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迢迢》作者:牛角弓   文案:   秦时是一个叛逆青年,他不愿意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天天跟妖怪打交道的缉妖师。每天都在痛苦的混日子。   他烦透了没完没了的训练,每一次战斗内心都很崩溃:为什么他不能像一个普通的青年那样上上班、打打游戏、谈谈小恋爱?!为什么他的大好年华要耗在这些奇形怪状的妖怪身上?!   一场伏击战,大妖自爆内丹,剧烈的震荡撕开了时空裂缝。秦时如愿以偿地离开了这个让他烦躁无比的世界,来到了千年前的中原大地。   没有战友、没有趁手的兵器,他甚至没有一个合法的身份。   秦时成了这个残酷世界里最底层的游民。而每一次的妖怪围城,游民都会是最先被舍弃的那一类人。   他们会被推出城门,作为祭品,平息妖怪们的怒火,为城池里的百姓求得一线生机。   秦时不想死,他只能拿起笤帚、拿起木棍,拿起他所能够找到的一切兵器,去为自己的生存搏斗。   在一次又一次的厮杀中,秦时终于明白了自己曾经的职业是何等的重要。   他曾以为与命运抗争是勇敢。   后来才知道,接受命运的安排,是一件更需要勇气的事。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异闻传说 奇谭 大冒险 轻松   主角:秦时,贺知年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知道生活的残酷依然热爱它   立意:每个人肩上都背负着使命 第1章 千里之外   秦时艰难地爬上了土丘。   太阳才刚刚升起,光线却已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炽热。快速攀升的温度带走了夜晚残留在地表的最后一丝水汽,将刺眼的光线均匀地铺满了无边无际的戈壁滩。   在秦时的眼里,眼前的世界被均匀地分成了两部分,一半儿是碧蓝色的晴空,万里无云;另一半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乱石满地,零零星星长着低矮的枯草。一眼望过去,灰黄干枯的颜色刺得人眼睛疼。   他从没见过这样空旷的景色,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或者这里是异世界也未可知。   秦时舔了舔嘴唇,一手搭上挂在腰间的野外水壶,爱惜地摸了摸。他知道壶里只剩下最后的几口水了,等这些水喝光,还是找不到水源的话,他大约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秦时喘了口气,继续手脚并用地往土丘上爬。   这座土丘是秦时视野之内最高的一座山丘,从他苏醒的地点到这里,他一共走了两天。他无数次的幻想山丘另一边的景色:会有田地吗?会有人烟吗?会有奔涌的河流吗?   哪怕有野兽也好啊。   秦时的两只手都已经干裂起皮,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又在烈日的烧灼下很快变成了干涸的黑色,连痛感都变得模糊。   不止是双手,他全身的知觉也仿佛退化了,变得越来越麻木。意识涣散,秦时的脑袋里像灌满了沉重的胶水,除了蓝色天幕下那一片高高耸起的土丘,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恍惚中,秦时觉得眼前像有一道幕布拉开了似的,突兀的亮了一下。   他的神智也仿佛清醒了一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爬上了山丘的顶端。山丘的另一面,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从他的脚下铺展开去,一直铺到了视线的尽头。   秦时回头,身后也是同样肃杀的风景。灰黄色的土地在蓝色的天幕下尽情舒展,狂风卷过荒凉的戈壁滩,发出野兽一般凶猛的咆哮。   秦时一口气松懈下来,全身都脱了力。   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绝境,他反而平静了下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个浅浅的图案,像纹身似的。那是一个核桃大小的老虎头。但现在,它已经连虚影都要维持不住了。   “老伙计,”他握了握掌心,喃喃说道:“对不住了。”   他大约没办法带着它回家了。   掌心里的虎头闪烁了一下,又沉寂下去,没入了皮肤的下面,看不见了。   秦时拿起水壶晃了晃,里面的清水只剩下一个底,浅浅抿两口就没有了。秦时舍不得就这么喝掉,珍惜的将水壶又挂回腰上。   他盘着腿坐了下来,迟钝的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其实他更想躺下来歇一歇,但又怕他这么躺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秦时开始清点身上的东西。   他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这里了,像是刚从飓风里逃生似的,身上的作训服有几处都被撕开了。手表不见了,嵌在手表里的定位设备自然也不知去向。   枪\支\弹\药也都不见了,除了瘪了一大块的野外水壶,就只有绑在小腿上的一把制式匕\首——脱胎于九五式,双刃,带血槽,纺锤形握把。这是他入职后配发的第一把刺\刀,他用着趁手,后来就一直贴身带着。   除了这些,什么都没了。   秦时坐了一会儿,浅浅的抿了一口水,起身继续往前走。他不知自己还能走多远,但他总不能就这么坐着等死。   说不定他就有那个运气,走着走着就被救援队发现了呢。   他是被一场大爆炸给轰到戈壁滩上来的。关于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秦时心里是有些怀疑的,只是无法肯定。因为从理论上讲,他出事的地点附近并没有这样的地貌。   虽然现在没有办法发送定位,但爆炸引起的振动是会被监控到的,所以秦时坚信只要自己再挺一挺,总能等到救援。   这一走又是一天。   秦时回头去看,觉得自己离开山丘并不远。很难想象他走了这么久,竟然只走了这么一段距离。   水壶已经空了。   秦时全身上下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不觉得哪里疼痛,甚至连饥饿和干渴的感觉都消失了,唯有虚弱无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他盘着腿坐了下来。   白天虽然风刮得厉害,但到底是个晴天,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天空的颜色美的像一块深蓝色的宝石。星星也比他以往见过的都要明亮,闪闪烁烁地挂在头顶,仿佛他伸手就能摘下来。   据说干渴而死的人最后关头都会出现幻觉,秦时觉得,或许这美得不像话的夜景也是他的幻觉吧。   然后他真的看到星星从天空中落到了地面,在远处黑沉沉的戈壁滩上闪闪烁烁的亮了起来。   秦时呆呆看着,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那不是星星,而是篝火!   秦时一下跳了起来,又因为腿脚都虚软了,脚下踉跄,险些又摔倒。他握紧了手里的刺\刀,跌跌撞撞地朝着那里跑去。   有篝火,就说明有人,他,他这是要得救了吧?!   戈壁滩上的冷风卷着砂砾吹过来,让他近乎疯狂的大脑也回光返照一般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夜晚出现在荒漠里的人有可能是救援队,也有可能是罪犯,是偷猎者。在答案掀开之前,什么可能性都有。   但即便考虑到了这种种的可能性,他也依然不管不顾地朝着篝火的方向奔跑——要么去跟这些不知底细的人周旋,寻找离开的办法,要么孤独地死在大漠里。   秦时已经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连成一片的篝火看着不远,但跑起来就好像永远也跑不到头似的。秦时精疲力尽,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听到了风里飘来的狗叫声——不像是工作犬。   秦时竟然诡异的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晃动的视野中,似乎有人举着火把朝着这边跑了过来。然后他就被一道迅疾的黑影扑倒了,有人在远处大声呼喝,秦时听不懂他在喊什么,但扑倒他的那头大狗显然是明白的,它拿爪子把秦时按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   这是一个捕到猎物之后,看守的姿态。   秦时闻到了动物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的腥膻气。他没有力气挣扎,还好大狗并没有要咬他的意思。   很快就有人跑了过来,听声音是几个壮年男人,黑夜里看不清形貌,但他们的口音让秦时隐隐觉得,似乎是陕西一带的人。他以前去过陕西,还去过榆林宝鸡,听到过当地人说话。   昏过去之前,秦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竟然被一场爆炸从位于长江以南的尧洲市一直轰到了千里之外的大西北,这可真是……离了大谱了。   回去以后写报告,别人都不一定相信呢。   再一次醒来是在白天,他躺在一辆晃来晃去的马车上,头顶是深色的顶棚,靠窗的地方还挂着几串仿佛是干菜的东西,布蓬是掀开的,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后方的一辆马车,赶车的大汉穿着一件露出胳膊的布褂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   秦时摸了摸身上,还是那身有些破烂的作训服,匕首和水壶也都在。这些人似乎没想昧下他的东西。   他的嘴唇有些干,但喉咙却并没有干渴肿痛的感觉,似乎有人照顾他,给他喂过水。   秦时的脑袋晕沉沉的,顾不上想太多,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面有人说笑的声音。   秦时听了一会儿,还是听不明白他们说什么。他摸索着从马车上爬了起来,伸手掀开马车的帘子,就见夜色里一丛一丛的篝火,被马车围成了一个圈,不少人围着篝火说话,旁边还拴着两条大狗。看见他出来,人和狗一起看了过来。   秦时傻眼了。   他想他这是被轰到什么地方来了啊?怎么这些人看着根本都不像是正常人啊。   之前醒来的时候他看到过马车夫,但那时车夫头上带着一顶大草帽,秦时并没有看清楚他的穿戴打扮,这会儿一瞧,每一个人脑袋上都顶着一个……发髻?   这就显得秦时的板寸特别的……格格不入。   其次是装束。   这些人一个个都穿着交领的褂子,脚下有的人穿着短靴,有的人穿着草鞋,穿靴子的也跟他脚上的作战靴完全不一样。   秦时呆呆的想,我这是……穿到古时候了?!   他看别人像看西洋景,别人看他也一样满脸的好奇。   然后秦时就看见这些人后面有一个大汉走了过来。这人大约是这些人的头头,他经过的时候,旁边的人都会侧身让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年轻,像是他的……助理?秘书?   反正是个跑腿的。   走在前面那人是一个年纪在四十上下的壮汉,很威武的那种方脸盘,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看着秦时的时候,眼里带着审视的神色。他身后那人年纪与自己不相上下,也是黝黑的面皮,人显得很精干。   秦时看得出这些人其实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身上就算带着匕首,也不过是光杆一个人,也确实没什么叫人忌惮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是他的救命恩人。秦时琢磨着在这种互相审视的气氛里握手好像不太合适?   他试探着拱了拱手,“两位大哥,救命之恩,无以言谢,日后有机会定要报答。”   大约是他的神情比较诚恳,对面的大汉眉眼之间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然后他也拱了拱手,叽里咕噜的开始说话。   秦时满头问号。   这一次他听的更清楚了,不是他曾经听过的陕西话,但语调是有相似之处的。仔细品品,似乎也能模模糊糊猜出点儿意思。   这也意味着,他刚才的话,对方也是一个字没听懂。   秦时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秦时。”   这个动作简单,对方看明白了,他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中气十足的说:“赵百福。”   于是秦时知道了领头的大汉叫赵百福,跟在他身后跑腿的年轻汉子叫吴九郎。那天夜里,追着狗跑出去救了他的人,似乎就是这个吴九郎。   秦时郑重的向他道谢,又向赵百福道谢。他现在身无长物,唯一的一把刀也不可能送出去当谢礼。只能诚恳的表态,说自己会跟着他们跑腿,什么辛苦活儿都乐意干。   也不知人家听懂了没有。   赵百福和吴九郎的态度都很和善,叽里咕噜的说了好多,秦时猜度他们的意思,大约就是让他放心养病的意思。   秦时不得不感叹自己这是走了狗屎运了。 第2章 南路北路   赶路虽然辛苦,但有吃有喝,三班倒也能睡好觉,秦时的身体很快恢复过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对自己能被救援队找到已经不抱希望了。因为几天过去,他们周围始终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活物都看不见几个。   秦时就觉得有些后怕,那天若不是遇见了赵百福的商队,他大约真的没救了。   至于他到底被老天给送到了什么地方,他心里也是有一些猜测的,只是手头掌握的线索太少,短时间他也无法肯定。   赵百福似乎是个跑运输的商人,二十多辆马车满满当当的,不知运的什么货物,外面都有油布盖着,手指粗的绳索捆得十分细致。有时候晚上扎营,还要把一些箱笼打开查看。   这种时候,秦时都会识趣的躲远一些。   因为言语不通,他也没办法跟商队里的人打成一片,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吴九郎,看他的手势,听从安排去干活儿:搬箱子、装车、跟着其他人去找水。   秦时发现他们走的路线颇有讲究,每隔几天就能找到有水的地方,有时候是一处藏在山丘下方的水洼,有时候他们会分辨方向,选定某个地点,然后安排人手往地下挖。通常挖到三米左右的深度时就会挖出潮湿的泥沙,这种地方继续往下挖,或者干脆留个坑,一夜过去就会蓄上一汪水。   这一手震住了秦时,让他对这些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别说他们只拿着罗盘和十分简易的指南针,换了是他,就算拿着精密的勘测仪,也未必能找到水源。   除了干活,秦时就是找吴九郎聊天,学说话。   秦时在学习语言方面还是有天分的,他以前英语成绩就很不错,室友抱着单词背的昏天黑地的时候,他往往看两眼就能记住了。   秦时一门心思要掌握周围的人所使用的语言,吴九郎也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荒原里的青年充满了好奇心。   日日夜夜有人陪着自己练口语的结果就是,秦时很快就掌握了日常用语,简单的对话慢慢的不再是问题。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一个黄昏来临,车队停下来扎营休息。   秦时跟在吴九郎的身后检查货车,看油布包裹的完整不完整,绳索有没有松动,以及马匹有没有受伤之类的。   要不说劳动就是锻炼人呢,秦时一个只撸过行动队警犬的现代青年,短短一段时间过去已经学会修马蹄子了。   吴九郎对秦时的手脚勤快表示了一下肯定,然后带着他去管后勤的大叔那里领晚饭:干硬的饼子、清水、些许咸菜和一块巴掌大的肉干。   也算有菜有肉了。秦时苦中作乐的想,要是能让他回去,他一定不再唠叨行动队食堂的饭菜像猪食。   吴九郎熟门熟路地在火堆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还扒拉扒拉身边的破毡子,给秦时也留出了一个坐的地方。   围在火堆旁边的年轻汉子们都是吴九郎的手下,这些天秦时都是跟他们一起干活,人勤快,舍得出力,这些人对秦时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秦时刚咬了一口饼子,就听旁边一个叫顺子的青年压着嗓子问吴九郎,“不能绕路吗?”   吴九郎的腮帮子被硬饼子撑起来一块,他的眉头皱着,也是一副有点儿伤脑筋的表情,“绕路走……万一迷路怎么办?”   秦时注意到顺子跟其他几个汉子互相使眼色,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表情都有些……紧张,或者说畏惧?   秦时怀疑自己看错了。   据吴九郎说,这些汉子还跟野狼拼过命呢,一个个打起来都是不要命的狠汉子。秦时看到过他们打赤膊,身上基本上都带着伤。有些伤疤的位置还很凶险。   顺子挠挠头,“听说那里人都跑空了,谁知道都住进去什么玩意儿……”   吴九郎叹了口气,“睡觉的时候能有个屋顶,就比荒地里安全。”   顺子和其他人脸上都露出惊惶不安的神色,一个矮个子的青年小声嘀咕,“都说那里现在住着妖怪呢。”   秦时,“……”   差点儿忘了现在是古时候了。据说古时候的人都迷信,看来是真的。   顺子两只手捏着自己的水囊,揉来揉去,纠结的问吴九郎,“人都跑光了……这总是真的吧?”   吴九郎不吭声了。   顺子又问,“咱们出关的时候走的南道,咋回来非要走北路呢?也没省下多少路程,这边水源更少……”   吴九郎艰难的咽下嘴里的干饼子,“你忘了咱们在葛逻禄遇见的商队都是怎么说的?”   顺子不吭声了。   秦时已经好奇的不行了,忍不住插了句嘴,“是南道也不安全的意思吗?”所以赵百福在回程的时候才不得已选了北路。   火堆旁边的人一起望着秦时。   秦时举着饼子干笑两声,“我猜的。你们不是说去的时候走的南道?