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见女儿似乎被自己伤到,顿时愣住,身体也不再上前,好似泄了劲儿般不再反抗扭动。   薛清极温和简洁地对赵红玫道:“你靠近她,她就会彻底消失。”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但却是真的。赵红玫反应了好几秒,不理解地摇头:“不可能,不会的!我是神仙,我已经快是神仙了!不该是这样的……”   她越说声音越低,茫然地看着徐盼娣,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严律叹了口气,对董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尝试着将长鞭松了一些,见赵红玫不打算逃跑,这才彻底松开。   长鞭一收回,赵红玫就立刻直起身来伸出手臂,其余人以为她又要反抗,迅速戒备,却见赵红玫并未将孽气扩散,也不生长出秽肢,只是隔着老远,将手对着徐盼娣小幅度挪动。   她在隔着这么远抚摸自己的女儿。   赵红玫咧着嘴笑起来,喃喃道:“我现在是神仙啦,妞妞,以后你就有个神仙娘,不是疯子娘了。以后没人敢欺负咱娘俩了,神仙什么都能做。”   徐盼娣流着泪摇头,她虽然年纪小,但却生来聪慧,已经大概明白赵红玫这并不是什么成仙,反倒更像是走了邪路,心里急得要命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母亲连连比划。   这会儿赵红玫也瞧出不对劲儿了:“你怎么不说话?妞妞,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啦,也不回来看我,神仙说我成了神仙你就来了,现在我是成神仙了吗?”   徐盼娣伸出舌头,指了指自己的嘴,摇摇头。   “她的舌被人封住,没办法说话了。”隋辨不忍心看这娘儿俩再这么你比划我猜,轻声对赵红玫解释,“她这段时间不出现,也是因为太虚弱。正常的魂儿到了这个时间早就离去投胎了,她这样一直逗留,迟早会出事的。”   赵红玫痴傻地坐在地上看着徐盼娣,好像这世界上就只剩下这个小小的魂魄,其他人的存在她都已不在意。   徐盼娣也抹着眼泪跟母亲做口型,但她这妈本就是个疯子,能说这么多话已经算是不错了,指望她看口型也确实强人所难。   严律一手还覆盖在赵红玫头顶,这女人好似知道是他和薛清极让自己开的眼看到了孩子,所以毫不反抗。他心里叹息,见这娘儿俩要这么下去,今儿晚上是别想有个进展,想了想:“黄德柱,你说之前在这附近也被梦孽迷了眼,那你破幻境后那些孽灵还有留下的没?去,给我找两只过来,坎精的手段我是知道的,老棉肯定也教过你们。”   黄德柱愁眉苦脸不大乐意,但看看这倒霉蛋娘儿俩,叹口气,扭头拐去周家正门附近,在地上某处跺了跺脚,人“刷”一下就窜进了地里。   “我靠!”肖点星道,“土拨鼠!”   薛清极没绷住,笑了一声:“倒是形象。”   严律没好气儿:“一会儿他出来抽你俩我可不管。”   肖点星赶紧闭嘴,旁边儿董鹿问道:“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了?”   “算吧,死马当活马医呗。”严律道,“我看你们也没什么好办法。”   说话间黄德柱又从土中浮了出来,两只手聚起灵气各抓了一只原本已经被他打得半死的梦孽。   梦孽本身没什么攻击力,被破了幻境后轻松拿捏,黄德柱径直将两小只梦孽拎过来按在地上:“我是打洞出的幻境,地下没有梦孽活动的踪迹,所以才好走出来,这俩就是我顺道塞在洞里的,正好拿来用。”说完摸摸兜,“坏了,出门没带家伙事儿,你们谁过来把这俩孽畜给刨开?”   董鹿抽出匕首走过去,按照黄德柱的指使将两只孽灵开膛破肚。   她的匕首本就是法器,把两只梦孽疼得直抽搐,消散前竟各自从吐出一口紫蓝色的轻烟。   烟雾如梦似幻,像小学门口小卖部卖的劣质闪粉,飘荡着浮起,眼看就也要散开,黄德柱眼疾手快,一只不知何时已变成原身的爪子伸出,跟拽着什么东西似的引导那团烟雾走向徐盼娣。   几个仙门小辈儿都看蒙了,严律点着嘴里的烟解释:“这气儿是梦孽迷人眼时用的东西,算是孽灵异变出的能力。坎精这一支儿是打混战时期就延续下来的,善长用自己的灵力和皮糙肉厚的身体诱导少量这类异变的东西,不过因为谁都不想跟孽灵有接触,所以用得不多。”   董鹿的脑子转的很快,恍然大悟:“这是想用梦孽夺人记忆制造幻境的方式让徐盼娣跟我们沟通?”   “我们这支儿的这个手段还算小把戏了,听说其他族有更厉害的,老棉说以前有的妖可以生吞孽灵,暂时借用孽灵让自己的力量增强,那才能耐呢,那会儿的妖族是真风光。”黄德柱感叹,到了徐盼娣跟前儿,语气又放软了,跟哄小孩儿似的说,“小妹妹,这东西到了你身上,就能把你记忆里发生的事情显现出个七七八八,我虽能控制着强度,但这玩意儿搁谁身上都不好受,你能忍吗?”   徐盼娣一听是能让赵红玫也看明白的法子,当即就点头同意,甚至主动站稳了,咬紧牙关一副“放马过来”的样子。   黄德柱诱导着那团气儿在徐盼娣的头上绕了一圈儿,这才放开。   气体消散而去,四周景象也随之一变,几人抬头环视,发现竟然来到了求鲤江畔。徐盼娣擦着眼泪,给几人指了个方向。   那方向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在江畔笑闹着跑来。   打头的小男生结实强壮,穿了双名牌凉鞋,正是周栓。跟在他周围的几个孩子经过董鹿辨认,是县医院的那几个孩子无疑。   周栓手里拿着个小盒子,走了两步拆开来,掏出那个原本属于徐盼娣的转笔刀,随手就把包装盒丢进江中。   跑在最后的小女孩儿个头矮小身形瘦弱,拼命追赶上来。   ——“把我的转笔刀还给我,那是我的”   赵红玫看到幻境中的女儿,顿时又坐直身体,死死看着眼前的场景,看周栓的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   幻境中周栓举着转笔刀,任凭徐盼娣怎么蹦跳都不给她,反倒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又不值几个钱,我拿回家玩儿几天就还你。”   说着又跑走,徐盼娣又急又气,闷头超前冲刺,虚影穿过严律等人的身体,也穿过伸开双臂想要拥抱她的赵红玫。   幻境中的徐盼娣像个发疯的小兔子,用头撞在周栓身上。周栓也没想到平时忍气吞声的徐盼娣会突然发难,被撞了吃痛,和徐盼娣推搡起来。   几个孩子在江畔吵闹,忽然有个最靠边儿的孩子脱离了队伍,傻呆呆地看着江中,朝着水里走。   严律他们立刻就发现这孩子似乎是被迷了眼。   果然,当其他孩子发现他的异样上前阻拦时,那孩子指着江中,呢喃着说话。   ——“江上浮着条大鱼,你们看到了没?离岸边还挺近,咱们把它捞上来带回家!”   包括周栓在内的几个孩子也看过去,也不知道是被他说的还是怎样,竟然都好像看到了有条浮在江面上的大鱼,就在岸边,仿佛伸手就能捞到。   周栓一手拿着转笔刀,也不管徐盼娣了,迷迷糊糊和其他同学一道朝着江里走去。   徐盼娣原本被推倒在地,这会儿看到几个同学不大对劲儿,也朝江中看了看,却什么也没发现,见其他人跟着了魔似的继续朝里走顿时急了起来,赶紧从地上爬起,冲到前边推着他们不让他们靠近水。   ——“你们在干嘛呀,哪儿有什么大鱼!我以前听村里王阿姨讲过,这江里有迷人眼的水鬼,专门拖人下水的,哎呀,别再走啦!”   就她这营养不良的小豆丁身体,怎么会留得住周栓这样块儿头的孩子,反倒被着了魔的几个孩子裹挟着靠近了求鲤江,一只脚踩进江边的水里,猛地感觉被什么拽住了脚脖子,惊慌地大叫起来。   江中伸出一只被泡的发白的手,皮肤油腻臌胀,是水溺子。   这水溺子力气奇大无比,拖着徐盼娣进了江里。   周栓等人被徐盼娣的惨叫惊醒,看到徐盼娣掉进江里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想要抓住徐盼娣的手将她拉出来。   没成想手刚伸出,就瞧见旁边儿浮起一团黑色水草似的东西,再一看,竟然是一颗辨认不清五官的人头。   求鲤江中伸出数个面部肿胀的脑袋,几条手臂冲着岸上的孩子们招手,好像在召唤他们下来。   几个小孩儿吓得连连后退,大叫着四散而逃,周栓在跑的途中还掉了只鞋子,手却下意识抓着转笔刀,奔着自己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江中徐盼娣的已不见踪影。   进入幻境的几人看了全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赵红玫却忽然暴怒,捶着地道:“不!不!不!是他把妞妞推下水的,是他推的!”   薛清极看赵红玫的表情不似作伪,低头询问徐盼娣:“这记忆是你的么?可有掺假?”   徐盼娣双眼含泪地摇头,又对赵红玫摆手示意真的是这样。   赵红玫始终在摇头,脑袋摇的如同拨浪鼓。   “看来是那位‘神仙’说的话让她更加怨恨。”董鹿所思,“只是扭曲了一个细节,就足以让这当妈的狠到这个地步。她不恨,就没有献祭自己的决心,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自然地驾驭体内孽气了。”   严律有些困惑,用古语询问薛清极:“求鲤江里的大阵已经废到这地步了?还没完全入夜,江里孽灵都敢上岸拽人了。”   “我也在想此事,”薛清极蹙眉,“我虽不善布阵,但觉得大阵不至于连江中孽灵都无法镇住,虽然江中每年都会淹死人,但这一次来的太奇怪。”   两人说话时,面前场景就已经随着徐盼娣的记忆再次变化。   徐盼娣再睁眼时已是个魂儿了,沉在江中无法脱离,周围水溺子的古怪骇人模样吓得她不敢乱动,只凭借本能缩在当年作为阵眼沉下的怪鱼石雕上,这片儿地方那些溺死鬼似的东西不大敢靠近。   她一边依附着这个石雕,一边也感觉自己似乎是被这个石雕带着的什么气息困住无法自由活动。   刚死的魂儿还有些不知所措,只敢围着石雕打转。   这石雕怪模怪样,更奇怪的是石雕附近三五不时会传来一声“咔嚓”的断裂声,却并非石雕断裂。徐盼娣找了一圈儿,才发现似乎是虚空中裂开了一条小缝,一开始特别小,还没有指甲盖长,存在的时间也很短,徐盼娣发现时已经又消失了。   但没过多久,那裂口又出现,徐盼娣困惑地伸手摸了摸,顿时感到被狠狠蛰了一下似的,慌忙又缩回,但下次裂口出现,她还是会忍不住好奇地摸一下。   徐盼娣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严律和薛清极却再清楚不过——那是空间罅隙,也就是境外境的裂缝。   这小姑娘的魂儿清澈纯净,竟在不知不觉中和作为阵眼而传下来的上古仙门石一起成了呼应,将这空间罅隙的裂口困在了江底。   薛清极恍然明白,自己在混沌中时忽然觉察到一个方向似乎有清明之感,他凭借这模糊的感觉不断靠近,本以为是境外境被大阵影响才开裂,现在想来,应当也有徐盼娣的影响,她毕竟也是灵气过人。   这一系列机缘巧合才将薛清极的那半个残魂从境外境里掏出,不至于让他一直沉沦在那虚无之中。   严律见薛清极神色复杂,多少也猜到了这其中的事情,沉默一会儿,用另一只手抚了抚薛清极的脊背。   江中一切混沌,徐盼娣尸体打捞上岸的当天夜里,赵红玫出现在了岸边。   幻境中的赵红玫光着脚,蓬头散发地在岸边站着,直勾勾地盯着江中,嘴里嘟嘟囔囔地喊着徐盼娣的名字。   徐盼娣努力想浮起,却始终无法脱身,只能露出半个脑袋看着岸上的母亲。   突然,从大槐树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慢悠悠地踱步到赵红玫身边站定,似乎是说了什么。   “这难道就是那个‘神仙’?!”隋辨惊呼,其余几人也同时联想到这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人身上。   但徐盼娣因离得太远而分辨不出那人的相貌,甚至连说话声音也听不清,只模糊觉得这人似乎和赵红玫说了什么,赵红玫突然跪在地上,对着这人“砰砰”磕头,磕得额头流血也不停。   徐盼娣心痛不已,挣扎着想要过去,却看到那个不知面目的人忽然转身,好像是发现了她,在徐盼娣浮出水面的瞬间丢来了什么东西,直至扎在了她身上。   进入幻境的几人都发出一声惊呼,赵红玫更是愣在当场。   只见幻境里徐盼娣重新跌回水里,再回神时舌头上已经多出那个印记,自此无法说话。   此刻赵红玫也跳入水中,徐盼娣眼见着周围的那些水鬼一个二个地奔着赵红玫过去,似乎赵红玫是个什么稀罕物件儿。它们抱着她妈妈,将自己的手伸进赵红玫的嘴里,赵红玫就跟吸面条似的将这些滑溜溜的水鬼的胳膊腿儿咽了下去。   无论徐盼娣在赵红玫身边如何挥手游动,两人之间似乎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原来赵红玫一直都是在女儿的注视下吸纳孽灵的。   徐盼娣目睹了赵红玫异变的全程,却无力阻止。   这窒息的感觉几乎将所有人包裹,肖点星和隋辨早已不知作何反应,严律在最开始就已经多少脑补出了这个过程,但看到这儿也还是别开脸,和董鹿一样选择不看。   只有薛清极依旧从容地看着,时不时还走近几步,想看的更仔细些,再回来时了然道:“原来如此,将赵红玫与女儿隔绝开,她的愤怒憎恨才会发酵,融合的效果也加倍变好。确实是歹毒的手段,硬拆一对连心母女,以此来谋求更优秀的寄生体。”   面前幻境再次轮转,徐盼娣麻木地在江中度过了两天,在第三天的夜里再次浮出水面,果然又看到赵红玫在深夜来到江边。   只是这次她正要向下跳,旁边却跑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将她拦下。   两人也发现了赵红玫的不正常,劝了赵红玫几句,见她仿佛听不懂话,那中年女人竟然从兜中掏出一张符纸,燃尽了拿到灰烬,就着带来的矿泉水喂给了赵红玫。   因为按不住赵红玫,那男的有些着急,喊得声音有些大,徐盼娣都听得到。   ——“小芽,你快来帮忙按她!哎呀她一个女同志,我怎么好意思用力勒她嘛!”   严律猛地看向薛清极,薛清极脑中属于薛小年的记忆也恍然浮现。   仙门的小辈儿们也全都明白过来,这一男一女正是薛国祥和唐芽!   薛清极看向那一男一女,却因为徐盼娣的记忆模糊而看不起两人长相,他这身体的父母显然十分热心,围着赵红玫团团转了一会儿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也情有可原,哪怕是薛清极和严律在看到赵红玫时也没第一时间发现这女人的问题。   薛家夫妻只能连哄带骗地劝走了赵红玫,赵红玫估计也是得到了“神仙”的指使,知道这事儿不能让别人看见,所以没多反抗就走了。   薛家夫妻俩围着江边又转了转,从神态来看应该是认为江里大阵有些问题,但并不好直接下判断,于是也转身离开。   江中的徐盼娣拍拍胸口,十分感激地对着远去的夫妻俩鞠躬致谢,正要下沉,却瞧见不远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也不知道观察了那对夫妻俩多久。   徐盼娣面露不安,恐惧地缩回江中,昏昏沉沉地又到了第二日,再浮出水面时已是翌日夜晚。   她刚一出水面,就远远瞧见岸上两道剑影翻飞,昨天来的那对儿夫妻俩正跟武侠片儿似的拿着剑挥舞,剑光伴随着打出的符纸一道进攻,两人努力配合着攻击另外一人。   那人的动作游刃有余,手中不断掷出些钉子似的物件,不多时竟也抽出一把剑来,在夫妻俩的惊呼中将二人击倒在地。   这一幕超过了严律的预期,他没想到自己追查的线索竟然在徐盼娣的记忆中重新续上了。   但他却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薛家两口子已经死了,而这记忆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薛清极显然也知道,他一手拿着唐芽留下的发簪轻轻把玩,目光却并未移开。   只见岸边薛家夫妻俩已经无力起身,两人努力爬着凑到一起,似乎在对那人说些什么。那人却并不回答,只一把掐住薛国祥的脖子将他提起,另一只手在他身上几处大穴连点,最后一巴掌拍在他的额头,薛国祥两腿晃了晃,没了气息。   唐芽在地上挣扎着叫了一声。   ——“老薛!”   这一声凄厉绝望,即使只是记忆,却依旧令人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肖点星拎着剑冲了过去,却扑了个空,脸上带泪喊了声:“薛叔!”   紧接着那人又将唐芽拽起,如法炮制地杀了唐芽,动作十分利索,唐芽挣扎了一下就也浑身软了下来。   隋辨瘫坐在地,哭道:“唐姨,呜呜,唐姨……”   “是谁,你想得起来吗,到底是谁!”董鹿擦掉眼泪,蹲下身祈求地跟徐盼娣说话,“你真的不知道吗?薛叔唐姨……那两个拦住过你妈妈下江的人,是我们的人,是、是这个哥哥的父母,他们死的很蹊跷,你真的想不起来吗?”   徐盼娣顺着董鹿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正对上薛清极的视线。   薛清极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悲伤,眼中更是没有一点儿泪水,只淡淡地看着她。   徐盼娣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愧疚地摇摇头。   旁边儿忽然响起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是神仙,是神仙……神仙杀了他们……”   赵红玫抓着地上的一把土扬了起来,看看周围这些人,又看看徐盼娣,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指着那边儿的人影:“神仙还有别的办法呢!”   果然,幻境继续下去。   杀了薛国祥和唐芽后,那人却并未离开,反倒将两人检查了一遍,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半晌才放弃地站起身,随后掏出好像是个法钟的物件摇了摇,只听到两声铃音,薛国祥和唐芽的尸体上浮起两个虚幻的影子,还未完全显现便被吸纳进了那个物件里。   严律如遭雷击,一股怒火冲了上来:“这王八犊子,他带走了老薛和小芽的魂儿!”   “魂儿好,魂儿好,”赵红玫拍着巴掌乐道,“魂儿能做好多事儿,神仙说了,有些人的魂儿最有用!”   徐盼娣看看周围这些哥哥姐姐,也知道死去的夫妻俩是这些人的熟识,难过地低下头去。   “难怪找不到薛叔唐姨的魂儿,之前死的那个兄弟也是一样,”董鹿悲伤过后又是愤怒,咬牙道,“原来……”   旁边儿黄德柱缩着脖子看完了全程,这会儿才小声道:“这人好像在翻找这两口子的东西,在找什么?”   一直闭口不言的薛清极忽然笑了笑:“若我所料不错,大概是在找这二人的剑吧。毕竟剑是剑修的半条命,或许也有些别的用途。”   “……那确实是找不到的,”严律看向薛清极,低声道,“因为他们的剑都留给了薛小年。”   薛清极眸中情绪晦涩不明,最终只轻轻呼出一口气儿来:“是啊。”   远处江岸上,那人收拾完一切,抬脚将薛国祥和唐芽的尸体踹进江里。   黑夜中只传出两道“噗通”声。 第32章   虽然从徐盼娣的记忆中看不出将薛国祥和唐芽杀害并抛尸江中的人是谁, 但根据赵红玫的状态来看,这人应该与教唆她下水招惹孽灵寄生的“神仙”是同一个。   起初严律也没完全指望小堃村的这趟活儿能有太多相关线索,却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竟然从这死去许多日的小女孩儿身上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徐盼娣回忆幻境中薛国祥和唐芽的尸体被丢入水中, 很快就消失在求鲤江上。   “为什么呀,”隋辨坐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薛叔唐姨俩人可好了,一辈子没做坏事儿, 出活儿也出的勤, 还经常留我在他家吃饭呢……为什么就这么死了呢?凭什么要害死他俩啊?”   这问题没人能回答,就算是严律活了上千年,对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想明白过答案。   他的记忆一向不怎么灵光, 但因为薛小年, 所以对这夫妻俩还算记得个七七八八。   老薛并不是什么特别有天赋的剑修,反倒是唐芽更优秀些。老薛年轻时经常向唐芽请教切磋, 剑修本来就一年比一年少,唐芽也乐意跟他探讨, 久而久之俩人就走到一起,他俩人都挺和气, 对妖也没偏见, 结婚的时候仙门和妖族都去了不少人吃席。   夫妻俩明面儿上是在夜市摆摊的小生意人,私下里是仙门出活儿的修士,负责的就是以那条夜市街为中心的一片区域, 求鲤江这片儿本来并不是二人的出活儿范围, 仅是因为之前死在这儿的修士是夫妻俩关系挺好的朋友,就趁着不忙的时候来调查, 想着能帮帮忙。   没想到这一帮忙,俩人就再也没回去。   这俩人一辈子兢兢业业, 明面暗地的两份儿工作都没松懈,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傻儿子多存点钱,他俩能照看儿子到老也算知足了,但就连这个简单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不过是出了一趟门,便魂不知去向,尸沉冰冷江底。   严律心里慢慢腾腾地泛起点儿不是滋味,他这几天也不知道是因为忙起来了还是频繁回忆起以前的事儿,原本麻木了的感情神经好像终于开始复建,稍微反应灵敏了一些,至少这会儿是知道难过了。   那边儿薛清极却好像并没受到太多影响,平静地对徐盼娣道:“可还记得更多么?”   徐盼娣点头,远处那个幻境中的她一直在水中徘徊,直到岸上的人离开,这才卯足了劲儿奔着沉入江底的夫妻俩冲去。   因意念过强,这回她终于有了离开石雕周围的能力,一鼓作气地游过去,本来是拼了命想把俩人给送上岸,却根本无法触碰实体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被江水推走,才发现这夫妻俩已经死了。   徐盼娣又惊又悲,十分难过,对着被水草缠住了的两具尸体鞠了鞠躬,这才慢慢又回去了石雕旁。   经过这一次,徐盼娣终于悟出短时间内从求鲤江中脱身的方法,凭借本能寻找到自己生前留下气息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徐家通往二楼的那个墙壁,意动魂移,从墙壁中钻了出来。   本是想再试试能不能和赵红玫见面,却正好瞧见赵红玫二半夜的不睡觉,从房间走出来到徐老头徐老太房前,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站在门缝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门里呼呼大睡的二人,直至天色微亮才又静静离开。   徐盼娣隐隐猜到了母亲的想法,她有心阻止,但赵红玫却已经不是她能近身的了。她努力了一夜,发现自己精疲力尽魂体发虚,无法承受住天亮时光线的刺激,只能重新回到求鲤江底。   眼瞧着回忆场景中徐盼娣每次尝试接近赵红玫,都会被她身上的孽气逼退,一次次借用转笔刀和墙壁留痕来出现在母亲面前,却都无法被母亲看到,反倒亲眼目睹了母亲吓死了来江边散步的徐老头,从母亲偶尔会消失不见推测她也没放过住在医院的徐老太,以及在江边抢走徐盼娣转笔刀的那几个同学。   徐盼娣一天比一天虚弱,她在江中失神游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久,自己多少也有感觉这样下去或许会彻底消失,但对赵红玫的记挂却让她无法放心离开。   混沌之际,江底的水溺子却忽然兴奋起来,江岸上传来新的声音,和以往的人都不相同。   一道气流劈过,江面被劈开,徐盼娣被这带着灵力的气流掀翻,直接被击退了老远,混乱中瞧见一个提刀的人自江边踏水而来,踩在那些困扰徐盼娣的“水鬼”的头顶翻身而过,落在了露出来的石雕上。   这人和江边的那群人一看就不寻常,或许和那天死在江畔的夫妻俩一样,都是“武侠剧里的大侠”,这样的大侠或许可以解决赵红玫的问题。   幻境中的徐盼娣被江中燃起的灵火驱逐无法靠近,又口不能言,急得直哭。   直到两侧奇怪的水墙再次倾覆而下,灵火熄灭,徐盼娣才猛地发出一声哭喊来。   声音却并非来自口中,而像是发自灵体,这声音悲痛欲绝,虽不是口中喊出,却依旧被江中灵力敏感的人听到。   幻境中徐盼娣魂魄的轮廓在这一声哭嚎过后更加模糊,最终沉入江底的更深处。   眼前求鲤江的场景接连晃动,最终全如烟尘般消散,徐盼娣的回忆也戛然而止。   但这已经足够了,后来的事情严律等人基本都已清楚,只是当回忆消散,所有人还是一时半会儿无法回神。   这孩子生前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死后竟然也被卷进并非她能做主的事情里。   常说天道无情命运无理,但难免还是让人想像隋辨那样问一句“凭什么”。   严律感到自己掌下赵红玫的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这颤抖从看到幻境中徐盼娣一次次靠近她却一次次被逼退时就已开始,到现在都无法止住,她麻木的面孔上满是泪水。   赵红玫痴痴地看着已经没有了幻境的远方,嘴中依旧嘟囔:“不可能的,都是假的。是这帮该死的没有死光,所以我妞妞才不出来的……肯定是我还没修成神仙,是我还没修成神仙……”   “癫子。”严律骂了一句,语气却并不重,反倒带着悲悯,“这世上哪还有神仙,连魔都快没有啦,只剩下人和人自己造出的这些孽障在纠缠。修成神仙?问问这几个仙门出来的人,他们又有哪个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能成神成仙的。就算是我,”他顿了顿,低声道,“也只是个苟延残喘的妖而已,这也从不是上神的偏爱。”   他这话出口,仙门几个小辈儿们的脸上都露出些许茫然,只有薛清极垂下眼来。   他们尚且还能在幻境中见到过去的人和事儿,而严律在大雾中找他时,却连奔着他跑来的头七估计都没过完的狗都不大能看清了。   薛清极正要在说话,就听严律又低头对赵红玫道:“哪儿冒出来个假神仙撺掇你两句你就信了?你得亏是个傻子,你要是个正常人,买三无保健品有你,被电信诈骗有你,上街买菜都被宰的都有你。”   其余人:“……”   “妖皇了解颇多,看来是踩坑无数得来的经验。”薛清极对他这说几句话就开始歪了的样子习以为常,又看向赵红玫,“你说的这些,都是那位‘神仙’教你的?”   赵红玫木讷地点点头。   “那他还说了别的没有?”隋辨急忙问道,“你再想想!”   赵红玫这会儿见到了女儿,疯癫的症状缓和了不少,竟然真的配合起隋辨来歪着头像是在仔细思索,正要再回答,却猛地脸色一变,双手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急喘着栽倒在地。   其余人大惊,见伴随着她的变化,严律的面色也白了几分,按着赵红玫头顶的手不得不松开,神情中难掩疲惫。   薛清极拽过他的手,用自己的灵力探了一瞬便冷声道:“你已经尽力了。”   那边儿孙化玉也在赵红玫身边蹲下:“她体内的孽气都聚集在心脏,这样下去迟早要完,我一个人控制不住,至少得让我爸过来才行——”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旁边黄德柱等人也叫了起来,扭头一看,徐盼娣的魂儿更虚了,她捂着嘴,口中竟然慢慢吐出浑浊的液体来,舌头伸出,只见上边儿的符文似乎是在腐蚀她的舌头。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董鹿也彻底没了办法,竟然问道,“孙化玉,你能给魂儿治病吗?”   栽倒在地的赵红玫听懂了是在说自己的女儿,她失去了严律的灵力,只有眼皮上还点着薛清极的血,勉强能看到一点轮廓,却无法辨认女儿的状况,不由“啊啊”叫起来。   她的脸在地上蹭得满是灰尘,却还伸手朝着女儿的方向挥动,想要触碰徐盼娣。   但徐盼娣哪儿能受得了她身上的孽气,登时跪倒在地,捂着头浑身发抖。   “你不能碰她!”隋辨急忙挡在她面前道,“她能撑到现在已不容易,得离开投胎才是正道。否则要么魂飞魄散再也没有来世,要么就被孽灵分食成为它们的一部分,她现在是记挂你,所以才一直不肯离开。”   赵红玫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还是兀自朝女儿的方向伸手,去抓那一坨虚空。   “真是倒霉,”严律叹了口气,“你娘儿俩也倒霉,我也倒霉,回头出门各自翻翻黄历。”   说完,将手从薛清极手中抽搐,重新点着了根烟,侧头对薛清极道:“行了,急什么,我又死不了。”   薛清极感觉掌中的温热腕子抽离而去,只剩下他空虚的五指缓慢收拢。他慢慢放下攥紧的五指,冷眼瞧着严律又走过去在赵红玫身边一屁股坐下,也不管地上的泥灰把他裤子造得埋了咕汰,抬手又罩在了赵红玫的头顶。   “再多看两眼你女儿,”严律咬着烟,眼睛被烟气熏得半眯起来,含糊道,“看看她现在的模样,你既然是想她好的,难道还忍心再看她继续这样?”   赵红玫的视线再次清晰,不远处徐盼娣整个身体蜷缩在地上,眼神恍惚地打着摆子,口中不断流出奇怪的液体,全靠董鹿眼疾手快地又燃了一道符来缓解魂魄虚弱的痛苦。   赵红玫愣住了,嘴里叫了几声“妞妞”,伸出去的手无力地搭在地上。孙化玉赶紧上前再次施针,但他能做的早已做过,此时也不过是做最后的努力而已。   “不对,骗我,你们骗我!”赵红玫吼道,“让神仙来,神仙会帮我!”   她一激动,孙化玉的针就更落不下去,连严律都皱起眉头。慌乱间听见一道温润的声音:“成神成仙,意味着在俗世再也无牵无挂。你既因牵挂而起了成仙之意,又怎么可能如愿。”   剑修背着一只手,即使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他竟然还能带出一些笑意来。   这话说的不错,修士们修行的首要就是修掉七情六欲,严律心中刚有了点儿赞同,就见薛清极竟然在赵红玫身边儿蹲了下来。   虽然出身卑微,但薛清极自打上了仙门首峰,就极快地掌握了装逼的技巧。他一贯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讲究个到哪儿都端着,极少会有这样不顾形象蹲着跟人讲话的时候。   不等严律稀奇,薛清极就已保持着蹲坐的姿势,俯身在赵红玫耳边道:“但也许还有办法留住她。”   严律一愣。   “那位‘神仙’怎么同你说的我并不清楚,但他有一点没说错,就是你二人可以一同活着。”薛清极笑道,“你用属于孽灵的那部分将她的魂儿吃了,她便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你们一同成为怪物,再也不会分开。”   严律反应过来,怒道:“你少说疯话!”   薛清极瞥他一眼,眼梢中带着的癫劲儿竟连赵红玫都略逊一筹,他没管严律,继续道:“放她转世又能怎样呢?不过是再受轮回之苦,重走一遍这没滋没味的人世,且转世后是不会再记得前世的,她会忘了你,你独个儿活得久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让她与你一起,陪着你,你已被寄生至此,再努努力,或许还真能得到与修士们差不多的寿命,怎么不算和她一起长生呢?”   他的声音不大,却说的很清晰,其余小辈儿们都听傻了,孙化玉手里的针掉在地上,一时不知要怎么接话。   严律从震惊中回神,他隐约察觉到薛清极似乎并不单只是在同赵红玫说话,反倒是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疑惑。   他真的在疑惑赵红玫为什么不这么做。   在一圈人愣怔的时候,忽听严律一声大骂:“闭上你那破嘴!”、   随即便见到妖皇大人在地上一骨碌,手还不忘搭在赵红玫头上,但脚却已飞了起来,直接踹在薛清极的小腿上,顿时把后者的平衡给踹破,薛清极趔趄了一下,也坐在了地上。   严律一手指着他鼻子道:“你的疯病我回头再治!”   紧接着低下头,对赵红玫道,“你听好了,你闺女再这么下去就得魂魄受损了,转世必定是要吃苦的。或是命途多舛或是身残体弱,我见过这样的人,多看他一秒都觉得煎熬,但那不是你强留她在你身边的理由。此生虽苦,却仍有来世希望,不该为了你的私欲而被捆绑,你明白吗?”   赵红玫眼神恍惚,五指在地上抠出一条深深的长痕。   薛清极坐在地上也不站起,只淡淡看着严律:“你并不懂她,这些事应交给她做选择。”   “你懂?你俩一精神病院放出来的啊?!”严律用眼神挖了他一眼,“我看你就适合去做传销,坑人玩意儿!”   这俩人忽然就吵了起来,说的话也是云里雾里,绕得人听不太懂。   这一路上过来,隋辨等人还是不大能搞明白薛清极和严律的关系,只觉得这俩人上一秒还能一道砍人,下一秒砍完人就对砍起来了,哪怕是隋辨这样没多少阅历的都能看得出,其实这两人骨子里并不是同路的,三观不大相同,似乎连对世界的理解也不一样,却偏偏凑在了一起,千年前的缘竟然续到了现在。   隋辨小心翼翼道:“那啥,我说一句啊……我虽然不知道轮回转世的问题,但我寻思,我要的是对我重要的人的完整整体,只剩个魂儿被自己吞噬,那这个人还是本人吗?”   旁边儿几个小辈儿纷纷附和,并向赵红玫解释为什么他们希望徐盼娣能尽快离开。而徐盼娣却已经没有办法回应,她过于虚弱,趴在地上连维持现状都有些艰难。   严律紧绷的脸稍微松弛了一些,自己也算是看着长大了一批批小孩儿,但每次薛清极跟得了什么大病似的胡言乱语,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带孩子的时候哪个流程出了问题,这会儿看看隋辨这老实巴交单纯善良的傻货,顿时又重拾自信。   薛清极的面色略有变化,正要开口,却听见原本一直嘟嘟囔囔的赵红玫忽然唱起了歌。   这女人疯疯癫癫,唱的五音不全,却依旧能听出是一首哄小孩儿睡觉的儿歌。   几人不明所以,却见徐盼娣似乎有了反应。她慢慢地扭动着头,一寸寸抬起看向赵红玫。赵红玫之前还麻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来,她越唱越高兴,尽管身体上的痛苦折磨得她浑身冷汗,却仍将儿歌唱到了结尾。   严律心中多少猜到了些将要发生的事情,也不再跟薛清极较劲,抽着烟继续给赵红玫灌进自己的灵力,以维持她现在能看到女儿的状态。   赵红玫唱完,四周也安静下来。   徐盼娣以撑着身体勉强跪坐在地上,董鹿和肖点星一左一右手持符纸为她续着灵力,她看着赵红玫,含着泪无声地喊了一声“妈妈”。   赵红玫摆了摆手,傻笑道:“去吧妞妞,去吧,再见你一回,妈已经心满意足啦。”   这话出口,严律听到自己心脏石头落地的声音,却又感到这落地的石头溅起一片尘土,弥漫飘荡在他的心头,难以分辨其中滋味,只觉得朦胧中有一丝惆怅。   斜一眼旁边的薛清极,见他已慢慢站起身,嘴唇微抿,眼神难以遮掩地露出困惑与茫然。   徐盼娣哭着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心,又指了指赵红玫,意思是担心她。   “你去吧,我不做神仙了,你也做不成了,”赵红玫拍着巴掌道,“你走吧,妈也要走啦!去你说的那个什么地方,能把妈的病治好,把脑子里的癫虫捉住以后就没人嫌弃妈啦!”   徐盼娣哭着比了个数钱的动作,又比划了半天,其他人都没太看懂,赵红玫却哈哈笑:“好,好!床垫下头,我知道啦,知道啦,不告诉别人……你们不知道,都不准知道!”   她看着周围几人,眼神凶狠地嘟囔后半句,肖点星急忙点头:“放心,我们都是聋子!”   徐盼娣破涕为笑,目光依旧不舍地看着母亲,又指着赵红玫的比比划划,然后狠狠地摇头。   “嗯,不折腾啦,不找神仙也不做神仙了。你先走吧,等妈下去了就找你……”赵红玫像个小孩儿似的用手指戳戳脸颊,又比出一个戳徐盼娣脸颊的动作,“咱俩永远都是妈妈和妞妞。”   徐盼娣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忽然从地上强撑着站起来,对着董鹿鞠了个躬,又对着肖点星鞠躬,再转向隋辨和孙化玉、薛清极和严律甚至是黄德柱,挨个儿地鞠了一遍,双手合十地拜了拜。   严律心中暗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放心,你妈妈既已被寄生,仙门也不会不管。”董鹿擦了擦眼泪,挤出笑道,“除了她身体的问题,我们也会尽力联系她以后的去处问题的。”   徐盼娣好似终于放下了个什么千斤重的东西,身体越来越轻,整个儿浮了起来,淡金色的光自体内涌出,绒绒地给她镀了个边儿。   “要上路了。”严律低声道。   赵红玫仰着头笑着看着女儿的魂儿,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   董鹿等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盘腿而坐,掐了个稍显复杂的印后闭眼吟诵仙门送走同门时常念的往生轮回词。   徐盼娣的模样逐渐发生改变,死前留下的疤痕都已消失,脚腕的抓痕也消散开,一切生前的伤害都化作尘烟,又变成了干净健康的样子。   她在逐渐聚拢的淡金色光芒中最后一次看向赵红玫,嘴唇未动,却有声音传出:“妈妈,你要再来找我。”   这一声“鬼言”过后,她小小的魂魄终于随光而散,无风而起,冲破了隋辨设下的阵,化作点点光斑于夏夜中无声无息地飘散。   阵中还要在这世上继续活着的人与妖目送着一个魂魄的离去,心中感慨万千,却都化作一声叹息。   严律活了千年,早已看惯了这种魂归轮回的场面,见赵红玫仍旧痴傻地坐在地上看着女儿消散的方向,对孙化玉示意一下,后者立刻明白,在严律收手时给赵红玫的头顶落下几针。   或许是真正地和女儿道了别,赵红玫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狂乱,木讷地任由孙化玉给自己扎针。   小辈儿们终于完成了一件事,脸上却没有多少轻松,今夜得到了薛家两口子的线索,却比想象中更加难以接受。   严律站起身,这会儿终于有了功夫去收拾自己千年前养出来的“败笔”,一个健步窜过去,朝着薛清极后脑勺就是一巴掌,骂道:“我今儿晚上就给你联系精神病院床位,你小子——”   他这一巴掌落的其实并不重,却见薛清极朝前倾斜了一下,用手捂着自己的鼻子,一股热乎乎的鼻血竟然顺着手指缝向下流淌。   严律的声音一下卡了壳,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清极,拽着他转向正对自己:“你是不是故意的,专门逮着这时候发作?”   “妖皇真是会埋怨人,”薛清极捂着鼻子无奈道,“分明是你刚才踹我一脚,现在又给我一掌,竟埋怨起我来了。”   “少给我放屁。”严律让他气笑了,没笑开便又皱起眉,“老毛病又犯了,头疼吗?”   薛清极点头。   严律道:“好,疼死你个王八犊子。”   “……”薛清极幽幽道,“你果然狠心。”   严律都懒得理他,将薛清极拽到旁边堆着周家杂物的地方,找了个淘汰了的小木凳子让他坐下,不顾薛清极的阻挡抬手给他简单地灌进了点儿灵力,勉强止住了鼻血,这才扭头又去问董鹿有没有和仙门联系。   一帮小辈儿原本见这俩人都要打起来了,既不敢上前又害怕俩人给对方打出个好歹,没想到半道俩人又消停了,这才一哄而散各忙各的。   “放心吧严哥,我已经和门里联系过了,已经有人赶来支援,我们等天亮再撤掉这个阵,那时来支援的人应该也到了。”董鹿办事一向利索,已安排好肖点星和隋辨,顺带着还让黄德柱也跟着忙活着清理打斗时留下的痕迹,“我寻思要不行就把赵红玫送咱们那边儿的医院,老太太自然会想办法把她安排好,联系她家里人的事儿仙门会找人去办。”   见严律同意,董鹿这才放心,看看坐在墙根的薛清极,又低声问严律:“小年……哦,那位前辈怎么样了?”   “他这是老毛病,没得治,凑合着活吧。”严律这会儿放松了,人也困起来,搓了搓脸,“我也去歇会儿,有事儿再喊我。”   董鹿赶紧答应,又去赵红玫那边儿看着了。   严律从杂货堆里实在找不到别的能坐的东西,左右裤子已经脏到家了,干脆直接在薛清极身边儿坐下,点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了起来。   他不说话,薛清极也没有吭声,用纸擦着脸上的留下的血污,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已经安静下来的赵红玫。   “甭看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严律吐出个烟圈儿,忽然暴起,狠狠地抽了一把薛清极的大腿,“你再给我挑事儿一次,我就直接招刀给你开瓢。你跟我说说,你脑子里都想的什么?”   薛清极挨了他一下,倒也不生气,只垂下眼沉默半晌,严律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却忽然扭头看过来:“人有执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反倒是好奇,你活了千年,从未想过强留下谁陪你么?”   这话将严律问的一愣,他没再抽这小子,背靠着墙咬着烟没吭声。   “虽然生死离别本为常理,但你我终归没有去掉七情六欲,难免不愿接受这些‘常理’。”薛清极低笑了一声,“钺戎跟随你最久,你没想过让他再留久一些么?……我虽只剩残魂,但也并非没有办法强留下来,你也没想过吧。”   严律没忍住笑了:“钺戎……那时候我还年轻,他死的时候我虽然难受,但还不至于受不了,后来我活得久了,活得长了,活得百无聊赖没滋没味的时候……当然是想过的。”   这话超过薛清极的预料,他略显惊讶,却并未打断严律的话。   “等我意识到自己活的没意思的时候,也是我身边儿的人换了不知道多少岔的时候。”严律淡淡道,“当你每天睡醒看到一个人,就会想到这人迟早也要死的时候,你就发现自己好像跟谁都没必要联系了。我那时候只觉得干什么都没劲儿,身边的面孔换来换去,说来也好笑,竟然只剩你没换过。”   薛清极心中明暗难辨,他死前从未听过严律说这些,这会儿竟然有些恍惚。   严律看着手里烟头的红点儿:“但你也是要死的,我虽然能找到你,可每次都要重新开始。”   “……你既然知道,”薛清极轻声道,“就当理解我对赵红玫说的话。”   严律笑了笑,看他一眼:“你真奇怪,难道以为你那半拉倒霉残魂能替代你这个人本身吗?”   薛清极愣怔。   “你那些倒霉转世既没有经历过你本人的人生,也没有接触过同样的人,没有生活在同一个环境,甚至没有关于我的记忆,转世又怎么样,那都不是你。”严律道,“我不会把他当成你,就像不会认为薛小年和你是同一人一样,更不会让谁为我留下,对我来说都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想通了这一点,我就再也没有纠结过这个问题。”   他说的直白又理所当然,好像薛清极本来就该明白这些道理。   即使是千百次的转世,在严律的眼里,薛清极始终都是千年前他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的那一个,人潮海海岁月漫漫,都是独一无二绝无替代的。   薛清极也终于明白,千年前那些拉着严律的手咽气儿的妖或者人询问严律自己是否还能再回到妖皇身边时,严律为何从不回答。   因为对严律来说,那些转世都已是新的人,当有崭新的人生,前世前尘都已如过眼云烟了。   薛清极只觉得喉咙干涩,却依旧固执问道:“那你一直找我,岂不是毫无意义。”   严律想了想:“我那时候并不确定你魂魄重聚后是你本人还是和重新投胎一样建个新号,所以只是等着那天的到来。如果你真的不记得我,我也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了,对我来说,小仙童就真的不在了。”   他已习惯了接受这种“这个人真的不在了”的现实,但说到最后时,口中却仍觉得有些发木,只能又抽了几口烟。   薛清极竟然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他实在不知道,对这位妖皇来说,这漫长的生命到底算不算是一种折磨。折磨着严律本人,也折磨着现在在听这些的他。   严律看着远处的赵红玫,不知怎的竟开口道:“我很羡慕你们这些记性好的人。”   “是吗,”薛清极也看着赵红玫,“我以为妖皇总喜欢把人抛诸脑后,恨不得全忘了才好。”   严律轻叹了一声,薛清极极少听他这样的叹气声,侧头回来看。   严律的眼睛半眯着,靠在墙上跟做梦似的开口:“要是能一直记得,就跟这人一直活着似的,只不过是在脑子里活着而已。”顿了顿,忽地又笑了,“这么一说,我每回看到你那些长得跟你特像的转世,就会断断续续想起点儿相关的记忆。有意思,这倒也算是你一直活在我脑子里了,可惜活得不咋完整。”   他自己说这话时并不当回事儿,只是随口提起,压根不管听到这话的薛清极是什么想法。   薛清极闭了闭眼,想到严律从自己那些痴傻的转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便觉得自己如同分裂成两半,一时感到浑身如浸泡在温水之中,一时又恨不得提剑给这老妖怪来一家伙算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里透着不自觉的柔软:“……那你要再多记久一些,让我在你脑子里活得好一些。”   严律抽着烟“唔”了声,突然一拍大腿:“哎说起这个,你之前有个转世巨倒霉,摔坑里摔掉两颗牙半个月啃不了骨头,我就端着骨头坐在你床头啃,你傻不愣登的连哭都不知道——”   “行了!”薛清极带着笑冷漠地打断他,“我看你记性好得很,只是全用来恶心我了。”   严律摊摊手:“你看,你现在的表情和那会儿一样,我看到你本人就能想起你转世,这也很合理吧?” 第33章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小堃村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隋辨的阵也没敢轻易撤掉。   被赵红玫差点儿给弄死的周栓这会儿仍未清醒,光看他这状态, 严律估计他这几天能醒都够呛,只能让孙化玉先给孩子弄回屋里看看情况。   董鹿也强打精神去给孙化玉打下手,隋辨因不确定阵能坚持多长时间而去了周家前门他下阵眼的地方检查,黄德柱则因耗损过度, 直接进到周栓屋里找了个地方猫着睡觉了。   几人原本是想把赵红玫也一起带屋里先歇歇, 但即便是徐盼娣走了,赵红玫也依旧不乐意靠近周家,她心脏的孽气被孙化玉施针又配合符给暂时压制, 因本人有了配合的意思, 所以这回至少能拖到仙门来人再想办法。   赵红玫在送走徐盼娣后仿佛整个人的魂儿也跟着被抽走了,麻木地找了个墙根坐下, 因为身体问题而沉重地喘着气儿,眼神麻木地看着地发呆, 肖点星被董鹿安排过来盯着她。   她身体的痛苦原本也就是因为被寄生而导致的,但现在一通折腾下来竟然还能活着却也是寄生影响的, 这事儿倒是十分讽刺, 但严律不想过多评判,只看着赵红玫,低声道:“虽然是个疯子, 她到底也是当娘的, 不忍心看女儿受苦。我一开始就不觉得你挑唆她的那些狗屎话能有什么用,但就是觉得得抽你一回才解气儿。”   即使是坐在小板凳上, 薛清极也保持着一个还算规矩的坐姿,闻言轻笑了声:“我挨你教训的次数反倒比师父还多出许多。”   妖皇并不承认:“我们妖可没你们仙门规矩大, 哪儿那么多教训你的时候。”   “‘规矩’本就是因时因地而可轻易更改的,仙门的规矩从来都好遵从好应付,倒是妖皇的规矩属实是难为人。”薛清极慢悠悠地说道,“那回我曾在被困脱身后略惩戒了下作乱的妖,无非是手段厉害了些,仙门得知后也不过是口头告诫,反倒是妖皇,一见面便破口大骂,只恨不得挽袖子抽我两巴掌,我师父都只敢在旁附和,还要拉着你,以免你真打我一顿。”   严律使劲儿想了想,确实是没想起来。   见严律苦思冥想,薛清极贴心道:“妖皇不必硬要回忆,左右你年纪大了,这些事儿记不住也是常有的。”   他这阴阳怪气的狗样儿真是千年不变,严律撇了下嘴,竟然还真心安理得地不再回忆。薛清极虽然打以前就又犟又性格邪门,但也不知道怎的,对妖皇还有些尊重,每回发作时挨了妖皇训斥或见真把他给惹毛了,反倒就消停下来。   上辈子薛清极虽因杀戮过重而在仙门有些口碑问题,但好歹直到死也没做出过什么欺师灭祖邪门歪道的缺德事儿,严律自觉今天给他一脚又抽了他一巴掌,这小子总归要老实些了,这才打了个哈欠,困意浓重起来。   兜里最后一根烟抽完,严律的困劲儿还是没能消散,这几天的奔波耗损加上神经紧绷对他影响也不小,闭上眼准备眯一会儿,睡前还不忘含糊地跟薛清极嘱咐一声:“你哪儿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儿,少把自己往徐盼娣那角度套,这世上哪儿有完全处境一样的人啊。”   薛清极没有回答,严律抱着肩膀混沌地睡过去前,瞧见他侧头过来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等肖点星也打着哈欠站起身活动时,发现严律早已歪着头睡着了。   这位传说中的妖皇唯一的爱好就是睡觉,这破地方也能靠着墙就着,只是梦里还锁着眉头,好像有太多糟心事儿,睡得并不安稳。   也可能是因为右臂正被人轻抓着看,所以才睡不安稳。   薛清极悄无声息地蹲在严律身边儿托着他右臂,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另一只手的沿着严律胳膊上的云纹走向描过,似乎在琢磨这花纹的走势,他动作很轻,严律又处在混沌的睡眠中没被弄醒,薛清极的手指顺着纹路一路向上,指尖没进宽大的短袖袖口后一顿,斜了眼肖点星。   肖点星这才回过神,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发,看赵红玫没什么事儿,便凑到薛清极跟前小声道:“严哥睡了?他这花臂真帅,我也想纹,就是怕我哥跟我爸揍我。”   薛清极没回答,肖点星也不介意,正准备逮着机会再跟这位剑修前辈好好交流交流,却突然捂着肚子面色僵硬,隔了两秒道:“那啥,我借周家卫生间用一下,您能帮着看一下赵红玫吗,鹿姐他们还在忙。”   薛清极将严律的手臂轻轻搭回原位,笑着对肖点星点了个头。   “谢了,”肖点星立刻窜起来奔着周家去了,嘴里还嘀咕,“我就说买的饭不干净吧,还嫌弃我嘴挑,幸亏不是刚才打起来的时候跑肚……”   等他人跑远了,声儿也听不见了,薛清极才站起身来走向赵红玫。   赵红玫像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玩弄着头发,只是眼神更加木讷,已经对周围的一切没了兴趣,肖点星的离开没有引起她的注意,薛清极的到来也同样不能让她有所反应。   薛清极在她面前站定,俯下身来仔细地观察着赵红玫的脸。   这女人已全没有了之前的疯癫模样,双眼也不再清澈,浑浊干涸。   “分明精气神都已没了,但却比之前更强壮了。”薛清极看着赵红玫的眼睛,声音中的感兴趣再难遮掩,“我知你能听懂我说话,不如和我聊一聊。”   赵红玫依旧没有动作。   薛清极并不在意被无视,依旧笑道:“你体内寄生的部分融合得太好了,已影响到了你的身体。从见到你那日起我便在留意,你身子骨并不优秀,我本以为你迟早会因寄生而亡,却不想你每次再出现,身体都更好一些。起初你说话还结巴,现在却已能说出连贯些的话了。”   见赵红玫始终不答,薛清极索性蹲下身来,两胳膊分别搭在两侧膝盖,往日那些儒雅教养竟半点儿也看不到,他凑近了赵红玫一些,两眼直直地盯着她,不愿错过她脸上一丝表情变化,语气却还十分温和:“我从未见过如此成功的融合,就算是千年前……就算是我自己也没有成功过。”   他顿了顿,眼中浮起兴奋与诡异并存的浮光来,用极轻的语气道:“那个‘神仙’怎么做到的?告诉我,好不好?”   他问的很乖巧,倒好像是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   但赵红玫却已不再在意这个世界,任由他怎么询问都只如石雕般坐着。   薛清极没再继续追问,歪着头看着赵红玫,脑中却还在思量。   之前他只是触摸了一下赵红玫的身体,那汩汩外涌的孽气便要侵扰他的身体,但隋辨肖点星等人却并没有遇到同样的问题,可见这古怪的孽气更喜欢他和赵红玫这样的魂体和身体。   他以前也并非没有被寄生过,反应却比赵红玫严重得多,年幼时差点咽气不说,后来再尝试,也只把自己折腾得大病一场,更别说与体内寄生的部分共用身体了。   为什么赵红玫却可以做到将被寄生部分运用自如还不丧失理智?   难道是因为她体内的孽气不一样?   薛清极所有所思,自然地抬起手,将整只手心都贴在了赵红玫的额头。   赵红玫体内的孽气大部分都被集中在了心脏,又有孙化玉施针拦截,可被他吸纳的并不多。   薛清极眉头微蹙,掌心举起灵气探入,不消片刻便硬将孽气勾起,如赵红玫献祭一般吸进自己体内。   孽气涌入的瞬间,薛清极的脸色便猛然便白,额头渗出冷汗,身体也止不住颤抖,刺骨的阴冷与酸痛自手心蔓延全身,心中也戾气四起难以平复。   他闭上双眼尝试将体内孽气引导,却只是徒劳无功,孽气入体后便立刻随机在他体内寄生,并不能顺从他的心意挪动,反倒令他横生出一股恨意。   这感觉和千年前并无不同,只有痛苦。   薛清极头疼起来,感觉有什么滴落在地,睁眼抬手一抹,刚才止住的鼻血竟又大股流出。   旁边传来一声吸气声,薛清极捂着鼻子转过头,正看到肖点星上厕所回来,惊愕地看着他。   肖点星吓得够呛,一过来就看到薛清极的一只手搭在赵红玫额头,另一只捂着鼻子的手里鼻血顺着指缝溢出,扫向他的眼神冰冷凌厉,吓得他一个哆嗦,竟然又有了点儿尿意。   不等他说话,薛清极捂着鼻子的手松开,沾着满血的手也浑不在意,只用食指在唇前竖起,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肖点星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压着闭上了嘴,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   薛清极慢悠悠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惋惜,看看自己的手臂,见手臂青筋暴起手指不自觉地抽搐,可见是融合的十分失败,不由叹了口气,对赵红玫再没兴趣,再没看一眼,抬脚走开。   到肖点星跟前儿时,他才好像想起另一茬,笑道:“可带了擦拭用的纸?”   依旧是云淡风轻的从容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脸上的血也并不存在。   肖点星讷讷点头,从兜里掏出包餐巾纸递过去,见薛清极漫不经心地擦着手上的血,这才从口中挤出一句话来:“你刚才是在渡她身上的孽气吗?”   薛清极手上动作一顿,略诧异地扫了眼这绿毛小孩儿。   “我见过这个……我妈死前也招了孽气侵体,她本来就有重病,我爸看她太难受,就把孽气渡一点点到自己身上,然后自己再用很长时间靠自身灵力排出,寻思能分担一些是一些。”肖点星低声道,声音有些伤心,“是笨办法,也没什么用。而且被渡的人也会很痛苦,我爸他精神和身体都差点儿崩溃……”   薛清极对肖点星说的这些事儿并不感兴趣,只“哦”了声,没什么意义地笑了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肖点星壮起胆看他,“你是想救她吗?”   薛清极失笑:“救?她这模样,已和半个怨神无异,我不过是个废人,哪儿救得了她?”   虽然不理解“怨神”是什么,肖点星还是问:“那你……”   薛清极轻描淡写道:“不过是想试一试,左右对她也没有危害,反倒还能减轻些痛苦。”   他擦干净手,又去擦脸,之前触碰赵红玫的右手仍在抽搐,看起来比左臂胀了一圈儿,从他的脸色来看显然并不是没有痛感,肖点星也因此更困惑。   试一试,试什么?   “你比我初见时略有进步,”薛清极忽然笑吟吟道,“不如把心思放在剑上,或许你真有些许天赋。”   他夸完这一句便踱步回了自己的小板凳上,肖点星挨了这一夸,顿时有些兴奋头晕,也顾不上再追问薛清极别的,屁颠颠地回到了赵红玫哪儿继续蹲着了。   严律还在睡,薛清极坐下时一探手,从他后背揭下来一张符。   符纸在他指尖燃烧殆尽,薛清极看着这小小的火光,深觉从隋辨兜里摸出的空符纸颇有用处,这昏睡的符他许久没画过,没想到竟然还成了。   剑修心安理得地想,这也不能怪他,是妖皇毫无戒心,才给了他空子可钻。   这就是他挨了一脚又被抽了一巴掌的报复,今天就算平手了。   他也倚靠在墙壁上,抱着双臂闭上眼,平静地忍受着几乎要将他脑子劈开的头疼。   *   严律再睁眼时已是天色蒙蒙亮,头顶隋辨的守财阵不知何时已经撤掉,而蹲在他面前的庞然大物吓得严律一个激灵,反手就是一大脖溜子。   “哎呦!”胡旭杰挨了一下,捂着脖子十分委屈,“哥,你干啥!”   严律的瞌睡都被吓醒了,好悬没再给他一巴掌,揉着眼起身不耐烦道:“你蹲我跟前儿不就是找打的吗?满足你!”   胡旭杰哼了好几声:“我不是看你睡着了不想喊你么,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睡得跟死了似的,睡得怎么样?”   严律已经记不清自己睡觉时都梦到了什么,只觉得因为睡姿不好腰有些发木,只能偷摸揉着腰站起来:“还行,你什么时候来的?”   “得有一会儿了,你们一直联系不上,我们在徐家的几个都担心,稍微好点儿就过来了,等阵撤了才能进来。”胡旭杰也跟着起身,“徐家老两口那魂儿我看是够呛了,又不能留在这儿,王姨他们先用符给封进了遗像里,回头再来收拾。”   听他流利地交待事情,严律也放心不少,搓搓脸问:“薛……他们呢?”   胡旭杰朝着一边儿努努嘴:“那不是么?仙门的人可算来了,哎呦,孩子死了娘来奶了,这老牛鼻子们真没用。”   严律顺着看过去,这会儿天虽有了些光亮,但小堃村还是一片寂静,梦孽大肆活动后是会有这种影响,倒是方便了他们行动。   仙门的车开来时静悄悄的也没被发现,等严律醒时已经赶到了。   带队的勉强算个熟人,正是孙化玉他老爸。   老孙来的时间比严律想得要早,却并不是从仙门直接开车过来的,而是之前先收到了县医院那边儿修士的电话,得知医院的孩子们情况恶化才赶过来,前脚到了县医院,后脚又得知小堃村也需要支援,这才直接从县医院开过来的。   一过来就发现赵红玫的情况严重到他无法当场解决,只能先想办法把她给带上车带走治疗再计划下一步。   没想到前几个小时都不言不语安安静静的赵红玫却忽然发起疯来,别说是上车,就连起身都不愿意起,一碰她她就乱叫乱打,仙门的几个都招呼不动她,又怕刺激到她让情况恶化,就这么僵持住了。   严律睡醒过来时老孙正一脸愁容地跟赵红玫摆事实讲道理,却不想这疯子一巴掌打在老孙肩膀头上,倒把这老医修给打得蹦起来了。   薛清极斜倚在不远处的墙边,正很不厚道地笑,见严律来了便点头道:“妖皇可算醒了。”   “唔,”严律声音还有些含糊,在自己兜里没摸出烟,扭头又把胡旭杰的兜给掏了,掏出来盒别的牌子的,凑合着点上咬在嘴里,睡眼惺忪道,“怎么了?她又怎么了?”   老孙见到严律,点头打招呼后叹了口气儿:“我想先带她回去做个系统检查,等征求她家里人同意后我可以负责安排医院给她,她这样的……治好是很难了,但我们也会尽力。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不愿意离开似的。”   “不会还想弄死周栓吧?”肖点星说,“对了,县里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   孙化玉道:“就那样吧,估计要蔫儿上几年,声音也要过段时间才能恢复。唉,当时他们不将徐盼娣落水的事情说出来,赵红玫估计就想让他们以后也不用再说话了。”   他刚说完,地上的赵红玫就跟听懂了似的拍起了巴掌嘿嘿直乐。   严律抽着烟看她这疯癫颠的模样,忽然道:“她可能是想再回一趟徐家。”   “啊?”   “昨天徐盼娣不是说了吗,”严律弹着烟灰道,“什么床垫底下之类的,赵红玫听明白了。”   徐盼娣魂归轮回前那一通比划重新浮现在脑海,其他人这才想起来还有这茬,尝试着跟赵红玫提了一句回徐家,果然见地上的疯子一骨碌爬起来,甚至不需要别人扶,身上还插着针就要往徐家的方向跑,孙化玉和他爸吓得赶紧将她拦下带上车,几人这才重新回到徐家。   赵红玫也不需要别人领着,径直上了二楼徐盼娣的房间,在众人的目光下先开床垫,从里头掏出来一叠钱来。   严律走上前看了看,只见都是一块两块的小钱,还有个记账本,翻了翻,都是记什么“卖瓶儿收入一块二”“早饭结余五毛”之类的帐,一看就是徐盼娣的字,写得倒是很工整,可见存的很用心。   账本第一页还写着“妈妈治病用存款”。   翻出这些后赵红玫还不消停,又趴在地上爬到床底下翻腾,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个铁皮罐子,不顾自己浑身脏污指缝留着墙灰,只顾将铁皮罐子宝贝地搂在怀里。   严律站的离她最近,挑眉问:“之前竟然没找到这个,藏哪儿了,是什么宝贝?”   “看样子像是藏得很深,”薛清极也笑了,“倒是个很机灵的小孩子。”   赵红玫抬起头,先看了眼薛清极,把脸扭开了,对着严律乐滋滋地拉开罐子,那姿势是给他显摆其中的东西。   罐子里也并非什么值钱物件儿,都是徐盼娣叠的纸心心和存的一些廉价糖果。   赵红玫只给严律看了一眼就赶紧盖上盖子,好像怕里边儿东西跑了似的,又小跑到董鹿面前,把盖子露出一条缝让她看,见董鹿笑着夸赞,这才又得意地拉开盖子给下个人看。   几个人都让她显摆了一圈儿,唯独落下了薛清极。   严律觉得哪儿不大对劲儿,奇怪地看了看赵红玫,又看看薛清极:“你干嘛她了?”   “妖皇问的好奇怪,”薛清极无辜道,“我是个废人,她是个疯子,我能怎么样她?”   严律皱皱眉,将薛清极打量一番,见他还是老样子,站得笔挺从容,只右手插在裤兜里,看起来多了些轻松自在:“你俩像是一个病院跑出来的,她对你那些疯话还挺爱听,怎么这会儿好像觉得你才是病得厉害的那个所以不爱搭理你了似得?”   “……”薛清极似笑非笑道,“妖皇难道是病友,说得好像十分了解一样。”   正常妖严律颇觉晦气地连连摆手,见赵红玫把连同黄德柱在内的人都给显摆完了,这才催促她出门。   赵红玫抱着罐子揣着零钱,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几个人,昂首阔步地走出去。   走出徐家时天已经大亮,整个小堃村苏醒过来,鸡鸣狗叫重新回到这个村子,仿佛昨夜一切犹如无人知晓的大梦。   王姨留在村中和徐家人联系,严律想了想,将黄德柱给撇了下来,让他再在小堃村蹲一天看看情况。   赵红玫被安排在老孙开来的车里,车上有简单的医修用的符和针以及一些器械,其余人则各自分配做上严律开来的车和孙化玉的车,一行人终于驶离小堃村。   小村灰黄色的轮廓逐渐消失在后视镜中,将那个已经无人的徐家抛在身后。   三辆车开出小堃村村口没多远又停了下来,一辆面包车停在村口等到了他们,从车上下来个老头儿。   老头长了个标志性的马脸儿,神色严肃,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仙门那个老年俱乐部四楼的老孟。   董鹿见到他也有些惊奇,率先下车:“孟叔?您怎么来了?”   “我带家里小辈儿在附近县里出活儿,凌晨的时候才知道你们在小堃村出事儿了,赶紧过来看看。”老孟不苟言笑,嘴角永远都是向下垂着的,目光将三辆车上下来的人都挨个儿打量一遍,见隋辨肖点星等人也是全胳膊全腿儿的,这才点点头,“还好没事。我早就跟你姥姥说了,还是得跟门里一起行动才有保障!这回回去我就——”   “孟叔!”董鹿皱眉,“您别说这些话了。”   胡旭杰刚从驾驶座上下来就听到老孟这念叨,本来都撸起袖子准备给这老东西两拳,见董鹿这么说,这才又忍住了。   严律倒是并不在意,他老感觉自己还没睡够,勉强从车上摸下来抽烟,连个余光都没给老孟留。薛清极更是直接没下车,躺在座椅上只从车窗看着车外的几人。   “行吧行吧,就你脾气大,跟你姥姥一德行。”老孟无奈,“听说是带了个被寄生了的人回来?在哪儿呢,我看看情况啥样,孟家能不能帮个忙?”   孙化玉便拉开自己老爹开来的车的车门,引老孟来看车上的赵红玫。   赵红玫抱着铁皮罐子自己坐在座位上,浑身插着银针也不在意,边哼歌边左摇右摆,像是把铁皮罐子当小孩儿搂怀里哄。   老孟惊讶:“哟,这疯的不轻啊。”   “是啊,”老孙叹着气,“可怜人,我带回去好好想想办法,好在她抱着她闺女留下的东西还安静些,至少不会捣乱,是个听话的。”   严律抽烟抽到一半听到这话,忽然想起来徐盼娣那个转笔刀还在自己车上,扭头给薛清极打了个响指,比划了个动作。   他这响指打得很没礼貌,薛清极挑挑眉,不用他说明白就从旁边找到转笔刀递给他。   严律咬着烟,没搭理老孟想问他话的表情,直接走到赵红玫在的车前,刚把转笔刀拿过来说了声:“这个——”   车内的赵红玫忽然暴起,一把夺过严律手里的转笔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拽着严律的胳膊连挠带咬,严律立刻将胳膊抽出来,就这还被挖出几道血条子。   “找死呢吧?!”胡旭杰赶紧将赵红玫按回去,大怒,“别以为你是疯子我就不揍你啊!”   其余人也赶紧将赵红玫拉开,薛清极从车上走下来,站到严律身边儿看看他手臂上流血的长长抓痕,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问我?”严律也很惊奇,摸了摸手臂,看向赵红玫,“你们这些疯子的脑子里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赵红玫还在挣扎打骂,起先是嘟囔:“周家那小孩儿还没死呢,来抢我闺女的东西,我弄死你个小瘪犊子!”   严律这才明白,赵红玫不知为何忽然把她看成是周栓了。   赵红玫又指着严律疯癫大笑,口中嚷嚷:“妖怪!现原形,嘿嘿,我是神仙,神仙!”手又一指,指着薛清极道,“我让我闺女也给你安排床位,你这我知道,是神经病!但我是神仙,我能救你,你只需要每天给我磕三个头就行啦!”   薛清极看着她,见她整个人都似疯魔了,心中不由奇怪,这人之前明显已放下心事,这会儿怎么又忽然发作了?   “哎呦,”老孟也吓一跳,看着赵红玫,神色颇为厌恶,“这癫子,好像比之前小鹿联系时说的更不正常啊。”   赵红玫的大吼大叫很快引来早起赶集的零散村民的注意,一行人不敢再耽搁,孙化玉和老孙赶紧将她按回座位,几人钻进车里赶紧发动了车离开。   董鹿被老孟拉着上了他开来的车,负责一路上把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   老孟倒是也有心让隋辨和肖点星也上他的车,没想到这俩小孩儿嫌弃老孟开车技术太差,扭头就钻回了胡旭杰开的车,跟严律和薛清极挤一辆去了。   胡旭杰朝老孟“嘿嘿”笑了两声,差点没把小老头给气死。   等车重新上路,薛清极才捏着两片车里放的创可贴琢磨明白了,坐到严律身边儿:“这个似是伤药。”   严律抱着胳膊歪着头假寐,听他说话也没搭理,只忽然将被赵红玫狠狠抓过的右手摊开给他看。   掌心中是一粒透明胶囊,胶囊里一粒灰白色的圆球正随着车身颠簸而微微晃动。 第34章   胶囊中那粒灰白色的小圆粒来回滚动, 隐约可见期间夹杂着一些细碎的亮点,像是闪粉一类的东西。   薛清极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周围,开车的胡旭杰正抽着烟听些流行软件上常听到的烂俗歌曲, 隋辨和肖点星则挤在一处给对方处理身上这几天滚出来的小伤口,这车里目前就这么几个人。   但他开口时还是选择了古语:“赵红玫给你的?”   “她刚才挠我时塞的。”严律也用古语回答,声音很小,神色也没什么变化, “我本来以为她是彻底疯了, 毕竟挠我时她也确实没省力气,这人难道还气我俩昨儿晚上没让她弄死周栓?”   薛清极见他胳膊上的抓痕已经基本痊愈,皱了皱眉, 借着座位遮挡从严律手心中捏起那粒胶囊仔细看看:“这似乎是药?只是不知是口服还是其他用处, 也不知有什么功效。”   严律点头:“可惜赵红玫这状态多半儿也没法说明白了,我也不敢随便把外头这层胶囊拆开。”   见薛清极颔首赞同, 严律又道:“之前董鹿检查赵红玫身上带的东西时我也在,没这玩意儿, 所以我寻思应该是她回徐家拿徐盼娣留下的东西时捎带着拿出来的。她指缝里有墙灰,但徐盼娣的罐子却只是藏在床下而已, 可见是趁着扒拉罐子的功夫从别的什么地方将这东西带出来了。”   薛清极若有所思:“但当时她并没有选择直接交给你, 反倒是上车后许久才抓到了跟你单独近距离接触的时机。”   “我也这么觉得。赵红玫虽疯,却格外敏感,她这举动里的意思好像意味着我们这一帮人里有让她觉得不安全的人在。”严律皱着眉头, “所以她才要避开其他人将这玩意儿给我。”   薛清极将胶囊重新放回严律手心:“再或者, 她认为自己要去的地方也不安全,所以才提前将这东西送了出去。”   严律的脑仁都开始疼起来, 他将手连同胶囊一起收回,抱着肩膀将这几天的糟心事儿都给串到一起:“求鲤江那会儿已经发现有妖族卷进事情, 被困小堃村的晚上你也证实有修士参与,徐老头老太身上的术很明显十分复杂并非普通修士能玩儿明白的,我以为至少仙门会不在这风波里,但现在赵红玫这态度……事儿麻烦了。”   “你为何会觉得仙门不在风波之中呢?从一开始仙门就在风波的正中心,”薛清极悠闲地一伸手,摸出平板来,又一伸手,从兜里掏出蓝牙耳机,“别忘了,死的可一直都是仙门的修士和挂了名的散修。”   严律见他从容不迫掏出东西,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裤兜,登时眉头倒竖:“你什么时候从我这儿顺走的耳机?我都给你没收了!”   “妖皇讲话好难听,不过是借用而已。”薛清极理所当然地说着,他现在已经很熟练地运用这些现代东西,耳机一塞,还不忘继续正事儿,“现在这局面倒是有些熟悉。我死前那几年,修士和妖都已发了疯,那帮蠢货勾结在一起琢磨那些鸡零狗碎的歪道,还以为真能成神成仙,实在是蠢得让我不可思议,可惜我死的早,没来得及尽数杀光,本是打算找个时间劈开几个脑袋看看其中构造,好解我心中疑惑——怎么都长着同样的脑仁,他们的却不怎么用呢?”   后半截话越说越诡异,别人说时多半是带着泄愤,他说起来却十分悠闲,就好像惋惜之前摘下的核桃没来得及给敲碎看看果仁成熟度一样遗憾。   但这话也就只有他说,严律才不觉得是玩笑和放狠话。   因为薛清极下山出活儿时的手法一贯是这样。   也因为这个,他卸入门剑后才得了个不怎么好听的绰号,来暗指这人杀气过重,不像是个修行人。   严律皱皱眉:“这你倒没必要可惜,你没处理干净的那些我后续已经办了,按理说当年的事儿已经了结,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薛清极道,“这东西你想如何处理?”   严律心里不大顺畅,每回要倒霉前他都有这种感觉:“先不张扬,但我会直接拿给仙门掌事儿的那老太太,单独给她。毕竟这事儿我们两边儿都沾上了,她还是心里清楚点儿好。”   薛清极戳平板的手一顿,面上露出一丝惊讶:“我这次重活过来,发现你和仙门的关系颇为密切。以前哪怕是我师父掌管六峰,弥弥山与仙门的关系也不如现在,你怎么了?”   这句“你怎么了”不知怎的刺了一下严律的神经,他这些年听过最多的是“怎么办”,已许久没人问过他这一句了。   严律的身体在座椅上挪了挪,不耐烦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就因为两边儿不联系还互相提防,搞出了多少麻烦事儿。当年要不是两边儿互相怠慢没仔细查各自下头的人,事情爆发的时候或许还没那么严重,你和钺戎死也不会这么毫无防备。”   薛清极抓住一个重点:“钺戎也死在了当时怨神围攻的地方?”   “……不是,他死在了弥弥山。”严律点燃一根烟,拉开车窗,夏末温吞的热风灌入,夹杂着尘土的气息,“我没跟你说是吧?哦,我忘了说。那天正是大祭日,弥弥山庆贺的大宴上,他们把仙门医修配出的东西下在了那年的新酒里,死了很多混种和老弱的妖,其他的虽没死在当时,但也丧失了抵抗能力……怨神们被引入弥弥山,我回过神来时已出了原身,只有钺戎那天因为拉肚子上茅房才没喝到新酒。那小子,真不该说是走运还是倒霉。他和我一路杀下山,但他受伤太重,陪我下山后就死了。”   “‘他们’是谁?”薛清极放下平板,看着严律,“大祭日就是我死的那日,死前你来了。”   “是嗥牙和峰乙,不重要了,反正我后来已将这些勾结一起的妖处理了。”严律看着窗外的大好天光,将烟灰弹出去,轻描淡写道,“我知道我这边出事儿,你那边必然也要有问题,且弥弥山已是一片血海,我只能先去找你和照真后再做打算,但赶到时你也只剩一口气儿了,我没能当天就替你俩血债血偿,钺戎的尸体我后来也找到埋了,但埋在哪里我忘了。”   薛清极靠在椅背上,死前的记忆再次浮现。   他那时仅靠一口气吊着,境外境因大阵的动荡和怨神汇聚而开裂,他半拉身体卡在缝隙中,用剑挡住其中被吸引而来的下等魔,但那半截身体早没了直觉,不过是徒劳。   好在师兄还活着,在拼命起阵压回那空间罅隙,他颇觉自己已尽力,也知道这回是真活不了了,竟然还有闲心惦记晚上弥弥山大祭日的盛宴,他本和严律约好处理完这边的事儿就去赴宴,现在看来是赶不上这顿了。   不知是否是这惦记有了回响,晃动模糊的视线里真见到严律破空而来。   他那时只觉得严律脸色发白,唇上沾着血迹,还以为是一路杀过来的,现在才明白,原来那时严律也是强撑着一口气儿赶来的,在钺戎刚死之后,又来送他一程。   这世界总有轮回希望,但对妖皇却始终无情。   薛清极心中五味杂陈,哪怕是平时再喜欢跟这人拧着来,这会儿也不由软下声调:“这不怪你,峰乙那支归顺已久,嗥牙和他的那族……毕竟与你也算同族,别说是你,弥弥山的妖或许都没想到。仙门内讧时,谁又会想到是世家广开门户招来的怨神呢。”   “去他大爷的同族,我把能杀的杀了该废的废了,开膛破肚扒了皮,吊在弥弥山的山门上时倒是还以同族为借口求了我很久,但我山上原本的那些妖、那些崽子还那么小……难道在大祭日时没有求过他们吗?后来又求神,上神们早已死光了消失了,神与仙若真在,也干不过这帮缺德的生灵。我只怪自己发现的太晚,”严律吐出一个烟圈,这烟圈很快消散在车窗吹进来的风中,“当年折腾的那么厉害,千年过去,不也全都死光了吗?倒是一个二个好的坏的都落了个清静,前尘往事死了就勾销了。我厌恶的我喜爱的都不过是泡影,注定都会消散,只有当时的后悔还记得住,忘不了。”   他记性自从成了死不了的怪物后就开始不大灵光,也可能是活得太久,只有忘得快才能稍微喘口气儿,但当年弥弥山血与酒混合的味道、钺戎撑着他奔跑时的喘息他始终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今天薛清极提起,严律又再一次想起来,便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当年的画面梦魇般急速掠过脑海,严律搓了搓额头。   薛清极没错过他这个举动中难以掩饰的一丝痛楚,垂眸道:“死了便结束了,倒也是便宜了一些人。”   说话时手里的平板电脑闪了闪,昨天一晚上没充电,这会儿彻底歇菜了。   “不说这破事儿了,”严律一根烟抽完,看见薛清极拎着那平板无语,“我说你网瘾是真不小啊,这回好了,没电了你也消停了吧。”   薛清极也没再让他再多说点儿,严律有一点说的没错,当年种种早已被死亡画上了句号。   他将歇菜的平板丢开,转头又看着严律,对他摊开了手。   严律:“?”   薛清极眼神澄澈单纯:“你那个‘小方块’呢?”   “什么小方块?”严律不明所以。   前边儿正往伤口上抹碘伏的肖点星龇牙咧嘴道:“他是要手机吧。”   严律难以置信地看着薛清极:“你知道现代社会手机意味着什么吗?这跟剥我衣服有什么区别?现代年轻人谈恋爱都能因为看对方手机问题吵起来你知道不?”   “……”薛清极难得让他噎了一下,显出了些许惊叹,“你说话真是越来越超乎我的意料了。那妖皇的‘衣服’能借我用用吗?”   半分钟的僵持后,薛清极抱着严律的手机开始看初中语文课教程了。   随辨看着严律虎着脸抱着肩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生闷气,缺心眼地问道:“严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看就得先给这网瘾大的买台手机!”严律说,“记仙门账上!”   *   在小堃村呆了这么几天,重回尧市感觉跟重新活回来了一样。   大中午的太阳笼罩在尧市,又赶上了饭点儿,街道堵的不行,街两旁炒饭炒粉和炝锅辣椒的气味顺着车窗往里灌,让人饿的恨不能抱着锅啃,但碍于事情不算小,只能直奔仙门先通个气儿。   六峰老年俱乐部还是老样子,门口坐小马扎上听收音机吸溜面条的老头见严律等人回来还打招呼:“嚯,看这一身埋汰的。刚好上楼洗洗,老太太正等着呢。”   “老太太跟你嘱咐过说她在等我们?”董鹿问。   老头答道:“那倒没有,我刚瞅见奶茶店外卖上去了。”   董鹿:“……”   “行了,她能吃能喝的就不错了,”严律都懒得计较什么血糖血压的了,皱着眉一摆手,“咱赶紧上去,我确实得好好收拾收拾。”   老孟不满严律这随意的态度,重重地“哼”了声,要说些什么却被董鹿打断了。   董鹿径直带着几人走进楼里,直奔四楼。   进门前薛清极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门口停着三台车,一台是胡旭杰开的那辆商务,一台是孙化玉两个医修开来的,另一台则是老孟今早在小堃村门口时开的。   老孙开的那台载着赵红玫的车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严律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出言制止。   老年俱乐部四楼,老太太确实已等在了这里。   比起几天前,她的状态已恢复了许多,撤掉了点滴瓶,桌上摆着十几杯奶茶,正兴致勃勃地抽着旱烟拆着附带的盲盒立牌,从里头往外掏不知道是哪部作品里的角色。   旁边儿还坐着个年轻男人,见到严律一帮人呼啦啦地站进来,立刻将目光锁定在随后进来的肖点星身上,见这小子全须全尾后才松了口气。   肖点星也瞧见了他,惊奇道:“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揽阳,我早说不会有事儿的,信了吧?”老太太豪迈地撕开一包盲盒,凑近了看看,顿时皱眉,嘀嘀咕咕地将这个立牌和旁边一模一样的一堆丢到一起,“格老子的,老娘我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在天天上赶着当韭菜……”   董鹿一看到满桌的奶茶和联动盲盒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无奈地大叫:“姥姥!您又为了个联动买这些东西了!我早跟您说了,您这手气是抽不出好玩意儿的,上回那个盲盒,一千块钱没出隐藏,您不都指天画地发誓了不再买了么!”   老太太哼哼唧唧,还是旁边的肖揽阳笑着打岔:“老太太说得对,跟妖皇出活儿一准太平。”对严律和薛清极笑着点点头,“妖皇和……嗯,这位,这趟出活儿顺利么?”   “还成。”严律替薛清极回答,“来接你弟弟?”   “是啊,这小子毛毛躁躁的,我跟我爸都担心。”肖揽阳道,“我爸专门让我等消息,他一回来就先带回家再说。”   肖点星不乐意了:“事儿还没完呢!我要留下,老太太,您不知道那个疯女人多可怜……哎,对啊,赵红玫呢?”   他跟隋辨这才发现赵红玫没上楼,连带着老孙、孙化玉和另外那个医修也没来。   “你能帮上多少忙,留下来也是添乱!快跟我回家,爸身体好了才多久你就又敢闹腾了?过几天是咱妈祭日,还得去扫墓呢,你老实点回家陪爸说说话。”肖揽阳揪着肖点星的脖领子就往外拽,一边儿对严律等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父亲前段时间小病了一场,最近才完全恢复,正找这小子呢。”   众人都表示理解,只有肖点星脾气上来,抱着大门不撒手:“那不行,赵红玫呢?我得关心后续啊,不能把人拉回来就不管了!”   这小子虽然脾气大,心倒是不坏。   老太太拆着盲盒,不紧不慢地开口:“点子,你就跟你哥先回去吧。甭担心,老太太我还没老糊涂呢,该安排的保证都安排得利利亮亮的。”   肖点星对老太太的尊敬估计比对他哥都多出一大截,闻言也只能撇着嘴皱着眉,不情不愿地撒了手。   老太太又喊道:“等会儿!”   肖家两兄弟不明所以。   老太太指着桌上的一堆奶茶,笑眯眯道:“来都来了,快,一人两杯,拿走!”   “……”   肖家兄弟一脸麻木地提了四杯奶茶离开。   他俩一走,老孟就忍不住开口:“掌事儿的,老孙他们呢?”   “你急什么?”老太太看他一眼,继而转头又笑着伸手摸摸隋辨的大狗头,“哎呦乖娃儿,累了吧?”   隋辨老实巴交:“嗯,有点儿,不过还是严哥和小年儿干活多,我就是搞搞后勤工作。”   老太太慈眉善目道:“懂事,奖励你,你喝三杯。”   隋辨:“……啊?”   “快,”老太太搜罗了三杯塞给他,对他挥挥手,“拜拜,让他们给你找个宿舍先洗洗睡吧。”   严律见她转眼就送出去七杯,忍不住撇了撇嘴,一扭头却发现薛清极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桌上这一杯杯没喝过的新鲜玩意儿。   隋辨是个听话的傻孩子,费劲地拿了三杯,跟严律他们打了个招呼,约定了再去严律那边儿找他,这才抱着奶茶吭哧吭哧走了。   屋里的人转眼被打发了大半,老孟又加大了嗓门:“老姐姐,你是防着我吗?赵红玫也算是我带回来的了,怎么扭脸儿就没了?”   “你带回来的?”胡旭杰气笑了,“哥儿几个累死累活的时候你哪儿去了?跟车跑了二百米你就当你跟我们是一条道上的了是吧?”   老孟气得要吵架,却听一道带笑的声音道:“我能得一杯么?”   几人扭头,见薛清极正指着桌上的奶茶对老太太讲话,老太太大喜,一拍大腿:“当然行,快快,你爱喝纯甜口的还是酸甜口的,哎呦你喝这个吧,里头有小糯米丸子似的小料,严律带你出门这几天没喝过这好东西吧?哎,他就知道个碳酸饮料,土老帽一个,以后来门里,两杯起送我正愁没人跟我拼单呢!”   董鹿无奈:“姥姥!”   “你少编排我。”严律皱着眉,咬着烟骂边骂边走上去挨个儿看了看,最后选了另一杯给薛清极,“你喝这个,这个上回大胡喝过,甜的他直喝水漱口,你估计爱喝这个。”   薛清极含笑点头,然后一手一杯,端着坐到了沙发上,动作十分流畅自然,扎开一杯掏出严律的手机,对几人比了个“请”的手势:“诸位继续。”   老孟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他,扭头问董鹿:“哎?薛家这小孩儿好像疯病好了不少?”   董鹿叹口气儿,却没过多解释,又扯了一遍之前老太太给薛小年算命的那套出来糊弄。   “行啦,老孟,晌午头饭点儿,你去吃饭吧。”老太太继续摆弄她那些盲盒袋子,“后续有事儿我再知会你,放心,越不过你这孟氏大家长。”   老孟犹自不服:“老姐姐,您老这样可不行,别是防着我吧?还是见我年纪大了不顶事儿,连妖族的你都用的起来——”   “孟德辰,”老太太抬起眼来,她虽已上了年纪,眼珠却仍黑白分明,脸上的笑落了下去,一股无形的压力压了下来,“掌事儿的要干的活儿,难道还要跟你一一解释?别说是你,便是其他世家也不是想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的。”   严律点燃烟,站到窗口吸了起来,余光瞧见老孟的脸色变了变,最终也只能点了个头。   “行吧,”老孟忍了,“我就是怕你疑心,我们孟氏最近出了不少有出息的孩子,但你却不咋让他们出活儿,我以为你……”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出活儿难道是什么快乐事儿么?越是出活儿就越在修行这条道上走得远,修行的到了最后又有几个顺遂如意的。”见老孟神色软了,立马又笑起来,指着桌上的奶茶道,“好,你也来一杯!”   老孟:“……”   旁边儿严律忽然开口,悠悠道:“对,一杯就够了,他年纪大了不好多喝这些甜的。”   胡旭杰摸摸脑袋,看看严律,看看薛清极,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老孟一听这话,顿时大怒:“放……胡说!一杯算什么,两杯,不,三杯!老姐姐,都给我找最甜的!”   老太太喜滋滋地连连点头,立刻让董鹿打包了三杯给老孟带走。   一直到出门,老孟还昂首阔步跟打了胜仗一样。   薛清极吸着奶茶斜眼看了看严律,见妖皇正用夹烟的手掩着自己上扬的嘴角。   幼稚,这挤兑人的方式还属于剽窃行为。   老太太大发完自己这边儿的人,又对胡旭杰招招手:“大胡啊,你看你这体格……”   胡旭杰看了眼严律,见严律点了点头,立即打断老太太:“得得得,您甭说了,让您一说我都得朝着十杯那么喝了。”说完自己倒是也自觉,抄起两杯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终于只剩下包括严律在内的四人,老太太又看向薛清极,嘴唇动了动。   “他留下。”严律咬着烟道,“他比其他人都可靠。”   薛清极微笑着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游了一遍,没多说什么,只招呼严律道:“坐下聊。”   严律刚要去沙发上坐下,老太太又说:“带杯奶茶坐下聊。”   严律:“……”   反正也尝不出味道,严律随便拿了杯挨着薛清极坐下,屁股刚挨着坐垫儿,旁边薛清极又伸手把手机还给他,温言细语地笑道:“来,‘衣服’还你。”   严律:“……”   “好啦,鹿娃把事儿再跟我仔细串讲一遍,”老太太拍拍手,继而又对严律笑道,“哦,赵红玫我安排去了仙门的医院,正规的,只是多些门里的人罢了。她家里人一听是免费治疗立马就同意了,还问能不能把饭也给管了,真有意思呵!” 第35章   董鹿嘴皮子利索脑子又好使, 小堃村的事情她条理清晰地向老太太复述一遍,将之前几次断断续续的汇报都给串到了一起。   说完又看看严律和薛清极,见两人都点头, 这才总结道:“大致就是这样了,赵红玫是目前唯一可能知道情况的人,但她的状态似乎也说不了更多了,昨天晚上我仔细询问过她关于所谓‘神仙’的样貌, 她似乎是真的说不出来。”   “我也让黄德柱试过了, ”严律插话道,“但她已被寄生,梦孽的那套把戏对她没有多大效果, 她的记忆好像也不完整。”   薛清极吸着奶茶, 脸上的表情证明他对这饮料十分满意,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才开口:“即便是记得又如何?也未必是真的。我若是那‘神仙’, 又怎么会让人记得我的长相,别忘了, 在小堃村时那个村长和散修可是全都记忆出了问题的。”   “要真是这样,那还不如不知道赵红玫记忆里的他, 以免是捏造出的假线索。”老太太也扎开了一杯奶茶, 慢腾腾地喝着,“事儿我搞明白了,但有几点我挺在意。”   除了“神仙”的真实身份和目之外, 老太太的疑惑差不多总结下来就三点。   第一, 赵红玫怎么把自个儿折腾成这样还能有理智的?她活了这么久,在仙门行走了几乎一辈子都没见过赵红玫这样的被寄生者。   第二, 求鲤江大阵近期频繁出岔子,是不是跟小堃村这一系列的事情有关?   第三, 薛家两口子的魂儿被收走是为了什么?之前死的修士是否也跟他俩一样结局?如果是,那么收走这些魂儿的作用是什么?   这三点其实并没有一个完全清晰的答案,严律道:“前两点先不说,光是修士的魂儿能做的事情就多了,就比方说是寄生,同样是被孽气寄生,普通人的魂儿的能力就比不过修行过的魂儿。”   “至于赵红玫,她体内被寄生的部分和她原本的魂儿现在处在一个微妙平衡的状态,”薛清极道,“我认为原因有两点,一是因为她选择了主动献祭,这就比别人被寄生的流程顺利许多。第二是不知为何孽气似乎格外喜欢她的心脏部位,并不急于将她全部吞噬,或许是因为一旦吞噬影响了躯壳,心脏的停跳也是迟早的事情。”   董鹿惊讶道:“还能这样吗?”   薛清极笑道:“这情况虽然少见,却并非没有过,只是她还没有成气候,倘若真的得了大成,就成了另外一个东西——怨神。”   老太太长叹口气儿,摇了摇头:“真是不愿意见到这东西出现。”   “这我学过,”董鹿道,“我简单理解为机缘巧合之下,孽灵与生灵之魂融合成功得出的产物,以前叫怨神,我们现在管这种东西叫原生神,以此来区别天地诞生之初时的那批真正的神类。但这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呀!”   严律提到这东西就头疼,他把奶茶里的椰果嚼得稀烂:“怨神和被寄生的活人还不太一样,活人毕竟有肉身死去的时候,身死魂散,到时候就当成普通孽灵给灭了也就是了。怨神却不一样,它有意识有力量,会隐藏行踪也会结伴祸祸人。”   至于怎么个“祸祸”解释起来就很复杂了。   严律只简单跟董鹿讲了个例子,他以前曾听说某个地方经常有人失踪,但没过几天又会重新出现,只是记忆模糊精神萎靡,放回家养几天刚见着好些了,转脸又失踪了。   他路过时顺道追查一下,发现是个长期盘桓在这附近的怨神作祟,这东西喜欢周遭人族体内的精气灵力,为了长期吸食便挨个儿把人抓回去啃,啃得半死不活再放掉,人家养好了再抓回来,等于养了一地韭菜,它定时定点儿来割两刀。   偏偏这怨神还有些梦孽的能力混杂,被抓了的凡人记忆被破坏扭曲,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回家了就老实生活养着,只以为是什么灵异事件。那段时间到处闹灾闹魔,这单单一个怨神搞得乱子没引起多大风浪,要不是严律路过都没发现,让这东西钻了这么长时间的空子。   别说是董鹿,连老太太都没见过这乱事儿,听得十分无奈。   薛清极笑道:“这还只是能力差些的怨神的把戏罢了。我见过孤魂野鬼山精野怪融合好了孽气,成了怨神后被误认为真正的神,从此被供奉享受起了香火,有大批信徒自愿供它吸食,只为它降下‘神力’帮自己达成心愿的。蛮荒时期常有怨神自称为上神祸乱一方,仙门创立,本就为平复这些纷乱而已。”   董鹿:“那赵红玫……”   “她还且差得远,”老太太托着烟杆吸起来,“最多是有这个发展方向。”   她目光扫过严律和薛清极的脸,见两人面色发沉,严律一贯是个臭脸也就不说了,薛清极哪怕是带着笑的,眼底却有些许冷意。老太太问道:“二位难道是担心这个?”   严律心头发沉道:“别提了,当年……”他斜眼看了看薛清极,“他就是死在怨神反扑围攻里,我当时也狠狠吃了教训。”   董鹿惊问:“反扑围攻?我的天,以前难道真的有那么多怨神?这玩意儿难道真的这么难应付?”   “原本是没有的,”薛清极意味深长道,“但只要想要,也不是不能生造出来。只是过程十分复杂,当年有人尝试着造了,也确实是成了,因此死伤无数,怨神成灾。”   老太太若有所思:“掌事儿的一代代口口相传了些传说。有一个是说古时有段时间怨神成灾,但怎么搞成那鬼样儿的并没有解释,只说仙门折损严重,妖也卷入其中,两边儿一道才解决这个问题。这会儿我听明白了,原来当年的‘灾’并非天灾,而是人为,难怪藏着掖着不乐意传下来,这都算丑事儿了,哎呦,我们老祖宗都闹出这事儿了还要脸面呐。你们是怀疑现在的情形与当年有关?”   她说的直白,显然是不把严律当外人,董鹿显然是得她真传,平时里再正经,这会儿竟然很赞同地点点头。   薛清极见这祖孙俩的模样,不禁笑了笑:“我死前仙门已清理了门中大半走了歪道的修士,妖族也是如此。”   “当年参与其中的知情者早就死透了,知道怎么造怨神的禄氏全族连带着他们所在的那座城都被怨神反噬,后来被仙门和妖尽数斩杀,”严律冷冷道,“禄氏家长的脑袋被砍下的时候,腔子里血都没有喷出多少,早就被掏空了,已算不上是人。至于妖这边儿,我也已经全部清扫干净了。”   当时事情发生时一切都很混乱,薛清极死后,严律和照真才将隐藏在后的禄氏挖出,但那时禄氏已无法控制自己造出的怨神,全族陷落后被随后赶来的仙门和妖斩杀,参与其中的几支妖也被严律抹去。   严律道:“记载造‘神’法子的一切相关文稿符纸都在我和照真——也就是当时掌事儿人的眼前化为灰烬,我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照真不屑了解这些,他徒弟因此而死,所以十分憎恨这些歪道,因此也不知道具体都写了什么,只大概清楚想要成功,至少需要充沛的灵气,现在的年月应该不大可能了。”   说完想起另一茬,从裤兜里掏出那粒胶囊递给老太太。   “赵红玫领走前偷偷塞给我这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严律道,“或许和她为什么会成这样有关。”   老太太脸色凝重,接过那东西看了看,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似乎是药,但也不能确定。这样,我会单独招老孙回来,我会亲自跟他一道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严律顿了顿:“他靠得住吗?”   老太太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孙是我一手带起来的,平时除了看看病就没别的爱好,性格古板一些,但心却很正。”   顿了顿,又叹口气:“其实老孟以前也不这么一惊一乍浑身刺毛的鬼样儿,四十年前那档子事儿后,他家里死那么多人,性格变了些也不奇怪,是有些迁怒你,我也劝过……你甭往心里去,人一辈子,总有拗不过来的事儿,你也不是没有,所以应该理解。”   严律沉默了几秒,摇摇头。   不知道是不计较还是否认自己有同样“拗不过来的事儿”。   气氛有些微妙的低沉,薛清极眯了眯眼,却没开口,反倒是董鹿将话题岔开:“对了,差点忘了,徐家老两口的魂儿还在我这儿关着,现在放出来看看怎么处理?”   老太太点了头,董鹿便将随身携带的一个拇指大的小金葫芦掏出,一道浑浊灵光伴随着乌漆嘛黑的烟掠过,被关在里边儿的徐老头和徐老太的魂儿重见天日。   不想这两个被寄生的魂儿出现时却不再是收进去那会儿的模样,只见二鬼不知何时纠缠在一起互相吞噬,徐老头的魂体已将徐老太的魂体吞噬大半,徐老太之前麻木的表情此刻因痛苦而狰狞不已。   两魂缠绕,像两个畸形的连体人,你的手臂自我胸膛插出,而我的脑袋却塞进了你的肩膀里。   屋内几人一惊,老太太反手将烟杆甩出,直接击中徐老头眉心,还燃着烟丝的斗钵似有极高温度,落在魂体上便立刻灼烧出一个窟窿,将徐老头的脑袋直接贯穿,被寄生的那半部分立刻似溃烂流水。   徐老头吃痛嚎叫,这种“鬼哭”一样的动静十分骇人,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薛清极便抬手一指,兜中薛国祥的剑便随即飞出,化作一道凌厉剑光将融为一体的二鬼一同斩断。   二鬼灵体化作点点光斑浮起,虽不如徐盼娣离开时那么纯净,但到底是消散在了半空。   老太太看着半空中那把薛国祥的剑重新回到薛清极手中,又变回那个平凡的钥匙扣,略带感叹道:“想不到我还能看到国祥和小芽的剑,他俩也算是有一样如愿了。”   至少“儿子”是真的用得上他俩这“半条命”了。   “这两个怎么会在我的法器中咬起来了?”董鹿疑惑,“他们刚才算是去投胎了?”   “人家一开始就没想让旁人从这两个魂的嘴里套出话,一旦出了事,这两个没了利用价值的魂便被彻底寄生,互相吞噬本就是孽灵的本性,这两人算是废了,好在被寄生的部分已被掌事儿化去大半,”薛清极将剑收好,又喝起了奶茶,“现在送走也算是残魂投胎,但看这二人魂体纠缠的模样,下辈子估计也是孽缘不断。”   收回烟杆,老太太的脸色显出些许不济,严律看出来了却没直言,只说:“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我就先走了,有事儿再联系。”   “接下来你要干嘛去呢?”老太太端着烟杆问,“要不先在我这儿洗洗,睡个觉再说!”   严律摆了摆手,人已经朝着门口走了:“得了,我在你们这儿浑身不舒服。我先回住的地方休息,然后回老堂街问问情况,如果真有不听话的小辈儿掺和进来我会解决。”   “行,仙门这边儿你也放心。”老太太将烟杆磕了磕,又抬起眼皮来看向另外一位,“那你呢?留下来吧,这儿毕竟还是仙门。”   严律回过头,见原本坐在沙发上的薛清极不知何时也已起身,手里还拎着喝到一半的奶茶,他在屋中环视一圈儿,最后对上了严律的目光,慢慢摇了摇头:“不了,这里不是我记忆里的仙门,我想先去看看薛家。”   老太太了然又遗憾地点了点头。   千年变迁,严律至少还是一点点接受着变化,但对薛清极来说这何尝不是一场巨变。   这世上留下来的、他记忆里唯一熟悉的就只有严律了。   严律这回没再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反倒是慢了半步,等薛清极跟上了自己,这才拉开门走出去。   身后传来老太太的声音:“不管是年儿还是这位前辈,你随时都能来仙门。”   从四楼下来的一路上都没见到胡旭杰,严律本以为他去吃饭了,等出了老年俱乐部的门却又瞧见他正站在门口接电话,表情十分焦急。   “怎么?”严律走过去问。   胡旭杰挂了电话,一脑门的汗:“哥,刚才医院那边儿来电话,说雪花从医院跑了,手机也打不通,我得过去,你这边儿……”看到薛清极,顿了顿,又改口,“你俩这边儿?”   雪花是胡旭杰的女朋友,俩人恋爱长跑了好几年,这姑娘打小身体就不咋地,隔段时间就得病一场。   见大胡这着急上火的样子,严律也没多说话,扭头回仙门找老太太借了辆车,自己开车让胡旭杰跟上:“我俩你就别瞎操心了,先去医院再说。”   胡旭杰正要上副驾,一抬头却看到薛清极已经拉好了安全带,笑眯眯地看着他,朝他指了指后座。   “……”胡旭杰一肚子气地上了后座。   严律开车很稳,抄近路带着几人直奔市医院。   没想到刚开到市医院门口,严律一脚刹车就靠边停下了,指着个边走边啃烤面筋的一姑娘道:“那不雪花吗?”   说完按了按喇叭,姑娘一回头,看到后座上下来的胡旭杰立刻就怂了,手里的烤面筋都放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走到车边儿:“你咋来了?妈呀,严哥跟年儿也来了?”   严律坐在车里咬上根烟,没当着小姑娘的面抽,摆摆手算是打招呼。   “我不来能行吗?”胡旭杰见她这嘴上吃的手里提的,又无奈又生气,“你不在医院待着出来做什么?”   小姑娘长得十分漂亮,大眼睛瓜子脸,臊眉耷眼道:“那医院食堂真不是人吃的,虽然我是妖,那我也受不了这委屈,医生又没限制我吃喝,我就寻思出来买点儿吃的。”   “适当吃点儿也行,”胡旭杰狐疑道,“手别背背后,我看看你都买了什么?”   小姑娘遮遮掩掩,最后从身后掏出来一大嘟噜吃食:“就买了点儿无骨凤爪、烤冷面、铁板鱿鱼、蜂蜜小糕、香酥排骨、炸鸡柳炸鸡翅……”   胡旭杰问:“你打小吃街过,街上都以为你是过去扫荡的。”   车里严律和薛清极没绷住,各自别开脸乐了一声。   这一声把小姑娘臊得够呛:“我在医院待的无聊,你又忙,我爸也忙,都没人陪我,所以才出来走走么!”   眼见着俩小情侣要吵吵起来,严律干脆拍了把薛清极的肩膀给他使了个眼色。   薛清极好像他肚里的蛔虫,也不用他开口,就已经除掉安全带跟着一道下了车。   “我带他回趟薛家,没你啥事儿,车留给你,带雪花在附近转转,”严律把车钥匙丢给胡旭杰,又跟雪花嘱咐,“你玩完回去就在医院好好休息,这次不跟你计较,下回我就跟你爸说了,知道不?”   雪花点头如捣蒜。   胡旭杰不好意思:“哥,那你俩咋回去啊?午饭咋整啊?”   严律摆摆手,示意不需要他操心。旁边儿雪花听说还没吃午饭,立即要将手里的一堆吃的分给严律。   严律原本没打算要,想了想,又皱着眉问:“哪个是甜口的?”   “这个,”雪花很积极,“这个蜂蜜小蛋糕特好吃,都给你!没想到严哥还爱吃甜的呢!”   刚说完就瞧见严律把一兜小蛋糕转手给了身后的薛清极,后者愣了愣,笑着接到手里。   雪花看看薛清极,又看看胡旭杰,悄悄道:“大胡,你在严哥心里地位不如年儿啊!”   胡旭杰:“……他不是年儿,我不是地位……算了,我跟你说不着!”   俩小情侣又互相吵着架上了车,奔着附近最热闹的商业区开走了。   等车走远,薛清极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姑娘好像病的挺厉害,像是没救了。”   严律才点着烟,淡淡道:“雪花也是赤尾那支儿的,可惜从小就有妖常有的发育生长畸形,灵力不稳定,间接影响了身体,只能就这么拖着,大病小病就没断过。送这家医院里有不少她族里的妖在,能照看着点儿。行了,咱哥儿俩也走吧。”   “走?”薛清极看看周围四个轱辘的车,又看看俩人的四条腿,“缩地符有么?”   严律哼笑一声。   三分钟后,妖皇大人带着剑修走进地铁站。   严律指着地下隧道对薛清极道:“看到了吧,你要是敢用缩地符,这个叫‘地铁’的玩意儿就能给你创个稀巴烂。”   薛清极欣然受教:“妖皇既已有车,为何不买这个‘地铁’呢?是不想买吗?”   严律:“……”   严律权当自己是个聋子,径直走进开了的地铁门内。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的上班时间段,再往前就要到市中心,地铁上略显拥挤。薛清极显然不大喜欢这氛围,面儿上虽不显,身体却很自觉地找了个角落挨着严律站着。   地铁开起来时噪音略大,车上赶着上学的学生戴着耳机背单词,上班族闭着眼歪靠着车壁,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也有结伴上车的人互相交谈。   车内是个狭小的世界,他俩缩在角落里,跟这世界格格不入。   “离你家……哦,也就是薛家还有几站,”严律道,“等会儿看看要是有空位儿你去坐着。”   薛清极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再开口时却是古语:“刚才掌事的说‘四十年前’发生了事情,是什么事?”   严律沉默几秒,还是开了口:“四十年前我因为一些事情不在这边儿,妖族里出了些问题,一些妖不满老棉所以不好好出活儿。没想到碰上仙门遇到大活儿,却没等来妖族这边儿的支援……”   他顿了顿,继续道:“事发地点是在孟家的管辖范围,所以孟家死的人最多。老太太的女儿女婿也是死在那趟活儿里。当时其实活儿本身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但不知为何突发大火,那地方又管理不规范导致救援不及时,许多在出活儿时耗费体力过多昏迷的仙门弟子其实是烧死在火里的,那片儿现在都是废墟。”   接下来的事儿薛清极也猜到了七七八八。   老孟也就是在那场事故后才继任了家长这位置的,随后等严律再回来时已经晚了,老孟认为是严律对妖族的管控不力造成了这个结局,打那之后就对老堂街十分不满。   这恩怨很难评判,看严律的模样似乎也不大想理论掰扯,但薛清极却问起这话中的漏洞:“你不会对这些事情撒手不管,当时你去了哪儿?”   严律没有回答。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拐弯前行,在市中心站时“呼啦”涌入了一大批人,车厢内更加拥挤,人潮随着车身的摆动来回摇摆,直接把贴着严律站的薛清极给挤得没站稳,两手一撑,支在了严律身侧。   俩人面对面极近的站着,薛清极的双臂将严律同周围的人群隔开,为他营造了一个极其狭小的舒适区。   两人身高所差不多,视线也自然平齐。薛清极不染杂质的双眸看着他,用古语又问了一遍:“你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严律的心头升起急躁和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想抽烟,又碍于在地铁上只能忍住,像扒拉开薛清极,但在拥挤的车厢内又不好伸展。   “你最好别骗我。”薛清极眯起眼笑道,“你是知道的,我从来都讨厌被骗。”   严律隔了几秒,妥协了:“我身体出了问题,在调养恢复。只有老棉知道我的去向,但他没法唤醒我。”   “出了什么问题?”薛清极紧接着问。   严律却没回答,他抱着双臂歪着头,头一回正儿八经这么近距离地打量着薛清极的脸,忽然道:“你现在的这张脸,真是转世的无数次里最接近你本人的了,就差个泪痣。”   说着,拇指在薛清极的左眼眼尾轻按了一下。   薛清极的呼吸仿佛被这一按给按断了,方才的那些问题也统统被按了下去,只感觉眼尾似乎要烧起来,如灵火在他的身上点燃,焚烧他身上的一切污秽。   “我记得是生在这儿。”严律笑了笑,“倒是奇怪,你那么多转世,没有一个是带泪痣的。如果有我应该会记得。不知道是不是跟你当初半拉身体被境外境给绞碎了有关,可能转世会受到死时身体状态的影响……如果真是这样,那钺戎八成也要倒霉,因为他的头被砍下来了。我抓住你的时候,你也只剩半个身子。”   薛清极听到后半句心中陡然一惊,再看严律,却见他的眼神有些恍惚。   妖皇从来警惕,他从未见过这人这么恍惚的时候。   薛清极抓住他按着自己眼的手,皱眉正要说话喊他回神,猝不及防被身后的人狠狠一挤,单手撑着车壁毕竟不稳,竟然略一趔趄直接压在了严律身上。   夏季的衣物单薄,对方的体温极快渗透而来,带着严律身上清淡的烟味儿和薛清极刚吃过的蜂蜜蛋糕的气味,在这个角落里急速交换。   两人挤在一处,胸膛贴着胸膛。   严律下意识张开手,搂住了没站稳的薛清极。   这好像是个隔了千年的拥抱。 第36章   车厢里弥漫着午后疲惫和烦闷的气息, 严律的后背紧贴着车壁,硬是被挤得从恍惚的状态里抽离。   他接住薛清极的动作纯属下意识行为,这会儿才感到单薄衣料下传来的体温。   薛清极似乎也没想到会有这个变故, 身体稍显僵硬,本能地想要挪开,但这会儿挤得连转个方向都费劲,他一动, 两人反倒贴得更近, 衣料摩擦连带着对方的心跳都仿佛能感觉得到。   严律已经十分后悔在这个时间点儿带土老帽赶潮流,被挤出一句话来:“你再压我一会儿我隔夜饭都得挤出来。”   听出他声音里的无奈和不爽,薛清极反倒立刻不动了, 也不着急挪开, 干脆就这么贴着站了:“至少你后背贴着的是车壁,我却还要贴着不知是谁的人墙。”   严律知道他一向不喜欢挨着人, 撇撇嘴也懒得再跟他计较,把头艰难地扭到一边儿, 却又感觉薛清极的呼吸掠过自己的脖颈耳侧,温热间还带着蜂蜜蛋糕的甜腻。   他以前并非没有搂抱过这人, 毕竟这倒霉蛋是他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的, 但那时薛清极尚且年少,人族少年长大的速度总是很快,等严律再回过神来时, 小仙童已是与他一般高的青年。   他并不把他当和自己一样的大人看待, 在妖皇眼里“年龄”是个非常模糊的东西,外貌的成长并不能影响他对薛清极的印象。   妖族留有些许兽类亲密的时的习性, 弥弥山的小崽子幼时喜欢抱着严律大腿手臂,长成后也三五不时地互相拥抱, 钺戎那帮侍从更是毫无忌惮,吃喝到了高兴的时候还会狗胆包天地跟妖皇勾肩搭背,严律也不介意这些,但薛清极不同。   当年雪堆里抱出来的少年不知何时开始好像忽然计较起了这些,少时的青涩褪去,只剩下外表的温和儒雅,亲近还是有的,但以前的勾肩搭背和拥抱他都有意无意地躲开。   严律以为是这位仙门弟子终于发现人与妖终究不同,但薛清极又从不躲开严律拍他脸颊时的手。   妖皇一贯喜欢逗仙门正经人,与照真拌嘴,坑小仙童的师兄印山鸣当劳力,对小仙童那张愈发俊朗的脸连拍带掐,玩儿的十分顺手。   忘记是什么时候哪一次,严律不经意地拍完他的脸抽回手后看了一眼,见薛清极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同。   他已记不清那具体是什么表情,只感觉仍有笑意,却又有无奈和酸涩混杂,拧成一个十分古怪的模样。   严律并不理解那转瞬即逝的情绪,只是从那天开始,他发现自己不大能把薛清极当做弥弥山那些小崽子一样看待,他甚至和钺戎那些跟随左右的侍从也不一样。   妖皇没再主动拥抱过小仙童,直到后者身死魂裂那天,他接住从境外境并拢的裂口中挤出来的半个身体。   那倒也算是个残缺不全的拥抱了。   地铁离开市中心站,又向前行驶了两站距离,终于到了他俩需要下的站点。   报站的声音响起严律才从混乱的记忆中惊醒,赶紧扯着薛清极下车,俩人十分狼狈地挤下来,前脚落地后脚车门就关上了,好悬没坐过站。   身上还残留着挤在一起时的感觉,严律有点儿莫名的烦躁,想抽烟又碍于是地铁站内忍住了,边带着薛清极朝扶梯走边没话找话:“从这儿出去,走个十分钟就到你……到薛小年家了。仙门那边儿也有地铁口,你以后可以坐地铁或者打车来回。”   薛清极却斩钉截铁:“不了,何时妖皇买下一截车厢何时我再坐,我从没被挤得险些站不住脚过,这次受教了。”   严律当自己没听到买车厢的疯话:“也还行吧,挤得也没那么厉害。”   薛清极看着他,默默地将手里的塑料袋举了起来。   他吃剩下的几个蜂蜜蛋糕被挤得像是经历过真空压缩,个个儿不成模样。   “刚才和你挤着站,我忘了自己还拿着袋子,”薛清极的表情十分复杂,“想起来时却发现它就没掉下来,一直被挤在我身侧。”   严律看着塑料袋里受尽委屈的蛋糕,又看看薛清极,绷不住笑了。   剑修显然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拎着塑料袋扔也不是吃又下不去嘴,竟然显出些许无措,看到严律幸灾乐祸,也无奈地笑了。   俩人一路笑到走出地铁站,引来周围人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也不大在意,站到外边儿的街道上后严律才问:“但实话实说,现代科技还挺不赖。”   薛清极回头看了一眼在地铁站习以为常穿梭的人群,又看了看四周高楼建筑,对严律笑了笑:“想要光亮的时候自己就可以按开关、想去什么地方就可以迈开腿的尘世,总归是好的。”   *   薛家的房子在一个老小区,是以前是薛国祥还在厂里上班时分的房子,后来厂子效益不好薛国祥被迫下岗,存款没多少,就落下这么套老房子。   严律来过几回,都是帮这两口子看孩子,这夫妻俩也是心大,忙的时候把薛小年丢给他这么个妖看顾,从来就没不放心的时候。   这附近都是老建筑老小区,市容绿化过几回,建筑墙壁上统一刷成半黄不黄的模样,也没能遮掩掉这地方的老旧。   午后阳光照下,树影斑驳落在墙上,严律带着薛清极走进浓绿的树阴里,薛清极仰起头看着树影中阳光的光斑闪烁,落在他和严律的头上,仿佛和千年前他们穿过小镇村口时没有不同。   走了十分钟左右,俩人就已经上了楼,站在了薛家的大门前。   薛家的防盗门还是十来年前的款式,四边起锈掉漆,春联儿却贴得工整认真,门口还放着块小地毯,薛清极低头看了看,认出上面是四个字,“出入平安”。   他从兜里掏出从老太太那儿拿回来的薛家的钥匙,却不大清楚该怎么使用。   严律一直沉默着看他动作,这会儿伸出手来握住薛清极的手,带着他将钥匙插进锁眼里,拧了一圈儿拉开了门。   防盗门看着破旧,拉开时动静却不大。   “小芽又给合页上油了。”严律嘟囔了一句,“这两口子就‘省钱’这一个癖好,门都用多少年了也不换换。”   屋内被午后的阳光填满,家具同样老旧,却打扫得仅仅有条,小小的两室一厅,明亮温馨,看得出住在里头的人是在好好生活过日子的。   客厅就是餐厅,餐桌上摆着的花瓶里插着的便宜鲜花早已枯萎。   严律对这地方一点不陌生,一进屋就自觉地捞过薛国祥的烟灰缸,咬着烟坐下。   薛清极在屋内转了一圈儿,脑中属于薛小年的记忆时不时会窜出,一会儿是和薛国祥一起放炮贴春联,一会儿又是唐芽揉着面给他揪下来一块让他玩,偶尔也会有仙门其他人来家里做客的记忆,甚至还想起小学生模样背着书包流着大鼻涕的隋辨在他家里看动画片的片段。   这些记忆十分陌生却又不断闪现,薛清极的眉头逐渐皱起,头缓慢地疼起来。   严律虽然不动,目光却追随着薛清极在屋里乱转,眼瞅着这人走到个柜子旁边儿,竟然从里头掏出张存折来,这才站起身去看了两眼。   “老薛小芽这辈子的积蓄应该都在这儿了,”严律咬着烟道,“你拿着也行,就是密码我不知道,老太太估计能清楚,帮你问问?”   薛清极将这薄薄的本子掂了掂,摇摇头又放回去:“这是留给他们儿子的,并不是我的。”   严律顿了顿,没多说什么,只朝着厨房走过去:“你看你的,我找找有什么吃的没,你那变形的小蛋糕不吃就撂下。”   薛清极立刻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了桌上,自己也在餐桌旁坐下。   刚一坐下,脑中却又多出另一些琐碎回忆。   大半都是关于严律的。   他这一世转世似乎性格并不怎么样,或者说完全继承了他本人执拗暴躁的那一部分,但和严律待在一起时却十分老实,薛国祥和唐芽也发现了这点,薛小年的记忆里他俩三五不时就会叮嘱他不要吵到严律,每到这时,薛小年才像是听得懂人话一样点头。   薛小年的记忆里严律基本都在睡觉和看书,最多打打游戏,吃饭什么的都交给胡旭杰和佘龙来弄,即使是偶尔来这边儿看顾他,严律也只是坐在阳台上抽烟发呆,其实很少看着他,甚至没有仔细地和薛小年对视过。   只偶尔有一次,薛小年大概十几岁的年纪,也坐在阳台和严律一起看着外边发呆,严律手里的烟烧尽了烫到了手指,但因痛感迟钝而没发觉,还是薛小年伸手将烟头拿下,又抓着他的手意味不明地搓他的手背和手臂。   严律回过神儿,难得对他笑了笑,也不介意手臂被抓着,只是随意开口,说如果没有这条手臂就不一定还能找到下辈子的他了。   薛小年并不理解这一切,只是记得这一幕。   薛清极却揉着刺痛的额头,隐约觉得严律说这话时看的不仅仅是手臂上他留下魂契印记的地方,还看了那些藤蔓般的纹身。   “又头疼了?”一道声音打断薛清极的思绪。   薛清极放下手,看到严律手里端着个碟子,里边儿盛着切好的卤牛肉,正叼着烟皱着眉看他。   “有点,进屋后总是会想起这躯壳经历过的一些事情。”薛清极道,目光扫过碟子里的吃食,“这是?”   严律放下碟子,又拿了两瓶冰镇可乐:“吃的都放坏了,就剩这点儿卤牛肉还能吃,你垫垫肚子,楼下有小店儿什么的回头去那边儿买着吃。”   看来千年时间也没能让妖皇大人学会做饭,薛清极却不挑食儿,拿起筷子就夹了一片卤牛肉。   这是唐芽亲手卤的,肉是薛国祥一大早去买回来的好肉,这点儿记忆在薛清极的脑海中划过,他顿了顿,放下筷子。   严律正喝着可乐,他现在味觉全无,冰镇的气泡水能带点刺激:“不吃了?我听大胡他们说唐芽做的卤肉挺不错,应该对你口味儿啊。”   薛清极摇摇头,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嘴:“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离这儿还有个三四站路吧,”严律弹着烟灰,“把你送到这儿,我得去老堂街看看,然后就打道回府,洗洗睡觉,这几天衣服都没怎么换,真受不了了。”   薛清极将纸扔进垃圾桶:“同去。这躯壳父母皆折在这件事里,我既得了这躯壳,理应管一管。再者,我也不愿见到仙门现在的小辈倒霉。”   严律却没当即答话,咬着烟眯起眼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直到把薛清极给看得莫名其妙起来,这才开口:“你打以前就有这毛病,想遮掩什么的时候就爱扯一堆理由。”   薛清极沉默两秒,无奈地笑了:“妖皇的记性,真叫人难以捉摸。”   见严律的眉毛又要竖起来,薛清极又道:“我来到这个房子里,脑中就时不时想起陌生的记忆,哪怕我与‘薛小年’本就是同一个魂,却仍觉得格格不入。”他顿了顿,轻声道,“和你同行,我才会觉得自己还是薛清极。”   这话说的虽然随意平淡,严律却仍感到一丝无法隐藏的无奈茫然。   哪怕是千年前差点死在那个雪夜,薛清极也极少有这样示弱的时候。这世界对他来说早已天翻地覆,记得他的人只剩严律这么个苟活着记性还不大灵光的妖,他那些故友师门早已消失在岁月之中,他在这世界上连个合适的“身份”都没有。   严律的胸口不知为何闷了起来,刚才在地铁上的烦躁感再次回笼,他将烟按灭,不耐烦道:“那你就赶紧把盘子里的饭吃了,我赶时间。”   薛清极笑着重新拿起筷子,夹了肉放进嘴里。   妖皇大人真是千年如一日的心软,好哄骗。   “你偷乐什么?”严律犀利的目光看过来,“吃嘻嘻屁了啊你?”   薛清极神情无辜自然:“只是在想,我们还要再坐那个‘地铁’前往妖族聚集地么?”   严律想到地铁上那股贴着自己的蜂蜜蛋糕的味道,当即摇头:“不坐了,打车算了。”   “说到车,”薛清极想了想,“我好像记得这家也是有车的,或许可以借来用用。”   严律不记得薛家两口子有车,但看薛清极说的有鼻子有眼,还指出了放车钥匙的地方,寻思可能是夫妻俩最近新买的,方便出活儿和出摊用,也就没多说什么。   吃完东西又把屋子里的垃圾收拾了一下,薛清极惦记起自个儿的衣服,他身上这身还是仙门给的,起身要去衣柜里拿,严律才站起身:“衣服不用拿了,路上直接买新的。”   薛清极愣了愣。   严律将装垃圾的袋子捆好,皱着眉道:“那都是薛小年的衣服,我给你买你的。”   薛清极看着他笑了。   这笑容几乎在一瞬间就和严律记忆里的重叠,严律恍然想起,当年他用手拍过薛清极脸颊时,小仙童的表情就是这个模样。   千年前的那种无措和茫然在千年后再次奇袭了妖皇大人,他一手拎着垃圾袋,一手夹着烟,懵了短暂的一秒,觉得自己像个二百五,竟然凭空多出些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薛清极的火气:“乐个屁,车钥匙呢?”   薛清极奇怪地看了看他:“妖皇怎么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发起了脾气。”   说完赶在严律发更大的脾气前走到鞋柜附近一通乱摸,竟真让他掏出了个车钥匙模样的东西揣进了兜里。   严律懒得再搭理他,径直换好鞋走出门去。   薛清极紧随其后走出门,在他的指挥下关上门反锁。   大门发出“咔哒”的一声,将薛家三口的回忆都锁在了其中。   车停在什么地方严律是不知道的,只能让薛清极去瞎猫撞死耗子,靠着一点记忆寻找,他边走还边寻思这附近有什么适合停车的地方,却见薛清极摸到一处车棚停下,在附近看了看,掏出钥匙按了一下上边儿的锁。   把头的一辆小电驴立刻发出快乐的“滴滴”声。   严律:“……”   薛清极:“……”   严律看看电车,看看薛清极:“你有病吧,你记得有车,记不住车啥样儿吗?这是俩轱辘的你都记不清楚?”   薛清极也懵了,还挺委屈:“妖皇好冤枉人,这车好像买了没多久,我并未见过,只记得薛国祥跟儿子说‘提了辆车’‘喜提新车’什么的。”   严律搓了把脸,老薛啊老薛,你在你傻了吧唧的儿子面前还要装这个比,真是超乎预料。   “二轮的不行么?我看路上也有许多,”薛清极真诚问,“还是你不会开二轮的车?”   严律:“……”   严律:“钥匙给我!”   等小电驴载着戴好头盔的俩人开出去二里地,严律才猛地捏了刹车停下,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后座的薛清极:“你刚才是不是在激我?”   薛清极:“……”   薛清极微笑:“那妖皇现在再开回去?”   都骑这么老远了,开回去也是麻烦,严律朝着薛清极的头盔上抽了一巴掌,咬着牙给小电驴上油门。   他其实骑电车的次数不多,带人更是头一回,完全是脑袋一热才上了车,这会儿十分紧张,不断嘱咐薛清极坐好,最后干脆让薛清极两手把着自己腰,以免拐弯的时候把他给甩出去。   薛清极本来还维持着自己那副飘逸绝群的坐姿,让严律这么嘱咐了两三回,咂摸出不对味儿了,想想千年前严律也不是没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当即接受了这个提议,两手放到了严律的腰上。   手掌很快感觉到严律的体温,也不自觉地感受到他腰部的轮廓线条。严律身体并不瘦弱,这会儿更是因为紧张而肌肉紧绷,烟都不抽了,两手紧紧握着车把在非机动车道上挪动。   挪动。   薛清极沉默了一会儿,在后座开口:“我觉得倒也没必要这样扶着你,我看旁边用脚蹬的二轮车跑的都比你快。”   “闭嘴!”严律说,“再多说一句你自己下车两脚走过去!”   小电驴载着千年前统领弥弥山群妖的妖皇和一剑破煞诛群魔的剑修,奔着老堂街缓缓而去。   等赶到时已经是下午四点,接到电话提前在路口等候的佘龙大老远就见到一辆马卡龙色的小电驴挪到自己面前,等车停下了,他才认出他严哥那张英俊冷酷的脸。   他严哥的头盔甚至还带着两只狗耳朵装饰。   佘龙瞠目结舌:“严哥,您这是……”   “再多说一句我就掐死你。”严律冷冷道。   他后座上的薛清极也解开头盔慢悠悠地下了车,将自己的头盔拿在手里,颇有兴趣地摸了摸严律头盔上的俩耳朵,又在严律感觉到不对之前收回手,对佘龙笑了笑。   那笑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威胁。   佘龙:“……二位真是,呵呵,颇有童心!” 第37章   老堂街还算热闹, 佘龙在这街上有个小咖啡店,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在店里干活,也方便帮严律在这边儿多留意情况。   街上的妖都知道佘龙是跟着谁的, 得空也会来店里坐坐,佘龙比胡旭杰会来事儿,人缘也就好许多,得到的小道消息也就随着多起来。   薛清极跟着严律来到佘龙的小咖啡店, 这地方装修的像模像样, 还挺文艺范儿,周围来往的小年轻挺喜欢往这边儿来,店里现在还有一两桌人。   “刚好这会儿人不多, 吃了没?没吃给你们弄点儿, ”佘龙在柜台的铃上按了按,“爸, 给严哥瓶冰镇可乐,给……呃, 还是叫年儿吧,你喝点儿啥?”   严律进了店就把烟掐了, 给薛清极指了指柜台头顶的那排菜单:“你不说你初中都快毕业了吗, 字儿不用我念了吧?”   薛清极也不追究他话里的挤兑,还真挺有兴趣地看起菜单。   他看的功夫,后边儿走出来个中年男人, 长得和佘龙有几分相像, 手里拿着罐可乐对严律笑道:“来了?吃点儿什么不?菜单上没的我去后边儿给你们做。”   “让他挑着先,”严律倚在柜台前跟中年男人说话, “老佘,最近怎么样?”   老佘虽然是个妖, 外貌却挺儒雅,脸上缺乏血色,说话时语调不高:“还行,大致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我族里都安生,店里生意也行,小妹她们下课放假就来帮忙。”说完又对薛清极笑了笑,“喝点儿什么?”   神态语气和与正常人说话没什么不同,显然是已经知道这傻子一夜间聪明了。   薛清极虽然看得懂菜单上的每一个字,但现在这花里胡哨的饮食名称哪儿是他个死了千年的老古董看得明白的,看了一圈儿又回到第一条上:“‘美式咖啡’是……?”   严律古怪地笑了一下,对老佘道:“得,就给他一杯这个。你再看着弄点儿小孩儿都喜欢吃的,不太辣就行。”   老佘:“……”   小孩儿都喜欢吃的,小孩儿在哪儿?   老佘挠着头回了后边儿准备吃的,做咖啡的活儿让佘龙来。   严律不是头回到这店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薛清极挨着他落座,转头看了眼在柜台里忙活的佘龙。   “别再喊什么‘侍从’啊,现代文明社会了都,”严律用手指敲敲桌面,“老佘是虺族这支儿的族长,早些年出活儿的时候伤着了,照顾不过来儿子才把小龙撂我这儿养的。这两年好些了才开了这咖啡店,收养了几个族里没爹妈的崽子。”   妖族凋零,说是“族”,很多支儿也没多少人口了,感觉更像个大家庭,互相照应着过活。   薛清极意味深长地看着严律:“我近些日在那些视频里经常刷到‘幼儿园’‘托儿所’之类的词,妖皇可知是什么意思?”   严律反应了三秒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正要抽他一巴掌,佘龙端着托盘过来了。   看到美式咖啡浓郁的色泽,严律的火瞬间烟消云散,甚至笑了笑,甚至颇为和颜悦色地和佘龙说起了正事:“这几天街上情况怎么样?”   “也没出什么事儿,但总感觉不大好说。”佘龙把托盘放下,先把冰咖啡放在薛清极面前,又挨个儿将炸好的薯角和鸡块拿下,配着番茄酱,知道严律爱吃味道重些的所以还拿了辣椒粉和蜂蜜芥末酱,都摆完了这才在对面坐下,“我老觉得气氛不对,可私下里查了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老棉不在,好多人也都使不顺手。”   严律捏了个薯角放在嘴里没滋没味地嚼,“嗯”了声正在思考,余光瞥见薛清极端起咖啡看了看,咀嚼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   薛清极倒是十分谨慎,先瞧了瞧颜色,又闻了闻味道,觉得味道颇香,这才进嘴喝了一口。   严律眼见着薛清极的表情瞬间凝固,喉结十分艰难地滚动两下,用古怪且质疑的目光审视着眼前剩下的咖啡,并且当即将其放下。   嘴里的薯角都来不及咽下,严律把头别到一旁,笑得肩膀直哆嗦。   佘龙也笑了:“这个是有点儿苦,要不我再弄点儿别的喝的来?”   薛清极瞥了眼幸灾乐祸的严律,这会儿也终于明白这老妖存得是什么坏心,幽幽道:“不必了。”   当着佘龙的面儿就直接把自己的咖啡和严律的可乐换了个位置,自己端着严律已经喝了小半的可乐灌了一口,紧绷的脸色这才缓了过来。   严律一个不及时让他给抢走了自己的饮料,忍不住笑骂:“你自个儿好奇什么是咖啡,现在尝也尝了,不爱喝就埋怨我,还抢我的,你心眼儿真就跟针鼻儿没差。”   “我最多不过是小心眼,哪比得上妖皇,”薛清极笑眯眯,一个字一个字倒,“是黑心肠。”   佘龙看着这俩人像是要呛呛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见他严哥只皱眉哼了声,倒没像是多生气,反倒真就喝起了那已经被碰过一口的咖啡。   佘龙:“……”   佘龙权当自己是个瞎子。   “老棉还没回来?”严律问,便把薯角炸鸡块推给薛清极,“还有别的没,这么点儿就够他垫个肚子。”   薛清极来者不拒,姿态端正地吃起来桌上的东西,还无师自通地蘸酱。   “还有个咖喱饭,等会儿就好了。”佘龙道,“我已经好几天没老棉消息了,他联系你了没?”   严律算了算时间,老棉这趟进山的时间比以前都久,又拿出手机看了看,确实没有任何消息,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   薛清极开口:“老棉应当是妖族现在管事的了,进山又是为了什么?”   “他年纪大了,过段时间就回山里修养个把月的。”严律又喝了口咖啡,顿了顿,低声道,“这是对外说的,其实也是为了去山里看看另外一个阵的情况,那个阵当年是仙门同坎精一道建起的,所以这支儿的后代也有维护的职责。”   仙门当年与妖族联手立下三座大阵,三大阵合在一起又成一阵,以此庇护一方太平。求鲤江里的是三阵之一,老棉去看的是另一个。   薛清极用纸擦了擦嘴:“小堃村附近的大阵既然已有了问题,或许其他大阵也有了异动。”   “我听闻前段时间仙门老太太去看另一处阵时也耗费了不少,回来这么多天才蔫蔫的,”佘龙也道,“老棉会不会也在山里折腾着补阵呢?”   严律沉思道:“这节骨眼儿真不好说,但老棉很少有完全失联的时候。这两天都多留意消息,老棉回来了或者有什么动静都立刻互相通个气儿。”   佘龙点头,又说:“我这段时间老觉得不对劲儿。街上气氛不对,这几天我过来看着,确实没查出来有哪个妖行踪有异的,倒是中间跟遇到好几个情绪不大对头的妖,差点儿没跟我干起来,说两句就要动手。”   “挨欺负了?”   “那倒没。”佘龙笑得很有些圆滑,“我跟大胡又不一样,做事儿嘛,不一定非要动手才能解决。”   薛清极颇为惋惜:“但有些事情,动手了才更让其他人看得清楚利害关系。”   严律不大满意地看他,薛清极无辜地摊了摊手:“这世上总是有人,挨了顿打之后忽然就想通一切了。”   佘龙笑道:“这倒是真的。”   薛清极问:“既没打起来,可见你并不清楚那些忽然就爱动手了的几位实力如何?”   “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那几个我都知道,”佘龙解释,“一般般吧,现在这世道,还有几个能力特别出众的,我跟大胡都是严哥指点过的,打起来不虚那几个。”   说是指点,其实就是打小就跟着严律屁股后头出活儿,严律就跟往悬崖底下推崽儿的老鹰似的把他俩这么给推大的。   薛清极很了解,因为他也是这么被推起来的,心里无奈却没提,只道:“既是平时不如你的,如今却忽然有了胆子挑衅,这不奇怪吗?”   严律原本没当回事儿,闻言也皱起眉。   佘龙反应过来,正色道:“有道理,这样,严哥你们刚才小堃村回来,先休息两天,给我点时间再查查。”   这也算是有了个小突破口,三人没再多言,只等老佘把咖喱饭端上来。   现代社会的各类饮食对薛清极来说都是没吃过的味道,老佘的咖喱是自己做的,材料也用得新鲜,光看薛清极吃的时候的表情严律就知道他对老佘的手艺相当满意。   这人吃什么都挺香,吃相又干净,老佘乐呵呵地又给送了份儿店里的甜品,薛清极道了谢,再看严律的眼神就带着点儿“世上比你好的妖还是多啊”的指责。   严律被他这眼神逗乐了,老佘也给他上了份咖喱饭,本来是没什么胃口,愣是陪着薛清极吃了大半盘。   他吃得慢,有一口每一口地边吃边跟佘家父子俩聊起最近街上的琐事,薛清极吃得讲究,速度却比他快不少,这会儿已经吃完自己那份儿饭,擦干净嘴又漱了口,这才又不紧不慢地吃起甜品,看着窗外来往的人群和街景。   他们这座位挨着窗户,谁路过都能瞧见里头这桌的几人,薛清极还是那副笑模样,谁看他他都不在意,偶尔有小孩儿贴窗户上看,他还能笑着点点头,把小孩儿跟来拉小孩儿走的大人都给看的不大好意思。   严律也察觉到了窗外不断投来的视线,只是他一扭脸儿,贴窗户上的小孩儿就被他这凶模样给吓得紧急后撤,拍着屁股就跑了。   薛清极转过头看他:“妖皇为何要吓人呢?”   严律:“……”   老佘笑得前仰后合:“要不小年以后来我店里干吧,不要你做什么事儿,你就坐这儿吃东西就行,长得俊又吃相好,给我揽客!刚才就你坐这儿吃甜品的功夫都来好几个要一样蛋糕的客人了。”   “你少撺掇他,”严律没好气儿道,“我也常来你这儿吃,你可没这么拉拢过我,没看出来啊老佘,区别对待?”   老佘摊手无奈道:“这可不怪我,妖皇大人长得也英俊,但来我这儿喝东西的小姑娘有回跟我说了,你长得好,就是像混社会的,还以为你过来是收保护费的呢。”   严律把筷子撂下了。   “不吃了?”薛清极问。   严律咬着烟不点,不耐烦道:“饱了,气的。”   “……”薛清极被噎了下,反倒笑了,“妖皇好大的气性。”   他这笑里带了点儿促狭,半下午的阳光慵懒温和,落在他身上,把他那双本就干净的眼睛映得竟有几分透明发亮。   这人本是个执拗的性格,偏偏生了双让人看了也生不起气的眼睛。   确实是一副好皮囊。   严律反手就把这“皮囊”的脸给推到一边儿:“看到你就不烦别人!”继而又站起身,抓起桌上的电动车钥匙,“得了,不早了我还有事儿,你们忙,有事儿联系我。”   “这点儿了还去干嘛?不休息?”佘龙跟着站起身要送他俩出门。   严律撇了眼薛清极:“附近哪儿有卖衣服的?”   佘龙:“?”   “给这位剑修买两件儿像样衣服,地摊货就算了,省的这讲究人不爱穿。”严律阴阳怪气地冷笑道,“对了,还得买部手机。”   薛清极微笑道:“多谢,甚好。”   别说佘龙,这回连老佘都没反应过来。   这么多年严律自个儿就没怎么操心过这些事儿,连衣服都是胡旭杰和佘龙几人给张罗的,他自己最多就知道衣服脏了丢洗衣机,破了就换了。   佘龙摸摸自己脑门,又摸摸他爹脑门:“哎呦我的爸爸,咱俩也没发烧啊,怎么出幻觉了呢?”   老佘给了他一记眼刀,跟着送严律和薛清极出门,用导航给严律找了个最近的商圈儿:“顺着走就行,这里头有家也是自己人开的店,可以去照顾照顾生意,手机那附近也有的卖,什么牌子的自己选。”   严律应了声,跟老佘摆摆手告别,又拿起那个带狗耳朵的头盔扣在了薛清极脑袋上。   薛清极顶着个带耳朵的头盔看着他。   “少给我装相儿,”严律咬着烟笑了,“别以为你一路上伸手摸我耳朵我没发现。”   薛清极叹了口气:“妖皇的耳朵实在有趣,忍不住多摸几下。”   严律:“……”   严律:“我耳朵不长这样!”   佘龙无不担忧地看着俩人骑在电动车上吵架,有心说一句“严哥你能开我家车走”吧,又瞧见那俩人吵得再你来我往小电驴的时速都没超过二十五,估计是不能出交通事故,这才跟他爹俩人回了咖啡店。   老佘边走边小声嘀咕:“这俩加起来的年纪,要是有坟挖出来都能震惊考古界了,骑个电驴速度都不敢超二十五……”   好在商圈儿确实不远,二十五的时速也够严律顺着导航摸到位,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同是妖族开的那家服装店。   开店的妖是个翅族,薛清极刚听到“翅族”时看了他一眼,把那妖看得有点儿莫名胆寒。   严律将自己看得顺眼的几套衣服塞给他让他去试衣间换了出来,又对开店的翅族淡淡道:“没事儿,他以前跟个别翅族有过节,不关你事儿。生意怎么样?”   开店的翅族也是个花臂,一看就是老堂街出来的妖,认识严律,说话虽然很客气,但不知为何却显得有点儿怪异,好像十分亢奋:“哦,哦哦!还行!嗐,多亏自己人照顾,您看您喜欢哪件儿我送您,拿走嘛!”   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严律眯眼瞧了瞧,见这妖脸颊红润气色颇好,眼眶却有些发红,眼中有些许血丝,额头的青筋也微微凸起,看人的眼神有些直勾勾的。   见严律盯着自己看,这花臂大汉胡乱地搓了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几天没休息好,妖、呃,严哥别见怪!”   说着话试衣间的门打开了,薛清极穿着简单的白T走出来,抬手理着头发,对严律笑了笑。   严律恍惚又想起当年在弥弥山时,人族少年蹿个儿的速度奇快无比,只能找山上会裁衣服的妖来给他按时裁新衣,妖族的裁缝手巧,给他做的衣服总绣着妖族喜欢的图案,严律都看惯了,只当这是山里和其他崽子一样的少年。   后来薛清极状况稳定重回仙门,再见时已是仙门的素色袍服,只腰上还会系着严律在某年大祭日时赠与的寓意平安的玉佩。   那时严律猛地看到他穿素色衣袍,才惊觉这人是仙门修士,是寿数不过短短百余年的人,是会老去死亡又消失在他记忆里的一位。   严律回过神,见薛清极正看着自己,眼神带着点儿询问的意思,顿了顿,随意地点点头:“挺好,除了这身刚才试过的都拿上,钱照给,甭跟我讲究这个。”   说完又从自己脖子上取下来个戴了几年的银链儿,戴在薛清极的脖颈上,退后两步左右看了看,“嗯”了声。   薛清极只觉得脖子上多了条带着严律体温的东西,伸手摸了摸,银色的链子并不怎么显眼,纯是为了穿衣搭配才戴着的,只上头有个小比指甲盖还小的牌子,写着“平安”俩字儿。   “这么一搭看着就不闷了,”花臂店主也笑了,见严律态度摆着也就没再客气,收了钱又夸道,“真是衣服架子,严哥也是,回头再来我这儿买衣服让我拍几张发朋友圈儿,你俩一道,我这宣传就算到位了。”   严律咬着烟笑了笑:“再说吧。”   他自己不怎么出门,给薛清极的银链也不记得是哪年哪月买的了,只记得是出活儿时闲逛看到的,顺眼也就给买下来了,爱戴不戴的也陪了自己不少年,中途胡旭杰跟佘龙还说过挺好看,他自己不觉得,这会儿戴薛清极脖子上,看着是挺不错。   嗯,妖皇我真是有眼光。   严律十分满意,指挥着薛清极提着衣服跟自己去买手机。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折腾累了还是终于懂事儿了,竟然没什么抱怨,看他一眼,提着几套衣服跟着走出门去。   商圈儿的好处就是所有东西都集中到了一起,买什么就能一次性买完。   严律给薛清极配了台跟自己型号一样的手机,这型号薛清极已经玩儿熟练了,直接用就行。   又在附近买了点洗漱用品,拉拉杂杂一大兜东西,能塞车座下头空间的就塞进去,塞不了的就让薛清极在后座抱着,俩人这才开着小电驴时速二十五地扭回了严律住的地方。   严律住的也是个老小区,但比薛家那片儿看起来好不少。   俩人抱着东西上到五楼,严律开锁进门,又顺道拉开灯。   他住的这套房子也是个两室一厅,但比起薛家,他这屋里因为家具不多且过于干净而显得十分空荡,也就靠近门口的部位摆着个狗饭盆儿才让这屋子里多出些许活气儿。   严律放下东西:“搁门口就行,剩下的回头让大胡他们处理。”换鞋的时候看到狗盆儿,这才愣了下,“……对,狗都没了,这盆儿也得扔了。”   薛清极将手里的大包小包放下,撇了眼狗盆,并未多言。   “今儿晚了,你就先住我这儿,回头是住仙门还是另找地方再看。”严律揪着自己脏兮兮的上衣,受不了地抖了抖,“客房直接就能住,都是收拾好的。”   薛清极问:“平时还有人来?”   “大胡跟小龙常来,”严律打开热水器,对薛清极比划着让他去洗澡,“大胡他爹死的早,那会儿他还小,没地方住,赤尾那支儿你应该知道,一直挺嫌弃混种,他就只能来我这儿打地铺睡,大晚上打呼噜给我打的睡不着,我就换了个两室的。”   胡旭杰没从他老爹手里继承到什么遗产,没长成那几年过得紧紧巴巴,所有家当一个包袱就能给扛过来,问严律能不能跟他住的时候还很紧张,唯恐严律不答应。   严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胡旭杰就这么开始在他跟前儿打地铺了,第二年严律就换了个两室一厅,自己住一间,客房就成了胡旭杰的房间,偶尔佘龙也能住。   后来胡旭杰长成了开始出活儿,手里也有了闲钱,又谈了女朋友,这才搬出去另外租房,不出活儿时还来严律这儿,三五不时就住下,所以客房一直都在用,被褥床单都是干净的。   薛清极笑了:“妖皇,心软是要吃亏的。”   “少放猪屁,”严律说,“滚去洗澡,没我心软你这会儿还没客房住呢!”   折腾了这么几天,俩人都滚得一身泥,薛清极洗完出来时感到一丝疲懒,这躯壳毕竟是修行不多,人放松后疲惫感就顺着侵入了全身。   严律原本正坐在茶几前抽烟发信息,见他这模样也顿了顿,起身在冰箱里翻了一圈儿,竟然拽出瓶蜂蜜来:“自己烧个热水,热水壶会用吧?碗柜里有杯子,喝点儿甜的刷完牙睡觉。”   他这模样倒是真跟以前在弥弥山时对年少的薛清极那会儿没两样,那时候没什么吃食,蜂蜜冲的水就算是不错的饮料了,薛清极见他还跟对小孩儿似的对自己,有些没脾气,只点了点头。   严律交代完也拿了换洗的东西进了卫生间,水声没多久就响起。   薛清极坐在他刚坐过的沙发上,揉了揉始终都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又翻了右手看。   触碰过赵红玫的额头的右手手心隐隐还有些发灰,他自己缓解体内孽气的速度远没有严律拔孽来得快,但同样的,一旦严律的灵力探入他身体,也就会立马发现他的异样。   薛清极漫不经心地搓了搓手心,将之前从薛家带出来的身份证放在茶几上。   他这躯壳今年不到二十五,就算活到八十岁,他也只剩几十年的时间。他会变老,逐渐成为力不从心的模样,仙门的老太太,咖啡店的老佘……哪个不是严律看着变老的呢?   薛清极将身份证翻过去丢在一旁,余光瞥见严律按在烟灰缸里的烟头仍有一点火星,便抬手将其完全按灭,拇指在严律留在烟屁上的牙印上抚过。   脑中忽然闪过一段记忆,是薛小年的。   记忆中薛小年时常被爹妈匆忙送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严律也并不阻止他做任何事,反倒偶尔在胡旭杰和佘龙不在时拿着几张纸坐在茶几旁,咬着烟捏着笔,在上边儿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掏出来手机查资料。   这记忆一闪而过,薛清极愣了愣,下意识朝茶几下面隐蔽的小格子看了一眼,竟然真看到了几页折叠成小块儿皱巴巴的纸。   他抽出来摊开,第一张用铅笔潦草地画着个坟包,周围还种着几棵树。   第二张也是个坟包,但这回显然是设计过的,像模像样地画了个供人祭拜的小台子。   第三张还是个坟包,只不过现代化了许多,看着像是公墓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张也都是款式不同的坟头,种的有草有花有树,墓碑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还设计的像个小牌坊,除了第一张的墓碑上写了俩字之后又给擦掉了外,后边儿无一例外都画了个兽爪一样的图案。   这图案薛清极再熟悉不过,是当年严律在弥弥山时随手就爱画的图形,山上收藏的所有他看过的书,尾页都画了这么个小标志。   薛清极明白了。   这些都是严律给自己设计的坟。   转世的薛小年有和薛清极一样的壳子,分明就坐在他面前,但严律却依旧低着头,在纸上画自己的坟。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萦绕而起,或许是受了体内之前吸入的孽气的影响,竟针扎般明显起来,刺痛薛清极的神经。   严律刚洗完出来就看见薛清极坐在沙发前,再看对方手里皱皱巴巴跟狗爪子攥过似的纸,顿时一蹦三尺高,窜过去劈手就给夺了过来,怒道:“你小子知不知道什么是隐私?啊?”   薛清极抬起眼看着他,要笑不笑道:“妖皇没必要如此遮掩,我还不知道你么?千年前就这样,一面四处做好人,一面早已活得不耐烦了。”   严律皱着眉:“说什么猪话?”   “难道不是么?”薛清极站起身,笑着说道,“弥弥山还不起眼时也就罢了,后来壮大了,你却依旧喜欢自己独自四处寻找危险又厉害的魔、妖打斗,只身前往怨神盘踞的深渊泥沼。他们不晓得你在想什么,我却是知道的,每一次你赢了,眼中先闪过的并非得意,而是失望。”   严律不答。   薛清极笑出了声:“我没有飞升成仙,反倒先死了,你难道不是同样失望吗?”   严律的脸色沉了下来,看着他认真道:“没有。”   “别自欺欺人,妖皇大人,”薛清极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歪着头带着笑看着他的脸,“你是个有人味儿的妖,所以漫长的寿命才是你痛苦的根源。你指望我飞升,与我约定等我成仙便来和你大杀一场,最好能杀死你,不就是指望我能像那些你曾经的对手一样,给你你想要的‘结束’吗?”   严律心中如岩浆滚过,四处冒气烟雾,一切都被灼烧。   即便已活了千年,但世上从未有人能像薛清极一样早已窥见他最真实的内里。   严律闭了闭眼,带着些恼怒和无奈低声道:“但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   “你对他人,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指望’。”薛清极凑近了他,眼底翻腾起晦暗之色,似是怨恨又似是委屈,“弥弥山的孩子、现在的孩子,你从来都没有要求……指点我修行,无非是希望我离成仙更进一步,好能回过头来给你一剑……你把我从雪堆里拉出来,竟然是为了让我杀了你。”   严律只感觉自己心头震荡,他那时救下薛清极,又带在身边指点游历,一行一动全凭本心,是真心希望他能过得更好,从没想到这崽子心里竟然是这种想法。   还未发怒,便感到脖子上卡了只手。   薛清极的手卡着严律的脖子,缓慢地想要用力收紧,眼中戾气横生,眉间黑气聚拢,用极小的声音道:“……但正遂我意。修士至多不过几百年寿命,若能让你死在我之前,成不成仙又有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严律一把揪住衣领给跩得一个趔趄。   “你跟谁咱俩呢?!”严律一瞧见他这状态就知道不好,但疯话多少也是基于真心的,薛清极这话让严律怒到极点,拽着薛清极摔在沙发上,不等他起身就立刻压了下去,膝盖顶着他,俯下身来咬着牙看着他道,“你真以为你能弄死我?告诉你,你那会儿能不能飞升都两说,就算是成了仙又怎样,神我不是也……你未必就能赢我!老子找了你上千年,要只是为了这点儿‘指望’,老子早放弃你那些半死不活没一个能修成飞升的转世了!”   薛清极挨了这一下,眼神清醒了一些,但仍旧死犟地盯着他瞧。   只是之前冷厉的眉眼慢慢柔和了些许,眉间黑气仍旧萦绕,却并未继续严重,忽然抬起手来拽着严律,将他拉得更低了些。   “妖皇,”薛清极的嘴唇贴着严律的耳廓,古语中带着委屈和不满,“严律,对我好狠的心。” 第38章   耳廓感觉得到嘴唇蹭过时的温热, 严律只觉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耳部的皮肤电流般刺入,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全身。   他的身体僵了僵,眉间折痕深深, 倒是还记得薛清极似乎又是孽气侵体,见这会儿这人被压着不多挣扎,这才抬手要去碰薛清极的额头为他拔孽。   薛清极另一只手迅速挡开严律的手,拒绝了他这动作, 看他的眼神里之前的狠戾癫狂稍稍散去, 却依旧执拗顽固:“你那时身边从不缺人,也并不缺对手,却对旁人未有过出格的指望, 为何唯独对我如此?”   这话落进严律的耳朵里, 竟然听出一点儿难掩的委屈。   他沉默着没有开口,薛清极也并不催促, 只直直地看着他,一手还拽着严律的领口。   洗澡后严律的身上还带着水汽儿, 刚才离得远时还没显出什么,这会儿离得十分近, 严律额角未及时擦掉的水珠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正落在薛清极的唇上。   严律想帮他抹掉,却见薛清极下意识抿起唇,舌尖舔过, 将那一滴自严律皮肤上滚落的水珠抿了进去。   他因这几天的折腾和耗损而脸色平平, 唇色更是浅淡,更衬得舌尖红艳。   严律垂下眼侧开目光, 隔了几秒开口:“因为只有你从不想我长生。”   薛清极的喉结滚了滚,却并未出声。   “山上的妖给我整的那些辫子, 就算是钺戎也觉得是好寓意,所以拆的时候总会唠叨几句。”严律叹道,“而你只拆那些辫子,从不编起来。”   他并不反感弥弥山的小崽子趁他睡觉在他的头发上瞎胡搞,也并不讨厌钺戎粗手粗脚拆他辫子时的啰嗦聒噪。   只是薛清极灵巧沉默地一遍遍拆掉他那些长生辫时,严律总会感到一种轻松惬意。   好像压在头顶的什么沉沉的东西被一点点拆掉。   严律说完这话将薛清极拽着自己衣领的手掰开,他的眉间折痕仍在,语气却冷静了不少,既不像是刚才那样愤怒,也没有了往日的不耐烦和管教,只平淡地抓起撂在茶几上的烟盒和那几张画着坟头的纸,对薛清极道:“你既然不想我拔孽,那就自己慢慢消化掉。我先回屋睡了,你自己去客房休息。”   也不再搭理薛清极是什么表情,兀自回屋关上门,头发也懒得吹干,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丢,自己半靠在床上咬着烟点着。   屋内没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光线透进来,昏暗的像是一个梦魇。   门外估计过了十来分钟才有动静,薛清极轻手轻脚地走动,客房的门传来“咔哒”关上的声音。   严律这才呼出口浊气,发现手里还攥着自己瞎胡画的那些纸,颇觉丢人又恼怒,皱着眉给撕吧撕吧丢进垃圾桶。   丢完了自己比狗爪子画得好不到哪儿去的“大作”,严律心里的闷劲儿仍在。   他其实从很早之前就隐约觉察到薛清极似乎对“寿数”的问题比旁人更在意,倒并非是要追求什么长生,只是有种严律无法理解的执着。   或许是被寄生过留下的后遗症挺严重,薛清极的性格十分偏激,做事手段说得好听些是杀伐果断,说得难听点儿就是铁腕冷血。   成年后即便是卸入门剑得掌门和师兄赠剑,在仙门也有了名望,但那份儿温和儒雅也最多诓骗一下其他人,内里什么鬼德行严律一清二楚。   在送走徐盼娣那晚,薛清极提起有一回他不过是报复一下招惹他的妖,就被严律大骂一顿。这茬当时严律没想起来,这会儿忽然有了点印象。   当年妖族乱成一锅粥,严律的弥弥山虽在妖族已有了些名头,但到底也不过是盘踞一个山头想平安生活的妖组起来的势力而已,其他族群各支当时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与仙门更是水火不容。   那次薛清极和几个同门下仙门,路过龙低头峡时留宿附近城中,大半夜被翅族的妖围了城,说是城,人口也并不怎么多,一场围困战就杀了小半城中居民,薛清极和几个同门与之交战,杀红了眼的妖在混乱中不仅弄死数位修行不久的仙门弟子,还顺道掳走了两个离开,要当做和仙门谈事儿的棋子。   薛清极年幼时就差点儿死在翅族手里,不计较已是修行修得到了位了,没想到活到成年竟然还能再遇到,当即笑而抚掌,提着剑杀出城,一路追踪到了这支儿妖汇聚的山中。   等严律收到消息赶过去,那翅族逗留的山穴已成了个现成的坟圈子,参与围城的翅族全都死在了里头,尸体堆积血水横流,严律顺着找到最里头,见薛清极正站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间,按着翅族族长那个带头惹了事儿的儿子,挑他的手筋。   翅族族长之子已化了原身,背后双翅却被薛清极削去,满口的牙被敲碎,手也废了,却还活着,神志不清地对薛清极求饶。   薛清极不紧不慢地笑着将他撂下,转而捞起落在地上翅族略有些畸形的双翅观瞧,转头看到严律来了,先是一愣,继而笑得真了几分,一手拽着翅族残肢一手提着剑迎了过来。   他白皙的面孔上犹带溅上的血点,偏偏看严律的双眼却依旧清澈明亮,竟还能笑着温声道:“你来找我么?不错,你已有段时间没去六峰了。”   哪怕是跟在身后的钺戎都倒吸了口凉气,更别提之前被掳走现在又被薛清极救下的两个同门,早就吓得昏死过去。   严律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第一反应竟然是先拽掉他手里拿血呼啦擦的残肢,又上手迅速抹掉薛清极脸上的血污,不想一抹却糊了一大片,干脆拽着薛清极用袖子狠狠抹擦了一通,将他收拾出了个人模样,这才敢带着他出了山穴。   快出山穴时严律回头来,抽了薛清极后背一巴掌。   薛清极十分无辜,蹙眉道:“不过是反击罢了,你怎么又教训起我来了?”   “你杀便杀了,是这帮作孽的找死,”严律低声怒道,“偏到了领头的小子这儿又不让他死了,还借了口仙气儿给他吊着命……你难道还要为了个不知狗头嘴脸的东西乱自己的修行吗?”   那会儿严律已经听闻了仙门里关于薛清极的议论,他到底是照真亲自教的弟子,又确实天赋过人飞升有望,所以对他的那些议论也只敢小声进行,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大多都落在一个点上——“嗜杀”。   薛清极本人对这些毫不在意,最多也只在照真规劝时听一听,这会儿刚杀到兴头上,兴奋的劲儿还没落下,眼中阴狠尤未散去,和严律一言不合争执起来,被严律痛骂一顿,两人不欢而散。   临走前薛清极还撂下一句:“原来不是来看我,是着急来揍我的。妖皇何必如此急切,你挥挥手,哪次我不是伸头过去让你打的?”   阴阳怪气,把严律气得暴跳如雷。   这事儿虽然结束了,但俩人很是用传声符互骂了好几天。往常大多是妖皇先不当回事儿地算了,但那回严律却十分生气,转脸过了一段时间,还是薛清极先服了软,趁着下六峰时来到弥弥山,给严律带来一副画和一堆吃食来。   画是薛清极自己画的,是弥弥山大雪时的景色,山道上画了两道人影儿,不难看出是剑修与妖皇的轮廓。   更稀奇的是那寥寥几笔勾出的人影儿看得久了,竟隐约感觉画中人走动起来的模样。   剑修并不擅长这些诗词书画,还是头回肯把自己的画送人,但面儿上还端着那副风雅模样,对严律解释:“这画可以保存数百年时间,纸张也不会腐朽破烂,它可以留在你身边很久很久。”   严律不知是被画给收买还是被“很久很久”蛊惑,借坡下驴地将两人持续最久的一次争执翻了篇儿。   后来没多久,严律在外闲游时和薛清极那个缺心眼的师兄印山鸣遇到,印山鸣说漏了嘴,把那画用的墨汁是薛清极亲手调配这茬给讲了出来,严律察觉不对,连套话带威胁,最后还是印山鸣身边儿一姓隋的家仆绷不住了,结结巴巴地跟他讲了个明白。   那画之所以有看久了仿佛画中人活起来,是因为画时用的墨里掺了血。   最初发现这奇妙之处还是在薛清极将翅族山穴变成了坟圈子的那回。他将翅族族长之子的翅膀割下时,血溅在了一旁的砚里,薛清极杀得差不多了,竟然还有空那笔沾着墨寻了张纸画个符封住还在惨叫的族长之子的嘴巴。   他自己手上也有伤口,落下的血混进砚里,写下的符出现异样,他这才发现还有这样的趣事。   之后再怎么折腾着调那墨汁印山鸣等人就不知道了,这事儿薛清极也知道背着人做,等画都画成了,这才拿出来上了弥弥山。   严律从那时候开始就知道薛清极和常人不同,他这样的人,要么就是走上歪路,要么最好能斩断尘缘飞升成仙,再不受凡尘困扰。   薛清极自己大概也是知道的,所以他的一生都在和自己较劲。他的性格和自幼的经历让他对周遭一切怨愤难平,但照真和严律对他的教诲又让他明确知道自己的状态是不应该的。   若是一生都不曾遇到过好事也就算了,偏偏薛清极在年幼悲苦时被照真带离不像样的家,得了印山鸣这么个傻不愣登但对他十分照拂的师兄,以为要嗝屁时又被严律给扯了回来。   他魂上的寄生虽已拔除,但精神却无法摆脱这种对尘世矛盾的感情。   严律得知这画里的门道后也没多说什么,等薛清极再上弥弥山时,却发现那画被挂在了严律的房里,成了妖皇屋内难得的装饰。   饶是薛清极平时再装的从容不迫,一推门就见到自己的画时也愣了愣。   严律道:“我之所以把它挂在这里,并非是因为这画有何特殊,纯粹因为它是你所作。不过是个能动个几百年的画罢了,我并不稀罕,大概很快就会厌倦。”   薛清极抿起唇,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戾气。   严律笑了笑,放软了声音又说:“倒不如你好好修行,要真撞大运修出了点名堂,寿数长久,就能一直画给我了。”   薛清极的抿起的唇始终没有松开,但眼中那股想掐死妖皇的劲儿散了,半垂着眼,没有接话。   等严律出去拿妖族里最近流行的小菜酒肉再回来时,却见薛清极挽着袖子正薅他挂在墙上的画。   妖皇在这小子成年后还是头回见他这么不顾形象,大吃一惊窜上去阻拦,见薛清极脸上的笑十分僵硬,竟然隐隐透出些羞恼:“这张画的不大好,我再画别的。”   严律唯恐这人回去再干出来点儿自制神奇墨汁的糟心事,赶紧抢他的画要留下,哪知薛清极跟失心疯似的不撒手。   俩人一个是盘踞一方的大妖一个是仙门实力强劲的剑修,竟然因为一张画在房间里厮打起来,什么术法刀剑全都忘了,跟凡人小孩儿似的扭打着滚到地板上。   钺戎听到动静进来了,钺戎看到现场嫌弃地走了。   为了一张画打成这样,传出去实在有损颜面。   严律抢到一半儿也回过味儿来,见薛清极被自己按在身下仍如临大敌地搂着画卷,不由笑得直打跌,歪在他胸前直摆手:“我得缓缓,这茬出门千万别跟别人提,咱俩都丢不起这人。”   薛清极的胸腔也因为闷笑而轻微震动,严律感到他的手抚在头顶,手指穿过发丝,薛清极轻声道:“又被编了辫子,起来,我给你解开。”   回忆中画面晃动,压在身下的人眨眼间只剩下半个身体。   那是严律接住的从境外境合拢的裂口中落下时的薛清极的模样。   他半拉身体被境外境中混乱的灵气气流绞碎,裂口合拢时又直接将他半边身体撕开,魂魄瞬间离体,一半落入境外境中,另一半也没有任何意识,只凭借本能迅速离去,只留下这半幅躯壳。   严律脑中一片空白,盲目地将人搂起,一只手胡乱捂住他被切掉的肩膀,然后又麻木地去按住胸腔,试图把里头流出来的那些东西都塞回去。   血很热,薛清极体温犹存,脸上竟然还是带着笑的,唇角上扬,眼眸半闭,眼睫上沾着被染红了的雪碎。   严律身上还穿着那件儿常穿的暗红色绣金狼的袍子,金狼早已被血污渗透,面目全非。   周遭一切静谧无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严律身体里被抽离,砸了个粉碎。   他俯下身,抚着薛清极的半幅残躯大口呼吸,刺骨寒气混杂着血腥味一起钻进喉咙。   画面再次晃动,仙门首峰上照真也已快死了,严律已记不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那时坐在榻上和自己一起烤火,脸色苍白。   严律将肉挑在木棍上,语气很随意:“之前你说过残魂重聚并非完全不可能,我想了,他那半拉魂儿转世也没什么好模样,我可以先找到他的转世看看情况。”   “你身上他留下的魂契迟早会淡的,”照真说,“何不放下?切莫成了执念。”   严律转动着木棍上的肉块:“至少让他的魂重聚后好好轮回,你难道就没这执念?你要没有就当我没说,要是有,想办法把它留下来。”   两人在火盆的“噼啪”声中沉默许久,照真缓缓道:“……我确有一法,只是要拖累你了。”   肉已烤好,严律拿起来咬了一口,点了点头。   没多久照真死了,印山鸣接管仙门六峰,将严律叫来首峰上,从暗格里掏出个物件给他。   严律拿在手里看了看,是一串儿还没完成的串珠,还有个空的小木牌。   印山鸣道:“这是雷击仙湖中神树后神树的一枝做成的,他截了一截粗枝自己做的,原本是要雕个如意牌,可惜没做完就死了。前段时间我收拾东西时找到,想起他摆弄这些时提过,妖族都有在大祭日时给尊敬之人赠送配饰的习俗,他并未跟我说是要赠与谁,但我还是清楚的。”   那木牌并不大,已雕刻了浅浅的几道。   这并非祈盼他长生的辫子,也并非庇佑他平安的符,而只是希望他如意。   是生是死,小仙童并不在乎,如意就行。   耳边传来细密的雨声,再回神时木牌也已不见,严律撑着油纸伞走在陌生的小镇街道上。   他第一次来这地方,却很清楚自己要去什么方向。   拐进一条岔路,没走几步便远远瞧见墙角坐着个小少年。   严律走上前喊了一声,那小少年抬起头来,与年幼时的薛清极有九分相似,只是表情木讷憨傻,显然是个痴儿。   雨水打在他身上,早已把他淋成了落汤鸡,他却毫无知觉,满脸的伤痕浑身泥巴,看了看严律,不知道这是谁,只手里捧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从地上捡的梆硬的馒头往嘴里塞。   严律站着看他片刻,蹲下身来视线与他平齐,又喊了声:“薛清极。”   痴儿麻木地啃着馒头。   严律又喊道:“小仙童。”   痴儿仿佛听不到,照旧与手里的馒头较劲。   严律抬手将他那馒头打落,痴儿这才急了,赶紧又捡起来,也不管上边儿沾着什么就继续往嘴里塞。   油纸伞歪到一旁,严律蹲在地上直不起身。   这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握剑时如星辰闪耀的人了。   手臂被扒拉了两下,他慢慢抬起头,见那痴儿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将他的手扒开,将脏兮兮的半块儿馒头放在他手里,露出了一个呆滞的笑来。   一道雷鸣,严律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他摸了把汗津津的额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窗外下起了雨。   夏末秋初的第一场雨,带来些许寒意。   严律缓了一会儿,意识慢慢回拢后才从床上坐起身,拿了根烟咬在嘴上,摸索着拉开床头柜,从里边掏出一个用符纸包裹的小包。   小包打开,里边掉出一串儿未完成的木串珠,和一枚小小的木牌。   严律用拇指摩擦着小木牌,他没想过自己竟就把这东西带在身边千百年,每次快忘记时都会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找到,再想起来。   神木早已枯死,六峰也已不在,当年赠画的人未能赠出的挂饰却始终没有完成。   他恍惚间感到耳边响起一道空灵悲悯的声音,上神的身体已经满身污秽生满秽肢,孽灵啃咬着牠的身体,却依旧神色平和地对严律说道:“身死魂灭,我将重归平静,只可惜需你来结束,这对你十分不公,但我已别无选择。”   画面转换,眼前又是许多人死时的模样,照真咳血而亡,印山鸣死时消瘦的身形,钺戎的脑袋只剩一些皮还连着脖颈,薛清极腔子里的东西流了一地……   窗外雨落声更大更急,滴滴答答如打着鼓点,严律的心口猛然搅在一处,竟呼吸不上来,右臂剧烈酸痛,他的痛感本已该迟钝,但这疼却好似来自魂儿上,直疼得他咬紧牙关,额头渗出冷汗。   天旋地转间手机铃声响起,严律胡乱地摸到手机看也不看地接了电话。   那头响起胡旭杰焦急的声音:“哥,老堂街有妖死了,本来不想打搅你,但他俩死的实在蹊跷……他俩的心脏好像裂开了。”   “……知道了,”严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接我。”   挂断电话,他在床边坐了几秒,这才起身抓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将那木牌等东西放回原处,拉开房门。   却不想正撞上这屋里另一个住户。   薛清极也拿着手机站在客厅,眉头略微蹙起。   他的手机今天是严律给买的,一拿到手就安装好了仙门和妖都爱用的联络软件,联系人也被严律拿去输入了几个,并把他的号码告知了仙门,没想到当天就接到了电话。   “仙门刚才打你手机没打通,联系我……”薛清极先开口,一抬头看清严律的模样,顿时愣住,随即一步上前扶住严律,沉声道,“你怎么搞成这样?”   严律好像整个人从水中捞出来似的冒着汗,摇了摇头:“没事儿,睡魇住了而已。” 第39章   窗外雨声渐大, 偶有沉闷雷声,严律心口压着东西的感觉迟迟无法散去。   被薛清极扶了一把,剑修有力的手抓在手臂的感觉勉强让严律找到一些实感, 刚才那种梦境和现实糅杂一团的混乱感终于淡化下去。   严律做了个深呼吸,勉强压下不适感:“仙门那边儿也出事了?”   “具体的没多说,好像是收治赵红玫那边的医院有些情况。”薛清极见他面色稍微转好一些,这才松开手, “‘也’是何意?”   严律搓了把脸, 对窗外的大雨很不耐烦,语气也没多少:“有妖死了,死得蹊跷, 大胡等会儿过来接我去看。”   他搓脸时起先抬的是右手, 右臂却并不怎么听使唤,抬起来时仿佛千斤重, 中途就垂了下去换成了左手。   这艰涩的动作薛清极看得十分清楚:“你这条胳膊怎么回事?”   “没事儿,这几天用的有点多状态不太好, 休息两天就缓过来了。”严律没有多说,“你那边儿说没说怎么安排?”   薛清极的目光在严律的胳膊上停顿了片刻, 没再继续追问。之前争执的烦闷还没从两人之间散去, 他看得出严律心情很不怎么样,只慢慢道:“隋辨会在过去的路上开车过来接上我们。”顿了顿,又说, “既然这样, 你我分开行动。”   严律略显犹豫。   如今的仙门并不是薛清极那时的六峰,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最有望登天的那个仙门弟子, 严律想到这儿就有点发愁。   薛清极道:“妖那边的事情只能你亲自去,仙门却并非需要我拿主意, 难道现在门里的人就都是摆设么?你我说到底不过是活得久些的妖和死的久些的人,不可能事事都管得过来的。”   他这回重活,早已看出严律这“大家长”的臭毛病依旧不改。   当年在弥弥山时就是如此,被推上“妖皇”的位置也并非自愿,纯是因为爱管那些有的没的,面儿上再怎么一副凶相,肚里都是软心肠,因此投奔弥弥山的妖越来越多最终盘踞一方时,许多事情也都超过了严律的掌控。   他并非掌权掌事的那块儿料,却偏偏要挑这副担子。   薛清极说完,严律的表情略略缓和,紧绷的肩膀线条松弛不少,想了想,点头道:“也行,至少老太太我放心,她也知道你什么情况。”   既然做好了安排,俩人就各自收拾,严律又给胡旭杰打了电话,算了算他开车过来还要几分钟,自己去洗了把脸。   薛清极回屋换了身外出的衣服,出来时脖上依旧带着严律下午给他的那条银链。   临出门前严律翻箱倒柜搜出两把雨伞,折叠的那把伞骨断了一支儿,不大好用,他把按一下就能撑开的那把给了薛清极。   薛清极下意识按了一下,雨伞“嘭”一声在屋里炸开了,俩人才发现雨伞有个角跟伞面分开了。   薛清极:“这就是现代的伞?”   严律:“……”   俩人手忙脚乱地拉着伞面重新跟伞骨尖拼起来,赶在胡旭杰和仙门的车来之前才出了家门,到了楼下薛清极再把伞撑开,这回好歹是没再出毛病。严律也费劲地撑开自己那把破折叠伞:“凑合用,回头再买新的。”   他这家里哪儿哪儿都透出凑合的意思,平时他也不出门,下雨就睡觉,根本想不起来添置这些东西,手头这两把还是以前胡旭杰他们来时落下的。   薛清极也不觉得怎样,反倒对这轻薄面料的现代伞饶有兴致,握剑的有力手指握住伞柄,看起来很有些风仙道骨的沉稳。   如果不是那伞面上还画了俩卡通小人儿的话。   严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硬把笑给憋回了肚子里。   一出门,夜风就刮了两人一脸,雨帘都成了斜的,直往裤腿上洒。   “过几天还得再买换季衣服,”严律见胡旭杰的车还没到,咬上烟按着打火机道,“入秋之后降温就快了,就你这小身板儿,估计是没以前那穿个单衣就敢大雪地里练剑的素质了。”   薛清极轻笑道:“这身体虽不如当年,但踏实修行数年,应当还是不错的。”   严律懒得跟他掰扯,见到雨帘中驶来两辆车,一辆是胡旭杰的,另一辆更破些的严律也眼熟,是隋家的车,以前隋辨他爸妈还在世的时候就开这辆车去进货。   严律朝着胡旭杰的车走过去,脑子里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嘱咐道:“有什么消息互相联系,天儿不好,别淋雨,别随便捡个什么都往嘴里塞。”   说完自己也反应过来不对劲儿,他梦里回想起薛清极很早的一个转世,他找到他时也是大雨天,这会儿竟然一时间没区分开来。   回头就看见薛清极表情困惑地站在雨帘里,不明所以地问:“什么?”   严律没吭声,只对他笑了笑,摆摆手径直走到车旁,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   借着车灯和路灯的光亮,严律几乎模糊在雨幕中的笑容让薛清极愣了好几秒。   严律并不是个好相处的长相,虽然英俊,却始终给人一种野性的压迫感,即便是笑起来也显得有些痞气,但刚才的瞬间那些凶劲儿全都散去,竟模糊地透出些许苦涩和不知所措。   这不清晰的笑薛清极从未见过,心中却猛疼了下。   胡旭杰开来的车接到严律就开走了,另外一辆破些的小面包的车窗摇下来,隋辨头发乱七八糟的脑袋探出来,茫然地问:“严哥怎么上那辆了?”   薛清极回过神,走过去上了小面包的后座,面色沉静道:“他有事,我过去也一样。”   *   车沉默地飞驰在凌晨两点多的雨夜街道上,尧市正在沉睡中,四下一片死寂,胡旭杰难得有了些眼力见儿,察觉到他严哥心情很差,主动关掉了鬼哭狼嚎的车内音响。   这下车内的沉默几乎快把胡旭杰给掐死了,他只好开着车絮叨起事情经过:“好像是一对儿小情侣,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死出租屋里了,男的临死前还有些意识打了电话求救,但电话通了他也不行了,小龙带人过去的时候他俩已经死透了。”   严律闭着眼抱着肩,问:“嗯,哪家的?”   “一翅族一赤尾的,那女的我回族里时还见过,好像跟雪花他爹是拐了几道弯的亲戚。小龙已经通知这两家了,雪花他爹跟封天纵应该马上到。”胡旭杰看看严律,“哥,你要不得劲儿要不晚上就不去了,我给你送回去。”   严律抹了把脸,再睁眼时已经是往日里那副桀骜模样:“没事儿,你继续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死的俩妖胡旭杰都算是脸儿熟,只是没怎么来往过,老堂街上长大的妖不少,也有许多是在其他地方生活只是跟老堂街有来往的妖,胡旭杰和佘龙也不可能一一熟悉。   出事的地方离老堂街有个二里地,这附近也算是妖活动比较多的地区,房租比较便宜,妖之间也会互相介绍着在这附近租房。   胡旭杰将车开到楼下,楼道门口站着三四人,佘龙也在其中,几人正在低声交谈,见严律下来都转了目光,对他恭敬地点头致意。   佘龙走过来,见严律对自己点头就知道胡旭杰已经在路上把该说的都说了。   一个满头银发但依旧看得出年轻时相貌不错的老头道:“我也刚到。听说死了一个我们这支儿的丫头,死的还有些蹊跷?”   另一个年轻男人打着哈欠揉着眼:“男的是我们翅族的是吧?我不一定认识啊,小龙说您过来我才来看看的,帮不帮得上忙可两说。”   “先上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严律对两人点点头。   佘龙说:“行,就在三楼,我带你们上去。”   胡旭杰见到银发老头表情有些微妙,想上去打招呼,老头却跟没看见他似的,跟在佘龙身后走进楼栋,剩下胡旭杰尴尬地站在原地。   严律咬着烟拍了拍他后背,小声道:“老邹是当爹的,看你不顺眼正常,等出来你再找他,这会儿先干正事儿。”   银发老头叫邹兴发,女儿邹雪花就是胡旭杰那个生来就有妖族先天疾病的女朋友。邹兴发老婆死得早,就这么一个病歪歪的女儿,被他精贵地养到现在。   妖族虽然已经凋敝,但个别族群依旧骨子里不大看得上混种,赤尾这支儿就这样,这也是为什么胡旭杰他老爹临死前不把儿子托付给同族而是托给严律的原因,要是给同族,胡旭杰现在长成什么鬼样都难说。   邹兴发看不上混种,但邹雪花却跟个混种谈起恋爱,父女俩没少因为这事儿闹矛盾,好在大胡虽然血脉不纯但也算得上是踏实走正道,又自幼跟在严律身边儿长大,这几年逐渐在妖里有了些地位,邹兴发这才对女儿和混种的感情问题睁只眼闭只眼,只是平时遇到了还是不爱搭理他。   刚才打哈欠的年轻人也笑嘻嘻地调侃:“要么你就换个对象?我们翅族没赤尾那么穷讲究,找我们这支儿的也不赖。”   胡旭杰恼怒道:“封天纵你找打是吧?”   封天纵还要再嘴贱几句,对上严律冷飕飕的目光后撇撇嘴,跟自己带来的小弟一道吊儿郎当地上了楼。   三楼的出租屋被佘龙打开,两室一厅的屋内只有卧室亮着灯,客厅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还有一摞一摞没拆封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半个仓库。   几人跨过地上堆积的杂物来到卧室,只见卧室地上横着两具面目狰狞的尸体,圆睁的双眼均是竖瞳,赤尾的女性火红色的长尾伸出,翅族男性的后背也鼓起两道鼓包,两人的四足与耳部都已出现异变,显然是死前无法隐藏原身的模样,却突然暴毙在了化形的半道。   屋内没有多少血迹,但从两人扭曲的表情来看死前应该是经历过非常大的痛苦,邹兴发与封天纵看了一眼都倒吸了口凉气儿。   严律皱眉走进屋内,在两个死者身边蹲下观察,见那男死者的一条手臂满是纹身。   “我用灵力探查过了,附近没有魂儿留下的痕迹,”佘龙道,“两人的心脏全部碎了,非常古怪。”   邹兴发仔细辨认了一下女性死者,苍老的面孔上闪过一丝不忍与悲痛,慢慢点头:“是我族里的孩子,性格虽然叛逆了些,但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哪怕天赋不够,身体却一直十分健康,怎么会忽然死在这里?”   “这男的我见过,”严律道,“下午我曾在附近商场的衣服店铺里打过照面,长什么样我记不清,但这花臂还有一些印象。”   佘龙点头:“他确实是在附近商圈儿开了个店,严哥下午见到他时他什么样?”   严律回忆:“看起来状态还可以,只是有些亢奋。”   “我怎么瞧着像是老病儿突然发作的死相呢?”封天纵也蹲下身看了看,“我见过那些一生下来就因为灵力畸形导致有先天疾病的妖,活到一定岁数就这么死的,特痛苦。”   邹兴发的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胡旭杰对封天纵的愤怒也摆在了脸上。   雪花就是这么个先天疾病。   严律咬着烟头也不抬地冷冷道:“说话注意点儿。”   封天纵面儿上尊敬地“嗯”了声,眼里却流露出些许不满。   “……也确实是有些像。”邹兴发仔细观察了几眼,“只是这两位都是长成了的妖,难道是小时候有这毛病但没查出来?就算是这样,一起发作又是什么原因?”   严律没有回答,轻轻将翅族男性死者的身体掰过来。   这哥们纹得花里胡哨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手里的手机掉在地上。   白天还生龙活虎的小子,几个小时之后就死了,命运真是说不准哪个节点就会突然断掉。   翅族男子的脑袋随着身体挪动而扭到一侧,嘴巴一歪,一团浓稠发黑的血液顺着嘴角涌出,其中夹杂着些许肉粒似的东西,是内脏碎片。   屋内弥漫起一股奇妙的气味,说香不香,提鼻子仔细闻,又仿佛这气味并不存在,只是几个呼吸间便觉得深夜沉重疲惫的身体猛然轻松,体内灵力运转加快,毫无凝滞感。   严律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便感到仿佛被谁给了当头一棒,脑中“轰”一声炸开,浑身猛然冒出冷汗,转瞬就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胡旭杰眼见他的脸色一秒惨白,也吓了一跳:“哥?你怎么了?”   “立刻打开所有窗户!”严律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他们确实是灵力暴涨导致身体无法承受而猝死,但未必是天生的疾病。”   佘龙率先反应过来自己身体的异样,立即将卧室窗户打开,自己也探身出去大口呼吸混杂着泥土雨水气味的空气。   邹兴发和封天纵各自带来的小辈儿依旧愣神,不自觉地闻着屋中残留的气味,神情十分亢奋狂乱。   邹兴发回过神,回头一巴掌抽在自己带来的人的头上,将那青年抽得瞬间清醒。   封天纵捂着鼻子后退好几步:“什么意思,这是怎么个事儿?严律,你说清楚!”   “你小子放尊重点儿!”胡旭杰早已忍不了这人言语间透出的不尊敬,提拳头就挥了过去。   不想封天纵向后一退,单手聚起灵力直接结下了胡旭杰这一拳。   “哎呦?大胡,稍进步了点儿啊,”封天纵笑了笑,“这么多年了可算是有些长进,也不枉费咱们妖皇把你拴裤腰带上带来带去。”   这回连佘龙也恼了,双眼显出竖瞳,抬手指向封天纵,指尖灵力将窗外的雨点儿凝成一团,正要射出,却听严律道:“都闭嘴。”   胡旭杰和佘龙立马没了动静,封天纵倒还昂着脖子看向严律,却见之前一向把他当空气的严律此刻终于拿正眼瞧了他一眼。   深色的眸中一片冰冷,他脸色依旧不好,剑眉压着双眸,没再多说一句,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封天纵的头上,将他昂起的脖子无声压弯压低,最终连他的目光也给压了下去,只敢看着地面。   “怎么?”严律问,“你爹临死前没告诉过你,你家里族谱上一夜间没命的大半祖宗都是怎么死的了?”   这话其他几位都没听懂,封天纵却十分清楚,额头渗出些许冷汗,没再多言。   邹兴发冷眼看着他闭了嘴,这才又转头问严律:“您刚才说这俩孩子并非死于天生疾病,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严律感觉自己的嘴唇有千斤重,半晌才发出声音:“……嗯。”   他的目光将地上两个死者再次审视一番,最终蹲下身去,从翅族男性肩膀下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其余几位都凑上前去看,见到严律两指间捏着的是半块透明塑料似的软壳。   “这是?”佘龙问道。   严律脑中嗡鸣不断,径直站起身掏出手机,按亮屏幕的瞬间却接到了薛清极打来的电话。   他按了接通放在耳边,一声“喂”还没出口,另一头就响起薛清极的声音,用的依旧是古语:“赵红玫死了,就在刚才,她心脏无法承受浑浊灵力,破裂而亡。”   严律咬上烟走出卧室,站在昏暗的客厅中。   那边薛清极等了几秒没等到答复,又开口:“严律?”   严律在这声古语的呼唤中回神,雨声和屋内的闷热逐渐褪去,这一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懂的用词好似让严律找到了一点儿方向。   他已很多年没有过可以在困惑和焦虑时商量的对象了。   严律深吸口气:“我这边死的两个妖也差不多一个原因……我闻到了那个味道,当年我们将因用了淬灵术的人的身子焚毁时就是这味儿,他们里边儿都烂透了。小龙说来时没有在屋内发现两人的魂……”   他说的十分混乱,薛清极却听得明明白白,沉默几秒慢慢道:“都烂透了,魂又能留下多少?”他停顿片刻,又道,“严律,当年那些参与到制作此术之中的人与妖,我们真的都杀完了吗?”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隔了片刻才响起沉闷雷声。   病床之上,赵红玫平躺着闭着眼,双手交握放在腹部,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已经咽了气儿。   薛清极挂断电话,手中灵光消失,唐芽的剑化作发簪再次回到他的裤兜里。   隋辨惊慌道:“年儿,她、她的魂儿——”   “送走了。”薛清极道,“她被寄生的只剩残魂,不强行送走,留下只会更糟。”   老孙神色暗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颓然道:“我本来还想着治不好□□也成,可她今夜突然就……”   薛清极负手而立,看看赵红玫,又看看面露不忍的隋辨,轻声道:“她生前已受足了苦,这死法本该疼痛难忍,她却含笑而亡,想来是高兴的。便当她去了她女儿在的地方吧。”   门外匆匆赶来的老孟和另一个薛清极没见过的男人进来便听到这一句,均是一愣。   老孟冲到病床前,看到死了的赵红玫,脸上变颜变色:“她死了?那我们的线索不就又断了!老孙,你到底是怎么治的人!” 第40章   赵红玫死的突然, 仙门目前掌握的最清晰的一条线索忽然断了。见赵红玫确实已经没了呼吸,老孟脸上愤怒与失望交叠,不由埋怨起老孙治疗不利。   老孙也在自责,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展开治疗,赵红玫就好像油尽灯枯似的消沉下去了。   薛清极并不在意这俩人的争执,他踱步至窗边,回想起刚才严律电话里说起的妖那边的两个死者, 似乎和赵红玫的死法十分相似。   而这死的模样和严律所说的“气味”, 令薛清极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跟着老孟一起来的青年插不进这俩老头的对话,在屋内环顾一圈,目光扫过薛清极, 开口却是问隋辨:“怎么那位没来?”   隋辨小声回答:“你说严哥?老堂街那边儿好像也出事儿了, 他先去那边儿看情况去了。”   “那你不是白跑一趟?”青年似笑非笑地又看一眼窗边的薛清极,“哦, 倒也不算是完全白跑,还捎带上了个傻子。你怎么把他也给带来了?”   仙门里基本人人都见过薛小年, 隋辨跟他基本上就是把仙门当托儿所长大的。   “三哥,年儿的疯病已经好啦。”隋辨也没多解释, “你怎么看出来我是从严哥那儿接到的年儿?”   叫“三哥”的青年笑道:“他脖子上还挂着严律那条戴了好多年的银链儿呢。妖皇倒是有心, 难道是看他爹妈没了,搁这儿送东西哄孩子呢?”   隋辨这才看清薛清极脖子上那条链子,确实眼熟, 可不就是严律平时戴着的么。   但这到底是哄薛小年还是哄这位薛剑修的, 隋辨就分不清了。   三哥把薛小年当傻子,说话并没怎么避开, 薛清极听得到,但懒得搭理, 只在余光瞥见老孟又站到了床前朝赵红玫伸手时才抬起眼皮,开口道:“做什么?”   他这一声让老孟等人愣了愣,记忆里的痴儿忽然说了完整正常的话,多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老孟看这傻子好像是真应了老太太算的命,不再痴傻了,就是感觉还迷迷瞪瞪的,但到底是仙门的孩子,他还愿意耐心解释解释:“检查一下她的死因,咱们就这么一个线索了,这么死也太蹊跷了。等我查到东西,也好帮你爹妈报仇。”   “她是因为心脏破裂而死的,”隋辨道,“刚才年儿和孙叔都看过,年儿说不让碰,静置一夜后再搬走。”   老孟不悦:“净说胡话,不检查检查我不放心!”   薛清极负手而立,温温地笑道:“最好不要再碰,此人生前被寄生颇深,体内或许还有古怪。”   老孟八成是不想跟个刚治好疯病而且说话比他这老头用词还古的人纠缠,没再多言,直接上手掰了一下赵红玫的头。   薛清极也不恼怒急躁,慢慢地又从窗边离开,拍拍隋辨的肩膀,对他扬扬下巴。   隋辨迷糊地看他,随即便被薛清极一把揪住,朝着病房门外走去。   身后病床上的尸体头一歪,口中流出夹杂着内脏碎片的浓稠血水,一股气味随之传出,极快在病房中弥漫开。   隋辨几乎立刻就捂住了鼻子,睁大眼:“什么味道?怎么感觉不大对劲儿?”   薛清极赞赏地看他一眼,这孩子颇有些天赋,心也正,不受这些身外物的蛊惑,难怪严律肯放心他的转世和这小子整天混在一起玩儿。   可惜天赋是有的,脑子却不大好使,薛清极指了指前方走廊:“你说的是这种不对劲儿么?”   隋辨抬头看去,只见昏黄的走廊灯光下不知何时多出几道垂头而立的人影儿。   那些影子无一不是形销骨立,身上挂着件病号服,脑袋垂到了胸口,正用脚尖站着朝散发着气味的病房汇聚。   “还得是这些医馆才能见到这么多病鬼,”薛清极感叹,“生前病痛折磨缠绵病榻,才能留下如此强烈的执念怨气,凝成这种类的孽灵。”   隋辨哆哆嗦嗦道:“啊?那咱们要不先回病房等会儿吧,我起阵镇压也要时间呢,你可以趁那时候再感慨。”   薛清极笑道:“病房内的气味才是引来这些孽畜的源头,现在回去,你要陪着屋中那几位一起被啃吗?”   说罢也不等隋辨回神,手中已握上了剑,随性挥出数道剑光,这些低级的孽畜们便被清理小半,腾出一条路来。   病房中的老孟等人这会儿才意识到不对,这气味古怪异常,体内灵力运转得也过于快速,再看门口,早已没了薛清极和隋辨的身影,走廊闪烁不定的灯光下病鬼已涌了进来。   薛清极边走边砍,十分惬意地将隋辨拽出了医院,直到隋辨把自己那辆小面包车开来,这才想起来:“卧槽,那孟叔孙叔他们怎么办?”   “小孩子总要摔打才能成长,总像严律那样惯着,只会养出来些废物。”薛清极撑着伞来到车边,“摔打之后才会长记性,知道不该碰的不要碰。”   隋辨想了想老孟的那张老脸,怂怂地没敢细问薛清极“小孩子”指的是谁,伸头对要上后座的薛清极道:“你到副驾来吧,等会儿估计孟叔他们要上来,我看你也不咋喜欢他们,还不如跟我坐呢。”   这小子平时看着不大精明,却很照顾薛小年,哪怕现在这壳子里已是薛清极了。   薛清极也没拒绝,笑着坐上了副驾。   “严哥要是来了就好了,他不在我心里老没底儿,”隋辨还在絮叨,“刚才我开车过去接你俩的时候看他脸色不咋地。你俩吵架了?不能够啊,谁吵架了还把戴好多年的链子送人?”   薛清极也不打断他,反正等着也是无聊,雨夜里除了雨声能听到这种不惹人烦的聒噪也挺有意思,倒好像是回到了以前在六峰时,他师兄印山鸣拉着他絮叨的时候。   至于是不是吵架,薛清极也说不明白。   临睡前他跟严律的争执并没有什么结果,也不会有。   那些不过脑子就脱口而出的话曾在他心里过了无数遍,千年前就已经在无数失眠的夜晚回绕在脑海,他一方面对严律的没心没肺恨得牙痒,一方面又期盼对这没心肝的老妖怪来说,自己或许是特别的。   那时他被这两道情绪纠缠困扰,做梦都恨不得用剑把严律劈个稀巴烂,但真梦到自己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竟然又在梦中惶惶起来。   他本就因被寄生过留下的后遗症而整夜失眠,难得睡着做了这倒霉梦,惊醒后就再也无法入睡,只能出门练剑。偶尔遇到夜起的严律,这老妖竟然还嘲笑他天生是个没福气做好梦的人,把年少时的他气得头疼耳鸣,真恨不得掐死这王八蛋算完。   隋辨絮叨得差不多了,薛清极才将自己那点儿年少时乱糟糟的回忆收起,看一眼车窗外,见并没有什么孽灵四散或者惨叫哀鸣,便闲适地靠在座椅上道:“你从小就和严律熟识?”   “那可不,小时候我跟你、呃,跟年儿,家里都忙,要么就把咱俩丢仙门,要么就丢严哥家里,”隋辨竟然还挺自豪,“我肯定是仙门除了年儿之外严哥最看好的崽,真的,他那时候还夸我来着。”   薛清极:“哦?”   隋辨拍拍胸脯:“他说:‘能跟个傻子撒尿和泥,你真牛逼’!”   薛清极微笑道:“有时候你脑子不多思多想也是件好事。”   “啊?你是夸我吗?”隋辨摸摸脑袋。   薛清极没回答,反问道:“严律右臂的纹身,是以前就有的么?”   “是啊,反正我小时候他就有纹身了,”隋辨想了想,“但我一直看不懂纹的是什么,问过他他也没搭理我,也不知道哪儿纹的。”   薛清极还要说话,却听见车窗传来一声响,扭头看去,只见一张苍白的老脸贴在车窗上,眼神犀利地看这里头。   隋辨怪叫一声,差点发动车就跑。   后车门被拉开,老孟擦着身上的雨水坐了进来,身上带着股药味:“嚷嚷什么!没大没小的,你俩倒是跑的飞快,我跟老孙废了半天劲儿才把那帮畜生按回去!”   说着从身上揪下来一直浑身冒着灵光的蝎子,从车窗里丢了出去。   蝎子一落地,便自觉地朝着医院爬去,一头从门口逃出的孽灵被蛰了下,浑身便跟散了架似的瘫软在地,与雨水融为一体。   “孙叔请出来‘药王娘娘’啦?”隋辨看了看,“三哥呢?”   所谓“药王娘娘”,其实是医修们的一种术,将调配好的灵药常年喂养一些有灵性的昆虫或动物,这些被喂养的东西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种“药”,放出来压制这种低级孽灵还算有效。   隋辨刚说完“三哥”,便见老孟带来的那个青年自五楼一跃而下,落地时手中还带着一头病鬼,已被他的灵力压得无法动弹,一脚踩过便没了动静。   “有些能力。”薛清极坐在车内低声道。   隋辨跟他小声说:“孟叔带出来的同族子弟都挺厉害的。”   老孟虽然年纪大了,耳朵却很好使,这话也听到了,招呼青年上车,自己脸上带出些许得意,心情似乎也好了些,竟然还有空闲聊:“你孙叔等会儿也出来了,那死了的女人回头我们联系她家里收拾,不过听说她家里人不怎么样,再不行就我们孟家出面给办下后事,到底是可怜人。”   “到时候喊我一声,我也想送送。”隋辨有些低落。   老孟道:“那女人身上的味道不对,大有问题,等你孙叔到了咱就先去找老太太说这事儿。”   说完又问:“刚才你们聊啥呢,我听到什么纹身?你要纹纹身啊?不行!我跟你爷爷老伙计了,怎么说也是你长辈,你要折腾这不正经的东西我可不答应!”   薛清极没吭声,隋辨接口:“没有,就是说起严哥那个花臂了。”   “哦,他啊。”老孟撇撇嘴,“那纹身早就有了,你说说,他也一把年纪了,到底活了多久咱都不敢猜,他就是长的嫩点儿,还学人家年轻人赶时髦呢。”   薛清极听到“一把年纪了”没绷住,无声地抿嘴笑了。   隋辨问:“严哥那么早就有纹身了啊?”   “可不咋的,搞得我们家小孩儿们看他都以为他是地痞流氓,”老孟道,“不过我记得我年轻那会儿,他那个纹身只到手背,也不知道哪天再见忽然就连指头尖都带上了,上边好像都快蔓延到脖子了。”   薛清极眉头猛地皱起:“他的纹身变动过?”   老孟现在也不把他当傻子看了,但还是挺别扭:“嗯,好像是。但没人见他去什么店里做纹这玩意儿,他那胳膊颜色也一直那么重,你说奇怪不?我都不知道他折腾这干嘛,妖的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啥!”   薛清极没有回答,倒是三哥笑了:“叔,也不能这么说。年轻人有不少喜欢这些,我兄弟暗恋的一姑娘觉得纹身酷,他就纹了个那女孩儿名字的变异字体在身上了。妖皇虽说是妖,但人和妖除了种族不一样,感情总是一样的嘛。”   感情总是一样的。   薛清极看着窗外的雨帘,心想这可不一定。   他摸出自己的手机,严律几分钟前给他发了张照片。照片上是一片透明碎片,半弧形的,看起来有些眼熟,仿佛与之前赵红玫塞给严律的胶囊外壳有些相似。   薛清极慢慢打字回复:胶囊?   那边很快回:我也怀疑是,先解决完这边,就去仙门汇合。你情况怎么样?   薛清极看看医院大门,里边已经彻底恢复平静,灯光不再闪烁,之前逼人的孽气和不适感也消散了,只剩下一股药味在雨中弥漫,老孙冒雨走出,对车内几人摆了摆手。   “解决了?”老孟问道。   老孙坐上车叹了口气:“差不多吧,我让我儿子来盯着了,不会出事儿。”顿了顿,有些疑惑地看向薛清极,“小年好像早就知道赵红玫的遗体有问题?”   薛清极头也不抬地摆弄着手机,只淡淡“嗯”了声。   “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老孟也反应过来,有些警惕地问道。   薛清极终于抬起头,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俩,露出了一个再温和不过的笑容:“不过是比二位多见过许多这模样的死者罢了,在千年前。”   天上划下一道闪电,将他本就白皙的面孔映得格外苍白,这温和的笑容在这句话说完时竟透出点儿疯疯癫癫的鬼气儿,跟脏东西上身了似得。   车里顿时没了动静,隋辨默默地发动小面包,车在雨帘中行驶起来。   薛清极换了个姿势,轻松地打着字:尚可。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觉得你的纹身酷吗?   那边隔了很久才回了一个符号:?   *   “严哥,那味儿不对!”佘龙放下三杯热茶,再次强调。   老堂街现在仍在沉睡中,附近的店铺只有佘龙家的小咖啡店亮着灯。   离开事发地,翅族和赤尾两边都要处理死了的同族的事情,答应了严律近期有叫必到后便先行离开,仙门那边也还没什么消息,严律就在佘龙的提议下先来咖啡店坐坐,喝点东西。   严律放下手机,还没说什么,对面对着份儿泡面埋头苦吃的胡旭杰立刻抬起头道:“这还用你说?你没看雪花他爹带的小伙计,闻到味儿人都傻了。”说完又看了眼严律,犹豫犹豫,“哥当时也不对劲儿……”   佘龙在桌下踩了他一脚,自己却也问严律:“严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严律喝了几口水,尝不出什么茶的滋味。他跟薛清极交换了一些信息,之前的焦躁稍微降下去了一些。   如同在四周白茫茫的大雪地里见到了另一个同行的人,即使依旧没有改变眼前的天寒地冻,但却感觉雪落下的速度都慢了一些。   严律搓了搓脸:“我以前闻到过类似的味儿,那是‘淬魂’过的人才有的味道。”   佘龙和胡旭杰面面相觑:“淬魂?”   严律没想到自己的嘴里竟然还能秃噜出这个词儿,他半麻木地说道:“千年前灵气还充盈的时候,一些修士和妖妄图成仙成神就用了歪法子。起先是一个世家琢磨出个玩意儿叫‘淬魂术’,具体是怎么运作的我不清楚,只知道用了这法子的人灵力暴涨,修为也大有进益。不健康的转脸儿就能活蹦乱跳,健康的就长命百岁,所以大批修士和妖族私下里用起了这个术。”   对面俩小辈儿一时间听住了。   严律其实很少对他们提起千百年前的事情,这回难得说那么多,两人都听得十分认真。   胡旭杰泡面含在嘴里都忘了嚼,含含糊糊道:“那这不是很牛吗!延年益寿啊这个!”   “我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儿,”佘龙皱眉,“肯定有代价。”   严律抽着烟看着窗外的雨帘,低声道:“淬魂术,要用到孽灵和活人。”   “活人?”佘龙惊道。   “将活人的魂儿抽出,和孽灵融合之后供给另一个人,这本来就是没人性逆天而行的术法。”严律道,“为了一己私欲,连这种术都愿意用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神与仙本就该斩断尘缘,有执念尘缘者又算什么神仙,这种人这种妖要是有了比肩神灵的能力,倒霉的只能是没有能力的凡人,更何况是踩着别人的血肉供给自己得到的这能力。”   胡旭杰一时语塞,挠挠头不说话了。   说到这儿,严律却忽然也打了个磕绊。   千年前薛清极是最有望飞升成仙的仙门弟子,倘若他真能有此大机缘,那自然也是要断掉凡尘与他相关的一切的。   严律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会是被断掉的那一个。   他口中一片粘腻,心中也粘连不清,只能又喝了几口水压下这乱七八糟的念头。   佘龙问:“你的意思是又有人用这法子了?”   “不知道,”严律吐出个烟圈儿,“千年前……后果很严重,为了将这些走火入魔已经算不上是活物的修士和妖处理干净,妖和当时的仙门都付出了很大代价。薛清极就是那时候出的事儿,他对这些非常敏感,也觉得今天的事儿和当年很相似。但千年前我们应该已经处理干净了。”   胡旭杰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问一句咋处理的不?”   严律的眼被烟气熏得眯起,却掩不住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全杀了。”   使用一次这术,就意味着牺牲过一个无辜生魂,哪怕是偿命,那帮该杀的都补不上该偿的数量。   他说这话时杀意犹存,似乎千年过去仍不解恨。   佘龙问道:“当年用过这术的人,下场都什么样?”   严律:“今天你已经看到了。”   佘龙苦笑起来:“哎,虽然亲眼目睹了这惨状,但说实话严哥,光听你说这些‘好的一面’诱惑确实挺大的,那个做买卖的翅族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严律抬眼看他。   “我打听了,这哥们平时生活压力就大,前段时间送走了重病的老娘,早倾家荡产了。”胡旭杰道,“自己天赋也不怎么样,在族里接不到活儿,女朋友状况也不好,需要钱。前段时间忽然说接到活儿了,原来是靠这邪门歪道提升了能力才接的。”   佘龙叹道:“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如果这什么鬼的术能让老佘身体健康,我或许也会一时头脑发热给老佘用上。我就这么一个爹,哪儿受得了他死呢?”   严律想起佘龙他爹那病歪歪的身体,心里叹了口气儿。他并非不能理解佘龙的想法,哪怕是他自己,活了这么些年,也仍有看不开的事儿。   但面儿上仍道:“少往这上头想,平时多给你放放假,你替老佘多干点儿活。”   “哥,你平时就挺给我放假的,还老给我钱什么的,”佘龙无奈地笑了,“你自己都没多少存款,连老棉都说你是个穷鬼,跟‘皇’半点儿不挨着。”   严律哼了一声。   胡旭杰将泡面呼噜呼噜吃完,放下时打了个饱嗝:“要是那什么术能改良改良就好了。说不准是那翅族哥们儿自己窝囊受不了呢?这办法既然已经出了也不是不能钻研……”   严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胡旭杰拍得蹦了两蹦。   “什么狗日的‘术’,不过是欲念化成了个清晰的东西罢了,你用了那东西,就迟早被自己的私欲生吞活剥。”严律厉声道,“你俩给我听好了,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千年前同样的东西,要是真是,你俩谁都不能沾!我以前怎么跟你俩说的,活在世上要堂堂正正,绝不能被自个儿的欲念吞没了,听懂没?”   胡旭杰和佘龙见他真发了脾气,赶紧点头。   “哥,别生气,”胡旭杰想起身,“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你这连气带饿的哪儿受得了。”   严律缓了一口气儿,捏了捏鼻梁,抬手比了个手势让他坐下。   胡旭杰乖乖缩回原处,严律放下手,慢慢道:“当年许多修士和妖走了歪路,人不人鬼不鬼,根本就是行尸走肉,放任不管只会为祸四周,只能灭掉,就跟想要伤口愈合必须挖去腐肉一个道理。所以许多修士亲手解决了同门,世家的孩子彼此之间沾亲带故,也要下手,妖族也一样。”   两个小辈儿不由想象了一下这情景,顿时再也说不出什么。   “那些灵力暴涨后的人和妖也不好对付,我们折损了很多人手,我的弥弥山本就死伤了不少妖,后来又遭了暗算……仙门六峰,到最后剩下的人数还不足以前两峰的人数,当时的掌门最得意的弟子也死在了混战的时候。”严律的喉咙发干,他停顿了片刻,又说到,“不要再这样了,活在世上,可以有执念,可以有妄念,但绝不要被它们裹挟。”   佘龙和胡旭杰默默地看着他。   在他俩的记忆中,严律从来都是强悍的存在,对大部分的事情似乎都已不再在意。他们从没见过严律这模样,尽管表情仍旧带着一贯的不耐烦,但语气中的沉重却无法遮掩。   佘龙轻声道:“知道了,哥,我俩再去给你弄点儿吃的,等仙门那边有了消息,咱们就去见老太太。”   说完和胡旭杰一道去了后边折腾吃食。   严律吃不吃的无所谓,但这会儿心情确实糟糕,便任由两个小辈儿去弄。   从事发地离开时严律已经和董鹿联系过,老太太还在休息,严律等她彻底醒了再过去就行,他想再确认一下那个赵红玫给他的胶囊和自己今天看到的碎片是不是一样的。   手机忽然又“叮”地响了一声,薛清极又发来一条信息。   这人现在打字的速度比王八爬快不了多少,让他用手写还不愿意,严律等他一条短信等的烦得要死,皱着眉打开一看。   薛清极:妖皇的纹身,我看着总像是手臂没洗干净。   严律:“……”   他看看信息,又看看自己的右臂,原本满心的焦躁烦闷,气急了竟然硬生生憋出一个笑来。   千年前的麻烦好像找回来了,但千年前跟他一道麻烦缠身的人也回来了。   真奇妙。   这世上竟然有走了之后还能掉头回来找他的人。   气他的方式都跟以前没什么改变。   严律咬上烟,打字:有病吧你,闲着没事儿回家去厨房拧煤气灶玩儿。   那边又慢腾腾地发来几个字:正好,我在仙门等,你接我回家。   严律的目光在这几个字上停顿了半晌,猛地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第41章   胡旭杰和佘龙炸了薯条鸡翅端出来时, 严律正抽着烟在走道上来回走,眉头皱得像捕兽夹,见他俩出来就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手头的事儿都放放, 先去仙门那边儿。”   “老太太有回复了?”胡旭杰问。   严律顿了下:“先过去再说。”   因为整体气场不和,妖族很少长时间在有仙门术法的地方待着,哪怕是严律也只踩着约定时间过去,之前能在仙门睡一觉已经算是出大格了, 这回竟然还提前过去, 佘龙反应了半天:“哥你要不吃两口吧,感觉你可能是饿的不太清醒了。”   严律也懒得跟他计较,捏了个鸡翅啃两口:“隋辨他们已经到了, 现在过去估计刚赶上老太太起来, 老样子,佘龙留下看着老堂街, 大胡跟我过去。”   边说边朝着门口走,推门时想起另一茬, 回头又指着俩人手里端着的吃食:“刚好,打包一下带过去。还有喝的, 拿点儿甜口的。”   佘龙瞳孔地震, 反倒是胡旭杰在严律出门之后小声分析:“估计是让今儿晚上的事儿给刺激的,我就说吧,他连饿带气的肯定得出事儿!快, 给带上点儿东西路上吃。”   把吃的东西拿纸袋一兜, 又拎了两瓶橙汁,严律带着胡旭杰在凌晨四点多赶到仙门。   老年俱乐部的外边儿是看不到第四层的, 只能看到一楼客厅亮着灯,隋辨蹲在门口扒拉着一碗素食拌面, 见严律来了赶紧起身,还没开口就呛了个半死,捶着胸口直咳嗽。   严律丢了瓶橙汁给他:“回来路上没吃东西?现在情况什么样?”   “没来得及吃,孟叔催得急,我就赶紧开过来了。”隋辨拧开瓶盖喝了几口,表情有些紧张,“老太太已经醒了,哥,那个什么‘淬魂术’的,是真的吗?”   严律皱起眉。   隋辨赶紧道:“刚才年儿跟老太太说的,他说的不多,只说了什么生魂和孽灵融合之类的,听起来够缺德的。”   严律没有吭声,由隋辨引着上了四楼。   四楼的会客厅已坐了数人,老太太这回没待在自己屋中,而是挪出来坐到了会客厅的沙发上,由董鹿伺候着点上烟袋。   老孟和老孙坐在一处小声讨论着,老孟带着的那个叫三个的青年立在老孟身边儿,时不时看一眼单独坐在另一侧的薛清极,眼神儿透着些警惕困惑。   薛清极在窗边的单人沙发坐着,悠闲地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对周围的各类目光仿若不觉,只在四楼门开时抬头看过来,对严律笑了笑。   屋里的气氛十分微妙,严律打眼看过,心里叹口气儿。他本来是想自己跟老太太等人解释今晚上的事儿,没想到薛清极竟然直接抢了这话头,一个傻子忽然正常了也就算了,竟然还知道这么多事儿,老孟等人不稀奇才怪。   仙门已经不是当年的仙门,薛清极也并非薛小年,他在这儿像个异类。   屋里人见到严律还没来得及说话,“异类”先开口了,闲聊般开口:“妖皇为何不回我信息?”   严律:“……”   这人是真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今儿晚上都乱成一锅粥了,他竟然还计较起短信来了。   严律皱着眉,不耐烦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薛清极唇边笑意更深。   他没等来短信,因为妖皇直接过来了。   “垫垫肚子。”严律把胡旭杰手里提溜着的炸鸡薯条丢给薛清极,见隋辨好像没吃饱,拍拍他后脑勺,“带得多,你也去蹭两口。”   薛清极被塞了两兜吃食,还没拉开口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气,隔着袋子也能摸到里头温热,显然是一出锅就给带来了。   他余光瞥见胡旭杰两眼瞪得像铜铃,动作便更明显地扒开袋子,拿了根薯条,抬头笑着对严律道:“可有喝的?”   “大胡拿了。”严律扭头看了眼胡旭杰,“不还有瓶橙汁吗?”   胡旭杰憋出一句:“哥,你咋没给我带吃的呢?!”   严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泡面你在店里吃了三桶,点心都塞了半斤,你还没吃饱?那你也跟隋辨一样,去找他蹭两口。”   胡旭杰气哼哼地把橙汁丢给薛清极,后者抬手接住,笑得十分温和:“谢谢。”   把胡旭杰气得直翻白眼儿。   “今儿晚上都乱成一锅粥了!”老孟终于受不了了,拍着茶几怒道,“妖皇竟然还计较起吃喝来了!”   严律:“……”这词儿怎么这么熟悉?   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见薛清极跟隋辨你翅中我翅根地都吃上了,看严律的眼神儿带着一些揶揄,但没说别的,只道:“老堂街那边儿也不太平?”   说着指着薛清极旁边的沙发,示意严律坐下休息。   “死了两个,”严律坐下后道,“心脏破裂,口流脓血,有异味从体内传出。”   董鹿给严律倒了杯热茶,闻言惊道:“那不就和赵红玫的死状一样吗?”   