我想着赵掌柜这么谨慎、又有经验的人,要不是因为南道不安全,肯定不会弃南道走北路的。”   话说,南路、北路又是个啥意思哟……   吴九郎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对顺子等人说:“安西这一带乱得很,咱们是运气好,没有遇到吐蕃大兵。再说且末、精绝、皮山,这几个地方先后出事,现在南边那条路已经没有商队敢走了。”   秦时捕捉到了两个耳熟的地名:且末、精绝。   有名的古城啊。   他曾跟家人一起去敦煌旅游,当时跟着他们的导游讲了好多传说故事,什么神秘消失的古国啦、昙花一现般出现又消失的古城啦,反正千百年下来,都变成了废墟或者被掩埋在黄沙之下,很多地名都只存在于历史记载中了。   秦时有些激动,他这是有机会旁观历史的真相了吗?   “出什么事了?”   吴九郎有些为难的看着他,他能看出秦时是非常真诚的在发问,这就有些奇怪了。能出现在荒原上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些地方发生的灾祸一无所知?他和赵百福都以为秦时是因为家乡出事才会跑出来逃难的。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人被吓得狠了,脑子受了刺激,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吴九郎也见过这样的人。但看秦时吧,似乎也不是这种会被吓傻的人。   吴九郎心里深深的疑惑了。   但在外面跑路的人,有自己的一套求生法则,那就是狭路相逢的人,不能轻易去打听人家的来历。得罪人事小,万一卷进什么要命的勾当里,那麻烦可就大了。   吴九郎还在思索秦时的话要怎么回答,坐在顺子旁边的瘦小青年已经开口了,“要说有事,那还没有……不就是担心出事么。”   顺子瞟一眼吴九郎,见他不动声色的微微颌首,便笑着对秦时说:“小秦呐,你是不知道,我们经常跑这条线的,怪事儿见得多,胆子都被唬小了。就是怕出事。”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是说遇见坏天气?”   这些天他跟着吴九郎,没少听这方面的传闻,什么黑风暴啦,冰雹啦,有时候龙卷风来了,马车都能被吹散架。   顺子摇摇头,“这事儿吧,其实也不知道咋说,咱们这些跑商的,出关之后有两条路,南路北路的分岔点就在楼兰。”   秦时手里的干饼子啪嗒一声掉在了腿上。他手忙脚乱地捡起来拍了拍,瞪大了眼睛看着顺子,整个人都像被电打了似的,懵圈了。   出关、楼兰、南路北路……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让秦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丝绸之路。   娘哟,他活活地走在了古时候的丝绸之路上了喂。   吴九郎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越发诧异了,怎么这小子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些?!   顺子倒没觉得有多意外,他们早就知道秦时是在荒地里被救回来的,差点儿就死在荒原里的人,脑子坏了,啥也不记得。   “我们刚才说的就是楼兰。”顺子说:“我们从大宛到疏勒,经龟兹、渠犁,沿着北路回来。自从安西四镇出事,我们走商的人都是绕路到楼兰,从敦煌入关,这才算回了家。楼兰这个地方吧,是南来北往的一个中转站,它的位置太特殊,轻易不好绕开它。”   秦时被震麻了的大脑艰难的开始运转了,“所……所以,出事的地方是楼兰?”   顺子点了点头,“是楼兰。”   “什么事?”秦时这个时候神差鬼使的想到了自己被轰到这里的真正原因,心里浮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顺子摊开手,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谁也不知道楼兰出了什么事,据说有商队从楼兰经过,进了城才发现城里都空了,人都没了。”   秦时的后背上迅速窜起来一片鸡皮疙瘩。   “怪就怪在这里了,城里的房子、商铺都好好的,就是没有人了。有些人家看得出是带着细软行李跑了,有些人家就见了鬼似的,东西好好的,茶饭都还摆在桌子上,就人没了……”   顺子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发毛,拿手掌搓了搓胳膊,“我们在大宛遇见过一个商队,听他们的人说,好些楼兰人卷了铺盖逃去了石雀城……这些说法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等咱们到了石雀城,倒是可以问一问那里到底有没有从楼兰逃去的人。”   坐在顺子旁边的青年小声嘀咕一句,“大家都说楼兰是闹妖怪呢。”   顺子瞥了他一眼,大约是想阻止,犹豫了一下到底什么都没说。走这条路的商队不少,大家基本上都听过跟妖怪有关的传闻,也实在没什么可隐瞒的。   秦时的大脑终于开始缓慢地运转,记忆中有关古丝绸之路的常识也慢慢浮现在脑海中。   丝绸之路,以唐代为例,东面的起点是长安,经过陇西至金城,然后通过河西走廊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出玉门关或阳关,经过白龙堆到罗布泊地区的楼兰。   从汉代开始,西行分成了南路、北路,楼兰就是那个分岔点,也是出入关最重要的一个中转站。   历史上的楼兰古国神秘消失,大约是唐代中晚期的事。   秦时终于知道自己被一场大爆炸给轰到了什么样的时间点上。 第3章 镇妖司   秦时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发现火堆旁边的人谈论的话题已经从“楼兰变成空城”转移到了“楼兰城里到底藏着什么妖怪”,以及“石雀城安不安全”、“妖怪会不会追到石雀城”这样的话题上。   “你们说的妖怪……是真的吗?有人见过吗?”秦时恍然间生出了一种不可置信之感,在他所理解的历史之中,妖怪在人类社会当中是只存在于传说故事里的。它们会避开人类聚集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他们所说的这样,明目张胆的跟人类开战。   “当然是真的啊。”顺子看着他,也是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好像在惊讶为什么秦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秦时只好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苦笑着说:“我……好多事记不起来了。”   顺子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   吴九郎却抬手拍了拍秦时的肩膀,十分耐心的解释说:“妖怪从古到今都有的吧?关内当然是安稳的,但出了关,你自己看看这都是什么地方……没有人的地方,妖怪出没就很正常啊。”   秦时点点头,对他的解释表示理解。   现代社会也是有妖族的。那些生性平和,对人类没有仇视情绪,也没有伤害过人类的妖族,在特定的政府部门,代号为“第六组“的机构做好登记,拿到了平民证之后,会混入普通人类当中,学着他们的样子安稳度日。   秦时就见过一些很适应人类生活的妖族,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不知道底细的人,是绝对不会怀疑他们的身份的。   秦时有些疑惑的问吴九郎,“这种事官府不管吗?”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有专门的机构来处理涉及到妖族的各种事务。在秦时的家乡尧洲,就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封妖阵,据说是唐初时的术士袁天罡设下的,其目的是就是为了关押危害人类社会的妖族。   类似的封妖阵各地都有,设立的年代也各有不同,基本上都是用来封印犯罪的妖族。   “以前当然是有人管的,现在么……”吴九郎叹了口气,问道:“你听说过镇妖司吗?”   秦时心脏激跳,这道题他会答!   “第六组”的前身就是镇妖司啊。   吴九郎叹了口气说:“听说镇妖司的缉妖师被妖怪们打败了,死的死,逃的逃,如今镇妖司已经名存实亡了。”   秦时,“……”   秦时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吴九郎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秦时震惊的神情,他回忆了一下秦时刚被发现的时候那种奇特的打扮,再看看他怪模怪样的短发——除了刚刚还俗的僧人,谁会把头发剪成这样?   秦时看上去是个高挑挺拔的小伙子,并不是特别强壮的样子,但吴九郎背着他回来的,他见过这小子身上那些蓄满了力量的肌肉,知道这也是个练家子。商队的日子已经很拮据了,要不是看这小子留下还有点儿用,谁会大发慈悲的救人。   他们又不是开善堂的。   吴九郎忍不住猜测秦时的身份,该不会这个迷迷糊糊的小子也是缉妖师吧?!   尽管秦时的发型像个和尚,身手怎么样目前还看不出,但这小子有一把子好力气,干活儿从来不偷懒。   吴九郎又看他一眼。   嗯,人长得也不错。   秦时的相貌偏英武,一双剑眉如同描画一般,不乱不翘,像两把剑似的朝向鬓角的方向微微扬起。眼睛又大又圆,明亮有神,笑起来的时候显得纯良可爱,不笑的时候又会流露出一种很警觉的神色。   据说这种面相的人,性格直爽,会有些冲动。行善行恶只在一念之间。   也不知是真是假。   吴九郎思索秦时是缉妖师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很快,他又推翻了自己的假设。他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也是见过缉妖师的。首先他们的装束就不是秦时这样的。而且对妖怪的事情,秦时好像啥都不知道——就算是战败逃亡的缉妖师,应该也不会窝囊成这个样子。   吴九郎心里隐隐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要真是缉妖师,以后的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这是我们当初出关的时候,听其他商队的人说的。”顺子的肩膀也耷拉下来,有些丧气的说:“镇妖司都要散了,谁还能管这些事,妖怪们可不就猖狂起来了。”   秦时觉得脑仁都在一跳一跳地疼。   他刚才听顺子他们讲楼兰的传闻,还想着真要是妖怪干的,这些妖怪也未免太猖狂了……原来是镇妖司没人了。   秦时缓慢坐了回去,心头一片茫然。   身为“第六组”行动队的一名突击队员,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旦妖族的力量失去控制,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在现代社会,有完整的制度对妖族进行约束,并且还有专门的研究机构针对妖族的特点来研发各种武\器,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妖之间仍然时常爆发冲突,行动队的成员也经常会有牺牲。   秦时抹了一把脸,觉得心都凉了。   他不敢深想一个没有镇妖司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他拼命想要逃离开的行业,哪怕他始终抗拒,也不得不承认它存在的必要性。   这个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的普通人,可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妖,更不知道有这样一支队伍,为了保护他们的懵然无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甚至他们的牺牲都不被人所知。   这是缉妖师这一职业最初留给秦时的印象。   也许有人真心热爱这样一份光荣的职业,但这里头不包括秦时。   他并不是怕死,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怕死,而是厌倦甚至痛恨自己活着却没有选择的自由——被强逼着修改志愿的痛苦,谁懂?!   秦时还记得他有一次执行任务回来,胳膊腿上都裹着绷带,他穿过街市的时候随手买了一杯热咖啡,结果看到咖啡杯上印着几个字:毕生所求,无非自由。   当时他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随即心中涌起强烈的愤怒与不甘:这世界上那么多人都在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为什么到他这里就不行?!父母有父母自己的理想,可以啊,你们自己去拼啊,干嘛非要绑架他这个苦逼的下一代?!   他甚至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一个人,更像一条狗,养大了,有力气了,爪子和牙齿都变得锋利了,好了,可以牵出去杀敌人了。   秦时就是在填写高考志愿的那一天,与自己的父母爆发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吵。气头上,他甚至说出了“断绝关系,以后老子自己打工挣学费”这样的话。   但是没有用。一个多月之后,有穿着军装的人亲自来给他送录取通知书,并且很和蔼的告诉他,像他这样具备奇特血统的孩子,国家有专门的培养计划。   于是秦时就知道了,哪怕他放弃这一次的高考成绩,复读之后重新报考,结果仍是一样的。   不被尊重的痛苦、生活不能自主选择的痛苦,几乎压垮了刚成年的秦时。在那个还有些中二的年纪,所有的男孩子都在叫嚣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傻缺、但又充满激情地向全世界展现自己的雄心壮志。   唯独他要承受投错胎的痛苦与压力,愤怒又无力的看着他的同学们意气风发地奔向他们自己选定的前程。   其实秦时刚刚在商队的马车上苏醒,知道自己穿越到了一个陌生时空的时候,秦时心里是有一种诡异的释然感的。   他心里也曾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好了,到了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了,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生活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命运兜兜转转,始终有一根线牵扯着他的前生后世。他更没想到的是,离开了现代社会的高效机制对妖族的牵制,这个时代的妖怪们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已经将触手伸向了普通百姓。   秦时一个激灵,头脑也终于冷静了些许。他有些紧张的拽了拽吴九郎的袖子,“吴哥,你不是说镇妖司还在?他们不能把缉妖师再召集起来吗?”   吴九郎摊手,“这种事,我们怎么会知道?或许也召集了吧?只不过还没有顾上关外的事情。”   秦时终于有机会完全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去看世界了,才发现这世界一点儿也不符合他当初的幻想。   “他们顾不上,”秦时觉得舌尖上卷起了一丝苦涩的滋味儿,“那关外的百姓……就只能生死由天了吗?”   安西沦陷,但这里也是大唐的疆土啊。   吴九郎叹了口气。   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他还在发愁商队的前进方向呢。过楼兰,或许有危险,但绕开楼兰,会不会迷路先不说,谁知道戈壁滩上是不是潜藏着同样的危险?妖族神出鬼没,万一让他们撞上了呢?   旁边的顺子也唉声叹气起来,坐在他身旁的瘦小的青年小声嘀咕,“那可是妖怪啊,人遇见妖,除了等死,还能咋办?”   顺子也叹气,“听说那些妖怪,一个个力大无穷,有的还会奇奇怪怪的法术呢。普通人,怎么跟他们对着干?”   秦时这个时候想到了更加可怕的一个问题:如果楼兰确实是被妖怪们占领了,那么接下来它们是不是就心满意足了?   它们会不会继续瞄准下一个目标,比如石雀城、敦煌……   它们会规规矩矩的去申请入关文牒吗?!或者,它们会安分地守在关外的小城池里,满足于自己已经占领的土地?   它们想要的,只是土地吗?   秦时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大多数的妖族都是残暴的、贪婪的,它们的野心和好胃口是没有边界的。更多的城池、更密集的百姓,对它们来说意味着更多的食物和更广大的生存空间。   可若是关城失守,关内的普通人又要怎么办呢?! 第4章 楼兰   距离楼兰越近,队伍中惊惶不安的气氛也就越明显。   商队在距离楼兰还有二十里地的山洼里扎营的那一天,赵百福拉着商队里的几个小头领开了一晚上的会,最后制定出了一个计划,那就是先派出一队人马去前面探路,若有危险,或者这些人没有在约定的时间里赶回来报信,商队就选择绕路前进。   赵百福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在一起,向他们传达了这个决定,接下来的话题,就是选出探路的人。   秦时站在人群中,捕捉到了赵百福的视线在他身上那一下微妙的停顿。   这事儿好理解。商队里的成员都是赵百福从关内带出来的,而且不知跟随了多少年。这里头唯有他是一个外来者,而且还是被商队救下来的。救命之恩,就算他们不指望会有所回报,也没人希望看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缩头乌龟的。   秦时举起手臂,“我去。”   周围的目光都扫了过来,落在他身上。   秦时看得好笑。当然,他这样主动,不仅仅是为了报恩这么简单,他自己也对历史上神秘消失的楼兰古国也充满了好奇。能够有机会亲眼看一看它变成废墟之前的模样,他做梦都没敢这么想过呢。   赵百福看到秦时举起的手臂,果然表情很欣慰。但打前锋的人不可能只派一个人,至少也该有互相接应的人才对。   一番商议之后,吴九郎接下了这个任务,跟他一起去的也都是他手下用熟了的几个大小伙子,秦时叫得出名字的除了顺子,还有一个浑身肌肉的大块头,叫黄彪。   大约是为了肯定秦时的识相,赵百福亲自挑了一匹枣红马给秦时,不过跟秦时相比,这匹马就不怎么识相了,因为秦时一过去,它就仰着脖子叫唤个不停,还倒换着蹄子不住地往后退。   吴九郎都看的诧异了,“没听说过这匹马还认生啊。”   其实枣红马的反应不像是认生,更像是被吓着了。但这个时候,能引发不安的话都不能说的。   秦时也笑,“大约是看我太穷酸了吧。”   顺子等人也跟着笑。   其实秦时是知道原因的。他被商队救回之后,虽然也跟着他们日夜赶路,但到底有吃有喝,也能休息,他原本身体素质就不错,又没有什么要命的外伤,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恢复过来了,掌心里的老虎也渐渐恢复了活力。就在这几天,秦时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它卧在他的掌心里打滚,偶尔还会仰起头打个哈欠。   这还是头幼虎,一身软萌萌的绒毛,白底黑条纹,一眼看过去活像一个可爱的毛绒玩具。这是因为秦时本身的能力还弱,只有他强大了,老虎的形貌才会渐渐趋向成年虎。   但就算是幼虎,也是虎。寻常马匹感应到兽中之王的气势,哪里有不怕的。   秦时在进入第六组,上过了几节培训课之后,就知道他的父母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他改志愿了。   这关系到他们家的血统。   传说上古时期,妖界发生战乱,女娲打通了人界与妖界之间的壁垒,率领众妖来到了这颗蓝色星球。又用秘法造人,作为妖族的食物,避免众妖自相残杀。   再后来,人族中开始有人站起来反抗这种设定,妖族中对人类抱有同情的那一部分妖族顺理成章成为了人类的盟友。   相传黄帝与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族的首领在轩辕台结盟,共同对抗凶暴的妖族——这是人族与妖族之间的第一份盟书,因此这四族被人类推崇为四大神兽。他们与人类的后代,就是最早的一批缉妖师。   缉妖师身体里流淌着四大神兽的血脉,从血统上讲算半妖。半妖在身体素质方面要比人类更结实耐打,于是他们就成为了保护人类当仁不让的先遣兵。   秦家的祖上就是白虎这一支。   但不幸的是,数百年来白虎一族都没有人返祖出白虎的血脉,因此当秦时在即将成年的时候,突然间觉醒了强大的血脉力量,才会震动了秦家和整个第六组。   秦时也是后来才知道,不仅仅是白虎这一支,放眼整个缉妖师团体,已有近百年没有出现过能让妖力具象化的人才了。   在镇妖司的记载中,历史上也曾出过几位非常强大的缉妖师,他们能将精神力外放,凝为实体,就如同自己的一个分\身一般,在战斗中可以相互配合。因为心神相通,他们会是最为默契的战友。   但随着时光流逝,半妖的血统不断的被稀释,四大神兽的后人当中已经没有再出现过这样的返祖现象了。   当然,年轻的秦时还没有那个能耐。但他刚刚觉醒了血脉的力量,意识海中就生出幼虎,足见他精神力强大。这不仅是白虎一族的奇迹,在整个缉妖师团体中也是多年来仅有的实例。   秦时对自己当初被逼着改志愿一事耿耿于怀,对别人眼里的奇迹也不怎么稀罕。不过小老虎确实可爱,又与他心意相通,时间久了,倒真的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   秦时还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团子。   本来他也想给小老虎起个威风凛凛的名字,比如震八方,或者战四海之类的,无奈小老虎圆圆胖胖,见了他只知道卖萌撒娇,委实跟威武两个字沾不上边……就还是团子吧,至少名副其实。   秦时要将团子收进意识海的时候,团子果然不干,来回打滚。秦时悄咪咪地安抚了好一会儿,它才委屈巴巴的听话了。   果然老虎消失了,枣红马也不闹腾了,老老实实的让秦时牵着走了。   一行人于凌晨时分出发,快马加鞭,朝着远处湮灭在了尘烟里的楼兰古城疾驰而去。   夜空晴朗,宛如一块巨大无比的灰蓝色宝石,淡淡的晨曦已经撕开了天地间的一团混沌,令苍莽大漠在这一刻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懵懂与安宁。   它就像一个巨人,哪怕身负劈山开海的神力,在这将醒而未醒的瞬间,也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抹天真柔软。   天光渐亮,明亮的光线驱散了晨间昏蒙的气息,展露出了它原本的肃杀与萧瑟。   风起,细密的沙尘被扬起,站在起伏的坡地上看去,远处的楼兰城像是隐藏在尘沙中的一个虚影,仿佛再眨一下眼就会消失不见了。   秦时心潮起伏,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对吴九郎说:“就容小弟当个先锋吧。”   吴九郎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小心为上。”   秦时拍了拍枣红马,朝着楼兰城疾驰而去。   一路行来,秦时听了不少有关楼兰古国的传闻,据说楼兰国于公元前建国,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它是丝绸之路上规模最大的中转站,除了主城楼兰城之外,还包括了瓦石峡古城、□□、石雀城等等十数个小城池。   它夹在中原与西域之间,利用两方对它的怀柔政策,巧妙地维持着自己的政治生命。最强盛的时候,曾位列西域三十六国之首。   灰黄色的沙尘如同温柔的纱巾,在他的眼前一层一层揭开,展露出楼兰城巍峨的城墙。   秦时心潮澎湃。他来到这里也有月余,楼兰城是他亲眼见到的第一个代表文明与科技发展水平的人类栖居地。   距离渐渐缩短,秦时骑在马上已经可以看清楚楼兰城高大的城墙上方略带异域风情的角楼与瞭望塔了。   狂风卷起沙尘,呜咽着从歪歪斜斜敞开的城门里卷了出来。城门外没有守卫的士兵,没有进出城门的商旅,城墙上方也没有高高飘扬的旗帜与巡逻的守城士兵,秦时已经基本可以断定传闻是真的了。   楼兰城确实是一座空城。   这时代的城墙多以夯土为里,外包青砖,再以糯米灰浆浇灌,这样修建起来的防御系统坚固非常,足可以抵挡数百年的风吹雨打。   因此哪怕遭遇大变,哪怕城门都歪歪斜斜地敞开着,它看上去敦厚结实,充满了令人生畏的力量感。   意外仿佛突然间从天而降,将一队车马拦截在了城门之外。   马车翻倒,车上的货物散落一地,旁边是马匹和人类的骸骨,粗粗看去,数量大约在五六十人左右。满地尸骸在经过了野兽的撕咬和大漠的风吹日晒之后,每一具骸骨看上去都残破不全,有的还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   至少秦时一路过来,没有看到过完整的尸骨。   在距离城门这样近的地方,这种情况显然不正常,寻常野兽不会跑到距离人类生活区太近的地方来捕猎。   秦时在城门前下马,用脚踢了踢路旁一处诡异的凸起,沙土飞扬开来,露出了掩埋在沙土里的一具较为完整的尸体。   这是一具男尸。沙地里较为干燥的缘故,他的尸身腐烂程度并不高,依稀可以看见下颌处修剪得颇为整齐的短须和黑色的头发。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上下,中等身量,身披铠甲,腰间还缀着一柄弯刀。衣服完整,一眼看去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致死伤。   这是秦时一路过来看到过的最体面的一具尸体了。秦时怀疑他有可能是守护城门的士兵。   秦时把他翻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他脑后的伤口。这个倒霉的家伙原来是脑后受了伤。或者干脆就是遭了暗算了——这人也算是运气不错,若非正好被砂石掩埋,恐怕也不能在野兽的袭击之下留得全尸。   “得罪了,兄弟。”   秦时小声嘀咕着,伸手解下他腰上的弯刀,翻来覆去的检查一番。弯刀形如新月,刀身长度不到三尺,三指宽,刀柄处裹着兽皮以增加摩擦力。刀鞘是皮革所制,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磨损。秦时取下刀鞘,用指腹试了试刀刃。   还可以。   秦时想,古时匠人的手艺不容小觑,锻造技术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而且在打斗之中,弯刀可比匕首好用多了。   秦时收起弯刀,侧耳听听城门里的动静。   没有人声,也没有车马的声音,城门之内唯有狂风穿街走巷发出的呜咽。秦时低头扫一眼周围七零八落的尸首,心想那些野兽……或许不是野兽的东西,顺着敞开的城门追进城里去之后,会不会追着逃难的人远远地离开这里? 第5章 东西南北   城门微微一晃,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头顶上方有尘土簌簌落下。   秦时眯起眼抬头望去,城门的高度在四米左右,上方是拱形的门洞,用彩石装饰出秦时看不懂的花纹和图案,有些地方色彩已经斑驳,有些地方则闪烁着绚烂的光彩。这些图案并不精美,然而这粗糙里却带着一种热烈的、烂漫的气息,就像这大漠里灼人的阳光。   城门洞里也像城门外面一样,横七竖八地落了许多骸骨,基本上也都是残破不全的。秦时用一块布蒙着口鼻,在尸骸堆里扒拉来扒拉去,在几具骸骨的下面找到了另外一具保存相对完好的尸骸,在他被撕咬的惨不忍睹的小腿上,找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牙印。   撕咬这个人的动物体型应该不大,从它留下的牙印来判断,它的大小与狐狸相仿,嘴巴的大小也差不多,但是吻部要比狐狸略宽,牙齿非常锋利,咬合力也远远大过狐狸这一类的小兽。   除此之外,秦时还看到了几处抓痕。这种袭击人的兽类爪子也非常锋利,下手又稳又狠,一爪子抓下来,人类的小腿直接见骨。   秦时隐隐有了猜测,一颗心也不住往下沉。   守城士兵身上所穿的铠甲相对完整,平民的衣服基本上都被撕咬坏了。秦时在尸骸堆里看到了不少类似于中原长\枪一类的兵器,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并不趁手,还是放下了。   秦时有些发愁,如果楼兰城都是城门口这样的状态,那商队最好还是绕路走吧。一方面满地尸骸容易引来野兽,另外……会不会有疫病?   他身上有白虎一支的血脉,严格来说不能算纯人类,身体素质自然也要比普通人要强悍。但商队里的那些人虽然大多都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但毕竟都只是普通人。   秦时犹豫了一下,决定再往城里走一走,如果城里也像城门口这样,那就还是绕路吧。   穿过城门洞,眼前展开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了许多尸首,也都呈现出被撕咬过的痕迹。   也不知楼兰城出事有多久了,广场的地面上铺着一层沙土,薄的地方仅仅没过了秦时的脚面,厚的地方会把人类的尸骸都埋起来。   再往里走,路面堆积的沙尘好像比城门口一带少了一些,尸体就更少了,路边的房屋也如吴九郎他们告诉他的一样,有些人家的门外挂着大锁,有些人家则门户大开,里面的东西也不知是主人家自己翻的,还是街市上乱起来之后被人洗劫过,东西翻的乱七八糟的。   走在小街上,秦时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在层层堆叠的屋顶后面,有高高堆起的石台,似乎是宫殿的模样。他猜测那里应该是楼兰城的行政中心,或者就是楼兰的王宫。   秦时打算去哪里看一看。   跟那一片雄伟的建筑相比,秦时此时此刻所经过的街道应该是平民居住的地方。这里的房屋相对来说要低矮一些,街道上有不少彩色的装饰,门楣上方、窗户周围还有彩色的碎石拼起来的图案,非常美丽。   有些人家的拱形门洞还保持着较为完整的模样,拱门上描画着各种各样的花纹:表示生活富足的、表示子孙兴旺的。   绚烂的色彩充满了热烈的生活气息,在满城荒芜的气氛中显出了一种令人心酸的寥落。   街道并不宽,行走在这里,秦时会不由自主的憧憬起它出事之前的样子:有商贩推着车子沿街叫卖,异乡人赶着车马从街上穿过,寻找暂时落脚的地方;小孩子们互相追逐,嬉笑打闹,年轻美貌的女郎戴着防风沙的面巾,悠然自得的在人群中穿行……   秦时被自己的幻想迷住了,直到团子不耐烦的从他的掌心里探出头,又伸出爪子挠了挠他的手指,秦时才醒过神来。   他低头看看团子,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把它收回去。这附近存在活人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让团子出来放个风也不是不行。   他托着团子让它看看周围的环境,一边叮嘱它,“有人的时候要藏起来,知道吗?”   团子抖了抖耳朵,好奇的东张西望。秦时的嘱咐它不知道听过了多少遍,早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秦时托着它,像托着一只鸡蛋那么大的毛绒玩偶,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跟它絮叨起来,“你还记得咱们以前去敦煌旅游的事儿不?阳关啊、玉门关啊,都只剩下土墙了,那些地方在现在这个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   团子再抖抖耳朵,那个时候秦时根本还是个普通人,血脉力量都没有觉醒,都还没有它呢,它上哪儿记得去?   咦,这么说起来,它好像是秦时生出来的……   团子转过脑袋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眼神颇有些一言难尽。   “被震住了吧?”秦时在它脑门上弹了弹,团子一个踉跄,险些顺着他的手掌边缘翻下去,连忙手脚并用地抱住了他的大拇指。   秦时回味了一下手感,诧异的瞪大了眼睛,“团子你好像结实一点儿了。”   团子翻个白眼,端端正正坐好,继续观光。   秦时顺着它的后背又摸了两把,大约是穿越一回,受到了神秘的宇宙射线的辐射?他觉得团子摸上去,那种凝实的手感已经非常接近真实的动物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精神力也有所提高?   秦时抱着这样的怀疑,从楼兰城的西城门一直溜达到了东城门附近。   他发现两处城门相比,东城门附近的尸骸要少得多,相反留在这里的杂物要更多一些:车辆的残骸、布匹,还有被踩坏的箱笼之类的,就好像城中居民带着细软一窝蜂地跑到这里,却在出城的时候因为太过拥挤发生了摩擦,其中不少人不得不丢掉行李,以便于更顺利地脱身。   袭击楼兰城的东西,似乎是从西城门逼近,进而破城,沿着城中居民逃跑的路线一路追了出去。   这样算下来,妖怪就在他们的前方。   秦时担心的是,等他们离开了楼兰城,继续前进的路上会不会跟它们来一个狭路相逢?   城门附近沙尘会更厚,很多细节都已经被掩埋在了沙尘之下,看不出来了。   秦时在去南北两个城门那里看一看和去参观楼兰王宫两个选项之间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回去跟吴九郎他们会合。如果他没有猜错,南北两个城门的情况应该与东城门附近差不多,甚至还要更清净一些。   石雀城在楼兰城的东边,秦时可以想象大家逃难的目的地应该都是那里。过了石雀城,下一站就是敦煌,敦煌从汉代起就屯有重兵。尤其在安西四镇和北庭相继沦陷之后,敦煌已经成为了大唐在西北一带实际意义上的边境线,兵力最为充足的地方。   只要入了关,安全性就会大大提高。   这应该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所以往南北两个方向逃难的人应该不多。而破城的野兽,首要目标应该也会是人数最多的一群人。   不过这些活儿就留给吴九郎和他的兄弟们去做吧。秦时不打算任劳任怨的把所有的麻烦事都兜揽到自己的肩上。   做人最麻烦的地方在于分寸,不论是示好的分寸,还是示弱的分寸。他可不希望自己留给这些人的是一个“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交给我,而且我还毫无怨言”这样的印象。   他们于他有恩这不假,但报恩的方式可以是做护卫,不一定非要给他们当牛马。   秦时把团子按回去,顺着原路返回了吴九郎一行人等待的地方。   果然大家都等急了,不等他赶到近处,就远远迎了上来,有心急的直接就喊了出来,“秦兄弟可进了城?情况如何?”   秦时把城西门到城东门这一路的情况讲了讲,又说:“南北两边的城门我没过去,估计也差不多。反正这一路我没见着什么活物,怕大家等得着急,就赶着回来了。”   吴九郎点点头,他也不指望秦时一个人就干完了他们所有人的活儿。这小子全须全尾的回来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带着手下赶到了楼兰城,在城西门附近检查一番,然后兵分两路,沿着南北两边的城门搜索过去,最终在东城门会合。   秦时跟着顺子走的是南边那条路,这一路上也零零星星看到了几具尸骸。因为空气干燥,尸骸的腐烂程度并不高,但如此一来,尸体上被野兽撕咬的痕迹也就更显得触目惊心了。   南城门也是敞开的。秦时的估计并不准确,南城门附近的尸骸杂物等等并不比西城门附近更少。大约出事的时候,城中的百姓都吓坏了,慌不择路,只想着尽快能出城吧。方向反而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这样一比较,东城门附近反而要更干净一些。   吴九郎让顺子带着两个兄弟回去报信,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在东城门附近找了几间空屋,打扫干净,以便大家过夜。   秦时跟在吴九郎的身后找到了厨房。   这户人家的厨房里有半人高的水缸,旁边还堆着几个木桶。这应该是用来存储生活用水的,但奇怪的是前后院子里并没有水井。   吴九郎从水缸旁边拎起了两个木桶,抬头瞟一眼秦时,诧异的问他,“转悠什么呢?跟我去取水啊。”   秦时愣住,“去哪里取水?”   吴九郎指了指这一片街区的中心位置,“取水房。”   