老太太沉吟:“你是觉得,老堂街那边的情况和赵红玫是相同的,至死的原因也一样,都是因为那‘淬魂术’导致的?”   严律点着根烟,看了眼薛清极,这人正专心地对付手里的鸡翅,仿佛对这些事情都不关心。   “……还没确定,”严律说,继而又含糊地加上一句,“我之前跟他讲过一回。”   这话非常笼统地给薛清极能谈起古术这茬做了遮掩,只可惜妖皇大人生来就不是个干这种活儿的命,这说法只让老孟和三哥将信将疑,落在老太太和董鹿这样的知情人耳朵里,个个儿跟见了鬼一样把严律上下打量了一遍。   薛清极似笑非笑地凑到严律耳边道:“我是听你说的吗?”   严律压着火低声道:“滚!吃东西都占不住你的嘴。”   这补丁打得歪歪扭扭欲盖弥彰,但好歹是妖皇大人亲自糊弄,老孟也难得没下他面子,只没好气道:“那既然是老堂街出事儿,你怎么又跑仙门来了,你还不赶紧管好你们妖族那一大个烂摊子?”   “孟叔,”董鹿不知道从哪儿又掏出来一杯奶茶递给老孟,“看您这忙得,快,润润嘴。”   老孟头天才喝了三大杯甜的发齁的饮料,这会儿又看到这时髦饮品,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严律基本不跟这老顽固说话,权当他不存在,跟老太太道:“我在死了的妖身边发现了个东西,和之前赵红玫给我的那个东西很相似,这事儿不小,我要来找你确认。”   他说着将包着从现场带来的那块透明碎片的塑料袋拿出,扔向老太太。   老太太反手接住,拿在手中辨认两眼,眉毛一拧:“确实和那个胶囊十分相似。这胶囊我还没拿给老孙看,现在还在我这儿放着呢。”   “什么胶囊?”老孟问,“赵红玫给的?我怎么不知道,她怎么没给我?”   严律不耐烦道:“我哪儿知道,她倒是说过喜欢长得好的人,八成你不够格儿。”   老孟狠狠地噎了一下。   旁边响起薛清极的一声闷笑,严律扭脸瞪他,薛清极对他无辜地眨眨眼,用餐巾纸仔细地擦了嘴,悠悠道:“想搞清楚两边到底是不是遇到了同一桩麻烦、到底是不是用了淬魂术,其实也很简单,将这胶囊打开看看,最好能当场试试滋味便都清楚了。”   老太太将装着透明碎片的小袋放下,抽着烟袋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她年纪虽大了,做事却十分果断,董鹿刚露出犹豫的神色便被她挥手打断,没能说得出来话。   “我来这儿就是确认这胶囊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的,”严律道,“只是根据我的经验,如果真是跟这术相关的东西,那很可能会波及一片,所以最好是找个密闭的地方再打开。”   薛清极笑道:“那便交给我,应对这些,我倒是还算得心应手。”   他所谓的“得心应手”严律并非不了解,当年淬魂术刚被发现,这人就因为好奇而将一个使用过淬魂术的人抓住,把那人的魂儿活抽了出来,硬渡了那人身上被寄生部分的孽气进体内,就为了试试这孽气和普通孽灵的气息有何不同。   照真管不住他,印山鸣不被他坑就不错了,整个仙门都把他当个修仙的阎王所以压根不敢说话,也就妖皇,得知他又犯了疯病,兜头给了一大脖溜子,这才打消了他钻研这歪路的计划。   想不到过了千年,他都死了一回了,这臭毛病还是不改,整天劲儿劲儿的发癫。   严律心情本来就差,闻言没好气道:“你真以为你这身板儿扛得住?省省吧,吃完东西就去外边儿等着,或者让大胡先送你回去。”   严律是当惯了大家长的,以前是弥弥山,后来又是老堂街,活到现在都是自己拿主意,周围又都是小辈儿,谁在他眼里都是三岁小孩儿,说话时不免也带着点儿敷衍小孩儿的语气。   薛清极脸上仍是笑着,这笑却透着些假:“妖皇倒是好身板,但也没见这些年有什么长进,反倒吃得少睡得乱,莫非老了便都同你一般?”   旁边胡旭杰倒吸口凉气,连隋辨都咬着鸡翅挪到了角落里。   这笑眯眯地说几句话就能把严律的雷区踩爆的本事,薛清极真是开天辟地独一份儿。   老孟惊讶地感叹:“嘿,这小子的嘴,现在是真利索了!”   严律看向老孟:“你是针啊,见着个说话的缝就往里头插?”   平时都是老孟单方面啰嗦,这还是严律头回正儿八经呛他,好悬没给老孟呛晕过去,三哥赶紧上来给他顺气儿。   严律又看向薛清极:“你再说一句我听听?”   薛清极从容道:“耳朵也背了,妖皇可知现代讲究‘退休养老’?”   这俩人虽然还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浑身线条却都已经各自绷紧,好像随时都能蹦起来打一架。   这俩人对峙的时候各自气场压的人难受,屋里其他几位一时反应不过来,反倒是老太太咬着烟袋笑得前仰后合。   妖皇从来不讲究什么吃喝,平时不是胡旭杰佘龙追着喂饭基本都想不起来,这趟过来却带吃带喝。   被他惦记着吃喝的这位说话谈吐都温文尔雅不疾不徐,老孟说话那么难听他都不当回事儿,偏跟严律较劲儿,一句话不如意就要顶回去。   上一秒还哥儿俩好,下一秒就恨不得给哥们两刀。   老太太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拍了拍手:“得啦,二位。我本来是打算由我这个老太婆单独打开看看,但既然二位都想凑这个热闹,不如咱仨一道瞧瞧,要真出什么事儿还能互相照应,怎么样?”   严律本来也没想背着老太太自己开,这事儿牵扯仙门,他肯定是要带上老太太一起的,闻言皱着眉没再多说,默认了。   薛清极对除了严律的所有人态度都一个样儿,严律不说话了,他也没什么反对意见。   老孟站起身:“那不行!我也要留下,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出事儿的都和咱们仙门没关系,他们老堂街的要折腾就让他们折腾,您是掌事儿的,怎么能亲自……”   老太太眉头皱起,不等老孟说完,便打断道:“老孟,刚才小年讲那个邪术的时候你也是听了的,那玩意儿需要生魂!要真是这样,你不如猜猜咱们之前死的那些人手,他们的魂儿为什么都不见了?”   老孟猛地住口,愣了半晌。倒是旁边的老孙站起身,面色凝重道:“那行,我就在三楼等,有什么事儿我立刻就上来。”   有了老太太发话,屋内仙门的人很快撤走,胡旭杰也在得到严律示意后下楼等候。   四层只剩下一妖两修士。   薛清极将手指细细擦干净,起身道:“既如此,便找个封闭之所开胶囊吧。”   老太太依旧盘腿坐在沙发上,闻言一笑:“我这儿就是最封闭的地方了。”   言罢,手中烟袋锅子在桌沿上一磕,整个四层忽然如空间扭曲般晃动变换起来。   窗户消失,大门也顷刻间不见踪影,屋内墙壁显出些金属雕刻的花纹,从地板蔓延到天花板,屋中那股香灰味儿更甚,整个四层再也没了出口,仿佛与外界外圈隔绝。   薛清极的目光扫过四周,眼底显出一丝赞赏:“原来如此,这整个一层都是你的法器。”   “我们董家就靠炼器吃饭的,自然是待在自己的法器里最安全。我本意是要老孙来这儿打开胶囊研究研究的,但听你俩的说法,这东西邪性得很,还是我自己琢磨比较放心。”董老太太笑道,抬起手来在虚空中抓了抓,再放下时手中已多出一个小药瓶。   她拧开盖子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正是那粒赵红玫留下的透明胶囊。   胶囊中那粒灰白色小球轻轻晃动,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它上头。   严律伸手要拿,余光里却窜出另一只手,比他更快几分,将胶囊从老太太手中拿走。   薛清极对严律不乐意的目光毫不在意,他笑着对老太太道:“我来如何?”   “您是前辈,”老太太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打了个来回,笑得十分开心,“您先请。”   她话一说完,薛清极根本没给严律再反驳的机会,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透明胶囊。   但从胶囊中掉出的却并非灰白色小球,这东西见到空气便迅速化作一团雾气,似烟似尘,无风而起,扭动着的轮廓竟好似人在挣扎,三人立即感到似有悲鸣哭泣之声在心中响起,还未做反应,便又嗅到一股异香。   妖族嗅觉敏感,严律瞬间分辨出这味道与两个死去的妖体内散发出的一模一样。   香味窜入鼻腔,心中又好似忽然有了说不尽的各类情绪,整个身体仿佛变得格外敏感,他好似能感到自己的血液奔流在血管之内,冲击着心脏,灵力运转的速度惊人。   唯独右臂剧烈疼痛起来,让严律从晃神中猛然清醒,迅速看向另外两人。   薛清极的面容隔着雾气看得并不真切,沙发上盘腿而坐的老太太额头渗出冷汗,眼中痴嗔怨恨之情流转,整个人有些僵硬。   “四喜!”严律厉声呵斥,“清醒清醒!”   那团雾气几乎和严律同时有了动作,它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在半空扭动着径直奔向董老太太。   董老太太被严律的一声暴喝唤醒,眸中怒意闪过,抬手将烟袋锅子劈在已滚到眼前的雾气,雾气只来得及探入她体内一缕便立即散开。   严律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那雾气散开后迅速聚拢,如同伸着手臂的人形般奔着他而来。   不过是目光多在雾气中停顿了一瞬,便觉得那幻梦似的雾里闪过无数张面孔,严律的脑海也随之浮起各色记忆,那些他原本已不大记得的好时光急速冲占他的大脑。   “严律!”薛清极低喊了一声。   右臂的疼痛更甚,严律眉头紧皱,长刀化出便是一刀带着灵火的刀光劈过,正与薛清极的剑光呼应,将那雾气强行驱逐成了一小团。   董老太太自沙发上站起身,抛出烟袋锅子,单手结了个复杂的手印,声如洪钟:“进!”   烟袋锅子下吊着的小布袋自行打开,如吸尘器般纠结起一团风来,将那诡异的雾气尽数吸入。   雾气彻底消失,烟杆也落在了地上,发出“当”地一声响。   老太太擦了把头上的汗,犹自后怕:“好邪性的东西!不过是一缕雾气到了我体内……”   “你便感觉身不由己,神魂颠倒,灵力充足了。”薛清极轻声接口,目光却看着严律,“你有所求,已成执念,它感应得到这地方你所求最重,便先选择了你……然后是他。”   严律面色沉静,并不回答。   老太太苦笑一声,伸伸手,烟杆便自发回到了她手上:“这我可没法儿否认……怎么样,二位,这东西和你们所料想的一样吗?”   薛清极没有说话,目光仍死死地看着严律。   严律别开头并不看他,心中一片冰冷茫然,夹杂着些许怒火与无奈,压了压才好开口:“千年前,曾有人琢磨出淬魂术,将生魂与孽灵融合,造出一个半寄生的怪物,再植入另一个活人体内。被植入者无不感到精神亢奋,仿佛记忆中只剩下自己最得意最渴望的事物,人也为了这些更加癫狂,身体却好了起来,平复后更是灵力暴涨,最终心脏破裂而亡。”   “竟然真的是。”老太太叹气儿,“我的天爷祖宗,这怎么行,这玩意儿要是流传开,得有多少人抢着要!”   “……当年的淬魂术,入体时非常痛苦,”薛清极慢慢地将目光从严律脸上移开,“我当年曾以身试术,虽然精神上得到了极大满足,身体却十分痛苦,毕竟修士本身对这些是有本能抗拒的。但这胶囊中的东西,却好似令人有种怪异的舒适感,麻痹了神经。”   老太太道:“毒药的外壳裹着糖衣,人才更容易吞进去。我刚才不过触到少许,就感觉平时老朽沉重的身体松快不少。”   严律心中大震,艰难道:“也就是说,这术不仅流传了下来,还得到了改良。”   “但如果真是这样,这千年的时间里为何没有出现过?”薛清极道,“之前断绝了的术出现在赵红玫身上又是为何?难道因为她是灵种?但妖族那两个死者却并非灵种,不过寻常小妖,怎么也牵扯进来了?”   问题杂乱无序,两人都在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沉重。   这时候反倒是老太太拿了主意,她面色严肃,快刀斩乱麻道:“不论怎样,当务之急有两点,一,查出这玩意儿的来源,不管是仙门还是妖族,只要是祸祸人的事儿就不能干!二,不能让这东西在两方传播……不,这东西必须消失!”   薛清极略有些诧异地看了眼这老太太。这位掌事儿的接触到了刚才的雾气,明显起色好了许多,她是尝到了甜头的,却能第一时间做出如此雷厉风行的判断。   “不必这么看我,”董老太太慢慢坐回沙发上,沉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人性么?哼,哪有白来的便宜,不过是让你尝个甜头后撺掇你掏更多的东西来换,让你癫让你疯,到最后一个二个全都魔怔了,就勾肩搭背一道去死,好处却都落在了撺掇之人的手里。”   她坐在沙发上时身形显出了老人才有的佝偻瘦小,满头银发在灯光中显出苍老的色泽。严律看着她,再开口时声音便轻了些:“行了,四喜,你查你们仙门,我查老堂街。事儿还没那么糟,我还搁这儿站着呢。”顿了顿,又僵硬地开了个玩笑,“我不行也还有你这位‘前辈’呢。”   薛清极没有回应,他脸上往日里的笑淡了,看严律的目光带着点儿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看看里头是什么的意思。   董老太太抬起头,无奈地笑了笑:“哎,还能怎么样呢?先这么着吧,总不能撒手不管。”顿了顿,又对严律道,“妖皇留一留,我想单独跟你谈两句。”   严律被薛清极的目光扎的浑身刺挠,闻言顿时连连点头,又正儿八经地对薛清极道:“等会儿出去找你,天亮正好吃早餐。”   薛清极将他表情里那点儿“松口气”的模样看在眼里,面儿上似笑非笑,倒也没跟他拧着来,只撂下一句“有意思”,扭头便朝着之前门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法器本就随着老太太的意念改动,薛清极走到位,墙壁上自然显出出口供他离开。   他一走,四层就只剩下严律和老太太两人。   老太太看看严律,见他脸色在薛清极那态度之后就不怎么好看,慢吞吞地扎开一杯奶茶,悠悠道:“哎,真是什么妖自有什么人磨。”   “有事儿说事儿!”严律烦不胜烦。   老太太拍拍身边的位置,没好气儿道:“那你还不坐下,让我看看你那胳膊!”   严律顿了顿,见老太太脸上嫌弃之色愈发明显,这才坐下来,将自己的右臂举起。   布满云纹的右臂此刻仍在轻轻颤抖,指尖上的花纹却不知为何模糊了许多,扭曲成古怪的样子。   “符文走形儿了,”老太太叹气道,“早跟你讲了,这东西不是长久之计,本来就是违反常理的玩意儿!”   严律不在意道:“长久?这玩意儿存在的时间比你命都长。走形你就给收拾一下。”   他说话向来是没什么嘴德,也不懂那些人情世故,老太太恨恨地用烟袋锅子敲了他的手臂一下:“今儿那邪性东西扑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这老东西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心里放不下的多着呢!”   “你烦不烦,”严律不想聊这个,“它头一个可奔你去的。”   老太太哼笑一声:“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承认了,我想再多活几十年几百年。怎样?我就是想长生不老!”   严律皱起眉看她,眼神里却并没有多少责备,只低声道:“四喜,你以前不这样。”   董老太太从还是小丫头时就已经跟严律很熟了,那会儿她跟着自己师父出活儿,师门里人情复杂,她从小就得学着应付,反倒是跟严律不需要讲究这些有的没的。   如今她已年迈,严律却仍如当年。   时间抛弃了妖皇,将带走他身边所有的一切。   董老太太沉默半晌,声音略哑地开口:“以前……年轻的时候,谁都不会想到老了的模样。我师父死时忧心忡忡,这也放不下那也撂不开,我总以为我将来必不会那样,现在却明白了。”   她苦笑道:“我想活着呀严哥,鹿娃娃还小,她就剩我一个亲人啦。门里情况复杂,交给谁我都怕乱了,仙门还在不在我不介意,我怕没了仙门会出乱子……没了仙门,严哥你以后去哪儿呢?老堂街里也快没你熟悉的妖了,老棉那老家伙还有几年好活?严哥,我真想多活几年,我还有好多事儿想做,我不忍心走啊。”   严律喉头发酸,他垂下眼,没再看董老太太。   这声“严哥”已经许多年没从她嘴里喊出来过了,许多这么喊过严律的人都不在了。   “我自己多少是知道自己这算是‘执念’了,所以今儿我没什么好反驳的,说实话,那什么淬魂的我真有瞬间心动,但我也知道那都是虚的,不会长久。人活一世,迟早要死的,死了这些放不下的就都要放下了。”董老太太摇摇头,看着严律道,“但你呢?严哥,你心愿难道不是已经达成了吗?怎么还留着这玩意儿不撒手呢?”   严律咬上一根烟,摸出打火机按了两下才点着。   他在“卡擦”的火机声里想起刚才那雾气奔着自己去的瞬间,脑子里闪过的片段。   依稀记得是他在大雪天前往六峰,彼时他已有将近一年没去仙门,恰巧薛清极下山出活儿未归,他便在照真的邀请下在客房等待。   等到中途不知怎的睡着了,直到被脚步声吵醒,才揉着眼爬起来循声看去。   起先看到一只白皙干净的手,手指清瘦削长却灵活有力,挑开客房的竹帘,薛清极便走进来。   小仙童显然是一路奔回仙门首峰,仍在一团团地呼出白雾似的哈气,他的眉眼已完全是成年男子才有的俊朗,双眸却还是年少时那样明亮,在看到严律时笑起来,声音低低地喊了声他的名字,又说“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原本应该已经在严律记忆中模糊的一幕不知为何格外清晰,连同他眼下的泪痣都记得清楚。   那时严律并未意识到,薛清极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想的却仍是下一次他再来,好像见到就已是分离。   那会儿的妖皇没有发觉这一点,他只是第一次有了个隐约的认识——薛清极已不是孩子了。   右臂再次抽搐地疼了一下,严律回过神,没有跟老太太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赶紧的,弄好我还得去忙老堂街的事儿。”   董老太太长叹一声,摇摇头,将烟袋锅子重新点燃,抽了两口后直接将带着火苗的烟灰按在了严律的手臂上。   皮肉烫开的感觉并不好受,这痛感却并非只单纯是皮肉之苦,严律的右臂立刻痉挛地抽搐起来,他侧过头不看自己模样畸形的手臂。   老太太也不忍心地别过头:“你到底怎么样才算心愿达成?我真不懂。”   半晌,她模糊听到严律极轻地回答:“我也不懂,但只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是完全留给我的东西了。” 第42章   四层在一段时间的封闭后重新开启, 原本消失的窗户和门也全都出现,严律从门里走出来。   他的右手插在裤兜里,走路时也没有拿出, 嘴里咬着烟,脸色看起来不算太好。   “你们进去吧,她有事儿要嘱咐。”严律到了三楼,把董老太太在他临出门前交代的话说了一遍, “顺道再联系联系其他世家和门里挂了名儿的散修, 能赶回来的立刻都回来。”   老孟和老孙看他脸色不佳状态也一般,难得没多跟他拌嘴,老孟径直上了四楼, 老孙关心了两句严律的身体后也跟着上去。   董鹿等这俩人都走了, 这才带着隋辨过来,小声道:“你表情真不太好啊祖宗, 要不这几天你休息休息,仙门这边儿有我姥姥呢, 老堂街那边我能跟小龙打个配合,兼顾着先看看情况, 你休息好再说。”   四下里没别人, 董鹿说话的模样就显出了些不自觉的亲近,语气里也是真担心。   这丫头跟董老太太是一样的,小时候就跟严律熟络, 以前没少惹事儿, 怕老太太收拾自己的时候就去找严律给善后,虽然后来随着年纪增长也多少发现仙门和老堂街不是一回事儿了, 但对严律的信任程度还是高的很。   严律没想到自己已经状态不好到小辈儿都看得出来的地步了,捏捏鼻梁, 打起精神道:“没大事儿,我心里有数。你这几天多跟你姥姥唠唠嗑,我看她……这几年有点儿钻牛角尖。”   董鹿点头。   “接下来估计就要忙了,”严律又嘱咐这俩小辈儿,“无论怎么着,不该碰的邪门东西都别碰,查的时候别把自己带进去。”   董鹿和隋辨都对他笑了笑:“知道。”   俩人跟严律道了别,进了四楼的门。   仙门的人都暂时离开了,胡旭杰这才从三楼的沙发上起身:“哥,那什么胶囊真的是……?”   “嗯。”严律言简意赅地点了个头,目光周围转了一圈儿,“他呢?”   他甚至没说是谁,胡旭杰就已经明白了,老大不乐意地撇嘴,但屈服于严律的威慑力还是交代:“刚坐这儿闭着眼跟睡了似的,老孙看他像是困了,就把里边一个长沙发腾出来让他躺着睡觉。”   严律“哦”了声。   “下一步咋办啊?”胡旭杰问,“事儿是不是大了?”   他已经习惯了什么事儿都问严律,他严哥好像三头六臂什么都能解决。   最开始的烦闷焦虑过去,严律这会儿只剩下见招拆招的沉稳:“你回老堂街跟小龙先查查,看最近街上有没有出现什么胶囊之类的药品,类似的东西都查清楚,另外再通知几个周边的族长,今天晚上八点前,我要在老棉店里见着他们。”   胡旭杰愣了下,严律不是亲手管着老堂街的,开这种大会都是老棉来做,但这回严律甚至没等老棉回来就直接把散出去的妖都召了回来。   事儿确实是大了。   胡旭杰不敢耽误,立刻掏出手机边和佘龙联系边问:“那哥你这段时间干嘛呢?”   这会儿天才蒙蒙亮,还没到早上七点半。   严律朝里间看了一眼:“你管我呢?把车留下,你问仙门先借一辆。”   胡旭杰撇下车钥匙,自己先走了。   外头还下着雨,这个时间点了天色也显得发灰发沉,严律站在窗口抽完一根烟,见还没什么动静,这才按灭了烟头走去里间。   里间没开灯,昏暗的光线中薛清极歪在长沙发上闭着眼,呼吸绵长平稳,好像是真睡熟了。   这人饱受被寄生过的后遗症困扰,睡眠一直都是个大问题,所以哪怕就这么睡着严律也不想吵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到跟前儿了,伸手在薛清极眼前晃了晃,见这样都没把人弄醒,心里小声叹口气儿。   从四楼出来前严律一想到薛清极就头疼,那雾气奔董老太太过去还能解释,奔他来就有点儿难狡辩了。   严律自个儿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个情况,只记得薛清极看他的眼神儿恨不得把他扒皮抽骨,妖皇不明所以,但觉得不像是什么好脸色。   这会儿见这人像是睡着了,严律的心稍微放下一些,竟然有了点儿躲过初一又躲过十五的侥幸。   薛清极斜倚在沙发扶手上睡着,刘海儿这些日子又长长了些,搭在额头眼睫,严律伸手过去轻轻撩开,指尖儿擦过温热的额头皮肤,右臂上留下魂契的部位抽搐着疼了一下。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立刻触电似的收回手。   以前严律没少给薛清极拔孽,额头和胸口都是便于灵力进入的部位,但那些都是有目的的触碰。   当触碰变成下意识的行为,变成没有目的全凭本能的一件事儿,严律发现自己竟然不大会处理。   他急速地直起身,扭头朝外走。   迈出去了几步却听到身后扑扑腾腾的动静,一回头,刚才还睡在沙发上的薛清极竟然一骨碌站了起来。   光线昏暗,看不清这人脸上有没有睡意,只听到他略沙哑的声音:“去哪?”   妖皇仿佛是被抓到了尾巴,莫名惊慌心虚起来,不知道刚才薛清极是不是睡着,直接询问又觉得哪里不对,脑海中天人交战,最后竟然蹦出了个回答:“我看你睡得挺好的,你在这儿休息,我回我那边儿。”   薛清极揉了下眼,走了过来:“一起。”   “你都睡一半儿了,瞎折腾什么,”严律遮掩地又摸出烟咬上,“我让他们给你找间屋,你就先在这儿睡下。”   薛清极没吭声,只站在昏暗中看他。   那目光犹如实质,哪怕是看不清眉眼,严律都能感到薛清极的眼神儿几乎要钻进他的皮肉里。   严律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薛清极却还是先开了口,语气里的嘲讽尖锐又刻薄:“妖皇说是来接我,却又能轻易反悔。想必我不跟你同行,你心里反倒松口气吧?”   他这话说的又难听又透出些许恼怒,严律起先是想发火,在昏暗中瞥到薛清极略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弄过他发丝的指尖不知为何就热了起来,火气瞬间大打折扣,再开口时只剩无奈:“我不是这意思,你老大不小了,怎么天天跟我抬杠?”   也不知道是那句话把这位薛杠精的命门给按了一下,他竟然没第一时间回嘴,沉默地站了两秒,低声用古语道:“我没说错,你本就是反悔了。”   严律心里滋味复杂,一时恨不得掉头就走,一时又在听到这句之后心里酸软了一下。   他又想起那会儿薛清极奔回六峰见他,撩开帘子时的第一句话是问他下次什么时候来。   妖皇寿命漫长,时间对他来说已不是束缚,他那时也确实没什么时间观念,常常许下一个“下次再来看你”的诺言后消失个大半年,等再见薛清极时,小仙童已比上次见面时又高了一些。   严律从没干过不守承诺的事情,但对薛清极来说,没有一个准确时间的许诺和谎言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   都是骗着他等待。   他虽是修士,但毕竟只是个稍能多活几年的凡人,哪儿经得起时间的磋磨。   严律心里烦不胜烦,但这种烦闷和以往时遇到麻烦事的头疼又不相同,沉默地抽着烟走到楼梯口,身后薛清极也不知道是不是疯病又上来了,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挪动,只用要杀人的眼神看他。   走到楼梯口的严律停下了,转头看他:“那你走不走?跟我。”   这话像是一根针,轻而易举扎破了俩人之间鼓鼓囊囊的较劲情绪。   薛清极没有说话,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来。   外间明亮的光线一照,严律才看清这人的模样,不由吓了一跳。   本以为薛清极眯了一觉能稍好些,没想到这会儿细看,才发现这人两眼起了血丝,脸色也发白,显然是没休息好。   “你不睡了一觉了吗?”严律边下楼梯边皱眉道,“怎么跟熬夜做贼了似的,这衰样儿。”   薛清极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妖皇好会聊天,你倒是睡得比我好,也没见多康健,至少那淬魂术造出的东西并未奔着我来。”   让他这一挤兑,严律的表情就更臭了,扭头“噔噔”下楼。   他这懒得回答的模样落在薛清极眼里就成了回避问题,剑修的脸上拉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但身体却很诚实,跟着严律一道下楼走出老年俱乐部。   这俩人吵架闹别扭倒是毫不耽误行动,严律开了车还会停门口等薛清极,薛清极还知道老实上副驾拉安全带。   车在清晨的雨雾中穿行,薛清极估计是真没休息好,上车就抱着胳膊闭着眼,头歪到一旁。   严律本来是已经做好了被这人追着盘问的准备,却没想到人家压根不开口,好像已经不把严律的事儿当回事儿了。   这念头一闪过,严律竟然有点儿不知所措起来,他开着车拐过十字路口,半晌憋出句话:“仙门这边儿召集人手调查那胶囊的事情,我晚点儿会去老堂街,族长们差不多晚上就能到齐。”   薛清极闭着眼“嗯”了声。   严律目光扫过附近的早餐摊:“饿吗?停车买点儿吃的?”   他自己是个不知道饿的,就记得薛清极得吃,连自己带过炸鸡薯条等东西过来都忘了,好像薛清极随时都能吃两口才行。   薛清极被他问的心烦意乱,觉得妖皇生来就是来折磨他的。时不时就来招他一下,等他朝前走两步,妖皇又抽身离开了。   他压着心里的劲儿,不想把已经很糟糕的气氛给弄得更烂,但语气多少有些隐藏不住:“随意。”   哪儿想到妖皇竟然拧着眉:“你是不是跟我闹脾气呢又?好好说话!”   语气很有些教训小孩儿的意思。   薛清极睁开眼,脸上带着笑,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着严律:“真奇怪,我以往多同你说话多问些事时,你遮遮掩掩,好像我还是个孩童管不着你这位妖皇大人的事情。现在我不想多问了,你好像又不高兴,反倒怪起我来了。”   严律额角青筋“突突”猛跳。   薛清极又平静地看着他问道:“那我到底怎么样你才满意?你到底为什么这样?”   这问题直接把严律给问闭嘴了,他的眉头皱起就没松开,等红灯时手也死死把着方向盘,指节发白。   平时严律气人的时候,薛清极恨不得给他掐死,但真噎到了严律,薛清极的心情却并没有畅快起来,反倒闷得有点儿发酸发疼。   这老妖怪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薛清极恨他这脾性,又知道不是这脾气的话,严律也就不是严律了。   说来说去,薛清极恨的是自己并非最特殊的那一个。   严律住的地方离仙门差不多半小时车程,这半小时因为俩人的沉默像是延长成了三百年。   可算是开到了地方,严律把薛清极放在楼道口让他先上去,自己把车开到车库里停好,再出来时却瞧见薛清极依旧站在楼道口,微微仰头看着铅灰色落雨的天空,等他到了才迈步上楼。   这人几乎已经把“等严律”变成了一种习惯。   严律一路上心里的骂骂咧咧顿时萎靡下来。   回到严律的住处,关上房门,俩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就在这小空间里四散弥漫。   妖皇大人不知为何今天格外沉默,好像是拉不下来脸似的,默不吭声地自己去洗了个热水澡,等薛清极也洗完出来,见他坐在沙发上用手机联系佘龙等人安排事情,脸上显出些许疲倦。   听到薛清极出来的动静,严律头也不抬道:“回头把钥匙放桌上,你自己拿,等雨停了可以出门走走,晚上我就不在家了。”   薛清极“嗯”了声,手搭在客房的门把手上,顿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头疼,睡不着。”   这话好像是个万能解药,他一说完,自己先是松弛下来,耳边听到沙发上传来动静,严律一声不吭地起了身,踩着拖鞋走过来推了他一把。   “不早说,”妖皇好像终于又找回了面子,也好像终于得了救,“疼死你算了。”   薛清极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客房没有严律睡得那间大,摆了张一米五的大床之后就塞不下可以坐的椅子了,严律原本是要坐床沿给薛清极灌灵力的,但他今天也累得够呛,坐床边儿的姿势实在不怎么舒服。   薛清极倒是自在,往床上一仰躺,睁眼瞥他一下,又开始嘲讽:“你我二人就不需要装样了,以免为了给我过灵力而累到您这一把年纪的身体。”   严律给了他一巴掌,薛清极从善如流地不再说话,闭上眼,感觉到身边床陷了一下,严律的体温靠了过来,手也搭在了薛清极的额头。   熟悉的灵力压进体内,薛清极之前从赵红玫身上度过来的孽气已经消散,严律的灵力探入,一时间竟然没发现什么太大的异常。   窗外的雨仍在下,劈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冷光将屋内的一切笼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老电影似的不太清晰。   严律的右臂在经过老太太的巩固后又恢复了平时的灵敏,他半靠在床头咬着烟,感觉手下薛清极的身体逐渐放松,紧绷的眉眼也缓慢松开,他躺的十分规矩,只是一侧紧贴着严律的腰。   薛清极这躯壳长得白皙,很像他千年前原本的样子,一副清冷薄情的模样,却偏偏体温很高,贴着严律时的存在感格外强,妖皇大人下意识地向旁边挪了挪。   剑修闭着的眼立刻睁开了,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你跟个火龙似的,”严律咬着烟说,“不知道还以为你发烧了,我烟头凑你身上都能点着。”   薛清极笑了笑:“我发烧时你也见过,要更烫些。”   严律“哦”了声。   “不记得也无所谓,”薛清极道,“何必回答的这么含糊?”   严律沉默了一会儿,薛清极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他竟然开了口:“我记得。”   薛清极十分诧异地抬眼看他,严律的轮廓在昏暗的房间中有些模糊,只有烟头的红点灼热地亮着。   严律忽然笑了一声:“你那会儿问我是不是赤尾那支儿的,差点儿没把我气死。”   薛清极恍惚地想到当时已经烧的头晕眼花得自己,忍不住也笑了,低声道:“我只见过普通的嗥嗥族的妖,与你都不一样。你那时化出原身的尾巴来哄我,我还以为你是用了什么邪门的幻术呢。”   养在弥弥山的那几年薛清极的状况时好时坏,后来终于差不多了,便重回了仙门,没成想回去没多久出了趟活儿,就遇到了恶战,赢是赢了,自个儿也伤得下不了地,一回首峰就发起高烧,照真降不住这来势汹汹的病痛,连夜跑去弥弥山找严律。   刚巧严律那段时间就守在山上,当即就来了仙门,见前不久还活蹦乱跳的少年剑修烧得像个煮熟了的虾,浑身发烫,吓得整夜为他拔孽安魂。   那会儿薛清极伤口溃烂,人已经在高烧中神志不清,倒是还记得手在附近乱摸,就为了找自己以前从弥弥山带回来的兽毛毯子。   那毯子被他伤口流出的脓水弄脏,拿出去清洗,他摸不到便睁开眼,见到严律坐在自己身边儿,恍惚间以为是在做梦。   严律当惯了万事不愁的妖皇,根本没做过照顾病人的精细活儿,给他擦汗的动作笨手笨脚,见他醒了,竟然拍着他脸颊让他别再昏睡过去。   薛清极被他祸祸得晕头转向,只当自己是在做梦,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话:“我可能要死了。”   严律的手当时就顿在了半空。   说这话时的薛清极却很平静,那会儿他年纪还不算大,却很能够接受自己是会死的这个事实。他对这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执念,毕竟人间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噩梦。   反倒是严律心里狠狠疼了一下,语气不好地说:“哪儿那么容易死?”   “我烧得好疼。”薛清极睁着眼看他,神色里有困惑和茫然,“弥弥山上的妖生病时,血亲伴侣都会在他身边化了原身陪伴,你从来不这样,为什么?”   严律没好气道:“因为我血亲死光,也没有爱谁。”   薛清极仿佛没有听到,又开始伸手去摸自己的兽皮毯子。   严律道:“你非惦记那毯子干什么?我给你的时候你还小,现在哪儿还用得上那么厚的东西。”   薛清极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最后吐字不清地回答:“那上面有我喜欢的气味。”   他甚少表现出对哪件事物的喜爱,严律听了心里难受,起身想要找他那倒霉毯子。   “算了,”薛清极忽然说,他好像是放弃了一样撑着眼看着头顶的房梁,“算了。”   严律在他身边儿站了一会儿,忽然踢掉了脚上的靴子,挨着他躺下。   没等薛清极反应,一条白毛蓬松的大尾巴覆盖上他的胸口,毛如烟云轻飘,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小仙童的胸脯。   薛清极愣怔了半晌,侧头看了看严律。   严律撑着头斜躺在他身边,双眼的竖瞳又显出来,脸还是带着不耐烦的表情:“这事儿只有咱俩知道,你敢说出去我就弄死你。”   他这话说得恶声恶气,但配上那条大尾巴,实在是没什么威胁性。   薛清极昏昏沉沉地伸开手将这白尾搂住,感觉到严律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尾巴的摆动也很是挣扎了几下,最后竟然就随着他去了。   他搂着尾巴侧身到严律的那边儿,整张脸埋进温热蓬松的毛里,他烧得浑身疼,缩成了一团,这姿势竟好像是缩在了严律的怀里。   “你是赤尾族的吗?”薛清极问。   严律气笑了,差点儿没直接把自己的尾巴抽回来:“我看你是真烧傻了——你猜猜赤尾为什么叫‘赤’?!”   “哦,”薛清极没让他抽走,搂得更紧了几分,“为什么不能说出去?”   严律说:“我还没用原身哄过人。而且见过我原身的人没几个,都死的差不多了。”   薛清极听到“哄”,不知道打哪儿窜出来一股得意来。严律竟然是在哄他。   但严律的后半句又像是甜味儿过后绵长的苦,让重伤高烧中的薛清极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望。   那一整晚严律都没有化掉自己的尾巴,薛清极沉沉地睡了过去,竟然难得一夜好眠。   窗外闷雷响过,屋内严律回过神儿来,烟已经快抽完了,他赶紧给按灭。   身侧薛清极忽然问道:“你之后也没有化原身哄过人吗?”   “你把原身当什么?”严律难以置信道,“妖化原身不是为了保命就是为了干仗,你知道你那晚拽着我尾巴我多不自在吗?”   薛清极低低笑了几声:“妖皇身边总是人来人往,我以为我并非独一份的。”   严律的手还搭在他额头上,听着窗外的雨声道:“是吗?但的确只哄过你。”   又来了。   薛清极闭了闭眼,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艘在浪潮中起伏的小舟上,要被这情绪的巨浪打翻溺死。   “好点儿没,”严律感觉也差不多了,抽手准备离开,“你现在哄哄你自个儿,我去隔壁——”   他话还没说完,被薛清极猛地按住了手,强留在了他额头上。   昏暗中看不清薛清极的表情,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着向下微微挪动,在薛清极的引导下覆盖了他的眼睛,睫毛蹭过掌心,一种难以言说的触感自掌心生根发芽,令严律僵在原地。   “我头还疼,”薛清极的声音有些哑,“很久没睡好觉了,你留下来,我睡着再走。”   严律心里说不出的软疼,慢慢躺回了原处,任由薛清极按着自己的手,犹豫一会儿,将另一只手伸过去抓了抓薛清极的头发。   “我有时候觉得,”严律低声道,“你这么活着太累了。你那些转世过得不咋地,但至少是傻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却是什么都懂,有些事儿懂得或许比我还多……所以以前我想过,你哪怕不重聚魂魄也行,但又怕你掉入境外境的那半拉魂儿在遭罪,我帮不上忙,还是回到我身边好些。”   薛清极的嘴角拉起一个笑容,又很快地落下去。   半晌,他开口道:“你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严律,那屋里就三个人,淬魂术造出的东西却在你我之间选择了你。”   严律没有说话。   薛清极说:“你从来没被寄生过,我再没见过比你心性更坚毅更纯净的人或妖了,本以为你不可能有挂心的事情……我迟早是要死的,我是要走的人,你也不能放心跟我说吗?”   凌晨梦境里那种窒息感再次笼罩而下,严律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   他机械性地开口:“我不知道。”   “你当时在想什么?”薛清极问,“淬魂术我对自己用过,那东西能唤醒你最深处的最顽固的执念。”   严律不说话,薛清极又道:“我不想同你争执,但我已不是孩子了,是和你对等的人,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这一点?”   严律看着昏暗的屋内的一切,最后还是闭上了眼。   屋内响起严律很轻的声音:“我活了这么久,已经不知道为什么活了。”   他的声音几乎被雨遮住,薛清极摒住了呼吸。   严律笑了笑:“我真的不知道放不下什么。死我已经见多了,你总说我身边人来人往,这没错,但从来没人可以留下。过去的千百年,我还能找你的转世,总有事儿做,总有个你会魂魄重聚的期待。现在你真的回来了,可你还是要死的,转世投胎,这世上再没人记得我了。”   薛清极缓慢地吸了一口气,才感到胸口闷成了一锅粥,呼吸变得格外困难,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压了下来,他直觉是压在严律身上,这感觉让人发疯,宁可压住的是他自己。   “你转世之后,就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命运,”严律拍了拍薛清极的脸颊,困惑道,“我还应该找你吗?我觉得那已经不是我的小仙童了。”   千年前在山间呼啸往来自由的妖皇,曾像是头顶明月山巅雾气,总是薛清极抓不到碰不着的存在。他生性坚毅,千年不染孽气,这会儿却懵懂得令薛清极不忍回答。   严律没得到薛清极的回答,正要再说,却猛地感到腰被薛清极的手臂死死勒住,将他整个人拽得向下出溜,薛清极侧身困住他,在他耳边问道:“千年时间,严律,你有没有爱上过谁?”   严律被他勒得龇牙咧嘴,一胳膊肘顶过去想把这疯子给掀开:“滚,抽风啊?”   没想到薛清极挨了他这一下,却仍旧不肯撒手,反倒将头埋进严律的颈窝,就如当年抱着他尾巴一样缩在他身侧,声音里竟然带着些因渴望得到答案而不自觉撒娇一样的尾音:“你爱过谁吗严律?”   严律被他呼出的热气激得身体微微颤抖,一时间忘了挣扎,茫然地想了想,问道:“怎么样算是爱?”   这问题好像比一个准确的答案更致命,薛清极的手抓在严律的侧腰,五支根根指节发白,恨不能捅进严律的胸腔里,好把这妖的心拆开看看。   薛清极埋首在严律的颈窝,熟悉的气息将他包围,他脑中疯了一样有无数声音在叫嚣,让他干脆杀了这妖,自己也好放心去死,在这世上就再没遗憾了。   他嘴唇动了动,半晌才答道:“当你得知他不爱你,你便觉得杀了他更好,这对我来说就是爱了。”   这话实在是经不起仔细琢磨,严律总觉得这话里像是掺了毒,想说点儿什么又感觉哪儿都不对。   但薛清极顿了一会儿,忽然又用古语轻声喃喃道:“你不懂,或许对你来说是好事。”   他说完这句,不再理会严律的询问,做出了个打算睡觉拒绝一切交流的姿态。   严律知道他能睡着很不容易,被勒着腰束缚着也没敢轻易挪动,沉默地听着耳边的呼吸声看着窗外密密的雨。   扣着他侧腰的手渐渐松开了些,但抓着的感觉还很明显,严律不大习惯,轻轻用右手尝试去把薛清极的手给拨开。   却没想到刚碰到指尖,薛清极的手就跟等候多时的猎手般扑来,抓住严律的手当作战利品,攥住了不撒开。   严律吓了一跳,皱眉低声道:“你有病吧你,没睡就撒开!”   没得到回答,薛清极的呼吸平稳绵长,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严律被他搂着腰,手也被抓住,印象里好像只有他发烧那会儿他俩才这么凑到一起过。   分不清是身上的暖意还是心里的热气儿,熏得严律神志不清,他鬼迷心窍地也选择了沉默,并不去求证薛清极清醒与否,在雨声中也闭上了眼。   一切又仿佛回到千年前,离他最近的始终都是同一个人。 第43章   雨天很适合睡觉, 严律迷迷糊糊也闭着眼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已经到了半下午。   薛清极仍在睡,睡得不怎么瓷实, 但总归是比睡不着要强点儿。   严律把他的胳膊给挪开,这回这癫子只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任由严律给他捞了空调被给他搭上。   到点儿去老堂街,临出门前严律又想起家里除了他还多了张嘴, 人正常人是要吃饭的。   这家里除了严律之前养的狗能有口狗粮吃, 其他活物都得自带吃喝上门,实在是没别的可填肚子的东西,日子过得是能多凑合就多凑合, 严律以前没感觉, 这会儿打开冰箱看了两眼,顿时觉得贼到了他家都得撇下来点儿钱当善款。   严律犹豫犹豫, 考虑到叫外卖估计还得把薛清极吵醒,就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钱放在客厅茶几上, 等他醒了再自己决定吃什么。   下楼开车时雨已经停了,也不知道是睡了一觉还是因为很久没这么说过话, 严律状态比之前好了不少, 只是仍感觉颈窝处似乎残留着薛清极呼吸时带来的热劲儿,下意识地伸手挠了几下。   余光瞥见后视镜里自己这动作,严律立即又把手放下, 嘴上暗骂了一句把车拧着了火, 径直奔向老堂街。   老棉在老堂街上有一家茶楼,他上年纪之后许多事下放给小辈儿处理, 自己大部分时间就待在茶楼里,平时街上有事儿找他也基本都会往茶楼去。   严律的车赶到茶楼时距离之前约定的开会的时间还差半小时, 往日门口并不热闹的茶楼这会儿已经停了数量好车。   妖族早已不再是弥弥山那会儿攒成一团的模样,各族有各族的心思,许多事情处理起来挺磨人,严律在车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半点不见之前的茫然困惑,只剩下凌厉的冷意与果决。   他咬着烟下车,茶楼门口几个张望的各族小辈儿一瞧见他,立刻站直了身子微垂下头,叫了声:“祖……严哥。”   没妖知道他到底该怎么论这个辈分儿,竟然就“祖宗”跟“哥”地乱喊起来。   严律没在门口停留,径直走向二楼。   刚踏上二楼最后一阶台阶,便听见老棉拿来做待客室的房间里几道声音。   “不是我们不乐意来,但至少也得说清楚为什么来吧?不就是死了俩妖么,真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   “哎哎,死的不是你族里的你不着急是吧?”这声音是封天纵,“但我同意一点啊,死的妖我已经把后事儿料理了,难道还没翻篇儿?大胡你看看你那眼神儿,我就事论事而已,你别跟我整这死出。”   “小龙,平时老棉喊我们都得提前一天通知,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儿得做,你捕风捉影地说个什么什么术就把人从各地召回来,这要换成老棉就不会这么做。再者说了,老堂街的管事儿也不是你啊,对吧。”   屋里吵吵嚷嚷,有不满的有劝和的,十分热闹。   胡旭杰和佘龙俩人的声音竟然被压了过去,跟这帮族长讲不清道理。   严律也不急着开门,收敛气息咬着烟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从声音和屋内的气息里辨别出个大概到场的妖都有哪几个族。   门口还立着几个跟着过来的各族的小辈儿,想进屋知会一声被严律一个眼色制止,只能站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硬着头皮观察严律的脸色。   这位妖皇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对屋内这些闲言碎语并不关心,只大概听出了哪几个跳脚厉害,这才在里边儿又传出“就算是严哥来了也不能”这句时敲了敲门。   门口的小辈儿这才尴尬地对屋内说道:“严哥来了。”   屋里顿时没了声音,静的跟死了一片似的,只听到胡旭杰一声冷笑。   雕花木门从里头打开,佘龙满脸焦头烂额地出现在门里,对严律低声道:“基本都到了,不能到的也开了视频联系上了。事儿我已经大概跟各位族长讲了一遍,就是族长们可能,呃,还不太理解。”   “正常,”严律说,“脑子转的慢的是这样。”   屋里一张大八仙桌,四周已各自落座了各族族长,除了佘龙他爹老佘、赤尾的邹兴发以及翅族的封天纵外,额外还有几位。   严律这话一说完,刚才就差指着胡旭杰和佘龙鼻子骂娘的几位顿时气得脸色发红,封天纵这会儿不接腔了,反倒是一个模样珠圆玉润的中年女性大着嗓门道:“严哥,祖宗,您这是什么意思?既瞧不上我们这些‘脑子转的慢的’,怎么又巴巴把咱们喊来——”   她声音尖锐刺耳,不光是佘龙和胡旭杰,连八仙桌上的老佘和邹兴发都对这话有些意见,皱了眉正要开口,严律却跟没听见似的走到平时老棉坐的位置,打了个响指。   胡旭杰立刻倒了一杯茶。   严律看他一眼。   “哥,”胡旭杰愁眉苦脸,“您不能老喝可乐,下雨天凉,你得喝口热乎的。”   严律不耐烦地摆摆手,他最不喜欢喝这种热气腾腾磨性子的东西,端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吹了两口,自始至终都没睁眼瞧过八仙桌上的其余几位。   他这态度算得上是目中无人,却让桌上的妖一时间都找不到话茬。   老佘笑道:“这茶得慢慢品,您这样实在不像是品茶的。”   “他爱品碳酸饮料,”邹兴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以往老棉都得在茶楼里备给他的饮料,老棉这才几天没回来,瞧瞧,饮料也没了,小辈儿也开始找死了。”   老佘的虺族和邹兴发的赤尾都是现在妖里难得还有些能耐的两支儿,这二位接了口,八仙桌上的气氛立马掉了个个儿。   刚才说话的中年女性仍强撑着说:“我可没别的意思,我们彚子这支儿一向是跟着老堂街走的,但街上也是有街上的规矩……”   “彚子。”严律像是想起什么,看了眼佘龙,“之前有几个惹了事儿的,我记得是处理好了,还扣在你那儿?”   佘龙说话斯斯文文,笑着道:“对,几个小子不懂事儿,害的一家普通人家倾家荡产后受不了跳了河。严哥你说这事儿简单,就按平时那样给废了经脉绝了灵力,后来跳河的人给救回来了,那几个小子就暂时丢我那儿吊着口气儿呢。好像就是彚子这支儿的吧?”   中年女性顿时脸色惨白。   佘龙又叹口气:“其中有一小子被废前还嚷嚷来着,说什么他姑姑是族长,能保他平安,我们要什么给什么呢。”   严律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淡淡道:“我要什么,从来都上手去拿。我要他以后都记住这个教训。”   “严哥!”中年女性惨然道,“那是我侄子!他、他年纪小,不懂事儿。”   “以后就懂事儿了,”严律终于抬起眼,轻飘飘地看向她,“知道是你侄子,所以我亲自动的手。等会儿交代完事儿,你正好去佘龙那儿把他领走,他人是废了,胃口倒是还挺好,吃了我不少粮,回头把餐费结了。”   胡旭杰怒气冲冲道:“就是!你们不是忙的很么,挣了不少钱吧?我哥可还穷着呢!”   说完被严律要杀人似的眼神瞪得闭了嘴,怯怯地缩到了邹兴发那边儿,换来邹兴发嫌弃鄙夷的冷哼。   佘龙笑道:“彚子这边儿也别怪我们,你也说了,街上有街上的规矩,不过是照章办事儿。”   严律把玩着茶杯盖子,按着打火机点着烟,顺道嘱咐:“也是,来都来了,各位都想想族里最近有没有什么犯了事儿后就没影儿了的妖,可以跟佘龙对对名儿。”   中年女性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连带着刚才还附和他的其他几个族长都跟着噤声,额头冒出冷汗。   严律长时间不来老堂街,也不怎么直面这帮族长,以至于很多妖都忘了老棉只是个缓冲带。   当年街上还乱成一片的时候,这位妖皇直接让当时的大半族长们都换了妖,不讲道理是吧?行,有的是讲道理懂规矩的妖来坐这位置。   翅族族长当年选的继承者也并不是封天纵,而是大儿子惹了事儿被废掉,才轮的上封天纵的。   严律继续道:“佘龙这儿找不到的话,那就得做个心理准备——赤尾和翅族那两个死了的,大概就是以后失踪的那些小辈儿的下场。”   八仙桌上静了下来,一个一直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姑娘这才直起身,打着哈欠问道:“哥,事儿我都知道了,你到底想让咱们怎么做?我们嗥嗥您是知道的,这二年老实的很,光顾着赚钱糊口了。”   嗥嗥是严律的本族,但族内也分了很多支儿,严律的这支儿早在他刚出生就已因为族内斗争全断了,就他这么一个意外活下来的。   这事儿嗥嗥族内都清楚,千年前严律盘踞弥弥山后,还有些嗥嗥打着同族的名义来投奔,最后却给了严律最狠的一记背刺,被恢复过来的严律杀得差点儿整族一起与世长辞,这才算是安生了。   近些年灵气枯竭,嗥嗥繁衍十分艰辛,时间长了竟然也没了早年的张狂,上任族长临死前选了族里跟严律熟络些的姑娘继任,也就是眼前这位。   嗥嗥现任族长哪儿都好,就一点——喜欢赚钱。凭一己之力带动整个族内风气,搞得嗥嗥现在基本都在倒腾生意买卖,加班加点的忙,来开会都打瞌睡。   严律将八仙桌上的几位看了一圈儿,连带着还有用屋里电脑开了视频的其他几个妖族族长都看过一遍儿,皱眉道:“坎精没来?”   “老棉一直没消息,”佘龙尴尬道,“我通知了那边儿,但他们族里听老棉的话听惯了,这会儿也不知道派谁过来比较好。”   严律想了想:“让他们找个跟老棉时间长点儿的来。最好懂街上规矩,对族内情况比较了解,最好还和各方熟络些,对底层混日子的那些妖都熟悉的。”   佘龙领命去联系了,十分钟后,黄德柱被从床上薅起来送来了茶楼。   “黄铸道人”结束了小堃村那边的事儿刚清净没多久,这两天基本都在睡觉干饭,被佘龙喊过来时老大不乐意,嘟嘟囔囔地一拉开房间门,瞧见八仙桌围坐的一圈儿族长,顿时没了声音,再对上严律的眼睛,彻底蔫儿了。   严律也是无语,没想到坎精竟然找了这么个人物过来,正皱眉,听见黄德柱还挺礼貌地跟自个儿打招呼:“严哥,巧了么不是,又见面了。哎?那个谁,就长挺帅老跟你一道儿那小哥怎么没来啊?”   严律知道他说的是薛清极,原本不耐烦皱起的眉头不自觉地松了一点儿:“他睡觉,来不了。你先坐下,有些事儿也要坎精那边配合。”   “哎,行,不过我先说好,我就是替族里过来听听,老棉回来了还得老棉管事儿。”黄德柱围着八仙桌绕了一圈儿,他这地位很明显不怎么被其他各族的大族长看在眼里,也就嗥嗥的女族长对他友善地点点头。   坎精也就出了个老棉,算是个人物,其他族里的成员其实并不算灵力出众,因此也受过窝囊气。   黄德柱这底层混上来的心里更是清楚,眼里闪过一丝恼怒和不服,但面儿上还是圆滑地对着几人点头哈腰。老棉不在,庇护他的人就没有了。   严律踢了一脚自己身边的椅子:“过来。”   八仙桌上的几位都愣了愣,黄德柱也反应了一下,立即直起腰杆儿,昂着头屁颠颠地跑过去挨着严律坐了。   “严哥就是照顾我们,上回兄弟们说了,再也不干缺德事儿啦,虽然我们也没真缺大德。”黄德柱不忘拍马屁,“哎哟,有位置坐就是舒服,那小帅哥没跟你过来也行,他要跟过来,这位儿估计还轮不上我坐呢!我看你俩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严律额角青筋乱跳:“闭嘴!”   黄德柱立刻缩着脖子萎在了座位上。   “老堂街上的大族基本都在这儿了,”老佘笑呵呵道,“刚才大胡小龙说的事儿我们也都听过了一遍。看您的意思,是有个什么淬魂术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被重新使用,仙门那边儿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   “淬魂术需要生魂和孽灵结合,仙门里已死了数位修士,魂儿无一例外不知所踪,”严律点着烟,慢慢地抽起来,“薛小年的父母你们应该也认识,薛国祥和唐芽,这俩人死前是被人硬抽走了魂儿的。修士的魂儿一向是最适合这邪术的。”   彚子族的族长嘀咕:“仙门的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死了就死了呗。”   一个族长立刻道:“那什么术,说不准只是翅族和赤尾那俩小孩儿自己捣鼓出来的,仙门那边儿也可能是巧合。没必要小题大做。”   封天纵也道:“我回去之后查了,我们族里就没听过什么淬魂啊药丸儿之类的。”   邹兴发也摇头道:“我也是头回听说。那晚死的两个确实古怪,但族内也的确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些东西。”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嗥嗥族的姑娘却问,“既然哥你已经说了不是好玩意儿,那至少我也得知道是什么,好回去警告下头的小崽子们别沾染。”   她天生一副没精打采的长相,其他几个族长见她不跟自己的节奏来,眼神儿有点儿责备,怪她多事儿,她也不在意,只猛喝茶水提神。   “经过了改良,”佘龙赶紧接过话头,“现在是个胶囊。”   严律将手机里凌晨时在仙门拍的胶囊的照片调出来,递给手边的老佘,老佘看完皱着眉摇摇头,说了声“真没见过”后又递给自己旁边儿的封天纵。   手机在八仙桌上转了一圈儿,最后才传到黄德柱手里。   看过照片的族长们纷纷摇头,看表情不似作假,应该是真的都没见过。   严律眉头紧锁,他不确定这东西的传递范围,也不清楚到底时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侧面意味着竟然有人能在他和整个老堂街族长们的眼皮子地下干这种勾当,细琢磨起来竟然让他有点儿头皮发麻。   八仙桌上议论纷纷,彚子那支儿的女人依旧怀疑这事儿捕风捉影,其他各族也撇清自己的关系。   混乱间有道困惑的声音响起:“这是不是‘快活丸’啊?”   严律猛地回头,看向声音来源。   黄德柱正抱着严律的手机放大照片细看,见八仙桌上所有妖都看向自己,吓得差点儿没把手机给摔地上。   “你见过?”严律沉声问道,继而更冷厉地问,“你用过?!”   “没有没有!”黄德柱头摇的恨不得起飞,“我是前段时间——差不多几个月前吧,在街上澡堂子里洗澡的时候见的,有个妖向另外一个妖买这玩意儿,贼贵。”   胡旭杰怒道:“澡堂?是街上那个老澡堂吗?你细说说,别跟挤牙膏似的!”   黄德柱紧张地舔舔嘴唇:“那澡堂子过了晚上十一点就只招待妖,所以我老夜里去。那天我挺累的,泡完澡困得睁不开眼,就在换衣服的那几排柜子那边儿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听到有说话声,我们坎精听力好,我就听见一个妖问另外一个妖说‘那玩意儿还有吗?’另一个说‘这东西不好搞,上头一共也分不出来几颗’。”   “另外一个说‘我出三倍价格,你再卖我一个,我家里那个指着这玩意儿活命’,另外那个说‘要不怎么叫快活丸,吃了长命百岁,你既然想续命,那就得给对应的价钱’……反正就这些吧,我听他们说得邪乎得不行,就偷摸看了一眼,当时有个妖手里就拿着这透明胶囊。听他的意思,他每个月都能拿到几颗出来卖,另外一个也买了好几次了。”   坎精是不大起眼的妖,以前也多打洞后在地下生活,黄德柱想隐藏气息,周围哪怕是大妖也很容易忽略掉他,竟然就让他听了个全乎。   老佘大惊:“你怎么不上报?!制止一下也行啊!”   黄德柱不好意思道:“我、我没想那么多,那澡堂鱼龙混杂,什么妖都有什么货都卖,我还以为又是个拿保健品当灵丹妙药卖的呢。”   “见到是谁了吗?”封天纵猛地站起身,“妈的,难道还真让人把我族里的妖坑了?”   黄德柱更不好意思了:“没有,他俩背对着我,而且也有意收敛气息,我当时迷迷糊糊的都没认清是什么族的……嗐,我要是有大本事,我早就跟老棉一样帮着严哥处理事儿了是吧?”   封天纵很是无语地坐了回去,但这会儿的脸色却没了之前的轻浮。   八仙桌上的几位神色都已大变,那老澡堂子开的时间比许多在座的妖的年龄都大,里头往来的妖哪族都有,这也就意味着交易可能早已在各族之间产生。   他们全卷进来了。   严律反倒冷静下来,只有他一个人操心的时候他烦闷,大家全都懵了,他也就放心了——看来还算是都带着脑子来开会的。   连彚子的族长都傻了眼,佘龙这小子鬼精,说淬魂术的时候先说的是因术惨死的结局,再说这术前期的效果,这两者的前后顺序一颠倒,给人的感觉就稍微不大一样了。   “那、那现在怎么办?”彚子族长问道。   邹兴发将手里的茶杯撂下,恼怒道:“能怎么办?查!东西是怎么来的,都散出去多久了,查到服用的妖之后立刻处理,处理不了的就先关起来等着一起解决,难道还坐在这儿等着事儿闹大吗?!”   嗥嗥族长也道:“还得立刻告知族内,绝对不能沾上这玩意儿。另外,咱们是不是得找那澡堂子的老板唠唠了?他本就是靠着老堂街扶持立起来的买卖,早些年搞些偷鸡摸狗的小活儿也就算了,当时大家都要糊口,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怎么着,现在是想发横财了啊?”   严律见八仙桌上这几位算是彻底清醒了,这才咬着烟站起身道:“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我以前应付过这东西,后果什么样,大胡和小龙也都说过了,我懒得再重复,喊你们来也就嘱咐这个,立刻去各自族内把这‘快活丸’给我查清楚。”   他顿了顿,桌上几位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严律掀起眼皮,冷冷道:“你们查出来的、自己干了事儿找我交代的,还有跟我商量的余地,如果让我这边儿查出来,就不是废了那么简单了。”   一股大妖才有的杀意在待客室弥漫,邹兴发和老佘率先起身,微微低头说了声“知道了”,其他几位也陆续起身表明了态度。   胡旭杰和佘龙松了口气儿,老棉不在办事确实麻烦,好歹严律早年就已经‘凶名在外’,才把这盘散沙给硬攥住了。   说话间忽然听到一阵手机铃响,严律抓起自己手机看了一眼,是一串儿陌生号码。   这节骨眼上严律十分谨慎,停顿了几秒,见这号码仍旧没挂断,这才拿起来放在耳边,低声道:“说。”   那边儿只能听到一个因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半晌,才用及其嘶哑古怪的声音道:“老棉快死了。”   严律身体微震,目光急速扫过八仙桌上几位。   其余族长们正互相焦急地议论着快活丸的事情,暂时没人留意到这边儿。   严律沉默不语,电话那头的声音又道:“山神……在生气。”   老棉,山神。   这两个关键字令严律微微眯起眼:“你是谁?你在仙圣山?”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嘶嘶啦啦”的电流声,随后被人慌张地挂断了。   严律慢慢放下手机,脸色不大好看。   “严哥,怎么了?”佘龙问道,“现在让族长们回去吗?”   严律点了个头,胡旭杰立刻引着其他族长下楼,严律又说:“青娅。”   嗥嗥的那个姑娘停了下来,困顿地揉着眼走回来:“有事儿?”   “我车后备箱里撂了把剑,损坏了,你看看能不能修复一下。”严律把车钥匙丢给胡旭杰,让他送青娅下楼时顺道拿出来,“仙门一个小孩儿的剑,被薛……咳,被我这边儿的人玩儿坏了。”   青娅面露犹豫。   严律道:“知道这活儿不好干,我给你双倍的钱。”   “哥,算了吧,你那兜里有几个子儿我还不知道吗?”青娅打着哈欠道,“要没你我现在还指不定在哪儿要饭呢,东西我来修,大不了重铸,族里的事儿我也看着呢,就是什么叫‘你那边儿的人’,我咋听着不对味儿呢?”   青娅属于比较倒霉的那类妖,小时候爹妈突然去世,在街上乱跑捡东西吃的时候被严律给抓到,认出竟然是个嗥嗥的崽子,这才给带回老堂街丢回本族照顾。   没想到随着年纪增长她竟然在铸造方面儿显出了天赋,上任嗥嗥族长跟严律提了几次,严律就顺道找了合适的场地给她发展。   胡旭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了好几声,挨了严律一巴掌。   严律说:“你少废话,尽快修。”   “行,”青娅说,“但原价你得掏,我最多给你打个折,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要么你说说什么是‘你那边儿的人’也行,说了我给你免费,我就好听八卦。”   严律举起巴掌,青娅捞着车钥匙跑了,动作快到恨不得化成原身四爪着地加速冲刺。   等屋里都走得差不多了,黄德柱才顺着墙根也想溜走。   “黄铸道人。”严律咬着烟眯着眼喊道。   黄德柱差点儿给他跪下:“严哥,我真没再做这缺德买卖了!真的,我以后好好做妖,您能不能别提这称号了?”   “你这段时间别离开老堂街,族长们去族内调查,你就暂代老棉的职位去族里问问。”严律懒得管他这装出来的衰样,“有什么麻烦的事儿就找小龙,不然找老佘也行。”   黄德柱不明所以:“啊?我不行啊,我也就打听消息还强点儿,别的不行,老棉呢?老棉啥时候回来?”   严律揣上手机,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去一趟仙圣山,老棉在那边儿遇上事儿了。”   黄德柱起先一愣,继而竟露出满脸焦急:“那我也去!我是老棉看着长大的,他出事儿了我得帮忙啊!”   “你替他查好他族里这烂摊子就帮大忙了,别的你就当不知道。”严律说完,见他依旧惊慌无措,抬手拍了下他后脑勺,“我去接老棉,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黄德柱挨了他一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在原地走了一圈儿,这才狠下心一咬牙一跺脚:“行,哥,我信你!我、我这就回去问问族里情况,我们坎精消息最灵通了。”   说完脚底生风地冲出门去,没两秒又脚底生风地冲回来,跑到严律跟前儿低声道:“严哥,你得防着点儿翅族,封天纵那小子不是个安生的主儿,他私下里对你有意见,毕竟……呃,他哥也是你废掉的。”   严律安慰他:“没事儿,他祖宗也是我废掉的。”   黄德柱:“……”我还是走吧!   屋里只剩下严律佘龙和送人回来的胡旭杰,三人等外边儿完全没了动静,这才又开口说话。   胡旭杰问道:“老棉真遇上麻烦了?他电话里怎么说?”   “电话不是他打的,”严律道,“我估计遇上麻烦的不仅是他,还有仙圣山的大阵,以及守阵的山怪。”   胡旭杰和佘龙面面相觑。   严律安排好自己这边儿的事儿,让胡旭杰先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跟自己一起去山里,佘龙继续留在老堂街看着。   因老棉和六圣山的大阵十分敏感,这混乱的节骨眼上严律决定悄悄行动,连仙门也没提前告知,自个儿先开车回家一趟。   他从来是个说走就走的性子,租的房子跟个旅馆似的爱住不住,这回却想起得先回趟家,跟家里另外一人嘱咐一声。   到了屋里已经是晚上十点,严律拉开房门,却见屋内漆黑一片,桌上的几张钞票还留在上头。   客房的床上被褥叠得十分整齐,连褶子都给抚平了,就是没见半个人影儿。   严律把屋里的灯都拉开也没找着薛清极,大脑空白地站在客厅几秒,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大梦一场,前几日都是   梦里南柯,这会儿才是大梦惊醒。   他站了几秒,瞧见门口摆着的另一双拖鞋,这才回过神儿,掏出手机给薛清极打电话。   电话拨出去,铃声却在楼栋里响了起来,严律顺着声儿拉开客厅大门,正瞧见薛清极从对门慢悠悠地走出来,一只手正掏电话,另一只手则端着个塞满了冒热气儿的大包子的盆。   对门老大娘还笑眯眯地送他出来,嘴里念叨着:“不够吃再来啊,今儿还没跟你唠够呢,下回咱唠三号楼那边儿那几户的邪乎事儿!”   严律:“……”   薛清极看见严律,眼中含了笑意:“回来了?妖皇回来的好晚。”   对门老大娘面露狐疑:“什么玩意儿皇?”   严律:“……” 第44章   严律在这小区住了少说也得七八年, 这还是头回见到对门老大娘这么热情洋溢。   平时出门打照面老大娘看他和胡旭杰的眼神儿都跟看街溜子似的,这会儿看薛清极却像是看五讲四美青年,满脸都写着慈祥。   估计是严律和薛清极的气质差的太远, 老大娘盯着严律嘴里还叼着的烟看了两秒,谨慎地问薛清极:“你俩真哥儿俩啊?”   薛清极笑道:“是有些关系。”   他这话说的含糊不清,什么关系也不跟人解释,老大娘更迷糊了:“你俩也长得不像啊。”   “我俩没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严律一把夺过薛清极手里盛包子的大盆, 咬着烟皱眉道, “你怎么跑对门儿去了,我不发消息跟你说了钱在桌上吗?”   薛清极被他抢了吃食也不着急,慢悠悠道:“我对周遭都不熟悉, 颇感不安, 你又不在,幸好有邻居关照。”   语气相当无辜, 严律甚至在“你又不在”这四个字里听出点儿故意做出的委屈。   对门老大娘立刻表态:“这算什么,吃顿饭的事儿, 不够吃我那儿还有!你看看你这当哥的,一整天的不着家, 给你弟饿的这脸色儿都发白!”   说完竟然又踮着脚回到屋里, 用塑料袋装了大半袋炸的丸子豆腐出来,十分不满地塞进严律怀里:“我就瞅着你不像是干正经营生的,可学点儿好吧, 别把你弟给带歪了。”   严律被无缘无故埋汰了一顿, 活了千百年都没有过这经历,十分震惊地看着对门老大娘, 余光瞥见薛清极脸上笑容扩大了一圈儿。   “回头还去我家里吃饭啊,”老大娘嘱咐薛清极, “哎,你哥也不容易,这老大年纪了也不成家,上回我问他屋里常来那高高壮壮的小伙子他有没有谈对象,那小伙子说你哥思想有问题,不爱谈恋爱,这回家里来人了也能劝两句是不?”   严律一听这后半截就知道是胡旭杰又因为编不出合适理由在胡诌,怒极反笑地摇摇头。   薛清极脸上的笑却凝了一瞬,客客气气地送老大娘回了屋,自己这才跨进严律的房子带上防盗门。   扭头瞧见严律一手把着大盆,一手搂着炸货,嘴里咬着烟眯着眼问:“咱俩什么时候成哥儿俩了?”   薛清极无辜道:“别人问起我和你的关系,我总不能说是仙门中人和妖族之皇吧?”   严律懒得跟他计较这差的不知道撇哪儿去了的辈分,将手里的包子和炸货放在饭桌上:“你怎么跑对门儿去了,大晚上的我一回来没瞅见人,还以为你走了。”   “我本来只是出门散步,恰巧遇到她也出来,见她身上沾了些孽气便借着闲聊清了清,哪想到她非说我像她外孙,拉我进屋吃了顿便饭。”薛清极换了鞋,目光随着严律来回转,“我能走哪儿去呢?”   严律顿了顿,没接他这个腔:“她还有外孙?住这么些年了,我还真没注意过。”   薛清极笑道:“有,只是早些年已经死了。她做的菜也都是她外孙爱吃的。”   对门老大娘独居的时间有些长,神智多少有点儿糊涂,拽着个对门没见过的年轻小伙儿说像自己死了好多年的外孙,也不管人家介不介意。   “你还有这耐心呢?”严律笑了。   “她说她的,我吃我的,左右不过是些活着的人才有的琐事,”薛清极说,“人都是要死的,无需忌讳。”   他这话不知为何好像是根刺,不急不徐地扎了严律一下。   严律咬烟屁的劲儿大了些,但没说话。他以前是最开的看这些事情的,主要是看不开也没办法,时间久了多少也就习惯了。   但最近薛清极回来,他死水一样的生活里猝不及防被砸了颗重磅炸弹,不仅四处波澜,甚至连带着底下沉淀了不知道多少年月的淤泥都跟着搅动得乱七八糟。   “炸弹”还自在地问:“吃包子吗?味道不错,猪肉大葱馅的。”   他长了张不染俗世尘埃的脸,嘴里吐出“猪肉大葱”的时候有种天上仙人穿着大花棉袄过来一巴掌给妖魔鬼怪抡死的割裂感。   严律兜不住乐了:“现代仙侠剧要按照你这个形象拍,估计整体收视率都得下跌。”   薛清极听不懂什么收视率,但听得出严律话里的挤兑,也不生气,慢腾腾坐在餐桌旁掰开一个包子。   刚出锅的肉包子一掰开就流汁儿,热腾腾地升起团团香气儿,被薛清极两口吃掉半拉。   严律:“……”   妖皇大人虽然味觉基本丧失,嗅觉却很灵敏,这气味配合上薛清极的吃相,简直像是在虐待他。   幸好厨房还有醋和辣酱,严律顶着薛清极的视线掰开了个包子,往里头倒了点儿调料,三两口塞进嘴里,勉强算是有了丁点儿吃了东西的实感。   擦了擦嘴,严律道:“我看你是饿不死了,对门儿要是不在你就去仙门,我留点儿现金给你,这几天你可以在附近解决温饱问题。”   薛清极听出话头不对:“你要出门?”   “老堂街我刚安排好,那药也被认出来了,底层的妖似乎已经交易这东西有段时间,各族的族长现在在回去查,我把佘龙留下,除了仙门,你有事儿可以找他,”严律言简意赅,“我得去一趟仙圣山,那边儿是三大阵之一的地方,你应该还有印象。”   三大阵落下时薛清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记得十分清楚,点头道:“阵又出事了?”   严律起身随便往旅行包里塞了两件换洗衣服:“老棉、就是老堂街管事儿的坎精,可能出事儿了。那阵的情况和你以前那会儿不一样。”   把刚才接电话的事情大概一说,薛清极听明白了,却并不赞同严律过去:“这电话蹊跷,你既说了现在情况复杂,便该想到这或许是个套子,你难道还要上赶着钻吗?”   严律表情平静,显然是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套子就套子,老棉出事儿了我得管。”   薛清极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跟着站起身。   “你在家里等,或者去仙门那边儿看看情况,真有事儿四喜不会避着你,”严律收拾好东西,“去山里的事儿我不打算大肆张扬,先去看看,如果真是老棉在那边儿,我还能顺道给他捞出来。”   薛清极漆黑干净的眸子盯着他,半晌扯起嘴角,“哦”了声。   这模样让严律十分不自在,没好气道:“说人话!整这死出给谁看?”   薛清极笑眯眯地坐下,声音照例轻柔:“烦劳妖皇特地回来一趟通知我,您其实发个短信就行,现代科技,哪需要您这么操劳。”   说罢也不再搭理严律,兀自拉开那一兜炸货,捡了炸得焦黄的萝卜肉丸慢条斯理地吃。   严律起先是被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这小子太气人了,没想到薛清极却再没阴阳怪气下去,既不争论也不好奇严律接下来的动向了。   那股怒火好像被当头泼了盆水,毫不客气地给压了下去。   严律背着包站了两秒,皱着眉低声道:“妖族情况复杂,老棉的事儿我只能亲自过去,不带你一是考虑我遇到什么你还能在外边儿照应一下,那些小辈儿没一个我放心的。另一个是考虑,”严律顿了顿,吸了口气,“你现在这身体,我还得为了你分心。”   薛清极难得听他竟然肯解释这一长串儿,听到最后半句,咀嚼的动作停了下,眼中眸色沉沉,意味深长道:“妖皇无需解释,你向来率性而为,我不同你去便是了。”   严律咂摸咂摸嘴儿,觉得这话怪里怪气,透着些他没听出来的古怪。   薛清极却没再跟他纠缠,反倒指着桌上的包子让他带几个路上吃。   已经拒绝了一回这人,严律就不大好再拒绝第二回 ,还真找了个饭盒捡了几个大肉包子,捞怀里出门。   薛清极好像真成了个通人性听得懂人话的好人,往日的颠劲儿全然不见,带着笑目送严律出门,只问了句:“那阵所在的山叫仙圣山?”   “啊,”严律想了想,“好像早就叫这名儿了,有个什么传说,根据那传说起的名字。那阵也毁了大半,当年是坎精和肖家一起立起来的阵,所以老棉才隔三岔五过去看看。”   薛清极微笑点头,对他挥了挥手,吐出个新词儿:“拜拜。”   严律:“……”   他怎么感觉这小子巴不得他早点走呢?!   这念头带来的感觉可不怎么样,严律直到把车开出小区都还有些懵圈儿,懵圈儿过后竟然还有点儿说不出的恼怒,等胡旭杰拽着一大兜零食上车时,妖皇大人的臭脸都没转好过来。   胡旭杰直觉要承担额外的怒火,小心翼翼问道:“哥,要不我开车吧?”   “开什么,你坐副驾。”严律都懒得看他,“省的回头又抱怨我偏心眼儿。”   胡旭杰听前半句都屁颠颠拉开副驾的门了,后半句一出来,不知为何觉得一阵心惊胆战,竟然又摸回了后座。   “我还是坐这儿吧。”胡旭杰说,“坐副驾你揍我太顺手了,坐这儿好,你打不着。”   严律权当说话的是个二百五。   午夜,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尧市。   老小区到了夜里十分安静,屋里即使是亮着灯也显出些冷清。   薛清极将桌上的吃食整理好塞进冰箱,瞧见桌上严律留下的几张钞票也没动,转身去客厅拿了平板电脑,一边思索着点开网页,一边拿自己的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那头“嘟嘟”了两声就被很快拿起,隋辨憨厚老实的声音响起:“年儿、呃,不是……”   “嗯,”薛清极并不在意称呼问题,“下午的时候你们联系我,说什么山那边出事了?”   “仙圣山。”隋辨说,“就肖家管的那片儿,不过他们家现在不怎么掺和这些事儿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门里接手。前两天那边大阵有了异动,听说附近山村里也不大正常,有夜晚投宿的人说大晚上全村人忽然都消失了,第二天又全都回来了的事儿,但没出什么人命,门里就让我们去看看。”   电话那边儿又传来肖点星叽叽喳喳的声音:“谁啊?年儿吗?他到底来不来,孟叔说了这是锻炼的好机会,专门让咱们去看看,我下午特地给他打电话他都没答应呢!”   薛清极:“老孟?”   “嗯,孟叔说你像是清醒了,正好趁着肖家也派人过去一起瞧瞧。”隋辨不好意思道,“他可能是间接想让严哥去,不过我今天联系大胡,他说严哥最近都忙。你要不想去也行。”   薛清极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网页搜索上正显示出仙圣山的信息概要。   图片上的仙圣山景色秀丽,图上还配着大字:仙落之山,神之故里,仙圣山留仙村欢迎您!   薛清极浏览着网页信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他年少时调皮,曾学着山下那些江中钓叟去钓弥弥山湖中的鱼。   那山上的鱼沾了山中灵气,跟成了精似的难钓,他枯坐半天也钓不上一尾大鱼,好容易上钩了,又被他硬拉着给挣脱跑钩。   妖皇在他旁边儿的树上打盹睡觉,睡醒了见他的鱼篓里空空如也,将他狠狠嘲笑一番,等他显出些恼羞成怒的神色,妖皇又赶紧上前来亲手教他钓鱼。   严律把着他的手拽着鱼竿,几乎从后边儿将他整个抱在怀里,偏偏嘴里说的还是那些钓鱼的技巧。   严律说,想钓上大鱼,一要诱饵够香,让鱼好奇又馋,才啃咬上你的钩。二要在上钩后适当松手,紧着拉一阵儿就得放放线,让它缓缓,等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再提紧线,如此反复,耗尽它的力气,它自然就到了你的鱼篓里。   那会儿薛清极只被那个拥抱似的姿势折磨得浑身僵硬,后来才发现,严律当时的那段话跟生了根一样长在了脑海中,往后的许多年都时常想起。   *   仙圣山距离比较远,严律和胡旭杰换着开车赶路,胡旭杰带来的零食和严律带来的包子没一会儿就被胡旭杰消灭大半。   胡旭杰吃肉包吃得满嘴流油:“哥,老棉真出事儿了吗?”   “不知道,”严律开着车窗抽烟,“那电话里要是只说老棉我还未必当回事儿,但那人又说了山神,我就吃不准了。”   胡旭杰道:“那什么山,难道真有山神?我还没见过神呢。”   严律这才想起来,胡旭杰跟着他这几年一直没机会去仙圣山的大阵看过,哼笑道:“我早说了,这世上千年前就没有神了。”   “那山上的是?”   “山怪。”严律说,“山里的精怪得了灵气儿,机缘巧合开始修行,大半修着修着就没了。这个却情况特殊,你知道仙圣山为什么叫这名儿吗?”   胡旭杰摇头。   严律:“传说千年前有个仙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落在了这山上,住了下来,一直庇护山上的山民,为山民治病续命。仙人居住的洞府没人知道在哪儿,只知道这洞府上有一棵千年巨树,仙人隐居后巨树就被认为是其化身,照旧庇佑山中太平,山民感念仙人恩德,就盖了庙还把树一起供奉,久而久之仙人也就成了山神。”   胡旭杰听得含含糊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会儿仙一会儿神的,那你说那山怪是怎么回事儿?巨树真是什么化身?”   “凡人本就区分不太清楚仙和神的区别,毕竟这两者早就没了,”严律懒懒道,“那传说中的‘仙人’我不知道真假,倒是巨树我清楚——那是仙门从六峰神树周围挪出来的一棵树,依据坎精提供的位置,在山上灵气最盛的地方落下此树,当作阵眼,由此才起的大阵。”   胡旭杰这才听明白了:“感情这就不是同时期的事儿啊?”   严律道:“我估计是因为巨树是一夜之间出现的,所以山民将树当成了神物,供奉一下也能理解。但人供奉神明难免心中存有贪欲执念,混杂那地方的灵气,让周围的气场变得十分微妙,招来了当时山中有了点儿修行的山怪,附在树上享受供奉和阵眼的灵气。”   “啊?”胡旭杰听住了,“那这玩意儿不也算是邪祟?”   严律摇头:“这山怪很难得,心思纯净,享了山民供奉又借了巨树的势,十分感激,就学着那些什么仙神鬼怪的故事去庇佑山民,人迷路了给指个道啊或者被野兽袭击了出来捞一把,搞得附近山民更觉得有山神,愣是把庙修得更大,正正经经每年都祭山神了。”   胡旭杰稀奇得直咂舌。   “我有一次路过大阵想去看看情况,正逮住这山怪,”严律笑了笑,“它凭借修行这么多年察觉到这地方有个大阵,但一直不知道作用,我见它一个山怪竟然比那些什么神仙还尽职尽责地庇护一方,觉得有意思,就解释了一下大阵的基本用途。它原本被我吓得魂不附体,但听说大阵是护着人的,就发了血誓说绝不可能损坏大阵,自此就守着大阵没再离开,阵一有异动,便会帮着修补,或是通知老堂街和仙门。”   胡旭杰惊道:“仙门竟然能让这种东西留在阵附近?”   严律冷笑道:“若是千年前,照真和薛清极还在的时候当然是不行,但后来仙门自顾不暇,山怪被发现时正赶上仙门内斗严重又灵气枯竭,内忧外患的哪儿有功夫管这些。”   俩人扯着有的没的,终于在中午开上了仙圣山。   山路难行,车开上留仙村就没再继续向前。   山神庙的位置严律心里有数,得走路上去,这村子是老棉路过时必经的一处,干脆就暂时停在了村里。   这山村明显不大能跟上山外的经济发展,早些年山里大肆开采的时候这地方经济发展了一波,后边儿下了指令又说不让乱砍乱伐严重开采了,村里就再次没落下来。   近两年似乎又想趁着旅游热搞一下旅游路线,便打出了“祭山神”的名号来吸引旅客,效果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是少得可怜。   村儿里毕竟没怎么开发,条件设施都赶不上其他景点,来的游客也就三三两两。   严律和胡旭杰的车进村时正赶上这几天筹备祭山神,到处张灯结彩,贴着花里胡哨的宣传页,四处挂红。   俩人将车找了个地方停下,拉开车门刚走下来却感觉脚底下踩了什么。   低头一看,是一张张纸钱。   再向前方看去,村里的窄路上散落着大片纸钱,远远能瞧见几个披麻戴孝的人影在街角晃动,另有几个穿着跟唱戏的戏服一样花红柳绿的人,手里拿着宣传祭山神的牌子走过来,两拨人马擦肩而过,跟红白喜事一天全办了似的魔幻。   “嚯,这么……热闹?”胡旭杰摸着后脑勺。   严律看了几眼,除了这两拨人,村里路过的村民全都面色红润气色良好,看起来比小堃村的人要精神一倍,走路都铿锵有力。   他已经很多年没来过山里,不知道这村里具体的情况,习惯性地一摸裤兜,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带烟,这才拉了个村民问到了附近卖烟的地方。   山村不大,也没什么正经超市,就一个大点儿的小卖部。   小卖部老板正坐在店里看雪花点儿颇多的小电视,见严律和胡旭杰进来便热情招呼:“哟?来看祭山神的吧?买点儿什么?”   “拿包烟。”严律把钱抽出来放柜台上,目光环视四周,这小卖部里卖的大部分都是日常用品,柜台上还放着台固定电话。   胡旭杰趁着老板拿烟的功夫问:“我们有个老哥们儿,前段儿也说来看祭山神,他先来的,我俩这会儿过来想找他,发现信号不好,打不通电话,不知道你见过没?”   说着把老棉的体型比划出来:“差不多这么高,两鬓白发,有点儿发福,俩眼睛不大,老乐呵呵的,哦对,还爱穿运动服。”   “嗐,我们这儿信号确实差,打不通电话正常。”老板想了想,“这几天来的游客还挺多,前几天来了个大巴车,拉了一车老头老太太,说什么老年旅游团,结果到地儿了老头老太太们非说让旅游社给坑了,没住两天就走了。他们人多,基本都你说这模样,我还真记不太清。”   胡旭杰很是失望,看向严律。   严律看着小卖部里的电话,接过老板递来的烟,边撕开包装袋边状似随意地问道:“既然信号不好,你这儿的电话应该经常有人来打吧?”   小卖部老板笑道:“我们这儿也没你想的那么落后,家里基本都装得有固定电话,也就村儿里几个贫困户和老年人不会用才来我这儿打,打一回我也就意思意思收点钱。要么就是刚来村儿里那些外地游客用,手机信号差嘛。”   “都记得最近有什么人用吗?”严律问。   “有是有,挺多的,记不清了。”小卖部老板说,“祭山神是我们这儿大事儿,家里有的还过来打电话喊外地亲人回来呢。你不知道,我们这儿山神灵的很,都要回来喝山神水来保平安健康呢!”   严律看他这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也没在继续追问,又把刚才的找零拿出来一张递过去:“行,我刚好用一下。”   小卖部老板把电话拽过来给他,严律拿起听筒拨通了自己的手机。   他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两下后,严律又把电话撂下了,说了句“没打通”便走到一边儿,让胡旭杰继续跟老板打听消息,自己则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未接来电正是昨天在茶楼时打过来的那个。 第45章   暂时还不知道老棉是否在留仙村落过脚, 严律和胡旭杰决定借着来参观祭山神仪式的由头在村里找个地方暂住下来。   山上不仅交通不便,住宿的地方也不多,唯一的一家旅馆是民宅改建, 地方不大,价格却跟简陋的条件很不匹配。   凭严律对老棉的了解,这恨不得一块钱掰两半花的老抠门大概不会选择这旅馆儿,村里应该还有其他住宿的地方。   严律给胡旭杰使了个眼色, 胡旭杰向小卖部老板透露出在找便宜些的地方住宿的意思, 老板立刻就把两人介绍给自己侄子。   老板侄子院子还算大,有额外空出来的房间,稍微打理之后算弄了个小民宿。   严律和胡旭杰按照老板指的路找到了他侄子的住处, 发现隔壁的院儿门口摆着花圈挽联, 地上的纸钱铺了一路,连带着隔壁老板侄子的门口都堆了不少。   隔壁进进出出披麻戴孝的人正是刚才进村时看到的那批, 这会儿离得近看,见几个亲属脸上虽然尤带哀色, 但精神却都不错,没有那种为了丧事操劳过后的疲态。   胡旭杰伸头看了眼, 缩回脖子在严律耳边小声道:“里头停了口大棺材, 这边儿风俗是得停灵三到七天。”   为了祭山神,村里各处都挂着彩带,到了这边儿却又成了纸钱白布, 十分魔幻。   老板侄子出门接严律和胡旭杰, 见两人都扭头在看旁边儿那户,赶紧解释:“别介意啊, 这都不冲突,他们办他们的咱住咱的, 现代社会,没那个什么封建迷信。”   “这是怎么回事儿?”跨进老板侄子家的门槛儿,胡旭杰问道,“别是什么暴毙横死吧,那我们可不敢住这儿了。”   老板侄子摆摆手:“没有的事儿,是俩爷们儿吵着吵着打起来了,这个运气差,推搡的时候摔着头死了,另外那个是村长儿子,让打了个重伤,跟家养着呢。”   打架打死人也挺晦气,村长那边儿赔了钱,自己儿子也半死不活的,这才算把事儿按下去。   “重伤?”严律搭腔,“那得去医院吧,怎么还跟家养呢?”   老板侄子笑道:“看过了,你不知道,我们这儿山神水治百病,除了看大夫,村长还一直给儿子喝山神水,这几天看着就见好了。”   胡旭杰:“山神水?”   “就山上那个老神树,落地上的叶子拿去山神庙里供过了再泡水,我们这儿都这么喝,强身健体!就是供神树叶得花不少时间,一个月也喝不了一次,”老板侄子说,“你们俩咋住?住多久?”   老板侄子空出来的房间做了个标间,两张单人床,刚够严律和胡旭杰住下,条件很简单,但价格也比旅馆便宜不少。   “住我这儿价格是最划算的,还管早午饭,村里那家旅馆可不管饭,”老板侄子跟胡旭杰讨价还价,“不少游客还不相信,去那边儿问了之后最后还是选我们家,那边儿住的也就那样。”   胡旭杰装模作样地跟他压了几回合的价,边掏钱包边问:“我们有个朋友前段时间来这边儿玩,好像也住你这儿来着。”   说着又把老棉的形象笔画了一遍,末了还加了句:“那老小子最喜欢砍价。”   老板侄子的记忆瞬间清晰:“有印象有印象,当时开口跟我砍一半儿价,我说你咋不直接给我脖子上砍一刀,这屋你就爱咋住咋住了。”   严律咬着烟笑道:“他是有这毛病。”   “他这人挺有意思,在我这儿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问我这山里最近有没有发生啥怪事儿,问我们身体咋样,”老板侄子说,“还说自己是阴阳先生,号什么什么……棉道子!”   严律呛了口烟,咳得上不来气儿。   难怪黄德柱开口就什么黄铸道人,感情上梁就是歪的。   老板侄子继续说:“我说能有什么怪事儿,我们这村里除了穷就没别的毛病,吃得好睡得好,就是这几年不知道咋回事儿,脾气都挺火爆,隔三差五就得有干仗的,要我说就是闲的,搞得村里气氛不好,准备趁着今年祭山神好好祈福,希望山神多保佑。”   严律问:“我听说这山里早些年还有撞见山神现身的事儿,这两年也有过吗?”   “那没,”老板侄子说,“你说的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也就听我爷爷那辈儿的说过,说进山迷路或者遇到野兽之类的山神就出来帮着指路驱赶野兽啥的,我没见过,但山神水是真的,那山神肯定是真的。”   严律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   山怪早些年确实经常现身,后来山里开采严重,大阵也已经破坏的差不多了,山怪尝试着阻止了几回,但它到底不是呼风唤雨的神。   山灵精怪挡不住人类前进的压路机,大阵残了之后山怪也有些心灰意冷,逐渐就不怎么再出来了。   但什么山神水严律却是头回听说。   老板侄子又说:“你们真是熟人,你们那朋友之前也问了一样的问题,之后就收拾东西走了,我看他是往上山的方向去的,后面也没回来,可能是当天在山上转了圈儿就走了。我还寻思怎么不多待几天,正好跟你们一道看祭山神的仪式了。”   根据老板侄子的说法,老棉应该是在半个月前在这里投宿,之后就没了消息,严律进山前给他又打了几个电话,无一例外都是关机。   “你们这什么,祭山神是吧,什么时候开始啊?”胡旭杰问。   老板侄子很惊讶:“你们不知道?就明天啊,我还以为你们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呢,”   胡旭杰:“怎么说?”   “我们这个祭山神的仪式有个‘驱鬼’的环节,游客可以报名当山神之子,驱逐我们找人扮的小鬼儿,”老板侄子道,“挺灵的,前几年有游客说在演戏的时候见着山神了,回去之后啥病都没了呢。”   这环节明显是为了发展旅游搞出来的,刚才老板侄子还说隔壁办丧事不用介意因为是封建迷信,这会儿又说祭山神驱鬼啥的灵验,可见大家对迷信这块儿的标准非常具有流动性。   严律抓住关键词:“能见山神?有意思,这玩意儿怎么报名?”   老板侄子:“本来你去找村长说声交点钱就行了,但这几天村长也气儿不顺的,我看你要得空就自己上山神庙那边儿找看庙子的登个记,交了钱就行,明天天不亮就得开祭了,再晚就轮不到了。”   胡旭杰看了眼严律,见严律没什么表情,这才扭头道:“行,那就去瞧瞧。午饭还有没?”   “有。你们知道咋上山神庙不?”老板侄子说,“我们带你们上去也行,带路费二百。”   胡旭杰道:“你看我像不像韭菜,你给我割了炒菜算了。”   老板侄子解释:“上山路不好找,那庙建的远着呢,跟神树挨一块儿了。”   “没事儿,”严律笑了笑,“我俩顺着味儿都能找到。”   老板侄子一头雾水地被请出门去弄午饭,严律和胡旭杰在屋里小声商量起这一路上的事儿。   老棉确实是来留仙村了,根据严律推测,他第二天收拾完东西应该就直奔神树去了,山怪常年就在树周围徘徊。   但那天之后老棉就彻底失联了。   打电话的那个人说山神发怒,但却没说是被老棉惹得发怒还是其他什么。   一切还是得上山神庙再说。   严律等胡旭杰吃了两盆米饭填饱肚子,俩人才溜溜达达地处了留仙村。   山上的一草一木已经和严律之前来时有了很大区别,但阵眼带来的感觉依旧存在,严律抽了一口烟含在嘴里,在无人的地方呼出。   烟气儿飘飘荡荡,却都飘去同一个方向。   胡旭杰双眼呈现出竖瞳,弓起身急速窜出,像野兽般在山路上追逐着烟气儿奔跑跳跃,为身后的严律开路。   两人避开了上山的主路,直接在林间穿梭,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不过半个小时就跑完。   站稳了脚跟,胡旭杰脸上属于妖族特有的兽性都还未完全褪去,肌肉紧绷神情亢奋。   在城市生活对妖来说是有点儿憋屈,很少有能在山里自由奔跑的这种畅快,或许是因为这样,胡旭杰这回的速度非常快,爆发力也比严律记忆里更好些。   “行,这几年没白锻炼,”严律拍拍他肩膀,“有进步。”   胡旭杰龇着大牙笑了:“嘿嘿,还行吧。哥,那是你说的当年仙门留下来的神树吗?”   俩人从山林间走出,站到正经游客上山走的石阶上,顺着向上走了不到二十米,就瞧见前方修出一个山庙。   庙前一颗参天柏树,树干粗壮苍劲,三四个成年男性也够呛能环抱起来,虬枝挺拔遮天蔽日,风过叶响,声如数小儿窃窃私语。   树身上缠着讨吉利用的红布条,低一些的树枝上还挂着些许愿牌,古树四周早已被栅栏围起,不让人轻易触碰攀爬。   饶是如此,也有几个中年游客试图翻过栅栏,贴着树合影。   旁边儿的山神庙并不大,最开始修的时候应该更小,是这几年才给勉强扩建的,挂了牌匾修了台阶,门前周围也都像模像样铺上了砖路。   严律慢慢踱步到巨树前站定,仰头观瞧着这个或许是唯一算是同他一起活下来的东西。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只依稀记得还穿着长袍,坐在树下时要撩起,山怪从树后闪出来,它时而是孩童,时而又是青年少女,但见严律时大多都是兽身,是个山中野兔的模样。   浓绿色的树影投下,树叶间泄露出斑斑点点日光,山中岁月过得总比山外慢,却也依旧铺上了石路台阶,挂上了红绸祈愿牌。   “哥,你瞧见山神没?”胡旭杰凑过来问。   严律围着树转了一圈儿,皱起眉:“以往我过来,只要提前放出一丝灵力告知,它就会在这地方等我。这会儿我却连它是否存在都感觉不到。”   胡旭杰疑惑道:“哥,你上回来是多少年前了?”   严律抽着烟想了想:“具体记不清,估计也不到二百年吧。”   胡旭杰噎了一下,小声嘀咕:“我跟佘龙年纪加起来再翻一倍估计都没你这时间长,我算是发现了,你是真没时间概念。”   这话让严律心里腾起点儿焦躁,他确实没什么过日子的感觉,一天天的无非就是睁眼闭眼,年轻时基本没考虑过等他的人心里是什么想法。   他好像那个什么撒手就窜没影儿了的犬科动物,能不能掉头回来找人全凭本能和运气。   这回出来找老棉也不知道要多少天,他自个儿以前是从不考虑天数日子的,这会儿被胡旭杰提起,才想起临走前又忘了跟薛清极说个大致回来的时间。   就跟千年前他总说“改日再来看你”一样,是个兑换时间全看他心情的空头支票。   对严律来说,这“支票”随时都能兑换,但对寿数短暂的凡人来说,又能有几个等他兑换的机会。   “山怪的修行和妖、修士都不同,我虽然没过来,但坎精三五不时会来检查大阵情况,仙门这几年来的次数也不少,没听过山怪出事儿的消息。”严律咬着烟含糊道,“可能只是暂时离开,我倒是好奇村里人说祭山神能见到山神真容这茬儿。”   胡旭杰一拍脑袋:“对,搁哪儿报名来着?”   正说着,旁边儿传来一阵笑闹声。   三个穿着大红褂子绣树叶图纹的少年手拿着桃木剑和驱邪鞭从山神庙里嬉笑着跑出来,追赶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褂带着长假发的少年。   这装扮不难看出是祭山神里山神之子驱鬼的扮相,只是扮作山神之子的少年们手中的桃木剑和驱邪鞭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扮鬼怪的少年神色,嘴里还边吆喝着“专打恶鬼丑鬼倒霉鬼”,打得黑褂少年抱头逃窜,假发也掉在地上。   胡旭杰面儿上露出一丝愤愤,走过去一把拽住领头红褂少年手中的鞭子:“干嘛呢?你们打他做什么?”   他因为是个混种,亲爹又没多大本事,年幼时在老堂街很是挨过欺负。   严律知道他性格,也没上前阻拦,反倒咬着烟走过去,将地上的假发捡起来,招招手让那个挨打的黑褂少年过来。   “驱鬼啊,我们在彩排呢,”领头那个打人的少年理直气壮,“你游客吧?明儿你们驱鬼,驱的也是他,咋啦,要不你现在感受感受?”   胡旭杰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旁边另一个红褂少年接腔:“没事儿,他皮糙肉厚的,我们闹着玩儿呢!他就在这儿看庙子,还是大头他爷让他来扮鬼的,给工钱,他又不是白挨。”   领头的少年得意地点点头,还解释:“我爷是村长。”   那边叽叽歪歪地扯起来,黑褂少年却并不辩驳,低着头走到严律跟前儿,从他手里拿假发时严律才瞥见这小孩儿的长相。   这孩子两眼长得不怎么对称,眼间距奇宽,巴掌大的胎记占据了半张脸,看样子平时生活也不大好,身形比同龄人瘦小,锁着肩膀低着头,几乎是用抢的动作从严律手里拿走假发,嘴唇动了动,到底没道谢。   胡旭杰也瞧见了这孩子的模样,但妖族因为繁衍艰辛畸形儿多,看到这孩子只觉得怜悯,并没有别的反应。   但任谁看一眼也知道这黑褂少年为啥老挨欺负了。   胡旭杰恼怒道:“你爷村长怎么了,你爷是天王老子我……我旁边儿这哥们都不怕!”   三个红褂少年梗着脖子还要再吵。   严律将烟从嘴里拿下来:“你们身上这装扮不错,明天是给祭山神的游客穿的吧?正好,我要报名,但我这人有个毛病,别人刚穿过的衣服我不穿。”   领头的红褂少年本来要吵架,一看严律那条花臂,再看看胡旭杰浑身的腱子肉,这才转了口风:“又没给你弄脏!”   “脏不脏是一回事儿,主要是晦气。”严律笑了笑,“等会儿我得去跟其他游客说声,祭山神却让我们穿几个小娃娃胡闹时穿的东西,就这还想赚我们的钱?让你爷在家里等着,等会儿就得有上门退钱的人过去。”   三个红褂少年脸色立马一变,互相对视几眼,立刻扒起自己身上的红褂,嘟囔道:“现在就脱还不行?”   “那就赶紧脱了走人,”胡旭杰没好气道,“我得晒晒去去晦气。”   三个少年满脸的不服气,将衣服卷吧卷吧塞给黑褂少年,还小声骂了句:“拿好了,丑八怪!”   黑褂少年听了当没听见,抱着衣服垂着眼,也不搭理严律和胡旭杰,径直回到山神庙。   “这孩子什么毛病,”胡旭杰说,“连个谢谢都不说?”   严律道:“你管人家呢,我上来报名儿的,在哪儿报?”   说完就见黑褂少年又走了出来,举着个小木牌在墙上磕了磕。   木牌上写着几个字儿:祭山神活动报名处。   “我看他是个哑巴。”胡旭杰小声嘀咕,“哥,这祭山神的衣服我咋感觉我穿不上啊?”   “嗯,”严律看他一眼,“我看也够呛。本来也没打算让你报,我去就行,到时候你就在观赏的人里看情况,有事儿接应也方便。”   胡旭杰想了想,勉强答应了。   俩人走进山神庙报名,一踏进屋就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供奉神祗的庙宇里,这种冷漠的寒意显得格格不入。   庙里只供着一座泥像,捏得很粗糙,只辨别得出是个盘坐在树墩上的人,身后树藤蔓延而出。   屋内光线昏暗,胡旭杰看了一眼便低声道:“卧槽,这怎么看着跟赵红玫长得秽肢似的,怪渗人的。”   严律盯着那泥像看了一会儿,耳边听到几声咳嗽,这才发现阴影处还放着张躺椅,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摇椅上。   虽说是秋初,但气温尚未完全降下,老人却已经盖上了厚厚的被子。   黑褂少年将本子和笔掏出放在门口破破烂烂的小桌子上,也不催促严律,只低头等着。   “报名费多少?”严律问。   黑褂少年竖起三根指头。   “三百?”   黑褂少年另一只手又比了个五,一共三百五。   严律掏出钱夹子,皱眉道:“嚯,你们这儿都算得上宰客了。”   “你说老棉来了会参加这活动吗,”胡旭杰说,“他不得心疼死?”   旁边儿摇椅上的老人用虚弱的声音道:“都是村长定的价儿,我倒想给你打折呢,你看我这样,我干得过村长吗?”   严律和胡旭杰都笑了。   掏了三百五,又在签名本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这页正好是新的一页,看不到前边儿的名单,严律顺嘴问道:“参加的人多吗?”   黑褂小孩儿想了想,伸出四个指头。   “今年不多,就四个,”老人说,“村长老不高兴了,祭山神一年就一回,这回就割了四个韭菜,你看这事儿闹的。”   严律道:“您这嘴,村长来的时候可别吭声。”   老人臊眉耷眼道:“嗐,他还怕我往地上一躺讹他呢。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守庙子那老头儿让他推地上的时候还没讹人这一说呢。”   山神庙建起来的时间不短,看庙子的人自然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   严律问:“我上回来的时候,记得这山神庙里供的泥像不长这样,是最近换了吗?”   躺椅上的老人忽然侧过头,睁开眼看看他:“是换过,不过那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我看你也就二十来岁,你啥时候见以前的泥像的啊?”   严律没想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根本不擅撒谎,正要找补,就听胡旭杰顺嘴道:“你就当是投胎的时候没来得及喝孟婆汤,上辈子见的吧。”   说完被严律狠狠瞪了一眼,立刻缩脖子不说话了。   老人只当是开玩笑,呵呵笑了几声,紧接着就咳嗽起来。   黑褂少年急忙上前给她拍胸口顺气儿,老人干咳也没痰,再开口时声音更虚弱:“几十年前不是闹灾吗,流年不好,饥荒还闹瘟病,那会儿山里人向山神祈福,山神呢,没回应,当时村里人饿死病死的一个接一个,多的是年轻力壮不行了的,但当时看庙子的老头却活得挺好,也饿得够呛,可就是没死。”   她说得很慢,严律也不打断,默默地抽着烟。   说到一半儿时严律基本就猜到接下来的情况了,眉头皱起,微微别过脸,本能不大想继续听下去。   老人却很平淡地继续道:“村儿里的就饿急了眼,觉得要么是山神偏心眼儿庇护这看庙子的,要么就是看庙子的藏了私粮。村里人也不用约定就集结起来,冲进来把庙给砸了……后来灾病过去了,大家忽然就又觉得跟山神有点儿上脸了,后悔,就把庙又给建起来,泥像就那会儿重塑的。”   老人咧嘴笑了笑:“山神本来就没什么固定模样,以前那像捏得又四不像的,干脆就按村长——哦,当时他还不是村长,但砸庙子的时候他带头,大家不知咋的也就继续听他的话了——的意思重新捏了。”   她把这情节说得十分扁平,就跟嗑瓜子儿时候唠的家长里短没什么差别。   胡旭杰却听得心惊肉跳,山民不知道,他和严律却是清楚的,这地方或许没有山神,但确实有山怪,有仙门留下来庇护一方的大阵。   山怪守在山中数百年,竟然还被砸了场子。   幸亏那时候是没人想起来还有个神树,否则来上几斧头……   黑褂少年晃了晃老人的胳膊,摇摇头。   “怕啥,反正游客又不搁这儿住,”老人说,“他孙子欺负你,还不兴我嚼几句他的舌根出出气儿?!”   严律被这老人逗乐了,但唇角只挑了一下便很快松开,老人说的事儿他从不知情,上次见山怪也已经是百余年前。   山怪对巨树和山神庙感情颇深,严律不知道它那时是什么感受。   天灾对于它来说根本无法化解,哪怕是上神还活着,也无法从天灾下庇护太多人。   老人叙述时省略了许多,严律问:“当时看庙子的老头后来怎样?”   “他?”老人回忆一会儿,慢慢道,“被推倒在地摔了个半死,然后村民才发现这老头也染了病。山神没有额外偏心他,山神是真的护不住啦——那是天灾,但这老头却还经历了一场人祸。”   严律沉默地点点头。   黑褂少年见他已经签好名,便过来收起本子,目光扫过严律写在上边儿的名字,又抬头看看他,点点头,继而从身后一堆红褂衣服里挑挑拣拣,找了最干净的一套,搭配了束腰用的带子一起给他。   “现在就给?”严律问。   “祭山神开始的早,你拿回去,晚上直接换上,凌晨的时候村里人就会上门喊你了,”老人说,“到时会用滑竿直接抬你们上山。”   衣服布料倒是还行,严律还没穿过这么艳的红色,以前最多也就穿穿暗红,拿在手里皱皱眉,扭头看了一眼胡旭杰。   胡旭杰立刻三指并拢:“我对山神姥姥山神姥爷发誓,绝对不把严哥今儿这稀奇穿搭说出去!”   严律这才收回目光,神色不耐烦地将衣服一团,用黑褂小孩儿递过来的塑料袋装了,带着胡旭杰下山。   回去的速度和来时一样快,到小卖部老板侄子的民宿时正赶上晚饭饭点儿。   民宿不包晚饭,胡旭杰只能花钱又让老板侄子给做了送到屋里,委实是当了一把冤大头,一份炒鸡蛋卖他三十。   见严律真带着祭山神的衣服回来,老板侄子才说他也是跟着去祭山神的一员,不过是跟着打下手,明天凌晨三四点会起来喊二人起床,吃了早饭后就集合上山。   开了一天的车,胡旭杰累得半死,吃完东西洗漱一下就栽倒在床上,抱着枕头看着严律拎了红褂进卫生间换。   毕竟已经几百年没穿过这种衣服,严律还真有些不习惯,琢磨了几回才把衣服穿好,又把腰带束上,这才从卫生间走出来。   胡旭杰原本已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一瞥见严律登时就睁开了。   严律身形修长高大肌肉匀称,脊背挺直,腰带这么束,更显得宽肩窄腰,他嫌略宽大的袖口麻烦,便找了老板侄子借了红布条把袖口束紧,整个人十分利落。   红色并未让严律看起来别扭,反倒衬得他严哥这平时老大不耐烦的脸愈发浓眉英挺,连斜眼扫过来时的目光都很有些古装剧里亦正亦邪的角色的气质。   “哥,我给你拍个照吧,”胡旭杰爬起来摸手机,“我就说我跟明星合影了……早知道我也掏三百五报个名儿,你说我要是穿这身拍照发给雪花,她不得迷死我?”   严律被他给气笑了:“滚,闲着没事儿就睡觉,省的凌晨爬不起来还得我揍你。”   胡旭杰气哼哼地抱着枕头倒在床上:“你真双标哥,你跟薛小年、不,跟那个谁都不这么讲话,真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有了新欢忘了旧爱,有了——”   “别逼我穿一身儿红揍你,”严律说,“这喜庆颜色带的手劲儿你受不了。”   胡旭杰立刻闭上嘴,只敢用目光不满地控诉。   严律也不搭理他,躺在自己床上靠着枕头,咬上一根烟后才低声道:“他跟你不一样。”顿了顿,又说,“他跟谁都不一样。”   胡旭杰侧头看了他一会儿,摸着后脑勺道:“哥,我跟雪花刚谈恋爱的时候也说过这话。”   说完便挨了穿着一身红的严律的胖揍,手劲儿确实很大,胡旭杰感觉自己简直是被揍晕过去才睡着的。   山中的夜晚十分安静,跟严律出门,胡旭杰睡得总是格外安稳。   直到二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   胡旭杰在黑暗中睁开眼,妖族的听力敏感异常,隐约听到这村中四处都传来急速沉重的脚步声。   大晚上的,山村里却有如此密集的脚步声。   一阵寒意传到全身,胡旭杰猛地坐起身,按亮了床头的小灯,见严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屋门口,正拉开门朝着门外看去。   胡旭杰刚想开口,严律便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蹑手蹑脚地穿上鞋,跟着走过去,顺着门缝朝外看。   昏暗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只见对面老板侄子住的房间悄默声地打开,老板侄子从屋里慢慢走出来。   他走的姿势非常奇怪,好像是被无形的线提溜着,穿着拖鞋的两脚如踩在棉花地上,膝盖发软,却扔一步步走着,脑袋低垂,梦游似地在客厅转了一圈儿,忽然奔着严律他们在的客服挪了过来。   严律平静地看着这人一步步靠近,感觉到胡旭杰呼吸都停了,踢了他一脚让他别憋死。   老板侄子终于走到了门边,猛地抬起头,整个人贴在了门缝上,一双无神的眼睛从门缝里朝屋内窥视,嘴里呼出的热烘烘的臭气几乎扫在严律和胡旭杰的脸上。 第46章   门缝外老板侄子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透出一种灰冷扭曲感, 眼皮半耸拉着像是还在梦里,张着嘴呼呼喘气儿。   严律冷漠地站在门缝的另一侧,手把着门把手, 不急着关,但也绝对不会松开让门外这人进来。   老板侄子似乎也并没有进来的打算,直挺挺地扒着门缝站了几分钟后便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走。   他的头仍低着,走路的姿势摇摇晃晃, 速度却很快, 眨眼就已经到了大门口,将落下的门栓拔开径直走了出去。   直到他走出门,胡旭杰才呼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二半夜的没睡醒我还搁梦里呢, 他咋的了, 梦游?”   严律松开把着门的手:“你没听到四周的动静?哪儿有集体梦游的。老棉之前在这儿睡了一夜,第二天问的是‘村里有没有怪事发生村民身体什么样儿’, 估计也是睡到一半儿惊醒瞧见了什么。”   大门敞开,院里已空无一人, 只有山中冷月投下光亮。   严律拉开房间门走出去,还不忘把烟跟手机带齐全, 胡旭杰瞧他这么有条不紊的模样心里也稍稍安定一些, 紧跟着严律走出去。   俩人刚走到门口,就见夜色中院外快速飘过一团白影,胡旭杰身上的汗毛全部竖起, 头发都根根炸开, 指着门口看着严律:“哥哥哥你看到没?刚才过去的好像是个妖,屁股后头有尾巴, 白色的!”   严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不耐烦道:“那是隔壁披麻戴孝哭丧的, 没瞅见裤腰带上拴的白布条都快掉地上了吗?”   胡旭杰挨了一巴掌,眼神清澈了很多,这才像是真睡醒了。   隔壁两盏挑在门沿儿上挂着的白灯笼如一对儿没瞳仁的眼,门洞大开,漆皮大棺材仍停在院儿内,守夜哭丧的孝子贤孙却已陆续自门里走出,和老板侄子一样晃悠悠地奔着一个方向前行。   跟严律擦肩而过时甚至并不抬头,好像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严律蹬着墙轻盈跃起,落在最近一户的房顶上,抬眼看去,月色给山村渡上一层冷霜,村中街道上人影憧憧,摇摆着身体汇聚而去。   除了脚拖踩在地的声音,夜游的山民们没有其他声响,既不交流也不侧目,在质感如银箔的月光中前行。   胡旭杰也翻身上来,看到这场景只觉得头皮发麻:“跟丧尸片儿似的,他们这是往哪儿去?”   严律眯起眼看向最远处已经快要融入月色的队伍前端:“应该是要上山,看这速度,不需要一小时就能走到了。”   在往山上去就只有山神庙了。   已经确认了这些村民没有意识,严律和胡旭杰直接以妖族的速度顺着村民移动的方向奔去。   山路修的不怎么样,村民却能在夜色中在狭窄的道路上快速移动,两旁横生出的杂草枝叶割伤小腿胳膊也并没有任何停顿。   山神庙笼罩在银绸的月色中,庙门紧闭,唯留门口一盏破败的红灯笼,似黑夜中吸引群蛾而至的火苗。   空气中夹杂着山林特有的清香与一股诡异的甜味,提鼻子仔细闻,倒有些像是果实腐败后散发出的气味。   古树伞盖般展开的枝叶遮天蔽日,在夜色中如巨大蛛网悬在头顶,树叶无风自动沙沙作响,斑斑点点的灵光碎片自枝叶与树干中渗出飘散。   树枝间垂下无数半透明状的丝线,在半空中漂浮游荡,莹莹浅光令这巨树看起来不似凡尘物,竟有种诡异的圣洁感。   胡旭杰甫一站稳抬头便瞧见这景色,惊叹道:“求鲤江的阵眼我也算见过了,那就是块儿快被垃圾淹了的破石像,这个看起来就气派多了,跟魔幻电影儿似的。”   伸手要去拽伸到跟前的一根游丝,却被严律一把拉住。   “当年坎精钻入地下,认定周遭地下更深处有上古时期的灵气残留,仙门便挪来此树,树根会不断向有灵气的方向深挖生长,作为阵眼便会为大阵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气供养,因此常有灵力泄出是正常的,现在已算少的了,毕竟这山的环境也不如以前了,”严律用烟头烫掉向自己伸来的游丝,皱眉道,“但我以前从没见到这些跟触手触须似的东西。”   游丝被他的灵火一碰,“刺啦”一下蜷缩萎靡下去,跟让打火机撩了的发丝似的。   胡旭杰还没来得及问这东西是干嘛用的,便见游荡的村民已经爬到了山神庙,游丝自发飘散开,落在每一个接近古树的人的身上和头上。   丝线一搭上人,那副柔弱飘荡的模样便迅速一变,猛地扎进众人的头皮、面部和脖颈等处。   这扎入的狠劲儿好像树根倒悬在了外部,把人当做了土壤似的牢牢抓住,牵引着这些人继续朝前走,直至围绕着巨树成一圈儿。   这些人好像全没痛感,麻木地跪在砖石地上,双手合十弯下腰去,将素日高昂的头颅深深低下,唇齿微张。   “这是在干什么?”胡旭杰惊道。   严律皱起眉:“好像是在祈福……就像每次向山神寻求庇佑时一样。”   但和数百年前严律遇到的祈福不同,此刻被吸引而来的村民个个儿没有声音,嘴唇空虚地长着却不发一言,四下里只能听到树叶婆娑声。   这好像是一场死人们的祈福。   严律和胡旭杰两只妖倒好似成了这地方唯一的活人,他俩在跪拜的村民中穿过,不敢贸然触碰那些游丝,但又无法唤醒这些人,行走其中如在死海行舟,头顶古木茂盛,连月光都不愿漏下。   胡旭杰忽然小叫了一声:“哥,你看那儿!”   严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已微微驼背的老头落后几步爬上山神庙的平台,却并未跪在古树前,而是挪着步跪倒在庙子前,朝着紧闭的大门开始磕头。   他一磕下去就是“呯”一声闷响,可见是个实心儿的响头。   这老头看着像是黄土埋脖子的年纪,哪儿经得起这么磕,严律过去想给他拉起来,却发现这老头仿佛是让铸在了地上,连严律都拉不起来。   再仔细看,老头整条腿都让树上的游丝给缝在了地上,撑在地上的手也被缝住,只能不断地磕头,没几下便将额头给磕得血肉模糊。   “哥,这咋回事儿!”胡旭杰问。   严律尚未回答,便嗅到空气中那股甜腻气味愈发明显,老头头上的游丝的色泽由浅转深,像是输液管似的从老头体内抽出浑浊的气体,一路送至巨树之中。   再看巨树周围跪着的那一圈儿人,都和老头一样被游丝当成了大号的养料瓶,正库库给古木倒供着体内的东西。   严律弹出一道灵火,灵火烧断了老头头顶的一缕游丝,但很快又有更多游丝柔柔弱弱地搭了过来。   这回不用胡旭杰发问,严律已经冷声道:“好像是在吸这些人体内的精气灵力和欲念。”   人族天生适合修行,哪怕是灵气枯竭至此,也仍是最有灵气的种族,只要活着体内就还能积蓄和产生灵力,只是相对修士而言少得可怜,但整个村的人汇聚在此,多少也是能有些值得压榨的灵力的。   而祈福供奉时的人欲念最重,时常招惹孽灵来寄生,心不静者的供奉无疑是最方便邪祟钻的空子。   “你不是说这树是阵眼吗?”胡旭杰糊涂了,“难道仙门留下的这树就是这么运作的?把这些人当……呃,充电宝?”   严律被他这比喻狠狠噎了一下,没好气道:“你在下头看着这些人,我上去看看。”   胡旭杰刚问了句“上哪儿”,就见严律脚蹬了下山神庙的庙墙,翻身一跃轻盈地落在了古树粗壮的枝干上。   他前脚落定,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摆了一下。   胡旭杰在树下仰着头着急:“早说了晚饭多吃点儿吧?不然出活儿都没劲儿!”   “闭嘴。”严律说,“这树皮不对劲儿。”   他脚下用了用力,隐约感到一丝弹软,这感觉非常微弱,严律几乎以为是错觉,随后又抬手按了下树干。   手下树皮依旧粗糙,但触碰时却觉得树干的温度并非木质特有的温顿感,反倒像是带着难以察觉的弹性的那种温热。   “哥?”胡旭杰喊他。   严律摸摸收回手,点着一根烟:“这树皮好像活了——摸起来像是人的皮肤。”   胡旭杰只感觉一阵阴冷酥麻从脚跟打到后脑勺,看看四周仍在跪拜的村民,又看看严律:“那现在怎么办?”   严律咬着烟,两指并起以灵力叩击树干三下,低声道:“山怪,山怪何在?”   这是早些年严律和山怪约定的暗号,若他来时山怪还在山中游荡,便以此敲击树干,山怪留在此处的灵识便会有所感应。   但这一次回应严律的却并非现身的山怪。   脚下踩着的树干猛然一软,严律猝不及防双脚陷入其中,周围的树枝巨蟒般缠绕在严律的小腿,妄图将他束缚在树上。   树下传来胡旭杰的一声怒吼,严律低头看去,原本跪拜的村民不知何时已起身,在游丝的牵引下伸长了胳膊将胡旭杰按住。   胡旭杰竖瞳显出,肌肉臌胀,猛地挥开几个村民,却又碍于这些人是普通人而不好直接进攻,反倒是被村民带来的游丝搭了上来,一个不留神就钻进皮肤里。   “哥,我没事儿!”这些游丝钻进皮肤不痛不痒,要拔除却有撕肉一般的痛苦,胡旭杰龇牙咧嘴地用聚起灵力的手硬拽掉脸上的游丝,“就是这帮没修为的人得倒倒霉,万一我收不住劲儿——”   说完便见刚才一个被他退走跌倒在地的村民从地上爬起,一条手臂似乎是骨折了,软塌塌地挂着,一根游丝立刻从树上脱落钻进他的皮肤,不消片刻,那条手臂就跟缝合好了似得竟然又能动了。   胡旭杰傻了:“医学奇迹啊!”   严律来不及搭理他这痴呆模样,这古树已经完全变了样,树叶抖动簌簌作响,缠绕他双腿的树藤越来越紧,他可以感到骨骼被挤压的感觉,树枝间再次分泌出游丝,直奔着严律而来。   树下,胡旭杰也已被活死人似得村民包围,村民身上的游丝分裂开来,直往胡旭杰的眼耳口鼻中钻。   “呕,邪门儿东西,呕,这是要钻老子七窍啊!”胡旭杰运起灵力抵御,他倒不至于应付不来这古怪的游丝,只是让一群叠人墙也要把他压住的村民搞得束手束脚,“哥,我马上来!”   严律右手已拎起了刀,斜劈一记却被树枝上泛起的灵光挡住,树枝如鞭子般一股脑抽来,严律双脚被束,只用刀挥砍抵挡,这树枝却好似钢铁铸成的,与他的刀碰撞间竟然还迸出点点火星灵光。   “你就待在树下别上来!”严律厉声道,“这是仙门留下的阵眼,落下时就已上了无数加固和抵御的术法,除了当年和肖家一起共筑这阵的坎精外,谁来都毁不掉这阵眼!”   古树如有生命般扭动着粗壮的枝条,将严律团团束缚,显然是想将他给困死在树上。   树枝团成了一个硕大肿瘤般的球,外壁还在蠕动,胡旭杰已经彻底瞧不见严律的身影,顿时急的冒汗,正要开口大吼却猛地被人捂住了嘴巴。   那手冰凉潮湿,仿佛是个死人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在这诡异的深夜冻得胡旭杰一个激灵。   树上那个裹着严律的“囊肿”被高高吊起,越收越小,眼看将要把严律这“内馅儿”给攥死时,自球体之内迸发出一股醇厚蛮横的灵力,数道灵光自□□出,从里将这树枝编制出的大球给撑大撑裂。   树枝团出的牢笼被强悍地撕开,四周枯枝落叶被这破笼时灵力带起的旋风扫起,遮蔽树下之人的视线,慌乱间只仿佛看到双尤带怒意的暗金色兽类双眸,一头与狼有七八分相似的巨兽破笼而出,浑身长毛如雪似云,火焰燃烧般飞动,唯有右前爪缠绕着一团图纹,黑雾似地蔓延而上。   树上垂下的游丝被一爪撕碎,围着胡旭杰的那些村民立刻瘫软了一半儿。   上古巨兽之影不过一闪便已消失,树杈上站着的已经又是红袍束袖的妖皇。   严律原身稍显便又重新收拢,四周混乱一片,他直觉这树已经和以前完全不同,不愿多留,飞身正要跃下。   远处却传来另外几道声音:“严哥!身后!”   严律匆忙间回头,只见原本已被切断的树枝竟又勉强撑着分泌出一道游丝,这树似乎已有了神智,竟然顿了顿,好像是在犹豫,但下一秒那游丝还是如子弹般弹射而出,向被树叶遮蔽视线且身体还在半空中的严律射去,精准地打中了严律布满云纹的右臂。   这游丝本就来自仙门阵眼,与布在严律右臂上的仙门术法十分契合,攀附在严律皮肤上的云纹竟跟活了似的扭动起来。   电光火石间严律忽然意识到,这东西很清楚他身上最薄弱的地方在哪儿——它就是奔着右臂来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严律脑中空白,只觉得自己自痛感迟钝以后已许久没受过这种痛苦折磨,脚下被伸来的树枝一绊,僵硬的身体直接从树上栽了下去。   眼前天旋地转,严律脑中急速闪过纷乱的念头,却都一一压下,已做好了当着小辈儿的面儿摔个狗吃屎的准备。   却不想树下忽然伸出一双手臂来,将坠落的严律接了个满怀。   熟悉的气味和灵力将严律裹了个满满当当,他感到自己的腰被搂住,接住他的人带着他向后退了两步来缓冲,手臂却并不松开,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右臂,剑指在留下魂契的地方虚写了个简易的符文,手臂上热油泼洒般的疼痛才终于有所缓和。   这指点魂契的动作一出,严律心里仿佛有什么骤然放下,缓缓呼出一口气儿,这才发现自己额头已渗出冷汗。   “妖皇又着红衣了,”接住他的人低声道,胸腔略微震动,说话时还带着些许笑意,“只是以前皆是暗红,不知我那年死时,血可有将你当时的衣袍染得更红一些?”   严律看向接住他的人,只扫了一眼便立刻愣住。   薛清极身着一身儿与他一样的红袍,腰带紧束广袖轻晃,显出与严律不同的潇洒倜傥。   这人本就生的白皙,唇畔笑意浅浅,树影晃动间月色流淌映清他的眉眼,祭山神的红色衣袍更衬得这面孔温润如玉,眼底如落了火星。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儿搭错了位置,严律刚才的紧张和再早些时候的焦躁在瞧见薛清极时轰然倒塌,废墟中好像有个金眸白毛的小兽在落下的石块儿里狼奔狗突,唯恐被这含义不明的砖块儿砸到。   严律在这乱七八糟的情绪里找到最清晰的一个,安心。   严律几乎把脑子里那些本来就不怎么健全的记忆光速过了一遍,勉强确认自己这好像还是头回见薛清极穿这么艳色的红。   仙门讲究个“淡”,尘缘淡、七情六欲淡,就连吃穿都几乎没有重色,不是白就是青,拿上好的料子做最没滋味的款式,最多给绣个暗纹,薛清极并不多在颜色上讲究,只年少时穿过其他颜色,在弥弥山时还跟着穿过一段儿山里妖族们喜欢的款式,但从未穿过如此明艳的红。   那时各族都挣扎在温饱线上,压根没空琢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妖皇带着小仙童游历四方时,见这颜色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在人族办喜事的庆典上。   妖皇大人对穿衣打扮天赋不高,只觉得长成小仙童这样的,套个麻袋都能忍着看两眼。仙门那些素色却飘逸的衣袍虽没滋没味儿,但在六峰的霜雪间行走时却显得气质如云如月,看起来十分顺眼。   他还从没料到过薛清极会有着红的这天,哪怕这祭山神穿的衣服做工和审美都很一般。   ……这人确实套个麻袋都能看。   “你怎么在这儿?”严律皱起眉问。   薛清极笑道:“仙门有事,我自是要帮一帮。”   言罢,不等严律再问,左手剑指在虚空中划下几个杀意凌厉的符文,掐了个剑诀,便见空中隐隐浮现出浅白色的符文印记,随即化作数道剑光,骤雨急奔般刺出,深深钉进古木与泥土接壤的部分。   地上随即亮起一个庞大的阵影儿,原本仍在无风自动的树枝如被定身般僵住。   随即又将薛家夫妇的两把剑化出,两剑一左一右直插入古木之中,仙门修士纯净的灵力灌入,与大阵呼应,薛清极唇畔的笑意落了下去,眼底却有冷色浮起,以仙门古语念了句口诀,树身立刻似蛛网般蹿过道道灵光,枝叶颤抖,游丝尽数凋零消散。   这是仙门才能用得来的镇压之术,也更好融入和修复大阵,虽只是暂时有效,但也比严律这蛮横的妖族之力要适合许多。   见作为阵眼的古树顷刻间异状全消,严律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儿。   随即便听到远远传来几个同样松口气儿的声音,他偏头看了眼,正瞧见胡旭杰挣脱开肖点星捂着自个儿嘴的手,连抹脸带吐唾沫地一通“呸呸呸”。   胡旭杰好不恼怒:“你这大汗手!呸,我这一嘴唇的咸味儿!”   “你还没谢谢我呢!”肖点星跺着脚生气,“要不是我捂着你嘴,那树上分泌出的东西顺着你那血盆大口就进去了!手汗……呃,那是因为我紧张,略微紧张而已。”   旁边儿隋辨和董鹿蹲坐在地上,身边都是贴了符后瘫软在地昏迷不醒的村民,两人已经无暇顾及胡旭杰和肖点星的争论,正擦着脑袋上的汗对严律挥手。   严律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薛清极勒着他腰的手还未松开。   这动作太自然,以往严律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这小子在千年前已经跟他混得太熟,他把人家仙门的孩子拴在裤腰带上带出去到处走了好几年,为了拔孽也不止一次同塌而眠,妖皇大人也始终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儿。   但今天,严律的耳边却骤然响起先前薛清极将他勒得死死的,在他颈窝处问他的那句——“千年时间,严律,你有没有爱上过谁?”。   这一声幻听如雷鸣般劈在严律的脑海,他身体不自觉地发僵,掰着薛清极的胳膊:“你这胳膊铁打的?勒得我快断气儿了,赶紧撒手!”   薛清极收回两把剑,面儿上带笑,手却纹丝不动,先将严律上下打一番,眼中怀念之色一闪而过:“可惜妖皇已没有能编长生辫的长发,此地也并非弥弥山。”   这话尾音温和略哑,严律从这尾音里感到一丝憾意与缱绻,但没等他反应过来,薛清极又笑盈盈地将勒他的力道加重了数倍,说话时的声音仿佛是咬着后槽牙:“妖皇真是厉害,你这一条手臂,是怎么容下两种仙门之术的?”   严律心里一突突,再看薛清极就不是刚才那感觉了。   月色之下这人红衣玉面,眼里却杀气腾腾,哪儿是什么仙人道长,妥妥儿是个回魂儿的厉鬼。   一想到薛清极死了千百年,这想法忽然就合理起来了! 第47章   严律感觉自己的妖生起起伏伏, 才过一关又来一关,处处都是险境。   正想随口找个什么理由糊弄过这红衣高大容貌艳丽的厉鬼,厉鬼就已经对他进行了预判。   薛清极半笑不笑的薄唇吐出古语:“这用作阵眼的老柏树上的术法皆是仙门所留, 却与你这条花哨的手臂有了共鸣。不知妖皇何时擅长我仙门术法,竟能将符文当做纹身烙在自己身上?”   这话连嘲带讽,往日严律早就搓火抽他,这会儿却眼神上飘下飘, 口中道:“这都是小事儿, 随后再说,你这祭山神的衣服哪儿来的,看着比厉鬼都催命。”   妖皇大人天生没有撒谎扯淡的天赋, 薛清极觉得自己修行多年也算是不动如山, 但一看见严律这掩耳盗铃似的狗样还是能瞬间破大防。   “你少拿敷衍孩子那套对付我。”薛清极的声音冷几分,勒着严律的手臂用力更狠了些, “你这条手臂十分脆弱,你我皆不擅长术法, 显然是仙门其他人所留。除了我,还有人在你身上留过术?”   严律被他勒得险些断气儿:“你是真指望我死这儿啊, 撒手!”   “旁人只当你这是纹身而已, 知晓是符文者应当不多。”薛清极却跟听不懂人话似的,目光从严律的脸上挪开,盯着他的手臂, 眼底泛起些许执拗和狠戾, 偏嘴角还扬着,更像是怨念深重的索命鬼, “可刚才一击,显然是奔着你这胳膊来的。你将这连我都不知晓的秘密告诉过谁?”   有人知道严律这条手臂成了这样的原因, 也知道这条手臂对严律的意义,更清楚这是个弱点,所以给予了他阴毒的一击。   严律自己比薛清极更清楚这一点,他从树上跃下时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只是还不能确定,也不愿在没查明前随意怀疑。   这会儿让薛清极道破,严律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说话,薛清极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严律,这世上好像除了我,谁都能背刺你一回。”   声音轻慢带笑,语气也温柔闲适,却好似活在严律心底里的心魔,玩弄着他的神经和心脏,嘲讽时还隐隐透着蛊惑,要他明白谁才是不同的那个。   严律无意识地咬了下口腔侧壁的肉,千年前被同族背叛导致弥弥山死伤大半的记忆在薛清极的声音里重现,当年与现在交叠,一种失望与愤怒交杂的情绪席卷而来。   薛清极敏锐地察觉到手臂环着的这具身体的变化,他难得在两人的这种交锋中占了上风,却并不觉得愉悦,严律的脸色不好,最近这几天总显得有些发白。   少年时他觉得妖皇总走在前方,留给他的总是一个触不可及的磊落背影,现在那山风一样呼啸洒脱的身影被束缚在他的怀中,终于有了实感,薛清极却发现这身体并不如少年的他想象中那样坚不可摧。   千年时间留给严律是大片积雪般的空白,只有最痛苦最深刻最懊悔的记忆才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烙痕。   薛清极的心割裂成两半,一半希望严律和他一样对这世界有恨与怒,好同他一起堕落。一半又好像落进了冰窟里,酸冷疼痛起来。   “不必难过,”薛清极的声音更软了几分,“就算是死,你也会死在我的剑下。我答应过你便永不会食言,哪怕是困在境外境,我也会爬出来找你。”   严律分辨不出这话中的含义,却依旧感到心脏被人捏起。   所有牵扯无尽时间的承诺对他来说都虚无缥缈不值一提,因为它们总会被死亡一笔勾销,成为一个个空头支票,并永远丧失兑换人。   他忽然意识到,这千年来只有薛清极始终履约。   哪怕是身死魂裂,落入漫无天日的境外境,小仙童也没有放下当年那个略有些可笑的承诺。   说过想永远留下的人全都弃严律而去,只有愿意杀了他的人无论是死亡还是被放逐都重新回来。   严律的喉结动了动,心脏短暂地缺拍后却跳的更快,只是每一拍都仿佛砸在腔子里,隐约是带着疼的。   千年前的薛清极也不过是几百年寿数,半道还战死,千年后灵气枯竭,早已不适合修行,他这辈子到头都未必能赶上当年寿数的一半儿。   这承诺终究是要只撇下严律的,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又因薛清极本人性情执拗,才续到了现在。   严律一清二楚,但却没能像平日里那样直截了当地把实话讲出来,再开口时各类情绪已压在了最下头,只声音还有些哑,皱着眉道:“你别讲的跟鬼娃回魂地府开门似的,行了,有什么事儿等回头人少清净的时候再说。”   薛清极低声道:“妖皇最好也不要食言。”   “再说再说。”严律掰开他的手,“你脾气也耍够了,差不多得了,要不是刚才算你接我一回我早抽你了。”   薛清极听出他话里的搪塞,目光落在严律脸上,严律垂着眼皮不看他的眼,掰他手的力气也没多大。   小仙童有时比严律更了解他自己,妖皇大人是个横着走的主儿,极少显出这样的不自在。他抿起唇,僵持了三秒,最终开始由着严律掰开他的胳膊。   严律终于重获自由,竟然有种从今天起要好好做妖的上岸感慨,只是腰上薛清极手臂环过的感觉迟迟不散,好像要勒进他的五脏六腑里去。   他努力忽视掉这感觉,皱着眉边整理皱皱巴巴的衣服边说话:“你看你给我这衣服弄的,三百五的报名费才换这一件儿衣服回头还得还。对了,这祭山神的衣服你哪儿来的?”   薛清极负手踱步,没再纠缠刚才的话头:“自然也是报名得来的。”   “你们之前也来了山神庙?”严律愣了愣,“什么时候到的,你说仙门有事儿又是怎么了?我前脚才走,后脚怎么仙门也牵扯进来了。”   “我也颇觉有趣,”薛清极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刚才还厉鬼似的面目一扭脸儿又温文尔雅起来,笑道,“看大阵的情形,发生变化已不是一两天,怎么却在短短的时间内两个大阵周围都出了怪事,将仙门和妖族两方都牵扯进来?”   严律眉头紧锁,边将衣服上的褶皱拉平边朝胡旭杰他们的方向走。   胡旭杰脸上的游丝已经被他自己全都拽掉了,正跟三个仙门小辈儿一道检查村民的状况。   几个小辈儿说是查看,眼神却时不时往树那边儿瞟。   刚才古树跟发了疯似的枝条乱扫,他们不敢上前碍事,只眼睁睁看着薛清极接住从树上坠落的严律,等后来妖皇跟剑修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说话时,小辈儿们就对该不该上去这事儿更含糊了。   这俩人气质各不相同,却都看得出强势,之前总是上一秒还和颜悦色地交流,下一秒就掐着对方脖子干仗,连胡旭杰都想不明白就这俩低契合度的人以前是怎么相处的。   但刚才他俩都站在树下,皆着红衣侧耳轻言,连说话都只有彼此听得明白,实在是没人能上去给打断。   好容易等两尊大佛谈妥了,看表情也不像是谈崩了,几个小辈儿这才赶紧围上来。   “你俩说啥呢说这么久,”肖点星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咋还站那么近……唔唔!”   说一半让董鹿糊了一巴掌,被迫闭麦。   董鹿这回东西带的齐全,背了个小包,符和法器都有带,对严律笑道:“祖宗,这些村民暂时没事儿。真是太巧了,你怎么也来这儿了?”   严律用目光把这几人扫了一遍,见受什么伤,点头道:“行,都有些精进。”又说,“老棉失联了,失联前他就是来检查仙圣山大阵情况的。”   把自己怎么接到电话又是怎么来的简略说了一遍,董鹿也没瞒着他仙门此行的目的,把有人目击村民夜里消失白天重新回来的事儿讲了讲。   “现在看来,当时消失的村民应该也和今夜一样,是被操纵着来了山神庙。”董鹿道。   胡旭杰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没瞧见你们?”   说完又怪模怪样地看了眼薛清极,扭头再问:“他这衣服哪儿搞来的?这二半夜的俩红褂,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晚上办喜事儿呢。”   严律原本正思索着董鹿说的事儿,闻言差点没给胡旭杰两拳,没好气道:“滚!看见你就不烦别人!”   “那可不一定,”胡旭杰嘀咕,“我看你刚才也挺烦他的。”   薛清极笑得气定神闲,好像又成了听不懂现代语的样子,把胡旭杰膈应得直哼哼。   “半下午进的村儿,住在村里唯一的那家旅馆。”隋辨解释,“之后我用自己的阵和原本的大阵呼应,直接把我们送上了阵眼、也就是古树附近,听旅馆老板说了祭山神和山神水,就来山神庙看了看,没想到一翻册子,发现严哥的名字,然后年儿就……”   肖点星接口道:“然后他就乐了,把自己名字紧跟着写下头了。”   “那你们怎么不也写上?”胡旭杰问。   肖点星一摊手:“他说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所有人都祭山神出事儿了都没人在外边照应,不如只参加一个,其他人看情况行动。我们一寻思也是。”   可真能胡诌!   胡旭杰直觉这里头有诈,但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问题在哪儿。   严律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薛清极,反应了几秒才问:“你三百五哪儿来的?”   “你先前放在桌上的。”薛清极倒是很诚实,“我出门时带上了。”   胡旭杰大惊失色:“哥,你这趟出来等于让这旅游景点割了七百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肖点星呲着个大牙直乐。   严律的两拳终于还是落在了胡旭杰的后背上。   薛清极笑眯眯地看着他打完了,才用古语悠悠道:“妖皇是真的很穷啊。”   “闭上你那招人烦的嘴,”严律黑着脸抽着烟,“回头再跟你算账。”   薛清极叹口气:“你我之间的账可算不清。”   他俩一用古语,其他人就只能干瞪眼。严律没空搭理薛清极,咬着烟拍拍隋辨脑袋:“这几天你阵法上的能耐见长啊。”   隋辨乐呵呵地挠着后脑勺:“之前小年说我布阵有些拘泥古板,我这几天又回家把家里以前的古籍都翻出来看了。”   这小孩儿俩眼底下都是黑眼圈儿,可见是真没偷懒。   “我用剑也有长进呢,”肖点星着急道,“这回一听说是我们肖家的地盘儿出事儿了,那我哪儿能忍,缠着我哥就过来了,还专门带了把家里收藏的别的剑凑合用,没想到刚才、呃,没需要我出马。”   胡旭杰环顾四周,没瞧见肖家长子肖揽阳:“你哥也来了,人呢?”   “这趟肖家带了不少人来,”董鹿咳了一声,“就是那个,和旅馆里其他游客一样,入夜之后都睡死了,怎么都晃不醒。”   这地方十分邪门儿,严律仔细回想了下,胡旭杰入睡的时间也比平时快,当时他以为只是单纯累着了,这会儿再想想,或许另有蹊跷。   “灵力薄弱、修行不久的人似乎睡得更深。”薛清极道,“我检查过,暂无大碍。”   肖家的情况严律最近也从胡旭杰和佘龙那儿听说过,这曾经的修行世家如今只剩下家长老肖和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修行方面资质平平,老肖自个儿也就是个二半吊子,倒是小儿子肖点星确实有些天赋,可惜却对家里本来的看家本事炼丹不感兴趣,偏喜欢剑。   从今晚上肖点星能精神十足地站在这儿来看,确实是天资不错。   “我临走前交代过小龙将妖族那边儿查的消息和你同步,你走前仙门情况什么样儿?”严律问。   董鹿的神情暗淡下去,低声道:“老太太将世家和散修里数得上号召集后告知了快活丸的事儿,大家下去统计人数,才发现许多散修已联系不上了,世家子弟里也有些直到我上山前都没消息的,这情况在以前极少有。”   仙门是要出活儿的,因此通讯基本都保持畅通,这情况显然不妙。   严律下意识看向薛清极,从后者的眼神里看出和自己一样的想法,顿了顿,严律另换了个问题:“你们来的路上还查到别的没?这儿本该是肖家管理的大阵,肖家了解的应该更多些,我已经百余年没来过了。”   肖点星表情有点儿尴尬,他们家现在一门心思做生意挣钱,哪儿有太多精力分给这大阵。   董鹿想了想:“我在旅馆的时候和老板聊了许多,不过都是关于祭山神和山神之子的习俗由来。”   “山神的事儿,你姥姥应该跟你解释过,那不是真正的神。”严律道,“关于此地有‘神仙’的传说是很久前就有的,比这阵眼树还早些。倒是山神之子我之前没怎么听说过,好像是后来又添进去的。”   传说本就是越传越玄乎,后世增减十分正常。   董鹿道:“我从旅馆老板那儿听到的版本不知道和严哥一不一样。”   她听到的版本并不复杂,开头和严律之前跟胡旭杰说的差不多。   都是说这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个神仙落下,来了就没走,在这地方隐居。   有一日一采药人误入山中遇到神仙,得到神仙指点后在山中采出灵药,靠灵药发了财。消息传出后引来更多人祭拜。   后边儿却开始不大一样了。   根据董鹿的版本,神仙对前来祭拜的人十分慷慨,几乎有求必应,并在这些人中挑选出有些天赋灵力的人进入他的洞府,学习仙术开始修行。   被神仙选中的人都被赋予了神力仙法,可以驱鬼诛孽,和后来成为山神的神仙共同庇护着山里八方,于是人们将被选中的这批人成为“山神之子”,现在祭山神就添加了这个山神之子驱鬼的环节。   董鹿说完解释:“后边儿的你们也知道了,并没有什么神仙,据我所知近几百年守在这里的都是山怪,他们拜的山神也是山怪。”   薛清极之前死时并没有后边儿这老些乱七八糟的,自然也没听过山怪,严律用古语快速地给他解释了一遍,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带着些许不赞同。   严律知道他的脾气:“那会儿仙门没能力兼顾这边儿的大阵,妖族也差不多,我看它心思纯正也没好直接灭了。”   “凡人不足百年寿数,性情都有反复变化,更何况是精怪。我听你意思,它已活了数百年……”薛清极顿了下,继而道,“你总是在这些事上心软,实在不像个妖。”   胡旭杰不高兴:“咋的,我们妖个个儿铁石心肠是吧?”   这回严律却没呛薛清极,他沉默片刻,见旁边儿隋辨犹犹豫豫,想说话又有点儿不大自信的模样:“有话说话。”   “嗯……我也有点儿发现,但不确定。”隋辨道,“我起阵和这巨树呼应的时候,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大阵虽然破损严重,但和求鲤江给我的感觉不一样。这大阵的阵眼好像有了偏移。”   阵法是个非常复杂的学科,在场的哪怕是薛清极也只知道个皮毛,没人理解他是什么意思。肖点星问:“啥意思,这树不是阵眼了?”   隋辨摇头:“不,这树还是阵眼,只是给我的感觉像是后期有过调整。一般来说阵眼都是固定不动的,但不排除有极厉害的人能给组成阵眼的元素增减物件做调整,这样阵还能正常运行,不仔细检查或者能力不够的其他人却察觉不到阵的变化。”   “你的意思是有很厉害的玩儿阵法的人碰过这阵?”肖点星傻了,“真的假的?”   “我也不清楚,只是推测,我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呢,连我爷爷都做不到,”隋辨腼腆道,“只是古籍里有记载,仙门也曾有一任掌事儿的做到过,姓印。”   严律知道这说的是谁,薛清极显然也清楚。那毕竟是他师兄印山鸣,创立这几座大阵时出力最多,提出阵眼以槐树为佳的也是他。   印山鸣自己选的阵眼,理应不会再改动。   “或许这树现在变得如此古怪,也和改动有关。”董鹿沉吟。   “那也不知道这树抽的什么风,非要把人当充电宝,这阵运行的养料也不该是这些啊,”胡旭杰指着地上一老头,“看给人老头磕成什么样了。”   他指着的老头就是刚才对着山神庙一直磕头的那个,严律这会儿再看,见老头额头已经糊满鲜血,双手在粗糙的石砖上摩擦,也烂的不成样子。   薛清极开口:“此地皆是跪拜者,为何只对这老人如此严格?必要彻底磕下去,还不能停。”   几人都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老头是谁,倒是肖点星举着手机照亮仔细看后道:“这不村长吗?我哥认识他,以前我家来过一回,我见过。”   严律和胡旭杰异口同声地“哦”了声。   薛清极侧过头,将目光在两人身上看了看,笑道:“不知妖皇又瞒了我些什么?”   这话又把严律手臂的事儿内涵了一下,严律不耐烦地瞪他一眼,拿下烟头解释:“我之前来山神庙,守庙的祖孙俩跟我说了些几十年前的事儿,提到过现任村长。”   把庙子被砸村长年轻时候把守庙人推倒的事儿说了一遍。   “那这么说,”隋辨委婉地开口,“村长的,呃,素质品行不太行啊。”   肖点星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下上次来时的记忆,但那会儿他家也只是来走个过场,当是看管此地的仙门世家的责任,他那会儿根本没往心里去,想了半天才一拍大腿道:“对!早些年看庙子的是个老头儿,后来失踪了。”   “失踪?”严律皱眉,“不是死了么?”   “没没,当时饥荒闹病的,他确实是快不行了,”肖点星道,“他守庙就住庙里,有一天村民再来庙中就找不到他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病歪歪的老头能跑多远啊,周围都找遍了都没有,村里就说他是让山神接走了,还当山神显灵的传说往外说呢,我当时觉得挺神奇就记住了。”   这严律是头回听说,见连严律都听自己说话,肖点星又得意起来,拍着脑门硬是又挤出点记忆:“那老头没了之后守庙人就换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哦,就是你见到的那祖孙俩里的老太。那孙子也不是她亲生的,听说是被遗弃在山里的小孩儿。”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严律忽然再次四处扫视起来,奇怪道:“咋了?”   严律看了一圈儿,这才回过头,抽着烟“嗯”了声:“这群人应当是村里所有的人了,但我却没见到那祖孙俩。”   胡旭杰立刻躬下身看了起来,半晌才抬起头:“确实,刚才也没瞧见。”   董鹿等人面面相觑。   薛清极也是见过那对儿祖孙俩的,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守庙人自然是在庙里。”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山神庙,只见斑驳的庙门紧紧闭合,门头两盏大红灯笼寂静地亮着,将门上已看褪色的对联映出一片色泽诡异的红,像是被烛火照亮的挽联。   隋辨硬着头皮上去敲了敲门,门里一片死寂,他又推了两下,看似单薄的两扇门竟然纹丝不动。   “让开!”肖点星掐了个剑指向身后点了点,拽出一把剑来,“这神神鬼鬼的都没武器好使,让你瞧瞧我的一剑破煞!”   说罢不等别人阻止便长剑一挥,一道比之前浑厚许多的剑光划出,直奔庙门而去。   然后“噗”地一声撞在门上,化作一缕轻烟。   肖点星僵住了。   周围很是安静,严律都没眼看,咬着烟别过头权当自己是个瞎子。   薛清极慢慢地问:“一剑破什么?”   肖点星面红耳赤,开始怪剑不好。   “这门不一般,你破不了也情有可原。”薛清极踱步上前,倒是很有礼貌地挽起袖子先敲了敲门,里头照样没有反应,他这才开始把手伸进袖子里掏东西,“既如此也只能另寻他法。”   严律抽着烟跟上去,半眯起眼问道:“你还有别的办法?”   刚说完就见薛清极手里多了张折叠过的符纸,对严律晃了晃,上头的符文十分眼熟,可不就是前段时间去小堃村时用来开他房门的那张?   严律目瞪口呆:“你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以备不时之需。”薛清极的表情十分无辜。   严律嘴唇动了动,把“你想在什么地方需”给咽进肚里。   他可能真不像个妖,但他觉得薛清极也未必像个正经修士。   薛清极将启门符在门缝中虚划,原本紧闭的木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里头乌漆嘛黑一片。   “开了!”董鹿道,“没想到这启门符这么有效,我以后也要多备——”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严律恼怒地转过头:“鹿娃娃,你别跟他学坏了!”   董鹿长这么大基本没挨过严律的训,张着嘴愣了好几秒,才“哦”了声,但还是没反应过来:“严哥,你这个‘坏’是指什么啊?”   小辈儿们眼神儿不解的模样让严律噎了一下。   薛清极虚心请教:“妖皇觉得我哪里有错直说无妨,我改还不行么?”   严律:“……”   严律面无表情地推他一把:“你不进门换我进,我看你是想把我烦死。”   “容我为妖皇开路。”薛清极忍不住笑道,将严律推他的手拉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攥了一下,随即又松开,撩开衣摆跨进门去。   严律只感觉自己的手被薛清极温热的手心给裹了下,立即想起先前这人躺在他身侧抓着他手的那次,残留在手上的温热立即就变成了烫。   他无意识地咬紧烟,将手背在身后,这才紧随其后跨步进门。   两人皆着红色长袍,同进一扇门中,那艳丽的红色十分显眼,穿在二人身上却并不突兀,反倒有些说不出的融洽。   严律前脚进门,正要嘱咐身后小辈儿几句,却听“呯”的一声响,身后原本敞开的木门轰然合拢,将门外一切隔绝。   变故发生的十分突然,门内猛然陷入黑暗,薛清极这壳子修行时间不长,猛地一下眼睛无法适应黑暗,人便站在了原地。   黑暗中他只觉得一只手伸来,带着熟悉的气息拍拍他的脸颊,继而又放下,拽住了他的手。   严律的声音响起:“说你现在这体格儿不行吧?之前还跟我犟。”   和自己去攥严律手的感觉不同,被主动触碰时,手的每一寸都似乎变得格外敏感。   自从卸入门剑后,严律鲜少有主动触碰他手的时候,薛清极在黑暗中无声地弯起眼,回握住严律的手,手指在严律的手腕处轻刮了一下,立即感觉到对方的僵硬一瞬。   薛清极忽然开口,十分真诚地问道:“你之前说人少便同我讲手臂符文的事情,现在人应当足够少了吧?”   严律:“……”   严律都麻了:“你有病吧你?!”   话音刚落,就感觉旁边儿有什么蛄蛹着从门边儿靠过来,隋辨老实巴交又柔弱可欺的声音响起:“也不是没别人……我不小心也进来了,要不是出不去,我感觉我可以回避一下。” 第48章   庙内没有点灯, 漆黑一片里听到第三人的声音难免令人脊背发凉。   严律和薛清极本来是对周遭情况能极快应对的类型,这会儿不知为何却都被隋辨的突然出声给呛得沉默三秒。   薛清极不说话,握着严律的手却不松开。   严律鬼使神差地也没提这茬儿, 权当黑暗能遮挡一切,把隋辨到底是个修士适应后眼睛比常人看得更清这事儿撩到一边儿:“放什么猪屁。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语气很有几分为了遮挡刚才的慌乱而抬起的不耐烦。   隋辨委屈辩解:“就跟在严哥你身后,刚才门合上还差点夹着我腚呢。”   他上回在河边儿就让水溺子追着咬屁股,这回又差点儿被门板给来上一家伙。   严律被他这心疼自个儿娇臀的语气给逗乐了, 用另一只手推推门板, 问薛清极:“你那启门符呢?”   “在这儿。”薛清极将符掏出,“但我想此符应当无用了。”   果然和他说的一样,刚才还有效的启门符此刻无论怎么比划, 山神庙两扇门板都跟焊死了似得无法打开。   严律心里有数儿了:“之前可能也没用, 只是为了让我们进来才装成是被启门符给推开的样子。”   “那怎么办?”隋辨问,“大胡他们还在外头, 他们能不能从外边儿打开?”   薛清极轻笑道:“与其指望他们打开,还不如指望他们先能保平安别出事。”   隋辨“啊”了声, 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哪儿不对劲儿。   山神庙建的并不多夯实气派,门板薄且年久, 他们仨被关在门内至少也有一两分钟了, 门外却没有任何动静。   既没有门外的胡旭杰等人拍门询问的声音,也没有着急叫喊之类的其他动静。   门外的三人仿佛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就融进了黑暗中,和门内的三人彻底失去了联系。   隋辨慌张地掏出手机按亮, 屏幕的灯光亮起的瞬间严律松开了手。   黑暗中感官变得灵敏, 清楚感觉得到不属于自己的那份儿热度离去,如烟雾极快消散。   留给严律的只有记忆里可以模拟出的双手交握时的触感和温度, 他以前从不留意这些,也因为千年间早就活独了, 这感觉对他来说陌生又熟悉。   得到过他人体温但又清晰地感受到温度的流逝,严律现在发现这个过程并不令人愉快。   哪怕记忆可以模拟这感觉,但以严律对自己记性的了解来说,他迟早都是要忘记的。   “不行,没信号,之前还偶尔能有一格信号,现在彻底没了。”隋辨一脸苦相,被手机屏幕自上而下地映亮,像个浮在半空中的苦瓜,“现在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就见剑光与刀光同时劈来,精准地避开他,直接奔向紧闭的木门。   和之前肖点星以剑破门时不同,严律和薛清极两人的攻击气势凌厉,几乎同时出手,木门连同那面墙壁都剧烈地晃动了一瞬。   墙壁仿佛被砸进了一块石头的水面,晃动着荡起一片灵光涟漪,将剑光和刀光都吞噬进去后又归于平静,木门和墙壁上只留下两道半厘米深的长痕。   隋辨彻底傻眼了,这两尊大佛都砍不动的墙壁和门,那得是什么材料铸成的啊?   严律按亮打火机,火苗将他嘴上叼着的烟头点亮,他咬着烟道:“看来是真不想让哥儿几个出门了。大胡留在外头,董鹿也有自保的能力,他俩带着肖家的小孩儿应该能等到咱们出去。”   隋辨吸吸鼻子:“现在咱们还怎么出去啊?”   严律想起来了:“你说之前你是用这儿的大阵把你们直接拉上来的,能不能在这儿再布一个,把我们拉出去?”   “那我不知道,得试试。”隋辨想了想,“画阵的东西我倒是带了,但得找个能施展开的地方。而且这儿太黑了我看不清……白天来的时候我见山神泥像旁边蜡烛是燃着的啊。”   小庙中黑咕隆咚,连个窗户也没有,手机电筒的光亮射出去就跟扫进大雾里似的,只能照亮眼前一点儿地方。   这山神庙里问题很大,哪怕是严律这个妖视线也并不算清晰,他心里发沉,任由隋辨跟条尾巴似的紧随着他走,慢慢移动到摆放泥像的地方,用打火机将泥像左右两根粗蜡点燃。   蜡烛火苗晃动着勉强把屋内照亮些许,光线自下映照着泥像的面容,白日里还算有点儿慈眉善目的山神像在这光照下显得十分僵硬,脸上的笑意跟强拧出的似的,身后象征古树的泥塑树枝树叶如道道身体中长出的触手。   “这地方不大对,墙壁能把别人的灵力当养分,和阵眼柏树有些相似。”严律沉声道,“先四处看看,隋辨顺道找个能布阵的地方,但别离我太远。”   隋辨是个老实孩子,严律让四处找线索他就不再跟在严律屁股后头乱转,举着手机先围着泥像检查起来,又寻着起阵应该在的方位找地方。   薛清极在并不宽敞的小庙中闲适地踱步,好像这地方是他家开的:“既是山神庙,那便应该有‘山神’在此。你认识的那个山怪现在何处?”   “我之前来时只要放出灵力,它就会在阵眼附近出现。”严律的表情有些复杂,“这次却没有来,老棉到现在也没消息,我怕他也遇到了这情况。”   薛清极用古语悠悠道:“往好处想想,或许那山怪只是寿数到了才消失,老棉也不过是被此地改变的格局困住。哦,不过你先前接到的电话却又说他快死了,而山神却是‘生气’了,那或许情况就没这么好了。不知这两位是都死了,还是互殴而伤?这两位中有个知道你纹身秘密的,所以对你动了手,或许是藏身在此的胜者?”   俩人又说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陌生语言,隋辨想问又不敢问,斜眼瞧见他严哥扭头就是一巴掌拍在薛清极后脑勺,压着怒火道:“你别跟我搁这儿阴阳怪气的!”   这一巴掌抽在死了千年又还魂儿的仙门前辈的后脑勺上,隋辨立刻又把眼睛给垂下了,虽然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但心里却开始默念非礼勿视。   “说中妖皇心事就要被这么对待?”薛清极并不在意后脑勺被严律这么“大狼抬爪”地挠了一下,“看你如此不愿多想,那知道此事者多半是老棉了。”   严律心里的烦劲儿更大了——他是觉得薛清极能回来,世上又有了个对他十分了解的人挺不赖,但他老是忘了这小子是把双刃剑。   见他嘴上咬着的烟头红光亮得更狠,显然是猛抽了一口,眼神却并不看薛清极。   薛清极双眼眯起,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两秒:“你另有想法。”   半晌,严律才“唔”了声,含糊道:“山怪也知道。”   这话说完便感到那边儿薛清极没动静了,也不走动了,寂静中隐隐有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低压。   妖皇兽类的第六感终于在深渊中扯了一把他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神经,严律竟然还解释了两句:“很早之前无意间谈起过,忘了为什么说,但应该没深聊。”   黑暗中薛清极的声音重新响起,无论是语调还是说话内容都比平时听起来更阴阳刻薄不少,笑起来也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妖皇真是广结好友,不知道何时才轮到我能被妖皇的‘无意间’眷顾一回?”   严律被他这语气和这内容说得十分茫然,皱着眉头将手机电筒转了个方向扫向薛清极,正想问他这话什么意思,没想到电筒一转过去,便在昏暗中看到薛清极的轮廓动作不大对劲儿。   他一手握着自个儿的手机,微微偏过头,另一只手捂着鼻子咳嗽了两下。   咳声明显是压低了的,严律举着手机靠近便察觉到薛清极浑身的紧绷,指缝和下颌正滴滴答答向下淌血。   “又流鼻血了?我看看。”严律两步过去,扯掉薛清极的手,只见对方鼻中流出大股红色,被严律掰开的手心也已一片粘腻血污。   鼻血流的太突然,以至于根本来不及擦拭就已经流到了下颌,淡色的嘴唇已被血水沾染,下意识地一抿唇,薄唇便带上了诡异浓稠的红。   薛清极偏着头喉结上下动了动,似把剩下的咳嗽全都咽回了肚里,这才转过头来,见严律乱七八糟地摸着浑身口袋找纸巾,这才道:“没事,老毛病。”   “你以前有这么严重吗?我记得最多也就是跟别的小孩儿上火发烧时差不多,就是次数多点儿。”严律终于从屁兜里找到一袋只剩一半的纸巾,抽出来二话不说就捂在薛清极脸上,“怎么感觉这段时间你回回流鼻血都这么波涛汹涌。”   薛清极受不了他这胡乱扯词儿的劲儿,任由严律跟擦桌子似的擦自己鼻子下巴,瓮声瓮气地嘲笑道:“你能记得什么?连什么时候为什么跟人谈起这条倒霉胳膊都不记得。”   严律被他连挖苦带讥讽,也上了火气儿,把手机往屁兜里一插,按着薛清极后脑勺跟给幼儿园小孩儿擦鼻涕似的狠狠捂住了口鼻,低声骂道:“你舌头割下来都他大爷能淬出来二两毒水儿!”   薛清极没料到他能来这么一手,看严律的眼神儿都像是要把他给掐死。   泥像两侧的蜡烛烛火摇曳,烛芯儿“啪”地燃爆了一声,随即,一道跟小狗崽走路上被踢了屁股一脚的小声尖叫响起,隋辨举着手电筒连滚带爬地从一扇门中跑了出来。   严律和薛清极立刻将他接住,两人抬头看向隋辨跑来的方向,这才发现那块儿竟然有一扇狭窄隐蔽的小门,里头黑洞洞的看不清有什么。   “我刚才顺着墙边儿找地方布阵,发现有扇门,就给推开照了一下,就、就看到,”隋辨指着门内,拽着严律的胳膊满头大汗,结结巴巴,“里头有人……有好多人!”   严律没有出声,对薛清极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两人的刀与剑同时化出,无声无息地走向那扇小门。   隋辨刚才就是从里头出来的,这会儿还要再进去,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两人身后。   门十分狭窄,只容一人同行,严律率先进门,手电筒的灯光大致扫了一圈儿。   这似乎是个卧室,里头地方还算是宽敞,摆了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而床的四周乃至整间房子贴着墙壁的四边儿都立着一道道人影儿,却没有任何呼吸声,都沉默地站着。   严律先是顿了顿,随即将手机的光挪向一进门靠手边儿位置、几乎就贴在进门之人脸上的人身上。   一张惨白带褶皱的脸出现在灯光下,眉粗眼呆,两颊涂了艳粉色的胭脂,身上的衣服也十分粗糙简陋,大红嘴唇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   隋辨抓着薛清极后背的衣服无声尖叫,被薛清极礼貌地躲开:“不过是纸人罢了。”   “好像全是纸扎人,丧葬用的那种。”严律咬着烟随意扫了两个纸人,“我就说怎么村里有办白事儿的,却没见到纸人纸马之类的,也没看到什么丧葬用品店,感情这看庙子的祖孙俩一边儿给山神干活儿,一边儿还得做些死人生意糊口。”   地上还撂着几个敞开口的纸箱,里头全都是纸钱元宝。   祖孙俩白天看庙子,晚上或者闲时估计就在这小屋里叠这些东西。   隋辨确认了一屋子都是纸人,这才松了口气儿,赶紧跟着走进门,举着手机道:“我是看这屋子的方位正合适,想进来看看有没有地方摆阵,没想到被吓了一跳。”   “此庙建得与阵心太近,在这地方做这些东西极易招来邪祟,”薛清极也用自己的手机在一排纸人的面上扫过,“幸好这祖孙二人不懂什么术法,否则出了事就麻烦了。你说要摆阵,那便将地上的这些东西腾开……”   他左手仍在用纸巾捂着流血不停的鼻子,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扫过一张张粗糙的脸,隋辨点头如捣蒜地跟在他身后,却听到薛清极的声音猛地断了。   抬眼一看,只见那排纸人中伸出一只手来,正抓着薛清极拿手机的右手手腕。   一张张纸人呆滞毫无生气的脸在灯光下一个个过去,其中一张格外干枯苍老,圆睁的双眼浑浊不清,好似蒙了一层灰,灯光打上去时眼皮却上下扣动,眨了眨眼。   薛清极的手腕随即便被一只手拽住,力气并不大,却好像有一股吸力,将他的灵力急速从体内抽出。   短暂的半秒沉默后,隋辨发出一声尖叫:“严——哥——”   严律发觉这边不对劲儿,猛地回身,手机灯光立即打了过来。   只见一个老太混站在纸人队列中,后背紧紧地贴着墙,一手拽着薛清极的手腕,一手端着盛着半碗浑浊液体的瓷碗。   这老太正是今天下午在庙中遇到的那个!   “好大的胆!”严律双眼瞬间转为竖瞳,周身强劲灵力骤聚,长刀转瞬便要劈下。   却听那老太呵呵笑了起来,她的嘴早已因为没有牙齿而干瘪,老得不能再老,发出的声音却格外空灵,声色中性不大能听出性别。她灰蒙蒙的双眼看着薛清极,将手中的瓷碗向前递了递:“你这身体与体内的魂魄并不相称,躯壳承载这样强悍的魂儿,是注定早亡的命。来,喝了山神水,山神庇佑你福寿安康。”   严律劈下的长刀顿在半空,这声音如一记天降闷棍,将他脑中一切击垮。   他起先是没反应过来,大脑随后才咀嚼出这话里的含义,随即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好似一把无形的钢叉顺着他的脊柱刺入,径直将他劈开,疼痛伴随着高处跌下般的失重感席卷而来。   他在昏暗中难以置信地看向薛清极,在这人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凶狠,却唯独没看到和他一样的惊愕与不理解。   一个念头急速窜进严律的大脑——他知道。   薛清极眯起的双眼中冷厉与狠意骤起,只听一声破空之响,长剑随心而动,刺向那老太的身体。   瓷碗砸碎在地,老太的身体如藤蔓般扭动着逃开,却并非用手脚前行,而是后背紧贴着墙面,身后长出的密密麻麻树根状的东西扎在墙内,将她整个人拉起,像个面儿长反了的蜈蚣般附在墙壁上。   “哦,原来如此,”老太又笑了,她声音十分和气,还带着些许怜悯慈爱,看着薛清极道,“你自己早就清楚。”   薛清极持剑而立,亦是笑着回答:“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一个邪祟来品头论足。”   严律闭了闭眼,心脏如同被割了个稀巴烂后浸泡在海水之中。   他竟然真的知道。   他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他。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严律原本已接受了薛清极这一世最多只有七八十年之久的现实,却没想到他魂魄重聚后,竟然还是个早亡的命。   盘踞在天花板上的老太又轻叹道:“妖皇大人,千年追寻千百次死别,换来不过二三十年的重逢,究竟值不值得?”   这话问的十分诛心,昏暗中严律没有回答,只用手中的刀做出答案。他踏墙而上,夹着灵火的长刀带起一串狭长火光。   薛清极的剑光随即跟上,为严律在半空找到了落脚点,两人远近同时进攻,将那古怪的老太逼在上上无法落地。   “山怪!”严律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厉声道,“老棉呢?!你是要跟我掰手腕儿了?”   他已分辨出这声音是谁,既然在这儿的是山怪,那么老棉在哪儿?   山怪借着老太的口说话,语气有些不满,嗔道:“你许久没来了,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我已有了名字,既不是山神,也不是山怪了。”   薛清极淡淡道:“哦?你难道以为有了姓名便能改变什么?可人只认山神,并不认你是谁。”   山怪的眉头一皱,老太浑浊的眸中杀意尽显,却极快地按耐下去,好性儿地说道:“你喝口山神水吧,它可延你许多年寿命……看这守庙的老人家,她年前儿就已死啦。她孙孙在我像前磕头祈愿,我便赐予了山神水,瞧,这不是还活得很好么?”   “满墙乱爬算他大爷哪门子好!”严律怒喝,“你是真的疯了!”   他的灵火随着怒意更盛,火星溅在四周的纸人上,这原本不该被灵火轻易点燃的凡尘物竟跟着燃烧起来,终于将屋内彻底照亮。   四周墙壁的墙壁簌簌剥落,露出的却并非石砖泥块,而是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树根,被灵火炙烤着缓慢蠕动。   这庙子竟然早就是槐树的一部分了。   山怪不解道:“人求长寿,我便满足,他们得到了想要的,又有什么不好呢?”   继而躲开严律的攻击,两手臂抬起,对薛清极招了招,“我见过你的转世,严律带转世的你进过几次山……好可怜,你不记得他,他每次来时带的都是不同世的你。我瞧你那时也只挨着他行走坐卧,不是喜欢他的么?喝下山神水,你会和他在一起更久更久,你是需要山神水的人。”   对一个寿数不永之人来说,这话几乎可以动摇人的所有神智。   灵火之光笼罩着薛清极,摇曳的火光中剑修一袭红衣,眉目映得如这世上执念最重的厉鬼,眼中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嘴角噙着笑,看向山怪的眼神儿里透着些玩味和赞同。   严律早就感觉到薛清极对“寿数”有种无法明说的偏执,唯恐他又钻牛角尖儿,之前心脏的绞痛感还未散去,却仍立刻回神,翻身落地一把拽住薛清极的衣领,强行将这人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   他对薛清极的愤怒已显在了脸上,还未发作,却见薛清极的目光落下来,像从混沌中找到了落脚点,专注地落在了他身上,看着他的眼睛。   这视线好似是带着热度的,往严律的心里结结实实地扎了进去。   薛清极的眉眼软了下来,竟然显出几分年少时还不太擅长遮掩情绪那会儿才有的无奈和不舍,他轻声开口道:“自然是的。”   这句话说的很是含糊,不知道是在赞同山鬼对他需要山神水的评价,还是那句“不是喜欢他的么”。   严律点燃的灵火肆意燃烧,在薛清极的眼中凝成大片光斑,又像是早已在这双澄澈的双眼里燃烧了许多年。   严律突然想起自己许久之前做的那个梦。   梦里他从仙门首峰离开,那是他将薛清极送回仙门的第一天。   大雪纷飞将首峰覆盖,刚回到仙门的少年竟然不管门内的其他人,撩开衣袍快速追着他跑下被白雪覆盖的长长阶梯。   那时的小仙童追上他,梦中想不起的对话终于清晰。   ——“你还会来看我吗?弥弥山离这里很远,你不会再来了。”   严律那时听到这话只觉得有些心酸,但见他表情严肃,便回答。   ——“会。倘若有人欺负你,我还要来替你出气儿呢。”   小仙童不依不饶。   ——“若无人欺负我你就不会来了,妖皇并非对我好,不过是怜悯弱小。”   他那时已经显出偏执倔强的性格,凡事都只朝着最悲观最歇斯底里的方向去想,常把人都想成最坏的,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毛病挺烂,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抿起唇来不再说了。   等他说完,严律脸上的笑影儿没了,小仙童吃不准他是否发脾气,却仍固执地昂着头不愿意妥协。   严律终于想起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我如此对你,是发自本心,是喜欢你本身。下回再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打得你三天走不动道。”   他自认语气严格,是真搓火儿了。   却不想薛清极却慢慢地笑了。   雪落在他的眼睫,好似被他眼底的火燃烧融化。   那火不知道是何时燃起,严律从未留意,只在今日忽然想起。   只知道到现在,他死了千年又活过来,这火仍不肯熄灭。 第49章   比山神庙突然紧闭大门更恐怖的, 是被关进去的三位里有两位大佬。   这简直就像是出门春游到一半发现两个拿着钱和地图的领队被突然出现的黑车抓走了一样,被丢下的其余人彻底傻眼。   胡旭杰冲到庙门前连拍带踹,原身都显出来了一部分也没能将这门板给掀开:“狗日的什么破庙, 把我哥放出来!”   “这门好像把庙里和庙外完全隔绝了,门板看起来单薄,但里头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你这么大吼大叫的我看也没用, 祖宗他们在里头应该也不知道外边儿的情况。”董鹿最先冷静下来, 走上前检查山神庙的门板,同时放出一丝灵力。   灵力很快就被山神庙的门吸收,再发出一丝去墙壁, 也同样被吸纳的不见踪影。董鹿皱眉道:“这庙好像有吸走外界灵力的功能, 难怪点子刚才的剑气没有任何效果。”   肖点星已经完全傻了,呆呆地道:“可能是跟建这大阵时用的手段有关。我听我哥说, 这阵是我们家祖上和坎精共同建起,坎精的能力让阵眼根部深扎泥土永不枯朽, 我们家祖上则是炼丹的,擅长吸天地灵气汇聚一处, 所以这阵才能长时间吸纳周遭一切灵气灵力作为养料, 撑到现在。”   董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别扯这有的没的,现在怎么办?”胡旭杰又急又怒,“严哥在里头出事儿了咋整?还得带着隋辨那面瓜!”   肖点星嘀咕道:“我倒觉得跟他俩在里头还安全点儿, 早知道我刚才也跑两步跟着进去了。”   他这话说完, 胡旭杰才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最高战斗力已经进去了,他们搁外头的可能才是倒霉的那一批!   胡旭杰懵了:“你们肖家不是负责这边儿这阵的吗, 难道就没什么方法?”   肖点星满脸尴尬,他本来就是家里啥也不管的小少爷, 平时家里的操心事儿都用不着他,要不是他硬要闹着进仙门,估计这辈子都轮不到他掺和进现在的这些麻烦里。   看这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的样子,董鹿就知道这两位是都没什么办法。   她围着附近转了一圈儿,山神庙没有后门和窗户,略思索道:“隋辨进去了也好,就算严祖宗和小年暂时找不到出路,还有他可以起阵关联到阵眼附近,将他们都给拉出来——”   她话音未落,便感到脚腕一疼。   之前瘫软在地的村长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干枯苍老的手拽着董鹿的脚腕,额头磕头时的血污糊了半张脸,眼神死气沉沉,抓着董鹿脚腕的手劲儿却不像一个老头儿该有的力气。   不等三人反应,地上躺倒一片的村民已纷纷蠕动着爬起,站起的姿势像是让一根棍儿给撑起来似的,诡异古怪。   “他们没醒!”肖点星握住了剑叫道,“你们看那老树!”   之前被薛清极暂时抑制住的粗壮古树无声地扭动起来,村民身上断掉的游丝竟然又从体内之前被扎入的位置长出,正接上树上新分泌出的丝线。   胡旭杰下意识捂住自己脸上之前被钻进过游丝的部位,却发现并没有像村民一样重新长出来。   “看来之前伸进大胡皮肤里的游丝进的不深,已经被硬拔出来了,”董鹿眼中冷意闪过,掌心抓着一道符纸,以自身灵力催动后狠狠按在村长血淋淋的额头,“不行,这东西古怪,千万别被钻了空子!点子,你爸和你哥之前没跟你说过怎么运行这大阵的方法吗?”   肖点星用手中的剑抵御着游丝的侵袭,一面还要应付纠缠上来的村民,满头大汗地喊道:“真没说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在我家就是个吃闲饭的!”   “你可算是承认了!”胡旭杰骂道,“老子早知道,你就是那个什么,纨绔子弟!”   这话简直是直戳肖点星痛脚,正要骂娘,却被斜里窜出的一个村民扑倒,他唯恐剑伤到无辜路人,下意识将剑歪到一旁,几缕游丝立即钻了这空子直击面门。   肖点星以为自己要凉,胡旭杰手却很快,一拳挡在中间,硬用自己的拳风将游丝击散。   未被击散的游丝钻进胡旭杰的手臂,被他咬着牙拔出来。   “赶紧起来!”胡旭杰一把扯开纠缠着肖点星的村民,将后者拎小鸡儿似的拉起,“你搁这儿给那树当靶子呢是吧?”   肖点星拽着他的手站起身,脸上还带着些惊慌未定,更没想到胡旭杰会搭把手,语气别扭地小声道:“谢了。”   “别,你要是在这儿栽了,严哥指定得让我倒霉。”胡旭杰粗声粗气。   忽觉头顶金光闪过,一个倒扣的半透明罩子从天而降,将两人纳入其下,将逼近两人的游丝全部隔绝。   一回头,董鹿已经跳在了山神庙的房顶,手中拿着个精巧的小金碗,碗中灵光闪动,正是她这趟出来带的法器之一:“你俩就别唠嗑了!”   不等胡旭杰和肖点星说话,董鹿忽然指向前方一处,惊讶道:“那儿好像有个小孩儿!”   月色之下,前方树林中立着个小小的身影。   身影躲在树后观瞧着庙附近的情况,却没想到被董鹿发现,肖点星随即挥出一道剑光。   身影吓了一跳跌倒在地,剑光正从他头顶扫过,映出一张带着半脸胎记的面孔。   “是他!”胡旭杰瞬间认出这小孩儿,“就是守庙子的那小孩儿!喂,你——别跑!”   守庙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以一个几乎不是寻常人类可以做到的速度向着山下跑去,压根不理会身后三人的呼喊。   二半夜,山神庙上全是活死人似的村民,连仙门和妖族都被这场面惊得够呛,这孩子小却立在远处不知看了多久,似乎早就习惯了这诡异的事情。   这少年是守庙的,现在却并不在庙里待着又是为了什么?   胡旭杰认定了这少年有问题,他本就做事鲁莽,此刻又急又怒,脚下蹬地跟炮|弹似的弹了出去!   “大胡!”董鹿也急了,“快跟上,他一个人出事儿都没照应的!”   肖点星哪儿还等得及她指使,早就提着剑跟着跑了出去。董鹿摆弄着小金碗,将几个村民困在原地后也翻身落地,迅速跟上。   山路难行,除了本身就是妖族的胡旭杰能如履平地外,两个仙门修士全靠运灵力才能勉强跟上。而那小孩儿却像个泥鳅,钻进山林就滑不留手,根本不给胡旭杰抓住自己的机会。   三人都是修行多年的人,铆足劲儿去追那飞奔的少年,竟然一时间没人能抓得着。   胡旭杰妖族的狠性被激了起来,双手双足逐渐露出原身模样,竟直接在树与树之间奔窜,声如兽嚎:“别跑!你得把庙门给老子打开!”   这声力夹了灵力,震得四周草木微颤。少年显然是吓着了,慌乱地回了下头,昏暗中身后三人都看了个正着——那小孩儿的眼睛是个竖瞳!   “大胡!他?”肖点星惊呼。   胡旭杰从树上一跃而下,正将那少年扑倒在地。   少年剧烈挣扎,原本就有些相貌畸形的脸更显出几分扭曲,野兽一般冲着胡旭杰龇牙低吼,双瞳虽不如其他妖那样野性明亮,却也看得出是竖瞳无疑,周身也散发出十分微弱的妖族的气息。   “竟然真是个妖!”胡旭杰惊讶,“是个混种,这得混了多少代,我跟严哥都没看出来他身上还有妖的血脉!”   这话让少年浑身一颤,挣扎得更加凶狠,张嘴就要朝着胡旭杰咬。   胡旭杰一把按住他,厉声道:“急个屁,你睁大眼看看,我也是妖!”   少年顿住,略略冷静后才正眼看向胡旭杰,先看到的就是和自己相似的瞳孔,再向下看,看到按着自己的手也并非普通手掌,手背覆盖绒毛,指甲尖利。   “没想到这山里竟然还混了个妖,”肖点星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双手撑着膝盖,边缓劲儿边打量这少年,凑到胡旭杰耳边问道,“他怎么好像跟你不一样?我见你和小龙不这样啊,更别说严哥了,他那个原身跟上古巨兽似的。”   董鹿手中握着法器,过来第一时间先没说话,将法器在少年头顶晃了晃,见碗中灵光并未变色,紧皱的眉头才微微放缓:“他虽行为古怪,却没有沾染孽气。”   少年十分警惕地看着三人,咬着嘴唇并不说话。   胡旭杰的表情有些复杂,爪子虽仍旧按着他的胸口,力道却略小了些,低声对肖点星道:“他应该是混了许多代,属于妖的血脉已经十分稀薄,所以连原身都化不出来。”   人族虽短寿,血脉却很强悍,祖上如果只有一代是妖,在随后的繁衍中都是与人在一起的话,妖的血脉变灰逐渐被吞噬殆尽,到最后几乎已是凡人,已算不上是妖了。   “先前见他我就觉得很像因先天灵力问题导致畸形的妖,原来竟真的是。”胡旭杰的语气不怎么好,声音也有点儿沉闷,“他哪儿还能有原身,血脉都稀薄成这样了,人不人妖不妖,又没人教过他怎么运用灵力,能活成这样就算不错了。”   董鹿叹口气儿:“我本以为你这样的已经算混得多的妖了。”   “我才哪儿到哪儿,你们仙门的懂什么,我们这些混种大多活着活着就不想活了,跟人合不到一起,本族也不喜欢……”胡旭杰苦笑道,“不是所有混种都跟我一样走运,如果我没跟着严哥,现在指不定死到哪儿了呢。”   肖点星和董鹿一时语塞,胡旭杰平时一副五大三粗刀枪不入的模样,这话从他嘴里出来显得格外沉重。   那少年却听明白了,知道胡旭杰是个货真价实的妖,猛地将他的爪子抓住,把胡旭杰吓了一跳。   少年用极其嘶哑古怪的声音祈求道:“你真的是妖,那你们肯定是老棉的朋友了。我求求你救救我奶奶,她被山神留在了庙里,山神生气了,它知道是我告密要惩罚我,我进不去庙里了。”   三人大惊:“老棉?!”   “你竟然会说话?!”这超乎了胡旭杰预料,少年说话颠三倒四,显然很久没有和人正常交流过,但胡旭杰还是整理出了其中的信息,“你奶奶也是妖?告密是什么意思?你见过老棉,老棉在哪儿?”   少年被胡旭杰拎着衣领一阵乱晃,差点儿没把脑浆给摇匀,艰涩道:“我在山上,跑,老棉看出我是妖,他很和气地跟我说话……奶奶不是妖,但山神让她长寿。告密……”他打了个哆嗦,“老棉被山神卷走了,后来他用山鼠跟我说要我联系另一妖,他是好人,我不想他死,就打了他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   原来严律接到的电话竟然是这少年打来的!   既是山神将老棉弄走,那少年的行为对它来说确实是告密了,更何况严律还真的来了。   “你联系到的就是刚才进庙那个脸很臭的大哥!”胡旭杰急道,“他现在已经进庙里了!”   少年:“山神要他留下来……所有知道山神秘密的人最后都会留下来。”   董鹿皱起眉,这山神让她感觉十分不妙,她立即阻止胡旭杰继续说下去,直接问道:“我们是一道来的,现在要汇合,你守庙多年,知不知道怎么进去?”   “那庙已经是山神的一部分了,它不答应谁都进去不。”少年面容惨淡。   董鹿三人不由面露失望之色。   少年眼神忽然变得狠起来,下定决心似地抹了把脸:“但我知道另一条路,不能进庙,但我们可以下去。”   “下去?”   “对,”少年指了指脚下,“我们下到地下去!”   *   严律头回觉得自己似乎被自己放出的灵火灼烧到,却并非是身体上的痛楚——他的痛觉早就迟钝了。   这痛感更像是被烧穿了魂魄,却又令人如痴如醉。跟打了麻药似的无法抗拒,又像已经冻得太久,所以哪怕是知道自己要被薛清极眼里的火光烧死,严律都很难挪开视线。   此地却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正事儿是什么严律还是分得清的。他松开了薛清极的衣领,强迫自己挪开眼。   这种分神并不符合严律的做事风格,他既恼怒薛清极对自己隐瞒了身体状况这茬,又恼怒自己竟然第一时间不是“愤怒”。   这些恼怒混杂在一起,他对山怪的耐心降到了低,咬着烟,嗓中发出的声音已是带着妖族特有的威胁感:“你少撩拨这疯子,我最后再问一遍,老棉在哪儿?”   “老棉,”山怪的声音中带了些许忧伤,“他不能再走了,他会在这里一直陪我。”   严律心头一紧,山怪因是精怪,并不太懂得遮掩撒谎之类人类的感情,说话往往会透露出许多信息。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老棉确实是来找过山怪,也栽在了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纯粹的山怪手里,只是严律还吃不准他是否还活着:“当年是我将他带上山,作为新的坎精族长介绍你俩认识。这么多年老棉从没做过不地道的事儿,对你也十分尊重,你却想杀了他?”   “不不,我不想杀他,但他已经看到了一切,那就不能再走了。”山怪挂在房顶,借着老太的身体摆手,很是激动,“我有了一个可以让所有人和我一起长生的方法,你也留下吧,陪着我一起,这样他也可以永远陪你啦。”   这个“他”说的显然是薛清极。   严律感觉到身后薛清极的目光有如实质,似乎很想严律开口回答。   他难免想到这人只有二三十年的寿数,呼吸微滞,闭了闭眼,到底只咬住了烟屁没有说话。   老太后背的树根如舞台升降器似的带着这身体缓慢下降,浮在了半空中,干瘪的嘴唇弯起一个略有些羞涩的笑容,在这张苍老的脸上看起来相当不协调。山怪笑道:“我有了爱人。”   这话一出口,严律和薛清极立即皱起眉头,两人的目光同时射向半空漂浮着的躯壳。   山怪继续道:“早就想告诉你的,他是个很可爱的人,妖皇会喜欢他这样纯净之人,可惜你总是不来,一直没法向你介绍他。”顿了顿,“老棉之前见过了,他会留下,陪我和我爱人一起生活在这里,大家都在这儿,我就不会寂寞了。”   严律短暂愣怔后回过神,惊道:“他是个凡人?!”   “是啊,”山怪羞涩地点头,“他上山采药时摔到了,我化身显形救他,被有些灵识的他发现了……”   薛清极“哦”了声,不由笑了——这竟然是个俗套的采药人进山与神相爱的故事,倒是和这村里对山神的传说有些许相似。   身旁严律厉声道:“你疯了?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你本就不该跟这样的人有感情!”   山神不说话了,身后薛清极的笑也落了下去。   严律说完这句也察觉出有点儿不是滋味儿,喉头干涩发苦,哪怕置身灵火包围也还是觉得阵阵发冷,下意识不愿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薛清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天生万物生灵,本就皆有七情六欲,什么是‘本就不该’?”   “你是仙门中人,不需要我解释。”严律闷声道。   肩膀被猛地捏住,严律被一股蛮横的力道别过身,正对上薛清极疯狠的眼神儿,刚才的笑已全无踪影,剑修的面儿上一片冰霜:“什么是‘不该’?我不懂,妖皇教我。”   捏他肩膀的手修长有力,指节泛白,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严律觉得这手凉得很,甚至透过衣料浸透了他的皮肤。   薛清极一向是体温偏高的,这会儿却像是块儿冰。   “……好,就算是有了感情,”严律别开头,好似并不在意薛清极的表情和神态,继续对山怪道,“那就该做好接受他会老会死、会转世会忘了前世的现实,而不是把人强留在身边儿。”   薛清极的嘴唇抿起,但没再继续打岔。   山怪道:“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为何不能留下他?我们要长长久久在一起。”   “世间从没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长久’!”严律怒道,“我看你是有了执念,这不是好事儿,你守着这大阵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吗?”   山怪的脸上露出困惑之色,歪着头思索了片刻,很是不解:“我不懂。妖皇难道没有执念吗?你若没有,便不该强留手臂上的仙术至今,只为维持那早已稀薄的魂契了。”   严律的脸色瞬间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   他手臂上的符文自照真起留下至今,从一开始只是围着魂契四周的一小片儿逐渐爬满了整条胳膊,又蔓延向胸膛。   偶尔照镜子,严律发现自己像是被这“纹身”慢慢腐蚀,一点点儿锈掉。   但他不肯放手。   捏着他肩膀的手狠狠地颤了一下,严律反应过来,迅速回身甩开薛清极的手,却见这人死死盯着半空的山怪,眸中先是闪过惊异不解,随后似乎是逐渐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缓慢地侧过头来看向严律。   薛清极自从脱离了少年期,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仙门那套装模作样的作风,面儿上大多时候都是笑的,也有愤怒或嘲讽。   但这会儿他却没有半分笑意,也没有恼怒讥讽,薄唇微抿,呼吸似乎都停了,只有双眸微微睁大,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询问确认,更像是委屈。   他好像回到了千年前大病时,问严律为什么不用原身来哄自己的小仙童。   又像是在千年前的一个雪夜,妖皇喝的烂醉说出那个“成仙后要来杀了我”的可笑约定时的剑修。   他以前总觉得严律在往他的魂儿上捅刀,但后来又不那么觉得了。   没有化原身习惯但还是化出尾巴来哄他,说了那见鬼约定后,反倒自个儿忍受了千百次的死别。   他的妖皇只是在他的心上留下了痕迹,又把自己留下的痕迹一个个吻过。   薛清极的视线看着严律,再开口时却是对山怪说话,声音十分温和儒雅:“你早知他手臂有问题,却仍故意袭击他这条胳膊。”   山怪沉默片刻,慢慢道:“我也舍不得的。我不愿妖皇受伤受疼,但知妖皇强悍,且是不死之躯,我未必能胜,想将他留下便只有这一个法子。”   之前的怀疑得到了印证,被背叛的感觉几乎令人坠入深渊。   严律面容因愤怒而显出兽类的凶狠,已是竖瞳的双眼隐隐透出原身的金色,怒不可遏:“山怪!”   长刀再次化出,却在抬起手臂时一阵剧烈疼痛。之前打进他肩膀的那根游丝竟然缓慢地生长出来,手臂皮肤凸起一线,围绕着手臂上云纹的纹路缓慢攀爬缠绕。   这疼痛来得十分突然,严律几乎立刻躬下身,左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右臂,喉中发出一声低吼,浑身冒汗。   “对不起,”山怪声带不忍,“你这条手臂本就快废了,按你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代价’。不如听我的,留下吧——你!”   屋中灵火似感到即为亲切的灵力,猛然暴涨,严律艰难抬头,混乱的视线中,数道剑光浮起。   薛家留下的两把剑已全部浮在半空剧烈晃动,瞬间化作四把,再化作八把,眨眼间数把剑影已将屋内充斥。   严律大惊,这是薛清极曾经最善用的剑招,但耗损不小,当年他鼎盛时常用倒是没什么事儿,但现在薛小年的壳子怎么能支撑得起这种耗损。   不等严律喊停,薛清极便已剑指一抬,冷声道:“去!”   不知多少把剑如雷劈电闪般直奔山怪,山怪慌忙逃窜,试图爬出这间屋子。   屋内空间狭窄,墙壁又都是阵眼柏树树根所化,本是砍不动的,却硬是被薛清极控剑扎出了数个窟窿。   山怪操纵的毕竟是个凡人肉身,不敌这攻势,跌向隔开山神庙供台和这间小卧室的墙。   这墙显然没有外墙坚固,竟然在山怪的撞击和薛清极的剑击下破开一个大洞,山怪急忙窜出,一扭头却瞧见飞剑已一把把追出,将山神庙中搅得一片尘烟狼藉,连那泥像都没能幸免,身上落了道道剑痕。   飞灰中薛清极弯腰自墙壁半人高的洞中走出,轻轻抬手,空中一把剑便落入掌中。   山怪并不知道薛清极究竟是谁,本以为控制住了严律就已成功大半,却不想这儿竟然还有个死了千年又回来的厉鬼。   “你、你……”山怪颤声道,“这是我的庙,是供奉我的庙……他们爱我敬我才建起的庙!”   薛清极笑意犹存,平和道:“是么?但人从来只敬爱自己的欲念。他们并不爱你,只是爱‘被满足’。”   山怪浑身巨颤,口中胡乱地发出几声没有意义的辩驳。   薛清极并不在意,一手剑指轻点,空中无数剑影刺向山怪,自己则提着剑走到泥像前。   因被分了心,严律手臂上的游丝暂时停止了蠕动,被严律咬着牙以另一只手举起的灵力强行拔掉,右臂疼得不断抽搐痉挛,他也顾不上了,窜到墙壁的洞前,还未看清就听到山怪发出一声悲切惨叫。   只见盈盈剑光之中,薛清极立在泥像前,他鼻中又滴滴答答地流出血水来,反手一抹便糊了半张脸。   薛清极并不在意,手中长剑先是自上而下灌入,将泥像捅穿,又拔出剑来,削去了泥像的头颅。   眼底一片冷漠暴虐,抬脚将受人供奉的泥像踹翻。   泥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自土地中捏出,又归于了尘土。如大梦一场,破碎得如此轻而易举。   “完了,这地儿的钱我是赔不起了。”严律捂着手臂头疼不已,回神吼道,“这老太又不是山怪的本体,他跟人家较什么劲儿——隋辨!”   混乱的房中灵火遮蔽的角落里,一直趴在地上全神贯注的青年终于画下阵的最后一个字符,他浑身被汗湿透,高强度的集中和耗损已让他几乎脱力,一画完便跌坐在地,强撑着喊道:“严哥,准备好了!”   严律立刻猫腰从洞中窜出,借着飞剑掩护径直奔向薛清极:“走!”   薛清极目光仍看着山怪,眉间黑气萦绕,严律来不及拔孽,只能又拽了一下,见他还是不动,一咬牙也飞身上了供台,将这癫子给搂在了怀里。   薛清极感到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身体一僵。   “走了,”严律用古语轻声道,“听话,小仙童。”   这话似乎是什么灵丹妙药,又或者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兜头锤下的大棒子,总之是有了奇效,薛清极也不知道是让治好了还是让砸晕了,反正这回没反抗,被严律搂着带下台,塞过了墙上的洞。   隋辨见严律绑架了薛清极回来,赶紧招呼两人一起入阵,眼见山怪尖叫着又贴着墙爬了过来,立即盘腿坐在阵中,闭上眼将运了灵力的手按入阵心。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好像四周万物都被扭曲压缩,这感觉严律竟然还有些熟悉,和以前用缩地符赶路时差不了多少。   再睁眼时三人已不再身处山神庙,却也并非意料中出现在庙外的巨树旁。   隋辨灵力耗损严重,被这种传送的感觉折腾得一直干呕,抬眼看看四周,面色惨白地撂下一句:“完啦,阵眼偏移,连带着我传的位置也出错了。”   说完两眼一闭,彻底晕菜。   严律也感觉一阵恶心,但还忍得住,抬眼看看四周。   四下里十分安静,三人似乎身处一条狭长的长廊隧道,抬头时却瞧见头顶闪烁着斑斑点点的灵光,如夜空中的漫漫星河,映照出周围的泥土墙壁,以及其中根脉交错的树根,还有不少细小的树根触须自头顶垂下。   严律很快搞清楚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这里竟然是一处地下通道,只是看这模样并不像是开凿而出的。   他还没再多看,便被一把按在泥壁上,薛清极的手卡住他脖子。   这次是两只手一起卡,薛清极的眼神儿在这静谧诡异的环境中显得更加疯癫,严律感觉得到贴着自己皮肤的手指一直在试图用力,好像真的想把他给掐死,又被最后的理智拉着没能下手。   严律嘴里的烟被这一推给弄掉了,怒道:“你有种掐一下试试!”   “你要真是能被掐死就好了。”薛清极咬着牙道,声音低得像是坠在谷底,“你这手臂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再糊弄我。”   严律闭上嘴,目光落在薛清极脸颊的血污上,觉得自己心脏狠狠缩了一下。   “严律!”薛清极低吼道,“你把我当什么,任你敷衍的傻子转世吗?”   严律闭了闭眼,嘴唇轻动,半晌道:“你问过我魂契是怎么留这么久的,还记得吗?”   薛清极的双眼紧紧盯着他。   “就是这么留下来的。”严律将右臂抬起,右手覆在卡着自己脖子的薛清极的手上,安抚性地搓了搓,“魂契本就是仙门掌事儿的才懂的术法,能加固留下这东西的也只有掌事儿。照真先替我进行了第一次加固,之后是印山鸣……”   薛清极的呼吸短暂地停了下来。   这条右臂的纹身已经蔓延的十分严重,经过上次董老太太的加固,竟然又向着脖颈处稍稍蔓延,薛清极从扯得有些歪的领口就能看到一丁点儿攀附在锁骨的云纹。   从照真开始就有了,那到现在究竟过了多少年。   严律见他这样,不在意地笑了笑:“照真和印山鸣以为你最多几百年就能死回来,没想到你回来的晚了点儿。我说过,不存在没有代价的‘长久’,这术可能是年头稍长了些,有了些副作用,不过还成,也就是过段时间就疼一下,再巩固就行了。”   薛清极的脑中急速闪过之前严律右臂迟缓时的模样,他那时只以为是时代变迁灵气枯竭,导致严律的身体也出现了一定反应,他以为严律只是活得久了……   原来是右臂不行了。   难怪哪怕是化出原身,右前爪上都缠绕着这符文。   难怪在糊弄他,因为这符文是要留下他给的魂契。   严律不再是千年前呼啸往来自在洒脱的妖皇了。   弥弥山没有了,六峰也不复存在,当年种种早已消散,留给他魂契的人归期不定,陪他在山林间饮酒玩闹的人和妖都已离去,他只能拖着这条手臂沉默地等待。   薛清极只觉得呼吸变得格外艰涩,他在境外境时曾无数次幻想严律现在是什么模样,他想过严律或许已忘记小仙童,或许仍在四处游历,却没想到会是如今模样。   卡着严律脖子的手略微颤抖,但仍用了力,绕去严律的后脑勺将他按在了怀里。   严律反应不及,被抱了个满怀,只觉得浑身被用力地抱着,薛清极的头埋在脖颈,古语柔软又轻地响起:“我回来晚了,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严律感觉到薛清极身体的轻颤,原本被搂住的不自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回抱住小仙童,在他的后背拍了拍。   “没有,”严律低声道,“你能回来,什么时候都不晚。”   他刚说完,便感到自己侧脖颈上落下了极柔软温热的触感。   薛清极的嘴唇先碰到了他的脖颈,随后又向下落在他锁骨的云纹上。   严律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等他做出反应,随即便感到脖颈上一阵轻微的刺感。   他痛觉迟钝,这刺感放平时大概根本不会察觉,但这会儿却因为安静和敏感而格外清晰。   他一把推开薛清极的脑袋,一摸脖子,摸到坑坑洼洼的牙印儿。   严律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看着薛清极:“你疯病又犯了是吧?!”   被他推开的小仙童却并不反驳,只眯起眼抿起唇,舌尖轻巧快速地掠过嘴唇,眼底满是狂热的偏执,他脸颊上还带着血污,犹如地狱里爬出来要跟严律不死不休的厉鬼。   “妖皇总喜欢撇清关系,”薛清极温声道,“你我分明都是疯子。” 第50章   离得太近, 连呼吸时轻微的颤抖都能彼此察觉。   严律的脖颈上还残留着轻微的刺痛感,哪怕他痛觉已经不灵敏都能察觉,可见这疯子是真用了劲儿咬。   他的脑子从未如此混沌过, 捂着侧脖颈的手还未放下,只反复寻思一个念头——这疯子到底知不知道哪怕是放在妖族,咬脖子这类脆弱部位都不是正常的亲昵行为?   妖皇大人虽在亲密感情上千年来都没有丝毫建树,是个实打实的白脖儿, 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他好歹也看了千年猪跑,人族的表达方式他没有太多了解,妖族的却还是比较清楚。   因保留了些许兽类本性, 妖彼此之间常做出些滚着打闹、蹭脸颊蹭鼻尖儿的动作来表达亲近之意, 但脖颈这种命门却都知道互相不去触碰,只有极其信任者才能进入这领地。   啃咬几乎等同于宣泄征服欲和所有权。   严律捂着脖子半晌才挤出一句艰涩的古语:“我看你是真在找死, 知道在妖族你这动作是什么意思吗?我宰了你都算是情有可原!”   他语气十分凶狠,身体却还是僵硬的。   薛清极的眼中浮起一层狡黠的笑意, 唇角弯起,声音却很是无辜懵懂:“不知道, 妖皇教我?”   即使山川湖泊都改成了高楼大厦旅游景区, 妖皇却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可以被小仙童轻易诓骗,甚至压根没想起来这人在弥弥山久居又常与妖族来往,人族聪慧, 或许比妖皇对这些事儿了解的更多更透彻。   严律没有回答, 这地方虽然昏暗,头顶却有星河般浮动的灵力碎屑, 梦境似的微弱灵光中妖皇局促尴尬又颇为不知所措的神情尽数落入薛清极眼中。   这活了千年的妖早已对世间的人情世故看惯看腻了,却在某方面仍旧白纸一张。   薛清极在不见天日的境外境中曾无数次幻想跟在妖皇身边的人换来换去, 想过他是否会被某个人画下属于他人的浓重一笔,这想法一旦出现,就将他本就极端的情绪逼到绝境。   他没想到严律身上烙印下的最重的两笔,一笔是他留下的魂契,另一笔则是为了他而缠绕而起的云纹。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境外境中那些极端又歇斯底里的幻想烟消云散,但眼前的事实却比那阴沉的幻想更让人发狂。   严律还没从大脑空白中回神儿,虽然是捂着脖颈,但并没有多少戒备警惕,倒像是混乱和慌张居多。   “妖皇不必紧张。”薛清极在说话时下意识地舔过自己的牙齿,仍觉得痒意未平。   严律皱起眉:“我没紧张。”   “是么,”薛清极又低下头来,察觉到自己一凑近他的脖颈,严律的手就捂的更紧了些,这下意识闪躲却仍保持着信任的反应令剑修感到体内似乎有股无法抹去的悸动,激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和神经,他在严律耳畔轻笑道,“但你的兽瞳都忘记收起了。”   严律双眼的竖瞳从刚才就还留着,并没有像平时收拢平复,这也意味着他并没有管理这块儿的精力,完全被分了神。   不等严律那张一开口就惹人生气的破嘴找到什么呛人的辩解,薛清极已经又问:“所以在妖族这究竟何意?你怎么不教我。”   严律以为他又要发癫,把脖颈捂得像是如临大敌,却听到薛清极一声轻笑,随即便感到和之前落在脖颈上同样的温热又落在了手背上。   这疯子像是一定要把他逼到一个和他自己同样的险境才甘心。   严律在这狭窄的空间中感到一阵仿佛要将他蒸发的热意,他起先是觉得落在手背上的薛清极的嘴唇十分热,继而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并不单纯是嘴唇的热度,剑修紧贴着他的身体也像个火炉。   两人挨得太近,严律可以感觉到薛清极胸腔里心脏跳的像是安了马达,咚咚咚地跳得十分清晰明显。   妖皇竟然从这打鼓似的心跳里察觉出了一丝不属于自己的紧张,他原本紧绷的表情不自觉地松了些许,抬起眼皮嘲讽地瞧了眼看似游刃有余的薛清极,把后者看得一愣。   随即便感到严律的左手缓慢地自腰向上摸索,直至按在薛清极的心脏部位。   掌心下隔着布料传来因紧张而微微发烫的体温,心跳的感觉更加清楚,严律能觉察到随着自己手的摸索,薛清极的身体逐渐紧绷,甚至轻微地颤抖起来。   妖皇好像在拿捏小仙童这方面有着天生的好本事,无师自通地从被紧逼的一方挣扎而出,按在薛清极胸膛的手五指收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报复刚才脖子挨了一口的仇,手指颇为用力地扣住薛清极的胸口,隔着肌肉皮肤好像一把抓住了他还在狂跳的心脏。   薛清极的身体抖了抖,这回没精力反抗了,被严律轻而易举地推开了挤在他脖颈处的脑袋。   严律眯起眼,兽瞳浮起些许对这攻势逆转的满意,也像是对薛清极反应的满意,低声嘲笑道:“你这心脏跳的都快从腔子里窜出来了,还有空来招我?你又是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快啊?”   剩下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垃圾话,还没说出却瞧见了薛清极的脸,余下的便都跟打了水漂似的再也想不起来了。   妖族的视力向来很好,在这昏暗中看得比他人更清楚,也因此,严律能清楚地看到薛清极脸颊上逐渐蔓延开的红。   薛清极这壳子十分白皙,脸上的红晕也因此更加明显。但和他人羞涩时的面红耳赤不同,薛清极面颊上的红晕给严律的感觉却更像是带着些许病态,那是亢奋和隐忍才逼出的红来,自体内渗出,如即将喷溅的血堆积在脸上,即将透出皮肤。   那双始终澄澈的双眼亮的惊人,死死盯着严律,尽管嘴唇还是笑的,但眼中的笑意却早已被兴奋和癫狂遮掩,瞳仁也微微收缩。   这哪儿像个仙门弟子,简直像是入了魔。   严律几乎被这表情给蛊惑,按着薛清极的手竟然没有挪开。   这模样好像是因为我的触碰而显露出来的。   这想法一旦出现,便跟在荒草田里放火似的“呼啦”烧成一片。   按着他胸膛的手被薛清极抓住,却没被拉开,反倒是手指被他带动着朝这身体上更狠更用力地抓进去,如果严律的手是原身,想必早已抓破薛清极的胸口,刺进他的胸膛。   “我也不知道为何跳的这么快,”薛清极的声音如梦魇如心魔,“不如妖皇挖开来看,也好让我死前看看这心脏和千年前有何不同。”   这话出口,严律脑中之前麻木了的神经猛地拉扯了一下,连带着五脏六腑跟着抽搐。他的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手指在薛清极的心口更狠地用了力,见后者的嘴唇微微抿了下,显然是感到了一丝疼痛,这才道:“我确实是想挖出来看看你都想的什么,连活不了多久这茬都能提都不提一回。”   薛清极敏锐地察觉到严律这会儿已理智回拢,不再那么好被他迷惑,只能回答:“……那你要如何?不如我去尝尝那山怪所说的‘山神水’如何?”   严律脸色顿时一变,捂着脖子的手都给松开了,拽住薛清极的衣领将他拉近,逼着对方直视自己的双眼,厉声道:“碰都不能碰!我虽然不知道山怪说的那个凡人现在什么样儿,但肯定和它期待中的‘长生’不是一回事儿!”   哪怕是得知千年时间只有几十年短暂的重逢,严律也从未想过让他来使用那些偏门歪道。   他活得已经百无聊赖烦不胜烦,却仍比任何人都活得清醒明白。   薛清极直视着他的眼,脸上的笑影儿落下去。他对严律的这种清醒感到恼怒和憎恨。   “你难道没有想过让我长生吗?”薛清极盯着他,“它蛊惑到的难道只有我吗严律?”   严律被他这眼神刺得心口疼痛,恍惚间面前的面孔好似眼下生出了泪痣,正是千年前薛清极本来的模样。   脸上的血污也和千年前被他接住时相似,他搂着那半具尸体在大雪中徒劳无力地将腔子里流出的东西塞回去,又用手去抹掉已经冰冷的脸上的血,却只能糊的更开。   那时四周仍有用过淬魂后如行尸走肉的人活动,分明是已经死了,但却好像仍活着。   如果不刺穿心脏彻底毁掉身体,那些人能活得很久很久。   那是严律第一次想知道淬魂是如何运用的。   他的手和千年前一样抚上薛清极脸颊的血污,慢慢地将这不顺眼的颜色蹭掉,半晌才妥协似地对薛清极笑了笑,声音干涩道:“想过。我想过抓个会淬魂术的人来,让你再睁开眼来看看我。”   妖皇从未撒过谎。   薛清极的耳中起先是跟失聪一般无法听到其他声音,后来又像是沉进水中,整个人都泡在宁可溺死在其中的热水里。   他死也要让严律跟自己一起死在这溺人的热度里。   旁边传来一声“哎呦”,隋辨趴在地上将醒未醒,这会儿估计是灵力耗损过度后的反应上来了,浑身酸痛折磨,终于把这晕了的面瓜给疼醒了。   严律覆在薛清极脸颊上的手顿了顿,改成了往日的拍:“行了,干正事儿。”   薛清极抿着唇看着他不说话,任由严律将他拉着自己腰的手扯开,热源的抽离让两人都感到些许寒意。   严律走到隋辨跟前儿蹲下,见这小子眼镜挂在鼻梁上两眼紧闭皱眉,显然是昏迷中还觉得不舒服,先放了些灵力大致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还行,没受什么伤。   然后抬手就一大巴掌抽在隋辨的肩膀头子上:“醒醒!”   隋辨哭爹喊娘地惊醒,捂着肩膀惊慌地四处乱看:“严哥,咱们这是在哪儿啊?”   “你自己起阵传的你自己不知道?”严律摸出烟咬上,不耐烦道,“地底下吧,好像是个以前就在的地下洞穴长廊。赶紧起来,等会儿要是地震咱仨全都得埋在这儿。”   隋辨慌忙撑着身体想要站起身,四肢却跟刚出生的小驴崽子似的抖来抖去根本站不稳,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没劲儿了,那庙里对灵力的吸收很强,我画阵的时候比平时费劲儿。”   这地方显然不适合久留,严律见他真站不起来,也不能把这小孩儿撂下,干脆道:“行吧,你趴我背上——”   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清极一把扯开。   薛清极不给严律骂娘的时间,两把剑化出,一左一右架在隋辨的咯吱窝低下,竟硬把人小孩儿从地上给架起来了。   严律都看傻了:“你这‘双拐’是不是有点儿简陋?”   “此地低矮,你背着他,他的头撞在上边会撞得更不灵光。”薛清极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   隋辨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让他给忽悠瘸了,闻言竟然仔细思考了一下,点头道:“我没事儿严哥,这样就行,我缓缓就能跟着走了!”   这小子先天像是缺根筋,严律见他虽然有点儿虚弱,但精神还行,这才点了头,跟薛清极在前边儿开路。   这条地下通道并不平坦,走起来有些艰难,严律的视力是最好的,拽了把走在前头的薛清极,把人给拉到自己身后,自己打头。   薛清极看他的眼神儿仍有狠劲儿,但到底是给憋着了,跟在严律身后前进。   手机电量耗尽,三人只能靠着洞顶的星河般的灵力碎屑的微弱光线照亮。   “这儿跟游戏里的秘密基地似的,”隋辨被两把剑架着走,自己不用费劲儿,仰头看着闪过的碎屑道,“我听说灵力极其充沛的地方才有这场景。”   严律走在前头,点着烟说:“以前挺常见的,近几百年确实是没有类似的地方了。”   “当年选定此地起阵,是因坎精发觉地下有充盈且浑厚的灵气,虽不知是为何而有,但确实是最适合起阵的地方。”薛清极也道,“或许便是因为这地下的洞穴。”   三人走了十几分钟,却仍没有找到出口。   洞中岔路很多,这地方像是个胡乱编织在一起的线团,又因为里面灵气异常而很容易迷失方向,全靠严律妖族对方向的辨别能力以及薛清极以飞剑探去岔路来避免走进死胡同。   隋辨被两道剑架着跟在两人身后,再迟钝也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吭哧了半天忽然憋出来一句:“刚才在庙里,那个老婆婆、哦,山怪,说的是什么意思啊?年儿你是身体出问题了吗?严哥你是胳膊不好使吗?”   说完就见走在前头的薛清极笑眯眯地转头看他,眼神把隋辨看得心头一凉。   “你与我那位师兄十分相似,”薛清极道,“他总喜欢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问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隋辨茫然道:“啊?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薛清极和颜悦色地说,“他早死了。”   隋辨:“……!!”   严律权当自己是聋子,没听到后边儿俩人的交谈,只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脖颈。   薛清极留下的齿痕已经没有了。   他的身体连被捅上一刀都能很快痊愈,已经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何况是小仙童那点儿咬痕。   他的身体会让他将所有想要留下的痕迹统统消失,连记忆也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模糊。   严律猛地收回手,站定了脚。   走在他身后的薛清极也随之停下,还未来得及发问,便见严律将手指放在嘴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朝他指了指前方。   薛清极眯起眼看过去,只见几步远外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跪倒在地,好像是个人影儿。   隋辨伸头看了一眼,隋辨缩着脖子闭上了眼。   “好像不是活人。”严律用古语道。   薛清极剑指一抬,一道剑气凝成的飞剑飞出,不像肖点星那样扫出后便消失,而是精准地在半空盘旋,照亮了一小块儿区域。   地上的人影儿一动不动,确实是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严律提着刀走近,还未看清地上跪着的人具体的样子,便被更远处的场景惊到。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教室大小的开阔洞穴,洞穴内却并不空洞,而是跪满了死人,竟然和之前朝着巨树跪拜的村民有些相似。   薛清极也已经走过来,见到这场景也愣了愣,继而轻咦一声:“这似乎都并非现代人。”   “看穿着至少得六七百年前了,”严律自个儿是活了千年的,对这些穿着打扮还是能辨认一些,随手弹出一团灵火,在这灵力充沛的地下,灵火燃得很旺盛,将跪了一地的死人照亮,“……这些人生前应该全都被寄生过。”   隋辨听到这话顿时到抽一口凉气儿:“啥?!”   “面部已经出现畸形,”薛清极弯下腰就近看了看,平淡道,“身体也已出现异变。”   底下洞穴中跪拜的死人有男有女,大多是年轻力壮的年纪,身体早已和跪着的泥地黏在一起无法分开,却因为洞内环境特殊而一直保存下来,衣料碰一下便碎了,身体几乎已经和泥塑一般,面目虽然已不甚清晰,但却看得出脸部变形,有许多人体内长出了古怪的肢体或是疙瘩。   这模样连隋辨都不觉得陌生,赵红玫之前长出的秽肢就是这样。   这跪了一地的都是和赵红玫十分相似的人——只是已经死了好几百年。   严律尝试着放出一丝灵力进去其中一个躯壳,脸色顿时一变,低声道:“这人体内内脏保存的还算完整,只是心脏裂了!”   薛清极眉头蹙起,立即也将灵力探入身边躯壳,几秒后缓缓点头:“这人也一样。”   “这不是那个什么的死法吗?那个淬魂术,那个快活丸!”隋辨惊道,“难道有人在这里用过这术,而且还是大规模使用?!”   严律和薛清极都没出声,但二人心中基本已经认可了隋辨的推断。   在仙门选定的大阵之下,竟然有如此之多的死于淬魂术的人,而他们却一无所知!   薛清极眉头紧锁,继续在周围查看,脚下却发出“咔”地轻响,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踩着一把凿子。   他弯腰将其捡起,这东西早已腐朽得够呛,踩了一下便已经破损,但从凿子的尖端磨损来看,之前便已经使用过度而磨损严重了。   严律也察觉到不对,起身走到他身边儿问:“怎么?”   薛清极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洞穴一处墙壁上,将飞剑落在附近照亮,对严律道:“有字。”   不仅是有字,这字体薛清极也十分熟悉——正是千年前人族还在使用的文字。   “写了什么?”隋辨觉得这地方阴森可怕,但还是壮着胆子问道。   薛清极的目光一行行扫过洞穴上的文字,口中用古语低声念出。   低沉的古语在洞穴中回荡,一种陈旧古老的感觉压在隋辨心头,也不知是虚弱还是其他原因,隋辨竟然觉得这古语仔细听时有些亲切之意,这洞穴的文字似乎将尘封在此千年的人经历过的一切又重新唤起,只是隋辨并不能听懂其中的含义。   严律咬着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在薛清极读完墙壁上的字后才开口道:“……‘山神选中了我和其余几位伙伴,赐予了我们神力。’”   “‘有了神力,我便可以驱逐邪祟怨鬼,身强体健,无所不能。’”   “‘山神喜欢有天赋的人,祂说这些人的灵魂与心脏都更加纯净。不知我是否能得山神喜爱?’”   “‘……我的身体开始出现异状了,幸好有山神可以为我治疗。’”   “‘无意中窥见山神沐浴,山神的身上似乎有伤。是因为这个祂才不离开洞府吗?神也会受伤吗?不论如何我都会敬爱庇护我们的山神。’”   “‘身体的异变更严重了,有什么从身体里长了出来……失去记忆的时间增加了,山神,山神一定会庇护我的。’”   “‘……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杀死了妻女。’”   严律说到这里顿了顿,隋辨的脸色十分难看。   这竟然是一个死在这里的人的记录,并且清晰地写下了自己从“获得神力”到“失去控制”的过程。   这其中山神似乎是在“治疗”,但治疗的成效并不怎么样,山神自己似乎也身有重伤,并且长期待在所谓的洞府中不怎么外出,而是这些得到了神力的人进入洞府来接受山神的恩赐。   严律不说了,薛清极却语气平和地接了下去:“随后的记载文字并不清晰,有些分辨不出,显然是神智已经模糊了。不过大致是说自己杀了亲人后重回洞府向山神求助,希望山神复活自己的亲人,但这位‘神’却说他是‘废了’,并将他关进这个洞穴。”   “洞穴中已有许多人在此,也有许多尸体。他们在最后的时间里仍在跪地祈福,希望得到山神的原谅,重新庇护他们。”   隋辨听得心惊肉跳:“那、那他们难道是……?”   “此人大概在最后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薛清极笑道,指着最后一行字说,“所以落款只是‘山神之子’。”   原来这地方竟然真的有所谓的山神之子,千年流传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洞中灵光莹莹,将薛清极和严律身上的红色长袍映出诡异的色泽。   “你我二人是假的,”薛清极指指自己和严律,又指了指地上跪拜着的死尸们,“他们才是真的‘山神之子’。”   严律眉间折痕更深:“难道传说中这地方有神仙落下是真的?只是不知道这是哪路‘神仙’,竟然敢以山神自居。”   “哪有把人这么折腾的‘神仙’!”隋辨气道。   薛清极悠悠道:“我可没见过会用淬魂术的‘神’。”   “还写了别的没?”严律也走到墙边仔细检查。   四周的死者大部分都跪倒在地,唯有一人一手扶着墙,似乎想要挣扎着起身。   百年时光过去,他早已身体化为泥土的一部分,但这不甘跪倒在地的模样却仍旧显得格外用力。   也不知道是因严律和薛清极走动带起了震动还是别的,那只扶着墙的手忽然断裂,整条手臂落在地上,原本被手遮挡的墙上隐约看得出还写着一行小字。   薛清极的剑光立即挪了过去,两人一眼扫过,瞬间直起身对视,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惊愕和困惑。   那上头写的是这人被关进来的时间。   比仙门立下这大阵时还要早上数十年,而仙门立下大阵时薛清极还活着,仙门和妖族也没有发生混战。   早在他们被淬魂术搅得不得安宁之前的数十年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有人因这玩意儿悄默声地死了。   山神之子,因山神“赐福”而死。 第51章   云层散去, 色泽惨淡的月光从树叶间落下。   守庙的少年寡言少语,沉默地带着胡旭杰三人在山上显然很少有人走过的小道穿过,避免再回到古树附近。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肖点星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 边气喘吁吁地跟着边问,“哎你,你叫什么?我们是要去庙里,你这是奔着哪儿走呢?”   少年低着头走路, 被肖点星追问了好几声, 这才小声道:“……林生。庙里进不去,有树在,树是山神的化身, 我带你们走别的路。”   他声音很含糊, 像是长期不和人正常沟通所以十分艰涩,说话时把头埋得很低, 不跟人对视。   董鹿见他被肖点星和胡旭杰夹着走,缩脖子缩手紧张兮兮, 放缓语气接腔:“你叫林生?你奶奶起的名字?很不错,我的名字也是我姥姥起的。你好像对山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很熟悉了。”   “奶奶在树林里捡到我, 没名字, 她就起了。”林生闷声道,眉头皱了皱,犹豫片刻还是继续说, “山里这几年……都这样, 是山神的意思。”   胡旭杰急着问:“你之前说你见过老棉,他现在在哪儿?出了什么事儿?这什么鬼山神到底想干什么?”   他这一长串问题把林生问得答不上来, 这少年一脑门汗,偏偏紧张就口吃结巴, 董鹿只能耐着性道:“老棉是我们朋友,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他的状况,他还好吗?”   林生摇摇头:“我不知道。”见胡旭杰又要跟机关枪似的开口,急忙解释,“我在好多天前见到他,他下了井不让我跟,之后就再没出来。”   肖点星:“他没出来怎么告诉你给严哥打电话的?”   “用老鼠,”林生急着比划,“山老鼠很聪明,我们、我们是一样的人,我听得懂。”   胡旭杰恍然大悟:“你混的是坎精那支儿的血脉!”   “老棉来山里,找山神,我在抓兔子被他瞧见,当时我很害怕,”林生点头道,“但他在我面前化成了兽类,告诉我我们是一样的,我头一次知道除了我还有这样的人,就不害怕了。”   同族之间的交流总是比其他族更方便,老棉应该也是靠着这种同族直觉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少年的身份。   肖点星奇道:“你之前不知道自己是妖?这世上的妖还是挺多的呢。”   林生垂下头:“我只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奶奶说捡我时我浑身长毛,后来才慢慢掉了,或许因此才被丢在山里的。村里人说我是怪物,因为我长得也不好看是妖怪……”   “管他们瞎说什么,”董鹿皱眉,“妖族和人是一样的,不过都是万物生灵的一部分而已。”   肖点星挠挠头:“鹿姐说得对,咱们都一样。”   胡旭杰没想到以前对妖族还挺警惕的肖点星能说出这话,不由多瞧他两眼,面儿上的表情却轻松许多,也难得耐心解释:“他这样的就是混太多代了,也不知道爹妈哪边儿是混的,自个儿估计都不知道还有这血统,生出来的孩子出了异变接受不了。这情况我见过,以前严哥还会时不时去孤儿院之类的地方转转,看看有没有因为这个被遗弃的妖。”   “老棉也是这么说的,”林生小声道,“原来我不是怪物,而且山外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他说要带我出去,但我放心不下我奶奶,她年纪大了又有重病,是山神用神力她才能活到现在。”   因为有了“淬魂术”和“快活丸”这大前提,现在仙门和妖都对这类事情十分敏感,闻言异口同声道:“‘神力’?”   林生肯定地点头:“村里的事情,都是山神神力的缘故。山神赐予山神水,他们喝了就身体很好了,就是入夜后——”   他说到这里犹豫了。   “没有无缘无故的‘赐福’,”董鹿低声道,缓慢地将严律曾说过的话咀嚼似地说了一遍,“不存在没有代价的‘长生’。”   林生的眼眶红了,又走出去老远,才道:“我把事情都跟老棉说了,山神已经觉得是背叛,我奶奶已经被山神带走,我再说一遍也没什么。”   这少年打小确实没少受委屈,捡他的老太早年从外村嫁来,婚后没多久丈夫去世当了寡妇,因为没什么亲人就被村里安排去守庙,本来过得就不富裕,捡了他之后祖孙俩更是活得十分紧巴。   当所有条件都是最低的时候,这人就自然成了可以欺负的对象。   林生是在被同龄人排挤和大人嫌恶的眼神里长大的,性格也很内向,除了必要的采买外基本不离开山神庙。   以前庙子十分简陋,村长因为早年砸庙的经历也不怎么爱来这儿,直到后来得了个风水先生指点,才有了把村子往旅游方面开发的想法,因此才将山神庙重新修葺,山神水也是那时候听风水先生的话搞出来的。   一开始还以为是噱头,没想到喝了水之后村民的身体肉眼可见的强健不少,山神显灵的事儿就传开了。   山神水的制作其实非常简单,自然掉落的树枝树叶泡出的水供奉在庙中一段时间就算是山神水了。或许是体内稀薄的妖族本能发挥了作用,林生一直觉得这水很古怪,因此自己并不服用,也没有给奶奶服用。   起初一切都还正常,村民和四周其他村的人对山神庙更加尊敬,看庙子的祖孙俩也因此稍微好过一些。   某晚林生起夜出来上厕所,亲眼撞到了行尸走肉般上山来的村民对着古树供奉,而古树中伸出的游丝跟插进瓶子里的吸管一样在从村民身上吸走什么东西,他吓得差点儿尿一裤子,连滚带爬地回了屋,还以为自己是做了噩梦。   但这“噩梦”在此后重复上演,村民也开始一天天变得更加易怒,村中经常出现打架斗殴的事情,吵架已算是稀松平常,后来竟然开始频繁闹出打死打残人的事儿,林生这才觉察出不对。   他纠结了几天还是跟村长提起这茬,却被村民当成是疯子狠狠嘲笑了一通,此后他便再也不提这事儿了。   不再提起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践踏他尊严的嘲讽,还因为奶奶病了。   老太的病来的很突然,也很重,重的比这仙圣山所有的重量都沉,压在没钱支付医疗费的祖孙俩身上,让林生喘不上气儿。   也就是在这时山神出现了。   山神像在一个夜里忽然开了口,告诉林生自己可以将他奶奶留下,只是需要他从此对山中的事情闭口不谈。   “你和我的几位朋友一样,我已对人类失望,对你们还仍有些不舍。”山神那时候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不想让你消失,尽管这并不难。你只需要对一切视而不见,你的奶奶就会永远陪着你。”   林生答应了。   那晚,已经呼吸微弱的奶奶又重新睁开了眼。   “等于说你这么多年就一直看着这些村民晚上来这儿发癫?!”肖点星震惊地打断了林生的叙述,见胡旭杰和董鹿看自己,顿时又闭上嘴,想了想,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呃,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最近经历了不少事儿,初见时的那份儿“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理论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忽然就对周遭一切都有了新的认识。   这守庙少年打小就没过什么好日子,在村里也是被欺负着长大,尽管没有主动报复,但对这村子隐隐的恨意却仍旧存在,再加上想救相依为命的亲人,选择隐瞒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这些你都跟老棉说了?”胡旭杰问,“同族就是好啊,这搞得跟套话似的。”   林生面带苦涩:“不仅是因为同族……我最近一年发现奶奶越来越不对,她的腿已经干瘪下去了,长了很多斑,摸起来皮肤也很奇怪,那手感我摸过,以前村里有人死在山上喊我去搬时我摸着就是这感觉。可奶奶是活着的!……她真的活着吗?”   这话说的颠三倒四,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少年的痛苦和纠结。   “难怪我跟严哥来那会儿,瞅见她这天气却盖着那么厚的毯子。”胡旭杰恍然大悟,“如果不是那毯子,我俩早就发现不对了。”   林生痛苦道:“我有时候晚上做梦梦到奶奶,她说她活得好累,不能说话也不能离开。但醒来时她又好好地坐在我面前。我见老棉很厉害,就问了他,他说我奶奶这样是不对的,寿数既然已经到了便该离开,强留只会让魂儿都跟着受损……山神不是在帮我,它这样对我和奶奶,这不是神!”   董鹿问:“你刚才说的风水先生是谁,还有记忆吗?老棉还问了别的没?”   林生想了想:“老棉说他是来找山神的,但在林中找了一天山神都没有回复他,说以前山神不是这样的可能是出事了。”顿了顿,又说,“我记不得那个风水先生的样子了,好奇怪,我记性本来很好的。但我记得他来时的场景。”   “之前在小堃村的时候村长和散修也都记不得带走赵红玫的人是什么样子,”董鹿若有所思道,“难道是同一个人?”   林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按着自己的回忆道:“当时我在村里买东西,一辆车开进村,直接去了村长家,他们说是个风水先生。车上当时下来的除了那个风水先生外还有两个人,一个青年人,看起来很强壮,一直跟着风水先生左右十分尊敬他,另一位看起来像个老板,中年男人,身上有很重的药味,好像不健康,还在问风水先生吃药的事情,说话时声音很小但我听得到。”   他已经不记得这些人的长相,但他妖族的那部分却让他本能地记得嗅觉、听觉方面的感觉。   董鹿拉住了还要追问的肖点星,没有打断林生回忆,让他顺畅地继续说下去。   林生低着头边快速在山路上行走边继续道:“当天晚上村民又像今天这样来到庙里,我在里边瞧见了那个风水先生。他混在人群里上来,我觉得很奇怪,便躲在一旁观察。我从小就很擅长不被人发现——老棉说我们这族都这样——他也没看到我,他在古树旁转了几圈,就走向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人群,我跟在他后头走了很久,他走到我们很少来的一口山里废弃的井口,跳下去就不见了。”   说着忽然停下脚步,指向前方:“就是那口井。”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月色下杂草丛中一口枯井被埋在其中。   这地方四周没有多余杂树,但显然荒废很久,杂草丛生不说,枯井上已布满了青苔灰尘。   “他离开之后我曾和山神提起过,”林生说,“山神说那风水先生是去找自己的,让我不必担心,当没看到就行。我后来想明白了,原来这口井是可以找到山神的。”   董鹿明白了:“所以你带老棉来了这里!”   “对,这里在我有记忆时就已经没人打水,听我奶奶说更早之前似乎是淹死了人,经常淹死,村里人就把这里填埋了。”林生点头,自己先走到了井口旁,“老棉来检查了一下,说下面可能有东西,但在我看来这里就是一口废井,根本下不去。”   胡旭杰谨慎地让董鹿和肖点星落后两步,自己先走过去伸头看了眼,这才对两人招手。   三人围在井口向下看去,只见废井中填满了泥土枯枝,潦草地长着一些杂草。   “确实是废了的,”董鹿将小碗一样的法器拿出,从中抽出一丝自己的灵力放下去,摇摇头,“不行,我感觉不到下面有什么,老棉是怎么确认这井能进的?”   三人都看向林生,后者也很困惑:“不知道。他只跟我解释说这里什么阵什么的,是他的祖宗起的,所以他比别人更能感觉到这里的不同,而我灵力不够又没有后天修行,几乎和凡人一样所以没法感应。”   胡旭杰和董鹿的目光默默地又看向了肖点星,又一起重重地叹了口气儿。   “干什么干什么!”肖点星直觉自己被小看了,不满地嚷嚷,“不就是检查下头吗,我也行啊!”   说完也尝试着抽出一丝灵力放入井中,半晌,他郑重道:“好像确实感觉下面不是很实,是虚的。”   “能再具体点儿吗?”董鹿问。   肖点星说:“就是很具体的那种‘虚’。”   “……”董鹿看着他,“你出完这趟活儿还是回家先好好学学语文吧。”   胡旭杰都被他俩给逗乐了,只是乐得十分无奈,他心里着急严律的情况,只能又拽着林生:“你再好好想想,老棉那老家伙还说什么了?”   林生结结巴巴道:“真的没什么了,我本来是想跟着他一起下井的,但他不让,说不能让孩子冒险,他还说我奶奶状态不对,我也需要好好学习接受自己血统带来的不同,等他出来就带我和奶奶离开村里。”   说到这儿,林生的眼眶蓄满了泪水,哽咽道:“他说外边有一条街,专门为我这样无路可走的妖敞开,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妖可以跟我做朋友,同族会照顾我和奶奶……他还说即使他老死了,还有一个妖会照顾我,那个妖很强大,曾经救过他。”   他因为相貌的缘故,哭起来很不好看,但肖点星和董鹿还是心里十分难受。   无论是人还是妖,生灵的感情总是会有互相理解互相共鸣的时刻。   董鹿将兜里的纸巾掏出来给这少年,少年不习惯他人的亲近,快速从她手里拿走纸巾,畏畏缩缩地抹着眼泪。   “……是严哥。”胡旭杰长长叹了口气儿,“老棉年轻的时候挺愣头青的,他其实天赋也就那样,还有些先天灵力畸形,导致体内灵力运转过快就出问题,出活儿的时候不听话干了蠢事儿,是严哥冒着风险进了孽灵聚集地把他捞出来的又为他拔孽,严哥自个儿重伤,听说缓了很久才能继续出活儿。”   那之后老棉就再也不乱搞事儿了,而是踏踏实实在老堂街混起来。   这些也是胡旭杰听他那死了的老爹说的。   肖点星正处在一个对这类事儿盲目崇拜的年纪,连连点头:“难怪我爸跟我哥都说过,现在老堂街虽然没以前那么一条心,但还是不少妖都跟着严哥。”   “你家里还说我们老堂街呢?”胡旭杰稀奇。   “他俩私底下说的,”肖点星嘿嘿一笑,“我偷听到的。”   董鹿有些不解地皱皱眉,感觉这话有点儿不对味儿,但没有细问,眼下还有更急切的事情:“你既然能感觉到下边不一样,那证明作为当年起阵的肖家确实和这大阵有不一样的联系,你赶紧想办法让我们下去啊。”   “对啊!”胡旭杰骂道,“你能不能用用脑子?!”   肖点星被他俩骂得说不上话,正焦头烂额,余光却瞥见井口旁冒出来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那是啥?!”   井口旁不知何时窜出来一只个头不小的山老鼠,身后还带着四五只略小些的,跟成了精似的站在井口直勾勾地看着几人。   “那天找到我的就是这只领头的山老鼠,”林生说,“老棉下去后我等到天亮他也没出现,后面也始终没出现,前几天这只山老鼠趁我上山挖野菜的时候钻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它怎么想的我都知道。”   几只山老鼠忽然俯下身,一只咬着上一只的尾巴,形成了一个圆,围着井口快速地转起圈儿来,好像在为胡旭杰等人定位似的。   胡旭杰双眼一亮:“这是老棉以前留信号的时候常用的手法!老棉肯定是在这儿!”   林生呼出一口气儿,终于证明了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肖点星凑近了瞧,“那他有没有说怎么下去啊?”   话音未落,最大的那只山老鼠忽然窜起,照着肖点星的手就是一口。   肖点星大叫一声把这耗子甩开,手背上的破口咬的还挺深,滴滴答答地流出血,血滴落在井沿儿,几只老鼠疯了一样踩着血,带血的脚掌将这红痕踩满了井口。   随着老鼠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以井为中心竟然传来一阵轻微震感,原本挡在井中的泥土枯枝逐渐向下掉落,竟然慢慢地露出一个狭窄的通道。   “阵在跟你的血共鸣!”董鹿惊道,“这证明当年在此地立誓共筑大阵的妖族和仙门修士都在这儿,老棉还活着!”   肖点星捂着流血的手也顾不上疼了,慌忙问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胡旭杰一咬牙,脚已经踩上了井沿儿,“我反正是要下去了,老棉在下头,严哥肯定也会找过去!”   *   严律将墙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后才直起身来:“看来这地方早在仙门建起大阵前就在了,死在这里的人八成也是死于淬魂,这术存在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还要长。”   “这也说明淬魂用在妖和修士身上时已经颇为成熟,”薛清极思索道,“看这些人的死相,似乎比我们那时因淬魂而死的人更凄惨,内脏也多处受损,显然不如我们那时更好集中在心脏部位。”   说完又想起别的,低声问严律:“你应该早在这里记载的时间之前就活着了,那时有听闻有关消息么?还是你已经记不清了?”   严律脸色发沉,咬着烟无声地摇摇头。   “那啥,我有点儿疑惑,”隋辨被剑架着四处看了看,这会儿才开口小声道,“如果这里真的曾有过山神,那祂这么多年都去了哪儿?是死是活?如果活着为什么不出现,如果死了……”他顿了顿,“又是为什么而死呢?”   这一长串儿问题十分关键,也无法回答。   隋辨见严律和薛清极都不说话,自个儿又低头想了想:“山神真的是‘神’吗?那能杀死神的人得多厉害啊,年儿你以前生活的时代仙门鼎盛灵气充沛,见到过神仙吗?”   薛清极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沉吟道:“我只知道上神们早已消失陨落,仙门也已数百年无人飞升,倒是曾听闻有散修修出了门道几乎成仙,却在最后被天雷击落不知所踪,此后便更是无人能成仙了。”   隋辨“哦”了声,略显失望,毕竟他们这些小辈儿对这些神神鬼鬼的还是颇有幻想。   “但我听师父说过,所谓‘上神’,说到底不过是天地初开时的第一批生灵,并非无所不能,也因此会衰弱会陨落死亡,”薛清极道,“数量似乎也很少。”   严律点燃又一根烟,慢慢抽着,感觉到薛清极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这才开口:“上神各有不同,而且也不是个个儿都喜欢其他生灵。为了延缓自己的衰弱,也有上神之间互相争斗夺走对方能力的时候,所以除了自然衰亡外也有死于争斗的。当然也有亲近其他生灵的上神,但最终被生灵所造出的‘孽’吞噬,祂们无法理解这种东西,自然也因此而死。”   “上神被生灵拖累而死,”薛清极笑道,“倒是十分讽刺。”   “严哥你见过神?”隋辨好奇道,他只知道严律活的时间长,却没想到活得竟然如此长,倒是不像别人那么畏惧,没心眼儿惯了反倒问得很直接,“是什么样的?”   严律脑海中又浮现出被孽灵抱着身子啃的身影,他其实已经记不清对方的模样,“上神”也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外貌,但仍旧不愿意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薛清极敏锐地感觉到严律的回避,微微抿唇。   隋辨的问题其实千年前的他也曾问过,只是那时严律便没有回答。   上神在严律的记忆中存留至今,而且是以一种极其特殊的方式留下。   “你别管是什么样儿,反正这儿的绝对不会是正牌货。”严律说,“我亲眼看着最后一个上神死的,那之后就是各族混战。应该更不会存在能弑神的人,弑神的代价很严重,上神们死前的神力会被弑神者继承一部分,但肉身凡胎根本无法承受,所以弑神者最后也会走向灭亡,不存在没有代价的‘赐福’,这也是为什么就算有弑神的人或妖一开始得到了强悍的神力,但最终基本也都爆体而亡的缘故。”   隋辨面色纠结,显然是在勉强消化严律的话。   严律见他脑瓜子转的快冒火星,扯着嘴唇笑了笑:“神和仙是不会轻易‘偏爱’的,因为偏爱就意味着对其他生灵的不公,只有在得到所谓的‘偏爱’时还要承担同样重量的痛苦,这才能达到平衡。”   “啊?”隋辨明白了,“那这么说的话,弑神之后得到的‘赐福’其实应该算是‘惩罚’或者‘诅咒’吧?”   薛清极的神色猛地顿了顿,下意识地看向严律,正对上严律的目光。   严律的表情十分平静,兽瞳已经收起,浓眉压着的双眼眸色沉重疲惫,但却很平和:“对,是惩罚。”   不等隋辨再开口,便见跪在地上的“山神之子”们忽然有几个断裂开来砸落在地,随即四下里传来一阵阵震动,头顶的泥土石块簌簌掉落,严律和薛清极迅速进入戒备状态。   “地震?!”隋辨吐着嘴里掉进的泥沙慌乱道,“完啦,我不会真那么倒霉直接在这儿选坟地吧?!”   严律骂道:“闭上你那乌鸦嘴!”   说完听到旁边儿那位癫子竟然还有空笑道:“倒也不错,也算是合葬了。”   严律恼怒地瞪他一眼,晃动中薛清极却依旧表情无辜,好像是严律多想别的冤枉了他似的。   震动不过短短片刻便停下,洞中三人这才松了口气儿,地上跪拜的人们此刻已全部倒塌,跪了上千年,终于在今日彻底解脱。   隋辨刚想开口,却见严律猛地直起身,对着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旁薛清极也已将目光投向另一处。   只见刚才的晃动过后,洞中一侧的墙壁上坍塌了一处,竟然露出一个新的岔路口。   与此同时,三人来时的那条路上响起了一阵带蹄动物踩在地上时才有的声音。   这声音在安静的地下十分清晰,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三人的神经上。   一头鹿从来时的岔路钻了出来。   昏暗中不太能瞧清楚这鹿的模样,但总觉得这动物似乎有些摇摇晃晃,四蹄似乎无法在地上站稳,双耳神经质地抖动着,看着洞中三人。   “这是鹿吗?”隋辨被剑架着缩在薛清极身后,用气声儿问道,“这鹿咋看着不对劲儿啊?”   严律不答,只抬手扫了道灵火过去。   幽幽火光中,鹿的全身被照清。它的肚子早已破裂,被粗壮的树根塞满,头部也插着树根,耳朵后方的细小树根操纵着双耳模仿着兽类耳朵的抖动。   它像个手偶娃娃,只是摆弄它的并非是人,而它本身也不该是个娃娃。   鹿的嘴机械性地张开合拢,之前那道空灵的声音幽幽响起:“找到了,找到了。”   隋辨这回斩钉截铁:“二位哥,它是真不对劲儿,它都说人话了!” 第52章   像是为了证明隋辨的话似的, 鹿在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了两步后从眼眶里掉出了什么东西,骨碌碌地滚到了严律跟前,撞了一下他的鞋尖儿。   那是一只已经开始腐烂的眼球。   鹿的半截身体已经干瘪, 却仍被藤蔓似的树根插着站立,和守庙老太的状态一模一样。   “你说咱们装作没看见悄悄走行吗?”隋辨用气声问。   话音刚落,鹿像发酵煮沸似的自体内变形扭曲,无数粗壮的树根破皮而出, 像数辆重型卡车般不由分说地冲来。   薛清极叹了口气儿:“看来它并不乐意。”   巨蟒一样的树根冲进洞穴, 将地上曾经的“山神之子”们碾成尘土灰飞,昏暗中一线灵火闪过,即将触及到薛清极和隋辨的树根被灵火切断, 断面迅速灼烧起来, 树根上带着的游丝也被烧掉。   这地下的洞穴中灵气充沛,严律的行动显然也更迅速利落, 长刀携火带光,竟然将密密攻击而来的树根挡下了大半, 为薛清极那边儿降低了极大压力。   这照顾的意思太过明显,薛清极愣了下, 随即看向严律。   严律跃起躲开蔓延到脚下的树根, 刀尖儿指了下他的鼻尖儿:“我今儿晚上见你流鼻血一回就够了——隋家那小孩儿你带着,别来碍事儿!”   这话十分符合妖皇的风格,再关心人的话从他嘴里过了一遍儿都跟变味儿了一样。   薛清极被他当小孩儿对待也早已成了习惯, 但这次严律撂下这话后却并没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 便拎刀而起直击挡在来时洞口的鹿。   动作里多少有些夹杂着焦躁。   这焦躁从山怪道破薛清极这辈子十有八九又是个短命鬼开始就一直存在,只是被严律暂时压下, 也没空跟薛清极仔细计较。   薛清极在自己的黑心肝上找到一丝心虚,悄默声地抹掉脸上鼻血留下的痕迹, 抬手招来剑,用带着自己灵力的剑风挑动严律放出的灵火配合清扫周围树根。   只是洞内毕竟空间有限,哪怕是隋辨挣扎着自个儿站起身不拖后腿,一妖一人也被这源源不断填进来的树根给缠得难以放开手脚,尤其是树根分泌出的游丝游走在缝隙间,随时都会来钻空子。   “这东西十分古怪,似是作为阵眼的柏树的一部分,但又像是由山怪在操纵。”薛清极用古语道,“山怪既然还在此处,为何从不现身?”   这问题严律也无法回答,他直觉这些树根虽是古树的一部分,却早已出现异变,偶尔有细小些的枝杈甩来,像是皮鞭而不是木质藤条该有的触感。   隋辨手软脚软地跟在薛清极身后躲避攻击,怀里的符纸已散去大半,但还不忘牢牢按着自己的眼镜,目光机敏地四处观瞧,忽然指着一处道:“你们有没有感觉这些树藤树根好像不想让咱们靠近那边儿?”   这种在狭窄空间被巨大物体挤压攻击的感觉很容易让人在躲避时分辨不清方向,洞穴壁上也已爬满了树根,薛清极眯眼看向他手指的方向:“你能确定?”   “应该没错,肯定没错!”隋辨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滚开躲避游丝,“搞阵法的对这种狭窄空间的方位很在意,那儿指定有问题!”   薛清极的剑光随即化出,击向那处的树根。   树根猛然加速,汇聚在剑光所奔的方向,硬生生将剑修的这道剑气挡下,并将其中的灵力吸如枝干内。   被树根插起的鹿原本还在模仿生前的行走习惯,此刻似乎也顾不上了,身体七扭八歪地插在树根上摇摆。   严律的长刀趁此机会直接劈进这半死不活的鹿的脑袋,鹿抽搐颤抖了几下,却并没有流出血液,脑袋开裂落下,露出被严律刺中的一根格外粗壮甚至布满了血管似的树皮纹路的根,灵力夹杂着团团缭绕的污秽烟雾冒出。   “孽气?”严律皱眉惊讶,声音低狠道,“山怪,你他大爷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   严律对山怪的状态愈发感觉不妙,它在这地下四处寻找严律等人,要真只为了赶尽杀绝,又怎么会这么紧张,甚至不惜冒着地穴震动坍塌的风险也要以树根大肆攻击?   严律用古语对薛清极吼道:“这鹿和守庙老太一样是个空壳儿,山怪的本体应该不会离阵眼太远,它这么着急忙慌地在地下找咱们八成也跟这茬有关!”   言罢,手中长刀迸出灵火,随着严律横着劈砍顺着刀气蔓延而出,汇聚向隋辨之前辨认出的方向。   这些树根并不全是当做阵眼用的柏树的根,但夹杂在其中的柏树根却依旧能有吸纳灵力的能力,因此灵火能存在的时间并不长。   薛清极不需严律开口就已双手各结指印,数道剑光搅动着严律的灵火,两人因为魂契而十分契合的灵力立即在这狭窄的空间内随心所欲地爆裂开,将树根编出的“盾牌”扎出一条通道。   通道后,之前在震动中出现的路口幽幽露出。   “你俩先走!”严律在熊熊燃烧的灵火中道,“找到本体,我马上来!”   “严哥!”隋辨担忧地叫了声。   薛清极抿着唇对严律点了点头,低声道:“自己小心。”   说完抓起隋辨,御剑从灵火中穿过,赶在树根将那洞口再次封死前钻了进去。   原本要进来纠缠住二人的粗壮树根被严律一把拽住,严律挡在洞前,拽住树根的手的皮肉被瞬间撕裂,薛清极一眼瞧见,脚步立刻顿下,还未等他再做出反应,洞中再次传来震动,落下的碎石将洞口彻底封死。   “严哥!”隋辨惊慌不已,拽着薛清极道,“年儿,严哥——”   “他从未食言过,说来便会跟上。你我留下,他只会分心。”薛清极收回视线,拖着隋辨向前走,“你既能分辨出布阵方位,那便好好找找哪里是阵眼的方向,偏移后的阵眼落在了何处。”   隋辨被落下的尘土搞得直打喷嚏:“你是觉得阵眼那边儿就是本体所在的地方?”   薛清极道:“一个连情绪都不会隐藏的精怪却能活这么久,甚至能操纵仙门留下的树,它能与这阵剥离开么?想必要常年生活在灵气汇聚的地方。”顿了顿,又喃喃道,“精怪没有魂魄,修行数百年后边该散去。它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通道十分狭窄,两人只能弯腰前行,或许是因为这个动作,薛清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变形扭曲,跟在他身后的隋辨不由看向他,却瞧见薛清极半垂下的眸中隐隐透出些翻滚的狂热。   这模样和他俊朗儒雅的外表毫不搭嘎,更不像一个修行多年的仙门弟子。隋辨只看了一眼便感到后背发凉,哆嗦了一下。   薛清极眸光微转,轻轻斜了他一眼:“能分得出在哪里吗?”   “呃,我想想,好像不是这个隧道洞直接通向的方向,我得先算算……”隋辨刚要说话,却感到脚下狠狠一疼,整个人扑倒在地。   薛清极眼疾手快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只来得及看清地上的是一支不知何时混进来的游丝,已经钻进了隋辨脚腕,同时,隧道另一侧传来破空之声,他条件反射地挥手劈挡,手腕立即被粗糙的树根撕破。   “看来前面的洞口还有可以钻进来的地方,”薛清极看着自己手腕流出的血液,“要来了,准备好。”   隋辨根本没空问准备什么,树根已像是挤进甬道的蜂群般刺来。   这地方后路被堵,他俩基本等于是落进了瓶子里的蚂蚱。如果是平常的树藤砍光也就算了,偏偏还有吞噬他人灵力的能力,千年前仙门落下这大阵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千年后会有门中弟子被困在此地。   “咱俩要被一锅端了!”隋辨捂着头大喊。   薛清极眸中怒意和冷厉闪过,右手剑指凝出了一道灵巧剑气,却并未刺出,反倒猛然扎向自己左臂,剑气没入体内立即似游鱼般自手腕朝心口游走。   他如法炮制又在身体各处快速刺入剑气,体内经脉被强硬顶开的感觉如割肉般痛苦,不过几道剑气落下,薛清极的额头就已经渗出冷汗,却仍旧不肯停手,等剑气全部汇聚,才以掌击胸。   一股强劲浑厚的灵力自体内涌起,这躯壳天生便是修行的好苗子,此刻经脉破开灵力运转更是顺畅,困于躯壳内强大魂魄的能力终于得到短暂释放。   薛清极右手挥出,手腕的血珠化作道道血剑,瞬间便将面前的树根融化,另一只手轻轻拂过隋辨额头。   原本混沌的灵台顿时一片清明,隋辨只感到薛清极纯净的灵力灌入,身体轻盈许多,大脑也转的更快,思维终于跟了上来。   “想清楚了么,”一片混乱中,薛清极的声音却依旧稳定温和,“哪个方位?”   隋辨几乎是靠直觉脱口而出道:“很近,从这里走的话,非常近——”   他一手覆上隧道的一侧偏下的位置,自己的灵力渗入地下,随着他手指挪动的方向化出了一个小巧的阵:“——这下方。”   他话音刚落,便被薛清极一把抓住后脖领。   薛清极带血的修长手指指向由灵力圈起的小阵,血液顺着手腕而下,自指尖滴落,薛清极低声道:“来。”   一把完全由灵力凝成的长剑似乎是从他体内剥离而出,那剑似假如幻,或许是因为血液沾染而周身泛红,以千军难敌之势捣入地下。   在轰隆声中,隋辨第一次完全理解严律为啥总在嘀咕薛清极是个疯子了。   这来自千年前的修士之魂带来的力量轰然而起,不仅将下方破开一个大洞,整条通道也因为这疯狂的一击而剧烈晃动,追击而来的树根被这灵力掀起的气浪逼退。   薛清极赶在通道完全坍塌前一跃而下,手里拽着因为脚腕被游丝钻入而不能行走的隋辨,不管隋辨怎么吱哇乱叫,径直带着他跳向完全情况不明的下方。   隋辨被随后追来的树根拽了一下,从薛清极手中掉落,原本已做好了摔个稀巴烂的准备,闭着眼准备落地成盒,却感到自个儿的身体被什么拉住,好像漂浮在了空中。   耳边皆是风声,薛清极带笑的声音夹在期间:“原来藏在这里。”   隋辨惊觉自己还没蹬腿归西,捂着脸的手指裂开一条缝,从指缝中看去,发现自己竟然被薛清极的一把剑挑在剑柄上,薛清极自己脚下踩着另一只剑,从容地操纵着两把剑躲避空中还在落下的碎石。   剑修红袍被气浪掀起,衣袍翻飞,负手立在剑上,周遭翻涌的灵气如同细小波浪般将他周身空间微微扭动,发丝也随之轻摆。   他侧过脸来,分明还是隋辨熟悉的薛小年的面孔,神情却有种令人难以亲近之感,即使依旧笑得十分温和。   他对隋辨轻点了下头:“你瞧。”   隋辨低下头来,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底下洞穴,和这洞穴相比,之前山神之子们被囚禁至死的洞简直像是个储藏间。   而在洞穴之内,盘踞着如无数条巨蟒一般的树根。   树根从前方头顶的泥层中长出——根据方位来看应该是阵眼树的方向——蜿蜒而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藤蔓瀑布,空中漂浮着灵光碎屑,寂静地在这千年洞中飞舞。   “……点子绝对会后悔没看到这场景。”隋辨梦呓般说道,惊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简直是电影——”   话还没说完便被骤然打断,地上的树根快速扭动起来,这粗壮又庞大的树根竟然拥有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扭曲在一起猛然冲上半空,袭击在半道漂浮的两人。   薛清极纵剑而走,隋辨则嗷嗷大叫地被他的剑带着穿梭在树根密密麻麻的进攻中。   这小子本就折腾了这一路,脚腕上的游丝似乎也知道他身体这会儿虚弱,顺着脚腕直钻上来。   薛清极听到一声闷咳,扭头瞧见隋辨口中吐出一大口血水。   剑修并没有照顾人的天赋,没想到自己竟然连带小孩儿都能带出问题,猝不及防想到严律,压根不知道妖皇大人是怎么忍受带着多病多灾的年少时的他行走游历。   这念头一闪而过,薛清极已下意识立即将挂着隋辨的剑召向自己,哪成想头顶竟不知何时落下一根手腕粗细的树须,奔着隋辨的天灵盖刺下,隋辨慌忙闪躲,却跟薛清极转动剑的方向逆了,整个人顿时失衡坠落。   薛清极的剑立刻追向这身影,电光火石间,只觉得身后一阵寒意,一根自身后生长出的树根闪电般缠上了他的腰。   这躯壳毕竟只是有些基础修行,有些跟不上薛清极的本能,闪避的速度晚了半拍,整个腰顿时感到一阵被巨蛇缠绕的压迫感,几乎要将他勒断。   隋辨在下坠途中瞧见这一幕急得不行,薛清极另外一把剑的速度却并未因主人的困境而有迟缓,将隋辨稳稳地重新接住。   “年儿!”隋辨急得两眼通红。   他已亲眼目睹过薛小年的死亡,没想到这会儿竟然又看到薛清极遇险,深恨自己无能,心中的不甘懊悔交织,翻腾起一种强烈的愤恨之感。   这感觉好像有些熟悉,眼前的场景恍恍惚惚,也不知道是他这会儿气息不稳还是因为其他,扭曲的场景好像和一些梦境重叠。   薛清极咽下喉头的一口甜腻,脚下踩着的剑随心而动,刺入树根之中。   树根动作稍缓,薛清极立即脱身而出,却见下方无数“巨蟒”纠缠而起,正向他压来——   一声坍塌声猛然响起,一道白色身影奔来。   有着霜云毛色的巨兽四足灵光聚起,如踏雪踩月而来,金色兽瞳与古籍上记载的跟随上神的古狼十分符合,只是文字中记载的“威严”二字仍无法表达出真见到这巨兽时,见者心中的震撼和不敢直视。   薛清极却盯着那巨兽的金眸,脸上露出一个怀念又眷恋的笑容,自然地朝着巨兽伸出手来。   巨兽蓬松的尾巴一卷,薛清极顺势抓住,被巨兽甩起的惯性带起,直接翻上了它的背。   这一颠腰上的痛感更强,薛清极却在这痛感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实,他将头埋在巨兽的毛中,这只有在他年少生病时才能做的事儿竟然在千年后再次经历,但他已不是那只以为严律是在哄小孩儿的懵懂年纪了。   妖族只有在最要命的时候才会如此长时间地显出原身,也从不会允许其他族没大没小地触碰自己的原身。   严律急得连原身都出来了。   这是为了他。   妖皇原身的尾巴和后背,自始至终都只有小仙童触碰过。   巨兽感觉到背上剑修气息不对,眸中怒意翻涌,仰头发出一声长嗥。   长嗥中夹杂着上古妖族才有的浑厚灵力,在这地下洞穴中震荡扩散,掀起的气浪无比强悍,原本还在疯狂进攻的树根猛然被掀翻,略细弱些的更是在这灵力之中溃散,连隋辨都被波及,被剑带着翻了好几个跟头,捂着嘴差点没吐出来。   妖族的兽嗥是警告是宣战,哪怕是千年的柏树也承受不住妖皇的怒火,也许是操纵柏树的东西终于知道怕了,之前还如巨蟒般攻击游走的树根此刻簌簌抖动起来。   薛清极俯身,一手仍不舍地拽着巨兽柔软的长毛,在其耳边用古语道:“这应该是偏移后的阵眼所在之处,它不想你我来此地,本体便该是藏在这里。”   巨兽狼一样的耳朵抖了抖,很不习惯在这个状态有人拽自己耳朵说话,但还是没把这小子从自己背上甩下去。   “山怪,”巨兽口中吐出隋辨熟悉的声音,正是严律,“滚出来!不然老子一把火烧了这儿,连你带这破树还有你那个心上人一道烧成肥料,来年阵眼还能再发新芽!”   那万千树根不再扭动,只是仍不肯散去,盘踞在洞穴中仿佛在装死。   严律落在一处勉强没有多余树根树须的角落,刚一落地就又成了原本的模样,只是背上还背着薛清极。   而薛清极的一只手还按在严律的后脑勺,手中揪着他的头发。   隋辨挂在剑上看了一眼,顿时觉得自己快吓晕过去,偏偏薛清极十分淡定,眼中神情颇为不舍地又搓了几下严律的头发。   虽然不如原身的毛柔软,但妖皇大人的头发手感也很不错。   严律:“……”   严律怒道:“撒手!你下回再趁我出原身那会儿摸我脑袋试试?!”   “竟还能有下次?”薛清极颇为惊异,“不知妖皇下次原身何时才肯出来,我也好多看几眼。”   严律权当他在放猪屁,感觉到薛清极从自己背上挪下来的动作有些缓慢,不由皱眉道:“你这灵力不对,你强开经脉了?”   “情况紧急,此法最快。”薛清极没有否认。   经脉强开的时间有限,他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比之前更苍白。   严律抿起唇,眉头皱得像是能夹死苍蝇。   薛清极看他一眼,低声道:“虽有耗损,但也不至于转天就死。”   严律被他这话噎得头疼,鬼使神差地骂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想你早死,就少拿这话来气我。”   说完便感觉自己这话说的不大对劲儿,但也没好意思再改口。   薛清极的视线立刻抬起,灼热的目光对上他的眼,那模样倒比他这个妖族还更有兽性,好像要钻进他眼里看看,嘴唇动了动,竟然破天荒地吐出几个字来:“知道了,是我说错,你不必生气。”   严律感觉自己像是起猛了,薛清极这犟驴都能正儿八经地道歉了!   这简直比让狗松开骨头还稀奇。   “伤哪儿了?”严律缓了口气问。   手却已经先一步在薛清极的身上摸索起来,先摸了摸胸口,感觉得到有强开经脉后的不同,心里先是酸涩地疼了下——以前这人从来不需要这种法子辅助的。   继而又向下摸,薛清极让他这无意识的手摸得心烦意乱,将左手伸出:“小伤,手腕破了。”   严律一眼瞧见这手腕上深深的一圈儿伤口,他这壳子压根没有千年前那么强健,伤口再深一些恐怕都能影响握剑。   严律发现自己拽着薛清极胳膊的手在不自觉地用力,薛清极手臂上的肉被他的力气挤得有些变形,却也没抽回,只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看着他。   “真险啊,”薛清极忽然道,看着严律的眼睛继续说,“你再晚来一步,我或许——”   严律的声音有些大:“闭嘴!”   薛清极从善如流地闭上嘴,眼底却仍是带着笑的。   严律没敢深想如果自己晚来一步是什么样,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愤怒和后怕了。   这感觉十分奇怪,他还以为自己对感情的感知也和味觉一样退化的差不多了。   那边儿隋辨终于被慢悠悠往回走的剑给送到了两人身边,一落地就坐倒在地,惊魂未定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真不中用,对不起啊年儿,我帮不上忙……”   薛清极略有些惊讶地扫了眼隋辨,见这小孩儿两眼通红,显然是又哭了。   这哭包的样子和薛清极印象里的师兄也略有相似,他难得耐着性道:“能找到这里,又怎么不算帮忙?”   隋辨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儿,感觉自己难过和失落比平时都明显。   “你俩在这儿待着。”严律松开拽着薛清极胳膊的手,转头看向头顶瀑布似庞大的树根丛,随意地扯了下领口,“看来我这‘故交’还是没想明白。”   言罢,原身又出,一跃而起,与再次扬起的树根缠斗。   原身的严律行动更加野性,灵火四散蔓延,在这布满灵力碎屑的地下洞穴中急速升温,哪怕是树根本身会有吸收灵力的能力,却也一时无法将严律击落。   隋辨还是不大敢直视严律的原身,拔出体内游丝后凑到薛清极身边小声问道:“严哥到底是什么族啊?我见过别的嗥嗥,但好像大多都是灰色或棕色的毛……”   薛清极仰头看着那熟悉的身影,软下声音道:“是嗥嗥。此族以白色为尊,他本是族内最尊贵一支的后代,可惜这支都死于族内争斗,唯有他在年幼时被上……”顿了顿,省下了这段儿,“被其他人收留,因此与其他嗥嗥并不相同。”   隋辨似懂非懂地“哦”了声:“严哥原身真的挺帅的。”就是不敢看。   “是么?我也觉得。”薛清极笑了,继而又温声道,“从小就觉得。”   似乎一夜的缠斗也让山怪耗损严重,严律的长嗥第二次回荡洞穴时,树根挥动的样子明显慢了许多,地上可落脚的地方也多了出来。   严律再次落下,仰头厉声道:“山怪,你现在连本体都不愿见我了?”   那树根制成的巨大瀑布和交织的“树藤地毯”微微抖动,半晌,虚空中传来一声叹息。   “瀑布”缓缓地分开来,里头传来山怪无奈又难过的声音:“我第一次见到妖皇,你带着一个少年坐在柏树下,妖皇还记得吗?”   薛清极脸上的笑淡了些,他不必猜也知道这“少年”是自己的转世。   严律沉默几秒,回答:“我的记性不好,但我确实带他来过许多次。”   树根簌簌抖动,里边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山怪语气中带着些许怀念:“那时那少年伏在你膝头熟睡,你只守着他等他苏醒,全没有传闻中大杀四方的狠戾……我以为是两位神仙来到这仙圣山,想靠近但又怕仙人嫌我污秽,所以只敢化出我觉得最干净的模样凑过去。”   所以它化成了一只白兔。   它缩在远处仍旧不敢靠近,只远远观望。   靠着树盘腿而坐的妖一手搭在膝头少年的肩头,少年睡得很沉,即使在这荒山野岭也眉目舒展,只有手紧紧抓着男子的衣袍,好像抓着他才能安心。   那时妖皇还未完全活得不耐烦,他对这些和小仙童模样相似的转世并不太多在意,只是将倒霉的转世带在身边儿跟自己一起四处走。   那些转世无一例外都不记得他,所以对他来说这些也不过是一个个的陌生人。   唯有这些转世睡熟时妖皇才会在这闭着眼睡得格外香甜的面孔上找到熟悉的影子。   在山林间小憩的少年,和在弥弥山时因头疼难忍而在三更半夜悄悄摸到妖皇榻上、蜷缩着身体贴着他熟睡的小仙童像到了极点。   也只有在这时,妖皇才有心情去拨弄一下这些转世的发丝,为少年拨开散落在额前的刘海儿。   山怪化成的兔子在远处静静看着。   它不理解妖的感情,就像不理解妖皇看着熟睡少年时的眼神。   不理解为什么那眼神像透过对方看另外一个人。 第53章   山怪最初在化形方面并不擅长, 其实直到现在,它学会的形态也并不多。   在初遇妖皇时,山怪还是只会模仿山中走兽外形的小小精怪, 化蛇蛇长脚,变熊熊少爪,很是没有天赋。   它从山民对这些猛兽毒蛇的反应里总结出属于自己的道理,认为这些生灵并非讨喜之兽。   因此接近树下的两位时它化出是只兔子, 这是它最拿手的一个外形, 见妖皇膝上睡着的少年生的粉雕玉琢格外白皙,又寻思寻思自个儿也是兔毛如雪,必不可能招人讨厌, 这才壮着胆子蹦跳过去。   山怪因是精怪修成, 心思纯净的同时脑子也很简单,以为装成个兔子就不会被识破, 模仿着兔子跳跃的模样在妖皇身边儿溜达了一圈儿。   妖皇好似并不在意一只兔子的到来,任由它和那些停落在他肩头的雀鸟一样凑到自己身边儿, 山怪在他身边嗅了嗅,在去嗅他膝头的少年时被妖皇两根指头捏住后脖儿拎起, 带到和自己视线平行的地方仔细看。   山怪这才看清了妖皇的那双兽瞳, 登时吓得两腿一蹬,恨不能翻了白眼直接装死。   妖皇皱着眉将它上下打量,哼了一声:“原来是修成了的精怪, 我还以为又是哪个不开眼的怨神自比上神, 要在这儿享受供奉香火。”   山怪被他一眼看破出身,更是不敢多说其他, 哆哆嗦嗦地被他拎着听天由命,只交代遗言似地答道:“后山上好的止血草要长成了, 村里采药小童要是来采,得跟他们说会有毒蛇在,神仙杀我,还请替我照应采药小童。”   它还没学会很连贯地说话,发音一顿一顿,妖皇却耐心听完,眉梢眼角的情绪没多少变化,拎着它这团瑟瑟发抖的毛团儿晃了晃,随手丢到了一旁。   山怪在堆积了落叶的草地上滚了滚,眼冒金星地爬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听见妖皇道:“你这种弱小的精怪,我都懒得动手。你既要管那些人族便随你,其他多余的事儿别做。”   虎口脱险死里逃生的感觉让山怪十分震撼,它在地上精神恍惚地坐了会儿,愣怔怔地看着树下的妖。   树叶缝隙间落下的暖色阳光浮在妖皇身上,他绑着的头发松开,垂在身后,风吹起时飘起几丝,被阳光渡成一线金黄。   伏在他膝头睡觉的少年一手抓着他的衣袍,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根发带,正是从妖皇大人头上扯下的,被他当成玩具抓着玩儿,玩儿累了便睡了。   山怪当时并不知晓妖皇的身份,只凭直觉感到这妖的强大不好招惹,哪儿想到竟然还能有人狗胆包天地扯他的发带当玩具玩儿,睡着了都不松开。   古树的枝叶随着山风吹过而摇晃,沙沙作响间阳光也随着摆动挪移,妖皇伸出手替少年遮挡打在他眼上的光,头也不抬道:“还不走?待在这儿等我宰了你?倒也行,我也想尝尝精怪化成的兔子烤起来是什么味道。”   这本是句挺吓人的话,但山怪瞧瞧他伸出去遮住少年眼睛的手,又原地崩了两圈儿发现自己没死没残,心里的恐惧居然散的七七八八,又小幅度地蹭到树下,仰头看看妖皇,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妖皇漫不经心地瞥它一眼,见这精怪彻底连兔子都不装了,腾出一只手来给了它一记脑瓜崩儿:“休息。”   被弹了脑壳却没多疼,山怪又凑上来,学着妖皇的语气:“休息。你为什么休息,很厉害的妖,不需要休息。”   “他需要。”妖皇看向依偎着自己的少年,“我听闻这附近又有了什么狗屁神,便来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找死,赶路到这儿他累了,就先睡会儿。”   山怪“哦”了声,试探性地凑到少年跟前,见妖皇这次没有驱赶,便放心大胆地瞧起来。   少年生的十分俊朗,闭着的双眼睫毛很长,眉目舒展,哪怕是它靠近也并未苏醒,仿佛只要趴在妖皇膝头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山怪围着他嗅了嗅,再抬头时说道:“他活不长了,好重的病。”   妖皇的神色并未改变,平静地拨弄着少年额前的碎发,淡淡道:“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睡觉呢?”山怪又问。   “你这精怪话真多,”妖皇的耐心彻底见底,“你不是兔子吗,去,那边儿草新鲜,你闲着没事儿啃那片儿地皮去!”   山怪很伤心:“我也想变别的来着,但都不对。”   说着化成一条长了四条腿儿的蛇,直立起来两脚走路地在地上绕了一圈儿。   妖皇的眼都看直了,绷不住大笑起来。   睡着的少年被他吵醒,揉着眼坐起身,木呆呆地看着被他吓到的山怪,又看看笑得止不住的妖皇,表情有些不解,愣愣地坐了几秒,见妖皇还看着山怪笑,木讷的表情忽然有了变化,皱起眉时眼中也满是不悦,伸手去掰妖皇的脸。   妖皇的注意力这才重新转回到少年身上,但看到醒着的少年时,他面儿上的笑又淡了,轻轻拽掉他的手,拍拍他的脑袋,让他重新靠回自己膝上睡觉。   那少年懵懵懂懂,虽然已是人族长成了的年纪,心智却好像依旧是个小孩儿,神态也显出些与周遭一切的抽离感,山怪见过这样的人,知道这少年是个痴儿。   它追问过妖皇为什么要带个傻子在身边儿,但妖皇基本都当它在放屁。   妖皇是个随性惯了的,虽然说话和脸色一样臭,但山怪却并不觉得畏惧。它在这山中十分孤独寂寞,妖皇逗留山中的那几日它恨不得天天说话,妖皇只挑着自己乐意回答的问题说几句,那少年也会说话,但大多数时候都只会简单地喊一喊妖皇的名字。   在看到山怪化出的各种歪瓜裂枣的形后,妖皇忍无可忍地对山怪指点几回,虽然这种“指点”经常伴随着他嘲讽的“指指点点”,但山怪还是受益良多,很快便学会了化成人。   那是山怪第一个学会的人形,也是它最喜欢最舒服的形态,是个面容普通没有性别的人。   一旦开了窍,后续的进步就更快,山怪还尝试着模仿妖皇的外貌,却始终模仿不来这老妖那份儿桀骜不驯的气质,被嘲笑了几次后便另辟蹊径,转而去模仿少年的外貌。   它其实模仿的并不大像,毕竟少年是个傻子,这神态它学不会,反倒按照自己的审美化出了白衣长袍,又以发冠束发,装出气质温雅的修士模样,从树后转出来想吓妖皇一跳。   妖皇很厉害,此前它每次化形都被一眼识破,只有那次他愣了刹那,面儿上变颜变色,反应过来后居然开始挽起袖子。   那是山怪第一次挨揍。   妖皇轮着刀围着树追着它砍,吓破胆的山怪又变回兔子,抖着耳朵发誓再也不模仿别人,这才勉强让妖皇罢手。   只有少年照旧坐在远处什么都不理解地看着他俩。   短暂几日的相处,山怪也算是和他混了个半熟。   少年病得很重,经常因身体疼痛而无法行走,只能半坐半躺地靠着,由妖皇用灵力压制疼痛或者靠服用草药维持,山怪略懂些医术,精怪们对山中事物的理解比人和妖都多些,见他疼得厉害,便去找镇痛的草药来给他用。   妖皇似乎也很清楚他活不了多久,但神色间却只有平淡,他好像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种事儿,连处理少年因病痛而影响吃饭吞咽后呕吐的污秽也很顺手,只是并不怎么多看他,这痴儿好像就是妖皇出门必须要带着的人一样,只是单纯地带着。   少年很安静,疼得睡不着觉也并不叫嚷哭闹,只躺着看头顶的夜空,一只手抓着妖皇的衣袍。   这时候妖皇就会挽起右臂袖子,露出被云纹包围的那块儿手臂上的皮肤,左手点过后放出一只灵力捏成的小灵兽。   小灵兽从来都只会围着少年转,山怪见了好奇,妖皇也不搭理它跟少年一起抢着抓那小灵兽,只会在它问是狼是狗时投来凶神恶煞的目光。   后来妖皇带着少年离开,山怪继续在山中徘徊。   它已经知道了这里是有大阵的,也明白了大阵的作用。山民们时常在这附近供奉,会对“山神”倾诉心中烦闷,少年少女们会羞涩地悄悄诉说自己的感情,爹娘们则带着幼童来祈求平安。   山怪的能力并不大,却十分喜爱这些有感情有温度的人,它奔波在山里,一边维护看守这庇护一方的仙门之阵,一边为迷路者指引方向,为山间玩耍的孩童扫清周围的猛兽,化身出来给摔断腿的山民救治,用的就是妖皇指点之下化出的人形。   山中有神的消息越传越广,人们建起了山神庙,起初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但山怪依旧很高兴。   它日日化作白兔回到庙中歇息,好像自己终于有了凡人口中的“家”。山怪也挺想念妖皇和少年,想让他们看看自己的住所。   匆匆几十年过去,某天山怪感到自己留在阵眼古树上的灵识被敲响,心知是妖皇到来,便立马奔回。   妖皇果然来了,这次带了两个“小尾巴”。   一个是妖,尊敬又欢喜地跟在妖皇身边儿,自称是“坎精族长”,是妖皇带来与守阵的山怪认识一下,以后有事互相通知互相照应。   山怪欣然答应,再看向跟在妖皇身边的少年,发现这少年眉眼与之前见面时虽然相似,但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了。   山怪着急地围着他转了几圈儿,少年痴傻地咬着妖皇买给他的糖块儿,垂着眼对周围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有一只手拉着妖皇的手不肯松开。   山怪问道:“他呢?”   妖皇回答:“死了。”   “死了?”山怪茫然道,“那现在的这个呢?”   妖皇道:“转世。人的寿命很短,他只会更短,下次再见时,他也不再是现在这个他了。”   那是山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白什么叫“死亡”。   死亡就是永恒的离别。   是你不得不朝前走,而死去的人永远地留在原地,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多只会是一块冰冷的墓碑。   此后果然如妖皇所说,那少年数次转世,从未有活过二十五岁的,大多身患不治之症,妖皇从没有放弃过他的任何一世,始终都在想方设法治病延续他的寿数,四处游历也是为了寻找治病方法,但最终也还是要看着他咽气儿,再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   对妖皇来说,来时之路上大概已墓碑成林了。   有一次就埋在这附近,埋完后顺道来仙圣山看看大阵和山怪。   那天妖皇带了酒,山怪对这种凡人的饮品并不稀奇,给它供奉的东西里酒也有许多,它和妖皇坐在树下对月饮酒。   妖皇那天骂道:“个小王八蛋,每回我刚挑好给自己准备的坟地他就死了,正好占上我选的风水宝地。他转世也就这德行,这不纯浪费我挑的好地儿吗?!”   山怪听得十分无语,它这会儿已经活了数百年,连和它接触的坎精族长都换了几任,再木头的精怪也多少能知道人和妖什么正常什么不正常,少年不正常,妖皇这德行显然也挺神经。   山怪道:“你既然明知道会这样,干嘛还要找他呢?放开手岂不是更好,你既然已经说了转世不是你最初认识的那个人,何必还要留下他,已经数百年了,就算是愧疚和责任也该到头了,妖皇何至于此?”   妖皇没有回答,山中微凉的晚风把他的长发得有些凌乱,他鲜少有在意穿戴的时候,束发从来都只用发带随手绑了固定在脑后,这会儿却连发带也没了,长发披散着铺了一背,发尾散在草地上。   山怪问:“发带呢?”   “一起埋了,”妖皇喝了口酒,笑了笑,“他还挺喜欢那条发带的。”   能活得和妖皇一样长久的人和妖不多,所以妖皇偶尔会和山怪多说些别的。   山怪理解不了妖皇,等它也开始对那些转世千篇一律的痴傻模样麻木时,妖皇的长发也变成了短发,新时代的来临悄无声息又十分迅速,妖皇的纹身也悄默声地爬满了整条手臂,而山怪的“家”经历了几次修建逐渐有了模样,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像。   尽管那像捏得和它常用的人形一点儿都不像,它也还是很欢喜。   只是这种欢喜没持续多久就淡了。   世间已不再需要神和仙,机械是人造的神之手臂,挖空了山,改变了河道,人祈求它时身上散发出的孽气越来越重,大阵的运转开始艰涩,它疲惫地奔波在山间,试图驱逐这些越聚越多的孽气和招引来的孽灵。   它偶尔还是会想起妖皇和那个总是要离开的少年,它一直无法理解,直到一个采药的青年出现在山中。   那时山怪已经被耗尽了灵力,山中的孽气也无法驱逐,而山神也早已不再那样受人尊敬,毕竟山神已经无法满足山民庞大又无度的愿望。   它能做的只是勉强化出人形,将跌伤了的青年背到安全的地方。   要离开时青年拽住了它的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最后从背篓中翻出一包自己舍不得吃的桃酥来,小声道:“我本想再买一包新的供在庙里的,所以想要采药卖钱……这包给山神,味道很好,我只捏了碎屑吃,不知道算不算不恭敬。”   山怪感觉自己似乎理解了妖皇。   *   山怪好像是叙旧般慢吞吞地讲着,它已经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了,倒像是个什么都想倾诉的家属院门口晒太阳的老人。   薛清极原本就因强开经脉而发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他从这短暂的回忆里恍然明白,严律竟然真的是守着他的转世每一次看着他咽气儿的。   那并非单纯的找寻他,而是每一次都知道徒劳无功但还是固执地治病续命,那些转世没有一个记得严律,但他依旧会放出魂契捏出的灵兽来哄。   严律并不在意他的那些转世,但因为薛清极本人,他养大送走了无数次那些注定早亡的短命鬼。   这千年间严律活得很累,他以给自己挑选坟地自娱自乐,又亲手把薛清极的转世埋进那些原本是给他自己挑的地里。   意识到这些,薛清极忽然就没法多想在山神庙里时得知他这一世也寿数短暂的时候,严律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折叠着放在严律客厅茶几下的墓碑设计的纸,是否又要由他亲手挖出个坑来埋了。   方才那些因感到被严律特殊看待的得意和喜悦尽数褪去,滋生出的是大退潮之后的湿冷荒凉。他不忍心深想,又忍不住深想。   更想掰过严律的脸来,看看他到底是什么表情。   严律的表情在山怪的絮叨中逐渐变得难看,尤其是一想到薛清极这会儿正跟身后站着,便感觉对方的目光跟钉子一样扎着自己后背。   他那会儿是真没办法,又不能看着那些转世真在恶劣的生活环境里等死,所以只能把那些没怎么过上好日子的转世带着到处走,生病就治病,死了就找个坟地埋了。   但这话现在说出来,严律竟然感到有点儿后知后觉的酸涩。   “行了!”严律不耐烦地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山怪的声音没了,只有树根形成的瀑布依旧在徐徐展开。   伴随着掉落的泥土灰尘和枯枝树叶,视线中瀑布后的场景终于清晰。   严律的表情从不耐烦缓慢地变为不可置信,兽瞳微微收缩,震惊地看着瀑布后显露出的山怪——如果那还算是他记忆中的山怪的话。   瀑布后的洞内,一个面目普通的“人”浮在半空,身体四肢早已与树根融为一体,双腿也像是人鱼鱼尾般整个黏在一处化为了树根的一部分,还算是残留着本体模样的部位皮肤也已经和树皮似的长出道道沟壑,双眸早已不复严律刚认识它时清澈,反倒浑浊如两滩烂泥。   而它头颅的一侧牢牢地和另一个头颅长在了一起,另外那个头颅面容勉强看得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双眸半睁不睁,面目扭曲狰狞,身体软塌塌地垂着,被山怪已和树根无异的手臂轻柔地搂住,身上的衣服早已腐朽大半,皮肤也近似树皮干巴。   这人像个巨大肉瘤一般和山怪长在了一起,胸口微微起伏,竟然还活着!   这场景不知道该说是震撼还是恶心,隋辨发出一声干呕,连薛清极都看得有些愣怔,这模样甚至不如被孽灵寄生后的活死人。   严律睁大眼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从震惊逐渐变为愤怒,但隐隐又透出一丝怜悯,他吼道:“别跟我说你现在连化形都只能化出这样的了!”   “我已经无法化形了,”那被树根托起的“人”开口,“这是代价,但至少他还一直在我身边。”   说着将身上挂着的那个“肉瘤”搂得更紧一些,笑道:“他叫洪宣,我也有名字了,我叫洪柏,是他起的名字。”   那个还在喘气儿的“肉瘤”就是山怪的爱人。   “他的头似乎有些不对。”薛清极眯起眼道。   山怪的脸上闪过愤恨和怨怼,嘟囔道:“是被推倒的时候撞到了头,我回来时已经晚了,还好,这洞中灵气充盈,我还算能维持住他……现在他跟我连在一起,头便不会再破了。”   语气里竟然还十分高兴和天真,与眼前这扭曲的场景冲撞在一处,令严律都有些发冷。   他还没开口,薛清极的声音又响起:“你是怎么做到的?”   严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见薛清极面带微笑,双眼不知是被洞中灵气碎屑照得还是其他,竟好似闪烁着幽幽光亮。   山怪沉默一瞬,吐了一地的隋辨这会儿回过神,顾不得其他,指着山怪对严律和薛清极喊道:“是它!阵眼偏移后落在的地方就在它身上!不会有错,老天爷老天奶,它、它——”   山怪神色黯然。   “——它跟阵眼长到一起了!”隋辨叫道,挣扎着站起身,表情惊愕,“我还是头一次见,竟然真的会有这种事儿!”   严律打断他的震惊:“说人话!”   隋辨艰难地组织语言:“我们隋家代代相传,说以前是有活物入阵成为阵眼的传闻的,但这需要很苛刻的条件,更主要的是这活物必须是自愿的,因为阵眼需要承受的太多而且代价非常惨烈,除非这活物心甘情愿否则撑不下来的——我们也只在古籍上见过,还以为是传说。”   “这也能行?”严律惊道,继而皱了皱眉,“我在千年前似乎也听照真他们提起过类似的,但那是……”   薛清极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接口:“古时为使剑或刀成而有灵,有将活人投入铸造炉中一同炼剑的。只是此道残忍无德且铸剑难成,便被正道不齿,修此道者也被诛杀剿灭,剑灵我确实见过,那都是有能的剑修才能感应到的灵,绝非活物能成的。”   严律的刀中也有灵,只是基本都和他的魂儿混作一处,所以才能被他随心所欲地召出。   “对,跟这个差不多,如果说你们的那种算是刀灵剑灵,那这个就应该算……”隋辨咽了咽口水,“阵灵。这并非是阵眼吞噬了它,而是它主动献祭给大阵,强融在了一起!”   山怪没有否认,它感叹道:“没想到现在还有如此厉害的懂得阵术的修士。”   这话是已经肯定了这说法,严律想过山怪或许已经被孽灵寄生,或许和赵红玫一样遍身秽肢,却没想到是这个模样。   他曾经熟悉的人和妖都已远去,现在就连陪他最久的精怪也已不复最初模样。   他一时不知是苦是痛,声音干涩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我约定过,死守大阵庇护一方。”   “并非所有人都能与妖皇一样,能守着一个约定孤独千年,”山怪难过地摇头,“人已不再爱我,他们砸了我的庙,破坏了这大阵的格局,大阵和我都已疲惫不堪,只有洪宣还爱我,他守在庙里一直到老,只为陪着我,他一生都没有做过坏事,却被同类这样对待。我不能让他走,他得留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薛清极轻“哦”了声,呢喃道:“他便是守庙老太之前的那个守庙人,村民为泄愤冲进庙中,牵连了他。原来并没有死,而是被带进了地下。”   山怪做了个抬手的动作,便有粗壮的树根挪动起来,像一条巨大的手臂在空中悬停。它看着自己这模样,惨笑道:“我在遇到他时便已经有了被孽气侵扰的迹象,每天都过得很痛苦,是他的到来让我感觉活着还有些意思。”   顿了顿,又叹道:“可惜精怪是没有身体和魂魄的,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个程度,我若是人,拥有完整的魂魄,便不会这样如怪物般和阵眼融合,而是能如常态般四处行走,虽然履行阵眼应尽的疏导维护的职责十分痛苦,但总不至于以这样的面目见你。可笑我憎恨人,却遗憾自己并非人。”   “严哥严哥,”隋辨小声道,“你看它身后那个瀑布后的洞,里头都是什么啊?”   严律不给山怪反应的时间,直接打出一团灵火。   灵火略进洞中,虽然很快便被树根吞噬,但还是瞬间照亮了其中场景。   那里头密密麻麻布满了树根,以及被树根缠绕起来的数个“茧”,从洞中掉落的一些衣物不难猜出,这一个个“茧”中应当是误入洞中的人。   其中一个“茧”似乎感到了光亮,忽然动了动。   山怪见自己已经暴露,也不再避讳其他,抖动了树根将那个还在抽动的“茧”拖到半空,对严律道:“我说过我没有杀他,你瞧,他真的还活着。”   “茧”并没有完全闭合,还露出了个脑袋。   那脑袋歪在一旁双眼紧闭,平时总是笑呵呵的胖脸这会儿略显消瘦,随着晃动咳嗽几声,原身已经有些显露,一对儿灰褐色的兽类才有的耳朵自蓬乱的头发中伸出。   是老棉。 第54章   消失的这段时间老棉应该都是被困在了这个洞穴中, 算时间应该已经许多天没有吃喝,原本圆胖的脸颊凹陷,几乎看不出还在呼吸。   哪怕是妖族也无法忍受这么长时间的折磨, 严律差点儿以为他死了:“老棉!棉里针!”   被活生生裹成了个树瘤的老棉被这夹杂着灵力的声音吼了数声才算是有些反应,口中发出几声散碎的哼哼,意识显然还不清醒,但身体上的疼痛让他在昏迷中也难以忍受。   山怪叹口气儿:“他很顽固, 不肯像洪宣这样留下陪我, 所以到现在也没法完全和这些根脉融合。”   严律看着老棉被吊在空中,像个敦实的大肉球,见不到平日里半点儿笑呵呵的模样。   其实老棉并不是特别有能力的那类坎精, 年少时也经常办错事儿, 年纪上来之后才走了稳路,严律总以为他精气神儿已经被磨掉了, 却没想到他竟然撑到了现在,即使只剩一口气儿了也不愿意被山怪同化。   “他再这样会死的!”隋辨跟老棉也时常往来, 见老棉现在半死不活登时急了,也顾不上对山怪的恐惧大声吼道, “快把他放下, 放下!”   山怪好像并不太能理解隋辨的担忧,它炫耀似地操纵着另一根细小些的树根出来:“不会的,只要有山神水, 即使是不吃不喝他也能活很久, 我说过我不会杀他。”   那纤细的树根和其他巨蟒似的根脉比起来像是一条触须,尖端分泌出一股股浑浊浓稠的液体, 径直插进老棉的鼻腔,不顾老棉挣扎痛呼强硬地将所谓的“山神水”灌进。   不消片刻老棉原本还在反抗的身体便软了, 脸上神情重归平静,似乎身体上的痛苦已经被完全压制下去,唯有一股萦绕不去的污浊之气隐隐聚在面上。   薛清极立即认出,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冷声道:“孽气?你竟然以孽气养他!看样子挂在你身上的这位也未必只是你融进阵眼就能留下的了。”   “孽原本便出自生灵之心,天地孕育万物生灵,生灵出孽,孽为何不可用!”山怪似是被戳中了痛脚,声音大了些,强硬地争辩,“这大阵将孽气吸纳再以灵气驱逐,现在大阵破损灵气枯竭,本来就运转驱逐不过来,我拿来用一用也是分担了大阵的负担!”   薛清极心头一惊,从小堃村到现在,这些卷入其中的人似乎都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将孽气自用的方法,甚至于这个洞里的“山神之子”们也都是这样。   好像有一只无形之手将这帮人归拢到一处,塞进了同一套理念。   不等他再多考虑,便见余光中白影一闪,化作原身的严律暴起。   巨兽如闪电般窜向老棉做成的树瘤,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是如何将抽来的树根弹开,伴随着几声兽嗥,山怪基本无法跟上他进攻的速度。   严律很快接近了老棉,瞧见老棉面如锅底般漆黑的脸色,心头怒火更盛。这怒意顶着他,长尾如鞭般抽开四周的游丝,挥爪抓向束缚着老棉的树根。   妖族的利爪削铁断金,只一下就将粗壮的树根撕裂,断裂处却依旧如藕断丝连般生长着道道游丝,断裂只一瞬便又迅速合拢,连断口燃烧的灵火也一并吞噬。   老棉被这一颠一紧攥得更狠,口中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严律看得心惊,听得下方薛清极急声道:“严律,回来!”   两人之间已有千年没经历过大战,严律的身体和意识却自发地给出了反应,原身收起化作人身,脚下踩住递到的剑气。   薛清极的剑气每递出一个严律便立即踩中,速度之快让隋辨根本无法分出到底是薛清极在配合严律,还是严律在顺从薛清极的方向行动。   空中山怪操纵的树根八爪章鱼似的追赶,都被严律挥刀砍掉,但无论是灵火还是灵力都极快被树根吸收,妖皇强悍的灵力反倒成了助长断裂树根愈合的绝佳肥料。   “你几乎杀了老棉,伤了跟我来的这些小辈儿……明知我这些年带在身边儿的人是他却还敢下死手,”严律踩着薛清极的剑气回头看向山怪,兽瞳中怒意和悲悯交叠,沉声道,“你是真的不在意过去的交情了,山怪,我容不了你了。”   山怪已经和树皮一般麻木僵硬的脸上迟缓地露出一丝难过,但仍固执道:“我本不想走到这一步!如果不是老棉发现了这下头的洞发现了我,我根本不会动他!你们不该查过来!”   严律却已不再愿意听它多话,右手在虚空一握,长刀便如开山破河一般砍下。   刀气凝结成一道巨大的实体,其中有灵火熊熊燃烧,妖皇金色的兽瞳在这火光中明亮炽热,火焰几乎将整个洞穴点燃。   隋辨被这刀气掀起的巨浪掀翻,灵火的热度和凡尘火焰并不相同,像是透过皮肤炙烤着灵魂,单从这热度和让人睁不开眼的气流中就能感觉到妖皇的愤怒,猛兽的长嗥令人心生畏惧,不由遵从本能缩起脖子。   耳中听到山怪的惊呼和抵抗,原本空灵的声音在这混乱的场景中扭曲震荡,像在玻璃瓶中剧烈摇晃的一粒铁块,撞击着发出尖锐的声音。   这感觉实在不怎么样,隋辨快要承受不住时,余光瞧见身前红色衣袍闪过,周遭一切旋即被隔开,薛清极冷静的声音响起:“定神稳心,妖的兽嗥会动人心智。他正在发脾气,不杀了这精怪是缓和不下来的。”   隋辨喘了几口气儿,勉强稳定心神,抬头看到薛清极正立在自己身前,两把剑挡在前方架起一道灵力凝成的壁,将灵火和气流都格挡开。   他小心伸头看了一眼,见严律一身红衣早已被气浪吹得猎猎作响,手中长刀神佛难挡,很想问一句薛清极是怎么把眼前这看起来杀疯了的场景轻描淡写地归结于“发脾气”。   尤其是在“发脾气”之后跟的还是一句“不杀了缓和不了”。   隋辨再榆木疙瘩也感觉到这滤镜大的有些离谱,一会儿觉得是薛清极疯了,但想想妖皇大人如此威武,竟然能让人伏在自个儿的原身上拽耳朵,又觉得是严律疯了。   最后干脆当做是自己疯了,念着“镇定镇定”的口诀稳定自己心神。   远处早已是一锅粥,妖皇的怒火并非山怪能承受的,它如果还是个单纯的精怪,这会儿应该早已被灵火焚烧殆尽。作为阵眼的柏树树根将它护在中心,它还紧紧地搂着和自己融为一体的爱人。   由仙门移栽又混进了仙门术法的古树对妖族的能力颇有抗性,即使是被严律强灌灵力灵火融去了大半也依旧没有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山怪眼见严律已是下了决心要致自己于死地,也顾不了其他,张嘴吞下由一根树须送来的几粒胶囊。   这动作严律和薛清极同时看见,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见原本已处在弱势的山怪浑身气势大变,原本只是浑浊的双眸蒙上一层黑色,皮肤上树纹更深,连带着柏树的树根也同时体型暴涨。   洞中震动连连,跟赶上地震似的难以平息。   “不好!”薛清极当即收起剑,对严律道,“妖皇收收脾气,这地方毕竟是阵眼!”   严律也已看出问题,立即抽身回跃,却见树根比之前动的更快,转瞬便将他的灵火全部扑灭,继而攒在一处抽向身体还浮在半空的他。   薛清极御剑而起闪至严律身侧,一手搂住严律肩膀使其与自己更贴近,另一只手掐了几个剑诀挡下几股树根交错而来的攻击,仙门的压制之法勉强将这攻势化解。   攻势过猛,薛清极原本就因之前强开灵脉而略显虚弱,此刻脸色缺乏血色,心中被这攻势惊到,面儿上却不显,唇角含笑声音低沉道:“我早说过,这世上仿佛除了我,谁都可以背刺你一回。看这精怪的架势怕是早已忘了你当年留它一命的恩情,妖皇总在这些无所谓的旁人外物身上心软,实在令我生气。”   他这话说的好像是受了天大委屈,认定妖皇大人是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放着好好的优质肉不啃,倒对垃圾桶里的败类颇为照拂。   严律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空在这混乱的场合里细品薛清极话里的意思,顿感自个儿是晕了头,不耐烦又恼怒地瞪了这小子一眼,却抬手抓住了薛清极掐着剑诀的手的手腕。   因魂契而契合的灵力顺着手腕灌入,这腕部还残留着被树根擦出的伤口,严律拢得并不紧,还没他说话时咬牙切齿的力气大:“少说点儿废话,在我这儿还端什么游刃有余的架子。”   他的拇指按在伤口附近,手腕处传来轻微的刺痛感,但更多的却是灵力进入而来的热意和支撑感。   这感觉就像严律本人带给薛清极的感觉一样,绵绵无尽的支撑和温暖中夹杂着细碎的痛楚,但即便是这痛也令他难以割舍。   薛清极抿了抿唇,收拢心神:“它刚才服用的东西你瞧见了么?”   “和我们查的应该是一个东西。”严律冷声道,“看来找过赵红玫的那位‘神仙’也同样来过这里。老棉被逼着灌进去的那劳什子‘山神水’好像也是山怪自己服用快活丸之后的产物,本质上是一个东西!”   薛清极道:“我们在村中时从旅店老板口中听闻,曾有阴阳先生路过此地,上山观测风水后告知此地村长山神庙有灵,又将山神水的制作方法告知。这人倒是很有意思,是他先提出山神水并劝旁人服用,似乎是要引导着一切朝着如今的方向发展。”   “山民服用的水就是这东西。”严律的脸色愈发难看,“它等于是养了一批不断制造出供它吸取孽气的‘韭菜’,让活人给它和它那半死不活的爱人续命。疯了,它是真的疯了!”   两人说话间山怪的攻势也因薛清极所用的仙门之法暂缓,严律立即反手将薛清极拉住,搂住他的腰将人带进隋辨刚画好的阵中。   隋辨用最后的草木灰画了个只能容纳三人站立着缩进来的阵:“这阵毕竟也是仙门术,能挡一挡,但撑不了太久。”   柏树的树根在短暂的时间内又重新生长粘合,仿佛之前的伤害并不存在。山怪在树根的支撑下浮在高空,已没有了瞳仁的黑色双眸凝视着严律:“当年仙门将古树移栽至此,应当也没想到地下的灵气多来自于这洞穴。妖皇难道不眼熟吗?这树根愈合的模样和你何其相似。”   严律的身体愈合速度惊人,隋辨一开始还以为是妖族的能力,听闻此言不由一愣,看向严律和薛清极,见这两人都冷下了脸色并不回答。   “听闻妖皇当年曾弑神。”山怪幽幽道,“得来现在这不死不老的躯壳。”   隋辨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反倒是旁边儿的薛清极皱起眉,声音中带着不满和恼怒,低声质问严律:“你连这个都跟它说?”   “没有!”妖皇大人着急忙慌地辩解,“谁没事儿说这个!要不是我之前喝大了,你都未必知道。”   薛清极原本缓和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些,冷笑道:“妖皇可真擅长给人添堵。”   严律耳聋了似得转向山怪:“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地下洞穴也与妖皇情况相似,”山怪抬眼看向四周散乱的灵光,“据传是上古天地初开后不久,有上神寂灭在此地,身躯被黄土掩埋后数年化为此洞,柏树为吸取残存在此地不散的灵气便将根深深探入地下,或许也因此树根受损时愈合的速度也更快些,但自从我开始尝试将孽气挪来使用后,树根便几乎已可以不腐不朽了。”   它顿了顿,又道:“我已是阵眼的一部分,妖皇若执意将我抹杀,那这大阵的阵眼便算是毁了,大不了便将这洞一起毁掉,来年柏树再发新芽也没有可吞噬的灵气了。”   严律怒极反笑,兽瞳中金芒涌动,当即便要踏出小阵:“你这算是威胁我?”   还未踏出便被薛清极一把拉住,低声道:“它并未说错,当年境外境裂开,混沌灵气倒灌大阵导致阵眼开裂,大阵逆转运行致使许多同门被阵倒吸而死,师兄也没有办法,只能……阵眼若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中间停顿了一下,严律的表情瞬间僵住。   只能什么?他俩都很清楚。   只能以身堵住境外境,再由印山鸣坐阵大阵重新稳固。   印山鸣泡在水中不敢离开,眼睁睁看着从小玩儿到大关系最亲近的师弟殒命却不能挪动,直到照真前来接应。   而薛清极一直以修士之体和有灵之剑堵着那个裂口直至其闭合,裂口夹断了他半个身子,撕走了半拉魂魄,这才算是结束。   严律闭了闭眼,不去想当时接住那半个身体时手上粘腻温热的血液留下的感觉:“那就将这瘪犊子从阵眼上给扒下来!”   “我重出境外境其实一直奇怪,为何裂口竟然是在求鲤江附近,”薛清极又道,“现在想来当是作为阵眼的石雕在当年便没完全修复有了裂缝,导致阵眼不稳,吸引来了境外境,这才有了让我逃出的机会。妖皇若强行将它剥离,对阵眼的影响或许比你我想象的都大。”   这几乎算是陷入了死胡同。   薛清极却另有困惑,他仰起头客气地问道:“你似乎知道的比当年仙门更多,不知是何人相告?不如说说,让我就算是永世困在洞中也困个明白。”   他这脸与严律带上山的那些转世少年太过相似,山怪略感惆怅地瞅了他一会儿:“对我来说,还是痴傻的你更熟悉些。你现在倒是聪慧正常的模样了,但我却总觉得还是那时的你是你。”   “但对我来说,这才是原本的样貌。”薛清极笑道。   山怪眸中更是困惑不解,看了看严律:“所以我实是不懂妖皇为何要将那些痴傻转世带在身边,如果换成是洪宣,我是没法接受一个长得和他一样皮囊却认不出我的人日日在我面前胡晃。你瞧,我给你山神水,难道不是为你们好吗?”   隋辨小声嘀咕:“是吗?我咋瞅着洪宣不咋舒坦呢?就这都算长生?”   严律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以免这小子把山怪刺激到,真得把阵眼给连累毁了。   他捂的慢了半拍,山怪的神色大变,下意识捂住身侧爱人的耳朵,好像他还真听得到似的,周身孽气暴涨,树根立即碾向隋辨起的小阵。   阵周灵气凝成的虚壁隐隐传来破裂声,山怪尖声道:“你既想知道是谁,那便留下,以后有的是机会见他!”   隋辨惊恐地看着自己起的阵逐渐被树根吸收压碎,却见另外两人面色沉稳,竟还能低声交谈。   “看来这人还活着,”严律冷声道,“活得还很好,所以它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见到。”   薛清极轻微点头:“此人知道的事情甚至多于仙门,更知道此处为某上神寂灭地,或许连洞中所谓‘山神’和‘山神之子’他也十分了解。难道真是与你我差不多的‘老不死’?”   严律无暇计较他这话中的嘲讽,眼见小阵即将坍塌,一把拽过隋辨:“你是玩儿阵的,赶紧想个办法!难道阵上多了个寄生虫都没法儿扒开吗?”   “妖皇好凶,”薛清极叹了口气儿,“希望你真杀它时,也能只将它当一只虫子。”   隋辨今天虽然身体是耗损过度,脑子却像是开了窍一样转的比平时更快,愣怔半秒猛然道:“或许还真有办法!简单说就是跟删存档一样你们能理解吗——只要将偏移的阵眼归位,多出的部分便会被自动挤掉,这应该是最稳妥快捷的办法了。”   “好,”严律将他夹在胳膊下,另一只手提刀,“你说怎么做,就算是要把这树根都给砍了老子也能马上办到!”   隋辨“呃”了声:“这个,那啥,咱们是办不到的,必须得当年共铸大阵的两方到场,也就是坎精和肖家都来……”   严律:“……”   薛清极凉凉点头:“好,那我们就指望老棉暂时别死,而肖家那小子能赶紧刨坑钻到这下头来吧。”   话刚说完,这小小的阵便被碾碎。   薛清极和严律抽身闪开,薛清极御剑而走,严律一手抓着隋辨摇晃一边闪躲攻击,几乎是吼着道:“再给老子想!”   “真没办法,这大阵真的只能这样,共铸大阵的双方都在,然后作为第三方的我再尽力重新将阵眼复位,”隋辨闭着眼嗷嗷叫道,“我真的没办法,这方法还是一个姓印的仙门掌事儿留下的,我自个儿都没想到能有尝试的一天啊,严哥,严哥你可别手抖,我要掉下去了!”   严律的手很稳,转头用古语对薛清极道:“难道还要我上去把肖家那小子抓过来——”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树根瀑布后的那个满是树瘤的洞中不知怎的忽然传来炸裂之声,滚滚烟尘弥散而起,树瘤们被炸飞。   严律以为是山怪又用了什么手段,转头却瞧见山怪也惊愕地回头,同时自己脚下被薛清极的另一把剑托起,两人转瞬移到了更高处。   “听。”薛清极低声道。   滚滚浓烟中传来沉闷却渗人的奔走声,这动静十分微妙,像是什么动物在集体快速移动。   不等薛清极和严律猜测究竟是什么东西,便见一群山老鼠自洞中奔出,个个儿眼毛红光,不顾身上已被游丝扎满,硬是冲出了一条路来。   雾气中传来一声清脆唱诀,伴随着“去”地指令,三颗圆溜溜手榴丨弹似的东西抛出,一触碰到树根便轰然炸裂,符纸在这气流中立刻飘散,和薛清极的术一样是来自仙门,对这树根很有些压制效果。   “董鹿?”严律愣了愣。   话音刚落,烟雾中传来两道怒吼,一头比老虎还要壮实体大的毛色暗淡的狐形猛兽自烟尘中冲出,利爪撕裂前来阻拦的游丝,口中还咬着仍在抽搐的树根,背上端坐着的绿毛手中长剑连砍带劈,竟然还真化出几道成型的剑气。   那大狐狸载着绿毛剑修发出一声兽嗥后跃起,这兽的体态不如严律震人有力,却因是赤尾而十分灵活善于周旋,背上的绿毛立即掐了剑诀扫过剑身,剑指树根中央的山怪厉声呵道:“天杀的,我们肖家的阵你也敢动!去!”   剑气凌然而出,山怪原本针对严律和薛清极的攻击立刻减缓,猝不及防被斩断数根粗壮树须。   眼见树根要再愈合,烟雾中跑出的姑娘立即化出一把枪来,朝着树须断口一阵扫射,几道符纸打在其上,树须愈合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缓了不少。   一妖两修士灰头土脸,却依旧冲得不带迟疑,见御剑在半空中的严律三位顿时都露出了笑脸,挥舞着手臂吵闹道:“严哥、年儿!你俩没事儿吧?隋辨也没事儿吧?!”   “我们从一口井下来的!”董鹿因为亢奋而语速奇快,“但出来时走错了路,是大胡嗅到了你们的气味才找到的,刚才在洞后大概了解了情况,我怕再拖下去你们得出事儿,只能炸了这洞直接出来!”   严律没想到这三个原本落在庙外的小辈儿竟然摸了进来,更没想到平时脑子最冷静的董鹿竟然能干出这种事儿来,错愕道:“炸了?我说怎么洞里一直震,你也不怕把这大阵给弄塌了!”   “管不了阵了!”董鹿道,“你们要紧!”   山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措手不及,地上的山老鼠被树根一碾便死了一片,却仍悍不畏死地冲来撕咬。   “还没死。”薛清极垂下眼来,“看来你看好的这些妖里,真有硬骨头。”   严律握着刀,刀身已再次聚气灵力:“妖的骨头天生就只会更硬。”   被山怪裹成了半个树瘤挂在半空的老棉动了动,艰难地睁开双眼,咳嗽了几下哑声道:“坎精到了,坎精到了……我愿再铸大阵!”   声音嘶哑虚弱,却坚定刚毅,绝不会被这巨蟒般的树根捏断。   肖点星闻言抬起头,见吊在半空的妖已不再年轻,两鬓花白狼狈虚弱,开口的第一句话却并不提痛苦也不求救,反倒在这困境中仍撑到现在,甚至还想方设法将他们三人引入地下。   这少爷只觉心中震荡,不顾周遭危险,从胡旭杰的原身上连滚带爬地下来,边跑边吼道:“肖家后人到了,到了!我来和坎精共铸大阵!”   老棉无力的眼皮垂下,“呵呵”笑了两声,转而又看向已经奔着自己而来的严律,虚弱道:“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捞我。”   “来了,”严律刀气势如破竹,“别忙着死,再多活几十年。”   他的身后猛然暴起数道剑光,将靠近他的树根刺穿。   薛清极与严律的配合紧密无间,为妖皇争取到接近树瘤的机会。   老棉吸了口气儿,睁眼时兽瞳已显,原身的皮毛逐渐覆盖面部,用力道:“好!” 第55章   严律的刀被灵火覆盖, 挥动间如同擎火截风,刀光劈至,将老棉固定成树瘤的树根被裁开数瓣。   断口迅速燃起灵火, 薛清极的剑气也立刻深刺其中,树根愈合的速度被拖慢了半拍。   崩裂的树根一瞬间松散开,老棉低吼一声化作原身。   一只头耳与鼠类有八分相似、身躯却和黄鼬一样偏细长的妖趁着树瘤松散的刹那脱离而出,老棉的原身比他的人形更灵活瘦长, 对周遭树根游丝的攻击也更能扛一些。   但没有了树瘤的拖拽, 老棉一脱出就像断翅之鸟般从半空坠落,根本没有力气像严律和胡旭杰那样跳跃奔跑。   胡旭杰在地上着急地叫了一声,不顾周围巨鞭似的树根, 甩掉背上的肖点星直接冲上半空, 将老棉给带了下来。   捎带着还接走了被薛清极用剑给挑着甩过来的隋辨,方便严律和薛清极跟山怪继续缠斗。   山怪惊觉老棉的逃离, 立即撒出更多树须追击,胡旭杰背上扛着老棉嘴里叼着隋辨的衣领, 一狐载两命地抱头鼠窜。   眼瞅着要狐毁人亡,眼前两道红衣人影闪过, 刀和剑两道灵光交叠而过, 将即将击落胡旭杰的树须游丝扫开,胡旭杰立即借着董鹿扫射来的符闪避落地。   两妖一落地便又成了人身,胡旭杰撑着老棉半坐在地上:“咋样, 还成吗?你这几天都在这儿待着吗?”   老棉人虽然是下来了, 但状态显然不怎么样。除了肖点星,其他三人和他都是老交情, 见这老家伙原本胖墩墩的身体已经消瘦得连衣服都宽松了,面色发黑嘴唇青紫, 顿时心里都难受得厉害。   “我减肥减了一辈子,没想到搁这儿减到底了。”老棉气若游丝道,“这几天光他大爷被这精怪灌水了,它不是人,还老忘了定点吃饭,两三天才想起来喂我一口掺了孽气的水……事实证明饿瘦是真不健康啊。”   “后半句咋这么像是在说严哥呢?”胡旭杰哭笑不得,“你个老小子就别逮着这空挡开玩笑了!”   董鹿一边扛着自己用纸器化出的枪扫射一边回头看,见老棉这模样,她强压下心里的难受道:“这话回去您跟我姥姥说,她恨不得一天三顿把奶茶当饭吃。”   肖点星顾不上被胡旭杰甩飞时摔了个屁墩儿,捂着屁股爬起来叫道:“别跟这儿坐着唠嗑了,等会儿都得被树根给碾死!”   四周游蛇般伸来的树须被山老鼠咬住,董鹿只能再腾出手来将小碗似的法器抛出,碗中灵力倒扣而下,形成一个倒扣的淡色虚壁,将老棉等人罩在其中,堪堪抗住避开严律和薛清极扫来的树根。   胡旭杰立即要拉老棉起身,但老棉双手撑着地努力了几次都无法动弹。   撩开老棉裤腿一看,才发现他的两条腿已经像庙里老太一样干瘪下去,隐隐缭绕着一层浑浊的孽气,已经失去知觉所以连疼都感受不到,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彻底废了。   胡旭杰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把裤腿又给遮回去,咽了几口唾沫,话还没说出来,眼眶先红了。   “没时间伤这个心了,”老棉站不起来,气喘吁吁道,“得赶紧让大阵复位,我听严祖宗和家里长辈说过,这阵当年是肖家和坎精分别混入灵力和血、又在仙门修阵的人的主持下一起铸成的,现在两边儿的都到了,阵你有把握成吗?”   后半截是在跟隋辨说,这小子看着老棉扁下去的裤腿儿两眼发红地发愣,眼镜歪斜着也没想起来扶正,带着哭腔道:“这种大阵没法直接画,得有让你们俩灵力融到一起的媒介,可带来的做好的草木灰都用光了,而且我也得有地儿起阵啊!”   就像是为了佐证他说的话似的,洞穴中再次晃动起来。   山怪毕竟只是精怪修成,本不该是血海里杀出来的妖皇和剑修的对手,偏偏它跟阵眼扯到了一起,严律灌入的灵力被吸纳大半,薛清极砍断的树根也逐步愈合,如果严律以灵火强烧阵眼也会随着山怪的受创而震动。   在山怪的操纵下,树根和震动掉落的石块封死了几处来时的洞口,连董鹿炸开的洞也没能幸免。   董鹿用法器罩住几人确保他们暂时安全后,又重新以纸器化出各类武器,目光紧追着严律和薛清极,符纸精准地扫射向周围为两人打掩护,试图用仙门的术法对阵眼柏树的树根进行镇压。   和其他人的方式不同,董鹿的法器射程远,炸裂开后还能扩散一段范围,她已经管不了自己的符纸是否适用于现在的场合,一股脑地都用了上来。   几道符纸伴随着炸裂后的气浪射出,竟然钻过了游丝之间的缝隙,擦着山怪而过。   山怪立即躲避,但它身上挂着的肉瘤却没有躲避的能力,被一张符纸擦着脸颊过去,那块儿勉强还算是“皮肉”的皮肤立刻融化掉落。   那人也不知道算是活还是死,竟然还能哆嗦着颤抖几下。   “洪宣!”山怪将他搂得更紧,黑色的瞳仁中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忙招来之前塞进老棉鼻中的树须,如法炮制地又给身上的爱人喂了山神水,“不疼、不疼,你看,头上的伤口我已经堵住了,别的也会好的,会好的……”   这符纸的效果谁都没想到,董鹿也愣了一瞬。   山怪心中应当是十分难过,与它融为一体的树根分泌出更多游丝,严律原身脱走,向后一踩便落在已御剑过来的薛清极的剑上。   薛清极另一把剑游走在严律烧起的灵火中,以自己的灵力卷动灵火燃烧,以延续其存在时间。   剑上可站的位置不多,严律几乎是贴着薛清极站,一手扶着薛清极的背,习惯性地按在他的后脖颈上捏了下:“刚才是什么玩意儿擦着那人过去了?”   薛清极的身体顿了顿,灵力运转时他本就精神紧绷格外敏感,偏偏妖皇是个没心眼儿的,捏他这一下不轻不重,却跟在后颈上蛰了一下似。薛清极半恼怒半无奈地看了眼严律,怕他从剑上掉下去,伸手圈住他的腰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   腰上手臂的存在感比平时都强,以往这些举动严律从不往心里放,但在薛清极朝他脖子上亲后又啃了那么一回后,这些动作给严律的感觉都像是在挤压他俩之间的空间,让他俩人往一处挤。   严律心里突突了两下,下意识想把薛清极的胳膊给扯掉,没想到这人却勒得更紧,薛清极道:“别动,既站在我的剑上便得听我的。”   妖皇向来是挥洒自如惯了,千年来也极少有人能跟他并肩而立,从没被人这么理直气壮地搂在剑上,自觉自己形象受损,原本打算抽回的手也不拿开了,狠狠在薛清极后颈的颈椎骨上捏了一下。   俩人短暂地针锋相对互相怒瞪了一回才算消停。   “是破煞符,”薛清极低声对严律道,“他已不算是人,或许魂仍在,只是身体已不再是人,更类似被彻底寄生的山怪身上长出的‘秽肢’,因此极易被仙门之术净化。”   严律表情复杂:“它倒是确实做到了让他的魂儿留下。”   山怪安抚着仍在抽搐的爱人,猛地转过头来对着董鹿的方向发出一声怒吼。   “糟!”严律扒开薛清极的胳膊,“要搂换个时间!”   说完觉得哪里古怪,还没改词儿,薛清极便轻笑道:“妖皇原来是觉得这是‘搂’的。”赶在严律脸色彻底漆黑之前又御剑而起,撂下一句,“可以,你最好不要食言。”   严律恨不得踹他这破剑一把,但见薛清极已御剑冲向几个小辈儿,自己也迅速化出原身,一声兽嗥震慑洞中数千根须,挡住了山怪的去路。   老棉这边儿还没松口气便听得一阵破土之声,几人紧贴的洞壁上生长出数条树根,将被法器倒扣而形成的小防护罩缠了个结结实实,顶端的法器发出阵阵即将开裂的声响,原本金黄的色泽也逐渐暗淡。   董鹿大惊,却见自内部飞出几道剑气,将树根斩断大半,已经斑驳开裂的法器罩内肖点星握着剑浑身紧绷。   这小子这几天跟屁股上点了火箭似的飞速进步,剑气已有模有样,只是后力不足,劈砍断树根后剑气便跟被吹了一口气儿的火苗似的“噗”地消失。   胡旭杰要再化出原身出来厮杀时,自空中射下淡色剑光,灵气凝成的飞剑贯穿还要再愈合的树根,比肖点星的剑气稳定强劲,将断裂的树根钉死。   董鹿立刻扑上来,在断口处填上仙门的符。   “年儿!”罩子里几位跟隋辨发出了同样腔调的呐喊。   薛清极御剑落下,回头先看了眼仍在缠斗的严律,转头道:“为何还不起阵,当他灵力精力是不会见底的么?”   说罢又低头仔细将几人看了一遍,目光落在瘫坐在地的老棉身上:“你虽未被彻底寄生,但魂魄已受损严重,双腿或许要废了。”   “看来你的疯病是真的好了……我知道,”老棉苦笑一声,“还没像那些被寄生了的人似的疯了我也算有能耐了,放心,大阵阵眼不归位我是不会死的。”   薛清极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隋辨。   “我、我只能尽力一试,我还没起过这样的阵,”隋辨道,“阵很复杂,还需要让点子和老棉进阵,所以需要的地方不小,而且我的草木灰用完了……”   听得半空中传来一声长嗥,几人再抬头,见已是原身的严律挡在正上方,周身灵火暴起,原本蓬松的长毛似火焰般舞动,唯独右缭绕着黑色云纹的右前爪上不生灵火,云纹紧紧箍在他的身上。   山怪也很清楚这地方是严律最大的痛点,游丝借助不断游走攻击的树根密密麻麻铺开,试图在灵火灼烧不到的缝隙钻进严律不生灵火的部位。   董鹿满头大汗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刚才打光了兜里的纸器差点儿被树根碾死,幸亏严律挡了一下才得空跑回来,来不及说别的:“前辈发现了没?这些游丝似乎并非阵眼柏树原本就有的东西,应该是山怪服用快活丸之后才有的能力。而树根的愈合除了依赖洞中灵气外,也格外依赖这些游丝,刚才我乱撒符纸出去观察,发现破煞和净化类的符对这游丝的效果更强,严哥的灵火能烧化孽灵、前辈的剑气能净孽驱邪,因此游丝也很怕灵火。这是好事!”   薛清极眉头蹙起又松开,点头道:“有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肖点星跟不上两人脑子转的速度,急吼吼道,“快跟哥们解释解释,都火烧屁股了还搁这儿拽哑谜呢!”   “我的意思是,或许利用这一点可以制造一个给隋辨起阵的时机,”董鹿擦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就和刚才处理捆住老棉的树须一样,现将这些树根全部打碎但不要伤害山怪本体,然后再尽力去除游丝、以仙门压制之术暂缓树根愈合的速度,那隋辨就能有空起阵,严哥趁着阵眼归位时将山怪制服。”   老棉思索道:“理论听起来很简单,可行吗?不说别的,就这比八辈子的我活的时间都长的柏树怎么能同时撕裂?”   董鹿想了想,有些懊恼:“我或许能将符扩散的范围遍布这个洞,但要将树根全部击散我确实做不到。”   “那要是一起上呢?”胡旭杰病急乱投医地问。   几人快速交换提议,唯有薛清极依旧抬着头打量四周,半晌,忽然道:“好,我来击散。”   “啊?”肖点星张大嘴,“怎么做?”   薛清极再低下头时,脸色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角流出些许血液,他转过身背对着严律用舌尖舔掉,声音依旧沉稳:“我这躯壳经不起再折腾了,时间不多,不如快刀斩乱麻。”   “之前你救我时被树根缠住——”隋辨当即意识到薛清极的伤势比想象中更重。   薛清极抬手打断他,目光落在肖点星身上:“你既要修剑,可曾听闻‘剑阵’?”   肖点星疯狂扒拉自己脑子里储备的知识,结巴道:“好像是听说过,但我不会啊!”   “你修行得晚了些,根基不牢,但心神却稳定纯净,有些天分。”薛清极将他提溜起来,不由分说地带出董鹿法器的庇护范围,沉声道,“我不爱教蠢人,所以只跟你说一遍,你最好立刻就会。”   肖点星都傻了:“一遍就会?这谁能做到啊?!”   “我。”薛清极理所当然道,“现在轮到你了。”   他将肖点星撂下,抬手将自己的两把剑全部召出,又在肖点星身上指出几处穴位:“凝神聚气、以灵力冲这几处经脉,将体内灵力当成是剑绕经脉运转,把你自己当成是剑,剑气是你的一部分。”   肖点星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指点盘腿而坐,长剑平放在两膝上。   “我落下剑时你的剑和剑气也需同时落在那几个方位。”薛清极给他指了指方向,“懂了吗?”   “尽量懂吧!”肖点星死马当活马医,闭起眼在体内尝试运转灵力。   隋辨没想到薛清极也能说出“阵”之类的术来,着急道:“你拿什么起阵啊年儿?”   却见薛清极握住一把剑,半垂着眼淡淡道:“剑修的阵并不复杂,起阵,也只需要自己和剑而已。”   说罢,长剑已划破右手掌心,又紧接着划破手臂,他将剑放在鲜血淋漓带伤的右手里,这条手臂倒是和严律一样惨不忍睹了,血水大股涌出,顺着手臂流到剑上。   剑身嗡鸣颤抖,似乎已承受不了这滚烫的修士血液。   薛清极挥剑,血水混着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凌厉的痕迹,不过数道便已经在地上划出一个样式与隋辨见过的都不太相同的简单的阵。   他松开手,两把剑随着他的心意在空中盘旋,又在空中凝出两道灵力汇成的剑,精准地插进事先定好的方位。   肖点星猛然睁开眼,浑身大汗如同从水里捞出一样,口中吼了声“去”,自己的剑也腾空而起,和他凝出的一道剑气一起扎进阵中。   这一次他凝出的飞剑比以往都清晰稳固,扎入阵中的瞬间,这血水和剑气灵力画出的剑阵便泛起一层微光。   光芒逐渐清晰,薛清极立在阵中,手臂的鲜血还在源源不断落在地里,他并不在意,反倒以血肉模糊的手快速掐起剑诀。   对剑修来说,手是最重要的部位,但此刻薛清极的掌心皮肉外翻,就和他教导肖点星的那些话一样,每一滴血都落入阵中,成了剑阵的一部分,成了剑。   洞中沙尘漫布气流涌动,薛清极的红袍被吹得鼓起,他这以血为阵的模样太过骇人,丝毫不像个仙人修士,反倒更像是个地狱罗刹。   “他脑子真治好了吗?”老棉在忽然涌动的气浪中吼道,“我怎么看着还疯疯癫癫的啊!”   没人顾得上回答,隋辨已经看呆了,半晌忽然一咬牙:“我知道了!”   言罢急忙拽住老棉,将他背在背上:“大胡,鹿姐!你们得掩护我画阵!”   随即冲了出去,将老棉放在肖点星身边儿。   肖点星已无力起身,这剑阵几乎是在强行从剑上夺走他的灵力,他还只是在剑阵的外围,难以想象站在阵中的薛清极是什么感觉。   “你来干什么?!”肖点星问隋辨。   洞中风沙骤起,几人说话都要靠吼,隋辨忙活着将老棉放下,头也不抬道:“你不用动,我要在经过你的地方起阵,你和老棉到时候只需要以血和灵力灌注,我们仨一起将阵运转起来——年儿击散树根的时候阵眼应该是最不稳的时刻,我要在那瞬间强行将大阵复位!”   老棉立刻明白了:“知道了!你要怎么画阵?”   说完便见隋辨班跪在地上,咬着牙用一块碎石破开了自己的手掌。   他虽不是肖点星这样娇生惯养出的少爷,但也是个在父母爷爷疼爱里长大的孩子,平时出活儿也都是做辅助工作居多,没想到头回下狠手竟然是拿自己开刀,疼得直哆嗦,却还沾着血开始在地上一点点画阵。   “你能行吗?”肖点星不忍心看,“失败了咋整啊?”   老棉和隋辨同时吼道:“那就等死!”   肖点星被吼得两耳发疼,余光中瞥见胡旭杰化出原身抵挡在外,他是个混种,原身也没有严律和老棉抗造,被树根抽飞了摔倒在地,却仍挣扎着爬起来护在前方,只对身后吼道:“我撑不了太久,赶紧的吧!董鹿,董鹿!你跑哪儿去?”   “我得随时配合上镇压那些被击散的树根!”董鹿将自己随身的背包抱在怀里冲到前方,她瘦高的身形在树根从中十分渺小,老棉召来的山老鼠在她周围汇聚,试图帮她阻挡周围游丝的侵扰。   董鹿将背包倒翻,从里头掏出最后一个法器,一个小巧的首饰盒。   这盒子看似容量不大,但在她的触碰过后竟然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源源不断地吐出许多纸器来,她将这上百份纸器按在地上,整个人也趴在地上护住,高声叫道:“我准备好了——”   空中传来严律的怒吼:“山怪!他的脸溃烂的越来越厉害了,仙门破煞的能力你应该清楚,既然清楚,就该知道你强留下他已害他成了个邪祟!他魂魄损耗过重,转世也会遭罪,你难道还没见够我带来的那些倒霉的缺魂转世吗?!”   山怪早已听不进人话,又强吞了数枚快活丸,严律的长嗥再吼出时,那些坚韧的树根便不再后退,反倒将他逼得无暇顾及下方的小辈儿们。   挂在山怪身上的洪宣脸上被符纸擦过的部位依旧没能愈合,反倒越烂越大,里头流出带着红血丝的浓水。   山怪叫道:“他不会转世的,我不会让他转世!我也不愿意放手……精怪是没有来世的,散了就不存在了,我没有转世就再也没有和他再相见的机会!”它痛苦又困惑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严律,“天生万物,为什么要让人族如此短寿,让他们带我们见到天底下最温暖的感情后,又让他们死在我们面前?”   这声音凄厉哀怨,哪怕是肖点星等人都忍不住抬起头,被这声音说得略感悲哀。   严律心中不忍,但仍道:“因为死亡可以抹去一切嗔痴怨恨爱。”   山怪癫狂道:“我不愿意成为他被抹去的部分,你这活了千年的妖懂什么?凭什么你这种狠心的妖能长生,杀了收养自己的上神得来的长生,所以也能狠心让那傻子投入轮回,换成是我,爱谁就会把他抓在身边——”   这话几乎是在诛心,站在阵中闭目掐剑诀持续推进剑阵运转的薛清极睁开眼,眸中杀气上涌。   视线中严律的身体僵在半空,显然是没想到会遭到山怪这样的质问,这一愣怔立刻被山怪抓住,借着这破绽,树根闪电般抽过,将严律的原身抽得从半空中掉落,环绕周身的灵火也差点熄灭。   几个小辈儿惊呼一声,却被老棉按住:“别上去,你们过去只会给他添乱!”   薛清极下意识张口要喊严律,口中却咳出一口血来,他这壳子到了极限,能撑着起剑阵已是不易,经不起分神。   他耳中嗡鸣,眼见严律在空中稳住身形,还未松口气儿,却在耳鸣声中听到一声清晰的回答。   “我也不愿。”   这回答不知是在回答不愿被抹去还是不愿像山怪这么做,无论是哪个,严律都没有否认山怪最后那半截话里的“爱”。   这几乎像是严律持刀捅在了薛清极心口,来得又快又猛,来不及感到疼,只觉得心口被破开了大口,一击便能要了他的命。   严律并未回头,只看着山怪,声音艰涩低沉:“我也不愿,但强留生魂在这世上就是在受苦和不断耗损魂体……”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真喜爱他,怎么忍心他为了我的私心留下受苦。”   山怪愣在远处,紧紧搂着洪宣,漆黑的双眸中还在滚滚淌出泪水。   它其实已经不大记得洪宣本来的样子了。   活得太久,忘得东西也就越多。留下的除了刻骨铭心的恨之外,就只有爱了——即使这爱他也只能记住个温暖的轮廓。   几十年前山中开采过度,大阵早已不堪重负,它奔波在山里焦头烂额地驱赶孽气,那时它其实已经逐渐感到自己的寿数快要走到尽头。   自山林间孕育出的精怪在死后也会重新散在山林间,它们没有转世之说,只有在机缘巧合下再次由山林孕育出来,再次成为精怪开始修行,但那已经不算是原本的它了,就好像是零件卸掉后再次组装出的另一套东西。   山民们不再供奉它不再敬畏它,反倒因为它几次显身阻止开采影响了收益而抱怨连连,它眼见着山一点点“死去”,大阵一点点坍塌,心中有一块儿地方也在一点点毁去。   也就是这时它遇到了洪宣。   洪宣爱它所有的化身,即便它化出的蛇长脚,洪宣也只会带着温和的笑容看他。   采药人和山神的故事十分俗套,误入山中的青年爱上了山神,回家后始终念念不忘,拒绝了家中安排的相亲,不顾家中反对搬入山神庙,为山神守了一辈子的像。   它终于有了对这尘世的留恋,会和所有落进爱河者一样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会叽里呱啦地拉着爱人讲话,会和爱人分享一个野果,会亲吻彼此——它第一次知道嘴唇还能用来互相触碰,第一次知道哪怕只是触碰也能带来如此澎湃的感情,它好像成了个普通的人。   它因人的供奉成了“神”,又为了人而扒掉这假面,成了“人”。   洪宣逐渐变老,但在它眼中仍是大山孕育出的俊俏模样,它开始担忧洪宣终有一日会离去,爱人却只笑着抚摸它的脊背,告诉它自己即便离去,下辈子也会爱它。   但山怪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已见惯了妖皇带着的那些少年,无一例外地都是转世后把妖皇忘了个精光。   在这焦虑中,饥荒和疾病席卷了山村,它的庙在被认定了是山神偏心的村民的愤怒中被砸毁,那时它也已虚弱将死,只凭着职责在山中游走徒劳地驱赶孽气,回来时却发现洪宣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   它知道死亡是什么。   山怪将洪宣拖入地下洞穴,用四周灵气供养奄奄一息的爱人,后来它和大阵融为一体为爱人续命,但他依旧迟迟不肯醒来。再后来,有人对它说,孽气可用,服下那胶囊有了和怨神同等的力量后,洪宣就会彻底活过来……   洪宣的脸开始长出树皮一样的纹路。   日复一日,它已经忘记了洪宣正常的面目该是什么样了。   山怪的精神很不稳定,严律还未再开口,忽然感到四周气流涌动,猛然抬头,赫然发现头顶的洞穴高出不知何时凝出一个巨大的、几乎覆盖整个山穴的阵。   这阵纹路泛起血色,与隋辨起阵时带来的纯净感不同,此阵杀意凛然,血腥味十足。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对,低头向身后扫去,瞧见远处立在与头顶的阵相呼应的阵中的薛清极。   剑修似乎是刚吐过血,嘴唇红艳异常,素日里的笑容不见半点儿,只有双眸死死盯着严律。   “薛清极!”严律大惊,怒道,“你疯了,你这身板儿敢起剑阵?!”   阵中之人的嘴角扯出一个浅淡笑容,低咳一声,这才用古语道:“我自是敢的,我还要等着解决这一切后,好好问问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严律一时语塞,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薛清极两只手分别指向头顶和地下两处剑阵,厉声道:“来!”   头顶脚下两处阵瞬间亮起,阵中无数飞剑钻出,剑尖直指山怪。   山怪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随着薛清极一指,飞剑暴雨般轰然落下,洞中灵光飞溅,树根在这仙门剑阵的轰炸中无处躲藏,覆盖了整个洞穴的剑雨倾盆而至,瞬间将除了山怪本体之外的树根刺穿斩断。   夹杂着大量灵力和飞剑竟一时间无法被树根吞噬,活活将一洞的树根扎成了刺猬。   山怪嘶吼,声音传荡开立刻让体力稍弱的老棉干呕起来。   剑阵已下,严律来不及再跟薛清极这癫子理论,原身再出,这一次周身的灵火几乎已将他的长毛点燃,兽嗥伴随着剑雨,灵火瞬间四起,将洞内搅得再次震荡,分不清是因为一妖一人的攻击引起的还是因为阵眼不稳导致的。   董鹿立即起身,随手抹了一把自己身上在刚才缠斗中受伤流出的血来,盘腿结印,带血的手指飞速点过一个个纸器,脆声斥令:“起!”   纸器化作一只只肚子鼓鼓的纸鸟,拍打翅膀起飞,随后在半空中炸裂。   上百只纸鸟破裂,腹中洒出带着灵力的符精准地奔向被剑雨血洗过而形成的树根断口,刺穿树根的飞剑将这些还在挣扎的“残肢”一个个钉在地上,严律的灵火则不断地灼烧着那些试图牵连在一起的游丝。   隋辨终于从埋头画阵的状态下起身,盘腿坐在阵中,将仍在流血的手掌按在阵心,朗声道:“当年立誓时曾有阵修坐阵阵心,这次我斗胆来充当一下当年前辈的位置!坎精,肖氏,跟我一起催动此阵!”   老棉和肖点星立即割破双手按在阵中,两方灵力灌入阵中,被以隋辨鲜血画成的阵纹符咒引导着灌入阵心,三方血和灵力汇聚一处,此阵当即腾起一片炫目灵光,直冲洞顶,甚至没入了洞壁之中。   洞中地动山摇混乱一片,山怪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身体已几乎完全被缭绕起的孽气吞噬。   就在此刻,身侧的“肉瘤”不知是被震动气浪波及还是其他,手臂竟晃动起来,轻轻地楼住了它。   这轻的像是怕将山怪伤到的力道,一如当年洪宣涨红了脸第一次抱它。 第56章   连严律都没想到一个早该在几十年前就死了的人竟然还能有反应。   从进到地下洞穴到现在, 名叫“洪宣”的人给严律的感觉始终都是一个积攒了许多孽气的肉瘤,连呼吸都像是靠着山怪才有的一种模拟“活着”的状态。   山怪在短暂的愣怔后被喜悦冲昏头脑,甚至来不及去顾忌隋辨等人越发稳固的阵, 也管不了被薛清极的剑阵穿透的树根根须,只颤抖着声音抓住洪宣的胳膊:“你醒了?你醒了!”   被他抓着胳膊的洪宣身体晃动,片刻后缓慢地睁开眼。   山怪脸上的喜悦之色在看清楚爱人的双眼后冻住了——   那眼睛里不仅毫无神采,甚至蒙着一层灰黑色发霉变质后才有的绒毛, 当中隐约可见和树根中一样的游丝臌胀, 血管似地在眼球上浮动,眼眶周围也开始缓慢浮起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将原本就已经和树皮一般开裂的皮肤顶起。   这并非正常人族会有的眼睛。   “他被彻底寄生了!”严律惊诧的声音中暗含怜悯, “你已经压不住孽气, 自己虽然是靠着大阵阵眼化解了一部分才撑到现在,他却只是个肉体凡胎常人魂魄的凡人, 哪儿撑得住这么长时间的孽气供养。”   山怪感觉掌中握着的枯瘦胳膊打滑发腻,垂眼看去, 洪宣皮肤好像软糖外层的糯米纸,粘在它的手上一同被带了下来, 露出的却并非血肉模糊的肌肉, 而是树须一般不知何时已经填满了洪宣身体的秽肢。   秽肢从伤口处一窝蜂涌出,像胳膊上生出一条条新的手臂,每根都生有畸形的手, 狠狠抓进山怪的身体, 竟然硬生生地开始从它体内掏灵力和孽气。   这些秽肢带动着洪宣无法挪动的手臂抬起,勒在山怪的腰部, 从严律的角度来看倒真的像个搂抱的姿势了。   巨大的喜悦过后是巨大的恐惧和痛楚,山怪似乎已经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它很想完全扭头过去看着爱人, 但两人的一侧脑袋紧紧长在一起,无法随意扭动。它只能感到紧贴着自己的洪宣的身体内似乎还有更多秽肢在顶着皮肤,随时都可能“破土而出”。   几十年的强留,山怪让爱人成了一个盛满孽气的完全寄生体。   严律不忍再看,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头顶剑阵仍在,剑雨之中薛清极依旧立着,嘴上的血在严律回头前被迅速抹去,对他点了点头。   在长成后,薛清极展现给严律的狼狈模样就越来越少,哪怕是刚大战一场就要跟严律见面,他也得先把脸上的污渍洗去,再细细整理了衣服掸去灰尘,这才肯让严律近身。   那会儿妖皇只是觉得他瞎讲究,后来许多年顶着与他相似面孔的转世个个儿灰头土脸,那些讲究全都忘了,再不会把自个儿收拾出个人模样再跟严律讲话的时候,严律才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薛清极那时的讲究的。   他并不介意沾染上血和泥,却总是耐着性等薛清极擦干净了手再碰他。   因为这份儿重视是他独一份儿的,只留给他。   严律刚才是已经见到薛清极满脸血的模样的,这会儿回头见他不知何时又给悄悄擦掉了,好像理所当然地粉饰太平掩耳盗铃,顿觉一阵气恼,但又从这气恼中升起一丝熟悉的无奈。   薛清极附近不远处,隋辨起的阵也已经完全开始运作,老棉和肖点星一点也不敢挪动,唯恐影响这阵的运作。   董鹿人虽然还盘腿坐在地上,浑身却已经被汗水浸透了:“隋辨,你这阵怎么还不见效啊?!快点儿,老娘要撑不住啦!”   连她都爆了粗口,其他几个小辈儿立即因为压力和耗损带来的痛苦而泄愤似地骂起了脏话。   “血和灵力得完全渗透这阵才行……”隋辨不敢分神,闭着眼感受着自己大阵中灵力的走向,忽然睁开眼吼了声,“就现在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气势:“开阵!”   老棉早已筋疲力尽,吼道:“开阵!”   “开阵!”   以三方鲜血和灵力汇聚而成的阵光芒更盛,被薛清极瞬间击散但仍在扭动着的树根抽搐着停止扭动,当中分泌出的游丝好似被撒了一把驱虫药的蟑螂,竟纷纷从树根中被挤出。   斩落在地被飞剑贯穿的树根在开阵后自内向外排除阵阵浑浊雾气,不过短短几秒便全部枯萎,原本铺满了地面的树须顷刻间枯死大半,只有山怪还占据着的主干那部分还是正常的样子。   这烟雾四散弥漫,直往人的身体里钻,吸入一点儿便感到心神不稳。   竟然全都是孽气。   “柏树常年被迫接受山怪服用的孽气,才暴长出这许多多余的根须,”薛清极环顾四周,眉头锁起,“和秽肢是一样的东西,此时凋落,阵眼重新归位,便将这些都排了出来。”   他的剑阵和隋辨的重置阵是以肖点星为交接点并在一起的,同时撑着两个阵,哪怕剑阵大半都是薛清极在运作,肖点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此时被孽气一侵扰,登时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心浮气躁气血上涌,隐隐多出许多自己没有过的怨愤。   其他几人也没好到哪儿去,胡旭杰早就化成人形跌坐在地,眼神发直发狠地盯着虚空。   混乱间听到一声怒喝:“稳心定神!仙门第一训难道全忘了么?”   薛清极这一声怒斥仿佛混沌的浑浊泥潭里砸入了一颗巨石,令几个仙门小辈儿找到一丝神智。   董鹿立即盘腿端坐,满头大汗掐了几个手诀,隋辨和肖点星随后跟上,三个仙门小辈儿低声齐道:“记得!”   能入仙门者并非单纯有天赋有灵力,更要紧的是得明白修的是什么。能忍性能摒弃痴念,能与自身怨愤嗔恨周旋,这才算是有了入门的资格。   老棉也缓过一口气儿,他双腿毫无知觉,外界的孽气唤起体内被寄生的部分的痛苦,口中呕出几口血,却仍强撑着对胡旭杰道:“大胡,支棱点儿!难道要在仙门面前丢老堂街的脸?”   胡旭杰的眼神几经变换,最后干脆拽过一只山老鼠,让耗子强咬了自己好几口。   “你怎么比老子这被寄生了一部分的老头儿还容易被动摇心智?”老棉骂道。   胡旭杰脸色青黑,扯了扯嘴角。   见小辈儿们都已经暂时稳住,薛清极这才来得及也掐了几个诀,勉强咽下口中再次翻涌起的甜腻,但旋即感到一阵撕裂般的头疼,差点儿没能站稳。   他魂体早在千年前接受过拔孽后有了缺损,自此便十分容易被孽气侵扰,但世间处处有孽气,年少时他心性不稳应对无力,常疼得受不了,加上失眠,长夜便格外难熬。   他那会儿还不大会打肿脸充胖子,也不知道伪装自己在严律面前的形象,常悄默声地摸到严律的屋里,见严律已经睡熟了,便拽着自己的枕头挤到他身边儿躺下。   严律的气息似乎具有格外强的安抚效果,年少时他只要蜷在他身边儿,将脸埋进背对着他的严律的后背,便觉得十分安全,那些黑夜里才会滋生的恐惧被慢慢磨平。   睡到一半儿时严律便会转过身来,看到他并不说话,也不驱赶,长臂一伸将年少时还有些单薄的小仙童和他的宝贝枕头一道搂进怀里,灵力无声无息地从接触的地方渗进来,薛清极的头疼逐渐缓解,运气好时还能短暂地迷糊着睡一会儿。   虽然大多数时候仍是失眠睡不着,但难熬的夜晚却在严律怀里变得异常短暂。   薛清极年少时总以为妖皇有什么特殊的妖法,让他在他身边儿时感觉时间格外快,离开他时又觉得时间难熬。   头几乎要在这疼痛中炸开,薛清极心里翻涌起大块儿晦涩情绪,年少时的记忆不合时宜地一一浮现,那时觉得是高兴的记忆,在年纪越大后约觉得折磨,又逐渐变为怨愤执念,千年来长久地磋磨着他。   视线模糊间只觉周围孽气被一道凌厉刀气滑开,灵火瞬间围绕着他点燃,将薛清极周遭的孽气隔开驱散。   薛清极顿时头脑清明许多,抬头看去,见半空中严律已化成人身,竟然从跟山怪的对峙缠斗中抽身出来替他荡平了周身孽气。   妖皇大人身体虽还在半空坠落,手指却已经伸出隔空指了他一下。   这动作薛清极十分熟悉,他年少时每回要坏事儿,严律都会这么指他一回。   薛清极还未来得及回答便感到洞中开始震动,耳边传来隋辨的呼喊:“要归位了!阵眼开始上移了!”   树根随着他的声音迅速开始回缩,主干处游丝尽断,山怪原本操纵着的一侧树根逐渐剥落,它几乎已经陷入癫狂,身体上插着洪宣体内生长出的秽肢,却还要强撑着和严律周旋。   树根逐渐从它身上剥离,但却始终无法完全将它排出,山怪身上的游丝死死扒着树根不肯松开。   “卡住了,”隋辨叫道,“它跟阵眼融合的时间太长了!不过它对阵眼的影响已经很小,就是现在,现在是最好的剥离时间!”   薛清极仰头看着山怪这模样,又瞧了严律一眼,顿了顿开口道:“严律,你知道该怎么做——你需斩断它的四肢,将它彻底剥离,否则大阵的阵眼无法归位,长时间的动荡会出事的。”   此刻除了严律的人基本都无力起身,到了最后,要做这事儿的竟然真的只剩这个和山怪相识最久的妖了。   严律原身再出,金色兽瞳中悲色一闪而过,眼见着山怪已彻底癫狂,终于发出一声长嗥,闪电般直冲而去。   山怪奋起抵抗,却被妖皇蛮横地击退。   兽爪在搭上山怪头颅的瞬间化作人手,这一碰并未用力,竟然有几分像当年山怪还总爱化作兔子时,严律抚过它头顶的感觉。   山怪浑身一抖,眼中滚出泪水来,嘴唇动了动,却只说了一句:“你来时我便知道会是这个结局。”   “我已送走了许多人,”严律已完全是人身,浓眉轻微蹙,眼中疲惫与悲悯交叠,手中长刀一挥而下,“现在轮到你了。”   没了阵眼的牵制和威胁,严律咬牙斩落山怪已和树根融为一体的双臂,又切掉了鱼尾般的小腿。   这几刀挥落得十分果断,几个小辈儿不忍多看,老棉倒是仰着头,面色悲哀地叹了口气儿。   山怪与树根彻底分开的瞬间,洞内登时震动异常,树根迅速收缩,好像终于得了自由重回水中的游鱼,不顾主干部分的断裂,飞速向洞中的泥土中扎去。   那些原本被树须捆成的树瘤也尽数消散,被裹在当中的尸体跟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天降尸体的场面实在恐怖,但今晚的经历过于离谱,几人基本已经麻了,甚至无暇震惊。   随着阵眼的归位,大量无法及时消化的孽气被大阵排除,洞中一时间飞沙走石孽气四起,直接将严律在薛清极周围点燃的灵火吞噬。   薛清极的剑阵也坚持到了极点,在这震动间消散褪去,两把剑被他收回,他捂着胸口低咳,血水从指缝中挤出,他却还有余力哑声道:“稳住,别让隋辨的阵毁了。”   不用他嘱咐,胡旭杰已经把董鹿拖到了安全地带,自己和老棉化出原身,强行抵御四下的孽气和落下的碎石。   “年儿怎么办?!”隋辨在震动的轰轰声中吼着问,“年儿——”   薛清极一剑斩断掉落的巨石,还要强撑着再御剑而起,却见混乱中白色巨兽奔来。   严律原身速度很快,转瞬便已到了薛清极身前,先是扫开落下的巨石,长尾将薛清极卷到身边儿,随即燃起灵火将两人围住。   薛清极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周身被严律的气息包裹,紧绷的神经瞬间得到缓解,低声又咳了几下,又下意识想去擦手心的血,便听到严律的声音。   严律在一片轰鸣声中道:“又不是没在血堆儿里打过滚儿的,你那点儿血蹭上就蹭上了,我又不在乎这个。”   薛清极攥着的手顿了顿,唇畔牵起一丝笑来。   “今儿这折腾,回去还得给你拔孽。”洞中震荡得厉害,所有人暂时都没法动弹,严律侧过头来,金色的兽瞳将薛清极仔细扫视了一遍,又本着残留的兽类习惯凑近了嗅了嗅,语气更是烦躁,“一身血腥味儿。”   妖皇活得再久经历得再多,妖族的习性也还是根深蒂固地留在身上,薛清极被他这无意识的模样逗得想笑,瞧见严律的眸里带着的些许疲倦,这点儿笑意便烟消云散了。   他千年前便已经知道严律是注定要送走一个个熟识的,或许也因为这样,千年后严律和谁的来往都不深,哪怕是胡旭杰和佘龙,他也并不会完全介入对方的生活。   但今日他却要亲手斩断山怪的四肢,断了它的活路。   薛清极抬起手来,沾血的手抚在严律下颌柔软的毛上,轻轻拽了拽,低声道:“它如今是咎由自取,做出这事时已是对你的背叛,你无需自责。”   严律这千年间他已对这种事情感到麻木,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将刀砍进山怪躯体的一天。   他已习惯了独自处理这些糟心事儿,久而久之觉得自个儿早已麻木,仙门和老堂街都觉得他杀伐果断,但这事儿过了薛清极的嘴,却忽然让他多出许多酸涩。   这感觉十分奇怪,好像是回到千年前,薛清极随意进屋翻找便能将严律藏得严实的酒和零嘴儿揪出来。   他总有摸到他弱点的办法。   严律没有说话,只闭了闭眼,垂下头来用鼻尖儿轻蹭了一下薛清极的手掌。   这动作做完严律自己也愣了愣,妖族本能的亲昵他极少做,却没想到身体竟然自个儿有想法。   他惊慌失措地闪躲了一下,却感到下巴一疼,薛清极牢牢抓着他下颌的毛不松手,眼中眸色晦暗,却又好似隐隐有光浮动。   严律心中被这光刺得略微颤动,混乱间竟然又回了人身,但薛清极的手却并未让他逃脱,直接掰上了他的下巴,硬将严律的脸给扭正了。   “我再问你一次,”薛清极看着他的眼,用古语低声道,“这千年里你有没有爱上过谁?”   四周动荡混乱孽气横生,他竟然还能问出这话。   严律觉得这人真是疯了头,但这会儿不知为何没能像平时那样骂出口,只皱起眉扯掉他的手,下巴上沾上了薛清极的血也不擦,正要说话,薛清极便又开口了。   “我虽觉得这精怪是咎由自取,却很理解它的心甘情愿。”薛清极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淡色的嘴唇因血污而染红,“我知道爱是什么意思,也明白这滋味是什么样。我喜爱一人,许多年。”   落石轰然而坠,溅起大片尘土,灵火熊熊燃烧,但洞中一切在此刻却忽然像是停滞弱化了。   严律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胸中不知是堵还是痛,好像比右臂云纹扭动时带来的窒息感还要强烈。   他听到自己声音干涩道:“你没跟我说过是谁。”   这话说完,他竟然又从自己的窒息感里找到一点儿委屈。   这委屈戳着他,令妖皇下意识又想化出原身。遇到伤害化成原身也是妖族的本能。   薛清极带血的嘴唇弯起,眼中浮着层灼热的光,他在严律耳边道:“我刚才的问题,你若给出我满意的答案,妖皇自然知道是谁。”   严律几乎被他气了个倒仰,登时抬手抽了他一下,薛清极挨了这一巴掌也不恼怒,只仰起头看了看四周:“要停了。”   片刻后,洞中的震动果然停止。   那边儿差点儿被飞沙走石给埋了的小辈儿们哆哆嗦嗦地直起身,除了原身的胡旭杰和老棉外,几个小辈儿满头满脸的灰土,一张口先吐出几口土:“归位了吗?”   “你怎么也这么问?”肖点星无语地看着隋辨,“这不是你的阵吗?”   隋辨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但原本的阵不是我起的啊,我们修阵的有时候就是凭感觉,很玄妙,你不懂。”   董鹿抹掉脸上的灰尘,起身左右张望:“严哥,小年儿!”见俩人虽然气氛古怪,但却不像是有事儿的样子,这才松口气,又把目光看向周围,不由小声惊呼,“天哪,这儿都快成乱葬岗了!”   她一说,其余人才发现四周的场景已经和之前不同。   四下除了石头和已经完全枯萎的树须外,还掉落了许多尸体,穿着打扮有现代的,但更多的却是古人打扮。   老棉仔细辨认后对严律道:“从这些尸体的衣着打扮来看,许多都是以前的人,那会儿山怪还不是这样,看来这里头大半是之前就落在洞中死了的,并不都是山怪害的。”   说完又很奇怪地看着严律:“严哥,你受伤了?下巴上哪儿来的血?”   严律的下巴颏还残留着薛清极的血污,他立即抬手抹了一下,含糊地应付老棉了一句,听到薛清极的轻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妖皇大人颇觉自己可能是被孽气侵扰了,这会儿心情十分糟糕,见四周孽气淡了大半没了威胁,立即抬脚离开,好像薛清极是什么凶神恶煞,多看几眼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大阵看来已基本归位,来时瀑布般异变的树根此刻已重新归拢进泥土中,安稳沉静地吸纳着洞中残存的灵气,缓慢地消化着孽气。   山怪被强行剥离后随着碎石一起坠下,脑袋原本和洪宣连在一处的地方此刻只剩一个大窟窿,趴在地上苟余残喘,听到严律的脚步声也不转头,只愣愣地注视前方。   在它视线所及的方向,一个“人”正跪在地上,抓着枯萎的树根往嘴里塞。   是洪宣。   准确来说,是已经被完全寄生、成了行尸走肉的洪宣。   被寄生后的人已和孽灵无异,全靠本能行动。他只会觉得饿,觉得心中空虚难以填满,所以四处寻找可以吞食的带孽气或灵力的东西,等他吃完那些枯萎的树根,便会来啃掉山怪的身体。   严律心中叹了一声,这人早该死了,却偏偏留到现在,不知道他本人的魂儿还剩下多少,会不会有恨。   他提着刀走过山怪,山怪一瞧见他提刀朝着爱人走去,立即有了反应,扭动着已经没了小臂和小腿的身体在地上爬动,想要拽住严律的脚腕阻止他前进。   严律低头看了它一眼又收回视线,径直走向洪宣,在山怪歇斯底里的吼叫中挥刀落下,却并未将洪宣斩杀,只是除去了他身上的大半秽肢,然后又以灵力暂时镇住,拖着他的身体走回山怪身旁,将洪宣放在了它身侧。   山怪愣怔怔地看着洪宣,又转过头来看向严律。   “他已经这样了,”严律蹲下身,对山怪道,“你放手吧。”   山怪漆黑的眸中泪水越流越凶,用断臂支撑自己坐起身,将洪宣不能动弹的身体搂住,声音却很平静:“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一开始只是想治好他。”   严律没有说话。   薛清极缓过劲儿踱步走来,他好像又成了个温文儒雅的修士,垂眸看着山怪,眼中闪过些许理解,开口道:“那么,是谁让你越走越偏了呢?”   洞中归于平静,隋辨等人这才艰难地站起身,手掌划破了,身上多出许多伤口,连灵力都耗损见底,几人互相搀扶着走过来,老棉无法行走,被胡旭杰背着靠过来。   见山怪依旧精神恍惚,老棉拍了拍胡旭杰的肩膀,让他把自己放下,勉强坐在了山怪对面儿。   老棉看着山怪,他如今残成了这样,山怪已不大敢正眼看他。   半晌,老棉道:“我第一次来这大阵时也这么跟你坐一起聊过,那时严哥跟我说,你是这儿的山神,我嘲笑你不过是个精怪,得了供奉倒真把自己当神了,挨了严哥好几拳……后来我年纪上来了,想到这茬儿也觉得自己该打。你做了人心中神该做的事儿,那你就是山神。”   山怪低着头,抚着洪宣干枯毛糙的头发。   “你那时候被我嘲笑了,却没生气,还嬉嬉笑笑地请我吃山里的果子。”老棉露出怀念的神色,顿了顿,低声道,“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难道现在了还不能说?”   山怪抬起头看着老棉,身上仍旧缭绕着孽气,脱离阵眼后不过这几分钟就已经显出将要消散的趋势,它看着老棉无声地哭。   严律摸出烟来点上,轻声道:“你要消散了。”   这话仿佛一记闷棍,击打在山怪的头顶,让它浑身一颤。   严律却并没停下,边抽烟边说:“不知道你这样的精怪,在现在已经毁得差不多了的山里要多久才能再凝出有意识的实体。他,我留不得,但我会把他埋在这山里,也算你们死在了一处,埋在了一起。”   薛清极抬眼看了看他,抿起唇不再说话。   山怪终于哭出声来,仰起头看着严律,呜咽道:“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声音悲戚,听的人心中难过。董鹿等人别过头去。   “许多事不是你说一句‘我错了’就算了的。”严律慢慢道,“但我也说过,死亡是会把所有痴嗔怨恨一笔勾销的。我会杀了你,了结你在这尘世的债。”   山怪似哭似笑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铃响。   小堃村中几人已听到过这古怪的铃声,所有人立即戒备起来,严律瞬间起身,提起长刀就要追出去。   山怪的身体剧烈颤抖,身体中仿佛有什么要抽离,死期竟然在这一声铃音中轰然而至。   它第一反应却并不是痛呼,而是搂紧了洪宣的身体,用断臂指向之前满是树瘤的洞的方向,语速极快道:“那里有个死人……很古怪,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但一定有问题!”   铃声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严律和薛清极对视一眼,知道对方都没能捕捉到这声音的来处,严律只能立刻闪去洞中。   那洞内早已是尸体叠着尸体,他本以为自己无法确认到底哪个才是山怪说的“古怪”的死人,没想到一进入洞中立即瞧见一具身着白衣平躺在地的尸体。   周围死尸虽都是横死,却都身体保存的十分完整,和那些“山神之子”很相似。   但唯独这尸体胸腔被整个挖开,心脏不见了踪影。   这人一身白衣,衣袍样式已很古老,严律只在千年前见过这款式。再向上看,见到这死人虽然已被开膛破肚挖走心脏,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用刀将这人翻了个面儿,发现这人背部似乎还有古怪,刀尖一划割开布料,这人后背便露了出来,同时露出的还有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鞭伤,伤口似乎经久难愈,外翻的断口周围还扩散出如电击过后的焦痕。   严律的脸色猛地白了。   这种类型的伤口他见过,能造成这样伤口的人他也见过。   不,不应该说是人。   能造成这样伤口的上神他曾经再熟悉不过。   死在这里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薛清极看出严律的不对劲儿,皱眉上前两步:“严律,怎么回事?”   那边儿山怪的声音已几乎听不清楚,它却仍强撑着道:“我刚和阵眼融合后,一个用术法遮掩了容貌的男人找到了我,他向我询问我是如何长生的……”   薛清极立刻停下脚,目光如电地盯着它:“……你难道不是靠这大阵么?”   “自然是的,献祭给大阵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他听后好像很失望,但对我和洪宣很感兴趣,所以他提出了孽气供养的方式,”山怪虚弱道,它几乎已趴在了洪宣身上,浑身的孽气不可抑制地扩散,董鹿等人不得不向后躲闪,唯独薛清极不退让,“后来他再来的时候带来了那种胶囊……我起先不想吃的,但洪宣一直不醒,我就吃了……我错了,妖皇,我真的知道错了,洪宣好痛苦,我也好痛苦,精怪不会做梦,所以我连梦到他的机会都没有……”   隋辨不忍心地摇摇头:“我、我会给他念超度的口诀的……”   山怪口型似乎是说了声“谢谢”。   “还知道别的么?”薛清极却并不给它说闲话的时间。   山怪的眼睛睁不开了,急喘了几声:“那男人知、知道的事情好多,妖皇的身世来历,他带在身边的少年是谁,那男人好像活了很久很久,他最后一次过来就在前不久,劝我给你喂下山神水,说你对这世上的一个人有执念肯定会服用……他好像对你和妖皇很感兴趣,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他也曾向我打听洞中死人的事情,我直觉不对,便用树根将他们全都挂起说是和阵眼融合了……”   严律听力过人,这话听得还算清楚。   这其中的“你”说的是薛清极。   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人竟然引导山怪将快活丸的产物哄骗薛清极喝下!   不等他仔细想,山怪又道:“……他好像对现在仙门也十分了解,我怀疑过他是否是现如今仙门中人,他不肯回答……”   这话让董鹿等人叫了出来,难以置信地互相看着。   “他只告诉了我他的名字,是有一次他不知为何十分高兴,被我套话套出来的,但我不知真假,”山怪最后道,“他说他曾叫虚乾。”   话音混在一片轰鸣中,洞穴不知为何忽然再次震动起来。   “阵眼不是归位了吗?!”胡旭杰大吼。   隋辨掐算了一下,脸色惨白道:“完啦,可能是归位的速度太快,这阵引起了这地方的大震动,再不走这里可能就要塌了!”   洞中再次开始落下碎石泥土,轰轰声不断作响。   严律顾不得再看这死人,奔向薛清极等人。   却见薛清极竟然蹲下身来,好像在山怪耳边询问了什么。   各类杂音中严律听不清楚,但见山怪抬起头来,僵硬的脸上不知为何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带着一丝了然,又像初识时那样调皮灵动,毫无半分杂质,嘴唇虚弱开合:“好,我也算是认识了好几世的你,却从没有给过你什么。我没有能耐,只能留给你这最后一点儿小小礼物。”   说罢,又将目光转到严律身上,笑道:“求求妖皇将洪宣带出地下,他是个好人,该葬在能看到阳光的地方。”   严律还未答话,它已发出一声力竭的吼声,随即浑身瘫软,体内汇聚成精怪的精气与灵气源源不断渗出,化作点点光斑飞散。   山怪轻声道:“妖皇,我好后悔学会了化成人身,我还想当那只没有烦恼的兔子。”   严律心中一痛,山怪不再需要他的斩杀就已彻底消散。   混乱中自山怪体内飞出的一片淡蓝色光斑,光斑飞速奔向薛清极,后者不等严律阻止,当即抬手捏住,径直按进了自己的额头。 第57章   洞内震动愈发厉害, 董鹿等人被落下的土石泥块砸得晕头转向,相互搀扶着起身。   严律用刀斩断几处落石,他亲眼看着薛清极将山怪体内飞出的一块儿精怪的碎片塞进脑门, 刹那的震惊迅速被愤怒和难以置信取代,顾不得周遭情况,一把扯过薛清极,按着他脑袋试图把刚进去的东西给拽出来。   但那碎片跟落进海里的一滴水似的进去就消融了, 薛清极的脑门儿上干干净净, 连道疤痕伤口都没。   “你把它体内的什么东西塞你自个儿脑子里了?!”严律在轰隆的震动中拽着薛清极吼道,“你跟它说了什么!”   薛清极本来就耗损严重,被他拽着一晃更是头晕头疼, 却仍不肯让严律别着他脑袋用灵力探他的魂儿, 咬牙压着口中腥甜:“并非是会要命的东西——倒是再在这里待下去,妖皇皮糙肉厚的还好说, 我这躯壳脆弱得很,可能就要被砸死了。”   他明知道严律现在对“死”这字儿十分敏感, 却还专挑出来刺他。   严律拽着他胳膊的手青筋暴起,遏制不住地蹿火, 这火气中还夹杂着些许慌张。他不知道薛清极想做什么, 也不知道山怪的精气碎片对人会有多大影响,只知道自己手慢一步,不敢深想这慢的一步会有怎样的后果, 于是怒火慌张过后又多出大块儿的后怕来。   “哥, 真得走了!”胡旭杰背着老棉又拽着体力和灵力都耗尽的隋辨,急得就差没一口咬着严律拖走, “树根都散了,我们能从董鹿之前炸出来的路走!快呀!”   董鹿拿最后一点儿余力拖着肖点星:“上去就好了, 我直接联系门里过来!”   严律压下复杂的情绪,再次确认了一下薛清极不像是要蹬腿儿归西的样子,这才稍稍定心。   精气全部散去后,山怪那副皮囊就彻底瘪了下来,它已不复存在,重新回归山林,只留下身侧也已看不出人模样的洪宣。   完全被寄生后的人的躯体基本就是一滩烂肉,石块掉落砸断了他的手脚,他也仍旧感觉不到疼痛,全靠本能在扭动,尝试去啃身侧山怪留下的躯壳。   严律来不及感叹,再次以灵力暂封其几处经脉暂时阻止孽气四溢,一手拽着薛清极,一手又扯着这活死人的后脖领向着胡旭杰的方向走。   “你还真要带着他啊?”肖点星人都麻了,洪宣这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答应了就得做到,把他带上去,找个能看得到山神庙的地方埋了。”严律正要加快速度,却感到扯着的洪宣僵持了一瞬。   他回头看去,这原本没了个人意识的活死人的一只手竟不知何时拉住了山怪躯壳的断臂。   那动作严律看得十分清楚,并非是被寄生后和孽灵一样的撕扯撕咬,僵硬的手指艰难地握拢,轻攥着山怪已断了大半的小臂,好似怕把它弄疼一般轻柔。   “看来他的魂魄还未完全消散,”薛清极也瞧见了,“切尚有意识残留,可惜也要散了。”   严律心中不忍,但仍硬着语气道:“山怪现在已经算是不存在了,我把你带出去,把你埋在看得到山神庙和柏树的地方,它自山林间来,你也算是可以长久地陪着它了。”   也不知道残留在这躯壳中的洪宣的意识是否是真听懂了,严律说完这话,拉着山怪的洪宣便松开了手,毫不反抗地被严律拖着走,唯独脸儿还一直扭着去看逐渐远去的山怪。   严律最后看了眼山怪留下的躯壳,它早已看不出当年那只白兔的模样,但严律想起山怪时,第一反应仍是那个灵动纯净的精怪。   薛清极并未打扰,直到他把这一眼看完才开口道:“走了。”   严律没再回头,奔向早已在洞口焦急等待的几个小辈儿。   炸出的道路本就不稳当,震动之下几乎要被掩埋,几人不敢停留,几乎是拿出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倒腾自己的双腿,即使被砸到了只要还能动就不敢停下。   几人终于在互相搀扶和互相拉扯之下冲出洞道,胡旭杰先一步窜上井口,转身又将几个小辈儿一个个拉上来,正对着井口喊严律,便见眼前一花,洪宣烂肉似的身体被抛出来,差点把来接应的胡旭杰和肖点星给当头撞飞。   严律带着薛清极从枯井中随后爬出,刚一出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坍塌声,这通往地下洞穴的通道彻底塌了。   “都有事儿没?”胡旭杰扭头问道。   隋辨瘫倒在地没力气回答,只能胡乱地挥挥手表示还行,老棉就躺在他身边儿,看起来也够呛,能坐起来的就只剩董鹿,但也累得够呛,瘫坐在地大口喘气儿:“也不知道那些昏睡的人醒了没,赶紧联系村儿里的肖揽阳,我是没劲儿走下去了,得喊人上来接,还得带上医修过来,老棉得尽快接受治疗。”   刚摸出手机来拨通肖揽阳的号码,旁边儿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还没呢,村儿里的人还在山神庙前叫不醒……”   这声音把几人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不远处的草堆里爬出来了个少年,正是之前守庙子的林生。   “是你!”老棉虚弱地笑了。   林生见到老棉活着出来也很激动,慢慢凑过来问几人需不需要帮忙。   “就是他把我们带到井这边儿的,他跟老棉之前也见过,应该是混了坎精这支儿的血,他奶奶被山怪……”胡旭杰语速很快地跟严律和薛清极讲了一遍林生的来历,说到守庙老太的时候顿了顿,转而问道,“不是让你找个安全地方窝着吗,怎么还在这儿?”   林生没听出来胡旭杰的停顿,低着头小声道:“我已经回去了庙周围一趟,村里人还躺着,我也晃不醒。实在没地方去,又担心,就回来等了。”   守庙老太应该和洞中那个鹿一样早就死了,躯壳却被山怪拿来当成了傀儡。现在山怪没了,意味着老太这傀儡受的苦也到了尽头——只是这话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跟林生张嘴说。   严律也大致猜到了这其中的逻辑,没有戳破胡旭杰这会儿短暂的隐瞒,他咬着烟点了个头,指着不成人形的洪宣道:“谁还有多余的符先给他镇上,等会儿找个时间把魂儿抽出来送走。隋辨和肖家的小孩儿先休息,大胡在这边儿看着,老棉八成需要拔孽,但这地方不合适拔,先让仙门的符帮你缓缓……你还行吗?”   老棉见严律面儿上虽没什么表示,语气却听得出低沉,叹了口气儿:“这不还喘着气儿呢么,我看这趟活儿之后我就退休养老算了。”   他是个爱说笑的性格,年少时过得不算太顺,现在已经被磨出了沉稳看淡的性子,这场合了竟然还能说点儿轻松的。   严律冲他点点头,看着董鹿从犄角旮旯里拉出几张空白的符纸来给老棉画新符,这才转过头一把拽住薛清极,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朝远些的林子里走:“你跟我过来。”   薛清极从井中出来到现在都没再说话,只时不时抬手揉一揉眉心,似乎有些恍惚,被严律拖得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手上的血污早就蹭到了严律手上,触感粘腻,但严律还是抓着他的手。   妖皇大人显然已经习惯了拉薛清极时抓的是手,早已把之前拽胳膊的习惯忘到了脑后。还不知道自己像是被鱼钩挂着了嘴的鱼,在薛清极毫无逻辑规律的松线拉紧之间晕头转向。   薛清极笑道:“难道你我之间有什么话还需要避开旁人才能说的?”   他这话本是调侃,放在平时早就换来严律的回呛,但此刻严律却只微微侧了侧头,下颌线紧绷,微长的刘海儿下那双深眸色泽更重。   年少时薛清极常做出些惹严律生气的事情,严律并不是好脾气的妖,气得厉害便抓过他朝后背抽上几巴掌。   薛清极一开始还会因为惹怒了严律而害怕,他既害怕被一脚踢出弥弥山,又害怕严律不再搭理他。但这两点始终没有真的发生,反倒是薛清极慢慢儿地大胆起来,长成后更是能跟妖皇犟嘴顶牛,在这种针锋相对中试探证明自己已非孩童,又隐隐享受着这其下隐藏的严律对待他的不同——妖皇总是纵容他的。   他被严律养成了个张口就要气死人的脾气,全没发现自己或许也在和严律这条“鱼”的缠斗中也昏了头。   他那时已对严律发火的样子基本免疫,唯独在严律真不再说话时才会又找到年少时的恐惧来。   薛清极最怕严律忽然收回这份儿纵容,抛下他走开。   妖皇对感情的迟钝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陷进去无法脱身的从头到尾好像都只有薛清极一个,他不想一个人待在沼泽里,而严律能说走就走。   这会儿严律已气到了一定程度,薛清极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被拉着走到了更远些的地方了,这才低声道:“不过是借了些山怪的记忆,精怪有属于自己的术法,并不会伤到我。若能从记忆中发现些细节,对你我都是好事——”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股大力顶在了树干上。   两人合抱才能围住的树干在这冲撞下都震了震,簌簌掉下几片杂叶,正落在已怒不可遏的严律的头上。   严律两手拽着薛清极的衣领,整个人几乎将他压在树干上,声音再低也压不住声音中的怒火:“我不需要你来用这种手段做‘好事’!”   薛清极被磕在树干上,心里也起了火,正要反唇相讥,严律又道:“它体内早被孽气给泡透了,又服用快活丸,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这话说得十分占理,薛清极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倒是没再辩驳。   严律一想到薛清极干脆利索地将那碎片往脑子里按的模样就觉得后怕,这怕越汇聚越多,竟然在严律心中盘踞成了浓重的委屈来,他打落地开始就没有真的恨过谁,早已看淡了死亡带来的一笔勾销,但此刻却真的要恨起眼前这王八蛋来。   这种恨十分复杂,严律分不清其中各种滋味,只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老是这样,做什么事儿前根本不想后果,就只知道自个儿想要什么就做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破烂身体受不了强开经脉,想没想过剑阵要耗损你到什么程度,想没想过万一山怪给你的那玩意儿里混了别的东西——你想没想过你要是再活不了两年就死了,你死了之后我该怎么办?!”   说到后来就压不住了声音,几乎算是在吼。   二人用的都是古语,远处几个小辈儿听到了动静也并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只知道两人像是又吵了起来,下意识都闭了嘴不敢吭声。   而薛清极却是愣住半晌,一时间竟然没能接上这话来。   愣怔的几秒过后涌上心头的确实另外的滋味——好像是滚烫的热水浇在他冰冷的躯体上,烫得吓人,但他冷了太久,所以恨不得张口让这热水直接烫进自己的五脏六腑,哪怕是烫烂了烫毁了,他都欣喜若狂。   这话好像已经憋在严律心里很久,他之所以不问出口,是觉得问题的答案并不会让他称心。   从千年前薛清极以身填境外境裂缝开始,这个答案就注定不会让严律满意。   而严律并不知道薛清极死后自己是否还要再去寻找他的转世,毕竟那已经不是小仙童了。   他几乎要因为这个恨起来薛清极,说完又觉得索然无味,自嘲地摇摇头,松开扯着薛清极衣领的手道:“你没想过。”   手将要松开时却被猛地拉住,薛清极的手劲儿大的吓人,硬扯着带着他的手按在自个儿的脖颈上。   严律的手一贴上薛清极的脖子,便觉得他的身体似乎有些发烫,还没来得及反应,薛清极的声音响起:“妖皇对我真凶啊。”   他手上还残留着血痕,一只手因为划破掌心画阵伤口还在外翻,却依旧用力攥着严律的手,带动他的手掌狠狠地掐着自己脖颈,伤口被挤压着又流出血来,血顺着他的掌心流在严律的手背,浓稠的红色看得人心惊肉跳。   严律皱起眉抬眼,正对上薛清极那双闪着不大对劲儿的光亮的眼。   他眼中似有笑意与疯狠交叠,灼热异常,低声道:“你既然如此恨我,干脆掐死我如何?我看妖皇对那个走火入魔的山怪倒是都比对我和气些。”   严律瞧见他手上流出的血便开始皱眉,抽了抽手没抽动,又烦又怒道:“你跟它是一回事儿吗?”   “确实不是,说到底,我活着在你身边的时间远不及它长。但刚才你问我的问题,可曾问过它?或者问过其他任何陪伴过你有过交情的人?”薛清极悠悠道,“妖皇好狠的心,以前要我修成后来杀你,现在又要我想你。你这态度好古怪,为何要这么对我,你想过吗?”   严律愣了愣,这会儿大脑才缓缓地把自己刚才说的话给思索了一回。   他好像是个被人骂了到家才想起怎么回嘴的人,越回味刚才的话越觉得心惊胆战——他好像确实从没把薛清极摆在和任何人同等的位置,薛清极被他抓在手里,不肯摆出去。   这一抓就是千年。   薛清极低声咳了几声,这才慢慢将扣着严律手的力道给卸下些许,却仍攥着不放,反倒是归拢在一起被自己双手合住包裹起来。   握刀的手被合拢,手背上的云纹也被薛清极的手遮盖,严律只觉得自己手上像是有了薛清极掌心鲜血的热度,这热熏得他头晕,刚从山神庙中转移到洞道中那会儿的晕眩感又席卷而来,几乎让他觉得自己双脚离地,头重脚轻地要飘起来。   薛清极俯身压过来,好像是要看清严律现在脸上的表情,嘴唇停在严律的唇侧,几乎说话时就能感到对方呼吸间的热气略过自己的唇。   这动作哪怕是严律这成精木头一样的妖也知道太近太亲昵,早已超过了朋友手足的距离,却仍跟鬼迷心窍似的没挪开半点儿。   薛清极眯起眼中深意犹存,看着他轻声道:“我若不问你,你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考虑这些。严律,你一生不曾被爱恨嗔痴困扰,千年不染孽气,于他人或许只觉得敬仰,于我却只觉得你对我格外狠心。”   他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轻,严律从未听过他说这些,一时怔忪,不知如何回答时又感到脸颊被薛清极的嘴唇擦过。   好像是一道火,划过了他的脸。   薛清极将头顶在严律的肩膀,整个人似乎耗尽力气地压了过来。   “你烫得都快成个烤地瓜了!”严律这才意识到不对,“什么时候发起烧了?!”   薛清极感觉自己被手忙脚乱地搂住,严律的手摸过他汗津津的脖颈,耳中严律喊他名字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他被严律的气息包围,身体虽然难受痛苦,心中却仍觉得踏实安全,嘴唇微动:“我在洞里时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话没说完便觉得意识模糊,脑中穿插进混沌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现实的一切便被这记忆给隔绝开,他昏沉沉地沉进了混沌中。   严律只觉得自己搂着的这身体烫得像是一块儿燃烧的碳,自己的手刚搂住薛清极的腰,便感到掌心潮湿粘腻,竟然沾了一手的血,这才发现薛清极的腰正在向外渗血,只是被红色的衣袍给掩盖住了这会儿才显露出来。   他脑中嗡地一声,立即将薛清极平放在地,直接扯开他腰腹的衣袍,一眼便瞧见薛清极腰部一圈儿撕裂出的伤口,显然是在之前被树根缠绕那时就已经落下了伤口。原本并不严重,但在薛清极后来的一系列折腾下裂得更开。   严律一手搂住薛清极的身体,一手下意识去按住他的伤口,眼前场景和千年前他去按压薛清极的半具残尸的场景交叠重合。   周遭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严律的只觉得窒息感席卷而来,额头渗出冷汗,张着嘴大口喘气也无法平复,好似被人从高处推下,强烈的失重感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击垮,胃内翻江倒海,差点干呕起来。   偏偏薛清极在撩拨完他后昏睡过去,眉目舒展得好像在做一场美梦,和那时从境外境坠落而下后脸上的表情有些许相似。   或许是伤口在挪动时被牵扯到,薛清极略微发出一声咳嗽。   这活着的标志让严律从窒息中勉强抽离,他咬牙起身,又弯腰将薛清极给抱起来,疾步走回井边,嗓音嘶哑道:“立即下山!”   胡旭杰等人原本老实等在原地,没想到严律再出来时竟然抱着薛清极,登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严哥:“不是,这怎么了?”   “好重的血腥味儿,”老棉挣扎着起身,“他受伤了?”   薛清极被严律抱着,凌乱的长袍衣角滴答地落下些许血来,呼吸也并不明显,只侧头靠着严律的胸口,双眼紧闭。   仙门的几个小辈儿都慌了,董鹿举起手机道:“我刚才已经联系到肖揽阳了,他倒是已经醒了。”说这话时她顿了顿,眉头蹙起,但还是很快道,“我们带的有医修,他应该马上就能上来——”   话音未落,便见妖皇已又化出原身,长尾卷起薛清极轻放在背上,转瞬便已朝着山下奔去,只撂下一句话:“让他们在原地等我!”   天色已微微见亮,浓稠的黑夜将散未散,严律只觉得伏在自己身上的薛清极浑身滚烫地要将他烙穿,这痛感四处扩散,在体内冲撞。   恍惚间他竟然想起上神。祂寂灭时已虚弱不堪,魂体在被他的兽牙咬碎前曾以指点在他眉心,声音悲哀怜悯。   ——“我盼望你遇到难以割舍的人,又盼望你一生都没有牵挂。对你来说,短暂的光亮过后将是漫长无尽的黑暗与痛苦。遗忘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忘记光亮,才能忍受长夜。”   他那时并不理解上神的话,只是愈发觉得活的没有滋味儿。   他确实忘得很快,因为那些漫长的时间里并没有特殊的需要他去记得的事情。他恍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大部分都停留在薛清极死的那天,在那之后的每一天都不再有任何区别。   原来痛苦是“永远停在了那天”。   *   因为是个精怪,所以山怪的记忆并不怎么清晰,薛清极以它的视角看这世界时只觉得无聊。   好在这些记忆大多可以随着薛清极的心意迅速划过,他走马观花似地在这些记忆中游走,零碎的段落从面前划过。   他一会儿看到前来祭拜的山民,看到他们眼中的贪念与欲念,一会儿又瞧见洪宣坐在身边,手里忙忙活活地在揉面,说要给山怪做自己刚学会的面点。   紧接着便是被砸毁的山神庙,又看到如厉鬼般在庙中谩骂的村民,看到洪宣是如何被山怪拖进地下洞穴。   山怪哭了又哭,它自己也不知道原来一个精怪竟然会这么能流眼泪。   薛清极以山怪的视角冷眼旁观,等山怪终于停下了哭泣,在洞中等待了漫长的时间,洪宣仍不肯醒来。   山怪终于站起身,出了洞,回到地面的柏树旁。   薛清极看着它使用术法,又看着它剜出心头血,看它在痛苦中与阵眼融合。   大阵从此阵眼偏移,而它也因为没有人魂而永远留在了地下。   他在山怪的记忆中挑挑拣拣,那个后来来找它的名叫“虚乾”的男人却始终无法看清眉眼,只觉得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晃神又觉得陌生起来。   山怪的记忆似乎一定程度上也被这人影响改动过,没多久便混乱起来,时间轴也胡乱跳跃,一时是引导着山民服用山神水,一时又跳去了它还是白兔摸样时在山林里被猎人追着砍。   薛清极颇感无趣时瞧见了妖皇。   妖皇每次来时,身上的打扮都随着时代变迁而改变,而跟在他身边的自己的痴傻转世也都穿得十分得体,看得出是受着良好照顾,虽然傻不愣登,但却面色红润,一副没吃过什么苦的蠢相——薛清极这么点评自己的那些转世们。   薛清极第一次如此明确地理解了妖皇为什么会说那些转世都不再是本人。   他从化成白兔的山怪视角看过去,见到转世的自己固执地去牵妖皇的手,那些依赖与喜爱不加掩饰,对痴傻的他来说,世界是围着妖皇在转的。   分明是自己的转世,薛清极却觉得十分碍眼。那些转世痴痴傻傻,哪儿懂得看严律的脸色,反倒需要严律来照顾他,偶尔吃不下饭,严律还要想方设法地给他变些口味儿,以喂他吃下去。   薛清极的记忆中严律从不是会做这些的妖,弥弥山上的妖皇只会拿刀,压根不懂什么叫带孩子。   他从没想过这千年里严律竟然是有长进的——妖皇会哄着疯傻的少年吃饭了。   这长进却并没让他感到任何愉悦,反倒像是一把将他的心脏给按进泥潭之中,苦涩起来。   山怪那时并不懂太多人类的感情,只觉得待在严律和少年身边十分安心,便时常化成兔子窝在一旁闭目修行。   它见了太多次少年伏在严律膝头熟睡的场景,唯有一次不同。   那次严律上山前带着少年在村里看了场戏,戏里唱的是痴男怨女爱恨情仇,再上山时少年睡到一半醒来,好像是想起了戏里的场景,竟然直起身来要去亲严律的额头。   薛清极好险没直接挥手驱散这段儿记忆,却瞧见严律抬起手来,将少年轻轻推开。少年的嘴唇只碰到了他的掌心,好像是个无处落下的吻。   少年懵懂地看着他,似是在询问为什么。   妖皇并不正眼看他,只将他按回一旁,从兜里娴熟地掏出个山楂来堵住他的嘴,语气没什么起伏道:“这是跟喜爱的人才能做的事儿。”   记忆中的画面昏暗下来,好像山怪想让他看到的记忆也到了尽头。薛清极心中酸涩难平,眼皮也沉得厉害,却仍旧勉强睁开。   头顶是村里旅馆熟悉的破烂天花板,屋内仅有的一扇窗户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儿,隐隐有落日的光线在外浮动,却照不进这昏暗的屋中。   他身上疼得很,抬手时发现割开的手掌已经包扎好,腰上也已经缠了绷带,血衣换了下来,身体也经过了基本清洗。   薛清极嗅到熟悉的烟味儿,微微侧过头。   严律早已换了一身衣服,沉默地坐在他床边抽烟,见他醒了也只是抬起眼看他,并不说话。   妖皇的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眼神很沉,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平日里的不耐烦不见踪影,平静的像是一尊隐没在黑夜里的神像。   薛清极以为他还在生气,用干涩的声音说道:“原来我的转世真的是个个疯傻,倒是有一世胆大包天,想亲一亲妖皇的额头。”   “我不记得了。”严律终于开口,声音很淡,“之后呢?”   “自然是被推开了,”薛清极笑了笑,“你说这是对喜爱之人才可以做的事情。”   严律“嗯”了声,手里把玩着打火机,半垂着眼没再吱声。   屋内的沉默带着一点儿窒息感,薛清极仿佛又成了独身在泥潭里的那个,他强撑着坐起身,动作因为身体的疼痛而十分缓慢。   严律前倾身体要去扶他,却被薛清极攥着了手腕儿。   薛清极看着他,低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劲儿:“我要你现在就给我答案。”   昏暗的屋内,严律的烟头明明灭灭,他的手抽了几下也没抽动,终于放弃似地松了劲儿,疲倦地拿下烟来,也抬眼正视薛清极:“我不知道。”   薛清极眼中怒意横生,亦有失望和痛苦在其中翻搅,却听见严律又说:“我千年来都在找你,没有机会思考爱应该是什么样的。”   妖皇生性洒脱,世间感情他并不全都了解,也从不多加思索,只知道自己这千年里被薛清极的转世塞满,但细想之下,这千年里好像也因为那些转世全都不是小仙童而空荡无物。   薛清极既想听他说下去,又害怕这话和以前一样,都是吊在他头上的一根胡萝卜,而他是那头只知道为了这胡萝卜就追赶奔跑到死的倔驴。   “你穷追猛打,要我想这些,要我知道痴嗔爱恨,要我从懵懂里出来,要我看着你,要我给你答案……全都是你想要,是吃准了我不会拒绝,所以从来没想过我是吗?”严律将烟头按灭,他的声音沉得厉害,在等待薛清极苏醒的这段时间里已把这些念头全都过了一遍,“你想过你离开后我还是要活着吗?你以为你站在圈儿里,我自由自在?错了薛清极,一旦我承认我撂不开你,我就完了,你走了,我还怎么活,你告诉我。”   薛清极像溺水者拽着来救援的人一般死死抓着严律的手,他心中起起伏伏,酸痛中夹杂着歇斯底里,想要干脆同归于尽,又仿佛胸腔中灌满水银,开口时竟然好像又是年少时偏执得不加掩饰的自己:“我想过……但我就是想要你回答我。”   严律道:“我刚才坐在这里,想的都是这件事儿。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我记性不好,要是忘了你,那我就是个混蛋了。找你转世?那已经不是你了,也不该成为你的替身。还是我要记着你,然后日复一日地活着?”   这些事儿薛清极并非没有想过,他在山怪记忆中看到严律和那些转世时,整个人被两种情绪裹挟。他一方面对在严律心里“小仙童”独一无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一方面又明确地知道严律的这种清醒对他自己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他忽然宁可自己还是半拉魂魄徘徊在境外境的样子,这样至少严律还有个指望。   薛清极紧抿着嘴唇,身体的疼痛远没有胸腔里心脏的痛苦来的剧烈。   “你真的完全没想过怎么处理这情况是吧。”严律无奈地笑了一声,“算了。”   这一声“算了”好像一记丧钟,敲在薛清极的魂儿上。   他几乎立刻仰起头,体内各种晦暗情绪翻腾,手中甚至已聚起了灵力,只恨不得掏进严律腔子里,好看看这人到底为什么能对自己这么狠心。   却在仰头时对上严律金色的兽瞳,这双眸一如当年那个雪夜,薛清极在雪堆里仰头时瞧见的模样。   严律直起身,说了声“过来”,便抬手扣住薛清极的后脑勺,将他按得近了些,带着烟味儿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   ——“这是跟喜爱的人才能做的事儿。”   这吻并没有半分灵力探入,却依旧大刀阔斧地荡平了那些薛清极体内的不甘和绝望。   “我活在同一天很久了,小仙童。”严律的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语气这会儿竟然又成了之前不耐烦的模样,“哪怕再往前走一天也行,你来推着我走。”   千载光阴,如梦似幻,哪怕是如愿的这一刻也如猛火淬炼,活生生地激起一层要让人眼眶发疼的烟雾来。   薛清极却不愿闭眼,他抬手搂住严律,十指几乎扣进他的后背里,恨不能他是长在自己怀里,这样自己才算是长出了完整的心脏。   “这答案你满意了吗?”严律问。   薛清极听到自己终于说出来了话:“我知道爱是什么意思,无论千年前还是现在,这个字都要写成你。” 第58章   被厚重窗帘遮挡的小窗外, 隐约能瞧见的一丝暮色也慢慢沉落,昏暗的屋内缭绕着处理伤口时残留的药味儿和烟味儿,彼此的轮廓模糊不清, 一切像是混沌又随时都可能被惊醒的美梦。   当嘴唇落在薛清极额头时,严律心中似乎有什么轰然落下,曾经筑起自以为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围墙尽数坍塌,一地废墟中露出这千年里他一处处挑选的坟地竖起的碑。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朝前走的, 走几步就挖个坑把那些和薛清极有相似面孔的转世埋了, 但如今才恍然发现,自己这些年从来都像是在方寸间踏步,又像是围着一个圆点转圈。   这圈转的时大时小, 落下的坟茔形成了一圈圈的坟圈子, 他挨个儿对比哪一处坟里埋的更像薛清极,就这么边走边埋地稀里糊涂地活了过来, 今天忽然听到了有人喊他,这才想起回头, 看到坟冢围出的中心里,薛清极已经站在那儿很久很久了。   他这才看清这坟圈子的中心, 看清这层层遮挡下的一切, 明白这些坟这城墙都是为了谁而建起。   千年前含糊隐晦的感情如同这遍地的碑林,缄默无声地伫立已久,只因长久地找不到中心点而成了令他一踏足就晕头转向的地方, 只好用围墙封死, 再不轻易踏足。   此刻这些感情都随着围墙的毁灭而清晰,他终于又重新踏进这片碑林, 薛清极就站在碑林之间朝他伸开手臂,索要他的拥抱。   严律觉得自己不仅无法拒绝, 甚至在内心最深处隐秘的地方,他比薛清极更需要这个拥抱和他的体温。   他已受够了方寸之间的徘徊,受够了冰凉梆硬的墓碑丛林。   即使这拥抱对他来说注定是短暂的,他也不再犹豫。   严律的嘴唇亲吻薛清极的额头时,感觉自己像是在亲吻一方温暖的碑。这碑生长出名为牵挂的触须,将他捆在这地方,逼着他看清碑上姓名,逼着他为这碑上刻上合适的身份。   他深觉自己应该给这小子两下好改改这歇斯底里的脾气,但此刻心底却只觉得一片温和柔软,一如千年前,薛清极为了见突然到了仙门六峰的他而千里迢迢奔回,撩开竹帘看着他笑了的那一刹,闯进严律心头的感受。   那时他尚不知这滋味意味着什么,现在想想,大概是霜雪也难以掩埋的灼热喜爱。   为他奔回的模样,为他擦去血污的手,为他展现出的歇斯底里,为他答应的荒唐誓言。   这感情早已将严律烫得骨头缝都冒着热气儿,在他自个儿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无回旋的余地。   薛清极已不再是当年他从雪堆里扒出的年少的模样,却仍旧会在他面前显露出最真实的偏执倔强,分明是个拥抱,但抓着他后背的手却用力得吓人。   一旦有了一个吻和说出口的爱后,任何一个拥抱和接触好像都被赋予了和以前不同的味道含义。   妖皇大人虽然痛觉不怎么灵敏了,但被勒得快喘不上气儿倒是还感觉得到,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跟谁谈起感情的一天,完全不会应对这种情况,但从这力道里察觉到薛清极的情绪绷紧得几乎要崩断,这才低声道:“小心把你爪子上包好的伤口又弄的裂开,我又不跑,用不着这么勒着我。”   薛清极的嘴唇紧贴着他的脖颈,说话时带着那片儿的皮肤都在颤:“我长成后就不敢再像年少时学着弥弥山的妖那样亲近地搂抱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那时以为你是不想再跟个小孩儿似的了。”严律感觉薛清极的嘴唇摩擦着自己的脖颈,痒到了他心里。   薛清极按在他背后的手又抓得更紧了几分:“我怕我搂抱你时恨不能将你的骨头揉碎,握你手时将你的掌骨头捏断。但想到你真疼了,我又舍不得,只好离得远些。我那时每日都希望你来六峰见我,但真见到时,又希望你能为我疼起来,好让我不是一个人在痛苦。”   他的声音不大,每个字却跟淬了毒似的凶狠。   仔细算算,薛清极回到六峰后也有百余年时间,那时严律虽然三五不时地去找他,但见面的时间毕竟不如不在一起时长。   不见时是在等待,见到时却在高兴中也夹杂着细碎的不可告人的酸涩苦楚。   他褪去年少青涩长成了个仙客修士模样,日日驱邪诛魔下山奔走,无人知晓他自个儿心里就长着魔,撕扯着他的神经和心脏。   严律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松了,他沉默几秒,抬手顺着薛清极的脊背搓了搓,语气寻常道:“这也没什么,我身体什么样你知道,骨头碎了断了很快就能长回来,现在痛觉也迟钝了,你出格点儿也不会怎么样,随你高兴吧。你只要少较点这没意思的劲儿,多活几年就行。”   他已推倒了城墙,见到了碑林,也知道在那中心的薛清极终究也会成为这碑林中最重要的一块儿,和这事儿相比,身体上的疼痛已算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东西了。   薛清极抓着他后背的手抖了抖,心中怨愤与欢喜交叠,扭曲成一个古怪的模样。   他总抱怨严律对自己狠心,却最清楚心软的总是妖皇。他年少时跑出那个出生的镇子跌倒在地时,命就已经系在了严律的身上。   拔孽,教导,游历。他挤占了严律心里最特殊的位置,现在又要严律回到有他的现实,要严律爱自己,然后终生难忘。   他修行至今,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错误,因入门第一训便无法完成。   忍不了性,动了不该动的心,强求缘分,有千年都放不下的执念。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格外残忍,你可以恨我,”薛清极抬起头,如将死之人看着最后的灵药似的看着严律,“但你不能后悔,否则……”   顿了顿,竟然一时间想不出“否则”之后能怎么样。   他年少时初尝绝望,便是意识到让自己动了这该死的心的妖是严律。当时便想了种种能威胁这妖的手段,却都败在了对方漫长的生命之下。   一贯是以发狠来解决事情的小仙童终于明白,世间之事并非都能被他威胁,严律要是不肯,他的威胁就都成了过眼云烟,时间久了也就散了。   严律竟然从薛清极这磕巴的一下里找到点儿他千年前的影子,想了想:“要说起后悔,倒确实是有一件事儿。”   刚说完就感觉薛清极的手恨不得抓进他肉里,看他的眼里几乎要窜起火来。   严律忍不住笑了,笑完又拍拍他的脸颊,低声道:“我很后悔,没能亲到千年前完整的小仙童。”   这遗憾酸楚但柔软,好像一记蜜糖做成的刀割过薛清极的神经,留下香甜的伤口。   妖皇并不是会说情话的性格,他在感情上天生缺了一块儿,却在薛清极这儿长得格外圆满。   严律感到喉结被吻了一下,薛清极的嘴唇似乎又滚烫起来。   他俩在亲吻上都是新手,幼儿园赛道带他俩都嫌拖后腿,偏偏薛清极本性就不讲道理也不懂得克制,亲吻像是来找严律打劫,要他交出更多讨他喜欢的话才肯罢休。   严律只觉得脑子里不断轰响,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地震,全靠那股不会被人按着打的野劲儿撺掇着反击,抬手掰了薛清极的脸,吻在他的耳垂,妖族的兽性促使着他又在耳廓上磨牙似地咬了咬。   这几乎就算是挑衅和宣战,薛清极感到自己的耳朵跟烧起来似的,又听到严律跟他耳语般说道:“别跟我来劲儿,来人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敲门声,胡旭杰的大嗓门儿扯起来:“哥,吃饭不?还给那疯子煮了份儿粥,他醒了没?”   严律要起身,但勒着他的薛清极却仍不肯撒手。   妖皇大人虽然已狠狠上了小仙童的钩,但暂时还不想让小辈儿瞧见自己谈恋爱的模样,眼瞅着门板都要被胡旭杰给拍散架了,急了眼压低声音吼道:“又找抽是吧?”   薛清极被他咬了的耳朵还是红的,脸上虽没多大表情,眼中却已满是促狭的笑意,偏偏还要用颇为委屈的语气道:“妖皇如此急着将我撇开,态度也这么凶,可见刚才说的只不过是骗我。”   严律的巴掌扬起放下了几次,最后气得笑了,看看快被碾压开的门,到底是转过头,捧着他的脸在脸颊上亲了亲:“赶紧的,老子这辈子嘴唇都没这么忙过。”   这动作虽然亲昵,却又总夹杂着一些哄小孩儿的意思,薛清极起先一愣,想要就被当小孩儿对待这事发怒,但不知为何这怒火中途拐了好几个弯儿,竟然硬生生憋成了无奈和羞恼,到底放了手。   严律赶在胡旭杰把门给炸开前拉开,见胡旭杰手里端着个托盘,里头放着炒饭和粥,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砸门,门开时好悬没砸在严律胸口。   “有本事朝着家里防盗门砸,跟小旅馆这木门较劲儿都屈了你的才了。”严律的眉头皱起。   “这不是敲门没回应以为出事儿了吗?”胡旭杰狐疑地扫视了一眼屋内,“灯也不开窗帘儿也不拉,你跟屋里干啥呢?”   严律只觉得自己这会儿嘴唇上还残留着薛清极脸颊的温热,自个儿的喉结上又总觉得酥麻,含糊道:“睡觉。”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严律恼怒地回头瞪了一眼,抬手把灯拉亮。   薛清极悠闲地靠着床头躺坐着,在外人面前又成了那副仙门修士的模样。划破了的手掌平摊开,隐隐有些血迹渗透了纱布,被灯光晃得微微眯了下眼:“刚才也该开灯的,许多想看的都没能看清。”   “赶紧喝粥,”严律一把捞过胡旭杰手里的托盘,大踏步地过去放到床头柜上,“以免你饿晕前还能说一堆废话。”   他把粥往外头一拿,扭头便看到薛清极摊着手,神色无辜地看着他:“妖皇看我这手像是还能端碗的样子么?”   严律瞧见他掌心渗出的血,眉头立即皱紧,他这些年已经习惯了照顾那些痴傻转世,几乎是习惯性地端起碗和勺子来搅了一下,又反应过来,绷着脸看向胡旭杰。   胡旭杰接到他哥的视线,顿时觉得他哥这是需要他站出来说公道话,立即对薛清极道:“你就一只手破口了,这不还有一只吗?我哥是妖皇,你见过妖皇端碗喂饭吗?”   严律:“……”   薛清极悠悠道:“看来我这病人是得不到妖皇怜爱的了。”   严律:“……”   胡旭杰见他也是真倒霉,伤的也确实不轻,又想到要是没这人的剑阵自个儿保不齐就折在了洞里,挺身而出:“那行吧,我喂你!”   “把粥放盘里就行,”薛清极坐起身跟严律说,“我也不是不能自己喝。”   胡旭杰反应了三秒,摸着后脑勺问严律:“他是不是嫌弃我?”   “……行了,”严律搓了把脸,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咬住,边点边含糊地问道,“不让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吗?怎么现在过来了,其他人呢?”   “隋辨和肖点星睡得跟死猪一样,老棉接受了医修治疗也没醒,叫林生那孩子我看着呢,估计也吓着了,吃了点儿安神的药趴老棉旁边儿睡了。董鹿正跟肖揽阳商量接下来的行程,”胡旭杰道,“村民们在太阳出来前又自个儿跟梦游似的各回各家了,山怪以前应该就是这么处理的。就一个一直醒不来,送医院的路上人没了,你猜猜是谁?”   薛清极笑道:“自然是村长了。”   “还真是!”胡旭杰一拍大腿,“想不到山怪临死前还把他给带走了,山神水也没了,所以他儿子现在也活不了,他那个孙子年纪还小,村长家就剩他一个人了!”   严律心情复杂,山怪的恨意太过强烈,村长又常年服用山神水,大晚上的估计也经常被山怪折腾着磕头爬山,就算这次山怪不在临死前弄死他,这人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村中其他人呢?”薛清极问道。   “暂时没什么事儿,山怪本来也不想弄死他们,这不是留着当充电宝呢么。”胡旭杰道,“山神水断了估计以后他们身体就得变差了,医修们说会在附近找个地方,将符和药都烧成灰烬在村里散开,方便村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吸入得到治疗,不过照我看估计也就那样了,幸好还有大阵在,不至于让周围孽灵顺着气儿过来。”   薛清极若有所思地点了个头,不再说话。   严律将手里的烟灰弹掉:“洪宣呢?”   “还在井那边儿,被隋辨起的小阵暂时封在了附近。”胡旭杰说完顿了顿,“严哥,你打算怎么处置?要不我上去给解决一下,然后找地方埋了?”   严律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开口道:“是我答应的山怪,当然得我来履约。你们不用管了,等会儿我过去一趟,你在这儿照顾照顾老棉,再跟黄德柱报个平安。”   胡旭杰答应了一声,兜里手机震了震,拿起来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个傻兮兮的笑:“雪花的电话,我先出去了啊哥,有啥事儿再招呼。”   “行,”严律说,“出去把门带上。”   薛清极摆弄着自己的手机也追加一句:“关紧,以免妖皇大人又不好意思。”   胡旭杰原本都走一半儿了,又扭头回来狐疑地看了看他俩,嘀咕道:“神神叨叨,不知道还以为你俩咋的了……”见严律捏着拳头站起身,急忙蹿出门,“关门了关门了!”   等他走了又带上门,薛清极才将目光从自己手机上挪开,见严律脸儿还拉得老长,不由笑道:“不知我是否有幸亲眼见见妖皇端茶喂饭?”   严律听出他话里的挤兑,又觉察到一点儿估计薛清极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任性,咬着烟无奈道:“你到底能不能自己吃,吃个饭还要三请四请。”   “我在山怪的记忆里瞧见不少东西,”薛清极倚在床头,看着严律道,“我年少时被你硬塞吃的下肚,活生生喂胖了一圈,以为你那粗暴的手法就是你的风格。没想到对那些转世却好得很,哪怕是喝一碗稀粥都要吹凉了再喂。妖皇难道更喜欢傻子一些?”   严律生怕他再把他自个儿那疯癫劲儿又给说起来,赶紧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捞过椅子坐下来,端起粥舀起一勺塞到薛清极嘴边儿:“来,少爷,张嘴!”   薛清极原本正挤兑他挤兑得开心,猝不及防被糊了一嘴粥,下意识地张口,严律的勺子跟捅刀子似的塞过来,咕咚一口就喂了进去。   “你真是更喜欢傻子。”薛清极这一口吃得十分不满意,阴阳怪气道,“妖皇的耐心全给了我那些转世,到我这里便所剩无几了。”   严律见他吃瘪,非常没良心地笑了,咬着的烟抖来抖去,搅着粥又舀起一勺,这回正儿八经地递过去:“我只是不喜欢和你相似的脸糊了满脸的饭渣,你年少的时候就没那样过,我看不习惯而已。”   这活了千年的老妖怪什么好话都吐不出来,却依旧能一句就让薛清极的脾气落下去,原本的火气落到了心里,竟然温吞地膨胀着,塞满了胸腔。   薛清极半垂下眼,乖乖地一口口咽下了粥。   等他碗里的粥见了底,严律又随便吃了几口一起送过来的炒饭,薛清极看他吃饭的表情就知道严律依旧是尝不出味道,如果不是饭已经端到了眼前儿,而且他又在这儿躺着看,严律估计一口都懒得动。   薛清极压着心里的情绪问:“你要上山?”   “现在就去,老棉醒了我还得给他拔孽。”严律站起身,“其他人处理我不放心。”   话说完便见薛清极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一道去。”   他腹部的伤口显然影响了行动,起身的动作有些缓慢,严律差点儿直接上去将他按回去,皱眉道:“你在这儿休息,我很快就下来。”   “一道去。”薛清极站稳了,又非常讲究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我怕妖皇上山一趟,想起山神长寿而凡人早死的话本故事,转道回来又不承认刚才的话了。”   严律本来就不愿意多想这茬,这会儿被薛清极直接说破,登时气的头疼,要发脾气时瞥见薛清极紧抿起的唇,对上对方盯着自己不愿错开的眼神儿,心里的火“嗤”地灭了。   这人好像唯恐屋中一切都是幻梦,非要反复确认才行。   “好吧,”严律替他抓了一把翘起的头发,“咱俩一道送走的山怪,这次再一道了解它的心愿。你跟着也好,已经很多年没人陪我办这种事儿了。”   薛清极听到后半句,感到这话刺了他一下。   他还没尝出这话里的苦涩,就瞧见严律伸手过来,那架势一看就是要直接把他给打横抱起来。   薛清极当即拒绝:“我可以行走,不必这么客气。”   “谁跟你客气,”严律说,“我本来就这么抱着你下的山,方便。”   薛清极:“……”   薛清极笑容满面道:“妖皇怎么不干脆气死我,也好过每天让我受折磨。”   严律:“?” 第59章   妖皇大人慢了半拍才稍稍理解了小仙童微妙的羞耻心。   他原本以为这人又在跟自己发癫, 没想到一抬眼瞧见薛清极的下唇半咬着抿起,眉头也似怨似愁地微微拧巴,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憋的, 被严律咬过的耳廓上的红好像正朝着脸颊蔓延。   严律好像是块儿突然崩裂的大号木头,开窍不仅晚的人神共愤,还十分不合时宜,他恍然大悟道:“你刚才还理直气壮地喝个粥都得我送嘴边儿上, 这会儿倒是又因为个公主抱羞耻上了。”   他说话跟往薛清极脸皮上扎针似的, 字字破甲,火上浇油做得十分熟练,好像是真想把人给气死。   薛清极虽然没听懂“公主抱”是什么意思, 但也能明白这话里的嘲笑, 尤其是瞧见严律眼神里带的戏谑,真恨不得掐死他算完, 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这不一样。”   他生性敏感多思,天生就是个偏执到了占有欲和掌控欲都过强的性格, 又极其在意自己在严律面前的形象,连“示弱”都要掐着点儿来, 既要明面儿上得到实惠, 又要实际上占了上风。   平时的那些示弱委屈都是拿来撩拨严律的手段,真显出了他自认为的脆弱一面的时候,他又开始恼怒自个儿在严律丢了大脸, 觉得自己建立起来的和严律对等的成年人的模样坍塌。   换成以前薛清极还能面儿上笑眯眯地把这些心思压进肚子里, 但这会儿他和严律的关系刚发生了巨大变化,他终于跨上了千年来日思夜想的那个台子, 好像终于褪去了往日的厚厚壳子,刚展现出柔软些的内里, 就被不解风情的妖皇狠狠地戳了一下。   偏偏戳他的严律没心没肺,笑得烟都开始抖,薛清极头都快疼起来时严律的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脸颊。   “你脸皮儿也太薄了,”严律笑道,“我那会儿还以为你死了,吓得够呛,当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抱。行了,我不提了还不行吗?”   薛清极敏锐地听出他话里的纵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严律提溜着从苦汤子中拿起,又泡去了蜜罐儿里,紧抿着的嘴唇在这甜味儿里自然松懈,从鼻腔里发出“嗯”的一声。   他的脸颊温热柔软,有着和浑身长刺儿的性格不同的触感,严律对这手感相当满意,还顺道掐了一把:“上山的路不好走,我看你也别御剑了,怕你半道栽下来我还得去找,等会儿出了村找没人的地方,我用原身带你上去。”   薛清极掀起眼皮来无奈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忍下了他这捏小孩儿脸似的动作,抓住他的手道:“也不至于御剑都御不了。”   他虽然没严律那怪物似的愈合能力,但这身体毕竟也有些浅薄修行,加上医修仔细处理,稍慢些的行走和御剑都不成问题。   比起这些,薛清极显然更在意另一件事儿:“这衣服是何处来的,我的衣服呢?”   “祭山神用的衣服早扔了,你穿里边儿的本来的衣服也都让血泡的不能看了。”严律见他走得稳当,这才松开手,边朝门口走边回答,“这是仙门医修给你上完药后临时找的,估计是他们自己带来的。”   薛清极用手指勾起衣摆看了看,就差把“不喜欢”写到脸上。   严律没想到他还有空对穿着打扮挑挑拣拣,无语了几秒才道:“你这脸穿麻袋都好看行不行?先凑合穿,我车上还有带的换洗衣服,回来找一件儿给你。”   听到“你这脸穿麻袋都好看”,薛清极的眉毛扬了扬,笑意又重新到了脸上。   严律心想这小子虽然性格跟炸毛刺猬似的气人,但有时候也是挺好哄的。   妖皇想到这儿,自个儿也不自觉地笑了。   从房间出来,外头走廊的窗户外已经只剩一缕余晖,村中的住民并不知道昨晚上的一切,照旧生活,到了饭点儿就三三两两地回家吃饭,或是干脆端着碗筷坐在街口和人扯闲篇儿。   这人并不知道曾庇护此地数百年的“山神”已经彻底消亡,也并不知道自己曾成为山怪的“口粮”。   有些事儿不知道的时候,生活反倒能照旧过下去了。   他们现在在的旅馆这一层已经被仙门以旅游团的名义包了下来,老棉等人就在其他房间休息,等着村里最后的事情收尾后就一道返回尧市。   走廊上没什么人,跟着肖家一道过来的肖氏的人和仙门弟子这会儿都在忙着制药和符,以便于离开前能烧成灰烬后在村中散开。   薛清极看着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收拢,村庄被夜晚纳入囊中,轻笑道:“此地山民若非有大阵庇护,或许早就在服用山神水一段时间后出问题、或是招来孽灵聚集了。”   “但要是没有大阵,或许也不会有山怪。”严律咬着烟道,“精怪只在灵气充沛的地方出现。要是没有山怪,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一出了。”   顿了顿,他苦笑一下:“我应该早点灭了它。”   薛清极的目光从窗外收回,从严律的神色中瞧见一些难掩的疲倦和沉闷。   这妖活了千年,其实从来就没真的长成个配得上“妖皇”这称号的性格。不懂人心,不忍猜忌生灵本性,又太心软,偏偏又是个必须长生不死的怪物,这弑神的惩罚对他人来说或许真的是“赐福”,但到了他这儿,真可算得上是实打实的折磨。   “我虽依旧认为你心慈手软,但有些事并非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与你的心软无关。”薛清极半垂下眼,手指在严律布满云纹的右臂上顺着纹路划下,勾了勾他的小指,“你遇到它时,它是好的,现在变得面目全非,却并非是你导致。”   严律心中依旧沉甸甸地像压了块儿石头,但被薛清极的手指这么一勾,又好像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薛清极又道:“真要算起来,走到如今的地步,源头应当从地下这处洞穴形成便开始了。当初若是知道这下头是这模样,或许就不会在这地方落阵,也早就发现淬魂术的存在,不至于再发生后面许多事情。”   提到洞中的事情,严律当即又想起那具连山怪都觉得奇怪的尸体,神色凝重,眉间折痕更深。   薛清极对他的表情再熟悉不过,低声道:“在想什么?”   说话时勾着他的手指用力了许多,不自觉地表达出不满。   他这脾气跟年少时其实没差多少,那会儿严律跟他偶尔说话时跑神,他也会搞出些动静来让他再把注意力转回来。   严律的眉头略微松开些,想了想,再开口时就已换成了古语:“山怪临死前说那些尸体里有一具很奇怪。”   “我记得。”薛清极也转了语言,他当时没来得及跟严律一起过去,而是留在山怪跟前儿说了些话,这茬他抹了过去,以免严律又想起来追问,“有疑点?”   “当时洞里情况复杂光线也不太好,我没来得及仔细查看,”严律慢慢道,“那尸体确实和其他死人都不一样,穿的戴的应该是千年前的打扮,而且绝不是那会儿的村民模样。我一开始以为也是个死于淬魂术的人,但检查后发现这人的内脏全都完整,唯独心脏整个儿不见了。”   薛清极轻咦:“但死于淬魂的人最后大部分是心脏爆裂而亡,并未见过心脏不见的人。到底是怎么个‘不见’样子?”   “像是被人开膛后夺走了。明明没了心脏,但这人的脸上却还带着笑,好像是心满意足了似得。”严律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几乎侧过头来对薛清极说话,“我在他后背上发现了一处应该一直没能愈合的伤口,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那位上神留下的鞭痕。”   对严律来说,“那位上神”指的是哪位没有任何悬念。   嗥嗥这族据说存在已久,仅次于上神们之后诞生,能力剽悍又喜斗喜杀,族内斗争严重。严律这支儿通体雪白的也称为雪嗥,本来还算是族内尊贵的一脉,后来基本断在了内斗中。   严律刚出生就被不止是同支儿的哪位抱着从族中逃走奔命,同支儿后来也死了,还是幼崽的严律被压在同支儿身下躲过一劫,眼瞅着就要断气儿,那位上神自洞府中出来,将他捡了回去救了他一命。   这几乎都算是神话故事的旧事薛清极也算清楚,还是有回严律喝大了说漏嘴,被他套话给套的全都秃噜出来的。   严律平时很少提这些,薛清极也并不怎么喜欢他想起那位早就寂灭陨落了的神,所以压根不问,没想到这回死而复生的这段时间里听到上神的事情比他以前几年听得都多。   这事显然也超出了薛清极的预料,他惊愕道:“是给你赐了这见鬼的‘福’的那位?不是早就死了么?”   “好好说话行不行,”严律听出他话里的排斥,无奈道,“不然呢?我其实正经见过的上神也只有祂,那会儿祂们这个种群基本已经陨落光了,祂也……勉强吊着口气儿吧。我跟祂一道游历的时候见过几次祂以自己骨血制成的长鞭,抽下去的时候皮开肉绽,又有电打过似的焦痕,祂不喜好杀戮,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鞭,但只要动了,挨了这一下的无论生灵妖魔都没有活着的。所以见到这伤口我也吓了一跳。”   薛清极若有所思道:“洞中一位‘山神之子’留下的记录你还记得么?他说曾瞧见山神沐浴时,身上似乎有一处陈年旧伤,他怀疑山神之所以招人进洞府‘赐福’而非自己出去,正是因为受伤过重。”   “我也想到了这茬,”严律接口,“我还想起了另一茬。仙圣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记得不?是有个传说,说有一位神仙不知为何落在这边儿的山头,找了个地方住下之后不走了,开始赐福。”   薛清极点头。   严律搓了把脸,却依旧觉得脸部僵硬紧绷:“千年前……不,早在六峰完全组建起来之前,我曾随上神击落过一个修士。”   “你的意思是?”薛清极心中隐约有了猜想,并且被这猜想惊了一跳。   “那修士的术法十分邪门,修得也不是很正的路子,为了自个儿的修行已害死了不少生灵,上神恼怒他为一己私欲屠戮无辜,要将他一鞭抽死算完,”严律苦笑道,“他挨了一鞭就断了气儿,又掉下了一处偏僻山头,上神当时也已经是油尽灯枯了,这一鞭过后就也无力再支撑,由我撑着离开,没追下去看看是不是真死了。”   薛清极:“他真的坠落在了这山上?”   “记不清了,千年过去许多地方地形都变了。”严律道,“但这事儿我记得清楚。如果当年那人真是被上神击落后掉在这地方——”   “却没有死,而是发现了地下的洞穴,靠着其中的灵气活了下来。”薛清极眯起眼缓慢道,“但上神本就是要他死的,所以伤口无法愈合,再结合‘山神之子’留下的遗言来看,这人或许不仅没死,反倒成了此地凡人眼中的神灵,被奉为了山神。”   千年前的“山神”遗体一直在洞中,从未离开。   这发现让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事儿越想越诡异。   薛清极沉思片刻,又道:“如果他真的是山神,那么那些早批死于淬魂的人或许就是死在了他的手里。这术难道是他做出来的?他为这些人施下淬魂的目的是什么?这些都是凡人,修士和妖服用是为了提升能力,他要用了淬魂的凡人是为什么?况且那些山神之子最终未能走出洞穴,全都和他陪葬了。”   “我在想,”严律呼出一口烟气儿,“这人毕竟并非神灵而是人,他有需求有欲念,那他的刚需是什么?或许这些山神之子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他的这需求。”   薛清极恍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他需要治疗后背的伤!”   “或许不止,”严律的声音很沉,“别忘了,上神击落他便是因为他想要以邪路飞升比肩神与仙。”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二人心中浮起。   一个本该在千年前就消失的术重新出现,追寻着这个线索,竟然又查到了一个千年前的死人。   事情在推进的过程中愈发复杂诡异,竟然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却听到拐角处传来两道脚步声,以及压低声音的交谈。   一道略陌生些的男声即使是压着声音也能听出其中不满,和另一人道:“我们肖家已经说过了,以后再有这种活儿就不要再让点星跟着出了。他本来就莽撞,出了事儿算谁的?”   “我本来就没打算带他,谁想到二半夜的你们全倒了,就他醒着。”另外一人竟然是董鹿,“肖哥你也得讲点道理,我倒是不想让他跟着呢,你弟弟你还不知道?你爸和你的话都不听,我拦得住吗?幸好是遇到了严祖宗也在,不然别说你弟了,我跟隋辨也得撂那儿。”   估计是考虑薛清极的事情越少人知道约好,董鹿很机灵地没提他,随后又放缓了口气:“肖哥,仙门修行本来就是这样,出活儿谁都得经历,有时候没得挑。这样,我回去跟老太太说说,让她再教育教育点子,你看这样行不?”   这几句话连消带打又递台阶,肖揽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又说起村里和大阵的事情,拐过弯儿来才见到严律和薛清极吓了一跳。   “你俩可算出来了!”董鹿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欣喜,“小年感觉好点儿没?大胡给你们端饭了你们吃了没?”   薛清极勾着严律小指的手在他手心挠了挠,这才慢悠悠又不动声色地挪开了。   严律被他一挠才想起来俩人的手竟然一直是勾着的,他跟薛清极已混得太熟,千年间谁都会离开,逐渐从他的记忆中淡化的人也数不清有多少,只有薛清极一直在这千年里以半拉残魂留在他身边。   千年时间,严律有时候感觉自己已经和他长在了一起。   严律把这点儿乱七八糟的想法按下:“吃了。”   “之前都没来得及打招呼,”肖揽阳笑着走上前,他因为昏睡没能跟着董鹿一起出活儿,也因此没有出活儿的这几人的狼狈相,或许是因为已跟着父亲开始料理家里的事业,肖揽阳看起来比他那四六不懂的弟弟要精明强干许多,伸出手来和严律握手,“在半山腰见到你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你那会儿急得跟什么似的,我还是头回见到妖皇的原身呢。”   严律当时差点儿以为薛清极要嗝屁了,什么原身之类的都顾不上,抓住了医修按着他就让给薛清极治疗,医修好悬没吓晕过去。   没想到他那没形象的事儿被肖揽阳提起,立即就感觉到薛清极的目光扎在了自己脸上。   出门前妖皇还在嘲笑薛清极为了个公主抱害臊,这会儿风水轮流转,立马就到了自个儿头上。   “情急。”严律跟肖揽阳随意握了下手,心虚地含糊道,“别介意。”   肖揽阳一摆手:“这有什么好介意的,要换成是点子这样了我也得急疯了。”又看向薛清极,对着他也伸出手,“看你现在状态好许多了,这么下地走没事儿吗?”   他身上有些若有似无的药味儿,薛清极的鼻子微微皱了皱,看看他的手,只笑着点了点头。   这人天生就这不爱跟人亲近的脾气,严律见肖揽阳伸出的手有点儿尴尬,只能开口岔开道:“老棉醒了吗?我等会儿要上一趟山,洪宣的事儿还得了结。”   “还没呢,他服用了许多快活丸的产物——叫什么山神水是吧——只能先压着体内的孽气,随后慢慢治,”肖揽阳比董鹿先开了口,或许是觉得肖点星在严律的庇护下健健康康的没出事儿,所以这会见面,肖揽阳的态度比之前更亲近些,竟然主动接起话来,“对了,你们没喝那个什么水吧?”   薛清极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严律已经到了老棉的房间门口,轻手轻脚地边拉开房门边回答:“那玩意儿正经人谁喝,也就老棉倒了血霉,被硬灌进去的。”   肖揽阳没再多说什么,只回头又看了眼薛清极,似乎是从他的态度里确认了并未服用山神水,这才又后退一步,留出门口的位置方便几人观察屋内的情况。   屋中只留了个床头灯,老棉没知觉的下半身贴着符纸扎着银针,正昏睡着。以前胖墩墩的身体这会儿已瘦到了严律认识他到现在的最“苗条”的模样,两颊甚至有些微微凹陷,手上扎了一针吊瓶,正输着仙门特调的补营养的药液。   见他呼吸还算安稳,身上的孽气似乎也比较稳定,没有蔓延的趋势,严律才松了口气儿,又眯了眯眼,看见床边儿的小沙发上还窝着个小孩儿,正是之前的那个叫林生的孩子。   “守庙的那个老太怎么样了?”严律轻声问。   董鹿神色暗淡地摇了摇头,那老太早就死了,只是成了山怪的一具傀儡,才让林生自欺欺人地认定奶奶还活着:“秽肢都长出来了。正发愁呢,该不该跟他说?”   “他心里应该早就有数,只是不想承认。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他,他知道一切总比一直猜测有了怨念要好得多。”严律顿了顿,又说,“把老太身上的秽肢和山怪留下的那些痕迹都清理掉,换套干净衣服再喊他去见最后一面儿吧。”   说着从兜里摸出皮夹子开始掏钱,这村里有丧葬棺材铺,他让董鹿找人去置办一身儿装老的行头,再联系本地的人帮忙处理后事儿。   “哪儿用您掏钱。”