秦时抬起头,目光越过了一人多高的院墙,看到了远处一座壮观的圆顶建筑,圆顶的外墙镶嵌着彩色的石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以为那里是寺庙……”秦时正说着,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一道迅疾闪过的黑影。他连忙转头,只看到一条棕黄色毛茸茸的尾巴在墙头一闪而过。   似乎是一只野猫。   秦时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弛了下来。 第6章 取水房   吴九郎也在他一回头的瞬间警觉的停下了脚步。   “是野猫。”秦时的肩膀松弛下来,心头却因为紧张仍在砰砰乱跳。他们这一路太过顺利了,让他有些不踏实。   “走吧。”吴九郎听他说野猫,也就没当回事儿,又扯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你说的那个圆顶吗?那里确实是寺庙,取水房就在寺庙的旁边。对这里的人来说,水是最宝贵的东西,供奉神明,当然要选在距离取水房最近的地方。”   秦时好奇,“他们供奉什么神?”   按理说西域各国都是信奉佛教的,秦时记得历史上的玄奘法师从长安出发前往印度取经走的就是这条路。   结果吴九郎摇了摇头,“以前应该是供佛,后来么……多少也受到了关内的影响。现在很多地方也不供佛像了,到底拜什么,咱们这些外乡人也说不好。”   秦时愣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直到他走到取水房附近的时候,才从记忆深处搜索到了唐晚期发生的一件大事:武宗灭佛。   这是由唐武宗发起的一场持续了数年的运动,包括大规模拆毁佛寺和强迫僧尼还俗。   佛教寺院占有大量土地,不纳税、不服徭役,而且还蓄养大批奴隶,极大的影响了国家的税收和服役人口。   供养僧侣,国家的负担太大,这是主因。   其次唐武宗这位皇帝信奉的是道教。   这里面的细节秦时知道的不多,只知道经过这一场劫难之后,佛教的影响力大为缩减,但它并没有在中原地区销声匿迹,而是朝着本土化的方向继续迈进。   秦时还在琢磨现在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到底是唐武宗,还是他的后续继承人宣宗,就听吴九郎在前面喊他,“小秦,来帮我一把。”   秦时连忙答应一声,加快了脚步。   金碧辉煌的寺庙旁边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取水房就建在广场的一侧。从外表看它就是一间较为宽敞的砖石砌起的房屋,两扇厚重的大门朝向寺庙的方向,门环上还挂着一幅没来得及锁上的大锁。   “取水的地方还上锁?”秦时对这个时代的生活习惯完全不懂。历史书上不会记载太过于生活化的内容,而且身处时代之中,一些司空见惯的东西,大概也没人会觉得有记载下来的必要。   “取水房每天早晚有固定的时间开放,其他时间都是锁着的。”吴九郎说:“在这里取水的多是平民,为了防止出乱子,取水的时候还有卫兵在附近看守。”   “我还以为大家随便打水,顶多排个队……”秦时抬起手在门上敲了两下,别说,这门修得还挺结实,至少秦时这样的壮小伙不使劲的话是推不开的,“大家都没有意见吗?”   有门,有锁,还有卫兵。这等于是掐住了大家的命脉。   吴九郎不由一笑,“这门也不光是为了挡人。这里风沙大,有门挡着,也能避免沙尘灌进水井里去。再说冬天也冷得很,露天的话水井就该上冻了。取不到水,苦的也还是普通人。”   秦时就明白了,城里的那些有钱人、大贵族,大约家里都有自己的取水房,他们是不会跟平民混在一起打水的——人在掌握了权利和金钱之后,首先改善的就是自己的生活条件。这是很正常的。   秦时放下手里拎着的木桶,刚要抬手去推门,耳边忽然捕捉到了一丝轻微的异响。   秦时的脸色立刻变了。   吴九郎没有听到什么不对劲的声音,但他正对着秦时,秦时脸上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因此第一时间他也放下了水桶,抬手握住了刀柄。   秦时抓着刀鞘,极缓慢地抽\出了弯刀。   吴九郎与他对视一眼,点点头,向后退开两步。就见秦时取下挂在门环上的大锁,飞起一脚踹开了取水房的大门。   吱呀一声响,沉重的木门摇摇晃晃的向着室内的方向荡开,伴随着潮湿微腥的水汽一起扑出来的,还有一团迅疾无比的毛茸茸的黑影。   秦时一刀劈下,鲜血在空气中迸散开来。随着耳畔传来的一声尖利的惨叫,一只毛皮棕黄,形如狐狸的小动物啪的一声掉在了两个人之间的空地上。   吴九郎看见从小动物的爪尖探出的乌黑锋利的指甲,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这是什么东西?!”   野猫有这么凶吗?   但这个问题秦时已经顾不上回答他了,取水房的门被他踹开了一条缝隙,毛茸茸的小动物一个挤着一个从门缝里窜了出来。   它们也不知在取水房里关了多久,一放出来就疯了似的往人身上扑,爪子又尖又利,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掉落在地的尸体竟然丝毫也不能影响它们,反而像是被空气里的血腥气激发了凶性。   “娘的,”吴九郎手忙脚乱地一刀劈飞了一头小怪兽,怒道:“这些东西都不知被关了多久了,怎么还这么凶?!”   这也是秦时疑惑的点。   取水房的大门又厚又重,而且是从外向里推的,锁环上还挂着锁头,这些小怪兽从里面是打不开的。但楼兰城的百姓都不知跑了多久了,这些小东西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活的这般精神百倍,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到惊讶了。   这个时候,就算有再多的疑惑,他们也顾不上琢磨,只顾着手忙脚乱地应付它们的攻击。小怪兽也并没有感谢他们打开了大门的意思,反而不要命地往上扑。秦时一刀劈落了扑到眼前的一只怪兽,眼角余光瞥见另外一只怪兽飞快从他身旁窜过,朝着吴九郎扑了过去。   “吴哥!”秦时厉声喝道:“往左!”   吴九郎下意识的向左侧一偏,小怪兽的爪子紧擦着他的脸颊抓了过去,落在他的肩膀上。尖利的爪尖勾住了吴九郎的领口,刺啦一声,将他的半幅衣袖给撕开了。   小怪兽飞扑的太猛,这一下抓了个空,整个身体都顺着惯性从吴九郎的身侧扑了出去。身体尚未落地,秦时一刀劈了下来,将它拦腰劈成两半。   小怪兽发出一声尖厉的嘶鸣,尸身落在灰尘之中,顺着广场的地面滑了出去。   吴九郎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秦时提醒的及时,这一爪子就要抓到他的眼睛上了。从它使出的力道来看,他的半张脸怕是要保不住。   从取水房里冲出来的小怪兽数量并不多,打眼看去也只有十多只。但奇怪的是,获得自由的它们并不急着逃走,反而把跟他们拼命当成了首选的目标。   它们的体型虽然不大,但不顾死活地往上扑还是给秦时和吴九郎造成了很大的麻烦。秦时这个时候就品出了弯刀的好处:出刀更快,也更适合眼下这种近身搏斗。   很快,最后的几头小怪兽丢下满地的同伴的尸骸,一边吱吱哇哇叫唤着,一边掉头朝着城门的方向跑了。   这些小东西虽然凶悍,但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面对比自己一方更加强大的敌人,它们首先要做的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吴九郎警觉地提着刀,没有察觉自己的手臂仍在微微颤抖。取水房的门半开着,再没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但他却有些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秦时却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用刀尖拨动一头怪兽的尸体,翻来覆去的检查,越看他的表情就越是古怪。   这东西他认识。但是……   他抬头扫一眼神情紧张的吴九郎,他要怎么跟他们说呢?   秦时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什么都别说了。毕竟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名字,对他们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帮助。他们只要知道这东西动作灵敏,牙齿和爪子都异常锋利,而且还会彼此打配合战就够了。   秦时用刀尖挑开一头怪兽的嘴巴,对吴九郎说:“看它们的嘴型、牙齿,那些尸体上撕咬的痕迹应该就是它们留下的。”   吴九郎呆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吃……吃人?!”   秦时点点头。这东西不但吃人,还吃的极度凶残,就跟行军蚁似的,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不仅如此,这些小东西还懂得跟其他的野兽联合行动。   从古至今,它们的名字始终高悬在镇妖司的黑名单上,时刻提醒着所有的缉妖师:但凡遇见,格杀勿论。   沙漠上干热的风卷起细碎的尘沙从广场的另一端扑了过来。   秦时丢下动物的尸体,站起身对吴九郎说:“咱们晚上得小心点。”   虽然逃走的小怪兽数量并不多,但谁也不能确定它们会不会找到同伴,然后杀他们一个回马枪。   原本对于在楼兰城留宿的决定还抱有疑虑的秦时,这个时候也放弃了出城的念头。遇到小怪兽这样成群结队出来活动的对手,留在房屋里,有屋顶和院墙略作抵挡,总比宿在荒郊野地里要安全一些。   秦时跟吴九郎商量了一下,一个留在取水房门口接应,一个进去取水。为了方便他们看清楚取水房里的情形,两个人还齐心协力把两扇大门都推开了。   然后他们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一群小怪兽会被关在取水房里这么久还活着了,因为从地面往下走的台阶上,七零八落的,都是人类的尸体——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甚至连骨骼都被咬碎的尸体。   唯有散落一地的,被撕碎的人类的衣服鞋帽,还昭示着他们曾经出现在这里的痕迹。   将近五六米宽的台阶下方,就是一间大约有十余平方的小屋,井台就建在小屋中央。还好为了防止杂物掉落,井口盖着一块厚重的木板。而且这块木板并没有被人移动过的痕迹。   小屋的角落里还有一扇门,门上挂着大锁,看样子有一段时间没有打开过了。从木门的后面隐隐传来了地下河汩汩流动的声音。   秦时猜测这一群小怪兽当初就是追着这些人钻进了取水房,然后被困在了里面。当然也不排除有人为了保护家人或者同伴,以身做饵,故意把它们引到了这里来困死。   真相到底任何,谁也不知道了。   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情与义、生与死,所有的挣扎与哀嚎,都已经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消失。而这座城,也终将和它曾经孕育的生命一样,慢慢的被黄沙湮没,被岁月遗忘在烟尘里。 第7章 同伙   秦时把取水房里的残骸收拾出来,找了一件还算完好的外袍抱起来,埋在了取水房附近的土地里。   谁是谁已经分不清楚了,但让亡者入土为安,也算是一件积功德的事吧。   秦时把土坑掩埋起来的时候,还回忆了一下古时候西域各国都有什么丧葬传统。后世有学者研究丝绸之路,研究被掩埋的古城,也有楼兰贵女的墓葬被发掘,想来他们的习俗也是土葬吧。   秦时用一块捡来的木板把土坑填好。没有趁手的工具,土坑挖的并不深,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或者该念个往生经什么的……   但他一个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的现代青年,满脑子搜索也只记得一句“唵嘛呢叭咪吽”。而且关内都没人敢在明面上信佛了,谁知道这里的人都信奉什么。   算了,就算是走一个流程吧。   秦时虔诚地念了一遍六字真言,把手里的木板子立在土坑前。   吴九郎很快带着另外两个同伴赶了回来。   在取水房这里扎营,是他和秦时两个人商量之后做出的决定。一是取水房修建得比较结实,取水也方便。二是外面就是广场,刚好可以供他们停靠车马。而且这一带比较宽敞,真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施展不开。   秦时还带着同伴到附近的人家里搜罗了一些柴火,包括木质的桌椅、门板这些东西,预备着天黑之后点起火堆来。   之前在取水房遇见的小怪兽给他们提了个醒,万一这些东西还有同伙,又趁着夜色跑来袭击他们的话,有了火堆,多少也能起点儿警示的作用。动物的天性都怕火,万一它们不怕,有火光照亮,他们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被动挨打。   吴九郎已经派人回去报信了,按照车队的脚程来算,赵百福带领车队大约要在黄昏时分才能进城。   留在城里的四个人就分成两组,轮流在附近巡逻。   从广场的位置可以看到大半个皇宫,宫墙巍峨,秦时走几步瞄一眼,忍不住对顺子说:“我想去那里看看。”   顺子转头扫一眼他示意的方向,不在意的说:“行。”   说着率先朝着皇宫的方向走了过去。   秦时反倒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们只是一个商队,并不是纪律部队,彼此之间也没有那么严格的要求。对顺子来说,满足一下队友的小要求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无非就是延长了一段巡逻的路线。   再说取水房周围没有什么危险,扩大巡逻范围也是非常正常的选择。   秦时又惊又喜,连忙跟了上去。   顺子也听吴九郎说了他们在取水房里遇到的小怪兽,因此一路上都非常警觉,遇到有谁家院子没锁,还会走进去查看一圈,然后很仔细地把大门给阖上。   秦时发现越是靠近皇宫,街边的尸首就越少,街道也更宽敞干净,路边的房屋也要比其他街区的更为气派——能居住在皇宫附近的,必然也都是权贵之家。   这一带的房屋多一半儿都上了锁。楼兰城出事的时候,皇族和居住在这一带的权贵们应该是最早离开的一批——还有精力考虑到锁门的问题,可见这些人撤走的时候还较为从容。   皇宫的两扇大门自然也上了锁。   秦时无意去做一个破坏者,也没有翻墙去满足自己的窥探欲的想法。在他看来,这座城市此时此刻还没有死去,它只是被迫陷入了休眠。等这一场灾难彻底过去,城里的居民说不定还会回来。   他仰望巍峨的宫墙,遗憾自己穿过来的时候没有带着手机。等他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一定要找些纸笔,把这些景色都画下来。   黄昏时分,赵百福带着车队进了城,马车就停在广场上,正好将取水房包围了起来。   入夜之后,广场上点起了两个火堆,商队里的人有的躺在取水房门口休息,有的坐在火堆旁边守夜。   秦时枕着手臂躺在火堆旁边,只觉得夜色静谧,风声都轻柔得如同耳语。满天星辰如同璀璨的宝石,闪闪烁烁,仿佛触手可及。   这么美的夜,秦时却无法放松心情去欣赏,满脑子想的还是白天在取水房遇到那群小怪兽。   那是一种擅长集体行动的妖兽,生性凶残,而且非常会用脑子。它们的凶名曾被收录《山海经》之中。   “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这就是《山海经·南山经》对它的记载。   在镇妖司的档案中,历史上成规模的妖兽都有自己固定的领地,蛊雕的领地在极北之地,雪峰环绕的谷地之中。   秦时穿越之前,它们一族的首领还被封印在尧洲的封妖阵里。但他不记得这位首领具体是什么时候被封印起来的了。而它之所以会被封印起来,就是因为它带领它的族众离开了领地,一路扫荡来到了中原地区。   秦时完全能想象到它们是如何一路走一路收割生命,如何将“杀过”的本性残忍地发挥到极致。最要命的是,在它们行军途中遇到的实力较弱的动物会成为它们的食物,而那些需要花费体力去对抗的野兽,则会被它们煽动,加入到蛊雕的捕猎队伍中去。   它们的头领像一个PUA高手,能言善辩,很善于把潜在的对手变成自己的同盟。   它们最擅长的狩猎方式就是前后夹击,协同作案,像秦时和吴九郎遇到的这种只有十几头的情况是非常罕见的。大约它们自己也急于追上大部队,跟自己的族众汇合,所以在跟他们厮杀的时候并没有全力以赴。   但他们不可能一直这么幸运,如果离开楼兰之后他们遇到了蛊雕的大部队……   秦时头皮一阵发麻,不敢往下想了。   意识海中,团子打了个滚,悄悄跟秦时嘀咕,“有东西过来了。”   秦时警觉地坐了起来,留神倾听周围的动静:远处的荒原上传来的风声、火焰发出的哔啵声、周围的人压着嗓子的低语,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声音。   秦时忍不住问团子,“是什么?”   “小的,满地爬的,”团子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尾巴。它的年纪还小,认识的东西有限,过于复杂的描述对它来说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身上有毛,还有一条细细的长尾巴。”   秦时觉得它说的好像是老鼠。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子时,夜色正浓,火光照亮的范围之外暗影憧憧。只靠自己的眼睛,哪怕团子已经给他指出方向,秦时也看不出哪里躲着老鼠。   “好多个,”团子嘀咕,“这里、这里、这里也有……”   秦时的双眼也终于捕捉到了一团蠕蠕而动的小小黑影。它们隐藏在夜色里,一点一点朝着火堆旁边的人靠近。商队的马匹感应到了它们的接近,不安地踏着蹄子,发出有些焦躁的嘶鸣。   商队的人也都警觉起来。   秦时听到了从广场外围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从火堆里抽出了一根点燃的木柴,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扔了过去。   火光从半空中划过,落进了广场边缘的黑暗中,落地的瞬间溅开一团细碎的火花。在它周围,黑影如潮水般退开,被砸中的几只惊跳起来,发出吱吱的惨叫。   商队里有人惊叫,“是沙鼠!”   秦时茫然,“沙鼠是啥?”   