董鹿说,“我姥姥说了,你跟个散财童子似的没多少存款,能我们出的钱就我们出了,要么就老堂街出。”   肖揽阳也道:“肖家出,这毕竟是我们负责的地方。”   “他也算是妖族的,虽然稀薄的几乎认不出来,但也有妖族的血脉。”严律摇摇头,皮夹子里的钱不够,他又直接从手机上转了笔钱给董鹿,“我会把他接到老堂街,他家里人的事儿也得我来料理了。”   他这话说完,董鹿的面儿上浮起些许笑意:“我姥姥也说你的钱就是这么散没的。好吧,我先收下,马上找人联系这片儿干殡葬的。”   薛清极低声用古语道:“你又捡孩子了,我算是知道你为何活了这么久还这么穷了。”   他那会儿跟着严律在四处游历的时候,严律基本也是觉得什么他需要就直接买了,导致带的钱总是不够,还要钺戎千里迢迢过来送钱。   严律回头瞪了他一眼,等董鹿收了钱,嘱咐了几句让有事儿立马联系自己,又从肖揽阳嘴里问明白了已经异变的洪宣被暂时封在了什么地方,这才和薛清极一道走出村儿去。   山村到了夜里就十分安静,没有了山怪,村民们的晚上也终于变得普通寻常。   出了村又走了一段儿路,严律确认四周不再有其他动静,这才在薛清极的注视下化出原身来。   薛清极一瞧见雪嗥在月色下霜白如云的长毛便已露出了笑脸,他是真喜欢严律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显出原身的模样,抬手抚摸了一下严律垂下的头。   这笑脸和严律记忆中千年前还有点儿稚气时的小仙童一模一样,以至于严律将被摸了脑袋的不习惯给抛诸脑后,但还是正儿八经地严肃警告:“背你也就背你了,先说好,别逮着时机摸老子脑袋,拽耳朵也不行,你明知道妖的原身更敏感,别每回都搞这死出!”   约法三章把薛清极给逗乐了:“妖皇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哪敢违抗。”   严律鼻中发出一声压根不信的哼声,长尾一卷,把人给拉到了背上,一道光似地奔向山去。   洪宣被暂时封在了枯井附近,那片儿没什么人去,肖氏又留了人手看管,一时半会不用担心有什么变故,严律和薛清极也有时间找了出能看到山神庙的小山头。   薛清极以自己在六峰时修得堪堪及格的看风水的水平测算一回,觉得还算可以,一人一妖竟然用刀气剑气硬砍出了个埋人用的坑洞,这才又回到枯井找到洪宣。   没有了山怪的压制,洪宣的身体已彻底异变,之前被严律削去的秽肢又重新长出,已基本算是个有人类躯壳的孽灵,饥饿的本能让他逮着什么都往嘴里送,但因为四肢被仙门以符和针封死而无法活动,只能啃起了嘴边的草皮泥土。   “山怪估计到死都没想过,强留下的人会变成这样。”严律看着洪宣,嘴里的烟明明灭灭,“也怪我,以前应该多嘱咐它几句。”   他没想过自个儿带着薛清极那些傻不愣登的转世,和山怪比起来也没差多少。   薛清极却想到了,心中晦涩难言,但又有些撕裂般的喜悦,搅和在一起凝在心底,坠得他难受。他答道:“有些事情,哪怕是你说破了天,它不亲自撞破了头都是不会信的。”   哪怕前头有个撞得已经头晕眼花的严律,它也只当自己是个特例。   严律叹了口气儿,和薛清极一起将洪宣提起,带到了两人一起找到的那处山头。   洪宣的行为举止已经和孽灵无异,感觉到严律和薛清极身上充沛醇厚的灵力就想吞吃,被拉上了山头也只顾着徒劳地张嘴,对着两人做出啃食的动作。   严律将他放下,强推着他坐在地上,掰着他的脑袋给他指向山神庙的方向:“我俩给你找的地方就这儿了,你瞧一眼,那边儿就是山神庙。”   洪宣被掰着头强行看着远处,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   “你埋在这儿,也算是一直能守着它了。”严律道,“它的庙宇在此,也算到死都庇护着你。”   薛清极安静地站在一旁,负手而立,微微垂下眼来看着严律。   妖皇的模样和千年前送走一个个熟识时并无差别,悲悯,但果决。他一时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到了必须要走的那天,严律的表情又是怎样的。   原本已没有了意识的洪宣黢黑的眼眶中流出两行污浊泪水,顺着他树皮似的皮肤蜿蜒落下。   他留在人世最后的眼泪是流给山怪的,此后魂归轮回,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再见之时,又是否能再想起这一世留下的泪来。   “该走了。”薛清极低声道,“他本就被寄生,再这么哭下去,孽气上头又得啃地皮了。”   这人一辈子的好话大概都用在了严律身上,对其他的人多少都沾点儿阴阳怪气儿。严律也没跟他计较,站起身来点了个头,道:“我送你走。”   说罢抬手一记刀气贯穿了洪宣的脑袋,洪宣只扭动了一下,体内便烧起灼热灵火,不消片刻便将他烧成了一块儿焦炭,跌进已经挖好的坑中,体内缓慢地溢出些许破碎的光斑,比徐盼娣那会儿要少得多,也暗淡得多。   薛清极盘腿坐下,抬手掐诀,低声念起当初董鹿等人对徐盼娣念的诀。   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光斑在这声音中渐渐散去,好像一场云烟,飘散在了山林之间。   “看这样子基本没剩下多少残魂了。”严律抬头目送着这魂魄离开,从兜里摸出根烟点上,“下辈子也不知道会投胎当个什么。”   说着开始四处乱找,等薛清极念完诀再抬头,正瞧见他从草地里扒拉出一块儿巴掌大的扁平些的石块儿,手指在上头比比划划了几下。   “做什么?”薛清极问道,“他已经死透了,你倒也不必再补上一下。”   严律被他噎得无语,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反被薛清极攥住了脚腕儿,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脚踝骨。   这动作差点儿没让严律膝盖发软,他赶紧撤回自己的腿,说了句“别跟我闹啊”,这才挨着薛清极坐下,掂了掂手里的石头:“碑是来不及整了,我寻思找个石头刻个字儿,也算是碑了。但没想好怎么刻。”   薛清极手上仍残留着严律脚踝的温热,不动声色地攥着手,低头看了看那块儿严律挑出来的石头:“山怪不是已经有了名字么?把二者的名字都刻上吧。归于山林,也算合葬。”   “也是。”严律咬着烟无声地笑了笑,右手指尖凝起灵力,在石头上仔细刻起“洪柏”和“洪宣”二字。   薛清极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心情依旧不怎么样,温声道:“精怪终有重凝的一天,人的转世也不会停止,一直轮转,这一世的缘分总会有重续的时候。”   他说完,却见严律脸上的笑似乎是顿了顿,眼中飞速闪过一抹沉色,薛清极愣了愣,不由道:“怎么?”   “什么怎么,没怎么。”严律咬着烟瞥他一眼,“我差点儿写错字儿。”   说罢站起身,手中长刀又化出,刀气卷起之前挖坑时带出的泥土,一层层覆盖在洪宣的身上,逐渐将这墓填满,又把刻了“洪柏洪宣之墓”的石块儿塞进了墓前的泥地里。   薛清极一直盯着严律,他直觉严律那瞬间的心思不大对劲儿,断定了是在想自己从不知道的事情,皱起眉来正要追问,就见严律直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转头过来对他伸出手。   “走,”严律笑着说,“时间还早,你要是真有劲儿就陪我走一段儿,没劲儿就算了,就你这身板儿我能理解。”   他俩习惯性较劲儿较了上千年,几乎是随便一句话就能成为顶牛的导火索。   薛清极抬眼瞧了他一眼,当即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   严律拉稳了他的手,等他站起来也没松开,反倒是攥得更紧了些,却非要装成是忘了撒开,带着薛清极朝前走。   薛清极起先是愣了下,仿佛是被这一攥攥到了心口,忍不住轻笑起来。   他才说过怕自己握严律手时捏碎他的手骨,严律现在便将手递了过来握住了他。   哪怕稍显笨拙,但依旧握得结实又毫无犹豫。   妖皇实在是不适合做这些事儿,自己心里也清楚,听到薛清极笑立马转过头来,浓眉一压,浑身的恶霸气息涌起,恶声恶气地威胁:“吃嘻嘻屁了吗你?搁这儿瞎乐呵什么!”   “妖皇真是霸道,”薛清极无辜道,“跟你在一起难道连笑都不能笑了么?”   严律拿他没什么办法,薛清极又笑道:“只是想起了以前,我那会儿总是会在心里猜你什么时候会伸手过来牵我,每次我想你牵我的时候,总会看到你伸手过来,令我如愿。”顿了顿,又道,“你现在这动作和那时一模一样,都像是在哄孩子。”   他说的是年少时随着严律下山游历那会儿的事情,严律自己是记不得的,但听他说起来时便会想起那会儿薛清极的模样,也笑起来:“这能一样吗?以前那是怕你一个没拉住,又出去做点儿气人的事儿。”   说完便感觉自己的指缝被薛清极一根根撑开,对方的五指钻进他的指缝,严丝合缝地交握,攥得比严律更紧。   “现在呢?”薛清极问。   他问的很轻,羽毛似的在严律的心头扫了扫。   严律的声音也软了下来:“你知道现代社会管咱俩这个状态叫什么吗?”   薛清极是个伪现代人真老古董,暂时还没发展到对现代用语完全精通,只抬眼看着严律。   严律笑了笑:“叫谈恋爱。回去记得抱着你手机查查什么意思,我男朋友可不能连现代基础知识都不懂。”   哪怕是古语和现代语并不相同,但一些词儿出现的瞬间,你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嘴里咀嚼出来的时候,还是能尝到同样的滋味儿。   酸酸涩涩,但又确实是甜的。   两人还没走下山,便瞧见远处深夜中的山村中飘起斑斑点点星光似的光屑,那是仙门经过法器焚烧的药灰飘散的光亮,在这再也没有山神庇护的村中飞散。   他俩停下脚步并肩站着看了一会儿,薛清极忽然道:“我在境外境里时常想不起自己是谁。”   严律心中一痛,转头过去看他。   “后来想起了你,”薛清极笑了笑,“就知道自己是谁了。”   严律想起他曾说过境外境中难熬,只能靠不断回忆生前的事情来维持神智,他艰涩道:“你那时说你是靠想着砍杀的记忆才清醒的。”   “骗你的。”薛清极拉着他的手又走了起来,他速度不快,声音带着些自嘲,“倒也不算完全骗你,我总会想起被孽气侵体寄生的那个雪夜,想起一路杀出小镇。”   薛清极顿了片刻,声音柔软温和:“然后你会出现在那条满是血污尸体的路的尽头。” 第60章   严律不知道境外境中究竟是什么样, 那地方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进去了就能出来的。单是品薛清极的描述,只能从里头感觉到极强的虚无感。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活的够无聊的了,这会儿想想, 他好歹还有个转世能给他找点儿事儿做,还有个能守着的指望。   薛清极却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出路,魂儿都少了一半儿, 只剩下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记忆。   他在这堆破烂里反复翻阅, 把这些严律几乎都已经不大记得了的记忆当做词典,每当他想不起自己的时候,就转头回去查查这词典。   然后发现无论是哪行字, 最后释义都拐弯抹角地指向严律。   妖皇不忍多想在虚空里反复琢磨这些回忆的薛清极是什么感受, 但又逼着自己带入他的经历,哪怕是多感受到多一分同样的痛苦也是好的。   他的嘴唇动了动, 原本有些不大习惯十指交握的手收紧了,半晌憋出一句话来:“你该早点儿跟我说的。”   “妖皇以前何止是榆木脑袋, 简直硬比磐石精铁,”薛清极道, “我怕说了你也不在意, 倒让我气的头疼。”   他自离开弥弥山重归仙门开始,同龄人有的“恐惧”和“惊慌”就好像全都随着拔孽一起被拔了,无论是怨神屠城还是邪祟怨灵都能从容应对, 从未说过惧怕。   到了严律这儿, 好像哪儿都成了值得害怕的事情。   严律竟然被他说得有些自觉罪大恶极,好像犯下了滔天罪行, 一时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咬着烟不再吭声。   薛清极感觉到两人交握的手被严律攥的跟拿浆糊粘到一起似的, 忽然又不再刚才的话题,转而道:“之前说到那位上神,你极少和我谈起。”   妖皇大人当即道:“有些事儿我也记不太清了,回头慢慢说。”想了想,又道,“我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讲起,你问我答算了,反正也不要紧。”   薛清极“嗯”了声没再说话,眸中浮起些许满意的笑。   他的“示弱”从来都只用在刀尖儿上,乐得见严律为了他紧张心疼,更擅长将严律的这些感情都捏在掌心里,昏了头地什么都跟他讲。   妖皇大人完全上了钩,把这死了千年的厉鬼当成了个小可怜儿,嘴上虽然没再多说什么,回程的时候再化出原身来背他,薛清极悄默声地摸了把妖皇的耳朵尖儿,他也只是忍气吞声地抖了抖耳朵,权当没知觉。   接近村口时远远就瞧见胡旭杰焦急地乱转,一瞧见刚落地的严律和薛清极便扑了上来,脸色发黑额头冒汗,结巴道:“手机信号太差又打不通了,你俩可算回来了——老棉怕是要不好!”   严律脸色骤变,老棉体内孽气寄生已经到了一定程度,他不需要问胡旭杰发生了什么就猜得到老棉这会儿出的是什么事儿。   再回村中旅馆,却见门口已悄悄又贴上了更多的符纸,佯装抽烟散步的仙门弟子也聚在门前,见严律等人回来立即让开一条道。   被仙门包下来的顶层更是布满了符纸,薛清极对孽气相当敏感,只一踏进这层就皱起眉来,瞥了眼严律,低声道:“仙门大概是压不住了,你需早下决定。”   “严哥,你得想想办法啊,”胡旭杰六神无主道,“老棉他、他不能真出事儿啊!他不是自愿被寄生的,怎么现在却得吃这一遭苦……”   严律没有答话,眸色暗淡发沉,急步走向老棉的房间。   为了方便,老棉的房间在拐角后最后一间,厚重的木门上贴着按方位摆放的镇邪符,又层层叠叠以草木灰画了符阵,饶是如此,也隐约能感到透出墙壁和木门的孽气在四散蔓延。   肖揽阳站在门口紧张地转悠,一手还拉着直往门里冲的肖点星。   肖点星睡了一天,这会儿已经恢复不少,顶着浑身包扎的绷带纱布要进门:“我得进去看看,都算是过命交情了,我俩还一起起的大阵!哥,你让我进去帮帮忙!”   “你能帮什么忙,老实待着!”肖揽阳低声吼道,“什么时候跟妖攀起来交情了,更何况是个被寄生了的妖!这趟回去你就别想再出来——”   他说到一半儿一扭头,见着严律立刻住了嘴,讪讪道:“妖皇来得正好,老棉他……”   “老棉他孽气压不住了!隋辨和鹿姐他们都在里头,但医修说没法子了。”肖点星一把推开他哥,自己窜到严律面前急道,“你不是会拔孽吗,我亲眼看到你把小堃村那破小孩儿身体里孽气给拔出来的,现在还能再拔吗?”   这兄弟俩的话刚才已经被严律三人听得清楚,胡旭杰正要为了肖揽阳那句“跟妖攀起来交情了”发火,却听屋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声音几乎是要将嗓子眼儿给扯破,好像一把钝刀子,用生了锈的刃口反复切割着所有人的神经。   胡旭杰原本火冒三丈,这会儿在这哀嚎声里茫然无措起来。   “还有力气喊叫,看来神智尚未丧失,”薛清极轻声道,“倒是个心性坚定的,或许还有得救。”   严律从这话里品出些安慰,他深吸一口气儿,推开了门。   屋内分明开着灯,却依旧觉得视线被肮脏浑浊的雾气遮蔽,老棉不知何时醒来,上半身被符纸和针束缚着无法动弹,下半身却已显出部分原身,兽类的皮毛生出,双脚已变形肿大,原本干瘪的双腿此刻好似灌了水的气球膨胀起来。   颜色青紫的下半身上生出数条树枝似的秽肢,双腿不受控制地抖动乱踢,符纸已经全部燃烧,银针也掉落的掉落,或者干脆折断在了肉里。   偏偏老棉上半身还无法挪动,浑身冒汗,五官因为身体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睁大的双眼红肿充血,上下牙死咬得咯咯作响。   他这模样太过骇人,连医修都吓得不敢靠近,仙门其他弟子更是被勒令不许靠近这房间,只有董鹿和隋辨一人拿着法器一人拿着符纸,徒劳地尝试着压制孽气。   严律一眼瞧见床上的老棉,觉得这已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坎精,脚步顿了半秒才敢上前。   老棉枯草似的头发乱糟糟地竖着,眼神时而迷离浑浊时而清醒,显然正在拼尽全力延缓被寄生的速度。   “严哥!”隋辨一见到严律,顿时哭出了声,“老棉怎么办啊,老棉怎么办?”   董鹿眼中含着泪,低声道:“我们现在就回仙门,孙化玉家里的医院或许还有办法。”   “对,对对,”胡旭杰好像回过神儿了似得,抓住这一线希望道,“老堂街也可能会有办法!”   严律低头看着老棉,见这老胖子的脸早已瘦了下去,五官拧成一团儿,神色在怒恨和痛苦中挣扎。   耳边响起薛清极冷静的声音:“来不及了。”   “放你大爷的屁!”胡旭杰破口大骂。   肖点星不管自己亲哥阻拦冲进来,先看到了老棉的模样,登时愣住,继而又转头看向严律:“拔孽不行吗?你还像之前那样救他不就行了!”   严律抬手按住老棉的额头,尝试着探入一些灵力,只感到如泥牛入海,老棉的魂儿已被寄生了小半,这程度要是换成别的心性差的,早就足够丧失理智,继而整个魂魄都被吞噬。   薛清极负手立在一旁,心中依然明了当下情况,慢慢道:“寄生到了这地步,魂魄严重受损是不可避免的了。”   “严重受损会怎么样?”肖点星声音弱了下去,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   薛清极只摇了摇头,言简意赅道:“运气好,痛苦伴随一生。运气差,便当场丧命。”   他对这些事儿是最清楚的,拔孽带来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他那时寄生严重,但好在时间尚短,严律又是巅峰状态,照真也尽力救治,加之当时年代灵气充沛好养魂魄,这才堪堪活了下来,恢复期间几次差点没撑住。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隋辨连哭都哭不出了,只能听到老棉嗓子眼儿里发出的哼哼。   “要不……弄点快活丸来……?”   屋中忽然响起一道虚虚的声音。   严律猛地转过头,目光子弹般扫在胡旭杰的脸上:“你说什么?”   屋内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胡旭杰,这眼神儿让胡旭杰顿时冒汗,解释道:“不是说快活丸和淬魂术都是长期服用的嘛,这就跟瘾上来了似得,吃了就暂时缓解了,我寻思要不缓解了再回去治疗。”   严律几乎被他这话惊到,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   “好啊,”薛清极意味不明地笑了,“我只知你是蠢笨,却没想到竟然蠢笨如斯。饮鸩止渴,妖皇将你养在身边,你是怎么长出这样的脑子的?”   胡旭杰舔舔干裂的嘴唇,看着严律,眼神几乎是带着祈求:“万一啊,我是说万一,老棉心性这样的,说不准能抗住这瘾呢?严哥,他已经这样了——”   这话好像是一个魔咒,只要说起就必定能将人心里所有的侥幸勾起。   肖点星听住了,隋辨和董鹿都暂时说不出话来。   不等其余人再思考,一道沙哑的吼声响起:“不!”   老棉短暂地清醒了,他哆嗦着瞪着眼,视线八成是有些混乱,竟然一时找不到焦点,只盯着天花板吼道:“我不吃什么快活丸,不要山神水!严哥,祖宗,严哥在哪儿呢?”   严律回过神,心中发酸,低下头抬手拍拍老棉的胸口:“就在这儿。”   “我快不行啦,”老棉挣扎着说话,声音几次被口水着,“我知道被寄生的人都什么样儿,严哥,你帮帮我,再帮我一回,捞我一次。”   他没了平日里笑嘻嘻的模样,说话颠三倒四,像犯了疯病,浑身抽搐。   隋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董鹿也终于哭出声,连门口站着的肖揽阳都不忍心地别过脸去。   “你想好了,”严律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显得十分干涩,“拔孽,要么留下一辈子的后遗症,要么就没命。”   老棉是个体面妖,现在却已没了任何形象,只打着哆嗦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严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宁可清醒着死了,也不愿意像个行尸走肉地活着。”   这话好似一记耳光,令胡旭杰的脸上白红交叠,眼眶红成一片。   “也不一定死呢,”隋辨哭着说,“赵红玫当时也没死……哦,后来死了。以前有个前辈也没死、呃,后来受不了自杀了……老棉对不起,我还是不说话了。”   严律收手按在老棉额头,却迟迟无法放出自己的灵力。   他这两天已亲手送走了山怪和洪宣,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要亲自送走老棉。他的手像是一把斧子,按在了老棉的头上。   薛清极无声地站在一旁,目光顺着他布满云纹的右臂上移,最后落在严律的脸上,看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逐渐泛起红来的眼尾。   对老棉来说,清醒的死去和活着都是可以由他自己选择的事情。   对严律来说,“活着”已经在这一刻又一次痛击了他。   老棉忽然笑了,他的笑声因为打哆嗦而不断捯气儿,像是猪在哼哼,却没人被这滑稽的动静逗乐。他睁大了眼,看着严律道:“严哥,我迟早都有死的一天,这跟谁都没关系。”   “闭嘴吧。”严律说。   “我要是没撑过来,保险柜里有我写好的遗书,我的私产你拿着,我知道你没多少钱。有几个我觉得还算合适的接管老堂街的妖,名字我也写上去了。林生是我们坎精这支儿的,我已经答应了接他回老堂街,这事儿要是我做不了了就得你来啦。”老棉生怕自己等会儿又迷糊,语速奇快地亢奋道,“让六峰那老太婆也要想好了继人,我俩以前说好了的,要留可用的人手给你。我在城郊买了套房子,现在的地方你住烦了就换那边儿,再换的时候就把房子卖了。”   严律没想到老棉竟然说起了这些有的没的,却也没打断,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老棉又说:“族里有靠谱的小辈儿你就拉扯一把,别跟翅族那帮小子来往太多,老堂街上的事儿太乱太杂,你不想管了就撒手吧。现在年轻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个人命运……嘿嘿,仙门那边儿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照顾,现在也到了撒手的时间了,严哥,你抓的东西太多,太沉了,会坠死你的。”   “我还用你嘱咐多嘴?”严律咬着烟,涩声道。   老棉急促地笑了笑:“我老了,总以为还能再多帮你做两年事儿,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快。我都帮你买房了,你就帮我挑挑坟地吧,我知道你记性不好,这茬让大胡记住了,最好能给我找个公墓,那种地方好找坟头,你以后没人唠嗑没人骂了,就算想不起来我埋哪儿了,还能用手机导航给导过去……”   “我记得住,”严律说,“我记得住。”   老棉道:“严哥,你记不住的,但我不怪你。你活的比我累多了,要是记不住我们能让你活的舒服点儿,那就都忘了吧。”   薛清极垂下严来,背在身后的手攥在一起,指甲陷进肉中,将掌心的伤口再次崩裂。   他心中知道老棉说的才是对严律的一种解脱,但他也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说出这种话——哪怕是死,他也想要严律忘不了他。   屋中无人说话,肖点星默默擦了把眼,将蹲在地上哭的胡旭杰拉起。   “严哥,跟着你这么多年,我总有自己还年轻的错觉,因为走哪儿都知道还有个祖宗庇护。”老棉说,“你能又来捞我,我真高兴。”   严律按在老棉额头的手抬起,缓慢地给了他的脑袋轻轻的一巴掌。   “咬紧牙,”严律轻声道,“还没死呢,别跟我扯犊子。”   老棉眼神儿已经又开始涣散起来,双腿的秽肢变形更严重了一些。   薛清极站在床前,看着老棉半晌,忽然道:“多想些还未做还舍不下的事情,压下心中杂念,别去想身上的痛苦,撑过来也并非不可能。”   老棉的眼球动了动,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现在给他拔孽,中途可能会有孽气溢出,”严律抬起头道,“你们自己避开,我管不了你们了。”   董鹿和隋辨一动不动,只对着他点点头,胡旭杰更是直接站起身立在了床位,双眼通红地等着眼眶动手。   肖揽阳原本想将弟弟拉开,却不想肖点星把着门框不撒手,回头对他道:“哥,没老棉我们可能就都死那洞里了,我不走,我不想走!”   肖揽阳的手顿了顿,最终是松开了,表情复杂地抱着肩膀站在弟弟身旁。   老棉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口中发出几声嘶吼:“严哥,救我——”   严律猛地将他按住,右手按在额头,左手抚在胸口,灵力如狂浪般注入老棉这已经奄奄一息的身体。   他掌下不过数秒变开始有黑色缭绕的烟气冒出,屋中一切似乎都模糊起来,只觉得四处都有阴影攒动。   老棉身体触电般哆嗦,薛清极见他两腿肿胀,当即抬手聚起灵力按在一条腿上。有严律这个正在拔孽的人在,他倒是暂时不会被孽气侵扰。   灵力有效地控制住了老棉的抖动,令严律能更稳定地拔孽。董鹿等人立即效仿薛清极,肖点星甩开亲哥的手走了过去,几人一同按住了老棉的下半身。   小小的旅店内一时没有人与妖的区别,也没有仙门和老堂街。   严律的注意力空前集中,感受着自己的灵力在老棉的身体和魂魄上游走,孽气被他的强劲的灵力冲击着消散,不断从他掌下被吸出,同时反噬着他的手臂。   老棉好似被整个儿剥了皮般嚎叫,那动静几乎已经不是人能发出的了,他张大了嘴,眼耳口鼻中大坨黑气溢出,被周围布下的小阵击散。   严律的右臂缓慢地酸痛起来,两臂隐约可见血管鼓胀,竟隐隐泛起青紫之色。   薛清极率先发现不对劲儿,他皱眉低声道:“严律?”   话音刚落,就见严律双臂的血管竟和一道道黑线似地涨起,和他当时吸纳赵红玫体内孽气时的模样竟有八分相似,登时心中一紧,厉声道:“严律!”   严律双眼猛然睁开,竟已显出了金色兽瞳,他已察觉到老棉体内孽气似乎比以前遇到过的更具有反噬性,心中的悲痛被反复蹂躏折磨后竟生生磨成了怒意,灵力倾泄而出。   屋中顿时压下一种妖族才有的巨大压感,令人心惊胆战。   老棉弹簧搬弓起身体,原本肿胀的双腿扭曲变形后“噗”地干瘪下去,皮肤下的血肉似乎瞬间消失了,只能看到皮肤包裹着的骨骼。他这双腿应该早在树根缠绕的这段时间里废了,只是靠寄生才显得像是还能转好,眼下孽气拔除,这双腿也自然就没了。   他口中喷出几口带着秽物的血水,瞬间没了声息。   屋里其他人都看傻了,这场景恐怖怪异,因床上的人是相处许久的熟人,所以又多出许多难受不忍,此刻见老棉忽然不动了,一时都僵在了原地。   严律胸口血气翻涌,却无暇顾及,他右臂已抬不起来,左手也在微微颤抖,强撑着伸到半道,便被另一只手按住。   薛清极抓住了他的手,拉下握在自己掌心,另一只手竖起一指摸了摸老棉的侧颈。   “虽然十分虚弱,但还有脉搏。”薛清极低声道,“他还活着。”   虚空中的粘稠黑雾似乎被这一句话撕破,小辈儿们登时又能喘上气儿了,董鹿踢了缩在一旁的医修一脚,几个医修立即冲上去为老棉挂上了现代医疗设备,又施针上符,乱成一团。   隋辨勉强抓着椅子坐下,捂着胸口边哭边努力喘气儿,他是老棉从小看到大的,刚才是真的伤心,这会儿也是真的高兴。   薛清极感到自己掌心中严律的手起了一层粘腻的汗,他不动声色地抓着那只手,用自己的掌心抹去了这层粘汗,才肯又轻轻松开。   严律闭了闭眼,收回了兽瞳,在薛清极的背上抚了一把,低头又看看老棉,这才抬得起脚来向外走了两步,以免影响医修的后续治疗:“你们收拾收拾,仙门的医疗车还在么?”   “在,”肖揽阳道,“肖家有车,可以随时配合使用。”   “准备一下,老棉这样还是得先拉回尧市,”严律的脑子已经重新转了起来,沉稳道,“这边的后续琐事你们处理完知会我一声就行,我先带老棉回去。”   小辈儿们没有意见,纷纷点头答应。   严律拍了拍薛清极,两人并肩朝着门口走去。   胡旭杰沉默着跟上,出了门又走出去几步,这才红着眼眶嗫嚅道:“哥,刚才我说的话——”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严律一拳撂在了地上。   胡旭杰人高马大,却架不住严律的拳头更狠,肚子上挨了一下登时坐倒在地,捂着肚子低着头不敢吭声。   “别再让我听到你提刚才屋里的那种事儿。”严律的声音冷得让胡旭杰打了个哆嗦,“废了你也不是难事儿,我下的去手。”   胡旭杰坐在地上,说话时带着哭腔:“知道了。”   “爬起来去看看肖家的车在哪儿。”严律对他尤有怒气,说话也难听了许多。   薛清极冷眼旁观地看着,胡旭杰这大块儿头小心委屈地缩在地上,模样有些滑稽,他却无心似从前那样嘲讽几句。   他并非不能理解胡旭杰脱口而出的那些话,这话瞬间就能动摇屋内其他人的心智,却唯独无法让严律有半分犹豫。   妖皇活的十分凑合,却又十分清醒。他千年来始终对“严律为了我放下这些清醒发一回疯”这事有着一丝希冀,但哪怕是得知他这一世依旧短命,严律也不愿让他服用山神水。   有这种不会沉沦的爱人,有时竟然成了一种折磨。   胡旭杰挨了严律一拳又被骂了几句,得到了让他滚去办事的指使,立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严哥,老棉的腿……?”   “废了,以后应该还有别的后遗症。”严律点着烟,眉头紧锁眸色烦躁,尽力忽略掉自己还在颤抖的右臂,“还活着就行……我可不想给他找坟地,现在公墓贵的要命,他那点儿遗产置办个坟地就没钱了,还跟我扯那交代后事儿的犊子呢。”   薛清极奇怪道:“你既觉得坟地贵,为何还要画那些花哨样式?”   “你管我呢,”严律说,“兴趣爱好不行?废话这么多,闲着没事儿回家拧煤气灶。”   薛清极被他噎了一下,碍于这位妖皇刚缓过神儿,因此大发慈悲地没和他计较,只笑了笑道:“可以,只是我尚不知煤气灶是何物,妖皇带我回家时别忘了教我。”   严律让他那句“带我回家”给说得愣了愣,还要再说的垃圾话就统统化作粮食咽回了肚子里。   他出门前还没什么“家”的轮廓,这次回去好像忽然就有了。   胡旭杰狐疑地瞅瞅这俩人,没敢吭声,转而朝走廊拐角处指了指问道:“严哥,看庙那小孩儿咋整?”   严律一回头,正瞧见拐角处探头探脑的林生。   林生对上严律的视线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上前。   严律之前没发现这孩子是有妖族血脉的,这会儿再看到他略有些畸形的眉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心里叹了口气儿,面儿上却还平淡,招了招手,不耐烦道:“缩那儿干什么,过来。”   薛清极一瞧见他招呼小孩儿就哼笑了一声,被严律瞪了一眼。   已经被点了名,林生鼓起勇气低着头走过来。他因童年经历而显得有些阴郁,走到了跟前儿也不说话,垂着头看着脚尖儿不说话。   严律咬着烟,半眯着眼看他:“见到你奶奶了吗?”   林生的身体抖了抖,抬手快速抹了一把眼,蚊子哼哼道:“见过了,董鹿姐说你已经帮着掏钱料理了后事儿……我是来道谢的,但老棉……我不敢进去,怕碍事儿。”   倒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就这么撂着不管,在这地方迟早得出事儿。   “我们等会儿就要回尧市了,”严律说,“你想跟我走吗?那地方还行,总不会比这儿更倒霉。”   活到现在好像头回有人问起他的意见,林生低垂的头猛地扬起,快速地看了眼严律:“嗯,我想。”   “成。”严律想了想,“老堂街有你住的地方,到时候看你是想住哪儿,跟老棉住一起也行,反正你俩同族,不乐意的话再说。”   一下有了这么多可选项,就好像一下有了许多未来。   只可惜这未来伴随着死亡和别离,林生看着严律那张有点儿凶的脸,忽然也不怎么怕了,仰头鼓起勇气问:“我不想把我奶奶埋在这儿,这儿不好,人不好。我奶奶一辈子困在这里,我想带她出去,带出山村,可以吗?我听老棉说老堂街都是妖,人可以埋在那里吗?”   他对老堂街没有什么概念,以为是和个村子差不多,有土地让他埋他的奶奶。   走廊上几人沉默下来,严律拿下烟,抬手拍拍他的脑袋。   林生的脑袋被压下却并不觉得恐惧,这带着烟味儿的手并不像是村里人,那是要扇他脑瓜子的,这手反倒带了点儿赞同和安抚。   “可以。”严律说,“她是你奶奶,你可以把她接过去。” 第61章   得到了严律的肯定回答, 林生的脸上露出松了口气儿的笑,   笑到一半儿又想起自个儿这些年在村子里被嘲讽嫌恶了多年的样貌,便又不自觉地缩着脖子低下头, 搓着衣角,带着点儿哭腔的声音小声含糊地说了声谢谢。   严律看出他的局促,按在他头顶的手顿了顿,将他那头糟乱的头发顺手压下一些, 低声对胡旭杰道:“去给他买几套合身的衣服, 先挑颜色素点儿的,过段时间再换。”   守庙老太早就死了,是山怪顶着她的壳子才装出一副还活着的模样, 但对林生来说, 奶奶是今天才彻底没的。亲人刚离世,严律叮嘱了胡旭杰买点儿符合守孝风俗的衣服。   “行, ”胡旭杰点头道,“那住哪儿呢?是哥你先带回去还是怎么着?”   严律顿了顿, 瞥了眼负手立在一旁似笑非笑看着他的薛清极,视线一对上又立刻收回, 清清嗓:“联系小龙, 先让老佘带着,坎精那边儿等老棉醒了再安排,也跟黄德柱说声。”   薛清极挑了挑眉毛, 唇畔笑意多了些真情实意。   胡旭杰显然也已经习惯了他哥三天两头捡点儿野生妖崽儿回来的毛病, 对这套流程十分熟悉,点了头要再说话, 却见肖揽阳匆匆走过来。   见到三人还没走远,肖揽阳松口气儿边走边道:“妖皇, 我正要去找您。老棉情况稳定些了,医修说等车来了就能走,我现在去安排。不过就一辆车,算上医修和开车的估计坐不了多少人。”   “麻烦了。”严律跟肖揽阳不怎么熟,他没有胡旭杰那一点就炸的毛病,但心里也清楚肖家作为仙门世家,多少对妖族有点儿抵触,他懒得掰扯,说话也很简洁,“大胡跟你们医疗车走就行,我开的有车,会在后边儿跟着。”   肖揽阳见他有安排,点了个头,一错眼瞧见缩在一旁的林生,先是愣了下,随后笑道:“哦,这是你们说的那个村里的孩子是吧?准备怎么安排?”   林生原本是缩着脖子站在后头,他一提自己,立刻又挪着脚步缩在了严律身后,紧抓着严律的衣摆。   “当然是跟我们回老堂街。”胡旭杰这会儿又想起来肖揽阳之前跟肖点星在老棉屋子门口说的话了,他在严律面前可以立正挨打,在肖揽阳面前就全换了副面孔,没好气儿道,“怎么着,肖大公子还有空关心我们这些不配攀交情的妖后续安排呢?”   肖揽阳表情略微尴尬,但到底是跟着他亲爹一道打点肖家的下任继人,很快便调整了过来:“毕竟是肖氏地界上出了事儿,牵连了几位也牵连了这孩子,我心里过意不去,要不这孩子跟我走也行,妖皇放心,肖氏会给这孩子安排好生活和以后的路的。”   说完竟然蹲下身来,对林生伸出手,略仰视地看着他笑着说:“你叫什么?林生是吧,我姓肖,仙门肖氏的人。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放心,无论是你奶奶的后事儿还是其他事儿我包管给你安排清楚。”   肖揽阳和肖点星长得很像,但显得更圆滑沉稳,比他那不管家里事儿只知道耍剑游乐的弟弟多出许多继任者才有的气度,脸上的笑也看起来亲切真诚。   他伸出的手指甲修得整齐得体,连进这穷乡僻壤的山村脚上都还穿着锃亮的皮鞋,把妖族的各位衬得像是兜里没几个子儿的地痞流氓。   严律没料到肖揽阳会忽然提起这茬儿,不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没开口便感到抓着自己裤腿儿的林生的脑袋晃动起来。   “不,”林生不知为何好像有点儿怕肖揽阳,凭直觉紧贴在散发出最强存在感的严律的腿边儿,胆怯地小声说话,“我去老堂街。”   肖揽阳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拒绝的如此干脆,伸出的手登时僵在半道。   薛清极的目光在林生紧抓着严律衣服的手上停顿半秒,挪开时轻笑道:“看来他很怕你。”   这话显然让肖揽阳更加尴尬,倒是胡旭杰没心没肺地乐了,他就喜欢看仙门里瞧不起老堂街的修士吃瘪。   “老堂街那边儿已经打点好了,”严律拍了一下林生的脑袋,好像没看出肖揽阳的不自在,咬着烟摆摆手,“你们就甭操这份儿闲心了。”   肖揽阳站起身,颇有些无奈地说了声“好吧”,跟严律打了个招呼后又脚步匆匆地去赶着安排人手处理村里的事儿和拉老棉回尧市的事儿。   他走过来时林生立刻闪开身子,把严律当成了根柱子,跟肖揽阳来了个秦王绕柱。   肖揽阳倒也不跟林生计较,和气地笑了笑,擦肩而过时严律嗅到他身上之前那股若有似无苦涩发腥的药味儿更清晰了些。   等肖揽阳彻底走了,林生才从严律身后闪出,不好意思的将严律被自己抓得皱巴巴的衣摆给扯了扯。   “你挺怕他?”严律的耳中再听不到肖揽阳的动静后开口,“之前见过?”   林生摇摇头:“就是有点儿怕,我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胡旭杰不耐烦道:“你瞧你这小胆儿!以后来老堂街了可不能这么怂,咱们老堂街就没怕仙门的道理,懂不懂?”   林生才知道自己有妖的血统不久,上哪儿知道什么仙门老堂街的恩怨,茫然地看着胡旭杰点点头。   见他这模样像是想说的都说完了,严律对胡旭杰点个头:“你带他去吃点儿东西,等车备好了就回尧市,衣服的事儿别忘了。”   胡旭杰答应一声,拉着林生的胳膊要走。   旁边儿传来一道声音:“那我的呢?”   严律转头,正对上薛清极似嗔似怒的眼神儿,他一手轻扯着自己的衣领,又道:“妖皇是全忘了之前答应我的话了,你难道真要我穿着这东西回家里去么?”   俩人从山上走了一遭,薛清极这衣服略微蹭了些尘土,除了这些之外倒也算不上多难看,但这人对这些穿衣打扮比严律的要求要高得多,认定了不喜欢就坚决不往身上套,半点儿都看不出年幼时是吃过大苦的。   严律敏锐地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不满的阴阳怪气,没想到这人竟然在这上头计较起来,皱着眉无语道:“就你讲究多!”   “就是!”胡旭杰不满这小子许久,闻言立即附和,“穿个衣服那么多话,有的穿就不错了!咋还挑三拣四上了?严哥,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严律转头又对胡旭杰道:“我带的换洗衣服你放哪儿了?我去拿件给他穿。”   胡旭杰:“?”   大胡感觉自己被背刺了。   他敢怒不敢言地哼了好几声,哼得严律头疼:“说人话!”   “上回下大雨我都淋透了,住你那儿你都没把衣服借我穿过!”胡旭杰说,“哥,我现在真看出来了,你就是偏心!”   严律让他噎了一下,他活了上千年,头回有种被人扒了脸皮似的羞耻感,只觉得自己后背都开始发烫,登时骂道:“我他大爷倒是想让你穿,你这块儿头穿得上吗?披个被套我都怕你给撑爆了!”   这话十分有理,胡旭杰一时间找不到接的话了,就听旁边儿那位搅合事儿的人又开了口。   薛清极单纯又无辜地打岔道:“只是借你严哥衣服穿穿罢了,他给我新买的尚在家里放着,我回去便换回来了,你不必生气。”   严律:“……”这话怎么这么不对味儿呢?   胡旭杰被精准火上浇油,好悬没跟薛清极打一架,把旁边儿的林生吓得半死,挨了严律一巴掌,这才气哼哼地带着林生去吃饭收拾去了。   剩下严律和薛清极俩人站在走廊上大眼瞪小眼,严律颇觉薛清极这人说话不大对头,正要质问,却见薛清极无辜道:“他怎么又生气了?妖皇带在身边的小孩儿真是一个不如一个,我不过是说几句,就成这样了。”   严律这会儿咂摸出味儿了,他冷笑道:“你少给我撩闲,要是还想换衣服就给我闭上你那张口就气人的破嘴!”   薛清极已经成功气走了除严律外的所有人,从善如流地闭了嘴,跟着严律一道去拿衣服。   不用严律吩咐,胡旭杰就已经提前把俩人之前住的那个小民宿给退了,换洗衣服之类的行李也已经收拾好放在车后座,半下午的时候将车开到了旅馆附近停着了。   严律本来是打算自己拿了衣服再上楼,薛清极却踱着步跟着他下了楼,不在意道:“楼上聚了许多生人,有些话说起来也并不方便。”   “我的少爷,你还想说什么不方便说的?”严律都气乐了,边开车后座的门边说,“回去说不行吗非得这会儿?”   薛清极不明所以:“山怪之前在洞中曾说过,它怀疑‘虚乾’是仙门中人,查明之前许多对于这些事情的推测自然是要私下说的。”   严律愣了愣,咳嗽一声。   薛清极十分无辜:“妖皇以为是什么?”   “闭嘴。”严律恶声恶气,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你还换不换衣服了?”   薛清极眼中闪过细碎笑意,从另一侧坐进车后座,跟严律一样带上车门。   后座上果然已经放好了严律之前带来的背包,里头的衣服胡旭杰也已经整齐叠好,还捎带着将补买的两包烟塞在里头,方便严律要抽的时候直接拿。   “他倒是细心。”薛清极知道严律在打理这些事儿上从来都乱七八糟,稍一想便不难猜出是胡旭杰跟着收拾的,“虽蠢笨了些,心性也次些,打理这些倒是很上心。”   严律掀掀眼皮道:“他老爸是个病秧子,送我这儿之前就从小做这些琐事儿做惯了,我当时看他年幼不让他干,他心里就发慌,只能随他乐意了。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你以后没事儿少惹他,以前你就爱气钺戎,怎么这毛病就改不了了呢?”   那会儿跟在妖皇身边最近的侍从是钺戎,薛清极看他看了百余年也没看顺眼,俩人在弥弥山时就常一个阴阳怪气一个满嘴脏话地吵来吵去,严律常没搞清楚他俩因为什么就能吵得像上千只鸭子在他头顶踩来踩去,没想到千年后竟然还是这样。   薛清极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开了窍,现在看看,你这‘开窍’好像和你的身体一样,刚开了就又愈合、重新长回一处去了。”   严律想了一秒:“你是不是在骂我?”   薛清极当没听见,从严律手里抽走一件儿上衣,又开始慢腾腾地拉扯自己身上那件儿衣服。   他腰部受伤比较严重,两臂伸展时会牵扯到腰,脱上衣的动作也就被迫慢了下来。   灰色的布料一寸寸被他拉开,露出缠着绷带的腰身,再向上时又露出瓷白的皮肤。他这壳子虽修行不多,却因薛家两口子养得好而并不瘦弱,反倒因随着门中弟子一道做些身体训练而肌肉紧实,线条分明。   以往也并非没有见过薛小年换衣服,严律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会儿却不知为何觉得后脊背上略有些发烫,不自觉地挪开了眼,咬上一根烟准备点着。   似乎是拉扯的动作刺激到了腰部,薛清极的身体稍微僵了僵。   “腰上伤口疼?”严律立刻转过视线,瞧见薛清极腰上的一圈儿纱布下隐隐透出些许红色,立马有点儿急了,也忘了自己是要点烟,手里的行李包丢到一旁,“行了,这费劲儿的。你别动,胳膊蜷过来,对,慢点儿。”   薛清极这会儿倒是不跟严律计较他把自个儿当小孩儿照顾了,顺从地由着严律亲手替他把那件上衣给脱下。   车内没有开灯,山村的夜晚也十分安静漆黑,车玻璃上的防窥膜将不远处小旅馆的一盏路灯的光线阻挡大半,车内很是昏暗。   饶是如此,严律也仍能在这暧昧的光线中瞧见小仙童身体的线条,这人本就白皙,之前在洞中打斗时落下的一些细碎伤口落在这身体上,像一块儿白玉上落下几道红痕、雪地上多出的落梅,纯白混着血腥,好像就是薛清极这个人的本色。   薛清极忽然道:“我腰上伤口好像有些裂开了。”   “哪儿?”严律心头一紧,伸手轻按在他腹部的纱布上,“这儿?早说了不让你跟着上山,真是活该,等着,我回去找医——”   他话说到一半儿,便觉得自己的手被薛清极抓住,来不及抽回就被翻了过来,露出还带着青黑色的掌心。   严律的两只手之前在给老棉拔孽时就已有些不对劲儿,这会儿细看,掌心和薛清极之前吸取赵红玫体内孽气时一模一样地发黑,他当时及时抽手,严律却因为拔孽无法抽回,所以比他当时要厉害得多,从掌心向着手臂蔓延,好像皮下无端长出许多青黑色的血管。   他的体质薛清极清楚,再厉害的皮肉伤也能急速愈合,这会儿虽然比刚才好了些手也已经不抖了,却还能看到如此清晰的孽气残留,可想而知最开始时承受的痛苦十分强烈。   薛清极的目光从他掌心移开,面儿上的笑没了,冷冷地盯着严律的眼。   “拔孽多少是会这样儿的,”严律原本还以为自己遮掩了过去,没想到薛清极竟然逮着这个功夫揪住了他的把柄,只能解释,“过会儿就好了。”   薛清极拽着他的两只手腕儿,掰开他的手掌,嘴角扯起一抹笑来:“你从前就喜欢当这烂好人,分明是会疼的,却偏偏觉得反正是要愈合,疼过了便算了。”   “也没有。”严律让他说的有些莫名心虚,含糊地解释道。   薛清极松开他的左手,单掰着他布满纹身的右臂,拉到面前来半眯着眼细看,手指在他的掌心描绘着他的掌纹,掌纹却被那些自老棉体内吸出的孽气搅合的糊成一片。   他不等严律反应,原本还轻柔抚摸掌心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指甲深深镶嵌进了严律的掌中,声音却还温和:“我以前做梦都希望你为我痛苦为我疼上一回,后来却发现妖皇身边的人和妖太多,总有许多人可让你疼痛,所以我总会思考,如何才能留给你最特殊最忘不掉的疼,好让你始终都记得我。”   对严律来说,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千年间都已疼到了麻木,久而久之那些痛苦都混为一谈,成了随便就能含糊过去且迟早都会忘记的小事儿。   他这几天逐渐理解了当年上神为什么告诉他忘得快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儿,他也的确靠着这点儿不知算不算是优点的特质过得舒服许多。   但这让他得到了解脱的事情,他没想到却是薛清极的梦魇。   严律喉头酸涩,想要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来,薛清极也并不指望他能吐出什么象牙,只是笑了笑,陷在他掌心的手指拿开,薛清极俯下身去,嘴唇慢慢地贴在自己留下的伤口上。   严律的痛觉已不敏感,只觉得掌心微微刺痛,而薛清极嘴唇的柔软覆盖上来时却格外清晰,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这点伤,在你身上留下的时间大概超不过一刻钟。”薛清极轻轻笑了,“倒是这孽气,留在你身上的时间都比我留下的多。我倒是想问问那个做出快活丸的人了,不知是怎样做的,能让老棉和赵红玫体内的孽气异变成这样,都留下如此厉害的痕——”   他话未说完,刚吻过的手掌便猛地按住了他的嘴,将他一把压在了车门上。   严律的手钳住了薛清极的下半张脸,一只胳膊曲起顶在他头上方的车窗,整个人已坐起身压了下来,昏暗中妖皇的兽瞳中震怒和不解交叠:“你怎么知道赵红玫体内的孽气和老棉相似?”   薛清极难得被他抓着了话中漏洞,原本被按住的恼怒顿时凉了下来,无声地瞧着他。   “你干了什么?”严律压低了身体,哪怕是压低了声音也听得出怒火,“你这疯病什么时候能收收,啊?!我是不是说过让你老老实实再多活几年,你他妈的到底都在想什么!”   昏暗中薛清极的眼神闪烁不定,严律本打算松开手给这小王八蛋一个解释的机会,薛清极的手却覆盖上来,按着他的手不让他挪开。   随后一丝温热在掌中传开,那温热起初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在掌心靠近指根的部位落下,感觉到严律的愣怔,随后便肆无忌惮地划走,钻进严律的指缝。   是薛清极的舌尖儿。   意识到这一点,严律只觉得这独一无二的触感并非落在掌心,反倒像是从他的脊椎划过,又像是从心口顺势而下,钻进胸腔骨骼里。   他知道薛清极是在跟他扯开话题——用这种严律几乎难以理解的方式。他的怒火顶到了头顶儿,另一道火却好像烧去了内脏。   妖皇头一回开始质疑自己当年到底是养出了个什么玩意儿,指缝却不由自主地用了力气,夹住了小仙童肆意妄为的舌尖儿。   “别跟我整这些,”严律觉得自己恨不得把这人的舌头直接从嘴里薅出来打个死结,气得几乎要笑了,“我松了手,你要敢跟我胡扯,我就把你的舌头拽出来煲汤,听明白了没?”   薛清极的眸中闪过一丝嗔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严律松开手,薛清极的嘴唇微张,舌尖儿在嘴唇上微微舔过,不知是让严律捂得还是其他,竟显出点儿异样的红润。   薛清极叹了口气:“妖皇对我,真的是很凶。”不等严律抽他,他竟然又笑了起来,抬起双手覆在严律的面颊,略低的声音显出些许沙哑,“我试了一下,看来这孽气并不太能让我得到我想要的长生。”   短暂的震惊过后,严律感到一阵头晕,他单知道薛清极对寿数有着强烈的执念,却没想到竟然和当年敢直接尝试淬魂术一样,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又直接拿到自己身上试了一遍。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以为他这几天总算是正常了些,却没想到全都只是假象。   “总要试了才知道对错,”薛清极笑道,“既然无用,妖皇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再做了。”   严律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薛清极在他的沉默中感到一丝不安,他自千年前起就对严律的沉默有种天生的惧怕,这惧怕时间久了又酿成一种急切,拇指在严律的脸颊上滑动,指腹落在了严律的嘴唇,几乎是用力地搓了搓,似乎是想要以此开撬开严律的嘴。   他开口道:“我卸入门剑得师父赠剑后,你曾来首峰看我,喝多了酒又多日奔波,在我的居处睡着了。我那时曾跪坐在你身侧,用掌心盖在你唇上,当做是你吻在我手心。”   他说的平静,严律却只觉得心中疼痛,像被钝刀子切着心头肉。   “我想要长寿,严律,”薛清极慢慢地摸索着他的嘴唇,轻声道,“你若只有一年寿数,我便也只活一年,可你长生千岁,你要我怎么办?”   严律好像做了一场大梦,这梦中万物都是虚妄,他忽然急切地希望薛清极也是虚妄的,这样他只需要梦醒,便能将这一刻的痛楚全都和梦境一起消散掉。   他本以为自己这千年里已受到了足够的“长生”带来的惩罚,却没想到与这一刻相比,那些都是轻描淡写的寥寥几笔。   严律轻轻拽下薛清极的手,在他的掌心吻了吻。   “我只会吻当年的你,和现在的你。你的转世不是你,寄生了的躯壳不是你,”严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你是我从雪堆里扒出来的小仙童,别的,都不行。”   这每个字儿都说给薛清极听,但却像是每个字儿都在割他的肉。   薛清极的眼神儿逐渐凉了下去,缓慢地升腾起阴霾和悲恸,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严律的心口,轻笑道:“妖皇的爱真清醒,我自愧不如。”   严律觉得顶在自己心口的手指像是一把枪,里头的子弹早已将自己射了个透心凉。 第62章   车内空间狭窄, 即使是在初秋气温略低的山中夜晚,这窄小空间内的空气也闷热黏腻地裹着后座上的两人。   严律的心口像被薛清极捅漏了一个口子,呼呼啦啦地灌进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杂质, 他下意识地抓住顶着他胸口的那根手指,摸着的时候却觉得指尖儿略微发凉,甚至还有些微微地抖动。   他抬眼看了看薛清极,昏暗中这人的眼睛里竟不是以前发癫那会儿的狂乱, 反倒清明得很, 严律看过去的时候他起先还能理直气壮地对视,片刻后抿起嘴唇,长睫抖了抖, 半垂下了眼, 手指也在严律的掌心里蜷缩起来。   严律想起刚把他送回仙门那会儿,还会去频繁地探望。那时薛清极还没到了唯恐一个牵手就会泄露自己的感情的地步, 偶尔严律拽着他的手拉他去找乐子,刚拉到手里时薛清极的手还是热的, 但握的时间长了,这人的指尖而反倒逐渐褪去热气儿。   他以为是冻的, 问剑修是否要回去多加件儿衣裳, 后者却说不用,只是紧张。   感情都压在底下的时候,严律并不明白“紧张”是什么意思, 只当是待会儿要带他去寻衅滋事才有的慌张, 千年时光过去,严律忽然明白了当年的“紧张”意味着什么。   那时的薛清极就已经明白了一件事儿, 妖皇如头顶亘古不变穿林而过的山风,他只能站在原地等待风随心所欲地吹来又肆意妄为地吹走, 却无法自己去追寻。   他年少时严律已开始游历四方,他不过是严律一路经历的一部分。他长成时严律已习惯了生离死别,心早已练成了个铁皮桶,再不会被轻易打动。   名为严律的这道风在他的生命中肆意吹来吹去,却始终留不下来。他越是清楚地明白自己抓不住追不到,就越歇斯底里。   他的紧张来源于深知无法追寻而带来的不安,从以前到现在,这份儿不安从未平息。   没有得到严律的回答,车内气氛沉默下来。   半晌,严律将掉落的衣服捡起,咬着烟低声道:“先穿上。”   他没正面儿说话,薛清极忽然也觉得挺没意思。   这种没意思里隐隐掺杂着些许焦虑,他知道这些事儿并非严律本愿,但他每次看到严律冷静从容地处理这些问题时,他都会忍不住在意。   薛清极慢慢将衣服套上,严律却没让他直接拉上衣服,先按着检查了一下身上之前留下的伤口,见确实大部分都集中在了腰上,也没因为刚才的活动而撕裂,这才帮着薛清极拉好了衣摆。   “穿好了?”严律将烟从嘴上拿下来,慢条斯理地问了句。   薛清极愣了愣,刚点了个头,就感觉后背上被严律抽了一巴掌——严律检查过了,这地儿没伤!   他被这一下抽傻了,差点儿条件反射还手,震怒道:“你——”   严律又伸长了手臂,将他按在了怀里。   薛清极感觉到自己被抽了一巴掌的后背上覆上一只手,严律温热的掌心顺着他的脊背重重地搓了搓,带了点儿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又带了点儿心疼。   “我要是真清醒,”严律说,“刚才那巴掌就该抽死你。”   他说话的尾音有点儿咬牙切齿,薛清极的身体从僵硬中缓缓松弛,嘴唇微动,却没有说话。   严律并不懂得温柔细腻的那一套,即使是拥抱也多少有点儿蛮横,他低声道:“你希望我掉下去,跟你一道沉在泥潭里。山怪倒是做到了,但洪宣已经认不出山怪,大部分时候应该也认不得自己,我问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还能知道自己爱着谁被谁爱着吗?”   薛清极半垂下眼,一只手圈住了严律的腰,下巴放在严律的肩膀上,轻声道:“我只是忍不住想,至少他是留下了。”   他心里知道严律说的再正确不过,毕竟他自己是尝试过的,也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放弃了走这条道。   “但我要的是清醒活着的、记得我是谁的你。”严律在他的背上抓了一把,“这世上的人,到最后都会因为死亡离开我,因为转世忘记我。我管不着他们。我这么多年都在找你,不是让你活过来之后还想着这些事儿的。”   薛清极眸中闪过一丝倔强,要开口却听见严律笑了两声。   这两声十分无奈,薛清极不自觉地抬眼看去,见薄暗的车内严律脸上柔和与苦涩混在一处:“你回来前,我已经活的没什么可再高兴的事儿了,甚至以前的事儿都记不大清了。”   他声音平和,却如一口苦药灌进了薛清极的嘴里。   严律侧过头来,即使是在这暗色之中,薛清极也能从这目光中找到自己曾渴望看到的感情。   严律放软了声音:“但你回来了,所以很多事儿我都想了起来,我才想起来我是活着的,我是有感情的,忽然发现原来我的感情放在你这儿……你清醒的活着,记得我,我也会觉得我是落在地上的是踏实的,你能懂吗。”   他的声音没有多少激烈情绪,用词用句也并不柔情蜜意,但每个字儿好像都扎根在了薛清极的脑子里。   薛清极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死而复生对于严律来说远比他想象的重要。   他是撬开了严律棺材的那只手,带着严律重回了人世。   严律在他背上的手向上摸索,轻扯着薛清极后脑勺的头发,带着他的头抬起正视自己:“我知道你控制不了自己陷进这些癫子似的想法里,但我就希望你每次陷进去的时候,都想想我,行不行?”   薛清极被这一声“行不行”压过了神经,他忽然想起之前他自山怪记忆中苏醒,严律坐在他的床边,问他穷追猛打要自己承认感情时有没有想过他。   妖皇清醒克制,因此也清醒地知道自己栽了跟头。   即便是活到了这个年纪,这事儿严律也没有遇到过,他处理不过来,满心都是慌乱和委屈,只敢在薛清极醒时质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怎么办。   但即便是问了,严律也不舍得用这个问题压垮他。   所以他说“算了”。   他把自己或许已注定失去他的将来稀里糊涂地“算了”。   薛清极猛然意识到,严律并非全然清醒,只是将泥潭扒拉到了他自个儿的脚下。   他将严律逼至一片泥沼,严律心甘情愿地走了进去,却还要说一声算了。   妖皇叫了他那么多年的“小仙童”,而他真的就仗着这份儿纵容,在他面前始终没有长大。   薛清极心中拥堵,恍惚中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我……”   车窗传来几声敲击声,严律顿了顿,松开了拽着薛清极发丝的手,反抓着他的手按上自己布满云纹的右臂。   “我的身体确实留不下什么疤痕,”严律重新咬上烟,声音平淡随意,“这个算么?我可以一直留着,你死了,忘了我,它也会在。我说过的话从不食言。”   那些名为“不安”的根苗无数次在薛清极的心中长出,又无数次被严律亲手掐死。   薛清极闭了闭眼,他曾自觉已长到了和严律同等的模样,已不再是孩童,现在想来,都是自欺欺人。   他依旧是那个希望严律能无条件接纳他一切的少年。   严律在床前问他的那句“你从来没想过我是吗”在他脑内轰轰响起,确认了关系后的狂喜与忘乎其形逐渐褪去,薛清极头回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车窗又敲了几声,董鹿的声音响起:“严哥在里边儿不?怎么没动静,他真过来了?”   另一道声音是隋辨的:“我问了大胡,真过来了。”   外头俩小辈儿嘀嘀咕咕起来,严律看了眼手机时间,估计老棉的车也差不多准备好了,他拍拍薛清极的脸颊,沉默地拉开车门下车。   妖皇知道这事儿就跟一根刺似的扎在俩人的心口,一时半会儿没人拔得掉,他能接受薛清极的愤懑,却无法接受这人和洪宣山怪一样走上偏路。   车门一拉开,夜晚山村的凉风就吹了严律一头,他搓搓脸:“车备好了?”   “老棉已经弄到车上了,大胡开车。仙门已用了术法将林生他奶奶的遗体处理,放进了从村里买来的骨灰盒里一起带走。”董鹿见严律神色有些不大对劲儿,以为他是刚才拔孽受了累,有些担忧,“祖宗,你要不也让医修看看?”   隋辨之前在老棉屋子里哭的太厉害,这会儿眼睛又肿成核桃了,带着鼻音道:“肖家的医修也挺厉害的,他爸爸因为常年身体不好所以挺注重培养医修,哥你要不也扎两针?”   严律摆了摆手表示用不着:“你俩找我有事儿?”   “这边儿用不着我了,我也想回尧市,仙门的车太挤了我想坐你的车。”隋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继而又疑惑道,“我俩刚才一直敲车窗来着,你在车上干啥呢?”   话刚说完,便听到“卡擦”一声,后座另一侧的车门打开,薛清极从上头走下来。   他之前穿的是灰色上衣,这会儿又变成了黑色,衣服换得太明显,连隋辨都瞧出来不对劲儿,困惑地问道:“年儿怎么换衣服了?”   严律咳嗽一声:“啊,之前那件儿不舒服,我借他一件儿穿。”   “为啥要借啊?”隋辨更困惑了,“他来的时候带的有啊,在我们房间放着呢。”   严律愣了愣,随即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薛清极。   薛清极下了车,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平日里的笑意,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茫然,听到自己的小算盘被人一把扯出来摔了,这才顿了顿,挤出俩字儿:“忘了。”   他这有些恍惚的模样极少见,严律一时将自己被耍了的事儿撂下,多看了他两眼。   董鹿反应了三秒,忽然转头过来给了隋辨一脑瓜崩儿:“你事儿咋这么多!”又对严律道,“别理他严哥,我的车借给仙门其他人开了,想跟你一起走。”   隋辨挨了一下,脸上带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的迷糊,老实巴交地捂着脑壳儿缩到一旁。   瞧见他这十足的委屈相严律就头疼:“这小子也就算了,你不回仙门?我等会儿要先去老堂街,跟你不顺道。”   “没事儿,进尧市你把我撂下就行,”董鹿很是爽快,她笑道,“有事儿想跟你细说。”   她说话很少有这么弯弯绕的时候,严律看她一眼,觉察到这丫头似乎另有想法,点了个头挥手放行,扭脸儿却瞧见薛清极还站在车另一侧看着他。   不知为何,严律觉得薛清极这会儿的眼神和以往略有不同,倒让他想起来那回俩人吵架冷战数月,薛清极兜不住了揣着自己的“大作”画卷急匆匆地跑来弥弥山的模样。   严律指了指副驾,对薛清极道:“你坐那儿,后边儿给他俩。”   薛清极抿抿嘴唇,拉开副驾的门坐进去,又自觉地扯上安全带给自己绑上。   隋辨跑去楼上拿了带来的行李又下来,和董鹿一道坐在后座。严律自个儿不放心,又亲自去确认了一下老棉的情况,见林生捧着骨灰盒缩在医疗车的副驾,又嘱咐开车的胡旭杰路上小心,这才又重新回去找自己开的车。   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再回来时却已瞧见肖家兄弟俩正站在自己车边儿,董鹿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跟肖揽阳说话:“具体的事情我回去跟老太太汇报之后再召集各家告知,你那边儿也得多盯着些,我来这边之前仙门已经查出来许多失踪的修士了,肖家难道就没有?”   “对啊,哥,那玩意儿可不能吃。”肖点星两眼还泛着红,刚才老棉差点儿死屋里,他也是哭过一场的,这会儿精神略好了些,嚷嚷的动静也大了,“老爸之前查的怎么样了?你们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这回这阵幸好是我来了,不然你睡得跟死猪一样,不净耽误事儿吗?”   肖揽阳拍了他一巴掌:“回去再收拾你!”又跟董鹿说道,“肖家你们也是知道的,早没几个正经修行的了,我回去再盯着查查……”   说一半儿见严律过来,又直起身打招呼。   肖点星比他哥跟严律熟多了,一见到严律便跳过来道:“严哥,老棉醒了你联系我啊!我家里好多补剂呢,妖应该也能吃,你们老堂街肯定没那么多值钱补品,回头我给你拿过去。”   他说话时还要摆少爷谱,偏偏眼神儿和语气都不自觉地显得亲近,这谱摆的很没样子,倒是把严律逗乐了:“你这体格儿,留着自己吃吧。”   把肖点星气了个够呛,严律在他气呼呼的注视下拉开驾驶座坐进去,瞥见薛清极抱着肩膀歪着头,靠在车窗边儿闭目养神。   肖点星别别扭扭地又拐到另一侧的车窗旁,隔着车窗敲了敲,对薛清极喊道:“回头再教我点儿别的,不光是剑阵!”   薛清极一开始当没听见,车窗被砸的哐哐响,这才掀起眼皮回敲了一下车窗算是回答。   严律莫名多出点儿笑意,忍住了没吭声,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却听身后董鹿忽然问窗外的肖揽阳:“对了,我联系你上山接我们的时候你回复的很快,那会儿就醒了吗?”   她问的很随意,肖揽阳愣了下,笑道:“对,刚醒就接到你消息了,幸好及时。”   董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径直摇上了车窗。   严律从后视镜里看见董鹿已坐好了,这才按了按喇叭,胡旭杰开着的医疗车也回应了两声,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启动,慢慢从小旅馆门口开走。   肖家兄弟目送着两辆车远去,肖点星抬起手来挥了挥,又喊了句:“隋辨记得到家了跟我说声!老棉的情况也跟我说说!”   “行了,”肖揽阳拍拍他肩膀,皱起眉头,“你怎么跟老堂街的混一块儿去了,刚才拉都拉不住你,明知道老棉是孽气寄生你还敢凑上去按他,回去这事儿我要是跟老爸讲了,他非得骂你一顿不可。”   肖点星不服气道:“什么叫‘混一块儿’?一起出生入死过了都,什么混不混的。严哥他们跟你说的那些不入流的妖不一样,哥,人也有坏的,妖也有厉害的、好心的。”   肖揽阳道:“行行行,我懒得跟你说这些,你回去自个儿跟老爸交代,看你这滚得一身伤口,回家好好歇两天。走啊,还站这儿干嘛?”   肖点星的目光追随着两辆车平安驶入夜色,这才慢腾腾地回过身,原本骄纵的富二代模样淡了下去,眸中浮起些许难过,小声道:“没事儿,就是看严哥给老棉拔孽,想起来小时候妈妈躺病床上那会儿……爸的身体也是那会儿不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含在了喉管里,说不出来了。   肖揽阳的表情柔和下来,他搂了把自个儿弟弟的肩膀,温声道:“都过去了,老爸这不是又好起来了么。”顿了顿,他又道,“你回去把这两天的事儿都跟爸讲讲,仔仔细细的,听到没?别整天让我俩担心。”   “知道了。”肖点星这会儿乖了许多。   “对了,”肖揽阳转过头来盯着弟弟,“你们都没喝山神水是么?严律和薛小年都没喝?”   肖点星点头:“那肯定啊,不过有段时间我被挡在了庙外,不知道庙里什么样,但严哥说了没喝肯定就没。你问这个干什么?”   肖揽阳没有回答,只“嗯”了声敷衍过去,推着弟弟走回旅馆。   车开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严律开车的时候不怎么抽烟,只是嘴里依旧咬着。   他不说话,副驾上的薛清极也没吭声,董鹿心事重重地靠在后座儿的车窗上想事儿,整辆车只有隋辨这老实孩子融不进气氛里,又多少感觉到气氛古怪,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刚想张嘴说话,就感觉车颠了一下,好悬没咬着舌头。   这一颠也不知道是颠着了驾驶座和副驾两位的什么开关,竟然同时开了口。   “腰受得了吗?”   “行。”   说完又都愣了愣。   严律本来是怕薛清极的腰伤再加重才开的口,却没想到薛清极竟然蹦出来了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字儿。   他有些怔忪地看向薛清极,后者显然也愣了一瞬,但回过神儿来,竟然又看着严律重复了一遍:“行。”   严律这才后知后觉,这个“行”是在回答什么。   他之前让这疯子再钻牛角尖儿的时候想想他,这会儿疯子回答了他。   严律起先是想笑,但这笑还没出口,便好似闷在了口中,变成灼热的气流钻进体内。他终于呼出一口气儿,低声道:“答应了就得做到。”   “好。”薛清极抿起唇,极浅地笑了笑,“你手上如何了?”   严律将车停下,右手递过去让他看。   薛清极翻开他的掌心,之前浓重的青黑色已褪去大半,可见再过不久就会全部消失,而云纹却仍旧牢牢长在他的手臂上。   严律的掌心被他摸得有点儿发热,反手抽出,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说了不需要你操心这个——”   话没说完,便感到两股视线,一抬头,瞧见后视镜里刚才还各自发呆的董鹿和隋辨俩人睁着两双鹅蛋大的眼睛看着他俩,视线中带着十成十的震惊。   严律和薛清极:“……”   忘了还有俩小孩儿在后座儿了!   董鹿率先回过神,抬手就把隋辨给推清醒了,轻咳一声道:“哥,其实我俩刚睡醒。”   “啊?”隋辨茫然地看了眼董鹿,被后者一记眼刀杀来,立刻点头如捣蒜地成了四声发音,“啊。”   严律的脑袋隐隐疼起来,余光瞧见薛清极嘴角翘起又悄默声地压下,恨得牙痒痒,咬紧了烟屁重新开车上路,追上了前边儿胡旭杰的车,这才道:“行了,别跟我绕圈子,你避开仙门其他弟子和肖氏不就为了说话儿方便么。”   董鹿松了口气儿,点点头,苦笑道:“说实话,严哥,自从得知山怪怀疑仙门里出了闹事儿的人,我心里就不大舒服。” 第63章   洞穴中山怪消散前的那些话虽然说的并不清楚, 但对董鹿来说已经足够她在这短短一天时间内脑子转到爆炸了。   她这一天一边儿处理着后续琐事一边儿应付肖家对她带着肖点星出活儿的不满,脑子里却还要腾出地方寻思这茬,这会儿坐在严律的车上时才垮下了精气神儿, 说话时声音格外疲倦。   她这话一说完,车里一片沉默,连隋辨也不好轻易吱声儿,难得有些眼力见儿, 斟酌半晌道:“山怪说的是真的吗?它不是也只是猜测嘛。”   “不管真假, 它应该说的是实话。”董鹿搓搓脸,她不是没像隋辨这样想过,但毕竟是老太太养大的, 打小心眼儿也活络, 无论是在为人处世还是在出活儿上都比隋辨厉害得多,说话时也压着心里的劲儿尽量客观, “我最近一直觉得门里哪儿不对劲儿,为什么出活儿的弟子都是被抽走了魂儿?怎么就那么精准?肯定是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在干什么, 知道这些的至少得是个同道修士,而且是得能知道门里消息的。”   严律没吭声, 咬着烟侧头, 跟薛清极对视一眼。   他俩之前就是这想法,因此严律说洞中那位“山神”的尸体的事儿时没有当着仙门的人说,而薛清极接受了山怪部分记忆的事情也暂时只有他知道。   千年前二人就已经经历过这么一遭, 那会儿别说是仙门, 就是妖族也乱成一片,今天跟你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兄弟扭脸儿成了个怪物, 心脏破裂而亡的都是好些的下场,惨一些的就和洞中那个记下自己经历的山神之子差不多, 杀了血亲同族后又被亲族挥泪斩杀。   发展到后来几乎看谁都觉得是用了淬魂的,也有杀了异变的亲人后疯了的,他俩都亲眼瞧见了,所以对这些事儿从来都是走最坏的打算。   但董鹿隋辨这样从小就是仙门长起来的孩子,门中无论是谁对他俩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猛地跟要接受自己人里可能出了个王八蛋,真心不是件容易事儿,严律也因此暂时没跟董鹿提这茬,只想等着回了尧市再说。   没想到董鹿却已有了想法。   见严律不说话,董鹿苦笑道:“严哥,你是不是早这么想了?不然怎么一直都不提洞里的事儿?不就是怕旅馆都是门里的人,人多嘴杂说不准哪个把消息透出去,事儿就不好办了。”   严律咬着烟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也没瞒着,直截了当道:“是。”   他带孩子从不讲究什么善意欺骗,事实怎么样就直接说,受不受得了是你自个儿的事儿。   “不光是你刚才说的那些,”严律当做没看到董鹿难看的脸色,稳稳地开着车道,“还有些别的,等回了尧市我会跟四喜说。”   董鹿卸了力似的靠在车后座的椅背上:“我白天脑子清醒些的时候一直在想,知道大阵的事儿,又知道淬魂这种早八百年就该消失了的术,这样的人要是在仙门得是什么样?为了随时掌握门里安排,这人肯定是要往核心位置走的,不会是那些散修或者小弟子。”   她的意思隋辨听明白了,这一车都是聪明人,哪怕他老实,但玩儿阵的修士总不会是个愚笨的,略想了想就知道董鹿话里的含义。   “你怀疑是世家管事儿的或者是继任的?”隋辨咽了口唾沫,显然不想相信。   他打小就在仙门长大,对他来说,这些人基本就相当于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跟他爷爷是一类的,实在是不愿怀疑,只干巴巴地开口:“鹿姐,你难道有怀疑的对象了?”   “实话告诉你,除了我姥姥,我现在看谁都有问题,但又觉得谁都不像。”董鹿的脑袋似有千斤重,摇得十分艰难,“我感情上觉得怀疑谁都不像话,但理智上又知道门里肯定出了问题。”   严律多少理解她这份儿纠结,这种跟出了一趟门回家发现家里人忽然有一个从内里烂透了一样冲击,尤其是现在还不能确定烂透了的是谁,光能闻见臭味儿,所以一时间显得像是所有人都烂了一样难以接受。   他本来就不是个会宽慰人的性格,咬着烟皱起眉,正琢磨着怎么回答,就听旁边儿薛清极开了口:“不是觉得肖氏有问题么?”   董鹿神色一顿,抬头看向副驾。   “先前在住处时肖揽阳但凡问到此次经历,你都绕开不答,他反倒还要去问他那个不大懂事的弟弟。”薛清极慢条斯理地缠着自己右手上的纱布,并不在意自己这话多少有些戳破人家心事儿,“所以离开时你同肖点星说话都不怎么提起之前洞中的事情,离开也并不搭乘仙门的车,而是转道与我们同行。”   他不犯病时语气总显得十分儒雅,好似跟谁都有商有量,只是内容斩钉截铁,把董鹿都给说得有点儿尴尬。   隋辨紧张地看着董鹿:“鹿姐,你怀疑点子?!不可能啊,点子跟我是从小就认识的,也算是发小了!不信你问年儿——”   薛清极哪儿记得住自己半拉魂时候的事情,还没回答,隋辨又说:“咱仨以前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有交情了,他小时候跟着他爸来门里,嘲笑你穿的裤子带补丁,你把他打得乳牙都掉了一颗不记得了?”   车内安静了三秒,薛清极笑着转过头来,温声道:“不记得,你若再啰嗦,我可以将你也打得不记得。”   严律憋笑憋得十分难受,咬着烟咳了好几声。   薛清极的目光挪了回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看来妖皇是记得的。”   他轮回转世了千年,严律就看了他千年,别说是疯癫的时候,哪怕是他流落街头抱着垃圾桶翻找吃食的模样都见过,只是从不拿那些转世当做是他罢了。   “上神跟我说过一句话,说有的事儿不记得也挺好的,”严律咬着烟真诚道,“现在你应该有所体会了。”   薛清极被他噎得难受,偏偏今天他也是开了个自己从来没开过的窍,正是懊恼拧巴,竟一时找不到挤兑回去的话来。   董鹿心里的别扭被这一插科打诨给冲得散了架,无奈地扯扯嘴角:“其实这回来仙圣山我就觉得奇怪,肖揽阳本来出活儿就不多,这次竟然亲自带着肖氏的人来了,我当时虽然惊讶,但他说这毕竟是肖氏的地盘儿,我想想也是,就没多说什么。”   “继续说。”严律平稳地开着车,声音没什么波动。   董鹿脑子的混乱在严律这稳定的回应中稍稍找到了点儿安定感,想了想又道:“其实我也不是怀疑,就是下意识觉得别扭。那会儿小年出事儿,严哥你急得跟狗丢骨头似的……”她对上严律从后视镜里看过来的凶狠视线,立刻改口,“……跟见了鬼似的……”   说完又看到副驾上的薛清极回过头来看她,夜晚车内昏暗的光线中再英俊的长相冷笑起来都显得格外渗人,倒真像是个厉鬼了。   董鹿:“……”   董鹿诚恳地说:“跟狗血爱情剧在我眼前上演了似得,这总行了吧?您二位有时候真挺难伺候的。”   隋辨小声嘀咕:“就是。”   “……我看你回去是想被你姥姥收拾了,”严律咳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拽了拽自己的耳垂,“继续说。”   他拽耳垂的动作被薛清极用余光抓到,严律的耳朵长得和他本人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相貌不大相同,耳垂薄而软,一扯一拽,更显得像是个耳根软的。   薛清极瞥了眼,嘴唇不动声色地抿出点儿弧度,倒也没再多话。   董鹿:“……”二位竟然宁可被比喻成狗血爱情剧,也不想被比喻成狗和鬼。   她心里那点儿猜测好像在诡异的地方被证实了一些,但看到旁边儿傻了吧唧还茫然地看着她的隋辨,立即打了个磕巴,继续道:“那会儿我不是联系了肖揽阳么,山里信号不好,我原本已做好了打不通的打算,却没想到刚打过去他就接了,声音也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这能说明什么?”隋辨问。   “当时林生刚从山神庙那边儿回来,你还记得吗?他说村民还在睡着,压根没醒。”董鹿道,“肖揽阳是跟村民几乎同一时间睡着的,但接我电话的时候却已经醒了,而且他上山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儿太快了,严哥没下山就在半山腰遇到了他。我在想,他会不会其实在接到我联系的时候,人就已经在往山上来了?”   这茬严律并未想到,薛清极也是一愣,他那会儿人事不省,对这些全都不知道。   董鹿顿了顿,又说:“再多想一些,或许他根本就是在我们上山后就已经到了山上呢?所以洞中要了山怪性命的催命铃声才会响的那么及时。”   “不会吧?”隋辨懵了,“但点子也在下头啊,揽阳哥难道能看着点子死吗?”   “他最初可没进山神庙,”董鹿苦笑,“那庙是等你二人进去后立刻关上的,现在想想,好像唯恐其他人进去似的。山怪既然和虚乾有快活丸这种勾当在,答应虚乾放走他指定的人一马也在情理之中吧?”   隋辨的脸色难看了许多,半晌才轻声道:“但我们相处了这么久,点子真的不像是那种人。”   他的声音里含着委屈和无措,这小孩儿平时憨得很,却很重感情,肖点星脾气不咋地,但相处久了倒能感觉到是个心思干净的,对隋辨也挺不错,隋辨是真不想他出事儿。   薛清极从后视镜里瞧见他跟根儿蔫黄瓜似的,原本就哭肿了的眼即将有更肿的趋势,跟他那个已经死了千来年的师兄颇有些相似,顿了顿,开口道:“之前接触,似乎也不像有异。”   隋辨好像一口气儿倒上来了,连连点头:“就是说啊。”   “我也没说他怎么样,这不都是在推测吗,”董鹿安慰,“只是他背后是肖氏,情况就复杂了,我能当着你的面儿说这些,是因为隋家就你一个了。”   她背后是董老太太,董并非世家姓氏,也因此对仙门的感情更单纯,只是希望子弟们都能好好的。   董鹿说完,看向严律,犹豫着开口:“严哥,其实我觉得老堂街这边儿……”   “我知道。”严律目视前方,沉声道,“早在求鲤江的时候我就知道有妖搅和进来了,老堂街未必就能撇清,现在不过是更确定了而已。”   老棉这次出活儿来山里,除了严律大胡这样跟老棉关系十分密切的妖之外,街上基本不清楚他的去向。   老棉在时街上从未出现过快活丸的影子,或许交易的情况早已存在,但都没敢肆无忌惮地翻上来。他以前也有较长时间不在街上的时候,但都没妖敢闹腾,偏偏这次走了才没多久就接二连三的出事儿,就跟认定了老棉这回不会回来了似的。   见严律心里门儿清,董鹿也就放心许多,倒没非要严律说出点一二三来,只是道:“事情既然已经把咱两边儿都扯进来了,祖宗,以后消息可要同步啊。”   严律默认了,脑子里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胡旭杰之前在老棉病房里的模样。   他太阳穴抽搐着疼了一下。   薛清极转过头来,默默盯着他看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放软了些许:“你既有所顾虑,那打算如何安排老棉的去处?”   他是严律肚子里的蛔虫,不用严律直白的说出来,光是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妖皇在想些什么。   仙门严律是不会轻易让老棉去的,孙化玉他家里的医院倒是不错,只是毕竟都是仙门的术法,哪怕不说仙门内部可能进了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王八蛋,就是仙门那套术法对妖来说也不合适。   隋辨道:“要不送去大胡女朋友住的那个医院?”   胡旭杰女朋友邹雪花之所以住那家医院,就是因为那医院里赤尾的数量居多,妖们基本都爱往那里去看病。   “不,”严律道,“去老堂街附近的那家丧葬店。”   隋辨愣了愣,惨叫一声:“老棉不是没事儿吗?这怎么都直接拉去后事儿的地方了?”   他这嗓门把车里的其他人吓了一跳,严律好悬没把方向盘打歪,怒骂道:“再吆喝一声,我现在就把你拉去办后事儿!”   薛清极原本坐的还算端正,车身一拐他也跟着扭了一回,立即下意识地捂了下自己的腰,无奈道:“我竟然有些想念以前用缩地术赶路的年月了,妖皇何时买下地下那叫地铁的工具,至少我不乐意听一些人讲话时还能走去下个车厢清静清静。”   严律庆幸起自己没带薛清极见识过飞机,不然这人现在就得指望他直接买台直升飞机了。他没搭这个话茬,放慢车速转过头,抽手撩开薛清极的下衣摆看了一眼:“腰上疼?”   他这动作太自然,毕竟是从千年前就这么亲昵惯了的。   后座的董鹿默默地转过头,忽然对窗外乌漆嘛黑的风景很感兴趣了。   唯有隋辨听到这话,伸头过去问道:“年儿,你伤口不都包好了吗?怎么跟严哥上了趟车还又疼起来了,你俩打架了吗?我爷说了,有什么事儿都不能动手,你看看现在……”   严律沉默地收回手,把着方向盘又开出去二里地,才在隋辨的絮叨中吐出一口气:“我仔细想了想,买地铁也不是不可能。”   薛清极将隋辨的脑袋按回了后座,面上带着礼貌笑容:“妖皇没钱倒也不必勉强,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打晕了他图个清静。”   后座隋辨的絮叨戛然而止,一直到开进尧市都没再蹦出半个字儿来。   *   尧市离仙圣山距离不近,肖揽阳给预备的车外观开起来普通,里边儿东西却很齐全,靠着设备和医修,老棉的情况还算稳定,胡旭杰不敢把车速提的太快,一行人回尧市时已经是半下午了。   回程的路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公路上游荡的孽灵似乎变得多了些,除了轮下鬼外还有些长脖儿和蹦蹦之类的其他怨念化成的孽灵,也就是这附近没什么大河,否则多半也是要有水溺子的。   起初走的时候还没在意,遇到挡道的拉下车窗,飞出的灵火剑气或者是符纸就将这些秽物给收拾掉了。   但一路上遇的次数多了,一行人也多少感觉到不对劲儿,天蒙蒙亮时靠边儿停下,各自往车底隐蔽的地方贴了破煞符,这才继续朝前开。   天亮之后这情况才多少有些好转,胡旭杰打了个电话来跟严律确认要把车开哪儿。   “都邪了门儿了,这一路上跟进菜市场似的,快把孽灵品种给看个大半了,”胡旭杰在手机那头骂道,“真是晦气,是不是大阵松动了导致的?我真觉得孽灵好像比之前更多了点儿。”   严律开的是免提,车内其他三人也听得清楚。   隋辨这才敢开口,蚊子哼哼似地回答:“大阵破败,虽然仙圣山这处的归位了,但也不是没这可能……这三处阵本来就是为了形成一个更大的阵,所以互相影响也正常,求鲤江那边儿本来就最不稳定,或许仙圣山的变故也影响了那边儿。”   薛清极忽然问道:“当年落下大阵,三处都是由妖族和仙门双方各出一族来完成,求鲤江当年共铸大阵的是隋氏和游族,游族既已断了,这些年又是如何维护的?”   “勉强撑着而已,”严律低声道,“幸好当年选的地方就是游族的埋骨地,阵眼落在那地方,也算是沾着游族的气息,隋家一直没敢断了维护,他们家本来就是世代钻研阵法的,也还算能维持一下。”   隋辨表情暗淡:“是我没用,这几年虽然也跟着来维护了,但也只能看着它破败下去。三个阵里求鲤江那边儿的最不稳定,幸好仙圣山双方都还有后人,不然阵眼早就彻底偏到了山怪那儿了,它要是不是山怪是水怪,说不准早把求鲤江当自个儿快乐老家了……”   越说越难受,最后竟然冒出来个乱七八糟的比喻,严律和董鹿十分无语。   反倒是薛清极“哦”了声,若有所思道:“你的确在阵的事情上颇有天分。”   他说完这句便磕上眼皮,山怪的记忆仍时不时钻出,他还需要挑拣出有用的部分理顺一些。   有仙门和老堂街双方坐阵,尧市比起外边儿要安稳许多,虽然城内孽气仍有,但都在散修和四处巡视的妖族的驱散下不太能在大白天聚集太重。   车一开进尧市,一行人紧绷的神经便都松了不少。   严律原本要把董鹿和隋辨靠边儿放下,这俩人却也因为担心老棉而提出先去老堂街,等看到老棉安顿下来再说。   两辆车在半下午不怎么拥挤的道路上悄无声息地开进老堂街附近一处人烟稀少的小街。   车一开进这条街,就跟进了个封闭盒子似的,外街的喧嚣声弱了,狭窄的街道上横七竖八地停着些电动车和违章停放的轿车,让整条街道看起来十分混乱。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停在一处门口摆着黄纸和金元宝的小门店前,胡旭杰先从前边儿仙门的车上跳下来,四下看了看,对严律点点头。   “到了。”严律将车熄了火,点上烟对几人招呼了一声下了车。   见严律等人也下了车,胡旭杰才吹了声口哨喊道:“老板,我定的货呢?”   写着“一路顺风丧葬”招牌的丧葬店门被从里推开,跑出几个浑身散发着妖族气息的人来,打头的那个长得略有些贼眉鼠眼,正是黄德柱。   “老棉呢?”黄德柱在几人来之前已经接到了消息,脸色略有些不好,但还算精神,奔着严律跑来,眼神儿里都是希冀,“祖宗,老棉咋样了?”   之前已经略按下去的沉重感这会儿重新上涌,胡旭杰等人叹了口气儿,严律拿下烟,指了指医疗车:“那儿。床位安排好了吗?”   “好了好了,直接进去就成。”黄德柱对着身后几个同族打了个招呼,几个年轻坎精忙不迭地跑去拉开医疗车的后门。   门一敞开便是扑面而来的浓重药味,老棉平躺在狭窄的担架上,肉墩墩的身体消瘦了许多,安全起见下半身还扎着针,单子只搭了一部分,露出两条废了的干瘪的腿。   黄德柱脸上还带着点儿的期盼凝固了,脸上的血色彻底抽去,他身后几个年轻的坎精都被这场面震道,半分钟后,才有人发出第一声抽泣。   “好歹是保住命了,”胡旭杰也不好受,压着声对黄德柱道,“快点儿的吧,严哥给他拔孽了,现在得继续治疗。”   黄德柱的身体晃了晃,回头对着几个同族踹了好几脚:“哭!哭什么哭!快拉到咱们找好的床位上!”   几个同族抹着眼泪配合着医修将还在昏睡的老棉弄下医疗车,董鹿心里也难受,对黄德柱轻声道:“这回多亏了老棉……还需要什么就联系我,仙门能帮的都帮。”   黄德柱摇了摇头,走到严律身边儿,脸上早已不见了“黄铸道人”的那些狡诈油滑,他细长的眼睛睁大,脸上竟显露出一些兽类才有的愤怒表情,咬着后槽牙道:“祖宗,到底是谁?!我、不,坎精跟他没完!” 第64章   严律才离开尧市几天, 黄德柱之前那副混混模样就淡了许多。   坎精这支儿还算是好管理族内关系比较简单的,这也是因为老棉平时管的到位,几乎事事都亲自上手打点, 对黄德柱这样没爹没妈基本就在老堂街野着长大的也没真撒手不管,都捞到自己看得到的地方教育庇护。   黄德柱这帮小辈儿有能耐的不多,有老棉在,坎精们平日里基本也不怎么操心别的, 这几天老棉出了事儿回不来, 黄德柱等几个在族里吃得开些的妖勉强顶上,哪怕是有佘龙从旁协助也觉得力不从心,就更想老棉这个大家长了。   没想到老棉倒是回来了, 却基本算是搭上了半条命, 哪怕是不用严律说明,黄德柱也看得出老棉的腿算是废了。   老棉为了坎精和老堂街操心了一辈子, 临老了竟然来了这么一遭,他这年纪弄不好就真没了。   这长得跟圆皮球似的老头没成家没孩子, 等于是把街上长起来的妖崽子都扒拉到身边儿当子侄那么对待,黄德柱虽然不着调, 但他对老棉还是有感情的。   这会儿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算得上是恨了。   “大胡之前电话里跟我说了, 那劳什子山神是死了,但这事儿可不是它就能搞出来的!”黄德柱恨道,“没有快活丸之类的邪门东西, 哪儿会有山神水, 老棉又怎么会被寄生到了拔孽拔掉半条命的地步?我要把搞出这些脏事儿的人活剥了皮!”   他一双小眼里布满血丝,眼眶发红, 好像随时都要冲出去咬人。   严律原本皱起的眉头微微松开,拿下烟头, 用已经看不太出反噬过的痕迹的手拍了拍黄德柱肩膀:“已经在查了,但这事儿你着急上火也帮不上什么正经忙。老棉的腿我没保下来,你跟族里交代好了轮流照顾,这段时间族里的事情就别让他再操闲心了。”   黄德柱本来面色带恨,但肩膀头子挨了妖皇的几下轻拍,立即垮了下来,有点儿怯乎大妖的这种安慰,擦了把脸道:“祖宗,你跟老棉的交情我还不知道么?肯定是尽力保了的,我们坎精知道记恩,别的就不说了,我们这支儿你放心,要查什么族里的人手都撒的出去。”   严律抬起头左右瞧了瞧,招手把缩在车后的林生叫来,按着他的头转向黄德柱:“这小孩儿虽然已经混得几乎没妖族血脉了,但毕竟也算是坎精这支儿的。我跟小龙说过了,老佘那边儿会帮着安排,同族的事儿你来安排。”   有严律的知会,再加上同族之间先天的联系,黄德柱勉强分辨出林生身上坎精的气息,再瞧了一眼他手里抱着的骨灰盒,点点头应了下来。   “我能去看老棉么?”林生小声问道。   “行。”严律重新咬上烟,想了想又转过头看了眼薛清极,对黄德柱道,“下边儿备的齐全吗?顺道让他在这儿换个药。”   薛清极正侧身低声与隋辨交谈,隋辨的表情有些茫然困惑,挠着后脑勺似乎是在思考。   严律没来得及听清薛清极说的话,目光扫过去的时候薛清极便已经闭了嘴,直起身来冲他微微一笑。   黄德柱倒是答得很快:“本来就是当医院用的,啥都齐整。刚好最近……算了,咱们下去再说。”   隋辨和董鹿都是仙门的人,这会儿按理说算是外人,但俩人跟老棉的关系都不错,眼巴巴地看着严律,脚步挪都不带挪的,显然是也想下去。   “你俩跟着,回去也好跟你们老太太说清楚,”严律不在意地摆摆手,“其他的就各回各家,嘴巴长得牢靠些。”   随车来的几个医修哪儿敢有二话,钻进医疗车就跑了。   黄德柱在前头带路,引着几人走进丧葬用品店。   这店建在极偏僻的小过道内,总觉得阴气浓重阴风阵阵,门外堆放着黄纸元宝,人走过一抬眼就能瞧见脏兮兮的玻璃门内紧贴着一个红脸蛋的纸人,恨不得看一眼就绕八百米走,平时压根没什么人来。   店内的杂物和货品也摆放杂乱,面色蜡黄的店员悄无声息地从一堆刚叠好的金元宝里站起身,声音像是飘出来的似的:“仙门的也要下去?”   他起身和说话都带着点儿鬼气儿,把隋辨吓了一跳。隋家也是有经营殡葬生意的,看这些“同行”多少带点儿挑剔,嘀咕道:“严哥,你这得换个有点阳气儿的人招待啊。地方偏,东西杂,店员还吓人,这还怎么做生意……”   被董鹿捅咕了一下腰,这才赶紧住嘴。   “没事儿,都是熟人。”胡旭杰替严律开了口,“开门。”   那店员走路的动静也很小,像是飘着似地从元宝堆里走出来,飘着走到身后隔间半掩的门前。   没有完全关上的门中可以瞧见里头堆满的黄纸和花圈,他把门拉上,一只手从宽大的袖口下伸出——那并不能算是手,而是一只鼠类的爪子,细长的指尖塞进了门上的锁孔中转了转。   听得“咔嚓”一声响,店员才转过头来对几人点点头:“最近住院的妖有些多,仙门的来了别乱走。”   难怪妖族并不怎么介意仙门的人知道这处隐蔽地方,因为知道了也没用,这地方和六峰老年俱乐部一样,没有妖族领路,外人压根进不去。   门后的房间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铁皮房,几人一走进去,店员就跟生怕几人逃跑似地迅速关上门。   董鹿和隋辨头回来老堂街这些隐蔽的地方,好奇地左右打量,林生更是没见过这些,紧紧抱着奶奶的骨灰盒不敢乱动。   薛清极不大爱跟人接触,一进来就自觉地踱到角落站定,严律在门口按灭烟头跟上去,站在他身边儿把其他后进来的人隔开。   直到这“铁皮房”开始动了,董鹿等人才知道这地方原来是个电梯。   黄德柱解释:“这地方是坎精、嗥嗥和虺族一起组建的小医院,主要就是用来治疗因为灵力问题导致先天畸形的妖。有点儿简陋也没办法,这地方早几十年就建起来了,老堂街上很多没爹妈的孩子都是在这地方治病拿药的。”   那边儿几个小辈儿嘀嘀咕咕,严律也没打断,转而低声用古语问道:“你刚才跟隋辨说什么呢?我看那小孩儿都让你给说迷糊了,这孩子实心眼儿,你别老坑他。”   “问了些事情而已,”薛清极无奈道,“他也已有二十来岁了,人族到了这年纪,哪里还算是孩子,早该独当一面了。”   哪怕是二百岁,在严律眼里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但这话说出来某人必定又要不乐意,妖皇竟然学会了把这话给按下来——主要他在跟这位曾经在他眼里是孩子的人确定了关系后,有些话也实在是说不出口了。   严律心虚地咳了声:“问的什么?”   薛清极看他一眼:“我问他,是否知道‘净地’。”   “净地?”严律皱起眉,这词儿他还是头回听说。   薛清极伸出一根白皙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山怪留下的记忆中虽然看不清叫虚乾的男人的面目,却依稀记得一些零碎话语。那男人提到过自己是在寻找适合的‘净地’,我反复思索,觉得他似乎是认为山神庙下的洞穴便是合适的地方,但山怪和阵眼融合后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严律对薛清极疯了似的直接将山怪的记忆碎片纳入脑中这茬仍有不满,提起时脸色就有点儿臭,很不耐烦地“嗯”了声:“你觉得这事儿或许跟阵有些联系,指望隋家那小孩儿能知道?”   “他很有些天分,或许是知道的。”薛清极这会儿倒是老实了,他凌晨时已在车上吃到了自己撒出的回旋镖带来的攻击,原本的那份儿偏执终于知道要收一收,但收得并不怎么利索,“我是有私心,想要看看我未曾参与的你的那千年,但毕竟也是真想寻求线索,现下你问了我也直说,不知妖皇何时才能大发慈悲,不再拿这臭脸对着我看?”   严律从他的话里听出点儿委屈,先被“臭脸”气得面色一黑,随即又顿了顿,重点落在“看看我未曾参与的你的那千年”上,心里忽然多出点儿不落忍。   他活的寿数够长,许多事情都已有些麻木,感情更是一窍不通,总觉得任何事儿都能慢慢来。   但对薛清极来说却并非如此,人族寿数短暂,他没有时间耗在与严律的沉默冷战上,所以千年前才会巴巴捧着自己的画跑去弥弥山,唯恐严律再跟他置气。   短寿者总是比长寿者的感情压缩的更浓重,“时间”是压在他们头上的巨手。   严律的臭脸稍稍弱了些,嘴上仍不肯认输:“我得让你长长记性,省的以后天天跟我发癫。”   继而又伸手过去轻轻按了按他的后腰,“坐车上这么长时间伤口怎么样?等会儿去换个药,妖族的药和仙门不太一样,但外伤治起来都差不多。你这身板儿,我以后是真得换辆车座好点儿内部宽敞的车了,不然就你这疯劲儿,回头再把你给颠散架了。”   薛清极一时不知该怒该笑,但心底先想到的却是另一茬——严律开始想以后了。   千年前严律虽然还没活的这么邋遢,但也是过一天算一天,他自己是个死不了的,所以从不为日后做打算,带着薛清极游历的时候也大多走哪儿睡哪儿。   千年后他活得连吃喝都不再在意,薛清极刚活过来时,觉得严律仿佛才是那个死了千年的老棺材瓤子,哪怕是他已经活生生站在严律面前,严律也极少和他说“以后”,就算是提起,也只让他好好活着,自己去看看现在的世界。   现在这个“以后”终于不再是他俩单独哪一个的事儿了。   薛清极抿起唇抓住严律的手,正要说话,却见旁边儿胡旭杰睁着个大眼盯着他俩看。   严律:“……”他又开始头疼了,“有话就说!”   “你俩说啥呢?”胡旭杰狐疑道,“整天说点儿别人听不懂的话,现在还拉拉扯扯的,我看你俩多少有点暧昧——”   电梯内忽然响起董鹿和黄德柱撕心裂肺的咳嗽,硬是把胡旭杰给咳得不吱声了。   薛清极打眼一扫,见董鹿和黄德柱俩人站的笔直,双眼目视前方紧闭的电梯门,只留给他和严律两个硕大的后脑勺,还按着隋辨不让他回头,咳得唾沫星子都飞溅在了电梯门上。   电梯内气氛十分诡异,严律和薛清极从对方眼里瞧见点儿尴尬。   严律活了上千年,没感受过这种微妙的气氛,偏偏指尖还被薛清极抓在手里,本来想抽回,见其他几个小辈儿都没回头看,站得跟这辈子没这么坚定过似的,心头略松,任由薛清极抓着他的指尖攥在手心。   电梯哐当哐当地落到了终点,停稳的瞬间,电梯内传来几道明显的呼气声。   “里头人多嘴杂,等会儿咱直接去看老棉,别走丢了。”黄德柱欲盖弥彰地叨叨起来。   董鹿十分配合地“嗯嗯”点头,一个仙门掌事儿的孙女竟然跟一个老堂街管事儿的同族在这瞬间搭上了脑电波,相互理解起来了!   电梯门一开,两个仙门小辈儿愣了愣。   和地上那间看起来要倒闭了的丧葬店不同,地下灯光明亮,空间十分宽敞,电梯门一开就是问诊台,周围数间有懂医的妖在的诊室,各处走廊标注了科室和住院区,穿着制服或病号服的各族妖在其间走动,几乎已像是个正经医院了。   之所以能看出是各族妖,是因为在这只有妖族的地下医院内,妖们几乎已不再遮盖自己的原身,许多虚弱的妖无法收回原身,便或拖着尾巴或长着长耳地走过。   “怎么这么多病号?”胡旭杰惊讶,“以前可没这么多,这都快赶上市医院了!”   严律一踏进妖族地下医院便蹙眉,皱起鼻子道:“好重的孽气残留,臭味儿都快发酵了。”   黄德柱愁眉苦脸地叹气儿:“还不是快活丸闹的么!严哥你这几天不在,各族按照之前的约定开始下去排查,这才发现许多小辈儿都在外头混的时候接触到了这东西,这还是联系得上的,都是只沾过一回的,拉咱们这儿了,看看能不能把体内孽气除掉。厉害的暂时被各族族长押走,更严重的就不知道了……”他苦笑一声,“多的是找不到了的。”   董鹿脸色发白,仙门也没好到哪儿去。   几人来到专门给老棉留的特殊病房,这病房内设备更加齐全,全都是用来在关键时刻吊命的东西,妖族修医的几个大夫聚集在老棉病床前,为其挂上吊瓶,又连接上各类仪器。   老棉黑的跟锅底似的脸色在妖族用药后略有缓解,只是仍在昏睡,一直等在地下的佘龙安排好病房内的事情,这才匆匆走出来,见到严律,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哥,你可回来了。这是你说那孩子是吧?住的地方我找好了,等坎精那边儿都交代好就能过去,”佘龙急速说道,“老棉这趟可真是遭老罪了,大夫说即使是醒了接下来几天也要在这儿养着,我看街上的事情他暂时还管不过来,严哥你回来我就放心了。”   黄德柱两眼发红,领着林生走进病房去看老棉。   严律沉默地看了会儿昏睡的老棉,开口问道:“从仙圣山回来的路上,感觉四周孽气似乎重了许多,尧市最近什么样?”   “不瞒您说,我最近也有这感觉,孽灵的数量似乎也增加了,”佘龙道,“老堂街这边儿撒出去了更多人手,仙门那边儿也一样。”   董鹿点头道:“我会再跟门里说这事儿的,快活丸……”   “正要说这个,”佘龙压低声音,“严哥你前脚离开茶楼,我后脚就带族内靠得住的去了黄德柱说的澡堂子,那地方门还开着,但店长和店员都找不到了!”   严律愣了愣:“你是一出茶楼就过去了?中间没干过别的事儿耽误时间?”   “绝对没,”佘龙肯定道,“其实我出茶楼前就已经发消息联系上了同族,我还没到澡堂,就已经有虺族的在朝那边儿包围了,但我们进去的时候根本没见到老板和伙计,客人都还在里头泡澡呢!”   胡旭杰惊讶:“老板都没来,那营的什么业?”   “问了里头的客人,说老板刚才还在,扭脸儿就不见了。”佘龙面色难看,说不下去了。   薛清极正理着自己手上的绷带,闻言掀起眼皮瞥了眼严律,见他眸色沉了下去,开口道:“不知当时你们讨论此事时,有多少人在场?”   “……各族族长。”严律搓了搓眉心。   “想来并非所有妖都和这位躺着的坎精一样没有二心。”薛清极看向老棉,“倒是对上了——能知道他不在老堂街的妖,大概也是接近核心的几位了。”   严律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他原本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有了这个预感,却没想到确认的如此之快。   当年弥弥山上的血海重新浮现在记忆中,严律的太阳穴猛地抽着疼起。   佘龙低声道:“我已经去看过老板的住处了,他应该是临时走的,屋里什么都没带走,检查了一圈儿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地址给我,我自己过去瞧瞧,”严律道,“你刚才说店里还有伙计?”   佘龙愣了下:“啊,对,都是些街上的小混混,暂时也没联系上。”   “不联系了,”严律叼上一根烟,眯起眼,“找到住处,直接去家里搜,看看这帮妖最近和哪族的联系多。澡堂子落锁,一寸寸地翻。”   佘龙应了一声,掏出手机向外安排。胡旭杰的手机也同时响起,他瞧见屏幕上邹雪花的名字,面儿上多出些许柔和,跟严律打了个招呼,和佘龙一道走去人少些的地方接打电话。   董鹿听完全程,心里更是惴惴不安,恨不得立刻飞回仙门了解现在门内的情况,也得把自己这几天的遭遇都和老太太言明。   见老棉情况已稳定下来,董鹿和隋辨也放下心,这会儿才觉得浑身酸痛疲惫,面儿上露出倦色,董鹿对严律道:“严哥,我得回去了,姥姥还在等我呢。”   “我也走吧,”隋辨揉着眼,“年儿说的事儿我回家去查查,这几天这几个大阵我也有些想法,得回去好好看看。严哥你要有什么事儿再联系我,年儿也有手机了,咱们网上联系。”   严律想起这茬,皱眉问:“‘净地’究竟是什么?”   “我有些耳熟,好像是一处类似风水眼一样的地方,但更复杂。”隋辨抓抓后脑勺,“我回去查查,不记得是哪本书上写的了。”   薛清极的目光从老棉身上挪开,目光又在四处扫了一圈儿,见四周一时间只剩下严律在内的四人,这才开口道:“我观察过求鲤江和仙圣山两处阵,发现仙圣山阵眼虽然偏移,却比求鲤江要稳固许多,这是否是因为山怪献祭自身与阵眼融合的缘故?”   这问题来的十分突然,不光是董鹿和隋辨,连严律也愣了下。   隋辨想想:“这就跟阵灵是一样的,有思维的活物成了阵眼,肯定和死物成的阵眼不一样。它要是不吃那劳什子的快活丸,说不准还真能让仙圣山的阵维持的更好些。只是献祭活物毕竟太残忍,真正能撑下来的又没几个,所以这种古老的血腥立阵的方式早就不用了,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   薛清极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顿了顿,又道:“你既然是要查的,倒不如查一查求鲤江的阵。”   “你觉得那阵不对劲儿?”严律觉察到这人对求鲤江的阵很在意,之前在洞中说起阵眼时也提到过。   “我先前死时,便是在那地方。那时阵眼松动招来境外境,这也就罢了,但千年后复生,竟然还是在那处,”薛清极低声道,“虽说也能解释为阵眼不稳造成的,但为何千年来都不曾出过变故,偏偏在早该绝了的淬魂重新出现时出了事?就算是巧合,也未免过了。”   这话说得倒好像有些道理,严律对阵之类的事情了解不多,一时还真想不出个所以然。   倒是隋辨思索片刻,点头:“好,大不了我再去一趟求鲤江好好看看。”   薛清极眸中浮起笑意,未再多言。   “既然有了别的思路,又牵扯阵,那就低调些查,”严律开口,“四喜可以知道,其他的人就没必要知道了。”   董鹿会意,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边儿几人刚说完,佘龙便拿着电话走了回来:“严哥,事儿我交代下去了。刚才黄德柱说让给安排个屋子让谁换药来着?地方腾出来了,就是这会儿得空的人都出去出活儿了,换药的事儿可能得咱们自己来。你们谁换药?”   董鹿立即不说话了,先是看着严律和薛清极,随后一把捂住了要开口的隋辨的嘴。   薛清极悠悠道:“我换。”   “……他换,”严律说,“我给他换。” 第65章   佘龙听到严律这话, 就跟听到个一辈子都靠仆人照顾的二世祖忽然提出要去厨房颠三炒俩一样备受冲击。   “二世祖”显然没把自己带来的这份儿冲击当回事儿,见他瞪着个眼不说话了便不耐烦起来:“到底准备好没?实在不行药我带走,回家再换也行。”   佘龙回过神儿来, 忙不迭地点头,指着一个方向:“就那边儿空出来的诊室,外用药和纱布都在。”   “行,正好你带他俩先出去。”回程和来时一样都需要妖带着才能走, 严律将董鹿和隋辨交给佘龙, 又转头对薛清极道,“先换换药,省的回头吃顿饭就能把肚子上那圈儿伤口给撑开。”   这话里分明是关心, 非让他给说成个别扭难听的味道。   薛清极已经习惯了妖皇这种说话方式, 并不在意:“我不会吃得太多撑到伤口,妖皇放心, 我知道你存款堪忧,我很好养活, 必不会让妖皇养起来有压力。”   严律凶神恶煞地抽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可以和猫尾巴扫人小腿肚的力道一较高下。   这俩人平时说话没两三句就得这么呛呛起来, 佘龙这会儿却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儿, 让开了条道给两位爷去换药,自己挪到了董鹿和隋辨身边儿。   董鹿的表情十分扭曲,像是尽力绷着冷脸似的, 偏偏嘴角乱翘, 清秀的脸硬憋得脸红脖子粗。隋辨站在她旁边儿满脸茫然。   佘龙蚊子哼哼似地说:“什么情况啊?”   “我哪儿知道,”董鹿绷着脸说, “你比大胡机灵多了,你觉得呢?”   佘龙也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只含糊道:“别的不说,要是让我爸知道严哥都开始谈论吃喝换药了,都得皱着鼻子说一句我们老堂街上的祖宗身上竟然开始散发出人味儿了。”   董鹿绷不住笑了,脑中却急速划过一道回忆,脸上的笑立即顿住:“味儿?”   不等佘龙再问,旁边儿一直憨憨的隋辨忽然大叫一声,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我说你们怎么一个二个都背着我嘀嘀咕咕,难道严哥和年儿——”   他话没说完,佘龙和董鹿的巴掌就争先恐后地糊在他的嘴上,发出巨大且清脆的“啪”的一声,隋辨觉得自己像是被他俩联手打了一顿。   这动静太大,严律和薛清极原本都拐了弯往空诊室走了,听到动静又倒退几步回来。   严律狐疑地看着佘龙和董鹿,又看看眼含泪水的隋辨:“你俩打他了?”   “没有没有。”佘龙和董鹿赶紧放下手,捅了隋辨一下。   隋辨摸着自己火辣辣麻嗖嗖的嘴和下巴,热泪盈眶:“没有,哥,我没事儿,就是嘴有点麻。”   “没有打你,你麻什么?”薛清极也问。   他跟严律俩人气质并不相同,但这么审视着看着你时,那股压人的劲儿却像了个十成十。   董鹿没敢在这个话题上让两人深究下去,疾步上前,将严律和薛清极往旁边儿拉了拉,压低声音道:“二位祖宗,我刚才想起来一件事儿——那个去过山神庙见过山怪的风水先生有一次并不是自个儿单独来的,还带了另外两人。”   严律愣了愣:“怎么回事儿?”   “你俩当时进了山神庙,没听到林生的话。他虽然记不住当时这三人的长相,但妖类的嗅觉很敏锐,记得除了风水先生和一个健壮年轻的人之外,还有个中年男人,身上有股难闻的药味儿,”董鹿想了想,“大概就是这样,他的记忆也挺混乱,我看十有八九也和当时在小堃村的村长一样被搅乱了。”   仙圣山上全是没有修行和太多灵力的凡人,林生则是基本已经没了妖族特征的混种,那风水先生估计也没料到会有一只妖以这样的方式记下了自己和自己带来的人的踪迹。   严律将这一茬记下,又嘱咐董鹿:“跟老太太汇报的时候带上隋辨,地下的事情他都是亲眼见过的,说得比你清楚。”顿了顿,又说,“还有些别的推测,我随后会跟她讲明白。今天都累了,先散了吧。”   董鹿得了严律的嘱咐,心里安定不少,和隋辨一起由佘龙送着坐上电梯回到丧葬用品店,走出店门时才觉得饥肠辘辘,饿的能生啃一头牛。   “咱俩路上随便吃两口垫垫,回门里汇报完再吃,”董鹿便掏出手机跟门里联系边和隋辨说话,一回头却瞧见隋辨也拿着手机正跟那儿按屏幕,“嘛呢?”   隋辨低着头,两只手在屏幕上快速按动着编辑信息:“给点子发个信息,他一直问我老棉好点儿没,下头信号不好我现在才收到他消息。”   董鹿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放心,鹿姐。”隋辨发完消息才抬起头,总是老实巴交模样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连老棉在哪儿我都没提,他也只是想知道老棉的身体情况,以及咱们是不是安全到地儿了。”   这小子总像是对这些人情世故全都不懂的模样,心里却很拎得清。   他跟肖点星没有和薛小年那样亲近,但毕竟是同辈里打小就认识的,关系和门内其他人都不一样,这段时间又一起在小堃村和仙圣山死里逃生,已经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但一离开了那种必须要同生共死的场景,他却不得不提防着肖点星,董鹿看得出他心里不好受。   董鹿的面色软了下来,再没了先前雷厉风行机敏果断的模样:“咱们并不是针对谁,查清楚之前小心谨慎是必须的。从今天开始许多消息都只能先考虑好再透露,不止是对肖家,对门里所有人都一样,这不是防备或者排挤,咱们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更多无辜的人和妖。”   隋辨轻轻点点头,董鹿又拍了他一下,他才拖着沉重的双腿跟着走出这条隐蔽的小路。   主干道上车流涌动人来人往,尧市好像还是那个热闹又有点儿老旧的尧市,隋辨却不再是那个拖着鼻涕背着小书包在街上跑来跑去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董鹿联系车的时候,隋辨开口道:“鹿姐,我晚上能在门里住吗?”   “怎么想起来住门里?”董鹿惊讶,“你不老说门里的床睡着不得劲吗?”   “我白天回家查资料,晚上想住门里。”隋辨吸吸鼻子,“出这么多事儿,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以前回家是有我爷爷,后来心里难受我就去找年儿,薛叔唐姨还会炒我喜欢吃的菜。现在他俩都不在了,年儿也不是年儿了,我都不知道去哪儿好了。”   董鹿心里不是滋味儿:“行,门里随便住,吃什么让厨房给你做。”   隋辨勉强笑笑,继而道:“年儿现在太厉害了,但说来也奇怪,他明明已经不是跟我一起撒尿和泥长大的薛小年了,但我偶尔还是会觉得跟他很熟,特别熟那种。鹿姐,你跟老太太查过门里的记录了吧,我真挺好奇薛清极以前什么样,跟严哥是什么关系。”   “谁说我们查了。”董鹿瞥了他一眼。   隋辨嘿嘿笑道:“算了吧鹿姐,就算是严哥作保,你和老太太都是谨慎人,肯定还是得私下里查的。”   董鹿听他这也不知道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的“嘿嘿”,也跟着无奈地笑了:“门里记录早不齐全了,早些年乱的时候门里弟子有的死了都没来得及登记,更别说严哥那个时代的记录了。”说完又有些感慨,“这几年咱们认识的人走得也多了,有时候想想,真不知道严哥是怎么能接受这种身边人不停离开的。他跟年儿什么关系,我不想乱猜,但对他俩来说,大概彼此注定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   隋辨不由又想起来现在的境遇,神色暗淡:“鹿姐,我有点儿理解严哥刚发现快活丸的时候为什么那表情了……你说咱们也会那样吗?我听严哥和年儿说过,到了最后……”   “不会。”董鹿下意识否定了,顿了顿,面上浮起些许担忧,声音也低了些,“应该不会,又不是严哥那个时代了,我都开始庆幸现在灵气枯竭干啥啥不行的客观事实了,不然现在得乱成什么样?”   *   “要是灵气充沛,现在指定得乱套了!”   肖点星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抓着手机跟他爸和他哥说的唾沫横飞,说着说着语气又有些发愁,叹气儿道:“那药真是害死人了,虽说山怪也属于自作自受,但我寻思要是没吃那邪性东西,它也不一定就变得那么疯,或许还有救,也不至于间接坑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行,这回出去真没白忙活,也算是长见识经过历练了。”肖揽阳从肖氏弟子端来的托盘里拿走一碗棕黑色的药,摸了摸温度,扭头道,“爸,该喝药了。”   肖暨立在书柜前,将手里的相框小心翼翼地擦得一尘不染,又慢慢摆上书柜架子,调整了回角度,这才转过身,呵呵笑道:“是历练了,这几天就在家里好好养养。”   相框内,肖家一家四口对着镜头笑得幸福,还年幼的肖点星被母亲搂在怀里,咧着缺了颗牙得嘴直乐。   肖暨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端起小碗时被热气儿熏得镜片起了雾气,便顺道给摘了下来,将碗里的药汁子一饮而尽,看得肖点星都跟着嘴里发苦,五官皱到一起。   肖暨本人却已经习惯了药味儿,眼都不眨一下。   他身形高大,即使是上了年纪有些缩了,但还是看得出年轻时的笔挺,穿了件儿灰色线衣,里头价格不菲的衬衫领口收拾的不带一丝褶皱,喝完了药,又拿起帕子沾沾嘴:“回头跟老太太说声,出活儿嘛,也不是都得跑那么远,我看尧市市区最近就挺忙的,有什么活儿紧着市区里的先来,都是为门里做事修行的,做什么不是做呢。”   “我也这么想的。”肖揽阳道,“已经跟董鹿说过了,那小丫头滑头的很,没正面儿答应我,只说回去跟老太太汇报。”   肖点星却急了:“哥!你怎么跟鹿姐说这个?我要出活儿,我还想跟严哥他们一起再出几趟活儿呢,跟他们一起我用剑都有起色了——”   “严哥?严律?”肖暨笑了笑,“你怎么喊他‘哥’呢,这辈分都乱的找不到头了。小二,你都开始管妖喊哥了,看来关系近了不少。”   他说话不紧不慢,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笑起来时显出眼纹,只是面色不大好看,声音因常年服药且久病而略有些虚弱,却依旧让肖点星闭上了嘴。   肖揽阳原本松弛的肩膀也微微绷紧了些。   “不是,爸,严哥大胡他们真挺好的,”肖点星声音小了些,“虽然是老堂街的,但对我跟隋辨都挺够意思,还有那个薛……呃,小年,他脑子好了之后真厉害,我就想跟他学学剑,我不喜欢咱家炼丹的那套您也不是不知道,都是修行,我想当个剑修。”   肖暨慢腾腾地挪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薛小年,哦,对,薛国祥的儿子。本来是个疯子,现在忽然变了样你都不好奇的么?”   “他——”肖点星想说薛清极跟薛小年都不算一回事儿了,话到了嘴边却下意识咽了回去,想起隋辨跟董鹿对这茬都不怎么提,显然是不打算对外多说的。   肖家小少爷立即多出了些讲义气的豪情,别过头道:“有什么好奇的,他现在还偶尔犯疯病呢,我看严哥也觉得他挺疯的,骂他的时候都说他是癫子。”   他打小就不懂得藏心事儿,所以遮掩的时候格外明显。肖暨和肖揽阳对视一眼,知道这小子是不打算再多说了。   “你之前跟我说你们在洞里遇到了山怪,”肖揽阳见肖暨面上已有了些不悦,急忙岔开话题,“它都说了什么来着?你刚才说得太快了,再跟爸慢点说一遍,我也听听。”   肖点星不耐烦道:“说有个叫虚乾的男的,给它带了快活丸啥的,神叨叨的肯定不是个好人。我当时也没听太明白,后来大阵阵眼归位,洞里以前那些陈年老尸噼里啪啦乱掉,我都看傻了,也没听太多。”   “洞内有许多尸体?”   “嗯,好多是以前的,严哥当时还去看了,脸色可难看了。”肖点星道,“我都没来得及问咋回事儿,跟老棉一起重新稳固大阵的时候太累了——”   肖暨反应过来,惊道:“你和老棉?你还掺和进那处的阵里了?!”   肖揽阳跳起来了:“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说了啊,我说阵眼归位了,只是省略了细节。”肖点星越说越心虚,争辩道,“本来就需要咱们家和坎精一起的么!那本来就是咱家的责任,我刚好在,当然要配合啊!”   肖暨拍了拍桌子,神色带了怒气:“好了!今天开始你就在家待着吧,我看你是折腾够了!早就说了不让你碰这些东西,非要进仙门,进了还不老实。”   肖点星先是被亲爹的怒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登时一蹦三尺高:“凭什么不让我出去出活儿?我进仙门就是要做事儿的,以前我妈在的时候就跟我说了,有能力就得多帮扶没能力的人,我现在真是懂她的话了。爸,你没看到,大阵要是不归位,那个村儿的人都要倒霉,还有小堃村那母女俩,要是没我们,那死了的小姑娘现在魂儿都不一定能保下来——”   “世界上倒霉的人多了,命不好的人多了,你管得了那么多闲事儿吗?”肖暨道,“别说别的,他们吃药,哪个不是自愿的?无非是运气不好,撑不住而已,要是运气好的真撑了过来,人家未必需要你上赶着去救!”   肖点星一时愣住了,屋内那种多年弥漫的药味儿浓重起来,往他的鼻腔里灌,隐隐竟然有些发腥。   他胃里泛起些许恶心,人也有些懵,不理解地看着肖暨,半晌才开口:“我妈要是还在,她肯定会支持我的。”   “你妈好心一辈子,”肖暨喝了口水,沉声道,“但有人救得了她吗?”   母亲弥留之际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躺在病床上时好像连被子都能马上压死她。这记忆在肖点星的脑中闪过,他鼻头一酸,眼里泛起泪花来,梗着脖子要跟他爹对骂。   肖揽阳及时拉住他:“好了,你回来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去,让司机开车带你去转转以前常去的餐厅。对了,你不是说剑用的不大顺手吗,我叫他们把地下藏室打开,你自己去挑挑有没有趁手的。但别乱转啊,家里炼丹场还在用,你别瞎跑。”   肖点星甩开他哥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书房。   守在门口的家里的子弟赶紧跟上去:“二少爷,吃点儿啥不?”   “吃屎!”肖点星蹦着骂,“哪儿有胃口,我那帮一起出活儿的兄弟啥样我还不知道呢!老棉还——哦对,我手机呢?”   一摸裤兜,手机没带。   要换成以前,他直接扭头再去买个新手机,但这会儿他急需知道严律老棉他们的情况,只好黑着脸又转身蹦回书房。   手刚搭上书房的门把手,听见里头飘出肖暨的声音。   “联系他,就说那边儿的净土算是彻底没戏了。再有,小二这次是吃了苦头的,之前分明说好了……”   肖点星一个愣神,手压着门把手发出一声轻响。   门内顿时没了动静,肖暨和肖揽阳虽然修为一般,但到底已进了此道,听觉比他人敏感许多。   不等肖点星反应,门就从里被拉开,肖揽阳表情无奈地看着自个儿这去而复返的弟弟,手里拿着他的手机往肖点星怀里一塞:“忘了这个是吧?给给给,赶紧走,你在这儿等会儿爸又发脾气,他身体不好你少气他两回。”   肖点星疑惑道:“你俩刚才说啥呢?”   “说产业上的事儿,你又不爱听这个。”肖揽阳立在门口,“行了,玩儿去吧,我刚才好像听见你手机响了,有信息。”   肖点星“哦”了声,将信将疑地走了。   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一眼,见肖揽阳还站在门口看着他。   窗外暮色落进祖宅,橘红色的光打在他哥的脸上,不知为何却让肖点星感到有些陌生。   他拿着手机走下楼梯,刚才跟着他的家里的子弟又凑了上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二少,要不咱们去新开的吧喝点儿?或者玩别的?”   “不了,我得打坐静修,薛小年说了,练剑也得心定。下藏室看看剑就回来,”肖点星说着顿了顿,“丹场还在用?你知道在炼什么吗?”   对方点头道:“知道,不一直都是在做基础的止血补气的丹药嘛,咱家的丹炉多,还隐蔽,就帮门里炼着,出活儿的弟子都来咱这儿拿丹的。”   这也算是间接帮了门里,也帮了那些出活儿辛苦的同门。肖点星脸色稍缓,这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瞅见隋辨的信息他才真笑起来了,边回消息边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严哥小年他俩咋样了,还有鹿姐,年儿好像受伤有点重,对了,得弄点补身体的给他们送送,这帮穷鬼肯定没钱买……”   旁边儿的子弟乐了:“二少,你现在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滚!”肖点星笑骂道,“你知道个屁,严哥是真没钱,我看他当时给黄德柱钱的时候就知道这人指定没存款,听说现在年儿还跟他一道住,我都怕他养不起连自己在内的两张嘴!”   *   “你哪儿来的钱?”严律惊奇地问道。   薛清极慢条斯理地将几张钞票从之前换下的裤兜里掏出:“仙门自古出差便是要给钱的,小堃村的事情了了,门内给了一些现金,还有一些转到了账户上,只是我尚不知账户如何使用。”   “真行,你这也算是铁饭碗儿了,”严律忍不住笑了,他开着车挤在晚高峰的车流里慢慢前进,余光时不时瞥一下薛清极的动作,“这衣服我还以为丢了呢,幸好没扔,不然你这不赔惨了。”   他俩总算是换了药,从丧葬店下头的地下医院出来了。   一直到严律走,老棉都没醒过来。他确认了老棉的状况还算稳定,跟黄德柱佘龙简略讨论了一下接下来查的重点,从林生嘴里认真听了回他那些有些混乱的回忆,又嘱咐了佘黄二妖将林生照顾好,这才算是勉强放心。   打发走了正担心邹雪花病情的胡旭杰,严律自个儿开车载着薛清极回来。   薛清极换药的时候十分安静,只等上了车才问起隋辨留下的行李在哪儿。   严律没想到隋辨还挺细心,除了把薛清极没来得及穿的替换衣服带回来之外,连他换下来的带血的衣服也收好了,放在塑料袋里一起拿了回来。   严律一开始还奇怪薛清极怎么想起来找自己这套脏兮兮的衣服,没成想这人在裤兜里翻了翻,竟然掏出几张大钞来。   “何为‘铁饭碗’?”薛清极有些困惑地笑了笑,继而转手将这几张钞票递给严律,“不知这点钱,是否够我在家里的伙食费?账户也由妖皇保管。”   严律愣了愣,起先是觉得好笑,但笑出来时,却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有点儿柔软。   “你这算上交工资?”严律咳了一声,掩饰性地摸摸鼻子挡住压不住的嘴角,“行了,自个儿留着吧,不差你那点儿钱。”   薛清极阴阳怪气道:“妖皇还是省省吧,你散财的速度,实在是比我出剑的速度都快。”   说完也不管严律气得够呛的样子,将钱随手放在一旁,又继续翻找另一侧裤兜。   衣服上还带着血腥味儿,严律一闻到这气味,就想到刚才在下头换药时瞧见的薛清极腰上的伤口。   他一开始只知道薛清极伤口在哗哗流血,医修接手治疗的时候也没让他在屋里站着碍事儿,直到包扎好了才让他进去的,所以真看到这人腰上的破口,严律当时还是愣了好几秒的。   反倒是薛清极十分淡定,只在严律往他伤口上撒药粉时抓了下他的手,让他别抖。   这些记忆并不算好,严律强压下去,余光瞧见薛清极从另一侧裤兜里又搜罗出了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张叠得齐整的纸,这回却没给严律看,速度奇快地塞进了自己现在的裤子兜里。   严律收回目光,他并不是个喜欢打听人隐私的妖,以前胡旭杰在他面前抱着手机跟雪花发消息、佘龙上学时候偷改成绩单他都视而不见,自认为活得十分清心寡欲。   仔细想想薛清极的年纪算上他死的时间,加起来都没他大,年轻人有自己隐私很正常,这就跟他藏自己画的坟头样式一样,不想给人知道的东西他从不多问。   车开过一个路口,严律脱口而出道:“什么东西塞兜里了?”   说完自己登时觉得昏了头,颇有些懊恼。   没想到薛清极也停顿一下:“没什么,我们现下去哪?”   严律竟然从他这语气里听出一些回避,不知为何觉得十分不得劲儿。   妖皇活了上千年,头回有这种不得劲儿的感觉,刚才的懊恼立即烟消云散。   “我住那片儿有个小吃街,先买点儿东西再回去,省的你饿死。”严律没好气道,“兜里藏的什么?连我都不能看?”   薛清极将自己那些已经不能穿的血呼啦擦的衣服塞回塑料袋丢去后座,语气显得很不在意:“忘了哪儿捡的纸条。”   严律没再吭声,车开的倒是很稳,没多久就到了小吃街。   俩人从车上前后脚下来,这会儿正是小吃街上人的时候,除了下了班浑身怨气比孽灵都重的社畜外,还有许多附近学校下了课的学生,打打闹闹地从两人跟前跑过。   薛清极自从复活就开始跑仙门老堂街的事儿,没这么近距离地站在现在的街道上过。   隔着车窗看的感觉和自己站在这儿时不同,街道上混杂着油炸食品和各种辣料卤料的气味,即使天色已逐渐擦黑,街上仍旧灯火通明,花里胡哨的门店上挂着花里胡哨的门牌,街道上人潮拥挤,几个穿着校服手里啃着肉夹馍和炸串儿的学生笑着从他身边儿走过。   严律点上烟绕过车走到他身边儿,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也没逛过这儿,走,陪我一起。”顿了顿,又对他比划了一下手指间夹着的一张钞票,“用你刚上缴的工资。”   薛清极眸中笑意浮起,刚要点头,却见严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朝他裤兜摸过来。   薛清极条件反射地一躲,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律。   这眼神儿太过震惊,严律脑子里蹦出“瞳孔地震”这四个字,不由更在意:“到底什么?”   “不告诉你便上手抢?”薛清极惊奇道,“妖皇真是霸道。”   一人一妖都是顶尖儿的功夫,偏偏还对对方动手的习惯十分了解,短时间内分不出高低。   加起来都得两千来岁的二位一抢一躲地在车边儿动起手来,抢到后来竟然抢出了火气,看着跟旁边儿因为最后一串儿烤肠归属而差点打起来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薛清极现在的身体到底不如以前,加上腰上有伤,一个失误被严律抓着了破绽,被顶着按在了车上。   “闹差不多得了,”严律咬着烟挑挑眉,他本来就是个桀骜相,这动作做出来更显得嚣张,“揣的什么,我瞅瞅。”   他为了不让薛清极溜走,几乎压在了他身上。   即使四周灯火明亮,严律的烟头的火光也刺的薛清极眼睛发烫,慢腾腾升起的烟气儿笼在两人之间,蒸腾得好像是要将人给熏得头晕脑胀,几乎忘了身处何地。   严律在薛清极的眼底瞧见自己凝成了一点儿光斑的红光,好像自己在薛清极的魂儿上烫了个窟窿。   “拿出来我看看。”严律的声音不大,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薛清极。   薛清极顿了顿,半垂下眼遮住眼里那点儿别扭,手却不自觉地抬起,几乎就要摸进兜里。   旁边儿却忽然传来一声:“小薛吧?”   严律和薛清极同时直起身,顺着发声方向看去,只见住严律对门儿那老大娘一手挎着买菜篮子,一手捧着一桶刚炸好的炸串儿,狐疑地看着俩人。   “哎呦,真是小薛,我就说看着像你!”老大娘笑了,继而看看严律,苦思冥想了好几秒才憋出一句,“那个,那什么皇!”   严律上一秒还跳得跟打鼓似的心彻底跳死了,他好像被当街喊了网名一样登时清醒,深吸一口气儿,尽量自然地松开被自己困住的薛清极,清清嗓儿:“我姓严,严律。”   薛清极比他清醒的更快,摸向裤兜的手顿时停了,心有余悸地寻思严律跟捏着了他命门似的,刚才那瞬间,妖皇好像说点儿什么他都会照做。   “你俩搁这儿干啥呢刚才?”老大娘问。   薛清极和严律活了这么多年,头回被一老太太给问住了。   老大娘敏锐地觉察出了气氛的微妙,警惕地问道:“小薛啊,你哥是不是欺负你了?我都瞅见了,他把你按车上,还不让你走!”   她年纪大了,但眼睛却是雪亮的! 第66章   薛清极多少能猜到点儿严律因为这臭脸和性格, 在周围不熟悉的人眼里形象不咋地,只是他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咋地。   老大娘几乎第一时间就认定了眼前场景是地痞流氓欺负正经孩子,目光如炬地瞪着严律, 表情严肃,像要用眼神审判这“整天也不上班不知道在乱转什么靠什么吃饭”的街溜子。   “街溜子”严律活了上千年,头回被一个老太太的眼神给看麻了,惊觉自己竟然在大街上把薛清极顶在车上, 他原本只是想瞧瞧薛清极背着自己塞口袋里的纸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但一近距离靠近,严律就给让鬼摸了头似的忘了自己所处何地。   妖皇大人在心里凶狠地记仇——薛清极竟然不提醒他!   他委实是错怪了一把男朋友,也实在是平时总踩进薛清极给他布的险境里, 被牵着鼻子走的次数太多, 导致严律到现在也怀疑是此人使坏,故意勾着自己犯错误, 压根没想到小仙童是被他迷了眼。   薛清极也捏了把汗,下意识将兜里的东西塞得更严实, 他深觉妖皇可能真是有什么妖法,这妖有时候真的太邪门, 千年前就让自己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千年后竟然还能蛊惑他!   剑修在心里又给严律的罪行添上一笔,觉得妖皇平时装的四六不懂似的,搞不好其实心里很清楚怎么拿捏他。   一人一妖面儿上没多少表情, 心里却同时隔空骂了对方八百回合。   俩人都不说话, 老大娘于是更加确认事情不对:“你俩不会是打架了吧?你这人!年纪不小了,咋还欺负你弟呢?”   “不是打架, ”严律说完觉得不对劲儿,咂摸出味儿了, 气乐了,“怎么上来就认定是我欺负他了?”   薛清极没忍住轻笑出声,被严律的眼风扫过来,这才开口跟老大娘解释:“闹着玩而已。”   老大娘狐疑地看着二人,嘀咕道:“哪有闹着玩把人往车上按的,离老远我还以为哪家年轻人谈恋爱呢,走近了才瞧见是熟脸儿……”   她自以为说的声音很小,但严律和薛清极却听得清楚,两人不约而同地咳嗽了好几声。   “哟?感冒了?”老大娘说,“还一起感冒了,谁传染谁的啊?”   严律咬着烟打断她:“住一起互相传染的总行了吧?”   老大娘看他一眼:“那你俩还凑那么近,我看你俩这感冒好不了。”   严律:“……”她咋还诅咒人呢?!   “出门一趟感染了而已。”薛清极压着笑,看了眼这位年纪不小了的邻居,不过几天没见,邻居的身上竟又透出了些许若有似无的孽气,“您是要去哪儿呢?”   老大娘举了举手里的菜篮子:“上回你来我家坐了之后我就觉得身体好多了,这几天就寻思多出来转转,买点打折菜。不过也不知道咋的,转着转着就又累了,这不正打算回家呢么。”   生灵因有七情六欲,所以即便是暂时拔除清理了孽气,以后也会重新聚拢。。   但这老大娘孽气回体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儿,她这年纪,只感觉到疲惫都算是身体素质好的了。   严律不动声色地抬手给她扶了下篮子里差点儿趔趄出来的大葱,顺道将她身上隐隐透出的污浊雾气拔除些许,语气不耐烦道:“到饭点儿了,该回家就回家吧。”   薛清极听他又把好意说得七零八落,心里叹口气儿,却没想对门老大娘却笑了。   “还用你一不务正业的嘱咐?我就是赶时髦,出来看看年轻人都爱吃啥,”老大娘挎着篮子,从手里一盒炸串儿里抽出几根肠和蘑菇塞给严律,又对薛清极说,“结果一看都是垃圾食品,你说你俩这年轻小伙子,吃这些多碍着长个儿,没事儿还去我家坐啊,我啥都会做,健康!”   说完把手里“垃圾食品”分了个七七八八,自己心满意足地揣着剩下的走了。   严律和薛清极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严律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忍不住乐了:“咱俩加起来两千来岁,还长个儿呢?”   “即便是不长个子,妖皇这样年纪的也确实要吃些好的,以免年纪上来后倒缩个头。”薛清极温和道,“什么是‘垃圾食品’?”   严律被他气得够呛,劈手夺过刚递给他的炸串儿,拿下烟咬了一口:“我确实是得吃点儿好的,以免揍你的时候使不上劲儿。你呢,你就少吃两口,以免气我的时候太有劲儿!”   薛清极忍俊不禁,也不计较严律从他手里夺食。   他这次重新活过来,极少见到严律吃东西,就算是吃也只沾沾嘴,敷衍了事。   妖皇吃东西没什么讲究,一根炸串儿一口撕下大半,十分凶神恶煞,只是嚼了几口便囫囵吞枣地咽下肚,又将手里剩下的吃的都给了薛清极。   “不是叫我少吃几口么?”薛清极调侃。   “算了,你吃不吃都不碍着气我,”严律擦擦手,重新咬上烟,“反正我也吃不出什么滋味儿,吃了也是浪费,现在也行,你在这儿还能有个替我尝味儿的。”   四周油炸食品和辣子孜然的味道忽然便都像是成了一股苦味儿,一股脑地钻进了薛清极的鼻腔。   薛清极手里拎着的吃食尚有热气儿,他挑了串儿和严律刚才吃的相同的尝了一口。   平菇裹了面粉下油锅,捞出来后又刷了十足的酱料,味道对老古董口味的薛清极来说略显咸辣,回味却很是浓香。   但这些味道严律都吃不到,在他嘴里,馒头和上等牛排除了嚼起来的感觉外没什么分别,倒真是吃了个“众生平等”了。   严律咬着烟看薛清极咽下嘴里的东西,这才问道:“好吃吗?”   薛清极看着他,点点头:“不错。”   严律半眯着眼笑了,就跟他自己也尝到了味道似的,拍了把薛清极的胳膊:“走,大胡小龙经常来,听说有几家味道还行,咱俩先转转,买了带回家。”   薛清极听他连带人找地方吃饭都是“听说”来的,愣了愣:“你最近一次还能尝到味道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严律边掏出手机搜索网红店的位置边说,想了想,“就记得还没这些城市,倒是灵气还行,勉强能用缩地术,这么推一下估计也有个几百来年了。”   时代发展的十分迅速,高楼大厦一夜就能起来,吃喝已经被人给钻研得一天一个花样。   但严律的味觉、他舌头尝过滋味儿还停留在百年前。   他跟薛清极说自己停在原地很久了,这话并没有半点儿造假。   周围的一切都在发展,钢筋水泥替代了绿水山林,城市街道替代了村落泥路,只有严律活得格格不入,像个钉子户。   薛清极心中酸涩难平,却仍扯出些许笑意:“你平时难道不向周围小辈问这些吃喝的味道如何?”   “偶尔看他们吃的跟野猪进食似的也好奇,”严律已经搜好了地方,拉着薛清极在人群里穿梭,他难得有这么身心都放松的时候,说话时声音也懒了不少,“但没问过,你不知道,大胡他们都是穷出身,光喝凉水都能吃五个馒头,我都不用想就知道问了他们会怎么回答。”   薛清极:“怎么回答?”   “要么是‘好吃’,”严律道,“要么是‘真特么好吃’,就这俩词儿我这个尝不出味儿的都能说,还用得着问他们?”   薛清极起先是笑了,这笑意过后泛起些许无奈。   他忽然有点儿庆幸严律的身边儿总是跟人来来去去的人或妖了。   那些对严律来说注定会离去的面孔,虽然总在他的生命里来了又走,但这千年里毕竟也是一段一段地陪过他的。   要连这些能整天给严律找麻烦的啰嗦的小辈儿们都不在了,严律还不知道得是什么样儿。   他的脑中不由自主地又浮起山怪记忆里那些琐碎的片段,净土、阵、阵眼……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隋辨还是没什么消息。   小吃街上人头攒动,网红店更是人满为患。   薛清极体验了一把当代社会的人潮,堂堂剑修来了现代也得排队买奶茶,还要遛着墙根绕开两两凑在一起的小情侣和三五成群拍照的学生,勉强挤出店门,跟同样灰头土脸的严律碰面。   妖皇从另一家网红蛋糕店出来,脸黑的像是锅底,手里却提着个嫩粉色画着各类小碎花的包装盒。   “看来你那家店也挤得够呛。”薛清极幽幽道。   严律声音都木了:“原身差点儿给我挤出来。”   两人看着对方这上不了台面的模样,竟然都生出一些好笑,又有了点儿千年前走街串巷琢磨下顿吃点儿什么的感觉。   他俩外表年轻体健,里头确实两个老古董灵魂,感受过了网红店的吵闹耳膜都差点爆掉,索性不再跟年轻人抢位置,就近钻进人少些的小胡同里找点儿吃的凑合一顿。   这点儿正是上人的时候,俩人走了一路都没找到稍空些的店铺,反倒是越往偏的地方走越是觉察到些许异样。   再走就是一片城中村,紧挨着的握手楼里时不时走过几个刚下班神色疲惫的路人,除了主干道上有路灯,楼和楼之间的缝隙全靠两侧住户窗户里的亮光照着。   入了秋,晚上的穿堂风从楼缝中刮过,带来一股孽气的腥臭。   穿着外卖制服的男人埋头推车,从严律和薛清极跟前儿走过,车后座儿装货用的小箱子上蹲着的“人”也埋着头,埋的太低,几乎已经垂在了腹部——因为整个脑袋只剩下一层皮和脖子连在一起。   推车的男人毫无察觉,勉强迈开的双腿看得出疲态,并不知道自己这辆车竟然算是“超载”。   严律和薛清极一个抱着手臂一个带着笑,瞧着男人走进一处小道。   “看来今天不适合出来吃饭,”薛清极慢悠悠地戳一杯奶茶,他现在已经很熟练年轻人的这些时髦玩意儿了,还将另一杯递给严律,“听说这个口味的酸一些,或许你能尝到些许滋味。”   严律用吸管扎开喝了一口:“就那样儿。”   俩人边吸着奶茶边走进男人去的漆黑小道,里头传来男人困惑的一声“有事儿吗”,随即便听到一声响指,灵火混着剑光闪过,便再也没了动静。   前后不过两分钟,严律和薛清极又吸着奶茶走出来,严律边走边掏出手机:“这附近应该有妖,让大胡撒人手过来处理一下,这哥们儿估计得做两天噩梦了。”   电话拨出去了却没接通,严律“哦”了声,挂断了另外拨打别的号码。   薛清极:“怎么?”   “雪花估计又开始接受治疗了,她那先天病三天两头就这样,大胡估计没心情看手机。”严律皱着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儿,“我联系小龙。”   薛清极回头看了眼小巷,也掏出手机来发了条信息出去:“我告知一声仙门。倒是有趣,你不觉得孽气似乎比前段时间要浓重么?刚才住对面的老人,几日前我才刚替她清扫过的。”   “回来路上就感觉到了。”严律道,“我不懂你们仙门阵法,你以前跟印山鸣玩儿得好,多少也知道些,难道是两处大阵动了所以对周围有影响?”   薛清极沉思道:“求鲤江那处阵眼松动已有千年,近期除了破开水面外应该并未大动。仙圣山的阵眼归位,按理说是好事,怎么会导致孽气四溢,以至于影响常人?”   佘龙和董鹿很快各自回了消息,仙门与妖族同时出了人手来处理被孽灵吓晕了的外卖员。   晚饭还没吃到嘴就已经这样,严律本来也就没胃口,这会儿更是兴趣缺缺,带着薛清极在附近打包了点儿炒菜便开车回到住处。   俩人提着菜和蛋糕前脚到了家门口,就听见“嘎吱”一声响,对门老大娘拉开门,把怀里抱着的大瓷盆往严律手里一塞,摆摆手又回去了。   大瓷盆里堆着个顶个儿的白胖大包子,严律和薛清极愣了几秒,这才开门回到自己家。   “早知道就不买那么多菜了,”严律端着个大瓷盆,“上她家吃得了。”   薛清极正换鞋,闻言笑了起来:“妖皇难道要上赶着听人家说你是‘无业游民’?这词我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严律被噎了一下,认真想了想:“那还是算了,天天上门吃饭,她指定觉得我最近混不下去养不活咱俩两张嘴了。别回头咱俩在路上走,我摸你一下她都觉得是我赚不到钱在拿你泄愤……”   他想起刚才把薛清极按车上时薛清极的眼神儿,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倒是薛清极笑得不行,他既喜欢看严律这么束手无策的模样,又喜欢看严律终于在活着的这个过程里有点儿滋味儿。   “少偷着乐,”严律将一盆包子放到桌上,指着厨房道,“洗个手,等会儿菜凉了。”   薛清极从容走去洗手,还不忘强调:“妖皇可别诬陷好人,我分明是正大光明在乐。”   他这段时间已经开始慢慢儿把那些文绉绉的用词去掉,语气也更接近现代人,只是依旧气人。   严律却没搭理,点了根烟状似随意地把带回来的蛋糕点心拆开。   厨房里传来水声,他这才咬着烟也走进厨房。   薛清极余光瞧见他,以为也是来洗手的,下意识地往一旁侧身要让开点儿位置,却见严律以一种奇快的速度伸手摸到了他的裤兜,两指灵活地从里头夹出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块儿来。   “要没那一盆包子我都差点儿忘了,”严律咬着烟,严肃道,“背着我藏的什么,我还没跟你算这笔账呢!”   薛清极顾不上擦手,反手就去抢,语气甚至有了些鲜少出现的着急:“严律!”   严律被他这慌张模样勾得更加好奇,见他有了点儿年少时的不稳重,又起了逗弄的心思,左右躲闪着从厨房出去,薛清极连夺带抢,阻挠严律拆开那张纸。   屋内狭小,严律躲避不及时被挤进半掩着门的卧室,手里倒是还举着字条,人却被薛清极扑倒,俩人双双跌在床上。   “妖皇!”薛清极是真急了眼,一手按着严律,另一手伸长了去抓,“你竟然敢!”   严律挥开他的手,挑眉道:“有什么不敢的,你不也直接拿了我放在茶几下的纸、看了我那些坟头设计,这回算是扯平了——”   他单手拆开了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块儿,薛清极急得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严律嘴上还咬着烟,怕烫到他赶紧闪开,抬眼扫过纸,看清内容时后半截幸灾乐祸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儿。   卧室内没有开灯,借着客厅的灯光和窗外的路灯光线,严律瞧见字条上写着几个字儿。   两个“一”,“天”,“地”,两个笔迹不同的“薛清极”,和一个“严律”。   纸上两种笔迹,一个是严律的,一个略显别扭,是刚开始学着写现代字体的薛清极的。   这是在小堃村时,严律握着薛清极的手写字时的纸。   那个已经被严律差不多忘了大半的瞬间再次清晰,当时只是觉得没什么稀奇,现在却忽然想起当时自己抓着的薛清极的手,带着他握笔,笔尖落在纸上时的感觉。   妖皇向来是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写过了就丢在脑后,没想过小仙童会将这纸囫囵个儿地收起,叠的像是要塞进随身小囊里的护身符,哪怕是衣服都让血给浸透了,这张字条他都还记得。   他俩说来也是好笑,一个活了千年却忘性极大,另一个死了千年却是这么个丁点儿小事儿都要记得牢牢的怪胎。   两人但凡中和一些,或许都能活的像个正常人,命运却偏偏生出这两个极端,又让他俩凑到一起。   严律忽然理解了薛清极那些歇斯底里的偏执和对他快要成了恨的爱。   他桩桩件件都要捏在掌心,让那些记忆在脑子里扎了根,而和他共同经历一切制造出这些记忆的妖却将这些全都抛诸脑后。   小仙童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他爱的这一位迟早都会没有对他的任何记忆,就像他不存在,像他的爱没有那么要紧。   手里的纸条被抽走,严律回过神来,愣愣地看向薛清极。   薛清极白净的脸上浮起些许羞恼,半垂着眼别过头,倒是不忘将字条抽走后再塞回兜里,起身要走,却被严律拉住了手。   严律感到握着的手上还带着水,指尖竟然又些微地凉了:“你留着这个干什么?”   薛清极脱口而出道:“妖皇已经顺心顺意地看了,现在就别再管那么宽了吧?”   这话很有些被逼急了才有的讥讽语气,往日严律只会气得骂人,这会儿却只盯着他看了看,抬手拍拍他的脸颊。   目光平静柔和,夹杂着细碎的心酸和热意。   薛清极紧绷的神经慢慢儿松弛下来,他凌厉的眉目缓缓软化,嘴唇抿起,他这两天愈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弥弥山将一切都交给严律的孩子了。   年少时他拼了命地长大,修行、出活、履行一个修士的职责,他一方面是为了报仙门师恩,一方面也极力向严律证明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他心里也不觉得自己还是孩子。   但当他真的和严律在一起后,他惊愕地意识到自己又成了那个幼稚的孩童。   薛清极的肩膀垮下,放弃挣扎似地将头埋在了严律的胸口,闷声道:“那是我重新回来后,你第一次教我写字。我长成后,你就没有再教过我了。”   他说话时带的严律的胸口在嗡嗡震荡,这动荡好像要透过身体打进严律的魂儿里。   严律恍然明白,哪怕是平时表现的再游刃有余,对薛清极来说,谈恋爱也是头一遭。   这人生来就是个拧巴性格,他能顺畅自然地说要杀了他,也能恨得掐着他脖子咬他,但表达爱意,薛清极的经验少得可怜。   他的感情早在千年的忍耐中发酵出了十分浓郁又扭曲的味道,他能为了严律爬出境外境,在他擅长的范围内发起一切攻势,却在其他方面笨拙又不知所措。   这些以前严律想都无法想象,现在却如此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生灵的感情真奇怪。   爱竟然会人看到彼此的缺点,又让人看到之后,觉得这些缺点也如此可爱。   薛清极自觉丢了个大脸,却只字不提把这字条给丢掉,只喃喃道:“挺蠢的,这回真是轮到你来笑我了。”   严律的唇角不自觉地翘起一点儿,抬手抓了抓埋在自己胸口的薛清极的后脑勺头发,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有这癖好,以前也没见你喜欢收集这些。”   “……以前,也有。”薛清极半晌回答。   严律这回是真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薛清极两腿分开半跪在严律身上,略微直起身来看着他:“你还记得第一次握着我的手教我写的古字是什么吗?”   严律像是被质问结婚纪念日的另一半一样茫然无措,还硬要装的像是有印象:“我想想,我想想。”   “行了,不必勉强,”薛清极低笑道,“你记得什么?早忘光了。我一早就知道会这样,并不是要问出个答案,只是那时鬼迷心窍,你走了之后我就将纸收起了。”   严律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在心上挖走了一块儿,他抓着薛清极发丝的手稍用了些力气,将人带着垂下头来和自己对视。   “以后别这么抠抠搜搜地藏,摆出来,让我看着,”严律说,“让我永远都记着,听到没?”   薛清极睫毛颤动,眸中微光闪烁,他忽然不再计较起自己在严律的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了。   两人离得太近,严律嘴上咬着的烟歪了些,但缭绕的烟雾依旧熏得薛清极半眯起双眼,仿佛将烟头的火光笼在了眼底,灼烧着严律。   这一点红光好似个诱捕装置,两只昏了头又从不同方向飞来的飞蛾凑近了,要一同压在这火上。   薛清极的嘴唇动了动,头不再需要严律按便已又垂了些。   严律在感受到薛清极的呼吸落在面颊上时就已有所感应,他一时有些慌乱,妖皇这些年活得纯属放屁,从没有过任何感情经历,更别说是跟人更进一步的触碰,虽然已接受了和自己亲手从雪堆里拽出来的少年谈恋爱的事实,但这会儿仍旧发蒙。   薛清极倒也不逼他,反倒垂下眼,张开了嘴靠近了严律咬着的烟,舌尖几乎落在了猩红的烟头火光上。   柔软的舌尖儿和灼烧的烟,薛清极的嘴唇似乎都被这红光抹上了艳丽的色泽。   如果严律不阻止,他是真的会舔上去。   严律赶在真出事儿前微微别过头,皱着眉将烟拿开,他被两道剑眉压着的深眸中满是无奈,却自个儿又转过头来,按着薛清极的头向下拉。   薛清极笑意浮现,胸膛中仿佛塞进了大把棉絮,柔软地将他撑满。   唇齿相碰的瞬间,彼此的气息和呼吸交叠,似乎是千年前的一场梦境,竟一梦如此多年。   起初还能保持理智,只是唇瓣触碰,后来不知是谁先撬开了另一个的唇缝,得来另一个齿尖儿的轻咬作为回击,那些理智瞬间蒸发,只剩下了带着野劲儿的亲吻和撕咬。   严律的手顺着薛清极后脑下移,凭借本能和习惯,从后颈凸起的骨骼摸索至他的脊骨,薛清极并非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真能得偿所愿会是什么感觉,但那些梦在严律的嘴唇和抚摸下都不再清晰。   所有的梦,都被这个强势的吻实现。   他几乎无法保持跪坐的姿势,双手下意识掐住严律的腰,严律的衣摆早在被扑倒时就已经掀起不少,薛清极带着水珠的手按在他的皮肤上,严律几乎觉得自己浑身任何一处都会泄露自己狂乱的心跳,侧腰被薛清极握剑的手蹭过,带起好像要腐蚀掉神魂的麻。   严律头回知道原来光是嘴唇触碰就能让理智崩溃,呼吸被夺走,却又心甘情愿。   即将溺毙在这一个吻里,两人才微微分开,借着那点儿昏暗的光线,他俩能看清对方眼里的亮和神魂颠倒的浑噩。   “妖皇这千年时间里,”薛清极带着点儿鼻音道,“可曾吻过谁?”   他说话时嘴唇还会擦过严律的唇,痒得严律忍不住抿唇,舌尖便会蹭在薛清极的唇上。严律知道他是个随时都要自己给他证明的性格,忍不住哼笑道:“明知故问,你还是少说话,基本没一句我爱听的。”   说罢又抬手将薛清极的头按下来,重新将他的嘴给堵上。   薛清极这回倒是毫不反抗,欣然接受了这个让他闭嘴的新方法。 第67章   放在千年前, 严律估计就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跟谁唇齿暧昧的一天,而且对象还是那个打小就跟个定时炸弹似的薛清极。   他在胸中空气被榨干天旋地转的这个过程中,一度以为是在梦孽造出的幻境里。   第一个吻还带着些许笨拙无措和求得对方在意的急切, 慌慌张张地彼此试探摸索,只是嘴唇的触碰就已经像是一场雷鸣在脑内炸响。第二个吻这炸响仍在,只是更加绚丽,仿佛是在雷声中落下的闪电, 吻也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他们之间的亲吻没有多少技巧可言, 更多的只是撕咬纠缠,一开始连呼吸都成困难,却都不乐意先撤开, 后来又好像是同时无师自通地终于找到了让夹杂着对方气息的空气进入鼻腔的方法, 于是唇齿追逐的放肆游戏便被继续延长。   抚在他腰上的手掌心烫了起来,严律感觉自己的皮肤几乎都和薛清极的掌心焊在一起, 后者却浑然不觉自己手指在他侧腰的细细摸索是种挑拨。   被掌控的感觉过于强烈,严律略用巧劲儿将薛清极侧压下来。   上下位置互换, 薛清极目眩一瞬,紧扣着严律腰的手这才被挪开, 后背陷进柔软的床, 吻却仍在继续,他这次被严律压在身下无处可动,攻守易势, 却并不心急, 手指沿着严律的脖颈摸索而上,落在他的耳垂, 轻捏的瞬间意外察觉到严律的一丝颤抖。   握剑的手手指修长灵活,揉着严律的耳垂轻扯, 那耳垂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薄而软,和妖皇刚强的性格截然相反。   严律好像被薛清极隔着耳垂攥住了体内的一根儿麻筋,他夹烟的手不便拉开薛清极作祟的手,另一只手掌心紧贴在薛清极的脖颈,拇指按在他的喉结。   入秋后天气已日渐转凉,薛清极却起了薄汗,严律的手指按在他喉结不轻不重地压动,他的呼吸也跟着轻重不一。   任何事情似乎都成了两人之间的角逐,只是这次分不清是谁胜谁负,只知道分开时彼此的呼吸都变得杂乱,毫无往日修行者该有的平稳镇定。   心中长久以来的悸动在这亲昵后并未得到镇抚,反倒更浓重,借着不甚清晰的光线,薛清极看到了严律因亢奋而显露出的竖瞳。   野兽的瞳孔和他对视,连目光似乎都沾染了野性,侵略感和压迫感随着严律目光在他脸上存存扫过,令薛清极感到极强的战栗,不由伸手摸了摸严律的眼睑。   严律没有制止,他的眼神儿还有些乱,显然还没从吻的感觉中完全清醒,竟然像是心满意足后的狼似的无意识朝着薛清极的掌心偏了偏头,是个蹭蹭的亲昵姿态。   妖皇活到现在极少有放纵的时候,除了以前味觉仍在时喜欢个吃喝外,就只对挑战更厉害的对手略有兴趣,他一直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像其他妖那样有其他的欲念,却不想千年后竟然又栽在了亲手救下的剑修手里。   妖族本性重欲,他从不回避自己的真实感受,意识到自己格外喜欢这种唇齿亲昵的瞬间便心甘情愿地沉迷进去。   和薛清极接吻的感觉太好,好到严律大发慈悲地决定,以后这嘴里再吐出什么气人的鬼话他都能原谅。   薛清极的手指在严律的脸颊擦过,揉在了他的下唇。妖皇的嘴唇饱满唇形漂亮,仔细看便看得出十分好亲。   薛清极的声音还带着点儿鼻音,轻笑到:“你的嘴唇和耳垂比你的心要软多了。”   “我毕竟也不是石头做的。”严律微微直起身,任由薛清极在自己的脸颊上触碰,夹着烟的手将烟递到唇边吸了口,小团烟气儿在两人之间散开。   “但牙尖齿利倒是和我想的一样,我真是深受其害。”薛清极说着张开嘴,伸出舌头。   他的舌尖儿被严律咬了个小小的伤口,尤有一丝引人遐想的血红。   这先得手再算后账的行为是薛清极一贯的作风,严律被他逗乐了,将烟咬在齿间,手指指着嘴角的一处伤口:“倒打一耙是吧?那我这是什么,我自个儿咬的吗?”   薛清极奇道:“你不是痛觉迟钝了么?”   “我是没感觉这地方烂了,但我感觉得到你总在这地方纠缠,”严律跟他接吻时就觉察到了薛清极有意无意的咬弄,想到这儿,他不自觉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我是痛觉迟钝了,又不是人迟钝了。”   薛清极哼笑道:“这可未必,您可是天雷劈下大概也需连劈三道才能开窍的木头成精。”   严律心情正好,懒得跟他计较,咬着烟想起另一茬:“我以前教你写古字儿,第一次到底教的是什么?”   他是真的半点儿都想不起来,要是以前也就算了,记不得他也不较这个劲,但现在却不一样了,想不起来就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掏空了一块儿。   “妖皇慢慢想。”薛清极挑了挑眉,懒懒地伸手将严律嘴里的烟拿下,“我总要有些自尊心,也不是事事都要朝你撒娇的。”   他把烟拿下,夹在两指间送到自己双唇中,就着严律的牙印儿吸了一口。   烟熏火燎的味道涌进,薛清极的眉毛立刻打了死结,扭头咳嗽几声。   严律本来因为自己的困惑没得到解答而略有些沮丧,见薛清极这狼狈模样又笑了,将烟从他手里拿走咬回自己嘴上,含糊地笑道:“你哪儿抽的来这个,行了,吃点儿东西。”   薛清极却并不起身,仍躺在床上看他,严律被他这带钩似的眼神看得心里发痒,自己站起身,转过头来要拉他起来。   伸出的手却被薛清极抓住了,拉到自己唇边亲了亲。   “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我还是有话要说。”薛清极低声道,“我虽答应你不会再拿自己的神魂去换一个行尸走肉的长生,但若以后会有机会、有一个我觉得可以满足我们两人的机会出现,我还是会尝试。”   严律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起这个,眉头顿时皱起,手也下意识想要抽回。   薛清极已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当即握得更紧,另一条手臂半撑着半坐起来:“严律,我若只是个凡人,没有修行,那随波逐流地老死也就算了,可我已入此道,我眼前的世界并非只一条路可走,也不甘心就这么走在你前头。”   哪怕是严律已经为了这事儿跟他翻脸无数次,但对薛清极来说,不到死的那天真正到来,他都无法坐以待毙。   严律的嘴唇紧紧抿着,烟云缭绕,将他的五官拢在虚烟之中。   薛清极心中酸涩,眼神却依旧偏执顽固,只是终于学会了不再把严律逼到悬崖非要他和自己一般剖心挖肺,他停顿了一会儿,轻声继续说:“我不想再过个百余年,你连吻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都忘了。”   这话狠狠地扎在了严律的心头,他跟薛清极之间这道坎儿始终都横着,他不去看并不代表不存在。   对薛清极来说,严律本身就是他的心结,千年前他的那些同门或多或少都经历过执念过重招来孽气的事情,而薛清极自己除了一开始被迫被寄生带来后续的后遗症外,却鲜少在其他地方产生过执念而动摇。   严律已是他最大最重的执念,是他的贪欲,是他神魂上的寄生。   这种感情无法被剥离。   严律慢慢地松下了眉眼,他沉默半晌,感觉到薛清极的目光始终看着他,终于从胸膛中长长呼出一口气儿,认真且严肃道:“你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要是把自己折腾得不再是你自个儿,哪怕你是死了,我也不原谅。”   这几乎已算是严律对他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不原谅”对连持续半小时以上冷战的薛清极来说难以想象,他的身体一僵,但还是点了头。   “先别想这有的没的了,”见他这次像是终于听到了心里,严律的表情也缓和不少,拉着薛清极的手用劲儿,将他拽起,“菜都凉了,把对门送的包子也拿去热热。”   这回终于没人再在薛清极洗手的空挡捣乱,他也终于知道了每回严律说的“闲着没事儿去厨房拧煤气灶玩”的煤气灶是什么东西。   严律自己没多少胃口,先去洗了个澡,又陪着薛清极把想吃的热了热,便拿出手机翻消息。   “隋辨跟董鹿都到仙门了,跟咱俩发消息都没回,正急呢。”严律咬着烟笑了笑,手指噼里啪啦地打字回复,“你等会儿也给他们回几句,仙门的都找到我这个妖头上了这像话吗?对,还有肖家那小孩儿,得空你也只会声,好歹都算你半个徒弟了。”   薛清极将嘴里的包子咽下,无奈道:“他不是我徒弟。”   “得了吧,你上辈子加这辈子,也就教他教的多点儿,剑阵都能教了,还算不上徒弟?”严律撇撇嘴。   薛清极懒得跟他掰扯:“肖氏那边你还要来往?”   “算不上来往,肖揽阳这样儿的跟我基本不会有交集,也不会从我这儿得到任何消息,更别说现在也只是猜测,仙门那边儿怎么处理有四喜把着,我管不着,”严律弹弹烟灰,“那小孩儿还行,我看他不像是个心眼儿多的,剑修已经很少了,他乐意学你就教教呗。”   薛清极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妖皇总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心软。”   俩人面对面地坐在餐桌,严律从桌子下踢了薛清极小腿一脚,不等薛清极反击便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这动作薛清极现在已十分熟悉,暂时饶了妖皇一回,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严律讲电话。   头一个电话是打给佘龙,询问了老棉和林生的情况,第二个电话打给胡旭杰,但没接通,第三个电话打给的却是仙门。   这回接听的很快,严律在薛清极面前没什么不能讲的,直接便开口喊了声:“四喜,事儿你应该已经清楚了吧?”   董鹿和隋辨两人一个在庙外一个在庙内,俩人合在一起基本就已经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老太太果然已了解了这一路的大概情况,严律也没什么好再额外讲的,只把洞内那具白衣男尸的事情大致讲了,董四喜细问了些上神击落走歪道的修士的事儿,又把仙门那边儿最近查的进度讲了讲。   入夜后这老小区十分安静,有修为的人听力也较为敏锐,薛清极隐约能听到电话那头老太太的声音,刚开始还没留意,听着听着便感觉到她咳嗽得有些频繁,声音也有气无力。   严律也注意到了这点:“你这两天是累着了?怎么听起来状态还没前段时间精神,病歪歪的。”   薛清极对严律这直白的关切十分无语,放下筷子看他一眼,严律后知后觉地补了一句:“不舒服就多休息。”   那边儿的老太太估计也是气得够呛,薛清极听到她跟放炮仗似的骂了好几句,然后才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别的。   严律的脸色一开始还挺正常,到后边儿慢慢抿起唇,“哦”了声:“我没注意日子,原来已经这时间了……行,我知道了,有事儿再联系。”   那边儿老太太回了几句,两人挂断电话。   薛清极掀起眼皮:“怎么?”   “……我没记日子,过几天就是她女儿女婿的祭日了。”严律将烟拿下,按灭在旁边的烟灰缸,“心情不好也影响身体。”   薛清极想起之前严律提过这事儿,几十年前一趟大活儿,埋葬了仙门许多修士,因为是在孟氏的地盘儿,所以这家损失更重,老孟也就是从那会儿死里逃生出来接手了孟氏,而老太太的女儿女婿也死在了那趟活儿里。   那时严律因身体原因不在尧市,老堂街一盘散沙,老棉带着能用的人手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事儿在严律心里显然也是件沉重的事情,他虽然不说,但薛清极看得出来。   薛清极没再说话,只放下手里的筷子,在桌下也踢了严律一脚,面儿上却十分斯文地边擦嘴边道:“垫一下就够了,我困了。”   这一踢很显然是在报复严律刚才那一脚,严律愣了愣,经不住笑了。   “你怎么报复心这么重,这毛病真是改不了了。”严律无奈道,“吃饱了就困是吧?行了,你去洗漱,桌子我来清。”   薛清极腰上伤口还没愈合,不适合直接洗澡,他却很讲究个干净整洁,哪怕是现在周遭灵气已十分稀薄,他还是强用了个半半拉拉的清洁的小术法,   即使这样尤嫌不够,又在洗手间洗脸刷牙,打湿毛巾擦了擦身体。   严律眼瞅着这人一套套的讲究起来,嘴撇的像是被抽了大耳巴子,胡旭杰不在,妖皇收拾东西就显得十分糊弄,胡乱地塞进冰箱里,耳朵里听着洗手间哗哗水声,忽然觉得耳朵热得很,嘴唇也跟着烫起来。   妖皇大人仿佛是个连环炮仗,开了第一个窍,接下来的就噼里啪啦的全开了。   哪怕是他以前没谈过恋爱,爱人之间的事儿他也是知道的。   他脑内悄默声地爆炸了,等薛清极洗漱好走出来,就见严律正儿八经地站在自己卧室门口,说了句“我也困了”就回了屋。   薛清极站在客厅,半眯着眼,怎么想都觉得严律这背影颇有些狼狈逃窜的意味。   他没穷追猛打,妖皇早已落进了他的怀里,底线也在今天被猛踹一脚地拓宽,小仙童最近十分精通以退为进的钓鱼方法,摸摸嘴唇,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客房的床上床单还残留着两人之前躺过的痕迹,他的手在上方按了一会儿,仿佛还能感到严律的体温。   薛清极顺势在这一侧躺下闭上了眼。   他难得有在夜晚不怎么头疼的时候,虽然仍旧无法入睡,却也能安静地躺一会儿,再继续今夜的静修。   *   妖皇大人没吃过猪肉,说实话也没怎么见过猪跑。   他活到现在压根没想到自己还有谈恋爱的一天,接吻的感觉已经超过了他这老古董的想象,差点儿就忘了这只是人家别的赛道选手的起跑线。   这会儿已经是大晚上,老小区里早就悄无声息,严律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隔壁的薛清极不知道在做什么,严律一边儿忍不住想,一边儿又没好意思再出门瞧瞧。   光是接吻就已经让他沉迷的够呛,严律突然发现自己的自制力其实低得可怜,实在不敢想象再多亲一会儿会出什么事儿。   他潜意识里仍觉得自己是年长的那个,多少带点儿要能引导薛清极的想法在,只是这想法让严律更加尴尬,浑身刺挠得难受。   在阳台抽完了一根烟,严律才轻手轻脚地挪回屋里,躺在床上跟做贼似的拿起手机,点开网页。   当代社会有一点最大的好处,就是只要你想学想了解,新世界的大门就永远会为你敞开——哪怕这个门多少有点儿那个。   严律头回知道那档子事儿要真从理论角度出发还能讲究流程,他一开始搜索出来的还是异性之间的,再多看了看,才知道俩大老爷们儿之间要注意的更多。   网上什么信息都有,操作不得当造成的后果也写得十分清楚。   严律的老脸绷得紧巴巴,眼睛起先是越看越大,后边儿是越眯越小,眉头紧起来。   再往后大数据也不知道怎么检测的,认定了严律估计是需要这类东西,弹出的网站愈发不正经,严律失手点进去了一回,当即按灭了手机屏幕,又赶紧把手机压在了枕头底下。   压完又颇觉自己的大惊小怪,活了千年竟然还像个毛头小子,不由觉得好笑,泄了劲儿似的一头栽在枕头上。   隔了好一会儿,严律才摸索着拉开自己的床头柜,从里头抓到已跟了自己许多年的木牌。   他侧过头来,在黑暗中看着掌心中未能雕刻完成的那块如意牌,恍惚中竟然觉得这牌子好像真的有了效果。   无论结果如何,他总是如意过的。   仔细想想,他和把那些字条叠整齐待在身上的薛清极并无不同,只是他以前并不知道自己将这东西带在身边儿时心中的苦涩是什么。   严律抓着那块儿如意牌闭上眼,能感觉到隔壁房间薛清极的存在,这存在令他彻底安心,意识很快便昏沉起来。   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他神经绷得太紧,也可能是因为事情发生的太多,让他情绪波动的事儿也太多,他的梦境前期乱的够呛。   起先是他与上神将即将一人从空中击落,那人下坠时满目愤恨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在严律记忆中原本模糊的脸终于清晰起来,虽然多少有了些变化,但看得出和洞中的白衣尸体是同一人。   后来又好像回到了仙圣山,山怪变成的兔子在他脚边蹦来跳去,逗弄他身边痴傻的少年,少年的目光虽然追着那白毛团儿奔跑,手却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依偎着他。   紧接着山上的场景晃动,山林重叠,他正斜倚在门边,看着门外层叠的绿色,有并不遮掩原身的妖走过,严律意识到这里是弥弥山。   身后传来翻动卷轴的声音,严律回过头,瞧见少年薛清极盘腿坐在书案前,眉头微蹙地看着几行作为功课的古字发呆。   后来名震六峰的薛清极其实除了剑外,许多方面都不擅长,他毕竟是那样一个狼狈出身,书画年幼时碰都没碰过,下棋落子就悔,一弹琴弥弥山众妖就四散奔逃,只剩严律还能强忍着耳鸣冲进山林,劈手夺过他的琴拯救山中走兽。   好在小仙童学的也快,凭着一股倔劲儿,在弥弥山疗养的时候也没落下功课,照真时时过来检查,他都对答如流,只有古字上犯了愁。   梦里严律见他五官皱得像吃了酸杏儿,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那会儿薛清极的脸皮还没磨出来,被严律嘲笑了便抿起唇,神色羞恼地将头别到一旁,强撑着道:“妖皇要是瞧不起我,就不要在这里站着看我。这些古字难认的很,你也未必就能全部识得。”   严律很不要脸地跟比自己小了这么多的薛清极较劲儿起来,蹬掉脚上的靴子,赤足走进屋里,挨着薛清极坐下。   他一坐下,身侧的少年便浑身僵硬了一瞬,却并没有避开。   “告诉你,别说是弥弥山,哪怕是六峰都未必能找得出几个比我还擅长古字的了!”严律抓着他的功课看了一眼,顺畅流利地将上头的东西全部念出,竟然一字不差。   少年薛清极显然是愣住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看着严律。   梦中严律毕竟也还算年轻,心性也没有现在的沉稳,得意洋洋地晃着手里的功课,逗着少年:“怎样?服了么?你求我我便大发慈悲教你。”   薛清极回过神儿来,倔头巴脑道:“认得出也没什么,未必就能写得出来。”   严律见他竟然还不肯低头,立刻来了脾气,一手抓起笔另一只手去拿纸,目光扫过桌上薛清极写的功课,字体个个儿笨拙幼稚,一个没绷住,轻笑起来。   薛清极反应过来,不由分说地扑上去将自己的功课全部捞走,但他写了一下午,作业堆积如山,他捞着那边掉着这边。   那些带着他并不熟练的字体的字儿的功课纸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埋着头一个劲儿的捡,下颌因为牙关紧咬而绷紧。   严律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感觉薛清极似乎想要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他的头低得很,不抬起和严律对视。   不知为何,这人越是表现出倔强强硬,严律的心却越软。他没再调侃,等薛清极捡得差不多了,才抬起手来搓了搓他的脑袋。   薛清极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严律拨得有些毛绒,依旧低着头不肯抬起。   “急什么,”严律说,“你聪明的很,这世上有什么是你学不会的。”   这话好像是一记解药,治好了薛清极这缩着脖子低头的病。   少年慢慢抬起头来,澄澈的双眼中闪动着细碎的光,抿着嘴唇看着严律。   “我教你就是了,”严律将笔塞进他手里,又找了没用过的纸铺在案上,“不就是古字吗,这东西我都会,你怎么可能学不会。字嘛,慢慢练就是了,你师父的字也不怎么样,我看他也没少把自己写的字挂床头欣赏……”   严律的手握住了薛清极的,带着他握笔,慢慢将他的手指捏到正确的位置,又带着他沾了墨,悬在纸上。   他几乎已经将薛清极半搂在了怀里,觉察到少年的紧绷僵硬,似乎连呼吸都停了,还以为是对方仍在为刚才的事情不好意思,心里觉得酸软,抓着他的手在他耳边道:“小仙童,我先带你写两个字,你就照着这个感觉来。”   妖皇哪儿是教人的料,他胡乱翻了本写满字的册子过来,随手指了上边儿一个字,握着薛清极的手在纸上落下第一个字:冲。   又随手指了一个,写下:云。   薛清极的手在他掌中冒汗,身体却不敢挪动一下,只有头微微地偏向严律,半垂着眼敛去眼中的混乱情绪。   那天到底写了多少字,严律已经记不大清,只记得过了半晌钺戎来找他,自己这才撤手。   正要起身离开,忽然感到手臂被拉住。   薛清极拉着他,微微仰头:“你以后还会来教我写字吗?”   严律见他双眸干净如泉水,满眼都似乎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不由点头道:“会。”   小仙童终于是笑了,松开了手臂,抓着笔看着他离开。   那天之后,妖皇赶着去收拾祸乱一方的妖,这些事情都被挤在一旁,逐渐便在他的记忆中隐去。   他再没握着他的手写过字了。   梦中时间过得很是混乱快速,只记得是下了雪又入春,如此几年匆匆而过,薛清极卸下入门剑的第二天,便带着自己得到的新剑从仙门赶来。   他已褪去了少年模样,已长成了眉目带笑的男人,却还和以前在弥弥山时那样带了有的没的来找严律,又拿起自己的新剑递给他。   “我的剑,”薛清极笑道,“你不瞧瞧吗?”   剑修的佩剑就和严律的刀一样,并非可以随意让人拿的物件,他递过来的动作却很自然。   严律也对他的剑颇感兴趣,拿起来仔细观瞧:“确实不错。”再向下看,见剑身靠下些的地方以灵力刻上了二字,显然是剑的名字,竟然还是两个古字,“你起的名?”   薛清极看着他微微颔首。   严律的手指拂过这二字,念出口:“冲云。怎么,难道有什么含义?”   梦中薛清极顿了顿,唇畔扯起一抹苦笑,眼中方才还有些孩子气的光暗下去,晦暗中搅出些许阴霾偏执,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一切如常,温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这么叫。这个名字、这把剑,我都很喜欢。”   梦里那个榆木脑袋似的严律“哦”了声,并未察觉那时薛清极是什么样的心情。   后来天翻地覆,尸山血海,薛清极的残尸在他怀里彻底冷了,硬了,血流干了。   印山鸣终于能从冰冷的河水中出来,跌跌撞撞地半爬着过来,抬起的手还没摸到严律怀里的尸体就已痛哭流涕。   哭声将严律惊得回过神儿,他一手搂着薛清极的残尸,一手在雪堆中翻找。印山鸣哭着问他在找什么,尸体是拼凑不全了,另外半拉估计早就在境外境里绞碎了。   严律依旧埋头翻找,嘀咕道:“他那把剑呢?叫冲云,掉哪儿了?他的剑呢?”   他在被大雪覆盖的河畔一寸寸地找,一片片的翻。   雪的冰冷渗入骨髓,几乎冻结神魂。   严律在这种刺骨之冷中睁开眼,手中的如意牌在彻底睡着前已放回了床头柜,他掌中空空,没有握到当年四处寻找的剑,也没有握到薛清极捏着毛笔的手。   千年时光转瞬即逝,他掌中始终都是空的。   一种巨大的窒息感和绝望席卷而来,严律几乎无力翻身,自己把自己钉在了床上。   房门被敲了几声,门外传来薛清极略有些迟疑的声音:“严律?我在隔壁,似乎听到你说话了?”   没等到严律的回答,片刻后,门把手被按开,薛清极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顺道将启门符收了回去。   严律终于从混沌中清醒,他感觉道昏暗中薛清极的手伸来,先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到了一手粘汗,略惊讶地低声道:“醒着么?严律,你出了很多汗。”   严律在这熟悉的嗓音中闭上眼,片刻后才缓缓睁开,沙哑地笑了笑:“活爹,以后我的门反不反锁对你没一点儿意义。”   他的声音好像是数日不喝水的人才有的干哑,薛清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直起身要去倒杯水来,却听到严律又说:“……冲云。”   薛清极蹲在原地,愣愣地转头看着他。   “原来你的剑的名字是这么来的,”严律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双手按住自己的双眼,“对不起,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我以为我没有食言过,原来是我错了,当年答应过再教你写字,但却没做到。”   薛清极站在床边儿,意识到严律说的是什么,他没想到严律竟然能想起来,心中一片温热,将严律按着眼的手拉开,和自己十指交握。   薛清极道:“你并未食言,不过是用的时间长了些,当年我学的是古字,现在学的又要不同了而已。”   他竟然还有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严律无声地笑了笑。   十指交握,严律空虚的手掌终于被填满了。   他恍惚想起薛清极之前说的那句若有两人都能接受的机会仍会尝试,他在这方面儿一向冷硬的心忽然哆哆嗦嗦地抖动起来。   严律终于理解了薛清极的那份儿偏执,那份儿歇斯底里。   他抓着薛清极的手轻轻晃了晃:“你今天怎么不头疼了?”   薛清极顿了顿,忽然笑道:“一直都疼,只是没说。”   严律权当没听懂他那声笑,拍了拍身侧空出来的位置:“过来,我看看。” 第68章   屋内没有开灯, 阳台的窗户开了半扇,月光和夜风一同悄声钻进屋内。   和以前疼起来就坐立难安的程度相比,薛清极今晚头疼的其实并不严重, 但当严律的手抚上他额头时,他竟然觉得自己身体内的什么东西好像依旧被抚平了。   严律的灵力在薛清极体内浅浅拨去了些稀薄孽气后撤走,但覆盖在薛清极额头的手掌却仍没有拿开。   这举动颇有些违背严律从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儿, 反应过来后想要抽手, 却被薛清极按住。   “你梦到了什么?”薛清极仍闭着眼,“连多少年前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严律一想起刚才的梦境,后知后觉自己当年的缺心少肺, 轻咳一声:“也没什么, 想起来山怪和上神——”   薛清极睁开眼,将严律的手从额头拽下, 看他的眼神儿像看一个千年棒槌。   “行行行,就前边儿没睡熟的时候梦到以前的事儿, ”“千年棒槌”忍不住乐了,“后边儿梦到在弥弥山的时候, 那会儿你还没这么端你那仙门修士的架子, 逗起来有意思多了。”   薛清极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又好气又好笑道:“你那时候每天喊的都是什么?张口闭口小仙童,明明告诉了你本名, 但下回喊的还是这个, 和别人聊起时也总说仙门弟子看起来就是更风雅、仙气飘飘。”   “我说过?”严律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没心肝到这个地步。   薛清极也不抓着他手了, 估计是越想越气,冷笑道:“也是我那时候年纪小, 以为你喜欢儒雅斯文的那类人,所以将门里那套规矩讲究都搬来照抄,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习惯没必要再改了。分明是受妖皇影响,怎么你又抱怨起逗着没意思了?”   严律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小子在弥弥山时,只有头几个月跟着山里的习俗随意穿衣,后边儿就开始捡着那些一瞅就像文化人的衣服往身上套,等回了仙门,严律每回见他,他那些衣袍无一不是一尘不染的素色,连大氅都要绣浅色鹤纹云纹的。   这人年幼时,据说长到三四岁前连个完整没补丁的衣服都没穿过,还是后来上了仙门才知道衣服是能想换就换的。   他本来就不是个能知道穿衣搭配的少爷命,却还是暗搓搓地钻研起这些严律可能会有的喜好。   严律没敢细想千年前薛清极刚开始忐忑地穿上挑出的衣服,跑来找他时是什么想法,大概每次都是心里有着小小的隐秘的期盼的,只是这份儿期盼从来都没得到过回应。   妖皇要是能穿回千年前,大概会薅着千年前的自己的脖领子按到薛清极面前,好让自己擦亮眼好好看看,但这会儿却只能干巴巴地说:“我其实早想说了,仙门那些白菜帮子似的衣服也只有你穿着好看,真的,特英俊潇洒。”   薛清极无语道:“这是重点吗?”   “那你生哪门子气,”严律想了想,一拍手,“得了,你现在逗起来也有意思行不?”   薛清极扯过他身上的薄被盖在自己身上,好像把严律的一层皮给揭掉了似的,气极反笑道:“睡觉!”   “这天气你盖两床被子?”严律被他抢了被子,惊愕道,“你睡得着吗?”   薛清极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声音不紧不慢,却又咬着后槽牙:“妖皇还能气人,看来是不困了,不如让给已经是凡人身的我来盖。”   严律拽着自个儿被子薅了薅,发现这位哥是纹丝不动,也来了劲儿扯起被子:“我告诉你,少来跟我玩这套!上回旅馆咱俩开了一晚上空调,我也没见你冻出一个鼻涕泡。”   原本裹着被子跟严律顽抗到底的薛清极听到这茬,一个没绷住笑了。   时隔多日,妖皇这才算是回过味儿来,自己当时是中了激将法,为了面子白吹了一晚上的冷风。   俩人加起来也得有两千来岁了,二半夜的为了床被子打架实在离谱,严律最后拽了一把,也笑了:“你也就逮着我开涮了,行了,小——”   本来是想喊“小仙童”,但刚才的话他到底是听进去了,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要喊些什么,愣是卡在了原地。   薛清极感觉到严律的卡壳,刚要转过头来看他,却被严律从身后连被子一道搂在了怀里,手在薛清极的脸上拍了拍:“算了,换成是我,对上那么个没心没肺的蠢货也是要发火的。”   那手掌捏在自己脸上的劲儿并不重,薛清极在这一捏之下早记不得年少时的急切和委屈,他抓住严律的手,在他的指节亲了亲,低声道:“你不需要改变称呼,我一直很喜欢你那么叫我。”   严律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嘴唇磨蹭着他后脖颈上的皮肤,没有说话。   “……我被师父接上仙门,也算是走了大运。”薛清极被严律这无意识的亲昵磨蹭得略感酥麻,他闭上眼,难得聊起这些琐事,“师父只收了两个弟子,师兄出身世家,天资过人,我却是个从泥里拔出来的凡人之子。门中多的是世家子弟修士之子,和我,”他笑了笑,“不对脾气。”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敷衍,严律心里却有数。   薛清极被带上仙门时连写字都不太会,跟仙门里那些同辈的少年少女们根本不在一个起跑线。   既还是要修行的人,便意味着本身就还是有凡人心。嫉妒、不忿和鄙夷都是人本性中就有的感情,薛清极年少时没少被挤兑。   “师父身体好没有闭关时亲自教我,师兄也多有照拂,他们在时我就在首峰修行学习,”薛清极说,“后来师父闭关调养,师兄也临时回去家中一时照顾不到我,我便被安排去其他峰上修行,同门的其他弟子不知从哪得知我的身世,常以此调笑取乐,下山做些简单的活时硬要拐去我出生的镇子,说想看看婢生子以前是住在草垛还是猪圈……”   严律在他的脖颈轻咬了一下,压下心疼,安抚道:“后边儿的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薛清极意识到严律是怕他提起这些旧事觉得难受,妖皇心软又耳根软,实在是什么都要为他心疼一下。   薛清极也不解释,任由严律安抚,享受着对方说话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宠溺,轻笑道:“我那时即便是入了仙门,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吃饭,没想过更多的,只觉得自己还是泥巴里爬出来的模样。你叫我‘小仙童’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还可以是另外的样子。”   他俩都在彼此的生命里掺和了太多,这些事儿说起时,难免会揪心挖肺。   严律贴着他闭上眼,低声道:“所以你得多活几年,我也能再多喊几年。”   薛清极翻过身面朝他,掀开一条被子丢到一旁,将自己盖着的抖开罩住严律,将严律裹进自己怀中,嘴唇贴在他的额头,喃喃道:“会的。”   这两个字像定心丸,哪怕是知道药效时长有限,但吞下了肚中,严律还是觉得自己的一切症状全都消散,眼皮也慢慢沉了些,他含糊着说了一句“你试试能不能睡着”后便昏昏沉沉地闭上眼。   年少时是薛清极贴着严律度过漫漫长夜,现在竟变成了相拥而眠。   薛清极想起自己那时紧贴着严律的后背,希望他能尽快发现自己来了,然后转过身来搂住他。   现在严律终于转过身了。   和薛清极不同,严律入睡十分迅速,不过几分钟呼吸便绵长安稳起来,睡得很沉。   只是到了快天亮时又似乎做起了梦,薛清极本就睡不着,怀里的人一挪动便立即睁开眼,瞧见严律皱着眉双眼紧闭,嘴里嘟囔了些没意义的词儿,很不舒服地微微侧身。   薛清极觉察不对,抬手一摸他额头,发现他竟然又起了一层冷汗。   薛清极以为他是被梦魇了,轻喊他几声,严律眼珠在眼皮下转了转,勉强睁开,哑声问道:“水龙头没关好?好像听到水滴声。”   “下雨了。”薛清极侧耳听了听,只能听到一片秋雨沙沙声,“你是说雨声?”   严律揉了揉眼,自己似乎也有些分不清,只“哦”了下,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薛清极这会儿也察觉到严律虽然睡得时间不短,但似乎睡眠的过程并不如常人,没再喊醒他,在严律小臂上留有自己魂契的位置灌了些灵力进去,严律的眉头终于在睡梦中松开少许。   后半截的严律没再做什么梦,他隐约能在昏睡中感到薛清极的灵力,再睁眼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严律睁开眼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窗外秋雨仍在下,屋内光线有些昏沉,他花了几秒才接受头顶是天花板而不是以前在弥弥山时的房梁。   一股药味儿窜进鼻腔,严律猛地从床上弹起,正瞧见坐在旁边儿椅子上对着穿衣镜给自己上药的薛清极的视线。   “醒了?”薛清极撩着上半身的衣服,嘴里咬着衣摆,纱布已经解开,露出腰身上一圈儿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我以为你还要再睡一会,你天快亮时才真正睡熟。怎么醒了还发呆?”   严律懵懵地搓了把脸:“你跟我一起睡,跟以前在弥弥山的时候太像了,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他鲜少有这种迷糊的时候,薛清极闷声笑了。   “你那一圈儿都是伤,自己上的了药吗?”严律见他手里还捏着沾了药粉的棉签往伤口上点,赶紧下了床,鞋也没穿,赤脚走过来皱眉道,“怎么不把我喊醒?”   说完抬手拿走了他手里的棉签,扬扬下巴示意他坐直身体。   “看你好不容易睡熟,没忍心喊醒。”薛清极配合着直起身,顿了顿,索性将衣服整个扯下,“你不记得了?昨夜又醒过一次,还问我是否有水声。”   严律愣了愣:“有吗?”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睡熟了跟死了似的,轻易醒不来。”薛清极蹙眉问,“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严律是真不知道自己晚上又醒了,他顿了下,不当回事儿地摇摇头:“那哪儿能记得,可能最近事儿多,所以就梦多。”   说着便蹲下身,用棉签沾着之前从地下医院拿回来的药粉往薛清极的伤口上涂抹。   他显然是在严律醒来前已经自己给自己上了一会儿药了,腹部的伤口已经涂抹了大半,毕竟是有些修行的人,这躯壳虽然远不及薛清极千年前,但愈合的速度也非常人能比,只是结了血疤后仍看着骇人,严律点着药,五官不自觉地扭成一疙瘩:“现在还疼吗?”   薛清极垂下眼,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儿:“如果说不疼,妖皇又会把我这伤口不当回事的。”   “滚,”严律气笑了,抬眼骂道,“你别把我说的跟负心汉缺心眼儿似的。”   这一抬眼正对上薛清极的视线,对方双眸清亮又含着些许笑意,薄唇上翘,略低着头看他。   视线再向下,便能瞧见对方昨天夜里被自己按过的喉结,锁骨线条流畅利落……   “你虽然没有这两样,”薛清极悠悠道,“但记性却很差,说不准就忘了。”   严律骂了句“放屁”,却把眼给垂下了。   妖皇时隔千年开了窍,这会儿已经颇有些理解为什么俩人谈了恋爱就会整天腻歪在一起,电视剧里小情侣怎么没说两句就动嘴啃上了,他现在觉得薛清极跟试了邪门术法似的,总勾着他让他忍不住多看多想。   “至少你活过来之后说的我都记着,”严律这会儿嘴里没烟,没法装作是为了抽烟而闭嘴,只能没话找话,边扭头找纱布,“纱布放哪儿了?小仙——”   他说到这儿又卡住了。   昨天夜里的对话重新闯进脑海,他还记得薛清极那句“告诉了你本名也不喊”。   薛清极愣了下,旋即明白严律这别扭是为了什么,不由笑道:“我说了,你喊什么都可以,小仙童我也很喜欢。”   “纱布呢?”严律问,半天蹦出来后半截,“……薛清极。”   薛清极感觉自己这会儿憋笑憋的伤口都要裂开,唯恐流出自己肚子里的坏水儿,正儿八经地回答:“后边地上,严律。”   严律无语了:“咱俩搁这儿交接呢?”   薛清极虽然不懂什么是“交接”,但还是笑得不行。   “别笑了,一会儿把你伤口崩开你就不乐呵了。”严律没好气儿地抓了纱布,为了方便站起身,弯着腰去给薛清极缠,“我真是喊顺口了,喊你大名儿就跟要找你算账的班主任似的,但现在喊你小仙童,我又感觉我像个听到了对象诉求还当耳旁风的渣男。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儿!”   薛清极微微抬起手臂让严律给自己缠纱布,他最近网上冲浪也已经冲出了一定实力,严律后半截话不难理解,于是笑得将头埋进严律怀里:“很贴切,妖皇很有些自知之明。”   严律一边儿气愤地推他脑袋,一边还要给他缠纱布,这姿势和搂抱没有差别,对方的皮肤体温太过明显,严律觉得自己后背紧绷,一根筋在体内抽的厉害。   他把纱布固定好,掌心不经意擦过薛清极的后脊,感觉到对方不知是因为痒还是其他什么,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严律的心软了下来,忽然开口轻声道:“清极。”   薛清极的笑停下了,愣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眼神儿好像是头豹子,随时都要将严律吞吃下肚。   “你再喊一遍。”薛清极说。   严律这千年老铁树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喉结动了动,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薛清极却已被他拉着着了魔,站起身在严律的喉结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没有痛感,但其他感觉却十分强烈,严律闭了闭眼,昨夜的悸动重新回笼,依旧令他着迷,他很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点儿什么让这感觉延续下去,压低了声音又喊了声:“清极。”   薛清极的嘴唇覆上他的唇齿,两人的亲吻终于有了模样,凶狠,挑弄,又索取。   俩正常的大老爷们儿,早上又刚睡醒没多久,这样的吻轻而易举就勾起别的感觉,呼吸变得更炽热,彼此也跟烧着了似得烫了起来,所有反应的都一清二楚。   严律能感觉到薛清极的紧绷,他身上每一处的肌肉似乎都像是着了火,很快就让严律没了神智,手也有了方向,朝下伸去,听见薛清极的呼吸急促,带着他向后两步靠在了墙上。   跟报复似得,薛清极将他拉得更紧,他虽年纪比妖皇要小上许多,却因为是七情六欲难去的人族而更懂这些事情,手回应得更是顺畅,贴着严律的腹部向下。   屋外雨声作响,屋内却好像只能听到心跳和呼吸。   严律的兽瞳慢慢显现,眼中早已没有往日的疲懒和不耐,沉迷和放纵染上双眸。   薛清极的双耳泛起血红,半眯着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严律,他乐意见到严律这不自觉露出的沦陷的模样,吻了吻他的唇角:“再喊一回,严律,我还想听。”   严律的眼尾略有红色,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贴着他的耳朵咬了一口:“清极,我真是服了。”   他布满云纹的手逗弄着他,得到的回应同样令人脊背触电。   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将两人同时击穿,以至于结束时两人的呼吸仍透着滚烫的余韵。   严律几乎被这感觉迷倒,身为妖族,他对自己的内心十分遵从,见薛清极看他的眼神儿还带着些许偏执的癫劲儿,不由笑了,扯了床头的纸来给两人擦,边亲了亲薛清极的脸颊:“你再看一会儿,咱俩这一天可能就得废在卧室里‘做手工’了。”   “……你活了千年,就这点比喻能力?”薛清极笑了,目光却落在严律的手上。   他那一胳膊的云纹太过惹眼,刚才也是这只惯用握刀的手来解决的事儿,这想法一旦出现,就很难不想起刚才那跟过电流似的感觉。   薛清极站直身体,抓住严律的胳膊在他手臂自己留下魂契的位置咬了一口,低声道:“我再看你一会儿,你真的就会陪我一天么?”   这话说得有些软,又有些撩,严律心里让猫挠了一下似的,即将开口时听到自家门板被哐哐砸响的动静。   严律和薛清极同时一顿,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无奈。   严律将纸丢进垃圾桶,推着薛清极去穿衣服洗漱,自己也冲去洗手间简单清理了一下。   这期间门板被砸的像是讨债的上门,严律又冲出洗手间,怒道:“又他妈的谁?!给你五块钱,给老子滚!”   薛清极正刷着牙,差点儿没把泡沫给咽下肚子里。   门外敲门的人差点隔着门板被这怒火掀翻,迟疑地开口:“严哥,你家钥匙我忘拿了,你给开个门呗?”   声音一听就是胡旭杰,严律登时一阵冷汗,幸亏是钥匙忘拿了,不然刚才这小子直接开门,还不直接把他跟薛清极当场活捉。   薛清极也想到了这茬,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律,小声道:“钥匙?你疯了?”   “你有资格说我疯?”严律边开门边用口型回答,“以前给的,谁想到我会有一天在家里跟你这样?”   门一拉开,胡旭杰的大头就钻了进来,狐疑地看看严律:“哥,你一大早怎么这么大脾气?”   “我哪天都这脾气。”严律的脸又恢复成以前的臭模样,接过胡旭杰带的饭菜,边朝厨房走边说话,“雪花情况怎么样了?”   胡旭杰站在门口换鞋子:“还没醒,她爸来了,我怕他看我不顺眼就提前走了。”   说完一抬头,看见薛清极擦着手慢悠悠地从洗手间走出来,对他点了个头:“来了?”   “啊,来了……”胡旭杰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不是,你这语气咋跟这是你家似的?你这衣服挺眼熟啊,我看着怎么像是严哥的睡衣?”   严律从厨房伸头看了一眼,瞧清楚薛清极身上的那件儿衣服,立刻咳嗽一声,又伸头回去了。   刚才俩人都赶得及,薛清极直接从他衣柜里抽的衣服。   薛清极心情不错,再加上这两天也算是反思了一回,难得没挤兑胡旭杰,只问道:“外面还下雨?”   “啊?啊。”胡旭杰见他态度寻常,挠挠后脑勺走进客厅,“我直接从医院来的,雨就没停,后边儿这几天估计就更冷了,想起来之前拿出来严哥的厚衣服放在阳台晒,刚好过来收一下,路上接到小龙电话,说老棉醒了。”   严律把胡旭杰买的早餐装了盘,拿出来放桌上,一抬眼便瞧见胡旭杰两眼带着血丝,胡子拉碴,身上衣服都还是从仙圣山回来时的样子。   这模样一看就知道昨天邹雪花的情况不怎么样,他心里叹口气儿,也没再多说,只道:“你先吃点儿东西,衣服我收就行,等会儿再去找老棉。”   胡旭杰疲惫地点点头,拉过豆腐脑就往嘴里塞。   严律转身去了阳台,薛清极倒了杯水,倚在一旁看他走进卧室,又做贼心虚地带上卧室门以免俩人刚才的“案发现场”被撞破,无声地笑了笑,这才收回目光看向胡旭杰:“你跟着严律很久了?”   “咋了?”胡旭杰警惕道,“查户口啊?告诉你,严哥的事儿别想从我嘴里套话!”   这反应让薛清极挑挑眉,但没发脾气。跟在严律身边儿的小辈儿护着他,薛清极反倒满意地点点头:“没,只是昨夜他惊醒了几次,似乎睡眠有些问题,是一直这样么?”   胡旭杰闻言先是一愣,随后放下勺子,唉声叹气地摇摇头:“一直这样。老毛病,他自己还记不清是吧?”   “是。”薛清极道,“我今早问他,他也不是很在意。”   胡旭杰搓了把脸:“我小时候被我爹送来他就这样了,一晚上惊醒几次,睡也睡不踏实,老做梦,有时候一睡就是一天,睡醒了精神也一般,感觉跟没睡差不多。小龙也知道,我俩都觉得是病,但严哥自己不上心,我俩也劝不动。”   薛清极放下水杯,眉头蹙起。   “我跟小龙以前还好点儿,年纪小没事儿就住这儿,还能跟严哥聊几句,省的他活得跟个活死人似的。”胡旭杰又说,“后来小龙要去管他们虺族那些烂事儿,我帮着严哥平些街上的事儿,都不在这儿住了,他那狗死了之后,我都怕他过得更没日没夜的。”   薛清极早知道严律这些年过得并不怎么样,只是忽然有人具象地跟他讲出来,他心里还是沉的厉害。   “所以我这几天想了想,”胡旭杰看看卧室那边儿,见严律还没出来,便前倾身体用极小的声音说,“我管你是谁呢,你来了严哥能高兴点儿,就挺好的了,现在挺好。”   这话有点儿意味深长,薛清极愣了愣,看向胡旭杰。   胡旭杰对他抬抬下巴:“你不会真把我当傻子吧?别,别回答,我怕你说的我不爱听!”   说完,端起碗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   薛清极没想到这儿竟然还坐着个装糊涂的重量级,不由笑了。   再细想想也是,跟着严律这么久,替严律办事儿的妖,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   卧室里严律点了根烟,站在阳台慢慢抽起来。   他的听觉根本不是胡旭杰这样的妖能比的,一开始雨声还能影响一些,走到门口时正听到胡旭杰小声说的那几句,开门的手就顿住了。   他难得想起老胡带着这个唯一的儿子上门时的场景,胡旭杰当时瘦的跟八辈子没吃饱饭似的,缩在老胡身后怯怯地看着他,对他这个大妖本能地恐惧。   一晃多少年过去,那个怯懦的混种小崽儿也已经长成了这模样。   严律心里有点儿热,听到自己手机响了,咬着烟转回卧室接听。   刚一接通,佘龙的声音就响起:“严哥!”   “嗯,老棉醒了是吧?等会儿我就过去。”严律道。   佘龙急道:“不光这事儿,老棉醒了之后我找他问了问,之前不是说了澡堂那边儿的老板和员工都不见了吗?但老棉说还有个打临时工的小孩儿刚过去,问我查了没,我赶紧按他给的地址找到这小孩儿住处,找是找到了,但他也死了!” 第69章   “澡堂能找到的一个伙计死了。”严律咬着烟从卧室走出来, 已经抓了一件外套往身上套,“我得去一趟看看。”   他这话来的突然,餐桌旁的胡旭杰和薛清极都愣了下。   胡旭杰端着碗, 半勺豆腐脑都来不及往嘴里送:“死了?刚才还说去找呢,怎么就死了?”   “小龙带人去的,我听他说的那死相八成还是吃药吃的。”严律将外套的拉链拉上,“你也知道他找着人了?”   胡旭杰赶紧把剩下几口豆腐脑灌进嘴里, 又抓了根油条咬着起身:“我刚从雪花病房出来的时候他打电话说的么!说老棉醒了, 他得赶紧去逮那个澡堂帮工的小孩儿,让我先过来找你。”   严律刚穿好外套,转头看向薛清极, 正要问他跟不跟着一道去, 就听见薛清极的手机也响了。   他重活回来就那么几个联系人,妖族的事情都直接找严律, 能联系他的除了诈骗的就只剩仙门的人了。   薛清极手机收了条信息,他打眼扫过, 先是神色微顿,继而转过手机来给严律看。   发信息的是隋辨, 这小孩儿回了尧市就一直在查薛清极嘱咐的事儿, 现在才有了动静,发来信息说有点儿思路,他人现在在仙门, 问薛清极和严律要不要抽空去一趟。   严律皱皱眉, 他这会儿肯定是去不了。   “我去一趟,”薛清极开口, “正好门里如果有其他情况,我也好了解后告知你。”   严律愣了下, 没想到薛清极会主动提出分开行动,毕竟隋辨说的是抽空过去就行,感觉上不是那么紧。   但小仙童既然提了,妖皇也没什么可反驳的,点头:“也行,仙门那边儿都熟人我也放心。”   说完又想起来没给薛清极买外套,幸好俩人身形差不多,严律又拿了一套自己的给薛清极穿。   剑修这会儿心满意足,表现得很是乖巧,任由严律又不自觉地把他当年少者对待,以为他没用过当代社会的拉链儿,还捎带手给他拉了上去。   “我不顺路去仙门那边儿,出门打个车过去。”严律咬着烟边拉上他的拉链边说,拍拍他胸口,“有事儿就联系我。”   胡旭杰在旁边儿脸色麻木地换鞋,手在门把手上搭着回头问:“严哥,我寻思拉拉链没玩儿剑困难,这玩意儿用不着手把手教,你觉得呢?”   严律听他这阴阳怪气的动静就头疼:“开门,别逼我抽你。”   薛清极没绷住笑了,捏着拉链儿,感觉到上头还有严律留下的指尖的温度。   胡旭杰撇着个大嘴斜着眼拉开门,恭请二位爷出门。   老小区虽然破旧,但地处市中心,出门就能打上车。   “快到的时候给隋辨打个电话,让他下来接你,老太太和董鹿要是有什么计划你先听着,等会儿忙完了再联系。”严律看着薛清极坐上出租车后座,先跟司机又嘱咐了一遍目的地,又拐回后座弯下腰,手搭在敞开的车窗窗框上跟薛清极说了几句。   从薛清极回来到现在,也就去仙圣山那会儿跟严律短暂地分开过一天,还是有仙门的人跟着。   千年前一年见几回也严律也没觉得怎样,现在却开始不自觉地啰哩吧嗦起来。   薛清极坐在后座“嗯”了声算是回答,等严律要直起身离开时,忽然抓过他那条布满云纹的手臂,嘴唇在他的指节上蹭了蹭:“多少吃点午饭。”   昨天晚上严律从背后搂着他时,薛清极也是这么个动作。   这人似乎格外偏爱严律这条满是纹身的手臂,吻的次数都更多一些。   严律咳了声:“行,知道了。”   说完起身拍拍副驾的门,示意司机可以开车了,出租车才启动驶向主干道。   严律转身朝自己的车边儿走,正看到胡旭杰在驾驶座上伸着脑袋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严律权当自己是个瞎子,拉开副驾的门坐上去,又“咣当”一声带上车门:“开车。”   胡旭杰哪儿敢不从,边启动车边忍不住道:“哥……”   “闭嘴。”严律抱着胳膊闭上眼。   胡旭杰不情不愿地闭麦了,开到红绿灯前,他又忍不住道:“真腻歪啊,早听说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老年夕阳恋……”   严律大鹏展翅地伸胳膊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骂道:“你张嘴我就知道没什么好屁!这话早想说了是吧?”   “开个玩笑么!”胡旭杰抓抓头,“上仙圣山之前我就感觉你俩不对劲儿了,那我不是不好意思问嘛。我这叫爱情保安,平时不言不语,出结果了才出来表明身份,你不懂。”   严律很不耐烦:“你怎么说得跟你比我都先知道我俩什么关系似的。”   胡旭杰没好气儿道:“严哥,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是个傻子?是,我看眼色方面儿可能不如小龙,但你也不想想,我可是你周围这圈儿小辈儿里唯一一个谈恋爱的!我跟雪花用眼神儿聊天的时候其他人还搁那儿玛卡巴卡呢。”   严律一想,还真是。   这小子别的地方不行,打小别人会跑了他才刚会走,别人吃肉他喝粥,别人撒尿他和泥,唯独在谈恋爱上领先别人数条赛道。   当年胡旭杰跟严律说自己追到了邹雪花时严律差点儿以为这孩子在做白日梦,险些给他拉精神病院看看脑子。   胡旭杰得意道:“这样吧,这方面儿我经验多可以传授你不少,以后我喊你严哥,你喊我前辈,咱俩各论各的。”   头上又挨了两巴掌,胡旭杰才彻底老实了。   严律揍完他,点了根烟:“刚才没来得及仔细问,雪花昨天情况什么样?”   提到邹雪花,胡旭杰的表情暗淡不少,叹着气儿:“老样子,年纪越大症状越明显,幸好现在是就住在医院,突发抽出昏厥后立即就拉去救治,又吃了赤尾专门炼的镇痛舒缓的药,我出门前已经平静不少了。”   赤尾这支儿擅长的是炼药,但和仙门正经的医修不同,赤尾炼的多是些有点儿麻痹神经或者致幻的东西,这跟他们族内天生的能力有些关系。   早年混战时期赤尾靠此牟利,后来随着灵气枯竭而慢慢收敛,现在再炼出的东西也早没了以前那么强烈的效果,只用来当缓解痛苦时服用的药。   严律也算是看着邹雪花长大的,心里不忍,皱着眉:“等会儿忙完要是有时间,我去一趟医院看看。”   “哥你去了也就是用灵力帮雪花疏导一下,这些年你能帮的都帮了,术法偏方、难搞的药材、耗损灵力……能想的办法都用过了,我知道,”胡旭杰苦笑道,“都只是拖时间罢了,这几年连拖时间这效果都不咋样了。雪花说了,以后不让我轻易喊你过去,不然还要连累你跟着操心。”   妖族极易有先天灵力畸形的情况,林生那样的外表畸形都算是好的了,不影响健康,邹雪花这种的就倒了霉,天生就是短命鬼。   严律对这些小辈儿虽然不怎么往心里记,但该帮的时候却从没不管过。   他和邹兴发把能想的办法都尝试过,好拖歹拖地让邹雪花活到现在,邹雪花心里其实有数,小姑娘看得很开,严律偶尔觉得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早些年胡旭杰还在收拾她东西的时候翻出来过提前写好的遗书,哭的差点儿断气儿。   那会儿胡旭杰跑严律住处喝得醉醺醺,吐了一地,严律当时拍着他肩膀安慰他,劝他看开点儿生死。   但现在不一样了,知道爱人注定走在自己前头这件事儿,严律没法儿劝胡旭杰看开,因为他自己也不一定看得透。   不懂情的时候严律觉得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现在他懂了,这些事儿就跟缠在他手臂上的纹身一样,烙在了他的神魂上。   车在雨帘中穿行,按照佘龙提供的地址,车开进离老堂街五六公里处的城中村。   雨声盖过了大部分的杂音,行人匆匆,没人注意到这旮旯里的出租房悄无声息地聚集了一批面色沉冷的人。   在澡堂打小工的小孩儿住的是顶楼,楼顶盖儿冬冷夏暖,好处是能有个小平台晾衣服。   今日大雨,衣服却不会有人来收了。   严律带着胡旭杰踩着出租房狭窄的楼梯来到顶层,佘龙和几个老堂街的熟脸儿已经等在屋内。   “这小孩儿刚长成,不久前才开始给澡堂打零工,按小时算钱,”佘龙引着严律去看尸体,介绍情况时语气复杂低沉,“他家里人都死绝了,是您跟老棉以前从福利院发现是妖带出来的,老棉给钱供他上学,今年才毕业,还没找正经工作,只是想赚点儿糊口钱。”   老堂街上许多妖都是这么个情况,没爹妈家人的就把街上当家,如果有同族,还能受同族照顾,长成后看情况决定要不要留在街上做事。   严律没吭声,其实佘龙不用引他他也能瞧见尸体,这是个简陋的一居室,这小孩儿就横倒在床上,嘴里混着内脏碎片的黑血流出,面目狰狞地睁眼看着天花板。   原本还在疑惑为什么这孩子不住的离同族更近一些,但一看到孩子身后显出一半儿的灰扑扑的翅膀,严律就明白了。   “是个翅族的小孩儿。”胡旭杰恨声道,“说了多少次,让他们这支儿多管管小辈儿,简直就是当耳旁风!”   翅族自混战时期就族中争斗不断,这支儿生性好斗,同族之间来往也不密切,更像人一样注重本姓家族,对这种混种就更不在乎了。   “联系封天纵,”严律对这些族内的事情插不上手,只能按下心里的不适,跟屋里其他几个妖说,“让他过来处理下后事儿,顺便也把最近翅族内部查快活丸的事儿跟我说说。”   一个小辈儿点头答应,拿着电话出去联系。   严律走到小孩儿身边看了看,对方因痛苦而狰狞的五官难掩青涩,显然年纪不大。   尸体尤有温度,应该刚死不久。灵力探进去,感觉到这小孩儿的心脏破裂,内脏也因为承受不了而多处破损,很典型的死于快活丸的症状。   “我进屋的时候他还在吐血,但却不像是之前发现的那些妖浑身孽气暴涨,”佘龙黯然,“我试着救他,但……”   他话说到一半,被敲门声打断。   佘龙走过去开了门,间门口站着的竟然是本来应该在医院的赤尾族长邹兴发。   邹兴发冒雨赶来,他脸色发白,眼珠却布满血丝,显然也是在医院熬了许久,一进屋便说:“我听老棉说澡堂那边儿有漏网的妖,现在情况怎么样?”   “老邹?”严律皱起眉,“你怎么来了?”   邹兴发搓了把脸,将雨水扫去一些:“我打电话问老棉的情况,想着要是缺什么药我那边儿也好调过来些,没想到老棉醒了。我跟他说起最近赤尾这边儿也查到了许多失踪的妖,澡堂那边儿也没有线索,可给我急死了,他说小龙来逮一个打零工的小孩儿,可能会有新的线索,我寻思反正离得近就来看看。”   胡旭杰没想到女友亲爹忽然出现,愣了愣,看着邹兴发。   邹兴发依旧把他当空气,上前几步,看到床上的尸体也吓了一跳:“死了?”   “应该是吃了快活丸,”严律道,“但我估计这小孩儿之前没有吃过这东西,可能是被硬灌下去了不少药,身体受不了当场就死了。”   他说着将尸体的脸扭转过来,果然看到脸颊上残留着一些指痕和抓痕。   “灭口!”佘龙怒道,“我说怎么下着雨窗户却开着,应该是刚喂下药就见我们来了,跳窗走的!”   严律点头,赞同佘龙的想法:“你从得知有他存在到赶来的路上花了大概多长时间,在到达前都把这茬儿跟谁说过?”   佘龙想了想,面色难看:“除了当时在老棉病房的大夫和黄德柱外,我只跟带过来的这几个妖说过,哦对,还有大胡。”   “对,是跟我说过,当时我在医院呢,”胡旭杰也说,“我从医院出来就直接去找严哥了,而且小龙跟我说的时候根本没跟我说过这小孩儿的住址,我就知道有个澡堂的小工,老棉要是不醒,我连这茬都不知道。”   佘龙和胡旭杰大概说了一下互相的时间节点,佘龙打电话告诉胡旭杰这事儿的时候就已经出发在路上了,胡旭杰接到电话时刚出病房打算找严律,按时间来说应该赶不过来。   严律在屋内走了走,随手翻动了些东西,咬着烟道:“这屋里基本没有灵力残留,也没什么打斗的痕迹,给这小孩儿灌下快活丸的无论是人是妖,他应该都认识,是自愿开的门。”   “哥你来之前我没敢乱动,现在检查检查?”佘龙询问严律的意思,见严律点了头,对带来的妖使了个眼色,几人立刻在屋内四处翻动。   胡旭杰皱着眉在角落里站了一会儿,也跟着开始在屋内的边边角角找起来。   “祖宗,”邹兴发在严律身边儿低声道,“老棉回来怎么没送我那儿去?我弄了些镇痛的药,回头给他送过去点儿,寄生过后挺痛苦的,到时候酌情吃点儿也是好的。”   严律看他一眼,“嗯”了声:“你除了族里的事儿,还得操心雪花,我已经给老棉拔了孽,在哪儿养都差不多,就没好再给你添活儿。”   邹兴发疲惫地笑了笑,神情有些伤感:“都是老伙计了,老棉这样我心里不好受,还不如放我那儿呢,我也算能帮点儿忙。”   “你没事儿跟他聊聊,省的那老小子多想。”严律漫不经心道,“你什么时候给他打的电话?”   邹兴发听出严律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也不生气,想了想平静道:“差不多是大胡走后半个小时,我出来吃早饭,顺道问问老棉情况。就在医院门口的那家卖汤包的店里吃的,老板肯定见过我。”   时间对不上,严律的表情瞬间松了不少,点了个头:“知道了。”   邹兴发还要再说话,却听那边儿胡旭杰“咦”了一声。   严律循声看去,见胡旭杰从衣柜最深处的一件儿衣服里摸出了个什么物件儿,捏着先是自己看了看,继而举起来紧张地喊了一声:“严哥!你看这个!”   他手里捏着的是一枚闪着寒光的钉子。   严律一愣,上前一步将这钉子从胡旭杰手里拿走,反复看了几回。   “怎么?”佘龙注意到这边儿的情况,放下手里的搜了一半儿的包。   胡旭杰面色苍白,咽了口唾沫:“之前我们在求鲤江的时候被几个孙子暗算,当时他们丢出来的也是钉子,我看和这个很像。”   “不是像,”严律冷声道,“就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当时袭击咱们的可能就有他,”胡旭杰急道,“看这样子,应该是有人在他背后指使,现在又来灭了口……知道他的住处,他又认识,有组织有规模的……”   一个妖恍然道:“难道是翅族?”   这话一出,屋内登时气氛大变。   胡旭杰怒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翅族的没好东西!”   他这发言多少有点儿歧视,翅族在妖里的名声一向不怎么样,到了封天纵这辈儿更是混乱,老棉三五不时就得插手管一管。   前几年闹得凶的时候还牵扯进了好几条凡人的命,严律出手废了好几个翅族的妖才算完。   “哥,你觉得呢?”佘龙没有轻易下判断,只先询问起严律的意思。   严律将手里的钢钉掂了掂,他对翅族的印象很不怎么样,不仅是因为这一族一直不安生,给他找了许多麻烦。   更因为当年淬魂闹得仙门和妖双方元气大伤,翅族也是大肆使用淬魂的那批妖。   这一支儿本就生性残暴,薛清极年少时遇到屠镇还差点儿弄死他的就是翅族,后来他斩去当时翅族族长之子的双翅将其废了,自觉报了心里仇怨,却没想梁子也就此结下。   靠着淬魂能力大涨,翅族祸祸了不少弥弥山的妖,也险些将薛清极带领的仙门同门屠杀过半。   严律对翅族的了解大多负面,但看着手里的钢钉,他仍觉得不大对劲儿。   这死了的翅族小孩儿是个混种,年纪也不大,之前也并未服用过快活丸,不像是会掺和进这些脏事儿里的孩子。   他迟迟没下判断,佘龙和胡旭杰也不敢打扰,互相递了个眼色,继续默默在屋内翻找。   邹兴发却忽然开了口,指着掉在地上的之前佘龙翻了一半的包道:“这是?好像是个记事儿的本子?”   包里不知何时掉出了个巴掌大的黑皮小本儿,邹兴发弯腰捡起翻了两页,眼神儿立即变了,迅速转手交给严律。   严律翻了几页,眉头慢慢皱起。   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见没人开门,封天纵的声音不耐烦地响起:“不是喊我过来吗?我到了,赶紧的,这大雨天儿的你们是真不嫌烦啊?”   严律手里的本子上含糊地记录着几页买卖记录,笔记潦草。   写下记录的人应该是个跑腿儿的,只大概几下了进货的时间和进货的数量,还像模像样地让供货的人核对签字,以证明自己的记录是准确无误的。   签名有好几个,严律大多没什么印象,只有一个他却认识。   字迹张狂浮躁,签了三个大字:封天纵。   猝不及防的,证据和妖一起递到了严律面前。 第70章   临近中午, 仙门内却没多少弟子往来。   薛清极下了出租车,隋辨已经蹲在六峰老年俱乐部门口等他了。   “人手都已经撒出去了,联系各地的同门散修了解失踪和猝死的修士, ”隋辨刚从床上爬起来,迷迷瞪瞪地跟薛清极解释,“前段时间查出来不少有点儿问题的,有的是出活儿回来被孽气反噬寄生的, 还有的真的沾了快活丸。”   他一手拿着杯装豆浆, 嘴里咬着半根油条,另一只手还提着兜水煎包,也不知道算是早饭还是午饭, 给薛清极递了递, 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整两口。   薛清极瞧见他吃的满嘴油光就够劲儿了,勉强从兜里掏了包餐巾纸丢给他, 这还是临出门前从严律屋里拿的:“查出来之后呢?怎么处理的?”   “能救的就带回孙家那边儿了,有的严重的, 发现的时候已经没神智了……”隋辨嚼的动作慢下来,眼神暗淡不少, “鹿姐今天去孙家的医院那边儿看情况去了, 我昨天跟孙化玉联系的时候,他说又在几个散修家里搜到了没服用的快活丸,他们已经在分析成分了。”   薛清极道:“我和严律之前已说过了, 这东西十有八九和淬魂相同, 以孽灵和生魂融合制成的。”   隋辨带着他一路上楼,带到仙门单独的一个大藏书室, 低声道:“确实是这样,但孙化玉说似乎还有别的成分, 有不像是仙门术法的异术混在里头,具体是什么还没查出来。”   这一点超过了薛清极的预料,他皱起眉。   当年的淬魂他再熟悉不过,虽然并不太清楚具体的制作流程,但这术需要用到的“材料”却很明确。   仔细想想,快活丸的效果和淬魂确实一样,但千年变迁,灵气枯竭,早已不是当年“材料”充足的时候了,或许为了更符合现在的需求,将淬魂改成快活丸的这个过程里成分的精进改良也不是不可能。   薛清极不可避免地想起山洞里那些“山神之子”们。   那批人早在千年前仙门和弥弥山之前就已经因淬魂而死,那是否意味着用在后来修士和妖身上的术也是改良过的?之前是挑选凡人,后来则挑选更有灵气的修士与妖。   最初使用这个术的人到底是谁?折腾这么些东西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思虑间两人已经到了藏书室,隋辨三两口将早午饭吃完,用清洁的符仔细将手弄干净。   这种清洁方式薛清极倍感亲切,也以灵力催动了符纸,边打量了一眼藏书室。   看得出仙门为了收藏以前留下的古籍已用尽心思,收纳书籍用的书架全部用防潮防虫的药水浸泡过,还搁了大量避尘的符。   “很多书的书页都已经很脆了,翻的时候得慢一点儿。”隋辨将小桌上翻开的书卷古籍轻手轻脚地挪开。   薛清极收回目光,无暇闲聊:“你说查到了?净地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只是有个思路,这东西我翻遍了古籍,没找到一个特别贴切明确的说法,”隋辨将写得乱七八糟的小本子抽出来,又抽出几个一看就上了年头的古书,“所以本来是想喊你和严哥一起来参谋参谋。”   隋辨自己的小笔记本上画的有复杂的阵符标注,字迹十分潦草。   薛清极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年儿,你怎么看?”隋辨眼巴巴地看着他。   薛清极微笑:“我看你这字哪怕是贴在大街上,都需要有人来破解。”   他重活回来虽然已经学会了大部分当代文字,但这狗爬字儿属实是为难了他这个老古董。   隋辨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把本子上写的和自己翻找到的书上的记录结合了一下,言简意赅道:“我虽然没查到有什么关于‘净地’这个词的记录,但发现前辈们似乎都提到过一类特殊的地方。”   他将几本古书上的记载一一指给薛清极看:“年代不同情况不同,所以记录也都不怎么一样,但我全部看下来,感觉前辈祖宗们都注意到了一点,就是如果有一个地方,机缘巧合下汇聚了大量灵气的同时,还能汇聚大量不同种类的孽气、煞气,那这地方大多会有诡异的事情频繁发生。”   “这类地方我略有耳闻,”薛清极顿了顿,“确实十分稀少,灵气汇聚之地本就稀少,孽气汇聚之处虽多,但却大多都是同源之孽,所以混杂多种孽源的地方也很稀少,二者融合之地更是罕见,但并非没有。”   他顿了顿:“这种孽气复杂的地方确实凶险,但有称呼,我那时多半叫‘怨灵地’,以前严律所在的弥弥山便是。”   孽气多由世间生灵执念所化,例如水溺子,追溯源头是死在水里的生灵的执念怨气,轮下鬼则是死于车马践踏或横死大路的生灵,医院里头常有的病鬼也基本同理,这些孽气各有源头,虽然都是“孽”,却因源头不同而化出千奇百怪的模样。   所以孽气细分下来成分也很复杂,一个地方孽气汇聚,大多因为此地有过大规模的灾害,但这样的地方孽气的源头就很单一,也好破解。   有单一的,也就有混杂难破的。   这种地方多半是经历过大变迁,且每次变迁都是因为灾祸屠杀一类的惨剧造成,导致这地方孽气混杂,进去了的活物多半出不来,成了个死地。   严律上弥弥山之前,那山头就是个死地,也因此钺戎他们那支儿在隔壁山头居住许久也不敢将部族扩到弥弥山。   那会儿妖皇年轻气盛,提着刀上了弥弥山,三天三宿过后,山中久久不散的孽气忽然出现松动的迹象,死地被妖皇强硬破解,此后孽气消散,才成了飞鸟走兽成群而过的弥弥山。   这些地方说白了都是那些混乱年代之下一个个悲剧造出来的产物,现代社会法治和道德都相对健全,这种本就稀少的情况就更难有了。   隋辨点头:“对,这两点其实不算没有过,但一本古籍里记载,说门中的一位极擅长阵法的掌事儿曾发现,还有一类地方,不仅同时拥有大量灵气和混杂孽气,还有活物在此居住,三方纠缠却互相保持了一个微妙平衡,导致这地方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甚至还有人误以为是风水眼,在这地儿埋坟的。”   他说着翻找起古籍,小心抽出一卷贴了护持符的古书,指着一页递给薛清极:“你看,这是数百年前对阵感兴趣的一批前辈一起著作的书,其中有一段提到了这个姓印的掌事儿,这话就是他说的。”   薛清极愣了愣,借过书扫过上头略有些复杂的文字。   数百年前的字体和现在的字体又有不同,好在还能分辨出小半,尤其是人名。   他的目光落在“印山鸣”三个字上,眸中浮起些许怀念的笑意。   “根据这上边儿所说,这种地方十分特殊,这个掌事儿曾自己前往此类地点调查,却发现死在这里的人似乎都没留下魂魄,他想了很久也没能破解其中的道理,”隋辨挠挠头,“不过这掌事儿都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人了,后人无法分辨真伪,也试图寻找过类似的地点,但都没啥结果,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想喊你们来看看,藏书室的书籍不让外带,拍照又会影响符的效果,就没好直接跟你们说。”   薛清极看着这名字笑了笑:“如果真是他说的,那应该确实是有这么个地方。”   “你这么确定?”隋辨纳闷。   “他是我师兄,”薛清极将书放下,笑道,“师兄和你很像,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隋辨心里打了个哆嗦,想想这位前辈掌事儿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代之前的人物了,实在没好意思问薛清极今年具体贵庚,只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觉得像是真的,我家古籍里也常有提到这个印前辈的,从小我就看着那些古书长大,瞅见这名字就亲切。”   说完,话题一转:“这个前辈说,这种地方本来应该是十分肮脏根本不会有活物的,但天道造物从来随心所欲,偏偏各种机缘之下出现了这么个地方,脏得很,明面儿上却很干净,好像那些污秽和灵气都被不知名的东西给吸走了似得。”   听到“净”这个字眼,薛清极神色微沉。   隋辨:“你也注意到了吧,我就是看到这句话,才想起来你说的‘净地’。”   “这样一个地方,就算是仙门修士也未必能清楚能了解,”薛清极一手按在古籍上,垂下眼思索,“这‘虚乾’到底是什么人物,竟知道这些乌糟邪鬼的地方。”   他猛然想起严律曾说过,当年上神和严律一起将一个修得不知道什么邪术的人击落,如果这人就是虚乾,而那些“山神之子”们也是因他用了淬魂而死,那这是否意味着淬魂就是这邪修的一种手段?   换句话说,“淬魂”和“快活丸”都只是虚乾需要的一个工具,但这工具到底要怎么使用,却并没有人知道。   甚至那些吞下了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沦为“工具”的人和妖也都不清楚。   严律说过,千年前虚乾的目的便是飞升成仙,那这“工具”想要达成的目的,难道也是成神成仙?   薛清极眉头缓慢皱起,沉默不言。   “年儿?”隋辨见他不说话了,小声道,“你在想什么?”   藏书室隔音且无人,薛清极轻声道:“我在想,这‘快活丸’难道真的可以长生不死,乃至成神成仙吗?”   他的声音幽幽的,隋辨打了个哆嗦,紧张道:“你可不能这么想!严、严哥说了,这不是好东西,世界上没有白来的便宜,神仙哪儿是那么容易当的?”   薛清极回过神儿,听出他语气里的关切和焦急,失声笑道:“我以前便已经试过淬魂,再清楚不过这是什么东西。我已答应严律,绝不会把自己折腾成个空壳子来换取长生,不会再碰这类东西。”   顿了顿,薛清极又道:“况且,我从年少时就已明白我不会成仙。”   隋辨刚松了口气儿,闻言又有些纳闷,趁着只有他俩在,低声询问:“我记得严哥曾说过你俩那个挺神经的约定,呃,虽然我觉得神戳戳的,但听那意思,你曾经是有望飞升的,怎么你又说你早知道不会成仙?”   “他是个活得不耐烦又痛苦的妖,只是希望有人能杀了他结束这痛苦而已。”薛清极笑了,“我答应他,也只是觉得如果我注定要死,临死前能把他也带走,实在是件好事。”   隋辨听麻了,不知道这算什么狗屁好事。   薛清极又拿起那本古籍,细细地看着,不在意地继续道:“有私心的人,绝不可成仙,否则便是对没有能力的凡尘生灵的不公。我私心和执念太重,是不可能成神成仙的。”   当初他尝试淬魂,除了以身探明其中效果外,亦有渴求长生的私心。   他这执念已然成了一道枷锁,让他无法摈弃七情六欲。但也因为这执念全是严律,所以严律成了这枷锁,也成了他的保命符。   反倒让他这个神魂经过寄生而严重受损的人专注起来,竟然还能顺利修行。   隋辨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你既已查到‘净地’的线索,”薛清极轻描淡写道,“我之前说的另一个事情有没有眉目?”   隋辨想起来了:“算是有吧。其实献祭生灵给大阵这事儿,很早以前、估计比仙门成立还早的时候就有过,那时候是把奴隶献祭,但大部分奴隶都不愿意,所以失败的几率很大。”   “这和曾经的强融‘剑灵’相似,”薛清极点头,“强迫的大多是不行的,只有少数心甘情愿投身进剑池中的人,尚有成功的机会。但山怪并不像是完全成功了。”   隋辨道:“它不可能完全成功的。精怪没有躯壳,没有魂魄,就是一团混杂的精气和灵气,散了就没了。但活物不一样,人和妖是有血肉的,魂和大阵融合,躯体也不会就此消亡,而是成了个载体,这样魂儿就不需要像山怪那样完全和大阵合二为一了。”   山怪曾说过,恨自己不是真的人,否则也不用困在地下难以离开,至少可以在四周活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薛清极从它那里得到的部分记忆中,虚乾似乎也对山怪这个方式十分感兴趣。   感兴趣,也就意味着虚乾起先并不知道还有这个方式,而后来却再不提起,意味着或许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他放弃了这个方法。   或许是有更好的方法,再或许,他并不像普通人那样适合成为阵灵。   薛清极脑中各类杂乱思绪晃过,却始终理不清头绪。   隋辨的手机就在这时响起,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惊讶道:“老太太?”随即赶紧接听。   老太太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带上布阵用的东西,我要去一趟孙家的医院。”   “您要出门?”隋辨惊道,“这哪儿行?孙叔不是说过不让您轻易挪动吗?”   他因为太着急,声音都劈了叉。   薛清极侧目看过去,他知道董四喜已是黄土埋到了脑袋的,因此理解她很少亲自出门的做法,此刻听说她要挪动,也有些惊讶。   老太太骂道:“他太爷的,我要是再不挪动,老孙以后连我动不动都不知道了——医院里收治的人出事儿了,你赶紧的,把门里现在能带的人都带上!”   隋辨放下电话,愣愣道:“我、这……完啦,鹿姐也在医院啊!”   薛清极将古籍放下,温声道:“异变了?有意思,我正好奇这快活丸和淬魂到底是哪里有区别,恰好能去瞧瞧。”   顿了顿,又虚心请教隋辨:“对了,不知道‘驾照’要怎么获取?这总被人带来带去,实在没什么意思,不知开车难还是御剑难?”   隋辨麻木地想了想:“那得看你怎么想。开车可能会塞车,但御剑可能会撞飞机。”   *   严律将手里的账本合上,门外,封天纵的声音还在不耐烦地嘟囔。   邹兴发看着严律:“祖宗,你看呢?”   “我看什么,”严律对站在门口的佘龙扬扬下巴,“先让他进来,嚎得大半个楼都听得到。”   佘龙没看到本子上的东西,但光看邹兴发的脸色就觉得不好,见严律有了指示,这才拉开门。   封天纵原本都打算走了,门忽然打开,他又只好脸色不悦地走进来。   他穿了件儿骚包的皮夹克,屋外的大雨浇在上头,泛起冰冷的水光。   天气阴冷,但封天纵的脸色却很红润,说话时语速也有些不自然的加快,好像是有些莫名的亢奋。   这模样严律觉得眼熟,好像和死了的那个开服装店的翅族男性差不多。   “哟,都在呢?我还以为各位是聋了呢,”封天纵两手插在兜里,扬着下巴,“听说又死我们族的了?行,我知道了,没啥事儿我先走,回头找族里的来收拾。”   他甚至没多看床上的尸体一眼。   胡旭杰怒道:“你这是跟严哥说话的态度吗?死的是你同族,哪怕是个混种,那也是同族!”   “大胡,你嗓门儿是越来越大了啊,严哥还没说话呢。”封天纵轻蔑地笑了笑,“混种,还算什么同族,我乐意收尸不错了,还指望我怎么样?哭丧守灵?我要不要再守孝三年啊?”   胡旭杰脸色难看,他自幼就因为是个混种没少被排挤,赤尾虽然没翅族那么刁难混种,但毕竟也是更看重血统的妖族。   “行了,”邹兴发的声音冷冷响起,他盯着封天纵,低声道,“死的要是个普通翅族倒也算了,这小子是在澡堂子里打零工的,现在被硬灌了快活丸,刚死没多久。”   封天纵的神情在听到“澡堂子”三个字时明显一变,原本毫不在意的目光立即扫向床上的尸体,随即便感到浑身冷意,一扭头,见严律正看着自己。   和胡旭杰的愤怒与邹兴发的冷厉相比,严律几乎没什么表情。   但这视线却犹如千斤重的寒铁,压在了封天纵的头上。   严律没错过封天纵这一系列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将烟从嘴上拿下,呼出一道雾气:“认识?”   “不认识,”封天纵当即回答,“我又不是闲人,翅族的妖又多,哪儿有空都认识。”   严律平淡道:“我问的是澡堂子的老板,你认识吗?”   封天纵想也不想:“不认识。”   “放屁,”胡旭杰骂道,“以前老棉有事儿的时候,澡堂子那附近都是几个大族轮流巡视以免有孽灵活动,谁不认识那老板?你否认的这么快,别是心虚吧?”   封天纵噎了一下,停顿几秒,忽然冷笑:“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是来审我的。严律,怎么着,废了我大哥吓死了我爸,现在又想换个新的好管教的翅族族长了?”   这话连邹兴发都听不下去,怒斥道:“你大哥当年纯属自找,他害死了多少条无辜的凡人性命你不知道?也别提你那混账爹了,他那身体早就让自己作践得差不多了,就是早晚的事儿!”   封天纵看邹兴发的眼神有些古怪,似是嘲讽,又好像带着些许鄙夷:“老邹,连你都教训上我了?怎么,难道这屋子里只有我是个王八蛋么?”   “你!”邹兴发气了个半死。   严律的目光在邹兴发的脸上转了转,这人的模样确实有些不大对劲儿,他并没有妄下结论,认定了这小子是什么幕后黑手,但也多少感觉到封天纵这会儿的异常。   他将手里的账本翻开两页,举起来让封天纵看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封天纵起先还皱着眉,一眼瞧见自己的签名,顿时神色大变。   “还有这个!”佘龙将刚才严律转手给他保存的钉子拿出来,厉声道,“你认得吗?”   封天纵看了眼钉子,表情有些困惑,转头又看了看自己的签名,一把推开佘龙,怒笑:“好好好,屎盆子是要扣在我头上了是吧?”   佘龙本来跟他是差不多的水平,所以严律平时也放心留佘龙帮着老棉管理一下老堂街,以往封天纵是不大敢跟他硬来的,这回推的却毫不犹豫。   哪怕是佘龙以灵力为盾抬手挡了一下,却还是被推得倒退一步,被胡旭杰扶了一把才站稳,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这才几年啊,”邹兴发不再似刚才那么激动了,反倒平静下来,似笑非笑道,“封子,你好像提升了很多啊。我听闻那快活丸,好像就是用来干这事儿的。”   封天纵死死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邹兴发并不回答,回头看向严律。   严律将手里的账本撂下,撸起袖子,露出自己那条花臂:“咱们不需要在这儿纠缠,我现在不管你跟街上卖快活丸的事儿有没有关系,但你吃没吃,我仔细检查就能感觉出来一二。”   封天纵又惊又怒:“严律,你这是侮辱我!我是翅族的族长!”   “知道,”严律咬着烟,不在意地朝他走去,“没有我,还轮不到你当这个破烂儿族长呢。”   封天纵的脸色一片血红,灵力也随着情绪激动而有些外泄,这都不该是一个成年妖该有的反应。   严律心里基本已认定了这小子多少吃了药,心中恼怒,大妖带来的威压感也就更强。   封天纵条件反射地扭头就想跑,胡旭杰大吼一声,双臂肌肉暴起,扑了过去将他按倒。   “滚!”封天纵竟然一掌打在胡旭杰的胸口。   这一掌中带着翅族的灵力,胡旭杰当即气血翻涌,被打飞出去。   不等封天纵再站起,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住了他的脑袋,将他整个人狠狠撞在了墙上。   严律兽瞳已现,不顾封天纵的挣扎,随手将他甩飞。   屋内几个佘龙带来的妖不敢插手,当即缩在角落让出打斗的位置,邹兴发却在看到胡旭杰被伤后大怒:“大胡!——封天纵,你敢动我赤尾的妖?”   说着手中一道灵光辟出,这灵光的一闪而过,色泽似有不对,严律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见灵光已经没入封天纵的身体。   封天纵被甩飞在衣柜上,落地后立即爬起。   屋内几位一看清他的脸,立即倒吸了口凉气儿。   只见封天纵原本还算俊俏的脸上此刻血管青筋暴起,好似一道道深色蛛网,密密麻麻地长在了他的脸上。 第71章   即使是没有见过快活丸发作时是什么样子的人, 现在也看得出封天纵的状况不对。   封天纵两只已化出竖瞳的眼珠臌胀,似乎要从眼眶中脱出,站着时整个人弓腰前倾, 指尖已不由自主地变黑发硬,后背双翅也已抽搐着长出。   他是纯种翅族,因此双翅发育的十分完善,和死在出租屋的那个混种小孩儿瘦小畸形的翅截然不同, 封天纵的双翅长及地面, 却根根羽毛炸起,像在两块儿肉片儿上插满了钢针。   孽气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开始从他体内不可抑制地外泄,严律已不在需要放出灵力探寻他的身体就已经知道了:“你真的沾了快活丸!”   “看这样子, 可不像是只‘沾了’!”佘龙头皮发麻, “我们查了这么多天,就没见过这么严重的——而且这样的妖竟然一直就在身边……”   结合严律之前给的信息, 以及和仙门的信息线索共享分析,再加上这几天的搜索下来, 老堂街也已经掌握了一些服用者的症状规律,并给了等级划分以方便决定如何处理。   快活丸和淬魂一样, 似乎是和服用者自身的身体基础有关。身体、魂魄、精神和灵力这几项决定了服用后的反应。   粗略来讲, 承受能力较差的服药者会和死在出租屋的混种翅族一样当场猝死,或者发生异变。   稍好一些的,也会在快活丸带来的短暂效果褪去后, 如绷到极限的线一样忽然断裂。   服用者大部分会表现出神志不清丧失理智、感到饥饿, 这都是孽灵才有的特征,到最后基本全都会疯掉, 并且发生异变,攻击他人。   这样的虽已让老堂街十分头疼, 但最头疼的就是持续吃药但还能保持理智的。   这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有这么一个看似寻常的人或妖潜伏在你周围,内里其实早已被寄生的七七八八,却还能有正常的神智和逻辑,孽气几乎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你基本已经无法判断这样的到底是同类还是孽灵。   封天纵神智仍在,只是身上已显露出异变的趋势,刚才的邹兴发的一击好像往他这个油锅里掉进的一滴油,快活丸给他留下的寄生部分彻底被激发了。   严律回过神儿,忽然转过头来,对佘龙比了个手势。   这手势动作很快也很隐秘,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佘龙愣了愣,没有说话。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邹兴发怒喝,“封子,街上的那些药真就是你卖的吗?”   封天纵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突然异变,他第一时间没有理会屋内已逼近自己的邹兴发和严律等妖,反倒迅速抬手去摸自己皮夹克的内兜。   严律口中的烟头弹出,正落在他那只在短时间内已经全黑了的手上,灵火一触及异变处当即烧起。   封天纵吃痛低吼一声,手一甩,连带着掏出的东西也飞了出去,被胡旭杰扑过去接了个正着。   胡旭杰之前挨了封天纵当胸一掌,这一扑脸色更加难看,强忍着将手里接到的小塑料包聚起,露出里头两三粒快活丸。   封天纵两眼血红,已布满蛛丝状黑纹的脸上四处抽搐,猛然暴起,冲着胡旭杰手里的快活丸扑去。   邹兴发又是几道夹杂着赤尾灵力的掌风劈出,却均被封天纵陡然张开的双翅挥散。   等这翅膀彻底伸开挥动,严律才看清这翅膀上大半的羽毛其实早已脱落,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秽肢,像结晶体似的从翅膀薄薄的肉皮上长出。   屋内佘龙带来的几个妖哪儿见过这场面,吓了一跳,佘龙吃惊之余急忙叫道:“严哥小心,翅族的能力很要命——”   他话音未落,封天纵翅膀扇起的气流便已劈头盖脸地席卷而来。   邹兴发猝不及防被刮了个正着,立刻觉得神魂大颤,一瞬间仿佛魂魄要被这风从自己的躯壳内剥离,脚下不稳栽倒在床上。   和黄德柱当时剥出梦孽的孽核用来使徐盼娣记忆重现的能力相似,翅族血脉里传承下来的能力很是邪门儿,不仅能完整剥离出孽灵的孽核,也可以令生灵的魂魄在躯壳中不稳,像摇晃鸡蛋里的蛋黄一样。   但封天纵这双翅挥动时产生的气流中除了本族的灵力外,严律还隐隐感觉到了一股秽物之气,被气流冲到的几个小辈儿不仅和邹兴发一样魂魄颤动,同时也心虚浮躁双眼无神。   “定神!”严律右手举起,长刀迅速出现在手掌中,刀锋寒光冷厉,随着他一挥之下将屋内搅动的气流击散,“这小子几乎已算是个孽灵了,你们哪个被个二手孽灵的孽气侵扰,出门儿别说是老堂街出来的妖!”   他声音沉稳冷静,却似一道雷音劈在天灵盖儿上。   对长期服用快活丸的封天纵来说,确实已经被寄生的差不多了,理论上来说,的确是个“二手孽灵”。   几个妖竟然在这危险的时候被严律的话给搞得有点儿想笑,却被封天纵继续扇出的气流封住了嘴,不得不努力稳住心神。   事已至此,封天纵已没有了遮掩的必要,他两条手臂经脉交错暴涨,显出原身后如两个黑色的勾爪,先是一爪抓向邹兴发,双翅上秽肢形成的钢针羽毛根根竖起,刮向地下蜷缩着的胡旭杰。   这狭窄的一居室内好像被掀起了狂风,衣柜倒塌窗帘撕碎,好在进屋之前佘龙就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将屋内和外界暂时隔绝。   但也因隔绝,这小屋中好像成了滚筒洗衣机,夹杂着孽气和翅族灵力的气流搅动着屋内所有妖的神魂,甚至无法呼吸。   胡旭杰原本已做好了挨那一下的准备,只依旧梗着脖子不服地瞪着封天纵,哪怕这翅膀要一巴掌下来把自己扇死,他也要睁着眼看自己是怎么被拍死的。   封天纵钢片儿似的翅膀即将落在他头上的瞬间,胡旭杰只觉得眼前刀光闪过,随即便有灵火在视野中熊熊燃烧。   严律一刀撕碎眼前缭绕在气流中的孽气,刀身正正挡下封天纵的攻击。   “哥!”胡旭杰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自己已浑身僵硬,浑身冷汗。   他抬头看去,见灵火将自己围起,圈出了个安全范围。   严律将他庇护在身后,长刀横斜,幽蓝色的灵火在旋风中猎猎摇曳,将他的轮廓映得格外清晰。   自年幼时亲爹咽气儿那天开始,胡旭杰就只剩严律这么一个既没血缘关系又不知道该怎么论辈儿的“哥”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被这背影护下,只要瞧见这背影,胡旭杰就跟吃了定心丸一样。   “别嚎了,”严律并不回头,看着封天纵,说话却是对着胡旭杰,“滚远点儿,省的一会儿挨打了又跟我哭。”   胡旭杰点头如捣蒜,抱着那几粒快活丸倒退着爬走,佘龙赶紧接住他:“怎么样?还行吗?”   转头一看,他的准老丈人也从床上挣扎着滑下来,俩妖对视一眼,胡旭杰立刻低下头,权当没看见。   佘龙还以为他是怕在老丈人面前丢人:“得了,封天纵朝你胸口打了一巴掌,又给了老邹一翅膀,你俩谁都没讨着好,就别跟这儿装没事妖了!”   “胡咧咧什么!”胡旭杰的脸色有些不好,却好像不全是气恼尴尬,隐隐还有些佘龙不太理解的焦虑和急躁,“……不是,我是担心,封天纵让我想起来赵红玫,他俩好像已经能用孽灵的那份儿力量了,你说他们这样儿的再发展下去会是什么情况?”   佘龙眉头皱起,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到一声嘶吼。   屋外雨势滂沱阴郁昏暗,屋内唯一的一盏吸顶灯已经在刚才的打斗中被击碎,灵火在中心燃烧,火光将封天纵打在墙上的影子拉长扭曲。   那影子扭动着变形,胀大,随着他原身的显现而不断变动。   他翅膀上秽肢形成的“钢针”羽毛也逐渐蔓延覆盖全身,成了一只巨大古怪的半鸟半人的怪物。   倒是双眼仍能看出神智清醒,阴毒怨恨的目光死死盯着严律,浑身紧绷,十分忌惮。   “到这份儿上了,”严律并未化出原身,只略略抬了抬视线,“就算是拔孽,你也很难活了。”   封天纵见他竟然连原身都懒得化出,似乎全没把他当回事儿,胸中顿时堵得更狠,脑中也不由浮起以前种种经历。   邹兴发捂着胸口稳住魂魄,略有虚弱道:“你难道还想给他拔孽?我看,他早因亲爹和大哥的事情恨上你了,他既然已经没救,妖皇,你我一道,把他废了才算保险!”   封天纵喉中滚出点儿笑来,这声音如锯木般刺耳,他张口时,严律才看清他整个口腔内也长满了和身体上一样的“羽毛”,以至于一开口就疼痛无比,说话时浑身都在颤抖。   封天纵嘶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儿来:“亲爹?大哥?他俩要是还活着,我会先宰了他们,再来宰了你们!”   上任翅族族长、也就是他亲爹,是个热衷于乱搞的妖,妖族重欲的那点儿本性几乎就是他爹这妖本质,以至于生的包括封天纵在内的几个孩子都有不同的妈。   封天纵的亲妈能力一般,用他亲爹的话来说,除了是个纯血统的翅族外没半点儿好处。可能也是因为这句话,以至于在他爹的那些孩子里,封天纵也是挨欺负的那个。   翅族并不像其他妖族那样重视同族关系,个个儿都是捧高踩低的杂碎,妖皇打怕了他们,他们就听妖皇的,哪怕心里不乐意,也得缩着尾巴做妖。但对封天纵的那个不算太有能力的爹,翅族就不怎么看得上了。   族内争斗频繁,亲爹护不住这些孩子也压根懒得护,封天纵小时候过得相当随便。   年幼时他还指望过亲爹一阵儿,后来发现全是白瞎。出了门挨了打,头破血流翅膀炸羽的回来,他爹只斜他一眼,说他继承了他那个亲妈的基因,都没什么能耐。   他对那个他一出生就跑了的妈没什么记忆,后来还是老堂街无意中找到了死在另外一个城市的他妈,看样子是磕了药,只是并非快活丸。   有时候封天纵想想,他跟他妈哪怕是没什么感情,都比跟他那个不着四六的懦夫爹要像的多。   他那个大哥天赋在翅族也算得上是佼佼者,就是打娘胎里出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能让封天纵称为王八蛋的妖,可见更是个大王八蛋。   大王八蛋哥小时候吃饭睡觉打弟妹,偏偏他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哥虽然很不是个东西,却能搞来钱。   起初封天纵并不清楚大哥到底都在外头做什么,直到开始渐渐搞出人命,他才知道原来是不正经的买卖。   但说来也奇怪,他大哥不干好事儿,族内所有妖却都对他客客气气。   封天纵逐渐琢磨出个道理,这世界上谁能赚钱、谁的拳头硬,谁就能得到尊重。   哪怕是□□烧,只要你敢干,那就肯定有人服你,只要你干的多了,他们就会崇拜你。   讲道理有用吗?哪怕是妖皇,一开始也是跟翅族好言好气地讲道理的,他爹那会儿垮着个死脸,拒绝听从老堂街,不停下那些黑色买卖,妖皇说了几次,翅族都置若罔闻。   后来他亲眼瞧见妖皇一刀剁掉了他爹的左半边翅膀的一半儿,血喷了一墙,半个小时后,翅族再次发誓听老堂街调遣。   他爹翅膀上的血还没干呢,就点头哈腰地笑着跟妖皇称兄道弟起来。   妖皇冷淡地把他的胳膊从自己肩膀挪开,告诉他能跟自己年龄轮得上是兄弟的,这会儿可能得去古代墓葬群那边儿扒拉扒拉。   封天纵在年幼时就觉得自己已经摸透了世界的真理——他只要够强,就不会有人瞧不起自己。   这道理在他废了一个同族的同龄妖后得到了证实。   那天开始,他再也不是最底下的那个妖了。   后来他哥私底下做的那些买卖终于曝光,线索还是他转卖给老堂街撒出来的探子的,探子不知道跟自个儿交易的是谁,给了他一笔钱。   封天纵卖了他哥,拿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   犯了老堂街最低线的规矩,谁也救不了他那个背了不知道多少条命的大哥,倒是封天纵没想到他爹因为身体早就不行了,连吓带病的竟然倒下了。   族内乱成一锅粥,倒不是为了救族长的命,而是为了争取到族长这个位置。原本定好的继任是他大哥,现在他大哥已经废了,那一切就有了新的转机。   封天纵也想要。   但事实证明,短时间内想要在一盘散沙的族内建立起威望太过困难,封天纵有一阵儿想鼓起勇气去找妖皇,但每每走到近前,看见妖皇那双好像能看透他心里所有事儿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又退了回去。   也就在这时,快活丸被人送上门来……   那真的是一剂良药。   他娘胎里带出来的一点儿体弱在药丸下肚后就没了,灵力也得到大幅提升,族内的那些弟子已经不是他的对手,跟他爹同辈儿的那些老家伙也好安排,走夜路的时候摔一跤,悄无声息的死了也就得了。   也不怪老堂街查不出来,实在是翅族太过散乱,内斗至死的太多,查来查去也没有头绪。   封天纵开始有了跟班儿,开始和虺族族长、赤尾族长、甚至嗥嗥那个捡来的丫头一样,在族里说一不二,等他终于在所有人的默认下接过了族长的位置,年幼时欺负他的人都要仰着头看他,说他是个没能力的杂种的那些老东西都闭了嘴,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尊重。   这种尊重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只可惜这份儿自信并没有维持太久。   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感觉更饿了。这种饿不仅仅是肚子的饿,还有魂儿上的饿,只有吃药的那阵儿才能短暂缓和。   坐在这个位置上,封天纵理所当然地结果了亲爹和大哥的“遗志”,以前那些断了的上不了台面的生意又做了起来,他有了钱,也就有了更多的尊重。   但这事儿被老堂街发现,老棉将他喊了过去,他去的时候开了一辆车,将后备箱拉开,里头几个箱子里装的全都是钱和四处搜罗来的带灵气儿的物件儿。   老棉看了一眼,笑了笑,却压根不提别的,只让他回去把那些生意断了。又说如果他断不了,老堂街可以断。   说话时妖皇从茶楼里出来,只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儿令封天纵从头冷到了脚,又想起当年严律将他大哥已经瘫软如烂泥的身体丢回翅族、削掉了他爸半拉翅膀的场景。那时他只当看乐子,但现在事儿到了自己头上,他忽然没来由地怕了起来。   这种怕他让他建立起的自信轰然垮塌,在来钱的门道全都被断了之后,他起先是在心里埋怨老堂街。   也不知是怎么着,时间越长,这埋怨就慢慢儿发展成了恨。恨老棉断他的财路,恨严律铁血手段,恨这些大妖不将他放在眼里……他边吃着药边想,迟早会有让这些妖跪下来给自己磕头的时候。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封天纵只觉得浑身孽气和灵气碰撞,整个身体都极度亢奋,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强壮过。   但无论他的攻击里夹了多少翅族的灵力,严律的魂儿似乎也并未受到动摇,无论孽气如何在屋内肆虐,严律也并不会受到任何蛊惑。   他依旧是封天纵以前记忆里那个妖皇,强悍得似乎没有可被人拿捏的感情。   严律持刀挥退凛冽的翅风,仔细观察着封天纵的状态,心里十分惊异。   服用了快活丸的人和妖,到后来大部分都是要丧失理智的,但封天纵却似乎并没有沦为那个状态,反倒能将被寄生后体内的孽气化为己用,这模样不知为何令严律感到有些熟悉。   在小堃村时赵红玫或许也和封天纵差不多,只是被她原本就疯癫的状况掩盖了。   他猛然想起,在地下洞穴时,死去的“山神之子”曾记录过,说山神在发现他丧失理智杀了妻女,又长出秽肢后说他“废了”,所以将他带去囚禁至死。   这样承受不了淬魂的人是“废了”,那承受的了的呢?!   不等严律再仔细思索,封天纵已杀到近前。   他的翅膀如钢片般削过严律的头,严律长刀一横躲避开,将这一击化解,仍未显露原身。   封天纵被这种自己已拿出看家本事而对面却只动动手指头的感觉刺激到,愈发认定了是严律瞧不起他,年少时那些屈辱的记忆被体内孽气无限放大,双翅猛烈挥动。   一时间屋内家居摆设纷纷被毁,床铺坍塌,那双翅仍在展开,钢铁般的羽翼将墙壁划出深深刮痕。   饶是胡旭杰和佘龙俩妖在小辈儿里已算得上是不错的,也受不了这窒息的感觉,各自显露原身来抵御进攻。   严律余光瞧见佘龙带来的几个小辈儿已经瘫软在地,心中火气,再不留情,长刀反手一刺,一刀刀光刺出,竟将封天纵削铁如泥的翅膀上穿出了个窟窿来。   刀光穿过翅膀仍不停留,生生埋进墙壁之中才算消散。   封天纵吃痛,瞧见自己的左翅已多出一个正库库冒孽气黑烟儿的窟窿,心中一惧——哪怕是异变了,严律的刀竟也能像削他爹一样轻而易举。   “下次,这一刀可就奔着你的头去了。”严律厉声道,“封天纵,我给你一个机会!药到底是哪儿来的,最初给你的人是谁,妖族还有多少不开眼的掺和进来?只要你全部说明白,我可以尝试给你拔孽!”   封天纵一愣,严律这话令他想到了许多事情。   佘龙惊道:“哥,不行啊,他这样儿的你给他拔孽,光是耗损就得要你半条命!你难道还想像几十年前那回似的……”   严律回头瞥他一眼,佘龙立即闭上了嘴。   “小龙说的没错,”邹兴发皱眉,“妖皇,你实在不该总在这些地方心软!他这样再发展下去,我看和怨神没啥区别了!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怨神”二字说出,严律脑海中灵光一闪而过。   封天纵却忽然笑了,他笑声刺耳异常,猛然扑来。   严律回身闪过,却不想封天纵并非奔着他,反倒中途拐了个弯儿,竟然直冲邹兴发面门。   “老东西!”封天纵嘶吼道,“你敢阴我——”   佘龙和胡旭杰奋力阻拦,却被翅风扇得摔倒在地,滑出去撞在墙上,劈出去的灵力也只在封天纵的翅膀上留下一点儿浅浅的痕迹。   邹兴发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狠意,不顾被翅风扇到,化出原身,赤尾火红的尾巴一卷,甩出鞭似的晦涩灵光。   即便被翅风扇走大半,仍有小部分钻进了封天纵的鼻腔。   封天纵有瞬间被赤尾的灵力麻痹,也就是这一个空隙,便感到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   妖皇的已化出部分兽爪的手将封天纵从半空按下,地面轰然震动,地板砖立即裂开。   封天纵大惊,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   见严律的长刀已夹着灵火挥下,紧接着便是后背皮肉剥离的痛苦和切菜切瓜似的动静。   严律一手拽着他满是秽肢羽毛的翅膀,微微抿唇,长刀挥下,卸掉了他的一边儿翅膀!   浓黑的不知算是血水还是污水的液体自断翅处喷涌而出,灵火立刻在其上燃烧,一股黄纸焚烧过后的气味迅速在屋内散开。   这味道并不好闻,却令几个已经快要昏厥的小辈儿猛地喘上气儿了。   抬头再看,只见妖皇一脚踩着封天纵的后背,一手拽着他那半边儿已经几本孽化了的翅膀,长刀的刀刃上,一滴黑水落下,很快被灵火的火苗吞噬。   胡旭杰和佘龙松了口气儿,勉强爬起来:“严哥,他死了?”   严律眉头皱起,封天纵浑身抽搐,并未死去,却一声不吭,连个痛呼都没有。   他直觉不对,将封天纵翻过来一瞧,却见封天纵面目狰狞,一只手卡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几乎整个塞进了口中,似乎想要说话,却无法出声。   “可能是快活丸的副作用彻底出来了,”邹兴发此刻也缓过劲儿来,慢慢地从地上坐起身,看向封天纵,眼神儿里有些许不忍,“妖皇,你看现在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叩叩叩”三声轻响。   严律立即回头,这声音是从窗户处传来的。   有人在屋外,敲着这顶楼的窗户。   这三声响让屋内所有人都愣了一瞬,却也在这时,封天纵猛地从严律因愣住而微松的手中挣脱开,一口咬住了因打斗而滑落在一旁的死于快活丸的同族小孩儿的尸体。   他的牙齿也已异化,尖锐异常,直接穿破了衣料,啃咬在了那小孩儿的心口。   这变故来的突然,场面又异常血腥,严律再次挥刀,却感到封天纵浑身孽气暴涨,已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看不出是人还是鸟爪的手反挥一击,竟在严律的右臂上留下几道又长又深的抓痕。   “严哥!”   严律来不及在意自己的伤口,厉声道:“躲开!他和普通孽灵不一样!”   封天纵缺了一翅,动作却似乎更敏捷,大概也知道自己没有丝毫胜算,躲过严律的刀光,抱着头撞在了窗户上。   这房间原本是经过佘龙布置,之前那么折腾都固若金汤,但在三声敲击过后却好像多出了一个破口,封天纵一撞之下,窗户竟真的破裂开来。   严律的速度也不慢,在封天纵破窗而跑的瞬间便已追上,就这么前后脚的功夫,他再站在窗口时,却已瞧不见半个人影。   窗外大雨仍在落下,整个城中村只能听到大雨击打建筑的声音。   寒意顺着秋风浸透了严律的身体。   “严哥!”胡旭杰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严律紧皱眉头,冷声道:“逃得比死的速度都快!卸了一只翅膀看来还是不顶用,我应该卸了一对儿,今儿晚上吃炸翅!”   这话说得跟开玩笑似的,屋内其余妖看看地上那只还在抽搐的翅膀,没一个觉得好笑,只感到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   “您快省省吧,”胡旭杰都麻了,撩开严律已碎了大半的右臂袖口,见上头抓痕深可见骨,“您、您这个要不要处理一下?”   严律看看自己的右臂,血水不断涌出,顺着右臂蜿蜒而下,云纹被撕裂,即便他本人痛感迟钝,但本能的抽动还在,看起来触目惊心。   伤口隐隐有孽气侵扰的痕迹,他将掌心张开,同样都是触碰过封天纵的秽肢或者被触碰过,但左手掌心的黑气已开始慢慢消散,右手却仍乌黑一片,伤口倒是愈合的速度正常。   哪怕是他自己不愿承认,但这条被仙门拴了上千年的右臂也确实出现了问题。   他皱皱眉,右手攥拳放下:“没事儿,等会儿就行。”   “封天纵不像是凭自己的能力逃跑的,”邹兴发在小辈儿的搀扶下站起身,“或许是他那些翅族同族在支应,妖皇放心,我会让赤尾这边儿的立刻去查。”   严律摸出烟来咬上,抬手打断:“不用了。”   邹兴发一愣。   “小龙,”严律看向佘龙,“怎么样?”   佘龙正抓着手机,举着对严律笑道:“放心吧严哥,我爸和黄德柱分别查封了几处,封天纵那些关系密切的同族已经控制住了,带去的地方也安全。”   邹兴发反应过来:“什么时候?你们早知道翅族有问题?”   “哪儿啊,”佘龙叹口气儿,“刚才严哥回头对我比了个联系人的手势,我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就算是封天纵买卖快活丸,这么大的摊子,总不可能只有他自个儿做吧?他能用的,首选还是同族,所以我就摇人了。”   邹兴发语塞,略有些畏惧地看了眼严律。   严律道:“翅族那几个稍顶点儿事儿的既然都被控制住了,那接应封天纵的应该就不是翅族。还有其他人也掺和进来了。”   “会加紧审问那些翅族的妖,”佘龙冷笑一声,“我不相信那些妖的嘴,会比封天纵的难撬。”   屋内沉默片刻,胡旭杰低声道:“这茬要不要跟仙门说一声?他们也得查查啊,未必就都出在咱们妖族。”   提起仙门,严律顿了顿,想起薛清极来。   他面色慢慢缓和,见屋外大雨并未有减小的趋势,再看看时间也快中午了,便直接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过去。   号还没拨通,严律看看自己的右臂,有些发愁,余光瞧见胡旭杰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立即抬脚给了他一下,低声呵斥:“滚!少这怪模样膈应我。对了,等会儿我这伤口就差不对没了,这茬回去别跟他提,听见没?”   “他?”胡旭杰没好气儿,“哎呦,谁啊,我可不是小龙,你说得含糊我可听不懂~”   严律的眼风扫过来,胡旭杰又比了个在自己嘴上拉拉链的手势,这才拖着步子去跟佘龙商量接下来的事情。   邹兴发看了严律一眼,回身向屋外走去。   这会儿围绕着房间的禁锢已经散去,邹兴发和佘龙简短交代了几句,让他有事可以联系赤尾,这才捂着仍不舒服的胸口走出门。   “你老丈人要走了,”佘龙小声跟胡旭杰说道,“你赶紧追上去送送。”   胡旭杰愣了愣,犹豫过后也跟着走了出去。   严律那头,电话打过去响了几声便被接通。   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儿笑地传来:“妖皇总算是想我了?”   这带点儿阴阳怪气儿的语气令严律的眉头彻底松下来:“嗯。”   那边儿仿佛没料到他竟然是这么个直白回答,愣了一下,继而笑意更明显了些:“刚好,我也是。你那边情况如何了?”   “挺复杂,简单来说翅族出了个小王八蛋,而且我感觉他和赵红玫是一类的,和那些普通服用了快活丸的不大一样。”严律想了想,“具体的我还要再琢磨一下。你那边儿呢?”   薛清极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正提着一把剑。   剑尖儿正在朝下滴着浓稠的浑水。   孙氏医院的地下走廊里灯光闪烁,横七竖八已长满了秽肢的身体倒在周围。   老太太手里的烟袋锅子正敲碎了一个已完全孽化看不出人模样的怪物的脑袋,董鹿隋辨等小辈儿也已举起符纸法器,紧跟在薛清极和老太太身后,警惕着四周。   老太太掀起眼皮,看了眼前方走廊,不由叹了口气儿。   只见走廊中数道剑光斜刺而出,将那些孽灵和行尸走肉穿透。   地上浓水横流,空气中孽气涌动,老太太斜眼看了看薛清极,见这不知道到底哪辈儿的前辈面露浅笑,正垂着眼语气柔和地对电话那头说道:“我这边,正热闹呢。”   他说着隐去了剑,右手掌心之前在地下洞穴时为了开启剑阵而划开的伤口有点儿裂开,一缕血水顺着掌心流到指尖儿,被他舌尖一卷舔掉了。   薛清极对着电话那头的严律笑道:“没有,我还好。” 第72章   孙氏医院地下还有两层, 一层用是医修的修习场所,另一层则在前段时间腾空,用作收治因服用快活丸而产生各类问题的服用者。   此刻, 这一层内充斥着一股异样的气味。   起先嗅到时只觉得腥臭,但多闻一会儿便逐渐感觉到其中勾人的香味,好像是诱惑踏入这层的人一般,从四周无法动弹的被寄生者的身体中散发出来。   这因服用快活丸死之人的气味隐隐有着动人心智的感觉, 幸好老太太在来之前就已经要求所有人贴身粘了破煞辟邪的符, 又以朱砂混血点在进入地下的修士们的眉心,尽量维持灵台清明。   饶是如此,董鹿和隋辨等小辈儿仍精神紧绷, 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孽气侵扰, 所以大气儿都不敢喘,连半句废话都没有。   整个地下一层安静诡异, 只有薛清极对周围视若无睹,还能在听完严律说的事儿后道:“翅族?真没想到, 倒是很会惹事,难道当年杀的还不够多么?”   老太太很想提醒他, 法治社会老这么讲话会吓到小孩儿的, 身后几个小辈儿都开始打哆嗦了,实在是再经不起刺激了。   就见薛清极顿了顿,侧过脸来看她一眼:“我知道了, 我和她刚巧在一起, 只是我们并不在仙门,而是在之前收治赵红玫的医院地下。”   说罢, 将听筒转给董老太太,笑道:“找你。”   老太太就着烟嘴儿吸了一口, 将手机拿到耳边“喂”了声:“行啊祖宗,有事儿你也不先打我或者鹿的电话了,我看你是真铁树开老喇叭花儿了。”   不等周围其他小辈儿咂摸出味儿,她又立刻开门见山道:“不跟你胡扯,我现在在孙家的医院,老孙几小时前带着几个医修下了地下收治快活丸服用者的一层后就没上来,董鹿本来是来问治疗效果,左右等不来老孙,又感觉医院有异,下一层看了一下才发现之前收治的服用者出现了异变。”   电话另一头的严律皱起眉:“怎么回事儿?”   “具体为什么集体异变还不清楚,但看这情况,幸存者……”老太太面色暗淡,不忍继续说完,顿了顿,“门里的人手都撒了出去,我和薛、咳,小年等几个还在的来处理,老堂街那边难道也出了事情?”   严律听到“集体变异”时直觉仙门这边儿的情况也很麻烦,心里一沉,简明扼要地将刚才封天纵异变后又逃跑的事情告知,两边儿一对,觉得事情往更糟的地方发展了。   “跟封天纵整天混在一起的那几个翅族已经收到了比较合适的地方,撬开嘴看看能吐出些什么,”严律道,“医院那边儿需要我过去么?”   话筒中的声音虽不大,但薛清极也听的清楚。   他环顾四周,地下一层一片狼藉,因同时孽化后又被斩杀的服用者太多,整个空间内孽气堆积一时难以散去,幸亏老孙谨慎,将地下两层布满了豢养的药虫,又有早些年立下医院时就落了的小阵在,才将孽气牢牢禁锢在此地无法外泄。   小辈儿们各个脸色铁青,老孙和他儿子孙化玉都是仙门里朝夕相处的同门,这些地上的怪物虽已认不清面容,但异化前也大多都是修士,除了身体上的压力外,他们要承受的还有恐惧和悲伤等心理上的压力。   本以为老太太会同意严律的建议,却没想她略沉吟一秒,便立即道:“既然有人灭口,又有人搭伙救了封天纵,那就意味着暗处还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事态发展,既如此,所有线索都来之不易而且随时可能被毁断掉。你还是应该抓紧时间处理老堂街的烂摊子,这边儿自然有仙门来办。”   感觉到严律的犹豫,老太太又道:“好啦,祖宗,你又不是个能分身的超人,更何况仙门也并不是该一直躲后头的废物,同门自然是要同门来救的,这场面还应付得来。”   董四喜的判断果决明确,说话间一抬手,烟袋锅子飞出,将就近病房中两三头已成了形的病鬼孽灵击散。   身后几个小辈儿立即配合着飞出符,贴在仍在挣扎的几具躯壳身上,制止其挪动,精神比刚才更振奋了些。   薛清极眸中闪过些许赞赏,仙门虽然到了今天已凋敝的不如以前十分之一,但至少这一任掌事儿并非是个碌碌庸人。   董四喜将手机还给薛清极,对身后的小辈儿们点点头,再次开始边清理孽灵和孽化者边朝前挪动。   薛清极将手机放到耳边,长剑化出甩出一道剑气,对电话那头道:“孽化确实颇为怪异,但并非太难处理。妖皇放心,这边有我。”   他说话时语气沉稳,往日里那份儿调笑的语调略收起。   对严律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薛清极更能让他瞬间把心安回肚子里的人了。   “知道了,你多照应,我处理完这边儿就立刻过去。”严律呼出一口气儿,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现在只是个凡人躯壳,自己多悠着点儿。”   说罢,干脆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他俩千年前就已经习惯了这不拖泥带水的说话模式,一个是要力压各族的妖皇,另一个是破煞诛孽的修士,早知道对方每次出门都是要在血地里打滚儿的,并非毫无担忧,只是多说反倒显得优柔寡断,倒不如立刻处理完自己手头的麻烦,也省的对方过多发愁。   这份儿果断里,也有千年前就有的对彼此实力的认可。   薛清极唇角略扬了扬,将手机收好,剑指轻点几处,灵力凝成的飞剑随心而动:“这地方已成了这模样,想来是没多少可能有活物告知医修们具体在什么地方了。可有追踪用的符?或是别的方法?”   隋辨满头大汗,尴尬道:“呃,走得急,我光顾着带阵法用得上的东西了……”   “方法还不简单?”老太太大手一挥,从自己裤兜里掏出来一个最新款还套着动画图案保护壳的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随即,另一边走廊尽头传来高亢又喜庆的手机铃声。   薛清极:“……”   董鹿立即道:“孙叔手机就这铃声!”   薛清极面不改色,心里不由想起严律之前跟自己说的那句“时代不一样了”。   科技面前,修行赶不上电话铃。   方向一确认,几人都朝着那边儿看去。   这地方和老堂街那个地下医院比起来要大了两倍有余,饶是如此,也基本被因快活丸而进来的人填满了。   这也意味着集体孽化后,这地方遍布因孽气而急速形成的孽灵以及不久前还是人、现在已被秽肢改变了轮廓的怪物。   原本明亮的走廊挤满了或爬或走或倒吊在天花板的怪物们,地上斩杀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孽气缭绕中一个个面目全非浑身畸形的轮廓,让这走廊显得格外幽深晦暗。   要不是有董鹿的法器在头顶打扣出了个护持的避垒,这帮东西早就一拥而上将薛清极等人全部撕咬下肚。   孽灵的饥饿无法被满足,只会不断吞噬。   “我的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一个小辈儿说话都不利索了,“不是说都是些症状最轻的服用者吗?到底为什么忽然就都孽化了?”   来的路上几人已基本了解了这个收治地的情况,仙门医修这段时间连轴转,才将快活丸服用者分为了几等。   除了一吃了快活丸就当场异变和死亡的之外,症状最轻的就是体内被轻度寄生但不影响神智的人。   这些人通过仙门术法的压制和医修的治疗会暂时将寄生进度压下来,以待后续治疗,但眼前这惨状显然是失败了,而且失败的莫名其妙——妖族也有类似的收治地,却并没有变成这样。   “只有找到孙叔问问了,如果孙叔没事儿的话。”董鹿面露担忧,“虽然不忍心对这些同道动手,但我们必须杀进去!”   其余几个小辈儿紧张道:“好!”   刚说完,却见薛清极和老太太已站在了前边儿,薛清极打量了一下四周,指着前方道:“撤去屏障的瞬间,我便会出手,但或许还会有漏网之鱼。”   “漏不了。”老太太磕磕烟袋,转头对董鹿道,“身后的零碎你们自个儿应付,孽化的可怜孩子尽量别毁了全身,后头还要收尸的——撤障子!”   几个小辈儿都迟疑了一瞬,老太太又道:“撤障子!”   董鹿抬手向头顶一抓,金色小碗便收拢了倒扣而出的屏障。   瞬间,四周孽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挤碎,而周遭孽灵和孽化了的怪物猛然跳起,长着黑洞洞的大嘴直奔几人而来。   混乱中只听一声沉稳之声斥道:“来!”   虚空中数道剑光随之而起,起先只是疾风暴雨般刺出,将周遭近身了的秽物一一刺穿,但须臾过后,剑光越来越密,逐渐融为数道巨大剑气。   剑身夹着通明灵气,以摧枯折腐之势穿走廊而过,所到之处孽灵瞬间溶解,孽化之人的躯壳也如触电般倒地不起。   剑光刚过,又见老太太的烟袋锅子旋转而上,烟丝在这越来越快的旋转中飞出,燃着的烟丝拖出长长的红光,大片大片落在残余的秽物身上。   虽不如严律的灵火焚秽那样轰轰烈烈,仙门的灵力却因有净灵之效而令秽物触之则融。   不过眨眼间,挤在走廊的低级孽灵和刚孽化的服药者便全都倒下。   两人身后,几个小辈儿已然看傻了眼,老太太也就算了,原本疯傻的薛小年此刻好像变得比薛家两口子都要厉害得多,倒好像更像是仙门口口相传的那些古时的剑修祖宗。   董鹿和隋辨也各自以符和法器压制了身后袭来的秽物,两人在这段时间内急速成长,董鹿的法器用起来更加顺手,而隋辨因开始研究符和阵的结合而在符这一门上也进益良多,灵力因心性坚毅而更运转流畅。   隋辨刚松了口气儿,便感到身边有个同门凑过来,紧张地低声问:“那疯子什么情况?确实是听说疯病痊愈了,那也不至于痊愈之后还加强了吧?”   隋辨汗流浃背地左顾右盼,最后硬是憋出一句:“他,嗯,他在梦中得到高人指点……呃,得到严哥指点,就厉害了!”   “真的假的?”同门狐疑,“妖还懂剑术呢?”   ——这么算起来倒也不算错,薛清极千年前确实也是严律指点过的。   老太太一声咳嗽,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老太太:“这地方孽气不散,孽灵很快还会重聚,得先找到老孙。”   薛清极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看法眼光,持剑大步走向走廊伸出,只在落脚时避免踩到异化者的身体。   其余人也立即跟上,走了没几步,有人低呼:“看!”   只见血水秽物中,竟还夹杂着几具并未异化的尸体!   有些死者显然是地下负责治疗的医修,这些年轻医修并没有太多自保能力,事发突然抵御了一阵便被杀死。   还有一些还穿着病号服,应该同样是服用者。但这些人却并未异变,大部分也是被猝不及防攻击,死时双眼睁大,眼中犹存惊恐。   “他们……他们……”一个小辈儿哆嗦道,“是让自己人给杀死的……”   董鹿和隋辨这几天的出活儿下来,早比同门其他弟子更清楚快活丸带来的可怕后果,闭上眼不忍心再看。   这一幕的冲击太过强烈,几个跟着来的门中弟子已面露惊慌悲伤,互相对视后低下头去,心里怕极了那狗屁快活丸。   老太太长叹一声:“我最怕的事儿还是发生了,别分神,别动摇了心智,先把眼前的事儿处理完!”   小辈儿们齐声应是。   薛清极在千年前目睹过更惨烈的场面,脑中浮现出的也是那时的血海尸山,时隔千年,当时的愤怒又隐隐重现。   他自知自己容易招来孽气侵扰,强压着这偏激的情绪,目光扫过地上尸体。   除了那些异变后被斩杀的躯壳外,那些普通的尸体都伤痕累累,可见死前受到了极大痛苦,且共同点都是胸口被开了个洞,里头的东西被啃食干净了。   这死时的模样,似乎和仙圣山洞穴中的白衣尸体一样。   这念头划过脑海,薛清极没有停顿,继续朝着最后一间病房走去,只询问:“似乎没有发现有魂魄存在过的痕迹?”   “你一说还真是,”老太太道,“难道是被孽灵吞吃了?异变的人好像也没有留下任何残魂。”   还未走近,便听得病房内传来极其微弱的呼救痛叫声,这声音之前被秽物们活动的动静遮盖,此刻终于传到了几人耳中。   “老孙!”老太太叫道,“不,这声音好像是小孙,在屋内!”   几人立刻集结在一处,本还准备着各抄家伙应对门中窜出的孽灵,却不想薛清极飞起一脚,优雅利索地踹开了门,压给没给别人准备的时间。   隋辨的符掏了一半卡在裤兜里,张着嘴十分茫然。   出乎所有人预料,这屋内却并没有什么孽灵,只有已被啃食的血肉模糊的几具尸体,大部分都是前来诊治的医修的。   这些医修全都出自仙门孙氏,经常在门内行走,负责治疗出活儿受伤了的弟子,已算得上是很熟的人。   目睹熟人死在面前,任谁都会感到手脚冰凉,甚至有些想要干呕。   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却是屋中墙壁上长出来的“茧”——   一个勉强看得出还有人形的东西挂在斜上方的屋角,与其说是没有长出秽肢,倒不如说是秽肢在身体上变成了一层肮脏发黑的硬壳,不仅成为了新的“皮肤”,甚至还和那些在角落里成蛹的昆虫似的,丝丝缕缕地将自己固定在了屋角,硬壳片片龟裂,其中黑水还在滴滴答答落下。   从下巴开始一直到小腹裂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似乎有什么在其中涌动,却是虚影,没有实体,始终无法挣脱出这个“茧”。   这场面太过骇人,连老太太都大吃一惊,身后传来一两个小辈儿忍不了的呕吐声。   床下地板上传来虚弱的声音:“小心……不管是谁还活着,都快跑,报告仙门,喊人来……”   “孙化玉!”董鹿惊道,“他还活着!”   屋外的人循声找去,只见床下一个被药虫圈起的圈内,孙氏父子俩勉强挤在其中,孙化玉已精疲力尽,被人拉出来时还有些恍惚,老孙剩一口气儿,半睁着眼咳出一口黑血,显然是被孽气侵扰的够呛。   将老孙翻过来一看,几人都吓了一跳——老孙的胸口被抓出了个血窟窿,血早已将整个胸口的衣服浸透了。   “老孙!”老太太抬手为老孙渡了点儿灵力,又看向孙化玉,“这到底是怎么了!”   董鹿带着人将门从内关上,又由隋辨在门口起了个零时的阵,以免外边儿好不容易打散的东西等会儿重聚后冲进来。   孙化玉慢慢回过神儿,见到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呜呜哭出来:“我不知道,我们只是照例来检查这些服药者的情况,这个病房里住着的一个散修忽然就发了病,张口就咬死了临床一个寄生略重的同道,还掏了他的胸腔,啃里头的心脏……另外一床不知道是受了孽气刺激还是其他原因,马上就异变了……”   服用快活丸的人初期亢奋异常,一旦断药精神就十分紧绷,体内被寄生的部分和自身魂魄很难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一受刺激就容易激化寄生,这也是赵红玫后边儿越来越痛苦的原因。   仙门原本收留的这些都是单独控制过维持稳定后才敢允许进入病房的,按理说至少不至于突然异变。   “我们没有准备,药虫也扛不住瞬间爆发的孽气,小医修们当时就不行了,”孙化玉断断续续道,“那个最初异变的散修太厉害,又和赵红玫一样能使用孽灵的能力,我爸为保其他人,上去跟他打,被那个散修当胸掏了一把,灌进了许多孽气,拼死把我拉进床底,喊来药虫……”   “既有‘药王娘娘’怎么还会这样?!”隋辨难以置信。   孙化玉痛哭道:“原本为了镇住医院内的孽气就已经用了一批,还要困住这层的孽气不外散,另外还要留下一批守在蛟固的阵那边儿,早就不够用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药王娘娘’前几天就忽然死了许多。”   老孙正在此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堵在喉头的血块,这才喘得像是破风箱一样道:“我知道了,掌事儿的,我知道了!所谓这些外部症状,都是假的……我以为这散修气息、灵力运转和神智都在就是没事儿人,我错了,他之所以能看起来和常人一样,是因为他的孽气、灵力、神魂和躯体多方达到了一个平衡,所以才撑到现在……这不意味着他被寄生的不多,而意味着他本身就是快活丸带来的寄生的最好载体……”   这老医修已只剩半口气儿,却还只惦记着自己研究出的结果。   老太太双眼湿润,不住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激动……”   薛清极站在一旁,心中微微叹气,这老医修怕是要不行了。   这人和老棉还不太相同,老棉当时是因为山怪并没有打算杀了他,并未下死手,所以身体只是双腿受损严重,被寄生的部分也大多集中在腿部。   再加上妖族天生就耐造,活生生抗下了拔孽。但老棉一个修为一般的人族,哪怕是严律在场直接拔孽,估计也要因为魂魄受损而殒命。   “让我说完,以免后来的小辈儿不知道,”老孙抓着老太太的手,虚弱却坚定,“我认为,快活丸并非只为了提升自身,而是为了筛选出最好的、最适合的载体!我有一个猜想,或许其他那些服用者,都成了组成快活丸的‘成分’,我来不及解释啦,让化玉跟你说……”   薛清极惊道:“载体?!”   老孙:“这是我在看到这散修异变后的猜想——别人都浑身秽肢理智全无,只有他,即使已经被寄生成了没有自己意识的东西,却好像仍有较高等级的思维,力量也远比普通被寄生者和孽灵要厉害得多,行动时隐隐觉得他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剥离出来……那气息让我很恐惧,那是一种只有在我小时候吃不饱的动荡年代才见到过的东西……”   老太太心中大震,隐约有了个猜想,却不敢说出。   却听另外一个声音道:“你说的,难道是怨神?”   所有人都看向薛清极,小辈儿们并没有见过怨神,只有在仙门中都算是长寿的老孙和老太太在小时候见过。   怨神的成因没有人彻底搞清楚,灵气充沛时代因战乱动荡而频繁出现,到了现代后因多种原因而基本已见不到了。   “我不敢说是,但……”老孙摇了摇头,“有些相似,他已没有了自己的神智,不再是人了……”   董鹿立即起身:“那就不能留了!我来清理!”   说罢抬手辟出一道灵力,却见这道灵光没入房角的怪物身上时便被吸纳,竟有些和山怪类似。   仙门的人愣住时,见薛清极动了。   他一脚踏在病床上跃起,眼神冷厉,挥剑一劈,只见剑光如流行坠下,正穿过那孽化者的脖子。   剑过的太快,它的脑袋在脖子上待了两秒,才裂开了一条缝,像熟透了的果子似的落下,脖颈中喷出大量雾气和浓水,隐约感到有什么虚影在其中升起。   薛清极不等黑雾彻底弥散,剑已经笔直插进脖颈中,直刺胸腔。   霎那间剑光自其体内迸开,好似数道竹笋破处,将这躯壳从里捅成了个筛子,仙门的灵力将它体内的大量污浊之气净化消融。   薛清极大多以剑气退敌,鲜有不嫌污秽持剑近身的时候,但“怨神”一词令他心中警铃大作,唯恐这玩意儿真的变成当年集结起来便可屠城的存在,不由亲自将其斩杀。   他这一套动作又快又狠,抽身而走落地时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又只觉得头皮发麻,看他的眼神儿带着点儿质疑——哥,你的疯病是不是还有“暴力”这块儿没好全乎啊?   老孙目睹了全程,神色略有些松弛,他最担心这东西真是无法收拾的怨神,见薛清极将其斩杀处理,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又呕出几口血来。   “爸!”孙化玉将老孙半抱在怀里,急切地用灵力检查他的状况。   却发现老孙身体已受创严重,体内也已被孽气侵扰,他年纪本来就大了,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孙化玉一阵天旋地转,他是个医修,却要看着唯一的亲人在自己眼前离开。心中不由一阵愤怒怨恨,既恨这些服用了快活丸的人,又恨始作俑者,到最后竟然隐隐地怨起仙门,怨恨老太太让他们孙家来琢磨这该死的快活丸,怨恨其他人的无能……   他不由自主地伸向口袋,捏紧了一个小瓶子。   老孙咳嗽几声,忽然抬起手来,按住了孙化玉的手。   孙化玉浑身一震,灵台顿时清明,感觉到他爸将那小瓶子从他手里抠出来。   看清了瓶子里的东西,屋内几人顿时无言。   那竟然是几粒从服用者身上搜出用来做研究的快活丸。   “我不用这个,”老孙虚弱地笑了笑,“我听董鹿说,老棉回来了。那老小子去了半条命,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都没用过,我是仙门修士,修了一辈子的德行,难道还会让他一个妖比下去?”   孙化玉攥着空了的拳头,将下嘴唇咬出血来。   隋辨和董鹿早已落下泪来,不忍地别开头,身后几个小辈儿泣不成声。   老孙是医修,常年和老太太一起坐镇仙门,出活儿回来的人滚了一身伤,再疼再害怕,看到他也都放下了半颗心。   老太太双眼含泪,盘腿坐在老孙身边儿:“别怪孩子,谁还没个私心呢?”   “私心可以有,”老孙沙哑着声音,对孙化玉道,“但不要恨,不要怨。人的一生很短,恨和怨只会浪费时间,活在世上,千万不要被欲念吞没……你是修医的,更要明白这一点,我死,不怪任何人,我宁可死,也不要做个行尸走肉,做个啃自己同类骨血、踩在别人身上的活死人。我对你只有这一个要求,你明白吗?”   这几句话他说的很艰难,断断续续,却如一记洪钟,撞击在这屋内所有人的心里。   人的一生,生离死别,短如泡沫,却要清醒的死,不要苟且而活。   薛清极缓慢地呼出一口浊气,眸中含有些许悲悯。   孙化玉满面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快活丸……发现的几个要点都由你告诉门里……不能吃,不能吃,”老孙的眼神儿已经开始涣散,喃喃道,“掌事儿的,我妻子死的时候,我其实就不想活了,但当时儿子还小,门里还有许多要照顾的年轻人,你劝我再多治一个多救一个,我就这么慢慢儿活到现在,我天赋平平,但也能做这么多事儿……”   老太太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两行泪水顺着满是皱纹沟壑的脸颊流下。   他说着忽然剧烈挣扎起来,身体几处伤口急速溃烂,生出一个个小小的、藤壶似的秽肢。   孙化玉手足无措:“爸!”   薛清极上前一步蹲下身,抬手按在老孙灵台,清净纯粹的灵力灌入,老孙逐渐平静下来。   “我为他稍稍平缓一些体内孽气,梳理了一下经脉,缓解他最后的这点痛苦。”薛清极直起身,将被孽气污染的右手背在身后,温声道,“但他毕竟年事已高,魂魄受损严重,身体重创失血过多,拔孽也已晚了……但他神智尚存,你可以和他好好道别。”   他知道自己说话并不好听,所以只说到这里边站起身,踱步到了一旁。   孙化玉擦掉了眼泪,俯身在父亲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房间内几人其实都因修为不错而听得到儿子对父亲最后的耳语,却都走到角落,装作听不到。   老孙露出一个笑容,忽然抬起手,在自己身上几处穴位点了点。   几秒后,他停止了呼吸。 第73章   三辆车劈开雨帘, 在湿冷的街道上疾驰。   佘龙精神紧绷,想到严律和仙门联系后说的事儿,忍不住问道:“严哥, 仙门那边儿刚才怎么说?”   “好像是孙家的医院出事儿了,收治快活丸的那层出现了集体异变,但具体什么情况他们还没搞清楚,”严律开着车, 目视前方, “小仙童、呃,薛清极和老太太都已经赶过去,应该能把事态控制在医院内部, 不至于扩散。”   他平时喊小仙童喊习惯了, 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俩人关系发展, “小仙童”三个字不知道怎么着就有了点儿喊小名儿的意思,跟别人提时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佘龙当没听出来他差点儿咬舌头, 只叹口气儿:“身边儿的妖都开始出事儿了,仙门也……真不敢想, 如果是更亲近的人忽然变成了这模样我该怎么办?”   车内无人说话, 严律抽空抬眼看了看后视镜,镜中倒影出后座的胡旭杰。   胡旭杰抱着手臂靠在后座,两眼无神地看着车窗外的雨帘, 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佘龙的话, 脸色微微有些发青。   从离开城中村到现在,严律就发现这小子有点儿魂不守舍, 可能是当胸挨了封天纵一击,所以精神也不是特别好, 严律下楼时他刚送走邹兴发,竟然站在大雨里发呆。   他这模样让严律有点儿不放心,连开车都没让他开,以免分神的时候创上个什么东西。   严律嘴里咬着根没点的烟,看着后视镜里的胡旭杰:“封天纵打的是你的胸口,不是你脑子吧大胡?”   胡旭杰猛然被点了名,瞬间转过头“啊”了一声。   “严哥骂你呢,”佘龙从副驾扭头过来看他,“你怎么跟让人打傻了似的,发什么呆?不会真在思考吧,你那脑子思考得动什么,说出来让哥们分析分析。”   胡旭杰翻了白眼儿,没好气儿地骂道:“滚犊子!我就是没想到封天纵那王八蛋会变成那德行,我虽然跟他以前就不对付,但他变得都没个人模样妖模样了,心里还挺那个的。”   想起封天纵浑身秽肢、连口腔中都塞满了“羽毛”的模样,佘龙也面露不忍:“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好像是忽然异变的很严重,难道是因为断药?但他兜里不是一直都揣着药吗?”   严律心里对这茬也有疑惑,当时屋内只有他们几个,封天纵既然已算是很能承受快活丸的那批妖,那为什么又会猛地一下孽化如此严重?   要知道就算是连吃药带献祭自己给求鲤江孽灵的赵红玫,从徐盼娣的回忆里来看也是一点点孽化的。   难道真是断药?严律觉得可能性不大,他不由想起邹兴发抬手打出去的那几道灵光。   胡旭杰搓了把脸:“那谁知道。”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严律,“所有沾了药的,都会变成他那样儿吗?严哥,你不是说以前就有类似的术么,难道一直都没解决的办法?”   严律:“这东西本来就是孽灵这种秽物做成的,老棉那样的还好点儿,吃的是二手产物,正经服用了的哪个不是原本就心有妄念才吃的,这不上赶着找寄生吗?要真有化解的办法,那孽灵这东西就不会存在了。”   胡旭杰“哦”了声。   “你在担心什么?”严律掀起眼皮看着后视镜,“刚才挨了封天纵一下,身体情况怎么样?我帮你看看?”   胡旭杰拍拍胸口,并不在意:“不用,就是刚才让那孙子拍得懵了,但没大碍。哥,翅族的那帮杂碎到底关哪儿了?”   严律收回目光:“马上就到了。”   车在阴冷的雨幕中驶出市中心,不多久,停在一处少有人来的破旧工厂外。   胡旭杰隔着车窗看到站在外边儿等候的人是谁时,立即明白了严律把翅族涉事的妖关在这里的目的。   这处小玩具工厂在数年前倒闭,因为这地方之前孽气重出过不少怪事,没什么人敢接手,很久才低调转手,但一直没怎么使用,对外都是一副荒废破败的模样。   只有少数妖知道这里现在的老板是谁。   工厂紧闭的大门慢慢打开,让三辆车开进来,站在门外的高挑身影撑着一把黑伞,等严律下车后才开口道:“严哥,他们吵吵着要见封子,我嫌烦,收拾了几个。”   严律点头:“别收拾的说不了话就行,青娅,我暂时找不到别的合适的地方,先占用你这儿了。”   说话间厂房门口已经又出现了几个妖,见到严律都点了点头。   “本来就是当年你给我找的地儿,我只是用来铸造点儿小玩意儿而已,什么占不占的。”青娅还是那副半睡不醒的样子,“事已至此,嗥嗥迟早都要卷进来,还不如让族里的妖早早开了眼,省的真有沾了药的心存侥幸。”   佘龙叹道:“可不是么!你是没见到今天——”   青娅一抬手:“我不需要亲眼见到封子的模样,就能猜个大概了。”   不等胡旭杰奇怪,青娅又道:“先进去再说。”   厂房从外看不出任何异样,门把手上缠着几圈铁链,铁链尾端锁着个锈迹斑斑的大锁,看起来松松垮垮,但外人却无法打开。   立在门口的一个嗥嗥见严律点头,便仰头发出一声兽嗥。   声若猛兽,在雨中也清晰震人,厂房大门浮起一轮嗥嗥族内多用的兽纹,纹上一对儿兽眼栩栩如生,另有两只嗥嗥上前左右按住两眼,灌入灵力,厂门锁链当即松开,门缓缓张开。   “原来是选在了这儿,”胡旭杰道,“嗥嗥基本都去做生意搞钱了,一般还真想不起来他们,都快忘了青娅还有这地方了。”   佘龙拍了拍他肩膀:“走,对了,把后备箱的东西抬进来。”   厂房内部一扫外边儿的那种荒废感,墙壁以妖族法术增厚隔音,一整面墙壁都放置了铸造好的各类刀剑,也夹杂有一些其他灵器,锻造台和冶炼炉等一应俱全。   佘龙和胡旭杰都是头回来这地方,不由看得有点儿懵,这地方很有些钢铁硬派的风格,看了就挪不动脚。   胡旭杰惊叹道:“你平时就蹲这儿琢磨这些啊?可以啊青娅,都能拿去卖了!”   “法治社会这玩意儿能随便卖吗?”青娅一进这里就跟回了家一样立即放松下来,随手脱掉外套丢在一旁,露出自己干活时常穿的那套灰色工装,手臂结实有力,抬手指了指,“暂时关那边儿了,那里边儿的东西倒是可以拿去卖。”   “是什么?”佘龙好奇。   “定制道具,”严律抽着烟说,“她还小的时候就开始赚钱了,你俩那会儿还跟我屁股后头问今天吃啥呢。”   佘龙和胡旭杰立刻不说话了,互相递眼神骂对方多嘴问这一句。   青娅整日跟睡不醒似的脸上浮起点儿被尊敬的长辈夸了后的不好意思,另外有帮着抗从车后备箱的麻袋的嗥嗥自豪道:“那几间里头装的都是值钱货,所以保护措施做的到位,翅族那几个关在里头就别想出来了。”   厂房中专门隔出来了几个小隔间,说话时老佘正从里头走出来,见到严律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我看这几个翅族的是真没救了,检查过了,基本都是服药的妖,问什么都不说,非要见封天纵,不相信封天纵已经完了。”   “黄德柱呢?”佘龙问。   “里头,”老佘摇摇头,“他为了老棉的事儿,路过的狗想咬两口,认定了翅族跟导致老棉成这样的人分不开关系,所以下了狠手,有几个扛不住的倒是交代了,承认澡堂那边儿的买卖确实是翅族的。”   青娅平淡道:“我几拳下去,就有受不了的说可以把生意分我一部分,还说如果我也吃了快活丸就知道这东西的好了,我那一点儿先天毛病也能治好,要不然封天纵也不能那么顺利接管翅族。看他们我就猜得到封天纵是什么德行,压根不需要看他现在的鬼样。”   严律眉头微皱,问道:“封天纵什么时候接手的翅族?”   “那得有好几年了,”老佘道,“他竟然早就服药了,而且用了这么多年?”   几人说话间并未停下步子,径直走到了一间隔间门口,老佘告知这里头关的是封天纵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妹。   翅族上任族长私生活十分混乱,以至于几个孩子都有不同的母亲,封天纵年幼时并不起眼,心里对这些所谓的亲族也没有任何感情,但没想到他当上族长后,做事儿要靠着的竟然还是这帮亲族。   严律推门进去,黄德柱已经在屋里了,两个翅族鼻青脸肿,两脚埋进坎精挖出的地坑里,显然是已经挨过了教训。   见严律进来,黄德柱脸上的阴郁稍微散去,急忙起身想要开口,严律伸手打住了他的话头。   “我问一件事儿,”严律竖起一根手指,对两个萝卜一样栽在坑里的翅族道,“封天纵从哪儿拿的快活丸?”   两个翅族和封天纵长得有三分相似,见到严律明显有些畏惧,但仍口中叫嚣:“我们的族长是二哥封天纵,二哥呢?当年立誓时不是说了吗,老堂街管不了各族内部的事儿,你现在是要把规矩当屁放了吗?”   胡旭杰忍不了有人对严律耍横,撸起袖子就要上去,严律制住他,对身后扛着麻袋的嗥嗥点了个头。   那嗥嗥走进来将麻袋放在屋里的桌上,他只是负责帮着抬进来,并不清楚里头是什么,好奇了一路,这会儿终于能拆开封口把东西往外一到,看清了是什么后顿时面色难看起来。   从封天纵背上卸下来的那半边儿完整的翅膀滚出来,已经因为脱离本体而有些萎缩,但落在桌上时还在不住抽搐。   同族之间对气息的感应很敏感,两个翅族又是和封天纵有血缘的,登时面上血色全无,连淤青都好像褪色不少。   再仔细看,翅膀上已遍布秽肢,原本的羽毛早就脱落,全都成了秽肢凝出的东西。   “二哥他……”一个翅族喉中滚出几个字儿,却不敢问下去了。   严律捞过凳子,慢条斯理地坐下,并不回答,只将烟头从唇间拿下,按在了那还在抽动的翅膀上。   烟头烫进皮肉中,灵火触及这种被寄生出的东西就像找到了最好的燃料,转瞬便腾起幽蓝大火,将那断翅烧得不断抽搐,逐渐蜷缩,最后化成一片灰烬。   严律的眉眼在这幽冷火光的映照下深邃冷厉,眼底仿佛凝了一层薄冰。   屋内纸钱燃烧的气味儿钻入鼻腔,倒好像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使,不多久就治好了两个翅族嘴硬的毛病。   “别找他了,”严律说,“他已经算不上是妖了,非要论起来,大概算是个二手孽灵吧。”   两个翅族登时瘫软在地,满头虚汗。   当你跟人说“这玩意儿碰不得”的时候,别人常常想不出为什么碰不得,甚至还觉得你在危言耸听,但当你把“碰不得”造成的结果端到了他们面前时,不用说,他们就自己想明白了许多事儿。   一个翅族惨声道:“他、他是吃药吃的?”   佘龙道:“多新鲜呐,不然还是爹妈生的吗?”   两个翅族面如死灰:“难道我们也会……”   “吃的时候,没想到有这一天吗?”老佘叹了口气儿,“真是一群傻小子。”   他是老堂街的长辈了,这一声仿佛是叹到了两个翅族的神经上。   之前嚣张的模样彻底消失,这俩本也就不是什么有骨气的妖,看到亲哥的“残骸”便吓得六神无主,此刻得知自己也会走到这一步,不由瑟瑟发抖。   一个翅族哆哆嗦嗦:“老堂街不是说会管我们吗?不是说妖族都能得到街上庇护吗?你们难道不该救我们?”   “对!”另一个翅族尖声叫道,“都是妖,救我们也是应该的!”   黄德柱恨不得上前宰了他俩,怒道:“你们放屁!要不是你们,药又怎么会在街上传开!只看到钱没有心肝的东西,你们知道多少没长成的妖吃了这个当场就死的么?”   屋内几个妖的神色都冷了下来,看着这俩妖的眼神儿里也带着怒意。   两个翅族不敢再说话,瑟瑟地缩在一处。   严律等这两个妖安静下来,这才开口:“想得到什么,总要拿有用的来交换。”   这话好像有一丝回旋的余地,两个翅族互相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先憋不出了,抖着嘴唇小声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封天纵到底是怎么拿的药,这王八蛋一向把赚钱的买卖都捏在自己手里,不会让我们知道更具体的门道。”   “他确实早就开始服药了,一开始我们不敢吃,这几年他看着也没什么事儿,我们才敢吃的。”另一个翅族也绷不住了。   严律冷冷道:“你们不是没帮着处理过那些服药后出现反应的妖,竟然还敢吃?”   “不、不是,拿出去卖的都是次货,”一个翅族解释,“你们不知道,这个药也是分几等的,具体是怎么分的我不了解,但封天纵说过,药材越好,做出来的药就越好,服用者的身体、魂魄、灵力和精神只要够强,也就越能受得了快活丸的药效,我寻思我跟他都一个爹生的,能差哪儿去呢,他能行我也能行。”   另一个翅族附和:“不行的就是倒霉呗。”   屋内老佘等妖被这逻辑气笑了,纷纷摇头,竟然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严律不耐烦地又点上了根烟:“自个儿说,还要我手动让你们说吗?”   他一点烟,两个翅族就头皮发麻,看着地上落的那点儿他们二哥翅膀的“残骸”,没多思考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都说了个遍。   说是都说了,其实他们知道的也并不清楚。   封天纵确实很早开始就已经服用快活丸,货到底是哪儿拿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东西好像是忽然有一天就找上门似的,质量好的他自己留下,心情好的时候偶尔分给和自己走得近的同族,后来老棉断了他不少财路,他就将注意打在了那些没地儿用的次货上,拿出去兜售。   一开始的量并不大,所以一直没引起其他人注意,直到老棉离开老堂街去了仙圣山,他才开始大肆贩卖。   “他就跟知道老棉回不来了似得,”一个翅族说,“我劝他收敛点儿,招来老登们、呃,老棉和妖皇您,事儿就不好办了,他却不在意,说老棉这次肯定要撂山里了,死哪儿都不一定有人知道……”   严律心中一沉,封天纵不仅知道老棉离开老堂街,还知道老棉去的是“山里”,知道的好清楚!   “死哪儿都不一定有人知道”或许意味着他连老棉是落在了山怪手里这茬也大概清楚?   另一个翅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有个事儿我觉得奇怪,但只是猜想。”   “还要老子求你说啊?”黄德柱说。   那翅族赶紧摇头:“那就别客气了,呃,是这样,澡堂的事儿败露之后,我们都很害怕,但有一天二哥因为刚吃了药很亢奋,就跟我多说几句,让我不用担心,快活丸的制作离不开他和翅族,会有人帮着擦屁股的。”   严律挑眉惊讶:“你的意思是,他参与了快活丸的制作?”   “对,但我只是猜测,”那翅族小声道,“我再问他就不说了,问多了他会揍我的。”   需要封天纵和翅族是什么意思?   他们有什么是别人没有、难以替代的?   严律脑中灵光乍现——剥离孽核!   翅族自上古时便有这手天生的绝活儿,只是到了近代灵气凋敝,族内管用的妖越来越少,善用此法的翅族也并不多了。   快活丸源自淬魂术,这术就是将孽灵和生魂融合,但孽灵吞噬生魂后很快便会讲魂魄转化为自身的一部分,时间长了魂魄便会消失不见,这也就是千年前仙门和弥弥山都没搞清楚的其中一个步骤之一。   但如果孽灵刚吞噬了生魂便被剥离孽核,那么这核是否就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状态?然后再将其处理后给另一个活物吞下,这孽核就会重新和一个生魂融合,之后再抽出魂魄投喂给孽灵……   他似乎理解“药材”具体是什么了。   因为参与进了制作,所以对封天纵来说“货”是源源不断随手可得的,那些服用了药的妖或许对他来说越多越好,这样就成了筛选作为下一批快活丸的好办法。   严律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猛地站起身,再也不看地上这两个翅族,大步走出门去。   身后两个翅族求饶求救的呼喊传来,佘龙等妖赶紧跟上严律,问:“严哥,这俩翅族……?”   “按救治所有服药者的流程走,”严律冷冷道,“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自己吃的多不多。”   黄德柱恨恨地拉上了门,将两个还在嚎叫的翅族的声音一同关在了屋内。   “严哥,现在怎么办?”佘龙问道。   “你们留下看着老堂街,告知各族族长目前的大致情况,”严律忍不住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事到如今,还想着包庇服药者的各族也该醒醒了。”   老佘点头道:“街上你放心,我和老棉会商量着来,青娅也会搭把手的,你现在去哪儿呢?”   “孙氏医院。”严律眉眼间浮起些许焦虑,“我心里总觉得烦躁,放不下那头。仙门那边儿可能要出事儿,服药之后孽化的肯定是活不了了,但我怕过去的那些人也会出事儿。”   身后几个妖没吭声,跟着严律走出厂房,胡旭杰看出严律的焦躁,主动跑去开车。   老佘忽然道:“妖皇,你比我们都厉害,是个得了机缘长生的妖……”   听到“得了机缘”四个字儿,严律的唇畔扯出一抹略带自嘲的笑来。   老佘却继续道:“但毕竟也只是个老不死的妖而已。”   严律愣了愣,回头看他。   “天地为笼,扣下的这些人和妖,都没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否则你早就是妖仙啦,还叫什么中二一样的‘皇’呢?”老佘略带病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事已至此,咱们没一个是希望走到这地步的,但往后要死的人和妖肯定更多,这不怪你,你能改变的也很少,吃药是自愿的,你难道还能捂着他们的嘴不让吃吗?”   黄德柱抓耳挠腮了一阵儿,也道:“哎,实在是我们帮不上忙,祖宗你多跑跑,但有事儿就尽管知会,仙门那边儿毕竟没咱们妖用的顺手是吧?以前我是不懂事儿浑了点儿,老棉这回已经教训我了,不说别的,就是为了自己同族能少出事儿几个,我们坎精也全力配合!”   “其实哪还有什么妖皇,都法治社会了,”佘龙道,“你做的比别的妖都多,不是用‘妖皇’俩字儿就把这些理所当然了。你庇护不了妖和仙门,获得好坏,最终还是看我们自个儿。”   严律起先没反应过来,后来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当年的弥弥山来。   当年弥弥山中混住的各族,那场背刺他的大祭日宴会。   那时饮下毒酒的众妖分明已在痛苦哀嚎,却依旧勉强起身,助钺戎和他逃离。   后来一切平息他杀回弥弥山,山中幸存下来的妖已不足从前三分之一,还有些已经废了,但见到他到来,却仍握着他的手,以妖族亲昵的姿态拥抱他。   他并非是个适合“妖皇”这头衔的妖,选定弥弥山不过是为了找个落脚的地方,庇护来到山里的妖,也不过看不下去这帮小妖夹在混战中难以喘气儿,平定嗜杀肆虐的部族,也不过是顺从本心……他从不想太多,弥弥山的妖其实都知道。   活在这世上千年,虽然大半都是痛苦,但偶尔还会有些温热令他难以撒手。   严律一时不知要说点儿什么好,瞧见这些小辈儿露出的带点儿急切的关心,竟然多出点儿别扭和尴尬,咳嗽一声正要开口,听到旁边儿青娅“啊”了一声。   这一嗓子好悬没把所有陷在感动里的妖吓死,连黄德柱都忍不住叫道:“你能不能看看场合我的姐?”   青娅不搭理他,一拍手:“对了,之前让我修复的剑我修好了,这就给你拿过来,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不?”   严律哭笑不得,从胸腔里长长叹出口气儿:“得了,知道你们什么意思,放心,我活到这份儿上了,什么没见过。”顿了顿,想起另一茬来,“有吃的没?”   众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出门前他,呃,有人提醒我吃点儿东西,”严律状若平常,“虽然我饿不死,但答应了别人的还是要做的,随便找点儿吃的什么就行。”   众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严哥,你真是老房子……”佘龙说到一半被老佘捅咕了一下,赶紧道,“我车上有面包,给你带点儿。”   说着狂奔而去,一会儿又跟青娅同时回来。   严律已经坐上了副驾,隔着车窗接了面包,青娅将用匣子装好的长剑也递过去:“这剑不错,哪儿来的?”   “都算古董了,肯定不差,没让我赔钱我都感恩戴德了,”严律挑挑眉,“肖家的藏品,让他家那败家子儿小儿子拿出来用了。”   青娅想了想:“没想到肖暨病恹恹的,竟然还喜欢收集剑。”   严律一愣:“你认识肖暨?”   “算不上认识,之前只是听说过,后来有一回我出活儿回来受了点儿伤,去老邹他们的医院拿药,”青娅对严律从来没有隐瞒,回忆了一会儿便回答,“见他从后门走了,你知道的,仙门的人从妖族的医院出去还挺稀奇,我就找打听了一下,好像是肖暨身体一直不好,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来找赤尾拿镇痛的东西,赤尾不就是做这个的么。”   严律没想到肖家竟然还和赤尾有联系,这茬可从来没听邹兴发说过。   之前董鹿说过肖揽阳的行为有些可疑,而邹兴发不知为何也总让严律觉得有些古怪……   正思索,旁边儿胡旭杰忽然开口:“你之前说翅族那几个杂碎问你要不要掺和快活丸的买卖,或者自己服用,你一口就回绝了?”   青娅知道这是在问自己,点头“嗯”了声。   “行啊丫头,”胡旭杰笑了,“以前还以为你就喜欢赚钱呢,你那点儿先天病我也知道,不严重但发作的时候也是灵力运转不畅,怪折磨人的,没想到还挺坚定。”   严律把青娅捡回来的时候就知道这小丫头有点儿毛病,而且是会伴随终生的,这会儿被胡旭杰提起,不由皱皱眉。   “我喜欢光明正大的赚钱,又不喜欢带血的钞票。”青娅没什么意思地摇摇头,“为了我的毛病,用那种死了多少条命堆出来的药,我多大的脸?省省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要我自己走的路都是自己踩出来的脚印儿,死了也没遗憾。”   胡旭杰好似被人掐了脖子,忽然就住了嘴。   严律原本皱起的眉头松开,曲奇手指敲敲青娅伸过来的脑袋:“行,这脑袋长熟了,是个有脑子的头了。”   “那是自然,我赚的钱,比严哥你存了八百年的都要多。”青娅拖长了声音道,又赶在严律薅她头发之前缩回头,拍了拍车门道,“严哥,我不拿全族来说事儿,但用得着我的时候,我肯定来——价钱好商量的。”   严律指着她,正要开骂,忽然感觉电话震了震。   竟然是老太太发来的信息,他只扫了一眼便愣住。   胡旭杰发觉不对:“怎么了?”   严律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儿,低声道:“老孙死了。”   不仅是胡旭杰,车外的几个妖闻言都是一愣。   老孙算是比较常和老堂街来往的仙门修士了,这是个老医修,是病患就治,并不介意妖还是人,早年妖族请求仙门支援时,老孙必定是会来的。   这是个熟人。   佘龙来的路上还在说如果事儿落在了熟人头上会怎样,没想不过短短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成真。   下一个死的熟人又会是谁呢?   “是怎么死的?”老佘声带悲意。   “孽化的人里好像出了个十分厉害的,”严律拉上安全带,面色平静,只闭了闭眼,“他们没准备,等于是被自己人杀死,除了他儿子孙化玉侥幸活命,其他的医修都死了。”   他说的直白又简洁,寥寥几句话,被秋雨浸泡过后,竟好像也冷得吓人。   胡旭杰双手死死把着方向盘,半晌搓了搓脸,发动了车。   医院离这里距离略有些远,一路上胡旭杰和严律都没再说话。   严律脑中混乱,地下一层一定是出了比较严重的事情,老太太带着小辈儿都在里头,还有小仙童。   他恨不得两脚撑着车帮这小四轮儿多跑两步。   妖皇千年前是个什么都不牵挂的缺心眼儿,难得品尝到如此焦虑,坐立难安地等车飞奔到医院侧门,来不及拿伞便拉开车门走下去。   还没走两步,却感到头顶的雨停了,身边儿多出一直指节修长的手,稳稳握着伞柄。   严律这一抬眼,正对上薛清极澄澈的眸子。   吊起的心立即放下一半儿,严律自己没有察觉地松了口气儿,用目光快速将人从头到尾刮了一遍:“你怎么出来了?四喜不是说在地下二层等么?”   薛清极举着伞,为严律遮挡落下的冰冷雨水,轻声道:“知道你会着急,来接你。” 第74章   妖皇是个土坑泥地里滚习惯了的妖, 又仗着是这么个老不死的体质,别说是天上下雨,就是下冰雹他也能梗着脖子走出去, 头上砸俩大包硬说是睡觉睡出来的。   以前在弥弥山的时候,只要他想出门,外头不管是鹅毛大雪还是狂风大作,他都能一头扎出去, 打伞和加衣服这种事儿在遇到薛清极之前基本就没正常做过。   他身边儿那帮侍从统统是一脉相传的缺心眼儿, 竟然还把这种二愣子行为当成妖皇的风格,纷纷效仿,   那时候的冬季远比现在要冷得多, 又漫长, 每个冬季都要冻死许多生灵,跟着严律出门的侍从也学着他穿得单薄, 外头走半日,冻得像一条条冰棍, 脸色发青地跟着严律东跑西颠。   薛清极被带回弥弥山的头一个月因为不能出门,关在屋里调养, 刚拔孽那阵儿而时常烧得头晕, 半靠在榻上隔三差五就看到冻得嘴唇发紫的妖们跟着严律回来,边打喷嚏边说话:“妖妖妖皇,咯咯咯。”   后半截说的跟下蛋鸡似的, 严律倒是能听明白, 点个头或者不耐烦地摆摆手,撩开沾着雪或带着雨水的衣袍, 坐在薛清极身边儿给他把脉。   无论是多天寒地冻,妖皇的手总是热的, 指尖按在薛清极的脉搏上,好像体温也顺着那处的血管蔓延到他身上。   那会儿薛清极刚被带回弥弥山没多久,一个仙门弟子竟然一夜之间进了妖的老巢,哪怕他再少年老成,也还是精神紧绷带着警惕。   严律看得出来,但不在乎,觉得好玩儿的时候逗逗他,忙的时候进来看看情况就走。   也不知是因为是严律把他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的缘故还是其他,薛清极心里总下意识把严律摆在一个跟其他妖都不一样的别扭位置上。   每次严律的手指按上来时,薛清极都不自觉地蜷起手指。   换来严律不耐烦地一巴掌,并不太重,落在他手腕儿上:“松开!你跟老子掰手腕儿呢,把个脉还上劲儿!”   薛清极绷着脸照做了,严律凶巴巴的臭脸便露出一点儿得意,扭头跟身后的侍从说:“看到没,就说了他听我的话,比山上那帮犟种崽子们乖的多。”   旁边儿的侍从们翻了个白眼儿,搓着僵硬的手指关节揉着下巴又在哪儿咯咯咯。   薛清极烧得头疼,听不了这一片下蛋似的动静,终于忍不住开口:“他们为何一直这么说话?”   “冻的,”严律好像在说一件什么平常事,“不是说话,是上下牙打磕巴。”   薛清极以为自己烧糊涂了:“怎会冻成这样?冷了难道不该穿厚些吗?”   说完就瞧见严律身上穿着的袍子十分单薄,再看他的那几个侍从,穿的比他还厚点儿,但恨不得全勒身上保暖。   从侍从们那身儿刻意模仿严律的打扮看得出,在弥弥山的妖眼里,妖皇大概比上神们还要值得崇拜。   严律也反应过来,疑惑地转头问道:“对啊,你们冻得跟死鱼似的梆硬,怎么不多穿两件?”   侍从们百口莫辩,又有些不好意思。   “滚回去,捯饬暖和了再出门。”严律见这几头熊似的大老爷们儿扭扭捏捏,只觉得头皮发麻,呵斥道,“不然我就把你们的牙全掰了,再冻得打哆嗦就听不到响儿了!”   几个侍从一哄而散,深知妖皇说到做到,你推我挤连滚带爬地从屋里跑走了。   薛清极看得目瞪口呆,连身体上的痛苦都忘记了小半,头回发现妖不仅并非只知杀戮,还脑子不大好使。   妖皇威胁完侍从,身上仍杀气腾腾,又转头对他道:“躺好了,烧得再没胃口,送来的吃食也给老子咽下去,你看你这杀鸡都费劲儿的身板儿,什么时候才能好?”   说完自己拿起旁边儿侍从刚才放下的冷酒喝了几口,他身上热,猛地喝了太凉的,倒难得咳嗽几声。   那时妖皇还是个信奉“吃好喝好就能活得好”的大胃王,弥弥山没完全起来之前是自己到处找吃的,后边儿钺戎来了,带来了虺族的厨艺,再后边儿被弥弥山庇护的妖越来越多,竟然活生生凑出来了个各族都有的厨子团队,自发折腾起吃食。   严律也是个妖里的大奇葩,每回征战回来,自个儿便提着找到的稀奇食材兴冲冲地让钺戎想办法处理,那些奇形怪状的食材搞得钺戎头大,一声令下,招来各族做饭的好手,全山都来想办法,就为了整口对妖皇大人胃口的吃的。   等薛清极长成了开始出差做事,时不时还得给他搜罗点儿味道好的东西带回去,严律作为妖的贪和重欲,以前只在吃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让薛清极哭笑不得。   混战时代后期,妖皇和仙门的关系缓和,连仙门那帮追求辟谷不吃俗物的修士都知道弥弥山的伙食出名,压根没想到最初折腾吃喝是因为严律不多的爱好里,吃占了大头。   没想到千年之后,弥弥山的厨子团队早已随着岁月埋入黄土,而妖皇却连酸甜苦辣都不大能吃得出味道来了。   年少的薛清极被严律教训了几句,竟然没有不服,反倒默默躺好,还将从他上山醒来就盖着的那条毯子老实盖好,忍着头疼,心想难道跟在严律身边儿还要受冻才行吗?   他感觉自己可能没那么耐冻。   后来等他状态稳定,严律要再出远门时要将还需要他拔孽镇抚的他带在身边儿。   严律踩着雪回来嘱咐他收拾东西,薛清极擦着剑点头,等严律要离开时,才忍不住站起身,指了指自己提前温热了的酒,丢下一句“这种酒温后滋味更好些”,便提着剑疾步离开。   等再回屋,温好的酒已被喝了个精光。   年少时的薛清极已有了些拧巴的性格,只是还没现在这样笑面虎黑心肠,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出去,后来想想,大概是怕看到严律嘲笑的表情,也怕严律不在意地摆摆手然后离开。   所以当他回到屋内,只嗅到室内的酒香,即便没有喝到一口酒,也依旧感觉自己有些晕头转向。   他和严律谁都没有再说起此事,只等第二天出门时又下起雪来,严律头回抬头看看漫天大雪,又扭头看看薛清极,咳了一声,问钺戎:“你们这回总穿的够厚了吧?”   路上折腾了几天,到了地方处理完事情,竟然又下起了冷雨。   钺戎等侍从分散出去自行休息,薛清极闷在客栈,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下了雨便被禁止练剑,站在客栈门口看着雨帘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严律睡醒了,边束发边朝门口过来,睡眼惺忪地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出门逛逛。   薛清极的身体比他的想法先一步有所反应,当即就点了头,找人买了两把油纸伞来,分一把给严律。   妖皇一撇嘴:“你们仙门就是讲究,我出门,哪怕是下雹子——”   “照样也能砸出一头包。”薛清极打断他,“妖皇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喝冷酒会咳,淋雨也会不适。”   严律让他噎了下,对上他透亮清澈的眸子,顿了两秒,竟真拿起了给自己的那把伞,撑开来走进雨帘,回头道:“还不跟上。”   薛清极原本的略有些的紧张化开,撑了伞拿着剑,跟在了严律身边儿。   再后来薛清极抽条儿似的长高,回了仙门,某一年细雨落下时严律去六峰找他,还没上到半山腰就见到了薛清极。   白衣剑修已在雨中等了许久,见他来了便露出笑来,举起伞来遮在他头上,严律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   再往后薛清极战死,那些转世再没了他那份儿精明。   严律终于学会了天冷加衣服,下雨了要打伞,以免那些脆弱的转世饿着冻着。   那些转世别说是用剑,那筷子都要严律掰着手教,伞也多半是拿不稳的,常晃的左摇右摆,只能严律帮着拿住。   记忆中的摇晃的伞此刻稳稳当当地握在那依旧握剑的手里,严律的目光落在那手上,又上挪,看到记忆中那张千年前同样的脸,心里颤了颤。   薛清极看着他问:“怎么?”   严律回过神儿来,心里滋味复杂:“想起以前,那时候打的还是油纸伞。”   “那时的雨也更凉,”薛清极眼中带起些许温意,“年少时我不知道你灵力强悍,并不惧冷,常担心你冻死在什么地方。”   后来再打伞,就只是薛清极喜欢了。   他喜欢那种被伞圈起来的牢笼里有严律也有自己的感觉。   严律抬手握了握薛清极握着伞柄的手,自言自语道:“握得挺稳,跟做梦似的。”   没等薛清极反应过来,他已迈开腿朝医院门内走去:“医院什么情况?”   薛清极愣了愣,严律前半句嘀咕太快,他甚至来不及琢磨出其中的酸涩,只跟上步子,下意识回答:“异变者已都制服,一层孽气过重,正在处理,引起事端的异变散修我觉得……你的胳膊怎么了?”   他后半句声调猛地高了些,把严律和默默跟在后头的胡旭杰都吓了一跳。   严律当即捂住右臂,感觉到手臂上伤口已愈合,脱口而出道:“没事儿啊,你叫唤什么!”   刚说完就感觉身后胡旭杰紧张地拉了拉他,用自己的右臂比比划划,捏着袖子跟严律挤眉弄眼。   严律再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袖子早就在封天纵那一抓下破了个大洞,露出的纹身相当显眼,而且这洞的撕裂也很明显是因为打斗造成的。   ——竟然没人提醒他!   严律愤怒地看向胡旭杰,胡旭杰很是委屈,小声嘀咕:“一下车我就想说了,你俩那气氛是我能插得上嘴的么?怎么还赖我了?”   这俩妖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互递眼神儿,薛清极气笑了:“看来妖皇是没打算告诉我的,倒是我没眼色点破了。”   严律被他噎了噎,心虚着嘴硬:“放猪屁!只是伤口太小了,都忘了跟你提了。”   “啊对对对。”胡旭杰说。   “既如此,不如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伤口,”薛清极微笑道,“以后我便以此为标准界定伤口严重程度,来决定和不和您提这些事情。”   严律立即皱眉:“那不行!你现在这什么体格儿,挨一下手就得断了!”   薛清极不笑了,看他的眼神儿里带着凉飕飕的质问。   胡旭杰实在没眼看,一拍屁股,自己撑着自己带出车的伞大跨步超车,把俩人当空气。   “……翅族那小子有些古怪,也是我中间放松警惕,让他挠了一下,”严律终于软了语气,“这事儿我等会儿也是要说的,他从我手底下跑了,眨眼就不见踪影,肯定是有其他人接应。另外还有些别的发现,我怀疑他利用翅族的能力,参与进了快活丸的制作过程。”   他俩向来是一个发倔另一个就跟着顶,妖皇这会儿服了软,小仙童的犟种脾气也就按了下来。   他抬手摸摸严律的手臂,伤口已愈合,薛清极眸中闪过些许冷意:“当年就该顺了我的心意,将那一支全部拔除。”   “少说疯话,”严律见他这眼神儿就知道这人心里憋不出什么好屁,“老实本分只想活着的翅族也是有的,凭什么被连累着给那帮干蠢事儿的王八蛋买单?”   薛清极哼了声:“他们还知道不该被蠢货牵连,你倒是为了这些蠢货年复一年的擦屁股。”   严律皱眉骂道:“你到底都哪儿学的这些烂词儿?还不如以前古语现代语混着来呢!”继而想了想,老感觉自己被他给骂了,立刻推了他一把,“你厉害,有本事当年别填境外境那窟窿,哥儿几个都被吸进去,就当去旅游了!”   薛清极被他堵住了话头,憋得十分难受。   这人虽然是个思想极端的癫子,但又别别扭扭。他并不怎么爱这个世间,却甘愿为了零星几个他在意的人去填那要命的窟窿。   半斤对八两,谁都别骂谁。   “得了,咱俩要掰扯这个就没完了,”俩人吵归吵,步子却没停下,一同朝着医院内一处挂着修理牌子的电梯走去,严律看他一眼,“说说情况,你们后来下去的没受伤吧?”   胡旭杰见他俩都来了,走到挂着修理的电梯前在几个数字键上按顺序按动,门便悄无声息地打开,三人一同闪进去。   “都是小伤,”薛清极收起伞,“只是最初进到地下一层的医修们,除了孙化玉外无一幸免。”   严律心中发沉,他和老孙虽然交集不多,但也算是认识。   “老太太……”胡旭杰出声问。   “她年纪大了,本就是强撑,”薛清极说着顿了顿,看了眼严律,“亲近之人就死在眼前,悲伤过度,被孽气略侵扰了些,好在此处医治方便,还算稳定,让我带话出来,先同你看了一层的情况再说,她没有大碍。”   董四喜的意思严律立即就明白了。   因出了内鬼,现在什么都不好说,线索也随时可能会被破坏,因此能更快看到就先紧着线索来,她的身体状况被她放在了后头。   严律心里叹了口气儿,没再吭声。   说话间电梯已到了地下一层,薛清极低声道:“孽气未散,留神。”   即便没开门,在电梯下降的过程中已经能感觉到越向下孽气越重,到了负一层门一打开,血腥味、因快活丸而死之人身上异样的甜腻味混杂着孽气扑面而来。   胡旭杰被电梯外的场景震得说不出话。   地下一层一片狼藉,墙壁上残留着之前打斗留下的划痕,地面上污浊脓水混合着血水,秽肢残肢断落在地。   清理出的异变的躯壳并排放在一处,贴满了符文,隋辨在四周布下了禁锢的阵,另外一侧摆放的则是没有异变的遗体。   来往收拾的仙门弟子们低着头,沉默地将四周还能分辨得出的遗物笼络在一处。   只是看着便觉得悲伤,胡旭杰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表情来应对。   隋辨双眼红肿地蹲在地上检查自己的阵,见到严律便站起身走过来,哽咽道:“严哥……”   严律抬手拍拍他的头。   隋辨的眼泪忍不住滚下来,强忍着哭腔道:“医修的遗体没有放在这里,老太太说后面会让孙氏来收,我们除了将他们都放好之外没有擦拭,你还可以看到留下的痕迹。”   “孙化玉呢?”胡旭杰问。   “老太太状况不好,他把孙叔送走之后就去照顾老太太了,”隋辨道,“他说还要再看看孙叔留下来的笔记,等会儿你们去负二层的时候能见着。”   “知道了,”严律见这小孩儿哭的稀里哗啦,心里不是滋味儿,“你先出去休息下?我在,这地方不会出事儿。”   隋辨摇摇头,擦掉眼泪:“以后这样的事儿肯定还有,我要留下。”   严律捏他肩膀的手用了点力气,没再说话,和薛清极一起走去存放医修们遗体的病房。   病房的床铺拼在一起,医修们的遗体并排躺下,用床单暂时遮盖。   胡旭杰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摸了把眼眶,低声道:“严哥,我、我就不进去了。”   严律没有强求,和薛清极一道走进门,他站在床边儿闭上眼。   薛清极知道他的习惯,并未出声打断,等妖皇在心中默哀完,才用古语轻声道:“你细看伤口的共同点。”   严律愣了愣,薛清极现在已不常用古语和自己说话了,他现在说出古语,意味着薛清极认为这些事情十分隐蔽,只能他两人交流。   遮住医修们的床单被掀开。   除了老孙外,其他几个医修的表情都十分惊恐扭曲,可见生前受了不小的罪。   几人身上分别有不同程度的伤口淤青,但共同点却是胸口被破开,连老孙都不例外。   严律皱起眉,点了根烟围着几人转了一圈儿,用古语问薛清极:“有几个并非死于胸口的伤,但死后仍被破开胸膛,难道这是那些异变者的本能?”   “我也是这么想的。”薛清极见严律立刻和自己的看法相同,表情缓和些许。   严律眉间折痕更深:“封天纵在深受重创后,第一反应是破开一个同样死于快活丸的同族的胸口。”   “不仅如此,”薛清极看着他,“洞中的白衣尸体你还记得么?”   “同样是当胸开了个大洞,心脏没有了。”严律想了想,“心脏是灵力汇聚之地,孽气也往往会汇聚在此处……难道这是一种汲取能量的行为?”   薛清极眼中露出赞同之色:“另外,还有一具尸体也需要你看一看,我已交代过,他们并未挪动位置。”   严律点头同意,在重新盖上床单时顿了顿,低头看向老孙。   老孙的脸上十分平静,他最后并非死于孽气侵扰和失血,而是主动切断了几处经脉,以避免孽气外泄。   似乎是已没有遗憾,老孙的唇角好像还噙着一丝笑意。   严律咬了咬口中的烟,最后看了老孙一眼,将床单轻轻地盖了下去。   薛清极带严律去看的尸体正是最初异变的那个散修,他的脑袋已经被薛清极砍下,又被一剑从腔子里插入,孽气早已被薛清极破了,只剩下一胸腔的脓水,被跟干了的荔枝皮似的外壳兜着,挂在墙角。   哪怕是严律千年来已见了不少稀奇事儿,看到这跟蚕蛹似的东西也愣了一会儿。   “妖皇先前可见过类似的情况?”薛清极问,但看严律的表情也已知道了回答,便又道,“我也不曾见过,老孙死前曾说,这人异变后仍有思维能力,且体内似乎有什么要破皮而出,只是力气不够,始终无法出来,被我借机斩杀,但即便如此,它体内那东西的气息也十分骇人,虽远不及我记忆中那些东西,但凭老孙和我的感觉来说,它像是——”   “怨神。”严律脱口道。   薛清极惊讶:“你有这感觉?”   “不,我只是想到千年前,”严律死死盯着墙角的东西,“当时除了那些吃了快活丸之后行尸走肉的人和妖外,突然也冒出许多怨神,当年三处大阵被围攻时你忘了么?怨神忽然袭来,我们还以为是孽气太重招来的……现在想想,如果并不是招来的,而是有人操纵着放出来的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沉重之色。   怨神的成因至今未能完全破解,只能大概理解是孽灵互相吞噬融合后的结果,但孽灵互相吞噬的情况很常见,却并非总能形成那种怪物。   但如果世上是有人知道其中道理呢?   如果真的是可以操纵的呢?   如果可以操纵,那么考虑到快活丸的作用,怨神的作用又是什么?   这问题严律甚至不大敢再想下去,他神色凝重:“先见四喜,还有孙化玉,我要知道仙门这边有没有什么线索。”   薛清极点头同意,两人带上胡旭杰,匆匆赶往地下二层。   二层平时多用于医修们做研究,内部的医疗器械和符纸法器皆有,老太太就直接被拉到了二层休息。   严律跟着薛清极找到休息室,一推开门看到老太太的瞬间愣了下。   虽然只是几日不见,但董四喜此刻看起来却好像是又苍老了许多岁,盘腿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一手端着烟袋锅子不知在想什么,董鹿坐在她身边儿在笔记本上记录最近查出的事情,见严律进来便站起身,低声道:“严哥,小年带你去过一层了吧?等会儿孙化玉就过来了,稍等。”   董四喜回过神儿来,见到严律,似乎比前几日又多了些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你来了。”   “怎么搞的,”严律的表情有点儿难看,说话语气也更难听起来,“你怎么跟老了十岁似的?”   董四喜脸上的笑立马就收起来了,拍着沙发扶手骂道:“你那狗嘴里真是崩不出什么好屁!”   见她还有劲儿骂娘,严律悄悄松了口气儿,他真怕董四喜一个受不了打击,跟着出点儿什么事儿。   董四喜骂完他,又歪在沙发上抽烟,见严律和薛清极坐下,这才慢慢开口。   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说负一层的事儿,而是道:“我想了想,祖宗,不如趁我还活着,把你手臂上那术给解了吧。”   严律没反应过来,这事儿其实几乎没人知道,董四喜平时说起也避着人,除了薛清极是猜到的之外,连董鹿都不知道,闻言都蒙了。   “我感觉不太好,说不出哪儿不好,心里不得劲儿。”董四喜见把几人都镇住了,咬着烟嘴儿嘿嘿笑了起来,只是声音苍老沙哑,她看着严律布满云纹的胳膊,表情略带担忧,“这东西已拴了你千百年,早已超出最开始给你落下这术的人预期的副作用,我怕再拖下去,你就让这玩意儿拖垮了。” 第75章   老太太这话说完, 严律便感到身侧薛清极的身体顿了顿,看向他的目光有如实质,小刀拉肉似的令他汗毛倒竖。   严律没想到董四喜会忽然说起这个, 他之前对薛清极说这条胳膊时,只说明了是为了留下薛清极在他身上的魂契,其他的都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后来也鲜少再提起。   不等他开口, 便感觉到自己搭在沙发上的右臂被人拉起, 薛清极低声道:“‘拖死’是什么意思?你之前只对我说过会偶尔酸痛,难道又是骗我?”   他说的声音轻柔温和,攥着严律手腕的力气却凶狠异常, 好像恨不得把他这爪子给拽掉。   “你没事儿怎么想起来说这有的没的, 咸吃萝卜淡操心!”严律对老太太急声道,继而又转过头来, 不知为何有点儿心虚,耐着性子说, “你听她胡咧咧,是有点儿小毛病, 但我受得了。她那是年纪大了, 喜欢夸大其词,我要是能死,早千百年前就蹬腿儿归西了!”   妖皇也不知道是妖的缘故还是其他, 说的愈发不像人话, 一着急就喜欢胡扯些别的,毫不知道自己在朝薛清极的心窝上捅刀。   薛清极懒得听他狡辩, 目光扫向盘腿坐在沙发上的老太太,不顾周围还有他人, 连声追问:“你能解此术?若解开,他这手臂是否还能恢复如常?”   这仙门之术只在历代掌事儿的之间相传,他并不了解,之前还以为是和魂契相同,非要时间够久才能慢慢消散,但看董四喜的意思,巩固这术需要仙门来做,但不巩固,这术也并非就能轻易拔除的。   老太太半闭着眼,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您是仙门出身,应当比我这小辈儿更明白术法运行的道理。这就跟小汽车一样,想要运作起来总是要消耗点儿什么,以前灵气充足的时候是消耗外界灵气,现在外界不足,当然就要消耗别的了,怎么可能恢复如常?总要付出代价的。”   薛清极心里其实早有猜测,但被证实,还是心中一痛。   老太太不给严律争辩的机会,已又说道:“解术倒是简单,只要妖皇愿意,我现在就能解除。”   既然已经知道这术还是早点解开的好,薛清极脱口道:“当然——”   “行了,”严律的声音沉下来,打断两人对话,“我知道了,回头再说。”   妖皇虽然脸臭嘴损,但极少有对自己人疾言厉色的时候,不仅是董鹿和胡旭杰,就连老太太都是一顿。   薛清极没想到严律是这么个反应,瞧见老太太习以为常的表情,薛清极明白过来,这种话老太太提过无数次,但严律都没有同意。   他其实早就清楚这东西是可以解掉的,只是没有选择这条道。   因为这云纹圈住的是千年前薛清极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儿联系。   千年前自己欢天喜地在严律胳膊上落下魂契时的样子浮现,当年的他在今天给了现在的他一记无比沉重的回旋击。   薛清极紧抿嘴唇,攥着严律胳膊的手起先松了松,但随即握得更紧,像是要将其融进自己的掌心。   严律感觉到薛清极指尖的一点儿冷,紧皱的眉头微松,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挠了一下薛清极的手背,并不在意他像抓着个浮木似地抓着自己的手腕。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严律对老太太道,“但手长在我身上,我自己清楚。”   和臭脸的妖比起来,更让人害怕的是旁边儿还坐着个低气压的人。   董鹿和胡旭杰从这一来一往几句话里琢磨出了个大概,却偏偏不敢吭声,缩在角落里挨着屋里窒息的压力。   老太太掀起眼皮看看严律和薛清极,口气软和道:“我还不是操心你,别的不说,术法留下的痕迹已经越来越多,你难道不觉得你像去给每个新手纹身师学徒练手用的猪皮?”   “我就算是成了块儿雕花萝卜都不用你管!”严律不耐烦道。   “我活到现在,老伙计们死的不剩几个,我感觉我也快了。”老太太不跟他计较,对董鹿挥挥手,让她去找孙化玉过来,“仙门虽然对掌事儿的筛选严格,但也未必个个儿都没有私心,要是再出来几个拿着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杂碎,你要怎么处理?你现在心愿已了,死人都能让你等活过来了,不如趁机把此事儿了了,以后这个术,也就没有传下去的必要了。”   严律的脸色冷了下来,薛清极一愣,从老太太这话里听出一丝不对,正要发问,董鹿已经带着孙化玉回来了,连带着回来的还有之前在负一层的隋辨。   隋辨低声安慰了孙化玉几句,便揉着红肿的眼睛和胡旭杰站到一出,胡旭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单薄的小身板儿拍的直晃悠。   有段时间没见到这个小医修,严律差点儿没认出来。   孙化玉显然是已经撕心裂肺地哭过一场,进门说话时声音很沙哑,双眼红肿脸色蜡黄,但整个人的气质比起之前在小堃村时要沉稳数倍,眼神坚毅,似是整个人都沉淀下来。   只是这种沉淀实在痛彻心扉,以至于这孩子的步伐还带着抹不去的沉重。   “严哥,年儿,”孙化玉哑声道,举起手里的文件夹,“对不住,去找资料找了一会儿,我们这边资料没来得及整理,有点儿乱,刚才我又翻了翻。”   严律和薛清极站起身,看着他点了个头,孙化玉对薛清极轻声道:“刚才没来得及道谢。”   薛清极略愣了愣,才想起这是说之前老孙死前被孽气折磨,他为其暂时镇抚的事儿,点了个头算是回答。   严律没提老孙的事情,只低声问:“还行么?不然东西搁这儿,我们自个儿看。”   “我爸他们留下的东西,我最熟悉。”孙化玉一抹脸,沉声,“没事儿,我知道什么是要紧的,就算是为了我爸和其他人,我也能行。”   老太太的眉眼中带出些许不忍与怜爱,但没再多说,只招呼董鹿隋辨等人将桌上的东西腾开。   孙化玉将这几天孙氏的检查记录和仙门近期的一些推测记录一一拿出,摆在桌上。   “其实我们查出来的东西并不算多,”孙化玉指着几份资料,“一方面是快活丸的成分问题,另一方面是服用者的反应问题,我们一开始认为副作用的强烈与否是和服药多少有关,但现在看来,应该是和服用者本身的各方面素质有关。”   孙化玉用笔将几处有用且已确认的信息标好,方便严律等人看。   和严律以及老堂街最开始的猜想差不多,仙门这边对服用者的反应程度也给出了几个大差不差的划分。   至于承受能力,则是根据老孙死前的推测重新判定,大致是和服药者本身的身体素质、修为灵力、魂体强健与否三个方面有关。   孙化玉道:“我认为应该还和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关,我想了想,之前异化的那些服药者并不是同时异化,有的是撑了一段时间,抵抗不过才长出秽肢的。”   “从修行的逻辑来说,精神刺激会影响到神魂,而魂稳不稳则会影响寄生的速度,”董鹿思索,“这么想的话,是有些道理。”   严律想起封天纵起初是没有异化太多的,但后边儿挨了邹兴发一掌后,就跟热油里落了水珠似的一下炸了。   这难道也是刺激?   封天纵都敢私下做快活丸生意了,他有这么脆弱?   “另外就是我们查了快活丸的成分,”孙化玉继续道,“但因为这东西我们不敢多沾,所以到现在也只知道是有孽气和魂魄碎片掺杂,另外还有一点儿非常少但不知道是什么的成分,我看不像杂质,近期打算剥离出来单独检测。”   薛清极道:“当年的淬魂,本就是由孽灵和生魂组成。但我觉得快活丸似乎经过了改良。”   “您那个年代我虽然不清楚具体模样,但灵气应该远比现在充沛的多,”老太太抽着烟袋,边想边慢慢道,“如果是改良,那也合理,这就跟我们把一些以前流传下来的仙术改进一样,用现代手段辅助,弥补不足的灵气。”   “但具体是改了哪儿呢?”隋辨出声问道,“或者说,要满足现在的快活丸的制作条件,都需要什么?”   严律看着手里仙门的资料,刚想伸手去摸根烟点上,抬手却发现薛清极竟然还握着他的手腕。   他想事儿的时候没察觉,这会儿才意识到两人从刚才就没分开手,薛清极半垂着眼,即便是严律看他也不收手,倔得像是年少时学古字那会儿学不会就往死里学的模样。   严律原本想抽回手,但一想到薛清极学古字时候的事儿,就想到藏在他兜里自己握着他手写的字条,心里就软了下来。   自从薛清极回来,他的记性就被迫好起来了,实在是很折磨妖。   被控住了右手,严律只能用左手十分别扭地从右裤兜里掏出烟来咬上,看着桌案上仙门的资料,道:“别的我目前不清楚,但妖这边已经确定了,封天纵掺和进了快活丸的制作过程,应该负责其中一个环节。”   “翅族?”董鹿眼神一凛,“难道是和天赋的能力有关?”   严律:“我也是这么想的,翅族能将孽灵的孽核从体内剥离,只是这百余年能灵活使用这份儿天赋的翅族已经不多了,封天纵倒算是一个。”   薛清极在医院门口接到严律时已经听他提起过,这时已经理清了思路:“这倒是的确快捷了些,直接将孽核剥出,感觉上就已经是个半成品的快活丸了。”   今天格外安静的胡旭杰终于开口:“等会儿,啥玩意儿?这到底是怎么做的?难道让人活生生吃下孽核吗?”   “不,人体无法直接承受孽核,哪怕是妖也未必能受得了,”严律沉声道,“我想,应当是让孽灵吞下生灵魂魄,在还未完全融合的时候剥离孽核,这样这个核上就有了生魂的魂魄残留,就好像是过浓的药剂里添了另一个缓冲成分。”   孙化玉最先明白过来:“我懂了!这有了生灵之魂的孽核无法直接使用,所以需要与其他粘合剂一样的成分一同炼制,这就是快活丸了,将这玩意儿再给下一个人服用,这个人的身上就同时具有了孽灵、生魂和二者的灵力,所以许多服用者的灵力才得到暴涨!”   老太太幽幽道:“凡造孽气寄生的人,哪怕是死了都能活过来,虽然只是一具躯壳,但看起来也像是能‘活死人肉白骨’似的,难怪吃了这玩意儿个顶个儿的活蹦乱跳。”   几个小辈儿登时胃里翻江倒海,这确实和直接生吞了孽灵以及自己的同类没有区别。   “对了,还有一条,”孙化玉一想到自己手里捏过这种东西就忍不住恶心,强忍着又说,“我怀疑这些药可能还有质量等级之分。”   严律终于扭曲着姿势摸到了自己的打火机,点着烟:“封天纵拿出去兜售的药是最劣等的,听说更好的他自己留着吃。所谓‘更好的’我有两个猜想,一个是以有修为的生魂制成的,另一个则是以服用许多快活丸却仍能保证体内平衡的生灵之魂制成的。”   “说不准是都有呢?”薛清极笑了笑,只是笑意并不及眼底,“前者不必多说,后者更是极妙——这人体内早已容纳了许多灵力孽气,却还能活着,这岂非意味着魂体强悍?这样的魂大概也很适合入药。哦,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筛选‘药材’。”   隋辨脸色煞白:“这不就和那个什么一样么……以前听说的,一些动物饲料其实是用淘汰下来的同类做成的……”   这比喻令人毛骨悚然,胡旭杰干呕了一声。   孙化玉皱眉:“那最开始孽化的那个散修又算是怎么回事儿?”   “你是说跟蚕蛹似的挂在墙上那个?”严律愣了愣,想起之前薛清极和自己的描述,不由看向对方,正对上剑修看来的目光,“我没直接面对,你亲自动的手,难道真的像怨神?”   薛清极也不能完全吃准,沉吟道:“我虽然不能完全确认,但当年大批怨神雨后春笋般冒出,与那帮用了淬魂的疯子搅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不也怀疑过怨神是可以生造出来的么?”   严律想起当年惨烈的场景,脸色更难看。   老太太道:“我很小的时候跟着我师父遇到过一次怨神,仙门派出了大量人手,算上散修得有百来号人,才将那邪门东西围困斩杀,就一头就差点儿把我们玩儿死。”   “以前十几个怨神纠集一处,便可屠城,现在灵气枯竭的一大好处,大概就是这东西也很难形成了。”薛清极冷声道,“我总觉得今天遇到的那个‘蚕蛹’似的东西,似乎是缺少些什么,或者说形成条件不足,所以其中东西才未能脱出。”   严律道:“别说缺少什么,单说这人到底是得到了什么才能成了那鬼样子。”他顿了顿,沉声,“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吃了快活丸……如果真跟快活丸有关,那当年淬魂的效果应该也是这样,难道当年那些怨神是因为淬魂形成的?”   后半句是对薛清极说的。   “那时我们只是怀疑可以‘造神’,却并没有相关佐证,也没有亲眼见过那些东西成型。”薛清极眸中冷意闪过,“当年我和师兄前往求鲤江检查有异动的大阵,遇袭反击,本已占了上风,要不是怨神纠集成群进攻,又怎么会令阵眼松动,以至招来境外境。”   老太太反应三秒,猛然起身:“求鲤江的大阵?我想起来了,这事儿我听说过!”   “姥姥?”董鹿急忙扶着她,其余人也面露疑惑。   “三大阵落下,以三阵成一巨型阵,庇护一方平安,三阵犹如三条腿,从建成开始就基本没有过太大的挪动,”老太太道,“只有求鲤江那处例外,门内掌事儿之间流传,说千年前此阵遭到重创,阵眼受损,几近崩塌,导致周遭灵气倒转孽气四溢,草木枯死生灵离魂儿,前往维护的修士们死伤无数,后来……”   这茬老太太从没跟小辈儿们提起过,董鹿等人都听住了。   隋辨听得格外入神,神情竟然有些恍惚,不由追问:“后来?”   老太太看着薛清极,叹了口气儿:“传闻当年仙门大弟子以身填阵,才算稳住了大阵,只可惜那位据说年少成名的修士却因护阵而亡,连个整尸都没找到。前辈们多以此事告诫后人,三处阵决不能轻易挪动,否则就未必能有那次的运气了。”   “以身填阵”四字一出,屋内瞬间安静。   说是修士,毕竟血肉之躯,入阵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必死无疑,但当年薛清极还是填进去了。   严律压下心中绞痛,这千年他并未将这些事情对旁人提起太多,猛然从别人口中再次听到,就如同又亲眼瞧见薛清极的半个残躯从空中坠下时一样。   “填的并非是阵,而是一道裂口。怨神与那些活死人一道袭击导致阵眼松动,招来了境外境,也就是你们现在所说的空间罅隙,大阵倒转,将空间罅隙中的上古蛮荒灵气吸入,倒灌进阵中,”薛清极澹然道,“如不制止,别说是当时在场的人,这地方恐怕都要成个凶地,到场的同门死伤过半,别无他法,我只能填进去,再由师兄将阵稳住,重新固定。”   短短几句,已将当时的惨状重新描绘。   老太太长叹一声:“难怪先前严律说您死于怨神围攻,难怪你们从一开始就对这药格外警惕,又对大阵十分上心……当年要没有各位,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是我们后人无能,竟没什么人再记得这些事儿了。”   “何必说的那么高尚,我当时并未想什么后人。我上,是因为再没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在了。”薛清极半垂下眸,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又能令人窥见一丝当年大弟子的自傲,他无所谓地笑了笑,“现在想想,却觉得走运,若非让那裂缝夺走我一半的魂魄,现在又怎么会有重活的一天?”   他抬起眼来,看向严律。   妖皇想到他当年身死魂裂,那时的撕心裂肺就又重新清晰,忍不住狠狠抽了下自己的胳膊,却被薛清极拽着动弹不得。   两人这较劲的举动哪怕做得再隐蔽,到底也没逃过屋内几人的眼睛。   再想想严律这千年来都保持与仙门的联系,以及之前老太太说他“心愿已了”和“死人都能等活过来”……   一个死了千年,一个活了千年。   死了千年的从地狱里爬了出来,而活了千年的那个竟真的就守在他半拉残魂身边儿直到今天。   这怎么不算两个死心眼儿?!   严律下意识不愿再想当年的场景,挣不脱薛清极的手,便恼怒地瞪了他一眼,继而道:“总而言之,如果快活丸真的能导致怨神的产生,那这事儿就更严重了。”   “明白了,”老太太的神色显出些许不济,慢慢地又坐回原处,“总不能重蹈当年覆辙……好,我现在立刻安排下去,严查各世家的收治点是否还有类似情况,另外,小孙,你开始着准备带门内医修进行压制,手段厉害些也顾不得了,能把孽气拔除的统统拔掉。隋辨,我看阵也不能掉以轻心,总觉得其中还有蹊跷,你这几天把几处大阵再琢磨琢磨。”   董鹿等人点头领命。   薛清极又道:“和现在的快活丸相比,当年的淬魂似乎还有些粗糙。现在的药,减缓了服用时的痛苦,似乎有些令人成瘾,而且有了一套生产流程,相比也要有合适制作的场地,仙门与妖族不如从这几方面下手调查。”   几人将事情理了个大概,见老太太已有些精神委顿,严律便不再逗留,他还得把事情跟老堂街那边儿交代了。   他刚走了没几步,便感觉到握着自己手腕的薛清极的手松了。   “你先上去,”薛清极笑道,“我去一趟洗漱间。”   胡旭杰嘀咕道:“上厕所就上厕所,还‘洗漱间’!”   严律给了他小腿一脚,转头看了眼薛清极:“行,你快点儿。”   薛清极笑着点点头,目送严律带着胡旭杰变掏电话边疾步朝外走找信号,又等屋中孙化玉和隋辨前后脚离开,这才慢慢带上房门,转过头来看向老太太。   “我有事不明,”薛清极声音温和,只是眼中并没有多少暖意,“他手臂上的仙门之术,到底对身体造成了多大负担?”   老太太的脸上浮起些许了然笑意,对董鹿挥了挥手,小姑娘便跟薛清极打了个招呼后,转身去了更里侧的房间。   “具体的我并不清楚,他那个狗脾气你是知道的,也不可能跟我说这些,”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薛清极和严律加起来比她十辈子的寿命都长,但某些方面在她眼里,倒没比董鹿更成熟多少,“有一回他找上我说要加固,我才知道他手臂当时因耗损过度抬不起来了。我检查了一下,这本来该是疼的事儿,但他似乎觉察不到,所以我一直在思索,他痛感迟钝也是和次术有关。”   薛清极心中又惊又疼,想起当时在求鲤江时严律右臂就已不大能抬起,仙圣山为老棉拔孽遭到孽气反噬,右臂的恢复也比正常的左臂要慢上许多……   山怪当时有一件事没说错,严律的右臂已经半废了。   薛清极眸中掀起些许疯怒,又问:“这些年,仙门是否有掌事之人胁迫他?”   老太太的表情浮起些许厌恶与愤愤,哼了一声:“说是修士,但到底是修不掉本性的凡人。威胁倒是不敢,但提点儿要他来多麻烦一些的要求……我也只是听我师父提起过,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她说着低低叹气,“我死前当然会找个最合适的人来继任,但这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已经回来了,他还放不下什么呢?”   大雨已下了许久,似乎仍未有停止的势头。   胡旭杰已经掏出车钥匙,撑了伞准备走进雨帘去开车,却被严律伸手拦住了。   “钥匙给我,你去问仙门借辆车走,去看看雪花儿,”严律伸手拿走车钥匙,咬着烟对他扬扬下巴,“顺便问问那边儿,什么时候开始跟肖氏有联系的,我怎么不知道。”   胡旭杰想想薛清极,看看严律,眼一瞥嘴一歪:“支我走就直说,谁没谈过恋爱似的,装什么装?”   说完赶在严律一脚踹他屁股上之前窜进雨帘中:“得了,我也不开车了,附近有个地铁口,我坐地铁过去。您跟那个谁到家了跟我说声。”   “滚吧。”严律客气地告别。   胡旭杰走出去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喊了声:“哥。”   严律正拿着手机给佘龙发消息,听到动静抬起头。   大雨之中,胡旭杰半遮在伞下的面容好像有些模糊,他笑了笑,道:“我以前老担心你以后越活越凑合,现在没那么担心了。我……算了,没事儿了。”   严律没听明白,皱起眉还要再问,见胡旭杰挥挥手,将手插在口袋里踩着地上的雨水走远了。   车停的不远,严律站在医院门口等了一会儿,薛清极还没出来,便先去车里等。   薛清极再出来时,严律已经坐在驾驶座上点着了烟,也跟佘龙等人联系完了。   剑修打着一把从仙门借来的伞,穿过雨帘来,拉开副驾车门坐进来,身上沾着一股消毒水混着雨水的气味儿,令严律皱了皱鼻子。   “怎么打的伞,你也不是拿不稳的那些傻子转世了。”严律抽出几张抽纸递给他,让薛清极擦拭肩膀上的雨水。   薛清极接过来擦了两下,才忽然想起之前来时,严律握了握他把着伞柄的手,说了一句“握得挺稳,跟做梦似的”。   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意思。   是因为严律已经见过太多次他那些连伞都拿不稳的转世了。   薛清极压下心中酸苦,笑了笑:“你那个侍从呢?”   “别老侍从侍从的!”严律并没有开车,夹着烟摇开车窗,“我打发大胡先走了,他在这儿也不好说话。”他说完,没搭理薛清极看过来的目光,兀自道,“跟四喜聊的什么?你其实可以直接问我,她才活了多少年,知道什么。”   妖皇和小仙童已混的太熟,乃至于一个人说要走,另一个就知道他要迈左脚还是右脚。   薛清极并不意外,他轻笑道:“问你?你虽不至于撒谎,却总对我避重就轻。”   严律没吭声,这倒是事实,他无话反驳。   “好吧,妖皇让问,我倒真有要问的,”薛清极侧过头来,目光牢牢地黏在严律脸上,“你怎么还不将胳膊上这鬼东西解掉?”   后半截儿终于再也装不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声音低下去,好似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一般凶狠。   严律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头,手臂神展开来,露出满手臂的云纹,小臂上薛清极留下的魂契那一小片儿是干净的。   云纹或许会覆盖他的全身,但只有这片儿总是干净的。   严律看着自己的手臂,笑了一下:“我说过,你这魂契在你当时死后不久就开始淡了,这术没了,单方面的魂契马上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薛清极并未答话,见严律另一只手摸上小臂那处空白,两指一扫,一只小灵兽雀跃而出。   那似狼似犬的小兽撒着欢儿,毫无犹豫地奔向薛清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抬起手来,小兽在他的指尖跳跃几下,融进他的掌心。   严律的目光追随着那小兽落在薛清极身上,眉头微皱,眼神儿里带着些许苦恼无奈,以及些许忧愁无措:“那以后我还怎么找你呢?”   薛清极仿佛被一把捏住了鼻腔喉头,酸苦、窒息同时涌来,半晌才说出一句:“你说过,那些转世都不是我。”   “但看到他们,”严律说,“我会想起你,就不会忘了你了。” 第76章   冷风夹着秋雨从车窗外送进来, 几点雨星借着风扬起,落在严律的右手手臂上。   他那一整条手臂的云纹勾连缭绕,缠了他千年, 他随时有机会将这些东西拆掉,却又保留至今。   仿佛是个已没了理智的守财奴,起先只是抱着个保险柜,后边儿又在保险柜外头建了个大屋子, 又为了屋子修了院墙。   守财奴不分昼夜不吃不喝地加固、修补这些耗费他心力的东西, 但保险柜的里头,其实只放着一枚残缺不全的宝石。   薛清极觉得自己的嘴唇仿佛已在秋雨中冻僵,却又仿佛自虐般硬逼着自己张口:“你以前虽然也常来往六峰, 但都全凭心情好坏, 来去自由……”   “我现在也全看心情,”严律挑眉, 将烟头按灭,“心情好了出个活儿, 心情不好大门一关,天王老子来了也敲不开。”   薛清极一把捂住他那张破嘴, 低吼道:“那是因为现在的掌事是个明白人, 但并非历任掌事、所有修士都不动私心!我重活回来,就疑惑你为什么如今与仙门联系如此紧密,也是我见到你就昏了头, 现在才明白是为了手臂上的东西!”   严律嘴唇好悬没被牙齿磕破, 竖起眉正要拽了薛清极的手反驳,对上薛清极的双眼时却顿住了。   那双与薛清极性格并不相符的澄澈双眼里, 他的身影轮廓好像是砸进去的一块儿石子,没入清潭, 却激起层层波纹,将他自己的倒影也搅得破碎,盛满他碎片的水光像是要从眼眶中落下。   哪怕是千年前被强行拔孽,严律也没见过薛清极这个神情,顿时感到一阵慌乱,他全不记得自己以前倒过的霉遇到过的王八蛋了,只抬起手来想碰碰薛清极的眼睛。   温热的指尖即将触及眼眶,薛清极却好像被这热度刺到,略偏过了脸:“你向来不耐烦被约束,连选落脚的地方都选了个偏僻的弥弥山,随性妄为,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薛清极更了解严律的人了,他眼中湿漉漉的光浮动,仿佛又瞧见当年神采飞扬的妖皇,唇角扯起一抹笑意,但随即便眼中水光冲淡,硬生生扯成了疯狂的恨,喃喃道:“他们发现手里攥着条结识无比的好绳子,就拿来拴了你好多年……而我是那根令你甘心上套的骨头。”   他捂着严律的手略有些抖,指尖发冷。   严律在这颤抖中逐渐意识到,薛清极泄露出的恨并不只针对仙门那些有私心的掌事儿,这恨的大部分是奔着他自己去的。   千年前落下魂契时的狂喜,成为了今日无处可宣泄的恨。   这恨里裹着太多太混杂的东西,令哪怕已因孽气寄生留下后遗症的薛清极头疼欲裂,已分不出其中滋味,只自言自语道:“你的心太软了,换成是我,必定杀了以此胁迫我的蠢货。但说起来,千年前的我,又怎么不算是蠢得令人发笑?竟还埋怨不能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严律心里酸软一片,他的小仙童这会儿大概是气疯了,心疼的劲儿上来,连千年前和他结契的自个儿也恨得够呛。   他用了点儿力,才将薛清极的手掰开,握在自己手中,一字一句道:“你少偷摸着骂我,你是骨头,那我是什么,千年老狗么?”   也不怪薛清极第一反应就是捂他嘴,这老妖说话实在没谱。   不等薛清极再开口,严律又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是根香气扑鼻的肉骨头,现在该做的难道不是送上来让我啃一口?”   天地造物很讲究个平衡公道,捏出来个随时都会爆炸的薛清极,就能捏出个谁跟他发疯都不好使的严律。   薛清极被他猛地拉下,栽进严律怀里,连带着将严律顶在车门上,他心里原本就是恨怒交加无处发泄,反手死死搂住严律的腰,感觉到严律的嘴唇先是落在他的额头,随即又转到耳边道:“都过去了,以后……以后会好的,况且我从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选了你,也不会后悔。”   车外响起阵阵雷鸣,乌云压下,将薛清极的神情压得晦暗不明,在阴郁昏暗中将严律满是云纹的右臂拉起,声如轻羽般落下:“真奇怪,我分明恨得要死,但一想到你为了我这样,又好像高兴的要命。”   拉下一半的车窗外飘进雨丝,落在严律的后脖颈,身后是瑟瑟冷意,但面对着薛清极的这一面儿,又热的出奇。   “我气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跌进泥潭,但你现在真的站在了泥潭里,我又怕起来了,”薛清极将严律的手拉到唇边亲吻,“严律,哪怕不用淬魂,我也已经是个扭曲的怪物了。”   严律明明才是妖,但这会儿却觉得眼前这人才是个妖怪化成的,说的每个字儿都像是在蛊惑他跳进更深的深渊。   他这刹那简直要被薛清极的直白冲击到神魂,这有些癫狂的爱意在这秋雨中砸在他头上。   严律的拇指不由自主地按进薛清极的唇,后者微微低头,牙齿凶狠地咬着这乱人心绪的入侵物,舌却顺从本心地抚过自己留下的痕迹。   天边电光闪过,冷白光线照亮车内一切,让严律看清了薛清极的眉眼。   那眼里仍旧有些潮湿模样,只看着严律的目光中混着狂热与难过,混杂成了一片迷乱惑人的阴郁杂色,好似黄泉里钻出的一缕魂儿,只盼望和放不下的人再吻一次。   严律目光柔和,他的小仙童心里的拧巴他已有所察觉,两一只手也伸出,捧着薛清极的脸左右瞧了瞧:“那这怪物长得倒是格外漂亮,好像就是照着我的喜好长的。”   薛清极任由他摆弄自己的脸,感觉到严律右手的温度。   当年提刀大破弥弥山怨灵地的胳膊,现在已成了晦云缠绕的模样。   他心中疼痛难忍,头也几乎要裂开,感觉到严律的手按在眉心,送了灵气进来,又听到严律道:“你不用觉得难过,别说你不是怪物,即便是了,那又能怎么样?”   也不知是这灵力镇抚起了效果,还是严律的这句话将他镇住,薛清极讷讷地看向严律。   妖皇捧着他的脸在他嘴唇吻了吻:“我活了这么多年,听过无数人跟我说的‘再见’,但只有你真的给了回应,即便是怪物,也是只奔我而来。”   薛清极好似被这一吻勾了魂儿,不自觉地扣着严律的后脑勺更用力的回应。   车外雨声簌簌,将心跳与呼吸尽数掩埋。   等唇齿再分开,严律只感觉浑身滚烫。他已经不是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的混账,但却成了一勾就沉迷其中的混账。   严律十分有自知之明道:“你再这么着,我就真没心思开车了。”   薛清极无声地笑了一下,闭了闭眼,勉强压下眼中的火气,慢慢松开严律的右臂:“这术毕竟不适合久留,你——”   他说不下去了。   “我都说了回头再说,胳膊长在我身上,用得着你们操这个闲心?”严律不太想聊这个,掩饰性地抓了根烟放在嘴上,顿了顿,想起另一茬,“你要是真闲得难受……”   “我已经知道‘煤气灶’是什么了,”薛清极打断他,“也实在是没有拧的兴趣。”   严律禁不住笑起来,发动车子:“行,那你已经算半个现代人了。我说的不是这个,等会儿回去给你看个东西,你重新活过来,除了折腾我之外,还有别的要做。”   薛清极闷闷“嗯”了声,其实仍旧心绪难平,这会儿严律哪怕是真要他去拧煤气灶,他能点头答应。   “今儿估计也就暂时到这儿了,先回去等消息,你也得休息休息,省的又流鼻血,”严律将车开出去了半条街,忽然想起另一茬,抬手竟然摸了一下薛清极的眼眶,“对了,我还头回见你哭鼻子呢,给我干一激灵,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无恶不赦的渣男。”   薛清极猝不及防被他捋了一把眼睛:“没哭。”   “我都瞧见了刚才,”严律咬着烟笑,打火机没了气儿,打了几下都没亮,“眼泪汪汪的,以前你拔孽的时候都没那样儿过。”   薛清极就好讲究个面子,闻言侧过头来盯着严律:“没哭。”   “行行。”严律漫不经心地开着车,过了一个红绿灯,“你真——”   “真没哭。”薛清极将车内的备用打火机递过去,“要不然妖皇还是抽烟吧。”   车内的备用打火机也没气儿了,没能尽职尽责地堵住严律的嘴,这妖果然又说:“但我怎么瞅着像是哭了呢?”   “妖皇上了年纪,”薛清极抱着胳膊闭着眼道,“老眼昏花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严律被他挤兑了一下,不甘示弱:“你年纪小,偶尔哭鼻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薛清极噎了好一会儿,心里的难受竟然被严律给胡搅蛮缠地搅了个稀碎:“但我仿佛也见过妖皇落泪。”   “什么时候?”严律愣了,“我怎么不记得?”   薛清极顿了下:“我临死前见你朝我奔过来,以为你为我哭了。”   车内安静了三秒。   严律忍无可忍道:“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伤心事儿?”   薛清极也恼怒起来:“是你先提的!”   他俩的嘴实在忙碌,之前还用来接吻,现在就转而用来吵架。   吵不出个结果,俩人无言沉默片刻,也不知道是谁先无奈地笑了一声,另一个也跟着笑了。   “我俩活到这个地步,真是没救了。”严律无奈地摇摇头,“我不记得当时哭了没,我哭的次数可不多。”   薛清极抓住重点:“真的哭过?什么时候?”   严律抬手拧响了车内音箱,权当自己是个聋子。   妖皇大人有意避战,小仙童自然是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另问起别的:“你说要我看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严律只笑了笑,没再回答。   车开到小区时已经到了半夜,雨势虽然小了些,但仍缠绵地下个不停。   严律的打火机全部歇菜,烟也见了底,好在小区附近就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他让薛清极先拿了后座的原本要给肖点星的剑回家。   但等他从便利店回来时,薛清极还是站在楼门口的避雨处等他。   严律心里软的像是一摊泥,随便薛清极捏两下便不成样子。他过去捏了捏薛清极的肩膀:“行了,回家。”   最近这俩字儿从他嘴里说得越来越自然了。   开门进屋,将手里顺道买的东西都放在鞋柜,再前后脚地换鞋进屋,严律站在客厅,忽然感觉自己当初随便选的房子竟然真的像个家了。   他其实已经不太能记得弥弥山里自己住的地方是什么样了,但还记得薛清极每次跑来时,要先在外头低下头蹬掉靴子,换上弥弥山里做的草履。   即便是打了伞,两人也被秋雨粘的浑身不适,各自洗了个战斗澡。   等薛清极拨弄着半干的头发出来已经过了十二点,却没在客厅找到严律的影子。   他顿了顿,循着感觉走到严律卧室门前。   房门并未合拢,薛清极敲了两声推开,见到严律坐在床边,床边只拉了一盏床头灯,暖色的光线下,严律的轮廓有点儿毛茸茸的温和。   “这就洗完了?”严律侧头过来看他,“不吃点儿东西?”   薛清极对严律这关心人就只知道问“吃了没”的模样已然习惯,只略点了个头,踱步过去挨着他坐下,起先是摸了摸严律的右臂,继而又整个手环住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低声问:“在做什么?”   “刚才给大胡打了个电话,他没接。”严律的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雪花最近病得厉害,他心思不在这儿,我就直接给隋辨打了,让他告诉他那个绿脑袋小朋友明天来这儿拿剑。”   薛清极听到“绿脑袋小朋友”,知道说的是肖点星,不由有些好笑。   不等他开口,严律又道:“你还记得妖族在大祭日时候的习俗吗?”   大祭日对妖来说应当算是一年一度最要紧的节日,他们那个年代,没有现在那么多花哨精细的节日,妖族内部更是因为各族习惯不同而节日混乱,但只有大祭日是统一的。   大祭日指的是祭天地神灵湖海山林,妖们会在节日前便准备好自己制作的配饰,在祭拜后挂在敬爱者的身上,以表祝福,发展到后来,相爱的妖也常在大祭日互赠配饰,是以祈求上天庇佑爱侣的意思。   薛清极没料到严律说这个:“记得。”   “我那时候一到了大祭日,就被挂的像个许愿树,”严律想起弥弥山时候的事儿,咬着烟笑了,“你知道我那会儿多受欢迎吗?”   薛清极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他一年一年瞧着一到大祭日就挂了一身叮当响的物件的严律,瞧着送上配饰的妖里不少红着脸的少男少女,只恨不能把严律身上的所有物件全都扒下来才好。   千年前晦暗的念头,虽然千年后已因为感情成长而略减缓了些,但想起来还是够薛清极恼怒的。   他环着严律腰的手勒紧了不少,手在对方侧腰抓了一把,皮笑肉不笑道:“妖皇魅力过人,谁能想竟然是只嗥嗥,当是现在所说的‘狐狸精’才是。”   严律被他这一抓一嘲讽激得浑身发麻,斜他一眼:“你冲我发什么脾气?你怎么知道我那会儿不想要你给我挂配饰?”   薛清极愣了愣:“我……”   “我那时候每年都提前告诉你大祭日要到了,以为给了你充足的时间给我做点儿什么东西,但到了大祭日当天,你除了坐在角落里吃菜外,连根草都没给我挂过。”妖皇很是不满。   薛清极竟然有些愣怔:“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些琐碎,你自己也从不给周围人赠那些东西。”   “没有?”严律这回是真有点儿来气儿了,侧过身来看着他,半眯着眼道,“你每次大祭日只要来弥弥山,我什么时候让你空着手回去过?”   薛清极的脑子里骤然浮起零碎记忆。   年少时也就罢了,那会儿年纪小,又拔孽又是疗养地折腾,严律平日里闲着没事儿就会把搜罗到的安神静气的东西赠给他,大祭日时也赠过挂在脖子上的灵珠或是小药囊。   后来长成,他只要赶得上便会来弥弥山赴大祭日的宴,临走时严律便又从犄角旮旯里摸出点儿东西送给他。   或是附了妖术的发带,或是狩猎得来的兽皮做成的围脖,又或是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灵兽骨制成的手串儿。   严律赠给他的东西,大多都带着额外的效果,就和那些他年少时送的灵珠药囊一样。   那会儿薛清极并未奢想过真能与严律发生什么,妖皇隔三差五就送些这种对他这大妖来说用处不多的东西,薛清极收到时自然雀跃,却从没想过严律会挑着大祭日特地准备。   “你送的那些,我以为只是……”薛清极这才发现当年的不同,惊讶道,“我看其他妖都亲自编织,做些精巧漂亮的挂牌首饰吊坠,你那些也是亲手做的?”   严律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那倒不是。”   薛清极:“……”真是多想了!   严律咳嗽一声:“我不会做那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顶了天了给你编个草蝈蝈,那玩意儿你要吗?”   “妖皇又未曾送我,”薛清极幽幽道,“怎么知道我不要?”   “……”严律噎了下,竟然从这话里品出点儿幽怨来,“好,只要你别发癫,我每年大祭日都给你编还不行吗?我努努力,可能还能编个草蟑螂。”   薛清极早已过了要什么草蝈蝈的年纪,被当成孩子哄了一句,不由抿起唇来:“你当时送我,是有表达喜爱的想法的么?”   “呃,”妖皇有点儿尴尬,“我也不知道,只是想送。”   薛清极感觉自己真能被这老妖怪给气死。   妖皇又说:“但又不知道送什么,没经验,我就送过你,其实想过亲手替你戴上去或者披上去的,但又怕那些玩意儿你不喜欢,你自己拿着,不喜欢的话还能丢了不戴。”   薛清极刚起来的火气瞬间被兜头按灭了。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为了哪句消了火,又为了哪句心里酸软。   他俩千年前一个在暗处里欲念发酵却不敢言,另一个缺心少肺不懂情爱但已开始偏心,却愣是到了现在才走到一处,缩在这狭小的卧室内相拥。   要是千年前,能在落雪的弥弥山中看着落雪抱着他……   都过去了,已过去了。   “我其实,”薛清极的声音有些干涩,吻了吻严律的脸颊,低声道,“挑了很久。我想送你最好的,总以为还有时间,所以挑剔个没完,后来终于选好了,却已经没时间了。”   他并不提是什么,难免会给严律添堵。   薛清极心里并不想让严律为了当年没有得到的东西牵念,他今天都已经开始恨起当年结契时瞎乐的自己,竟然有些庆幸当年并未赠出手。   严律要是个记性差到底的倒也算了,他送的东西挂在身上,没多久大概也就忘了是哪儿来的。   偏偏严律能用一条胳膊来挽留他的魂契,记了他千年,这千年里光是魂契和转世已足够刺激他,薛清极没想过再留下什么继续加重严律的痛苦。   却不想严律侧过头来,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里有些狡黠有点儿得意,和薛清极记忆中那个在山间呼啸往来的妖皇一模一样。   他愣了下,随即感到另一只手内被塞了件儿东西,四四方方,有些硌手,又像是木头的只敢。   他脑中“轰隆”一声响,摊开手掌,借着灯光看清楚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块儿刚开始刻便停工了的如意牌。   严律笑道:“我知道你要送的是什么,你走之后,我一直带在身边。”   那如意牌在薛清极记忆中还没怎么打磨,棱角尖锐,但此刻拿在手里时却发现已被把玩得圆润许多。   这是神木制成,坚硬无比,却被严律拿在手中摩成了这个模样。   薛清极无法想象,严律那一天天守在转世身边儿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抚摸这块儿如意牌。   “我一直在想你原本打算在上边儿刻什么样的字体,古字还是当时常用的字,”严律见他攥着那木牌并不说话,将烟咬在嘴里,布满云纹的右手伸出,握住了薛清极的手,“你回来了,就把它刻完吧,我不想再猜了,猜了这么多年,实在是受够了。”   薛清极紧紧攥着木牌,感觉到手心疼痛无比,却无法替代心中的撕裂似的疼。   他总算明白严律为什么迟迟不肯解除那只手上的术了——这千年来严律已经把等他活成了习惯,如若拔除,就是抽走了支撑他的那根骨头。   薛清极声音带着点儿轻颤,他低着头看着严律的手,低声道:“……我是想做一块儿如意牌,你已经很好了,不需要更好,我从年少时就知道自己多半无法飞升,但我死后,你却还要活着,你明明活的很痛苦,却必须活着,我无法结束你的难过,所以只期盼你能顺心如意。”   严律咽下喉头酸涩,放软了声音道:“我知道,我现在已经顺心如意了。你做了如意牌,也做到了这东西期盼我得到的一切,小仙童,所以不需要伤心。”   他还要继续说,却感到手背上落下一滴水珠来。   那带着点儿温热的水砸在手背上,好像一滴滚烫的魂魄碎片扎进严律的手上。   妖皇顿时手忙脚乱,他烟还在嘴上咬着,好悬没直接掉下来把床单烧出个窟窿,他抬手将薛清极的脸捧起,见清澈的双眼里泛着红,泪含在眼里,却偏偏是瞪着严律的。   “你这,”严律不知所措,“我也没说什么,你怎么好像是怪我把你弄哭了一样?”   妖皇大人虽然在情之一窍上开了不少,却仍搞不懂爱人的情绪和想法。   薛清极将那块儿如意牌丢在一旁,不知是恼怒还是羞耻,竟抬手一把掐住了严律的脖子,咬着压根道:“我就恨你这模样,每次以为已经陷得足够深,你却还能把我带到更深的地方。”   严律猝不及防被卡住脖子,却并不慌张,他起先是愣了愣,继而忍不住笑了:“彼此彼此吧。”   他被薛清极胡乱地吻住,烟都差点儿没来得及拿掉,便被卡着脖子按在床上,他一手抓着薛清极的后脑勺的头发,感觉到喉结被轻按揉捏,自己的另一只手倒是还记得将烟按灭,从衣摆中顺着薛清极的脊椎一寸寸抚过。   这战栗感在两人之间炸开,严律感觉到唇齿间的咸味儿,是爱人眼泪的味道。   这回某些人再也没法儿嘴硬,说是没有哭过了。   雷鸣轰轰,好似宣战的鼓点,敲击着屋内二人的神经。   衣服不知何时已卷起,一些反应也无法忽视遮蔽,严律被勾得神魂颠倒,但还是理智残存,拽着薛清极的头发将他拉得和自己对视,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强势与狂乱,心里起先是满意,随后“咯噔”一声。   “有件事儿我得先问清楚,”严律勉强平复了一下呼吸,“我是想在上边儿的,你不会也是吧?” 第77章   薛清极体内仿佛有血在冲击耳膜, 头发被严律拽着被迫微微仰头,发根传来的些许痛痒却成了一种复杂的刺激。   他半眯着眼停顿一下,声音略哑道:“只要是你, 我都想要。”   严律的脊椎好似被一簇羽毛划下,火苗带着极致的痒顺着后脊划遍全身。   他早知道这人在他这儿是从不隐藏那点儿偏执的占有欲,但没想到这话在这个场合从薛清极的嘴里说出来,带给严律的感觉会如此强烈。   “别说的跟我不是这么想的似的, ”严律妖的本性让他无意识地和薛清极碰了碰鼻尖儿, 两人离得太近,彼此烫得吓人的体温烘得人头晕脑胀,他凭借自己那点儿仅存的理智说道, “但就是, 那个,呃……”   妖皇再不是人, 也忽然有了点儿不好意思。   但这几个磕绊在薛清极听来就变了味儿,他一手在严律的腰上搓了搓, 半是恼怒半是闷闷道:“你难道真要在这时候气我?”   “靠,”严律被他这一搓, 头皮都跟着麻了起来, “你知道怎么来吗?我先说好,这事儿搞得差劲儿可是会疼的。”   薛清极愣了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脸颊的红色显了些, 有些不知所措地瞧着严律:“你知道?”   “互联网上什么没有啊土老帽,”严律老脸也有些发烫, “我专门儿查的,理论知识随便都找得到。”   薛清极哭笑不得:“你查这个……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严律让他给问懵了, 他俩的反应已经没法儿按下去了。   最近两人情绪起伏都太大,压的太久的而感情发酵,无论是焦虑还是悲伤,都压缩在了只有两人的深夜爆发,实在是等不及再研究讨论的了。   薛清极的眼睛还有些湿漉漉的水光,盯着严律的眼神儿里满是潮湿的狂热和迷恋。   这眼神看得严律心里好像长了一层绒毛,他伸手过去抹了下薛清极被泪水打湿而有些拧巴的睫毛,薛清极侧过头在他手腕吻了吻,舌尖儿不知还是有意无意地略过,好似剑锋温柔地划过皮肤。   严律的手顿了顿,之前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子里过了一回,那些一会儿说疼一会儿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一把拽住薛清极的领口,将他拉得差点栽倒,被迫跟严律对视。   严律的眼神儿凶的够呛,说话时也跟咬着后槽牙似的:“你听好了,我只心软这一回,可不是输给你了。”   瞬间的福至心灵,薛清极懂了这话里的意思,身体内烧着的火差点儿要把他给燃透了,胡乱地“嗯”了一声。   严律捂着眼睛叹了口气儿,心里暗骂真不该把这小子给惹哭了,没想到还债还的如此之快:“你那什么,去把我之前穿的裤子兜里东西拿过来。”   俩人回来就换了衣服,严律没薛清极那份儿强迫症似的讲究,换下的裤子随手丢在床尾地上,薛清极回身捞起来,见兜里掉出了个包装花里胡哨的盒子。   他捡起来时扫了一眼,借着暖色的小台灯薛清极把上边儿的字儿看了个清清楚楚。   哪怕是个千年古董,薛清极也是个领悟力一流的古董,只顿了顿便大致猜到了用途:“你哪里来的?”   严律又点了根烟咬在嘴里,来掩盖自己的紧张,烟雾熏得他眼睛微微眯起,轻咳一声:“买烟的时候看到店里有,就想着先研究研究……咳,行了,过来。”   他说不下去了,这话越说越不对味儿,劈手夺过薛清极手里的套。   好在小仙童也没有再细问下去,他很懂得趁着妖皇心软的时候拿捏他的道理,抿着唇看严律满是云纹的手撕开包装,那纹身晃得他头晕脑热,满身绷紧,不等严律再继续说什么就已凑上去堵他的嘴。   严律也已绷到极点,只来得及微微侧头转开还咬着的烟,薛清极的嘴唇落在侧脸,好像恼怒他的闪躲,又在他的喉结上狠狠咬了一嘴。   严律被他这狼崽子一样的行为逗乐了,那点儿别捏跟好胜心总算是扑灭得七七八八,手摸索着抓了把薛清极的侧腰,之前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严律不轻不重的一抓令薛清极抖了抖。   这反应深得妖皇喜爱满意,索性扯掉该扯的。   暖色的灯光令薛清极的皮肤看起来有种暧昧的质感,严律夹着烟缠着纹身的手点了点他的胸口,挑眉笑道:“我以前真没想过,会跟你这样。”   “是么?我却早就想过了,”薛清极攥住他的手,轻笑道,“跟你这样。”   这话简直是最到位的催化剂,在雨夜中令人头晕目眩。   吻成了攻城略地的武器,探索彼此更深处的隐秘。   即使这段时间拥抱和接吻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但这些在此刻又都多出了更多的战栗和灼热。   严律妖的本性总会在这时候适时窜出,压下理智占领大脑,他无比顺从自己的本性,无论是神情还是略无法聚焦的目光都是他沉迷其中的证据。   昏暗混乱中烟头灼热的红好似勾魂儿的烛光,薛清极已记不得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顺着那光压过去按灭,又是怎样咬在自己在他胳膊上留下魂契的地方。   他只记得严律压在喉头闷闷的笑声,闷在吻里消失在彼此的呼吸间。   严律的手指摸到薛清极的脸颊,感觉到一点儿湿意,含糊地嘲笑:“你以前有泪痣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掉眼泪过。”   话音都还没落,就被小仙童给堵住了嘴。薛清极略恼怒道:“说的话没几句我爱听的。”   “嘶,草,”严律骂了一句,“那我说什么?小仙童你再哭一下我看看?清极,你刚才眼泪落在我嘴里了,亲的时候没尝到吗?”   他不知道是别有用心还是全凭本能,平时能精准踩到薛清极的雷点,这会儿又能毫不费力地将薛清极的神经拉扯到极限。   千年前那些混乱的梦都已被现在的真实冲成了烟云。   现实比梦还要美好。   呼吸,狂乱,撕咬,情不自禁勒住彼此的脖颈却又勉强克制的力道……统统搅合在一处,在身体中炸裂,在大脑中崩盘。   一切都像是一个被太阳暴晒着的梦,他们的喉管像是要烧起来,身体像是在融化,目眩神迷。   又好像是惊雷闪电落下,眼前光影交叠,即便是闭上眼,对方的给予的感觉也如同过电般打进魂魄。   视线中那些大块儿的光斑层层叠叠,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慢慢淡下去,视线恍恍惚惚地清晰起来。   刚才心跳撞击耳膜的声音太强烈,严律花了许多时间才让听觉和理智一起回笼,窗外的雨声混杂着薛清极逐渐平复的呼吸一道传入耳中,感觉到脸颊处又被薛清极亲了亲。   两人身上都起了一层粘汗,严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混乱。   他俩也不知道是已经较劲儿成了习惯还是其他,接吻像是在咬人,薛清极的眼神儿像挑衅也像钩子,将他的理智拽的稀碎。   而严律也确实经不起一点儿撩拨,起初还有些局促,后边儿就全都抛诸脑后彻底栽进这沉沦感里去了。   妖族真是从老祖宗开始就没有自制力!简直令人痛心疾首!   妖皇回忆起来只觉得跳进了麻椒水里,从头到脚都是受到冲击的麻。   他掰着薛清极的脑袋,这才发现之前那点儿水光全都没了,只剩下慵懒的心满意足,被严律掰着脸也不挣扎,反倒抿唇笑起来。   “我怎么感觉,”严律皱起眉,“你不像是完全不懂这些?”   薛清极无辜道:“妖皇不要污蔑我,我也是全凭‘理论’。”   严律惊讶:“你哪儿来的‘理论’?”   薛清极长睫半垂,敛去眼里的笑:“我之前便说了,早想过和你这样。”   既然是早有肖想,脑子里这些废料自然比严律要早千年产生。   千年前也不是全无这些事情的记载,某白皮黑心的人只要有心,这些东西了解起来当然快得很。   严律张着嘴半晌,一把推开他,捞着枕头愤怒地埋头进去:“你小子摆了我一道!掉几滴眼泪就把老子心哭软了……仙门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穿得人模狗样外表看着人五人六的,整天都想的什么?!”   薛清极听到他又把自己哭了这茬提起来正不满意,听到后半截儿不由好笑,扒拉几下严律的枕头:“我那时除了修行和出活外,也只能想你了。”   严律还没从输了一局的愤怒中缓过来,狠狠锤了一下枕头,指着薛清极鼻子道:“薛清极!我把你从雪堆里扒拉出来,给你拔孽,指点你习武,手把手带你写字儿,游历都恨不得把你栓裤腰带上带着走,你是怎么报答我的?啊?”   薛清极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确实心情好得要命,抓过严律的手亲了亲:“妖皇,妖皇,我知道你对我好,当然是要报恩报德的。”   “报恩?”严律没好气儿道,“我看像恩将仇报。”   薛清极抓着他满是纹身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笑道:“怎么这样说我,不然你挖开我的心看看,怎么让你说的像个黑心肝?”   严律的恼怒也只在尴尬的那会儿严重,现在手心摸到薛清极的心口,感到其下有力跳动的心脏,那是薛清极活着的象征,皱起的眉头便跟着一声声的心跳舒展开。   “下回等我……的时候,”严律眯起眼,抬手摸了摸薛清极还带点儿红的眼尾,“你眼里还是带点儿眼泪我才满意。”   薛清极很不想他再提自己丢脸的事情,凑过去用嘴堵上严律。   屋外雨声渐缓,却还淅淅沥沥地落,爱人的耳语和亲吻哄得人昏昏沉沉。   床头的小夜灯被按灭,严律已经有了睡意,感觉到薛清极又像以前在弥弥山时那样挤在了他身边儿,不同的是这次手臂也跟着伸出,将他牢牢搂住。   严律闭着眼无声地笑了笑,听到耳边薛清极道:“笑什么?”   “这你也知道?”严律说。   “这身体还是有些修行的,我从回来开始也没落下这些,”薛清极无奈道,“即便是夜晚,眼睛也还是看得清的。”   严律“嗯”了声:“你把那个如意牌丢哪儿了?回头给刻完了还我,我这么老些年都没搞丢,别让你给弄没影儿了。”   薛清极心里酸涩,只低声说了句“知道了”。   “头疼吗?”严律打了个哈欠,已有些困了,抬手摸摸薛清极的额头,“以前偶尔还是能睡一两个时辰,现在还能睡吗?”   薛清极轻声回答:“你睡你的,我现在就很好。”   严律没再说话,隔了一会儿,侧过身来将薛清极搂在怀里。   屋内十分安静,除了雨声,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   严律已经有些半睡半醒时,听到薛清极说话:“你之前说你曾哭过,是我死的时候吗?”   严律睁开眼,当时记忆已不太清晰,但痛感犹存,等薛清极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才开口:“不是,你死之后,还有很多事儿要做。找你的剑,救还活着的人,回弥弥山了结叛徒,召回四散的弥弥山活下来的妖,修补大阵,处理四周怨神,照真差点儿气死,和我一同斩杀了参与其中的世家各族后吐血,仙门内乱七八糟……很忙,我没那个功夫。”   他虽不是个有心计手段的妖,却还是知道在那时候更要稳定锋利,像镇在妖族的一把刀。   薛清极死前视线已恍惚,他只知道严律急奔而来,却不知道确实是没有哭的。   根本来不及,严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要死了。   薛清极张拉张嘴,艰涩问道:“那是什么时候?”   严律呼出口气儿:“我第一次用你留下的魂契找你的转世,你只剩残魂,我又是头回用这种方法,所以找起来十分麻烦,找到的时候已经是个少年模样了,还是个傻子,在街头巷尾胡乱地活,下雨也不知道躲,我过去的时候那傻子抱着个脏臭馒头在啃。”   薛清极愣怔了,他虽然是知道自己每世都是痴儿,但严律却很少提。   严律淡淡道:“虽然已只剩半拉魂儿,但长得却跟你差不多,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跟你一样的脸,湿淋淋地在啃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东西吃,我当时差点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喊你名字,他当然是毫无反应,我把馒头从他手里打飞了,他急得跟我要杀他似的,扑过去捡起来继续吃……”   他把薛清极和那些转世分的很清,说话的时候转世是“他”,薛清极则是“你”。   薛清极想到那场景就感到呼吸不畅,这不畅并非因为自己,而是为了严律。   严律在黑暗中摸了摸薛清极的脸,自嘲地笑了声:“我才发现自己实在承受不了这种感觉,也终于知道你是真的死了,在我心里又死了一回。然后感觉站不住脚,蹲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打在脸上的不止是雨水,还有眼泪,我还真没想过自己会哭,幸好当时在下雨。”   死亡的痛感滞后而来,好似酝酿出了翻了数倍的体量,重重地压在当时的严律的身上,压扁了他,却偏偏毫无声音,发不出声响。   薛清极隔了许久才终于呼入一口空气,刀子一样挤进肺里,差点儿将他给撕裂。   “我那会儿还只想着至少要把你的魂魄重聚之后再送走,省的以后每一世都是个傻子,没想到会走到现在,”严律感觉到薛清极睫毛和呼吸的颤抖,并不在意地笑起来,把他的脸颊连搓带揉后又搂得更紧一些,“也挺好的,至少我终于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会哭了。”   薛清极的手紧紧贴在严律后背,感觉到对方皮肤的温度,这么温暖的身体,当年却泡在冰冷的雨水里。   他声音轻颤,却字字清晰:“等我找到办法,我找得到……会把空缺的这些时间都补回来,我会一直陪着你,和你在一起。”   严律的身体顿了顿:“你——”   “会清醒着陪你,会始终是我。”薛清极说,“我答应你,决不食言。”   严律沉默半晌,喉咙中像是含了一块儿棉花。   他头回如此明确地回答了薛清极,声音很哑,甚至有些难以察觉的抖:“好。”   严律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抱着个人就能踏实的时候,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真的放松了,严律的思绪逐渐迟缓,慢慢在薛清极的体温中陷进昏睡。   薛清极这会儿虽然头并不算难受,但睡觉对他来说毕竟是奢侈的事情,好在严律在身边儿,他的夜晚并不算难熬。   他尝试着闭了一会儿眼,跟做梦似地回忆起以前在六峰时的事情。   那会儿他已重回仙门,门中同龄的师兄师姐们许多并未能坚持独身苦修,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的理智做主,不过数年便陆续有人成亲离开六峰,在附近的村镇落户成家。   薛清极年少入仙门,修的是术法剑心,学的是清心寡情,又装的像是个潜心修行的正派人。   六峰上的同门时常议论时谈起他,互相猜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这位剑修动一动凡尘心。   却没人知道他心早已动,只是对象非人,而是个老妖怪。   那老妖怪也不知道是什么邪门歪道,长了副好皮囊,又生了副谁都不爱的黑心肠,身边挤满了妖和人,关键是还活得长,老不死。   活得长就意味着老妖怪有大把的时光游戏人间,也能有漫长的年月够他去遗忘。   无论是妖族还是仙门,于他不过是迟早都要抛诸脑后的破烂回忆。修士也不过几百年寿数,薛清极死了,严律都还能活着,活到忘记他这个人。   话本里砍柴人误入深山与山神相爱的故事都是诓人的。   薛清极年少时对自己的这些心思并不理解,等后来某天瞧见弥弥山里拉着手红着脸说话的一对儿妖,才恍然明白这感情意味着什么。   再往后回到仙门,终于能独自领命下山出活,他常四处搜罗些零嘴儿带回去给那老妖怪。   已经记不得是闲逛到了什么地方,只记得有人神秘兮兮地从小画铺里闪出,沿着墙根跑走,落下的书册却被薛清极捡起,随手翻了两页,便被里头画着的东西震得愣在原地。   现在想想,那玩意儿画的其实并不多精巧,却已足够那个年纪的他开窍。   他胡乱将那册子塞到随身的收纳锦囊内,晕头转向地回了落脚处,没想到回到仙门便因出活时受伤而又发起高烧。   高烧让他陷入短暂的睡眠,梦里画册上粗糙的轮廓细致起来,其中一个是他,和他纠缠的人的脸也终于清晰,一双剑眉压着双深邃带笑的金色兽瞳,他一眼认出是谁。   那是严律。   再睁眼时那胡来的梦已消散,只剩下满头的汗和爬上脸的红晕,像是把他夹在火和冰之间熬着。   他年少时的感情汹涌又绝望,不需他人置喙就已经知道是条死胡同,却偏偏放不下忘不掉,换成别人,或许早惊慌地将那梦按下。   但薛清极却捂着眼,一遍遍儿地回忆着梦里的一切。   他躺在床上,心思和濡湿的裤子都被盖在了一张被子下。   那种暗恋的痛苦酸涩闷在他心里,许久都没能平息,乃至于后来严律再来六峰,兴趣上来拉着他去比试刀剑,他被严律握着自己手的温度晃得头晕,比试切磋时频频分神,被一刀挑掉了剑。   严律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顾着得意,还不忘嘲笑他退步。   薛清极恨得牙根痒痒,但看到严律飞扬无暇的笑脸,又喜欢的要命。   他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睁开眼,回忆逐渐褪去,当时那种纠结苦涩却还清晰。   严律睡得很熟,总是皱起的眉舒展开,呼吸平稳绵长。   薛清极当即将年少时的回忆抛诸脑后,只觉得要是让那时的自己知道现在的情况,必定要让当时的自己嫉妒得发疯。   和年少时的自己计较这个实在没劲儿,但他还是抿唇笑了,轻轻凑上去在严律的唇角吻了一下,随后坐起身,赤足踩着地板走出卧室。   要还给肖点星的剑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薛清极并未开灯,慢慢走过去找到剑匣打开,一柄剑刃锋利的长剑安静躺在匣内。   薛清极将剑拿起,借着窗外路灯灯光细细查看,又以剑指抹过剑身,灵力注入其中。   剑身略略颤抖,薛清极注入的灵力再多些就要崩断,他只能收手停止。   “不够使啊。”薛清极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手指弹了弹剑身,这剑虽然已经过精心修复,原本也已有了年头,却和他现在拥有的薛家夫妻俩留下的剑差不多,都达不到他的期望,“我需要一把更坚韧、不会轻易折断的剑……进行到一半便废了可就不好了。”   说着忽然觉得鼻中有熟悉的温热感,抬手一抹,鼻血在他彻底放松后再次流出。   薛清极看着手掌里的血迹,眸中泛起大抹晦色。   卧室内传来严律翻身的声音,薛清极立即将剑归于原位,转身回去。   严律从侧躺变为仰躺,感觉到身侧床褥陷了下,便下意识抬手过来摸,被薛清极抓了个正着,攥在自己手心里。   他将云纹漫布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听到严律含糊开口:“睡不着?床头有手机充电器……”   说一半儿又没动静了,彻底睡着了。   薛清极无声地笑了笑,摸摸严律的脸颊,半靠在床头,却并没真捧着个手机彻夜上网,反倒将过来时捡起的如意牌掏出,边端详边琢磨起来。 第78章   天蒙蒙亮时雨才算停了, 隋辨被门外扑腾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惊醒。   他猛地从书堆里爬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找关于古阵的更多线索时睡着了,还做了个十分模糊的梦。   梦里刀光剑影孽灵横行, 漫天白雪落得静谧无声。   他一会儿感觉自己喘不上气儿浑身像是泡在冷水里,一会儿又感到莫大悲伤砸在胸口,只想痛哭一场。   这梦很混乱,但隋辨却不知为什么老觉得熟悉。   门外传来几声压抑的叹息抽泣, 隋辨赶紧拉开门, 瞧见几个同门拖着沉重的步子脸色难看地回来,跟隋辨对上眼,领队的那个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   最近这段时间附近孽气渐重, 孽灵聚集伤人的次数也多了许多。   除了要处理这些事情, 仙门还要抽掉人手追查牵扯快活丸的人和处理服用者,门里弟子基本都在连轴转, 也就隋辨因为要查阵的事情而暂时留在门里没有调动。   这一晚上门里的人来往了好几波,这一波刚从隔壁蛟固市回来, 浑身滚得都是泥,衣服几处破损, 身上还带着刚包扎好的伤口, 是今儿晚上最狼狈的一波。   “本来是去处理几个被孽灵寄生后‘死而复生’的小案子,但追查的时候意外找到了数十位之前失踪的世家的……人,”一位同门面露苦涩, 跟隋辨低声解释, “蛟固是孟家的地方,刚巧孟叔也在, 是他带着我们查的,没想到……找到的几十人里大半都是孟家的, 已经没有人模样了,只能了结。”   隋辨脸色苍白:“你们情况怎么样?”   “本来人手有些吃力,还好那地方老堂街也埋得有妖,帮了大忙,只伤了几个。”同门低声回答,“但毕竟是要亲手了结认识的同道,和皮肉伤比起来,感情上更受不了。”   他没说完,但隋辨猜得到应该是有心神动摇的,差点儿把自己也搭进去的也有好几个。   隋辨比这帮同门更早体会过这种感觉:“明明知道孽化的躯壳里流出来的甚至都不是血,但那玩意儿溅在手上的时候,还会觉得是温热的,好像人才刚死,而且是被自己杀的。”   几人站在仙门的弟子休息室内都沉默了。   带队的同门略打起些精神:“昨天半下午时收到门内通知,让留意奇怪的孽化者,以防是怨神,但我们这趟确实没遇到。”顿了顿,又说,“你之前发到群里的简易符阵确实便利,还有符纸吗?其他地区的伙计也想用。”   这段时间隋辨都在研究以符入阵,赶工做出了一批符,又画了清晰明白的摆放示意图,结合现代的一些科技手段,能让一部分修士在没有擅长阵法之人在场的情况下也能摆出一个简易的防御小阵。   虽然这东西也非常一次性而且不耐使用,和董鹿的纸器一样是一次性产品,但拼命的时候有这些也是好事儿。   领队的同门带着那些显然是匆匆画出的符走时心里还有些嫌弃,没想到那小小的简陋符阵却在关键时刻挡下孽气,带来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哦,有!我跟鹿姐又熬夜画了点儿,使用说明我也都发群里了,谁需要你们互相转发一下就成,”隋辨听到自己的研究竟然有了效果,心里一松,顺嘴多说两句,“怨神的事儿不管有没有遇着,最好都跟老太太或鹿姐说一声。呃,我就是提个建议,小小的建议。”   他除了在阵法上天资过人外,其他方面都老实得有点儿愚钝,不然也不会跟薛小年那个疯子玩儿到一起,俩人一道挨欺负。   后来长大也因为是修阵的,所以主要负责后勤,不怎么引人注意,又是隋家最后的后人,很受门里老一辈儿关照,跟其他同门总像是隔着一层,其他出活儿的同门也不怎么跟他多搭话。   隋辨多少也能感觉到自己跟其他人的格格不入,所以平时也很少和同门弟子拧着来,这会儿多嘴这么一句,后悔的差点儿把舌头咬下来嚼了。   但这次几个出活儿回来的同门却都点了头,领队道:“我们本来是要去找鹿姐的,但孟叔说让我们下来休息,他自己去说。”   “孟叔来了?”   领队点神色疲倦,只用手指了指楼上,示意老孟已经上去了。   隋辨赶紧给几人让出一条道:“后边儿连着的几间都空着,我那屋暂时还不能住,都是古书。”   隋家这小子玩儿阵玩儿的走火入魔已经是门里都知道的事情,忘了吃饭已经是常事儿,往书堆里一钻就是一天不见人影儿,被拖出来强制睡觉时嘴里都能嘟囔着古阵布法。   以前门里同门议论起来,都嘲笑这四眼是个书呆子,但此刻却没人再嘀咕半句。   领队的同门跟隋辨擦身而过,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谢了。”   后边儿跟着的几个同门也挨个儿拍了下隋辨的胳膊,不等他回答,纷纷拖着疲惫的身体找到空房间后一头扎进去,不过三秒就有人传来震天响的呼噜声。   隋辨揉了揉被拍的有点儿疼的胳膊,心里起先有些暖意,但很快又满是焦虑。   带着这种焦虑,隋辨顾不得饿的咕咕叫的肚子,踩着拖鞋跑去四楼。   刚到四楼的大厅,还没来得及奔着老太太的房间过去,就见房门打开,老孟正朝外走。   数日不见,老孟的状态简直是断崖式变差,脸色比墙皮都白,又浮肿起来,好像个冷发面团儿,挤得双眼淤肿,嘴唇干出道道血口。   “孟叔?”隋辨吓了一跳,“我还以为谁孽化了呢!”   孟德辰原本见到小辈儿,正露出一丝干巴巴的笑,隋辨一开口这笑就立刻被撤回了。   孟德辰气道:“你再多说几句,我真就孽化给你看了!”   隋辨蔫儿了:“倒也不用急着变身,我是听说……上来看看你。”   屋内传来老太太的咳嗽声:“你看你现在这模样,变身不变身的也没差。老孙已经走了,倒是没说要你陪葬,所以先别急着把自己折腾死。”   老太太说话尖酸刻薄惯了,董鹿也管不住。   老孟先是恼怒,回头冷哼了声,但再转脸儿回来的时候面色却松了些。   隋辨小心翼翼:“蛟固那边儿的事儿,您节哀顺变。”   “都是自找的,自找的!”老孟长叹一声,抬手抹掉眼眶里的泪水,摇摇头,“我本来以为我们孟家不会有这种傻子,没想到竟然要我亲手来抹了家里的小辈儿。”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迟缓,好似个行将就木的朽木老人。   但毕竟是世家家主,很快又稳住了情绪,孟德辰压着声音里的酸涩:“听说你最近在研究古阵,我寻思也是,最近的事情总多少跟三古阵挂钩。查出什么没有?”   隋辨:“暂时只查到了‘净地’及三古阵之间的关联,对了孟叔,求鲤江和仙圣山的阵多少都出了问题,蛟固那边儿还好么?”   现在情况特殊,他不想多谈自己知道的事情,只简洁说了几句便转了话头。   “古阵年代久远,净地情况特殊,你查起来难办也正常。”老孟安慰,“蛟固那边儿暂时没什么事情,除了我们孟氏,老堂街那边儿的虺族盯得也很紧。”   说到妖族,老孟又不情不愿地哼了下:“那帮妖也算是有点用,这回倒是帮了点儿忙,要是几十年前那会儿妖皇也这么积极,我们孟家当年何必吃那么多苦?”   身后董鹿终于忍不住开口:“孟叔!老堂街虽然都是妖,但也有严哥老棉这样可靠的,现在情况紧急双方正是合作的时候,你怎么总揪着这点儿不放呢?”   孟德辰脸色沉了沉,到底没多说什么,摆摆手不再提。   隋辨总觉得刚才的话里有那个地方不大对劲儿,也没再开口。   孟德辰身心俱疲,倒是还关心小辈儿:“我让门里几个暂时回不了家的去休息区了,你见着了?他们情况怎么样?”   “还行,伤口包扎了,但我看精神不是很好,”隋辨道,“跟我聊了几句,现在暂时去空屋睡觉了。”   孟德辰拍拍他的脑袋:“你也应该和门里的孩子多相处,别老整天跟那帮妖……咳,不过你跟老隋确实很像,你爸也是,也不知道咋回事儿,老融不进周围似的。要我说就是相处的少,老隋在的时候我就说过他没教好你,以后听我的,多跟人接触接触,薛小年都变聪明了,你连跟你一道玩的傻子朋友都没了。”   隋辨闷闷地没吭声,他心里并不在意是妖还是人,但不好反驳。   他爷爷老隋生前好朋友确实不多,孟德辰算一个,爷爷死后孟德辰没少照顾他。   孟德辰精神不济,说话带了些鼻音:“行,我先走了,蛟固那边儿我不放心。有什么事情再跟我说。”   说完不等其他人再多话,就踢踢踏踏地走了。   走动时动作略显迟钝笨重,隋辨从他身后看去,觉得孟德辰好像比自己记忆里老了许多岁,连呼吸都有些急促,重病缠身一般。   老太太坐在屋内的沙发上,拿着一杯速溶奶茶边喝边道:“老孟心情不好就喜欢啰嗦,他那些话你听听得了。来,过来,我瞧你又像是没休息又像是刚睡醒似的。”   隋辨走进屋,见董鹿的桌上也摆着一堆画好的符,就知道他鹿姐也是一宿睡不着。   “凌晨的时候睡了一会儿,”隋辨抹了把脸,“还做了个梦呢。”   老太太已经从悲痛中缓过来,她这样的性格,反倒是越挫越坚毅:“什么梦?”   隋辨想了想:“我也不记得了,但总觉得熟悉,有点儿像是您下午跟年儿说的那些事儿,好像跟上辈子经历过似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没少瞎想吧?”老太太嘲笑道,“但人有轮回转世,什么事儿都说不准,别老想这些就得了。”   隋辨挠挠头。   老太太又问:“你难道是睡一半儿做噩梦了,上来找奶奶哄的吗?”   隋辨叹气儿道:“不了,小时候我跟年儿一起住这儿,您哄我俩时讲的那些鬼故事,害我尿了半年的床,到最后年儿都不乐意跟我睡一屋了。”   董鹿附议:“睡前还喜欢让小孩儿喝水,门里第二天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洗床单,天台上挂的床单跟被单厂开业了似得。”   老太太脸上挂不住了,将奶茶狠狠吸了一口:“那我知道了,你是上来找打的。”   隋辨扭扭捏捏了一会儿,还是小声开口:“老太太,我是想问严哥手臂上的那个,真的是术吗?”   老太太一顿,见董鹿也看过来,显然是早已想问,只是没找准时机。   她将嘴里的珍珠嚼烂,咽下肚:“是术,是非常古老的术,好比一条狗链,栓了妖皇千年,但他心甘情愿。”   “严哥从来没说过,”隋辨说,“我下午听您的意思,这玩意儿对身体很不好?”   董鹿道:“我在仙圣山时就发现了,山怪好像也知道这点,所以都朝着严哥的手臂攻击,还是小年出手挡下的。”   老太太叹气:“他没跟我说过具体是什么感觉,但我大概也知道肯定不好受。老孟总在意几十年前严律没赶到蛟固帮孟氏,这点你们应该都知道。”   董鹿和隋辨同时点头。   “他对严律有怨言,是因为孟家几十人死在蛟固。我女儿女婿也死在那趟活儿里,”老太太笑了笑,面带悲戚,“但我却无法责怪严律,因为几十年前,我也没能赶去蛟固。”   老太太的女儿女婿死在蛟固这茬门里的人都清楚,她只这么两个亲人,当时老太太备受打击,差点儿没撑过来,后来养了个没爹妈的孩子在身边儿,才算是缓解不少。   这孩子也就是董鹿。   因此董鹿虽然知道这事情的大概,却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   老太太点燃烟袋锅子:“那会儿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消息,说是邻市好像有怨神活动,我和严律同时收到消息,各自带了人手过去,没想到怨神没找到,却误入了怨灵地。妖皇虽然捞了我和其他妖出来,但自己也受伤严重……”她苦笑着比划了一下,“右边儿身子已经没有好肉,两条手臂更是骨头一寸寸地碎了,又有孽气侵体,哪怕是愈合也花了很久的时间。他那会儿痛觉还有些,所以折磨也就更大。”   隋辨和董鹿都惊到了,难以想象那血淋淋的场面。   “当时老堂街上也是多事之秋,为了消息不扩散,我和老棉不敢对外明说,只将他安置在隐秘的地方等待恢复,没想到回去就得知蛟固出事儿了。”老太太眼神暗淡。   隋辨喃喃道:“严哥不是不想过去,但他哪怕是再长生长寿,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躯。”   董鹿看着老太太:“难怪听说当年许多人觉得您偏心妖族,哪怕是我爸妈出事儿,也不愿和妖族断了来往……”   “我也是怨过的。”老太太眸中闪过些许愧疚,“人痛苦过了头,就会埋怨死的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人。我当时埋在屋里不愿出门,后来妖皇一脚把门踹开,让我带他去坟上祭拜……我看到他手臂还在哆嗦,上香的时候连三炷香都握不稳,就再没有怨过了。”   隋辨和董鹿一时无话。   “人的命,哪儿能全系在别人头上,倒了霉反倒怪人家不救自己,那不就是太强词夺理了吗?我跟老孟说过无数次,妖皇没对不起过任何人,但他就是放不下,”老太太呼出一口烟雾,“我也是那时候发现,妖皇身上有纹身的地方好像比其他地方愈合的都慢,推测这术其实对身体负担很大。”   老太太说着说着,忽然眉头锁起:“说起来,当时好像许多事儿都很巧合。”   董鹿压下心中难过:“姥姥?”   老太太思索道:“当年如果没有那个错误的消息,我和严律就不会同时离开尧市,奔去和蛟固完全相反的邻市。那地方偏偏是个怨灵地,困住我们许久,如果不是这样,严律也不至于重伤,凭他的本事,短时间奔回蛟固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她边想边沉默下来,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记不得当时这消息到底是哪里传来的了。   隋辨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有个事儿,不知道该不该说。”   老太太的思绪被他打断,抬眼横他一记眼风:“别吞吞吐吐,我最烦这种茶里茶气儿的酸话!”   隋辨赶紧道:“您想给严哥解开这个术我知道,但他不愿意,您也劝不动,我寻思要不然把这术教给年儿,他和严哥关系……呃,咳咳,很好,特别好,说不准能抓个时间给解开呢?”   董鹿一拍手:“对呀,姥姥。干嘛非要传给下任掌事儿呢,选掌事儿就要选心胸开阔的,在意这种事情的也不配当下任掌事儿,就教给小年又能怎么着?”   老太太听到隋辨那个磕巴就笑了,狡黠地眨眨眼,暗示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道:“哪儿有你们想的那么容易,先不说这术需要严律老实配合,根本没法来个突然袭击。单说传授的方式,是需要上任掌事儿在交接时以自己的血为引,和山怪似的抽出记忆传给下任,交接后自个儿也就差不多忘了这术具体的细节,接到这术的人也因为术中禁令而无法外泄。这应该是第一位给严律种下这术的人对他的一个保护,以免拿这茬辖制严律的人太多,或者知道这事儿后惹麻烦的人太多。”   隋辨没想到古时的术竟然这么高深,不由佩服当年第一个留下这术的前辈,犹豫一下:“那——”   “我倒是愿意将这术转给薛前辈,他当年能填阵,必然不会是个王八蛋,又和严律关系密切,肯定是不会做出对妖族不利的事儿来。”老太太不在意地摆摆手,继而苦笑一下,声音中透出些许遗憾和哀愁,“但他也得能有多撑仙门几年的寿数才行啊。”   隋辨愣了一下,木然问道:“什么意思?”   老太太抽着烟袋,轻摇了下头,并未明说。   隋辨猛地想起当时在仙圣山的山神庙里,山怪借着守庙老人的口说的那些话来。   ——“躯壳承载这样的魂儿,是注定早亡的命。”   *   严律是被热醒的。   他这一觉睡得十分迷糊,好像也是做梦了,但具体记不清是什么,只觉得浑身好像被一团火缠着,睁眼时感觉到一只手伸过来,掰过他的脸,嘴唇便被吻住了。   严律已十分熟悉这唇,反手扣住对方的后脑勺,反压过身,压在先动嘴的人身上咬了咬对方的舌尖。   耳边传来对方低低的笑声,一只手在严律的小腹搓了搓,差点儿没把严律昨天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给搓出来。   妖皇大人深知自己经不起撩拨,赶紧及时收口,看着身下人俊朗的脸:“亲就亲,又伸舌头又伸手的,有点儿过分了啊小仙童。”   薛清极并不介意被他这么强势地压着,只忍不住笑道:“是你在梦里喊我名字,我不是神仙,经不起妖皇这样蛊惑。”   “我喊了?我不记得自己有说梦话的毛病。”严律狐疑,“你小子是不是又坑我?”   薛清极一手抚摸严律右胸口的云纹:“我也不记得你以前会说梦话,再说我什么时候坑过你?”   严律差点儿没按着他打一顿:“难道昨天晚上边啪嗒啪嗒掉眼泪边把我往床上按的是别人?”   “你这话好奇怪,是你把我惹哭的,”薛清极无辜道,“也是你自己说喜欢看我哭的,退一万步来说,难道妖皇就没有占到便宜?”   严律被他这倒打一耙的说法惊呆了,愣了几秒后咬牙切齿:“你以后少刷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梗!这都什么跟什么?”   薛清极叹了口气儿:“难道妖皇说喜欢我哭是骗我?”顿了顿,又好像引诱似地说道,“不如妖皇也落些泪出来,或许我也会心软,然后顺你所有的意。”   严律掰着他的脸,眯起眼仔细看了看。不等薛清极反应,俯身在他耳边用古语说了句十分轻的话。   严律道:“我已经见过了你上我时候的表情,满意的要命,难道你不想看我上你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吗?”   薛清极先是一愣,继而好似被捏住了命门,眼里装出的单纯顷刻间烟消云散,露出其下隐藏的灼热。   严律带着侵略性的目光落在薛清极的脸上,脖颈,胸口,向下,再向下,好像拖着长长的火苗,每向下便将薛清极的理智燃烧一寸。   就和他的示弱只用在刀尖儿不同,严律这种妖特有的狂放坦诚简直如同攻城炮,将薛清极并不坚固的城门轻易轰开。   气氛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敲门声就闯进这场战争。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到烧到一半儿就被掐灭的尴尬无奈。   薛清极真诚建议:“你要不然换一个坚固一些的门板?我真怕有一天咱们刚躺下,会有人破门而入。”   “行了,”严律忍不住笑起来,在他嘴唇上吻了下,“估计不是大胡小龙,他俩有钥匙,敲门动静也比这个大,可能是隋辨带他绿毛小朋友来了,仙门的人你先去应付,我得先收拾一下。”   他一觉睡到天亮,身上片甲不留,倒是薛清极中途已经起来几次,从他衣柜里抽了衣服换上。   薛清极被他顺了毛,没什么意见地去开门,还顺道将卧室的门关紧。   门一拉开,薛清极就愣了下。   门口站着的隋辨和肖点星,隋辨两眼肿的拳头大,还在抽抽搭搭。肖点星茫然不知所措地跟在隋辨身后,显然不知道这位同门怎么哭的像个王八蛋。   门外的隋辨和肖点星也愣了下,半晌,肖点星纳闷道:“听说你跟严哥住在一起,原来是真的,咋的了,你俩昨天晚上干架了?”   薛清极没反应过来。   肖点星指着自己的脖子:“你这儿,打得还挺凶?”   薛清极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严律把卧室门拉开看过来的目光。   和身体恢复迅速的严律不同,薛清极毕竟只是个修士,他的身体没有那么快的自愈能力。   两人昨天明明在上头时都在对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严律现在看起来人模狗样,而薛清极的脖颈上还残留着严律留下的掐痕和吻痕。   他生的白皙,那点儿颜色藏都藏不住。   严律默默地将卧室的门合拢,闷声抽着烟,骂了一句脏话。   明明是他吃亏更多,怎么搞得像是他下手太狠一样?! 第79章   薛清极眼见着严律面无表情地关上卧室的门, 忍不住轻笑一声。   妖皇不想在这时候见人,小仙童当然感觉得到,也没点破, 一手轻抚着自己脖颈上的痕迹,漫不经心道:“妖皇只是无暇顾忌力道罢了。”   “你俩真打起来了?”肖点星狐疑,“因为什么啊?”   薛清极听到身后卧室里传来几声严律被烟呛到的闷闷咳嗽声,强忍着没笑出声, 把俩小孩儿让进屋里。   隋辨之前没少来, 还知道严律老不记得吃东西的毛病,从背后提溜出个保温盒:“我让门里食堂专门炒了点儿饭,味儿挺好的, 你俩尝尝。”   他说话时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肖点星脸色虽然也有些发白,精神却比他好些, 不屑道:“我就说了没必要带,等会儿我请客去城东那家酒楼里, 你非说严哥跟年儿肯定不去。”   隋辨平时挨了肖点星挤兑还会解释两句,这会儿却跟没听见似的, 胡乱“嗯”了两声。   “严哥怎么不出来?”肖点星头回来严律的住处, 一开始还忍着,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四处看看,“他说我的剑修好了, 真的吗?”   薛清极把隋辨带来的保温盒拿去厨房, 悠悠道:“他昨天睡得晚,还在醒神。”   肖点星睁大眼, 感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抬手悄悄拉了把隋辨给他递眼色。   等隋辨转过头, 用两个肿的就剩一条缝的眼睛疑惑地看他,肖点星又被他这模样丑的噎了噎。   薛清极权当没看到这俩小辈儿私下里的小动作:“断剑虽复原,但也不再是你之前用时的那把,剑修卸入门剑后得佩剑,大多由自己起名,你想好佩剑要叫什么了吗?”   