顺子站在他身旁,手里还拎着一把宽刀,一边警觉的东张西望,一边抽空回答了一下这个问题,“戈壁滩上到处乱跑的一种大耗子,体型比家里能见到的那种灰不溜秋的耗子要大一圈,凶得很,敢抓蛇。”   秦时,“……”   还能抓蛇,果然够凶。   他们白天的时候刚刚遇见过蛊雕,这会儿就有耗子围过来,秦时很难不去怀疑它们会不会是一伙儿的。   秦时没见过沙鼠,但他知道有一种生活在森林里的鼠类,被称为地鼠。它们的外形像土拨鼠,但是要比土拨鼠略小一些。   它们属于低等妖族,没有太深的修为,平时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替其他妖族跑跑腿、倒卖消息,也接一些不那么危险的小任务,比如跟踪、监视,或者试探一下目标人物的实力。   如果沙鼠与地鼠同族,秦时觉得,它们搞不好就是受了蛊雕的委托来监视他们的。   秦时吃过这方面的亏,哪怕只是不能化形的小妖怪,他也不敢小瞧。真要是让沙鼠把他们的底细摸了个透,再把这些消息传递给蛊雕,那他们这些人怕是没活路了。   对付这种试探,最好的办法不是跟它们硬碰硬,而是耍一些花招,既能把它们赶走,又不至于让它们摸清楚自己一方的实力。   秦时转身跑到了取水房的门口,他们白天的时候也考虑到了夜晚的安全问题,把附近人家里的柴火,包括桌子椅子都给搬来了。   秦时拣出粗一些的木棍,点燃了分给商队里的小伙子。动物都怕火,而且火光会营造出一种先声夺人的声势,吓唬住一群耗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团子好热闹,再说大猫的天性就是追逐、捕猎小动物。它打滚撒泼的想出来玩,被秦时强势地给按了回去。   它虽然是白虎,是纯净的精神体,但在妖怪的世界里永远都是靠着实力说话的——吸收掉敌人的精神体,尤其还是神兽血脉的精神体,对妖怪们来说,跟过年也差不多了。   何况对于秦时来说,团子的存在是他隐藏最深的秘密。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泄露自己的底牌——无论是妖怪一方,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第8章 金钱镖   火把一亮起来,耗子们果然开始往后退。   这些小东西虽然没有猛兽的牙齿和爪子,但胜在数量多,黑漆漆的一片涌上来,还是挺能吓唬人的。   但火把一停下来,这些不怕死的耗子又开始聚集,并且开始试探着往前涌。等他们举着火把往前走,它们又开始往后退——这就是明晃晃的骚扰,但却让人拿它们没办法。   赵百福站在火堆旁边看着这一幕也直摇头,“这哪儿行……”   难道他的人就这么跟耗子你来我往地玩一晚上?还能有时间休息吗?明天赶路再遇见什么东西可怎么办?!   吴九郎带着手下往沙鼠密集的地方抛掷火把,起初这种做法确实吓退了一部分沙鼠,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哪怕有毛皮着火的,其他沙鼠会向旁边让开,越过它们继续前进。   吴九郎正发愁,一转头见秦时正蹲在广场旁边的地上捡什么东西,忍不住喊了一声,“小秦!”   秦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起身跑了过来。   吴九郎这才发现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把碎石头,大的有鸽子蛋那么大,小的也有手指肚大小,都是堆积在广场外面土坑里的。之前秦时从取水房里收敛出来的碎骨头就埋在这里。他挖坑的时候,吴九郎在一边都看见了。   远的不说,这一路走来吴九郎就看到了不少尸体,还都是被撕咬得破破烂烂的,按理说也该看习惯了。但一想到土坑里埋着碎骨头,他胸口还是有点儿闷闷的。   “你捡石头干什么?”   秦时手里捏着最大的那块石头掂了掂,对吴九郎说:“不知道这些耗子里头有没有头领。你说,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对它们适用不?”   吴九郎摇摇头,他对沙鼠的习性也不了解。在戈壁滩上赶路的时候倒是遇见过几次,但哪一次不是想着赶紧躲开啊,谁还吃饱了撑的跑去了解它们的习性……   秦时一笑,“试试吧。”   秦时的眉眼都沉在阴影里,眼睛里却跳跃着火光,略显锋锐的五官一瞬间竟像是多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妖异。   吴九郎无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就见秦时捧着碎石头爬上了马车的车辕。   火堆就在马车的旁边,如此一来,这个位置要算是视野最好的了。秦时站在车夫驾车时常坐的那个位置,开始朝火堆后面的鼠群里扔石头。   吴九郎起初以为秦时是随便扔的,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紧挨着火堆的沙鼠似乎……往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吴九郎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秦时已经喊了起来,“吴哥!帮忙捡石头啊!”   站在高处,看的自然要清楚一些,秦时也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些耗子确实是有组织的。它们虽然一个挤着一个地扑过来,但仔细看就能看出它们其实是分小团体的,每一个小团体大约十到二十只的样子。而且每一个小团体当中,又有一只耗子个头似乎要比其他的耗子都更大一些。   秦时瞄准的就是每一个小团体当中的大耗子。   秦时用石头砸东西的本事可是专门练过的,中学时期中二病发作,一天到晚幻想自己是闯荡江湖的大侠,还特意在楼顶的露台上立了靶子,每天放学抱着自己的存钱罐去练飞镖。   没错,他练手艺用的就是硬币。   因为文具店里卖的那种磁铁的飞镖他看不上,别的东西他也找不到,秦爸秦妈也不可能搞来真的小刀给他玩,只好哄着他说这叫金钱镖,古代大侠都是用这个——反正硬币扔完了扫回来还是自己家的,不吃亏。   后来秦时血脉觉醒,身体各方面的能力都飞窜了一大截,金钱镖使得就更加惊人。直到这个时候,秦时才认真起来,将暗器当成了自己护身保命的一项技能。   当然了,到了这个时候普普通通的硬币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了。秦时后来随身携带的是第六组的研发所给他定制的一种形似硬币,但边缘锋利,分量也更重一些的暗器。可惜他穿过来的时候,身上的武\器都没了,只留给他一把藏在靴筒里的匕\首和一个破水壶。   即使是在夜里,秦时一颗石头扔过去也能砸翻一只大耗子。而失去了小队长的沙鼠小团体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后退。   有的退,有的进,沙鼠的队伍看上去就有些乱了。   但问题也来了,广场边上哪有那么多石头可以捡,他们又不敢跑远,总不能这会儿去拆房子吧?!   赵百福也看出了门道,知道这个半路捡回来的护卫不是在瞎胡闹。听吴九郎嘀咕没有石头,连忙扯着嗓子喊,“都看看自己身边,有没有什么零碎东西?”   一边吆喝,赵百福一边摸了摸自己的手。他手上倒是带着一个刻有护身符的银戒,但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他实在不舍得交给秦时去打耗子。   给他管账的老陈头也急的直跳脚,“哪有什么零碎东西……铜板行吗?!”   他可是全队的钱袋子,平时过路吃饭喝水打尖住店,都是他出面去操持,因此除了赵百福,整个商队也就他一个人身上带着较多的铜钱。   铜钱当然是可以的。   这个时代的铜钱要比后世的硬币略大一些,也更厚重,对秦时来说这是更加趁手的暗器,货真价实的……金钱镖。趁手、使用方便、还容易得到补充。看来古时候的大侠爱用金钱镖的传闻肯定是真的。   他爸妈真的没有骗他。   黑暗是沙鼠最好的掩护,但反过来,黑暗也扩大了火光所营造的效果。火堆、火把、火光里的人影憧憧,人和马发出的喧哗,以及莫名其妙就让冲锋小团体失去领导的暗器……   这一切的因素叠加起来,终于让沙鼠群萌生了一点儿危机意识。   它们开始谨慎地后退。   秦时直到这个时候才紧张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这些小东西不是打算撤退了,而是打算发动攻击了。   “东西先别管了!”秦时回身抓住了吴九郎的肩膀,压低嗓子急切的说道:“人赶紧躲进取水房!快!快!快!”   吴九郎头皮一麻,忙不迭地去安排了。   赵百福还有些舍不得马车里的东西,被吴九郎拽着胳膊硬往里拖,“放心吧,耗子不吃你的香料!”   商队的人往取水房里跑,这么大的动静再鬼祟也终于还是引起了鼠群的注意。它们像是经过了整队,重新朝着广场的方向窜了过来。   顺子和秦时落在最后,两个人一边倒退一边挥动火把,逼退飞扑到近处的沙鼠。   这个时候,大约是所有的人都已经躲进取水房的原因,广场上更加安静一些,鼠群前进时发出的动静就更加明显了,沙沙的,像是有密集的雨点落下来,敲打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上。   第一拨赶过来的沙鼠兵分两路绕开了火堆,又在火堆的另一端汇合,快速朝着人群扑了过来,这样的距离,足够让秦时看清楚它们的长相:灰黄色的皮毛,尖嘴,小小一对尖耳朵以及一个不合比例的大肚子。   秦时一火把抡过去,将这丑兮兮的东西打飞了。   在他身后,顺子的后背砰地一声撞到了取水房的两扇大门上,几乎是有些崩溃的喊了起来,“开门啊!”   这些人躲进去之后竟然把取水房的门给关上了。   秦时的心也不由得一沉。他倒不是多害怕这些耗子。耗子虽然数量多,但也并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实在不行,他就干脆烧掉一两辆马车。   他就不信了,这么大的火堆,还吓不住一群耗子。   至于白天赵百福会不会追究责任,他也懒得去考虑了。反正他现在光棍得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爱咋咋地。   再者说,经过一番交手,他也试探出来了,这些耗子就是普通的走地兽,还没有到达蛊雕那种“妖兽”的级别。灵智未开,对于天敌就还是忌讳的。秦时可以放团子出来吓唬它们——大猫也是猫,又是纯净的精神体,吓唬一下敌人,替他拖延时间还是做得到的。   像这种昼伏夜出的小动物,不管战况如何,天亮时分它们就会退走了——避免在白天活动,这是它们的天性。   但问题是,如果他和顺子真的能靠着团子的虚张声势支撑到天亮,他要怎么跟这些人解释鼠群退走的缘由?   虽然他们救了他的命,但实话实说,他并不是很信任他们。   过了今夜一走了之?   那更不行了。秦时对周围的地形以及这个时代的大环境一无所知,他怎么可能在脱离商队之后,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横穿大漠?   还不到脱离商队的时机,他最好的选择还是跟着商队走。   “开门啊!”顺子用力砸门,声音都喊劈叉了。   秦时抽空扫了他一眼,见他满头冷汗,两只眼睛布满红丝,满是惊恐的神色。他这是吓得狠了。不光是被鼠群吓得,更是被自己同伴的反应给吓到了——原来朝夕相处的同伴还会在危急时刻抛弃他,估计这才是最让人感到恐惧的。   顺子已经快吓傻了,秦时索性把他手里的火把也抢了过来,直接将这个人护在身后。   取水房门前虽然开阔,但左右两边都有马车挡着,只留下正面一片扇形的空地,秦时左右开弓,一时间倒也不至于让鼠群扑到身上来。   他只是有些犹豫,现在就点马车?还是再等等?   又一次挥退了沙鼠的先锋军,秦时听到身后传来的天籁一般的“吱呀”声,吴九郎的声音喘着粗气,“快!”   顺子被他拽了进去。   紧接着秦时感觉到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后领,这是一个不大客气的有些鲁莽的举动,但秦时却由衷的感觉到了愉悦。   他被吴九郎粗鲁地拽进了取水房。   秦时以一种经过了精确计算的角度与力度,将左右手的火把从渐渐合拢的门缝里投掷出去。   鼠群炸开,忙不迭地躲避四散溅开的火光。   两扇厚重的木门在秦时的眼前砰然合拢。 第9章 伙伴   秦时举着火把守在取水房门外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紧张,或者有什么恐惧之类的情绪。但当他被吴九郎拖进了取水房里,两扇厚重的木门在他面前合拢之后,他却有那么几秒钟,整个人都是懵的。   耳朵边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许久之后他才听到了一阵压抑的抽噎。秦时有些迟钝的想,这是顺子的声音。   秦时抹了一把脸,掌心里蹭到了满手的冷汗。然后他听到了一阵沉闷的砰通砰通的撞击声,一下一下,撞得他胸口都疼——是他的心跳。   原来他也并不是不紧张的。   他听到了木门后面传来的抓挠声,不屈不挠的,好像不把木门挠开就决不罢休。或许它们也真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毅力不把门挠开不罢休。   秦时捂住脸,有些脱力的想,如果吴九郎没有开门……   如果他只是把顺子拽了进去,留下他继续替他们吸引炮火……   如果马车烧起来也不能吓退耗子……   如果……   每一个如果,都鲜明地指向了他不愿意去深想的后果。   要不是有顺子在,秦时心想,要不是吴九郎与顺子之间存在某种亲戚关系,让他不论是出于亲情还是道义的考量都不得不出手救他,秦时身后的两扇门很有可能是不会打开的。   这个可能性还很大。   但这并不是最让他感到难受的原因。   他知道这些人只是生意人,并不是做慈善的,而且他们已经救过他一次了。他们之间非亲非故,哪怕他们真的为了保护自己人而牺牲掉他,好像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他之所以感到难受,是因为通过这件事,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处境是多么糟糕。这里不是一个有秩序的现代社会,妖族并没有被控制起来,它们可以随心所欲的出现在任何一个它们想要出现的地方。   这里的大环境远比他生活的时代更为混乱、也更加危险。   而不得不面对这样混乱的场景的,只有他一个人。   似乎从他血脉开始觉醒,他就再没有遇见过什么好事儿,连穿越都没赶上妖族的活动较为平和的几个特定的时间段。   秦时的目光扫过台阶上东倒西歪的人群,心里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他跟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伙伴的关系。   他们甚至不是平等的关系。哪怕他们都把他看成是商队的一名护卫,实质上,他也是依附于商队生活的。   秦时慢慢冷静下来。   他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还会跟着商队。在他的计划里,他至少也要跟到入关之后再跟他们分开。否则他孤身一人,又没有在大漠里生活的经验,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活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秦时这个时候还没有考虑以后要怎么生活的问题,只是觉得他至少要到达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才好跟商队分开。有人的地方,才能找到糊口的生计给他做。干力气活儿、做护卫,或者押镖,这些活儿他都能做。   壮年男子,想要挣一口饭吃,应该不难。至于以后……   算了,想那么久远做什么?   谁知道会不会某一天突然降下一道神雷,再把它劈回去呢?   大约以前的日子过得太有压力,想到能不能回去的问题,秦时竟然也没有特别向往。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   他可真是个不孝子。   商队的人躲进取水房的时候带进来几支火把,但这会儿距离天亮还早,他们也不敢一次都烧完,因此只点了一支火把,固定在靠近台阶一侧的墙壁上。其余的几支火把都小心地收拢在一边。   取水房上下两道门,都是非常厚重的门板。大门里侧已经上了门插,朝向地下河一边的小门也上了锁,又没有其他的出入口,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   秦时背靠着门板缓了一会儿,爬起来顶着一群人的视线把井盖和通向地下河的那扇小门又检查了一遍,然后低着头走回来,在顺子旁边坐了下来。   意识海中,秦团子不安地打了个滚,安慰他,“耗子们都跑啦,外面没有了……”   秦时无意识的“嗯”了一声。   他这个时候沉浸在艰难的自我修复的状态之中,无论是想到外面的情形,还是面对眼前一张张模糊的、闪躲的面孔,都有一种类似于厌烦的感觉。   再一次遇见类似的情况,你们会把谁推出去?   顺子?   吴九郎?   这又关他什么事?   秦时恹恹的想,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他已经离开商队,找到了养活自己的营生。   秦团子没眼色,继续眼巴巴的安慰他,“没事,下次你把我放出去,我帮你咬死那些臭耗子!我可厉害啦!”   秦时,“……”   秦时沮丧的情绪里就多出了一丝哭笑不得。   “以前那个老爷爷不是夸我厉害吗?”秦团子摇头晃脑的自恋上了,“未来可期什么的……”   秦时的嘴角挑起了一个弧度。   他知道它说的是研究所里的老专家,专门搞精神体研究的。从业多年,好容易遇到了秦团子一个活标本,简直爱不释手,每天都恨不得把它拐回自己家。   秦时舒了一口气,“好。我以后就靠你了。”   秦团子呆滞了一下,有些炸毛了,“我真的超厉害!”   以往它每一次夸奖自己,秦时都会挖苦它。团子就觉得秦时这个软绵绵的语气是在展示一种新的嘲讽方式。   秦时笑了,“我也是说真的,我家团子超厉害。”   秦团子感应一下他的情绪,似乎……不是嘲讽?!   秦团子半信半疑的接受了他的肯定,“好吧,我会继续努力的。我以后一定会成为超级厉害的大老虎!”   秦时又笑,“我等你罩着我的那一天。”   秦团子终于得到了秦时的肯定,开心地打起滚来。   秦时心里的郁闷不知不觉就被团子给搅散了。要不是周围有人,他真想把团子放出来好好撸一撸。