肖点星傻了。   薛清极也愣了:“你不为自己的剑命名的么?”   肖点星还没回答,卧室的门终于打开。   严律咬着烟半眯着眼从里头走出来,边扒拉头发边没好气儿道:“现在哪儿还讲究你那时候那套,会铸剑的都没几个了,材料和灵气也不够,玩儿剑的剑修比六条腿儿的蛤蟆都稀奇,大部分都是靠血缘关系继承祖辈儿留下的剑,凑合用。”   像薛家两口子就是各自继承家里的剑,但这两个算是现代剑修里的佼佼者,剑会随身带着,哪怕是死了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自己佩剑在哪儿的,所以才机缘巧合留给了薛清极两把趁手些的剑。   肖点星就差点儿,他没有一把能真正对他臣服的剑,顺手的程度远不如薛家两口子和剑的关系那样流畅,更别说像薛清极这样得心应手,只能用障眼术将剑隐藏在背后,用的时候再抽出来。   这事儿跟薛清极千年前的认知差了太多,甚至都有些稀奇:“你剑法还算有些意思,难道也是家中传授?”   “点子家里是炼丹的,肖叔和揽阳哥对修行方面儿也不是很上心,所以都交给门里了。”隋辨揉着眼,跟严律打了声招呼,“是老太太四处找人,让有空闲的同道来教的。”   肖点星略有些得意:“门里和那些散修前辈都说我天赋高的很!”   薛清极恍然:“我说怎么你那剑法看着东拼西凑,碎的十分有意思,原来如此。”   肖点星:“……”   严律端着个杯子刚喝了两口水,没忍住被逗乐了,呛了一口咳嗽道:“得了,你别逗他,他这辈儿的剑修就没几个,回头再给打击的不想摸剑,四喜得骂我三天三夜。”   肖点星脸憋得通红,却意外地没有发自己公子哥儿的脾气,反倒问:“你们说的那个,卸入门剑又得新剑是什么意思?”   “凡入仙门之人,若选了修剑,就可得门中统一佩铸造的剑,”薛清极将水杯从严律手里拿走,顺道也拿走了他手里夹着的烟,“入门剑没有名字,就叫‘入门’,但等剑修们真的入了剑术的门,也就是卸掉入门剑的时候了。厨房里他俩带来的饭我已装好了,先吃些。”   最后一句是跟严律说的。   隋辨和肖点星还是头回见到有人能从严律手里这么流畅自然地拿走抽了一半儿的烟,而严律也只是顿了顿,竟然真的掉头去了厨房。   隋辨肿的只剩一条缝的眼都睁大了!   严律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接着刚才的话头:“那会儿六峰讲究这个,老搞点儿花里胡哨的仪式,徒弟从师父手里接了剑,听几句训诫期盼的词儿,然后再在同门见证下自己给剑刻上名字。”   其实是一套挺形式化的流程,但肖点星的脸上还是露出向往的神情。   肖家有钱,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身边儿不缺因钱而举起来的狐朋狗友,但真遇到事儿,这帮因财而举的“朋友”跑的比狗都快。   肖暨和肖揽阳对他很纵容,要什么给什么,幸好还有个明理的亲妈,在肖点星年幼时悉心教导,才没让这小树苗被家里的大化肥给养成了个歪的。   也因为没歪,所以肖点星打心眼儿里不大能瞧得上那些平时称兄道弟、其实只想掏兄弟钱包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还有点儿羡慕半寄养在仙门的薛小年和隋辨。   虽然一个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另一个则是个能跟傻子撒尿和泥的二傻子,但起码人家俩撒尿和泥的时候不会因为金钱问题发生谁撒谁和的争执。   同门之情,师徒朋友的感情是钱给不了的。   隋辨察觉到肖点星对那些仙门辉煌时代的向往,安慰道:“现在也挺好的,你看你想要什么好剑都能找到,我以前想要个阵谱,我爷问我要什么自行车,小时候我还以为他老惦记自行车呢……”   肖点星怅然:“那不一样,钱买不到很多东西,比如命,比如真正属于我的剑。”   他说这话时,神态竟然有些不符合他这年纪的成熟,隋辨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这两天事儿太多,一个没绷住,拍着肖点星的肩膀又哭了。   严律端着饭碗走出来,瞧见咧着嘴哭的隋辨和警惕他把大鼻涕往自己身上蹭的肖点星,嘴里嚼着的饭都忘了咽:“咋回事儿?大早上的来我这儿哭丧呢?”   “呸呸呸,真不吉利!我爸说过,大上午最忌讳说晦气话!”肖点星赶紧呸了三声,他进门时脸色就不大好,这会儿就更难看了,“我来之前……去了趟门里。孙家和孟家的事儿我都知道了,门里已经起了祭案,我俩是念了送魂诀才来的。”   那会儿隋辨就哭的跟王八蛋一样,肖点星也忍不住哭了一会儿,只是没隋辨哭得这么长时间,他还以为是因为隋辨从小在门里长大,所以比他更难受。   严律皱起眉:“孟家?蛟固出事儿了?”   “蛟固?”薛清极看向他,“难道是第三处阵?我记得当年确实是一孟姓世家出面,与妖族共同铸阵,但那时那地方不叫这个名字。”   “早改名儿了,你那都什么年代的记忆了。有恶蛟坠于大河,肉被河中灵兽以及周围野兽吞食,只留下长百余丈的骨头沉在河底,所以当年选它做阵眼立阵的时候,妖族出来铸阵的是虺族那支儿,”严律吃了两口炒饭,嘴里照旧没什么味道,反手递给了薛清极,“这几年小龙留在老堂街,他爸老佘隔三差五会去蛟固,所以我对那边儿还挺放心的。”   薛清极接过瓷碗,就着严律用过的勺子吃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咽下后才道:“蛟固,蛟骨。原来如此,难道这阵也出了问题?”   隋辨渐渐压下了哽咽,看看严律,又看看薛清极,嘴唇动了动,最后却只开口道:“大阵还好,只是昨天夜里传来消息,之前失踪的几十个孟家的人找到了,都已经孽化,是孟叔亲自动手结束的。”   屋中静了一瞬。   老孟一把年纪,没想到竟然还要经历这么一遭。严律心里叹了口气。   “我本来一晚上睡不着,就等着来拿剑,”肖点星蔫头耷脑,“结果隋辨早上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瞬间我心情就不怎么样了。我跟我爸我哥打了招呼,他俩说晚点儿也要去门里看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们肖家怎么能置身事外?”   这小孩儿跟他亲爹亲哥不大一样,对生意和家业不怎么感兴趣,倒有点儿以前的江湖气儿,搁百年前大概得从家里跑出去来去混江湖。   薛清极却多瞧了隋辨一眼:“还有别的么?”   隋辨摇摇头。   他今天话格外的少。   严律见俩小辈儿都跟抽了魂儿似的没有力气,他没哄孩子的能耐,唯一哄过的就只剩薛清极。   本着养人千日用人一时的原则,严律撞了一下自己对象的肩膀:“昨天回来剑你放哪儿了来着?给他拿过去。”   “……”薛清极意识到自己被推到了哄小孩儿的最前线,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律,“我?”   “我又不用剑,也不知道你们仙门那套,还是个妖。”严律把他拽起来,自己坐在椅子上咬着烟不点,“剑重铸之后之前剑身上的字儿就没了,青娅跟我嘱咐过,可以由新主人重新刻字命名,你教教他。”   肖点星越听脑袋越支棱,最后眼巴巴地看着薛清极。   薛清极再是个铁石心肠的癫子,这会儿也被这眼神看得冒汗,瞥他一眼,俯下身笑得略显咬牙切齿地对严律道:“妖皇真是会给我找麻烦,自己带孩子也就算了,连带着我也要跟着带么?”   严律道:“你当年卸入门剑的时候我没去六峰,没亲眼看到那会儿什么样,不如现在让我看看?”   薛清极感觉自己身上好像有什么穴道被严律隔空一点,刚才的犟劲儿立刻按趴下了。   明知道严律是把一口大锅扣在了他头上,小仙童也还是默认了这行径,起身踱步到茶几旁,将剑匣拿出。   肖点星本来就对薛清极很有些佩服,这佩服里今天不知为何还多出了点儿尊敬,跟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   严律推开炒饭,点了根烟,指着身边儿椅子让隋辨坐下,以免他一会儿又不知道触动什么神经再哭晕过去。   隋辨坐下后小声跟严律解释:“今天点子去门里,我把年儿……呃,薛清极,呃,他千年前和求鲤江那边儿的事儿说漏嘴了。”   千年前薛清极以身填阵,剑封境外境,这事儿倒是没什么太多好隐瞒的,之前也只是因为太离奇而懒得解释。   肖点星倒是没提这茬,但心里是记住了,连少爷的脾气都收敛的几乎看不到了。   薛清极将剑匣一手托起,示意肖点星抽出上边儿的盖子:“这剑是由妖族修复,妖铸剑并不讲究奢华漂亮的外观,粗粝简洁,但却坚韧耐用,妖皇将剑交给同族铸造,倒是正对了你的剑术,应当趁手。”   肖点星已经抽走了匣上的盖板,匣中的长剑静静躺在其间。   和肖点星记忆里的剑有六七分相似,但修复后,这剑上的戾气已然消散,剑身经过妖族的调整,之前轻薄的弧线修得笔直,显得剑锋凛冽,独有些许妖才有的野性肃杀之意。   肖点星呼吸暂停半秒,才小心地伸手将剑取出。   他已不是最开始时那个对剑一窍不通的修士,握住剑柄的瞬间,他便察觉到先前剑的反抗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死物的沉静,但这沉静却格外令一个新剑修感到安心。   需要他起名的剑,就是新的开始。   “拿稳了。”薛清极竖起一指,为他顶在剑尖,令这把剑完全横在半空,“你现在可以尝试向剑里灌注灵力,将自己的灵力想象成剑锋,把想好的名字刻在你想要留字的地方。”   肖点星点头,一手结剑指,按照薛清极的嘱咐轻拂剑身,灵力随即灌入。   严律头一次见仙门这种由上一代指引下一代剑修接佩剑的场景,不由也有些屏息凝神,见剑身发出些许轻鸣,浮起一层淡蓝色灵光。   他的目光又挪了挪,落在薛清极脸上。   薛清极平时那副装出来的温雅笑容已收拢,半垂着眼,无悲无喜,声音却沉稳严肃:“想好了么?剑名落下,到死不可更改。”   肖点星专注地看着剑:“想好了。”   说话间,灵光骤然收拢,在剑身划过数道锋利光芒,薛清极随即松手,剑被肖点星握住一挥,一道清风般爽快的剑气拂过屋内。   隋辨都看呆了,急切道:“点子,你的剑叫什么?”   肖点星举起剑来,剑身上豪放地写着两字:揽星。   薛清极:“何意?”   “其实我哥本来也挺喜欢剑的,但我爸不让他学,非得让他继承家里的事儿,”肖点星抚着剑身,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现在我的剑上,有我们兄弟俩的名字了。”   薛清极并不评价这名字的好坏,他之前活着的年代,剑对于他们这些剑修来说等同于半条命,为自己的半条命起的名字,往往都有一生里与自己性命相等的含义。   他没想到肖点星为剑命名的如此顺利,微微笑了下:“你入门晚了些,剑法也略杂乱,以后大概还有许多需要磨砺的地方……”   肖点星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但你心性正直坚定,天赋是有的,即便此时剑法还未成型,但只要握剑不放,以后或许会有适合自己的一条路。”薛清极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不要轻易动摇剑心。”   他说的平缓清晰,肖点星起先的毛躁焦虑慢慢儿没了,握着自己的剑听他说完,顿了三秒,忽然略低了下头,郑重道:“我知道了。”   薛清极点了个头,旁边儿隋辨从椅子上跳起来,跑过去跟肖点星挤作一团,看他新拿到的佩剑。   严律一根烟刚好抽完,薛清极朝他走过来,剑修还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意思,就瞧见妖皇脸上强忍的笑意。   “妖皇又是怎么了?”薛清极阴阳怪气道,“每次你这么笑,我都知道没有好事。”   严律按灭烟头,倒没跟他呛呛:“没想到你还挺会说的,还真有点儿当年照真的模样儿。当年你师父也是这么叮嘱你的?”   “师父说我生性执拗,要我不要忘记修行是为了什么。”薛清极看着他道,“我让他放心,至死难忘。”   这目光令严律心里颤了颤,要不是肖点星和隋辨还在,他这会儿大概会跳起来亲两口小仙童。   严律按下这点儿心思,笑道:“说起来,现在和你们那时候卸入门剑的场景好像也没差别。虽然人少了点儿,但师长、同门、剑,哪个都没缺。”   薛清极一愣,回头看了眼肖点星,见俩小辈儿对着剑开始胡言乱语地吹嘘起来,不由也笑了下,随即转头问:“我不是他师父。”   “你是他长辈儿行了吧?”严律懒得跟他计较,边拿着手机打电话边说,“死去活来千把年了还这么抠字眼儿。”   薛清极被他呛得无语:“跟谁联系?”   “大胡。”严律皱皱眉,电话没打通,他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昨天就没动静,我给他家里座机打电话了也没接,可能现在还在医院。算了,我跟小龙联系,问问蛟固那边儿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   薛清极不怎么在严律处理妖族的事情时发表意见,点了个头,瞧见那边儿肖点星和隋辨也闹完了。   “我家里那么多把剑,我以前觉得那一把都不错,”肖点星抚摸着剑身,脸上竟然多出许多难掩的知足,“但现在觉得都不如我的这把揽星了。”   薛清极眸色一动:“你家中,许多剑?”   隋辨点头:“点子家里剑可多了,专门有个藏室来收藏,许多都是古剑,听说还有一把年代特别久远,但相对的也不好驾驭。”   “什么不好驾驭,根本就是没法儿用!”肖点星对薛清极解释,“那把剑是我爸高价从另外一个世家手里收来的,剑身上写的字儿没人认识,所以到现在也不知道剑叫什么,我小时候不懂事儿想拿来用用,反倒被割伤,已经不是不认人那么简单了,简直是见谁都想砍两下子。”   薛清极笑了:“脾气这么大的剑,不知是谁的?”   “可不是么!”肖点星道,“家里就不让我再碰了,也没人敢动,我哥专门用百年榆木柜子给装着放在藏室里,我也有段时间没见过了。”   见薛清极似乎很感兴趣,肖点星也毫不隐瞒地对他讲起家里那一藏室的剑。   薛清极背在身后的手指搓了搓,面上不动声色,温声道:“肖氏……听说是炼丹起家?不知道藏室内的剑都是什么样的,可否借我瞧瞧?”   肖点星兴奋起来,很有些小时候带小朋友去家里参观的激动,大手一挥:“行啊,这有什么,就算那把古剑我也能让你看!”   “不如现在就去?”薛清极笑道,“或许,我也能再找到一把趁手的剑。”   肖点星愣了下,没想到薛清极这么积极,但随即点头:“没问题,我爸我哥现在估计不在,我带你们直接去藏室看,不过那边儿不太能乱走,地下还有个丹场。”   薛清极一顿:“哦?丹场?”   “对,挺大的,我们家祖辈儿留下来的,”肖点星道,“现在基本用来给门里做些基础的丹药。”   薛清极回身看了眼严律,却发现后者眉头紧锁。   严律对电话那头低声说了几句后挂断,再抬头时对上薛清极的目光:“小龙跟我说,大胡联系不上了。”   “大胡?”隋辨问,“会不会在雪花姐那边儿?”   严律慢慢摇头:“我给医院打了电话,那头说大胡昨天过去了,但现在却不在病房。”   “或许是临时有事。”   严律的眉头皱得愈发紧起来,他对胡旭杰很了解,这小子除了偶尔因为雪花的事儿听不到电话响之外,严律什么时候联系他他都会立刻回复,哪怕是凌晨两三点,胡旭杰也基本不会漏接严律的电话,即便是漏接,第二天他也一定会打回来。   想起临走前大雨中胡旭杰回头时,伞下那模糊的表情,严律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声。   一只手抚在他眉心。   “既然是昨天去过医院,或许那位雪花会知道什么。”薛清极的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抚平严律眉间折痕,低声道,“不如先去那边看看。”   严律呼出一口气儿,感觉到薛清极的体温顺着额头渗入皮肤,心里稍微定了定:“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你——”   薛清极接口道:“听说肖家有一藏室的剑,我正要去瞧瞧。”   严律:“你都有两把剑了,还不够啊?”   “但两把都不是我的剑,而且也略有些脆弱,我怕时间久了会断裂,”薛清极笑道,“我需要一把更耐用的剑。”   肖点星一听,吓了一跳:“年儿,年哥!你可别又把我家里的剑给弄断了!”   他还没忘了自己手里这把剑是因为谁才不得不重铸的。   严律之前并没听薛清极提过剑不顺手的事情,有些疑惑,就听薛清极又道:“听说肖家有一处颇大的丹场,或许也可以顺道瞧瞧。”   这一句话说完,严律顿住了。   他抬头看了眼薛清极,后者无声地点了下头。   “……行,”严律站起身,看着薛清极,“你过去瞧瞧,但只是瞧,有什么事儿立刻联系我。”   薛清极听出这话里的担忧,嘴角翘起:“放心,我又不是孩子了。”   他俩这针插不进的气氛让肖点星懵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叫一声:“啊?你们——”   还没说完,被隋辨一把捂住嘴巴。 第80章   哪怕是再反应迟钝, 肖点星被隋辨手动闭嘴后也明白了。   肖小少爷顿时满脸通红,低着头开始四处乱看。   隋辨问:“你干嘛呢?”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瞅见这破小区好多地缝,”肖点星小声回答, “我准备找一个钻进去。”然后又转过头纳闷地问隋辨,“他俩咋能谈上呢?听说老早前仙门不是跟妖族还干仗呢么,他俩咋能谈上呢?我对薛小年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小时候疯劲儿上来满屋子咬人的时候,他俩咋能谈上呢?”   曾经的“薛小年”皮笑肉不笑地转过头, 指着门外道:“外头地缝多, 你钻那边的。”   严律在心烦之余竟然有点儿想笑,余光瞥见隋辨和肖点星忍气吞声地挪到门口,还在嘀嘀咕咕。   隋辨吭哧了几声:“鹿姐说看对眼了就是这样的, 黄昏恋总是突如其来防不胜防……”   大龄妖皇提高了声音:“门拉开, 不说了外头地缝多吗?”   两个小辈儿敢怒不敢言地拉开门去外头等了,隐隐还能听到几句“真是一个鼻孔出气儿了”“以后这辈分儿真算不明白了”飘来。   之前的尴尬褪去, 严律竟然有了点儿破罐子破摔的自在,拍了拍薛清极的手臂:“听到了没?六峰和老堂街都知道我谈了个以前疯起来会咬人的对象。”   他这声音并不刻意压小, 门外两人也听得清楚,顿时传来两道咬到舌头的吃痛声。   这对两人关系的坦然承认让薛清极眼中笑意更深, 他心情很好地虚心请教:“‘黄昏恋’是什么意思?”   严律:“……”   严律状似关心道:“不说这个。你穿这身儿出门太冷, 老忘了给你买换季的衣服,先穿我的,赶紧的, 赶时间。”   薛清极似笑非笑地跟着严律去卧室换衣服, 不计较他回避“黄昏恋”这个问题。   严律对穿衣搭配从来不讲究,自己随手捞了个外套, 自己低声用古语问:“你怀疑肖家的丹场有问题?”   薛清极抽出一件儿衣服要换,就被严律按住, 另挑了件儿高领的递给他,薛清极挑挑眉。   “穿这个,”严律咳嗽了声,“整的跟我怎么着你了似得,明明倒霉的是我。”   顾及到妖皇大人的脸面,小仙童十分友好地穿上了专门给他挑的高领:“只是觉得太过凑巧,不说丹场,先前在仙圣山时我便觉得不太对,一是董鹿所说前脚我们从地下出来后脚肖氏就已经赶到,好像早有预料,二是那个混种少年对肖揽阳的忌惮,他先前并未见过肖揽阳,但只要这人一靠近便有意躲开,我思来想去,倒像是不大喜欢那人身上的气味。”   “药味儿?”严律也想起来了。   薛清极:“混种少年曾说,虽不记得与山怪有联系的风水先生是什么样子,但记得同来的一位中年人身上有股浓重药味,我只是奇怪肖揽阳的年纪不大能对得上。或许时间久了,那孩子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样的药味。”   “……也或许是那味儿淡了,他没认出来,毕竟妖的血统已混的太稀薄了,”严律沉吟道,“肖揽阳本身很健康,但我之前专门问过小龙,肖暨病的很厉害。”   “现任家主?”   严律:“之前听肖点星提起,肖暨妻子死前招来孽灵寄生,他强行拔孽反倒遭到反噬,身体从那之后就够呛。可能是妻子离世刺激到他了,这么多年一直到处求医问药,开口就要能治百病的,那玩意儿上哪儿搞去,但这么多年他也没放弃,所以常年服药。他基本都把大儿子带在身边儿,所以肖揽阳身上沾了肖暨的药味儿也正常。有时候肖点星身上也带味儿,你没发现么?”   “妖皇明鉴,我毕竟是人,没有你那狗鼻子。”薛清极无奈道,“如此说来,年龄倒是对得上了。林生抵触的并非是肖揽阳,而是他身上和肖暨类似的气味。”   两人说完,忽然都沉默了一瞬。   世家牵扯进快活丸里,所有人都早有预料,但肖家偏偏还有个肖点星。   严律咬上一根烟,慢慢道:“虽然脑袋染得花里胡哨,但那小孩儿是个实心眼儿的……或许未必是我们猜的那样。”   “即便真的是,那也不能怎么样。”薛清极眸中冷厉之意闪过,“或许残忍,但人活在世上,谁没有要面对残忍的时候呢?你不该心软,路从来都是人自己选的,怜悯并不值钱,别忘了,一粒上乘的快活丸要死多少更可怜的性命。”   千年前仙门妖族两道都常说妖皇杀伐果断,但严律时不时觉得,薛清极才更担得起这四个字儿。   杀伐就不提了,薛清极的果断,是建立在他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的基础上。   知道填了境外境会发生什么,但还是伸进半个身体。   提剑孤身杀进翅族盘踞的洞穴,得来了个“杀孽重”的评语。   千年前明知会被诟病,也依旧斩杀使用淬魂成瘾没有人性了的同道同门,被悲痛欲绝的死者亲眷朋友唾骂也没有动摇。   明知自己或许一生都无法飞升修出个结果,但依旧不肯放弃。   严律看了他一会儿,无奈笑了笑:“这些话,也只有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才没法儿反驳了。我最近发现,你其实比我心性坚定得多,难道没有让你没法做选择的事儿吗?”   “你千年不染孽气,倒来说我心性坚定?”薛清极稀奇,继而垂眸道,“我说过了,谁都有要面对‘残忍’的时候,我自然也是有的。”   他一生基本都没有为自己的选择有过半分后悔犹疑,做了就做了,后果也一并承担,只有爱上严律这件事他改变不了,哪怕是后果都不知道要如何承担。   天道公平,他跨过了一道道的“残忍”,以为这些都已足够,却没想到真正的“残忍”是无解的,比如严律。   所有人都不可免俗地要面对属于自己的那道真正的“残忍”。   严律心里清楚,顿了顿,低声道:“但你还是要硬跨过去这道坎儿。”   “是。”薛清极抬眼看他,“无论后果如何,我选择跨过去,哪怕是中途死伤也不后悔。”   他生性就是这么个脾气,这段时间稍微收敛,一句话的功夫竟然又暴露出来。   严律心中甜苦交加,酿了满满一肚子的恋爱苦恼,只是这苦恼比旁人都要沉甸甸。   “行了,”严律咬着烟,给薛清极整理了一下衣领,“别搁这儿点我了,知道你什么意思。”   薛清极笑了笑,侧过头凑近严律,等严律取下烟来吻他。   他身形颀长匀称,被严律这件儿紧身的黑色高领线衣裹着,脖颈上的红痕没被完全遮挡,显出一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严律明知道他是故意,但也还是没忍住拿掉烟亲了他一口。   “你去医院,”薛清极顺势搂住他的腰,低声道,“不如多查一查赤尾最近的动向。”   严律顿了顿。   薛清极看着他,迟疑几秒,还是低声道:“妖皇,并非所有妖都能和你一样。”   “这茬儿你早想说了吧?”严律掀起眼皮看他。   薛清极:“昨天车上你和我说起与翅族那个找死的妖对峙时的事情,我便察觉到了。仔细想想,对赤尾族长来说,还有什么能比有一个只是在熬时间的女儿更痛苦的事情?药摆在面前,想不碰实在太难。你若真放心赤尾,老棉当时拉回来为何不放在赤尾的医院?”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但牵扯妖,尤其是你周围的……”   严律抹了把脸,眸光发狠:“我知道,这些事情当年在弥弥山就已经遇到过了。”   “你也说了,一切都是推测。”薛清极道。   严律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安慰,不由笑了笑:“怎么回事儿?我的小仙童真是成熟了,不来我这儿挑拨我和身边儿妖感情了?”   “要是以前我或许会兴致勃勃地同你说这些,但现在还是算了。”薛清极轻声道,“我已经够让你为难的了,别的就都算了吧。”   严律愣了下,并没有说话,只抬手把他差点儿忘带的手机放进他兜里。   随后狠狠地楼了他一下。   “就算真让我为难过,”严律说,“也只那么一瞬间而已,剩下的,都只是心满意足。”   俩人收拾妥当,急匆匆出门。   肖点星虽然是个富二代,精力却都用来学御剑了,家里人到现在都不放心他自个儿开车,因此从仙门来的时候是隋辨开车带着两人过来的,所以这会儿也很自觉地要开车带仨人一道去肖家的别墅。   严律则自己开车赶去雪花在的医院,几人前后脚地下楼,肖点星正在兴头上,第一个冲出楼栋。   薛清极边查看手机边朝楼下走,忽然感觉身边儿凑过来个人,一扭头就瞧见隋辨那双消肿到一半儿的眼竟然又带了点儿泪花,登时噎了下:“我只是走路,怎么了,踩你泪腺上了么?”   “年儿,”隋辨很感慨,“你现在都会说‘泪腺’这么专业的词儿了!你既不是傻子也不是出土文物了!”   刷短视频受教良多的薛清极:“……”   薛清极拿出自己千年来仅有的一丁点耐心:“你要是没事,我可以切开你的头,看看泪腺到底在什么地方。”   隋辨的脑袋摇起来,隔了一秒才说:“昨天老太太说,你寿数……我想起来之前在山神庙里山怪说的话了,是真的吗?”   他眼巴巴地看着薛清极,也像是在看着薛小年,好像在等一个医生给出的最终结果。   薛清极愣了下,董四喜虽然年迈,但毕竟是仙门出身,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儿让她看出了自己身体和魂魄之间的问题。   那边儿隋辨见他不回答,又紧张地问了句:“是真的吗?”   薛清极回过神儿,只笑了笑。   这一笑里的意思十分模糊,但隋辨好像理解了。   一种当头一棒的感觉传来,隋辨忽然发现,薛小年死的时候他帮不上忙,而薛清极要死,他也是无能为力的。   俩人从穿开裆裤开始就被一道养在仙门,即便现在穿开裆裤的那个拍拍屁股起来把裤子缝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隋辨依旧觉得这是自己好哥们儿。   他说不出话,却见薛清极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唇前,示意他噤声。   薛清极轻声道:“正好,说到这个,我也有想让你帮忙的事情。”   隋辨一愣,眼中顿时生出许多光彩:“好!你说!哪怕是你撒尿我和泥我都接受!”   “……”薛清极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倒也没有沉重到这个份上,你还记得上次我和你提起过,我在山怪记忆中看到了它做过的许多事情么?”   隋辨刚要点头,楼道口传来脚步声,薛清极便不再说话,只对他笑了笑,抬脚朝楼下走去。   严律的车就停在附近,他自己都启动车了还没见到薛清极和隋辨出来,才掉头回来找两人。   见两人不像有事儿,严律嘱咐了两句,又看着薛清极道:“有事儿别冲动,先回来再说。”   “知道,”薛清极笑了,“我什么时候冲动过?”   严律将信将疑地开车走了,肖点星也迫不及待,催促着隋辨开车,奔着他家的别墅开去。   *   错开了上班高峰期,严律一路顺畅地开到医院。   他早几年三五不时就会来医院看看,帮邹雪花稳定情况,因此也不需要问路,径直坐一处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电梯直接上到住院部顶层。   这一层基本都住的是妖,邹雪花的病房在走廊尽头的那间,采光好,春天时能看到医院后头大片的花树。   严律进了医院就没再抽烟,站在病房门口后轻轻敲了两下门,里头传来一声有点儿虚弱的“请进”。   推门进去,病床上正在看书的邹雪花抬起头,脸色蜡黄,脸颊消瘦,显得双眼更大,头发竟然也比上次见面时稀疏许多。   看到严律,邹雪花双眼一亮,急忙拍拍床:“严哥!你怎么来了,我好久没见你啦!”   这小姑娘算是严律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活泼,爱笑爱跳,严律虽不太能急得她小时候的模样,但赤尾的相貌都不会太差,所以应该也是漂亮的。   面前这年轻的面孔依旧漂亮,却已看得出憔悴虚弱,暮气沉沉。   严律压下心里的不忍和惋惜,笑了笑,走过去道:“我空手来的。”   “看病还空手来?”邹雪花故作生气,“那你下次可要双倍补回来,不然我就要大胡一天三顿地烦你。”   床边摆着张方便拉动的小沙发,这是邹兴发和胡旭杰来时常坐的,一有时间,这两个邹雪花生命里最要紧的妖就会坐在这里成宿地陪她。   “最近怎么样?”严律坐在小沙发上,抬手抚了下邹雪花的额头,灵力急速扫过她体内,就好像进了六七点的主干道,拥堵难行,灵力根本推不进去。   这已经算是到了最后的阶段了,严律甚至不敢想这看似柔弱的小姑娘每次发病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邹雪花毫不反抗,任由严律检查,等他收回手才道:“你觉得呢?”   “还行。”严律含糊道。   邹雪花笑起来:“严哥,大胡说得对,你真的不会撒谎。”   严律没有说话,不知道能说点儿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接口:“下次发病喊我。”   “不用啦,你过来也是耗损灵力帮我疏导一下扭曲的经脉,大胡现在也能做的。”邹雪花竟然反过来安慰,“我从小就用你找的那些珍奇药材稀罕灵物,你已经尽力了,我这样儿,也不能怪谁,纯属倒霉,但天底下倒霉的人和妖太多了,我又不算是特别倒霉的了。”   她从床头扒拉了一个橘子给严律,严律攥紧的拳头也终于有了个能缓解的动作,开始剥橘子皮,尽管他根本尝不出味道,也还是硬塞了一瓣进嘴里。   邹雪花见他肯吃东西,高兴不少,叽叽喳喳道:“我妈虽然走得早,但我知道她很爱我,我爸为了我东奔西走地找治疗方法,我还有个不大聪明但什么都听我的男朋友,我还能劳驾妖皇来给我治疗帮我找药材,得了这么个先天的病,都说我活不了几年,但你看我现在还喘着气儿呢,这世上倒霉的妖里我难道不是最走运的?”   “或许吧,我不知道,”严律看着她说,“但我知道大胡一定是最走运的,也就是你眼神儿不好使,才看得上他。”   邹雪花被他逗乐了,笑了几声就开始咳嗽,咳得身体发抖,额头冒出冷汗。   严律抬手点在她眉心,又灌了些灵力进去。   邹兴发就这么一个女儿,他妻子生下邹雪花后没多久就因病离世,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丈夫照顾好这孩子,邹兴发能从丧气的打击中重新振作,也是因为嗷嗷待哺的邹雪花。   没想到邹雪花是个天生短命的,为了这个女儿,邹兴发想了所有办法,就为了能让邹雪花再多活几年。   严律知道这茬后,陆陆续续地找了不少药材和灵物过来,后来更是直接用强悍的灵力帮着捋顺扭曲的灵脉经络,但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拖到现在,也终于要到头了。   邹雪花的神色很平静,依旧是笑笑的模样,合上书本对严律道:“严哥,我感觉就是这两天了。”   “别扯,”严律说,“大上午说晦气的不吉利。”   邹雪花:“您什么时候也讲究这个了?”   严律有点儿尴尬:“今天仙门一个姓肖的小孩儿说的,他爸跟他这么说的。”   “肖?”邹雪花问,“是肖氏的孩子?”   严律一愣:“你知道?”   “知道,但不熟,”邹雪花想了想,“我爸怕我无聊,跟我唠嗑的时候提过几次,肖氏的家主肖暨跟我们家有些交际,好像是他身体不行,定期过来要一些我们族内秘制的丹药来缓解病痛。”   严律皱起眉,看来青娅查到的是真的。   肖家竟然早就和赤尾有联系。   这两边儿一个是炼丹起家,家里有一个规模颇大的丹场,另一个虽然并非专攻这块儿,但却也有相关的秘术能力。   这很难不让严律多想。   严律沉声问:“这事儿大胡知道吗?”   邹雪花摇摇头:“应该不知道,大胡除了陪我,族里的事情都不关心。他小时候因为是混种,老遭族里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同族欺负,所以跟族里不亲近,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只聊别的,他不问族里的事情,我也不问他出活儿啊之类的事儿。”   严律心里稍微松了些,胡旭杰至少不是知情不报。   邹雪花问:“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你别瞎操心,”严律安慰人的能力很匮乏,说话也有些硬邦邦,“也少想什么‘就这两天’之类的。”   邹雪花微笑:“这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儿,本来就是迟早要经历的。您可能不知道,我前两天发病的时候差点儿就没过来。”   严律想起胡旭杰之前通宵守在医院的事儿,一时说不出话。   “我感觉我半只脚都已经跨进鬼门关了,但听到我爸和大胡在哭,就又回来了。”邹雪花摸了摸胸口,“但我真的累了,从鬼门关回来,真的挺累的。”   严律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吭声。   邹雪花平静地对严律说:“严哥,有些话我跟谁都不好说,但你活了千年,你应该是最明白的,活着,有时候也是很费劲儿的。”她指着自己胸口道,“我里头早就烂透了,每天都疼,每时每刻都疼,发病的时候喘不上气儿,憋得难受,我的牙齿开始松动了,前几天咬苹果,掉了一颗,我偷偷从窗口扔下去了。”   “雪花……”严律声音干涩。   上次见面时,邹雪花还会从医院溜出来,到附近的小吃街买吃的偷嘴。   现在却连一颗苹果都能翘掉她一颗牙。   “严哥,要是我走了,”邹雪花吃力地将身体向上挺了挺,“我爸和大胡,你多帮我看着点儿行吗?我爸年纪大了,但好歹还有同族帮扶,我也会跟其他族里的小辈儿嘱咐的。但大胡不行啊,他跟族里关系那么僵,就你一个亲近的妖了。”   严律又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感觉到汁水顺着喉管划下,好像腐蚀着内脏:“老胡死之前把他带到我这儿,我会看着他走到最后的。”   邹雪花放下了心,枯瘦的手伸出来,按了按严律的手背:“严哥,我就说了,我是倒霉的妖里最走运的。”   严律的目光落在邹雪花和树枝似的干瘦的手指上,顿了顿,忽然开口:“如果有一粒药,你吃了之后会很快好起来,你会吃么?”   邹雪花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吃了它,你会感觉病痛痊愈,但这东西并不长久,时间长了,或许会变得面目全非,不再是你自己,”严律抬眼看她,“而且一粒药想要做成,可能会需要其他许多性命来填。”   邹雪花低下头思索了好一会儿:“饮鸩止渴?我、我不知道……”   “只是说说,”严律并不追问,只起身拍拍她的脑袋,“这问题,我最近也在想。我割舍不掉的人如果能长久地留在我身边儿,即使只是躯壳——”   “那他就不是他了!”邹雪花抬起头来,“严哥,我虽然命短,但我知道活着应该是什么滋味儿。我的疼痛也是我活着的证明,没有抱怨,虽然难受,但我不想踩着别人的命来活,你这想法不对!”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就是起这个名字对应了她的一生,邹兴发或许也没想过,自己的女儿会跟雪花一样短暂易逝。   但她也的确和雪花一样干净无暇。   是个适合修行的好苗子。   严律的眸色软和下来,他点了点头。   “严哥,你谈恋爱了?”邹雪花转而露出八卦的表情,“大胡知道么?”   严律咳了一声:“大胡,呃,没跟你说?”   “没有,事关你这边儿,大胡就很少细说,”邹雪花道,“昨天他过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也没来得及跟我多说什么。”   严律眉头皱起:“他走了?去哪儿了跟你说了么?”   “没有啊,”邹雪花一愣,“我以为他帮你办事儿去了呢,前几天不是说什么澡堂啊什么抓到了个小伙计之类的嘛。”   严律心中一沉:“你怎么知道这个?”   他记得胡旭杰说自己没对任何人说过,知情人就那么几个,也因此怀疑是封天纵杀了小伙计灭口。   邹雪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不小心听到的,当时大胡出去的时候我爸刚好进来,病房门没关,我听觉从小就好你也知道,他边走边打电话,声音虽然很小,但我还是听到了一点点,就一点点,真的,他从不跟我说这些的。”   “等等,”严律愣了愣,“你说老邹当时也在?”   一瞬间,当日与封天纵对峙时的场景急速划过脑海。   邹兴发的出现、他打出一掌后急速异化的封天纵、胡旭杰找到的钢钉、突然掉出来的账本……   找到澡堂打工的妖的事情确实没有人主动泄露,但如果是无意泄露的呢?   胡旭杰意识到了这一点了么?   如果意识到了……   邹雪花疑惑地点点头,觉察到严律的异样,小心翼翼道:“严哥,是不是真出事儿了?我,咳咳咳,需要赤尾的话,我也可以先帮着联系一下族里的。”   她连连咳嗽,让严律猛然回神儿,抬起手来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都是小事儿,”严律已恢复往日那副臭脸,他等邹雪花平复了呼吸,才又说,“我想起来了,让大胡出城办事儿去了。街上还有别的活儿,我先回去,你搁这儿养着,我忙完了,会和大胡一起来看你。”   邹雪花笑着点点头,又拿了两个橘子塞给严律:“这个可甜了,大胡专门给我买的,你再多吃几个。”   严律将橘子塞进兜里,对她照旧笑了笑,走出门去。   走进电梯,下楼,出了住院部。   严律在医院门口找到了那家邹兴发所说的汤包点,这一条街上也只有这一家,小小的店面,只有老板和老板媳妇俩人经营。   他走进去点了一笼汤包,付账时问老板:“前两天早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在这儿吃过饭,您有印象吗?”   “你说的是老邹吧?我们这儿老顾客的,我俩老唠嗑,”老板笑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他得有一周没来了吧,听说女儿病得厉害,没心情吃汤包啦。” 第81章   打包了一份汤包, 严律坐在车里抽烟。   身边儿这些小辈儿过个百十年的就换一轮,所以他基本不太去记这些迟早都要消失的面孔。   封天纵是什么时候成了翅族族长的他就不记得,就像也不记得邹兴发到底是什么时候从接管赤尾的。   他只模糊记得邹兴发以前跟老堂街并不算亲近, 后来可能是因为邹雪花的事儿,严律帮了不少忙,邹兴发才开始慢慢儿帮着老棉搭把手。   街上事儿基本都是老棉和老佘他们几个在处理,所以比起严律, 邹兴发其实和老棉的联系更多一些, 也就是偶尔有大活儿要出的时候,严律才会有几次跟邹兴发接触的机会。   他抽着烟先给胡旭杰打了个电话,还是没人接听, 他在少的可怜的联系人名单里翻了翻, 打给了另外一个。   一打过去不到两秒,那边儿就通了。   略有些虚弱但熟悉的沙哑声音响起:“严哥, 出事儿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出事儿了,”严律把玩着打火机, “老棉,邹兴发最近找过你没?”   电话那头的老棉咳嗽两声:“看来出事儿的是老邹了。”   严律听到他喘气儿的动静像刚修好的破风箱, 能用, 但总显得浑身上下的零件儿都是凑合。   对老棉来说,两腿尽废又深度拔孽,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只是问问, ”严律顿了顿, “你先养着,这些事儿我来办。”   老棉嘲讽:“你这几年连买房子的事儿都是我办的, 你那衣柜里头的各类证件有几个是你自个儿弄下来的,这些人情往来的事儿你办得了啥?”   严律让他说的如坐针毡:“你再说下去我就想开车创你了, 至少驾照是我考下来的。”   电话那头老棉笑了几声:“行了哥,我是废了,又不是死了,脑子还好用着呢,别整这矫情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今天联系不上大胡,来了赤尾这边儿的医院,以为雪花能知道他在哪儿,却没想到知道了另一件事儿。”严律手指在方向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那天跟封天纵的事儿小龙应该都跟你说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你还记得么?”   把当天自己觉得不对劲儿的地方,以及今天从雪花病房里知道的消息,加一块儿跟老棉简略说了一遍,顺道还将最近这段时间的发现一并告知,包括肖暨和赤尾之间若有似无的联系。   这联系十分隐蔽,连老棉也是头回听说。   “我刚从那天邹兴发说的店里出来,”严律并不多说自己的想法,只把客观事实摆出来告诉老棉,“老板说不记得最近一周有见过邹兴发。”   老棉想了想:“我那天倒是确实接到了老邹打的电话,跟我说族里几个小孩儿找不着了,怀疑是沾了药,问我街上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线索,他也好去找人。我跟他说让他先别急,小龙已经找到了澡堂相关的线索,等有消息我就联系他。”   “你没有跟他说是找到了唯一的那个打工的翅族小孩儿,”严律道,“但他却到了那个地方。”   老棉没说话,叹了口气儿:“如果真的是他要动那翅族的孩子,倒是也能解释为什么那孩子是主动开门放凶手进去的了。赤尾是街上顶尖的一支儿,他就算跟老邹没正面接触过,但却是街上长起来的孩子,绝对是知道老邹是谁的,也知道最近各族都在查快活丸的事儿,可能以为只是来调查的。”   严律又说:“但时间不一定对得上,从医院到那边儿不算近,他却比小龙到的要早。”   佘龙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哪怕邹兴发不管不顾化了原身跑过来,也不一定能赶在当时直接从老堂街出发的佘龙。   老棉道:“未必就要自己动手,老邹虽然是族长,但很多事情也是交给同族的小辈儿去办,街上小孩儿也会眼熟。”想了想又说,“我记得小龙和我说过,当时发现写了封天纵名字的账本也是老邹发现的?”   “对,当时我就觉得这证据来的很突然,跟甩我脸上似的,那小孩儿就是个打工的,凭感觉也不像是之前就吃过药,这种钱货记录却让他拿着,这不是让猴儿端大炮吗?”严律说,“但当时事儿赶事儿的,又是账本又是之前在求鲤江发现的钉子——”   他说到这儿忽然卡住了。   “严哥?”   严律停顿几秒:“……把钉子从衣柜里拿出来的是胡旭杰。”   想到当时胡旭杰把钉子从衣柜里翻出来时候的样子,严律忽然感到身体不知道哪个地方抽了一下。   老棉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沉了许多:“我醒了之后曾经接到过一回赤尾那边儿的联系。雪花当时已经送去妖族抢救室了,那边儿备的补灵的药材不够,是我做主从这边儿的地下医院调了一批过去的。”   严律皱眉:“这事儿怎么没人跟我提过。”   “你从仙圣山回来耗损极大,自己那烂摊子都还没理清楚,况且就算跟你说了又能怎么样,生死的事儿你做得了主?”老棉长叹一声,“雪花真就是在强撑着一口气儿了,严哥,我说句实话,我虽然是对自己下得了狠心,死不死的不在意,所以绝不会吃那个药,但如果要死的是我活在世上最要紧的人,我真不一定会怎么选。”   严律不由想到出门前,薛清极对自己说的人都要面对的“残忍”。   胡旭杰除了雪花和他,再没有任何一个亲人,现在其中一个即将离开,这满腔的痛苦难熬,他却不敢跟另一个说。   这对于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严律心中酸痛,闭上了眼。   “严哥,”老棉低声道,“如果真的是为了雪花,那老邹做出这些就不是不可能的了,大胡……到底知不知道消息是从他那里走漏的,一切都不好说,至少翅族和快活丸有关是板上钉钉的,你觉得老邹和封天纵会不会也有联系?”   无论胡旭杰是否知道,现在的局面都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   邹兴发有问题已经基本可以肯定,否则他没必要在当时跟严律扯谎,而且是一个只要严律愿意追查,就可以轻易戳破的谎言。   这意味着邹兴发面临的问题十分紧迫,他管不了这些了。   严律呼出一口浊气:“那天邹兴发似乎很着急,就怕封天纵的脑袋装不住他扣的屎盆子似的,封天纵说的话也有点儿意思,但他来不及多说别的就被邹兴发击中,不知道是让刺激到了还是什么,当场孽化。”   老棉:“这个我也知道,后边儿来了人接应,封天纵跳窗逃跑,现在仔细想想,难道是赤尾里应外合?”   “不一定,”严律皱起眉,“我看邹兴发是真的想让封天纵死,要不是孽化后的封天纵他暂时动不了,那会儿他大概会赶在我之前就要了封天纵的命。”   “或许是事情败露,邹兴发只能杀了封天纵灭口,以免我们顺着查到他的身上。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的确将我们的注意力短暂转移走了,现在才发现他的不对劲儿。”老棉思索,“对老邹来说,封天纵已经没有用了,死了总比活着更可靠,那接走封天纵的人又会是谁呢?”   严律咬着烟道:“当然是封天纵活着才对他最有利的人。”   “为了翅族的能力?”   严律:“翅族也不是就剩下封天纵一个了,况且当年淬魂爆发的时候,也不是都需要翅族的能力,多了个封天纵无非是让制药的速度更快一些。”   他的思路逐渐畅通起来:“这人需要封天纵,或许不只是为了他的能力,而是为了他本身!”   害死老孙的那个孽化的散修,因为各方面因素过硬,孽化后也和其他人不同。   封天纵或许也是如此。   那个孽化的散修,薛清极曾说在他体内感觉到了近似怨神的气息,离“破茧成蝶”只差一步。   如果封天纵也和他一样,那他活着,对真正掌控淬魂和快活丸的人来说,应当作用更大。   当时那个散修似乎是缺少了什么必要条件,导致体内怨神没有成型,这也是千年前没有搞清楚的问题之一。   到底是哪儿缺了呢?严律寻思,怨神的形成理论虽然并不清楚,但天成之物无外乎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严律脑中灵光闪过,猛然想起一个词儿来——“净地”!   天时虽然已变,但可以用现代技术模拟改造,快活丸的改良或许也正因此,这东西似乎也正是为了筛选出封天纵和散修这类的服用者。   说句难听的,“人和”可以理解为“药材”,这个部分倒是基本没有太大变化。   那么“净地”呢?这东西应该也是千年来没有更改的必要条件之一。   但这些事邹兴发和封天纵应该不会知道,想要将他俩捏在手里任凭摆布达成统一战线,那必然是要将两人最需要的东西握在自己这儿。   这就像是外人吃到一盘菜,明知道其中的食材是什么,也知道切块儿还是切片儿,但自己复刻出来的就不是那个味道。   幕后这人将最要紧的信息瞒下,使得邹兴发这样有需求的“客人”想要吃上这道菜,还是要回来找他。   “严哥?”半天没有等到严律说话,老棉开口询问,“我刚才让黄德柱去联系了一下,没找到老邹,但坎精在医院那边儿的说老邹昨天晚上去过,只是没多久就离开了,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   严律回过神来:“找找他那几个常使唤的同族,悄默声儿地办,别惊动他。”   “我知道。”老棉顿了顿,“大胡那边儿怎么办?他平时除了跟你出活儿外基本独来独往,我也没想过要派孩子盯你身边儿的妖。”   严律心里再急,这会儿也没地儿使力:“我来找。”   “行,”老棉到底是个管事儿管习惯了的,想的也更多一些,“那肖家那边儿需要人去看吗?”   严律语气微缓:“可以,不过,那边儿现在也有人在查。”   “靠得住吗?”老棉苦笑,“我现在觉得周围的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了。”   严律扯开汤包的包装袋:“信他和信我,是一样的。”   又嘱咐了几句让老棉别离开病床,被老棉以一句“打几个电话累不死我”堵嘴后,严律才挂断电话。   汤包已经凉了,粘到一起,扯开时难免破皮。   严律囫囵吞枣地塞进嘴里,没滋没味地咀嚼起来,这店他有点印象,偶尔几次过来,胡旭杰都会请他到这店里吃饭,说喜欢这家包子的味道。   不知道在看着爱人日渐枯萎的模样时,胡旭杰吃进嘴里的东西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尝不出滋味儿了。   回过神来,严律才发现自己又打出了个电话,对面也很快接听。   薛清极平和的声音好像带着热气儿,从话筒里传来:“严律?你那边没事吧?”   这热乎气儿好像真传了过来,猛地铺在严律的心口,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浑身发冷。   严律也没想到自己手比脑子快一步,一个电话打给了对象,愣了愣,略尴尬地摸摸鼻子:“简单来说,大胡现在联系不上,邹兴发有问题。”   简短几句把事儿说了,薛清极和他的脑电波早绑一起了上千年,即便他说的七零八碎,对方也只“嗯”了声表示明白了。   这“明白”里也包含了明白严律现在的心情。   薛清极停顿片刻,忽然道:“在吃东西?”   “邹兴发之前跟我胡诌扯到了这家汤包店,我就来问问,打包了一份儿。”严律解释,“对,我还要问你,你之前说隋辨查到了‘净地’相关的事儿,具体都是什么?”   薛清极道:“既然已买了,就多吃些。”继而轻笑一声,“我一直很好奇,妖皇是否会长胖?我觉得你身形和以前相差不多。”   严律险些被汤包噎死,听到电话那边儿肖点星和隋辨的咳嗽声,老脸差点儿兜不住:“好好说话!”   薛清极仿佛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无辜,转而又说:“净地,应该是满足三个条件——一,因不同死因怨恨凝成的多源多类的孽气;二,足够的灵气;三,满足前两点的同时,还依旧有活人生存,外表看起来与寻常地方无异,甚至还有些像是风水眼,毕竟此地十分特殊。”   严律皱起眉,这地方听起来也太难找了。   以前混战时代也就算了,现在和平年代灵气都快没了,难道还能有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地界?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薛清极道,“我先前告诉你时,你好像也没有太留意。”   严律压低声音:“我怀疑怨神的成因和这地方有关。”   这事儿不小,薛清极只“哦”了声,不动声色道:“知道了,回去再说。”   想到自己现在竟然真的能有个商量事儿的人了,严律当场原谅了小仙童对自己身材的点评:“你那边儿什么情况?”   电话那边儿传来肖点星叽叽喳喳的声音,隔了片刻,薛清极道:“到了。”   “行,”严律的余光撇见医院对过的小巷口坐在小马扎上的一副算命的样貌的人影儿,两三口将剩下的汤包塞嘴里,“真发现不对劲儿的也先别上,回来等我一道。”   薛清极应了,两人各自挂断电话。   严律咽下嘴里的东西,拉开车门朝着自己刚才瞧见的那人走过去。   坐在小马扎上的中年人正百无聊赖地扣着手机,面前扑了几片儿纸壳子,上头写着“算命卜卦”“阳宅风水”等几个字儿,见严律过来还以为生意上门,立刻将手机揣兜里,摸着自己短短的胡须:“这位年轻人,我看你面堂发黑双目呆滞——”   “坎精?”严律懒得跟他掰扯。   中年人立刻警觉地看着他:“你谁啊?”   “严律。”   中年人顿了顿,汗流浃背道:“这位老大哥,我看您目光如炬神清气爽——”   严律在几句话之间辈分儿得到了大服的提升,按住中年人的肩膀:“得了,你这套黄德柱都玩儿剩下了。老棉安排你在这儿的?”   中年人脸色舒缓:“是,我平时就在这附近出摊儿,老棉让我顺道看这片儿的事儿。妖皇有什么需要?打架就算了,我都干这行了,您也能理解的。”   “这附近有什么你能沟通上的生灵没?”严律问,“不管是野狗野猫还是耗子,帮我问问昨天邹兴发和胡旭杰从医院离开后都朝哪儿走的。”   *   和肖家这别墅比起来,连仙门的那栋老年俱乐部都显得很不够看。   薛清极想起严律那个老小区,这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董四喜还是老棉都说妖皇穷的叮当响。   但其实哪怕是千年前,严律坐拥弥弥山,他住的屋子也很普通,甚至比不上隔壁山头的虺族族长住的地方。   妖皇对这些身外物从不上心,薛清极刚去弥弥山时住的地方还是专门给腾出来的屋子,严律一开始嫌麻烦,但等薛清极重回六峰后,那个屋子也并未改动,照旧给他留着。   当时的这些琐事儿没人在意,但现在想起,好像在迷雾忽然散去,所有的一切都看得清了,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严律的视线里打转儿,从来没真的离开过。   “藏室在地下,我带你俩过去。”肖点星兴冲冲地拉着隋辨,倒是不敢伸手拉薛清极,但神色间掩不住那种跟尊敬的长辈儿炫耀的小孩儿的雀跃,“都这个点儿了,我让家里准备准备,你俩就留这儿吃饭,要是严哥有空,让他也过来!”   可能是之前从薛清极这儿得知有忙可帮,隋辨也算是找了个目标,精神不少,连带着俩眼的红肿都消退许多,终于有了人模样。   薛清极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他对风水很不擅长,但也看得出这地方确实不错,至少比起严律那一看就随便找的地儿要讲究得多。   车前脚开进来,后脚别墅里就有人迎出来,扬着笑脸儿跟肖点星说话:“小少爷回来了。”   隋辨没忍住笑了,这称呼不知道为什么套在肖点星头上就有了点儿喜感。   肖点星面儿上有些发红,狠狠瞪了隋辨一眼,扭头不自在地跟对方说话:“嗯,别这么喊,我爸跟我哥呢?”   肖家子弟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少爷了,只好含糊道:“是,不是说去门里祭拜一下的嘛,看时间现在估计还在回来的路上。”   “行,这都是我朋友,我带他们去藏室看看。”肖点星径直朝别墅内走去,“你们别跟着。”   肖家子弟的目光在隋辨和薛清极的脸上转了一圈儿,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笑道:“好,看看藏室就行,就别往丹场那边儿去了,正做给门里用的止血丹呢,进去了怕炼丹的过程受影响。”   薛清极感觉到他目光里的警惕,并不多话,只踱步慢慢跟着肖点星走。   “你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肖点星有些惊讶,“我还不知道丹场吗,跟我搁这儿磨蹭啥呢?”   肖家子弟吃了个瘪,尴尬地走了。   薛清极寻思这哪儿是磨蹭,倒好像是在跟他和隋辨这两个外人强行解释似的。   这话不能说,肖点星也在兴头上,径直带着两人从一处暗门进到地下的藏室。   边走还边跟两人解释:“藏室里的剑都有些年头了,放在明面儿上怕招眼,所以专门腾出来地下的藏室。”   跟老堂街的地下医院和仙门的地下建筑比起来,肖家的地下藏室就算得上是富丽堂皇了,连朝下走的楼梯都修得十分漂亮,温度也控制在一个恒温状态。   薛清极漫不经心道:“之前说的丹场也建在这边?”   “丹场早就有了,是祖上为了隐蔽修的,后来一代代的不断整修,所以一直都在用,”肖点星解释,“藏室是后来扩建的时候加的,去那边儿不需要路过丹场,不过你们要是想看也行,等会儿我带你们去。”   薛清极笑道:“不是说不方便么?”   “哪儿有他说的那么严重,”肖点星一摆手,“我小时候没人陪我玩儿,没事儿就钻这下边儿溜达,只要不开丹炉就没事儿。”   隋辨好奇:“你还会有没人陪着玩儿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招招手,就有好多人凑过来跟你玩儿呢。”   “招招手就来的朋友有什么好的,”肖点星撇撇嘴,“这样的朋友,出事儿了就跑都是好的,有的说不准还得踹你两脚呢。”   这话倒有些通透,隋辨拍拍他肩膀:“没事儿啊小少爷,我肯定是不会踹你的,虽然你招手我也不一定来。”   “滚,”肖点星无语,“再这么喊我我真跟你急了!”   薛清极听的想笑,倒是没有出言打断,任由这俩小辈儿吵闹着来到藏室。   “就在这儿,”肖点星道,“再向前走就是丹场了,其实挨得很近。”   薛清极抬眼打量,见藏室的门建的并不花哨,只门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剑形状的标志。   肖点星通过了大门的指纹锁后,又拧起灵力在标志上按了一下,双手用力推开门:“能摸能拿,但小心别割着手啊!”   门一打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气息对于修行之人十分具有威胁性,隋辨不由后退一步,还没开口,便感觉身后的薛清极迈步上前,好似并不将这气息当回事儿,径直走进门去。   门内宽敞明亮,数十以百年木制成的陈列架摆放有序,架上一柄柄长剑或横置或竖放,型式各异,长短不一,有的剑鞘还在,有的却只剩剑本身。   每一柄剑的架上都贴着小名牌,只要是能辨别出剑名的都会标注。   剑锋在暖色的藏室灯光下却散发出锐利的光。   薛清极在室内站定,眼中露出些许欣赏,目光划过这屋内的剑。   隋辨搓了搓胳膊:“这儿是不是有点儿冷?”   “这些剑中,有许多是有些灵气的佩剑,主人已死,它们却无法离去,反被困在此地,当然是有些不满的,”薛清极语气轻松,面儿上带笑,温声道,“你感受到的并非寒意,而是杀气。”   说完转过头,看向头回听到这说法而有些震惊的肖点星:“你说那把最特别的剑在何处?我看这些,不过如此。”   他对剑一向挑剔,薛家两口子的剑是例外,那毕竟是父母留给孩子的剑,与别的不同。   肖点星“哦”了声,绕过屋里其他架子,直奔最里间:“在这儿——我剑呢?!”   薛清极神色一顿,难得疾步走过去。   只见一处贴满了符的特制剑架上,透明玻璃罩内空空如也。   压根不见剑的踪影。   倒是旁边儿名牌上还贴着从剑身上拍下的文字,薛清极上前辨认,发现上头竟然是两个古字。   “冲云。” 第82章   肖点星和隋辨都愣了下, 肖点星问道:“这是这剑的名字?你认识这字儿?”   比起肖点星匮乏的知识储备量,隋辨自幼看古籍,能分辨大半仙门书籍上的文字, 凑过去看了眼照片上的俩字,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从来没见过这种字儿。真是字儿吗,我看着更像是图腾?”   “这类字因字形复杂,学起来困难, 在我那时就已经几近失传, ”薛清极手指抚过照片上熟悉的字眼,照片光滑,但他却好像仍能感受到当年自己印刻在剑身上的纹路痕迹, 那感觉几乎已经刻在魂魄上, “据说是上神们记录时使用的字,仙门落成后, 为保证术法传承,书籍文稿多用人族文字, 你不认识很正常,哪怕是我那个时代, 认识的人也不多了, 仙门内也只有少数修士还在学。”   肖点星咂摸咂摸味儿:“‘冲云’,不知道名的人是为什么要起这两个字的,有什么含义没?”   薛清极笑了笑:“没有。硬要说的话, 不过是教授我古字的妖随手指了两个字, 又带着我写了一遍,我忘不掉这两个字, 便刻在了等同于我性命的剑上。”   “哦哦,”肖点星说, “这样。”   他说完,和隋辨一起沉默了三秒。   三秒后,肖点星听到自己略有些颤抖的声音:“等会儿?你什么意思,这剑难道是……”   隋辨也哆嗦道:“是你的……?”   立在空了的置剑格前的剑修并不在意两个小辈儿惊慌错愕的模样,他半垂着眼,手指在名牌的照片上点了点:“我的剑。”   屋内静了一瞬。   “师父师兄没有骗我,”薛清极闭上眼露出一个有些遗憾但格外满足的笑容,“斩怨神、填境外境,千年磋磨,它真的没有折断。”   虽然一开始是因为严律,薛清极的剑才被命名为“冲云”,但时间久了,这两个字对于薛清极的含义也更加厚重。   他卸入门剑时年纪尚轻,照真和印山鸣寻来天石铁,共同为他铸造出这把剑。   师兄生性单纯又总有些多愁善感,在卸入门剑的大典上和师父一同将剑从匣中取出时和他说:“此剑并非上等稀世材料所铸,但却经得起你灵力灌入而不碎,耐得了时间磋磨。你年少入门,将来还有许多路要走,我们要为你铸一把千年不折断的剑,以陪你一路修行。”   薛清极至今仍能记得自己第一次握住剑柄时的感受,陌生,却十分适手合心。   他那时并不在意剑能存在多长时间,毕竟他虽是修士,寿数也不二三百余年。   往日他总嘲笑师父古板师兄矫情,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握住剑时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到了最后也只憋出一句“知道了”。   后来他带着剑去弥弥山,严律无意中问起大典上的细节,他便将师兄的话复述了一遍。   严律正喝着酒,闻言呛了一口,边咳嗽边大笑:“我以前听说过有长辈会为孩子准备个平安锁,材质和做工都要最好的,指望能陪着孩子几十上百年,没想过连剑都要照着这个来,你们仙门还讲究这个?”   仙门当然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凡人讲究,薛清极也终于明白自己那时心里的感觉是什么。   他年少入门,师长都认为他天赋奇高,或许能有成为百年来修士里最拔尖那个的可能,即便是飞升不成,但至少也会是仙门中长寿的修士。   所以师父和师兄才觉得他还会有“许多路要走”,又怕后头的路周围人都半途离开,只好将能留下的东西都选上最经得起时间折腾的材质。   这样铸剑的人不在了,他却依旧不需要为剑发愁。   薛清极那时的感觉是,在漆黑的房间里有人举着烛火来找他。   千年前的严律有弥弥山给他不厌其烦地绑起来的长生辫,而薛清极有师父师兄为他铸造的佩剑。   而那把剑,竟然真的没有辜负照真和印山鸣的期望,并未在时光里磨掉剑锋,它依旧在等薛清极重新握住它。   肖点星没想到自己竟然找到了家里那把脾气比天大的古剑的主人,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稀奇的事儿。   但他忽然明白,难怪这剑谁也不服见人就想砍,跟在薛清极身边那么久,大概是再也受不了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以“主人”自居。   想到自己新得到的剑,肖点星不免对这种和剑之间紧密的联系有些心驰神往,正神游,听到旁边儿隋辨竟然憋出一句话来:“我的老天,那这何止是古董,这都能进博物馆了,幸好现在是丢了,不然我摸一下它要是坏了,把我卖了都赔不起上头掉下来的铁锈……”   薛清极的手指划过玻璃制成的防尘罩:“这地方重重防护,又贴有大量镇压的符,丢?我看未必。”   肖点星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一蹦三尺高:“对啊,我剑、呃,你剑呢?!”   “你不知道?”隋辨问,“这不是你家藏室吗?”   肖点星解释:“自从求鲤江那会儿我剑断了其实就没怎么来过藏室了,后边儿虽然也来换了把剑,但都是胡乱找个放门口附近好驾驭的剑就走了,压根没进来看过,上次见到这古剑至少也得一周前了。”   如果是丢东西,肖家早就闹翻天了。   更何况就他家这个比保险柜都靠谱的防盗系统结合了科学和“迷信”的双方智慧,小偷进来都得带罗盘。   肖点星自个儿也想明白了,跑去摘下门口墙壁上的话筒:“剑呢?……放屁,我当然找得到藏室!我说那把古剑,就见谁都想砍两家伙的那把!”   电话那头的肖家弟子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到门口先传来一道声音:“借人了。”   薛清极鼻头嗅到一股浓重药味,顺着声音和气味转过头,见门口立着一高一矮两人。   高的他已算是眼熟,是肖揽阳,矮的那个却是因坐在轮椅上。   轮椅上的人已上了年纪,即便是染了头发也掩不住眉宇间若有似无的暮气,或许是常年居于高位,闭口不言时便有些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单从与肖点星颇为相似的模样就不难推测出这人的身份。   “肖叔。”隋辨认出人来,小声喊了一句,扭头对薛清极挤挤眼,暗示这人是肖点星亲爹。   “爸!”肖点星吓了一跳,“你俩从仙门回来了?”   肖暨“嗯”了声,目光先是落在隋辨身上,但很快就划向薛清极。   薛清极不避开他的目光,曲起的手指弹了一下玻璃罩,听得一声轻响,在这藏室内倒好像是一声特殊的剑鸣。   “薛小年,”肖暨开口,声音低沉发虚,显然是久病拖垮了身体,“小二说的不错,你的病好了,国祥小芽泉下不知道得多高兴。”   薛清极的鼻腔中充斥着肖暨身上散发出的带着点儿腥味儿的药味儿,这人说话的内容虽然是关切,但语气里却总显得像俯身看人。   薛清极笑道:“不了,他们二人是不会知道的。”   肖暨愣了愣。   薛清极又道:“二人魂魄均被抽离,或许已成了新的快活丸,哪里知道自己儿子过得是好是坏呢?”   肖暨被噎了下,竟一时没有回答,反倒是他身后的肖揽阳脸色“刷”地白了许多。   “爸,你说古剑借人了?”肖点星插嘴,着急道,“借给谁了?这东西怎么能随便借人呢!”   肖暨抬手比了个闭嘴的手势:“之前有朋友来这儿,见到那剑觉得稀奇,借几天回去赏玩。你既然用不上,留在家里也就是罩在防尘罩下过眼瘾儿,我也就没拒绝。”   “我是用不上,但那剑——”肖点星倒是还记得不多提薛清极的身份,打了个磕巴继续道,“但我现在不是带了个能用剑的人来试试嘛!年儿的剑不好使,我已经答应他让他试试那把剑了,现在好了,你们怎么不经过我同意就把剑借出去了?”   他话说的急切,又耍起被宠坏了的小少爷的脾气。   肖揽阳将目光从薛清极身上挪开,皱眉:“家里的东西,爸难道还没有做主的权利?”   听出亲哥声音里的严肃,肖点星缩了缩脖子:“但古剑不是一开始就说好是给我的吗?家里除了我谁还用得上剑,我不管,借给谁了?我自个儿去要回来!”   肖揽阳张了张嘴,被肖暨打断道:“已经借出去的东西,提前拿回来不像样。这样,这屋里的剑这么多,既然是薛家小孩儿需要,你挑一把拿走,古剑不好驾驭,你年纪轻轻的,挑一把好用些的也是一样,不用考虑钱,就当做是我送你。”   薛清极半垂下眼,肖暨语气中的不屑令他觉得有些好笑。   他竟然还有让人施舍一把剑的时候,真是有趣。   只是这有趣的事儿恰巧发生在他心情最差的时候,难免就成了一件最无趣的事儿。   他的剑不见了,只剩一张“遗照”挂在剑架旁,这让薛清极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转瞬降到了冰点。   “这哪儿一样,那剑——”肖点星又咬了一下舌头,“对年儿来说,那剑是最好的!就那把剑配得上他!”   肖暨皱起眉正要再说,却听薛清极道:“也好。”   “既然肖氏并不介意赠剑,那我就挑一挑。”薛清极笑道,“一柄一柄的总是麻烦,不如一起?”   说罢,不等其他人反应,薛清极便以剑指轻点虚空几处,屋内原本就因剑而生的寒意骤然加重,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剑锋,劈头盖脸地削下!   藏室内贴了符的顶灯上,符纸因受不住暴涨的剑意而脱落,顶灯闪烁不定。灵力凝成的数道剑光涌出,在屋内飞速游走,一接触到剑便没入其中。   被剑气没入的剑好似经不住这灌入的灵力,竟轻轻颤抖,发出声声剑鸣,与肖点星那天在求鲤江断剑时的模样相差无几。   不过眨眼间,屋内几十把不同年代不同模样的剑便同时在架上颤抖起来。   肖暨和肖揽阳被这场面震到,倒是肖点星还在没心没肺,兴奋道:“以气御剑,我还是头一次见能同时御这么多的,八爪鱼都最多八把!”   薛清极剑指微挑,几十把剑同时脱离剑架,方才剑中或重或轻的杀意此刻竟然全部消弭,敬畏地收敛,只剩下原本就属于薛清极的压的人不自主想要低头的流转剑意。   “都很乖,”薛清极叹息般笑了声,“但我的剑,却不是个乖乖听话的。”   他剑指一转,轻斥道:“散!”   那越缩越紧好似压在头顶的剑修的气息登时炸裂,顶灯“啪”地全部爆掉,黑暗中只听得“当啷啷”的剑刃相交之声,不等几个修士在昏暗中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便感到周身道道寒光蹿过。   肖揽阳和肖暨听得几声破空之声,紧接着便是不远处走廊上响起的轰响。   应急灯亮起时,只见藏室内的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落了一地的剑,薛清极立在其间,负手左右看了看,再抬起头时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笑意,对肖暨道:“我挑了一遍,好像并没有趁手的一把。”   肖暨从震惊中回神儿,方才的不屑早已不见踪影,看向薛清极的眼神里已满是戒备警惕和审视。   薛清极又道:“落了一地,很是对不住,不然我再‘挑’一次,将它们全都置在架子上?或者将古剑拿来,我试一试?”   肖暨冷声道:“不必了,是我肖氏的藏品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至于古剑——”   “家主!”走廊上响起阵阵喊叫,几个穿着统一白大褂带着口罩和手套的肖氏弟子从走廊另一次匆匆跑来,“刚才好像是地震了,把几把剑给震过来,一家伙把丹场的门给轰塌了!——你说这事儿闹的,那剑咋还能拐弯儿呢?我就说不能把丹场跟藏室搁一块儿吧!幸好是这一批快制好了,不然这一吓唬指不定炼制的时候又出什么岔子呢!”   父子俩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擦着人过去的剑气到底是什么,心里不由一阵发冷——那剑要是偏一些,当场就能要了他俩的命!   其余几人无声地转过头,或目瞪口呆或难以置信地看向薛清极。   肖暨沉声道:“薛国祥和唐芽鼎盛时也不过是御两剑而已,没想到他俩的儿子不仅治好了疯病,竟然还能有如此实力,你究竟——”   肖点星和隋辨开始疯狂咳嗽,试图打断肖暨的话。   “就是学艺不精才会有这样的失误,”薛清极抱歉地笑笑,“要是那把剑,可能就不会有这种失误了。”   他三句话不离古剑,不动声色地阴阳怪气儿,要是严律在这儿,大概又要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上。   可惜这地方妖皇不在,因此竟然没一个能管得着他的,竟然都被薛清极的鬼话给说得哽住了。   肖暨脸色发黑,一眼撇过去,其他的肖氏弟子立刻闭了嘴。   “丹场怎么了?”肖点星回过神儿,两三步蹦过去要朝那边儿走,“我看看,那里头都是要给门里送的药,现在正需要呢,可别出事儿了。”   人还没走出门,却被堵在门口的肖揽阳给拉住了。   肖揽阳笑道:“你在这儿陪隋辨和小年再看看,我和爸过去就行。”   隋辨听出这话里的阻拦,有些奇怪地皱皱眉,抬起头看看薛清极,却见后者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唇角扯出一个没多少感情的笑,嘴唇动了动。   他还没说话,就听肖点星不耐烦道:“看什么呀,灯都爆了!哥,你跟爸咋回事儿,平时丹场出一点儿毛病你俩跑的比狗都快,现在门都炸了,你俩栓这儿动都不动,我承认,剑修很厉害,你俩也不至于看呆了吧,我平时也御剑过啊?”   肖暨脸色已不止是发黑,而是黑如锅底,竟然强撑着从轮椅抬腿,给了小儿子一脚。   薛清极无声地笑了,但这笑却很快地淡下去。   丹场离藏室太近,说话间那边儿的味道就已经飘了过来。   浓重的药味儿夹杂着以灵力炼制时些许的灵力外泄,隋辨不适应地皱皱鼻子,这气味对他来说太过浓重,以至于夹杂在期间的腥味儿也被掩盖。   但薛清极却并未忽视。   或许是因为丹场的东西并未完全炼制好,这腥味儿在他闻起来格外不对劲儿。   他魂魄受损,是遭过严重寄生的,对有关孽灵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哪怕是妖族的嗅觉,在这浓重药味儿的掩盖下或许都没有他对类似的气味敏感。   这腥味儿并不是个好兆头。   薛清极的目光落在肖点星身上,心中叹了一声。   这一家里只有肖点星一个摸到了修仙门槛的人,不是没有原因的。   心性纯正,却要深陷泥潭。重情重义,便被情和义束住手足。   修士们大多命途多舛,肖点星年幼丧母,但这么多年无忧无虑地活过来,薛清极本以为丧母已是他遇到最大的一道坎儿,但现在才明白,命运总是不放过任何人。   肖暨缓缓开口:“这样吧,今天事出突然,丹场出事——”   “也不能怪年儿,这不是试剑吗,”肖点星立刻接口,“说来说去还是你把古剑借给别人了,都赖你,你要是不借能有这么多破事儿?”   肖暨又给了他一脚,看起来气的头疼,薛清极也不辩解,只微微笑道:“我良心难安,不知可否让我去毁坏的丹场看一眼,我也好对被我拆了的大门祭拜祭拜。”   要是换成严律,听到“良心”俩字都想笑。   肖暨当即道:“丹场的事情纯属意外,那地方杂乱,又属于我们肖家的秘术私炉,就不邀请你们去看了。薛家小孩儿不需要介意,剑虽然没有趁手的,但你要是需要,随意挑选,只管拿走用。”   薛清极“哦”了声,惋惜道:“好吧。”   肖暨又道:“下边儿毕竟乱了些,我会叫他们来收拾,小二,你带你俩朋友上楼玩儿。”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肖点星觉察到气氛有些古怪。   他奇怪地看看父亲和哥哥,又看了眼薛清极,最后皱皱眉:“也行。”   “既然家里忙碌,我就先回去吧。”薛清极向门口踱步。   肖揽阳低下头,悄悄吐出口气儿,警惕地推着肖暨的轮椅挪开。   “别啊,”肖点星说,“留下来吃顿饭,比仙门的食堂好吃多了!”   薛清极笑道:“不了,家里有人在等。”   肖点星知道他说的是谁,立马不吭声了,隔了几秒才嘀咕:“老年人就是腻歪。”   薛清极装聋作哑,对隋辨使了个眼色,跟肖暨和肖揽阳说了声告辞后,两人前后脚地走出地下藏室。   隋辨一直憋着没出声,但一走出别墅大门就立即大口喘气儿:“我的妈,点子,你家丹场味儿太重了!”   “是吧,所以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带你俩仔细转那边儿,”肖点星不好意思道,“我其实也好几年没下去过了,我不会炼丹那套,最多就是看看炉子。”   薛清极转过头来,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肖点星被他的眼神儿看得后背直冒冷汗,纳闷道:“怎么了?”   “……没什么,”薛清极再开口时,语气很是平淡,“你家这宅邸应该平时没有太多人往来吧?”   肖点星听到“宅邸”,没忍住笑了:“你怎么说话还拽这文化词儿呢?是,这地方主要就是为了家里的丹场准备的,生意场上的那些人都不来的,除了同道不会有人过来。”   薛清极又问:“那这一周内,是否有修士来访?”   肖点星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薛清极到底是在问什么。   他在问可能带走古剑的人。   肖点星立刻叫来一个年轻些但跟自己关系挺好的肖氏弟子,把薛清极刚才说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这些年少些的弟子基本没有出活儿的机会,在别墅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看丹场,所以对这些记得还算清楚。那小孩儿没什么防备心,略思索了一下,拍手道:“这周挺忙的,所以来的人不多,我记得除了孟叔和三哥之外,就只有一个头发花白长得略低些的老头儿,我听大少爷喊他老邹。”   邹兴发?   薛清极想起严律说的那个赤尾的妖。   有意思,这两边儿果然是有勾连的。   正寻思,那边儿隋辨又道:“孟叔?他来做什么?我以为他最近都在蛟固呢。” 第83章   薛清极转头看向隋辨:“老孟?孟氏的孟德辰?”   隋辨点头:“孟叔一直都在蛟固, 那边儿是孟家负责的地方。我记得从赵红玫在医院出事儿去世、两边儿发现快活丸后,孟叔不放心蛟固所以回去了,有事儿都是电话联系, 今天凌晨之前我也挺久没见到孟叔了。他来这儿干什么?你确定是孟叔?”   那个年轻弟子长得一脸老实相:“确定啊,孟叔那老脸谁能认不出来?三哥一身腱子肉还爱穿收裤脚紧身裤,搭个非主流葬爱上衣,我隔三百米都不会认错!”   描述的画面感太强, 连薛清极都不由自主地想起赵红玫死那天见过的邹兴发和三哥。   “你说这俩什么时候来的, 我怎么不知道?”肖点星疑惑道。   年轻弟子想了想:“孟叔我记不清了,好几天前了得,那会儿您好像刚从仙圣山回来没多久, 一直在休息, 肖叔就不让打扰。妖族那个老邹就昨儿晚上来的,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吧, 凌晨时候才走的,您正睡得跟死猪一样, 天雷劈下来您都得先睡醒再发现自个儿挨霹了,不知道还不正常么。”   薛清极皱起眉, 按时间来算, 邹兴发应该是在封天纵和翅族被发现和快活丸有勾连后,当夜就来了肖家。   他大概知道邹兴发的女儿邹雪花因先天灵力畸形而缠绵病榻,这几年只是硬拖时间而已。   有这么一个在病床上时间不多的孩子, 邹兴发却没陪着, 而是来找肖暨,这又是为什么?   薛清极问道:“为何而来?”   “那我哪儿知道, 我这样的旁支弟子又不让进去,也就小少爷带我玩儿了。”年轻弟子道, “孟叔为什么来我不知道,不过那个老邹来的时候我多留意了一下。他来的时候怒气冲冲的,浑身妖的气息都遮不住了,我拦都拦不住,他带着自个儿同族直接冲去肖叔的书房,我听里边儿动静好像是大吵起来了,但后边儿又没动静了。”   这回别说是薛清极和隋辨,连肖点星都忍不住觉得不对劲儿。   他们家跟妖有接触肖点星就已经觉得奇怪,老爸和哥打小留给他的印象就是对妖族不怎么待见,不然肖点星在和严律等人正经接触之前也不会对妖有点儿偏见。   但现在来看,老爸不仅和邹兴发有联系,而且关系还十分密切。   更要紧的是,严律似乎也不知道这茬儿。   肖点星心里打了个哆嗦,到底是什么关系,仙门不知道,老堂街也不知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几人现在站在别墅院子的大门外,四下还算空旷,远远的有一两个其他家里的弟子在远处朝这边儿看。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肖点星将几人朝更外的地方推了好几步,压低声音问年轻弟子:“我爸跟老邹到底说了什么?”   “人家俩关着门说的,我哪儿知道。”   “你都听到俩人吵架了别的听不见?!”   年轻弟子莫名其妙:“我听见了啊!听见在吵架。但没听清内容,后边儿俩又不吵了,那就更听不见了。”   肖点星急得不行:“还有别人听见没?”   “没有,”年轻弟子斩钉截铁道,“昨天咱们这边儿也派人手出去支援仙门了,就留了三四个在这边儿值夜的,他们说我年纪小,熬夜厉害,不让我看丹炉,就让我一个人值夜,其他人都去看丹炉了,其实都他大爷偷摸睡觉去了。”   末了还说:“少爷,您能不能跟他们说一回,让我也去看丹炉,我也想偷懒……不是,我也想为炼丹尽一份力!”   眼见其他仨人都很无语,肖点星更是咬牙切齿要抽他,年轻弟子撂下一句“老邹后边儿走的时候脸黑的跟锅底似的”之后扭头就跑了。   薛清极没有阻拦,他今天来这一趟也算是收获满满。   只是这收获对所有人来说未必都是好事儿。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儿站着的肖点星,这小孩儿虽然单纯,但脑子却不笨,此刻似乎已经意识到家里有许多自己不理解的事情,表情很是困惑。   “时间差不多了,”薛清极收回目光,语气平常道,“我们该走了,还有许多事情要仙门与老堂街互通消息。”   隋辨应了一声,重新坐回驾驶座。   肖点星回过神儿,见薛清极已经拉开车门,急忙道:“我回去问问我爸,有结果了就跟你们联系,可能是因为发现了对方家里的快活丸服用者之类的我爸才和妖族有联系的。你那个剑,我肯定也帮你找回来!”   他语气里有自己并未意识到的急切,薛清极回头看看他。   年轻的小剑修没什么城府,心里想什么就直接摆在脸上,以前那份儿招人嫌的倨傲早已在这段时间里不见踪影,好像剥离了那层一直伪装自己的壳儿,露出了这个年纪特有的茫然无措的内里。   薛清极忽然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这个年纪时使劲浑身解数,在严律面前也不像是个和他对等年纪的成人了。   想到自己那会儿在严律面前装模作样,薛清极时隔千年有了点儿尴尬。   但千年前的严律却从未点破过他这些伪装,也不知道是看出来了没有,妖皇总能在他浮躁难平的时候拍拍他的脑袋。   薛清极收回已经跨进副驾的一只脚,想了想,看着肖点星道:“修行的人,大多都要有些残缺。或是身体上的残缺,或是生活、精神上的残缺,这一点你在踏上这条路时就应该知道。”   肖点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起无关紧要的事儿,但还是点点头。   “不完整,也是修行的一部分。”薛清极慢慢道,“造成这个‘不完整’的原因,大多是一个个机缘巧合。但每一个巧合,回头看去时只觉得会是一个个自己和他人做下的‘选择’。往后的人生,无非是为这些‘选择’负责罢了,哪怕这个选择的结果格外沉重。”   他说的很轻很慢,好像是看到一片已经飘过自己头顶的云,在飘去肖点星头上时的提醒。   肖点星似懂非懂,愣愣地看着他。   “只是随便一说,日后若有走在迷雾里的时候……”薛清极顿了顿,微微一笑,“想起这几句,便知道无需往回看,活在世上,不堕落,便只能前进。”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做不来严律对自己的那套,只象征性地拍了下肖点星的肩膀,随后坐上副驾,便系安全带边对欲言又止的隋辨道:“开车,严律那边我不放心。”   隋辨咽下到了嘴边儿的话,同时也把自己感觉到的异样压下,一脚油门开了车。   后视镜里肖点星仍站在别墅门口挠着后脑勺,好像薛清极刚才给他上了一趟极其深奥的数学课。   薛清极一上车便拿出手机给严律拨了个电话。   没接通,他皱起眉。   严律很少有不立即接听的情况,薛清极心浮气躁,埋怨起现代社会没了手机就跟失联了一样,还不如以前直接御剑飞走找人便利。   他不说话,隋辨也不敢吭声,但忍得难受,开出去一段儿距离之后,拐到了一个偏僻点儿的巷口把车停稳。   不等薛清极开口,隋辨就着急道:“年儿,你是不是在肖家发现了什么?你的剑怎么办?你跟点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肖叔和老邹难道有问题?”   “说话慢一些,”薛清极将目光从手机上挪开,“脑子跟得上舌头么?”   自己的剑有了踪迹却又丢失,这事儿已让他很不爽,肖家的事情又翻了上来,这会儿严律又不接电话,薛清极的心情很不怎么样。   隋辨紧盯着薛清极,平时的怂劲儿也顾不上了:“你可是以前很厉害的剑修,拿剑跟用筷子一样简单,怎么可能炸掉丹场的门?你来的时候就冲着丹场来的是吗?”   玩儿阵的人果然脑子转得快,薛清极放下手机:“起初只是怀疑,我们先前已说过,想要炼制快活丸并非易事,足够的场地就是必要条件之一。现在灵气枯竭,炼丹的修士已几乎没有,还有别的地方比肖氏的丹场更合适么?世家的秘术私场,就算是仙门和老堂街也难以伸手过去。”   隋辨抱有一丝侥幸:“那地方一直都是给仙门炼丹用的,可能只是误会?”   “那里头的气味不对劲。”薛清极道,“我虽然不修这门仙法丹术,但对止血补气一类的丹药十分熟悉,这些基础丹药的味道和当时那里散发出的味道绝对不同。肖家的丹场,至少绝对不止炼制这些基础丹药。”   隋辨不说话了,他其实已经从肖暨和肖揽阳的表现感觉到了不妙。   薛清极继续道:“严律告诉过我,赤尾与肖氏早有勾结,翅族出事后,邹兴发不顾自己病床上的女儿,匆忙赶来见肖暨是为了什么?只有一种解释——见肖暨比留在女儿身边更重要,这件事能救女儿的性命,所以他不得不来。他来了,就意味着肖氏极大可能也牵扯在同一件事情里。”   隋辨恍惚道:“老邹和肖叔一样,都有需要续命的人。老邹要女儿或者,肖叔早些年就已经为了长寿四处求医问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还劝过他……那老邹来是为什么,他不是和肖叔吵架了吗?”   “这并不清楚,”薛清极道,“但我推测,对方的这个所谓的‘联盟’也不过是个草台班子,没有完全达到意见一致。或许是其中有人留了一手,老邹意识到了这一点,来找肖暨对峙,所以才有了一开始的争吵,但随后双方在争吵中意识到可能都被耍了,所以后边才‘安静’下来,开始冷静沟通互换信息,老邹应该是得到了还算清楚的答案,所以才会比较平静地离开肖家。”   隋辨苦笑道:“年儿,你都会说‘草台班子’了。”   “我一向好学,”薛清极谦虚道,“也不愿当出土文物似的男朋友。”   隋辨叹了口气儿,他趴在方向盘上停顿了几秒,猛地用头磕在手背。   肖家有问题,就意味着肖点星迟早要被波及。他不像是参与其中,但却要做出选择。   隋辨瞬间明白了薛清极临走前对肖点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额头传来钝痛的同时,隋辨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人轻轻地拍了拍。   继而听到薛清极极轻的叹息:“丹场内的味道,我在肖暨的身上也隐约闻到一些,你还记得林生吗?”   “记得,”隋辨哽咽道,“他说过,他在看到来村里的古怪的风水先生时,见到他身边有一个身上药味很重的中年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原来如此,肖叔几次大病都奇迹般挺了过来,我那时候还以为是他修行时间久身体底子好,现在想想,如果吃了快活丸……”   薛清极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以前的事情全都有迹可循,但现在揣测起来,难免会让隋辨这样的孩子感到难过。   隋辨直起身,胡乱擦了一把脸,边拿出手机边道:“这事儿太大了,我们不能再去肖家,不然肯定会引起怀疑。我先给鹿姐打电话,看看老太太会有什么安排。”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但却已振作起来,脑子里极快分辨出什么事儿更要紧。   这份儿清醒果断令薛清极略感惊讶。   “顺道告诉他们,”薛清极双臂抱在胸前,悠悠道,“大概这两天便会有丹药制成——丹场大门被毁时,里边炼丹的修士曾跑出来提过。”   隋辨点点头,又问:“那你的剑呢?我觉得如果真的是被送走了,老邹拿走的可能性不大,对妖来说,仙门修士的剑毕竟不好使。”   薛清极赞同:“大概是孟氏的那位家长拿走的。虽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但我的剑并非他能驾驭。”   “那个,”隋辨小心问道,“你的剑真的那么厉害?”   “冲云跟随我已久,虽没有活物成剑灵的那份儿智慧,但脾气却和我很像,”薛清极淡淡道,“希望他不要把剑放在床头,否则冲云很难忍住不掉下来给他的脑袋上来一剑。”   隋辨打了个哆嗦,很识趣儿地不继续问了,转而喃喃道:“孟叔……我总觉得之前哪儿不对劲儿。”   薛清极斜眼过去看他。   “我今天凌晨的时候在仙门遇到他,孟叔的状态很差,感觉像个行走的死人似的,都浮肿了,”隋辨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方向盘,“我知道哪儿不对劲儿了!净地!”   薛清极对这两个字十分敏感,闻言立即直起身。   隋辨转头解释:“我之前查到了净地的相关线索,第一时间就告诉了,跟你商量之后,都觉得可以告诉别人,所以我单独去找了老太太,你还记得么?”   “记得。”薛清极微微颔首,“除此之外,我回去后也告知了严律。”   “对,这茬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老太太为了同步消息方便安排事情,后续还告诉过鹿姐,鹿姐你是知道的,口风很严,她绝不会外泄,”隋辨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但今天早上我睡迷糊了,无意中提起了净地,孟叔竟然接口了!”   薛清极一愣:“什么?”   隋辨将清晨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儿。   当时他稀里糊涂,又因为得知蛟固出事死了很多人而难受,所以一个不留神,将自己在查大阵和净地的事情秃噜出来。   正常人听到这个词儿大多都会疑惑,但孟德辰当时却并未追问,反而是说——   ——“古阵年代久远,净地情况特殊,你查起来难办也很正常。”   隋辨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他好像不仅对‘净地’这个词儿不陌生,甚至还知道这地方具体的情况,否则他不会说这地方特殊!”   他着急地看向薛清极,用眼神询问薛清极的意见。   薛清极眸中闪过一抹冷意:“有意思,我和严律尚且不知‘净地’是什么鬼地方,即便是你这熟悉阵法灵地的人来追查,也不过是个模糊概念,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比我们更早知道净地。”   他知道了为什么从未提起?他是只知道有“净地”这个词儿存在,还是确切地掌握知道有什么地方是净地?如果真的是后者,那孟德辰拿着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薛清极不由想到严律之前在电话里说过,他推测怨神的产生与净地脱不开关系。   这想法一旦产生,薛清极便感到后背一阵冷意。   “立刻和仙门联系!”薛清极厉声道,“找一下老孟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忽然停下声音,隋辨还未发问,边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几秒过后,车窗被人敲响。   车内的薛清极和隋辨都安静下来,两人对视一眼,转头过去摇下车窗。   车外弯腰看进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刚才在肖家别墅里的那个年轻弟子。   “是你?”隋辨愣了下,“呃,你有事儿吗?”   年轻弟子笑着指了指小巷口里一家隐蔽的私房菜馆儿:“我来那边儿吃饭,刚好看到你们的车,就来打个招呼。”   “你好,”薛清极笑道,“再见。”   说完伸手要去按升车窗的按钮,却听车外的年轻弟子又开口:“今天凌晨,邹兴发从这儿离开,车开出去一会儿后,我亲眼看到另一辆车从暗处开出来,跟着他走了。”   隋辨愣住。   薛清极“哦”了声,面儿上仍是温和笑意:“刚才你说起他,还只说‘别人叫他老邹’。”   “我不这么说,所有人就都知道我认识那是赤尾的族长了,但我这样旁支的人是不该分得清这些妖的。”年轻弟子道,“我不想惹麻烦,现在没人,我说也就说了。”   隋辨回过神儿来,警惕地看着他:“现在怎么又想起来跟我们说了?”   “哎,”年轻弟子叹口气儿,“有些恩总是要报的。”   隋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薛清极盯着这人巧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点了个头:“你是个混种?”   年轻弟子面儿上的笑淡了,但没有否认。   “啥?”隋辨大惊失色,“他?可他是修士啊!”   “是修士,但血脉里少说千年前,有个祖宗和妖搅合到了一起。”年轻弟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不出来了吧?正常,我自己也看不出来,不仅没有了原身,连妖的能力也没有,也就是听觉比正常人灵敏一些。”   隋辨立即明白过来,难怪即便是肖暨和老邹关上门,他也能听到屋子里的人在说话!   “但、但你是肖氏的啊,”隋辨傻了,“我听说世家最讲究人族血脉纯正……”   年轻弟子打断道:“我爸的确是正儿八经的肖氏子弟,但我是他在外头搞出来的私生子,妖的血统是我妈那边儿混的,这也是这两年她回来找我我才知道的,我算运气好,只要我不说,没人知道我是个混种。”   顿了顿,他又笑了:“你们看我这样,我还算是混种么?我连混种都快算不上了,像我这样的人其实多得很,只是很多都不知道自己有妖的血统而已,都这年头了,还标榜血统种族,说出来都是逗哥们儿笑。”   隋辨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由点头:“你说的也没错,我最近认识了个小孩儿,和你一样是个混的厉害的混种,他其实和人也没差……我们都是一样的。”   年轻弟子没想到他会赞同,龇牙乐了一下。   “你说‘报恩’,”薛清极看着他,“报的是什么恩?”   年轻弟子脸上的笑容多了一点儿苦涩:“当然是报妖皇的恩。”   他简略解释:“也不知道是我血脉里妖那部分还有影响的原因,还是因为我是个私生子,反正我打小就跟人不太能合得来。我妈生了我不乐意要,我爸不想认我,我就去了一家福利院,在里头没少挨挤兑,后来有个花臂男人来了……”   他说到这儿,薛清极已经全明白了。   严律之前说过,为了减少混种妖流落在外的情况,会定期去孤儿院这类福利机构寻找有可能是妖的小孩儿,带回老堂街交给同族抚养。   当时严律虽然没有认出这个混的比林生还厉害的孩子是妖,却感觉到这小孩儿体内灵力比别的孩子多些,显然是有天赋的,仔细一问,得知跟肖家有瓜葛,当即就联系了仙门。   老太太出面儿,肖家旁支将他带走,有妖皇和仙门掌事儿的同时出头,肖家也不敢再为难他,倒也算是吃喝不愁地养起来了,虽然没少遭白眼儿,但比流落在外时过得好不少,竟然还能跟着修行起来了,就是本事不咋地,也就比常人好一丁点儿。   养大之后兜兜转转,来了本家做杂活儿。   如果严律当年没有无意将他带出福利院,他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老孟和老邹的到来,也更不会有人把这事儿仔细地告诉薛清极。   命运真是很有意思。   薛清极忍不住笑了:“严律要是知道,或许会让你回老堂街做事。”   “不了,我这样的,在哪儿都融不进去,所以在哪儿也都一样。”年轻弟子道,“我对肖家没多少感情,但小少爷人不错,留这儿也挺好的。”他话锋一转,“我过来是要提醒一句,邹兴发离开后有一辆车跟在他后边儿走了,那车我知道,是胡旭杰的。”   隋辨和薛清极都没想到:“大胡?!”   年轻弟子严肃点头:“我不会认错,绝对是他!他平时都跟着妖皇走动,但那天却鬼鬼祟祟,我一开始以为是老堂街那边儿有什么安排,但今天看你们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就过来提醒一句。现在这个档口,吃了快活丸的搞不好跟你睡上下铺,我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但妖皇知道的多总比知道的少要强,我不好联系那边儿,隋辨肯定联系得上。”   “邹兴发与肖暨在屋内争执时你真的没听到别的?”隋辨追问。   年轻弟子想了想:“确实听不太清,就记得说了‘他是不是在你这儿’还有什么‘时间不多了他说好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有’之类的。”   这已经足够证明邹兴发与肖暨之间确实是共同参与了一件事情。   薛清极脑中闪过重重猜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丹场内确实只在做仙门需要的丹药吗?”   年轻弟子:“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说了,跟人家合不来,老被排挤,到现在还没混上去丹场看炉子的好事儿呢。”   薛清极轻笑一声:“好吧,你叫什么?”   “肖天。”年轻弟子道,“得了,我就知道这些,再多也不清楚,你们记得跟妖皇说啊。”   隋辨连连答应,继而又有些欲言又止。   肖天原本已起身要离开,见他这模样便咧嘴笑了:“放心,肖家那边儿我不会多说,人家也未必瞧得上我这个混口饭吃的旁支私生子,没人会多听我讲话。我过来也不是为了亲近妖族,只是为了还妖皇当年的人情,省的我老惦记啥时候能帮上忙。”   他拍了拍车门,一挥手,扭头钻进了私房菜馆儿。   车内隋辨半晌才回过神儿来,难以置信地跟薛清极道:“没想到还有这种,呃,走狗屎运的时候!混种竟然这么多,那这么说,其实仙门里也未必全都是人族啊。”   “千年时间,原本血统就会越来越混杂,也因此适合修行的人和妖都在变少。”薛清极道,“我那个时代,各族对立严重,人与妖互相鄙夷,混种们活的比较艰辛。你介意这个?”   隋辨头摇的像是拨浪鼓:“谁介意这个谁是王八蛋!但按你这个说法,那时候人和妖那个什么,谈恋爱,岂不是比出柜还艰难?”   薛清极听不懂“出柜”是什么意思,边给严律打去第二个电话边道:“确实艰难。我师兄身边有个世仆,从小和师兄一起长大,学到了师兄的大半阵法,按理说也算是修士了,但后来与一妖相爱,被修士们诟病唾骂,最后是师兄庇护,力保他和那妖……你在哪里?”   隋辨原本已经听住了,却见薛清极微微直起身,电话通了。   那头传来严律略有些低哑的声音:“肖家还好么?”   “不好,隋辨已经在联系仙门了,具体情况有些复杂。”薛清极看了眼隋辨,后者心领神会,赶紧拿起电话也和董鹿联系。   薛清极简略说明了肖家这边的事情,又道,“另外,我或许有胡旭杰的行踪。他凌晨时应该跟踪邹兴发来到了肖家宅邸,后来也继续跟踪邹兴发离开。”   电话那头严律久久没有开口。   薛清极在这沉默中听到严律的呼吸声,虽然很轻,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颤抖。   薛清极眉头皱起,低声问道:“怎么了?你情况不对。”   半晌,严律才哑声道:“我从医院那边儿出来后追查,昨天晚上邹兴发驾车离开后,大胡应该就已经开始跟踪。我不确定他现在去了哪儿,所以先来了一趟他家里。”   严律站在一室一厅的小屋,屋里布置十分简单,墙上挂了个用来展示照片儿的软木板,上头钉满了照片,一半是胡旭杰跟邹雪花的,另一半是胡旭杰和严律佘龙的。   网上买来的二手茶几上铺着碎花桌布,沙发上摆着胡旭杰闲暇之余的爱好作品——织的毛线帽子和毛线手套,都是女款,应该是给邹雪花的。   可惜邹雪花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年冬天。   茶几上还有一个叠好的深灰色围巾,下边儿压着一张纸。   严律已经把纸拿起来,胡旭杰狗爬似的字儿落在上头,写了洋洋洒洒一整张,开头前两行——   “我每天出门前会把这东西放在这,回来再收走,如果哪天有人来了,发现信在这里,就证明我暂时回不来了。如果你是知道我还能回来的,他娘的赶紧给老子放下不准看。如果我出了事儿,那这就是我的遗书。”   “我在此交代,我的所有积蓄留给雪花,希望她病好后四处走走玩玩,我知道她不缺钱,但我以前答应过她赚的钱都给她花;我的电脑还有各类游戏账号留给小龙,他馋我号和电脑好几年了,他弟妹都要用钱所以家里电脑不够使;这套房子我已于今年年初买下,留给严哥,他因为自个儿那倒霉体质所以在一个地方住不久,这里留给他。当年严哥为了我有屋子睡,换了带客房的房,我那会儿就发誓,以后要买更大的房子给他,但可能来不及了,就这一套先凑合吧。”   严律想不明白,之前老棉也是这套。   怎么所有人都要留房给他。 第84章   老堂街虽然很少插手各族的事情, 但老棉性格谨慎,常缝插针地安排自己信得过的妖留在各族四周。   这些妖未必有太大的能耐,老棉也并不指望这些眼线能插进各族内部, 留在四周用的时候能有点儿帮助就足够了。   留在赤尾医院附近的坎精溜溜达达了一圈儿,最后蹲在人快递点门口拴着的一条老狗跟前儿,免费撸了一会儿狗,又转去小过道的垃圾桶边儿停了停。   再回来时, 坎精给严律带回了一手的狗毛和一个消息:“昨天晚上差不多八九点, 邹兴发开的那辆大奔儿从医院走了,随后大胡平时常开的那辆屁股后头贴了个‘内有恶狼’的车也跟在后边儿走了。”   严律愣了下:“他车屁股后边儿什么时候贴的这个?”   “从您拿了驾照偶尔开他车开始。”坎精说,“偷着贴的, 说你反正一般也不看这些, 还真是,我们私底下都议论您啥时候会发现呢。”   严律权当自己没听出来他语气里的揶揄, 继续问:“知道去哪儿了么?”   “那不清楚,那老狗年纪大了, 老年痴呆记不太清,大概是朝那边儿去了, 您要不问我还真没想到还真有看到他俩离开的带灵气儿的动物。”坎精指了个方向, “另外还有件事儿,有黄皮子在附近翻垃圾的时候见邹兴发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很着急,打电话好像要找谁。”   这些动物的记忆都很混乱, 有时候甚至分辨不出人和妖的区别, 幸好妖身上残留些兽类的特征和气味,动物对妖的记得还清楚些。   但记语言这类的就不行了, 大部分动物是不太能听懂妖和人的话是什么意思的。   严律顺着坎精指着的方向想了想,那边儿可去的地方太多, 仙门,老堂街,甚至是赤尾聚集的地方。   胡旭杰到底跟着邹兴发去了哪里?   坎精见严律的脸色比平时更不好惹,唯恐他像个二踢脚似的炸了,小心翼翼问道:“妖皇还有别的需要配合的不?”   严律道:“告诉老棉,大胡很可能跟邹兴发在一起,必要的时候联系仙门,动动关系,调监控还是其他都可以,顺着这方向找车的去向。”   坎精应下来:“那您现在……?”   严律没有回答,挥了个手走向自己的车。   胡旭杰应该早就对邹兴发有所怀疑,或许是因为雪花才没有明说。   他和胡旭杰最近一次见面分开时胡旭杰没有开车,但从医院离开时却是开着平时自己常开的车,证明他应该是回过一趟住处。   严律凭着直觉开车来了胡旭杰搬走后住的地方,也就是这一室一厅。   钥匙是之前就给了他的,只是这么长时间严律从没主动来过这里。   他打开门走进去,先看见的是照片墙,屋里东西很少,这是唯一的装饰。   好像胡旭杰活到这么大,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这上头了。   而他给自己这些在意的一切的妖的交代,用一张纸也写完了。   胡旭杰字写的不咋地,以严律对他的了解,这小子平时写个便条都得涂墨疙瘩,是高考卷面分恨不得扣完还负数的那种水平。   但留在屋里的这封信写的却很干净,字虽然不好看,但整张纸没有一个错字墨点儿,显然是誊抄了好几回。   严律从茶几旁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半桶的报废纸团,随手展开两团看,都是没写好的作废信。   他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儿有没有别的留下的线索,这一室一厅收拾的十分利亮,一眼看过去就看得完,暂时没找到更多的东西。   严律点了一根烟,才能继续看留在桌上的信。   薛清极的电话也就是这时候来的,严律刚看了前两段儿。   前两段儿胡旭杰很明显是在交代自己这三亩地一头牛的财产要如何分配,第三段儿的时候话锋一转,笔锋用力地写道:   “半年前,我接触到了一种可以补灵力的丹药,当时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玩意儿,只以为是成分牵扯‘灰色’的灵兽灵物,违反了老堂街的规定,所以没有告知任何人,私自服用了几次。后来我知道了,这东西叫快活丸。”   严律一阵头晕,纸上的字好像扭曲变形。   变得和他右臂的那些云纹一样,钻进他的身体,让他这个痛觉迟钝的身体感到碎骨切肉般的折磨。   他脑中嗡嗡作响,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看懂接下来的字。   “我不想给自己的行为做辩解,为了自己的私欲,自己走到粪坑,解释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小时候每回惹事儿,都会狡辩,所以这回我也狡辩一下,至少看信的都知道我是怎么走到这步的。”   “简单来说是因为我的软弱。我是个混种,灵力贫瘠,所以我开始吃药了。”   “吃了药之后,我终于能给晚上疼得睡不好的雪花彻夜疏通扭曲的灵脉,终于可以在出大活儿的时候帮上忙,在族里也终于有人正眼看我。我能给所有自己在意的人帮把手了。”   “就这么简单,但这么简单的东西,我需要吃药才能得到,投胎真的是技术活儿,很多我觉得很难的东西,别的妖出生就有了。”   “压力很大的时候,吃了就会觉得暂时舒服很多。后来开始死人死妖了,我才知道自己接触的是什么。”   “害怕,但还抱有一丝侥幸,觉得还是有好处的,万一我不会出事儿呢?但事实证明,千年前就让严哥倒了大霉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变成良药,没想到现在我成了组成让严哥倒霉的事儿的一个环节。”   “试探了小龙有没有吃,小龙说的很坚决,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不会为了一时的满足让全家跟着倒霉。挺好的,我俩里至少还有一个没吃,小龙从小就比我正,以前我不服气他比我常去处理老堂街的事情,后来想想也能理解,他和老棉那样儿的去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才不容易被别人左右。”   “不敢跟严哥说,三五不时会想起严哥将山怪从树根上剥离的场面。我害怕成为山怪,不只是因为怕死,更怕会死在严哥手里,太残忍了,死的还好些,自己的选择自己负责,活着的要怎么办?我想了很久,想不明白,也不敢告诉雪花,怕她觉得我是因为她才这样儿的。”   “我变成这样,不是为了任何人任何妖,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自己,所以没有谁需要为了而我心里过意不去,不存在的,都是自找的。”   “从求鲤江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没法回头了,可能是揍徐家老两口的时候被上边儿的术刺激到了,我忽然发现我的脚上开始长东西,这玩意儿我很熟悉,原来被寄生到了一定程度,我也是会长秽肢的,也是,我这辈子从出生开始就不怎么走运,连老棉这样没正经吃药的都去了半条命,我这样自己作死的,怎么可能是特例。”   “我不想这么死,我想死在出活儿的路上,至少这条命还有点儿好作用,还能救别的命。”   “我好害怕,我怕我变成没有神智的活死人,伤害你们,那我不如死了。老棉说得对,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但你们怎么办,难道要你们里的谁来了结我?”   “如果这封信被看到的时候我已经死了,那就按我之前说的那样把东西分了,先别告诉雪花,就说我去别的地方出大活儿了。等瞒不住了,再把信拿给她看。”   “雪花,我走了,我倒霉了一辈子,走运的就两件事儿,一件是我那个不靠谱的爹把我丢给了严哥,另一件就是追到你。”   “我的存款留给你,病治好了就多吃点儿喜欢的,听说转世之后就不记得这辈子的事情了,但没关系,这辈子我没遗憾,有你,有庇护我的长辈儿,有朋友,你最懂我了,应该高兴。”   “之前你挑的毛线,我给你织好了,我外套里有专门给你留的信,腻歪的话我写那里头,让别的妖看到不好意思。”   “小龙,哥们先行一步,可能死的不太光彩,但也就这样了,希望你以后想起我不要觉得丢你的脸。”   “电脑桌面上有个文件,是我所有游戏账号的密码,点卡游戏的我都充过了,有几款单机我还没通关,交给你了。”   “本来也想给你织条围巾的,但以前你说你们虺族的冷了就把尾巴缠脖颈上,给我噎到了,就不给你织了,这条灰色的给严哥,他不知道冷热你多惦记一下。”   “我俩从小一起当严哥的跟屁虫,我炒菜你切菜,我叠被子你铺床单,我洗衣服你拖地,他妈的,这么一想严哥真就一点家务都不干,我走了之后你要多过去帮着看看。哥们可能要当鬼了,清明给我烧香,保佑你。”   “严哥,对不起,对不起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干净的白纸上最后几个字被水晕开,含糊不清,苦涩难辨。   严律蹲下身把垃圾桶倒过来,展开每一个纸团儿,都写的半半拉拉。   那些报废的信里,留给他的也全都是对不起。   他扶着茶几想要起身,眼前却一阵发白,以前那种窒息感重新席卷而来,他张大嘴呼吸,空气滚烫炙热,好像灼伤他的气管儿,割裂他的肺。   手机那头薛清极听出不对,急声道:“严律!你现在具体在什么地方,我现在过去。”   严律回过神儿来,才发现冷汗顺着脸颊滴落在垃圾桶里的皱巴巴的纸上,他摸了摸眼眶,还行,至少还没到被一封失踪妖员留下的信搞得理智全无,目前这还只是信,谁都没法说已经成了遗书。   他开口时被自己声音的干涩吓了一跳:“没事儿。”顿了顿,“大胡吃药了,吃了至少半年。”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薛清极的胡旭短暂地停了停。   “我之前完全没发现,”严律说,“现在我想起来了,之前几次出活儿我都觉得他进步挺多,求鲤江的时候我夸过他两句,仙圣山的时候也夸过,我以为是他跨过了瓶颈期,年纪大了稳定了,原来是吃药了,我要是早知道……”   薛清极低声道:“当年次峰的峰主师叔用淬魂了多少年都没人察觉,这不怪你,没有人会怀疑身边最亲近的人。”   “不,我要是早知道,”严律闭了闭眼,“我会在更早的时候就夸他,一天三顿加夜宵,晚上十二点打电话给他震醒夸。”   严律看着手上的信:“可能他就不会沾这些东西了。”   薛清极沉默片刻,开口道:“生灵的心性想法,即便是上神也无法做到‘早知道’,”   严律扶着茶几慢慢地直起身,忽然觉得手指指腹摸着的纸上有些许凹凸感,将信一翻,发现背面竟然还有几行字。   这几行和前边儿不是一个颜色的笔写的,也很潦草,显然是匆匆写下来的。   “老邹有问题,在封天纵进屋前他将钉子塞进我手里,为了雪花我瞒了下来,并配合推给封天纵。”   “我恨他竟然让赤尾的妖在求鲤湖暗算严哥,他和我说本意只想带走赵红玫,说是为了雪花,会有更好的药,完全没有副作用,可成神成仙。我不信,要他带我亲眼看到才行。他不让我掺和进来。”   “我感觉他自己也不确定,药肯定有问题,不会有没条件的好事儿,肯定幕后的人在坑他。”   “但雪花快不行了,我没法儿完全放弃。哥,我会跟着他,他应该知道更深的东西,我不想让他害死更多无辜的命,雪花只他一个亲人了,我查明白就带他回来,要是有药”   写到“要是有药”就没再写了。   写不下去,不知道如何做选择。   胡旭杰已经认清了自己的结局,但他不愿意认清雪花的结局。   他孤身跟踪邹兴发,因为他已经没办法面对其他现实,只有邹兴发是他能判断的。   薛清极的声音再次响起:“怎么了?”   “大胡昨天从孙氏那边儿离开后,应该匆匆回了一趟家,在纸上写了些东西,”严律将上边儿的字念了一遍,“和我们推测的一样,老邹为了自保把封天纵卖了,他一直派人守在求鲤江附近,可能是为了赵红玫。”   薛清极:“赵红玫的孽化也很特殊,她是个天生灵种,生来就比寻常人更有灵气,魂魄也更为强健,或许和之前那个险些变成怨神的散修一样,她一直被留在求鲤江附近,大概是为了吸收江中孽气和大阵灵气,时机成熟后才会被带走。”   这女人实在可怜,到了最后竟然也只是别人眼里的“药材”,留着她并非要她为女儿报仇,反而是需要徐盼娣来激发她的斗志和憎恨,以此来抗住更多的快活丸。   别人留着她,只是为了等这“药材”的“成熟”而已。   但没想到赵红玫死前拼命交出了一粒快活丸,加速了后来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按你这个推测,”严律说,“封天纵也是一类的,他们或许都是能‘进化’成怨神的人。这玩意儿如果真的可以成为最终的药材,老邹或许不知道为什么要关注这个女人,但封天纵被带走让他意识到了有问题,所以才会那么生气,他急需救邹雪花的办法。”   薛清极幽幽道:“那么封天纵就应该被带去了‘净地’。如果带走封天纵的是幕后之人,那么去见他的邹兴发和胡旭杰或许也被他带了过去,‘净地’若真是培育怨神的地方,那胡旭杰或许还不一定就已经出事了。”   他停顿一下:“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大部分的妖和修士服用快活丸后都很快出现了孽化,赵红玫是个特例,她主动吸纳了求鲤江的那些秽物,封天纵和那个散修却忍了很久,而胡旭杰也一样,他至少忍了半年才开始出现问题。   他被快活丸筛选出来了,封天纵那样的都还有用,无论始作俑者是谁,至少都不会让胡旭杰直接出事儿。   现在还没到哭丧的时候。   严律将叠了塞兜里,抓起桌上的深灰色围巾走出门,对电话那头的薛清极道:“胡旭杰认为邹兴发能联系到真正搞出这些事儿的人,所以私下跟踪,但现在他和邹兴发都没消息了,按你查到的时间来看,他俩应该是先去见了肖暨。”   “但肖暨并不是幕后之人,他和邹兴发一样被耍了,或许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是被耍了。”薛清极听他语气又恢复了往常,蹙起的眉头略微松开,听到严律呼吸的异常时绷紧的身体也慢慢松弛。   他曾十分恼怒严律对生死的冷静,但这会儿他很庆幸严律的这份儿冷静还在。   妖皇一旦找到下一步路,便立刻拔腿前行,毫不犹豫。   既然知道胡旭杰已经成了这样,那就着手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才是要紧。   薛清极:“邹雪花命不久矣,邹兴发等不及的,在肖暨这边没有得到想要的,就会立即去找能给他那个‘药’的人,可能发生了冲突或者其他情况,邹兴发和胡旭杰都进了那人的套子里。”   严律:“既然如此,那就不该从医院离开时的道路查,而是应该从他两个离开肖家后的去向查起。还有什么别的事儿吗?”   薛清极顿了顿:“我找到了我的剑。”   “什么?”严律一愣,“冲云?”   薛清极:“对,冲云。”   “在哪儿?你没认错?”严律已经想不起冲云的样子了,但这名字最近重新回忆起来,“是肖家那小孩儿之前说的那把古剑?!”   听到薛清极“嗯”了一声,严律难以置信地抹了一把脸,这事儿真是意外之喜,他冷静了一下:“肖家怎么说,这剑多少钱肯转给我?”   “你?那明明是我的剑,”薛清极轻笑道,“况且就算是肖家报价,妖皇家里那点儿破烂全卖了也未必能凑得齐价格。”   严律已走出了小区,边开车门边道:“剑的名字都有我参与,这剑也得有我一半儿吧?”   薛清极懒得跟他掰扯:“好好,就当你说的对。但现在剑并不在肖家,肖暨说自己将剑借出去了,他并未说是谁拿走,但我认为是孟氏家长。”   “孟德辰?”严律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皱起眉,“他要剑干什么,孟家不是干这个的啊?”   薛清极笑道:“是啊,我也奇怪。”   电话那头传来隋辨的说话声,薛清极又道:“他不仅拿走了我的剑,还知道‘净地’是什么,之前和隋辨说话时似乎说漏了嘴,隋辨清晨见到他时,他状态很差。”   严律之前基本没和孟德辰有什么联系,这会儿听到冲云在他手上也懵了。   对薛清极来说,世上再没有比冲云更合适的一把剑了。他想了想道:“这样,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我已联系了董四喜,除了告知现在情况外,还要来了孟德辰的联系方式,”薛清极打断他,“你现在专心妖族的事便可,我的剑,当然要我去讨要,不过若真要付钱,妖皇真愿意帮我赎回来?”   “砸锅卖铁,”严律咬上烟,“也得把对象喜欢的东西搞到。”   薛清极轻轻笑了几声。   手机震动,老棉给严律发来一条信息——“暂时还没查到邹兴发的下落,但可以确认,今日凌晨时他手底几个得力小辈儿回了一趟医院,小龙已探查清楚,院内收治的服药者有三分之一被带走,目前下落不明。”   严律只感觉一阵冷意爬过全身。   邹兴发或许已经知道了服药者之间也并不相同,他带走那些符合“条件”的服药者是要去哪里?   净地。   为了邹雪花,他愿意牺牲同族。   那胡旭杰呢?是否也是可以被牺牲掉的一个? 第85章   为了和老棉联系, 严律先挂断了和薛清极的通讯。   他现在神经紧绷,脑子转的像是四条腿各走各的狗崽子——很忙,但前进速度惨不忍睹。   好在薛清极帮着捋了点儿思路后严律心里略定了些, 老棉的电话一打通,严律第一句就是:“查查记录,被带走的那几个吃了药的妖服药时间有多长?应该都不短吧。”   老棉那边儿停顿了一下,传来鼠标点击的声音, 应该是在查发过来的名录:“对, 这你也知道?”   “除了体质特殊的赵红玫外,封天纵、仙门那个散修甚至是胡旭杰,至少都有半年以上的服用史, 但没有像其他人和妖那样暴毙或者没多久就孽化, ”严律听到自己的想法应验,心里却更沉, “快活丸应该是筛选出最适合成为‘人造怨神’的人选,然后拉去一个特殊的地点, 在那个地方完成异变,只是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   老棉错愕地“啊”了声, 缓了几秒才道:“严哥, 大胡他?!”   严律咬着烟闭了闭眼,手指搓了搓兜里胡旭杰留下的信,薄薄的一张纸, 却跟刀片儿似地划过他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痛觉的皮肤。   严律言简意赅:“他在自己房里留下信, 承认在半年之前就开始接触快活丸。”   省略掉胡旭杰信上遗嘱似的零碎嘱托,严律将胡旭杰服药、决定跟踪邹兴发等重要事情说了一遍。   老棉沉默片刻, 重重骂了一句:“老邹,老邹!真是糊涂!”   他和邹兴发年轻时就熟识, 赤尾虽然不大瞧得上他们坎精,但他俩却从没有什么冲突,年纪大了之后剩的老面孔越来越少,邹兴发也没了年轻时的高傲,俩妖反倒是能趁得空唠上几句。   不需要严律说明白,老棉就已经猜到了邹兴发和胡旭杰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大胡……毕竟年轻,行差踏错一步……”   “有时候掉进悬崖也就是那么一步,”严律抽了一口烟,苦笑地扯了扯嘴角,“半年,他真能给我找难题。”   老棉不过是长期服用了山怪喂下的过了它身体之后出来的快活丸的产物,半个来月时间就足够魂儿出问题,严律强忍反噬给他拔了孽,就这样也算是废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严律处在鼎盛时期,拿那些使用了淬魂的妖也没有任何救治办法的原因。   轻度的还好点儿,就跟老棉差不多,尽全力也能留下一条命。   胡旭杰这样儿的,拔孽就等于让严律消耗自身的同时还送他去死。   老棉在地下医院这么多天,很清楚这其中的厉害,没敢问严律到底要怎么处理这难题:“他自己应该也清楚,已经做好了活不了的打算,不然也不会一声不吭去跟老邹。”   严律揉了揉酸痛的眼眶,不想多谈这话题,转而道:“赤尾那边儿,知情的应该没几个,其他几个族的呢?”   “我已经召集各族族长过来告知了,赤尾既然已经确定犯事儿,到了这地步还是全都心里有数的好,”老棉道,“各族都有出事儿的妖,但除了特别严重的自己带回去‘处理’了之外,轻度的都压在医院这边儿,这会儿都不抱怨老堂街是‘大家长’了,老实得很,巴不得街上能再帮着多出力。”   快活丸带来的打击太大,对各族都是麻烦。   想要保证族内的安全,自然是要割掉这些已经“腐烂”的同族,但自己切掉毕竟不忍,老堂街肯统一治疗、治不好的统一处理自然是再好不过。   严律“嗯”了声,他这些年已经习惯了这些破事儿,只问:“还有别的消息吗?”   “暂时没——”老棉那边儿传来信息提示音,他说一半儿的话断了,鼠标“卡卡”地点了几下,轻咦道,“严哥,我托官面儿上的妖查了,监控上最后一次捕捉到老邹的车出现在哪儿你猜猜?”   严律不耐烦:“你先猜猜我现在会不会开车过去碾死你?”   “对不住,顺嘴顺嘴,”老棉赶紧把自己爱卖关子扯犊子的毛病给收敛了,“老市场!你知道那是哪儿,那地方只有仙门在!”   老棉将监控视频传给了严律,自己则继续去处理各族的事情。   临挂电话前老棉问胡旭杰的事儿可以暂时不对其他族的妖说,毕竟主要犯事儿的是邹兴发,但佘龙和邹雪花问起来怎么办。   老棉迟疑道:“刚才小龙去医院的时候,顺道去看了看雪花。那孩子状态很不好,你过去的时候她还能坐着说话,小龙过去的时候她只能躺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还问小龙大胡在做什么,小龙糊弄过去了。”   “先别告诉她,一个是她爸一个是她对象,这事儿告诉她肯定要糟,就说大胡让我指使去外市出活儿了,”严律道,“小龙那边儿我等会儿给他发个消息。”   老棉叹口气儿:“老邹拼了命不惜把同族推出去,就为了救雪花。哥,你说他有没有想过雪花要知道自己亲爹这么做,她还怎么活?”   严律被问住了,老棉也没需要他回答就挂断了。   活着总会遇到许多没有答案的事情。   就像薛清极拼命想要活下来留在他身边一样,甚至动过和山怪、赵红玫一样的念头。这是一种执念,雪花是邹兴发的执念,严律是薛清极的执念,这执念的源头是因为爱。   爱的可以放下底线,甚至爱的不需要另一个人来参与决定。   不同的是薛清极还想从严律身上得到同样的回应,所以他反复试探,让严律有了给他两巴掌让他好好做人的机会。   而邹兴发对女儿的感情,和赵红玫是一样的,这两位父母不分人还是妖,都无条件地为孩子放下了尊严、道德甚至是性命。   却没想过徐盼娣和邹雪花在得知真相的时候,又要怎么面对现实。   严律忽然很庆幸薛清极是那么个追根究底的性格,才让他俩能对这些问题认真谈谈,即便是争吵干架互不理解,但对对方的感情也还是让彼此各退一步。   这选择里至少严律参与了,所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严律觉得自己都能接受。   烟烧到了底,严律回过神儿,将信纸拿出来拍照发给佘龙,又简单说了对目前情况的推测后,点开老棉发来的信息查看。   监控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摄像头拍到的,并不清晰。   依稀能辨认的出是凌晨三四点的老市场街头,邹兴发的车缓缓开到,因为监控范围有限,所有没拍摄到胡旭杰的车。   车挺稳差不多过了十几分钟后,邹兴发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街对过一处小道。   小道似乎还停着一辆车,停的十分狡猾,只能看到车灯亮着,但车牌车型一概看不清楚。   邹兴发怒气冲冲地疾步过去,也跟车一样隐没进阴暗小巷中。   过了五六分钟,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镜头外走进来。   胡旭杰人高马大的轮廓弓腰蹑步,一寸寸地挪到小巷外,想偷听里边儿的对话,但又不敢靠近,抓耳挠腮地蹲在一处店面忘记收走的竖牌后不肯离开。   严律一瞧见他这笨贼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这小子这会儿看样子还没出什么问题,胳膊腿儿都在。   邹兴发一直没从车上下来,严律将视频进度向后拉了一段,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两辆面包车前后脚开进监控范围内。   车上下来两个妖,严律认出是赤尾里比较顶事儿的俩小辈儿,也是跟邹兴发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小辈儿。   胡旭杰急忙躲起来,俩小辈儿下了车也走进小巷,胡旭杰才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面包车旁,显然是想查看里边儿拉的是什么。   即使视频里看不清楚,但严律也多少猜到了胡旭杰会看到什么。   他会看到长满了秽肢即将孽化或者暂时还算稳定的同族。   果然,视频中胡旭杰愣住了,似乎无法想象地揉了揉眼睛,又给了自己一耳光,试图清醒一点后再查看,这次他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严律看到视频中他撑在车窗上的手慢慢下滑,最后蹲在地上抱着脑袋。   变故也就是在这时发生,小巷内,邹兴发走了出来,他一眼瞧见胡旭杰,起先是愣了下,随即疾步过来,过程中不断向后看,应该是看小巷内有没有别人发现。   邹兴发冲到胡旭杰身边,将他朝外推搡,过程中他试图捂着胡旭杰的嘴不让他发出动静。   但胡旭杰本来就是个鲁莽的性格,这段时间被快活丸造成的心理压力和愧疚早就将他折磨得精疲力尽,他在孙氏医院地下的时候听完了严律等人对快活丸的分析,已经很清楚所谓的“药材”是什么。   现在再看到车里的同族,胡旭杰再蠢,也已经明白了邹兴发要拿这些妖做什么。   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几近崩溃,不顾邹兴发的阻拦,一拳打在了自己老丈人脸上。   对胡旭杰来说,邹兴发一直是讨好的对象。   他知道邹兴发瞧不上自己这混种,小时候他就跟同族格格不入,好在他爸老胡和严律有些交情,在妖皇的庇护下,赤尾对他才算接纳。   等他和邹雪花交往,邹兴发对他的不满就彻底不装了,直接摆在脸上。   为了讨好老丈人,胡旭杰在他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喘,唯恐老丈人听到他呼吸声都觉得像抽油烟机,只要不是公务,胡旭杰跟老丈人说话基本都一口一个“您”。   但这一刻,胡旭杰的拳头落在了邹兴发的头上。   往日从不打眼瞧胡旭杰的邹兴发却没有任何反抗,他沉默地挨下这一拳,等胡旭杰要再落下第二拳的时候才以灵力聚在掌中,轻松按下了胡旭杰的胳膊。   他语速奇快地说了几句,但话没说完,小巷内的车灯闪了闪。   并非是车灯故障,而是有人下车后站在了车灯前。   严律直起身紧紧盯着屏幕,却始终无法看清站出来的到底是谁。   那人似乎开了口,邹兴发和胡旭杰暂时停下争执,胡旭杰朝那边儿看了一眼,似乎是很吃惊,但随即勃然大怒,竟然半化出原身来扑向小巷,邹兴发大惊,立刻也化出些许原身上前制止。   巷口的车灯急速忽闪,片刻过后忽然又恢复如初。   五六分钟后,小道里车灯渐渐熄灭,严律知道这是车开走了。   邹兴发和胡旭杰并肩从小巷走出,刚才的两个开车的赤尾也跟在身后,各自手里拿着几张符纸,分别贴在面包车和邹兴发的车上,而胡旭杰也被硬塞了一张。   邹兴发似乎在和胡旭杰解释什么,但胡旭杰听不进去,他反手推开邹兴发,指着他鼻子点了点,嘴里大概是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邹兴发沉默地听着,目送他走出镜头外,自己摇摇头,也上了自己开来的车。   另外两个赤尾在他的嘱咐下重新回到面包车上,邹兴发的车一开,两辆面包车随后跟上,几秒后,严律惊愕地发现胡旭杰的车也紧随其后开走,这次并非跟踪,而是同路。   贴在车上的符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四辆车一开始还十分清晰,但开出去几米远后竟然在监控里模糊起来,像是一道急速过去的影子,知道是车,却难以分辨到底是什么型号什么车牌。   监控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严律眉头紧锁,他将视频转给了董鹿和薛清极各一份儿,然后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   邹兴发发现胡旭杰在场时第一反应并不是要让他闭嘴或者带走他,相反,邹兴发的肢体语言表达出他希望胡旭杰立刻离开。   这或许是因为邹兴发不希望胡旭杰搅合进这浑水里,他很清楚这不是好事儿。   他平时对胡旭杰不给个正眼儿,但近两年其实态度已经松动到底了——没有一个爱孩子的爹能对一个十年如一日为自己女儿付出一切的妖摆脸色。   所以就和胡旭杰当时在出租屋时为老丈人遮掩一样,邹兴发的第一反应是让女婿立刻远离危险源,即便是挨了揍,邹兴发都只推着他要他立即撤走。   但他并不知道,胡旭杰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这趟来,是指望死在出活儿的路上的。   所以胡旭杰不仅没有离开,反而为车上那些昔日未必瞧得起自己的同族和邹兴发理论。   这也终于让邹兴发来见的那位露了面。   虽然监控中没有记下这人的面孔,但凭着严律对胡旭杰的了解,这人很有可能是胡旭杰认识的人,因为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疑惑和打量,而是愣住了,应该是在瞬间理清了许多自己之前不理解的地方,所以随后勃然大怒。   放下视频,严律捏了捏鼻梁。   指望监控来追踪车辆去处应该是没戏了,贴在车上的符显然就是为了规避被拍摄到而贴的。   手机震了震,严律直起身接了电话,薛清极的声音从话筒那边儿传来:“影像我已经看了。联系你是说另外的事情,孙化玉方才已将快活丸最后一位成分分解出来,应当是混杂在其中令人神经麻痹、阵痛致幻的一种混杂了灵力的药物,这灵力很特殊,是——”   “妖。”严律苦笑道,“是赤尾的能力。”   电话那头薛清极毫不委婉地回答:“对。邹兴发早已参与其中,胡旭杰并不清楚,我想他应该是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瞬间明白了邹兴发是制作快活丸的人之一,所以才会怒不可遏。”   “发现了那车里全都是赤尾吃药时间较长却还没出事儿的妖,”严律一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监控是在仙门附近发现的,这应该也是最后能追查到的监控了,邹兴发应该是去堵人的,所以他出现在仙门,这意味着掌控更多的那位是仙门的人。”   薛清极极轻地叹了一声。   一切竟然真的又和千年前一样,仙门和妖都被玩儿了进去。   “仙门召集了世家散修开会,现在各家大概都在惶惶不安,”薛清极道,“想必妖族应该也大差不差。你,”他顿了顿,“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严律听出他语气里的在意,也听出他努力把这份儿关心给压得不怎么起眼。   在薛清极眼里,严律大概始终都是清醒又果断的妖皇,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妖,总显得看淡生死。   但同样是只有薛清极知道,严律还是会哭的。他只是活得久了,并不是活得麻了。   这种矛盾让薛清极既在意严律此刻的状态,又不大想表现得太明显,免得让严律更不舒服。   小仙童的拧巴可见一斑。   但这拧巴多少有点儿可爱。   严律咬着烟道:“现在可以追查的线索,一个是胡旭杰那边儿的去向,另一个是肖氏那边儿。”   薛清极道:“刚才董四喜和我联系,肖家那边应该有一批所谓的止血补气丹要制好,仙门已安排了人手监视这批货的去向,除了他自己要吃的部分,幕后之人想要继续培养合适的‘药材’,大概也很需要这些东西。”   电话那边儿隋辨说了几句提醒了他,薛清极又道:“另外,在你发来影像之前,董四喜跟我联系时说她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有关当年你们被困隔壁市怨灵地,没来得及前往蛟固的事。”   严律愣了下,当年事情他记得不算清楚了,不知道董四喜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茬。   薛清极又道:“你若有空,不如和我在仙门碰头,我和隋辨已经快到了。”   严律想了想,现在手头的线索都需要等时间,确实可以去一趟仙门,许多事情也要和董四喜当面交代。   那边儿薛清极没听到他回答,又说:“来仙门,我想见你。”   电话那头隋辨跟让大象踩了脖子似的咳嗽起来。   严律回过神儿来时,一摸自己唇角竟然是上扬的,赶紧强行给按下来:“知道了。”   薛清极听到他那个变调了的“知道了”,忍了又忍,还是挤兑了一句:“妖皇这腔调,拿去演现在的短剧都要在评论区被人单拎出来嘲笑。”   “边儿玩儿去,”严律骂了一句,“少刷手机,这么大年纪了有点儿自觉!”   电话挂断,严律将手机丢到副驾。   手机在坐垫儿上滚了滚,压在了深灰色的针织围巾上。   严律的目光也跟着落在上头,才发现一端尾部还织出来了个花样儿。他抬手撩开看了看。   是一头和他捏出来的小灵兽很像的狼。   严律将围巾叠好,重新放回副驾,发动车前往仙门。   他现在也很想见小仙童。   严律车开进老市场,却没直奔仙门,而是拐进了另一处小道,也就是之前监控录像里看不清的那地方。   他把车停稳,下车四处看了看。   虽然残留的痕迹十分微弱,但严律还是感觉到一丝妖族以灵力催动术法留下的蛛丝马迹,看来胡旭杰怒气上头时应该是想在这里揍那个幕后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停下来了。   很可能是因为幕后的人说服了胡旭杰,用的理由八九不离十还是邹雪花的药。   严律点了根烟抽了两口,听到外边儿有“叭叭”地喇叭声,走出小道一看,隋辨开的车停在街对过儿,正摇下车窗对他挥手。   薛清极则直接从后座推开车门下来了,他倒是把严律那件儿短风衣穿出些文艺青年的气息,没人知道这人刚学完初中语文。   严律站在街这边儿刚抬起手挥了挥,就见薛清极已笑了,从街那边儿走过来。   严律想起千年前薛清极听闻他来六峰,大老远跑回来,撩开帘子时的模样。   与那时风雪落肩不同,这会儿落在薛清极发丝肩膀的是千年后的晚霞。   严律已经记不清千年前薛清极的许多模样了,弥弥山月升日落,他俩时常结伴而行,明明应该是无论黄昏还是黎明的样子都记得,但严律偏偏是记不清太多的。   他突然感觉自己狗屎一样的一生其实好事儿还是很多的。   狗日的老天对他总算不错。   活得久,还是有好事儿的。   “我还以为是在仙门门口碰头呢,”严律等薛清极站稳到自己面前,笑了,“怎么跑这儿了?”   薛清极朝他伸出手:“我猜你应该会来影像上胡旭杰最后出现过的地方,所以直接过来了。”   他伸手的动作很自然,严律愣了下,虽然不清楚他什么意思,但还是下意识伸出右手拉住了。   薛清极想起自己之前刷视频时无意看到的萌宠类短视频,人一伸手,表面儿凶狠站起来快一人高的猛犬也会递过来前爪跟人严肃握一握。   他没忍住笑了,见严律狐疑地看他,薛清极自然是不说自己为什么才笑,只掰着他右手撩开他袖子看了看,见云纹和自己上午离开时见到的大差不差,应该是没有因为情绪问题而激化。   “我路上在思考,”薛清极的手指在他留下的魂契上点了点,“如果你为了赤尾的事情使得这术又折腾起来,那我要不要去将仙门里的人一个个砍一遍,看看凌晨时出现在这里的到底是哪一个。”   严律听的十分无语,奚落道:“别忘了你现在这身体,砍到第三个就要流鼻血,第四个就要头疼了。”   薛清极嘴唇动了动,刚要争辩,便感觉到严律的手扣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将他按下来,在他嘴唇上吻了吻。   “行了,少发癫。”严律亲了一口,不自觉舔舔嘴唇。   他俩虽然在小道里,和外头略隔着些,但毕竟主路上还是人来人往。   但妖皇向来忠于自己的欲望,想亲对象就亲了。   薛清极眼底笑意里翻腾起些许侵略性的渴望,他一贯睚眦必报,立即以同样的方式回击,吻住严律的嘴唇又咬了咬才肯罢休。   可怜隋辨刚走下车又摸了回去,蹲在车边儿数地上的蚂蚁玩儿,等这俩活爹从小道走出来,这才敢直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严律:“严哥。”   他眼神儿里已显出了有许多想问的,但无论哪个问题都绕不过胡旭杰,隋辨怕严律伤心,所以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严律瞧见他这没出息的哭包样儿就没脾气,拍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先找四喜,咱们还有的忙。”   *   老棉回来了的最大好处,就是严律可以更放心地将街上的事情暂时放下,有老棉老佘在,街上基本有事儿就会立刻有条理的传下去,辈分儿在那儿,各族的族长也给面子。   又有佘龙青娅这样有能力的小辈儿撒出去卖力气,严律只需要等他们把查到的消息汇总后告诉他就可以。   反倒是仙门要麻烦一些。   世家本来就小心思多,不如妖族的各支儿需要抱团取暖,没你仙门人家估计过的还舒服一点儿,散修则是许多都不想掺和进来,独善其身总比找麻烦要强许多。   所以老太太不是必要时间很少召集各家和散修上仙门,这回显然也是急了。   蛟固死了一批人,之前还不知道快活丸的时候也死了一批,孙氏医院死了一批连带着老孙一起没了,各家早就搅合进来,事儿大了,她有不好的预感。   隋辨自个儿就能代表隋家,直接引着严律和薛清极上四楼。   上楼时薛清极道:“邹兴发一开始似乎并不打算让胡旭杰参与进来,他一直在劝说胡旭杰离开,并且强调已经找到了救雪花的办法。”   “那视频没声音啊,你这都知道?”隋辨问。   薛清极指了指嘴唇:“勉强能看懂一些。”   这回轮到严律惊讶:“你什么时候连唇语都学会看了?”   “无师自通。”薛清极语气谦虚,眼神儿却毫不谦虚,瞥了眼严律,“妖皇若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盯着某人的嘴唇看,自然也会琢磨出些门道。”   严律:“……”   隋辨:“二位哥,你俩说话要不还是避着我点儿吧,或者还用你俩以前的加密语言也行,不然我实在接不上话啊。”   “别搭理他,发癫的时候是这样,”严律轻咳一声,“各家家主都散了?”   说散也没完全散。   仙门很少能把这些家主攒一起开个大会直接下达任务或者汇报通知,因为家主们赶过来的时间不一样,还有那些散修也很难在一个时间段集体过来,因此董四喜只能分批次见面。   严律到的时候她已经见了三四批修士,孙化玉一直守在会客厅,见到严律便站起身笑了笑:“严哥,鹿姐交代了,您过来就直接进去,老太太急着见你。”   孙氏损失惨重,家主直接就没了,孙化玉属于临危受命,在老太太的担保下直接继任。   孙氏的医修们没有任何意见,经历了医院那一遭,以前世家内部的那点儿勾心斗角忽然都没意思了。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其他各世家,还在会客厅的几个脸儿生的家主都站起身,对严律点点头,表情凝重,都知道严律过来是带着老堂街的消息。   共同遭此麻烦,世家对妖族的态度顿时缓和,甚至因为妖族最近也遭到打击而有些共情。   严律并不在意这些他迟早都会忘的人,大眼扫过便朝着老太太的屋子走。   “从医院地下一层回来身体就不好了,”孙化玉在严律耳边小声道,“她这几天在嘱咐后事儿,我们虽然已经劝了好几次,但她却不跟我们多说,鹿姐在的时候还好些,您操操心,劝两句。”   他没明说是谁,但严律和薛清极都知道这说的是董四喜。   薛清极侧头看了一眼,见严律眸中闪过一丝悲色,不由攥住他的手握了握。   严律被他这一用力回神儿,点点头。   董老太太的屋内照旧点着养神定魂儿的药香,严律推门进去,她正拿着根吸管儿慢悠悠地搅合着奶茶底部的椰果珍珠。   董鹿见到严律和薛清极,急忙腾出沙发来让两人坐下。   “可算来了,”董老太太盘腿儿坐在沙发上,指挥董鹿和隋辨将桌上的几杯奶茶分了,对严律笑了笑,“大胡的事儿我知道了,肖家的事儿你也知道了。”   严律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银白发丝照旧梳得一丝不苟,双眼清明,但眉宇间暮气难掩,心中一痛,面儿上却不显:“赤尾做了这种事儿,我是真的没想到。”   “是他们自己选的,死活都要自己担着!”董老太太一拍沙发扶手,语气里带着些许冷意,“肖暨……哼,他是怕死怕极了,他老婆死的时候让他吓破了胆儿,为了自己续命什么都不要了,还不如邹兴发,好歹是为了孩子!”   她这模样是已经想明白了,继而语气一缓:“但点子那小孩儿不错,估计根本不知道亲爹的破事儿。我先不告诉他这些,肖家的事儿门里先私下处理,尽量让他晚些知道,你看行不?”   严律和薛清极点头同意。   薛清极道:“你之前提起了当年蛟固的旧事?难道是想起了什么?”   董老太太说了几句便有些力不从心,点着烟袋锅子抽了几口:“与其说是想起什么,倒不如说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严律愣了愣:“什么意思?”   “当年你我同时接到消息,奔去和蛟固完全相反的地方,陷进怨灵地,”董老太太道,“但我今天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当年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了。我给老棉打了个电话问,你猜怎么着?”   她冷笑一声:“他磕磕巴巴想了他娘的半分钟,硬是也没想起来是哪儿来的消息,你说巧不巧?” 第86章   严律在脑内急速搜索对当年事情的任何相关记忆。   “当时是得知那边儿有怨神活动, 消息递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就在老堂街,”严律思索道,“老棉说消息含糊, 不打算让我跑一趟,他先去查查,但死了许多妖和普通人是事实,消息虽然不清楚, 可描述中的现象确实和怨神相似, 我怕他应付不过来,所以走了一趟。”   薛清极问道:“你们见到怨神了?”   严律摇头:“屁都没有。”   董老太太:“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当时仙门先到一步, 确实有异常的孽灵活动痕迹, 当时卷进去了很多普通人,有当街发疯开车连撞了好几个人最后自己也死了的, 还有一声不吭放火烧了整栋楼的,已经超过了低级孽灵的影响能力, 二度、三度融合的孽灵又一贯只爱直接袭击活物,当时的场面更像是有神智的秽物屠杀过后做出的伪装。”   光是听这个形容, 薛清极就理解了严律为什么会果断选择跟着老棉一起出活儿。   确实很像是有脑子的怨神的行为。   董老太太又说:“调查的时候虽然没找到怨神, 但一直都有零星线索,我和老棉顺着查的时候被引进了怨灵地,全都陷进去了。”   “之前我听您说过, ”隋辨接腔, “严哥破了怨灵地后身体受损严重,已经丧失了反应能力, 不得已您和老棉只能将他先安排在安全的地方,再赶回蛟固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严律差了半步没捂住他的嘴, 被这小子一家伙全秃噜出来,当即下意识看向薛清极。   薛清极眉头一皱,目光闪电般看向隋辨:“受损严重?”继而猛地转向严律,“有多严重?”   严律刚说了句“也就是点儿皮肉伤”,老太太就咬着烟嘴儿道:“当时虽然没有真遇着怨神,但那怨灵地也很凶险,孽气、煞气等异气混杂,灵气也掺杂其间,大量融合程度极高的孽灵徘徊,基本就是个死地,还有许多没有散去的生灵魂魄残留,为了让他们还有投胎的机会,所以严哥破怨灵地的时候不敢直接下死手,反倒遭到反噬,怨灵地被破时多种气流和孽灵四散,他已被反噬又要捞人,所以来不及闪避,吃了大亏。”   严律发现这屋里要捂的嘴实在捂不过来,讪讪地松开隋辨,后者被松开后连滚带爬地跑到不会被波及的小角落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薛清极并未说话,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平静而缓慢地敲了几下。   这动作严律莫名有点儿眼熟,随后想起千年前这人就有这么个小习惯——他动杀意之前如果是坐着的,总喜欢这么敲两下手上的剑。   现在因为趁手的冲云不在,所以他基本没再做过这动作。   严律当即狡辩:“我真记不太清了。”   “那也正常,”老太太这回倒是没拆他台,竟然点了点头,继而道,“你那会儿浑身都快没好肉了,直接人事不省,我跟老棉爬出来的时候还剩一口气儿,看到你差点儿当场把这口气儿咽了。”   这种多种混杂气造成的气流和境外境内情况有些相似,但对当年能独自破了弥弥山境外境的严律来说本来也不是不能做到全身而退。   但当时情况复杂,且严律身体也大不如前,多方因素综合之下,严律能保住陷进怨灵地的其他修士和妖已属不易。   薛清极这才想起之前在地铁上,严律曾跟他提过自己当时因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所以在修养,之后便打岔糊弄过去了。   原来就是这么个“问题”和“修养”。   严律见他不再开口,竟然比他当场发火还要吓人,咳嗽一声:“之前你问起来,我不是不跟你说——”   “那是什么呢?”薛清极笑着侧头看他。   严律被这毫不及眼底的笑噎了下。   薛清极又道:“你担心什么?我也不会发什么疯,已过去了几十年,你该折腾的一个不落,我是参与不进去了,跟我说不说也没什么不同。”   这语气轻飘飘的,但看严律的眼神儿却跟好像恨不得碾死他。   他到底难改性格里的执拗,无法弥补千年时间里自己的缺位,薛清极打心底恼怒。   严律不知道自己的心虚有何而来,但虚得很彻底,顿时不吭声了。   一扭头,瞧见屋里董鹿隋辨连带老太太,三双眼睛瞪得溜圆,不可思议又稀奇异常地盯着他。   严律不耐烦:“看个屁啊?”   老太太悠悠道:“是啊。”   严律:“……”   老太太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那会儿你没法挪动,我和老棉也元气大伤,再赶去蛟固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事情太多,我也从没怀疑过当时那些事儿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一回想,当年要不是咱们都被困在怨灵地,蛟固未必会那么惨烈。”   “这么一说,”严律皱眉,“我后来再去现场看时,发现那地方基本没什么魂魄残留。”   薛清极:“当时为何没人怀疑?”   老太太道:“当时死里逃生出来的几个世家子弟告诉我,建筑内孽灵太多,解决过后修士们差不多已没有力气了,大火烧起来时梦孽留下的困境还没消散,他们被困在火中错失了逃走的机会,等于是被活活烧死在里头,怨气太重招来了四周零散的孽灵,将魂魄吞噬干净了。”   蛟固和求鲤江相似,虽然有大阵庇护,但这些年来阵已残缺不堪,四下都有孽灵。   四十年前跟着严律出活儿的偏偏是老棉和老佘,那会儿虺族还没聚起来,能配合前往蛟固的妖也不多,压根没能调动大阵的力量,单凭也已衰败的孟氏,没能保下所有人也并不稀奇。   老太太说到这里,剧烈咳嗽了几声,董鹿慌忙帮着拍后背,又喂她吃下孙化玉开的一些药。   严律看向她,老太太摆摆手:“也怪我,我女儿女婿死在里头烧成了两捧灰,对我的打击太大,根本没心思深究这件事儿。现在想起来才觉得蹊跷,严哥,你不觉得咱们像是被调开了吗?”   严律想明白了董四喜说这事儿的意思:“能调动我、老棉和你的东西,现在确实也只剩下怨神了。当时我以为那个所谓的怨神并不存在,但现在快活丸都已经搞出来了,千年前的东西又出来,怨神再造出来也未必不可能,只是和我们这些走到陌路的修士与妖一样,都不如当年了。”   所以才只放出了一个,也就是这一个就足以调走严律,因为知道他不可能放任不管。   “调走我们,”严律猛然想到,“是为了让我们管不了蛟固的事儿!”   薛清极冷冷道:“万一不止呢?如果你当时没有尽力保下所有人,如果老棉和董四喜全部折在了怨灵地呢?”   董老太太略一思索,不由毛骨悚然:“那仙门就暂时没了掌事儿,老堂街也必定陷入混乱。”   “仙门可以继任掌事儿的人不多,你死了,严律手臂上术的解法和稳固之法没有传下来要怎么办?”薛清极道,“你的女儿应当也颇有资质吧?所以她去了蛟固,就不得不死在那里,这样就暂时断绝了仙门继任的人的最好选择,如果你已提前将术告知了她,这样也能保证最后的知情者不存在了。”   董老太太脸色发白,女儿女婿是她一辈子的伤痛:“确实,我当时有意选小安继任,并非为了血缘,而是她那辈儿里就她一个出挑的,和严哥关系也好,我悉心教导就指望她能当个合格掌事儿,从小就让她出活儿,许多难办的活儿都交给她……”   她因苍老而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掩去眼里泪光。   董鹿半跪下来攥住她的手:“姥姥,这不怪你,开始修行,许多事就身不由己了。妈自己应该也是知道的,她留下的以前的手记里从来没有抱怨。”   董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长叹一声:“小安死后,我再带你时就不敢再把你那么随意地撒出去了……咱祖孙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如果你出事儿,还不如直接要了我老命。”   严律心中发冷,没想到四十年前竟然就已经遭到算计。   好狠的手段,差点儿直接就断了老堂街和仙门。   隋辨意识到问题太大:“那到底是谁?”   严律斜倚在沙发上,手指摸着自己的下巴,他脑子里转的飞快,不知为何总会想到当年被上神击落的邪修虚乾。   但这人的尸体在洞里被发现,这就证明这人即使真的和薛清极一样机缘巧合活到现在,那也应该改头换面了。   他抬起眼来:“当年的事儿,到底有没有人从中受益?”   董鹿擦了擦眼泪,明白严律说的是什么意思:“严哥你和姥姥都不在,老棉老佘也离开,那尧市和蛟固就彻底没人了,只剩孟氏还能支撑。”   “死在蛟固的修士们没有留下任何魂魄碎片,如果不是被孽灵吞噬,那结合现在的情况来看……”隋辨说了一句,不由看了眼老太太。   老太太方才的颓废苍老之意忽然一扫而光,双眼中憎恨和愤怒交织,竟然让她一口气儿顶起来,整个人仿佛被撑着支棱不少:“一口气儿抽走那么多修士的魂儿,想必做了不少的药吧?!”   隋辨心里不忍,小步凑过去,也蹲在了老太太身边儿。   老太太左手抚着董鹿的脑袋,右手按着隋辨的肩膀,像搭着俩试图安慰她的小狗。   严律道:“蛟固的事儿发生后,孟氏大换血,老孟也就是在那时候继任的。”   老太太一愣,随机道:“不错!原本轮不到他,他年幼的时候性格沉闷,资质虽不错,但心性软弱,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蛟固的事情刺激到他,以至于他性格大变,继任之后倒是能担起孟家了。”   薛清极想要再说,忽然觉得鼻中一热,鼻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他在肖家地下藏室那一同肆意胡闹,让这不大能配合得上他魂儿的身体略有些承受不了,疲倦感早已有,只是这会儿才汹涌起来。   严律被他鼻中的红色刺得眼疼,急忙伸手过去按住他额头将灵力探进去,见他还去捂鼻子,又急又怒:“你还顾你那形象有用吗?董鹿,拿点儿纸过来!”   董鹿早已扯了几张抽纸,一看那鼻血小溪似地在薛清极白皙的下巴上流淌,干脆直接拿了一整盒的抽纸给他,担忧道:“小年没事儿吧?以前也没这么爱流鼻血啊。”   隋辨神色复杂又忧愁地看着薛清极,对上了后者的目光,刚张开的嘴又被那眼神儿里的威压给按得闭上了。   “没事,”薛清极不着声色地收回瞥向隋辨的目光,“只是有些累了,头疼。”   董四喜沉默地看他片刻,并未多说,只道:“你和严律现在仙门休息,事情虽紧,但也不能打草惊蛇,肖氏我已派人盯着,严哥给的视频我也看过了,大胡和邹兴发的踪迹监控应该是拍不到了,但我已交代下去,凡出尧市的路口都有仙门和老堂街盯着一一盘查,不如就在这儿等结果。”   严律看了眼手机,佘龙在看到胡旭杰的信后打了几个电话他没接,发信息来只说了一句“找到他,我要揍死他”后就没了动静,除此之外就暂时没有别的消息,老堂街应该也在连轴转。   “也行,”严律等薛清极擦干净脸上的血污才站起身,“找个安静些的房间,顺便拿点儿吃的。”   董鹿应声出门为两人安排。   临出门前,董老太太在背后喊住严律:“严哥,大胡……我看也是差不多了,救得了就全力救,要真走到最差的地步,你要怎么办?”   最差的地步,大概是孽化到了最终阶段,甚至可能成为怨神。   薛清极侧头看了眼严律,见他眸色深深,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无需担忧,我来解决。”   屋内沉默几秒,严律冷沉的声音响起:“不,我来。”   严律抬起眼,眸中仍有痛色,但已不再动摇:“到了那一步,我来亲手送他走。”   “妖皇……严哥,”董老太太面露不忍,“仙门也可以帮忙,你不必——”   严律摇摇头:“我既然没法儿救他,就由我替他结束一切。我知道他是什么想法,我年轻不懂事儿的时候,也只希望能死在亲近的人的手里。”   薛清极唇瓣轻微抖了下,缓缓抿起。   妖皇是生死之外的特例,他肩负不起周围人和妖的生的时候,就决定肩负起他们的“死”。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也算有始有终。   他活到现在,唯一一次希望自己的性命被别人背起来,是交给了薛清极。   但薛清极却无法办到。   仙门的房间空出来的不多了,并不是全都有人入住,相反,大部分人手都撒了出去,只有轮班回来短暂的休息时间才住。   但也就是因为回来的人倒头就睡,下一批回来继续用,以至于收拾干净的休息室不多。   董鹿勉强找了一个最里间的,简单收拾了一下招呼严律和薛清极休息,又去食堂打了两三道菜几个菜角上来,这才静悄悄离开。   门一关上,只剩严律和薛清极两个,气氛就猛地松了下来。   严律苦笑道:“这丫头,连客气客气找两个房间都不讲究了。”   “有何讲究,”薛清极鼻血还在流,暂时还吃不下东西,“即便是两间房,我也还是要去找你的。”   这话直白又有点儿烫人,严律愣了下,不由笑了:“也是,我现在还真放不下你了。”   薛清极把纸巾缠绕在指头上抵在鼻下,鼻头发红,使得他笑起来是蛊惑人心,等严律被晃了下眼后,他又拿起一个菜角:“吃了,别剩下。”   “……”妖皇认命地拿起一个嚼了几口,坐在沙发上拍拍自己腿,“过来,我再给你镇抚一下。”   小仙童略有些犹豫,等严律狐疑地看他,他才开口:“你手上都是油。”   “那你自己躺床上休息,”严律没好气儿道,“老子这大油爪配不上您这仙人脑门儿。”   躺在枕头上的滋味,当然比不上躺在爱人腿上的感觉。   薛清极几乎不需要多想就无视了严律的“油爪”,过去躺在沙发上,脑袋枕在严律的腿上。   严律心里憋笑憋的难受,拿湿巾把手擦了一遍儿,才在从“上刑场”的表情里松弛下来的薛清极的注视下捂住他的眼睛:“你虽然睡不着,但好歹休息会儿。”   薛清极感觉到眼前被一片温热的昏暗覆盖,严律的灵力灌入,他的鼻血也慢慢止住。   这屋子的确十分安静,窗外暮色四合,逐渐沉入夜色。   一整天并未怎么耗费力气,但或许是心理上的疲惫更累人,严律原本是指望薛清极能睡一会儿的,但不知怎么着自己却稀里糊涂地眯了一觉。   从薛清极回来开始,严律的梦就逐渐和以前的记忆挂上了钩。   当年上神在他眉间一点,消散前最后留下的最后一个术令他不再久记会使他痛苦的记忆,那时他的刀捅穿了上神的胸膛,上神的神魂四散前已知道严律要承担的“赐福”是什么,利用最后的力气庇佑他一程。   但不知为何,对薛清极的记忆却保留了许多,以至于千年后都没有彻底忘记。   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他始终都在看着那些转世,对记忆一直有所刺激。另一部分原因,严律后知后觉地明白,因为那些记忆并非全都痛苦,相反,薛清极本身对他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人。   以至于他的回归好似一个破冰点,砸碎封固严律记忆的冰面,以他为中心,相关联的记忆逐渐碎片化地出现。   他在梦里想起自己化出原身,用被上神以神力加固过的兽牙咬碎了上神已污浊的魂魄碎片,以免其外泄污染更多生灵。   后来孤独地活了一段时间,一度想要了结自己,自然都失败了。于是四处干架成了他最后的指望,他希望能出现个什么很厉害的怪物,把他给杀了,结束这漫无止境的生命。   没想到怪物竟是他自己,一路打打杀杀,回过神儿来已经坐拥弥弥山,脑袋上被安了“妖皇”这么个称呼。   哦,严律想,原来自己从得到“长生”的那一天起就在送身边的人走了。   第一个送走的是上神,后边儿是上神以前收养的灵兽散妖,再后来就太多了。   他在梦里急速掠过那些模糊的脸,最后定格在一张显出兽瞳和蛇牙的苍白的脸上。   周围是大雪枯草,孽灵怨神的嘶吼尖叫在梦中清晰无比,他冲过去拽住那妖歪倒的身体,那妖的头一扭,折在脖子上,只剩半拉皮连接着脑袋和脖颈。   严律想起来了,这张脸是钺戎。   弥弥山被袭,他喝了对妖来说致命的毒酒,尚未排出恢复,钺戎撑着他从山上冲出,浑身伤痕。   刚来到山下还未松口气儿,却听得有人斯文地喊了声:“妖皇?”   钺戎和严律一同回头,见一白衣修士站在一棵树后看过来,等看清严律的状态,那修士笑了,点点头:“真的是,妖皇确实厉害,这样都没能完全丧失行动能力——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身体。”   他身后钻出两头怨神和数只孽灵,钺戎大惊,严律强撑身体推开他,要他立刻去仙门求援,随即化出原身与怨神缠斗在一起。   那时他身体已不听使唤,缠斗时脑子也不算清晰,已记不清打了多久,只记得兽嗥震裂四周积雪。   两头怨神收那白衣修士的控制,与寻常怨神不同,略显呆板,能力似乎也低一些,严律的兽性已被激起,原身和人身交叠穿插,利爪和长刀带起灵火爆燃。   那修士显然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此力量,脸上露出渴望与愤恨多种神色,被严律一击得手划破胸膛,从空中跌入雪堆,重伤无法动弹。   严律要再追,却见他接了几个手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转过头去,放心不下严律的钺戎杀了回来,替在毒酒作用下感知混乱的严律挡下了怨神劈下的一爪。   严律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钺戎一张嘴,吐出几口血水,他已说不出话,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对严律道:“阿兄快走。”   白衣修士趁这一个空挡遁地而走,四周怨神一个被严律斩杀,另一个也随着他的离开消失。   严律回过神儿来,扑上去捞钺戎,才发现他的脖子已经断了。   不能回撤弥弥山,严律背着钺戎的身体朝前走,体内毒素发作到了顶点,他起先是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踉跄着脆倒在了雪堆里。   背上的钺戎压在他身上,严律在混沌间又听到那“滴答滴答”的水声。   他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头疼和窒息同时压下,严律大口喘气儿,一只手伸来摸了摸他的脸,摸到一手冷汗,顿了顿,抱住了他。   “你做噩梦了。”薛清极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很轻,却很清晰,很真实,“醒了,严律,醒了。”   严律捂住自己双眼,混乱地低吼道:“把水龙头关上,漏水声音烦死了!”   薛清极愣了下,停顿片刻,却并未反驳,而是吻了吻他的脸颊,说了声“好”,随即站起身真的去了一趟洗手间。   严律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神智回笼,见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是夜色人间,哪儿有什么水声。   薛清极从洗手间里出来,站在光线昏暗的屋里看着他,平静道:“我已经关上了。”   区区六个字,严律不知为何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崩溃。   他终于意识到困扰自己许多年的声音是什么,右臂疼得厉害,他无法抬起,只能用左手捂着眼道:“……没水龙头什么事儿是吧?”   薛清极没有回答。   严律笑了一声:“是我有毛病了,那不是水声,是钺戎的血从我后背滴下来的声音,是你们的血滴下来的声音。”   薛清极只停顿了一秒,便明白了一切。   他只知道钺戎战死,严律说过钺戎的脑袋被砍掉,他后来回弥弥山时特地补全了才埋葬。   原来不仅如此。   毒没有要了严律的命,但却让他四肢麻痹了很久无法挪动,他趴在雪堆里很久,钺戎的尸体在他的后背上,血从脖颈流出,滴落在他耳边。   他清醒地听着那声音,直到钺戎的尸体被大雪冻上。   略缓过来的严律再奔去大阵找薛清极时,又目睹了薛清极被空间罅隙夹碎了半个身体,亲手接住他的残尸。   血一直在滴,滴了上千年。   他当年在同一天内送走了钺戎,送走了薛清极,又送走了弥弥山大半的妖,送走了太多太多。   现在,他或许要亲手送走胡旭杰了。   上神的“赐福”真是挑了最让人无法承受的力量。   上天赐予他漫长的寿命与强健的体格,却又给他柔软的内心。   让他千岁长生,却又让他身边的人与妖接连离去。   让他强悍卓群,却又让他孑然一身,形单影吊。   薛清极只觉得眼眶酸痛,他无法克制地蹲下身,搂住严律,将他按在自己怀里,压抑着声音道:“忘了吧。”   他有生之年从未想过这些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都忘了吧,钺戎,弥弥山,六峰,死去的人和妖,还有……”还有谁?他说不下去了。   严律浑身颤了颤,猛地反手搂紧他,好像唯恐忘记怀里的人是谁,他狠摇了一下头:“不会忘。”   薛清极闭了闭眼:“我恨那个给了你这长生的神。”   这语气很像是走在路上绊倒石头摔了一跤,竟然对一块儿石头发起了脾气。   严律低声道:“别恨,没有祂,我不会遇到你。”   这长生有千般不是,但没有这长生,他俩根本没有遇到的可能。   像用欢快节奏唱的一首苦涩的歌。   薛清极抓着严律的后背,感觉到他呼吸的起伏,好似海浪带着他飘在这尘世的海上。   “我小的时候,没有上六峰的时候,”薛清极说,“很怕世上一辈子都不会有爱我的人,但你出现了。”他顿了顿,又道,“采药人误入山中,遇到山神,山神爱他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痛苦。对不起,但我又希望你忘不了我。”   严律的精神逐渐在薛清极的呢喃耳语中稳定下来,他感觉到脖颈皮肤的湿意,他的小仙童竟然又哭了。   妖皇以为是自己这骤然崩溃的样子让他不知所措,才会胡言乱语,他竟然也胡乱地安抚:“怕什么。”   严律道:“我活的很长,很久,所以即使你寿数已尽,你已经不在了,这世上依旧有人爱你,十年,百年,千年。我将会是一块儿活着的你的墓碑。”   永远都会刻着你的名字。   他觉察到薛清极身体的颤抖,但却真实的让他心安。   手机在桌子上震了震,屏幕上亮起一条信息。   严律搂着薛清极,伸手拿过来看了一眼,随即愣了愣。   薛清极以为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魇,抬头要说话,却瞧见严律皱眉将手机翻转过来,举到他面前。   信息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以及一个标点符号——“蛟固、”   发信人:封天纵。   “封?”薛清极蹙眉,“翅族那个?”   “不,”严律道,“这标点符号乱用的妖,我身边儿只有一个,大胡。” 第87章   薛清极蹙眉:“他现在和封天纵在同一个地方, 都在蛟固?”   严律先给胡旭杰自己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   自己的手机没关机,却用别人的手机联系, 十有八九是因为自个儿的因为一些原因用不了。   极大可能是在去蛟固的路上就被收走了。   “我去趟蛟固。”严律当即起身,立刻又因为右臂的尖锐酸痛顿了顿。   薛清极看出他身体的僵硬,抬手将他按回沙发,不由分说拽过他右臂, 在自己留下魂契的地方缓缓灌进些许灵力。   他留在严律身上的魂契被术强拴了上千年, 几乎以一种畸形的形态成为了严律身体的一部分,带来沉重代价的同时也有一点儿好处,就是严律对薛清极的灵力更容易接纳, 也更容易受到影响。   严律僵硬无比的右半边儿身体在薛清极纯净灵力的耐心抚平下缓慢松弛, 之前不自觉的抽动也随之减弱。   “一个妖,竟然能对一个仙门修士的灵力好不抗拒, ”严律自嘲道,“要是千年前有八卦报纸, 咱俩能上几个月的头条。”   说完看了眼薛清极,小仙童的鼻尖儿还带着些许擦过头留下的红痕, 尽管半垂着眼, 也能看出眼底的水色和眼尾的红。   严律心想,以前在弥弥山的时候薛清极就是太轴了,那会儿他要是肯这么跟自己哭一场, 自己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能当场破防。   他脑子一抽, 开玩笑道:“我刚给你塞进去的灵力,你这会儿就还回来了, 咱俩还真是难兄难弟,好一对儿天残地缺——”   话还没说完, 薛清极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严律立刻闭麦,但表情显得很莫名其妙。   薛清极对严律这一开口就没好屁的嘴也算是习惯了,但每回严律开始胡扯,他还是恨得牙根发痒。   强忍着阴阳怪气的冲动,薛清极轻搓着严律的手臂加速缓解:“你现在时常梦魇,大多情况下醒来便会右臂酸痛,这毛病也是这术造成的?”   严律斜倚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头沉默片刻,还是道:“不知道,可能是。以前没觉得,我睡醒了基本记不住梦里的太多东西,也是你和我一起睡之后才发现的。”   薛清极心里坠得发疼。   但凡是术都有消耗,要么消耗外界灵气要么消耗自身,严律显然已经到了消耗自身的阶段。   痛感迟缓、三五不时的酸痛以及大不如前的身体,这些还能算是对躯体的消耗,但频繁梦魇和偶尔会显出的恍惚就很显然是精神上的损耗了。   换个人来大概早已遭到孽气寄生,成了个活死人,但严律偏偏还能压下这些负面情绪。   薛清极突然明白,为什么当时上神被孽气污染后选择严律来结束自己残留在世间的一切痕迹。   祂看中了严律这份儿坚韧,也欺负了这份儿坚韧。   但祂别无选择,严律这样的品性祂难以再找第二个,事实也证明上神的确洞悉生灵之心,他没有辜负祂。   也幸好那些陨落的上神们没有转世之说,否则薛清极哪怕是找上一辈子,也要找到那些转世杀了泄愤。   他心里已阴毒地冒起了黑气儿,面儿上却并不显露:“你刚才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   “嗯,想起当时钺戎撑着我从弥弥山冲出来,”严律回想起刚才的梦境,不由皱起眉,“但在山下被一个带着怨神的修士拦截,钺戎也就是在那时候被怨神攻击而死。”   薛清极:“修士?可还记得是谁?”   严律摇头:“不认识,当时因为毒酒脑子不是很清醒,记忆也比较混乱,只记得他说我的身体是他很需要的。”   薛清极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手腕儿,两眼死死盯着他。   “我当时已经不太能听清他的话,这人确实有些能耐,但我感觉他的魂儿和身体似乎不是很匹配,以至于仙门术法用的古里古怪,被我抓住空隙挨了一刀,”严律继续道,“胸口几乎被我那一刀划断,虽然逃走了,但基本是活不了的。”   他猛然想起另一茬,反手握住薛清极道:“你死之后,我和照真围剿使用淬魂的那几个世家,曾经在一家府邸里找到一个死人,胸口正是我留下的刀伤,我虽然不太记人长相,但自己留下的刀伤绝不可能记错!”   “死了?”薛清极轻声道,“怎么死的,倒是便宜他了。”   严律:“看他那样子应该是已经得到了救治,身上全无孽化的痕迹,但偏偏就是死了,魂儿也没有留下一丝半点。”   不知为何,山神庙下洞中的白衣尸体同时闪过两人脑海,薛清极问道:“这不对,既没有孽化,身体应当是完好,他难道是没有穿衣服吗,否则你是如何注意到自己留下的刀伤的?”   严律略一停顿:“我说当时觉得哪里奇怪——他当时胸口大敞,绷带也全都散了,正常人哪儿会把刚包好的伤口拆开!但他心脏还在,只有刀伤留在身上。”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情况十分诡异。   薛清极思索片刻:“心脏和丹田历来是灵力运转的重要节点,以前曾听修医的师兄师姐们说过,生灵死后心脏常有大量灵力储存,因此击杀一些作恶的灵兽后,他们多破开胸膛取走心脏,用来制药炼丹,是可遇不可求的药材。”   严律慢慢道:“妖族虽不讲究这个,但灵兽我却是知道的,捕获猎物后灵兽最常做的一件事儿就是吞食内脏。”   “难道洞中尸体的心脏也是因此丢失?”薛清极道,“有人挖走了他的心脏,来汲取里边剩余的‘养分’。”   严律抿起唇,脑中急速掠过梦中场景,忽然道:“你说,孽灵的习性是什么?”   “贪婪,”薛清极不假思索,“无止境的欲望,饥饿,偏执,绝望。”   他本人遭过严重寄生,魂儿都在拔孽后残缺不全,孽灵对他性格的影响他本人再清楚不过。   “你真是……”严律失笑,他俯身在薛清极的眉心吻了一下,“我说的不是这个。”   妖皇是血统纯正的妖,保留在骨子里的兽类的本能让他在亲近一个人的时候十分放肆,亲昵的动作也从不遮掩。   薛清极感到额头一点柔软温热,心里不由定了定:“那你说的是什么?”   严律道:“寄生,吞噬。”   薛清极愣了一秒,随即明白严律话里的意思:“你怀疑虚乾真的活到了现在?靠的就是和孽灵一样的寄生?”   “只是猜测,”严律道,“假设这个方法成立,那许多事情就能顺下来了。虚乾当年修行的方式太过有违天理,被上神击落后落入洞穴中。他本就是使用淬魂的祖宗,从后来那些掌握残缺淬魂技术的人孽化后拥有一定程度孽灵的能力来看,他或许也是一样,将自己的魂儿想方设法寄生在另一个魂儿上,逐渐吞噬掉原本的魂儿,占据对方躯壳。”   “所以他才需要心脏!”薛清极顿悟,“刚完成寄生后大概还不够,毕竟他人的躯壳总有不足,因此吃掉自己上一个身体的心脏汲取掉剩余的灵力补给自身。”   严律只觉得恶心,冷笑道:“这倒是不难理解,就和一些灵兽虫类蜕壳而出后,为了补充营养吃掉自己之前的壳一样。”   “怨神也是如此,互相吞噬本就是为了进一步强化自身,”薛清极顿了一下,看向严律的目光里不由带上些许后怕,“但再好的躯壳也有走到尽头的一天,毕竟血肉之躯,迟早要归于尘土……”   严律漫不经心道:“这不就解释了我的身体为什么是‘最需要’的了么?”他自嘲一笑,“喝了毒酒也能活下来,筋脉寸断也能接上,手脚全断还能长齐整——他太需要了,一具怪物一样的躯壳,正配得上他怪物一样的魂魄。”   薛清极紧紧攥住他的手,冷声道:“你和他不同,从根本上就不痛。”   他眼中冷意蔓延,不敢想当年如果严律没有杀出重围奋力反击会是什么后果。   “弥弥山被袭,”薛清极低声道,“原来并非只是为了夺权争斗。”   背叛严律的那些妖或许是为了杀了妖皇夺下弥弥山,但在山下拦截的人却并不只是为了这些。   他一直等在暗处,为的是占据严律的躯壳。   他已并非是“人”,何必拘泥于人类的躯壳,这妖既然能长生不老不死不灭,那为何不拿呢?   “我杀上神,得到的惩罚只有这个死不了的身体,在灵力等方面其实没有多少长进,”严律道,“他如果真的就是当年的虚乾,自然知道跟在上神身边时的我和弥弥山时的我实力变化不大。或许以为能趁我病要我命,带来怨神和孽灵也不是为了杀我,而是为了寄生,一旦我心神不稳,他就有了可乘之机。”   薛清极的手指不自觉地点着膝盖:“你并未告知山怪与上神的旧事,它却对此略知一二。如果虚乾真的活下来,又从山洞中靠孽灵一样寄生的方式脱走,乃至于活到现在,他就是除了你我之外对此事唯一的知情人了。”   一旦带入了这个假设,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是这方式太过离谱,闻所未闻,一个人竟然愿意放弃为人的尊严,成为半孽的怪物,靠吞噬同类换取长生,太过匪夷所思。   薛清极心里的愤怒积压在一处,缓慢地滋生出冰冷冷的杀意,轻言细语道:“这也就是说,他现在大概还‘活着’。你我还有亲手杀了他的机会。”   严律皱眉:“但我想不到他苟活千年,为什么没再惦记过我?”   “你难道还指望他惦记你?”薛清极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严律:“……好好说话,少阴阳怪气儿的!”   薛清极道:“他选的躯壳,大概都是灵力上乘的人。修士最好,从勾连了肖氏和赤尾等世家妖族来看,应当还是仙门当中能接触这些核心者的人。你觉得会是谁?”   严律看向手机中那条短信,手机屏幕冷冷的光线将他映出几分凌厉。   “封天纵被带走,我们推测是为了成功蜕化成为怨神,如果怨神的出现真的和净地有关,那找到他、又用他手机给我发消息的胡旭杰在蛟固,证明封天纵也在蛟固。”严律道。   薛清极继续道:“这也就意味着,蛟固或许有净地。带走封天纵之人再清楚不过,而除了你我、隋辨之外,还有一人知道净地是什么。”   敲门声响起。   声音有些急促,严律看了眼自己的右臂,基本已经稳定下来,对薛清极点了个头,收起手机和烟盒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薛清极跟在他身后,目光仍落在严律的右臂。   他知道,这东西不能久留了。   但严律今天却依旧只字不提这手上的术,显然不打算撤掉。这东西他留了千年,即便是薛清极已经重回他身边,但依旧不够。   爱是个深坑,而拥有漫长生命的妖皇的爱,就成了无底洞。   薛清极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他的时间不多,只能奋力一搏。   走在前头的严律忽然回过头来,看向薛清极:“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小龙的相貌和钺戎有点儿像?”   “你想起钺戎的模样了?”薛清极起先一愣,但随后略笑了笑,“确实有些相似,尤其他们都是虺族。”   严律道:“我说你怎么老挤兑大胡,很少跟小龙别劲儿,是因为他会让你想到钺戎?”   “他和那赤尾的性格不同,很会看眼色,不招我讨厌,我也不是看到妖皇身边是条狗都要踹一脚的。”薛清极无辜道,“一开始确实以为是钺戎,但后来发现并不一样。钺戎生性鲁莽刚强,他却是用脑子的,便不再当是同一个妖了。”   这意思是胡旭杰以前挺招他讨厌的了。   严律忍俊不禁:“你怎么一开始不告诉我?长得确实像,也不知道是不是转世。”   “转世也未必都相貌相似,或许不过是有些钺戎的血脉,我记得他当年是有成家留下后代的。”薛清极顿了顿,看向严律,“况且对你来说,即便是转世,也与钺戎没有关系了。”   严律眸中闪过些许恍惚,平静道:“的确,钺戎已经死了,任何妖与人,长得再相似,也不是当年陪我一起收留各族散妖的钺戎了。”   之前没有留意,但一旦发现异常,薛清极便意识到每当提起一些对严律来说打击较重的事情,他的神情都会有些恍惚。   当时在地铁上谈起蛟固,在从小堃村离开时的车上谈起弥弥山的血海尸山,严律的模样都显出他的不正常。   薛清极自己是个精神不大对劲儿的人,对这种异常格外敏感,心里一紧,抢先一步搂住严律肩膀,在他耳边道:“转世虽已不是本人,但千年轮转,或许是有许多故人再回到你身边过的。我们人族常寄希望于来世,并非没有道理,既有缘,千年依旧会再见,无论记不记得,但都见到了。”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严律,只是在昏暗中看向严律的目光里带着些许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愫。   原本是从不要什么狗屁来世之约的小仙童,也终于开始讲究这个了。   但妖皇的身体却顿了下,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明显,他又很快转回来,在薛清极脸颊吻了吻:“行,难为你憋出来这么一场串儿安慰的词儿,心领了,但咱俩再不出去,门口的就得砸门了。”   薛清极眯了眯眼。   严律回避了这个话题。   他忽然想起当时在仙圣山,两人一起埋葬山怪爱人时说起转世,严律也没有接腔。   门口的敲门声又响起,董鹿有些犹豫的声音在门口道:“严哥,你俩醒着不?”   严律拍拍薛清极,拉开门走出去。   董鹿这几天睡眠少得可怜,俩眼眼底黑的跟扫了眼影似的,但眼神儿却很精神,见严律出来也不废话,立即道:“肖家有动静了。”   “知道了。”严律道,“我现在要去一趟蛟固。”   董鹿愣了下:“蛟固?你去那边儿干什么?”   “找人。”薛清极笑道,“也找我的剑。”   *   肖点星在自己的卧室床上愣愣地坐了不知道多久。   他在黑暗中想起下午那会儿薛清极离开时看他的眼神儿,那眼神儿有些陌生,但并不令他觉得难受。   那眼神儿好像是师兄长辈儿在看到小孩儿的前路有绊子却不得不走时的无奈,一直到肖点星回到家里都没回过神儿。   他一进家门,就见肖揽阳站在往地下藏室去的地方看他,肖点星被他吓了一跳,问他站这里干什么,又问地下藏室和丹场要不要紧,他也想下去帮忙。   肖揽阳依旧站在门前,笑了笑回答:“下头乱的很,爸说就不需要你下去了。我见你和薛小年两人在门口一直说话,也不好上去打扰,你们都说了什么?”   肖点星刚要回答,但鼻尖儿却嗅到一股味道。   这味道十分古怪,是从通往地下丹场的门里传来的,说香不香,说臭吧也没那么刺鼻,混杂在浓重苦涩的药味儿里,倒有些腥似的。   到了嘴边儿的话莫名地咽下去,再开口时却是疑问:“哥,咱家现在炼丹的方子改了?”   “没有啊,”肖揽阳一愣,“怎么这么问?”   肖点星皱皱鼻子:“刚才离得近只闻到药味儿了,这会儿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再回来,总觉得屋里味儿不对。咱家那些止血补灵的丹药我从小闻到大,不是这味儿啊?”   肖揽阳神色一凝,不由多看他几眼:“小二,可以啊,这段时间修行进益了不少吧?”   “那是,”肖点星脸上露出些许得意之色,但很快压了下去,他最近已没了以前那份儿傲慢,自打知道修行这块儿山外有山后,肖二少爷就改了许多臭毛病,而薛清极这座“山”的指点,更把他那些毛躁都给压了下去,“刚有点儿起色,不过我剑用的比以前顺畅多了,哥你有空我带你御剑啊。”   肖揽阳笑着点点头。   肖点星又问:“所以方子改了吗?”   可能是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话题,肖揽阳的笑容僵硬了下:“那倒没有,只是药材换了。”   肖点星敏锐地看出他哥语气里的不自然,盯着看了一会儿,“哦”了声:“那行,我下去看看。”   肖揽阳还未回答,门里却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肖暨从通往地下的门内出来,脸色不怎么样,但见到肖点星,语气却还是缓和了一些:“你下去做什么?这一批丹药还差一些就成了,正乱着呢,你也出去玩儿一天了,晚上就别乱跑了。”   “爸……”肖点星感觉自己亲哥和亲爹似乎都不想让自己再下去,顿了顿,换了个话题,“古剑到底给谁了?是孟叔吗?”   肖暨脸色略黑了些,语气也更沉不少:“好了!”   肖点星不服气梗着脖子瞪着他。   这孩子打小被肖暨宠得不像样,肖暨揍也不是骂也不是,见肖点星是真犟起来,也只好软下语气道:“回头我帮你要回来还不行么?行了,你这几天也太不着调了,跟妖族那帮子乱混也就算了,又私自带外人下藏室,那底下是丹场,外人能来么?”   “那不是外人!薛清、咳,年儿帮我不少忙,隋辨是跟我死里逃生过的兄弟!”肖点星不乐意,“你一定得帮我要回来啊,那剑特重要!”   肖暨不耐烦地答应下来,挥挥手让他上楼自己玩儿去。   哪知肖点星又看了眼门内,嗅了嗅道:“这批丹药是要送去仙门吗?以前押车的时候轮不到我,现在我也有长进了,不如让我——”   “不行!”肖揽阳猛地呵斥,“你别管这些事儿!”   肖点星被吼了一声,诧异地看着他哥。   肖揽阳回过神儿来,表情有些懊恼,想再开口缓和,肖点星却已来了脾气,一把推开他哥,自己气哼哼地往楼上跑。   “小二,小二!”肖揽阳追在身后喊了几声。   语气里的急切还是让肖点星停下脚,回头看他一眼。   肖揽阳露出一个笑,似乎想说些什么,顿了顿,开口道:“……钱还够花吗?回头再给你打点儿,还有什么想要的,记得跟我说。”   那笑容有点儿局促,有点儿无奈,还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肖点星不知道这笑是什么意思,他在黑暗的房中仔细回忆,一点点儿思考。   丹场,炼药的,异味儿,不让他靠近的地方……   他打了个哆嗦。   耳中听到一些想动,肖点星警觉地站起身,顺着声音来到窗前,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向外看。   漆黑的夜色中,两辆不起眼的小面包出现在楼下。   这两辆车他还算眼熟,都是家里用来给仙门运送丹药的货车。 第88章   肖点星站在三楼自己的卧室内, 挑着一边儿帘子朝外看。   几个比较眼熟的肖家弟子在整理核对运上车的丹药数量,这几个弟子他之所以眼熟,基本都是常跟着肖暨和肖揽阳做事儿的那几个, 年龄上都算得上是他哥。   肖暨在做生意赚钱上用人灵活,但在修行这方面却很谨慎,即便是肖家人,也并不是每一个都清楚仙门的事情。   他常用的人就那么几个, 肖点星都认识, 在仙门都数得上号。   之前查服用了快活丸出事儿的家里弟子踪迹的时候,肖暨用的就是这几个。   在仙门都挂的上名儿的人,现在竟然基本都聚在家里, 为了一批要送去仙门的丹药小心清点, 肖点星心里不由奇怪。   再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他发现两辆车运送的丹药似乎也有所区分。   这种区分很微妙, 用的小保险箱是一样的,两辆车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肖点星总觉得几个哥在清点数量时对其中一辆点的更谨慎仔细一些。   查头一辆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单子,应该是在核对几个不同种类, 查第二辆的时候却直接将单子丢开, 弯腰进去查看。   这意味着第二辆车里应该种类单一,不需要特地看单子。   什么丹药只做了一种,却需要一整辆车来运送?   肖点星下颌线紧绷, 目光死死盯着楼下, 心里将家里常炼制的那几样过了一遍儿,没有想出以前到底有什么特别大量制作的种类。   两辆车的货基本已清点完毕, 肖揽阳从另一侧走出来,和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肖氏弟子说了几句, 两人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同时回头朝着肖点星的方向看了一眼。   肖点星立即闪开,轻巧地放下窗帘。   修为精进后,听力也比之前更敏锐,尤其是在这死一般安静的夜晚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刚到了二楼就被他听到。   肖点星飞扑回床上,拉过被子裹住自己。   片刻后,脚步声来到他门前,在门口停了几秒,肖揽阳极轻的声音响起:“小二?”   肖点星在黑暗中放平放缓自己的呼吸,灵力在体内运转,减弱了心脏的狂跳。   开门声响起,走廊上的灯光挤进缝隙,落在肖点星枕边。   即便是他闭着眼,也感觉得到肖揽阳观察的视线。   他哥站在门口至少半分钟,沉默地看着他,观察着他,半分钟后,肖揽阳无声无息地关上门离开。   肖点星意识到肖揽阳是在确认他是否还醒着,这念头让他心里冒出无数推测想法。   他从床上蹦起来,蹑手蹑脚地开始穿衣服,同时再次凑到窗口朝下看。   楼下已经基本准备齐全,几个弟子手脚利落地围着车周贴上符纸。   灵气凋零至今,车已经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但一些时候无法满足修士们的需求,因此有能力的修士大多会给车贴上特殊的符来让其成为“封建迷信”的工具。   之前在小堃村时董鹿等人以车为阵贴的加固符、沿路遇到最低级的杂鱼孽灵能直接撞开的开路破煞符都是这个作用,也有用来爬一些困难地段的符,或者是辟邪用的符。   同理还有在车轱辘上贴的加速符,但这玩意儿很少用,大多都在无人的地方才敢贴,不然二半夜的看见一辆车跟鬼似的“嗖”一下过去了,要么招来交警,要么就得上当地的灵异论坛。   符是根据需要贴的,所以一般贴的也不多,但现在贴在两辆面包上的符种类至少有三种。   除了开路破煞和加固的之外,其中一辆竟然还贴了一种他不认识的符。   如果肖点星能有机会看到老棉发的监控录像,他这会儿就该认出来,这符的作用是躲避现在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   但即便认不出这符是什么,肖点星也知道事情不对。   尤其是当肖暨坐在轮椅上被肖揽阳推出来的时候,肖点星心里的不安达到了巅峰。   肖暨的脸色在庭院路灯的映照下白的像鬼,眼眶凹陷,两颊好像被晒化了的蜡一样微微下垂,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珠似乎也有些浑浊。   虽然气温转凉,但其他人还穿着风衣外套,肖暨就已经披上了厚厚的呢绒大衣。   他和肖揽阳低声说了几句,回头看了眼别墅,肖点星微微避开,但从肖暨的表情和神色中看出他的犹豫和挣扎,但这些很快在一串剧烈咳嗽后消失,只剩狠戾的坚决。   肖暨服下几粒药,在其他弟子的帮助下将被扶上其中一辆车,肖揽阳也坐了进去。   老爸和大哥要亲自运这批丹药?!   肖点星大惊,即便是在仙门最缺药的时候,肖暨也从来没有亲自干过这种活儿!   这批丹药到底是什么,值得他爸和他哥一起押送?   肖点星的脑中闪过“快活丸”三个大字,不自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边跟自己说这不可能,一边不自觉地穿好衣服,抓住了自己的剑,悄默声地摸下楼。   除了肖暨带走的那几个弟子外,这别墅里已经少有能和他修为相比的修士,肖点星蹑手蹑脚地避开在一楼卧室休息的家里的弟子,奔着门口走去。   还没出门,就听旁边儿一个值夜的人疑惑道:“二少爷?”   话刚说完,就被肖点星条件反射的一道剑气吓得闭了嘴。   剑光闪过,肖点星也看清了这人是谁,正是平时跟自己走的比较近的肖天,没想到这小子修为一般,耳朵倒是很灵。   “闭嘴!”肖点星压低声音威胁,“你知道大哥他们现在去哪儿吗?”   肖天被他这架势吓得够呛,茫然道:“仙门啊,不是送丹药嘛?”   “放屁!以前哪次送丹药我哥和我爸亲自跟着过?”肖点星见他是真不知道,外围弟子即使是来了别墅,也很难触及核心,更何况肖天并不是肖暨喜欢的小辈儿,“不让我去,我非要跟着看看!”   说罢扭头就要朝外走,想了想又退回来,朝肖天一伸手:“你车开过来没?借我用!”   “啊?”   “我的车太招摇了,买回来就是做样子摆在那儿,开出去惹眼,”肖点星道,“你要是用车就开我的,你那个破车借我。”   为啥摆在那儿你还不知道?还不是因为拿了驾照之后就没敢让你开车!肖天见他这样子好像是真出事儿了:“让您跟着吗你就过去,出事儿怎么办?”   肖点星面色如冰:“要是真去仙门,能出什么事儿?”   肖天想想也是,但看肖点星的脸色,心里又犯嘀咕,就这样放出去指不定得惹什么麻烦,做了个折中的选择:“我开车带您跟着吧,您那技术,演谍战片儿你都不如里头的出租车司机。”   肖点星没再说话,扭头出门,肖天小跑着带他上了自己的车。   两辆面包车开的速度很快,肖天的车跟的很艰难。   开出去二里地,肖天很想再说几句问问到底什么情况,肖点星却一改往日爱扯淡的毛病,目光跟上了锁似的盯着前边儿的,看得肖天发毛:“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肖点星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却猛然一指前方:“看!”   前边儿两辆面包车原本前后脚地开着,到了一个分叉口,一辆车一拐弯儿,进了朝市区开的路。   而另一辆却并未停下,径直地朝着出市的方向开去。   “跟着那辆!”肖点星指着没拐弯儿的那辆面包。   深夜的郊区在凡人眼里十分冷清,但在修士眼里却并不平静。   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的孽灵窜出,好在车上贴了开路破煞的符,一路上也没有孽灵敢上前找死。   面包内十分安静,只听到后座上肖暨沉重杂乱的呼吸声。   “不走高速?”开车的弟子问。   肖揽阳道:“走高速会留下记录,那边儿有仙门的人手,还是绕一下比较好。”又扭头看向肖暨,担忧道,“爸,你要不再吃一粒儿?”   “不吃了,”肖暨半闭着眼,感觉身体沉重,像是一个麻袋、一坨烂泥,“老邹已经过去,那就应该是已经拿到上等药材了。普通的快活丸吃得再多,体内的污秽感也就越重,不如直接过去,吃用上等药材炼制的灵丹。”   之前邹兴发怒气冲冲地找上门,质问他是不是藏起来了封天纵。   肖暨也很惊讶,两边儿一核对,才发现他俩可能都被耍了。邹兴发先他一步去找那人质问,毕竟邹雪花等不了了。   从今天晚上那边儿联系自己来看,邹兴发终于有得偿所愿的机会了。   那他也不能再等了!   肖揽阳面露犹疑:“这回是真的吗?我们这次去蛟固,是冒了很大风险……”   “我知道,但这风险不得不冒!”肖暨睁开眼,看向肖揽阳的目光让他低下头,“我没时间了,只要能成事儿,我能康复长寿,仙门再不乐意又算什么!你就是太优柔寡断,我才总不放心把家里事儿都交给你。”   肖揽阳没有说话。   肖暨何止是不放心他,肖暨是根本就不愿意放手。   否则他也不至于吞下快活丸。   见肖揽阳表情暗淡,肖暨又对这个大儿子缓和语气,艰难地举起手拍拍他:“放心,爸一定也会治好你。老邹那个先天灵力畸形的女儿都能治好,癌症又算得了什么?”   肖揽阳去年查出来了癌,已服药了几个月,虽然心里并不舒服,但身体的情况骗不了人,以前的疼痛已很久不发作了。   他直起头来:“小二那边儿我看了,他没醒,晚上我给他端过去的牛奶里加了能让他睡得沉的东西。”   “委屈他一回,”提起小儿子,肖暨的五官柔和不少,“他年纪大了,我是管不了了,不过也没事儿,以后咱俩活得久,他结婚、生子都能亲眼看着。”   肖揽阳点头赞同,不再说话。   车一路开出尧市,头顶的标牌一闪而过,先显示前方去往的几个方向里,“蛟固”二字在最顶端。   *   老太太将一尘不染的相片儿又擦了一遍。   相片上女儿董小安和女婿张越还是那么年轻稚嫩,老太太那会儿也不算老,被两人按在椅子上,硬拍了这张全家福。   这张照片拍完后没几个月,蛟固一场大火烧得这对儿年轻小夫妻只剩下两捧灰。   她边擦着相片儿边对女儿女婿道:“我以前怪你俩太窝囊,连点儿魂魄碎片都不留下,搞得我连送残魂转世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怪错人了,不是你俩窝囊,是你俩也没办法。”   她声音沙哑苍老,擦拭的动作缓慢,在女儿的脸上格外多抹了抹:“放心,你俩的魂儿虽然没了,但妈只要有机会,就不会让害得你俩成这样的人的魂儿也能整个儿地轮回。”   严律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见到她手里的相片儿,严律没有吭声,沉默着等老太太将相片儿收拾好,夹在小笔记本里,又放在怀里。   一套动作做完,严律才道:“我要去蛟固,大胡用封天纵的手机发了消息,他现在应该在那边儿,肖家那边儿只能仙门来盯,我已经告诉了老棉,老堂街要派人手赶过去。”   “蛟固?”老太太一愣,“你要带谁去?”   “老佘身体不行了,暂时留在街上配合老棉,小龙已经准备出发,”严律看着她,“我们怀疑孟家有问题。”   老太太抬眼,见薛清极立在严律身后不远处,正向隋辨询问蛟固阵的相关事宜。   蛟固的阵是孟氏和虺族共同铸造,这一次严律果断带上了虺族的后代,显然是奔着动手去的。   老太太道:“严哥,我不是质疑你,但你至少要给我个差不多的解释,我也好做判断。”   严律沉默了一下,回头看了眼薛清极,后者看着他点点头。   严律向前几步,走到老太太跟前儿,用只有两人听得清的声音道:“解释起来十分麻烦,简单来说,老孟或许早已不是孟德辰这个人了。”   老太太眼里起先是震惊,随即各类情绪急速闪过,从严律的表情里琢磨出了个大概的猜测。   她心中一阵惊涛骇浪,这猜测过于大胆离谱,但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之前的事情就逐渐拼凑到了一起——以前寡言少语的孟德辰为何摇身一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为何当年要支开仙门和老堂街,为何现在又常年留在蛟固都有了答案。   “我先去探探情况,你,”严律顿了顿,“留在尧市看着——”   董四喜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她仿佛是被一把手抻直了身体,之前的疲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底烧着的愤怒和憎恶:“不,我得过去!”   她不等严律阻止,一摆手:“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孟氏和肖氏应该早就勾连,肖暨不就是为了快活丸么,老孟能给,他自然就和老孟联系,但上品的药却不是他能拿的。如果我猜的不错,那这批刚做好的丹药,必定是要运去蛟固了。”   话音刚落,董鹿便拿着电话跑回来,紧张道:“刚来的消息,从肖家出发的两辆车,一辆正常来仙门,另一辆奔着出市的方向去了!”   严律和薛清极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都知道这消息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去蛟固。”老太太一字一句道,“我倒要问问老孟,当年死在那儿的同门同道,他难道就真没半点儿干系?”   她一把拍在严律身上,让他还没说出口的阻挠咽了回去,将烟袋锅子拿起,嘴上嘱咐:“让离蛟固比较近的几家准备好,先不要惊动孟氏,一切都等我到了蛟固再安排,家里就由鹿娃娃——”   董鹿上前一步,虚扶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我也要去。”   老太太顿了顿,对上董鹿坚定倔强的目光。   “如果爸妈在,”董鹿道,“肯定不放心您一个人过去。”   老太太凌厉的面色缓了缓,拍拍她的手。   隋辨见缝插针道:“牵扯阵,就得带上我。”他语气落了下去,“我爷生前和孟叔关系不错,我想知道事儿是不是真的,要亲眼瞧见亲耳听到。”   小辈儿都已长大,董四喜索性将选择的权利放了出去,一点头,隋辨和董鹿立即开始忙着安排车和联系其他世家。   薛清极踱步到严律身边儿,低声道:“我的剑还在蛟固。”   “落不下你。”严律知道他不会听自己安排,索性搂了他一下,“这下好了,你这剑倒是有很大可能免费拿回来。”   薛清极理所当然道:“物归原主,本就应当。”   仙门的安排严律并不多管,和薛清极一起朝外走,到了楼梯口却瞧见孙化玉背着医疗箱,脸色苍白但眼神儿却亮的厉害。   “是不是有大活儿?”孙化玉看着几人,“我也要去,孙氏剩的人虽然不多了,但带上我,真出事儿了或许还能多救几个。”   这话说的很不吉利,但董四喜却并不恼怒,她拍了拍孙化玉的脑袋,果断道:“走,去蛟固。”   凌晨两点多,尧市尚在沉睡。   数量车从肖氏、仙门、老堂街等等不同的道路出发,沉默无声但速度奇快地驶出尧市,开往同一个方向。   为了方便,董鹿调来之前去小堃村时用的六座车,隋辨开车。   胡旭杰只发了个告诉严律自己在蛟固的信息,没来得及告诉他具体在什么地方,估计情况有些紧急来不及说。   这导致佘龙那边儿从老堂街出发的妖也只能先往蛟固走,但具体在什么地方还要等严律再通知。   薛清极一路并不怎么说话,只在几人说起这茬时开口:“先假设胡旭杰等人被带去的地方就是净地,那么这个地方不仅要满足净地的需求,还需要让孟德辰感觉安全,否则他不可能隐蔽地使用淬魂和快活丸这么多年,他需要一个能够隐秘地培育怨神的地方。”   “净地需要满足的条件很苛刻,”隋辨便开车便整理思路,“首先要有足够的灵气,这一点我就能肯定净地一定在蛟固城区内,因为那边儿有大阵,而且应该靠近阵眼,因为那地方之所以被宣称阵眼,就是因为灵气足够。其次要有足够的活人,城区内人肯定是足够多了。最后就是要有多种孽气混杂,这个我就不是很确定了。”   董鹿道:“蛟固的大阵很特殊,阵眼是一恶蛟之骨,那恶蛟骨长数百米,你说靠近阵眼,那范围也太广了,一点点查绝对会惊动孟家。”   老太太沉吟片刻,忽然道:“如果这么说,我倒是想到一个地方,这地方严哥也应该知道。”   严律一愣,随即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地方:“当年出事儿的那个什么影剧院?!”   “仟百嘉影剧院。”老太太眸色发冷,“那地方邪性的很,最早的时候是片乱葬岗子,战乱饥荒的时候死的人都埋在那周围,后来高楼大厦建起来,也不讲究什么死人坟头了,建了不少建筑,做买卖的必定倒闭,住人的就家破人亡。”   她喘了口气儿:“后来有段时间还建了个黑诊所,治死了不少人,当年不少引产落胎的也往那边儿去,死孩子就丢在后头埋了恶蛟骨的河里。再后来就开了仟百嘉电影院儿,一开始生意好的出奇,突然有天就进了个神经病,提着刀在里头乱砍,砍死了好几个看电影的客人。命案过后没几年又突发大火,也不知道为什么,影院不大但那里头的人就是跑不出来,闷罐头似地全都死在里头,彻底做不下去了。”   “对,这我就知道了,”董鹿道,“孟家觉得这地方太凶,干脆出钱将这地方给买了下来,但一直都没重开,就在那边儿放着暂时不用,直到四十年前再出事儿。”   这些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往前倒个百余年,老太太甚至都还没出生。   严律这记性根本记不住这地方的变化,就算他记得,战乱饥荒年代这样的事儿也发生的太多,并不是蛟固一个地方有,连尧市都出现过。   现在被老太太点出来,几人一思索,惊觉这地方竟然真的在短短的百年内分别以不同的方式死了许多生灵。   换个地方早就孽气横生了,但偏偏这地方竟然在各种机缘巧合下还能让人照常生活。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地方早就被孟氏买下,比老孟继任还要早。   如果虚乾知道这茬,那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要混进孟氏了——他需要这地方!   隋辨忽然大叫一声。   车里几人差点儿被他吓出个好歹,老太太捂着胸口指着他道:“你要是咋呼完之后说不出个让我满意的,现在就靠边儿停车,我不揍你一顿我心里难受!”   “不是,我就是忽然想到,”隋辨紧张地抓着方向盘,结结巴巴道,“我可能猜到为什么当年幕后之人要把严哥和老太太以及老棉都调开了。”   他咽了口唾沫:“他很可能是要造出来一个净地!那些去了蛟固的同门同道,一开始就注定回不来了,他就是要那些人都死在那里,甚至是要孟家包括当时的家主在内的人都死在那里,之前这地方或许就只差临门一脚能成净地,他现在加了这一脚,彻底将这个‘净地’给造出来了!” 第89章   蛟固是一座说出去都没多少人认识的十八线小城, 仟百嘉影剧院和这座城市的落成时间几乎相同。   早些年娱乐产业不多,仟百嘉还算热闹。   出了那件疯子持刀伤人案后,仟百嘉影剧院就跟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三天两头出事儿, 一场大火彻底把这地儿给毁了,重建后生意惨淡。   围绕着仟百嘉四周的商铺在随后的几年内也陆续倒闭转让,好像这地儿天生就没有好风水,以至于孟氏接手仟百嘉的时候几乎没费太大的财力。   虽然对于外人来说这地方太过萧条, 但对仙门和世家来说倒成了便利的一点。   仙门本来就已经不希望这地方太过招人眼, 于是又借着地势在四周起了风水局,让仟百嘉影剧院几乎成了个平时谁都想不起来的荒废地,没有修为的路人路过这条街都不大会注意这个已经逐渐被高楼大厦埋没的老电影院。   这临河而建的一条街也因此访客不多, 成了蛟固地图上最不起眼的一块儿。   但今日, 这里却无声地热闹起来。   数量贴着符纸的车趁着天还未亮潜入街道,另有不同身份的人从四处缓慢走来, 沉默着出现在仟嘉桦所在的临河路路口,互相之间并不怎么交谈。   他们有的还未来得及脱下值夜班的工作服, 有的则穿的像街溜子,身份全不相同。   个别的已拿出符纸法器, 黑暗中不起眼的角落里, 妖类特有的兽瞳闪动。   严律等人赶到时,离蛟固较近的几个世家和妖族已经到了。   两边儿已经百余年没有这样集体活动过,一个快活丸搅动得双方难安, 以往那点儿种族之间的芥蒂在双方死亡失踪人口逐渐增加的事实面前已不再重要。   世家的几个领头人和妖族几个管事儿的妖互相看到,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生灵皆有的担忧焦虑,竟然互相苦笑了一下, 点头算是打招呼。   隋辨也是头回见到妖和修士同时这么大规模的行动,慢慢把车开向临河路, 远远已经能看到仟百嘉的在夜色中的轮廓。   仟百嘉对修士和妖族来说都是一个略有些避讳的地方,四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修士太多,孟家伤亡惨重,仙门和老堂街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对付,连带着当年确实无法脱身的严律也一度被埋怨上。   现在重回这地方,仿佛还能听到当年大火燃烧的劈啪作响声。   即使聚集了这么多人和妖,夜色中却还是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几乎感觉不到。   薛清极从进入蛟固开始就不怎么说话,只拉下车窗任由秋夜的风吹来,嗅到空气中熟悉的腥味儿和大阵所在地特有的灵气。   手机的震动声让他收回视线,看向严律。   严律一路都在闭目养神,即便是有电话打进来也只直接掏出接听放在耳边:“说。”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眼,缓缓坐直身体:“……知道了,那边儿需要什么就直接从街上调过去,如果她,”他顿了顿,“算了。”   四周原本就安静,严律这语气和神态也就格外明显,车内几人都看向他。   “尧市出事了?”薛清极开口问道。   严律关断电话,声音低沉道:“老棉打的,说雪花进抢救室了,赤尾那边儿联系不到邹兴发和大胡,找了老堂街问情况,想让我和老棉联系他俩。”   车内有瞬间的沉默,邹雪花的情况连老太太都一清二楚,而邹兴发和胡旭杰走到这一步也正是因为她。   也正是为了邹雪花,这俩妖现在全都陷在蛟固,没人联系得上。   董老太太开口道:“门里我留的也有人手,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让门里送过去。”   这话说完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妖族的先天疾病几乎等于绝症,邹雪花能拖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每一次抢救都可能是最后的挣扎。   但偏偏是现在,邹兴发和胡旭杰没有一个能陪在她身边儿。   严律心里闷的难受,胡乱地咬上一根烟,感觉眉心被搓了下,薛清极的指腹已经扫上了他的额头。   薛清极没说话,只看着他,指尖在他眉心轻点了点。   这动作由一个千年前的仙门修士来做,又是点在一个妖的眉心,竟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严律知道薛清极的意思,抓住他的手握了握。   等隋辨将车停在路口,妖皇的表情已恢复如常,和薛清极一左一右地下了车。   一见到严律,先来一步的佘龙、青娅和彚子族长等妖便围了上来,连黄德柱都替老棉赶了过来,族长们这次聚了一大半儿。   几个族长经历了一回不得已的对族内重度服药者的“处理”,显得比之前在茶楼开会时老了几十岁。   彚子族长之前咋咋呼呼的模样早已不见,看着严律问道:“妖皇,老棉说赤尾和翅族的事儿,都是真的?”   佘龙双眼通红,一开口声音沙哑:“大胡他还有救……他在里面儿吗?”   这话一开始是想问是不是还有救,但一想到因为快活丸已经死了很多人和妖,这话就有些问不下去了。   严律按亮打火机,点燃了嘴上咬着的烟,没有废话,只略点了一下头。   几个族长登时又恨又怒,各族死了不少无辜小辈儿,虽说都是自己选的,但快活丸如果不出现,又怎么会有这么个吸引他们去选的选项?   彚子族长沉默片刻,开口道:“老邹是糊涂了,大胡也还年轻,要是能救回来……”   “救回来?!”另一个族长道,“他们还有一条命,那我族里死了的小辈儿怎么算?!我现在就恨不得杀进去,把邹兴发抽出原身,扒了他的皮!”   黄德柱也忍不住道:“老棉废了一双腿,就这么算了?”   彚子族长面色暗淡,再说不出话来。   严律等几人都发完脾气,这才道:“雪花进抢救室了,听老棉的意思,这次可能不好。”   众妖登时没了争执,都有些错愕地看着严律。   严律取下烟来,对几个妖点了个头:“老邹,大胡,赤尾,或废或杀,我不会手软。但雪花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如果赶得上,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儿成不成?”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我偏心眼儿了,但胡旭杰跟了我很多年,老堂街以后我不会再管,我持心不正也正不了,本就不配‘妖皇’这狗屁称呼。只想偏他这一回,就见一面,看一眼。”   佘龙擦了一把眼,别过头去。   青娅和黄德柱面露不忍,胡旭杰出事儿前虽然是个脾气暴躁的,但做事儿却很讲道理,除了特别护严律外从没有过不对的地方。   薛清极负手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想起千年前严律将他送回仙门。   他以为严律要丢下他,终于甩掉了他这个包袱,于是顺着台阶追下去。   首峰的台阶好长好长,他感觉自己追了一辈子。   等他终于追上严律,严律告诉他自己还会再来,如果有人欺负他还要替他出气,说喜欢他是因为他本身,并非因他是弱小还是其他。   严律的心从来都是会偏的,是软的,太软了,比人都像人。   所以长生之于他,才会像是漫长折磨的噩梦。   薛清极微闭了闭眼,不愿多想真的找到胡旭杰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慢慢踱步走开,去找已经在观察四周地形以方便布阵的隋辨。   几个族长互相看了几眼,方才的争执都落了下来,半晌,不约而同地点了个头。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青娅见众妖已平静下来,“我前段时间查了,虽然丢脸,但我要承认嗥嗥内也有了失踪的妖,有几个最后的行踪是在蛟固,之后就不见了。”   彚子族长道:“能特么怎么办?杀进去!”   严律还未开口,便听身后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这地方情况复杂,直接进去,和找死没有区别。”   董四喜已不需要董鹿的搀扶,自己背着手走来,身后几个仙门世家管事儿的脸色不好地跟在其后,显然是也刚从董四喜口中得知了肖家和孟家的事情。   这回好了,老堂街和仙门都被玩儿了进去,现在两边儿对视,都只剩苦笑。   “肖家已经先进去了,肖暨和肖揽阳都在,”董鹿低声对严律解释,抬手指了指远处角落里停着的肖家的面包车,“我们跟着的人手说,来的路上还遇到了另一辆车,但进了蛟固之后路有点儿复杂,肖暨那边儿开太快,他们跟到之后另外那辆车就不见了,估计只是顺路。”   严律没听到肖点星的名字,眉头略松。   妖族里有妖不满道:“老太太,你是不是怕了?现在不进去,难道就在外头死守,把你们那边儿的杂碎和我们这边儿的畜生都饿死在里头?”   “你好好说话!”离蛟固最近所以来的最早的钱家管事儿的恼怒道,“大家已经都扯了进来,既然知道有怨神存在的可能,怎么能直接进?”   黄德柱打圆场:“好了好了,他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两头都骂了。”   钱家管事儿的:“……”想了想,更生气了,“我跟你们妖真说不通!”   忽听一道声音悠悠道:“现下说不通也要说了。”   众人循声看去,见薛清极和隋辨已转了一圈儿回来,薛清极面色如常,倒是隋辨凝重得像是出门欠款八十万,负债回来求爷爷告奶奶。   钱家管事儿的瞧见薛清极,略显惊愕:“你不是薛家那个?”   “我是哪个并不重要,”薛清极一手化出一把剑来,剑尖扫出一道剑光,直奔仟百嘉电影院的方向而去,却在半道消融似的被溶解在空气中,“那地方死过无数生灵,多种气息交融,却无孽灵四散,猜猜是为何?”   不等别人猜测,他又愉快地笑道:“因为都压在了一处,你们现在进去,大概也不必我的剑光气好上多少。你们若是讨厌谁,不如让他先过去试试?”   这讥讽阴阳的模样和仙门其他人印象里的薛小年哪有半分相似,几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严律咳了一声,刚才还满目笑意的“薛小年”立即收敛了表情,无辜地一摊手:“我只是实话实说。”   “年儿没说错,”隋辨低声道,“这地方本来就接近阵眼,这些年改成了净地后大概早已藏污纳垢,一旦我们进去,里头的人从内破开净地对这里的约束,其中的孽灵必定瞬间暴走,跟火山喷发没什么差别,那这方圆几十里就都要倒霉了。”   佘龙急了:“就不能起个阵什么的挡一下?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我可以做一个阵,用来和大阵呼应,”隋辨有些尴尬,“但我不能保证这个阵能抵挡住其中孽气的冲击,更何况……可能还有以修士和妖族之魂做出的怨神……”   怨神二字一出,众人都感到一阵阴寒。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薛清极忽然开口,“除了和大阵呼应的护持阵之外,仙门亦有多人可成的护阵,妖族,也有妖族的禁锢之法。”   董老太太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仙门和老堂街一同起阵?”   隋辨接口:“我的想法是,我在最外围起一个巨大的呼应护持阵,将临河的这条路全部护住,仙门同道的阵有净化破煞的作用,最适合围绕电影院做第一道阵,一旦此阵被冲破,妖族的禁锢就会成为第二道防线,以妖强劲的灵力禁锢之术削弱爆出的第二道攻势,这样即使是第二道被破,我的呼应阵也一定能将剩下的孽灵冤魂全部束缚在其中……”   “等等!”仙门内有人打断,“那我们要是第一道没防住,妖又跟不上第二道,咱们不就都废在这儿了吗?”   妖这边儿也有不满:“什么意思?那你们要是第一道不好好做,我们妖不就也跟着白给吗?”   “虽说咱两边儿最近都倒了霉,但我还是得说一句,”钱家管事儿的厉声道,“四十年前,这地方——”   “够了!”董老太太一声冷斥,“四十年前?你想没想过,四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人,为什么都没了魂儿?当年本就是个套子,看准的就是我们两边儿早有嫌隙,四十年前已经吃了亏,现在还要再吃一回?!”   钱家管事儿吓了一跳,又琢磨了一下老太太话里的意思,打了个哆嗦。   黄德柱小声询问:“是一定要这么办吗?要不我们坎精打个地洞,咱们直接走底下?”   薛清极拍手笑道:“那太好了,你索性直接打个洞到孟德辰脚底下,让他绊一跤,啃上一嘴泥,你就是头功。”   黄德柱讪讪地不说话了,心想你们仙门的骂人都这么斯文,真气人。   “这地方棘手的点并不是会死人,”严律终于开口,“而是周围还有活人。一旦打斗起来,净地束缚效力下降,影剧院内孽气四散,死的可就不只是我们这些妖和修士了。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妖族和仙门没人说话。   严律顿了顿,开口道:“好,既然需要妖的禁锢,我虽然不擅长,但也——”   薛清极一听他开这个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但哪怕是妖皇能力再强,单一个妖的禁锢其实根本不够用,薛清极正要打断,却听得另一道声音。   “我来!”   佘龙从最后一排挤过来,他眼里怒意和恨意难平,平静却清晰道:“虺族来!严哥的体力要用在刀刃上,放心,虺族说到做到,绝不会出卖任何人和妖,我敢发血誓——只要能把大胡捞回来见一回雪花,能给死了的同族报仇,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声音里带着难以压制的痛楚,几个虺族的年轻同族挤开人群上前,有一两个胳膊上还带着白色孝布。   妖这些年早已融入人族社会,连这守孝一类的风俗也都融在了一起。即便是知道死去的血亲其实早已轮回,但还是有妖会为其戴上孝布。   年轻的虺族们并不多话,只默默站在一旁。   钱家等几个世家面色动容,正要说话,又听到一声:“嗥嗥也来。”   青娅走到佘龙身边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同族失踪了许多,大概也在这里。只有虺族我不放心,就算是同族都死了,我也要把尸体带回去,好给族里其他妖有个交代。”她微微一笑,“我和严哥打根儿上是一族,妖皇有需要,嗥嗥一定要来。”   黄德柱左右看看,一咬牙:“来都来了,小龙跟大阵有关,还是留着吧,让我们坎精上!”   “来都来了!”彚子族长也道,“好,老堂街的不怯阵,我来!老邹他已经走得够歪了,我不能看他再歪下去。”   妖族内不再犹豫,死去的同族太多,现在目标已近在眼前,再犹豫就只会拖出变故。   严律被老堂街的妖们簇拥其中,已不再需要他多言,几个大族已开始按照对禁锢术的熟练度安排人手。   片刻后,沉默的仙门之中传来孙化玉的声音:“第一道阵,孙家来。”   他走出人群,神色坚定:“医修虽不擅长起阵,但隋辨把阵落好,方位送入灵力这事儿我们是会做的。我没救下我爸,那给我个机会,让我避免这孽气四散,拖无辜之人下水。”   孙家几个医修同时点头,纷纷附和。   “别说傻话!”钱氏掌事儿的忽然开口,一把推开孙化玉,走上前来,“咱们要出了事儿,都指望医修来救。得了,我就信你们老堂街一回,钱家来做第一道阵!”   董鹿上前一步:“董家的法器会配合中心的阵和妖的禁锢,来做加固!”   几个仙门掌事儿不再犹豫:“仙门岂能落于老堂街之后,来,起阵!”   “起阵!”   “上禁锢!”   临江路路口,仙门和老堂街时隔百余年再次联手,恍惚之间竟然如同千年前,弥弥山与六峰共剿怨神。   严律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和薛清极对望一眼。   千年时间已过,妖与修士只见的嫌隙从未变过,但大事儿跟前,却从没有任何一方后退过。   背叛者从未少过,但同行者也并不缺席。   隋辨被青娅一把揪住领子,青娅问道:“要怎么做,你说!”   隋辨从没被一个妹子提溜起来过,吓得手脚乱蹬,扶着眼镜带着钱家的几个人摆阵。   这是他头一次摆如此大型的阵,还要安排内套的小阵,同时也要协调妖族,已经出了一脑门汗。   薛清极看着他掏出平板,给仙门和妖族两边儿画出方位来方便记忆。   仙门各家起身,从各自的车上卸下带来的灵符和各类器械,悄无声息地开始围绕在临江路的两头布置,又掏出和在小堃村时一样的改造后的露营灯来纷发,以联系各阵阵脚。   妖族来之前没想到要参与布阵,带的东西并不多。   青娅和黄德柱跟着彚子那边儿东拼西凑,能画妖族符术的东西也就那么一点儿,正发愁,便见董鹿扛着两箱朱砂和草木灰过来。   青娅和董鹿对视一眼,走过去接过了董鹿手里的东西,又道:“嗥嗥带了稳定神魂的小挂饰。”   “好,”董鹿道,“我就不客气了,多拿一些,仙门也要分一分。”   严律看了眼时间,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他目光私下搜索,见薛清极负手立在路口,目光却看向远处的仟百嘉影剧院。   剑修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落了下去,月色下,眸色竟显出些许怀念。   严律走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风里有熟悉的气息,”薛清极侧头,轻声回答,“冲云就在这里。” 第90章   严律其实已经不太能记起薛清极那把剑的样子了, 更别说是在这臭味十足的临河路上感受到古剑的气息。   严律皱皱鼻子点了根烟:“就这破地儿你还能感觉到?”   “冲云就和你的刀一样,跟的时间久了,总会有些感觉。”薛清极道, “我本以为当年它已断在境外境夹缝收拢的那一刹,但肖家那孩子说它剑身虽有划痕,却并未折断损坏。”   严律在薛清极死后曾疯了似的扒开四周的尸体雪堆寻找他那把剑,后来赶到的修士和妖族将他拉开时, 都说冲云大概已折断, 或被境外境中的气流绞碎,散落在了战场,即使找到也很难重铸。   就像只剩半个残尸的薛清极一样回不来了。   但那时严律始终觉得剑还在, 薛清极没死, 他俩还有个很不像样的约定,他身上还留着他的魂契, 这人怎么可能就没了,剑怎么可能会丢了。   等后来他终于接受薛清极是真的死了的事实, 但依旧找那把剑很长一段时间。   那会儿他庆幸剑是死物,活物都是要离开他的, 只有死物可以留下。   可惜当时战场混乱, 一直到照真和印山鸣都死了,战场已彻底消失,严律也没能找到。   现在薛清极和他的剑一起回来了。   严律的眸光略柔和了些:“照真和印山鸣当年也算是没多余操那份儿心。”   薛清极反应了一下, 才明白严律这话说的是什么。   当年他刚拿到冲云时兴冲冲地奔去弥弥山给妖皇显摆, 又说起铸剑用的材料是师兄师父挑选来的,严律听到后笑得够呛, 嘲讽照真和印山鸣分明是仙门修士,却操着凡人家里长辈儿的闲心。   那会儿妖皇还颇为没心没肺, 说修士寿数再好不过数百年,剑却是朝着用上千年都不坏的劲儿铸造的,到时候陪葬都要带着剑下去。   开玩笑的话转瞬成了落下的雷击,劈了严律这么多年。   薛清极要再开口,却感觉周遭气氛骤然一变。   原本死寂一片的临江路口忽有风起,扫起街面浮尘落叶,扯动路边草木,拍打着沿街建筑,发出呜咽风声。   邪风夹杂着落叶尘土没头没脑地打着转四处冲撞,将守在周围的妖族和仙门修士吹得莫名心慌。   沙尘飞扬着刮过严律和薛清极,将两人的发丝吹得凌乱,但二者眸光沉稳,转瞬间剑光伴随着灵火迸出,原本逐渐凶猛的风势被硬生生截断,急急四散奔开,扑向四方。   但隋辨立下的呼应阵如虚空兜头罩下了玻璃罩,将这忽起的杂风尘土全部封死。   脏污的旋风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好似知道大事不妙,凶狠地又冲撞了几回,屏障巍然不动。   听得一声“起阵”,几道灵光窜出,仙门中闪出数十人,各自手中或提以灵力催动的露营灯,或手持符纸,隔一段便落下一符。   仙门弟子脚下每走一步便落下一步的草木灰,数十人从不同方位汇向位于临江路中间地带的仟百嘉影剧院,以脚印、符和灵力牵起一根根阵中线。   几十人同时行动,却几乎没有任何响动。   天色未明,几十人无法完全看清四周,全凭耳中挂着的蓝牙耳机里传来的隋辨的指示行走停顿。   薛清极轻咦一声,转头看了眼隋辨。   “怎么?”严律以为哪里不妥。   薛清极低声道:“这阵很笨,以前大多都是各地散修或刚入门的修士才用。”   严律:“……”   薛清极又道:“但是无奈之举。如今灵气凋敝,修士大多灵力不足,资质平庸,想要一个稳固的阵,自然只能以人数来凑。这阵虽笨,想起却并不容易,需要参与列阵的每一个修士都能走对方位,每一步之间距离固定,落下的符上赋予的灵力也要稳定,但凡有一人走错,或在起阵时走神,阵都无法成的。”   “你还对阵有这么多研究?”严律道,“我记得你在六峰的时候,除了修剑之外,这些统统都是半桶水,照真都忍不住跟我抱怨过。”   薛清极嗔怒地瞥他一眼:“你的记性怎么总是该灵的地方不灵?”顿了顿,又道,“是师兄教我的。”   印山鸣出身阵法世家,无论印家还是仙门,千年前的在布阵这块儿都极其复杂难懂,对布阵者和参阵者都有极高的要求,不然当年三大阵也不会精挑细选出人来共铸,甚至还要借助妖的能力。   千年前的阵修也大多不屑耐心培养资质平庸的学生,很有些“没天赋就早放弃”的意思。   印山鸣是个例外,他自己虽然天赋惊人,能主持建立三大阵,但却始终认为阵法应当化简,即便不简化,也应该要有让普通修士使用的机会,否则不仅在传承上会出岔子,也违背了修士一切术法都为了庇护生灵的理念。   因此印山鸣从可以下山开始就四处游历,记录了许多各地小世家和散修之间常用的简易阵,这些阵虽不被阵修大家看在眼里,他却一一记下,回来琢磨钻研,将许多仙门复杂的阵做了简化后,再教授出去。   薛清极是个除了剑之外对别的都不大开窍的,印山鸣一有想法就把他拖过来一通教。   按这位师兄的说法就是——“你要是能明白,那大部分修士就都能听明白了。”   这话很有些欠揍,但从印山鸣嘴里说出来,薛清极竟然耐着性子没给他一拳。   因为师兄是真的就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出身世家,却是六峰上除了照真外,唯一一个不把薛清极出身当回事儿的人。   隋辨现在用的这阵也是其一。   时光流转,当年复杂的阵法大多已埋进时间长河无影无踪,断绝传承,而印山鸣改过的阵却留了下来。   “停!”紧盯着平板上数十象征着修士的红点的隋辨一声令下,“起!”   几十位修士同时放下符纸灵灯,盘腿而坐,或掐诀或闭目,催动灵力。   各色不同气息的灵力顺着草木灰编织成的阵符灌入,如若有人从高处俯视,定会瞧见沿河路中心好似被一道道光带串起,编织成了一个复杂繁琐的小阵。   灵光汇聚于中心,董老太太猛然起身,手中拿着董鹿曾用过的家传长鞭,在四周方位依次甩过。   听得“啪啪”几声破空之响,四周散乱的气息顿时一凝。   邪风好像被拦腰截断,忽然停下,半空中的灰尘和垃圾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地上阵的灵光拔起,董鹿甩出的小金碗盘旋而上,正浮在仟百嘉上空,将拔起的灵光凝聚在顶端,一个以法器、符、阵和灵灯共同组成的仙门净化阵形成了。   隋辨自己起的和大阵呼应的阵早已立好,又要指挥这边儿,这会儿终于送了口气儿:“严哥,妖的禁锢——”   夜空中传来一声兽鸣。   随即,四方陆续传来呼应声,各族兽鸣并不相同,却都能听懂。   青娅和黄德柱上前几步,额头双手上不知何时已用朱砂画了古朴的各族兽纹,伴随着各处兽鸣,所有妖族的双眼瞬间显出竖瞳。   黄德柱咬破双手掌心,按在地上,血混着朱砂抹下,坎精的灵力灌入,地下好像有一头头小兽钻来窜去,奔着四方游走,地表随着这奔走而起伏,和另外几处守着的坎精相连接,围住了仟百嘉后,几个坎精额间朱砂兽纹浮起层层微光。   其余各族在兽鸣过后立即配合坎精挖出的地下通道灌入灵力,黑夜周兽纹闪烁,妖族特有的野性灵力顿时将仙门先竖起的中心阵包裹。   青娅竖瞳未收,开口时还能瞧见口中兽牙:“禁锢已成。”   “好,”隋辨擦了擦汗,“现在可以进了,问题是谁先进这能拍鬼片儿似的电影院儿……”   严律的手机适时震动了一声,来电却是陌生号码。   薛清极打眼一扫,眸色微沉,轻声道:“与之前仙门给我的孟德辰的联系方式是同一个。”   他向来过目不忘,绝不会记错。   董老太太和佘龙等人立刻看了过来。   严律咬上烟,半眯起眼接听电话:“老孟。”   “妖皇。”电话那头传来孟德辰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但却一扫平时面对严律和老堂街时的抵触,竟是笑呵呵的,“来蛟固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修士和妖族的而耳力都很不错,孟德辰的声音一响起,四周立即紧绷起来。   严律脸色未变,朝着仟百嘉迈开步子,另一只手上,刀已化出。   薛清极并不开口,只和严律并肩走向仟百嘉,随手一抬,兜里一把剑飞出,轻巧地落在掌中。   董四喜点燃了烟袋锅子,一手还提着长鞭,她年纪大了后略微弓着的身体显得有些瘦小,身后拖着的长鞭灵光却并不柔弱。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严律咬着烟道,“大胡和老邹难道没跟你说我要来吗?”   身后,佘龙和董鹿紧随而上,各家的法器和符纸都已寄出,灵力运作,仙门与老堂街都已紧绷神经。   孟德辰的声音在话筒中传来:“他们来我这儿做客,妖皇来这儿又要做什么呢?”   “来拿东西。”严律走过妖设下的禁锢,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将身后的人和妖都挡下,自己径直走进仙门设立起的中心阵,“我的人,有把剑在你那儿,我得拿回来哄他。”   薛清极侧目过来,眼里带着点儿笑意看向严律。   妖皇挡的姿势只挡掉了身后一帮妖和修士,对小仙童来说却没什么成效,他将严律握刀的手按下,施施然地继续跟上。   身后一帮人先是听见妖皇那句“我的人”跟“哄他”,还没反应过来,又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疯子”和妖皇一道跨进第一道阵里,即便是大敌当前,也纷纷傻了眼。   钱家管事儿的开口:“那个啥……”   老太太道:“别问!”   彚子族长:“小龙啊,姨多嘴问一句……”   佘龙道:“别多嘴。”   电话那头孟德辰呵呵笑了几声:“剑?哦,我知道了,这剑很多年前见过,原本的主人,我也见过。他陨落的那天,妖皇在哪里呢?”   严律心里咯噔一声,这话里的意味几乎已不需要多想。   胸腔之中烧起一团怒火,直顶在嗓子眼儿,令严律的声音也跟着沉下来:“孟德辰……虚乾!你敢为了长生,把生灵性命当成跳板苟活到今天!”   “妖皇,你寿数漫长,自然不知道他人疾苦。”孟德辰道,“何况你弑神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上神抚养教导的恩情啊。”   锥心之言令严律浑身巨震,薛清极离得最近,闻言眸中冷意浮起。   四周早已在到来时就已落下掩饰用的“一叶障”,薛清极不再犹豫,劈手几道剑光射出,直奔已近在眼前的仟百嘉大门。   剑光飞奔而出,如流行坠下。   却在没入大门的瞬间被一张漆黑大口吞噬!   一头三度融合的畸形孽灵好似自笼中脱逃的野兽般钻出,不等众人反应,便见原本安静的仟百嘉内爆发出一阵几乎令人耳膜刺穿的哭嚎。   百孽哀嚎万鬼同泣,几乎刹那间就要将人的心神吞没。   不过眨眼间,仟百嘉便如同落进水里的一颗泡腾片,周遭滚滚地爆出肉眼可见的浑浊孽气,无数头孽灵涌出,炸裂般扩散,直接顶上了第一道由仙门坐阵的中心阵!   哪怕隔着阵,身后的小辈儿们也下意识捂住了双耳,亦有当即便捂住胸口和脑袋的,双腿发软,几乎坐倒在地。   隋辨最开始的担忧成了真,孟德辰,不,虚乾从一开始得知事情败露,就已不打算再束缚住此地的混乱的气息。   第一道阵内很快便被迷雾般污浊的孽气遮蔽,严律和薛清极的身影瞬间没入其中。   “鬼哭孽嚎,定神!”董老太太厉声道,一甩长鞭,便见一道灵力飞起,击打在悬浮在空中的小金碗上,“绝不可让这种级别的孽灵扩散,伤及无辜!”   小金碗被灵力击打,发出一声震动魂魄的震鸣。   妖与修士顿时灵台一清,混沌的视线也终于明朗,见一白色身影窜起,电光般几个纵跃,竟直接将几头三级孽灵踩落。   浑浊孽气中爆发出数道剑光,稳稳递在白色身影之下,令其跳跃腾挪更加从容。   中心阵外的人和妖这才看清,那竟然是一头与古籍中所载的上古巨狼有八分相似的大妖——或者说古籍上记载的巨兽是照着这大妖的模样所画。   别说是仙门修士,即便是老堂街的妖也有许多是头一次见到严律原身,不由都仰头惊愕。   巨兽并不受那些孽气干扰,踩在一道剑光之上,发出一声兽嗥。   阵中孽灵怨鬼登时溃散小半,又见其中剑光浮动,撕碎了雾霾般的孽气,露出仟百嘉门前伫立着的身影。   薛清极一手持剑,另一手掐剑诀,在门前轻轻一点。   他动作虽轻,剑光却格外凶狠,在半空中调转矛头,一个猛子全部扎进了原本就已破败的大门。   这一击仿佛捅穿了与阴间的那层窗户纸,滚滚孽气涌出,烟雾中无数厉鬼冤魂扭曲的脸,混杂着曾在此地黑诊所被堕的婴儿的哭啼和尖锐的嚎叫,直扑第一道中心阵的多方阵脚。   坐阵的修士们还未喘口气儿,便眼瞧着心魔般的一张张扭曲面孔扑在眼前。   那已经算不上是人脸,有的腐烂出白骨,有的狰狞扭曲,还有的浑身遍布烧痕,幽怨哀愁地发出叹息。   仙门的人不约而同都想起四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那些殒命其中的同道。   老太太脸色一白,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董鹿扯了一把,这才回神儿,心里暗叫不好,这净地或许比他们想的还要复杂,竟如同梦孽一般能掌握各人心中的弱点。   就像是为了映照她的想法,坐阵的修士中有人神情巨变,一个不经意便心神动摇,再回神时已来不及了,“哇”地吐出血水,孽气瞬间找到出口,立即侵扰了对方神魂——   第一道中心阵被撕破!   这阵就和薛清极说的一样,需要所有坐阵的人共同集中精力才能成型,此刻一个漏洞连带着其他人受损,纷纷被阵破时的冲击击倒。   钱氏的几个弟子尚未呼喊,孽灵就已奔来。   但想象中的袭击却并未到来,几道兽影挡来,数声兽嗥在四周响起,与严律的兽嗥共鸣。   蛇影穿梭,地中钻出数头小兽,亦有浑身鳞甲背生长刺的兽类冲来。   虚空中几个古族妖族的兽纹图腾无声浮起,硬生生再次将孽灵怨鬼扣下。   “禁锢!”几个世家管事儿的满头大汗,脸上却浮起些许感叹,“幸好幸好!”   还未说完,后脖领子便被一抓拎起,一头两眼冒着绿光的狼一样的妖族嘴里吐出女声:“别幸好了,快再稳定中心阵,妖的禁锢不如仙门的灵力能净化这帮秽物!”   “你是——”世家弟子回过神儿,“哦,青娅,不,青娅小姐,青娅族长!”   青娅将人向身后一甩,问道:“隋辨呢?!”   四下里修士与妖已混作一团,以前多觉得这些妖的原身吓人,从没想到会有看着就觉得安心许多的时候。   一条浑身鳞甲与巨蟒十分相似的妖缠绕盘起,等禁锢起效后才迅速推开,再落地时已成了佘龙的模样,被他护在身后的隋辨还盘腿坐在原地,守着与大阵相关联的呼应阵,浑身冷汗涔涔:“快,立即重建中心阵,切断扩散出来的孽气和仟百嘉之间的联系!”   “说得轻巧!”董鹿一手端着纸器化出的枪,扫射在中心阵和禁锢衔接间隙出来的孽灵,“怎么重建?”   “需要有人在里边儿稳定四处阵脚,稳定后立刻顶上——”   话音刚落,见已被黑雾笼罩的仟百嘉中灵力涌动。   混乱中听得一声“去!”   数道剑光自黑雾中飞出,急速扎向第一道中心阵松动的几处阵脚。   最开始吐血的那个修士此刻已无力起身,那地方破损也最严重,几个修士和妖族扑上前数次都被孽气逼退,再要前冲之时,一把实体的剑飞来,深深扎进那处阵脚。   剑一落进地中,便向四周扩散出大片灵光,仙门灵力特有的净化之效十分明显,一头孽灵被当头对穿,瞬间融化。   “对,对!我就是这意思!”隋辨大喜,“年儿,你可真是我肚里的蛔虫,快快快,去个人坐阵!”   他喊得声嘶力竭,位于黑雾暴风中心的薛清极在听到“蛔虫”俩字儿时嘴角一抽,好悬没立即收回长剑。   董鹿顾不得其他,对老太太说了一声“姥姥,我来”,娇小灵动的身形一闪,飞扑上前坐在阵脚。   中心阵瞬间稳固,仙门灵力再次在阵中流转,成功切断了仟百嘉这个源头,将扩散的孽灵硬生生夹在了中心阵和妖族的禁锢之中。   灵力凝成的剑气散去,只有那把实体的剑还插在地上,稳定阵脚。   周围有世家子认出这剑,不由惊道:“是薛叔的剑!”   “国祥……”钱家管事儿的看了一眼,面色动容,事到如今,薛国祥和唐姨的死状已经说明了两人到底是为何而死,钱家管事儿叹道,“好!今天薛家两口子也到场了!”   说罢,抬眼看向阵中,见浓雾中青年依旧立在其中,一手握着唐芽的剑,神色平淡地扫视四周,时不时抬头观瞧半空中的妖皇。   钱家管事儿转头吼道:“老太太,薛小年到底去哪儿了,这人又究竟是谁?”   董老太太见董鹿无恙,这才呼出口气儿,掀起眼皮道:“他和薛小年本就是一人,我懒得跟你解释,论辈分儿,咱们都得喊一声祖宗!”   那边儿严律化成人身,看着薛清极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别人肚里的蛔虫?”   薛清极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起先一愣:“妖皇这话怎么有些酸溜溜的?”   “你听错了。”妖皇大人面不改色地胡诌。   薛清极也不点破,只回头看了眼远处的隋辨,又看了看头顶的中心阵,忽然叹了口气。   “并非是了解隋家这孩子,只是了解师兄。”薛清极道,“他那时教我这些,我总还是听进去一些,他曾说普通修士所用的阵法符术,最好要有更稳妥的后路,因此常在授课时将补救的方法反复提起。”   严律了然,对底层的修士来说,容错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天资过人的修士固然厉害,但能劳动仙门出手的大多都是动静较大的祸患,平时小范围或者小苗头的祸事,大多其实都是游走四方的普通修士发现的。   印山鸣认为这些修士更需要这些有效又能方便弥补的手段,因此才会有这种后手。   严律看着四周平定下来的阵脚,轻声道:“千年了,他留下的东西一直在捞着修士生灵。”   这座印山鸣留下的起阵方式的中心阵下,已爆发过一波的孽气被截断大半,再没有了刚才的凶猛势头,在仙门流转稳定的灵力下极其缓慢地消融起来。   这消融的速度堪比蜗牛过马路,但到底是真的有成效。   薛清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恢复如初:“进去吧,但此地有异,绝不可被牵着鼻子走。”   阵外,董老太太也已做好准备,一步踏入阵中:“二位,不如也带上我,这影院我来过几次,内部情况我比较清楚。”   严律看看董四喜,又看看薛清极,心里有些犹豫。   董四喜年纪已大,而薛清极身体的情况他也清楚,这两人进入一看就有问题的仟百嘉,严律实在无法放心。   薛清极看出他的想法,抬手握住他的右手,低声道:“四十年前她的孩子就葬身在此,已成执念,你劝不了的。至于我,剑在里边,自然是要亲自去拿。”他目光落在严律脸上,又道,“我要跟你一道进去。”   前半截还有点儿劝人的样子,后半句竟然又显出了点儿骨子里的固执。   严律被他握上手的时候心里就一哆嗦了一下,剩下的话自然也咽回肚子,眉头微皱:“别逞强,遇事儿缩我后头。”   薛清极刚要说“知道了”,就听身后传来一排“知道了”。   扭头一看,佘龙和隋辨带着一帮妖和修士眼巴巴地站在身后,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严律揉了揉额头,“把青娅分你们的妖族饰品带上,拿东西安魂定神。”   说罢,长刀化出,凌厉强劲的灵力已冲开仟嘉桦的大门。   “进!”   董老太太一抬手,身后几个仙门弟子立即甩出数道灵符,将眼前照亮。   和想象中满是孽灵的内部不同,大厅中空空荡荡。   仟百嘉是很早之前建成的,格局和现在的影院不相同,一层大厅以前是售票厅,整个一层都没有放映室,全都在二楼上去的地方。   地板甚至都还用以前的水磨石地板铺成,昏暗中打眼扫过,虽然已看不出当年大火残留的痕迹,但一进入其中,仍能感觉到那种诡异的窒息感。   董四喜喃喃道:“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还是当年……”   “严哥,”孙化玉甩出一道符,“你们看那边儿!”   符掠过,带起一片明光。   前方水磨石地面上躺着一具尸体,从轮廓来看,是一个已经显出一半原身的妖。   严律呼吸一滞,听到旁边儿佘龙和黄德柱的声音都哆嗦起来:“难道是……”   后半句没说完,严律就已经跃了过去。   离得略近了些,就可以看出这妖身形并不像是赤尾,严律心头先是一松,继而将尸体翻了过来。   这一翻不要紧,只感觉手上尸体的分量特别轻巧,他一扒拉,这“尸体”竟然松垮垮地散开了。   哪是一具尸体,分明是一层妖族的皮!   “我的妈,”隋辨两腿一软,挂在了佘龙身上,“我的姥姥!”   佘龙一手拽着他,伸脖子一瞧,惊呼道:“封天纵!”   地上的皮囊还能分辨出不少特征,正是封天纵的模样,但这人整个内里好像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外壳,孽化的痕迹还残留其上。   “他怎么这样了?”黄德柱问。   “他‘羽化’了。”薛清极走到严律身边儿,用剑尖挑着那皮看了看,眼中闪过厌恶,“就和那个在医院里差点成型的散修一样。”   董老太太立即意识到:“都绷紧了!这地方已经有孵化出来的怨神了!”   进门的小辈儿们立刻神经绷紧,捏着符纸法器四处乱看。   忽然听到空荡荡的仟百嘉电影院里响起一阵鼓点声。   这声音不大,但每一声都好像打在众人耳中。   “在二楼,”董老太太道,“那里有个放映室!”   眼前一花,严律已率先跃起,在空中几个纵跃来到了二楼,循声找到了放映室,听得其中似乎正在播放着电影。   一个已经废弃了几十年的影剧院,竟然放起了电影。   严律眉头紧锁,两手举起灵力,才谨慎地放在门把手上,“咯吱”一声拉开了这沉重破旧的放映室的门。   随即定格在了原地。   随后追上来的小辈儿们要上前,被薛清极抬手拦住。   剑修提剑过去,站在严律身边儿向里看。   门内,已经落后了的大荧幕上正播放着一部有些眼熟的影视剧,薛清极辨认了一下,竟然是那部让他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的《仙侠传奇之剑修无敌》。   只是屏幕上的剑修的脸十分模糊,另一侧的妖也眉目不明。   荧幕上的剑修一开始还按照薛清极记忆里的剧情在动,但画面几次晃动,就见那剑修落了下来,掉落在地的尸体竟然只有半边儿。   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严律脑中当年的记忆猛然浮现。   “定神。”薛清极声音沉稳,眸色却已掀起怒意——虚乾很知道如何激起严律心里的杂念,就是用他当年的死。   荧幕上光线打在室内,严律和薛清极这才发现,这可容纳一百来号人的放映室内,竟然座无虚席。   即便门已被打开,在座的“观众”都没有反应。   他们专注地看着荧幕,悄无声息。   严律深呼一口气,努力不去看荧幕上的后续,对薛清极使了个眼色,自己率先走进去。   薛清极随后进入,仔细看了看座位上的“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儿,紧急对到了门口的董四喜等人做了个“别动”的手势,又轻轻指了指四周的“观众”。   众人这才看清,在座的每一个“人”,身体都与座椅融为一体。   他们甚至已没有了“人”的模样,有的还勉强看得出是妖,已出了大半原身,但照旧与座椅长在了一起,浑身出现孽化,却偏偏成了个硬壳,上边儿还有道道龟裂出的裂缝。   这里每一个,都和楼下的封天纵、医院的散修一样,是怨神的“蛹”。   严律在这其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这气味钻进他的鼻腔,扎进他的脑子。   他顺着那味道找过去,心脏跳的像是要破腔而出。   咚咚,咚咚。   他来到了第一排的正中间,荧幕的亮光正好是最亮的一幕——剑修坠落在雪地中,白雪覆盖了他的身体。   刺目的白色打在第一排正中间的那张脸上。   咚咚,咚咚。   即便已显出原身,即便已发生孽化,即便皮肤已半边龟裂,严律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胡旭杰。   他壮硕的身体塞在影院的椅子里,垂着头,口中不断流出浑浊的液体,孽化出的秽肢和椅子融为一体。 第91章   空气中腥味和诡异的香味交融, 刺激着鼻腔和神经。   和其他已经浑身僵硬的“观众”相比,胡旭杰的身体状态还算柔软,孽化的程度也稍显迟缓, 脖颈和关节都还柔软,应该是刚孽化不久,身体呈现出的“蛹”的状态还不完全。   尽管如此,严律也无法将他和自己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的大胡联系到一起。   那会儿从孙氏医院里出来时, 胡旭杰打着伞走进雨帘回头跟他说话, 说自己以前担心严律活得凑合,以后就不怎么担心了。   说自己要坐地铁,先走了。   就和每回出活儿回来时走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甚至还嘱咐严律到家了给他发信息, 严律后来把这茬忘了。   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在这间老放映厅内,竟然是现在这个局面。   严律瞬间的僵硬凝滞没有逃过薛清极的观察, 后者立即走过来,荧幕的光线打在放映厅前几排“观众”的脸上, 他没费任何力气就看清了胡旭杰的模样。   他脸色一窒,迅速拽了一把严律, 低声道:“妖皇!”   这时候最忌讳心神动摇, 严律回过神儿来,才猛地喘了口气儿。   “没事儿。”严律胡乱地回答了一句,“他是……”   “大胡?”   昏暗中传来一声略带迟疑的声音, 严律和薛清极一扭头, 见佘龙和黄德柱等妖已经进到了放映室内,虽然不敢轻易靠近四周明显孽化异变的“观众”, 但妖族之间毕竟互有吸引,和严律一样在这浑浊的气味里嗅到了赤尾还未消散的气味, 顺着找了过来。   佘龙还没走近就已经看清了胡旭杰的样子,浑身一哆嗦,脸上血色全无,双眼瞪得像要流出血来:“大胡,你怎么在这儿坐着,你他妈怎么会在这儿!”   他平日里的斯文油滑全不见了,直勾勾盯着胡旭杰,从地上弹起来扑上去,要把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的兄弟从这放映室的椅子上撕下来。   严律抬手将他拦到半道,佘龙扒着他的胳膊,愤怒和悲恸让他的五官扭曲:“你知不知道外边儿都发生了什么,雪花……从小我就让你做事儿带着脑子,脑子呢?啊?你起来!”   即便在来这儿之前已经对胡旭杰的情况有了个心理准备,但记忆里昨天还跟你喝酒打屁的兄弟以这个样子出现在眼前,对谁都是一种巨大的打击。   佘龙的声音劈裂沙哑,好似一把锈迹斑斑的锥子捅在锦缎丝绸上,在场之人都能感觉到根根丝线一同崩断的撕裂力竭。   黄德柱带着几个妖族冲过来,看到胡旭杰时还揉了揉眼,继而膝盖一软差点秃噜在地,拽着严律的衣摆,好像拽着个主心骨:“严哥,他、他还活着吗?”   “怎么会这样?”董老太太和仙门小辈儿也已走了过来,惊愕道,“他离开尧市的时候应该还没出事儿,也就十几个小时而已,怎么会孽化的这么严重?”   “快来人去看看他情况!”   四周已乱成一锅粥,薛清极抬手挡住几个马上就要冲过去的小辈儿,目光仍看着严律,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他自然还活着,但却和你们期望的‘活着’不一样了。”   昏暗中妖皇的表情晦暗不清,他一手抓着佘龙,腰上挂着黄德柱,浑身紧绷地站在胡旭杰面前,有一瞬间似乎也长在了这地方。   “都不准动!”混乱中,严律清楚明确的开了口,“退后,离这些座位上孽化了的人都远点儿!”   妖和修士都不由自主地顿在原地。   荧幕的光线让妖皇的双眸看起来更加深邃,浓眉压在眼眶,压得其中情绪缩在底层,难以分辨,唯有语气干脆利索,沉稳简洁:“这地方的‘蛹’都是朝着怨神的方向孵化孽化,不要轻易上前惊动,一旦受到刺激,孽化速度就会加快。”   薛清极心里酸苦难辨,严律说的很对,说的太对。   就因为太对,所以也太残忍。   他甚至没有吐出胡旭杰的名字,而是直接用“蛹”来代替。   这无疑是一种明显的对自己的暗示,妖皇在提醒自己,胡旭杰在这一刻已不存在了,坐在这放映室、孽化的瞬间,胡旭杰就已经是“蛹”了。   死亡和离别严律早在千年时间里习惯了,这种“习惯”并非是已麻木,而是已经习惯在接受事实的这一天到来时,他能迅速将情绪爆发的时间压缩在短短的一瞬。   在薛清极拉他的那一下过后,严律就已结束了自己晃神的时间。   薛清极曾一度认为严律的这种“习惯”是对他的残忍,但重活回来,他逐渐意识到这种“习惯”是妖皇千年时间里都插在身上的一把刀。   每一次身边人的离开,就将这刀推得更深入一寸,削掉他的一片血肉。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道:“那大胡怎么办?他刚成这样,说不准还有救……”   佘龙眼里带着些许期盼,看向严律,盼望他的严哥能给他一点儿准话。   “他的确孽化不久,‘蛹’的轮廓甚至都还没成型,”薛清极不忍严律再开口,自己先接过话头,用剑尖指了指另一侧的几个“蛹”,“但他与其他在座者也有不同。”   放映室内虽然昏暗,但借着荧幕的光线不难分辨出这一排的“观众”一部分身上还残留着符纸束缚定身的痕迹,显然坐在这里时并不情愿,或孽化的痛苦无法接受,才被以这种手段禁锢在此。   但胡旭杰没有。   佘龙眼里的希望彻底被掐灭,喃喃道:“他是自愿的。”   自愿走到这间放映室,坐在这座位上,眼睁睁看着自己孽化,等待着净地将自己彻底催化成一个怪物。   “如果孵化怨神是老孟为了自己‘活’的原因,那这跟快活丸也没什么区别,”董老太太叹道,“好糊涂的孩子,他想把自己做成邹雪花的药,老邹,好狠的心!”   “未必就是邹兴发所为,”薛清极眸中闪过不忍以及些许理解,慢慢道,“他心存死志,直到已走投无路,留下书信时就已经清楚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净地大概原本就有催化的功效,再加上他自己的意愿,所以才会如此快地进入‘蛹’的状态。”   邹兴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巧的是自己这个“女婿”也是一样。   放映室内的声音没有引起胡旭杰的任何反应,他仿佛是真的“死”了,口鼻之中流出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聚成一小滩,脚下还踩着个什么东西。   严律低头看了一眼,从手机壳看得出是封天纵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没有轻易挪动手机,严律直起身道:“他应该是在进门的时候发现了封天纵的手机,自己的手机被收走,所以偷拿了封天纵的。这可能意味着封天纵在他来的时候还不是‘一张皮’。”   薛清极看着他,没有打断。   严律继续道:“胡旭杰虽然性格鲁莽,但已经知道快活丸不是什么好东西,对邹兴发和孟德辰的态度应该是抵触的,他一根筋,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想法,除非事实就摆在眼前。”   他语速很快,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但这样快速的分析才能让他暂时忽略掉胡旭杰现在的样子。   几个妖族和仙门的小辈儿仍未从悲伤中抽身出来,看严律的眼神儿从错愕逐渐不解。   即便知道现在并非抱头痛哭的好时机,但妖皇的冷静也过于格格不入。   严律想了想:“我懂了。他应该是亲眼看到了封天纵变成怨神,这人造怨神又确实被吸收,并且为吸收者带来了好处,所以他信了,改变了想法,来的那些赤尾都没有他有能力,也没有他服药的时间久,所以他做出了这个选择。”   “想要做到这种程度的‘引导’,”薛清极接口道,“只有孟德辰,也就是虚乾,邹兴发或许也信了……还有肖暨。”   “孟德辰!”佘龙咬牙切齿,字字带恨,“老邹,他在哪儿?!”   对啊,邹兴发呢?   他带来的那些赤尾呢?还有肖暨和肖揽阳呢?   身后大荧幕上画面闪动,刚才的剑修和妖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时晃动的大火,其中隐约可见几个垂死挣扎的身影——竟是四十年前的场景!   董老太太和几个仙门世家的管事儿脸色立马变了。   虚空中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男声:“妖皇,这混种跟了你许多年,如今就在你眼前奄奄一息,你却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地谈论他死前的行为,心难道是石头做的不成?瞧瞧,把这些孩子吓得,都以为你是冷心冷肺的活阎王。”   几个跟随进来的小辈儿被说中心事,不由低下头去。   “孟德辰!”董老太太厉声道,“你少在这里攻心!滚出来让我瞧瞧,你那张老脸下到底是什么鬼样!”   孟德辰的声音十分虚浮,好似飘荡在空中:“小辈儿,你也是可惜了,我原本瞧你还算顺眼,四十年前引你去怨灵地时,你要是死在那里,也不必得知女儿女婿的死讯,白受了这四十年的折磨……”   他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剑光混着刀光刮过,几头耗子大小的孽灵被从墙壁上击落。   “我当是什么隔空传声,原来是几个震声小喽啰,”薛清极御剑而起,剑光随心而动,刺中暗处数头孽灵,“看来以孽灵怨神供养自身,混到如今也不过是个靠着秽物才能装一装门面的可怜人。不如出来一见?”   小仙童微微一笑:“无需自卑,听闻现代有种技术叫‘整容’,你即便是混的没有了人样儿、长了八个脑袋十八条胳膊,现代医疗也能帮你锯掉。”   平时听他阴阳怪气就搓火,但这会儿听薛清极用这套挤兑别人,严律顿时气儿顺了不少。   孟德辰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那点儿笑意略收敛了些:“好吧,既然要看一看,那就看个清楚!”   话罢,原本昏暗的放映室头顶几盏大灯同时亮起,将室内一切映照清楚。   眼前短暂的不适后,众人终于看清屋内一切。   所有的“蛹”都已不能算是活物,秽肢横生,仿佛寄生在座椅上的一个个虫茧,却偏偏还能辨认出长相穿着,妖类甚至还能分辨出原本的种族。   “这是……”严律一惊,猛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不要仔细辨认!”   但此话已完,只听一声悲恸的大喊:“老弟!”   一个钱氏子弟冲了出去,直奔一个身上衣料完整的“人蛹”而去。   紧接着又有妖失声喊出了亲族姓名,有修士辨认出同道好友,就连隋辨都认出几个爷爷的故交——   在座一百多个“观众”,竟都是失踪了的修士和妖族。   严律心知不妙,立即仰头发出一声愤怒兽嗥。   妖类有对大妖臣服的天性,这一声果然令在场妖族浑身一颤,但孟德辰的声音又随后响起:“哎,人虽已和孽灵相融,但此时破开蛹的躯壳,或许还能有残魂转生也不一定。”   董老太太长鞭一甩,将还在放映熊熊烈火的荧幕抽出一条裂口,随机又是一鞭,直接将几个仙门小辈儿撂倒在地,呵斥道:“立即退出去!都退出去!”   “四喜,”孟德辰幽幽道,“你难道不找找么?当年小安的尸体,你可没有找到吧?”   董老太太心神俱颤,也就在此时,忽听“噗”地一声细响。   混乱中一个已丧失神智的修士摸上了一具女蛹的脸颊,口中喃喃地喊着“妈”。   那蛹干枯龟裂的脑袋上头发早已掉了多半,头皮显露出来,在修士接触到的瞬间剥落了一块。   气氛凝住半秒,薛清极和严律率先回神,一人一妖同时闪电般窜起,刀与剑共同落下,兜头插进那人蛹的皮肤,试图在怨神破茧之前将其净化撕裂。   却不想这皮囊之中窜出的却并非怨神,而是一股污浊却闪烁着诡异细碎光亮的轻烟。   轻烟急速扩散,眨眼间便已被几个离得近的修士和妖吸入。   “不好!”严律抽手,翻身一手拉过薛清极,另一只手将那被迷了心窍的修士推开,“是梦孽之气——”   “是‘魂儿’啊,”放映室内,孟德辰的声音温柔道,“看,要去转生啦。凡尘生灵,生死轮回,要送所爱之人最后一程,这是仅剩的机会了。”   “找死!”严律怒不可遏,身形一晃,刀劈过轻烟,带起一串儿灵火。   灵火卷了那些烟气儿,瞬间将其烧化。   但为时已晚,空中传来一声声铃音,和在求鲤江、仙圣山时一样——严律这时猛然想起,这铃声和当年他与钺戎在弥弥山脚下听到的也相同,铃声过后,那两头被虚乾带来的怨神便开始动了。   “四喜!”严律吼道,“立即带人退出这影剧院!”   董四喜方才已被动摇了一瞬神智,她年纪已大,差点儿没呕出一口老血,此刻默默咽下,提起几个小辈儿就要朝外走。   但耳畔却传来一声如梦似幻的“娘”。   她不过一转头,便错过了最好的离开时机。   放映室内气氛骤然巨变,几个已经有了时间的“蛹”忽然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破壳声陆续响起,另有几个神智丧失的妖族和仙门小辈儿晕头转向,触碰到了其他“蛹”,轻烟也不受控制地开始蔓延。   被董四喜撕破的荧幕后不知何时竟如蚂蚁出窝一般爬出无数孽灵,佘龙和黄德柱来不及撤退,索性带着妖族斩杀孽灵。   一头孽灵的脑袋咕噜噜滚下,落到黄德柱脚边儿,他低头一看,失声道:“小朋?”   “你疯了?!”佘龙扇了他脑袋一巴掌,“给孽灵起小名儿?你怎么不叫它咪咪!”   黄德柱挨了一巴掌,却指着那孽灵叫道:“它、它和我失踪的族弟长的好像……”继而抬头,惊愕地指着那些爬出来的孽灵道,“他们也是!他们长得好像我族里的妖!”   “小龙,还有咱们族里的!”一个虺族叫道。   佘龙上一秒看着那些孽灵面目狰狞,但被语言诱导后,再看那些孽灵,竟然模模糊糊觉得真的似曾相识起来。   忽然眼前灵火闪过,隔着那幽幽火光,佘龙的神智才再次回拢,发现自己险些被孽灵扑倒在地,吓出一身冷汗:“严哥!”   “别喊了!”严律一刀扫过,为一行人荡出一条路来,“再特么喊一会儿,我怕你看哪个孽灵都长了老子的脸,你要不然还是喊咪咪算了!”   佘龙苦笑一下,立即带着所有人后撤,却发现仙门那边儿情况不对。   这次来的许多人都有四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亲眷,此刻在座的这些“蛹”,不知是在梦孽之气的作用下产生的幻觉还是其他,竟然隐隐都显出了熟悉的模样。   别说是小辈儿,连几大家族的掌事儿的和董老太太都有瞬间晃神。   倒是隋辨还算清醒,正挨个儿给自己身边儿的人抽大耳瓜子,口里还嚷嚷:“醒醒!他们都已经死了,就和我爷爷一样——死人是不可能平白无故回来的啊!”   “生魂与孽灵相融,相貌相似也是应当,”孟德辰笑道,“手足亲眷、亲朋旧友,真要下手?真要弃之不顾?哎,好吧,或许转世还能再见。”   薛清极眼中冷色闪过,手结剑指,数道剑光自身后迸出,围绕四方落定,冷声道:“孽畜胡言!”   “剑修不信转世?”孟德辰的声音里很有些装出的稀奇,继而又重重叹气道,“也是,不再有记忆,转世对你来说又有何意义?对妖皇来说,便更没有意义了。”   薛清极眉头一皱,听出此话不对。   严律一听到“转世”就预感不妙,却听孟德辰已开口:“弑神的惩罚难道只有‘长生’不成?好天真的想法!你可知弑神后继承而来的力量源自上神们本身,所以有人力大无穷移山倒海,有人算前尘知未来,但无一例外都要落得和上神们一样的结局。”   上神们的结局是什么?   薛清极脑中急速划过年少时在仙门翻阅过的那些古籍。   陨落,消散,从此消亡在尘世。   “不错,”孟德辰道,“天道不容没有代价的力量,所以上神们力竭而亡,化作尘土飞烟,魂魄消散,彻底寂灭——上神们,没有转世。”   严律怒不可遏:“虚乾——”   “妖皇严律,他的长生亦有代价,否则又怎么会不再如当年鼎盛时期那样挥洒自如?可曾听过‘天人五衰’?”孟德辰微微笑道,“世间万物,没有一成不变的永恒。他是有‘死’的,和那位上神一样,彻底陨落,从此不存在于世间。只是这时间很漫长,太过于漫长,乃至于在凡人眼里,就是长生。”   好似一只手,轻巧地抽走了一座大厦最底层的一块儿砖。   薛清极脑中这千百年来建起的高楼轰然倒塌,溅起一片飞尘。   “他一开始应该也并不清楚,否则当年未必会接受在手臂上留下这么个拖垮身体的‘术’。”孟德辰说到这里,竟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惋惜,好似原本应该自己得到的宝贝落在他人手里,却又不被他人珍惜,“若不是这术,那本来应该是最合适的壳子……”   严律顿时明白这千年虚乾为什么没再打自己这身体的主意——因为这壳子已经毁了,他右臂上多出了这东西,无疑是一种束缚,虚乾不想冒险继承下来。   他一扭头,对上薛清极泛红的双眼,瞧见他紧紧抿起的双唇,心里忽地钝痛。   又唯恐薛清极被激起偏激的那面,着急道:“你听我说……”   孟德辰又说:“我想,以妖皇这性子,应当从未对你许诺过‘来生’。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   仙圣山埋葬山怪爱人时严律的回避,在家里说起转世轮回时的沉默都有了答案。   只是这答案从一开始就是空白的。   采药人误入山中遇到山神,原来二者交际的时间,竟真的永远都只有那么短短十几二十年。   “你看,”孟德辰说,“妖皇始终都在骗你,他没有来生,你只有几年寿数,但……也并不是全无办法。”   话音刚落,只听隋辨大叫一声:“不好!中心阵出事儿了!”   修阵的对阵的体会和他人不同,对这些也更敏感,他先发现了出了问题,严律随后才感觉到周遭灵气骤然起了变化。   中心阵似乎开始晃动不稳,以至于被笼罩在其中的影剧院内的各类气息也开始冲撞。   发生变化的“蛹”越来越多,一个个“蛹”裂开,一团团古怪的影子在其中挣扎。   “外边儿出事儿了!”隋辨吼道,“老太太,严哥,年儿!咱们的人都在外边儿!”   他在嘶吼中泄露出前所未有的清澈灵力,似乎是感受到了立阵者的强烈意愿,最外层的呼应阵猛然压下,上古大阵的威压罩在其上,“蛹”内的东西均是一顿。   而同一时刻,剑光暴起,直奔严律而去。   薛清极的愤怒有如实质,这一击来的又狠又猛,严律只听到孟德辰一声得逞的轻笑,还未反应过来,以为要被对象当众家暴。   下一秒,便听得一声痛呼。   一头形销骨立却十分不起眼的孽灵被钉死在严律身后,口中发出的却是孟德辰的声音。   孟德辰的五感大概转嫁在了这孽灵身上,薛清极破空一剑,无异于让他本人尝到了仙门破煞剑术的厉害。   薛清极踩在剑上,凶狠无比地瞪了一眼严律,转而再次掐起剑指。   剑光穿过严律落下的灵火,搅动着这火光四处燃烧,将数个仍在冒出轻烟的“蛹”焚烧殆尽。   “我确实第一次听说此事,但也无所谓了。”薛清极剑指一点,指了指严律的鼻子,又指了指自己,“你我,确实不需要没有记忆的重逢,所以来世之于你我,实在多余。” 第92章   蛟固尚在沉睡, 零星晚归早出的行人迷迷糊糊地穿过街道,没人想起这条远在城西的临江路。   围绕着临江路外一圈儿,电线杆、垃圾桶、绿化带和广告墙等不起眼的边边角角贴着符纸, 一些停在四周不知多久的落了灰的车、石墩子等物件儿悄默声地移动了位置,以此建起一个障目的阵,来遮蔽无关人士的视线。   数台手机模样的监控器在夜色中发出轻响,屏幕上的数值原本就已经接近顶线, 转瞬间竟然同时转红, 孽气煞气都已破了最高数值。   警报声响起时,董鹿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仟百嘉的大门。   彚子族长和其他几个大族为了维持禁锢也留在外边儿,动也不敢动:“里头情况怎么样?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虽然浑浊的各类气还在四散, 但和刚才一瞬间的爆发相比已好了很多, 作为源头的仟百嘉这会儿却好像忽然安静下来,死寂一片, 连窜出的孽灵都少了许多。   “联系不上里边儿。”董鹿拿着仙门特制的对讲器喊了几声,回答她的只有杂乱的电流音。   旁边儿的修士也道:“手机也联系不上, 信号差得很。老堂街没联系的方法?”   “没手机没对讲机,妖平时也就是靠同类气味找人的, 就这地儿跟粪坑似的, 妖皇来了都不一定闻得清楚,”一个虺族道,“什么声音?”   几个坐阵的仙门修士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滴滴”声, 脸色顿时大变, 各自掏出兜里的监控器,只见上头显示的安排在四周的仪器同时标红, 成了一圈儿围绕着仟百嘉的红点儿。   修士们傻了:“超标了?但是我没感觉啊!”   忽听旁边儿一坎精厉声道:“谁?!”   路灯和灵光映照下,一道身影从附近店铺内慢腾腾走出。   自从仟百嘉被孟氏收购布下了糊弄人视线的风水阵后, 临江路的生意就一年不如一年,街上店面大多开不长久,生意萧条,只剩点儿什么寿材店和小商店还在,到了晚上就全都关门。   一帮人来之前就已经确定这附近几乎没有凡人,即便还有,也被先过来的仙门修士和妖想方设法引走,外边儿也布下了障目的术和阵,不可能还有无关路人混进来。   但这会儿竟然出现了陌生的人影,在场的妖和修士同时意识到情况不对。   眼瞧着对方是奔着禁锢和中心阵的方向而来,外围一些的妖族立即起身上前,呵斥道:“哪边儿的?六峰还是老堂街?”   然而对面人影摇摇晃晃,并不答话。   “这人怎么一直打摆子?”彚子族长随手一扬,打出一道灵光。   妖族的灵力扫过,将那人影彻底照了个明白——如果那还算得上是“人”的话。   上衣的衬衫脏乱破烂,脚上的鞋子也不知去了哪儿,一摇一摆是因为双腿上生出秽肢,和多足虫似的在轮流踩地,而不说话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人的口腔中竟然塞满了孽化出的东西,稀溜溜地在向外冒着污浊的液体,整个口腔喉舌都已畸形,压根无法开口。   但这人却还活着。   或者说还有意识,双眼还算得上是清明,一手痛苦地锤着胸口,扒开衣领,露出里头一件儿单衣上绣着的图案。   “是孟家的图案,”离得最近的仙门的人惊道,“他是孟家的人!”   难怪这次蛟固的动静如此大,孟家却没人赶来。   并不是都被孟德辰束缚,而是本就在四十年前不剩多少的孟氏后人几乎都已被困在了净地,成了这副德行。   董鹿大惊,下意识开口:“孟家?让他停下!”   哪知那孟家的弟子好像根本听不进人话,还未来到妖族的禁锢前,就已被这片区域醇厚集中的灵力刺激,猛然暴起,扑向最近的仙门修士。   留在外围负责小范围清理孽气和低级孽灵的都是稍嫩一些的小修士,压根没反应过来,这一扑当即被撂倒了一个。   孽化后的人即便还残留着意识,却已经无法抗拒孽灵的本能,吞食活物的灵力和魂魄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顺子!”被扑倒的是杨家的孩子,杨家管事儿的当即甩出一道符,灵力夹杂在符纸上,直接打进了孽化的孟家弟子的嘴里。   离得近的坎精朝前一窜一缩,将杨家的孩子给拽了回来。   “这点儿级别的孽化你都对付不了,怎么敢来蛟固?!”坎精怒道,“这不添乱吗?”   杨家的孩子哆嗦了几下,带着哭腔道:“可这人我认识……以前出活儿来蛟固,他救过我的命。”   众人一顿,看向地上那个嘴上封了一道符纸后下颌开始溃烂融化的孟家弟子。   对方眼里满是恐惧绝望和挣扎,但很快涣散,只剩下本能的嘶吼。   杨家管事儿回过神:“既已孽化,那也没办法——”   身边儿一个小辈儿颤抖地指向前方:“大伯,你看那个……那好像是二伯家里的大妞……”   昏暗中原本紧闭的几处店铺不知何时已门庭大开,数道趔趄的身影走出,在灵光的映照下,尚未孽化到完全无法辨认的一张张脸呈现在仙门和老堂街的人与妖面前。   除了孟家的人外,竟然还有许多仙门统计再案的联系不上的修士,妖也不分种族,许多失踪的都混在其间。   这些人和妖似乎都还未完全孽化,行动的速度也远比之前见过这类情况的服药者慢许多。   但这一刻,重要的也已不是孽化的服药者的战斗力了。   这些熟悉的脸出现在这个场合的瞬间,就已经是一种致命的伤害。   别说是杨家管事儿的,就算是彚子族长和其他世家大族的人与妖,在这瞬间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率先回神儿的竟然是年轻的董鹿,她立即以指尖血点化一纸器,祭出枪:“难怪来时没有检测到附近有多少生灵气息,原来都是服药者!都给我清醒点儿,他们现在已经不算活人了!”   “但是你瞧,”杨家的小辈儿哭道,“他们还有反应啊!”   这话说的不错,这些涌出来的服药者应该是被净地催化的结果,还没完全丧失神智。   摆动的手臂、痛苦的眼神以及并不是很情愿走动的双腿都彰显着这些人竟然还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无法反抗。   杨家管事儿的眼里闪过一抹泪光,咬着牙抽出法器:“路都是自己选的,现在送走,或许还有较完整的魂儿去轮回!”   言罢抬手将自个儿的九节鞭劈下,眼见要挨着其中一孽化的人,却见那小孩儿口里竟发出含糊的声音:“救命……不想死,错了……大伯……”   这孩子的容貌他没有什么印象,但不知为何这话一出口,他竟然真的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也就是这一犹豫,九节鞭没来得及落下,反倒被一把拽开。   原本死寂的仟百嘉内忽然发出阵阵铃音,这声音在凌晨的夜色中如巨石落入湖面,而这些服药者就是被这巨石砸起的“狂浪”。   眼前刚才还算没有完全孽化的服药者,在这铃音过后开始浑身抽搐,肉眼可见地孽化加速,秽肢转瞬便全部长出,妖族不少服药者化出了原身,但转瞬也成了套着原身皮囊的怪物。   眨眼间,两边儿的平衡被打破,孽化者彻底忘记前尘,而活的人和妖却还沉浸在悲痛和震惊中,压根来不及反应,孽气和孽灵就席卷而来。   “孟德辰!”董鹿已明白了这铃音里的蹊跷,小堃村和仙圣山的经历让她反应奇快,胸腔中怒意涌动,仰头吼道,“老瘪犊子,别落在我手里——都清醒!这是个套子,他要借此动摇坐阵的修士和禁锢的妖的心神,用这些肉靶子来破了中心阵!”   她年纪虽轻,却是董四喜一手带大,从小就修身修性,性格最是刚强。   人虽还坐在阵脚稳固,就已腾出手来连点数个纸器,数十枚手榴弹模样的法器扔出,转瞬爆裂。   灵力压缩过后的炸裂带来一波剧烈的灵气气浪,令其余人清醒不少。   “小辈儿后撤!”几个主家掌事儿的迅速掐诀,“守住中心阵!”   即便精神上知道什么要紧,但感情上却无法及时抽离。   对面的已不仅仅是单纯的孽灵秽物,而是自己记忆里的亲朋好友,姊妹同道。   对妖族来说,同类的气息甚至还残留在那满是秽肢的躯壳上,这使得每一次的反击都如同打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孽灵的嘶吼、修士颤抖的喊叫、妖族的兽嗥和哭声混杂,灵力与孽气冲撞不断,竟然无法脱身。   董鹿满头大汗,心里一突。   看情况外边儿都是一批没有成为怨神潜质的服药者,那仟百嘉内部呢?   她顿时坐不住了,急忙对周围喊道:“快!快来个人替我坐阵脚,我得去找我姥姥——”   纷乱中她还未来得及找到替补,就听那铃声短暂停顿后,竟然急急地晃动不停。   仟百嘉四周原本已经安定了的孽气骤然一边,龙卷风似地卷动起来,被中心阵压在其下,好像是个滚筒洗衣机。   坐阵的数位修士原本就已经心神不宁,这一下更是慌了起来:“怎么回事儿,这孽气不同寻常!雾气里有东西!!”   董鹿眯起眼,见雾气中似乎又什么从仟百嘉的二层窗户中缓慢飘出。   中心阵内本该气流混乱,但那几道影子却好像是不受影响,动作缓慢地出现,随即炮弹一般弹射而出,直接撞上了中心阵!   坐阵的修士猝不及防,立即岔气儿或是呕血,董鹿咽下口中一口腥甜,抬头一看。   隔着灵力制造出的阵墙,一个不知道该说是人还是孽灵的东西漂浮在半空。   这东西身型纤长,但却不像一般孽灵那样踩在地上有个实体,反倒鬼魅般悬浮在空中,脖颈上一颗有些干瘪的头颅微微垂下,五官竟然是人的,只是双眼空洞无神,好似悲悯好似怜爱地隔着灵墙瞧着董鹿等人。   其余冲撞而来的身影也都一样,这眼神儿倒好像是古籍中描述上神垂眸怜爱世人的模样,只是浑身气息十分不祥。   旁边儿杨家掌事儿的擦掉嘴角鲜血,抬头一眼瞧见董鹿正前方的东西,大惊失色:“小安?”   “什么?!”董鹿一愣。   “天爷,”杨家掌事儿的老头儿喃喃,“这模样怎么这么像四喜那个四十年前死了的闺女?!”   董鹿对老太太亲女儿的印象只停留在照片,实在无法从这干枣一样的脑袋上认出来,饶是如此,心里也瞬间乱了。   铃音急急作响,阵中这高大古怪的东西们再次冲撞。   外部妖的禁锢也因涌上来的“熟人”“熟妖”给侵扰得不再稳定,好在头顶最外围隋辨落下的呼应大阵骤然压下威压,才没使得禁锢和中心阵同时破裂。   但人心已动,禁锢和中心阵出现破损缺口。   那长相据说和“小安”十分相似的东西紧盯着董鹿片刻,了然颔首,仿佛已洞悉了这人心中想法,抽身而上,抬手自口中抽出一根骨头似的玩意儿,朝着中心阵顶的小金碗一刺。   头顶董鹿的小金碗发出“咔吧”一声脆响,竟然裂了!   董鹿应声倒地,口中呕出一大口血,惊异又悲伤地看向上空:“你真的是……?那你就不该毁了它,那是姥姥在你满月的时候为你做的法器!你不认识我不要紧,难道姥姥做的法器也不认识了?”   “它能认识就有鬼了!”一个年迈管事儿的吼道,“什么小安,那他妈是怨神!”   怨神!   原来这就是怨神!   只是一击,就碎了现任仙门掌事儿的全盛之年制出的发法器。   难怪当年群聚即可屠城!   “阵脚乱了——”   “定神!定神!”   四下里众人的符纸飞速燃烧,以露营灯改造的灵灯闪烁不定,法器承受不住压力出现裂纹。   妖族们也都被迫显出原身,勉强为坐阵的修士守住外围,但也陷入混乱。   只听又是几声细响,董鹿从地上爬起,见旁边儿薛清极落下的剑身竟然也出现了细细的裂纹。   剑修与剑互有感应,但尽管如此,仟百嘉内仍没人走出来,可见里边儿也出了大事。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完了”,恐惧和退却之意顿时传递开。   就在此刻,头顶数道凌厉剑光落下,按方位插入地下,将几个胆怯地要离开的修士的衣摆定住,连带着破损的中心阵也被稳固了一瞬。   “剑!”董鹿惊喜地四处张望,“年儿?不……点子,怎么是你!”   有人御剑而来,一脑袋的绿毛在夜色中十分醒目,竟然是肖点星。   他手上提着个对阵还算有些了解的散修,这散修将隋辨之前落阵的方式告知,正给了他以和薛清极一样方式稳定阵脚的机会。   肖点星面色苍白地站在剑上俯视身下,他不敢贸然进入中心阵,但即便在外围,眼前场景也足以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儿。   再看阵中那些怨神,瞬间将事情搞明白了七七八八。   “我看到我爸和我哥大晚上押车送药,就觉得不对……”肖点星喃喃道,董鹿意识到他说的意思,神色间闪过些许不落忍。   顿了顿,肖点星又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爸呢?有人见到我爸了没?还有我哥?”   来的最早的钱家的弟子道:“早就进到仟百嘉里头了!”   这话说完,众人都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肖点星立在剑上,年轻的面孔好似一夜间褪去了仅剩的稚气,眉眼如几笔狠劲儿刻下的印记,冷硬、冰冷、紧绷,又有着最痛苦的笔触。   “点子,听我说……”董鹿的神魂和小金碗相连,法器受创,她也消耗不少,声音十分虚弱,但依旧担忧肖点星的状况,想要安慰。   “不用说了!”肖点星将手里的散修丢到安全地带,再次御剑而起,吼道,“你们再乱下去,只会死更多人!肖家……肖家的错儿我来担!”   他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清晰,底下的一锅粥顿了顿。   就见肖点星以剑气划破整条左臂,血流如注。   “在场的还有剑修吗?”肖点星大声道,“接下来,我的剑气落下的方位,还需要尚有余力的剑修以剑气相助也在同处落剑!”   周围人听不明白,但董鹿却懂了。   这东西她见过,正是薛清极当时在仙圣山中所用。   那时肖点星还是赶鸭子上架,没人想过他竟然真的按照薛清极的要求,只一次就记在了脑中。   “等等!”董鹿想起当时一个剑阵对薛清极的耗损,前辈尚且如此,肖点星只会耗损更重,“你别冲动,点子!”   肖点星已经一个跳跃从剑上挪开,剑随心动,在空中握在掌心,血抹在剑身,他看着仟百嘉,眼中血丝泛起,低吼道:“怨神?那我也要斩个试试!让开,把我爸我哥还给我!”   说罢,抬手便是一道带血的剑光。   血色剑光急速在中心阵外劈出一个复杂纹路,肖点星落地,凭借记忆中薛清极教授的东西落下依次落下剑气。   也就在同时,本以为无人支援的剑阵上竟然又落下几道陌生剑光。   回头一看,数个剑修冲出人群,虽然狼狈,但也还是紧随肖点星参进剑阵中来。   肖点星眉头一松,定了定神,见剑阵已稳固,以淌血的手臂掐了剑诀,厉声道:“来!”   头顶,一个血色大阵与地下呼应而成。   同时,仟百嘉内爆发出一阵万鬼同哭般的凄厉嚎叫,地下仿佛已成了黑色泥沼,而仟百嘉则是一个巨大的“蛹”,此刻破裂开,数头怨神飞散而出。   中心阵顿时成了个筛子,只剩妖族的禁锢还在苦苦支撑。   众人只见那些细胳膊细腿儿漫天飘的东西忽闪到眼前,长指如神赐福般点了生灵眉心,那人就仿佛被瞬间灌入了大量孽气并完成寄生一般孽化,而灵力则被怨神吸纳。   不过眨眼间,就已倒下了十数人。   “来不及了……姥姥他们还在里头……”董鹿低声道,看向头顶那个所谓的“小安”,见那怨神竟然还在小金碗附近不肯散开,悲戚之色渐浓,但立即收拢,平声道,“好吧,你我都喜欢这东西,今天就一起碎在这里好了!”   言罢,董鹿盘腿坐定,双手结印,口中念起复杂口诀。   “鹿娃娃?”杨家管事儿的被一个怨神冲出去数米,栽倒在地,见董鹿这样顿觉不妙,挣扎着要起身,“你要做什么?”   董鹿一手伸出,凭空做了个“捏碎”的手势。   小金碗的转动当即停止,随即开始存存碎裂。   随着这碎裂,仙门炼器之术带着灼烧感的灵力奔泻而出,如流火落雨般洒下。   董鹿的脸色急速衰败下去。   “你疯了!自毁法器,你半条命都要搭进去——”   “怨神四散,所有人的命都要搭进去!”董鹿喉中挤出一句话,“杨爷,师兄师姐,还有妖族的各位……咱们其实早就没路可走了,只是拖到了今天才发现而已,只能拼了,难道还等陷进中心的那几位自救的同时再来救咱们吗?我不,我宁可碎在这儿,也不当个废物!”   四周人心中巨震,这话好似一道火,点在了关键的地方。   杨家管事儿的长叹一声,继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咬破手心抹了血在九节鞭上:“妈的,拼了!杨家都闭上眼,死了的人不可能再回来,孽灵生出亲人面貌,也是活人内心的执念!放下,放下!修行修的不就是这个吗!”   “老堂街!”有妖吼道,“禁锢不可破——”   原本已被孽气包裹的活气儿竟又升腾起来,兽嗥震天,混杂仙门术法,从内向外挤压出去。   肖点星浑身大汗脸色苍白,已用了浑身解数,但剑阵依旧不如薛清极当时的有力量。   可等不了了!   “来!”   血剑如暴雨,骤然落下。   *   放映室内,灵火和剑光缭绕,法器与符纸也已祭出,在狭窄的空间内斗做一团。   严律的原身半化出来,将几个尚未完全孵化出怨神的“蛹”撕碎,右臂缭绕的黑色云纹逐渐收紧,这种孽气的反噬不可避免。   听得身后劈啪作响,是“蛹”孵化的动静,还未回头,便感觉到数道剑光落下,将“蛹”钉死在座椅。   严律转头看去,见薛清极御剑落下,直勾勾看着他。   这人眼里怒气未平,显然没嘴上说的那么大度,严律在这混乱的场合里竟然生出一丁点儿的无奈,对他道:“我只是以为这些事儿都太漫长,你就算是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   “烦恼又如何?”薛清极道,“只要和你有关,就算是烦恼我也要知晓!”   严律一顿,心里抖了抖。   薛清极又道:“你要是再敢——”   “不敢了,”妖皇急忙投降,“回家之后,我连上厕所都打报告!你等回去再发癫行不行?”   妖皇实在是没接受过多少教育,此情此景说的话十分低俗,但好在对小仙童十分好使。   这暴怒的剑修冷哼一声,调转矛头,骂起罪魁祸首:“虚乾!滚出来!”   他深知虚乾说这茬是为了什么,显然是要勾起他心里的污秽,惹得他再次招来孽气寄生,到时严律必然要分神。   自己竟然成了严律的弱点,这让薛清极十分不爽。   “他刚才挨了你一剑,不知道——”   严律话还未说完,便听得一阵急促铃音。   紧接着便是董四喜等人的惊呼,四周“蛹”的孵化速度骤然加快,不过转瞬间,就已经生出数个纤细缥缈的身影。   “怨神……”孙化玉惊道,“真的是怨神!”   董四喜一把将他拖到身后,以烟袋锅子隔开怨神伸来的一指,骂道:“竟然被这帮孽障动了心神,老太太修行还是不到家!”   “中心阵肯定出问题了!”隋辨肉搏不行,在地上猫着腰光速逃窜倒是好手,“我得出去看看!这里——”   “你们全部暂时撤出仟百嘉,”严律厉声道,“我,”顿了顿,“我和他留下,尽量掐断源头上的怨神,一旦有扩散的,你们要在外边儿拦截!”   佘龙犹豫着不愿离开,被严律一瞪,最后看了眼胡旭杰,抹了把眼泪扯着黄德柱后退。   董四喜则带着仙门弟子一边捣毁还未完全孵化的“蛹”,一边朝门外撤:“严哥,不如我留下?”   “你且管住你自己吧,”严律化出原身,一头雪白的巨狼古兽跃于半空,看她一眼,“小安已死,她的法器都被你重新拿去炼制,交给了董鹿,你别忘了,活人还要走下去。”   董四喜面皮抖了抖,悲戚又愧疚地点了点头。   以前的老放映厅门做的都比较宽敞,小辈儿们闪躲间从门口撤出,身后追赶的孽灵被严律以灵火拦截。   佘龙还不忘扯着隋辨一起逃窜,喘着气儿道:“不行,这样我不就废物了吗?你!快,我是虺族血脉,这大阵我肯定能做点儿什么——”   话卡在了嗓子眼,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只见整个二层,不知何时已满是孽灵,而敞开的其余放映室内,隐约可见满是正在孵化的“蛹”。   伴随着阵阵铃音,怨神孵化而出,飘出一间放映厅,和董四喜打了个照面。   董四喜一愣,失声道:“小安?!”   但那怨神只看她一眼,便好似有人指挥一般窜出窗户,从二楼飞了出去。   整个仟百嘉如一个被不断注入孽气和浊气的皮套子,小辈儿们全靠先前带来的法器和妖族分发下来的护身配饰撑着才没被吞噬。   铃声好似鼓点打在耳膜,越来越大越来越凶。   隋辨只觉得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尽管如此,他也分出精神感觉周遭的中心阵和禁锢,这两者都在瞬间经受了冲击,可想而知外围的那些妖族和修士也受到重创。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忽然又短暂地稳定了一些。   似乎有新的灵力灌入,这灵力十分强劲,从窗外竟然能看到血色剑光闪动,紧随其后的金光碎屑飘洒而下。   老太太脸色一白:“鹿娃娃!”   一道爆裂声响起,身后最先孵化出怨神的放映室的墙壁被冲出一个大洞,里边儿已经打成一团。   在妖皇白色的身影和薛清极翩然剑光间,一个看不清眉目的身影躲躲藏藏地所缩在几头怨神身后不断递出剑招。   起先这剑招还有些不清晰,但几次过后薛清极和严律都觉察到不对劲儿。   严律惊道:“小仙童,这狗屎玩意儿竟然也修剑!”   “他还修孽灵呢,”薛清极冷声,但却眯起眼来,“这剑式里的气息……”   随即便听到那身影发出一声轻笑,铃声密密响起,第一排正中间的一个身影动了起来——   胡旭杰起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像个提线木偶,摇摇晃晃地起身,朝着严律走来,身上的秽肢早已迫不及待,奔着严律刺来。   “对不住了!”薛清极眉头反手斩下剑气,将几条秽肢斩落。   严律一个分神,被一头稍小些的怨神钻了空子,等他再一抓挥过,那怨神竟然碎裂开来,碎片落在了右臂的云纹上,一种触电般的疼痛登时传来,严律两眼一黑,好悬没背过气儿去。   虚乾是知道他这条手臂的问题的。   他等的就是这空子!   “你这条手臂,”虚乾的声音幽幽响起,“让你吃了许多苦吧?可惜,照真留下这术时,还从未想过后人会不禁教唆,为了更好地束缚‘一条好狗’,来改了他留下的术。”   严律疼得冷汗涔涔,对上薛清极愤怒的眼神儿,两人连带着破墙后听到动静的老太太一起,都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这术在千年传承间,被做过手脚。不知是哪个蠢到家的掌事儿曾被虚乾劝动过,为了让严律更依赖仙门维持此术,而在照真留下的术的基础上做了改动!   这改动无疑非常伤身,加速了严律的消耗。   虚乾叹了口气儿:“我确实佩服妖皇,千年耗损,你竟然还未垮塌,分明精神和身体都已出了问题……”   薛清极怒不可遏,唤来唐芽的长剑,剑如破竹般袭去。   却不想那黑影竟然飞速反手挡住,只见灵力碰撞间,唐芽的剑竟然抖动起来。   薛清极一愣,随即心中腾起一个念头,厉声道:“冲云?”   那边儿黑影原本密密麻麻的剑风忽然一顿,手里缠绕着无数灵符的剑似乎凝滞了瞬间。   “是你的剑!”严律顾不得手上疼痛,原身跃起,长尾夹着灵火瞬间将放映室内孽灵怨神冲开,“去,拿你的剑!”   薛清极转世数年,灵力和气息都与千年前不完全相似,再加上长剑上的附着的古怪符文,冲云竟一时没有认出他。   他索性收起唐芽的剑,掐起剑诀,身后剑气暴涨,怒道:“来!”   黑影手中的剑发出嗡鸣。   “来!”薛清极道,“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主人!”   符文裹着的剑体骤然颤抖,符纸自内被一点点划破,古剑所带的浑厚剑意再也无法被压制,顷刻间泄出。   黑影“啧”了一声,一手摇动一把古铃,催动四周怨神。   严律千年前神志不清时都能与两头怨神缠斗,此刻也并不落在弱势,只是为了拖住屋内秽物以及保住还未离开仟百嘉的小辈儿才未彻底爆发。   余光瞥见胡旭杰的身体一点点儿变得更加庞大,体内被寄生的部分逐渐充满了他的身体。   下一秒,胡旭杰微微地抬起头,眼眶里流出一行清泪。   不等严律反应,在冲云剑彻底脱出的瞬间,原本顺着铃音而动的胡旭杰扭身一冲,健壮的身体冲向黑影,竟将对方手里的古铃给撞掉在地。   严律没想到胡旭杰竟然能在这个时候还保持最后的神智,甚至反抗虚乾的操纵,失声道:“大胡!你——”   “他不是孟德辰!”胡旭杰用嘶哑含糊的声音吼道,“严哥,这里不是最后的净地,有诈,快走!”   与此同时,冲云剑意流转,黑影被这纯粹的仙门灵力刺得再握不住它。   薛清极顾不得胡旭杰,抬手接住奔来的冲云。   千年前握住它的那感觉重新浮现,他好似又回到六峰,回到弥弥山,回到年少时最好的时光。   冲云也剑身抖动,剑身上两个古字清晰明朗——它已等了太久。   “小仙童!”严律抽身而起,除了右前爪外,三足灵火大盛。   薛清极眸中闪过热意,左手剑指拂过剑身,剑尖朝上一指:“破!”   一道冲天剑气暴起,直冲云霄。 第93章   剑气自仟百嘉内轰出, 直冲天际。   随即而来的便是一阵强烈的震感,好似万千飞箭在仟百嘉外坠落,起初还如穿林打叶, 后续便如雷鸣轰至。   压迫感即便是在仟百嘉内的人和妖都察觉得到,更别提内部的这些孽灵怨神,统统动作一滞。   走廊上的董四喜和佘龙等人得到瞬间喘息,被刚才那一道劈开混沌的剑气惊得合不拢嘴。   薛清极已落在地上, 剑气冲云, 眉眼带着些许笑意,只是这笑一改先前温吞,竟显出剑刃似的锋利。   继而反手一挥, 剑光扫荡而过, 将放映室内孽灵拦腰斩断,低级孽灵当场消融, 融合度较高的也轰然倒地,怨神凭本能飘起躲避, 竟一时不敢上前。   妖皇从这剑气中觉察到令自己颤抖的熟悉,千年前他习以为常的剑光, 竟然隔了这么久才再见到。   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做出反应, 原身白色如云般的长毛飘荡,灵火从尖部燃起,这巨兽竟如同梦中伴随烈火诞生的神兽, 长尾一卷, 竖着辟出大片灵火,借由这道剑光烧开。   灵火与剑气并不受俗物阻挡, 穿透了墙壁,将放映室外秽物逼退。   缭绕灵火伴随清光剑影, 暂时为放映室外的小辈儿荡平出一条退路来。   “我的天,”隋辨惊叹,“这两位就已经这么大阵仗,真不知道千年前灵气充沛、高手如云的时候是什么样……”   董老太太兜头给他一大巴掌:“缺根筋儿的娃娃!这会儿还感叹什么别人是学霸!”一扭头要招呼老堂街的一起走,却见黄德柱等妖竟然瞬间全都化成原身,半趴在地上,四蹄四爪胡乱抓着朝外急速爬动,“你们怎么这个鬼样?”   “别废话啦,老太太!”黄德柱无奈道,“我们妖是这样的,妖皇大妖的气息炸开的太突然,没兜住,现原形啦!”   平时有准备还好,而且像严律这样的上古老妖已经不是普通的“大妖”,这一下算是给老堂街的妖们提了神儿。   还要再说,便听严律一声怒斥:“还不走?留这儿当自助啊?!”   妖皇说话向来像是用脚踹你那么直白,别说小辈儿,连董四喜都不敢置喙,当即向仟百嘉外撤去。   只有佘龙忍了又忍,还是回头去找胡旭杰的身影。   也就是这一回头,却让他瞧见最偏的角落房门打开,一个已化出原身的年迈身影奄奄一息地爬出来。   凭着气味,佘龙顿时认出是谁,心里已分不清是怒是恨还是悲,不顾阻拦冲了过去。   “这才该是我的剑。”薛清极手指拂过冲云剑身,神色中露出些许满意,“外部有剑阵凝成,你说的没错,他确实有些天赋。剑阵已成,可见心性坚定。”   能成剑阵的除了薛清极外,严律估计也就只剩肖点星这一个选项了。   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还是掺和进来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他不及再细细思索,看向胡旭杰。   薛清极这一击受影响最大的应当是四处秽物,但胡旭杰现在也不算是活的,因此这一下对他来说也难受的够呛,被仙门浑厚灵力压顶的感觉令他眉目拧成一团。   那黑影也没料到这帮自己亲自选出的“药材”竟然还有能反抗的,抬手一招,那古铃竟然又落回手里。   只是不等他再摇晃,严律的灵火就已追至。   几个怨神挡下这一击,黑影则抽身欲走,被薛清极挥剑拦截。   胡旭杰半趴在地上,直起身吼道:“哥!合适的怨神被他吸收了,孽灵怨神的能力他都有,他靠这个活了上千年已经不算人,我偷听他和三哥说一切都是为了更大的净——”   几头怨神冲来,严律和薛清极同时击退大半,却有两头随着虚乾指使绕开来,竟然咬住了胡旭杰,不让他再说下去。   “吃了他!”虚乾丢下一句话,身体逐渐晃动,在孽气蒸腾中逐渐模糊。   要逃!   严律甩出一道灵火,却赶不及虚乾的动作。   虚乾手里古铃一震,几个怨神顿时和干冰似的冒起丝丝浓烟。   “闭气……闭……”胡旭杰被怨神撕咬着身体,仍挣扎着开口,“是……快活丸里一味——”   话音未落,忽听虚乾发出一声:“嗯?”   带着蛊惑人心智动摇心神的烟雾忽然一顿,转而竟调转枪口,涌向虚乾本人。   一道虚弱垂死的老头声音道:“想不到我最后一次用本族能力,竟然是在这种场合!”   赤尾的气味四散开来,只见佘龙撑着个老头出现在不远处,老头已化出原身的兽爪凝着妖族灵力,牵引着那本来自赤尾能力制作出的东西转向虚乾。   “老邹!”   “你瞧不起妖,所以也从不愿多了解……”邹兴发边笑边吐出大口鲜血,显然是强弩之末,眼中已出现最后的清明,却也终于放下了许多杂念,“兽类为活命,自古最擅长的就是假死……我只恨没有在你找上我的第一天杀了你,孟德辰!”   虚乾冷哼一声,竟然一抬手,将那些致幻的孽气全都吞进了体内。   但薛清极的剑已经递到了!   剑光所到之处,灵火立即烧起。   一人一妖与那虚影斗在一处,虚乾现在已算不上是人和修士,但偏偏又不算完整的孽灵怨神,因此手段格外复杂。   就好像一道虚幻的影子,始终隐藏在怨神之中。   偏偏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怨神和孽灵,不惧严律和薛清极,挡在一人一妖的进攻前,拖慢两人的招式,又很知道剑修体弱,严律右臂残缺,因此以孽气侵扰薛清极,以秽肢勾引严律右臂的“纹身”,使得二者速度减慢,虚乾得以挑着缝隙进攻。   这已经不是佘龙能差的上手的争斗,邹兴发喘了口气儿,低声道:“他和他那个铁杆,叫三哥的是吧?以为我死了,说话时被我听到……这地方是大阵破损处建起的,让虚乾给改成了个‘三不管’地带,我不知道怎么破解,但既然是大阵破损处,那大阵补上这块儿应该就能灭了这地方……”   佘龙双眼血红地看着他,眼中尤有恨意。   “我知道你恨我,”邹兴发笑了笑,怎么能不恨,快活丸要了多少虺族的命,又坑了佘龙自小长大的兄弟,连严律都卷入其中,要换成是他邹兴发站在佘龙这位置,只恨不得当场就宰了这祸患,“但我没有骗你,我已经没必要再骗谁了。大胡……他还有救吗?”   佘龙垂下头,两滴泪落在地上。   邹兴发的眼神暗淡:“是吗?哎,是吗?我之前不知道他也吃了药,我以为……如果不是我参与制作,这药也不会传开得那么快。哈哈,报应……”   说话间方才退走的怨神和孽灵竟又涌了上来,几道原本紧闭的放映室、休息室等大门猛然被破开,里头竟然又有更多秽物涌出。   果然和邹兴发说的一样,这地方就是个粪坑,不一口气儿铲除,只会源源不断地出来苍蝇!   邹兴发原本将死的身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佘龙,原身全部化出,以血为引激出纯种赤尾最强悍的能力,道道致幻的灵力打出,短时拖住了周遭秽物。   那边儿严律和薛清极对视一眼,杀招不再收敛,一时间墙壁坍塌剑光冲天,房顶都捅出了大洞。   “这地儿是留不了了!”邹兴发吼道,“走,虺族与此阵关联,修补大阵,走!”   佘龙转头便跑,却见怨神飞来,指尖已点向他眉间。   另一头毛色浑浊的赤尾,身上秽肢遍布,还挂着几头啃咬自己的孽灵,替他撞散了几头孽灵。   “大胡!”佘龙颤声道。   胡旭杰已无法克制孽灵的本能,嘴上咬着孽灵残尸,强忍着才没咽进肚子里。   灰扑扑的赤尾对佘龙笑了笑,嘴里和眼里流出的液体都已浑浊不堪。   “走吧,我在乎的你都能替我招呼好,我知道。”胡旭杰说,“兄弟,咱俩就互相送到这儿吧。”   佘龙已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在哭,只记得自己原身化出,在胡旭杰的掩护和严律薛清极灵力的镇压下冲出仟百嘉。   身后“轰隆”一声响,这建筑内传来了坍塌之声。   *   剑气没入笼罩在上的血色剑阵之内,原本已有所停歇的剑雨立即被注入一道浑厚灵力,使得运转逐渐缓慢的剑阵再次动起。   中心阵和禁锢内登时“暴雨倾盆”,低级的孽灵秽物被凌厉剑光击中便转瞬蒸发,化作一团虚烟。   刚孵化的怨神还未“吃饱喝足”,也因是人造出的所以能力不能与千年前相比,大半躲闪不及,被剑光和飘散的法器碎屑、符纸术法击中,没有实体的身体被带着净化气息的仙门灵力钉死在地。   “仟百嘉里的人有回应了!”肖点星御剑在半空看得清楚,顾不得手臂上大口子哗哗冒血,从兜里掏出路上抢的其他人的符,“快,趁现在!妖族的也别看着,上啊,你们咬它们啊!”   仙门弟子立即甩出符纸法器,赶紧将这帮暂时被钉住的怪物困住,再以破煞净化的方式消灭。   妖族的差点儿没被肖点星给气死,翻着白眼嘴里骂骂咧咧地配合。   虽然没有仙门消弭怨煞的方式,但妖族能力天赐,极具压制力,两方配合之下逐渐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饶是如此,仍有不少怨神躲过剑雨,将原本已经破损不堪的中心阵冲击的更加破烂。   董鹿浑身虚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被杨家管事儿的搀扶着坐起身。   她的法器已经一点点耗损碎裂,只剩下个碗底还能看出原本的形状。   游荡在小金碗四周的神似“小安”的怨神好像就在等待这东西耗损到一定程度,等金色碎屑落的越来越少,它猛然转身,原本还看得出轮廓清秀的脸上五官扭曲狰狞,手里秽肢化作的骨刺倒有些像是法器,朝着小金碗仅存的部分刺去。   “不好!”杨家管事儿的到底是老一辈儿,立即下了判断,“看来这帮孽畜之间脑子好使不好使也有区分,那东西知道问题出哪儿了!”   这中心阵下边儿坐阵的修士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头顶的小金碗就像是个罩子的顶点,尽管在缓慢消散,但也在苦苦支撑拖延时间。   这怨神很是明白,所以一直在等,等董鹿的法器已足够脆弱,它好来致命一击!   难道真是小安?所以才对法器如此明白。   杨家管事儿心中一阵悲哀,吼着叫人阻止的速度已来不及阻止怨神,几乎已认定这回中心阵肯定是要破了。   却听一道破空声,怨神身形晃了晃,被从下甩来的一记鞭子挥开。   长鞭所到之处孽灵溃散,鞭风如蛇,急速撕开四周孽气浓雾。   烟袋锅子飞出,其中带着火苗的烟丝洒落,热度逼退了数头怨神,烟嘴儿“当啷”扣在小金碗中心,灵力交融,将已所剩不多的残碗笼住,止住了它继续碎裂。   董鹿惊喜道:“姥姥!”   浓雾中心掀起阵阵罡风,仟百嘉的门中仙门灵力推出,随即便有化作原身的妖族奔出,将被冲散进中心阵里的一些还活着修士和妖叼在背上或拖走。   董四喜立在门前,一手拖着长鞭紧紧束缚住那头还想要破掉小金碗的怨神。   那怨神回头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令董四喜浑身一颤。   太像了,当娘的即便是在千人合照里也认得出自己的女儿,更何况董四喜日日夜夜都在脑子里回忆女儿的模样。   也就是这一愣怔,手里的长鞭松了一瞬。   那怨神拔身闪开,见小金碗已无法碎裂,那碎了法器的持有人也是一样——   它旋风般俯冲而下,和其他怨神显然不是一个级别,将挡在前头的几头孽灵冲开的瞬间还能抬手挡开落下的剑雨,直奔董鹿而去。   董鹿见到老太太后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神经,来不及闪避,只顾得上推开杨家掌事儿的,眼瞧着怨神手指点向眉心。   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切传来,好像这世上最伤心的事情都落在了她身上,一种活着的疲惫感袭来,神魂好像都要顺着这一点脱出躯壳。   但下一秒,一道苍老却灵活的身影欺身而来,一掌劈在怨神指尖。   这一掌接触到怨神身体的瞬间便从指尖儿开始染上了孽气,眨眼一整个手臂就已半废了,好在老太太本人修行多年,另一只手抽出长鞭挥下。   “啪!”   这一鞭狠狠地打在了这怨神的腹部。   “姥姥!”董鹿不顾自己身体,咬牙爬起来扶住董四喜摇摇欲坠的身体,“它、它……”   董四喜抓住董鹿的手,死死盯着眼前怨神的脸。   那怨神双眼空洞无神,眼皮半耷拉着,腹部被仙门灵力开了道口子,却还俯身瞧着董四喜,隔了几秒,似乎读懂了董四喜心中最痛的地方,僵硬干瘪的嘴唇竟然蠕动了一下。   它无法发声,但这嘴唇的模样却看得很清楚。它说,娘。   董四喜脸颊上一热,感觉到两道滚烫的泪水落下来。   她终于明白严律为什么在之前反复告诉他小安已经死了,经历过混战时期,严律再清楚不过这些怨神秽物究竟厉害在哪里。   它是一面镜子,照出活人心里的哀愁。   耳边又听见一声“姥姥”,感觉到扶着自己的董鹿的手掌心已满是冷汗,董四喜侧头看了一眼,小孩儿早已是浑身受创,却还只担心她的情况。   董四喜心里一定,抬手连点自己右臂,封住脉络,在那怨神再次袭来时长鞭一卷,将那怨神的腰给勒住。   “小安,娘对不起你,”董四喜双眼流着泪,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女儿”,“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陪着你——”   话未说完,怨神已完全显出凶态,却被董四喜以灵力附着的法器甩飞,正撞在头顶剑阵上。   数道剑光瞬间将其穿透,钉在半空。   怨神挣扎几下,面皮一点点碎裂,那五官好像是泥巴捏成的,现在干涸破碎全部掉落,其下竟然空空一片,分明是没有一个准确摸样的。   它身体融化消散,化作泡影。   杨家管事儿的不由看向董老太太,心中难过:“老太太,小安她——”   “那不是小安。”老太太苦笑道,“那只是借着小安壳子化出的孽障,它要是赢了,那才是真侮辱了我的女儿!”   “老太太!”仙门修士难免哽咽。   从仟百嘉中冲出的修士和妖早已在里头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打击重塑,此刻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利落地斩杀孽灵、围攻怨神。   也有世家见到自个儿家里管事儿的平安出来:“姑!”   “家主!”“管事儿的,我瞧见我弟弟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哭声和嚎啕声在阵中响起,如千年前一般痛苦。   另一边冲出的妖也没好到哪儿去,整个战场上弥漫的气味中,同族的味道掺杂其间。   颤抖的兽嗥互相呼应,无需言语,就已经知道现在的情况。   老太太满头银丝,眼神却格外锐利,一脚踹开扑上来的孽灵,高声道:“好了,是我们这些活人失职,让你们流落在这不干净的地方这么久,无论亲朋旧友,现在都该上路了!”   一句“该上路了”说完,几个孽化了的修士的被剑气钉在地上,身上的符纸灼热燃烧起来,但火光却并不凶狠,反倒温和柔软,摇摆着烧去那些秽肢污浊。   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窜出仟百嘉,盘腿坐在阵中,口中高念渡魂开路的口诀。   头顶最外层与大阵呼应的阵终于开始运作,地上那些还在挣扎的孽化者躯壳内脱出斑斑点点微光,扶摇而上。   “还有残魂!”灰头土脸的身影道,正是隋辨,指着那些微光,“还有转世轮回的可能!”   这话好像是铲掉了附着在人心上最后一层杂草,断了活人扎在这些已死之人的根。   该上路了。   这一世的缘分,不得不结束了。   众修士与妖从地上爬起,压下心中悲戚,在剑雨中握紧了法器和符纸、化出原身,冲向那些孽化了的旧识。   肖点星御剑在空中游走,嘴唇因为失血已经白的吓人,却还忍不住朝隋辨吼道:“我爸呢?你见到我爸和我哥了没?”   却听另一边儿也有个女声着急问:“严哥呢?严哥怎么还没出来?佘龙呢?大胡呢?”   还没人回答,那边儿仟百嘉内滚滚尘烟四起,二层竟然塌了三分之一!   一条大蟒从仟百嘉内急速窜出,半途显出佘龙的人身,一把揪起还张着个大嘴的隋辨:“快,我在这儿,大阵在这处的破损要怎么修复?!”   “不行啊,只有你一方,不是那么轻易能动大阵的!”隋辨眼镜歪在鼻梁,忽然恍然大悟,“哦,难怪孟叔在这儿这么久却只能造出这一点儿净地,因为破口只有这么点儿,而虺族是绝对不会和他联手来动摇大阵的……”   佘龙来不及听他分析:“这地方必须修复大阵才能抹掉,你说‘不能轻易动’,那证明是有法子的,你快说!”   隋辨顿了顿,犹豫道:“一方强开,就如山怪强扭阵眼一样,需要压阵人、心头血和神魂关联……”   “好!”佘龙扯开衬衣,露出胸膛,“心头血,要多少有多少!”   隋辨对上他赤红带泪的眼,慌张的神色收拢,沉声道:“任何术法都有利弊,这东西搞不好就成了一种‘献祭’,你要心性坚定保持清醒,能做到我才开阵。”   他脸一绷,竟有点儿说不出的威严,令佘龙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我兄弟大哥都在里头,我得上!”   隋辨露出一丝笑:“幸好,你是虺族,虽然只有单方来开阵眼,但比孟家要有些捷径可走。”   “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地方的阵眼是什么做成的么?”   隋辨说罢不再多言,站稳身体,开始观测方位。   忽然,坍塌的仟百嘉内暴起一阵嘶吼哀嚎。   中心阵破损,剑阵也到了时间,妖族的禁锢也基本失效,仅剩一个呼应阵还在苦苦支撑,仟百嘉内的孽灵怨神终于不再受到束缚——虚乾解开了净地的控制!   这些东西好似粪坑要塌前激起的虫蝇,杀了出来。   御剑在半空中的肖点星原本就已身体疲惫,猝不及防被这邪气儿冲翻。   他那把“揽星”赶紧把他托住,不防四周冲上来的怨神孽灵一抓,摇摇晃晃地掀翻。   肖点星大叫着坠落,挣扎间瞧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奔来,借着灵光,老爸的脸逐渐清晰。   “爸!”肖点星惊喜道,但随即僵硬在远处。   ——肖暨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秽肢和口中吐出的粘液。   想不到肖家掌事儿的吃了这么多年的快活丸,竟然没有成为怨神的资格,在来到此地后就被虚乾舍弃了。   肖点星浑身发冷,眼见父亲朝自己张开了嘴,不由闭上了眼。   斜刺里一剑挥出,为他挡下这一击——   “起!”隋家最后一人,也是如今的掌事儿隋辨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起!”   一股水腥味儿混杂着妖族荒蛮的灵力腾起,但这些感觉都逐渐被另一种压迫感取代——上古大阵仿佛终于苏醒了。   如果不是这水腥味儿,他们或许都已忘了,这地方之所以叫临河路,正是因为仟百嘉背靠着的那条河。   青娅几次冒险穿梭在仟百嘉四周,不分种族不分仙门老堂街地捞出数十人,感觉到威压才终于停下,和所有人一起仰头看去。   已蒙蒙亮的天色中,一条百余丈、由河水凝成的蛟慢悠悠地盘起,昂着的蛟首双眼紧闭,好像刚刚睡醒,还睁不开眼。   “我这是干架的时候磕到头了吧?”钱家掌事儿的跟杨家掌事儿的两边儿不对付多年,但此刻背靠着背抵御孽灵庇护小辈儿,这会儿也都蒙了,“你快掐我一把——哎卧槽,你下死手掐啊?!”   黄德柱从自己刚打的洞里爬出来,拔萝卜似的拔出好几个仙门小辈儿丢到安全地带,抬头看向远处,忽然一指:“小龙!”   远处一六层楼顶,一坐一立地出现两道身影。   “隋辨?”董老太太看见那盘腿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隋辨周身贴符,神色冷静,盘腿运行大阵。   地上以血化成的符阵内,佘龙光着膀子站定,他胸口开了个扣字,以血写符,布满全身,从胸口蔓延到地上,和隋辨的符文连接。   佘龙满头是汗,闭着的眼猛地睁开。   而仟百嘉后那慵懒的蛟影也双目睁开,一股杀意骤起,恶蛟凶相毕露!   “你已死几千年,还横什么!”佘龙骂道,那水做的恶蛟一顿,佘龙又道,“既已成阵眼,就该知道要做什么——给你一个进食儿的机会!”   手刀挥下,那恶蛟猛然扑下。   同时,仟百嘉内白色巨兽与御剑而起的剑修同时破出,将一道黑影追击的无处可躲。   “严律!”薛清极一出来瞧见恶蛟这庞然大物,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骂道,“你带出来的好小辈,阵眼也敢乱动!”   白色巨狼一扭头也吓了一跳,尾巴都竖起一瞬,但转脸儿竟也骂起来:“我带出来的不止这一个,最喜欢的那个也最不是玩意儿,动阵眼算什么,填阵都做过了!”   薛清极让他噎了一下,咂摸咂摸味儿,竟然还有点儿满意。   剑修尚且属于现代社会的新生儿,还不知道妖皇这招转移注意力的厉害之处。   三个大阵,蛟固这处的阵眼最凶恶。   这恶蛟本就邪性异常,杀气十足,死在此处的时候严律都还没出生,算是和上神比肩的老东西。和它这气息相比,孽灵与怨神竟然都落了下风。   那被怨神隐藏遮蔽的黑影儿千算万算,将一行人引来此处,却没算到胡旭杰能反抗,没算到邹兴发强撑一口气儿不死又终于看开,没算到董四喜放下执念,佘龙舍身唤醒恶蛟,仙门与老堂街能合作至此……   没算到滋生出孽灵污秽的生灵或许愚笨,但并不脆弱。   恶蛟冲下,大口一吞,直接将仟百嘉纳入口中!   散不去的孽气灌入它河水做成的体内,也灌入大阵。   也就在此时,冲云斩杀怨神,刺入黑影,利爪撕碎秽物,爪向虚乾——   “哎,”虚乾低声道,“好吧,就先到这儿……”   一声节奏异常的铃音响起,严律只觉得一根冰冷滑腻的手指擦过自己右臂。   佘龙毕竟是灵气枯竭时期诞生的虺族,已算是族里出挑的小辈儿,对恶蛟的操控到了极限。   好在隋辨已留了后手,阵中摆放的东西被他一挪,先前留下的呼应阵转眼融入恶蛟身躯,竟然直接从呼应变成了补丁,巧妙地与慢慢修复的大阵合并,瞬间补上了这个漏洞!   恶蛟吞噬了大半孽灵怨神后溃散,刚才还是阵阵剑雨,这会儿就成了河水做成的大雨,在几秒内冲刷了此地。   众人与妖已晕头转向,被这猛烈的大雨打得差点儿喘不过气。   等一切平息,青娅第一个爬起身,抬头看去。   天边露出第一抹亮色,破晓了。   一地狼藉中,活着的人和妖相互搀扶着站起身。   肖点星半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身前。   肖暨的胸口插着一把剑,正是他的“揽星”,而握剑的那人同样倒在地上生死不明,也有着他熟悉的一张脸。   他听到自己轻声喊了一句:“哥?”   肖揽阳尚未孽化,但已显出被孽气侵扰的模样,揽星剑的仙门之气将他两手灼出一片血色。   剑修的剑,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随意触碰。   这把刻着兄弟二人名字的剑,终于也轮到哥哥用一回了。 第94章   大阵之下,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   修补的大阵再怎么样也不如千年前那么好用,但毕竟是前人所留,恶蛟的邪性程度也远非这些生造出的怨神可比, 瞬间便被吞噬,只剩下些许孽灵秽物还在挣扎逃窜。   孙化玉扒拉开头上被河水冲过来的沙土树枝树叶,不顾现在还有些混乱的战场残局,抓着医药箱窜起来吼道:“都怎么样?医修在这儿!快, 被孽气侵扰的现在立刻来找我!”   孙氏的医修们陆续爬起来, 开始四下寻找伤员。   青娅和黄德柱都揪出族里懂点儿医术的,跟着捞还活着的人和妖。   这会儿也不分什么仙门和老堂街,扒拉起来看一眼, 哎呦还喘气儿, 赶紧的吧,别管长不长毛带不带尾巴或者是不是老牛鼻子了, 先救了再说。   孙化玉提着医疗包跑出去好几米,在一片哀嚎啜泣中看到一个直挺挺站着的身影, 那是肖点星。   肖小少爷的一条手臂垂在身侧已经抬不起来,伤口又深又重, 他却仿若未闻, 只愣愣地盯着地上躺着的人看。   “点子!”孙化玉赶紧过去,拽起他的手道,“快, 我给你收拾一下——”   他的声音在看到地上的人后戛然而止。   肖家的事儿孙化玉也知道, 他爸爸老孙死后,孙化玉对任何与快活丸相关的人都带有难以自制的恨意怨愤, 即便是老太太劝说过也无法缓和。   但今天经历过这一遭,不知为何忽然就缓慢地放下了一些。   当他看到肖暨的胸口插着肖点星的剑, 而另外那头握在肖揽阳手里时,先感觉到的竟不是痛快和解恨,而是莫名的悲哀。   他回过神儿,赶紧蹲下身检查肖暨和肖揽阳的情况。   耳边传来颤抖又带着祈求意味的声音:“他、他们……你救救我爸我哥,求你了……”   孙化玉转过头,肖点星浑身滴着河水,脸色苍白,好像只剩一缕魂儿,飘着半跪到他身边,用手摸索着摸上已经浑身秽肢的肖暨,手抖了抖,又摸向肖揽阳。   黎明破晓,蛟固迎来了又一个清晨,上班上学的时间又到了。   只是在这障目阵内,已连哭泣和痛呼声都已微弱。   临河路上横了一地的除了这次一起过来的人与妖外,还有许多孽化后又被阵眼运作镇压下来的躯壳。   熟悉的脸已成了这副模样,仟百嘉倒了,净地消失,但这一夜没有任何一方“赢”。   董鹿在昏沉中感觉到脸上被带着茧子的温热手掌摸了摸,熟悉的气味儿令她的神智很快回拢,猛地坐起身:“姥姥!”   董老太太抹掉孙女脸上的水珠,脸上的皱纹褶子比来仟百嘉之前更深,但眼神儿却清明柔和得更多:“我没事儿,没事儿。”   “咋可能没事儿呢,”董鹿忍不住哭了,嚎啕道,“你这手可怎么办啊?”   仔细看去,董老太太先前被怨神触碰过的左手已全部干瘪萎缩,好像血肉都已被抽走,只剩干枯的皮裹着细细的手骨,已然废了。   她拍拍孙女:“还不是哭的时候,起来,我先前见妖皇和前辈将那王八犊子击落掉进了仟百嘉,但大阵转动时太混乱,不知道情况啥样,你赶紧的,咱俩过去瞧瞧。”   虽然也累得够呛,但董鹿还是振作精神,扶着老太太起身。   祖孙二人一立起来,身边儿各世家的管事儿也陆续起身,脸上挂着比黄连都苦的笑,这笑是劫后余生又互相瞧见对方都在喘气儿的庆幸,但此情此景,又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笑”了。   还能走动的管事儿也起身走向仟百嘉,周围每走几步就是横倒的孽化后的躯壳,还在抽搐。   怨神们大多在大阵的运作和恶蛟的“进食”下基本都已消散,只剩小部分留下些许残留的孽气痕迹。   董鹿的小金碗已经只剩小半个儿,掉落在地,原本的金色此刻黯淡无光,里头铸造时的灵力术法都已耗损代价,再也不能用了。   这法器和她自己铸造的那些意义不同,董鹿跑去捡起来,又怕老太太看到伤心,想塞兜里直接带走,却见老太太已经瞧见,冲她招招手拿了过去。   董鹿犹豫着开口:“刚才……对不起姥,我知道这法器是妈留下的……”   “我女儿,早就死在四十年前的大火里,”董老太太神色平静温和,擦了擦脏兮兮的小金碗残片,又递给董鹿,“她的法器我重铸给你,四十年后竟然在这儿又派上用场,怎么不算时隔几十年她的最后一击?你做的好。”   董鹿一震,两眼流泪地低下头去。   “果断,不怕事儿不畏死,又不莽撞送死。该割舍的就当割舍,这并非易事,也绝不是无情,”董老太太一字一句道,“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几个仙门修士和世家管事儿的都叹息着点头。   当时肖点星的剑阵还没完全压制,中心阵也破损,如果不是董鹿果断自碎与自己神魂相连的法器以激出其中仙门灵力,能不能撑到仟百嘉内的老太太出来都是一回事儿。   来的这一批小辈儿里,出挑的有许多,肖家那小子也是拼尽全力,但论形势判断和决策果断的只有董鹿这一个。   经了事儿,谁能顶事儿才显露出来。   董老太太心理和身体都受了重创,一时间竟说不好到底是哪边儿更严重些。   但身心俱损过后,许多事情却都看得更清楚,许多事情也都放下了。   四十年了,她以后不会再怕听到“蛟固”两个字了。   另一边儿两道身影在几个小辈儿的搀扶下急匆匆地被抬过来,董老太太一看,不由有点儿想乐。   佘龙和隋辨显然都累得半死,佘龙胸口的伤口被医修止血贴了符,又上了药,隋辨则是单纯的耗损过度无法动弹,哥儿俩从楼上下来之后就没了力气,只能被抬过来。   “严哥呢?”佘龙人还横着,嘴倒是不耽误,“还有大胡……严哥呢?”   说到胡旭杰,董老太太也是神色微暗:“我正要去仟百嘉里看看!”   仟百嘉二楼本就坍塌了大半,恶蛟俯冲后更是直接砸穿了二楼,老太太是眼见薛清极和严律将虚乾击落掉进了仟百嘉的。   仙门的人担心这地方直接就塌完了,没敢贸然从一楼进入,以仙门术法略稳固了后才敢走进去。   清晨的阳光从破损的墙壁缝隙里挤进,碎砖烂石堆积起的地方,一头白色巨兽浑身缭绕着灵火,蜷缩匍匐在上。   妖皇的原身格外有威慑力,此刻灵火缠身更是令人敬畏,但多看几眼,又发现他缠绕云纹的右前爪却并未有灵火燃烧。   仟百嘉内是净地的中心,此时才刚刚稳定。   周遭气息平定后,巨狼的身形才逐渐晃动,身体抻开,卷着的长尾也松了,浑身冷汗眉头紧皱的薛清极露出,鼻腔内还在不断地流淌着鼻血。   董老太太等人立即将妖皇大妖的气息抛诸脑后,紧跑过来:“你俩怎么样?医修就在这儿!”   “无事,老毛病了。”薛清极捂着鼻子,回头一把拽住身后那大妖的爪子,厉声道,“胳膊怎么了?他落下时带了你一把,你真当我没看到么?!”   刚才恶蛟压下之时薛清极的剑气冲碎了大半兜头浇下的河水,怨神也在他和严律的配合间尽数斩杀。   只是场景混乱,虚乾中了他和严律合力一击后坠落,不知被河水冲到了什么地方。   薛清极原本要追,但一夜的灵力运作加上身在孽气浓重之地,且不说他这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就连破损的魂儿都已受到影响。   起先是一阵剧烈的眩晕令他脚步一顿,薛清极鼻中流血,感觉心脏跳得差点儿要蹦出来,勉强咽下口中腥甜的瞬间感觉到四周气流涌动。   这一顿就错失了追击的时机,本以为严律会追,却发现严律身形似乎也是一抖,不等他反应,大阵运作起时带来的混乱气流就已经压下。   严律喊了声“小仙童”,薛清极立即抽身回来,随即便被严律的长尾围住,巨兽蜷起,将他严严实实地护住。   妖族在察觉危险做最后防御时大多都会以此姿势护住身边亲近的人,这方式最适合庇护脆弱的伴侣或妖崽儿。   在严律潜意识里已认定了薛清极这身体脆弱无比,第一反应就是把人给裹住,浑身灵火燃烧,邪祟轻易不敢近前。   薛清极在视线完全被遮蔽前,正瞧见严律右前爪上几道深深的划痕,显然是刚留下的。   他心里急得难受,顾不得自己的头疼和鼻血,严律一松开他就脱口询问,语气也是难听得厉害。   跟进来的包括佘龙在内的老堂街的妖们原本想冲上来看看妖皇情况,没想到听到自己家大哥被呵斥,登时都停下脚步,瞪着眼观望。   连董老太太都没敢上前,只奇怪薛清极平时那副温和模样竟然全没了,不知道刚才是出了什么事儿。   白色巨狼的轮廓逐渐变动,严律的样子清晰起来。   他面色苍白,额头早已遍布冷汗,被薛清极拉住的右臂上竟然被利刃似的东西刻下了一个简略却古朴的符文。   这符文显然是针对他这条右臂上的术落下的,他身上的伤口孽气都已排出,唯独右臂还缭绕着些许孽气,伤口外翻却不流血,只有浑浊液体滴滴点点流出。   “严哥,你的手!”佘龙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   严律声音还算冷静:“我本想直接抓碎那王八犊子的身体,没想到被他挠出了个口子,灌进不少孽气。”   “他基本已和怨神无异,怨神抽魂灌孽的能力难道你还不清楚?”薛清极看得心里发疼,不由分说抓过他胳膊,在自己魂契的地方灌进些许灵力,“你这手臂上的术——”   严律不等他再说下去:“现在情况什么样?”   薛清极见他又逃避这个话题,心里滋味难辨,恨恨地抿起唇,瞪了他一眼。   “咳,”董老太太道,“大阵已开始动起来,净地应该已经暂时消除,我先前见虚乾掉了进来,其他人……哎,有活着的,也有死的。”   还有生不如死的。   严律看了一眼董四喜的左手,董老太太冲他摇了摇头:“虽然废了,但我已切掉此处经脉,不会再蔓延,也用了阵痛麻痹的药,暂时无碍。”   她这种身体上果断的切割和严律还不太一样,严律这种才是最棘手的。   “四处找找,”佘龙红着眼道,“仟百嘉里应该还有很多认识的人,也要看看孟德辰那老东西掉到哪里去了!”   隋辨听到“孟德辰”三个字,不由擦了擦眼泪。   他爷爷朋友不多,孟德辰原本算一个,但现在想想,他接近爷爷的目的或许一开始就不单纯。   毕竟这世上对阵法精通的人不多了,隋家是孟德辰最容易接近也最拔尖儿的那个选项。   仟百嘉毁的差不多了,仙门和老堂街的人手合作,以术法和妖力搬走清理碎石块,不断抬出来已经孽化了的人和妖,或者只剩一张皮的“蛹”。   严律闲不下来,他见不到虚乾的尸体心里就不安稳,除此之外,他脑子里回忆起的还有胡旭杰最后的样子,以及邹兴发死前的最后一搏。   薛清极看出他心里杂乱的情绪,没再开口多说,只照旧拉着他的右臂灌入自己灵力,压着一看到上头伤口就想杀人的心。   沉闷中听到有人惊叫一声,严律和薛清极对视一眼,迅速奔去。   老太太也不顾董鹿搀扶,冲上前看向地上的尸体。   这尸体苍老佝偻,却并不瘦,因为浑身早已水肿,好似一块儿发面面包。满头白发脏乱地盖在脸上,身体以一个畸形的角度扭曲着。   “是他,”杨家管事儿一看就脱口道,“孟德辰,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这人气息已经全无,显然已经气绝身亡。   薛清极上前用剑将尸体挑翻面儿,见那尸体翻了个身露出胸口,上头赫然一个大洞,心脏已经不见踪影。   这死法和仙圣山里的男尸太过相似,薛清极惊异地看向严律,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他死了?”人群里有人问了一句,继而忽然痛哭道,“他死了有什么用!我家里人回不来了!”   哭声一响起,就极快地传开。   万物生灵之间在痛失亲眷的这一刻,感情总是相通的。   旁边儿忽然传来几声响动,一处被石块掩埋的角落簌簌掉下灰尘,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还在挪动。   严律和薛清极瞬间紧绷,严律的长刀化出,面色发冷地走上前去,将几块大一些的碎石劈开。   没了遮挡物,里头的东西掉出来一部分,是一条属于妖族的尾巴。   这原本赤红色的尾巴沾满灰尘,严律只一眼就认出是谁,身体晃了晃,被薛清极一把扶住。   “我来。”小仙童低声耳语。   “不,”严律定了定神,弯腰搬开几块碎石,“他毕竟还是妖族。”   几个老堂街的妖沉默着上前,迅速将石块清理干净,佘龙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落下眼泪:“他……他真的……?”   角落里躺着两个赤尾,浑身赤红的那头尚在弥留之际,而毛色发灰已出现异变的那头却已闭上了双眼,再没有任何声息。   胡旭杰真的死了。   严律蹲下身,那头浑身赤红的赤尾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看向严律,呼哧呼哧地笑了笑:“妖皇。”   “在这儿。”严律说。   邹兴发又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严哥。”   即便已活到了这个岁数,即便已老了要死了,但只要在严律面前,他们都是小辈儿,都在死前见到了庇护过自己的妖皇。   董老太太忽地被这一声“严哥”说得落下泪来,抹了抹转过头,无声地对几个小辈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开,继续清扫现场。   将这个角落让了出来。   严律拖着痛感更重的右臂,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邹兴发边儿上,平静道:“股票见涨你知道买了,鼻涕到嘴你知道吸了,这时候你知道喊我一声严哥了,。”   他说话一向粗俗,这会儿又很不讲究地坐在水和泥遍布的地上,薛清极却并未开口制止。   小仙童又想起千年前,他不止一次在一旁看着严律送走那些妖和人。   千年时光已过,妖皇留在这世上,竟然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对严律,老天何时公平。   “我知道错了,”邹兴发说,“但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大胡说得对,我俩只有死了,才会好过。”   他闭了闭眼,喘息片刻:“老孟……或许是老孟吧,我亲眼见到他将封天纵体内的东西抽出来吞噬,人就精神起来了。他说只要有合适的,雪花就能和他一样得救,但我带来的那些都不行,他才说大胡也可以,我才知道原来大胡也吃了,他也吃了……”   邹兴发流着泪,继续道:“大胡说自己反正是活不了了,不如就最后试一次。但我知道老孟不会让我俩如意,所以等从放映室出来,我想干脆杀了他,也算做最后一件正确的事儿,但他比我想的厉害,我靠闭气才留下一口气儿,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等你来了,至少我还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你。”   “老孟应该不是本来的孟德辰,”邹兴发声音忽然清晰了许多,严律心知这是回光返照,最后的一口气儿了,也没打断,继续让他说下去,“他活了很多年,而且应该早和你有接触。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我听到他说什么当年夺身慢了一步被妖皇打断,乃至于未能完全吸纳上一身的能力,虚弱多年,又说净地太小不够用,需要更大的地方——”   他咳出一大口血,里头夹杂着内脏碎片。   严律沉默地看着他,邹兴发又说:“你要小心,妖皇,他有更大的谋划,他说、说没想到残魂还能重聚,没想到境外境竟然真的可以被招来……”   “境外境?”薛清极抓到重点,皱起眉,“招来?”   但邹兴发只虚弱地点头,无力再说多说,看着严律,哽咽道:“大胡死前跟我说,他心愿已全部实现,现在死在了出活儿的路上,都是他选好的。都是我们选的,妖皇无需自责……你记性很差,我和大胡都知道,妖皇,严哥,忘了吧,把我们都忘了,我们会高兴的。”   严律垂下眼,只觉得胸中万千情绪翻涌,顶在喉头。   “别嫌我厚颜无耻,我只一件事儿放心不下,”邹兴发祈求地看着他,“雪花……再帮我照顾照顾她,好吗?”   薛清极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严律伸出手,按在邹兴发的胸口,点了点头:“我知道。”   邹兴发好似终于放下一块儿大石头,吐出一口气儿,眼神迅速涣散暗淡,死了。   严律等了一会儿,抬手替邹兴发合上眼,这才敢去摸胡旭杰的身体。   胡旭杰早已没了声息,严律摸到他身上暗淡的毛,想起他刚被领到自己眼前时,还不大会收敛原身,稍微一受惊就会化出原身上蹿下跳龇牙咧嘴。   又因为毛色是混种的模样,所以多少有些自卑。   但严律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时间久了,胡旭杰胆子日渐肥壮,原身也不再乱用,反倒敢在吃饭和睡觉上跟严律吆五喝六,埋怨严哥不懂养生。   对严律来说不过是短短的时间,但对胡旭杰来说,这一生已经走完了。   严律的伸向胡旭杰的头,指尖抖了好几回,就好像隔了什么墙,再也摸不过去了。   旁边儿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他,带着他覆了上去。   “他已经走了,心愿达成,再没遗憾。”薛清极一只手搂住严律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世上少有生灵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够了,严律,够了。”   严律两眼干涩,点了点头,被薛清极带着抹开胡旭杰脸上的灰尘。   等看清胡旭杰的模样,薛清极也顿了顿。   废墟之中,这混种赤尾双目合拢,带着一丝微笑,安详又平静。   他死前安排好了财产,见过了兄弟,死在了出活儿的路上,和严律道了别,这才上了路。   一切结束的对他来说,恰到好处。   身后佘龙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扶着他的黄德柱等妖也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好在老棉和老佘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这边儿的后事儿都有老堂街来处理。   严律感觉到薛清极搂着他的手用了用力,吻了吻他的头顶,严律从这举动中察觉到安慰,这才逐渐回过神儿来,撑起自己的身体站起身。   周围的妖都看着他,妖皇是这里的主心骨。   他搓了把脸:“事儿还没完,老邹和大胡的情况先不要告诉雪花,就说,”他顿了顿,“说被我派出去追查了,去了比较远的地区,暂时回不来。”   青娅低声应了,严律最后看了眼胡旭杰,转身离开。   董老太太已经站在仟百嘉门口等他,见他还算精神,也勉强放了点儿心。   “四喜,”严律道,“这次跟小安告别了吗?”   董四喜一愣,随即笑着抹掉眼泪:“算是吧。”继而又道,“我看事情不对,孟、呸,这杂种不像是死了!”   “我刺中了那人,即便不死,但冲云一击也应当落下极重的伤,”薛清极开口,“但孟德辰的尸体上却并无我留下的痕迹,他应当已抓住间隙完成了寄生。”   “我也这么想,”严律道,“另外,关于净地的推测——”   他话音未落,身后青娅举着手机跑过来,总像是睡不醒的脸上难得带上了慌乱和痛苦。   严律和董老太太都是一愣,就听青娅低声道:“严哥,尧市的消息,雪花没救过来,刚才走了。”   “什么?”董老太太悲道,“老邹,你忙这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雪花,这可怜的孩子……”   严律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忽然深深弯下腰去,急速大口地喘气儿。   他呼吸的格外用力,好像再慢一些就要窒息,薛清极吓得赶紧扶住他,这才发现他右臂烫得惊人,而之前的伤口扭曲地冒起黑气,原本被云纹干扰的视线终于在这连在一起的黑气中看出不同。   “这好像是个符文?”隋辨被搀扶着本来要出来,看到严律突发情况赶紧跑过来,“孟、虚乾在严哥胳膊上留了个符,他对这术很是了解,即使不会解开这术的方法,凭他潜伏在仙门这么多年,应当也知道催化这术的门道吧?”   话刚说完,就见看着跟个书生似的薛清极将严律横抱起来:“找个能休息的地方!”   “哦,哦哦,”隋辨回过神儿,“咱们开来的车挺宽敞的,快让严哥上去,我去喊孙化玉——”   董老太太大怒:“喊什么孙化玉!我早说了你这术迟早要拖垮你,医修顶什么用,追根究底这都不是术的事儿了,这是心病!”   薛清极面色发冷,眼底翻腾着怒与恨,却偏压着不显露出来,抱着严律大步朝车上走去。   严律疼得浑身打摆子,竟然还抽空想到自己这形象在老堂街的妖面前算是丢完了。   车门拉开又合拢,车窗上的帘子拉拢,四周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没有了光线的刺激,严律跟着疼起来的头稍微缓和一些,勉强睁开眼哑声道:“没事儿,我歇会儿……”   话还未说完,嘴唇先被堵上了。   小仙童的嘴唇柔软温热,却吻得着急慌乱,严律心里哆嗦了一下,酸得难受,以至于回应的节奏也乱的够呛。   这吻起先还只是嘴唇的触碰,后来便成了啃咬和撕扯,蔓延起一股血的锈味儿。   味道蔓延到严律的心里,血淋淋地浇灌到魂儿上。   他仿佛已感觉到薛清极要说什么,也知道他混乱纷杂的情绪。   “严律,”薛清极捧着他的脸,额头顶着额头,声音很低,却很清楚,“把术解了吧,就今天,就现在。”   严律抿起唇,没有回答。   薛清极的拇指拂过他的嘴唇:“你以前说过,不愿看我成了个行尸走肉。我那时觉得你的爱太清醒,现在我懂了,我明白了。”他闭了闭眼,“严律,你放任自己拖着这条胳膊糊涂疯癫了千年,已经够久了,该醒了。”   妖皇千年不染孽气,并非全无挂念。   这条手臂上云纹缠绕,日日蔓延,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寄生”。   薛清极像一道影子,寄生了严律千年。   这认知一旦产生,就好像一只手卡住了薛清极的喉咙。   他在窒息中感到悲哀、痛苦,以及一丝裹在苦涩里的自私的甜。   但这甜味如果要建立在严律的自毁上,薛清极并不愿意。   车内仿佛与外界隔绝,严律被薛清极囚在这狭窄的座椅上,右臂已不能抬起,只有左手还能抓住薛清极的手。   他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悲,他自己也无法辨认,或许是都有。   笑是因为他发现他的小仙童是真的长大了,懂了感情的复杂和防守。悲的是在薛清极懂了的这一天,严律却希望他不懂。   严律喉头微动,半晌,声音沙哑道:“你想好了,没有了这东西,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好似什么洪流压过头顶,又像是被按进苦水之中,薛清极感觉到浑身骨骼都要被这话碾断了。   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原来严律是真的想找的。   即便他这一世死后,就真的再不会记得他,但还是要找的。   薛清极眼里泛起水雾,脸上却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来。   “想好了,”他吻了吻严律的嘴唇,好像哄他似的说道,“你已经想了千年的办法,轮到我了。我会陪你很多年,很久,我们不需要下辈子,严律,我只要你爱我的这辈子。”   车外传来一个城市苏醒的声音,车流声与吵闹声,烟火气儿和早晨的阳光。   薛清极走下车来,对董四喜道:“他找你。”   董四喜心里有块儿东西猛地松了。   这么多年了,这术终于可以不再传下去了。   严律自由了。 第95章   车内因四周遮光帘拉上而有些晦暗粗糙, 董老太太拿了符,没让董鹿陪同,自己上了车。   严律窝在最后一排的连坐, 正用打火机点燃嘴唇上咬着的一根烟。   董老太太上前看清严律,心里吓了一跳。   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严律有这么虚弱的时候,他的右臂已经完全抬不起来,衣领被冷汗打湿, 咬着烟屁的嘴唇白的像已经死了一回。   但比起身体上的虚弱, 严律似乎内里也有一部分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坍塌。   听到董老太太的动静,妖皇原本闭着的眼睁开:“你站那儿干什么, 你那老胳膊老腿儿折腾这么久还嫌不够?坐下来说。”   他身和魂儿显然都已受创, 就这也没影响说话难听,董四喜哭笑不得, 忍不住骂道:“我是老棺材瓤子被虚乾那王八蛋给坑成这样,那也比你强, 你个不老不死的,纯自己折腾成这样!”   嘴上骂着, 自己倒是还坐在了严律前边儿的座位上。   这车是仙门改造过的, 后排个别座椅可以转动,薛清极临走前专门把严律抱到这儿,又调了座椅位置, 连解术的地方都给安排好了, 不用动嘴嘱咐董四喜就感觉得到这位爷的催促。   被董四喜骂了,严律也并不生气, 咬着烟扯扯嘴角:“你那手……”   “现在像个鸡爪。”董四喜将自己废了的左手伸出,给严律晃了晃, 手腕上还扎着数根医修用的短针,封住了经脉,“碰了怨神还能留下命,我也算修出点儿意思了。放心,医修已给我处理过,不耽误给你解术。”   严律的眼里掠过些许对小辈儿伤势的担忧以及对董四喜这态度的欣慰,但很快就落下去,蒙上一层厚厚的晦涩:“我千年前没想过这术会留这么久,就像现在也没想到解除的这天会来的这么快。”   这话很矛盾,但一旦放在这事儿上,一切忽然也就都合理起来。   董老太太感叹道:“当年留下这术的人只传下解术和加固之法,却不留下完整的术,我想大概也是为了你。他怕你终于有了解术的想法,却又在解开后后悔,给自己反复上套子。”   “照真……”严律咬着烟,用左手抚摸着右手小臂上那处没有纹身的空白,“他倒是真猜得到我的脾气,也比我先明白这东西对我来说的意义是什么。”   董老太太看向严律小臂上那处空缺,不由道:“我在古籍记载上见过‘魂契’一说,难道真的没有再续的机会?”   “这术需要的条件十分苛刻,也很复杂,”严律低声道,“本就是为了将妖族和仙门捆在一起互为保障,所以才将我和即将继任掌事儿之位的薛清极拉到一起,由多方护持作证,共同立誓若有一方损毁大阵,另一方则可将放在对方体内的魂契引动。别说这术早因过于复杂而失传,即便传了下来,以现在的灵气环境、我和他的身体魂魄状态,也是没法再完成这术了。”   “这不就算是交易了?”董四喜道,“而且对仙门来说,也算是有了拿捏你的把柄。”   “是啊,”严律微微笑道,“但我不在意,一来是我从未动过毁坏大阵的想法,二来当我知道六峰选的人是他,就相信他不会以此胁迫我。”   “那薛前辈当时也……”   “人和妖之间毕竟不同,非同族,又有血债隔阂,我将次术利弊和他讲清楚,让他自己考虑好再说,”严律的眉眼间浮起些许缱绻,这些记忆终于又清晰起来,他已经忘了很多年,没想到在解开这术的这一天会重新想起,“但他当场就答应了,那会儿我觉得他信任我,还挺感动,现在想想,搞不好当时才是正顺了这小子的意。”   妖皇大人时隔多年回过味儿来,只是现在情况如此,这回味就显得格外五味杂陈。   董四喜以前从没听过严律提起这些,但这会儿仅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她竟然多少能拼凑出千年前的妖皇和薛清极之前微妙又无法斩断的感情。   想必是别扭又离不开,一方像个傻帽儿,一方又天天气的头疼。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外界一切都在改变,只有生灵的感情,即便是时隔千年,也依旧能共情到当年那份儿酸甜。   董四喜心中叹息,声音软下来:“他给你留下的魂契是在手臂,你给他留下的是在什么地方?”   严律咬着烟顿了顿,轻咳一声:“少打听。”   董四喜咂舌,莫名感觉其中有些微妙,倒是不再追问,只道:“你本来是千不愿万不愿解开这术的,我现在懂了,这是你俩之间原本仅剩的关联。现在你要放手了?”   “放手?”严律的声音里压着些苦涩,“靠这个我找了他这么多年,记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在一起几天就要放手,你真当我放得开?”   “那你……”   “我只能这么选。”严律说,“他性格本就偏执固执,最忌讳有东西成为心病。以前心病是我时还好,现在我不去了这术,这就是我俩的心病,他寿数到头时都还惦记我和这条手臂,魂儿本来就不怎么齐整,肯定会招来寄生。”   他眸中带苦,带着不忍和不舍,轻声道:“将他的转世捆在我身边,还是让他以后都安得下心,这两者怎么选,我还没糊涂。”   董四喜心里悲戚,心想但凡糊涂一些,或许也不会就这么活了千年。   但凡糊涂一些,当年上神就不会选他来了结自己,他也不必拥有这漫长折磨的寿命。   但如果糊涂一些,也就不会再有那个雪夜里将薛清极从雪堆里拉起的严律了。   一切都是天定,早已注定。   董四喜叹口气,严律转过头来道:“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还有很多事儿要做,解开吧,是时候了。”   仟百嘉已经坍塌的没法再看,想要伪造出一个合理的现场,得需要仙门和老堂街一道出力。   幸好老棉老佘和留守六峰的修士都带着支援赶到,来的路上又已经上下打点,官面儿上也都暂时糊弄过去。   妖和修士两边儿遭此劫难早已放下芥蒂,带来的医疗资源共享,又由除了孟家外在蛟固人脉最广的钱家和杨家紧急安排收治的地方。   老棉来的时候坐着轮椅,顾不得自己身体的刚稳定,自个儿按着自动前进摇了过来:“严哥呢?还有大胡和老邹?”   小辈儿里说得上话的都被叫了过来,黄德柱低声跟老棉解释情况,佘龙脸色发白两眼通红道:“严哥挨了那老王八犊子暗算,已经在治疗了。大胡他……”   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还是青娅接口:“已经走了,但走得还算安详。我已经让族里的把他和老邹抬上了我们的车,赤尾那边儿还要再交代。”   老佘看到儿子胸口开了个大口心疼够呛,但见他没大事儿也略略安心:“其他人呢?”   说这话时环顾四周,见仙门那边儿也在加紧治疗,乱七八糟,再转个头,瞧见原本一直和严律在一起的剑修此刻随意坐在一大块儿碎石上,鼻腔中不知何时又开始流血,正用纸巾擦拭着和身旁的隋辨说话。   隋辨耗损过度,几乎算是半瘫在地上,拿着瓶饮料一个劲儿地喝。   俩人交谈的声音很小,不知具体在说什么,薛清极的表情平淡,只目光时不时瞥向不远处严律在的车,倒是隋辨脸上带着犹豫不定,还有些许困惑,似乎薛清极的话有些让他不理解。   不等老佘过去,就听原本紧闭的车门“卡擦”一声打开。   薛清极猛地站起身,老佘还没看清,这人影儿一晃就已经到了车门前。   董老太太慢吞吞地从上头下来,周围的小辈儿的人和妖呼啦一下围上去,被她一人一巴掌打得闭上嘴。   她轻手轻脚关上车门,走远了几步,看着薛清极,一字一句道:“算是解了。”   后来的老棉和老佘等人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满头雾水地看着两人。   薛清极的心上下一颠,紧盯着她:“什么叫‘算是’?”   “这术本来就已经跟了他千年,在身体和魂儿上留下痕迹在所难免,我解术时明显感觉到很是卡手,可见术在千年时间里经过改动,已和解术的方式有了些许变化。”董老太太低声道,“我已经按留下的方式解了术,但或许因为改动,所以云纹仍在。”   薛清极一顿,继而竟显出些许戾气:“你是说——”   “但痛感已经缓解,我以自己灵力探查过,他手臂耗损已经停止。”老太太见他果然和严律所说那样易生心结,果断打断他,“他手臂以后也不会再时常酸痛,只是已有的症状,不知是否还能恢复。”   薛清极明白董四喜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严律的手臂不会再坏下去,但先前受到的影响会困扰严律不知要多久才能是个头。   味觉还没回来,痛觉也不灵敏,精神上持续多年的折磨诸如噩梦、注意力恍惚等问题也难以治愈。   这些都是代价。   四周老棉等妖已经明白了大半,一时都愣在原地。   薛清极面带寒霜,心里冷得厉害,不由暗恨自己以前竟然信了严律那些“没大事儿”的鬼话,又让他将这术拖了这么久。   “那严哥现在?”佘龙赶紧问。   “解术除了我这个外力,也需要他自己运行灵力配合,耗损过度,之前又没好好休息,我偷摸给他贴了个静神的符,这会儿睡着了。”董老太太很为自己竟然“坑”了妖皇一把得意,继而对薛清极道,“其他的事儿就不需要他来操心了,我和老棉会商量着来,已累了几天,虚乾既然要躲,就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不如先休息好了再做打算。等安排好住处,我再告知你们。”   其他人和妖被董老太太一摆手都给挥开,只给薛清极让了条道。   薛清极不再推辞,他确实惦记严律的状况,略一点头便朝着车上走去,中途回过头来,看向董四喜:“肖家那孩子——”   “医修已尽力处理了,”有个孙家的医修道,眼神显出些许沮丧,可见其实不大好,“点子跟回不过神儿似的,谁喊都没反应,让他先静静吧。”   薛清极心知这是道肖点星得自己跨过去的坎儿,也不再多说,只又嘱咐一句:“邹兴发死前告知,说虚乾曾说‘境外境真的被招来’,此话深意颇大,不如查一查他近些年动向,是否和空间罅隙有关。”   见董四喜点头,剑修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车。   这车专门暂时腾出来给严律休息,薛清极轻走到后排时严律睡得正熟,胸口一道静神小符贴着,还保留着被暗算时的模样。   薛清极看到这符一时有些想笑,却又觉得唇角千斤重,无法抬起。   这符并非什么特别有效的东西,多用来哄受惊的年少修士入眠,严律这老妖怪行走人世千年,估计还是头回遭到如此幼稚的暗算。   他是真的累了,胡旭杰死了,邹兴发死了,雪花也没救过来,老棉的腿没了,董四喜废了一只手,而薛清极对他来说也是要走的,现在连最后一处联系也要他亲手松开。   一桩桩一件件都赶得这么紧凑,要将他彻底碾碎。   他太累,才没发现自己竟然中了这么小的一道符。   薛清极压下心中酸痛,坐在一旁的座椅上,轻轻捞起他的右臂,探了一些自己的灵力进去,严律的身体状况虽然还不大健康,但之前的高热已经在慢慢减退,眉间折痕微松,眉宇间已是放松之意,看来身体已轻松不少。   纹身一样的云纹确实还在,但已经感觉不到之前术的强烈气息,他抚摸着自己留下魂契的部位,那里自己的的气息还未完全散去,但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留在严律身上的痕迹就会完全消失了。   这认知一旦产生,就如江海倒灌,一下将他淹没。   可偏偏这选择不得不做。   他俯身摸了摸严律的脸,妖皇睡得很沉。   他将头埋进严律的胸前,感觉严律的气息将自己包围,好像又回到了千年前六峰上的某个雨夜。   那夜晚雨声嘈杂,严律也是这样睡在榻上,浑身放松,毫不介意这是在六峰,薛清极冒雨回来,见到他睡得安稳,心里就软的厉害。   但这软又好像被雨水泡的发疼,他挨着塌坐下,撑着脸看严律,不自觉地将手伸出。   一开始还是轻轻地摸过脸颊和发丝,妖皇如此警惕,却并不对他的气息做任何防备,没有任何醒来的趋势。   于是他的手就覆在了他的唇上。   那是他头一次触碰到严律的嘴唇,触碰到他的肖想,他的痴迷、心病、执念和欲望。   他的执念竟然这么柔软温暖。   千年前的他一时不知要如何才能把这柔软温热攥在手心里,惶惶无措的依偎在严律身边儿。   千年时间已过,他终于攥住了。   却又已不舍得攥的太紧了。   *   严律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旧梦频频。   想起和薛清极在求鲤江那大阵处结下魂契的那天,也是冬季。   对千年前薛清极重要的事情,似乎很多都在冬天。   他们在雪里立誓,严律的身后是各族大妖,薛清极的身后则是照真和仙门六峰各峰主等乙一众修士。   那天薛清极的眼里闪动着笑意,亮的连雪光也无法遮掩。   那时他修行数年,早已不惧霜寒,但不知为何鼻头脸颊却还带着些许红,连眼底都泛起些许红痕,更显出眉眼漂亮。   术进行到一半时双方便可选择落下魂契的位置,严律并未多想,只撩起右臂的袖子。   小仙童却并未答话,只忽然抬起手来,扯开了月白色的衣裳,露出白皙的胸膛和腰身。   因为年幼时的经历,他的身上其实遍布细碎伤痕,严律将他从雪堆里刨出来时,他又经历过孽灵的攻击啃咬,腰腹处留下了无法消除的伤疤。   这些纵横交错的狰狞伤口,让这身体看起来有种异样的吸引力。   在周围人和妖的诧异震惊中,薛清极只看着严律,指着侧腰的上一处疤痕道:   ——“我要妖皇的魂契,留在这里。”   他直勾勾地看着严律,好像要把妖皇的魂儿从躯壳里勾出来。   妖皇大人见到那疤痕的位置,才勉强想起,这是他把薛清极捡回来的那天亲手为他治疗的第一道伤口。   他那时不知道小仙童是有意还是无意,也分辨不清自己心里的感情是什么。   只记得自己愣愣地伸出手,指尖凝起灵力,慢慢地靠近薛清极的侧腰,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像是在逼迫他诱惑他,灵力刺破他霜雪似的白色皮肤,在那里埋入自己的魂契。   那是严律头回给薛清极的身体留下伤口。   此后数年,他偶尔午夜半睡半醒间,仍会想起那带着疤痕的腰腹。   那记忆将他惊得辗转反侧,以为自己是割破小仙童身体良心不安,又安慰自己以后不会再有自己亲手留下伤口的时候。   压根没想到千年后他俩接吻能把对方舌头嘴唇咬破。   严律在睡梦中感觉到自己那时的惊慌失措,又想起薛清极在他手臂上以同样的方式留下魂契时,抬眼看向他,轻声道:   ——“你要带着这个痕迹,直到我死。”   当年简短的一句话,如一道利刃,穿破千年时光,刺中如今严律的梦。   他睁开眼,头脑短暂的混沌后逐渐清醒。   屋内亮着一盏夜灯,可以辨认出客房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酒店特有的清洁剂的气味。   严律浑身轻松,恍惚想起自己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也很多年没有不是在水滴声里惊醒的时候。   但这想法一闪而过,他第一反应并非感叹自己终于摆脱束缚,而是反手摸向右臂。   小臂上魂契残留的部位,属于薛清极的气息已经散了大半,只剩小小一块儿还在支撑。   没有了术的束缚,这些东西散的比严律的美梦还要快。   手背上覆上另一只手,有人低声道:“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薛清极的另一只手拂过严律的刘海儿,脸上带着些许笑意。   和严律梦里那还有些癫狂的模样有了些许改变,但也的确是真正的薛清极。   “……醒了,”严律闭了闭眼,在薛清极的借力下撑起身体,“几点了?”   薛清极看看手机:“凌晨两点,你睡了一天。”   “一天?!”妖皇惊道,“我怎么感觉我前脚才闭上眼?我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怎么没人喊我起来?”   薛清极听他一醒就开始放屁,没好气道:“这世界没你就转不动了,你可太要紧了。”继而又道,“仙门已联系好了官方,老堂街就近在蛟固安排好了落脚处,伤者已送去各处救治,仟百嘉的残局双方都会打点,各处也已开始严查虚乾去向——请问妖皇急着睡醒有何贵干?”   严律搓了把脸,想了想,道:“睡醒吃饭。”   薛清极一愣。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到严律主动说要吃饭了。   “有点儿饿了,”严律说,“有吃的吗,要味儿重的,让大胡——”他猛地打住话头,不动声色地改了口,“小龙去看看有没有快餐店不关门的,买点儿重油重辣的。”   薛清极听他硬生生将胡旭杰的名字给咽下去,心中疼了疼,抬眼仔细瞧他。   妖皇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照样是那副臭脸,似乎之前一切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都已经过去了,他想明白了,结束了。   妖皇大人一贯是最看淡这些的。   薛清极站起身:“老棉那里应该还有饭菜,我去拿一些。”   刚说完,便感觉手上被拉了拉。   严律靠在床头,拉住了他的手:“你身体好点儿没,我已经醒了,可以——”   “省省吧,”薛清极声音带了点儿恼怒,“我也不是泥巴做的,马上就要碎了。”   “脾气这么大?”严律说,“你炮仗做的行了吧?”   薛清极被他这话挤兑一下,哭笑不得地出了门,去给妖皇大人选饭菜。   严律等他关上门,听到脚步声远了些,才掀开被子去卫生间。   上完厕所,他站在洗手池前慢慢洗手,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这脸已经千年没有变化,长生留给他了一具不老不死的身体、永驻的容颜,让他觉得自己像是那种瓤子都已经流脓了的西瓜,外表还光鲜亮丽,一刀切开却发现臭不可闻,而且还爆汁。   严律垂下眼,用湿漉漉的手去摸右臂。   术解开后虽然还有后遗症,但正给右臂却已经轻松许多许多。好像压在上边儿的担子全都卸下了。   好像薛清极被他卸下了。   这感觉很难形容,像把什么东西从他身上剥离,痛不欲生。   严律无意识地死死抓着自己的右臂,徒劳无力地想要将仍在不断消散的魂契留下。   两指划过那处空白,一头熟悉的、轮廓十分浅淡的小灵兽钻出来,围着他快乐地跳跃了几下,忽然掉转过头,直奔洗漱间外。   严律愣了下,随即转过身拉开门。   薛清极安静地站在门外看着他,不知道站在这儿多久。   “不是给我拿吃的去了么,”严律笑了笑,“我的饭呢?”   薛清极道:“我怕我走开,就只剩你一个难受了。”   严律怔忪片刻,猛地搂住了他。   明明没有洗脸,但觉得自己的脸上水珠流的很快,打湿了薛清极肩头衣服布料。   薛清极反手抓住他的后背,喉头几次滚动,每一句想说的话都又咽下,最后开口时只道:“你其实睡的确实挺久的,我已经想你了,想你吻我了。”   妖皇对这种请求自然无所不应,吻带着点儿咸味儿,也用力过了头,像要再给自己的身上添点儿什么才能罢休。   昏暗中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身体倒向床时,像牵引着彼此堕入深渊泥潭。   严律的手隔着衣料抓了抓薛清极的侧腰,使得后者浑身哆嗦了一下。   “你当年,”严律哑声问道,“让我在这儿留下魂契,是故意的选的地儿吗?”   薛清极抓住他的手,没想到这问题竟然还有被严律问出口的一天。   他轻笑了一声:“是。”   薛清极抓着他的手在腰腹上慢慢移动:“我只是想,以后每次妖皇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魂契,就会想到自己留在我身上的魂契,想到这个位置,想到这个身体。”   他当年任性妄为,从没想过竟然会梦想成真。   严律留下了这魂契,想到这个位置、这个身体这么多年。   从未忘记。 第96章   妖皇的记忆一向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 记得住记不住全凭运气和后续刺激。   千年前薛清极基本没指望他能记得自己太久,魂契这东西虽然牢靠,但一方离世后也是迟早都要消散的, 他那时只是不大甘心。   不甘心只有自己神魂颠倒手足无措,不甘心只有自己会被对方吸引会渴望触碰。   不甘心从来都只有严律到他为数不多的梦里,而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一次令严律梦到。   所以当年的剑修为严律的魂契选了这么一个位置,偏执又坏心眼地盯着严律茫然慌乱的神情, 享受对方因为自己而产生的情绪波动。   现在那些不甘都已不值得再提起, 而当年的心思,如今竟然都成了一种难言的催化剂。   催化眷恋和不安,着迷和慌乱, 爱与不舍, 一切可以称之为感情的情绪,都咕嘟嘟地开始冒泡发酵。   严律右臂上属于薛清极的气息渐渐淡了, 他好像是缺了一块儿,所以急需填补。   布满云纹的右手已经被薛清极牢牢抓住, 饶是如此扔觉得不够,在亲吻混乱的气息中又不自觉地顺着按向他的侧腰, 无意识地寻找已经在记忆里模糊的疤痕。   这种慌乱摸索的感觉薛清极察觉得到,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摸索总带着向他索取的意味。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严律,妖皇的兽瞳不知何时显露出来, 脸上带的神色却有些恍惚癫乱, 薛清极为了看清他的表情而略拉开了些距离,这动作倒好像被思维略混乱的妖皇判定为闪躲, 于是抓在他侧腰的手更用了些力气。   薛清极感到侧腰传来的痛感,却并不恼火, 反倒心口慢慢地堵塞,闷痛感好像不在身体,而在心里。   即便已经解除了术,但这种东西对严律的影响显而易见。   任凭妖皇再坚不可摧,也终究是有感情的生灵之一。短时间内失去了太多,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这个术,无疑是最重最沉的一击。   这种情绪波动让严律的妖族的本能更占了上风,已经无法被理智轻易压下。   刚醒的时候还好,还能装出个好人模样行走坐卧,但现在回过味儿了,痛苦也就排山倒海而来。   以前薛清极痛恨严律清醒,严律恼怒薛清极的偏执和抓住了就不愿撒手的性格。   现在薛清极理解了严律的坚持和爱的方式,严律却体会到了薛清极求而不得时的癫狂。   时隔千年,他们以这种方式更懂了对方。   只是没有一方愿意爱人以这种方式成长。   薛清极并不躲避严律的触碰,反倒带起些许笑意,在严律的注视下拉起衣摆。   房内温和的光线下,一切都无所遮挡。   白皙的皮肤被暖光映出些许热意,侧腰严律手掌覆盖的位置并无疤痕,他这一世并没有吃过什么苦,所以养得像块儿无暇之玉。   “我记得你那时候,身上都是疤,”严律低声道,“我有次和你在六峰的悟道池沐浴,还说过你那身体看起来破破烂烂,不像个修仙的。”   薛清极笑道:“是吗?但我自己其实记不太清了。有些疤是很小时留下的,有些是后来出活时落下的,太多了,我只记得魂契留在这里,这个疤也因此很重要。”   他抓着严律的手指,在自己的侧腰画出一个大概的范围。   这就是当年落下魂契的位置上的疤的形状。   “是,”严律慢慢道,“我想起来了,除了这儿,腹部这里也有凶猛灵兽留下的抓痕。”   薛清极没有说话,只抓着他的手指,在腹部“寻找”那块儿疤痕。   这种触碰缓慢又细腻,严律的记忆也慢慢儿填满:“这儿,有一大片擦伤。”   手指再次挪动,以至于后来不再需要薛清极的引导,严律的手指已经一处处地摸索过去。   拼凑出他的记忆,拼凑出一个千年前薛清极的身体。   也逐渐将严律不清晰的神智重新聚拢,崩溃的情绪再次抚平。   手指划过,好似刺激五感的电流在一道道地涌进薛清极的身体,他被这种感觉俘获,耳边是严律低沉的声音,接触带来的感觉又如此明显,彼此之间身体的变化无法遮掩。   严律的手指拼凑过腹部,胸膛,最终摸了摸薛清极的脸:“还有个地方。”   那种难捱的痒和悸动勉强暂停,薛清极这才抬起眼来看。   却见严律直起身,从床头柜上摸起了根不知为何放在那儿的笔来,用牙不在意地咬掉笔帽,不等薛清极反应,笔尖在他左眼眼尾处点了点,落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儿。   薛清极愣了一瞬,但随即意识到这黑点儿的意思是什么。   “这样就对了,”严律取下嘴上的笔帽,丢开笔,总带着折痕的眉心展开,俯下身来吻了吻他,“你这儿是有个泪痣的。”   当年模样和如今重叠,一切好像都已归位,回到最初从未有一方改变的时候。   埋在身体中的情绪炸裂开,顶的人头晕目眩,再也无法按耐。   薛清极拉下他用力亲吻,只恨不能真的成为一枚魂契,钉死在严律的手臂里。   混乱的呼吸和杂乱的触碰,遮挡物的扯下,室内温度不知不觉地升高、蒸腾。   薛清极哑着声音道:“你这记性,全用来拿捏我了。”   “是吗?”严律将他按住,手顺着摸下去,“我只是想起来之后,感觉有点儿可惜。”   薛清极被他撩拨的浑身发烫,听到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又半眯起眼审视他。   这是这眼神儿水润带光,实在缺了很多凶相。   严律道:“以前要是你我早点儿说清楚,我还可以摸一摸你身上每一处的疤。”   战栗、悸动、颤抖。   严律总能找到最精准地挑起薛清极这些反应的话,又在他毫不设防的时候砸上来。   “都已经过去了,”薛清极伸手捧住严律的脸,“但我就在这里,并非你手臂上那死气沉沉的一个契约。”   严律抓住他的手咬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心里缺失的那块儿极难填补,但至少这一刻、至少挨着小仙童的时候,他还是满的。   他附身咬在薛清极的喉结,兽类捕猎的动作和犬牙咬住皮肤的痛感带来叠加的战栗感。   严律早就忠于妖族本性地无法自制,倒还记得之前查的资料上“处理不当”的后果。   尽管妖皇已经经历过一回,但换了小仙童,他又谨慎起来,勉强找回点儿理智。   酒店内东西备的倒是齐全,当代社会的便利这会儿派上大用场。   薛清极其实已经不太能分辨痛还是愉悦,就像严律本身带给他的一切一样,总是痛与快乐并存,总是让他沉迷其中。   呼吸声,安抚的呢喃,心跳声。   一切声音似乎都在放大,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   那种感觉好似在云霄上漂浮,又好像被严律牵引着潜入窒息的海底。   攻守易势后的体验是另一回事儿,但相同的是只要这感触的给予者是眼前这个人,就都会带来同样滔天的晕眩。   严律的吻和进攻都带着极大的索取意味,薛清极则有求必应地任由其索要自己的一切,只在过程中偶尔抬手,将严律的脸抬起来。   严律不明所以,却见小仙童带了点儿汗的脸上露出一个笑,眯起眼道:“确实不错。”   眼下那个“泪痣”竟也在这一笑下灵动妖异得厉害,倒比严律更像个妖。   妖皇这才想起之前自个儿被坑的在下头的那回,他问薛清极的那个问题——“我已经见过了你上我时的表情,满意的要命,难道你就不想看我上你时候会是表情吗?”   严律被薛清极这四个字儿刺的直挑眉:“挑衅?”   “没有,”薛清极咬了他嘴角一口,“妖皇的长相,我一向满意。”   这点严律倒是很相信,毕竟他和薛清极在这一点上相同——对自己很满意,对对方也很满意。   严律堵住他的嘴,接下来的话都淹没在其他感觉里。   那种漂浮在天际海底只能抓住严律的感觉持续而来,等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去,薛清极才慢慢反应过来。   严律从背后搂着他,嘴唇磨蹭在他的后脖颈,偶尔忍不住像兽类一样咬一下,倒是不怎么疼。   薛清极被这感觉蹭的有点儿痒,笑着翻过身来:“我听闻妖族幼崽有磨牙期,难道你现在才发作?”   “是啊,”严律慢悠悠道,“忽然发现你确实很适合磨牙,不如下次还让我——”   薛清极一把捂住他的嘴:“再说!”   严律拽下他的手,按了按他的后腰,这会儿倒是很乖觉地问道:“呃,还行吗?”   这问题把薛清极问得忍不住乐起来,他半坐起身,斜了妖皇一眼:“我说过了,我又不是泥巴做的。”   这回严律没说他是炮仗做成的了,心满意足后格外好说话,下床翻出酒店冰箱里的饮料,又从旁边儿翻出几桶泡面零食,也不管薛清极饿不饿,先给泡上再说。   过了两秒又担心自己刚才脑子乱糟糟的时候没顾得上别的,掀开被子要检查薛清极身体。   被剑修拉着又亲了一顿,这才犹豫着罢休,转去找自己的裤子拿烟。   右臂这会儿已经完全恢复如初,严律下意识地摸了下魂契的位置。   已经没有了。   薛清极靠在床头看到他这动作,嘴唇动了动,开口时却说另一件事儿:“你手臂上术虽已解,但后遗症仍在。”   严律从裤子里翻出烟来咬上,边点燃边不在意道:“是吗?无所谓,死不了,再说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这话对薛清极来说并没有多少安抚效果,他的眉头蹙起。   严律回到床上时瞧见他这模样,抬手按了按他眉心,掀开被子重新躺下:“咱现在能不说这些吗?小仙童,清极,我的剑修大人。”   他鲜少有这么小孩儿的时候,薛清极皱起的眉展开,轻笑道:“那妖皇想说什么?”   “别‘妖皇’了,”严律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翻身跟拽肉骨头似的将薛清极拽下来,塞到自己怀里,“我累了,这会儿真不想想别的。”   “我累了”三个字出口,薛清极的眉眼软了下来。   感觉到严律的手摸索着又按在他的侧腰,那里早已没有魂契,但却好像从未消失。   “好,”薛清极道,“那就不想。”   严律调侃:“佞臣这词儿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薛清极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严律怀里,漫不经心道:“我本就只在意你一个,其他的于我来说都不重要。”   严律以前多怪薛清极偏执,但这会儿倒爱惨了他这种斩钉截铁,搂得更紧了一些,在他的脸颊吻了吻。   “离天亮还要一会儿,”薛清极侧过身来,“你再睡会儿?”   严律闭上眼,轻声道:“我都睡一天了,再睡就脑缺氧了。”   薛清极暂时还没“脑缺氧”这词儿的概念,但直觉这话从严律嘴里出来不大靠谱,正要再说,就听严律又道:“我就想这么躺一会儿,跟你。”   这话压根就是在戳小仙童的五脏六腑。   他没再说话,只反手也搂住了严律,将被子裹得更紧一些。   像饺子皮一样,要把他俩给包成囫囵个儿。   这酒店找的位置不错,也考虑了严律需要休息,所以环境和隔音都很好,四下里安静一片,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泡好的泡面到底是没人吃,撂在桌上变凉发胖。   可能是精神松懈下来,也可能是刚才的活动还真有点儿累人,反倒是常年失眠的薛清极短暂地睡了一觉。   严律觉察到他难得睡着,连姿势都不敢多动,唯恐薛清极又醒了。   饶是如此,薛清极也还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前后算一算睡的时间也不到仨小时。   俩人短暂的休息时间到底,各自洗漱后凑合着把泡面给吃了。   严律的嘴里果然还是没有滋味儿,只能感觉到泡面顺着喉咙咽下去。   等他咽下嘴里东西,薛清极也放下泡面桶,擦了擦嘴道:“仙门那边传讯过来,仟百嘉的善后已经差不多了,各世家一起把还有残魂的人和妖送走了。”   共同遭逢此劫,仙门和老堂街的关系已经没了之前那种界限分明,也不计较那些异化者到底是人还是妖,都是倒霉蛋儿,能送走一个是一个。   “老棉也来信了,”严律咬上烟翻着手机,“肖揽阳在钱家的私人医院,佘龙也在那边儿,我得去一趟。”   说着站起身,却瞧见薛清极也站起身。   严律不由睁大眼看着他,将他看了又看:“你,呃,你今天方便出门吗?”   薛清极:“?”   薛清极怒极反笑:“既然妖皇如此珍惜我的身体,那以后不如就都由我在上边?”   “……”严律义正词严,“我开车,你坐副驾,我给你带个垫子!”   说罢要去薅酒店的枕头,被薛清极有如实质的目光瞪了一回,这才悻悻收手。   一人一妖从酒店离开,这地儿本来就是仙门和老堂街给选的,自然也留下了人手,严律要什么给什么,开口说要借辆车,留在这儿的黄德柱就把坎精的车给他开。   薛清极虽然不必严律身体特殊,但毕竟也是修行过的,确实并非泥做,权当看不到严律的注视,径直坐上副驾。   “对了,严哥小年儿,”黄德柱隔着车窗跟两人嘱咐,“之前年儿说老孟、呃,虚乾应该是没死,而是跑了,所以仙门和老堂街已经沿着蛟固四周撒出人手,看看能不能查到点儿什么,不过孟德辰这壳子已经没了,不太好查啊。”   严律看了薛清极一眼,后者点点头。   之前严律因为身体原因昏睡,还没来得及跟仙门和老堂街商量接下来的动向,以前他是不会做出这种疏漏的,但现在薛清极回来了,严律不知为何忽然就没那么周全。   但薛清极也很清楚严律的习惯,来酒店前就已经把两人推测出的关于虚乾的大致情况都告知了老棉和董四喜。   “行,先这么着吧,”严律道,总比啥都不做要强点儿,“老棉现在怎么安排的?”   他这问题问的很模糊,但黄德柱极擅长察言观色,脑子也好使,明白严律要问的是什么:“大胡和老邹已经运回尧市了,到底还是要回到赤尾的,那儿毕竟还有雪花。”   严律的嘴唇抿起,感觉到手被拍了拍,薛清极无声地安抚了他。   “至于赤尾那边儿,各族族长会镇着,”黄德柱打起精神,“老棉怕那边儿还有漏网的知情者,所以安排人先回去查了。”   严律略一点头,又嘱咐黄德柱几句,这才用手机定位了方向,朝着钱家的医院开过去。   车上只有他两人,薛清极便直接道:“还有件事情,不知你之前在仟百嘉是否留意,老邹死前提起,虚乾曾说‘招来境外境’。”   “有印象。”严律点头,“我也奇怪,他这话的意思,是境外境可以招来?”   薛清极道:“我甚至觉得境外境出现并非意外,而且定是他的手笔。”   这想法有些突然,但严律对虚乾做了最坏的猜想,极快地点头:“有可能,只是暂时还不清楚目的是什么。”   “千年前境外境的出现或许是意外,但他曾亲眼见过,”薛清极继续道,“所以在千年后才会打起这主意。目的虽暂不明确,但肯定没想到境外境裂开后,我的魂魄竟然还存在,并且还能回来。”   严律皱起眉,他本就对虚乾憎恶,现在牵扯上薛清极,他的恼怒也就更强。   钱家医院离的略远,两人在午饭前赶到地方。   这会儿医修和懂医理的妖紧缺,干脆把情况比较严重的人和妖都聚集起来,都放在了这个私人医院,统一救治。   不仅肖家的暂时留在这里,连董老太太和佘龙也都在这边儿,不过后两人情况不算紧急。   所以等严律和薛清极过来时,佘龙已经包扎好了,正蹲医院大门口啃老佘给买回来的煎饼果子。   见严律从车上下来,佘龙两三口把东西塞进嘴里,鼓着个腮帮子小跑过来,含糊不清道:“严哥!”   “行了,咽下去再说话。”严律咬上根儿烟,抬手扯开他领口看了看,见里边儿纱布包的很严实,药味儿很重,但佘龙脸上血色已经回来了,“好点儿了?”   佘龙努力嚼着嘴里的煎饼果子点头,跟严律比比划划。   “好多了,伤口虽然深,但咱们妖就是耐造。”老佘笑着跟严律说道,“他说,隋辨和肖点星都在里头,这俩小孩儿也没事儿,就是肖家那孩子太可怜,我刚拿了吃的过去,他也吃不下,还是隋辨陪着。”   薛清极听到肖点星的情况,眉头皱了皱:“肖暨和肖揽阳?”   老佘神色一暗,低声道:“肖暨彻底没救了,已经送走,肖揽阳虽然不像他爸那样,但毕竟吃了不断时间的快活丸,说句是吊着命也不为过,仙门和妖族联手暂时压制了他体内孽气,但……”   他摇摇头。   这意思很明显,肖暨死了,而肖揽阳也很难救了。   老天对肖点星安排的这一道坎儿,到底是太无情了一些。 第97章   钱家的私人医院平时基本不接待外客, 只针对修士开放。   此刻仙门和妖族已经在四周布置了和仟百嘉那会儿相似的障目阵和术,以避免出入的“病号”有时候是长着兽瞳兽耳这件事被普通人发现。   肖揽阳所在的特殊病房门口更是贴了几处极凶狠的镇煞符,并以妖的血在其上点了红, 还未靠近病房就已经感觉得到这地方的重压。   “是老太太和老棉想的办法,”佘龙领着严律和薛清极走,小声解释,“类似情况的房里都以这种办法‘圈’起来了, 一旦孽化或者有成‘蛹’的趋势, 就算有个很有效的屏障,也能争取时间就地斩杀。”   他经历了昨天那一遭,外表看起来倒还是年轻, 但语气和神态却不自觉地沉稳许多。   以前只跟着严律屁股后头出活儿, 也算经历过生死,但这生死一旦挥刀向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痛感总和以前不同。   经历过这种痛,他就从孩子被迫蜕变了。有点儿像是砍去了那层“婴儿肥”, 活生生给雕琢劈砍成了个成熟的模样,这种非自然成长的劈砍来的又快又效果拔群, 只是每一处都透着血色。   等严律和薛清极见到肖点星的时候, 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特殊病房旁边儿有一处小休息处,肖点星就坐在角落里,身体前倾绿毛脑袋低垂, 两个手肘撑在膝盖上, 两手交握,拇指死死扣在肉里。   隋辨这会儿已经完全缓过来了, 沉默地坐在肖点星身边儿陪着,见严律等人过来便站起身走上前。   几人往外走了走, 跟肖点星拉开些许距离。   严律暂时收回落在肖点星身上的目光,低声问隋辨:“你怎么样?”   “耗损过度,休息休息就能行。”隋辨道,“这话昨天年儿、老棉、老太太一堆人都挨个儿问了我一遍,我嘴皮子都回麻了。”   不等严律再开口,薛清极的声音响起:“他坐这里多久了?”   严律侧头看一眼,薛清极脸上没多少表情变化,目光在肖点星石塑般的身上扫过。   也就是这扫视让严律抓到,发现小仙童对这些小辈儿其实还是挺上心,却偏要端出个毫不在意的架子。   隋辨叹气,用极低的声音道:“从肖揽阳拉过来开始就这样了,肖叔没拉过来就已经……医修那边儿当场就下结果了,他也没反应,后边儿老太太和鹿姐都过来过,和他说话他也没反应,跟傻了似的。”   顿了顿,隋辨自言自语道:“谁遇到这事儿不傻了呢?”   他打小父母早逝,后来爷爷也没了。   这一帮小辈儿修士里,隋辨是早早就经历了这种命运的磋磨的人。   严律想到这茬,心里不怎么好受:“你搁这儿坐着陪他多久了?他一口吃的都没吃?”   隋辨苦笑道:“别说吃东西了,喝都没喝一口,要不是修士早受不了了。”继而又道,“我反正暂时也没事儿干,陪他待着也挺好,省的真想不开了……”   正说着,耳边传来一些动静。   几人转头一看,见原本一直低着头的肖点星终于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他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抬头看到几人时愣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开口道:“严哥,年儿。”   声音跟劈开了的柴似的粗糙,嘴唇爆皮,两眼布满血丝,打小养出来的少爷相此刻早已无影无踪。   短短一天一夜,这曾经最没心没肺的肖家二少爷就仿佛被塌下来的天给压扁了。   严律见他这样吓了一跳,连薛清极也不由皱起眉。   “你,”严律咬着烟,因为在医院所以也不点,那烟被他咬的上下晃了晃,“……老坐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那些什么“身体好点儿没”“怎么样”之类的话,严律是半点儿也问不出口。   就这模样,光看一眼就知道好不好了。   肖点星分明好似已痛苦到了极点,却偏偏两眼干涩,没有一滴眼泪,只点了个头,反问道:“我听说大胡他……”   在仟百嘉时场面混乱,肖点星并没有进入仟百嘉内部,而是一直在外边儿支撑剑阵。   胡旭杰的死讯应该是后续其他人说起时听到的,尽管当时肖点星已经没了多少反应,这话却依旧记得。   提起胡旭杰,佘龙的情绪又落了下去,严律之前刚按下的隐痛此刻又有发作的趋势。   但事实并不能改变,妖皇对此一向清楚,只点头道:“他服用了很久快活丸,在仟百嘉内因净地催化而几近成‘蛹’,但也算死在了出活儿的路上。”   他说的直白简洁,并不回避死亡。   肖点星的身体抖了抖,声音沙哑道:“在仙圣山那会儿,他抱怨我把他原身当马骑,说有损妖族脸面。我说大不了等回去了,他带着他女朋友去我家的温泉酒店玩儿几天,或者去旅游,我请客……这还没兑现呢,他走的倒是挺急。”   他声音平静的近乎麻木,听得人心里难受。   “还有这茬?”严律笑了笑,咽下喉头苦涩,“但死这种事儿是这样的,谁走的都很急,万物生灵,都是一样,能见一面儿有时候已经很难得了,你明白吗?”   肖点星忽然道:“严哥,对不起。”   这话让严律愣了下。   “对不起,要不是我爸跟我哥……我们家的丹场……”肖点星急喘了几口气儿,苍白的脸颊泛起激动的红,“很多人都不会死,很多妖也不会死,大胡,孙叔,老棉的腿,老太太的手——”   他话未说完,就已经被严律按住了脑袋。   妖皇的右臂上云纹缭绕,肖点星想起第一次见面那会儿,他就盯着这条花臂羡慕得要死。   从没想到这只手会有按在自己头上的那天。   妖的掌心,原来和人没有区别。   热,坚定,包容,平和。   从上压下,把他的魂儿按进了身体里。   “都过去了。”严律说,“都过去了,孩子,没人怨你。”   肖点星只感觉自己麻木的四肢终于有了痛感,血液终于在体内流转,冲击的掌心和脚底发麻。   鼻腔中也终于能嗅到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   好像漂浮在空中许久,终于回到了人世,终于要开始面对死亡和真相。   他听到严律平静道:“但你心里的坎儿,只能你自己跨过去。我是妖,不知道你们修仙的都修什么,但你不可能就一直坐在这儿就算修行了,对吧。”   他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扒拉了两下,按在脑袋的手挪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严律不再多话,看了眼薛清极:“孙化玉在病房里头,我先进去看一眼,你在外头等会儿?”   薛清极见他这挤眉弄眼的样子就搓火,但皱眉看一眼肖点星,又忍下了这口火气,对严律“嗯”了声。   想进病房需要有人带着,严律朝佘龙扬扬下巴,俩妖朝着肖揽阳的特殊病房走过去。   听到身后沉默片刻,传来薛清极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你的剑呢?”   严律悄默声地回头看一眼,见肖点星愣愣地看着他。   “你的剑呢?”薛清极难得好性儿地重复了一遍,“难道已经连自己的剑都不记得了?”   这话颇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肖点星抿起唇,不明所以地化出自己那把“揽星”。   再看这把剑时,心境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脑中刚浮现起再仟百嘉时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就感觉一只手挑起他的剑尖。   薛清极的声音很低,却很沉:“事情尚未了结,有它在,你的怒火和悲愤就总有宣泄的方式。”   肖点星浑身一震,抬眼看向他。   “今日起,剑就是你最握得住的东西了。跨不去的坎,便持剑劈碎了试一试。”薛清极看着他道,“握稳了,别放下。”   他语调是一贯的温和疏离,和除了严律之外的任何人都好似隔着一层。   但这话里的意思,却像是给肖点星起了一道照明的符。   光虽不大,却很亮,让他看清了自己手里竟然时刻都握着的东西。   肖点星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剑,但下一秒,心里的东西却终于炸裂开,忽然哭出声来。   泪水从原本干涸的眼眶里流出,鼻涕也来不及擦,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嚎啕痛哭。   疲惫、委屈和悲痛全部席卷而来,肖点星的哭声撕心裂肺、声嘶力竭,连带着隋辨也红了眼眶,跟着肖点星抱头痛哭。   薛清极万没想到自己头回安慰小辈儿,竟然把人给安慰哭了,眼神慌张地看向严律。   剑修和妖皇的目光在空中撞上,就瞧见妖皇当即装作眼瞎耳聋,一摆手脚底生风地窜进特殊病房,把哭的稀里哗啦的仙门小辈儿丢给薛清极这个仙门老年人处理。   特殊病房专门也有隔音设备,一踏进来,屋外的动静就听不到了。   “哥,你不管外头吗?”佘龙听到肖点星那哭声也难免动情,眼眶红了一圈儿,鼻头发酸瓮声瓮气道,“我看那俩小子得哭背过气儿去,您那个对象可不像是会在人家哭的快喘不上气儿的时候给人拍后背的类型。”   严律听他这么说薛清极,瞪了他一眼:“他性格就那样,又不是坏心眼儿!”继而又叹口气儿,“让那小孩儿哭会儿也好,暂时别让他看到他哥的样子,等做好准备再说,不然怕他受刺激。”   佘龙低声应了,抬眼看向前方的病床。   整个特殊病房内只有一张床,床两侧一侧摆放着现代医疗仪器,另一侧却摆放着镇孽用的法器,肖揽阳身上只搭了个毯子躺在床上,还在昏迷,浑身贴着符纸扎着银针,手脚经脉则被妖族以发丝编织成的拴魂索束缚,封住了经脉。   这模样要是落在肖点星眼里,指不定又得把小孩儿给刺激成什么样。   孙化玉正弯腰记录着检测仪器上的数值,见严律和佘龙进来,立即点头打招呼:“严哥,身体好多了?你之前的样子真是吓人。”   严律摆摆手:“他现在情况什么样?”   “吊着口气儿。”孙化玉眼神暗淡,“他有癌症,你们知道么?”   严律一愣,摇摇头。   但随即明白了,这应该就是肖揽阳服用快活丸的原因。   孙化玉道:“已经没救了,就算不吃这东西,也都是早晚的事儿。”说罢苦笑一声,“我本来恨肖家参与制作快活丸,间接害死了我爸,但现在这样儿,我都不知道该骂两句,还是给肖暨的尸体一大嘴巴子解恨了。”   所有的事儿到头都成了一场空,只留下无辜的人满身疲惫,无处宣泄。   “肖暨是个糊涂蛋,”严律低声道,眼中冷意闪过,“虚乾潜伏在仙门许多年,大概早已清楚他那点儿想长寿不死的心思,拿捏起来轻轻松松,老邹也是一样上了钩。”   孙化玉道:“说到虚乾,孟叔、孟德辰的尸体我也检查过了,他身体内器官早就坏死,按理说压根活不到现在,可见早已不算活人,另外,他心脏整个儿地没了!我在现场翻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   佘龙问道:“我看那伤口像是被外力破开,只是不知道掏他的心脏有什么用。”   “用来吃。”严律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将两人惊了一跳,“虚乾已和怨神孽灵无异,孽灵能寄生在他人体内,他未必就不行。吃心脏,不过是为了汲取先前留下的最后灵力。”   这就完美地对上了之前洞中白衣男尸胸口被破开、心脏丢失的原因。   另外,这或许也是虚乾在混战结束薛清极战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活动的原因。   当时严律和照真直接杀进相关世家所盘踞的城池,破城时太快,虚乾在弥弥山脚下已经挨了严律一刀,神魂受创只能选择寄生新的合适的躯壳,但碰到破城,来不及吞食上一具躯体的心脏。   所以严律才会在找到那个身上有自己留下的伤口的尸体时,发现对方的衣领虽然敞开,胸膛却是完整的。   寄生的匆忙,或许没来得及选择合适的躯壳,过程也十分慌乱,没来得及完全恢复,乃至于虚弱数年,再想经营时灵气已经开始凋敝。   看来时代推移,倒霉的不仅是妖族和仙门,还有这么个不人不鬼的畜生。   佘龙回过神,小声道:“那严哥的意思是,他是靠重新寄生跑了?那他现在是什么样、是谁呢?”   严律咬着烟正在思索,却听病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孙化玉以为肖揽阳出现孽化,扭头抄起一根银针就要落下,却在看到他的瞬间一愣。   肖揽阳原本紧闭的双眼半睁,眼中虽无光彩,却看着严律的方向,似乎知道这边儿说话的是谁。   “他醒了?”孙化玉惊道,随即上前轻轻触碰几处银针,呼唤道,“肖揽阳?你还有神智是吗?知道我们是谁吗?”   肖揽阳嘴唇已经僵硬,蠕动片刻也无法开口,只有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儿,最后定定落在严律身上。   严律直觉这人似乎想要说话,朝前几步,低头看他:“找我?”   肖揽阳的眼皮闭了闭,用尽全力伸出手,竖起三根手指,颤抖着向他比了几下。   随即浑身力气松懈,再次歪在枕头上。   严律顿了顿,脑中急速闪过之前在仟百嘉时的画面和声音。   “哎?他什么意思啊,”佘龙急了,“他说的什么?”   严律一把拽住他:“之前在仟百嘉时,老邹曾在临死前跟你说过一段话,你记得吗?”   “记得,”佘龙的肩膀头子被他掰着,一愣,“他说什么偷听到虚乾说这地方是净地……”   “不,”严律沉声急道,“他说,听到孟德辰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佘龙脑中想起邹兴发将死时撑在他肩上说——“他和他那个铁杆,叫三哥的是吧?以为我死了,说话时被我听到……”   “对,是一个叫‘三哥’的,”佘龙说完,自己也猛然顿悟,“三?三哥!当时在现场的还有一个人!”   严律对这个“三哥”没有什么印象,但这线索来之不易,他不敢耽搁,当即走出病房。   一出门,就瞧见肖点星正在隋辨的陪同下坐在休息区,面目狰狞地啃着一块儿半冷的煎饼果子,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和着煎饼果子一道咽下肚。   旁边儿薛清极满脸的隐忍,见严律终于走出来,额角青筋几乎暴起,看他的眼神儿像是看一个事到临头抛下自己逃跑的负心汉。   “妖皇可算出来了,”薛清极踱步过来,咬牙切齿地笑道,“你放才逃跑时的样子,真像是恨不得化出原身,四足着地跑得更快些才好。”   佘龙看看薛清极,又看看严律,举起两只手捂住自己耳朵,示意完全没听到。   严律干咳一声,用古语道:“刚才肖揽阳醒了一会儿,前后不过半分钟。”   薛清极一愣,回头看了眼肖点星。   “他可是说了什么?”薛清极意会,也用古语回答,“看来状况还是不好。”否则严律不会特地换了语言避开肖点星。   “他暂时说不了话,”严律看了眼肖点星,见小孩儿虽然沮丧,但至少情绪已稳定不少,“只比了个‘3’,老邹临死前说过,他偷听谈话时,孟德辰是正在和一个叫‘三哥’的人交谈。”   “三哥?”薛清极一挑眉,“我记得。”   严律愣了愣:“你记得?”   “之前孙氏医院内赵红玫出事,跟着孟德辰一起来的就是那个‘三哥’。”薛清极道,“据说是孟德辰亲手教出来的小辈儿,时常带在身边……哦。”   他明白了。   严律也明白了。   这是孟德辰亲手“培养”出来的下一个寄生对象。   而早在仟百嘉时,或许甚至在严律和薛清极还没赶到时,这寄生就已经完成了。   只是当时情况混乱,且梦孽的气息一直漫布在内,虽不至于让早有防备的修士和妖族被蛊惑迷了心窍,但用来障目还是有些效果的。   “统计的死伤者名单在哪儿?”严律厉声道,“立即核对,那狗日的三哥在不在上头?”   统计名单自然是已经做得比较完善,在场的都是各家大族的人和老堂街顶事儿的妖,按下悲痛很快凭借记忆、信息和气味分辨出那些已经有些变形的孽化者的身份。   董老太太还在楼顶病房熟睡,董鹿熬了一天刚睡了没俩小时,得知严律问事儿一骨碌又爬起来,脸都没敢洗,胡乱一扎头发,踩着病房拖鞋就拿了平板找过来。   掌事儿的老太太累倒,除了各世家外,仙门上下不自觉地倒听起董鹿的了。   董鹿刚睡醒,但精神却很足:“严哥,我查了,仟百嘉内孟家的人很多,但唯独不见孟三。”   “三哥是孟德辰的左膀右臂,平时基本都不会离开他身边儿,”隋辨道,“老邹也说他本来是在仟百嘉内的,但现在却不在名册,难道真的是被虚乾寄生后逃走了?但我们布下了中心阵和禁锢——”   原本沉默不语的肖点星忽然道:“我在外头时,这两个防线几次动摇,裂口足够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   “但我还留了一个呼应的阵呢!”隋辨着急道,继而一愣,恍然道,“不!这呼应的阵确实动过——就在转为补丁、填补大阵空缺的那瞬间!”   也就是那瞬间,仟百嘉坍塌,严律和薛清极被迫停手。   虚乾终于抓到了这一个空隙逃出生天。   “但他忙活这一场是为什么呢?”董鹿疑惑,“如果只是为了寄生,他早就可以完成了。偷摸地寄生了孟三,编一个孟德辰病死之类的理由,他不是照旧能坐稳孟家,拿捏这块儿净地?”   几人沉默片刻。   严律忽然对薛清极道:“我记得当时在仙圣山,我没打算带你一道去,你记得吗?”   “记得,妖皇不顾我的哀求,抛下我独自前往,”薛清极微笑,“此仇当然记得清楚。”   严律:“……”   严律顶着其他几人目光,艰难道:“谁跟你说这个!后来你不还是去了?这事儿我现在想想,觉得太过凑巧,怎么我和仙门就同时得了信儿,以不同的理由前往了仙圣山?而且当时你猜刚复活,这帮小孩儿都不知道你是谁,怎么就想起带着你一起过去了?”   薛清极一愣,董鹿和隋辨也是一顿。   薛清极半眯起眼:“是孟德辰。”   “对,是孟德辰!”董鹿一拍桌子,“这老瘪犊子,当时嘱咐我要多带带年轻小辈儿见世面多出活儿,说大阵附近的活儿最合适,既然薛小年已经疯病痊愈又算是仙门一员,不如一道过去瞧瞧,我们才联系上了年儿!”   这一核对,众人猛然发现,这段时间的奔波似乎早有联系。   想到这一点,几个小辈儿不由毛骨悚然。   肖点星眉宇间带着点儿难以化解的忧愁和憎恶:“他到底想干什么?当时是仙圣山,后来又是蛟固仟百嘉——等等,怎么都和大阵有关?”   “是啊,”薛清极眯着眼,幽幽道,“想一想,他将我们引去这两处地方后,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变化或是事情发生?”   医院的休息室内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钟表一分一秒的走动。   半晌,隋辨额头冒出一片冷汗。   他哆嗦道:“那个,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两处大阵的阵眼在这短短几天内,全都经过了比较巨大的变动?” 第98章   隋辨咽了口唾沫:“仙圣山的阵因为山怪的缘故阵眼下移, 我们将山怪剥离出来复位阵眼。蛟固的阵眼倒是一开始还算稳定,但仟百嘉正巧处在阵眼破损的地带,为了补漏也为了一口气儿‘吃’掉这个净地, 我和小龙动了恶蛟的残骨,也是动了阵眼。”   “还真是!”董鹿惊道,“除了这几天为了处理这些破事儿外,平时我们即便是碰三处大阵, 也都是加固和维护, 根本不会动到阵眼!”   肖点星吃了几口饭后稍有了些精神,脑子转起来问道:“巧合吧?按你这个说法,仙圣山那块儿其实早就有问题了, 要不是山怪, 阵眼根本就不会下移,如果只是为了动阵眼, 老孟、咳,虚乾这目的不是早就达到了, 有什么必要再动一次?”   他说的这套也并非没道理,隋辨和董鹿都迟疑一瞬。   薛清极却忽然道:“山怪的记忆里, 虚乾找上门时它早已完成了对大阵的献祭、成为了阵灵, 按照时间推算,它成为阵灵时虚乾应当还不是‘孟德辰’。”   “它给你的只是一些记忆碎片,”严律稍显惊讶, 没想到薛清极竟然已把山怪死前交给他的部分记忆和现在的情况串在一起, “你记得这么清楚?”   薛清极无声地笑了笑:“我觉得它的记忆里有许多地方派的上用场,自然记得, 没事就会想一想。”   话锋一转:“虚乾应该是在近几十年内才对三处古阵感兴趣的,从仟百嘉开始, 他应当是发现了阵的用处,所以想起另外两处,这才重回千年前自己坠落的仙圣山,但正因为山怪占据了阵眼成为阵灵,他才彻底无法挪动阵眼了。”   “所以当时我们身处地下洞穴,他其实早已潜伏在附近,但我们剥离山怪时他并未出手,而是事后发现山怪竟然没直接死透,怕它说出点儿什么被我们察觉,才摇铃催动起山怪体内被寄生的部分。”严律意会,顺着推测下去,“他和我们的目的一样,不,应该说只有借着我们的手,山怪才能被剥离出来,阵眼才能重置复位!”   董鹿恍然大悟:“所以当时虚乾才有意无意地让我带上隋辨,说带小辈儿长见识,顺道让隋辨跟着去看看大阵情况,还说那地方是肖——”   她卡壳,不自然地看了眼肖点星。   “那地方是我们肖家管理的大阵,我哥我爸早就上了贼船,”肖点星苦笑道,“我说我哥平时不怎么掺和门里的事情,怎么偏偏那天主动带人过去。虚乾跟他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但我想,他和我爸应该都没想到,我们肖家过去,是为了给动阵眼提供必要的‘条件’。”   古阵复杂,牵扯了人和妖,而仙圣山因为山怪的存在就更复杂。   所以虚乾送去了隋辨,提供了自己知道的最了解三阵的阵修。   再送去肖家人,如果肖点星没有进入地下,那么很可能被他忽悠进去的就是肖揽阳这大傻子。肖揽阳已经吃了药,为了能继续给肖暨和自己服药,哪怕知道要做什么,他也不得不做。   加上本就已经被山怪困住的老棉,当年共铸大阵的人和妖双方都被聚齐了!   肖点星自嘲:“我们一家像是被紧巴巴送过去的新鲜羊肉,到地儿就能上签子串上烤了。”   “但山怪毕竟不好处理,所以他才会等我确定了进山找老棉开始才把你们都送来,”严律斜倚在单人沙发上,用夹着烟的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怕我不顾及你们这些小辈儿,还专门儿把小仙童一道打包过来,为了确保你们安全,我绝对会杀了山怪,哪怕是阵眼一时无法复位,我也会冒着损耗自身和大阵的风险将它强行剥离。”   董鹿“呃”了一声,道:“这么说起来,之前从小堃村离开的时候孟、虚乾不是在村口么?我拗不过他跟着他上了车一道回去,他在路上也打听过‘薛小年’,有意无意地问起过你俩之间的关系,我当时觉得奇怪,但寻思他可能只是好奇疯子怎么忽然变正常的,现在想想,他或许早就看出来你俩的关系不大一般。”   她说的很委婉,但周围人都听得明白。   严律不自在地挠挠脖子,妖皇大人到地是妖,七情六欲开窍的晚也就算了,在看这种“他俩好上了”这种事儿上竟然也不怎么样。   倒是虚乾这不人不鬼的东西,做了一辈子拿捏生灵之心与感情的损事儿,竟然早早看出他和薛清极之间气氛不对。   也或许是那时候开始,虚乾已经得知“薛小年”并非以前的傻子。   “他那时候就知道严哥跟年儿在谈恋爱?!”隋辨的脑子在除了阵法之外的一切地方都能胡乱发挥,且间歇性短路。   严律老脸实在是兜不住,干咳一声:“虚乾千年前就已潜伏进仙门世家过一段时间,应该早知道薛小年这脸是谁。”   “他为了时刻得知大阵情况,这千年内不说混进仙门,但至少是一直在四周徘徊,”薛清极道,“我那些转世,各个都顶着一样的脸,妖皇又随时都带在身边,虚乾不像某些妖,脑袋让天雷劈了都不开窍。他一意识到薛小年已发生改变,再加上境外境开裂,必定会联想到千年前的我。”   隋辨和董鹿先是连连点头,继而看看薛清极,又看看严律,又看看薛清极。   这话里透出的信息量比得知这两位大哥谈恋爱的时候还大——原来千年前就看对眼了,只是没机会在一块儿!   而千年前薛清极死后,妖皇守着他那些短命转世这么多年,难怪对薛小年也颇为偏袒。   这并非老房子着火,而是多年前火就在烧,到今天也未停止。   薛清极眼里的憎恶恼怒涌起大片——他的确享受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严律关系不同的感觉,也喜欢严律把他当最特殊的人对待,但却很不喜欢这种事儿被其他人用来给严律添堵。   哪怕当时他不在场,严律也必不会看着这几个小辈儿倒霉。   虚乾这小人行径,在剑修看来无异于是对严律的一种侮辱。   “那这么算算,就只剩求鲤江这一个大阵还没动过了?”肖点星道。   薛清极道:“不,我想,求鲤江的阵不仅动过,而且应当比其他两处的阵眼动的更早。”   其余几人一惊。   “千年前这地方出过一次境外境。使用了淬魂的世家和妖族最后一搏,一方围困当年的掌事人,也就是我师父,另一方便来断绝继任者,也就是我。”薛清极轻描淡写道,“碰巧当时我带人在巡视大阵,交战便在江畔展开,怨神数量太多,在指引下冲击到了江中阵眼,导致阵眼不稳,招来境外境裂口。”   “这些您之前提过。”董鹿想起这人当年以身填阵,语气就不自觉地带点儿尊敬。   薛清极道:“我此番死而复生后,就觉得境外境再出现在求鲤江太过巧合,当时和妖皇说过,我俩以为是阵眼千年前就不稳固、千年后又只剩隋家一方铸阵人造成的,但现在想来或许未必。”   严律猛然道:“老邹临死前说,‘招来境外境’!”   “对!”薛清极与他一拍即合,默契非常,“阵眼的不稳定或许并非千年前遗留的问题,而是自从虚乾打起三阵的主意,便一直在刺激求鲤江的阵眼!这一阵只剩下隋氏一人苦苦支撑,早已大不如前,比起凶险的恶蛟尸骨、有了阵灵的仙圣山,求鲤江的确是最好的尝试选择。”   隋辨喃喃道:“原来我家管理的阵竟然是最脆弱的,原来我家失职在前……我想起来,小时候孟德辰来我家找我爷爷喝酒唠嗑,就老爱打听阵的事情,我爷爷嘴严,一般不多说,但肯定不留神也被套过话。”   一想到自己过世的爷爷,老爷子当做兄弟朋友结交的人竟然都算不上人,隋辨悲从中来,憋了半天:“这狗杂碎!”   小孩儿这辈子都不怎么会骂人,虚乾暴露后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老瘪犊子”“老王八蛋”地称呼,这会儿总算是绷不住了。   “这也不能怪谁,”薛清极道,“千年时间,物是人非,游族早已断了血脉,隋家又是修士,天生便逃不过多舛的命运,这也是许多世家数百年后便消失于人世的原因之一。”   严律似叹似悲地笑了笑:“确实,山怪成为阵灵时只为长生,心里已选了最偏的路,大概到死都没想到,竟然也因为它成了阵灵,才保下仙圣山大阵阵眼的稳定又延续了数十年,免于被虚乾更早的祸祸。”   送走山怪时的悲痛和怨愤,如今竟然显得有些无奈和感叹。   “世间之事,从来不是非好即坏,”薛清极的目光倏然转向严律,轻声道,“你瞧,它成为阵灵,未必就是坏事。”   严律咂摸咂摸味儿,感觉不大对劲儿,皱眉看向薛清极。   后者的眸子依旧色泽透彻,如雪水融成的清潭,映出严律的倒影。   “那虚乾动这三处大阵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隋辨打起精神,他虽然看着柔弱老实,实则最耐磋磨,沮丧过后很快抽离,“我作为阵修,只知道大阵阵眼挪动会影响一段时间的运作,但这就跟震动了一盆水一样,波纹虽然有了,却很快就会平息下去,大阵会稳定下来的呀,他费这劲儿干嘛?”   严律忽道:“坏了!他动的可不仅仅是三个阵——”   “四个!”薛清极猛然直起身,但身形一顿,一阵强烈的头晕袭来,他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严律脸都吓白了,一把将他扶住按回沙发靠背:“怎么回事儿?”   说罢就抬手朝他额头按下,灵力灌进其薛清极体内,感觉到他在这几天的奔波下身体略有些孽气侵扰的情况,但和以往疯起来几乎要把孽气吸入体内的状况相比并不严重。   董鹿等人也被吓了一跳,起身围过来:“要喊医修过来吗?”   “不用。”薛清极从眩晕中回过神儿,他将严律贴在自己额头的手攥住,无声地捏了捏,“今日吃的不多,大概是那个,低——”   “低血糖!”肖点星一拍手,扭头把自己没碰过的吃食全碰过来,挤开董鹿和隋辨,堆到薛清极面前,“快点儿吧,多吃两口。”   严律脸色难看,暗恨自己疏忽。   他自个儿常年不爱吃东西,就常忘了到点儿吃喝这事儿的重要性,急忙看了眼时间,记下薛清极这顿是什么时候吃的,又从一堆吃食里挑出几样甜口的,恨不得掰开薛清极的嘴给塞进去。   小仙童缓过劲儿来,赶在妖皇发癫前把东西接了,这才低声道:“他动的可不是三个阵,而是四个。别忘了,这三个阵落下的目的,是组成一个更大的阵的三个‘脚’!”   几个小辈儿猛然明白过来。   平时都总说“三大阵”说习惯了,几乎都忘了这三大阵存在的目的,是为了造出一个更大的阵,来庇护更大范围的生灵。   这在隋家的书册上被称为“合阵”,极难成型,就算是做成了规模范围也都不大,当年仙门和妖族倾尽全力才铸成了这个巨大的合阵,是记载中最大的最古老的一个。   现在三脚全都被踢了一脚,而且是短时间内踢了个遍,这合阵自然也同时不稳了起来。   “他的目的难道是为了合阵?!”董鹿只觉后脊发凉,“不行,合阵一旦破了,以后清理孽灵孽气就更难了!他到底想要什么,要我们死吗?”   “不至于吧,”薛清极笑了笑,“我有时候也不是不完全理解他——他想要的只是长生,对他人的死活并不关心,你们全死了,也不代表他就能万寿无疆。注定要老死病死的人的死活,对他来说有什么用么?”   疯子和疯子之间倒是有些心意相通,薛清极这话说的残忍无情,却不无道理。   别人都死了,对虚乾并没有好处。   就像封天纵死了对老邹有利,但对虚乾来说,封天纵“活着”才能发挥最大价值一样。他在意的从来都是这东西是否能对自己的长生不死产生“价值”。   电光火石间严律竟想起胡旭杰临死前说的那句“这里不是最后的净地”。   那最后的净地在哪里?   胡旭杰说的并非“唯一的净地”或“净地之一”,而是“不是最后的”,以严律对这光长个儿不长文化的妖的了解,胡旭杰的意思或许并非是“还有另一块儿净地”。   而是仟百嘉这块儿净地,仅仅是开始。只是胡旭杰大概也只偷听窥探了一半儿,并不知道虚乾真正的目的。   虚乾在仟百嘉改造成功,硬做出了个净地来制作可供自己挑选的合适的怨神,积累了经验。仟百嘉太小,如今灵气也不充沛,所以孵化怨神的速度和数量远不如千年前。   这对他的影响应该很大——从他当孟德辰当了四十来年、身体内脏都已腐朽却还迟迟不肯寄生下一个就看得出来,他的能力就和严律薛清极一样,大不如前了。   想要改变这一点,就只能拥有更多的净地。   这就是他一开始去仙圣山和求鲤江的原因!   “他一开始是想把仙圣山和求鲤江都改成和仟百嘉一样的净地!”严律恍然,这几处的情况颇有些类似,脱口道,“他一直试图晃动阵眼,想制作出一个和仟百嘉一样的破损地,但仙圣山有山怪成了的阵灵庇护,求鲤江有勤奋修补的隋家人在,他一直没能如愿以偿。”   隋辨:“这确实,我们家隔三差五就去那边儿转转——等等,严哥,你是说,此时三处大阵全都动了,他、他——”   “三大阵就算都成了净地,那也不过是三个零星的地盘,”严律沉声道,“既然动都动了,那为什么不直接就让合阵松动,直接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净地呢?”   肖点星瞠目结舌:“但、但这现实吗?不是说那什么净地形成的条件很苛刻吗?别的不说,就算合阵松动,但这么大面积的地盘,灵气够吗?多源头的孽气够吗?”   薛清极温声道:“哦,那这一点董鹿的猜测就有些道理了。这样大家都死了,对他或许就颇有价值了。”   “别啊!”隋辨急了,“就算不死,净地上也是怪事频发不得安宁,合阵下有多少人多少家啊,我同学、呃,虽然他们跟我关系不怎么样……我邻居、呃,虽然总是把垃圾丢我门口……我网友、呃,虽然总喜欢管我借钱……”   肖点星忍不住了:“你还是少说几句吧,我本来就难受,听得更难受了。”   薛清极叹口气儿:“除了疯了时候的我,你到底跟谁还说得上话?”   隋辨认真道:“但他们也不该为了个什么狗屁虚乾的长生就去死啊!凭什么代价要别人来付,他个狗杂种倒是坐享其成?”   严律冷笑道:“因为好人的路都是一步一个坑走的,而狗杂种的路,是遇到坑就把人拉过来填上、以供自己如履平地的。世上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薛清极看他一眼,从这句话里找到点儿以前妖皇在弥弥山时的影子。   这老妖生性正直坦荡,最厌恶这些损人利己的东西,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一路斩杀看不顺眼的垃圾人和垃圾妖,占据弥弥山后引来许多妖投奔。   活得久了,到底是磨掉他的不少心性,只在这底线上从未动摇过。   “但合阵这么大,他不肯能轻易动摇,更何况三处大阵虽然晃动但并没有出现大量破损,”董鹿强压下心中惊慌,努力冷静分析,“所以他应该还有什么手段,这也是他为何转成了孟三后还要躲藏的原因——他在等待时机,或是在等待自己适用的办法出现!”   严律将没点燃的烟咬到嘴上,起身道:“我要看看孟德辰住的地方,他留下的一切信息我都要检查,以及他这么多年的行迹,至少也要是近几年常去的地方常做的事情都要知道。”   “好!”董鹿重重点头,“他在仙门出的活儿和处理的事情,我姥姥最清楚不过,这事儿太大,我要对她说了再去查,严哥你要去问问她不?老棉也在上头。”   严律看看时间,还不晚,让董鹿带路去顶楼找董四喜。   又回过头来,皱着眉将薛清极按回沙发:“你现在这儿等会儿,把饭吃了。”他眼一扫桌面儿上堆的吃食,抬手指出好几个,“我回来前至少得把这些吃完,听到没?”   本以为薛清极会不乐意,却没想后者施施然坐下,真拿起个糖三角啃了起来,还对他摆摆手:“查阅虚乾遗留信息的时候,我要同行。”   说罢又抽了兜还带点儿热气儿的小蛋糕丢过去,严律手一接,边吃边跟着董鹿朝楼上走。   一楼休息室只剩下肖点星和隋辨,等耳中严律和董鹿的声音消失,薛清极放下吃了一半儿的糖三角,起身朝外走。   “哪儿去啊?”隋辨问。   薛清极斯文道:“难道上洗手间也要打报告?”   隋辨挠挠头,事关大阵,他心里并不踏实,再加上之前薛清极几次提起的事情,他不由跟在薛清极屁股后头一道去了洗手间。   医院已经封锁,只有修士和妖族可以往来,因此洗漱间内并没有外人,空荡荡的只剩他们两个。   隋辨跟着薛清极一起凑到洗手台前,打开一个水龙头边冲手边道:“年儿,我想了,你之前说的那个符阵我还是不太懂——年儿?!”   他一扭头,先瞧见的是落在洗手池里的血,再抬头,看到薛清极俊朗白皙的脸上闪过片刻的恍惚,眼神也有些涣散,鼻腔内大量流出血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一洗手池。   薛清极身体倾斜了一瞬,但他很快回神,一把抓住洗手台稳定身体,低着头缓解眩晕感。   “隋辨吓得够呛,撒腿就要跑:“我去找个医修!”   薛清极回手一把拽住他:“不必!”   隋辨被拽得动不了,脑中却终于反应过来。刚才严律在时薛清极尚能遮掩,此刻这模样就再也隐瞒不过隋辨这少数知情人之一:“不是低血糖,是你魂儿和身体之间……”   “嘘。”薛清极一手抵在唇前,抬眼看着他,“不要乱说。”   隋辨脸色发白,嘴唇抖了抖。   薛清极缓过劲儿来,慢条斯理地洗掉手上的血水,又洗掉脸上的鼻血,这才道:“那符阵是我师兄所留,你不必看懂,到时只需要画好落下,自然会起效。”   “可是,”隋辨皱眉,“我没听过这个符阵,这好像也不像人族修士的东西……真的是固阵用的么?”   薛清极并未回答,只捂着鼻子抬起头,从镜中看着身后的隋辨。   这眼神儿并不凶狠,也不梳理,甚至并非审视和压迫,反倒有些温和与怀念。   “年儿?”   薛清极笑了:“你真的很像我师兄。”   隋辨不好意思道:“这你说过。”   “师兄曾有个侍从,好像也姓隋。”薛清极回忆起来,“他其实算是师兄的第一个‘弟子’,师兄背着本家,将许多阵法教授给他。”   换成别人,被说跟“侍从”同姓多少有点儿多想,但隋辨却并不在意,反倒颇为好奇:“我们隋家的家谱早就在战乱年代丢失了,或许千年前真的是我祖宗。”   “你们确实出自同一姓,却并非同一□□位侍从是旁支破落户出身,”薛清极笑道,“后来与妖成婚,被世家修士不齿,不承认他是隋家人。他在师兄的庇护下离开了六峰,带着妻子去其他地方游历了。”   听到“与妖成婚”,隋辨一愣。   薛清极继续道:“师兄和你一样,对阵法十分谨慎,每得到新的阵式都要琢磨再三。我给你的阵符,是师兄所留,但我学艺不精,没办法对你解释其中道理。”   隋辨还想再说,却见薛清极垂下眼,眉宇间浮起些许难得一见的惆怅:“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话一把揪住了隋辨的神经,他两眼一红,哽咽道:“会有办法的。”   “或许吧。我有两件心事放不下,一件是严律,”薛清极叹口气儿,“另一件就是大阵。我本纠结三处大阵哪一处最需修补,现在看来,必定是求鲤江,所以这阵符需要加刻在阵上,否则我闭了眼也要担心当年师兄留下的大阵毁于一旦。”   隋辨被他说得直掉眼泪,半晌点头道:“我知道了。”   薛清极牵起嘴角,将指缝里的血迹抹去。   他想起自己那位千年前的师兄,实在是个好脾气的兄长。隋辨和他确实很相似,不仅是脾性上,连总被他三言两语就唬住这一点也一模一样。   小仙童小的可怜的良心隐隐作痛了一回,但极快被他眼底原本已多日不见的疯狠覆盖。   他没得选,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但他并不甘心!   尽人事,听天命。他当然要尽力一搏,但有一点他倒是很理解虚乾——我的命,凭什么要信你这从不肯对我宽容的老天? 第99章   董老太太住院后也基本都在休息, 严律上楼的时候她才刚睡醒没多久。   等董鹿把严律几人对合阵的推论给她说了一遍,老太太好悬没再气昏过去,抓着不知道谁给她偷摸带回来的奶茶吸了好几口才缓过劲儿。   仟百嘉这趟活儿把董四喜折腾的够呛, 也可能是心里之前的疙瘩拧开了不少,顶在胸口的气儿泄了大半,她身上显出比之前更平和的一种苍老的感觉。   严律瞧见她这模样,莫名想起董四喜小时候在仙门和老堂街两边儿乱窜的得意劲儿, 那会儿她年纪小, 两头都不跟她计较,导致路过的狗她都能挤兑两嘴,董鹿伶牙俐齿这点儿倒是和她很像。   