这小东西虽然个头不大,但整体是很凝实的,摸上去已经有了毛绒玩具……有了百兽之王的那种毛皮的质感。   顺子的情绪也平静了许多。明明是个糙汉子,这会儿眼圈却带了点儿潮红,显出一种与他的外表十分不协调的脆弱来。吴九郎坐在他另一边,时不时抬手拍他一下,神情中多少带了几分歉疚,一副不知道怎么解释的样子。   顺子转过头看着秦时,轻声说:“秦兄弟,谢谢你。”   当时大家都已经躲进了取水房,他和秦时落在了后面,当沙鼠群包围上来的时候,是秦时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后。   秦时不由一笑,“小事情。”   他其实是有点儿犯职业病了,总觉得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普通百姓,关键时刻,都是要受他保护的。   说不定在普通人当中生活一段时间,他这个毛病就不药而愈了——哪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去保护,他在这里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顺子也跟着笑了,“回头等交了差,请你喝酒。”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要命的时刻把别人护在自己身后的。这份儿情义,他记在了心里。   秦时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点了头,“好。”   吴九郎坐在一边听他们闲聊,脸上的表情也不自觉的温软下来。秦时拽顺子那一下,他也看见了。但那时他被人挡在台阶下面,还没来得及冲上去。门边的几个人都吓坏了,没头没脑地只顾着把门阖上,挡住蜂拥而来的鼠群,压根顾不上去看身后还有没有人。   还好没出什么事。吴九郎这样想着,也忍不住瞟了一眼台阶下方的赵百福和老陈头。这些人对秦时、顺子的感情就更淡了,对于大门口发生的这一幕,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假装没看见,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他们什么都不说,吴九郎这会儿也不好再提这事儿,只好沉默地拍了拍顺子的肩膀。转头去看秦时的时候,却发现他朝着大门的方向微微侧身,似乎在倾听外面的动静。   吴九郎也下意识的倾听,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门外抓挠的声音似乎停下来了。   秦时猜到它们会停下来。在战斗中懂得互相配合的物种,多少也有了几分灵智,发现自己的爪子牙齿不足以撬开木门自然就会停下来。   这也只是暂时的。   秦时闭上眼,开始在记忆里搜索有什么东西可以对付老鼠。在现代社会里,自然是有各种各样的便利条件,但上古时候传下来的一些法子,他们当初培训的时候也是要学习的。而且从万物相生相克的角度出发,有鼠群出没的地方,总能找到一些克制它们的东西。   秦时睁开眼,探身问吴九郎,“这一带,这种老鼠多吗?”   吴九郎点点头,“多,但成群结队袭击人,我也是第一次遇见。大约是城里没有人了吧,要不它们也不会这么猖狂。”   楼兰城的人都撤走了,又留下一地的尸体,招来一些野兽也是正常的。   秦时就想叹气了。这简直就是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野兽越多,人类越不容易回来;人类越是不回来,在这里出没的野兽就越多。   而少了人气的滋养,空置的房屋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废墟。   秦时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大约是对他和顺子被关在门外一事,大家都有些不自在,因此半夜的时候,也没人叫他们起来值夜。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就见有微弱的亮光从门缝里透进来。   天已经亮了。   门外依然静悄悄的,商队的人都在打量坐在门口的秦时。不知不觉间,好像他就成了商队的护卫队长。   吴九郎也侧头看着他。   秦时点点头,试探地抬手打开了门轴。沉闷的吱呀一声响,隐隐的在取水房里荡起回音,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动静了。   门拉开,明媚的阳光温水一样洒落在秦时的脸上,他忍不住眯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就见广场上干干净净,处了零零星星的血迹,连一根耗子毛都不见了,就好像昨晚他们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马车和马匹都还在,马车上的货物也没有遭到破坏,看来沙鼠对于车上的商品没什么兴趣。至于拉车的马匹,沙鼠竟然也没有伤害,秦时只能猜测在人类这种薄皮大馅肉又多的食物面前,长着厚硬外皮和坚硬蹄子的马儿没那么有吸引力。   这也意味着,沙鼠没那么容易放弃他们这些肉包子。   赵百福和老陈头这些人还没有想到这一茬,眼见马车货物都完好无损,只顾着高兴了,忙不迭的招呼手下收拾东西,连早饭都顾不上张罗,赶紧出城。   秦时趁着他们收拾东西的功夫,把他昨晚扔出去的金钱镖都捡了回来。   老陈头看见他捡钱,忙说:“小秦呐,钱袋子你收好,收好!搁在我这儿就是几个零钱,在你手里还能当暗器用。”   顺子他们几个听了这话都笑了。   秦时也笑,“那我就先拿着了,等着……”   老陈头连忙摆手,“收着吧,就这么几个小钱,我还不放在眼里,收着!”   老陈头昨晚扔给他的钱袋子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皮做的,灰扑扑的,看着不大起眼,但打开就觉得挺能装的,秦时粗粗数了一下,大约有五六十个铜板,按照吴九郎他们介绍的物价来算,差不多够买两斗米。对老陈头赵百福这样的商队头领来说,确实也只算小钱。   秦时不再推辞,他跟在顺子身后爬上马车,靠着车门坐下,手里还把玩着一个铜板。铜钱在他的指间翻来翻去,灵巧得像小蝴蝶的翅膀。   这也是中学时候养成的小习惯,那时候很多同学会学着转笔转硬币之类的东西,觉得自己特别酷。   秦时想起这些,不由得一笑。   那时候的自己可真傻啊。   顺子有些出神的望着他们后方的马车,轻轻吁了口气,“小秦,你说咱们还会遇见耗子吗?”   秦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一会儿你跟大家说说,帮我找点儿东西……不管耗子还来不来,咱们都得做点儿准备。”   顺子好奇了,“找什么?”   秦时想了想,“我现在还说不好,等出了城再说吧……总之是对付耗子的东西。” 第10章 药石   太阳升起后,所有隐藏在墙角阴影里的东西都随着薄薄的晨雾一起消失了。寂静的城池荒凉又干燥,在大漠直白燥热的光线里泛着令人生畏的无机质的微光。   商队的人心有余悸,忙不迭地整理车马,火烧屁股一样出了城,朝着石雀城的方向匆匆赶去。   秦时从出了城就跟商队拉开了距离,吴九郎听说他要找一些能对付沙鼠的东西,还把顺子他们几个都安排给了秦时,一起去野地里寻找一种“灰白色,闻起来有些呛人”的矿石。   当然他们并不敢距离大部队太远,毕竟野地里什么情况都有可能遇见,万一有什么情况,总要能跟大家快速汇合才好。   秦时跟在他们最后边,因为距离远,又是在野地里,团子偷偷摸摸窜出来看热闹,秦时也没管。   团子还不是很凝实,在大太阳底下就是半透明的状态,稍微离远一点儿就看不见了。它好奇地转着脑袋看秦时在碎石土堆里翻东西,好奇的问他,“你骗人了对吧?”   秦时拿起一块土黄色的土坷垃,凑到鼻子边嗅了嗅,随手扔在一边。   团子探出一只爪子指了指他刚才扔东西的方向,“你跟他们说要找的东西,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秦时嗤笑一声,“我干嘛要跟他们说实话。”   团子有些懵,“你,你不是说要找保护大家的东西?”   “他们昨晚差点儿把我和顺子关在门外,你看见了吧?”秦时轻声嘀咕,“他们可没把我当同伴。要不是有顺子在,你说他们后面会不会开门?”   团子不吭声了。它虽然小,但意识是与秦时相通的,秦时懂的那些人情世故,它也懂。而且它比秦时更敏锐,自然也能接收到更加微妙的信息,比如说周围人的情绪、细微的表情变化等等。   所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团子是心知肚明的。   团子抬起爪子,象征性的在秦时的手心里拍了拍,老气横秋的劝道:“算啦算啦,别跟这些不懂事的小崽子计较了……咦,这是什么?”   秦时两根手指从一堆碎石块里捏出一块小石头,比黄豆粒略大一点儿,浅浅的粉色,迎着光的时候还能看到一点儿贝类的荧光。   “什么东西?”团子好奇地凑过去嗅了嗅,紧接着两眼一翻,啪叽摔了个跟头,虚影晃了晃,维持不住,彻底消失了。   秦时抿嘴一乐,小心翼翼的把捡到的小石块塞进了上衣口袋里。   他这会儿身上穿的是自己的那一套迷彩训练服,这衣服结实,口袋也够多,方便。吴九郎也送了他一套短褂和裤子,秦时现在是两套衣服换着穿的。   在他刚才放东西的口袋里,已经有两块指甲大小的粉色石头了。这东西在第六组的记载中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公主螺。它的成分对人类没有太大影响,但对妖兽甚至于已经能够化形的妖怪,却往往会有令人惊喜的效果。   秦时跟吴九郎的说法是想在野地里找一找有没有礜石。   礜石在古时候是道士们用来炼丹的材料,有“辟除众恶,杀鬼逐邪气”的作用,所以它有另一个重要用途,那就是镇墓驱鬼。   其性热,含毒,《山海经》中记载它可以用来毒鼠。   但秦时知道礜石的产地并不在西北的大沙漠里,而在湖南、以及云贵一带。随便在大野地翻一翻就找到礜石,那纯属是说梦话。   秦时这么忽悠人,只是为了给自己寻找公主螺找一个借口。毕竟礜石这东西很多人都知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它的产地。   所以这个说法拿出来忽悠人是比较合适的。   商队的人只有吴九郎见过了蛊雕,秦时觉得他大约也没有把取水房里逃走的那几头小怪兽放在心上。比起与蛊雕的一场小搏斗,明显沙鼠带来的冲击与恐怖感更加强烈一些。其他人更是如此,他们连蛊雕的面儿都没见到。   但秦时还是觉得跟蛊雕相比,沙鼠带来的威胁几乎可以算是小打小闹了。所以他要找的东西,其实是为以后可能会遇到蛊雕准备的。   团子晕了大半天,醒来的时候秦时刚刚跟黄彪和顺子换了岗,在火堆旁边找了个空位躺下来休息。   秦时周围都是人,团子不敢轻易冒头,只能在意识通感中嗷嗷叫,“你给我闻了什么东西啊,那个味道怪怪的。”   “我给你闻的?”秦时闭着眼,心里暗暗好笑,“不是你好奇心发作,非要凑过去闻一闻吗?”   团子好奇心简直要爆炸,“到底是什么啊?”   “以前我上培训课的时候,你肯定都在睡觉了。”秦时说:“老师有讲过。”   团子悻悻,“老师说我还小,需要大量的睡眠来稳固自己。”   秦时莞尔,合着只有跟它有关的内容它才能听见?   “说嘛,说嘛。”团子开始打滚,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样子。   “老师在课上说,有一些特殊的东西,或者是矿石,或者是植物,会对妖族的精神体产生干扰作用,让它们产生幻觉,在一定时间内失去战斗能力。”   团子吃惊的睁大了眼睛,难怪它只是闻了闻就晕过去了!   “你闻的那个小石头就有这种效果。”秦时记得老师在课上介绍公主螺的时候,说它最初就是在西北的戈壁滩上被那些寻找玉矿的人发现的。   因为这东西比较常见,质地又疏松,没有办法用于饰品雕琢,所以不值钱,在很长时间里既没有引起人族的注意。当然也没有引起妖族的注意,顶多因为散发的气味儿,被一些感官灵敏的小妖当成猫薄荷来用。   直到明代中期,一些富有研发精神的缉妖师才摸索出了更加有效的用法,配方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固定下来。   到了现代社会,科技发达,第六组又成立了自己的研发机构,各种新技术新发明陆续用于实战,这种粗糙的干扰剂也就逐渐被淘汰了。   团子喃喃自语,“怪不得。”   “主要是因为你太小,以前又没有接触过。”秦时安慰它说:“所以才会被它给迷晕了。下次若是再闻到,反应就不会这么大了。”   团子聪明得学会了举一反三,“那妖怪们第二次闻到,是不是也没有用了?”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秦时冷笑,心里油然生出几分狠戾的感觉。他想的是,都用上公主螺了,可见战况危急,不想着赶尽杀绝,难道还放它们一条生路,留着它们杀回来有机会闻第二次吗?!   当然了,这种比较血腥的话题就没必要跟团子来讲了。   “睡吧,睡吧,”秦时哄它,“我听吴哥说,再过半个月就要到石雀城了。那里估计会很热闹,到时候带你好好逛逛。”   好容易到了一个繁华的城市,商队肯定要停下来做休整。   团子果然兴奋起来了,“好啊,我都好久没见过热闹的大街啦。他们说楼兰城的人都跑去了石雀城,这个石雀城肯定热闹的要命!”   想了想,它又补充一句,“肯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秦时莞尔。   团子是个小吃货,想到有美食,立刻就开心地打起滚儿来,但没滚两下,它又沮丧了,“唉,这里赶路好慢啊,还没有飞机和汽车。一点点路要走好久。”   秦时没有说话。他只是翻了个身,望着不远处跳跃的火苗,许久之后,轻轻的叹了口气。   秦时虽然找到了公主螺,但只有它是不够的,要想调配出好一些的效果,他还需要找到另外几样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公主螺的伴生矿,一种灰色的蜂窝状的矿石。   秦时不记得它的学名了,只记得课堂上老师管它叫灰矿。它的作用就最大程度地催发公主螺的药性,让它的效果直接从猫薄荷蹿升到鹤顶红。   秦时突然就出了神,想到在现代社会的时候,科研所不断推出各种新产品,他们使用的武器也不断改良,甚至会根据每一个人的战斗习惯单独定制属于个人的武器。一些冷兵器还使用了特殊材质,这些材质本身对于妖族的精神力就有克制和干扰的作用。   像他现在琢磨的这种粗糙的配剂,早都不知道淘汰了多少年了……   又一个白天。   秦时顶着大太阳直起腰,将一块没用的灰石头扔了出去。   “小秦!”远处有人喊他,“你过来看看!是不是这个东西……”   秦时答应一声,快步朝着顺子他们几个人扎堆的方向跑过去。   赵百福听说秦时想找找能克制沙鼠的毒\药,也嘱咐吴九郎,让他和安排的几个小伙子都认真些,好好配合秦时一起找。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这种漫无目的的寻找,很可能是没什么结果的。但商队赶路,对这些年轻人来说本来也是一件有些枯燥的事,能光明正大的在附近跑一炮,就当是放风了。   黄彪手里举着一块灰石头,皱着眉头问旁边的同伴,“你们没闻到吗?我觉得挺呛人的。”   周围的人嘻嘻哈哈的跟他打趣,顺子掂了掂手里的一块石头,笑着说:“找不到药石也不要紧,反正咱们在这里乱翻……要是能找到一两块籽料,那不就发了。”   西行路上虽然有荒滩有沙漠,但也有水草丰美的绿洲,滋养出了不少天灵地宝。他们经常走这条路,听了不少这样的故事。不过,宝石美玉毕竟不是随手一捡就能捡到的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也只是个故事。   秦时检查了一下黄彪手里的石头,摇摇头。   一群人倒也不在意,嘻嘻哈哈的互相打闹着去找宝石去了。   团子躲在一边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见大家散开,就抬起毛爪在秦时的掌心里挠了挠,跟他说悄悄话,“玉石什么样我记得,我可以帮你找。”   秦时在它脑门上弹了一下,“你还知道玉石?”   “当然啊,”团子被他弹的一个踉跄,不服气了,“咱妈藏在衣柜盒子里的不就是?”   秦时纠正它的称呼,“我妈。”   秦家是普通人家,秦妈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平时也没机会佩戴首饰。他们家里最值钱的就是一个白玉吊坠。据说是从她太姥姥那一辈传下来的。秦时也见过几次,他认不出玉质好坏,只觉得看上去白润润的挺可爱。他妈妈倒是当宝贝一样收着,还说以后要留给秦时的儿子。   “咱妈的吊坠不就是和田玉嘛。”团子假装自己没听见秦时的话,自顾自的说:“那个质地,我记得呢。”   秦时:“……”   戈壁滩上满地都是大石头,团子有多少精神力也不够它扫描的,再说它耗费的精神力说到底也还是秦时自己的,等他感觉疲倦的时候,团子想胡闹也没有那个条件了。   “……等我找到玉石,咱们就藏起来,等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拿出去卖掉!”团子说着说着就兴奋起来了,“古代的人不是都喜欢白玉?咱们就发财啦!”   秦时懒得搭理它。   这小东西刚才提起了秦妈的玉坠子,让他心里有些闷闷的。他以前一直觉得离开家,离开了那种让人难以呼吸的压力,没有人管头管脚,他应该会感到轻松才对,海阔天空,神清气爽什么的。然而事实却是……   他好像有些想家了。 第11章 石雀城   通往西域诸国的丝绸之路上,分布着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绿洲,有些绿洲面积较大,足可以衍生出一座城池来,有些绿洲又极小,只有几棵树,一片草地和一个小小的泉眼,每日的出水量大约只够附近的小动物们过来润一润嗓子。   但是找到这个小小的绿洲,商队里每一个人都显得很高兴,顺子也很高兴地搭着秦时的肩膀说:“过了这个小树林,再往前就是石雀城啦。”   秦时能理解大家的激动,毕竟这个小绿洲在大家心目中不光能补水,本身还是一个路标啊。   “还有多久啊?”秦时听到他们说“很快”,心里也有点儿激动。但他理智尚存,知道这些人对于速度和距离的概念,肯定跟他是不一样的。   吴九郎刚洗了一把脸,下巴上还沾着水珠,乐呵呵的在一边说:“最多四五天就能到了!”   秦时,“……”   他就知道。   四五天对他们来说是很短的一段旅程,但对秦时来说,都够他围着地球转一圈了。   秦时沧桑的叹了口气,起身凑到水坑旁边去洗脸。   泉眼只有成年人的拳头那么大,在周围渗出了一个浴缸大小的水坑。有路过的客人在水坑附近铺了一层石头,方便大家取水,也便于泥沙沉淀——这么小一眼泉水,周围只有一片草地和零星几棵树,竟然没有被沙土淹没,也是奇迹。   商队刚过来的时候,水坑里的水还很清澈,等大家的水囊都接满了水,又轮流上来接水洗脸洗脚,踩来踩去的,就有些浑浊了。但浑浊的水也是水,在缺水的地段遇见这么一眼泉水,那是比捡到金子还让人高兴的事。   秦时洗了把脸,顺便还舀水把脑袋也冲了一把。他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额头上方最长的一缕已经搭到眉梢了,但这里的人通常没人会剪短发,秦时目前还在“保持自己的习惯”和“入乡随俗”之间摇摆不定,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找一把剪刀来剪一剪头发。   行路人都爱惜水源,用水都是拿盆盆罐罐从水坑里盛出来用。秦时用的就是从吴九郎那里借来的一个小盆。他把洗过布巾的一点儿残水随手泼掉,正想再回去舀一点儿水,视线忽然被草丛里的一簇黄棕色吸引住了。   水潭边的植物一尺多高,颜色泛着青灰色,因为挨着水源倒也长得蓬蓬勃勃,颇有生气。秦时凑近一些,从茎叶之间捏出一簇棕黄色的毛发。   动物的毛发,大约一寸长,根部颜色略浅,接近土黄色,越往毛尖的方向颜色就越深。毛质细腻,光滑,像是动物在度过了寒冷季节之后脱落的绒毛。   秦时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毛发上散发着油脂似的腥膻气,不浓,但却很难让人把它忽视掉。   这是属于蛊雕的气味儿。   至于留下这一簇绒毛的蛊雕到底是那天夜里从取水房里逃出来的那几只,还是它们要去追寻的大部队,秦时就说不好了。   他心里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想:从楼兰到这个小绿洲,蛊雕前进的方向是不是太明确了一点儿?!   商队不敢在水源附近久留,生怕会遇到前来喝水的野兽,休息一下很快就离开了。   秦时存了心事,一路上特别警觉,但幸运的是他们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很顺利的就在第三天的中午,赶到了石雀城。   西行路上,有水的地方才能形成绿洲,有绿洲才有后来的城市和村寨,所以越是接近石雀城,周围的绿色也就越多:野草、灌木、成片的树林,甚至还有露出地表的河道。   空气里水汽充盈,秦时觉得呼吸之间都多了一种湿润舒适的感觉,仿佛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被浸润得张开了。   哪怕有蛊雕的阴影萦绕心头,秦时的心情还是激动得要飞起。这是他一路行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口众多的繁华城市。   石雀城的城墙高度在七米左右,黄土夯筑而成,侧翼包有青砖,看上去雄伟坚固。城墙上筑有箭楼、角楼,飞檐高高挑起,远远看去气势雄浑。   与楼兰城相比,这座城池的外观已经很明显的表现出了汉人的风格——跟秦时印象中的西安古城墙、嘉峪关古城墙十分接近。这也意味着,这里已经是,或者说已经非常接近大唐西北部的边卡了。   秦时有些窘的想,他这也算是穿过了敌占区,终于要回国了。   秦时的好心情在接近石雀城的时候就慢慢消失了。   离得近了,他们便看到在城墙外面,竟然还有一个瓮城。不,不能叫瓮城,顶多只能算一个大院,城墙外面多出来的一道黄土夯筑的城墙。   城墙大约三米多高,厚度在半米左右,这个高度不足以在战事上起到防御的作用,但可以让关在里面的普通人出不来。   此时此刻,这个院子里就关着好些人,有的人在哭,有的在闹,守在小门外的士兵满脸的不耐烦,偶尔还会用手中的刀柄当当当地砸几下门,示意门里的人安静。   离得再近一些,秦时就闻到了从小院的方向飘来的一种怪异的腥臭味儿,像是腐肉堆叠,暴晒在阳光下,长时间无人清理。   他的目光投向小院门外挂着的大锁,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太吉利的预感。   商队在城门外排好队,等着进城。   秦时有些紧张的看着赵百福和老陈头拿着厚厚一叠公文跑到城门口去跟卫兵做登记。他恍惚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都太单纯了,不管古代还是现代,出入边境,应该都不是特别容易的一件事。   从那一叠文件就能看出来,手续还是挺多的。   秦时的小心脏开始咚咚乱跳,他想他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戈壁滩上的人,跟吴九郎他们相比,算得上是来历不明了吧?后世的人出门要带身份证,现在的人应该也会有类似的身份证明文件吧?   赵百福他们可以不问,但守卫城关的士兵是一定要问的。   他,他该怎么回答呢?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就见城门口的几个人一起转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老陈头还抬手指了他一下,“短头发的那个!”   秦时,“……”   这种事躲肯定是躲不过去的,秦时索性大大方方的从车辕上跳下来。果然守城的两个卫兵就跑了过来,上下打量他两眼,问他要文书。   两个士兵个头都不高,黑黑瘦瘦的样子,看人的时候目露凶光。   秦时摇摇头。这个东西他真没有,而且赵百福他们也从来没跟他提过这一茬……或许他们并不是忘记了。   秦时注意到赵百福有些不自然的躲开了他的视线。   “你,”守城士兵指了指秦时,用有些蹩脚的汉话说道:“跟我来。”   秦时只能跟着他们走,其中一个士兵一眼扫见他腰上还带着弯刀,下意识地伸手来摘。秦时反应比他更快,一手按住了刀鞘,身体向后退开两步,做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两个士兵都愣了一下。其中一个碰了碰同伴的手臂,给了他一个“随便他”这样的眼神。   想要抢刀的士兵悻悻的收回手,带着秦时走到城墙围起的小院门口。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守门的士兵并不多问,抬手打开了门上挂着的大锁。   “进去!”守门的士兵在秦时背后推了一把,“老实呆着!”   秦时回头,正好看见赵百福收起厚厚的一叠文书,脸上带着轻松的表情。一旁的守城卫兵抬起手臂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   商队的马车一架接着一架,驶入了城门之中。   秦时的心一沉。   他似乎……被这些一路同行的伙伴抛弃了。   车队的最后面,吴九郎将一个纸包塞给了顺子,又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顺子警觉的左右看看,一溜小跑地窜了过来,他将什么东西塞进了看门的士兵手里,陪着笑脸说:“大哥,行个方便,我就跟兄弟说两句话您再锁门。”   秦时,“……”   这一幕,好像他在某个电视剧里看到过。   守门的士兵点点头,不耐烦的说道:“快点!”   顺子这才朝着还站在门口的秦时走了过去。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讪讪的,抬手将纸包塞进了秦时手里,没头没脑的说:“吴哥说会想想办法……事情或许没那么糟……你,你也别埋怨我们……”   秦时完全听不懂他这语无伦次的说的都是什么。他接过顺子递过来的纸包,隔着薄薄的油纸感觉到里面应该是两个烧饼。   顺子掉头跑了,至始至终,没敢抬头看一眼秦时。   木门在秦时的眼前阖上。秦时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顺子低着头爬上了最后一辆马车,似乎还举起袖子抹了一把脸。   秦时有些无语,这小子不会是掉眼泪了吧?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唉,这叫什么事儿。就算不想再带着他同行了,明说就可以了,他也不会死乞白赖的非要缠着他们。   秦时把烧饼塞进口袋里。他现在身上穿的是他自己的训练服,吴九郎给他的那一身换洗衣服还在马车上,也忘了拿。   秦时叹了口气,开始打量院子里的情形。   进了院子,之前闻到过的那种腥臭味更加浓烈,而且从院外看不见什么,但院子里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喷溅状的黑色痕迹。   秦时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到这样的痕迹,头皮也不禁麻了一下。   秦时低头,用脚尖小心地碾了碾土地,踢开最表层混着碎石的干土,秦时看见了土层下面被鲜血浸透的黑色土地。   秦时只觉得一股寒意漫上心头。   这么多的血迹,会有多少人死在这里?   于是……这个院子其实是一个屠宰场?!   院子大小不到二百平,挨挨挤挤地坐着六七十个人,有像他一样独自一个人的,也有一家三四口的,还有一个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四个月大小的婴孩,神情麻木的靠在墙上晒太阳。   一眼看过去,有一半儿都是老弱妇孺。只看这些人的形貌,秦时会觉得这里像一个收容流浪汉的收容所。   当然除了老弱病残,院子里也有青壮年。比如缩在角落里的三个人,其中一个蒙着头半躺在地上睡觉,另外两个守在他身边。他们身上都是粗布短打,但眉眼之间自带一股机敏劲儿,不大像是流浪汉的样子。   这两人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其中一个眉眼方正,面容显得格外沉静。另一个则长着一张娃娃脸,上下打量秦时的时候,眼神里多少还带着几分好奇的意思。   秦时觉得这几个人身上应该是带点儿功夫的。   有人拽了拽秦时的裤腿,可怜巴巴的问他,“兄弟,有吃的吗?孩子都饿坏了。”   秦时低头,见脚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护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儿瘦瘦的一张小脸,看人的时候眼神怯生生的。   “我拿银子跟你买,”中年人大约是看见了顺子给他塞东西的一幕,神情很是殷切,他从怀里掏摸了半天,摸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碎银子。   秦时叹了口气,摸出怀里的油纸包,取出一个烧饼递给了他怀里的孩子。   中年汉子眼睛一红,连忙把手里的碎银子递给秦时,秦时推开他的手,轻声说:“一个烧饼,不值钱。”   他从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中走过,将另一个烧饼塞给了那个抱着婴孩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有些回不过神来,木呆呆的看着秦时。   秦时却已经回到了木门边,在那个抱孩子的中年汉子身边坐了下来,“大哥,劳烦你跟我说说,这里是个啥情况?” 第12章 妖怪的地盘   中年汉子浓眉大眼,眉骨和鼻梁的轮廓略深,面相上带几分欧罗巴人种的特征。小男孩五官的特征就更加明显一些,高鼻梁,大眼睛,长大一定是个小帅哥,就是脸上的神情怯怯的,像是受到惊吓还没有缓过神来。   秦时估计一下这对父子的年纪,觉得中年汉子的实际年龄大约要比面相更年轻一些。   “我们是从岩城逃难出来的。”中年汉子的汉话说得不标准,但比守门的士兵要好一些,没有古怪的口音,秦时听的时候也不必连蒙带猜。   “几年前岩城的情况就不好了,地下河水流陆续断绝,田地干枯,收成也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后来,走商的人也少了,大家都说精绝、于阗那边闹妖怪,所以商队都改了道,不从我们那里过了……”   秦时终于从他说的这两个地名推测出了岩城大致在什么方位。大概就是出楼兰,走南路,前往且末和精绝两城的路上。   南路出事,很多商队离开楼兰之后选择走北路,这还是吴九郎他们跟他说的。   秦时想起他们在楼兰夜宿,取水房里窜出的几头蛊雕。大西北地广人稀,应该不会只有这一群蛊雕流窜作案吧。听说镇妖司跟妖怪们打架打输了,导致妖怪们没人管,到处流窜。秦时猜想,一定还有其他的、比较成规模的妖怪。   秦时满脑子都是这些听来的消息,就听中年汉子说道:“后来我们岩城这边也有人传,说外出遇见妖怪什么的……”   秦时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听说?有见过吗?”   中年汉子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我们那里闹沙尘暴,刮大风,大白天的也跟晚上一样,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等风停了,城里少了好些人,都说是被妖怪抓走了。”   秦时皱眉。天象异常,有妖怪作乱也说得通,有人趁火打劫然后甩锅给妖怪也说得过去。   “这种事发生了几回,大家都怕了,”中年汉子说:“城里的富户就收拾家当躲去关内,或者去其他地方投靠亲友。城里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也没了活路……”   秦时听明白了,一座城里的居民都走了之后,这座城就不再有生机,会像楼兰城一样陷入沉睡,然后在漫长的沉睡里一点一点死去。   “我们一家人也只能跟着别人一起走,半路上遇到了狼群,死了好多人。”中年汉子说着眼圈就红了。他举起袖子抹了抹眼角,“总之家里人就剩下我和儿子了。”   秦时拍拍他的肩膀,“也就是说,大哥你并没有亲眼见过妖?”   中年汉子心有余悸,“那些狼可厉害啊……聪明的不像话,真的不是妖怪吗?”   秦时,“……”   这还真不好说。   “后来呢?”   中年汉子叹气,“我们在路上走了好久,越走人越少,好容易到了楼兰,结果楼兰也闹妖怪,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外跑。我们也跟着跑……跑的慢,就看见有人驱使狐狸一样的小兽咬人……”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角落里,蒙头睡觉的男人动了动,似乎朝着他们的方向转了个身。守在他旁边的两个青年也有意无意的转过角度,留神倾听他们的谈话。   秦时却并没有留意周围的人,他听到中年汉子的说法,心里微微一动,“怎么驱使?”   中年汉子抱着儿子,像是在哄他,又像是从儿子身上汲取能量似的在孩子背后来回抚摸,一副心有余悸,要定定神才能讲的模样。   孩子大约没有注意大人们都在说什么,或者类似的话孩子已经听大人说过,故而并没有大人那么强烈的反应。他只是缩在父亲怀里,两只手抱着比他脸庞还大的烧饼,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啃,时不时还举到他父亲嘴边,看他小小咬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抱着啃。   中年汉子被体贴的儿子安慰了,叹了口气说:“这话要怎么说呢,那个驱赶狐狸的人蒙着脸,看打扮像一位阿婆,她只要一抬手,那些狐狸就呼啦一声冲上去了。那些狐狸吃人啊!前面的人就趁着它们吃人的时候赶紧跑……”   中年汉子在孩子身上又摩挲两把,像是给自己充电一样,嘴里喃喃道:“阿婆也跟它们一起吃……呕……”   秦时,“……”   好吧,可以确定,这老婆子确实是妖怪了。   秦时同情的在他肩上拍了拍。   中年汉子缓了半天,在儿子给了他一个爱的抱抱之后,眼神才重新聚焦,“那些狐狸可能也不是真狐狸,它们能跳得很高,有几只还能飞……它们有翅膀。”   秦时点点头,是蛊雕没错了。   “我们跑着跑着就跑散了,”中年汉子说:“我们父子俩是被过路的商队给救了,一路带到了这里。”   秦时松了口气,这经历跟他十分相似,他们这是运气好,遇到了好心人。   中年汉子从他脸上看出了这一层意思,苦笑着说:“兄弟,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热心的救人?”   “不知道。”秦时心里打了个突,忽然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因为石雀城早就是妖怪的地盘了,”中年汉子这一次眼圈真的红了,“这里原本是楼兰的属地,听说楼兰的王在出逃的路上犯病死了,王子带着两位公主被属下护送来了石雀城,他们跟妖怪商量好了,每隔几天给它们上一次贡……”   秦时的眼睛慢慢睁大,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柱爬了上来。   中年汉子眼角滴泪,他抬手指了指小院里的人,“这些都是商队一路上捡到的游民,没有身份文书,不能进城,刚好拿去讨好妖怪……”   秦时头皮一阵发麻,“这是规定吗?所有的商队进城的时候都要交出游民?”   “不交人头就要交人头税,”中年汉子抽搭了一下,“所以商队路上遇到逃难的都会救……有时候没遇见逃难的人,还会硬绑几个流浪汉跟他们一起走。”   原来……如此。   秦时想骂娘。   他不介意被利用,但利用归利用,不能利用的这么黑心啊,都要把他送进羊圈了,不能提前透露一点儿有用的消息,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吗?!   还是怕他知道了半路上跑路?!   至于商队是什么时候知道路过石雀城要上交人头税的,已不可考。应该是在遇见秦时之前吧。秦时回忆一下,也觉得他们对自己这个莫名其妙就出现的人接受程度太高,从来不问他的来历,这本身就不大正常。   按理说,半路上遇见陌生人,总要打听打听,免得连累了自己……除非他们一早就知道秦时连累不到他们,只会给他们带来方便。   秦时想到顺子塞进他怀里的两个烧饼,心情有些复杂。他抬起头,目光从身边这些衣衫褴褛的人身上一一扫过,有些理解他们为什么神情都这么麻木了。   “这些人都是逃难的人?”   中年汉子点点头,“都是逃到这里了才知道要被喂妖怪。”   “大哥你给我详细说说,妖怪是怎么跟石雀城当官的提条件的?这些人又是怎么同意妖怪的要求的?”   中年汉子抹一把脸,神情中有一种认命的颓然,“说是妖怪们追着王子和公主的车驾到了石雀城外头,要攻城,王子就把石雀城的守备给拎出来,想拿金银贿赂妖怪,求它们网开一面饶过石雀城。”   