妖皇感觉自己不过是眨个眼转个身的功夫, 周围的人就都已经从满地乱跑的样子变成了满头花白。   满头花白的董四喜缓过劲儿了, 一家伙从病床上蹦起来,用方言土话不停气儿地骂了虚乾半分钟, 对虚乾那些谁都没见过的八辈祖宗进行了亲切问候。   严律难得的伤感刚冒了个头就被掐死,不由感叹:“你还真是老当益壮, 骂娘的能耐不减当年。”   董四喜道:“我是人老了,又不是嘴老了!”继而又道, “我就说怎么以前三大阵的活儿, 但凡牵扯到大阵本身要动阵的时候,老孟都得过来瞧两眼,原来这瘪犊子打的是合阵的主意!”   董鹿终于找到了从她姥姥密集的脏话输出里插嘴的间隙:“门里人手太少了, 只要是要动阵的活儿都算大活儿了, 有世家老人在我们当时只觉得放心,谁想到他惦记这个。”   严律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 问:“他参与的那些活儿出过什么事儿没?不一定是大事儿,小问题或者行为可疑的地方, 或者阵有没有过什么异动?除了这些事儿,孟家平时除了蛟固外,还有什么特殊动向?别说你俩都不知道,仙门对世家有私下监管,这点我清楚。”   仙门对修士的管控不如千年前,但基本的监管从没落下,私下里都安排的有人手关注各世家和各地散修团体的行为,以免这帮对凡人来说还算有些威胁的修士搞点儿损人利己的东西出来,另一方面也是好跟官面儿上的人交代。   就跟老堂街对各族的关注是一样的。   “门里的监管也不好太深入,不然就撕破脸了,”董鹿解释,“而且其他世家和散修,最多也就是搞点儿利己的风水局之类的破事儿,不碍着别人门里都当不知道,孟家最老实,平时跟门里来往也多,门里的监管也就不是特别仔细。”   虚乾苟活千年,和严律这种没心眼儿凑合混日子的妖不一样,他能“活”全靠对生灵脾性的拿捏,早将这些人情世故摸得透透的,这边儿糊弄着仙门,私底下隐蔽做事反倒更方便。   严律眉头紧锁,看来想查出点儿蛛丝马迹,还是得从“孟德辰”查起。   但一旦查,牵扯的时间线就太长了,虚乾作为老孟已经存在了四十年,仟百嘉改成净地都能做的不露痕迹,查起来实在棘手。   倒是董四喜沉吟一会儿,想起个事儿:“你说的那些管控门里虽然没有准确的记录,但对大阵情况的监控记录却是有的。”   董鹿也想起来,赶紧将平板掏出,调出个仙门专用的数据库给严律:“就之前在小堃村的王姨记得不?”   严律勉强想起来那位“王姨”的踩着拖鞋磕着瓜子满地吐皮的形象:“散修?”   “对,”董鹿笑道,“她本来就在求鲤江附近生活,是对那片儿最了解的散修,以她为首的散修们虽然已不大喜欢修行,也不怎么往门里来了,但有的事儿到底放不下,所以自发巡视大阵四周。”   “求鲤江大阵情况这几年不稳定已经是常态,四周的散修担心,就每天用仪器收集大阵灵气波动的情况,直接传到这边儿,”董四喜指着上下起伏的直方图,“一旦发现波动特别厉害的情况,仙门这边儿就会接到消息,妖那边儿也隔段时间会有数据上报给老堂街,老棉就传给我一道录入。”   这事儿两边儿都没跟严律细说过,妖皇是个正儿八经的甩手掌柜,除了打打杀杀外的细枝末节一概不管,还是头回见到这东西,拿来仔细看了几眼。   数据一目了然,他大致过了一遍。   求鲤江那边儿因为只有隋家在,所以一直不是很稳定,说实话单凭一个隋家就能固阵到现在早已超过严律的预期。   因此阵时不时就会晃动,破损就不必说了,大阵本就是灵气汇聚之地,一晃动灵气稠度就会增加或是减退,间接导致孽灵数量的增减聚集。   数据库内记载了近十年的大阵灵气波动情况,数据十分详细,严律越看越惊奇:“这东西够精细的,虚乾不知道?”   老太太吸着奶茶笑道:“这并非仙门记录的,他上哪儿知道去?都是散修和小妖们一点点儿传来的,十几年的积累,以前从没人在意,对大阵也没多少影响。虚乾这种眼高于顶为了多活二年的瘪犊子,哪儿会想我们这些小蝼蚁没有意义的举动?”   “这东西派的上用场吗?”董鹿紧张地问。   严律将平板一合,理所当然地没收了人仙门的所有物:“还不清楚,但有东西总比没有强。趁着时间还早,我先去‘孟德辰’住的地方看看还有什么查得到的。”   牵扯合阵,董四喜也放不下心,起身要跟着一道去,撑床的时候忘了一手已废,趔趄了下栽回床上。   严律和董鹿吓了一跳,赶紧给她捞起来。   “行了,你就别跟着了,还乱走什么,嚼椰果都费劲儿。”关心的话到了妖皇嘴里转一圈儿出来立即变得难听得很,“我跟他过去就行,需要修士的地方也不用费心了。”   这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董老太太原本拎着烟袋锅子要对妖皇大人指指点点地辱骂一通,听到后半截想起来:“那位身体好点儿了?”   严律愣了愣:“什么?”   “你昏睡的时候他头疼过一回,医修刚巧在,”董四喜道,“检查一通没发现什么太大问题,但说他神魂受创……”她顿了顿,看一眼严律,“你应该知道他那躯壳和强悍的魂儿不大匹配的事儿吧?”   严律当然知道,只是不知道在自己睡着的那段时间里,薛清极严重地复发过一次。   小仙童是忍痛忍惯了的脾气,经年头疼和失眠,却很少有外人看得出,却头疼的连小辈儿都意识到有问题,显然是发作的十分厉害。   严律心里发疼,舌头顶在自己虎牙上磨了磨,才“嗯”了声。   董四喜见他不愿多说,自己也没再提,只道:“仟百嘉那边儿你不用操心,老棉已经带着妖族的小孩儿们过去了,核对孟氏失踪的人和仟百嘉里发现的能不能对上,看看还有多少遗孤。蛟固的阵是虺族和孟氏一道铸成,变动起来并不容易,如果那家还有像样的后人,我还得考虑继续用。”   严律摆摆手,这是仙门的事情,他并不干涉。   拎着董鹿的平板,严律坐电梯回一楼,旁边儿跟着的董鹿看看自个儿平板又看看严律,到底没开口跟这位脸色臭的要命的妖皇提这茬儿。   严律的心情确实很糟,这种糟糕一时分不清是气恼还是心疼,或许也有他自己无法察觉的害怕掺杂期间,多种情绪混杂一处,稀里糊涂地塞进妖皇的脑子和胸腔。   妖皇大人直来直去惯了,索性把这些都归位恼怒——对象竟然隐瞒病情,大罪!   他怒气冲冲地顶着臭脸回到一楼,一走到休息室推开门,看到“大罪之人”正坐在沙发上慢慢儿地用灵力凝成的剑气在一块儿小木牌上雕琢,冲云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旁边儿的长沙发上,肖点星和隋辨歪到一处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推门声一响,休息室内俩眯了会儿眼的小孩儿立刻蹦起来,薛清极也抬起头,仨人一瞧见严律面带杀气的表情都愣了愣。   蹦起来的肖点星和隋辨互相搀扶着又坐回去,不自觉地挪着屁股,离严律远点儿。   薛清极见严律脸色,直觉妖皇情绪不大对头,问道:“说了什么?”   严律一眼瞧见那块儿半成品的如意牌,方才的恼怒就跟放屁似的泄了大半儿。   他咬着烟过去,拿了那块儿如意牌看了看,这木头格外坚硬,非要以灵力才能刻动,他还给薛清极让他继续刻完的时候这东西几乎还算是白板一块儿,但现在竟然已有了大致轮廓,隐约看得出小仙童是要雕个小兽的图案上去,只是还看不出模样。   也不知道薛清极是趁着什么时候刻的。   可能是他睡着的时候。   想到自个儿蒙头大睡的时候,小仙童就坐在他旁边儿一点点儿刻着这块儿如意牌,严律心里就又酸又软:“四喜对虚乾的动向也不大了解,但给了个求鲤江大阵近十年来的灵气波动数据记录,我看有点儿意思,但还是得去孟德辰的地方看看。”   “还没刻完,”薛清极把如意牌从妖皇的爪子里抠出来,“倒也是个思路,虚乾会隐秘来事,但大阵的变动却不会骗人。”   严律手里攥着的如意牌被他拿回去也不恼怒,转头轻松将他那把冲云拿起来,略有些怀念地以指腹抚摸过剑脊,着重在“冲云”这两个古字上停顿片刻:“我想起来了,确实是这样子,但剑身原本没这么多划痕。你怎么把它放在外头?”   但凡是剑修的剑,多少都会对除主人外的触碰有些抵触。   这也是为什么虚乾无法完全掌控冲云的原因,即便他已并非“生灵”,又以孽气裹住剑身,但只要冲云有挣脱的机会,便会反割伤外人重回薛清极的身边。   可这会儿冲云被严律拿起,却没泄露出半分带杀意的剑气,看得肖点星目瞪口呆——在他家藏室里的时候,这位祖宗可是连摆在那儿都不乐意,逮谁都想砍两下啊!   “它不大喜欢被收着,”薛清极起身,话是这么说,但抬手还是将剑隐起,“薛家夫妻的剑对它颇有畏惧。孟家在哪儿?”   孟家就在蛟固城内,离得并不算远,早就被仙门和老堂街围住。   严律用手机定了位,让董鹿等几个小辈儿留在这儿休息,自己和薛清极俩人过去直接查明白算完。   薛清极上车的时候倒是还记得严律交代的“任务”,手里还提着几兜没吃完的东西,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后还慢悠悠地啃了几口奶油面包。   这都是附近便利店随便买的,味道非常一般,小仙童死而复生了这段时间,也算是在城市里吃香喝辣过的土老帽了,舌头一搭里头的奶油就觉得不怎么样,嘴唇刚抿了下,就见旁边儿妖皇长臂一伸,把他手里吃了一半儿的奶油面包给掏走了。   “行了,不想吃别硬塞,”严律就着薛清极咬过的地方啃了下去,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口气不咸不淡道,“你又不是真低血糖,骗我一回就得吃这么多东西,也不怕噎得难受。”   薛清极咂摸咂摸嘴儿,从这话里品出一些阴阳怪气,惊异道:“你是在嘲讽我吗?妖皇倒是厉害了,什么时候有了这高级些的用词水平?”   严律都气乐了,嘴里东西咽下去:“你昨天就已经头疼过一回,今天频繁的晃神不也是一个原因?还低血糖,你身体毛病发作了,早上怎么不跟我说?”   “妖皇这话好奇怪,”薛清极道,“你也并未告诉过我,你死后没有来生,我可曾追究过你半句?”   严律让他给噎了一下,但觉得话题哪儿不大对劲儿,偏偏薛清极在这种绕开重点的事儿上得心应手理直气壮,俩人怒瞪着对方,好悬没在车里打一架。   过了两秒却又同时厉声吼道:“转悠什么,过来说话!”   车外背着手愁眉苦脸地走了数个来回的隋辨“哎”了声,屁颠颠地凑过来,扒着车窗问道:“你们吵完了?我能说话了不?”   “我跟他吵得起来吗?”严律嚼着剩下的奶油面包冷笑一声,“说一句顶十句,句句都往我心窝子上戳。”赶在薛清极再回嘴之前,严律又道,“怎么?”   “没事儿没事儿……”隋辨下意识接口,在车里一人一妖压迫感十足的目光里又改口,“有事儿有事儿,刚才严哥提起求鲤江大阵灵气波动的事情,我想起小时候一件事儿。”   他不敢耽搁,言简意赅道:“孟德辰有一次到我家跟我爷爷喝酒,曾问起大阵的事情,说出活儿的时候发现大阵四周似乎有异样的灵气波动,我爷爷跟着他到大阵旁检查过,我也被带过去在附近打水漂玩儿,但听到我爷爷说,可能是因为附近有一个隐秘空间,这空间非常庞大而且能量不可预估,或许是因为以前发生过碰撞之类的,所以和大阵勾连在一起过,现在仍有互相影响的情况,只是十分微弱。”   一个隐秘的巨大空间,并且和求鲤江大阵发生过碰撞。   薛清极和严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境外境。   果然如隋辨之前的猜测一样,虚乾确实是从隋家这边儿打听到过一些信息的。   “行,知道了,”严律没把这茬告诉隋辨,小孩儿已经挺懊恼的,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地步,没必要让他再焦虑,“你继续做你的事儿,回头有事儿联系我。”   隋辨乖巧地点点头,脑袋从车窗缩回去之前,又小心谨慎地嘱咐一句:“那个,你俩好好说话,别吵架嗷。”   最后一个字是因为脑袋上挨了严律一巴掌,抱着头缩了出去,眨眼就窜的没影儿了。   严律阴着脸发动车,薛清极也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吃食都丢到后座,等车开出去二里地,终于还是没绷住乐了。   “他跟印山鸣太像了,”严律咬着烟道,“咱俩以前但凡在你那师兄面前多拌嘴两句,他就觉得天塌了,想方设法都要把咱俩拉开。”   薛清极眼里带了点儿笑:“但大多时候都误入战局,最后还要我师父来把他捞走。每次我同你多吵几句,他在旁边坐的就特别难受,如坐针毡,你还总喜欢问他是不是屁股底下在孵蛋,坐都坐不稳。”   当年六峰上照真和印山鸣都是老实人,偏偏薛清极是个心黑面善的,老给这两人他是个好人的错觉。   后来又多了妖皇这个三五不时来串门的暴脾气,连六峰池塘里养的鱼都要祸祸,更何况那两位老实人,没少夹在中间受气。   严律笑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儿来:“那如意牌还是印山鸣交给我的,他早看破了你那点儿心思,只是当年妖和人毕竟——”   “他即便看破,也不会说什么。”薛清极声音温和道,“当年他那个和妖私下约定终生的侍从向他坦白时,我就在场。他起初是惊讶,询问为什么会喜欢上妖族的少女,我那时性格偏执,不知为何就联想到自己,那侍从还没说话,我就反唇相讥问为何不能。”   他那会儿已知道自己对严律存的是什么心思,也因此格外敏感。   严律头一回听薛清极说起这茬,不由愣了愣:“他怎么说?”   薛清极笑道:“师兄愣住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说的也是’。”   严律没绷住,笑了。   这话倒确实是印山鸣能说得出来的。   “我当时也被他逗笑了,”薛清极看着前方急速而过的道路风景,低声道,“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的时候觉得,有些感情,是叫迷了心窍着了道,是不知道哪辈子欠下的一笔大债,非要这辈子拿心肝脾肺一起偿还才好。”   严律顿了顿,嘴里好像慢慢儿品出点儿甜味儿,只是这甜十分虚幻:“你这不算是跟他坦白了么?”   “算吧,”薛清极侧头看看他,“但我不在乎,我憋得难受,非要说出来才舒服。”   他俩的感情倒真的像是欠债,只不过谁欠谁的更多,已经说不清了。   严律将车拐了个弯儿,照着导航的提示继续前行,心里之前的恼火慢慢儿地散了,再开口时说的却是:“我想好了,等事儿解决了,我就换房子,换一套更大的。”   这话题扯得八竿子打不着,薛清极挑挑眉。   “专门腾个屋子出来,放你的东西。”严律说,“你赶紧把那个如意牌给我刻好,回头我再淘换个古董架子摆你那把脾气够差的剑,以后你那些宝贝字条啊、书啊笔啊、用报废的手机、床单被套裤衩……乱七八糟的都丢进去,以后我没事儿就往那屋子里转。”   薛清极道:“你这个行为,现代有一个词可以解释,叫‘变态’。”   “……是有点儿,”严律琢磨琢磨,乐了,继而道,“但只要留着你的东西,我就不会忘了。我会记你一辈子,记到我死,我没下辈子,所以我永远都会记得你。”   薛清极垂下眼,挡住眼中各色情绪。   严律来劲儿了似得,絮叨起尧市的房子问题,中间儿趁着红灯抬手摸摸薛清极的脸,又问:“你那牌子什么时候雕好?也该给我了吧?”   薛清极吻了吻他的手:“还不是时候。”   他说的很平静,以至于严律甚至没想起来,他的小仙童并没有答应他会将这些东西留下。   他曾一度希望在严律的生命里留下最凶狠最深刻的一道痕迹,歇斯底里地希望严律记得自己。   但真的在一起后,薛清极又改了想法。   严律已经对这块儿破木牌子和一具相似的转世躯壳疯了千年,薛清极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上神留下的名为长生的“赐福”中对严律惩罚的一部分。   妖皇对小仙童的爱,成了一道注定要经年累月抽向自己的长鞭。   薛清极如果能活着,那自然会抓着严律一辈子。   但如果他留不下来,那他不会给严律留下任何可供怀念的东西。   妖皇会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忘记他,忘记那条以爱制成的鞭子。   *   孟德辰的住处在临近城郊的一处独栋小别墅里,周围几处房产基本也都是孟氏的人在住。   严律来之前,这地方就被搜了个底儿掉,围住这儿的仙门和老堂街两方把所有觉得可疑的东西都集中到一处,交给严律和薛清极检查。   孟德辰住的地方相当干净,一切从简,他自己用的手机都是多少年前淘汰下来的老年机,根本储存不了什么有用信息,电话往来基本也都是跟仙门和家里小辈儿之间的。   虚乾做事很少留下把柄,严律和薛清极对着一堆凌乱的古籍文件以及一台清理的相当干净的笔记本电脑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薛清极对这些电子产品还不大理解,严律看电脑的时候他就站起身,先是围着虚乾的这套房子转了一圈儿,只感觉风水格局不错,看不出更多异样。   等拉开窗户看向外边儿,他却忽然顿住,扭头问:“离孟德辰最近的房子里住的是谁?”   “这附近都是孟家的人在住,现在几乎都空了,仙门还得想办法跟官面儿上的人一个说法,”黄德柱被老棉一早派过来,现在跟屁虫似的跟在严律和薛清极后边儿转,“但您要说谁离孟德辰最近,那肯定得是孟三啊!他有时候甚至都直接住这儿,就为了方便直接跟着办事儿。”   严律和薛清极一愣,同时收起东西道:“孟三住的地方在哪儿?”   就在隔壁。   和虚乾这活了千把年的老东西不同,真正的三哥到底是个年轻人,屋里除了健身器械外还堆放了许多衣服杂志,电视电脑也有,但电脑里的东西同样清理的十分干净,看来虚乾考虑过自己要寄生这人,所以一早就把相关线索全部抹去。   薛清极对电脑不感兴趣,只摆弄着桌上的笔筒,见里头插着许多不同的笔,又拉开抽屉,发现里边儿各类崭新纸本都在,只是看情况是写过字儿的都被清理走了。   “这人有意思,”薛清极笑道,“好像是个习惯用纸笔记事的人,手机上的数据可以一键删除,但纸上的东西却可能漏下。多查一查,或许他还有些来不及销毁的笔记留下。”   黄德柱他们虽然来得早,却只奔着孟德辰的住处使劲儿,这会儿一瞧见孟三屋里一堆东西,赶紧帮着严律和薛清极搜索。   但屋内东西大多都被清理,严律也站起身来,跟着在屋内转了一圈儿,忽然“咦”了一声。   薛清极循声望去,见严律正站在冰箱侧面,脚尖儿踩着冰箱底部缝隙里一张纸的小角,轻轻勾了勾,竟然从里头勾出来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儿。   “这是?”薛清极凑过去看了一眼,“日历?”   严律举起手中带着灰尘的纸,吹了吹,上边儿是一份儿简单的年历,看样子是从一整套日历下撕下来的一张,背面是去年一至十二月的数字年月,正面则是今年的。   日历十分简单,只是整页数字,严律看了一眼冰箱,见上面几块儿冰箱贴歪歪扭扭:“应该是本来用冰箱贴固定在上头的,可能是开冰箱或者是走动时撞到,掉了下来没被发现。”   小日历上没有任何字迹留下,只有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一些日期上画圈或者是打叉。   很明显,这是孟三用来记当月要事的东西。   虚乾只能寄生孟三的身体,却没法知道他的记忆和习惯,所以在清理现场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冰箱上原本还留的有一张不起眼的日历,上头还留有孟三最后的讯息。 第100章   黄德柱凑过来看了看, 一头雾水:“这上边儿又是圈又是叉的是什么意思?”   严律皱着眉,将日历的两面翻来看去几遍:“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事儿,但具体是代表什么应该只有孟三知道。”   “突发事件必定是不会记录在这上边的, ”薛清极饶有兴致地将日历从严律手里拿走,“大多都是有预约、预定的事情才会记下,以避免忘记。既然已区分颜色,证明每一种颜色在孟三心里代表一类事情, 看这个。”   他手一指上头的蓝色叉:“无论是去年还是今年, 每个月都很规律地在月初那几天出现一到两次。”   旁边儿仙门的小孩儿伸头看一眼:“哦,这个我知道!孟三每个月都会代表孟家回仙门开个会什么的,每次都是月初, 拿仙门的记录一对就知道, 肯定没错。”   “这个,黄圈儿, ”黄德柱受了启发,指着上边儿的说, “你看,隔五天一个。我在其他几家孟氏子弟的屋子里见过类似的, 不过是手机, 到点儿提醒自己吃快活丸,他们这样的都已经离不开了,不过我听说孟三好像不怎么吃。”   薛清极冷笑道:“快活丸筛选出来的人是适合拿来做药材或者是孵化怨神的, 要寄生的身体, 当然还是健全些的好,毕竟要用很多年, 虚乾还不想让这年轻力壮的躯壳早早毁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虚乾的主意打到了严律头上的原因,他始终都在物色下一句躯壳, 如寄居蟹一般换来换去。   上神当年早已看出他是个祸患,只可惜祂也是强弩之末,没能将这非人的秽物彻底斩杀。   “那红色这个代表什么?”黄德柱问,“是同一件事儿?感觉又不太像,你们看,去年一整年每个月都有红圈儿出现,但都很杂乱没有规律。”   几个人对着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儿翻来覆去的看。   仙门的小孩儿道:“对不少人来说,都习惯用红色对比较重要的事儿做批注吧?醒目,一眼就能瞧见。”   “去年上半年的时候红圈儿还很乱,但下半年开始基本固定每个月出现四五次,分散在一个月的任意时间段,”严律咬着烟,将两面儿来回翻着看,“到了去年年底,虽然次数还是多,但好像时间都比较稳定,基本都集中在了月中和下旬。”   他想事儿的时候脑子转的快,动作也跟着思维动的快,指尖儿在几处地方指过,但因为滑动太快,旁边儿黄德柱跟仙门的人看得眼花缭乱,想说话又忍住了。   薛清极思索道:“似乎是在摸索规律。”又指使妖皇,“这纸是刚出锅的煎饼吗?在你手上烫的你来回倒腾,慢些翻。”   “你还知道煎饼呢?”严律不自觉笑了下,继而琢磨过味儿来,扭头道,“好好说话,我看你也是老花眼了,我翻的够慢了!”   话虽这么说,但手上动作到底是慢下来,连带着心头的焦躁也抚平些许。   “‘也’?”薛清极一挑眉,赶在妖皇大人纠正前又道,“家门口的小吃街上见过那些花里胡哨的饼。看今年这页,红圈每月出现的比去年年底的次数更少了。”   这一人一妖说话周围小辈儿实在是插不上嘴,仙门人手折损太多,这回过来的都是更年轻的小孩儿,从没想过平时目不斜视脸臭嘴臭的妖皇竟然还有跟人拌嘴的时候,震惊过后狐疑地看向黄德柱——不是连老堂街都说妖皇脾气差么?   黄德柱早从和这两位祖宗的接触过程中摸到了关窍,权当自己是聋子瞎子,只等日历翻了过来才接口:“别说,这红圈儿确实是少了,上半年还有俩仨出现在中下旬,但越往后就越固定了!看,近三个月每个月只有两个红圈儿圈出来,而且时间都是一样的!”   “如果这印记代表同一件事,”薛清极道,“那看来他们已经从持续两年或更久的时间里摸索出了固定的时间,或许也是固定的地点。”   严律心头一动,将随身带来的董鹿的那台平板掏出来,调出之前那个记录求鲤江的大阵灵气波动的数据。   数据起伏虽然并不固定,但和日历上圈出来的时间对比,发现在这几个时间点上,求鲤江大阵的灵气波动都有所上涨。   “这是……”黄德柱和几个小辈儿看得云里雾里,虽不知道数据库是什么,却分辨出时间上的重合。   “求鲤江那阵每天的灵气波动数据,”严律简单回答,和薛清极对上视线,两人同时道,“这日历上的红圈儿应该是孟三和孟德辰前往大阵的日程安排。”   黄德柱大惊:“他们真的一直在动求鲤江的阵?但这是为什么啊,为了造出一个仟百嘉那样的净地?”   严律和薛清极并未回答,两人一人拿着平板一人拿着日历纸,无言却默契地比对两边儿数据。   求鲤江大阵灵气波动虽然都在这红圈圈出的当天都有所涨幅,但上涨的波动并非每次都很大,只是差不多隔两个月就会有一次格外拔高的数据。   而最近一次,数据显示上却有一个极高的记录,是从这数据库创建开始最高的一回。   也是从这一次记录过后,接下来的红圈就只剩了一个,都是圈在与那日阴历时间相同的地方。   薛清极指着平板上的这一处,又对了对日历上的时间,严律的脸色顿时变得黑如锅底。   “怎么了?”小辈儿们急问,“这天出了什么事儿?”   严律合起平板,看向薛清极,虽然先前早有所猜测,但事到如今确认了,却忽然觉得事情的发展格外具有戏剧性和黑色幽默般的反转。   “那天河面劈开,露出河底阵眼,阵眼上方出现了空间罅隙,”严律一字一句道,“也就是境外境。”   也就是那天,薛清极飘荡在境外境千年的残魂从中脱出,重回人世。   这场重生是偶然,但也并非偶然。   虚乾千年前为苟活,以淬魂炼制怨神蛊惑世家,妄图打散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阻碍了他的仙门和弥弥山,败露后煽动无法脱身的世家修士与妖族们最后一击,机缘巧合下触动阵眼造成了大阵的松动,由此招来境外境,吞噬了大量无辜性命,也让薛清极的半拉魂魄和身体丢在里头。   千年后他已知阵眼对大阵的重要性,或许起初只是为了制造净地,才再次反复尝试触碰阵眼,却不想发现了大阵与当年的境外境还互有影响。   因为他的这几年对阵眼的不断骚扰,求鲤江一直不是很稳定,境外境终于再次被裂开,薛清极也得以逃出生天。   大概连虚乾也没有想到,千年前落进那种虚无凶险之地的半个凡人修士之魂,竟然能咬牙撑到如今仍不肯消散,还能保持本能,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寻找出口。   但薛清极就是这么一个性格。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都要紧握不放。   无论是等百年还是千年。   妖皇心中仿若被划了道口子,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后怕,不由攥住剑修的手腕,低声道:“小仙童。”   薛清极感觉到他手心发烫,热度紧贴着他的皮肤侵入,顺着血管流向他的全身。   他少见严律在外人面前这么不由自己过,心里一软,反握住他的手:“那阵已经松动,即便没有虚乾触碰,我想过不了多久境外境还是会有与大阵相撞的时机,我始终都会回来的,哪怕没有当年那个蠢出天的承诺,我也会来找你的。”   “蠢出天”的承诺从薛清极这疯魔了两辈子的人嘴里吐出,严律哭笑不得——看来当年自个儿喝大了说出这东西的时候,薛清极就觉得蠢透了,只是当时没吭声。   但即便是觉得蠢的滑稽,薛清极还是答应了。   他对严律的感情,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是鬼迷了心窍,是着了道,是欠了不知道多少债,要拿心肝脾肺来偿还。   “境外境内凶险异常,”严律道,“我实在不敢想,如果你被里头蛮荒时期的上古灵气吞噬——”   薛清极眉头一跳:“等等!上古灵气……对,那里边虽然气流混乱,甚至有魔徘徊,但论起灵气……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喃喃自语,严律却听得皱起眉。   也不知道怎么着,妖皇这段时间颇觉两人的脑回路掉了个个儿,他像是长出了恋爱脑,让步心软还开始瞻前顾后,反倒是薛清极,整个人显出与以往不同的果决。   小仙童做事果断严律一向知道,但这几天这人却好似急于向前奔,要前往一个严律并不清楚的目的地。   这感觉让严律浑身不舒服。   正要追问,忽听兜里手机一阵急促响声,严律和薛清极同时回神。   电话是老棉打来的,严律刚拿到耳边还未开口,老棉又急又低的声音响起:“严哥,出事儿了!”   严律脑门上一根青筋蹦起:“难道现在还不算是‘出事儿了’?又怎么了,是落井下石还是拉肚儿缺纸?”   妖皇这一抹脸就开骂的转换速度连薛清极有时候都跟不上趟,眼见着他不耐烦地按着打火机,刚把火苗凑到烟头上,就听那边儿老棉苦笑。   “还真是,”老棉道,“我带着老堂街和一部分修士核对仟百嘉里的人和妖,看看能不能和失踪名单对上,结果却发现里边儿发现的孽化者只是各家各族提供的失踪人口的一半儿。”   严律一愣:“差个三分之一我能理解,差一半儿?你输错数儿了吧!”   老棉都来不及反驳,继续道:“我觉得不对,又调出来别的消息来源查了查,发现仟百嘉旁边儿有个棋牌室闲置多年,挂在一个散修名下,那散修多年不跟仙门往来,以前跟孟德辰关系不错,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儿带着人下去查了查——那下头是一个以术法腾出来的巨大地库,里边儿发现了大量的‘蛹皮’!”   “蛹皮”俩字儿一传出,严律的头嗡地疼起来:“也就是说,净地不仅仅是仟百嘉,而是仟百嘉占了大头,旁边儿这个什么棋牌室,是额外多出的一个小空间。”   老棉苦笑道:“我猜也是。看那些‘蛹皮’上积的灰和干巴程度,应该是孵化有段时间了。”   “也就是说,”薛清极慢慢道,“有一批怨神早就孵化出来,而现在没人知道它们的下落?”   这简直就像是告诉各位:大家好,现在在不知名的地点埋下了重磅炸弹,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爆炸的范围也不知道,我们唯一清楚的是大家都会倒霉。   黄德柱和几个仙门小辈儿发出了尖锐的漫骂。   “我刚派人通知了四喜和其他妖,”老棉说,“四喜已经让仙门盘查孟氏各地的房产地皮,但我寻思怨神未必会被虚乾安置在这些地方,怨神虽比孽灵要高等许多也有智商思维,但毕竟不是活物,需要待在灵气重的地方。”   严律道:“不会再有比三阵更适合的地方了!——他本来不就是冲着三阵去的吗?查,小堃村、蛟固那条作为阵眼的河的四周、仙圣山……肖家在仙圣山有什么宅子地皮地下室之类的吗?对,还有山神庙下边儿的洞也得看看。”   老棉一顿:“那我用跟肖点星那孩子说吗?他哥已经那样儿了……”   严律下意识看了眼薛清极,后者一挑眉:“你瞧我做什么?妖族的事情你自己安排。”   老棉确实是妖族的,但肖点星可不是,而且那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徒弟。   严律心里嘀咕一句,刚要开口,又听薛清极道:“事到如今,瞒着他绕过他又有什么意思。他是修士,并非孩子,父死兄残,他还有什么可顾忌可害怕的。”   和严律这种大家长比起来,小仙童更信奉一件事儿——一脚把孩子踹悬崖下头,孩子学御剑才能学的更快!   严律将那句“你到底还是把人家当半个徒弟”这话咽下肚,对老棉说:“听到了吧?原话转过去就行。”   “好吧,”老棉叹气,“你说这批怨神藏在暗处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准备在什么时候‘爆炸’呢?”   严律举起手里孟三留下的日历,忽然猛地反应过来。   这个月的红圈儿虽然没有画出,但按照前边儿留下的推算,这个圈儿应该就落在明天。   “明天!”严律脱口道,“不,现在立刻撒出人手去查——”   薛清极打断他:“撒出人手去三处大阵!”   他声音又冷又沉,令严律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我怀疑他已打上了境外境的主意,”薛清极将严律手中的平板接过,指着上边儿波动的灵气数值道,“他先前就已向隋家人探明,知道求鲤江或许与境外境仍互有影响,但仍要数次试探,大概是想掌握最容易勾动境外境的时间,显然已经得知了——隔两月便有一次‘黄道吉日’,他已成功过一次了!”   也就是那一次,薛清极重返人世。   严律立即理解了他的意思:“但当时山怪仍在,蛟固大阵未动,三阵中两阵还算稳固,所以境外境很快合拢。”   “现在却不一样了,”薛清极看着他,“三阵已动,大阵波动本就容易造成运转艰涩,当年境外境开裂吞噬许多性命,就是因为求鲤江的大阵被冲击后造成灵力逆转,反将境外境里的浑浊上古灵气吸出,气流卷在一起,转瞬摧毁了许多生灵。”   严律后背冒气一片冷意,喃喃道:“三阵一起动,那现在的合阵不就成了当年的求鲤江——难道那些藏起来的怨神是为了?”   当年疯魔了的世家临死前的反击并非最致命,倒是那些被虚乾驱使的怨神才是最大的威胁。   “三阵,全都是击破点,”薛清极脸色发沉,他已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儿,记忆犹存,也更知道其中厉害,“求鲤江更是摇摇欲坠,隋辨知道要怎么做。”   仟百嘉的事儿过后,仙门和老堂街的信息不仅相互透明,而且传达奇快无比。   不过片刻,还留守在医院的董鹿佘龙等人就已经知道事情全貌。   老棉按着自动轮椅赶到医院门口,董老太太已经强撑着走下楼,扶着董鹿的手道:“事情我已经安排下去,隋辨现在就出发,只是求鲤江离尧市太远,坐车——”   “要真跟严哥说的时间一样,明儿就要倒霉,那还坐什么车啊!”跟着老棉进来的青娅叫道,“我不管了,我们嗥嗥才赚了几年的钱,家底儿刚厚实一些就要赔进去了?不行!”   说罢身形晃动,眨眼间原身便已出现,狼形妖兽张嘴一咬,将抱着自己家伙事儿跑过来的隋辨的脖领子一拽,甩到了自己背上:“先说明白,我也没把握带你这么远,妖早没以前那漫天乱飞的能耐了。你抓紧了,我也努努力,别半道就耗损过度掉下去——其他的我就不管了,被人看到被拍到上了新闻,官面儿上的事儿就交给你们头疼了!”   隋辨骑过自行车坐过小摩托,这辈子还是头回感受妖族原身的接送待遇。   青娅虽是混种,但嗥嗥的原身却远比同为混种的赤尾要大许多,又因常年铸剑铸刀,原身比相当一部分同族都要健壮威风,隋辨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憋出一句:“司机,你这也没个安全带啊?”   他掉下去咋整?   大阵还需要他啊! 第101章   哪怕是这四周已经铺满了障目阵和遮掩的术, 但青娅毫不避讳地化出原身还是让在场的修士和妖都吓了一跳。   仙门还没说什么,倒是老堂街的几个大族的老族长又惊又恼:“这怎么行?先不说路上会不会把原身暴露在凡人面前,原身怎么能让人当骡子当马!你堂堂嗥嗥一族之长, 和妖皇同出一族,怎可如驯了的狗一样——”   旁边儿带来的嗥嗥们十分不满:“瞪大你那耗子眼瞧瞧,什么狗!”   “你骂他们几个就正经骂,那是彙子跟玄狸的, 你提什么耗子!”坎精的妖也有意见。   实在不巧, 天生造物,生灵总有相似,妖不仅生性上保有些许兽性, 连外貌和习性也多少和寻常飞禽走兽有点儿重叠, 内部之间十分忌讳提这些。   这一点连仙门多少也都知道,妖族大多天生高傲, 自尊心和攻击性一样强,因此两边儿平时在只有修士和妖信息互享的平台上骂的再凶, 也不敢多牵扯半句这种“妖身攻击”的话。   没想到妖族内部骂的这么难听!   “行了,老顽固!”青娅灰黑色的长尾一扫, 带起一道灵风, “仟百嘉打起来的时候嘴爪并用,捞到背上的也不分是妖还是人,这会儿又讲究起来了, 一把年纪这么矫情!”   她打小就是街头上讨生活的, 被严律抓回嗥嗥养,性子难改。   妖皇自个儿也是个烂脾气, 从没想过把她这脾气掰回来,搞得上任嗥嗥族长也懒得说, 反倒还任由她琢磨那些铸造之法和赚钱敛财之道,导致嗥嗥整个族越发展越奇怪,脾气也大的很。   整个族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然跟妖皇差不多——严律以前捏的小灵兽被问是狗还是狼的时候也容易恼羞成怒。   几个老辈儿的族长噎了下:“那时候情况紧急!”   “现在就不急了?”青娅问,“那好吧,我现在把这小破孩放下来,你给他两块钱,让他坐公交去汽车站,买最近的夜班票,明天一大早到求鲤江附近的县城,再买个城际公交的票去求鲤江,等虚乾给咱们把坟坑都刨好了他再过去,看看能不能给坟圈子周围起个破煞阵,确保咱们死了不诈尸不变成厉鬼孽灵……”   “好了好了,你少跟着严哥学他那些‘说话艺术’。”老棉说,“你赶紧带他走,这时候就不讲什么脸面了,但你再说下去就真的丢脸了。”   几个老族长让青娅气得翻白眼儿,但寻思寻思也是,竟然真的闭了嘴。   一旦合阵坍塌、空间罅隙内的未知的蛮荒灵气泄露,青娅说的就真对上了,整个四周都要成为一个埋葬老堂街和仙门的大坟圈子,更别说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   见老堂街这边儿吵的差不多了,仙门的修士才小心谨慎地开口:“求鲤江那边儿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仙门来蛟固前已下发了召回令,各地修士基本都已聚集回来,求鲤江附近散修最多,已告知了那边儿,你们到地方就有接应。”   “除了散修,医修我也会安排,不过现在大部分人手都在蛟固跟尧市,”董四喜道,“你带隋辨先走,照顾好他,别真半道掉下来了,剩下的修士也即刻出发。”   彙子族长没好气儿地插嘴:“去什么求鲤江,先去尧市!那儿有我族私用的缩地阵,另一头连着的地方就在求鲤江附近,我让留守家里的小辈儿把阵开了,分批次将你们送过去!”   “你家那个阵还留着?!”老棉惊道,“不是早卸了么?那玩意儿运作一回附近电力和地铁交通全都受影响,街上早下令整改了!”   这种阵一般都是各族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儿东西,开一次消耗灵力和灵气都很大,所以基本都已闲置百余年。   往前倒个几百年,战乱年代的时候经常有妖不听管束,借这些阵流窜害命夺财,被严律知道后废了许多处,留下的早已不多,加上现在的妖基本无力开阵,老堂街要求整改的时候各族也就捏着鼻子做了。   没想到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彙子族长脸色憋得通红,大着嗓门一跺脚:“我们也都放了近百年没用过了,只是舍不得拆——那你们到底用还是不用?!”   用,这节骨眼上谁不用谁脑子有病!   老棉和董四喜被彙子族长吼得一个趔趄,连带着周围的修士和妖们后退三步。   彙子族长“哼”了一声,化出原身,是头浑身滚圆、小皮卡大小的兽,背部的刺状甲根根竖起,四爪皆生长甲:“我族先回,到尧市大概阵已开好,你们到了就可以用。但事先说好,后续官面儿上的事儿我们不负责抹平!”   说罢,她带来的一众彙子一道化了原身,身体蜷缩成了一个个“海胆”,朝前猛地滚动,借着巧劲儿顶墙而起,周身灵力裹住,像一个个扎满了绒毛的桑葚一般从半空中弹射而出,转脸儿就消失在街道口。   仙门的修士哪儿见过这么多彙子同时化身,正目瞪口呆,又听到一声兽嗥。   几十位嗥嗥化出原身,毛色各不相同,围在青娅四周,对从医院里跑出来提着大包小包和各类仪器的修士道:“直通求鲤江我们够呛,但落脚如果在尧市或许还能带一程,没御剑御器赶路的跟我们走,赶紧的吧,不然哥儿几个都要合葬啦!”   仙门修士们回头看一眼老太太,见董四喜点头,领头的孙化玉放下仪器一抱拳,认真道了个谢:“麻烦了!”   现代社会少见这么个姿势道谢的,但仙门早些年的传统都已没落在千年时光里,反倒是这个模样,别说是仙门,老堂街的妖也能接受。   嗥嗥们对视一眼,先略低了低头以示回礼,然后张开大嘴,拔萝卜拣货似的将各位修士们拽起甩在背上,或者干脆就叼在嘴里。   修士们吱哇乱叫,手脚并用地跟嗥嗥争论起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尧市。   跟在后头的剑修们一看这场景,当机立断道:“我们御剑也挺好的,就不麻烦各位了!”   “对对对,”几个炼器出身的修士连连点头,“反正这次是要暴露了,我们搞法器走就行!”   平时几个有龃龉的世家修士们此刻摒弃前嫌,要么一道被嗥嗥拔萝卜带走,要么互相乘坐对方的法器和剑,只剩下一些之前在战斗中伤了腿暂时没有行动能力的修士和妖乘坐用了符纸的车赶回尧市。   隋辨回头喊道:“等等!小孙,你出来了,那肖揽阳……”   “他的情况基本就那样了,”孙化玉神色暗淡地摇摇头,“我在不在的也没差,钱家留的有人手。”   隋辨张了张嘴,他最想问的其实还是肖点星。   短短一夜,肖家天翻地覆,肖暨死了倒是一了百了,留下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儿子,和一个痛失父亲与不得不面对大哥残躯的小儿子。   这种打击是毁灭性的,对从小就在父亲兄长关照下长大的肖点星来说几乎要扒皮抽骨,即便已经稍有缓和,隋辨也还是不太放心。   董老太太叹口气儿,转头又看看老棉:“仙圣山那边儿……”   “当然得我去,”老棉坐在轮椅上,废了的腿被厚厚的毯子盖着,他脸色蜡黄,但眼神却很清明,“光是让族里小辈儿去我不放心,你留在这儿不也是这个想法?”   夜色已至,不见星月。   忽而一阵猛烈大风刮过,将二位年迈的妖与人吹得眯眼,嗥嗥长尾卷起,毛被风吹得潦草凌乱。   风卷掉枝头枯叶,狠狠拍在医院特殊病房的玻璃上。   病房内明亮洁净,墙壁贴满符纸,按方位挂上了法器镇压,使得这份儿明亮也多出了许多刺目凶意。   病房内十分安静,只能听到仪器的滴滴声与窗外呼呼作响的风声。   肖揽阳半睁着眼躺在病床上,他脸上已显出交错的经脉,像蛛网覆面,眼中浑浊身体僵硬,不知是否还有神智。   他僵硬的手被握在另一只年轻有力的手里。   肖点星牢牢握着大哥的手,这只手曾拿着他的“揽星”,刺进他爸的胸膛。   即使短暂地睡了一会儿,但他眼底的青黑色黑眼圈仍在,看到肖揽阳的瞬间,他本以为自己会尖叫会痛哭,但他没有。   肖点星的目光从肖揽阳的脸上移开,看了看外边儿的天色,时间不早了,薛清极那边儿之前联系老棉和仙门时,说的内容他已经清楚,连带着薛清极的那几句话,也点在了他心头。   没了肖暨和肖揽阳,肖家现在就是一片散沙,仙门联络过那边儿的修士,但作为修士的肖家本就没落,出不来多少人,稍有些修行的就那么几个,直接就联系不上了。   理由肖点星也猜得到一些,除了畏惧和避祸外,大多也怨恨肖暨炼制快活丸——肖家也有许多失踪的子弟。   即便真抓的来肖家一些散人,老太太也未必放心直接就带来用。   但这些肖点星已无力向他哥提起,他这会儿站在这儿,心里竟然意外平静,想事儿也比以前要透彻的多。   “哥,”肖点星搓了搓他哥的手背,“咱爸做错了事,你那样对他,是为了不让他伤害我,这是你修正他做错事情的唯一办法。”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道:“现在轮到我了。你和爸错太大,走太偏,我能做的不多了,家里的钱可以全拿去补贴门里和老堂街的受害者家属,但命回不来了……”他声音很平静,但也清晰无比,“咱家剩下的,就只剩我和剑了。哦,还有仙圣山那个阵。”   他两只手一起握住肖揽阳的手,半晌才又说:“阵需要我,还有我的剑。妈说过,错了就得认,就要想方设法还债。”   说完,肖点星慢慢儿松开手,却在即将放下时感觉到指尖儿传来的一丁点儿回握。   肖揽阳不知是挽留还是歉疚,他已说不出话——嗓子眼儿里都是秽肢——但还是给出了最后的反应。   肖点星抹了把脸,将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抹掉,低声道:“我走了。”   他走出病房,却见门外站着个他十分熟悉的青年。   “你怎么在这儿?”肖点星一愣,“我之前不是让你走了吗?”等看清对方脸上的伤口又皱起眉,“你怎么搞成这样!”   肖天站在病房外,苦笑道:“少爷,我前脚把你送到蛟固,你后脚就把我给蹬了,让我自个儿滚回尧市保命,就你当时那状态,我敢走吗?后来就走不了了,让仟百嘉里跑出来的孽灵给来了几下。”   他把肖点星拉到地方之后也觉察到不对,悄默声地跟在肖点星身后来到了仟百嘉,后边儿打起来的时候再跑就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缩在角落里,就这也挨了不少波及。   “我受伤轻,没来私人医院这边儿,醒了之后听说了事儿才过来,”肖天道,“本来是不想来的,但寻思寻思还是过来吧,没想到一过来就瞧见这阵仗,我看我现在好像又走不了了。”   肖点星原本满腔愤懑,早已对“肖氏”这俩字儿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会儿一出门却又撞见了家里另一个子弟,听他这慢腾腾的抱怨,竟然有点儿哭笑不得。   “别喊我少爷,以后都没什么少爷了。”肖点星笑了笑,“你也不用留在肖家,我放你车上的包里有张卡,上头还有点儿钱,密码还是以前老一套,我知道你跟老家那帮旁支儿没什么感情,拿着钱走吧,爱去哪儿去哪儿。”   肖天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少爷,我刚来本家的时候你还记得吗?老挨那帮有点儿修行的老油条挤兑,出活儿遇到送命的让我先上,留下来处理乱糟糟现场的留我最后走。”   “记得,”肖点星说,“你就是那个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倒霉蛋儿,跟谁都合不来。”   肖天说:“哎,是啊。你瞧见了,练剑打球出门玩儿都喊我跟着,跟了几回他们就不怎么欺负我了。”   “咋了,”肖点星问,“别跟我说你要因为这个跟我报恩了?”   肖天叹口气儿:“那不至于,你带上我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咱俩差不多大,你又没朋友,带我伪装成有朋友的样子,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肖点星:“……你到底为啥来的!”气我么!   肖天笑了:“后来有一回路过老堂街附近,遇到了个混种的妖族小孩儿。那孩子还不太会控制妖那部分的灵力,骑车的时候先天病发作,头昏撞到了咱们车上,家里的弟子瞧不上妖,更瞧不上混种,把他骂的狗血淋头。”   这茬肖点星还真想不起来了,茫然地摇摇头。   “当时少爷你让家里的子弟都滚蛋,说他们欺负小孩儿是王八蛋,”肖天说,“把那小孩儿撵走了,说他骑个车都不会,是个傻蛋。”他一笑,“你说妖族的孩子也是孩子,欺负小孩儿的哪怕是人也是垃圾人。”   如果是以前,肖点星或许还会挺得意自己当时的仗义。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儿,他只淡淡点了个头:“是吗?”   “是,所以那天开始,我骂肖家个个儿都是王八蛋的时候就不捎带你了。”肖天说,“少爷,我是个混种,混了很多很多代血脉也很稀薄了,但我是个混种。”   肖点星一愣,将他重新看了一回,脱口道:“那你还算走运啊,我们从仙圣山接回来的那孩子也是个混种,长得可有点儿……你这个还行啊!”   肖天忍不住笑了。   他说了那么多,肖点星的关注点竟然是这个。   “行,你爱是什么是什么,钱从我卡上拿,”肖点星拍了拍他的肩膀,穿上外套朝外走,“我就不回家了,车你也开走,有缘再见。”   肖天转头跟上他,不等肖点星疑惑,他又开口:“我虽然在家里很少接触核心的活儿,但曾几次开车带那两位去仙圣山里的村子,我知道有两三处地方虽然是挂在村里人名下,但实际是肖家掏钱修葺的。带我去仙圣山吧,我领你们过去。”   肖点星一顿,猛地看向他:“……去了可能就真走不了了。”   “大祸临头,我不去也走不了,”肖天看着他说,“我是妖的这部分受过严律的恩,人这部分受过你的恩,现在你俩都卷在里头,我不能走。”   肖点星的嘴唇抿起,忽然发现自个儿也没自己想象里那么孤立无援。   仙门在,严律和薛清极在,隋辨在,现在还多出一个……   肖天又道:“但打起来我就躲了,先说好,我这个修行也真凑不进去。”   肖点星:“……”   ……多出半个也算多!   他一把拽住肖天,拖着往外走:“你早说啊,废话那么多!”   肖氏能知道肖揽阳肖暨行踪的基本都服了药,只有肖天这个混种跟谁都合不来,吃药都轮不到他,只有顶班儿的时候才跟着去过几次。   老天爷竟然把他给留了下来,肖点星不觉得自己对这小子有什么恩,只觉得自己还是走了点儿运的!   私人医院外,晚风大作。   以青娅为首的数十嗥嗥已做好准备,即将奔向作为中转站的尧市。   另一边,妖已分成三波,一波会紧随嗥嗥奔去尧市后转道求鲤江,一波留守原本就不稳定的蛟固,还有一波则是以老棉为首的坎精为主,前往仙圣山。   “求鲤江那边儿毕竟也有水,我让族里的跟着过去,”老佘带着佘龙送老棉离开,回头看看,又道,“肖家那边儿?”   老棉低声道:“该说的也说了,肖家能顶用的本来就没多少,让肖暨祸祸的好几个都吃了药,肖点星……哎,那孩子太可怜了,我也不忍心揪着他出来——”   话音未落,就见医院里前后脚窜出两个青年。   “老棉呢?!”肖点星跑在前头,一手拎着剑,大声道,“带我去仙圣山——呃,怎么都是原身,你们想怎么去其他两处大阵啊?”   他跟肖天一头扎进人堆里,被周围各族妖的原身惊的合不拢嘴。   老棉一听到肖点星的声音,推开老佘伸头看了看,见肖点星不过一夜就跟抽条儿似的瘦了许多,不由脱口道:“你想好了?”   “这有什么好想的,”肖点星脸颊上的肉被现实削了下去,整个人却显出了不同以往的棱角和锋利,眼神儿也与剑芒般锐利,“咱俩当时掰回了大阵一次,这一次当然不能落下我们肖家!”   他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隋辨原本已有些失落地要离开,这会儿见到肖点星,激动得好悬没栽下来,被青娅咬着后脖领提溜在半空,对肖点星挥手:“点子!”   肖点星隔着老远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董老太太眼中露出欣赏与欣慰,董鹿也长长松了口气儿,赶紧将自己准备好的符和法器不由分说地塞进肖点星和肖天怀里。   “好!”老棉拍了拍轮椅负手,对身边儿小辈儿道,“去,把他俩架上,现在就出发!”   肖点星还没理解“架上”是什么意思,就被几个化出原身的坎精一捆,抬着就走了:“这是要干什么?!”   旁边儿一圈生无可恋跟他一样被架着的仙门同道安慰他:“没事儿啊点子,死不了,应该。”   “我们坎精走‘地下’!”坎精们神秘一笑,“等会儿记得闭上嘴,省的缩地术出来你俩吃饱了。”   这帮坎精的原身总透出来点儿精明腹黑,肖点星看得毛骨悚然,扭头见肖天也震惊地被揣着走了,不由对他挤眉弄眼,用眼神示意问:“你有原身吗?要不还是你带我走算了!”   肖天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他血脉都稀的仙门和老堂街都分辨不出,怎么可能还有原身。   肖点星叹了口气儿,喃喃道:“太可惜了,我还以为自己能跟小年摸严哥耳朵一样,逮着个妖祸害一下……呃。”   他话说一半儿,就感觉四周的妖都停下动作,两眼溜圆地看着他。   “你再说一遍?”有个坎精道,“谁的耳朵?妖皇?让谁摸了?那人还活着?”   肖点星咽下后半截,两眼一闭装作死了,隔了几秒,却忽然睁开眼,叹了口气儿。   “怎么了?”肖天问,“现在才怕了?”   “放屁!”肖点星骂了一句,顿了顿,“我只是想起来,这不是我第一回 被妖族带着走。上一次带我冲的,是大胡。”   “出发!”老棉道,“得在今晚前赶到各大阵——”   董老太太:“合阵尚有部分障目效果,官面儿上的事情就由仙门来处理,各地之前埋下的障目局也会启用,为各位遮蔽一二!”   “走!”董鹿脆声道,“最后一哆嗦了,好坏全凭自己手里的本事!”   嗥嗥们发出兽嗥,四足蹬地,腾空而起。   坎精身体抖动,不消片刻便大片大片埋进地中,那地面好似水波般荡漾开,被灵力化成了一条无形的同道。   妖族原身全部显出,各有不同,兽影重重,群妖同行。   虽大多都看得出在之前仟百嘉一战中身有损伤,但却少了慌张,倒显出些许祖先留在血脉里好战的兽性模样。   仙门修士们也纷纷祭出法器和符纸,为妖们尽力遮掩身形和提供一些灵力上的支撑。   妖与修士共御强敌,彼此互望,忽然从这场面里品出来点儿前所未有的亢奋与畏惧,又隐隐有些最后一搏的勇气。不由想起千年前混战时期仙门与妖族的首次联盟,那时又是怎样光景。   想必妖皇一清二楚。   如果还有机会,还真想和以前老感觉不大好接近私底下却能让人摸耳朵的妖皇大人问一问,那时的妖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那时的仙门又是什么模样——   董鹿终于还是忍不住,跑出来几步吼道:“各位,都注意点儿狗命啊!”   半空中传来嗥嗥们不满的抱怨,以及各方回答:“好!”   “仙门见!”   “老堂街见!”   “尧市再见——”   如果此时有稍有灵识眼睛亮些的人能抬头看一眼,必能瞧见夜空中数道模糊身影无声奔起,四足的巨兽踏着高楼大厦的墙壁翻腾挪移,地面下好像生出虚幻的波澜,灵光闪动,如无数道流星,坠向尧市、仙圣山与求鲤江。   忽听一声雷鸣,目送各路人马离去的董四喜和老佘抬起头。   夜空中惊雷闪电,一滴雨落下,滴在董鹿的额头。   “说是明天,”董四喜冷笑道,“但过了十二点,可就算是明天了!”   她身后,几个世家弟子在钱家杨家管事儿的带领下起符,剑和法器也已握在掌中。   再向后看,昏暗处几条大蛇般的妖缓慢地显出身形。   “合阵到底是动了,”老佘叹气儿,“孽气浓起来了!”   好似要与他说的话印证,空气中腥味儿渐浓,远处街角的红绿灯上不知何时落了几头瘦小的孽灵,抬手捂住了红灯。   更远处的蛟固河中水声响动,水溺子伴随着诡异缥缈的婴儿啼哭声钻出。   若此时从高处俯视,便可瞧见以尧市为中心,孽气弥漫浮动,罩在其上的合阵因雷鸣电闪而若隐若现。   但已有灵光自四方亮起,求鲤江畔、仙圣山脚、尧市市区和蛟固河边……在这混乱且不知为何案件数量忽增的夜晚,无人留意数量车驶出市区,许多古怪的人行色匆匆地冒雨奔跑,昏暗角落中散修的符纸与妖的利爪按下蠢蠢欲动的孽灵。   而开始落雨的沉色苍穹中,一道白色兽影以极快的速度向求鲤江奔去。   妖皇对自己的八卦已经被肖点星说漏嘴这茬毫不知情,他已来不及遮掩身形,也不在意今儿晚上会不会跟半空中的现代科技撞上,只用长尾护着背上的人道:“境外境的蛮荒灵气倒灌,真的会把合阵下的人全都撕碎吗?”   “不至于。”薛清极抓着严律的尾巴道,“但最大的问题是,灵气一旦倒灌,合阵必然出现大量破损,这地方满足‘净地’的条件就彻底够了,现在吃了快活丸的修士和妖有多少,搞不好还有凡人牵扯其中,到时候虚乾只需要以净地将各方服用者催化,无论是怨神还是孽灵他都能造的出来!”   严律骂道:“我现在倒是很想把上神的坟头给刨了——我要把祂那根儿骨鞭抽出来,那玩意儿肯定一鞭子就能把虚乾这老王八犊子给抽散架了!”   “上神还有埋骨地?”薛清极稀奇。   “那倒没有,”严律说,“我把祂残存的一切都咬碎了,你说我嘴怎么这么欠呢?”   妖皇现在是真气急败坏,什么胡话都说得出来。   薛清极在这紧要关头竟然有点儿想笑:“是祂命你咬碎的,否则以上神们陨落后残留的灵气,必将引来许多孽灵秽物分食,反倒滋生出更多邪物。”   严律骂道:“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游族最喜欢在落雨时从水下游出来乱逛,那阵眼就是游族的墓,每到下雨的时候就得出现不稳定的情况!你确定隋辨真能镇住那地方?”   “我已将办法告知他,”薛清极在雨水中伸手,摸了摸妖皇的耳朵,“你什么时候再像我小时候那样,以原身陪我?”   严律被他这突然的触碰搞得浑身一哆嗦:“你也知道你那时候是小孩儿!你现在都多大了,今年贵庚?”   薛清极没吭声,在严律的耳尖咬了一口。   这一下还挺用力,严律虽然感觉不到太多疼,但觉察出了薛清极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情绪。   “好好好,”妖皇大人举爪妥协,“以后你想看原身就看,行不行?”   薛清极低笑一声:“以后……好,无论多少年,妖皇可要说到做到。” 第102章   比起作为三足的三阵, 合阵的轮廓平时并不显现,但此刻天气忽变,孽气和灵气乱撞, 各类杂气混合弥漫扭曲,将大阵的轮廓略撞出了个形状,隐约可见头顶云层伸出浅淡虚幻的一层膜,像手指按上去时才会发现的一块儿“玻璃”。   合阵之下, 辽阔土地上灯火通明, 如星河铺于大地,毫不知情的车辆凡人川流其中。   乌云密布雷声沉闷,落下的水珠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行人脚步匆匆, 无人有心抬头观瞧这无星无月的夜幕。   自然也没人看到乌云之中团团浓密诡异的孽气在半空汇聚,凭着本能围追堵截白色巨兽以及他背上的人。   黑雾夹杂着雨水猛然扑向巨兽, 瞬间便被迸射出的数十道剑光击散,灵火燃起, 将溃散的孽气燃烧吞噬。   “合阵开始动了,”薛清极足尖一点, 从剑上抽身回来, 供他御行的薛国祥的剑立即收拢,只剩那把冲云还在他掌中兴奋地颤抖,“大概是感觉到了三足不稳, 再加上即将暴雨落雷, 这些秽物也开始压不住了。”   但凡落阵,都要依仗山河草木, 这些东西一旦变了,落阵的修士就要及时修补更改阵的布局, 就跟不断改过几年就出问题的河道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千百年前的阵到了现在都消失的原因之一,地形早在漫长时间里因人为或自然变动而改变了。   “照真和印山鸣做人拖拖沓沓,但选东西的眼光倒是一向不错,选定这三个大阵时打的就是留存千百年的想法,也确实是做到了,”严律道,“给你的剑的材料选的最独特,本不是最适合铸剑的材料,但却硬让他俩铸成了不说,这剑还很听你的话。”   薛家两口子留下的剑虽然也算是家里代代相传的古董了,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就显得有点儿怯乎,所以薛清极只用来御行,反倒是冲云,千年前就跟着薛清极征战杀伐,坚韧异常。   “师父在修行上是全才,若非体弱,必定更有成就。”提起照真和印山鸣,薛清极眸中闪过些许怀念,手指拂过剑脊,“除了身体外,他一辈子没有什么差错失误。虽是修剑,但也懂观星推演、符术阵法,哪怕不算完全精通,但也未曾出错过。”   说罢手腕轻巧一转,剑光脱出,急电般击溃挡在严律前方的孽气与零星孽灵。   严律对照真的记忆大多也都是他温吞讲道理的样子,都很模糊,听薛清极把照真夸得毫无缺点,又道:“那也不全是。”   薛清极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服气,妖皇自个儿只擅长打架斗殴,其他方面比薛清极还烂,也就是生成了妖,要托生成人进了六峰,保证比薛清极挂科情况还要严重,是个板儿上定钉的差生。   差生妖皇千年前就常挤兑照真,最爱捉弄他师父和他师兄那样的老实人,到薛清极这儿才吃瘪几次。   小仙童不由感觉有点儿好笑,嘴上倒是恭敬道:“妖皇有何高见?”   “我当时累死累活把你给救回来了,又养得胖乎……呃,健壮了一圈儿,送回六峰的时候骂过照真一回,”严律说话也不耽误前进速度,“我责问他既然收徒了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还不如交给我养在弥弥山,反正六峰也不是什么宝地,下作修士多得很,养不好孩子就交给我来,钺戎当时也在,他本来就瞧不上个别世家塞进来的那些‘贵少爷’,我一发话,他出去就要拽你走了。”   薛清极还是头回听到这茬,他当时重回六峰,也只在看到印山鸣和照真时觉得亲切,对仙门其余人全没有留恋,只觉得严律是要丢掉他这包袱自个儿快活去了,满心愤懑恼怒。   他只记得当时严律拉着照真去屋内说话,自己在门口盯着脚尖咬着嘴唇,在心里狠狠地发火,钺戎出来的时候他也没留意,只想起那会儿钺戎一把拎起他,刚下了个台阶,就被慌忙跑出来的照真制止,还把印山鸣吓得直嗷嗷哭,以为妖族要当众绑架。   原来那时候钺戎出来是要带他回弥弥山的。   那虺族壮汉很不喜欢和修士往来,平时也对薛清极多有抱怨挤兑,但一得知他在仙门的处境,想也不想就要抓他重回弥弥山。   薛清极这才意识到,当年的弥弥山,始终都留给他一个归处。   后来不知道照真又回屋和严律说了些什么,再出来时妖皇面色好了许多,撂下一句“以后你就搁这儿好好练剑,练不好我揍你”就要走。   “照真被我骂的没办法,才跟我说他捡到你那会儿就给你算过命了,你这烂命,注定一生坎坷,但他看出他和印山鸣对你的命运多有影响,具体怎么个事儿他也看不明白,只知道不带你走,你留在出生的镇子就是死路一条,只有上仙门修行还有一线生机,”严律淡淡道,“所以他当即决定再收一徒,带你上了六峰。”   薛清极无言。   严律又说:“他说你命线奇特,中间许多部分断断续续看不清晰,但寿数应该不短,他觉得你有望修出门道,让我将你留下,好让你正经修行,说不准真能飞升。”   “所以后来我修行渐深,又有师父当时的算出的这个结果,你才会觉得我真有望飞升,”薛清极恍然,“非要跟我定下那个蠢得够呛的约。”   严律咳嗽一声,权当自己没听见:“可能也因为这个,所以他铸剑的时候才给你选了这种耐造的材料,这倒也算是对你一种长久的影响了,这剑到现在都跟着你。”顿了顿,他声音透出些许恼怒,“但你不过百余岁就陨落了,他算的可是你寿数很长!这不是算错了是什么?我当时——”   说到这儿不说了,薛清极不由紧着问道:“你怎么?”   严律不吭声,薛清极在他耳朵根上又抓了一把。   “我说没说过别老在我化原身的时候挠我耳朵?!”妖皇大人愤怒地转头瞪他一眼,嘟囔两句,到底还是道,“你出事儿之后我俩再见面,我给了他一拳……我承认这属于迁怒,但退一万步来说他算错了也有问题吧?!”   薛清极实在不知道这“退一万步”到底怎么个退法,他以前确实常见严律和照真在语言上不和,也见过他俩切磋比试,却从没想过严律竟然真的有动手的时候。   但他很快理解了当时严律的状态。   大概是悲惧交加,指望着照真算的那一卦是真的,指望薛清极还能活着——他将他放回了六峰,让他好好修行,就是为了那一线生机,可他还是死了。   严律信了照真的算的那一卦,却亲眼见到他陨落,那一卦成了他最后的希望,但这希望破灭的十分痛快,不给他留任何余地来幻想。   哪怕是妖皇,也难免会后悔。   如果没有信那照真算出的东西,如果将人一直留在弥弥山,那小仙童是否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就是因为修行了,就是因为进了仙门,所以才会要管这烂摊子,要去填那破阵。   如果他只是个凡人,是弥弥山养大无忧无虑不知什么仙术法门的普通人,他或许寿数平平,但至少不会落得那么个身死魂裂的结局。   那一卦是摆在严律面前的一个希望,但却掐灭的如此轻而易举。   薛清极心里酸苦异常,他想起严律说过,如果他死了,那严律就会成为一块儿独属于他的墓碑,长久地立在这不会再有他存在的尘世,直至严律也消亡。   他意识到自己重活这一世的每一天,都是一块儿凿子,在严律这块儿碑上亲手刻上自己的碑铭。   他活的这一世,将严律拉出了死气沉沉的棺材,他又何尝不是照真的那一卦,留给了严律一个模糊不清的希望。   他闭了闭眼——不,他虽是凿子,但也是要捅向这狗屎老天的凿子!   薛清极再睁开眼时,眸中冷厉决绝之色闪过,声音却一如往日温和:“师父难道就任由你打了一拳?”   “那倒没,”严律哼了一声,“他抽剑跟我对着打了一顿,你那个没屁用的师兄边哭边拦,还挨了好几脚呢。”   薛清极懒得理他这话里的埋汰意思,问:“我记得你说过,师父最后是咳血而亡?”   严律叹了口气儿,风将他的声音带向后方,听起来更多几分怅然:“他被病痛折磨得油尽灯枯,死前不顾阻拦下六峰,走遍三阵,又在合阵之下四处行走,最后病死在了游历的途中。印山鸣继任后身体比他强点儿,从求鲤江附近检查大阵后回到六峰,当夜就闭眼了。”   薛清极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师父和师兄对他的命途影响更多,还是他成了师父师兄命途里无法跨过的一道坎儿。   只是当年种种如今再想起,忽觉当年戾气慢慢抚平,得知自己并非孤身活了一世,无论是谁,总会觉得心里被烫得有些发软。   他刚要开口,却感觉原本急速前行的严律猛然一停。   他身形晃动,腰上被严律的长尾一卷,耳中听得妖皇低吼道:“这雷不对!”   薛清极抬头看去,正巧见远远一道刺目电光自天际落下,随即又是数道闪电刺破远方黑暗,如剑锋不详的千万把利刃同时坠落,伴随着震荡心神的雷声轰然而至。   “那方向是求鲤江!”薛清极眉宇间难得显出些许焦急,“不好,隋辨他们到了吗?如果是他们到了——”   一阵阴郁彻骨的粘腻感自另一方向传来,两人侧头,见仙圣山的方向不知何时竟聚起浓稠粘腻的孽气,隔老远看着跟谁家厨房冒黑烟一样滚滚蒸腾。   只有蛟固毫无动静,不仅没有动静,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气流碰撞的感觉。   而两人之前飞过的尧市方向,城市灯火闪烁几下,骤然熄灭——停电了!   “三处同时,”薛清极冷笑道,“他尚不知你我从孟三处得知了求鲤江的事情,他在赌我们是否会分散开去往不同方向。”   严律缠着薛清极的尾巴又收拢不少:“只能指望老棉和四喜安排到位了——走!”   雷鸣阵阵,打得人心中不由忐忑。   雨已经开始下了,求鲤江上波澜四起,腥味阵阵传来,江底的水溺子已浮出水面,不断有浑身肿胀的孽灵自水中爬出。   江畔泥地坑坑洼洼,等在此地的散修们却来不及打伞穿雨衣,乘坐缩地阵中转过来的人和妖一落地,散修便立即围上来。   “我怀疑放怨神的地方在村里——赵红玫他们家住的房子空了,那地方风水最古怪,已经派人去查看了,暂时还没消息,”领头的王姨在雷声和大雨中吼道,“倒是水溺子,疯了一样的在出来,求鲤江里煮沸了一样在闹腾!”   彙子那家缩地阵本来就不是给仙门用的,很不符合仙门的术法习惯,中转过来的修士们好悬没吐出来,一个个儿全都晕阵了。   隋辨张口先吐了一通,青娅立即将他从背上抖落下来。   散修们也来不及在乎妖们的原身——此地散居的一些妖早已化了原身在江边与水溺子打在了一起,招呼着赶到的妖和修士们立刻跟上。   “立刻把来之前说好的加固的阵符和符纸按方位画好贴好!”隋辨一抹嘴,自己掏出带来的家伙事儿,“求鲤江的阵很特殊,一到雨季就很躁动,现在想想应该是和严哥说的游族之墓有关,这地下是这一支儿的坟,生性就好水喜雨,现在这大暴雨下来,阵眼肯定更不稳了!”   其他修士不敢耽搁,顾不上四周孽灵横行,抄起法器符纸按来时说好的地方行动。   青娅在雨中大声追问:“那这阵岂不是比平时还不稳当?按你们仙门的老套路来够用吗?”   “不知道!”隋辨也大声吼道,他从家伙事儿里掏出一根家传的桃枝儿,上头贴着历任隋家使用过的人留下的符纸,一层层厚厚累积,到了他手上又新帖了数张,“所以我要用别的法子——年儿之前说的那套虽然冒险,但我必须试一试!”   言罢,不等青娅反应,便一口咬破了手腕,将上头的血水涂满了桃枝。   那树枝仿佛是吸了养料一般,上边儿的符纸竟然浮起一层血光,枝杈处甚至缓慢生长出血色的细小枝叶来。   逐渐加大的雨势中看不清楚这变化,却听见一阵急促铃声响起,王姨手里特制的仙门传声器闪烁着红光,她一把抓起接通:“小林?你们那边儿——”   传声器那头传来几声惨叫和打斗声,这声音在雨中格外凄厉清晰。   “不在赵红玫家,是整个村、整个村!”小林嘶吼道,“这地儿没了眼亮的人,怨神被暂时封在了每一户的空屋,还有树,是聚秽气儿的那类树——”   王姨面色发白,猛然抬起头来,看向河边儿那棵不知道多少年的鬼拍手。   暴雨之下,那棵参天大树的树叶抖动起来,竟真的如同无数双巴掌鼓起掌来。   “封住那地方!”王姨吼道,“封住那棵树!”   她话一出口,同时响起的是不知哪里传来的铃声。   若有似无,忽近忽远,好似敲击在魂魄之上。   树干上骤然间多出许多细小的树瘤,瘤子们挣扎着聚集,像是一个个寄生其上的“蛹”。   最大的一个刚一凝成便破开,一到半虚的身影忽忽悠悠地飘出,没有面孔,身形奇长无比,手指根根如长枝,朝最近的一个修士额间一点,那人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怨神!”   青娅发出一声兽嗥,连带着四周嗥嗥们奔向河边大树。   那怨神却好像另有目的,对周遭的修士妖族并不感兴趣,只一扭身,避开劈来的符纸,奔向求鲤江。   “它要去求鲤江!”“那地方是阵眼,娘的,它要干什么!”“你们看——”   “隋辨!”   有人吼了一声,青娅一回头,瞧见一道身影提着桃枝朝着求鲤江撒丫子狂奔,正是隋辨。   “你疯了?!”青娅惊道,“回来!那下边儿全是水溺子!”   隋辨并不回头,他麻杆儿似的身体此刻如弹簧般射出,只大声回道:“我需要把上古符文写在阵眼上——我必须下水!等怨神冲击到阵眼,一切就都完啦!”   青娅咬牙看了眼跟变形了似的逐渐冒出孽气的鬼拍手,又看已经冲到河边儿,蹬了鞋子要往河中跳的隋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先去哪边儿。   却见数头巨蟒在雨中腾起,在暴雨惊雷之中竟如长龙穿梭,抽散河中无数发白肿胀的秽物,仰头对青娅道:“嗥嗥不善水性,人族也不如虺族在水里灵活,这边儿交给我们——”   没说完,就听“噗通”一声响,脱得只剩条裤衩的隋辨已经跳进河中。   求鲤江下暗流汹涌,秽物成群,虺族们都难以独个儿支撑,正要破口大骂这仙门小子莽撞,却见平时一副窝囊老实模样的隋辨一进到水里,就如游鱼入海,无比自如。   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探头时已经在十米开外。   那憨厚老实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小时候拿过小区游泳比赛奖牌……”   “小区?”虺族的妖感叹道,“我看你得去打职业比赛!以后电视上没你我不看!”   说罢,几个虺族也不敢耽误,立刻钻进水中为他护航。   青娅心头一块儿大石头刚落地,双眼骤然被一道夺目光亮刺痛。   她兽眸眯起,心中大惊,耳边响起众人惊呼:“雷劈下来了!”   “快躲开!这闪不对劲儿——”   一道天雷无情劈下,正击散了那头冲在最前边儿的怨神。   但也同时劈进波浪汹涌满是孽灵的求鲤江,江中登时被轰出一个大水窟窿,一时间水波冲撞,孽灵被炸的乱飞。   这位置还不算太近,却正巧是隋辨和几个虺族所在的位置。 第103章   雨势渐大, 雷鸣沉闷。   正因雨声雷声交杂,仙圣山中原本诡异的死寂才被遮掩,留仙村内的各家各户无一亮灯, 唯有村口两三路灯亮着单薄的光,如波涛汹涌的海上一叶孤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从山中的泥土气味中阴森湿漉地渗出。   使得这片儿坟地更令人毛骨悚然。   一道手电光打在就近一块儿墓碑上,一扫而过后又转向更远处的另一块儿。   留仙村里素日不务正业的村痞子裹着雨衣, 在坟地弓腰穿行, 在一个个墓碑上寻找,嘴上骂骂咧咧道:“不是这个,我记得就在这片儿啊……娘的老犊子, 等我找到, 非要在你家祖坟坟头上拉一泡!敢嘲讽老子,你看我不把你爹你爷爷的坟头上都——嘿, 我就说在这儿!”   手电筒灯光打在一处碑上,旁边儿紧挨着还有两三个墓碑, 这是一家子的安息地。   这一片儿是留仙村祖祖辈辈的坟地,是整个村的祖坟, 平时除了祭拜少有人来, 村痞子这趟过来,纯属为了给前两天跟自个儿吵了一架差点儿干起来的邻居找恶心。   他憋了这两天,就是为了找个没人的好时候出来, 今天不知为何村里格外安静, 又下了雨,他感觉应该不会有人出门, 这才冒雨摸黑赶过来。   约莫今晚真适合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他出村儿时连村里的狗都没叫。   他把手电筒往地上一撂, 解开裤腰带正要蹲下,余光却瞧见旁边儿的坟头里一道虚影慢慢儿地隆起。   一瞬间,一种后脊汗毛倒立、不,一种脊椎要从身体里尖叫逃窜的疯狂感传来,村痞来不及拴好皮带,抓起手电筒向旁边儿一照。   光线穿透那半透明的身体,又穿透了另一个——   不知道多少鬼魂儿似的东西正在从留仙村祖坟圈子的坟头里钻出,无声无息,动作却因肢体诡异的纤细而显得狰狞无比,好似一群大扑棱蛾子隔着玻璃罩挣扎。   村痞竟然没有尖叫出声,他的尖叫也已经化成了水,顺着额头和□□往外流。   残存的理智和本能让他掉头就跑,却跌进被雨水浇灌成泥浆的地里,一抬头,正对上墓碑上自己邻居亲爷的黑白照片。   眼前一花,见墓碑里浮出一张没有清晰眉目的脸,一根干枯纤长的手指正点向他的眉心。   村痞发出一声嚎叫,但随即听得一声比他还要愤怒凄惨的哀嚎。   几道淡色灵光破空而来,正击中那鬼魂儿的面部。   原本半虚的东西此刻却被打了个结结实实,灵光击中其头脸,这才显出符纸的轮廓。   写满符文的黄纸迅速燃烧,将拿东西烧得浑身颤抖,在这空挡,村痞感觉自己被一左一右架住拖走,身后急速蹿过三道兽类的影子,发出尖锐的野兽嚎叫,利刃不由分说地抓向那鬼魂儿。   随即,无数道灵光自身后射出,穿破雨幕,直奔坟冢里冒出的东西。   “这儿怎么还有个凡人?”拽着村痞的一人吼道,“来之前不是说了村里的人之前吃了什么狗日的山神水,现在都跟半死人似的没反应吗?这个好像眼睛还挺干净,什么都看得到!”   另有人回道:“你裤子咋掉了?哟,二半夜的不睡觉来人家坟头撒尿啊?真行,缺德就得遇到现世报啊。”   村痞已经吓得结巴,借着灵光观瞧,那些兽类的模样又哪是寻常山里走兽,分明是一个个小车大小、与黄鼠狼和耗子都有些相似的奇异猛兽。   “鬼!”村痞终于叫出声,“耗子,大山耗子!”   说完就见一只“山耗子”直起身,跟人似的站着,转头怒火中烧地看着他,竟然发出道女人的声音:“你放屁!肖天,你留着他做什么?打晕了!”   村痞听见这道女声,不由自主地提了提自己的裤子,本能地有些尴尬。   调侃他裤子半褪下来年轻人指着自己鼻子:“我?我不会啊!”   “肖家人怎么干什么都不行?”另一个拉着村痞的人叹口气儿,“那还是让俺们妖来把,哥们儿,得罪了——不过你也算是活该!”   村痞听到“妖”这字儿不由扭头,正对上一双邪性的竖瞳,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吓晕了?”肖天摸了摸他鼻息,“回头得找门里精通记忆这块儿的把他记忆给修饰一下。”   另一侧的坎精将村痞向后一丢,自有小辈儿的妖过来将其拖走:“你的判断还真没错,要不是你,谁能想到孟、虚乾会把怨神埋在别人家祖坟里!”   “这地方之前就说要修葺,村长在的时候跟肖揽阳提过,说要建个什么祖祠,肖家当时没二话直接给了钱,”肖天说完,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烟雨笼罩下看不了多远,但他还是看了看山神庙的方向,“少爷真能行吗?”   那坎精也化出原身,将附近寻着味儿找来的孽灵踹开:“放心,老棉不会让他出事儿的!再说仙门懂阵的和钱家的都跟着过去了,咱们只要在这儿先把这些怨神拖一拖,等我族和肖家把阵眼稳定,再以两家之力灌入使得大阵运作,这些怨神就是瓮中之鳖了。你在看什么?”   肖天的目光从坟地这头扫向那头,除了前往阵眼古树的人手外,他们带来的人和妖基本都在这里,只有少数还留在村中布置障眼的东西。   一行人来时带的东西十分齐全,甚至将整个仙门压箱底的纸器都翻了出来,此刻这些东西排上了大用处,符与法器极适合远距离作战,压制想要从坟地离开的怨神,妖们则化出原身来回奔跑走动,借着仙门的大范围压制分批次进攻。   虽不能直接将怨神灭掉,但这样的好处是减少仙门和老堂街的损耗,避免出现太多死亡,还能达到拖时间的效果。   “咱们也太顺了,”肖天皱眉,“而且来的路上我听到老棉说过不知所踪的那批怨神的大概数量,就算分成三路,留在这儿的只有三分之一,但你看看,这里充其量不过二三十头,你还记得仟百嘉吗?那地儿可是至少几百头怨神!几百头都造出来了,难道虚乾分出来藏的这些加起来还不过一二百?”   坎精一愣:“什么意思?你还嫌不够多?”   肖天脑中急速思索,随即一拍大腿:“遭了!留在村里的人手呢?”   坎精也意识到不对,当即联系留在留仙村的同族,正要再让仙门那边联系,却听得村中方向传来一声竭尽全力的兽嗥。   妖族的嚎叫声中带着只有妖类能听懂的讯息,这一声过后,连肖天这混种都觉察到其中的呼救意味。   等坟地这边儿分了几号人手赶到,留在村里的人和妖都已倒下大半,只剩几个剑修和坎精还在和两头怨神纠缠。   “师弟!”“姐!”   在村里的人和妖里与坟地那边儿赶来的都沾亲带故,带着肖天赶来的坎精一瞧见自己亲姐原身半条后腿干瘪,知道这是挨了怨神一击,为了不让孽气蔓延寄生,她自己把腿给废了。   坎精声音里带上哭腔,反倒是他姐龇牙咧嘴地捂着腿骂道:“哭,哭什么哭!晦气东西,老娘还活着呢,你嚎什么丧!”又吼道,“快告诉老棉和肖家那小孩儿,村长死后他这家里早埋下了怨神孽灵,不光是坟地那边儿,一方拖住我们,另一方就能去冲击阵眼,另派人手通知其他两处大阵的人手,我怀疑虚乾在三处用的是同一个套路!”   她话音刚落,便听天上雷声阵阵,仰头看去,比乌云还要浓稠的孽气在仙圣山上空盘踞。   仙圣山周边的孽气因山中杂气冲撞而汇聚起来,正引着合阵注意到这处不同。   雨幕之下,山神庙大门敞开,其中泥塑的神像木呆呆端坐其中,看着门外参天古树,以及古树四周拼死护住此树的仙门修士和妖族。   怨神来的太快太突然,符阵只布置了三分之二,修士们就被怨神和孽灵袭击冲散,幸好妖族早先布下紧固,才算挡下了怨神的第一次进攻。   但仟百嘉一战,妖们也元气大伤,禁锢经不起怨神的反复冲撞,几个年轻些的妖在数次冲击过后耗损过度吐血倒下,修士们立即顶上。   留在后边儿画阵的几个修士还要起身,见肖点星手中长剑握紧,厉声道:“你们不要管这些,马上完成加固阵眼的符阵!我再开剑阵——”   “不行!剑阵对你耗损太大,你的灵力和血还要留给大阵,坎精的小辈儿也撑不起大阵的压力,只有你我一道让阵运作起来,我们才有最强的依仗,”老棉坐在轮椅上,他虽已半废了,但妖族的气势还在,“禁锢一旦破了,妖会先顶上,没杀到你们头上就决不能停下!”   肖点星咬牙不语,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以阵眼为中心的禁锢开始晃动,数十头如鬼魅梦魇般的怨神拖着长长的干瘦身体,在每一次撞击禁锢时都以长指隔着禁锢对内部的妖与修士晃动。   禁锢只能阻止冲击,却无法断绝内外都有的孽气。   紧绷的神经和孽气的侵扰动摇心神,冲击却并不给人缓和的时间。一次、两次,沉闷,猛烈,迅速——   “守住阵眼!”老棉吼道,“撑住!”   禁锢的破碎只在一瞬间,但也在这瞬间,阵内剑修的长剑已迸出凌然剑光,化出原身的妖们嘶吼而上,与怨神殊死一搏。   肖点星脑中浮起肖暨的脸,又浮起肖揽阳,但最后却定格在他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模样。   三张脸多有相似,那瞬间就仿佛父亲和兄长的错都压在了他的肩头。   他剑光凌厉愤恨,不顾周遭一切厮杀,将孽灵击散,又隔开怨神伸出的长指。   但他早先起剑阵的耗损还未补全,心神也早因之前的打击而动摇,被怨神带来的孽气一烘,顿时有些自己无法控制的癫狂,看不清四周,心中只剩下朝前不要命的挥剑。   却听一声暴斥:“蠢货!当心!”   肖点星被老棉这一声怒喝震得回神,正瞧见斜刺里一头怨神点过一修士眉心,飘然而来。   他当即反手挥出一道剑光,自己疾步后撤绊倒在地,正被老棉一把扶起。   “谢——”   “你这蠢材!”老棉自己坐在轮椅上,却也化出了部分原身,挥退了四周孽灵,怒骂道,“听好了,我们是为了保住合阵、为了能活更多条性命才来的,送死不是你这个送法!哪怕是死,你也要死在阵运作之后!”   肖点星心中大震,不由点了个头。   “好了!”画阵的修士筋疲力竭地喊道,“点子,老棉,快,刺破手,我们全来坐阵,为你俩保证阵的运作——”   肖点星当即起身,反手要抓着老棉的轮椅奔向古树,却听空中一声惊雷。   一道电光劈下,正中不远处的山神庙!   山庙坍塌,尘土飞溅,混乱中两头怨神飞出,老棉为了躲避一时不稳,轮椅侧翻倒地,肖点星则被一头孽灵击中,那秽物一口咬在他的脚踝,将肖点星甩飞出去。   “老棉!”肖点星惊叫。   老棉趴在地上,头一次恨起自己的残腿,只来得及吼:“你先去阵上,快去!”   他身后,数头怨神冲破修士与妖族的阻拦,直奔而来。   *   “这雷不对劲儿!”董鹿带着人冒雨前行,抬头看了一眼天,“什么时候来电?”   佘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知道,这片儿全停电了,听说尧市也停了,估计也是彙子那边儿的缩地阵闹的,也不知道为了开这个阵,他们那族花了多大功夫。”   一行人沿着仟百嘉后头的那条河急速前进,边走边布下符纸和妖族的紧固。   “不行啊,”杨家的小辈儿道,“这阵太邪性了,阵眼又太长,咱们根本顾不过来……”   “顾不过来也要顾!”董鹿骂道,“不然咱就一道死这儿!”   杨家小辈儿挠挠头,嘟囔了一句“鹿姐凶得很”,抓着符纸又去跟刚认识不久但关系却挺好的虺族里的小辈儿落符去了。   佘龙和稀泥:“他说的也不完全错,连我们虺族都不一定能驾驭这河里这么长的阵眼,哎,要是孟家没掺和进这事儿里就好了,两方都在,固阵就方便很多。我听隋辨说仙圣山那边儿就是那么固的,就因为那边儿坎精肖家的人都在,他才敢放心去求鲤江的。”   “就算都在也没那么容易,点子之前耗损很重,我真怕他出事儿,还有老棉,又老又残,我都说了不让他去……”董鹿说一半儿说不下去了,“现在就看我姥姥能不能找到人了。”   “你说孟家旁支儿?靠得住吗?”   董鹿摇头:“虚乾一直以旁支儿没有天分为借口将许多孟家人排挤在仙门之外,但仙门不愿放弃,这些年也都当散修那样资助培养,姥姥去请或许还有些效果,只是这毕竟是卖命的活儿——”   虚乾造的孽又何止快活丸。   佘龙要再接话,却听董鹿“咦”了声,指着前边儿一处问道:“那地方是哪儿?之前好像没见过?”   “哦,是个河神庙。”佘龙看了一眼,“之前就是很小一个,去年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富商捐款重修,说要做个气派的庙宇——”   一人一妖对视一眼,同时叫出声:“他还真敢把秽物藏在神庙里啊?!”   话音刚落,便听天边炸雷,头顶一道闪电就在众人的目光中落在了那处河神庙。   而孽气也就在此时喷涌而出,从那庙内外泄开来。   而熟悉的、半透明的东西正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飘来。   “雷把庙劈塌了!”有人惊道,“里、里头怨神出来了!”   董鹿:“不对!”她略一思索,恨道,“是合阵!三阵虽然温和,但合阵却很凶狠,这毕竟是要镇如此大一处的阵,所以前人立下三处小阵,为的就是养出一个一旦出现巨大变化就直接绞杀的合阵!现在三阵已动,合阵正是敏感的时候!”   佘龙明白了:“所以这雷并非虚乾落下,而是虚乾提前布下大量怨神孽气,同时在三处散开招来的!先前在仟百嘉时反倒是因为我们的镇压而没引起合阵注意,等我动了蛟固河底的阵眼,才算真的促成了合阵的动摇,现在三处弥散孽气,合阵就引天雷绞杀?”   董鹿来不及附和,已掏出纸器,一咬手指道:“别废话了,来了!阵呢,阵的情况如何了?”   “我爸已经在最源头等着了,”佘龙也吼起来,边吼边化出原身,“我会在中下游参与固阵,但没有孟家,不一定能达到理想效果啊!”   说话间忽听水中阵阵骚动,几人回头,瞧见二度融合后的水溺子自水中爬出,不由分说地抓向河岸边正落符纸画阵的修士!   “孽畜!”数只巨蟒化出,“找死!”   妖族强劲的灵力击退大卡车似的水溺子,将画符阵的修士们护在身后,其余修士立即祭出法器,或有用董鹿发下的纸器者端着大炮似的法器,轰出的符纸在大雨雷声中飞出。   被救下的修士们一瞧见河边情况,当即不顾阻拦地扑回河岸:“水溺子要将这些符阵毁了!这是固阵的东西,别管我们,保住固阵的符——”   妖族们大惊,登时冲上前,却直觉身后一阵寒意。   怨神已至。   董鹿叫道:“听好了,小龙已用心头血招过一次恶蛟,老佘体弱,虺族将你们这俩同族护好了——大阵在,我们就有希望!”   言罢不等佘龙再说话,就已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项链似的东西,以血祭出,却是一把长弓。   “你还不如搞一把枪呢!”佘龙吼道,“以前不都是大炮啥的吗,这会儿开始走复古了?!”   董鹿并不搭理他,将手掌划破一道血口,鲜血抹在长弓上,她再举起时,弓弦上竟多出一把血和灵气凝成的细箭。   一箭飞出,正射中一头直扑而来的怨神的额头——一箭穿眉心!   修士血与灵气凝成的箭,无异于修士将自己化作法器,以身破煞。   “知道我为什么多用纸器吗?因为我本没有多少天赋,连小金碗都是姥姥转赠给我我再二度铸造的,”董鹿脸色发白,眼神却格外明亮,“但我却在做这些偏路子的法器上格外在行……姥姥说我要是在以前,肯定会被说是走偏门的邪修,不是正道。但我不觉得,只要用对了时间用对了场合,我的法器也是正道!”   说罢再搭箭拉弓,射出一道血光!   佘龙心头大震——难怪这丫头之前的小金碗会销毁的那么利索,原来她那些法器全都是和命连在一起的!   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要命了!   老太太,你好狠的心肠,明知道这孙女是这脾气,做的法器也都是疯子作品,竟然还敢将她留下——   也或许这种脾气,才能有接手仙门这摊破烂的底气。   “不等了!”佘龙拉开衣领,顾不得胸口一道疤刚长牢固一些,就又要落下另一道,“快,固阵!”   旁边儿的修士都傻了:“你割胸口干啥?固阵又不需要心头血,你割手就好了嘛!”   其他虺族骂道:“小龙,你他娘的不行换我们来!虽然不比你灵力足,但好歹我们脑子还够用——”   “轰!”   头顶一声沉闷的惊雷。   这一声与先前的雷鸣都不相同,好似震在魂儿上,打在心口,令修士与妖们瞬间都捂住了耳朵。   世间所有声音仿佛都埋在这一声雷鸣之中。   “轰!”“轰!”“轰!”   本该如降魔惊雷的轰鸣此刻兜头压下,似乎已超过了合阵该有的能力。   “怎么回事儿?!”   众人纷纷仰头,见远处天边雷电交加,似有万千巨物在云层之中奔腾。   转瞬间,飓风似从四面八方而来,将所有人吹得东倒西歪。   这风中不知是腥味儿还是臭味儿,只一刮过,就像将人埋在烂泥堆里,一些修行不怎么样的小辈儿当即呕吐,蜷缩着身体跪倒在地,喊着说身上疼痛。   而佘龙和董鹿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恐惧。   这感觉他们曾有一次遇到过。   在求鲤江畔,在河中心裂开的那道口子里,飘出的那一缕莽荒灵气。   反倒是怨神和孽灵,好似得了什么甘霖,竟不自觉地举起双臂,嚎叫着享受这刺骨的灵气——他们并没有活物那样健全的身躯,自然感觉不到血肉之躯该有的疼痛。   “严哥……”董鹿颤抖着喊道,“求鲤江那边儿还好吗?”   佘龙回过神儿来,冲到河岸边割开自己的手,按在已经起好的阵上,抓过一个修士道:“起阵,固阵!”   “但现在这情形,如果没有……”   “固阵!”佘龙看着他,“我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我去不了求鲤江,就在这儿帮我哥,哪怕没用,我也要试试!”   或许正因是父子俩,老佘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四周符纸微微波动。   阵眼的另一头,老佘的灵力已经注入。   修士们对视一眼,点点头,还有余力的纷纷爬起来坐阵,令佘龙的灵力与血和老佘递过来的相接。   蛟固大阵感应到当年铸阵的妖族的呼唤,河中竟然缓慢浮起点点光亮,那是埋在河底的恶蛟残骨在呼应。   而就在此时,飓风再起,直冲云霄——   “轰!”   头顶上,巨大的合阵终于在这冲击下显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在晃动了。   *   求鲤江被数次落下的雷击轰出大块漏洞,阵眼正在江底,在这震动中数次摇晃。   河岸边怨神一边躲避雷击,一边与修士和妖族们颤抖,试图冲击江底已经不稳的阵眼。   “隋辨!隋辨!”   “虺族的妖呢?!”   岸边的人和妖嘶吼着呼唤进水者的名字,却没有回应。   “青娅姐!怎么办!”嗥嗥们看着翻滚的江水,“我、我们虽然不擅长水——”   青娅长尾击中一头怨神,甩进几个剑修的阵中,剑修们立刻扑上前以剑气将其钉死,再以符纸镇压。   “进水!”青娅吼道,“隋辨不能出事儿,不然就全完了!”   几头嗥嗥正要扑进水中,却听得一声沉稳冷斥:“退下!”   暴雨之中,无数道剑光兜头刺下,不由分说落进水中,再出来时,几个入水的虺族正挂在剑气上。   江底气流混杂孽气很重,剑光也支撑不了太久,一出水便被消融,好在岸边嗥嗥早已蓄势待发,虺族一露头,就被嗥嗥们飞扑上去带走。   孙化玉带着医修早已守在岸边,立即为捞上来的妖们下符,命其吐出江水。   “隋辨……”有个虺族睁开眼,指着江水道,“还在……下边儿……他不肯走……”   剑光正落在他身边,却是薛清极御剑而来,闻言两眉倒竖,怒道:“他竟在这情况下下水?”   “他说得写上古阵符……”   薛清极一愣,还未反应,便听又一声:“闪开,大的来了!”   他心里叹口气儿,拽着周围的小辈儿后退几步。   一头白色嗥嗥从雨中穿出,转瞬化作人身,手中长刀早已点起灵火。   严律的右臂已彻底解放,虽然后遗症仍在,但灵力运作却是有了那纹身开始到现在最顺畅轻松的时候。   他在半空中俯视江中翻滚的各色孽灵,眯起眼,接着下坠的势头劈下一刀——   刀光如山崩如摧枯拉朽,灵火熊熊,融闪断雷,直击求鲤江。   那本来被天雷轰成筛子的江面瞬间被直接劈开,比当初佘龙开江面时的范围更大也更直接,瞬间便露出江底,以及江底那块儿仙门落下的封石石雕——   和上边儿正抱着石雕吐水的隋辨。   薛清极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儿,随即御剑而起,直冲江心。   隋辨扒拉掉脸上的水珠儿,脸色冻的发青,但精神却还好,咳嗽道:“我画的差不多了,年儿,我刚才还以为自己要死这儿了,都看到幻觉了,感觉自己以前好像也在这儿坐阵过……咳咳,不行,还差点儿,不能走。”   “我让你在封石上画符,却未让你在凶险时下水画符!”薛清极御剑而来,“走,水墙要塌了!”   擅长水性的虺族都差点儿交代在江底,但这人族的孩子看起来却还精神。   连严律都觉得有些惊奇,多看隋辨一眼,见薛清极已拎起他要走,这才一点头,扭脸儿不等青娅等人反应,又是一刀劈下。   河边儿的鬼拍手在这刀光之下轰然开裂,怨神四散的同时,自那树后慢慢转出来一个身影儿。   孟三。   虚乾!   他面容年轻,行走的姿态也强健有力,只眼神儿和笑容中竟隐隐可见孟德辰的影子。   或者说孟德辰的神态,本就是虚乾的神态。   他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严律,脸色原本有些阴郁,但渐渐地收拢了:“妖皇毕竟是妖皇,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地?”   “简而言之,”严律说,“是你不曾留意过的人和妖们告诉我的。”   散修与散居的妖记下阵的灵气波动,孟三的日历。   胡旭杰死前最后一搏留下的只言片语,邹兴发撑着一口气儿道出的细枝末节。   老孙闭眼前对“蛹”和“怨神”的推论。   林生虽然混乱但凭借本能记下的记忆。   这些不一定会阻止局面的发展,但却将严律在这一晚推到了求鲤江畔。 第104章   求鲤江中, 薛清极一见到严律击中鬼拍手逼出幕后的虚乾,便不再多等,转头要抓隋辨:“走, 水墙尚未坍塌,等灵火熄灭江水落下就不好走了。”   “等等!”隋辨手上的那根桃枝还在不停以灵力和血为墨,在江底的大鱼纠缠的怪异石雕上写着符文,“马上就好……咦?这石雕竟然有缺损?”   薛清极闻言也是一愣, 立即扭头扫了一眼, 见隋辨手指的怪鱼连接处竟真裂开一扎长的裂痕。   “难道是这千年里有人下水捞鱼或者是行船的时候撞到了?”   薛清极:“绝不可能,此石是六峰山中所产,不可能被凡人碰撞便出缺损。”随即明白过来, “虚乾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刺激阵眼, 应当早在我们发现前就已经尝试过各种方法,或许损伤早已形成——”   空气中令人不安的灵气波动出现, 压得人胸口发闷。   隋辨像个大猴子似地扒着石雕,忽然挪动着向下, 手掌在石雕靠底部的位置按住片刻,神色一顿:“不好, 这地方阵眼常年不稳, 江底环境日益变差,地下那部分空间——之前严哥说是游族墓穴是吧,本来就很不安静, 现在又因为雷电暴雨而兴奋异常, 石像破损,可能要定不住它了!”   薛清极斩落数头水溺子, 看向隋辨的严重闪过惊讶:“你能感觉到其下游族墓穴的动向?”   “一点点,”隋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很难形容,就是一种直觉,之前没感觉,现在离得近了,老觉得下边儿有那种游动的声音在我耳边响动。”   薛清极心头闪过些许困惑,当年选定这地方时是印山鸣提议,他亲自走遍附近,和修士中的阵修大家、妖族大妖们共同圈定了三处合适的位置,每个阵都立的十分艰难。   仙圣山难在选择准确的点移栽树来做阵眼,蛟固难在降服恶蛟残骨并制成一个狭长阵眼,而求鲤江,难在游族墓穴游移不定,又藏在水中。   好在当年还有游族的妖在,由严律找到说和,这才寻找到准确的地点,否则只凭借其他种族很难立阵。   印山鸣当年是鼎盛时期,尚不能分辨游族墓穴的具体位置,只能圈出个大概范围,这千年后的傻小子竟然能感觉到墓穴的气息?   薛清极虽有疑惑,但此刻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御剑而起一把拽住隋辨的后脖领:“上岸后再说!灵气波动诡异,再留不妥。”   没想到薅了一下竟然没薅动,扭头瞧见隋辨拽着怪鱼的尾巴扯着鱼鳍,扒着石雕叫道:“不行!这波动就是因为阵眼不稳,打雷下雨的让这情况雪上加霜,我得在这儿画完最后的符文,然后就在阵眼处立小阵呼应岸上的加固阵,同时催动上古阵符和加固阵!你走吧,我会游泳,写完还能自个儿游回去,我小学拿了我们小区游泳比赛奖牌——”   薛清极看着他鼻梁上的厚眼镜儿滑到鼻尖儿,露出单纯却犟驴似的双眼,登时搓火,脱口骂道:“奖个鬼的牌,你当求鲤江是你家浴缸?你怎么比我师兄还固执!”   说完自己也愣了愣。   他竟然无意识将隋辨和印山鸣混在了一起。   江畔,劈开的鬼拍手下,“孟三”的出现令修士与妖都是一惊,没想到这人竟然就在附近,更不知道他藏在这里窥视了多久。   虚乾的笑意出现在孟三的脸上,就好像孟德辰用小辈儿的身体借尸还魂。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儿:“你们并不意外我这模样,看来是在家里查到了不少东西。这孩子哪儿都好,认真听话,我嘱咐的事儿他从来都不忘,就是总爱写下来,这一点我很不喜欢。”   他的声音分明十分年轻,但语气里怪异的腔调和竟然还真有些真心的叹息与这声音毫不搭嘎。   严律眉间折痕加重,听得格外恶心。   他对孟三没什么印象也并不了解,但只从仙门小辈儿和薛清极提起的叙述里,严律听得出孟三对孟德辰的忠心,显然对这个长辈儿尊敬顺从。   孟德辰心知肚明,但下手的时候却不带犹豫。   孙化玉对虚乾恨到了骨子里,在孽灵和怨神阻挠下甩出数枚银针直逼他面门:“你也知道孟三把你当成半个亲爹,你竟然把他当成了自己寄生的皮囊!”   他虽不知虚乾的这种寄生具体是怎样完成,但只是从孽灵对活物的寄生推测,不难想象孟三本人的魂儿都已被虚乾吞噬,连转世的可能或许都已没有了。   虚乾无需自己挪动,自有孽灵上前替他挡下孙化玉那些银针。他语气平常:“所以我不是将他从小就带在身边么?他父母早亡,是我看出他还算有些天分,带到身边儿培养。这么多年,他过得也算不错了,既有地位,也有钱有势,另有长辈照拂,给我些回报也是理所应当——”   头顶劈下一道刀气,气势逼人,虚乾紧急闭嘴,抬手挥出一道气息诡异的浓稠灵力抗衡,与其说是灵力,倒更像是孽灵才有的孽力。   但身上桎梏已除的妖皇一击杀意狠戾,灵火瞬间烧掉虚乾的招式,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闪躲又招来怨神抵挡。   数头怨神被他唤走,让周遭的修士和妖们略腾出喘息的空挡。   严律长刀连斩,眼中满是厌恶:“那是人,是条命,而非你从小养的一头猪,活到了年龄就该被你宰了吃肉!”   “万物生灵,寿数都有到头的时候,”虚乾连连闪避,以掌中浊气挥挡,“众生皆以弱者为食,以填补自身,我与他人有何不同?”   青娅惊道:“严哥,他开始跟你扯道德哲学人伦了,人家活了千年还真有些文化造诣,你就只会用猪肉比喻……”   “闭嘴!”严律反手化出一道灵火,为青娅和孙化玉等人逼退部分怨神,“保住你们的小命儿,尽量别让这帮秽物刺激到阵眼,给隋辨他们争取点儿时间,我宰了他就来。”   言罢欺身而上,攻向虚乾。   江畔妖族与修士早已与江中爬出的融合过后的水溺子、树种窜出的几十头怨神纠缠。   王姨等散修和散妖虽牵挂小堃村那边儿的情况,但也无法脱身,只能尽力以法器和符来牵制怨神。   孙化玉目光扔恨恨地看着虚乾,正要上前,被青娅一爪推开躲过怨神一指,兽嗥震荡开四周孽灵。   “你过去只会能添乱,别忘了我们为什么来的!”青娅低吼道,“怨神难缠,孽灵杀不干净,想帮上忙就指望这大阵来压了!你来是救命的,不是来送命的!”   孙化玉被王姨一把揪住耳朵,拖去江畔,只见地上一躺倒数人,一个激灵回过神。   再看严律的方向,那争斗又怎么是他能掺和进去的——   数头怨神将虚乾裹在其中,属于孟三的表情此时已完全被“孟德辰”替代,眉宇间黑气缭绕笼罩,长袖之下亦有孽气涌出,一手握着铃,虽不晃动,但由他孵化出的怨神却十分听从他心意,孽灵也顺从地配合,与怨神一道颇有章法地聚在他面前。   秽物们此刻如同行兵布阵般移动阻挡,将严律的攻击道道阻隔,把虚乾护得密不透风。   严律长刀如电,劈砍间灵火燃烧,却都被孽灵冲上来挡住。   灵火遇到孽气便烧,孽灵大片大片倒下,以身体消耗掉严律的灵火,弱化刀气利刃,怨神随后而上,将剩下削减后的攻势挡下。   浓浓孽气黑雾在半空中时而弥散时而收拢,将严律裹在其中。   但这浓雾不过转眼间便被撕碎,白色巨狼如古籍所载的上古神兽,足燃灵火,将孽灵与孽气一并踩踏,仿佛并不将这些虚妄孽畜放在眼中,直取虚乾面门。   饶是虚乾早已清楚妖皇实力,但也被惊得急忙闪躲。   严律心中诧异,薛清极确定自己曾击中虚乾,但此刻看虚乾闪躲时的还算伶俐的动作,似乎之前的一击对他身体影响并不算大。   不等细想,严律已抓住一个间隙,长尾格开一头怨神,利爪直击虚乾胸腔。   虚乾倒也很有本事,兽嗥之下也并未完全僵住,扭身避开,令严律裹着灵火的利爪只击中了右肩。   这一击很有实感,严律确认自己的确在虚乾的肩膀头子上来了一下,虚乾吃痛,右臂登时无法抬起,灵火烧在右肩膀,好像烧着一根蜡烛灯芯,他手里的古铃差点儿落下。   严律乘胜追击再出几道灵光,虚乾紧急抓来一头怨神挡下。   那怨神被带着火焰的灵光穿透,因被虚乾掌控而无法自由脱身,硬生生吃下严律的灵火,它不比那些自然形成的怨神凶狠又有能力,挣扎半晌便融化。   不等严律再出杀招,就见虚乾一张嘴,将拽着的半个怨神囫囵吞枣地撕咬着吞下大半。   他吃的又急又用力,下颌长得几乎脱臼,额角太阳穴青筋暴起,压根不像个人,倒更像是饿急眼了只剩本能的孽灵。   这场面恶心诡异但又极快,严律之错愕一瞬,虚乾就已“进食”完成,反手笼住右肩膀,原本流出的血液逐渐粘稠,转瞬便成了浑浊的脏色,最后慢慢停止——那地方竟然被孽气给笼罩固定,硬生生地将皮肉以孽气连接到了一起!   严律立即明白了薛清极一击过后虚乾怎么还能活动自如,不由脱口道:“你倒是比孽灵都像头史莱姆,脑袋断了难道都能再长出一个?”   “不过是愈合的速度快些,我与妖皇也没不同,只可惜人身毕竟有生老病死,暂时还无法解决……”虚乾幽幽道,看向严律的眼神儿里带了些许妒恨,“若有上神相助,我早就可飞升成仙,又何至于困在一个个凡人躯壳里千百年!你不过一头会说人话的妖畜,当庆幸托生成了个纯血的嗥嗥,若是混种,放在仙门成立前,圈养在世家大族里以提灵力血水也不无可能。”   他这语气里跟淬毒了似的冒着冷气儿,严律却听出些许不对。   仙门成立之前的制度十分混乱,修士修行的方式也五花八门,除了正常修行外还有不少祸祸生灵性命以补全自身的邪道。当然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本性就是嗜血好战,人与妖各族的残杀不堪入目,但那会儿各族混战,无暇顾及制约。   直到大家发现这么着实在不行,再这么搞下去孽灵以后就得把所有活物都宰了。   心存善念想走正道的修士们开始互相结交四处联络,劝导修士们抛去残忍血腥的手段,改掉缺乏人性的术法,立下重重规矩,在混战中建立起修士们的制度,以庇护更多人族,仙门的雏形就在那时出现。   但这种正道的修行无一不是清苦克己,修得艰难缓慢,有愿意的,自然就有不愿意的,仙门一旦成立,必然会触动相当一批人的利益,尤其是一些靠邪门术法修行的世家大族,两边儿就这么起了冲突。   仙门创立之初,也是踩在血里建起,与严律成立弥弥山前杀服了许多妖族大族并无不同。   想走一条路,总要砍去那些斜刺里阻拦的枝杈。   听虚乾这语气,他对这些早已无人知晓的事情一清二楚,再加上那句“若有上神相助”,严律不由惊道:“你之前见过上神,你是混战初期的哪族出身?”   虚乾冷笑道:“我原本出身早已不再重要,即便是说出来,以妖皇这记性也多半没有印象——仙门成立,联合各世家立下了那套道貌岸然的规矩,搞什么正道,分什么邪修,不过是修行方法不同,弱肉强食,我只是修行时取走些血肉魂魄,难道凡人就不杀猪宰羊吗?他们终究都是要老死病死的!”   他难得回忆起自己那些几乎已模糊不清的过往,这些事儿他早觉得无人能听,没想到竟然会在严律面前说的如此自然,又如此怨毒:“仙门的手段又好到哪里去?围剿时来势汹汹,我流落街头,也是在那时遇到了路过的上神……祂说祂不知什么赐福,又说求自己不配得的东西必遭反噬——全是放屁!”   虚乾反手一指严律:“祂临死前,不还是赐福了你么?竟偏宠一头妖!到底只是天地初开时的古族罢了,有些能力而已,尊一声‘神’就真当自己是天地主宰,到底也是寿数有尽的生灵之一而已。上神又如何?即便不赐福于我,我如今也是半仙之躯!待到我飞升长生,再来庇护人族,那些为我垫步的性命不也算是有了结果?现在管这个叫什么?投资!”   严律彻底闹明白了。   难怪这邪修无论是“淬魂”还是“快活丸”都是一套完整的术法,那是因为早在仙门成立前,在最混乱黑暗的年代,他就已是拿生灵活物堆出来的修行者了。   难怪当年上神如此清楚这人是个修邪路的,匆匆赶去将其击落。人族好容易安定下来,此人若活,指不定得祸祸多少条命进去。   踩在血肉之上,得来“仙法妙门”,言称修行得道庇护众生——   好大脸的畜生!   严律怒极反笑:“半仙?不过是活得长点儿,连凡尘身都要靠寄生得来的东西你贴哪门子金?照你这说法,我得算是妖仙,你从求鲤江随便抓头不死不灭的水溺子,它都有可能存在了千百年,你还得管我跟它叫声‘祖宗前辈’,这样,我便宜你一回,你喊我声‘妖皇爷爷’,我今儿就认你这孙子。”   妖皇原本说话就难听,妖族又生性张狂,原身说话音量大,声音几乎能传出去二里地。   简直像拿了个喇叭怼在虚乾脑门儿上骂他是个下三滥!   哪怕是在这混乱的求鲤江畔,在大暴雨之下,竟然令下边儿的小辈儿们品出点儿幽默。   虚乾脸上变颜变色,自己一套说辞在妖皇这儿连放屁都不如,什么“弱肉强食”什么“流落街头”,妖皇懒得跟你掰扯道德礼仪,只一条——“你该死!”   长刀急如奔雷,灵火焚如白昼,严律非但没被他这套理论掰进去转移注意力,反倒听得很不耐烦。   血脉里妖越战越勇的兽性早已激出,硬将三四头怨神捅穿,甩进地上修士与妖族的净灵破煞小阵中。   虚乾袖中滚出更多孽气,如数千条丝线,精准地灌入怨神体内。   怨神登时被刺激到,疯了般袭来。   “你虽然得了条寿数长久的烂命,但到底只是头略有些能耐的妖而已,”虚乾一手握铃,急急摆动,“你有私心,有感情,所以你最多只是‘皇’而非‘仙’‘神’,而他们——”他看向下方的求鲤江畔,目光一转,又看向被灵火分开的江中阵眼,薛清极白衣而立,正仰头看来。虚乾忽而一笑,“他,都不过血肉之躯,区区凡人,与蝼蚁并无不同!”   严律在他握铃时已觉察到不对,原身不顾怨神冲击,扑向虚乾。   虚乾身体一坠,身上竟然长出些许秽肢,替他挡下严律一击,铃声叮叮作响。   不过几秒时间,就听青娅忽然叫道:“那边儿!村里埋着的怨神来了!”   小堃村方向,夜色雨帘中,数十头怨神已急速飞来。   而江中心,两侧水墙的灵火忽然烧得更快,不过瞬息变已燃烧殆尽。   但水墙却并未坍塌,薛清极四处一扫,见水墙之内浮起无数肿胀的昏暗影子——那是一头头高度融合的水溺子,群聚在一处,早已挤压变形,但却以“身体”为砖头、孽气为泥浆,制成了两道“肉墙”,生生将江水拦住。   水溺子泡得肿胀变形的脸伸出,几乎就在隋辨两三米外,一股腥味儿冲得他张口要吐。   “咽回去!没空给你吐!”薛清极冷静地说出让隋辨没法接受的话,“来了!”   声音刚落,便见数道修长诡异的长影从江水中伸出,不由分说窜向石雕和隋辨。   “怨神!”隋辨捂着嘴,还真让他给咽回去了,“虚乾竟然还在江底埋了一些!”   薛清极御剑而起,剑光飞散,将几头怨神钉住,但江底情况复杂,他的剑气转瞬就被消融,怨神在虚乾急速的铃声中好似感觉不到痛苦与恐惧,飞速压来。   “他本就要触动此处阵眼,留了更多后手也正常,”薛清极道,“这两侧水墙已被孽气污染,一旦坍塌,阵眼是否会受影响?”   隋辨满脑袋冷汗,咬牙将桃木枝最后几笔画完:“影响?那简直是天塌了……好!”   他刚说完,一抬头就瞧见薛清极眸色一亮,唇畔荡出些许意味不明的笑:“这符文全部好了?”   “呃,是,”隋辨心里不知道怎么咯噔了一下,但还是道,“现在只要将这符文和岸上的固定阵一起催动——”   岸上响起数道惨叫。   榕树中的怨神被严律牵制大半,江畔的修士和妖原本还能应付剩下的,但此刻小堃村方向的怨神被召回,局势立即逆转。   顶在最前边儿的散修率先倒下小半,妖族的禁锢破裂,数头妖登时吐血倒地。   求鲤江心和江畔同时出事,严律立即抽身,想要落下御敌,却不想方才还护着虚乾的怨神调转枪口,竟都移动而来,短时间内阻拦住了严律的去路。   “妖皇,这天地下最可惜的事情是什么?”虚乾在他身后自问自答,“是你的确有些能耐,但你的力量却保不下所有人,你既非神亦非仙,你只是连守一个凡人转世都要靠他人术法、受他人牵制的小角色。”   他又瞧了瞧江心:“少年剑修,呵呵,当年也算风光无限,谁不仰头观瞧?我曾潜在暗处,见他从我头顶御剑而过,那把长剑我只看一眼就十分喜爱,他和我都是一样的人,不过都是求一个长生,妖皇为何从不肯为他心软?”   严律侧过脸来,兽瞳中狠意涌出,不等虚乾反应,燃着灵火的长尾便抽了过去。   “轰隆——”   天际雷声越压越低,劈下的频率越来越高,合阵已被此地不同寻常的波动惊扰。   转瞬间,江畔就已厮杀成一片。   青娅后爪挨了怨神一点,身形不稳栽倒在地,不等孙化玉赶到,自己咬牙便是一口,硬生生撕下一块儿被孽气污染的肉来,满嘴是血地吼道:“保住坐阵的人!”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许自己也无法察觉的颤抖。   因为此刻,岸边的人也已看到江心那一片污浊混沌。   忽听四周传来空洞琐碎的细语:“阵眼?守着这阵眼又有什么用呢?此阵早在千年前便已动摇,阵眼不稳,游族墓、求鲤江阵、境外境三处空间碰撞,迟早都要毁了的,你们被骗来送死了。”   “谁?!”青娅吼道,“谁在放屁?”   江畔众人在雨水中仰头,见四周不知何时竟钻出许多梦孽来。   梦孽并没有什么战力,身躯也十分瘦小,混在暗处发出如梦似幻的声音。   只是这多少带了些蛊惑意味的话语在混乱中格外容易渗入人心,动摇神识。   “三空间都不稳定,大阵要破了,没希望了。”   “游族没有后代,这阵早就完了,我们守的不过是早已枯萎的空壳,没有意义……”   “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你们猜猜为什么村里的怨神能过来?”   “因为村里的人都死完了,没力气了,死了,你的弟弟在里边儿?亲戚?师姐?”   “不去看看吗?说不准还有救——”   这声音不断回响,如蛆附骨,如毒浸魂。   江岸边原本还激烈反抗的修士和妖族们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脑中不由将这些话反复咀嚼,忽然生出许多自己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甚至还有些许怨恨。   那些声音还在不断说道:   “如果没来这地方或许还能活着。”   “为什么要坑我们来这里?我们不过是修行,难道就要拿命来填吗?”   “呜呜呜呜,修士本就命途多舛,难道这代价还不够吗?合阵管我什么事,别人死了,是他们的命,是倒霉——”   忽听半空中一声愤怒的兽嗥,随即伴随而来的是数道剑气破空之声。   妖族们被大妖的怒吼惊醒,本能地给出回应,江畔,妖族们再次清醒,仰头发出兽鸣。   修士们则不由看向江心,只见刚才还好似笼在死地中的江心处,剑光暴起,冲天而上,竟直接与落下的一道雷光冲撞,虽被吞没,但却削弱了大半落雷之力。   随即,第二波剑光再起,却是笔直落下,刺破孽气,按方位扎进阵眼四周。   原本令人不安的波动骤然减弱,江心处孽气破散,露出其中御剑的白衣身影。   “我千年前便已在此有过一战,同道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共填此阵,那次我身死魂裂,不曾后悔。”薛清极扬声道,“今日,最多不过再来一次!”   修士们心中大震,是啊,已来此地,已走到这一步,难道现在还能脱身而走?还不如迎头一击,尚有一线生机!   他祖宗的,最多下辈子死也不走修行的路了!   半空中的虚乾眉头猛然皱起,没想到这帮他从不曾看在眼里的小辈儿竟有如此强的韧性。   这老孽畜并不知道,当代修仙年轻人的“摆烂”颇有一套自己的原则——我死到临头,你也别想活那么舒坦!   忽听一道青年嘶吼:“起阵!”   江畔坐阵的修士们挣扎着爬起,在妖族和同道的护持下冲到岸边,盘腿坐下,为已经画好的符阵灌入灵力。   江中心,隋辨神色坚毅,划破手掌,按在石雕顶部。   只见原本缭绕着污浊孽气的求鲤江畔,自江心蔓延开一片温和灵光,江岸符阵灵力运转呼应。   动摇的阵眼慢慢安静下来,四周诡异的灵气波动稍微抚平。   小辈儿们在这灵光中刚安心一瞬,就听头顶一声炸雷。   哪怕是主导了这一切的虚乾,此刻也难免受到影响,身形一顿,怨神和孽灵也本能地畏惧起来。   这雷声比之前都不同,好似裂在所有人天灵盖上,一道惊雷落下,薛清极神色冷厉,御剑而上,冲云握在掌中反手挥去,一道带了些许血色的剑光飞出——他手腕不知何时已划了一道口子,点开了自己经脉,强运灵力以阻这道似乎也超过了合阵预料的雷击!   严律只一瞧见那血色剑光就知道薛清极又开了灵脉,一道雷落下,第二道再至之时,严律原身已在虚乾停顿的那一瞬窜出,与落雷同时奔向江心。   “去得倒是快,”虚乾回过神儿来,轻蔑地笑了笑,“是啊,你也清楚,他那样的耗损,还能撑多久?”   倒也不去追,只立在半空仰头看向头顶虚影不稳的合阵,忽然笑出声来。   他的声音从梦孽的口中传出:“合阵已动!如此大的震荡,想必其他两处阵脚都已出现问题,不知各位是否有亲人朋友分散在这两处,不知他们如今是否还有喘气儿的机会?”   “动摇人心!”孙化玉吼道,“不要听他乱讲!”   “乱讲?”虚乾指着天,“事实就在眼前。”   这话不假,眼前的情况比梦孽之前的蛊惑更具有说服力,坐阵的修士们登时心神大乱,刚刚运作起来的加固阵灵力运转不稳起来。   说罢,虚乾轻松躲开孙化玉和青娅的攻击,一手牵着身侧怨神,急速飘向江中心,手中铃声再响。   薛清极一击过后,以剑气引导落雷打歪,听得此声立即回头,见江心中的怨神忽然顿住,浑身抖动,眨眼间竟然自融开来,化成一团团浓稠的孽气。   怨神虽属孽灵,哪怕是后天人造出来的,但身上的气息也不可小觑。   数十头怨神同时溶解,这地方立刻跟着了大火一样浓烟滚滚——被孽气裹了个结结实实!   “隋辨!”薛清极惊呼,第二道落雷同时落下。   他眸色发冷,抬手掷出数道血色剑光,头顶和脚下立即产生两轮呼应的阵纹,剑修生性刚强,雷击落下,他便要再开剑阵迎击!   他体内魂魄十分厉害,只是躯体拖了后腿,剑阵刚成,一阵晕眩感袭来,他喉头一甜,鼻血先流了出来。   不等他咬牙再强运灵力,便感觉眼前一花,被毛茸茸的长尾裹住。   “严……”   “闭嘴!”严律怒不可遏,“我真想亲手劈死你!”   薛清极感觉到他语气中的慌乱心疼,不自觉地抓了一把他的长尾。   妖皇原身燃起灵火,不由分说带着他冲进满是孽气的阵眼,灵火瞬间点燃,落雷在这蔓延的孽气、灵火、波动的灵气三方作用下落入江心。   在江畔小辈儿们的惊呼中,原本封闭的孽气竟然被雷劈散小半,隐约可见其中白色巨兽,虽然皮毛焦了一片,但似乎还能站立。   隋辨晕乎乎地趴在石雕上,他也遭到了孽气侵扰,但好歹神智还在,恍惚道:“……坐阵,我在这里坐阵,你不会有事……无论多久我都会帮你,我答应你……”   仔细听听又有点儿胡言乱语。   严律化出人身,他自己后背被雷劈了一片,但妖族本就强健,又以灵火灵力抵御,要不了多久就能愈合,因此也并不在意,只牢牢抱住怀里的人:“你还——”   “还好吗?”虚乾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带着些许讥讽,“好不了了!妖皇大人,凡人之躯怎可承载千年前强劲的魂魄?他灵力早已冲击经脉,死期将近了!不过你也无需悲伤,千年前不就已经过一遭了吗?”   再看怀中薛清极,鼻中出血,耳朵里也在向外渗血。   严律脑中“嗡”一声响,忽然就一片空白。   “严、咳!”薛清极一张嘴,竟被血呛了一口,随即呕出大口鲜血,他确实已到了极限。   闯进严律脑海中的是皑皑白雪,和他怀里抱着的半具残尸,塞不回去的内脏和血,以及逐渐冷却的身体和苍白脸上的一抹笑。   当年他没能将薛清极带出那片雪地冰江,如今……   “走,”严律已分不清自己动作,搂住薛清极,另一只手去抓隋辨,“我带你们出去,先上岸,医修在岸上,我会给你拔孽,修复灵脉,等我宰了虚乾就回家。”   他声音平稳,好似没看到薛清极的血。   薛清极无声地笑了笑,刚要说话,余光瞧见严律身后的水墙上,水浪忽然倾斜而下!   “孽、孽——”隋辨撑着力气抬手一指。   两侧水墙早已被孽气污染,水溺子此刻忽然解体,水墙终于到了坍塌的时候,孽气暴涨,直击阵眼。   也就在此刻,所有人耳边都听得一声——“咔”。   虚乾瞳孔微缩,脸上露出极度渴望的神情:“来了,来了——”   他不由浑身哆嗦,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亢奋,身体迅速出现孽化迹象,四周的怨神和孽灵也好似感应到了那裂缝是什么,纷纷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举起双臂,迎接接下来的变化。   “咔。”   石像之上约莫几十米上空,忽然多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裂痕。   一道不属于这世间的灵气泄出,只一瞬,隋辨便感到自己无法呼吸,突如其来的窒息令他一头栽下,感觉到身下游族墓穴也似乎畏惧这地方,挣扎只要脱离薛清极之前留下的桎梏。   “空间罅隙!”   “境外境,是境外境——”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席卷而来,江畔小辈儿们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泪水与恐惧。   严律心中忽然升起些许平静,他活了千年,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如果今夜小仙童注定要死在这江底,那或许他的千年也终于有了目的地。   他将薛清极松开,从兜里抽了根烟咬上,左手腾起熊熊灵火,对怔住的爱人笑了笑:“之前你还只是半拉残魂,可能不知道,我将手填进过境外境,那里到底还是灵气,灵火还算能拖一会儿,只要裂的还不大我就能挡挡。你带着隋辨先走,你能活着,就在岸上等我,我要是能活着,一定会去找你。”   薛清极头一次听他说起他竟将身体填进空间罅隙的事情,猛然想起自己刚苏醒时,严律那条残破不全的手臂,原来竟是被裂缝内气流绞碎的。   严律的手即将从他腰上松开,却被薛清极猛地拉回。   不等严律反应,薛清极便已拿掉他口中的烟,吻了上去。   这吻拌着浓烈的血腥味儿,好似一个生死之间的吻,缠绵,不舍,疯狂,又满是爱意。   严律的嘴唇和口腔里沾满了薛清极的血,只觉得满心痛楚,却仍面儿上带出些许笑来,深邃的眸中压着各类情绪:“小仙童,我……”   “我还能一试。”   严律一愣:“什么?”   薛清极伸出手,冲云重新化出,他无限不舍地用剑指拂过剑脊,心想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自己再与这把师兄师父为他铸造的剑相碰——下一秒,他亲手握剑将其插入石雕之下!   剑中猛然爆出冲天灵光,仙门之剑与仙门之石之内的灵力呼应,瞬间钉住了飘摇的游族墓穴。   “我以冲云为镇石再添一力,”薛清极抹掉鼻血,对严律道,“隋辨已催动这石像上的镇符,我只需在此护持,或许还有一搏之力。但我护镇时无法脱身,还请妖皇拖住境外境。”   严律深深看他一眼,咽下口中血:“什么请不请的。如果最后不成,境外境开裂,我再钢筋铁骨大概也会被瞬间撕碎,今日你我,一起死在这儿好吗?”   薛清极看着他,慢慢笑了:“好。这么多年,我始终都只有这一个奢求——我们死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严律对他灿然一笑,化出原身来踏着灵火而上。   虚乾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当即调来怨神阻拦,自个儿也不管不顾地冲下,与严律打在一处。   “□□祖宗,”妖皇骂道,“别碍着老子送死!”   薛清极立在江中心,抬头看着严律,眸中缱绻终于无法克制流露,他想了想,冲云留在江心,即便他真没成,严律若活了下来,大概也不会拔走,毕竟还是要镇在此地的。   很好,他没留下什么。   到时候了。   薛清极拽起地上的隋辨,曲起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瓜崩儿,将隋辨给敲清醒不少。   “年儿……”隋辨瞧见他的神情,忽然觉得不对,“你?”   “不是很会游泳么?那就朝岸上游,别回头。”薛清极平静道,“谢谢了,现在,以前,还有我还是薛小年的时候。”   话音刚落,便见两侧水墙坍塌,连带着薛清极、隋辨、严律和虚乾一道淹没!   严律化出原身原本要强燃灵火挡住境外境裂缝,江水涌下的那一刻,却忽然感觉到薛清极的气息接近,不等他看清,就感觉自己被兜头来了一击,薛清极的灵力灌进他体内,冲击的他登时眼前一黑。   混乱间只有一个念头——“你敢揍我?”   江水转瞬吞没江心,但岸上的人和妖还未来得及尖叫,就感到一种天崩般的撕裂感。   头顶之上,落雷滚滚,合阵再也无法忍受三处阵脚的晃动,三处阵脚以顺序波动,连带着原本正常运作的合阵竟隐隐有逆向运作的倾向。   那道裂缝越裂越高,蛮荒灵气一开始还只是丝丝缕缕地冒出,但三阵以及合阵本就是汇聚灵气的地方,竟不由自主地吸着其中流出的灵气,这混杂的气息倒灌进合阵内,竟然随着运作转瞬间散向其他两阵。   一时间求鲤江、仙圣山和蛟固同时觉察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修行不够者干脆两眼一翻,晕死在地。   反倒是孽灵和怨神,跟得了灵丹妙药般身形暴涨,尽管不少秽物也承受不住这种蛮荒之气爆体而亡,但孽灵的无休止的贪婪本性令其不管不顾,纷纷冲向江心。   “严哥!小年儿!”孙化玉趴在岸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喊道,“隋辨——”   汹涌的江面上一片死寂,只有水溺子的残肢浮动,片刻后,一道人影钻出江面。   孙化玉先是一喜,但等看清那人是谁后顿时面色惨白:“虚乾……为什么是你活着,你凭什么活着!”   虚乾早已没有了人模样,他被这灵气勾引得基本孽化,却也因自己身体特殊而未被撕碎。   与其说是没有撕碎,不如说是一旦有裂口,便会自动吸收周围孽气自愈。   他一窜出水面,便是大喜过望地大笑。   青娅闭上眼,她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幽幽灵火猛然浮出,直接化作一道利刃扎进虚乾体内!   “谁!”青娅爬起来,努力仰头看向前方。   那火团慢慢弱了些,竟然是严律的原身——他以血和灵力燃烧自身供给灵火,如一把刀,直接穿透了虚乾的胸膛!   “严哥,严哥!”还清醒的嗥嗥们不由哭道,“你还活着……”   还没哭完,远远又瞧见一道身影浮出,竟然是隋辨。   这回轮到仙门的哭了:“倒霉催的傻小子,你活着!”   严律一击过后将虚乾甩开,不顾怨神靠近,疯了般转身要重回江水里。   他后脑勺还疼着,却远不如魂儿上的疼痛。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直觉出了大事儿。   “小仙童!”他在江中不断寻找,“薛清极!你他妈的做了什么?啊?你在哪儿?我跟你说好了的——”   说好了要死在一处,如今竟然只有他还在江面。   一道剑光冲破江心!   数道剑光自水中浮出,斩浪断江,直冲天际!   这剑光与以往单纯的仙门灵力不同,似乎混杂了许多其他东西,色泽也不如以前纯粹,但却好似和求鲤江这阵格外契合。   大阵忽然稳固了不少。   虚乾被几头怨神托举,捂着胸口惊愕地看向头顶苍穹:“不可能,不可能!三阵皆动,不该再被稳固……”   剑光自水中劈出,竟然如雷电般破开水面,江面这次却十分自觉地分开两侧,再次露出江心。   严律被这变故惊到,慌忙化出原身赶到,却见江中心石雕上立着个人,白衣早已被水浸透,脸上的血迹重刷掉,眉宇间常年难以化去的丁点儿倔强此刻淡了许多,却依旧是俊朗如画长在严律心坎儿上的那张脸。   薛清极。   严律心中先是落下一块儿大石头,刚要骂娘,指责这人关键时候偷偷揍自己,但等看第二眼,却愣住了。   薛清极立在江心,两只手腕不知何时已全部割开,血水滴落在石雕上,那些原本应该已经被隋辨催动过的符文此刻忽然泛起金色,蚂蚁一般急速化作道道金色符文,从石雕上蔓延,攀附薛清极的身体。   严律再不懂仙门术法,也知道这并不是正常的样子。   他落在江心,难以置信地走向薛清极,小心翼翼地开口喊了一声:“小仙童?”   薛清极睁开眼,任由身体被金色符文攀满,侧过头来笑了笑。   “你做了什么?”严律愣愣道,“你跟我说,我这次不生气,我保证不发脾气……”   隋辨奋力游了过来,人还没到江心,隔老远一瞧见薛清极,“哇”一声嚎啕大哭:“薛小年,我草你大爷,你这疯子,我要杀了你……你怎么能搞这个,我真的是蠢到了家才信你,这就是你说的固阵……”   严律感觉自己仿佛活在一道梦里,动作和意识都有些跟不上身体,只听到自己问:“什么?”   这两个字格外颤抖。   “那确实是固阵了,但是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隋辨口中灌了几大口水,哭着回答,“严哥,你见过的,那是山怪留下的东西,精怪的东西我不认识,年儿说是固阵用的……那是阵灵的前置献祭符文,是我亲手写的,我写的……”   严律心中听得几声塌陷声,好似哪个部分坍圮,无法再次重建。   他心中荡起层层灰尘,遮蔽视线,挡住了一切。他好似又回到了心里那片儿坟场,道道包围着的墓碑,而薛清极伫立其中,只看着他笑。   严律忽然想起,薛清极曾一度压抑感情,并不直接向他直白点破,但却在仙圣山时忽然步步紧逼,非要他给出回应。   这转变来的十分突然,现在想起,应当是当时山怪死去,他们从地下洞穴里出来时才开始的。   是什么让薛清极觉得无需再遮掩这份儿感情了?   是山怪的记忆碎片。   山怪留下的记忆,本意只是让薛清极看到前尘往事,看到自己的转世与妖皇相处的模样,却不想薛清极本人并非那些蠢笨疯傻的转世,竟然从它留下的混乱记忆碎片中东拼西凑,凑出了它献祭成为阵灵的过程。   只那一瞬间,薛清极便已决定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方向。   他不再遮掩,因为已有了方法,他要为了这一线希望奋力一搏。   严律想起那时候在留仙村的小旅店昏暗的房间里,他问薛清极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怎么面对爱人死后的余生。   现在一切都已有了答案。   想过的,怎么可能没有想过。   如果没有想过,千年前的小仙童大概就已经冲到严律面前,要他爱自己。   如果没有想过,又怎么会答应那个蠢得离谱的约定。   所以从仙圣山回来,薛清极一次次试探,一点点拼凑这个局面,一步步走到这里,他早已下了最狠的心,只是这狠心不仅是对严律,也是对他自己。   严律恍惚记起那天他第一次跟薛清极接吻,薛清极对他说——“我虽答应你不会再拿自己的神魂去换一个行尸走肉的长生,但若以后会有机会、有一个我觉得可以满足我们两人的机会出现,我还是会尝试。”   他那时其实已做好最坏打算,这人是严律想要的,哪怕以后漫长时光里不再有这个人存在,严律也愿意用漫长的绝望痛苦还换取区区十数年的相爱。   只是这爱意早已蔓延过严律的理智,他一点点儿后退,一点点儿被薛清极拓宽底线,他终于有了贪念。   他想要这爱不止数十年,他愿意当一座属于薛清极的墓碑,却也留恋墓中人。他要活生生的人,要有感情的薛清极,要他的小仙童配他到他神魂消散于世的这一天,他守了他千年,不该只有十几年来相爱。   他在此后这段时间里,在即将睡着意识薄弱的瞬间,总会在心里窜出一道声音。他听见自己说:“狗日的老天,族人朋友,你都已拿走……把薛清极留下吧,把他留给我。”   我只这么一个请求。   所以当那个夜晚薛清极搂着他说“我会陪着你”时,严律彻底动摇,哪怕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也还是说了一个字儿:“好。”   一声令下。   薛清极再无顾忌。   这混账东西,本来就是个嘴里实话瞎话对半儿开的王八蛋,说什么固阵,什么修行就能缓解身体和魂魄不符的问题……都是假的,从头到尾,他为的都是今天。   严律头一次知道,原来以前那些撕心裂肺都可以显得如此单薄,原来撕心裂肺之后还有肝胆俱裂。   他看着那些金纹爬满了薛清极的脸,轻声道:“你骗我。”   薛清极垂下眼,倒好像是小时候那样,露出些许无措紧张。   说以后不再疯了,骗你的,好不了了,但还是可以装一装。   说什么护阵固阵,骗你的,偷偷揍了一拳倒是真的。   说如意牌没有刻好,骗你的,已经好了,但还不能送出去。   他不需要严律这座刻着自己名字的墓碑,他只要严律。   “我错了,”薛清极温声道,“无论成功与否,这都是最后一次骗你了。” 第105章   即便基本没人见过成为阵灵的过程, 但从以血以肉身为饲料这点儿来看,也知道这过程必定十分痛苦。   薛清极手腕两处伤口极深,血水像被镇石上的符文吸出般涌出, 一滴不落地融进符文之中。   他和严律讲话时的语气一如既往,唇齿间将那句“我错了”嚼得柔软,但声音却很虚弱,透出些许空灵, 似乎说话的并非单纯是他, 而是半个大阵。   严律只感觉这声音好像要将自己的魂儿碾碎,他已顾不得其他,直冲过去要将薛清极从那破石头上拽下:“下来!你明知道阵灵是什么东西, 魂魄一旦捆在外物上, 再后悔就晚了!”   又向隋辨吼:“这东西能停吗?你让它停下!”   不等隋辨跟上,严律就已抽刀跃向阵眼, 却见薛清极指尖略动,插入石雕前的冲云登时剑光闪动, 自剑中脱出数道淡金色剑影。   剑影一半没入四周水墙,一半则高冲上天, 没入苍穹。   雨夜之中求鲤江大阵的轮廓显现, 与之前每次看到时的破败不同,此刻的求鲤江阵如同重新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竟显出颇有力量的色泽。   严律愣愣看向天空, 心中顿感不妙。   那剑影好像并非上天入地, 而是都穿透了他的心神。   隋辨原本已游得近了一些,此刻却被剑光冲得一个跟头, 仰头看向大阵,声音哆嗦:“怎么会这样, 他和阵融合的速度好快,现在再剥离……”   想一想山怪的下场,隋辨不敢再说下去。   “薛清极!”妖皇头一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恐惧,比起面对死亡、分离,这种恐惧更加的动摇神魂,足以碾碎所有理智,“冲云是你插在这里,用来将灵力和阵眼更好结合的媒介……你拿回它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留给我。”   最后那一句的末尾,声音因为颤抖而几乎淹没在暴雨和水声之中。   薛清极的身体朝严律动了动,几乎立即就要从石雕上下来,不自主地想去抱他,但还是顿在了原地。   他已感觉到身体的麻木僵硬,连张嘴都有些困难,哑声道:“我只想如果我真的……你至少可以忘了。”   “人来到世上的痕迹,又怎么可能随便抹去!”严律被淡金色的剑影阻拦,他是妖,对这仙门和阵气先天便不太擅长周旋,那由薛清极操纵的剑气柔柔地挡住他,却又和生满倒刺的藤蔓般困住他,妖皇双眼布满血丝,眼眶红如落血,瞪着他道,“你留家里的衣服用品,发过的信息,用过的东西……我说了我会记你到我死,就不会食言。你当你是什么,你又当我是什么?!”   薛清极好像被人迎头一击,浑身巨颤。   他鲜少在回忆时会没有先想起千年前的妖皇和剑修,而是想起这一世的种种。   想起家里那个严律养过的狗留下的狗碗还没收起,他路过时总会多看两眼,沙发上自己保留了“薛小年”习惯塞起来的电视遥控器,和严律混穿的衣服随手塞进衣柜,刚学会用的电动牙刷,客房的枕头不记得什么时候挪到了严律主卧的床上……那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   爱一旦缠绕住两人,又有哪个可以轻松抽身离去。   “小仙童,”严律说,“下来,来找我。”   薛清极感觉泪水从自己脸颊落下,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泪,只是泪水落下,也依旧被石像吸纳。   他掀起眼帘,脸上还带着泪,眼里却已又是凶狠的疯意:“下去,最多只有数年好活,我不服!我修行百余年,游历行走,救弱者于怨神孽灵之中,破煞诛魔,从不敢怠慢,只求‘长相厮守’,上天既不肯给,我便自己来夺!”   严律喉头发苦,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一度以为薛清极从未有过对自己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的不平衡,现在才知晓,原来一直都是有的。   “既要付出代价,那我就要这代价也是最值得的。”薛清极反手一拍胸口,低吼道,“我将与阵同在,镇孽灵于水底,驱污秽于山涧。年复一年,以尽我仙门弟子之责,报师长教养之恩,守百族一方净土。无怨无悔,只换这与山河同等的寿数。阵灭我散,不需来生!”   金纹瞬间生满全身,钻进薛清极两腕破口,挤进他的身躯,就好像这大阵也要长进他的身体。   一道淡色虚影由躯壳中缓慢脱出,不用隋辨说明,严律也知道那是什么——是薛清极的魂儿!   他的魂儿本就无法被躯壳承载,此刻魂儿上生出无数触须似的东西隐入虚空,与大阵相连,反倒将强悍的魂魄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稳固。   只是也从这一刻捆在了一起。   没有任何一种长生不需要代价,既要长存于世,便要你以后的生生世世作为交换。   阵灵与阵捆绑,正如剑灵与剑共存,剑碎灵毁,阵灭灵散。   难怪当日虚乾说出严律没有来世时,薛清极能接受的那么快——他早已做好了走到这步的打算,所以才会是“来世之于你我都没有意义”。   缠绕着严律的剑光骤然锁紧,将他牢牢克制。   妖皇却已顾不上自身损伤,强行化出原身来挤碎了这些禁锢。   禁锢破碎的瞬间,四周竟窜出数头怨神。   吸纳了浑浊灵气的怨神身躯庞大,从瘦条条的一长条长成了个肉墩子,似乎也知道大阵此刻的变化,在虚乾虚弱的吼声中冲来。   但为时已晚,薛清极的狠远比虚乾要厉害得多,这种对自己的狠绝让他的魂魄几乎极快脱离躯体,剩下的躯壳虽落地,却好似还有呼吸。   “严哥,保住躯壳!”隋辨顾不上自己被水溺子抓住,一手抽出符纸,挣扎着吼,“人和山怪那类精怪不同,是完整健全的生灵,魂儿虽献祭大阵,躯壳却依旧可以是容器,维护脆弱的阵魂,这也是年儿为什么敢用山怪留下的东西的原因,只要有身体在,他就还算是完整的——”   不等他说完,白色巨狼已跃起,头顶落雷击下数道在他肩背,他也不知闪避,兽嗥怒吼,震荡开四周无数孽灵怨神。   严律背脊上白色的皮毛焦黑,混杂着血水流出,大阵落雷与普通伤害不同,他的身体来不及愈合,速度却并不减慢,只在来到阵眼时才又成了人身。   利爪又成手掌,兽毛褪去,又成手臂,严律接住了那落下的躯壳。   一如千年前,他接住从半空中落下的残躯。   他颤抖着摸了摸薛清极的身体,这躯壳内分明已没有了魂魄,浑身缭绕金纹,却意外地有体温和心跳,只是心跳十分缓慢,好像是模拟活人一般。   千年前痛苦的记忆和眼前一切重叠,跟随了严律漫长岁月的尖锐黑影将他击碎,他忽然发现自己甚至已不在意这心跳是真是假,一把将其搂住,将这脆弱的身体用自己的身躯包裹,留下伤痕累累满是焦皮血污的后背,去挡雷和怨神。   他右臂桎梏已除,但后遗症仍在,精神恍惚中感到喉头发甜,血水顺着嘴唇流出,正落在薛清极的半张脸上。   和千年前那血淋淋的一幕交融,刺痛严律的神魂。   头顶上方,薛清极的魂如被不断抽走线的毛线团儿,慢慢融入大阵,却还温温地亮着,好像知道严律在这里,不愿离开。   数头怨神与水溺子袭来,却听两声剑鸣——   薛国祥和唐芽的两把剑头一次不听主人差遣,竟直接化出,各分两方落下,配合冲云一道扎入江底,把石雕完整地圈起。   这夫妻俩留给儿子的剑,在此刻最后一次拼尽全力,冒着碎裂残缺的风险出鞘,要护这躯壳的安全。   严律心中不知道是怒是惧,只觉万千滋味涌入,几乎要爆炸,兽眸中痛苦异常,仰头发出一声兽嗥。   这兽嗥嘶哑如裂帛,灵火自他碎裂的后背爆出,整个将他裹住。   原身也不由自主地化出,却不似平时那样洁白如霜,反倒周身皆化作灵火,成了一头灵火捏成的嗥嗥。   火焰蔓延在江底,已有了薛清极意识的阵眼荡漾开一圈儿淡金色灵光,卷着这灵火瞬间荡开!   转瞬之间,缭绕在求鲤江的孽气被这金光撕裂,如昏暗中窥见天光,这天光柔和纯净,却又与暴烈的妖族灵火融合,荡平了四周孽灵,连带着扩散开,将求鲤江江畔的小辈儿们解救。   漂浮在江面上的虚乾当胸挨了严律一抓,即便用孽气包裹,也好悬没直接被灵火烧没。   此刻再见这阵的动静,脸上难得露出惊惧和难以置信:“不可能!不可能……阵灵难成,此阵缺了游族,阵眼难以完全打开,更是难上加难!你——不,境外境还未填上,阵灵还未完全成型,即便是成了,合阵也不会轻易稳定!”   “得救了!”王姨死里逃生,抓住几个小辈儿,“得救了,快,坐阵!”   只有青娅等几个嗥嗥却在妖皇的兽嗥过后无力站起,被搀扶着起身,见青娅眸中带泪,从那声兽嗥中感觉到同类的崩溃暴走。   “加固阵重新运作了!”孙化玉一瘸一拐地四处救援,抬头看一眼天,“怎么回事儿,我分明感觉到求鲤江的阵已稳定不少,但为什么合阵还不稳下来,还有境外境!”   说话间听得“咔咔”几声连响,远处江心上空的境外境裂得更长了!   然而合阵却还兀自飘动,将里头蛮荒灵气陆陆续续吸出,刚得到缓解的青娅孙化玉等人登时又感到那种窒息。   虚乾大喜:“哈哈,待我净地大成,飞升登仙,便要去那缝隙之中,吸纳天地未开时的灵气!”   刚稳定的求鲤江阵毕竟是凡人修士所铸,在这蛮荒灵气的搅动下慢慢不稳。   薛清极的魂魄已与大阵融合大半,却始终有部分卡在半道,阵中不时落下金色剑气,似在努力稳定求鲤江的一切。   “你是真的疯了!”虚乾喜上眉梢,“合阵已破,三阵脚皆动,哪怕是当年立下三阵的修士都在也无力回天。阵灵?哈哈,没下辈子的东西,消散前都要忍受镇孽净灵之苦,等境外境大破——”   一道火光凛然而上!   那是已被灵火吞没的巨兽嗥嗥,不顾金色剑光阻拦,竟以血肉身躯和魂魄为燃料,烧起通天火光,填上了那道裂缝!   灵火被上古灵气撕碎却又再次聚拢,兽嗥震天撼地,连刚有了意识的求鲤江阵也无法压盖其自毁般缭绕的灵火。   孽灵被这以身与魂点起的灵火灼烧,直接化作水沫,岸边小辈儿尚不知发生什么,只觉得周遭被火光包裹,将这些人护在其中,争来了喘息的时间。   也就在这一喘息之间,一道麻杆儿似的身影终于奔至阵眼,眼镜早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全凭本能摸索着石雕,尝试擦去上边儿的符文。   但这东西已被催动,又怎么会轻易停下。   “我停不掉!”隋辨不知道说给谁听,只仰头哭喊,“咋整啊,年儿,薛清极,你这癫子!阵眼只有隋家在,没法儿完全开启,是个不健全的阵,你也不是山怪那种纯粹的精气,成阵灵的几率只有十分之一!你要我怎么办?严哥,我怎么才能帮你俩?”   他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无比伤心,这伤心好像埋在了身体内的最深处,好像跨越了多年时光,趴在阵眼石雕上哭的停不下来,满是破口流血的手徒劳地锤着石雕。   灵魂深处,好像有句话在萦绕,隋辨忽然直起身来吼道:“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这语调虽然仍带着哭腔,却带起平日里没有的威严。   严律和薛清极神智尚在,虽都无力脱身言语,却在这一声中同时一惊,低头看向阵心。   这话好熟悉,无论是语调还是用字,竟都与当年印山鸣一样!   隋辨说完,便感觉余光中石雕骤然亮起——   原本只浮着一层固阵浅光的怪鱼石雕此刻灵光大盛,上头的鱼好似活了过来,生出了魂魄,竟都摆动起僵硬的尾鳍。   隋辨感到万千游鱼游动,这感觉很难说明白,好像他也成了一条鱼,在围绕着阵眼游动嬉闹。   这块儿不健全的阵眼竟然完全打开了!   “啊?”隋辨傻了,再仔细看去,见自己的眼泪和血不知何时全都顺着石雕上被虚乾搞出的裂缝渗入,阵眼好似一块儿海绵,吸吮着他的血与泪。   他不由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起头看了看严律和薛清极的方向——尽管只能看到猎猎灵火与柔柔魂魄。   但连带着岸边的妖族在内,在场之人全部明白了。   命运真是绝妙诡谲,隋辨竟然是个混种!   但他血脉已基本等同于没有,毕竟他爷爷老隋和父亲都是严律看着长大,向上倒几代都是旱鸭子,也没有任何妖族的表象,族人后代估计自己也不知道这茬,就和肖天一样,甚至连原身和妖的能力都没有了。   却唯独生出个他来极擅水性,从小就喜欢游泳,现在向来这也算是一种返祖畸形。   而他混的那部分,正是早就该绝了的游族!   严律猛然想起,之前薛清极曾提过,印山鸣身边有个侍从,因与妖族少女相爱而被修士驱逐,本家也不愿意庇护这旁支儿出身的破落少年,将其从族谱上挪掉了,后来族谱在千年时光里早不知道是不是当柴烧了。   那侍从本该姓隋,现在看来,与他厮守一生的妖便该是游族,或至少是个混了游族血脉的混种。   印山鸣从不将侍从看做仆人,反倒将那少年当做自己第一个学生,把家里阵法倾囊相授,又在少年被驱逐时百般庇护,助其隐入凡尘,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他大概也没想到,印家与当年的隋家本家都在千年时光中凋零,反倒是那被驱逐的少年后人继承了印山鸣留下的大半阵法,四处游历,护阵救人,时间长了,再没人分得清“隋”到底是哪个世家。   他也没有想过,自己的魂魄千年转世,竟然会生做这一“隋”的后人。   没有那时毫不保留的教授,就不会有如今的隋家,如果没有当年的庇护和理解,又怎么会留下这个畸形返祖了的隋辨。   这种种命定的巧合,薛清极瞬间想通,不由顿住。   当年薛清极以身填境外境,印山鸣坐阵阵眼无法脱身,曾含泪向奄奄一息的师弟立誓,声嘶力竭地吼:“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又想起刚被照真带上六峰时,长得像是面团子一般的印山鸣迈着短腿儿朝他滚过来,带他去吃饭睡觉,他因什么都不会而惹祸,也是印山鸣来背锅。   年幼时的薛清极再心硬,也还是凑到挨了罚的印山鸣床前,对他小声喊了句师兄。   师兄极高兴地对他保证:“以后我们就是师兄弟了,我是师兄,理应关照你,你放心,就算以后你捅了天大的篓子,我都会救你。”   想不到兜兜转转,这誓言也从未食言。   师兄以这样的方式,又保了他一次。   “不可能!”虚乾已从震撼中回神,他心中竟然感到恐惧,这恐惧他曾经历过,就是当年上神击落他时所有,就好像冥冥中上天并不满意他这样的修行,他的立身之本全是错误,“不可能,游族早该死光了,区区混种——”   混种灵力微薄,传递几代后基本就没有了修行天赋,血脉也被人类血脉稀释,久而久之就会淡出修行的行列。   但偏偏机缘巧合,当年印山鸣就是提倡将所有阵术简化、供给普通修士的领头人,他教出的那个侍从对印山鸣敬重感恩,一生都在履行印山鸣的理念,不区别对待任何一个修士,哪怕是没有天赋的后人也同样可以学习阵法。   这一支儿的“隋”就这么凭借刻苦努力和一代代的简化传承了下来,即便如今已只剩一人,也没有落下这门修行,甚至仍留在仙门。   当年无意灌注的一捧水,滋润了一颗种子,在千年后长出了芽。   严律心中感慨万千,这狗贼老天爷,始终都在搞那些悲情剧,却没想到在今天给了他一点儿宽容。   虚乾在惊怒交加之下竟然爆出极大的孽气,数头怨神感知,竟融化成烟供其吸食。   他转瞬间便已完全孽化,后背生出翅族那样的秽肢羽翼,四肢长出利刃,竟破水而来,直斩隋辨。   混种毕竟只是混种,仙圣山和蛟固的阵对开阵的人和妖要求都非常严苛,更何况是本就不稳定的求鲤江!   隋辨的血只来得及让游族墓穴感应到后代一瞬,阵眼开启不过瞬息便熄灭,哪怕隋辨急得再割手渡血也不给任何回应。   但生死关头,一瞬便是一线生机!   灵火蔓延而下,挡住虚乾,火光中嗥嗥的兽爪伸出,只一击便扯掉虚乾一臂。   严律此时早已不在意生死耗损,又哪是一个苟且偷生之辈可抵抗?   而求鲤江阵此刻也发出嗡鸣,灵气急速流转——   薛清极最后无法融入的魂魄抓住这一个瞬间彻底化作丝丝缕缕,融进大阵。   “年儿!”“薛小年!”“那个谁!这怎么回事儿?”   江畔传来小辈儿们的惊呼。   严律仰头看去,求鲤江阵诡异地停顿了一瞬,下一秒,便见阵中冲云剑暴起数道剑光,将四周江水搅动。   江水在大阵灵力与剑气包裹下竟然飞出一团水球,片刻后裂开,化作数道水刃,直接隔开了周遭残存的怨神和孽灵的身躯。   水球中一道虚影浮出,化作人身。   依旧是严律喜爱的眉眼,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发未束冠,飘散开来——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薛清极。   唯有手腕脚腕缠绕着金色细小锁链,另一头延展开去没入虚空,与大阵连在一起。   严律喉中发出几声呜咽,他已化作灵火,甚至流不出泪来。   “阵中之灵,生人活祭,原来是这种感觉。”薛清极伸出手来,看了看将束缚自己直至消散的锁链,满意一笑,“不错,很不错,一切都值得。”   说罢一挥手,冲云剑上脱出一道剑光,被其握住,再向岸边劈去。   剑气如虹,阵有其灵如添羽翼,同时绞杀向岸边,直接将岸上还在与小辈儿们纠缠的秽物全部吞没。   他再抬头看向严律,忽然生出几分情怯与急切:“严律,灵火耗损太重,你再这么下去——”   “无非就是和上神们一样‘陨落’而已!”虚乾断了一臂,声嘶力竭地吼道,“阵灵又怎样,合阵照样要毁,境外境也照样无法封住,一切尽毁,我却还能重聚,你们都要死!”   话刚说完,却见隋辨已攀着阵眼石雕爬起来,蹲在阵眼上指着天,厉声道:“雷停了,三阵未必就要毁了!”   仙圣山,山神庙前。   肖点星眼见老棉要被怨神点中眉心,心中已泛起绝望。   却见一道兽影灵活机敏地窜出,抓住老棉就地一滚,直接没入地下。不等肖点星反应,再从地里钻出来时竟然已到了眼前!   肖点星大惊,定眼一瞧,惊喜道:“黄德柱!”   耳中忽听一阵嘶吼,和一声“少爷”,赶紧抬头看去。   竟然是彙子们和从孟家那边儿直接赶来的坎精一道,将肖天等数位修士们一道送上来,正巧赶上。   “来晚一步!坟地那边儿情况也还好,只要大阵运作就都好了,”黄德柱的原型浑身伤口,显然也是经过一路厮杀上来,背着老棉道,“您还行吗?”   “怎么不行!”老棉吼道,“赶紧把老子抬过去,快,快!”   黄德柱应了一声,释然一笑:“老爷子,我总算是帮上你的忙啦!”   混乱大雨之中,坎精与肖家的血与灵力再次灌入阵中。   原本不稳的头顶大阵逐渐平静,古树垂头耷脑地叶子再次舒展,树叶间飘出莹莹灵气斑点四散开去,借着大阵的运作飘洒在整个仙圣山头,并顶向苍穹,融入合阵。   仙圣山的阵亮了!   蛟固,河畔。   董鹿再射出一道血箭,只感觉气血翻腾,浑身冷热交替,头一晕朝地上栽倒。   余光瞧见数位同道和妖族都已倒下,心里一片冰冷,正要闭眼,却落进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之中。   董四喜搂着她拍了拍,看到她这法器,眼中虽有心疼,但多是骄傲欣赏。   “姥姥!”董鹿几乎哭出来,却还记得主要的事儿,慌忙回头看去,“快,小龙他——”   “别急,”董四喜笑道,“姥姥办事,你难道还不放心?”   佘龙努力地想要已虺族的血脉唤醒阵眼,但他精疲力竭也不过只能唤醒大半,视线已模糊时忽觉身侧蹲下一人。   他转过头去,见是个模样利索的中年女人,他并不认识:“你是?”   “孩子,撑这么久真不容易。”那中年女人道,下一句却是,“俺问你,俺一家只要催动这阵,孟德辰那老王八蛋就能去死?”   佘龙疲惫道:“肯定会的,我哥跟他对象都在求鲤江——”   “好!”中年女人抽出一把小匕首,朝着手掌就是一道,按在了地上的大阵上,“只要能让孟德辰死,为俺娘报仇,怎么都行!”   她血和灵气一灌入,就见原本无精打采的河中灵光骤然明亮。   佘龙立即明白这女人是谁,老太太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硬是将已经在偏僻地方的当年死在仟百嘉大火中的孟家人的后代给带过来了!   “上游那边儿还有我爸——”   中年女人豪爽地拍拍他肩膀:“放心,俺一家都来了,俺儿子不中用的话,俺女儿跟外孙女儿还在哩,虽然都是散修,也改了姓,但俺们到底是仙门的人,能弄死孟德辰,跑断腿儿俺都过来!”   果然如她所说,不多时,上游的灵力便呼应而来。   大阵立即稳固。   河中灵光串联,竟隐隐浮起一条蛟龙模样的虚影,转瞬便撕咬掉岸边孽灵怨神,随即逆风而上,直冲苍穹。   蛟固大阵也已亮起!   三处阵眼同时冲起灵光,如三枚不容撼动的长钉,钉死在这大地之上!   求鲤江江畔传来一阵欢呼,妖族和修士们激动地抱在一处互相推搡,都看向头顶慢慢稳定的合阵,虽然仍旧乌云压顶,但这至少意味着已经有了希望。   严律大喘一口气儿,三阵都亮起,意味着去往仙圣山和蛟固的另外两拨人至少都有生还的希望——都做到了。   “这,”虚乾大惊失色,喃喃自语,“不,不……还有合阵,还有境外境……”   “那是什么?”忽然有人伸手指向半空,“那是……谁?”   严律和薛清极立即看去,见岸边鬼拍手附近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一道虚幻人影。   那人宽袍长袖,一手持剑,长发束冠,直身立在天地之间,眉目温和,眼神却刚毅清明。   “……照真?”严律惊讶。   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认错,但听薛清极惊道:“师父!”   竟真是照真!   这重逢过于突然,严律一惊之下才分辨出,这虚影并非活物,甚至算不上魂魄精怪,倒不如说是照真留在世上的一个影像,也是他生前留下的最后灵力。   而蛟固与仙圣山的河中、古树上空,也同时浮出这道虚影。   三个虚影对周遭混乱似乎并无感应,也并不说话,只以剑指抚过剑身,挥剑直指苍穹!   “我懂了!”隋辨回过神儿,“我在家里留下的古籍上看过一些类似的传说,是厉害的修士死前选定了合适的地点,将自己魂魄撕碎一小片混着灵力埋下……他肯定是留下了魂魄碎片在三阵处,一旦三阵同时加固,就意味着合阵受损严重,他会是最后一道防线!”   严律踩着灵火上前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薛清极。   薛清极已成阵灵,对照真留下的护阵的气息格外敏感,他已确认眼前人是谁,一时竟无法开口多言。   “魂魄碎片太少太稀碎,所以这只是残影,没有意识,可以看做是他留在世上的一抹影子,”隋辨心里不知为何很不好受,忽然问道,“自毁魂魄,转世必然也要受苦的,他、他是谁?”   反倒是虚乾最先意识到情况,当即浑身冒汗:“照真!不好,这病鬼死前竟然还留了后手!”   严律忽然明白,为何他走遍三阵后精疲力竭吐血而死,是因为临死前他撕碎魂魄留在三阵。   他的徒弟为了大阵而死,他自然不会让染了他徒弟鲜血的合阵陨落。   薛清极愣愣盯着那熟悉的背影,他的剑术与师父很是相似,看见这剑指苍穹的样子,就好像又回到千年前的六峰,他跟随照真练剑的那些时光。   都已过去了,竟然都已过去了。   而照真却以这样的方式来道别。   千年时光流转,一切都已不可回头,只在此刻回忆当年,才发现尽管那时他自幼吃苦,恨世嫉俗,却是拥有了很多感情的。   这些感情哪怕是百世辗转,都无有改变。   “师父。”   三阵中心、尧市上空,一把巨大悬剑刺穿云层,无声压下。   天地之间正气荡过,同时扫过三阵,照真的虚影也在这一击过后同时消融凋零,只在最后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什么,四处转头后,竟然侧过身来,先看了看严律,又看了看薛清极和隋辨,露出一个温和笑容。   虚影没有意识,这并非是真的看到了严律和薛清极。   或许是照真死前再次观星推演,隔着千年时光,算到了必有故人重逢的一天。他死前看不到严律和徒弟,却知道这方位,应当有他牵挂的一切。   他和薛清极一样,他们这些修士,生来就知道自己是无法飞升成仙的。   斩不断尘缘,又何必强求。   薛清极见那虚影散做斑斑点点魂光,消散于天地间,紧紧抿起的嘴唇终于松开。   隋辨强压心中不知名的酸楚,仰头看那如神祗般破云斩风落下的剑,猛然道:“就是现在!”   和他一同做出反应的是虚乾。   他不顾严律纠缠,竟然自断一腿也要挣扎着逃离,急急摇动手中魂灵,最后干脆将铃捏碎!   铃碎时发出一声凄厉响动,仿佛万鬼同哭。   一时间孽气四散,若此刻能俯视合阵,便能瞧见整个合阵之下,孽气如被逼至墙角的丧家之犬,最后聚起,阻拦那虚影悬剑落下!   境外境被这合阵中的变故撕裂更开,竟然出现了个半人宽的裂口。   蛮荒灵气瞬间倒灌,幸好是裂在求鲤江,而此地新出炉的阵灵还有余力反击。   “严律!”薛清极长剑再挥,阵眼中三把剑登时窜起无数剑光,“你——”   他本想让严律带隋辨离开江心,却不想自己动作的瞬间,妖皇的灵火如背水一击般烈烈燃起,裹在了他那些剑气上。   以往都是他以剑气配合严律的灵火,从没想过严律竟然反过来利用他,将自己的灵火带进阵中。   求鲤江阵运作起来本就和合阵连接,灵火与剑光转瞬便围绕合阵烧起。   “严律!”薛清极大惊,不由怒喝,唯恐严律耗损至死,真如那些上神般陨落,“你敢钻我的空子!”   火光中一双兽眸看向他,眸色深深,竟连责备都不再有,令薛清极心里登时感到害怕。   合阵之下,无数凡人好似看到一片幻梦景色,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幽蓝色火光四处灼烧,淡金色剑光刺破头顶诡异浊气,二者互相较劲却又互相交融,仿佛将雨夜砸出了个窟窿。   窟窿中露出一片星河夜空,好似一道银河自洞中泄出,至没入尧市市中心。   瞬间,一阵爽利纯净的灵风荡开,层层荡漾向四周,压在上空的浊气消融,驱魔破煞,荡孽镇灵。   这风吹得树影摇曳,小辈儿们被温柔地拍了个跟头,却还没办法站起身——境外境还开着,即便有先人灵力抵御,却还是压的人难受。   但好在三阵修复,合阵得到稳定,被勾引来的境外境也逐渐平息,那裂口竟开始收拢。   “有戏!”青娅喜道,“撑住,我们马上就能回家啦!”   “护住固阵符!”   “爬过来,我给你施针——哎呀,你爬一爬又怎么了,我也走不动!”   混乱中三阵同时运作,薛清极也难免灵体晃动,却还不忘牢牢压死了阵,四处搜寻罪魁祸首虚乾。   灵火拢成的巨兽却不等他一寸寸寻找,灵火在江面上蔓延,兽嗥与灵风呼应,竟生生将已缩在江中的孽化了的虚乾逼出。   虚乾浑身涨成先前数倍,被严律撕裂的手臂此刻已长出,跟个肉条似地挂在手臂上,胸口破了个大洞,竟然还活着!   大势已去,虚乾最后一咬牙,当即决定如千年前那样暂时脱离出躯壳——   “老畜生!”一声兽嗥爆出,利刃竟已近在眼前,“咱俩该有个胜负了!”   浑身烈火的妖皇与虚乾争斗在一处,严律耗损严重,灵火几乎是在以他的一切为燃料在烧,先前雷击的部位至今没能愈合,反倒是虚乾,借着四周无法彻底消除的孽气竟然还能将短肢接上!   “区区妖类——”   虚乾以孽气缠绕自身,正要讥讽,却不想严律竟不在意他身体是否能愈合,也不在意他以孽气侵扰,火团将他猛地带起,不由分说地冲向前方。   前方,正是境外境!   这不属于人世的裂口如一张贪婪大嘴,虚乾只感觉一旦靠近,自己孽灵那部分的本能就再也无法克制。   他跟着了魔一样忍不住吸食蛮荒灵气,也就是这一顿,错失反抗的机会,直接被严律一道带进了境外境的裂口处。   薛清极瞳孔微缩,他已知道严律打的什么主意,灵体立即冲了过去。   “你疯了、你疯了!”没了怨神孽灵,没了拿捏别人命门的机会,虚乾竟在这最后关头抖动起来,“你也要被撕碎!”   却瞧见火光中金色兽眸瞥他一眼。   傲慢,冷漠,轻蔑。   一如千年前与上神一同将他击落时的模样。   好像他紧抓不放一辈子的事情,在严律眼中从来不值一提。这可以长生的躯壳不值一提,这命不值一提,这以血和命换来的力量不值一提。   虚乾怒吼着挣扎,却已是徒劳。   境外境合拢前巨大的吸力将他和严律一同固住,他那庞大的身躯好似被无形之物拧起,却又无法挣扎——他本就已算是孽灵,在这灵气之下哪有严律这样血肉之躯耐造。   被拧断了四肢,折断脊椎,一点点撕碎吸进了境外境!   严律身上的灵火也不例外,几乎是被夺走,如一团火球顶在境外境上,肉眼可见地被吸进其中。   “严律,”薛清极终于知晓严律见他自毁时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天崩地裂,“严律!”   火光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律的人身。   他人身本就比原身小了很多,半边身体虽然被绞碎,但却也趁缩小的这一刻以长刀卡住逐渐缩小的裂口,身体从半空掉落。   求鲤江阵立即运起,江畔固阵符急速燃烧,加速了这阵的稳定。   严律自半空掉落,他的兽瞳已无力收起,只来得及抬头看一眼苍穹,见合阵已温和地隐去,灵风刮过,如千年前六峰之上,那总吹得人瞌睡的山岚。   他感觉自己落入江水中,阵眼四周的水墙合拢,将三把剑和石像再次淹没。   江水中有一双手托起他。   他知道那是薛清极。   他的小仙童。   江底昏暗的河水中,严律想起千年前那个雪夜,他已打算离开,一只手却忽然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澄澈的双眼。   那眼里是他和火光,是他站在火光之中,站在雪夜里。   好像他是大雪中为他而来的火,烧起来就无法停歇。   那也是严律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在一个人眼里落下了不可泯灭的痕迹,他兴趣来了,救他回去,特别喜欢他那双眼睛。   因为那雪夜的眼神,百余年来都从未变过。   一直都那样看着也。   妖皇心里忽地有些莫名滋味——他活了那么久,所有人都是要离开他的,转世轮回,将他抛诸脑后,但薛清极的眼神儿却好像始终都在提醒他:我把你烙印在我的魂儿上。   竟然成真了。   求鲤江畔,小辈儿们不顾身体损伤冲进江水,虺族四处游走,终于将三个人带出江面。   其中一个虺族竟然还找到了隋辨的眼镜儿,刚架到他鼻梁上,小孩儿就醒了,哇哇地吐水。   岸边登时乱作一团,“隋辨”“年儿”“严哥”“妖皇”地乱喊一气儿。   严律好似从一团黑暗中被拽出,猛然神魂归位睁开眼,他半边儿身体已经血肉模糊,令人不敢多看,咳出带血的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严哥,严哥!”青娅急忙喊道,“你不能挪动……”   所有人的喊声都无法令严律听见,他几乎是半爬着来到那具歪着头生死不明的躯壳前,将其半搂在怀里。   薛清极双眼紧闭,嘴唇发白,严律起先摸了一下他的鼻息,手一抖,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随即又去摸他胸口,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里似乎仍有格外缓慢的心跳。   他一时间头晕目眩,抓住薛清极的手,不自觉地用古语低声道:“我不计较你骗我了,但你已经说过,那是最后一次……是最后一次!”   千年前也是在求鲤江畔,也是这样的姿势,几乎要了严律的半条命。   他耳中嗡鸣,当年干涸的眼眶如今终于滚出泪水来,他已很是虚弱,甚至无法哭出声音。   忽然感到掌心一阵灼烧,低头看去,见薛清极这已经成为“容器”的躯壳手腕上忽然生出几圈儿血色符文,双手和脚腕都同时长出这种束缚住四肢似的枷锁。   “锁链”一生出,严律怀里的人就猛地咳嗽几声,睁开了眼。   薛清极的目光逐渐清明,看向严律,右手抬起,为严律抹去眉间折痕。   严律仿佛还在梦中,死死盯着他,唯恐一切都是虚幻。   直到薛清极哑声道:“……真的不计较了?”   这几个字好似一道回魂令,让严律终于魂魄归拢。   他都快恨上这王八蛋,但却不由自主地搂紧了这人,顶着他的额头,嘴唇触碰对方的鼻尖和嘴唇。   “你回来了,陪着我,”严律说,“以后我慢慢算总账。”   薛清极终于确认自己没被妖皇恨上,伸出双臂来紧紧搂住严律的身体,感觉到他半边儿身体的损伤,心中疼痛,却又不可遏制地回吻。   他几乎没有呼吸,心跳也只是容器模拟活物的产物,魂魄也称不上是魂儿,只能算是灵体,以后必然是要影响生活,与阵捆在了一起。   这都是代价。   但这灵体却是知道爱的,是清醒的,无论是魂儿还是灵体,都是小仙童。   没有食言。   灵风消散,暴雨转小,江水平息,忽听远远传开喊叫,竟然是留在小堃村的那帮人和妖,尚有余力的开着三蹦子,拖着几个重伤却还有救的先奔来找医修。   小辈儿们共造劫难,早已不分什么妖与修士,互相搀扶着站起身,迎了上去。   江畔,薛清极与严律也站起身来,严律正要开口,却被薛清极拉住了手。   薛清极指着江,笑道:“此大阵依仗山势河流而成,只要不动其根本,无非是随岁月地形变迁修缮填补便可百年千年地存在,阵灵与其共存,阵不消,魂不灭。”   薛清极道:“我将与山河陪你的时间一般长。” 第106章   暴雨虽未停歇, 但已柔和许多,显出渐小的趋势。   早过了凌晨一点,求鲤江阵却还能瞧见些许轮廓, 这地方一夜间多处受损,即便是有了阵灵,修复起来也颇为费劲儿。   好在合阵之下,三阵都恢复了以往稳定的状态, 先前波动的灵气此刻完全平缓, 江面夜雨零落,荡开的波纹有浅金色灵光浮动,如星河倒悬落入此江, 又似有神祗居于江底。   要搁几百年前, 过不了多久这地方或许就有新的传闻,说有个什么犯了天条的神仙龙族被贬下凡沉入江里, 所以才夜雨起金波,周遭太平。   但其实没有神仙, 妖族也从没有过什么龙。   倒是有个狗屁不通的凡人,千年前以身填阵, 千年后又成阵灵。   严律望着满江金纹, 知道这每一滴雨,都好像落在薛清极的灵体上。他已成阵的一部分,无法分割, 换来这不生不死的寿数, 来与一头妖共度一生。   这一生到了头,他俩就都会消失于天地间。   严律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在不断坍塌和重建, 流血又愈合,五味杂陈, 甚至连甜味儿里都带着大量的苦。   他抓着薛清极的手越收越紧:“你好肥的胆子,压根不知道以后要承担什么,就敢做这个选择。从拿到山怪的部分记忆开始,你就打的是这个主意。”   “是看到山怪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又多了条路,”薛清极语气温和,眼底却有满意与狠意交织,偏偏唇角带笑,拇指摩擦着严律的指节,低声道,“它本性不坏,也知道阵灵之术不可取,我若直接问他要这术的方式,它必定会拒绝,但要它一两百年内对你和那些转世的记忆就不同了。它饱尝情苦,以己度人,果然没有对我有太多警惕。”   山怪毕竟是个精怪,思考事情上没有凡人的那份儿复杂,哪儿斗得过这能把妖皇捏来摸去的满肚子黑水儿的修士。   “你把跟我说的那套说辞对它说了一遍儿,”严律几乎已经想象得到山怪听了什么坑骗的鬼话,难以置信地看着薛清极,“我跟它都以为你是想看自己那些转世和我之间——”   薛清极平声道:“那些转世都与我无关,我怎么会好奇那些蠢货是如何博你同情?”   严律一噎,竟然从这声里品出点儿愤恨和恼怒。   难怪薛清极即便是拿到了山怪的记忆,也很少和严律提起那些记忆里的事情,实在是小仙童对自己那些痴傻转世毫无感情——即便他们与自己长得十分相似,半拉魂魄也都是他的。   现在拿着答案查题目,才意识到这些细枝末节里的含义,处处都是这混账早有打算的痕迹。   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对爱人现状的心疼无力,在此刻交织成巨大的名为“我特么要亲手杀了你”的怒火,将妖皇脸上的表情冲击得格外狰狞凌厉。   严律原本压下去的悲痛和愤怒几乎要同时爆发,却见薛清极脸色一顿,手腕上血色“锁链”亮起,大抹金色符文在他皮肤浮起,与江面上的金波颇有相似。   薛清极的眼神和神情都有瞬间恍惚,严律大惊,愤怒登时抛到九霄云外,搂住他:“小仙童?”   习惯性地将自己的灵力灌入他体内。   如果说以前严律的灵力在薛清极体内感觉到的是四处破烂的深坑,那现在就是一片虚无之海,严律的灵力一塞进去立即就被吸走,不知去向。   严律不知所措,慌乱地喊来医修。   孙化玉本来就揣着针在四处走动,老早就想过来给严律那血呼啦扎的胳膊来几针,这会儿一叫就跑来,见到薛清极这恍惚的模样和他两腕“锁链”也是茫然,但还是落下几针。   “不行,”孙化玉几针下去也懵了,“他这身体好像已经不算是……”后半截咽下肚。   倒是薛清极短暂恍惚后回神儿:“无妨,是阵还未完全稳定,我也不习惯灵体和容器的感觉。”   “什么意思?”严律仍搂着他不撒手。   旁边儿隋辨手上绑着纱布,盘腿坐在地上,语气低落:“他内在的灵体是大阵的一部分,对阵四周的风吹草动都有感应,我只从门里记录看过,活祭的阵灵即便不死,成型后也要花许久时间习惯。”   严律心里大痛,喉头好似堵上了一层粘腻,无法出声。   薛清极被他的目光刺得难受:“只需要花些时间,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的身体算是容器,不老不死,但也难算是活着,”隋辨又说,“据说容器会受灵体影响,五感异于常人,十分灵敏,但也更为脆弱,容器和灵体都与大阵相连,无法离开阵太远,大阵损阵灵损,容器自然也无法和其他生灵一样普通治愈——”   新晋阵灵忍无可忍:“你这会倒是有许多知道的要说了!”   “刚才在江底的时候,总觉得脑子里多出一些杂七杂八的知识点,”隋辨很是委屈,“那我心里难受,我多说几句怎么了?你骗我亲手写下符文,我还没跟你嚷嚷呢!”   薛清极这一夜大骗子的身份曝光,本就问心有愧,又想起这小子多半是师兄转世,登时哑火。   “你骗我”三个字嚷嚷出来,薛清极立即抓紧了严律的手。   他深知妖皇脾性,心中不免惊慌。   却见严律脸上先前的怒容已消失多半,取而代之的是怔忪与茫然。   事情已超过了严律所了解的范畴,爱人活下来的激动过后,留给妖皇的是巨大的酸楚与无力。   薛清极已非人魂,是与大阵绑定的灵体,严律的灵力等于是通过了这容器灌入求鲤江阵,自然是没有下落。   他曾为小仙童摆平过除了寿命外的许多事情。   被寄生,严律为他拔孽。身体差,严律将他养的肥了一圈儿。被人欺负,严律教他打架骂娘。   后来他后遗症愈发明显,头疼起来没完没了,年少时严律将他带在身边儿,即便是长成后,他也会将床铺腾出一半儿来,让这人躺下为他镇抚。   但现在严律却已毫无办法。   “知道了,”严律慢慢道,“我的灵力和镇抚,对他已没有任何帮助了。”   这话如同一记快刀,猛地扎进薛清极的心头。   饶是他已变成灵体,魂魄全无,却也还是最怕看到严律这个模样。   薛清极急于争辩,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解释。他现在已非魂魄,事实摆在眼前,无从狡辩。   严律右半边儿身体血肉模糊,又化作灵火耗损过度,伤口的愈合十分缓慢,却还是艰难举起,拇指摸了摸薛清极手腕上的符文锁链,留下自己的血污。   想擦掉,却只把血抹得更开。严律顿了顿:“有哪儿疼吗?”   以前他想知道薛清极哪儿出了问题,只要灌进灵力就能分辨,现在却只能这样张嘴来问了。   “没有。”薛清极声音发哑,垂下眼来,“大阵本就是镇孽用的,灵与魂不同,虽轻了许多,要与阵共存共感,但以前作为人魂时的毛病却都不复存在……我比以前好许多了,严律。”   严律听到他这话,也只是无声地扯扯嘴角:“好许多了?”继而转过头来,看向隋辨,“大阵的本职是镇孽净灵,他是否会同样受到影响?”   “我——”薛清极要抢过话头,却被严律一眼瞪过来。   隋辨想了想:“大阵的运作逻辑是将孽气困住再慢慢净化,孽气都是要过阵眼的,对阵灵必定有做影响,这也是为什么以前选择活祭都很危险的原因之一,非本愿献祭的生灵大半是不成的,即便是成了的,也难免心怀怨怼,阵一旦开始运作,吸纳的孽气很容易将这些怨愤放大,比如山怪那样。”   “我并非山怪。”薛清极皱起眉。   严律原本就心疼欲裂,听他还在犟嘴,心里无名火起,偏偏还要压着。   “这倒是,”隋辨竟然顺着他说道,“山怪本身就没完整的魂魄,还吃了快活丸用了淬魂,仙圣山的阵眼又比这儿的健全,好端端地被它给改了,并非心甘情愿接纳,与它的融合也就更不到位,否则也不会被轻易剥离。山怪之于仙圣山大阵更像是寄生的瘤子,大阵不愿为这瘤子修补,它后边儿只能与阵眼争夺灵气资源。”   薛清极眉头立马松开,几乎是下保证一样对严律道:“我不会放任自己被孽气侵扰击垮,我已答应过你,会长久陪你的。”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没有骗你,以后也不会骗你了。”   他鲜少有这么知错的语气,一只手伸出,先碰了碰严律的手臂,感觉到上头皮肉外翻,早已不成模样,他不敢握住,刚才那种“胜天半子”的狂喜过后,忽然多出许多畏惧。   脸上忽然多出许多温热,严律带血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你从小,”严律说,“就很有主意。我送你回仙门,你敢从主峰一路追我下来,后来长成了,我让你少自个儿单枪匹马出凶险的活儿,你也从不记在心上。再后来,我让你撑住了别死,你也撒手撒的干脆利索……我拿你从来都没有办法。”   他语气很平静,甚至不带任何责备。   薛清极心如那些被夜雨击打的江面,满是涟漪,按住严律的手,任由那血在他白皙的面颊上留下痕迹。   “我知错了。”薛清极道,“你不要生气了。”   严律心里坍塌一片,对薛清极从未设防,此刻那些心中的万千飞灰都化作一声叹息:“我气?我跟你置气,早特么千年前就气死了……更何况不是因为我,你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薛清极听他把自己的选择拦在身上,正要开口。   又听严律问:“我刀呢?”   “……”薛清极斟酌道,“砍我两刀才能解气吗?”   严律一把揪住他的脸:“少给我放屁!”   “妖皇轻些,”薛清极声音作出几分虚弱,“我现在五感敏锐,你这样搓揉,我会疼的。”   严律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扭头看看隋辨寻求意见。   见隋辨这会儿却还发着呆,旁边儿孙化玉更是有眼力见,早在刚才就抄起银针跛着脚跑了,权当自己是瞎子,看不见这一人一妖的争执。   “真的?”妖皇松开手,略有担忧,“你怎么跟块儿豆腐似的,以后搂你用点劲儿都怕你碎了。”   薛清极微微闭上眼,感知大阵的角落,口中却道:“以后要多让让我——在江底。”   严律的刀被境外境裂口夹碎,他自己能感知到刀的气息十分微弱,等薛清极确定方位后再捞上来,才发现刀身碎裂成三四部分。   严律将残刀寸寸抚过,嘴唇抿起。   “或许还能重铸。”薛清极对严律的这把刀也颇有感情,低声安慰。   他的剑埋在江底,虽可随他心意化出剑气来,但毕竟也是无法轻易挪动。   当年刀剑切磋的酣畅淋漓,现在多半是只能拿小辈儿们的来过瘾了。   严律并不答话,抬手隐去残刀的大部分,只留下半指长的一块儿碎片,从江边一言不发地扭头要走。   薛清极一愣,急忙拽住他:“去哪儿?”   他成阵灵后,身体就成了个正儿八经的“躯壳”,刚才原地站着或稍微走动还不明显,这会儿一跨步,只觉得身体格外沉重,险些栽倒。   被严律一把扶住,薛清极死死抓着他的袖口,抬头带着狠戾地看他:“你说过不计较了,难道反悔?”   这模样莫名让严律想起当年他将他送回仙门,小仙童冒雪从山顶追下,唯恐严律将他抛下。   妖皇心中一痛,酸软地落下来:“只是去鬼拍手那儿,你要来,那就跟我一起。”   薛清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那儿,但目光盯着严律看了会儿,见他不像是真的恼怒,这才松了口气儿,慢慢地踱步过去。   这棵百年鬼拍手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先是被虚乾塞了一堆阴气十足的怨神进去,又被严律一刀劈开,后边儿落雷也轰了它好几回,最后又是钻出个照真来,实在是多灾多难。   小辈儿们也觉得这棵树纯属倒霉鬼,现在又被劈得像一大块儿焦炭,都不愿意亲近,一部分坐着三蹦子赶回小堃村去照顾人,剩下一部分不方便挪动的,被散修们张罗着拉进附近刚修好的小亭内。   树前只剩下严律和薛清极。   “这树也算是到头了。”严律抽着这被雷批的黑黢黢的树干,见树根处的泥地上出现一个大坑,伸头看了眼,惊讶道,“这下头还有个石雕?照真埋的?”   提起师父,薛清极的眸中浮起些许怀念,笑道:“这处原本是选定的阵眼之一,阵石都已落下,只是后来发现了游族墓穴,才改了主意。这地方灵气充裕,是处‘风水眼’,师父对此很了解,大概因此选择了此处留下魂魄碎片。”   严律点了点头:“看来这地方还算不错。”   “那是当然,”薛清极点头,继而感觉不大对劲儿,“你有何打算?”   严律并不回答,只蹲下身,抬手一挥,将手里的刀的碎片深深扎进树下。   那刀片儿又薄又尖锐,又带着严律手上的血,在灵力催动下埋进泥土之中。   不等薛清极反应,就见严律俯下身,血肉模糊的右手化出原身,利爪直接掏向了他自己的胸膛——   “严律!”薛清极扑了上去,“你干什么!”   这变故太快,薛清极的身体现在又不大好使,到底慢了半拍。   严律的脸上血色全无,额头青筋暴起,手中却从胸口的血水里掏出了一小片儿微光。   这光芒再熟悉不过,生灵死后脱出体内的光大抵如此——那是一小片儿魂魄。   那魂儿不给薛清极任何挽留的机会,感应到了带着严律血与灵气所汇聚的地下刀片的气息,转瞬便没入了泥中。   他将魂儿撕裂了一片,如照真那般埋在了阵前!   “你为什么!”薛清极徒劳地在泥地上挖了数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严律。   撕裂魂魄的痛苦难以承受,哪怕是严律,亲手挖出自己魂魄碎片也是一件难事。   但他的动作毫无停顿,没有任何犹豫。   他坐在地上喘了口气儿,从兜里掏出根儿烟来咬上,带血的右手对薛清极伸开:“别扒拉那烂泥了,我的刀,碎了也只听我的。过来。”   薛清极不动,看他的眼神儿像是看一个疯子。   “急什么,不过是留了个妖的把戏。”严律咬着烟,平淡道,“我在这地方留下魂魄碎片,虽然做不到照真那样的地步,但一旦求鲤江的阵出了问题,我留下的魂魄必然会作为一道防线耗损消散,我,”他指了指自己,“或许死不了,但也会遭到反噬,魂魄受重创的下场你比我清楚,痴傻、失忆、疯癫,或许都有。”   他话刚说完,便被薛清极一把掐住了脖颈。   “你怕我变成第二个山怪,”薛清极眼中充血,语气凶狠,“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山怪!”   严律声音里也带着怒意:“但我也不是他那个无力参与的凡人爱人!”   薛清极愣住。   两人离得极近,严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要陪着我,所以不顾后果把自己搞成这个德行。我既然已无法参与,那我就也放下点儿东西,在这大阵之外陪着你,你走不了太远,以后只能在合阵四周活动,我就陪着你留在这儿,到我死,到你消散。”   薛清极掐着他脖子的手抖起来,他差点儿都忘了,这是可以用一条胳膊来挽留他魂契的严律。   严律感觉到了他的颤抖,语气微微低了些:“你动了私心,我也一样。我明知道这路不对,但你为了我走上去,我却只觉得乐的发疯。这不对,你跟我都不对,都错了,你清楚得很,这不是你我一两句情话就能模糊的事情。”   薛清极抿起唇来,眸中仍带恼怒,又恨起严律这千年不变的清醒。   “你为了跟我的承诺,搞成这样,”严律说,“小仙童,我得负责。不过是一片儿魂魄,照真做得了,我又有什么做不到。我守了你一具相似躯壳和半拉残魂上千年,现在守着你在的阵,做一道屏障、一道牵制再来千年,又有什么大不了。”   他抓住薛清极的手,两人离得极近,都看得清彼此的眼。   “我们确实和山怪洪宣不同,我已无力为你的魂魄镇抚,但却还有能力立在离你灵体最近的地方。”严律说,“你清醒,我守着你,你堕落,就先踩过我的魂魄,听明白了吗?”   薛清极心中仿佛被这嗥嗥掏了一把,哪怕是灵体,也照旧无法挪开自己落在严律身上的视线。   千年纠缠,不死不休。   严律看着他的眼:“既然怕我出事儿,那就永远清醒下去,别被孽气吞没,你我活着,就是对方的牵制,到死咱俩都清醒地捆在一起,好吗?”   薛清极盯着他。   他们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疯狠的爱意。   原来真的是一路人,从未改变。   “好。”薛清极说,“到死都捆在一起,我答应你。”   严律终于露出今夜的第一个笑容,深眸中荡开温和柔情。薛清极张口咬住他烟的另一头,从他嘴里抽走丢掉,无所顾忌地吻上去。   雨水渐停。   江面上金纹终于逐渐停止,头顶乌云将在不久后散去,而江畔这棵多灾多难的古树也将在明年春天再度发芽。   *   天光渐亮,仙门和老堂街响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才算各自停歇。   三大阵的人和妖互相询问情况,一时间劫后余生的喜悦和面对损伤离别的悲痛交加而来,直到天亮破晓才好似万千魂魄归位,大家都有了神智,找到了方向。   三处阵脚损伤不一,但比起之前没有准备的仟百嘉一战的惨痛,小辈儿们靠自己选择了迎战又厮杀出了结果,到底刚强许多。   得知老棉和董四喜都还病歪歪地活着,严律松了口气儿,疲惫感这才上来,他右臂被绑成了个粽子,另一只手还拉着薛清极,准备登上老堂街派来的开回尧市的车。   临走前他扭头看了眼江水:“你的剑镇在江底我能理解,薛家两口子的剑呢?”   “我已并非纯粹的剑修,冲云也就罢了,还是肯听我的,”薛清极也回头看了一眼,眸中带了些许感叹,“但另外两把我曾下命令,命其撤走,却没有反应。”   严律咬上一根儿烟,他刚换了件干净衣服,从兜里摸出了引着附近小旅馆广告的打火机:“那两把剑是薛国祥和唐芽留下庇护薛小年最后一回的,现在你的魂儿已不在,成了灵,身体也成了容器,大概对那两把剑来说,薛小年也已经不在了。”   薛清极沉默。   “也好,就当一家三口都沉在了江里。”严律捏了捏他的肩膀,“你这人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上辈子这辈子都没父母缘,理解不了这种感情也不用强求,随它去。”   薛清极刚“嗯”了声,余光瞧见旁边儿隋辨也换好了衣服,抓耳挠腮地站在不远处。   严律也瞅见了,轻笑一声:“不过这会儿想想,你上辈子除了出身,也没缺过别的。”顿了顿,又叹道,“倒是真让照真算准了,他和印山鸣哪怕是人都死了,却还影响了你的命运,争取了一线生机。”   “我当年上仙门时,”薛清极低声道,“师父曾说,门里有个又蠢又聪明的徒弟,会是我的师兄,那时我不明白人怎么能又蠢又聪明。”   严律拍拍他后背:“我看这小子已经混乱了,你去跟他解释解释。怎么说随你,等会儿回来找我,我还没对你进行思想教育!”   说着说着又想起来被骗的事情,竟然又开始搓火,一巴掌扇薛清极后脑勺上,怒气冲冲地钻车里去了。   薛清极倒也不生气,踱步过去,对隋辨点点头。   “呃,妖皇怎么看起来火气大得很?”隋辨问道。   薛清极笑笑:“年纪大了,耍耍脾气而已。”   “哦。”隋辨看他一眼,低下头,抓抓耳朵,又看他一眼,“那什么,阵灵虽然活动范围有限,但你和山怪不一样,被大阵完全接纳又有容器在,求鲤江连接合阵,你可以活动的范围其实不小——”   薛清极抬起手:“我能有现在的样子,已很满足,别的都是奢求,不敢多要。你到底想说什么?”   隋辨停下话头,沉默片刻,抬头看他:“我沉在江底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心里有许多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前段时间也老做梦,梦里的事情,现在想想应该是千年前的场景。我只是想知道,我是否与那位印前辈……”   他不太能说下去了。   薛清极却已明了,一夜的冲击对隋辨造成的混乱逐渐褪去,他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许多。   这种后知后觉的感觉大概很是糊涂,又难以接受。   薛清极忽然想起严律对他那些转世的态度,他刚复活时,还会略有些惊愕严律对这些事情区分的如此分明。   现在他才发现,这并非什么难事。   “师兄已死了千年,”薛清极看着他说,“或许仍有些执念,但如今也都已放下了。”   隋辨的眼神逐渐清明,带了些许泪水。   薛清极低声道:“你只是你。是隋家后人,仙门阵修,跟一个傻子当朋友,没有一日懈怠过修行的修士,你是隋辨,不是任何人。你经历过的、记得的一切成了现在的你,而非别人。”   隋辨点了点头,狠狠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但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多了解了解印前辈。”   薛清极笑了,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好像飘去了千年前的六峰:“他没什么好说的,又蠢,又聪明。”   车内备了小毯子,严律捞了一条盖在膝盖上。   薛清极回来的时候严律正闭着眼歪在车座上,嘴里的烟也不点,好似睡着了。   他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见他腿上的小毯子毛茸茸的,不自觉地又前倾身体,枕在严律膝头。   “干嘛?”严律的手落下来,抓抓他的头发,“撒娇不能逃避思想教育。”   薛清极道:“有些累了。”   “阵灵的缘故?”严律睁开眼,“早说了你现在这德行没人能猜到会有什么后果,起来,我看看什么情况?”   他这紧张模样,全把思想教育忘到脑后。   小仙童这转移注意力的奸计再次得逞,歪着头没让严律瞧见自己脸上表情,只说:“我小时候有一块儿毛毯子,你记得吗?”   “有印象,”严律说,“那破毯子你回六峰了都不忘打包带走,不知道有什么好喜欢的,后来太破了才收起来。”   “那是你带我回弥弥山时送我的,”薛清极说,“有你的气味。”   严律心里一软。   薛清极又说:“什么时候化原身哄我?别推三阻四的,妖皇,我现在时间多得很——”   严律面无表情地用手盖住他的头,冷漠道:“巧了,我也有很多时间跟你耗。闭上你的嘴!”   一天天就知道气人!   骂完又笑了。   挺好的,小仙童能气他很久很久了。真不错。 第107章   一夜暴雨, 尧市的大规模停电终于在破晓前恢复。   黑夜里又是雷鸣电闪又是异象频发,不少人目击到了街角一闪而过的兽影和在半空中御物飞走的人影,或有眼亮些的目睹头顶苍穹中恍惚有什么巨物落下, 合阵之下的各处都有怪事发生。   街头巷尾都传起“仙人渡劫”“群妖游行”之类的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最后都唏嘘地感叹世间或许还真有神仙妖鬼存在,切不可任性妄为不敬鬼神。   虽然事后官方出面解释是天气影响导致的幻象, 但网上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流传着尧市四周的怪异见闻。   要么是有巨大刺猬滚过街道碾碎了好几个怪模怪样的人, 但第二天街上却连半点儿痕迹都没。   要么是说有个人抄着罗盘冲过来砸碎了自己家玻璃上贴着的怪脸,还跟他说他现在在做梦,自己不是修仙的。   要么是说自己冒雨下楼买药, 路过车棚被个没头的影子追杀, 有个黄大仙儿跟人儿似的走过来把那玩意儿给挠散了。他赶紧跟黄大仙儿说“您像人,您可太像人了”, 希望帮助大仙儿修成,却没想到大仙儿恼羞成怒地给了他一尾巴, 骂骂咧咧走了。   还有个传闻说得更加奇幻,一个网友说自己家在城郊的度假村, 小女儿大晚上的不睡觉, 指着天上说有一头大白狗用尾巴卷了个大哥哥飞过去了,天雷就跟在后头劈他俩。   网友觉得由此可见,必定是有修士历劫, 暴雨后的第二天自己身体都觉得松散很多, 空气也觉得比以前好,心情也更开阔, 肯定是人家飞升成功了。   这“大白狗卷着大哥哥”的消息在短短数日内传遍老堂街和仙门,两方小辈儿一方面笑得劈叉, 一方面还要紧张地捂住消息,在双方都使用的论坛软件上严防死守严谨提起。   但互联网时代消息无孔不入,等妖皇看到这条传闻暴跳如雷、小仙童憋笑宽慰——“妖皇在我看来更像是千年白狐成精”——都已是后话。   跨进尧市地界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左右。   车队开的很慢,也没人催促,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享受这种活着的感觉。   车窗外晴空如碧,严律拉开车窗的一条小缝,深秋的风吹进来,已经要添衣服了,这边儿的冬天都比较冷,暖气费也得按时交,也不知道阵灵耐不耐冻。   今年冬天,要做的事情大概比以前都多。   身侧的人动了动,睁开眼,手从裹着的毯子里伸出来搂住严律的腰,悄默声地隔着衣服检查了一下严律那半拉之前皮肉撕裂的侧腰。   “愈合大半儿了,别摸,疼我感觉不太明显,痒我还感觉得到。”严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懒洋洋,“你刚才是睡着了?”   薛清极把头倚在严律肩上:“不算吧,我也说不清。意识基本和求鲤江那边牵扯在一起,与其说是入睡做梦,但更像是感受阵的感觉和记忆。”   “什么样的记忆?”严律问。   “阵不分辨好坏,”薛清极说,“它只是看着四周,有落叶落下,鱼游过,能感觉到你留在河畔的那处魂魄碎片。”   “挺好,”严律现在已不想再去分辨薛清极的变化是好是坏,也不想计较未来是否会发生任何变故,只低声道,“闭上眼也给我记住我在你身边儿,少整那钻牛角尖儿的破事儿。”   薛清极轻笑了一声,这话让他十分满意。他问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想这一宿的事儿,四喜跟老棉得跑断腿儿去遮掩,”严律说,“让两边儿操心去吧,我得先回去睡一觉,醒了还准备看房子,换套大点儿的。”   薛清极笑道:“我之前就想问了,现在世道,什么都要个‘证件’,你这位千岁老人的证件到底是怎么跑下来的?”   严律不吭声,头一歪闭上眼,当自己睡着了。   “哦,”薛清极了然,“原来还是以前那四六不管的模样,又是小辈们给你办的吧?那你的房子有那个吗,房产证?”   严律睁开眼看着他:“你存折还在我那儿,说话小心点。”   薛清极无辜地点点头:“好吧,那不知道拿着我所有财产的妖皇准备选个什么样的住处呢?”   “不知道,”严律开始说自己的理想住处,“以前没想过,现在想想,得再配台像样的电脑,你得学着玩儿了,房间得多一个,俩人住以后东西就多了。对了,得赶着买几件儿衣服……”   薛清极听严律絮叨着以后,只觉得浑身像是泡在热水里,从没这么暖和过。   那边儿严律却忽然停了声音,抬手掰着薛清极的下巴,将他的脸扭过来。   “怎么?”薛清极见严律的眼神有些怔忡,“严律?”   严律的拇指拂过他的左眼的眼尾,有些反应不过来:“你这儿的泪痣,好像回来了。”   那出手机对着自己照了照,薛清极这才发现刚才迷瞪了一会儿的时间,自己千年前那粒细小的痣不知何时又长在了眼尾。   “灵体和容器总会互相影响,我灵体上和大阵的锁链,在身体上对应位置也长出符文,或许是感应到的是我记忆里自己原本的模样,所以也原封不动地显在了身上。”薛清极摸了摸自己的眼尾,忽然生出许多感慨,“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多出这个……你倒是再也不用画了。”   他俩之前胡闹的时候,严律用笔在他这儿点出了个泪痣来。   那时的悸动还残存心底,这会儿提起,妖皇顿时捂住他的嘴,警惕地看看四周。   这辆车就他俩用,小辈儿们很是自觉,只留了个嗥嗥的小孩儿来开车,开的就是那辆之前常用的六座车,司机跟在最后的他俩离得还算远。   小孩儿傻不愣登,听着广播专心开车,压根不把后边儿俩千年老前辈的小动作当回事儿。   “妖皇好霸道,”薛清极拽下他的手,不满道,“分明是你画的,我当时可是很配合——”   严律恶声恶气:“闭嘴!”   新晋阵灵挑了挑眉,在他手心里咬了一口,又抬眼看他。   或许是因为眼角那个泪痣,也或许这已并非身体而是容器,这一眼十足十已是薛清极自身。   严律不自觉地又掰住了他的脸,吻了吻他的眼角:“有件事儿我得跟你坦白。”   “什么?”薛清极的眉眼让这一吻亲的软话下来,觉得严律现在狗嘴里再吐出什么乱糟糟的,自己都能原谅。   妖皇道:“你说以前,你趁我睡觉的时候用手心儿蹭过我的嘴唇,这茬你还记得吗?我前段时间想起来了,那会儿我醒着。”   薛清极先是一愣,继而后知后觉地羞恼起来——他那会儿到底还没现在的脾气,还处在年少又爱意单纯的时候,做了那动作只觉得一切都像偷来的,还极力隐瞒,没想到这老妖怪竟然醒着!   他都知道!   奇耻大辱!   宰了这白毛狐狸狼狗!   “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所以往后一直不敢想,”严律又说,“因为每每想起,心里都跳的发慌,总以为是有什么毛病,现在才明白是为了什么。”   薛清极的怒火起来又下去,也是,那时候妖皇简直是不开窍的木头,不知情爱,只会觉得茫然。   两人看着彼此,最后都无语地摇了摇头。   千年前这感情早已分明,却偏偏扯到了现在才尘埃落定。   当年那毛茸茸的、无法言明的爱,如今想来,竟如同皮肤下的血管,其实早已遍布他俩全身。   只等一个睁开眼,另一个吻上去。   但如果千年前就真的挑明,如今又会是什么结局?   不敢想,也没有想的必要。   至少走到今天,他俩没有一个后悔过。   严律拉着薛清极的手,窗外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发丝下深眸眯起,老显出凶相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幸好你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死命出来找我。”   薛清极的怒火早就化为飞烟,他倒也不客气,点了点头,半晌,也道:“幸好你等了这么多年。”   尧市里的热闹声与市区内的气味从窗外涌入,挤进他俩之间,填满这千年来的空缺。   街道上各色行人中,不少兽瞳未落或是兜里揣符的人们立在远处,远远地向开进市区的车队里的人与妖们点头。   严律和薛清极从车上下来,正瞧见仙圣山和蛟固的两拨人马也下了车。   隋辨跟孙化玉在前一辆车上,俩人推着个简易单价将青娅挪下来,指挥着送去前往孙氏医院的车上。青娅精神倒是还好,还记得痛骂自己做生意赔钱了的同族小孩儿,嗥嗥们表面蔫头耷脑,私下里跟虺族和修士们挤眉弄眼,毫不知错。   老棉的轮椅变了形,推起来十分费劲儿,指挥着黄德柱和肖点星把自己从车上搬下来,肖天饿的前胸贴后背,一下车就抢了留守在尧市的人买的手抓饼,还不忘给他家那位少爷捎带一份儿。   董四喜奚落老棉一战下来又老了几十岁,自个儿倒是还能行走,嚷嚷着让董鹿去给自己就近买点儿奶茶回来,扭头又问老佘喜欢什么口味儿的。佘龙睡了一会儿,迷糊着眼擦着口水从车上爬下来,胳膊上还吊着孟家旁支儿带来的小姑娘——这小子打小就带家里弟弟妹妹,应付孩子很有手段。   等严律和薛清极前后脚下来,另外两拨人都看了过来。   都看得出薛清极身上气息的变化,却没人说这茬。   反倒有人道:“中午吃啥啊?”   “吃个屁,”有妖回道,“我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躺在刚换了床单被套的床上,狠狠睡他个三天三夜!——对了,这趟活儿的价钱得另算!”   小辈儿们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几处大阵情况各不相同,恐惧与悲伤渐渐平复,终于可以成了各自诉说出来的一件事儿了。   老棉跟董四喜看向严律和薛清极,四方对视,都笑起来。   尧市爽利的深秋到了。   等到了冬天,妖族的大祭日也会来到。   这将是严律时隔多年,再一次正经过大祭日。   薛清极还有一份儿隔了千年、今年才要送出的礼物给他。   *   胡旭杰的墓跟邹雪花挨着,邹兴发的墓则跟他妻子一起。   赤尾族内的坟地在离尧市很远的地方,今天又新添了许多碑。   妖族下葬的流程没那么多讲究,赤尾族内乱了一阵儿,但很快在老堂街的主持下稳定下来,族长的继任问题暂时放在一旁,族内合力将死在快活丸事情里的同族都埋了。   胡旭杰活着的时候跟同族关系一般,死后却已没了什么芥蒂,被埋在邹兴发生前给邹雪花挑好的位置旁边儿。   来送最后一程的人群都散了,墓碑前还立着两道人影儿。   薛清极穿着灰色的呢子风衣,眨眼时泪痣灵动,他的头发长得长了些,刘海儿盖在额头前,垂眼看看墓碑上两个年轻的面孔,又侧过头看看严律。   严律裹着件黑色皮夹克,嘴里咬着一根儿烟,抽了两口,插在坟前:“真没想到,老邹以前看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竟然给女儿选坟地的时候还给你留了个位置。这回好了,我倒是省心了,就给你设计坟头样式就得了。”   “样式也是老邹选好的。”薛清极说,见严律瞪自己,又加了一句,“但字是妖皇大人亲手刻的。”   墓碑上胡旭杰的名字旁边儿,严律用灵力刻下几个古字,是胡旭杰名字对应的几个古字。   他当年就是这么送走的钺戎,如今又这样送走胡旭杰。   以后应该还会有很多人。   严律最后拍了拍墓碑,转头对薛清极道:“走了。”   “就走了?”薛清极问,“我见现在电视剧上,人还得说几句煽情的才能结局呢。”   严律撇撇嘴,不耐烦道:“早跟你说了,少看肥皂剧,一天天都瞎看的什么东西!你一修行过的阵灵,我一活了千年的妖,还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魂儿能投胎的就投胎去了,这地方就是个空壳,我还得站这儿唠一宿啊?”   “我说一句,你这嘴能不停骂十句。”薛清极悠悠道,“我看一宿不够,你能唠一年。”   严律用胳膊肘捅他一下,薛清极用肩膀回击。   两人别着劲儿走出去好几步,薛清极又说:“围巾?”   “哦,”严律赶紧跑回去把刚才落下的胡旭杰给织的围巾戴上,神色间有点儿慌乱和茫然,“差点儿又忘了。”   薛清极见他不自觉露出的表情,心里被刺了一下,帮他把围巾整理好:“我陪着你,我来记,你忘不了的。”   严律紧缩一瞬的心松开了,任由薛清极为自己弄好围巾,这才道:“那你以后要替我记的事儿可就多了。”继而又不习惯地挠挠脖子,“你说我这抗寒耐冻的,他整这东西干嘛……还挺暖和。”   薛清极憋笑憋的难受,轻咳一声,伸手拉他:“真不再说几句?”   “不说了,”严律反握住他的手,淡淡道,“他这辈子过得够呛,魂儿也因为寄生残缺了,下辈子投胎还得吃苦。我没别的指望,就寻思要是能行,雪花要是还要他,他俩就都投胎回老堂街就好了。”   薛清极心里叹了一声,了然道:“你活一天,就还能看顾老堂街上小辈一天。”   严律笑了笑,感觉到自己握着的薛清极的手有些凉。   自从成了阵灵,小仙童的身体变化就有点儿大。   因为五感过于敏锐,导致怕冷怕热,严律老担心他不舒服,暖气还没到时间供暖,家里小太阳和空调就开起来了,还专门买了电热毯,就怕这人受冻。   千年前修行的剑修,雪地里穿这件儿单衣穿梭都不觉得冷,现在倒是有了这种烦恼。   活了这么老些年的甩手掌柜严律,现在也开始学着留心这些琐碎小事儿,反倒沾了些活气儿,虽然平时还是那副臭脸,但老堂街和仙门的小辈儿倒是都敢跟他打个招呼了,还会给他安利现在的时尚好物。   “这距离会不会有点儿远?”严律皱着眉,将薛清极的手揣在自己兜里,“虽说还在合阵四周,但毕竟离求鲤江有些距离。”   薛清极从不点破严律这种过度保护,相当享受地笑道:“还可以,阵越稳定,我离开的距离和时间就可以越久。等仙门与老堂街将那附近清理出来,日夜有人维护照料,想必我一年到头也无需回去几次。”   之前蛟固那边的事儿发生后,仙门和老堂街就打算在求鲤江这边儿起个定期维护的点,各世家和妖族大族们商量了一圈儿,决定不再分什么哪族维护,干脆轮班值守,顺道也开始做清洁绿化。   三处大阵的维护问题均摊给了所有人,反倒轻松许多,一旦出事儿就立马上报仙门老堂街。   “也不知道隋辨隋大师能不能再发发力,”严律说,“想点儿更多的补阵的办法,往你灵体上贴贴胶布打点儿葡萄糖什么的。”   薛清极无语:“你说点正经话行吗?我灵体很完整,你还当是以前有残缺的魂么?隋辨需要时间。”   “他不还嚷嚷着在仙门里搞个什么阵法授课么?”严律又说,“老棉想塞点儿妖族的小孩儿跟着学学,不一定能学会,但总比两眼一抹黑强,以后混种肯定会越来越多,老吃血脉里的老本儿大家都得玩儿完。”   “妖皇大人,”薛清极无奈道,“过段时间大祭日,再过段时间就是年底,不吉利的话你到时候可千万少说,你这样没人跟你玩,还得来找我。”   严律讥讽道:“就有人跟你玩儿?上回你们那有个小剑修,好容易有点进步来找你,你怎么说来着?‘还算会拿剑了’,给人小孩儿整的哭了三天!”   薛清极一挑眉,要把自己手抽走。   严律脾气也大,硬拉着不让抽。   俩人好悬没直接打起来,互相嘲讽了一路才算走出赤尾的坟地,找到停车的地方。   严律的车旁边儿又停了一辆车,肖点星穿了身黑色西装,披着黑色羽绒服站在车旁边儿打电话,见严律和薛清极过来急忙挂断了,扭头对两人笑了笑:“严哥,年儿。”   “来了?”严律咬着烟,“哟,这么洋蛋,还拿朵花。大胡那吃馒头就咸菜的审美,你拿这花儿属实是有点儿抬举他了。”   薛清极瞥他一眼,让严律闭了嘴,这才将肖点星上下打量了下,开口:“不错,没落下练剑。”   前不久撑着最后一口气儿的肖揽阳彻底走了,肖点星心里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哭了一场。   仙门的人念了往生送魂的词儿将肖揽阳送走,又帮着落了葬。   肖点星瘦了一大圈儿,一脑袋绿毛也染回了黑色。先前的张扬早已没有,眉宇间多出些许磨砺出来的坚毅,只是让严律和薛清极俩老人一挤兑,就破了功,挠挠头,显出年轻人的模样。   “我没给大胡拿,这花给雪花的。”肖点星嘿嘿笑道,“我刚从练习场那边儿回来,刚才人多我就没凑上去,大胡毕竟跟我挺好的,我来送送。肖天还说要开车带我,我说不用,现在我已经会开了。”   他跟遇到了尊敬佩服的长辈儿似的,不由地想要炫耀一下自个儿的变化。   严律也不打断,只抽着烟点点头。   只等肖点星说完了,严律才道:“过段时间是大祭日,老堂街上会热闹好几天,仙门的人估计也来玩儿。大祭日当天我就不过去了,太吵,隋辨过年的时候会来我俩那边儿转转,你要是没事儿也能带着肖天来玩儿——但别看那些肥皂剧!”   肖点星愣了下,先是最后那句怒斥吓得点点头,继而回过神儿来,又慢慢地点点头,咧开嘴笑了。   薛清极见他人还算精神,心里也放心不少,和严律一道往自己车上走。   身后肖点星忽然问道:“年儿,你说我这样的,还适合修行吗?”   薛清极愣了愣,转过头看他。   “都说修行得干干净净的,”肖点星看着他,“但我……我这几天老想这茬儿,心里杂念一多,就感觉自己更不合适了。”   薛清极看了他一会儿,再低头细瞧,见他手上练剑留下的细碎伤口痕迹,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他那会儿并不认为自己能修行,出身烂泥,心事重的吓人,他那样的人哪儿能修行呢?   但照真只将入门剑递给他,告诉他今天开始,他就是自己徒弟,只要他认可,别人说什么都无需在意。   薛清极转过身来,平静道:“我已并非纯粹的剑修修士,但我觉得,你开始思考这问题的时候,就已经在这条道上入了门了。”   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颇有进步,握了剑,就别轻易放下。”   肖点星抿起唇来,眼里浮起斑斑点点的亮,郑重道:“我知道了。”   等薛清极再拉开副驾的门,严律已经坐在驾驶位上有一会儿了,见他进来,笑得十分微妙。   薛清极一见他这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一把捏住他的嘴:“我没徒弟!”   “嗯嗯嗯,”妖皇装模作样地点头,把他的手扒拉开,“没徒弟的小仙童小朋友,咱俩路晚饭吃点儿啥?”   小仙童被他气笑了,抓过他在嘴上咬了一口泄愤。   严律嘴上挨了一下,宽容地不计较,发动车一路开回尧市。   他俩一直还没看好合适的房子,就暂时还住在老房子里。   俩人还在楼梯上走,邻居老大娘的房门“哐当”一声掀开了,把俩加起来两千来岁的老年人吓了一跳。   老大娘气势汹汹地抱着盆刚出炉的大包子,也不说话,将盆往严律手里一塞,比了个大拇指,又拉上门回去了。   这老大娘前两天在屋里招了孽灵,是住对门的严律和薛清极感觉到气息不大对劲儿,找了个借口开门看了眼,这才发现老大娘起来太猛头晕摔在地上了,孽灵都蹲旁边儿要啃她了。   幸好不是大毛病,拉孙氏医院看了看,老大娘身体素质不错,休息两天又能上街买菜了。   这不就又给严律和薛清极俩人的伙食给安排好了么。   两人捧着一盆子包子回家,心想得了,外卖又点多了。   一推家门,拉开灯,屋内一片温暖明亮。   俩人站在门口换鞋,换掉衣服,计划着明天得去老堂街和仙门一趟。   “你回去跟四喜说说,”严律洗完手从厨房出来,“让董鹿多干活儿,小辈儿们闲着也是闲着,她那老胳膊老腿儿的——”   薛清极抬手塞了个包子在他嘴里:“话我会看着说,嘴你自己看着闭。”   严律被他这一句逗乐了,咬了口包子嚼了嚼,皱起眉:“嘶,这麻辣豆腐馅儿的吧,味儿有点儿重啊。”   说完忽然愣了下,抬起头,看到薛清极也愣愣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薛清极顾不得自己的衣服还没放好,一把按住他,竟不自觉地又显出本性里带着的偏执模样,“你再吃一口,要是敢骗我——”   严律从愣怔中回过神儿,自己也有些惊愕,但薛清极这难得的傻样儿让他忍不住笑起来。   这笑越来越明显,他又咬了一口包子咽下:“味儿挺好的,就是盐有点儿多了。”   薛清极眼底浮起一片喜悦,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   严律被亲的有点儿晕晕乎乎,兽瞳都没忍住露出来,他现在已全完不遮掩自己妖族的本性,极容易放任自己沉迷在和爱人的亲近里,手也不自觉地去摸薛清极的腰。   却被爱人一把按住手,拽着站起来,开始给他套外套。   “干嘛?”严律问,“去哪儿?”   薛清极拉着他,拿上钥匙:“去带我的妖皇尝尝千年后的味道。”   严律被他拽着跑出门去,忽然笑起来。   他因为薛清极,终于完全地“活着”了。   他想起当年第一次带薛清极下弥弥山游历,年少的剑修还不懂得太遮掩自己的情绪,一个激动抓住他的手,后来反应过来了也不远松开,只变成谨慎又小心地拉住他。   妖皇却不在意,反倒拽住少年剑修,奔向一个个儿的吃食店面。   千年后他俩再次拉着彼此跑下楼,却感觉到脸上落下了一丝凉意,抬起头看。   下雪了。   尧市今年的第一场雪,飘飘荡荡地落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亦落在又开始滋生起孽气的角落。   不远处的小吃街上有各色美味,各家厨房里热菜也已出锅,包子铺掀开的笼屉热气儿缭绕,热油里的炸物“滋啦”一声响,汽水里冒着快乐的泡泡。   这地方并非全无孽气与晦暗,但热闹与喧嚣更胜一筹。这地方并不完全没有痛苦与挣扎,但温暖和爱意却也汹涌。   这地方从未变过,无论是千年前的弥弥山和六峰,还是如今这整晚明亮的城市。   这是不变的五味杂陈的人间。   那雪纷纷扬扬,好似穿过了千年,又落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无声地握紧彼此的手,走向光河一般的街道。   你回来了?我等很久了。   我们现在终于回到了这人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