秦时觉得这一段情节应该属实。王室成员,胆子小也正常,手里有钱也正常,不把老百姓的人命当回事儿也正常……谁还能期望封建君王把草民放在跟他一样重要的位置上?!   “妖怪们不同意,说不要金银,要人肉。”中年汉子说着,忍不住苦笑起来,“老百姓的命,这些当官的哪里会放在心上?”   秦时微微颌首,“是啊,有王室成员在,石雀城里的百姓还有存在的价值,能献出去的,当然就是咱们这些外来的人。”   “那些官爷们还得有人伺候呢,没了百姓他们欺负谁去?”中年汉子忿忿道:“所以这些没良心的官老爷就打起了游民的主意。”   还有王子公主,这些靠百姓供养的王族也一样没良心,不把老百姓当人。但这个话,身为草民的中年汉子就不敢说了。   王权至上,是这个时代的人刻在骨子里的戒律。   秦时觉得抱怨这些都没什么用。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会听见底下人的抱怨,就算听见了他们也不会在意。   秦时现在更关注的是妖怪们怎么来吃饭的问题。   中年汉子指了指周围,“我们父子俩来了两天,来的时候已经有一半儿的人了。听守门的人说,妖怪们每隔两三天就要来,都是夜里来。到时候城门一关,城门外就只有咱们这个小院子。这个院墙高度是拦不住妖怪的……”   秦时明白了。   这个建在城墙外面的小院子,说白了就是一个放在家门口喂野狗的剩饭盘子。   秦时双手攥成拳头,握紧又放开,心里窝火得不行。然后他意识到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中年人说妖怪们两三天来一次,这一对父子俩已经来了两天了,岂不是说极有可能今天夜里妖怪们就要来聚餐了?! 第13章 出头鸟   已是仲春时节,太阳落山的时间大约在戌时,也就是八点左右。据说妖怪们最喜欢的时间是子时,昼夜交替的时刻,阳灭阴生,对于妖族来说具有非同一般的魔力。   秦时估算了一下,妖怪们脚程快,子时出门,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赶过来了。他们大约还有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做准备。   秦时找了一块石头,倒点儿水壶里的水,开始磨刀。   还好他捡来的这把刀质量不错,勉强可以防身,但一把刀能起多大作用……秦时现在想都不敢想。   游民当中有老有小,这些人基本上不顶什么用,壮年汉子大约有三分之一左右,这些人动员起来的话,也能略作抵挡。   问题就是要怎么说服这些人团结起来,别那么颓废地等死。   磨刀的声音单调又刺耳,守门的卫兵从门扇上方探头看,转过头跟同伴冷笑,“一把刀,能有什么用?这也是吓傻了。”   另一个卫兵看了两眼说:“刀不错,明天一早过来捡……”   秦时距离大门不远,这两人的对话听的一字不差,不由冷笑起来,“老子的刀就是一寸一寸掰碎了,也不会留给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东西……妖怪吃人,你们也吃人,身上还穿着铠甲……你们也配?!”   卫兵的职责本该是保护百姓,如今却变成了他们举着长枪长刀躲在百姓的身后……这他妈的是个什么世道?!   两个卫兵有些悻悻的,大约类似的话听多了,也不是很当一回事儿,小声嘀咕几句“夜里就要没命,还嘴硬”之类的话,转头去站岗了。   秦时和守卫之间的对话也惊动了院子里的其他人。   离他们不远的一个老者叹了口气说:“这位小哥,你这会儿磨刀,是想着半夜杀妖怪吗?”   他声音里带着无奈,好像一个先生看见自己的学生在无效解题,又想劝,又不想伤害学生的学习热情。   秦时郑重其事的点头,“对啊,不反抗,难道还等死吗?”   老者也不吭声了,他们这些人可不是就在等死吗?院墙虽然不如城墙那么高,但普通人要想爬过去也是不容易的,再说外面还有守卫看着呢。进不了城,就算由着他们跑,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   跑到了大野地里,遇见妖怪不是更没有活路吗?   秦时一眼扫过去,周围的人不是泪汪汪,就是在摇头叹气。   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经过了漫长的逃难,好容易到了人类聚集的城市,被拒之门外不说还被自己的同类拿去喂妖怪,连番打击之下,丧失希望也是很正常的。   秦时也不知道该怎么鼓起这些人求生的勇气,但他不能允许这些人拖他的后腿。   “想等死的就随你们便,”秦时试了试刀刃,淡淡说道:“但别碍我的事儿,等天黑之后,这两位老伯,还有那位抱孩子的大姐,那边的阿婆,你们都坐到城墙这一边来。”   院子不大,院墙也不够高,但相对来说,还是最靠近城墙的一端安全一些。   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不乐意了,“咋的,把他们放到后面,我们挡在前面,合着你是想让妖怪先吃我们?!”   秦时见他一副要扑过来打人的架势,也跟着站了起来,“你要是不想被先吃,就跟那几个娃娃一起坐到后面去,别在这里唧唧歪歪……你有这个力气留着打妖怪不好吗?吵吵什么?”   秦时站起来比青年还高一些,青年忿忿的瞪着他,却不敢真的跟他动手。秦时手里毕竟还拿着刀呢。   但秦时却没那么容易放过他,好容易跳出来一只出头鸟,不薅他薅谁?!   “想活就跟我一起想办法,只会跟老人孩子抢位置,你还是不是男人?”关键是抢个好位置有屁用?妖怪又不是按照位置吃饭。   秦时把女人孩子和老人打发到城墙一侧,只是为了腾出地方好对付妖怪,又不是为了给大家排个座。   青年一脸不服气,“你算个狗屁,在这里指手画脚。”   “我算什么不要紧,”秦时说:“你只要记住,我是想找活路的,你想等死就滚远一些,别碍老子的事。”   青年涨红了脸庞,“你说谁等死?!”   秦时扫他一眼,转头去望周围的人,大声说道:“各位伯伯婶婶,各位兄弟,咱们如今被关在这里,外面那些守卫是绝对不会救咱们的,要想活,只能靠咱们自己。”   小院里的人有人麻木地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充耳不闻,也有的人抬起头,张开双眼,仓皇的看了过来,想知道这个装扮古怪的青年人会说些什么。   “那些守卫、城里的贵人们放弃咱们了,”秦时说到这里,听到了一两声抽泣,他扫了一眼发出声音的人,继续说道:“咱们自己要是也放弃,那就是真是死路一条。”   小院角落里,蒙头躺着的人动了动,掀开脑袋上盖着的衣服,坐了起来。他周围的两个同伴连忙扶住他,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   掀开衣服的人摆摆手,表示不要紧。   他的年龄与同伴相仿,身材却要更高大一些,蜷缩在角落里的姿势看上去就有些别扭。但在这样的地方,没有谁会觉得舒服,他这个格外局促的姿势也没人会在意。   秦时正在满场子找能用得上的帮手,自然也注意到了院角的这几个壮劳力。尤其当中那个蒙头睡觉的,他早先就猜测这人是他们三人当中的头领。   这会儿见他露出头脸,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人身上穿的虽然是普通的粗布短衣,但眉宇之间自带一股沉稳气度,看上去就不像流浪汉。秦时觉得他更像一位受过教育,出身还不错的小少爷。   隔着一片乌压压的人头,秦时与这陌生的青年默默对视。   秦时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位年轻头领的脸色白的不大正常,是那种失血过多的苍白。这就衬得他一张脸仿佛带着某种石质的冰冷锋利的感觉。   看他的五官相貌,是一位非常俊美的青年,鼻梁高挺,浓眉如墨,双眸如寒星一般。可惜一眼看过去,却只让人觉得心头凛然。   秦时在他身上嗅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那是他自己的身上也有的味道:兵\器自带的森冷微涩的金属气息、硝烟与鲜血的味道。   秦时视线向下移,看到了被他压在衣服下面的半副刀鞘。这人身旁的两个青年也是一脸警觉,看他们的坐姿、打量周围的神气,秦时觉得这两人肯定也是习武之人,很可能就是这位头领的下属或家将。   虽然这几个人看着他的时候神情并不是那么友好热情,秦时依然感到十分欣慰。这种时候,自己这一方多几个身强力壮的帮手比什么都强啊。   秦时冲着头领点点头,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头领也正谨慎的上下打量秦时,看到这个笑容不由一怔。   秦时转过身,继续发表自己的演说,“大家自己想想,等死,还是拼一把。”   之前给他讲故事的中年汉子搂着自己儿子,忍不住问道:“要,要怎么拼?那可是妖怪啊。”   秦时耐心解释,“你刚才说的那种逃难路上遇见的妖怪,我是见过的。体型就这么大,对吧?狐狸似的,毛皮棕黄,牙尖嘴利,有些背后还长出了翅膀……对吧?”   好些见过蛊雕真面目的人听他描述都跟着点头,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   “这般大小的东西,”秦时说:“一大群咱们是不好对付,但若是分散开来,只扑过来一个两个呢?咱们大男人哪怕用手去捏断它的脖子,应该都没问题吧?”   中年汉子的眼睛亮了起来,猫儿大小的东西,只来一两个,他确实不怕。   秦时觉得自己像一个搞传\销的。   但在大家的情绪普遍都很低迷的时候,想办法给大家鼓起勇气,强调一下自身的力量,让他们觉得面对敌人的时候也有一搏之力,还是很重要的。   “大家都开动脑筋想一想,”秦时说:“你面前放这么一个东西,要怎么对付它?”   抱着儿子的中年汉子左右看了看,从屁股后面捞起一块碗口大的石头,怒道:“老子一石头砸死它!”   秦时点头表示鼓励,接着示意周围的人踊跃发言。   有人说自己逃难路上拄着拐杖,这拐杖也是好木头,够结实,可以打妖怪;有人说逃难出来的时候带着家当,有菜刀;还有人说身上带着火石和火绒,点把火烧死这些妖怪;那位被秦时送了一张烧饼的大姐也哆哆嗦嗦的发言,说自己可以拿包袱皮去捂住妖怪,再喊旁人来拿石头砸死它……   秦时听的满头汗。但这种时候他能给大家泼冷水吗?再说这种时候,重要的不是大家能想出什么有用的办法,而是大家都有了反抗的意志。   墙角里的三人组也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头领似乎从秦时的脸上看出了一个大写的“囧”,垂眸一哂,说了句“异想天开”。   这一句近乎耳语的低喃,秦时竟然神奇的听到了。他转身望着小头领,磨磨牙问道:“这位大哥有什么看法?”   头领摇摇头,从身后拽出一把直刀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十分简洁的说道:“你、我、我两个兄弟都有兵器,我们打头阵。”   秦时,“……”   秦时双眼一亮,瞬间忘记了这人在背后对自己开嘲讽的事实。   他,再加上这三个壮劳力,他们这一方相当于有四个武士了!四个人哪怕拿着刀在一群妖怪面前也不够看。这一点秦时非常清楚。但若是加上他辛辛苦苦捡来的公主螺呢?   秦时觉得,他还是很可以期待一下继续活下去这个目标的。 第14章 内行人   院子里的人都被发动起来了,有刀的磨刀,没刀的就绞尽脑汁琢磨搞一个什么东西当兵器,棍子、石头、破了豁口的瓷碗……这些东西不起眼,但必要的时候握在手里多少也能起点儿作用。   怎么说都比白白等死强。   秦时还展示了一下自己发暗器的手艺,然后顶着几个小娃娃崇拜的视线,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活儿:他从一个大伯那里借了一个藤草编的筐子,发动小娃娃们捡小石头。都是铜板那么大的小石头。   这些东西或许能用上,或许没有用。但秦时觉得,有小娃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大人们的情绪也会被调动起来——看着这些稚嫩的发光的小脸,大人们还舍得说出“等死”这样颓废的话吗?!   院子里的动静瞒不过守在外面的士兵,但他们也只是探头看一看,或许有些好奇,但并不会很当一回事儿。   处置这些人是为了让城里人能活的安稳一些,他们有这样的信念做支撑。再者说,这些人在死前有吃有喝,他们自觉仁至义尽,   城外建起这个院子也有一段日子了,什么样的人他们都见过,还有人合起伙来抢他们的兵器,或者想要把他们也拉进院子里来。至于孩子老人苦苦哀求这种事,也早就看得麻木了。   但满院子的人都在忙碌,还有孩子玩游戏,竟然有些……生机勃勃的味道,这景象他们是真的没见过。   人类的情绪大约是真的会互相传染。秦时注意到这些守卫送来晚饭的时候,态度都还不错。   为了不让院子里的游民饿死,守卫每天会送来一顿饭,稀薄的菜汤和烤过的干饼子。每个人分到的量并不大,不足以让人吃饱,但也不会饿死人。   但今天送饭的守卫发现了一点儿小小的异常,那就是吃完饭的人,都不肯把碗交回来。守卫站在门口吆喝,没有人搭理,他想来硬的,院子里的壮汉子就都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滑向了西边的地平线,没有人会想在这个时候跟院子里的这些游民起冲突。   守卫被他的同伴喊了出去,院门重新锁好。   秦时离得近,听见他们在门外嘀咕,说什么“明天早上再来捡也一样”,“碗又不是菜刀,想拿着就拿着”之类的话。   秦时无声一笑。   他们留下这些碗,是为了让每一个成年人手里都有一块茬口锋利的瓷片。这东西用的合适,是可以要命的。   他也打过守卫的主意,但这些守卫身上并没有佩刀,而长\枪这种沉重的适合远攻的兵器,实在不适合他们这些没力气,也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   小院就这么大,东西就这么多,他们没有更多的选择了。粗糙的瓷碗拿在手里,每个人都能分两块,最起码也能壮壮胆子。   那是那句话:有就比没有强。   秦时手里拿着两块石头,把最后的一味配料研磨成细密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自己的水壶里。   跟他一起打头阵的另外三人组都坐在他身边,有些好奇的打量他的举动。其中娃娃脸的青年忍不住问他,“你在调什么?”   秦时摇摇头,“你有水吗?”   他这个药剂师完全就是业余水平,再加上这份配料表本身就比较粗糙,还不知道他会调配出什么玩意儿来。   娃娃脸一边解下自己的水囊递给他,一边好奇的打量秦时手里的水壶——这个头发短短的青年全身上下都是让他感到好奇的点。   可惜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   秦时靠着水壶里药液晃动的声音、瓶口散溢的气味儿判断药液的浓度是否合适。生死一线的时候,他也没理由心疼东西,一路捡来的公主螺都磨碎泡进水里了,加上各种配料,调配好的药液有大半壶。   也不知能起多大的作用。   秦时把娃娃脸的水囊还回去,说了声谢谢。   娃娃脸接过水囊,干脆在秦时身边坐了下来,“欸,兄弟,认识一下,我叫沐夜。你怎么称呼?”   “秦时。”秦时淡淡瞥了他一眼,猜到沐夜是想打听他水壶里配的药,“别问了,我不会跟你说的。”   沐夜没想到秦时的态度这么干脆,呆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感觉你在配药,所以好奇了……”   秦时点点头,“回头看看效果再说吧。”   眼下这东西有什么效果都还不确定,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沐夜有些自来熟,不像他两个同伴那么沉默寡言,配药的事不能问,他又换了一个话题,“秦兄弟哪里人?”   秦时叹了口气,“我说不记得了,你信吗?”   主要是记得我也不能说呀。   沐夜,“……”   沐夜觉得秦时的眼神还挺真诚,不像是在有意涮他。沐夜挠挠头,继续换话题,“秦兄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四海为家。”秦时很是沧桑的叹了口气,“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来了。”   沐夜,“……”   这天好像聊不下去了。   沐夜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发现他们都摆出一副不打算插嘴,就等着看热闹的架势。   沐夜挠挠头,“那个,你老家是哪里啊?我看你好像会使刀,也是习武之人吧?”   “大哥,你打听这些有用吗?”秦时也有些无语了,“搞不好明天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奈何桥上排队等着孟婆分菜汤了。”   打听这么细致有个毛用哦,还不如仔细想想等下妖怪来了要怎么招架吧。   沐夜旁边的眉眼方正的青年忍不住转过头去闷声笑了起来,另一边的小头领眼里也浮起一丝笑意。   沐夜揉了揉发热的耳朵,干咳两声说:“你,你说的对。”   “来,说点儿正事。”秦时把水壶挂在腰上,很认真的看着沐夜,“妖怪大约子时到?”   “它们会在子时离巢,这是它们的习惯。”说起正事,沐夜的娃娃脸也显得正经了许多,“它们昼伏夜出,白天很少出门行动。”   蛊雕的眼睛结构特殊,黑暗不会对它们视物造成太大的干扰,反而能为它们的行动提供掩护。这是它们喜欢夜晚行动的主因。   另外,它们行动的时候,往往会有其他野兽跟在后面捡剩饭,有些还会趁火打劫的反过来袭击它们。夜晚行动,可以避开一部分类似的麻烦——毕竟大多数野兽都不会在危机四伏的夜晚离巢。   秦时是受过训练的人,知道蛊雕的这些习性。但沐夜竟然也知道,还解释的这么细致,这就让秦时生出一种“他也是个专业人士”这样的猜疑。   沐夜还没发现秦时在怀疑他,自顾自的解释说:“它们行动的时候,队伍是有特定的排序的。身体最强壮的一部分打前锋,中间部分是幼崽,走在最后面的是它们的王,以及族群中那些开启灵智,修行上有所成就,甚至能够幻化人形的大妖。”   秦时的心沉了沉。他知道在蛊雕的族群里,老弱病残是会被驱逐的,能参与战斗的都是青壮年。但打败了这些青壮年似乎也没用,因为留在最后出场的是蛊雕班级里最强的一撮人——已经由妖兽过度到了妖的尖子生。   妖族作为与人类迥异的神奇生命体,它们在修炼的过程中会掌握一些神奇的天赋技能。化人大约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种。除此之外,它们往往会掌握一些在普通人看来完全就是法术级别的技能,比如扭转重力的影响、意识读取等等。   没有合适的武器,没有同伴的协助,正面对上雕王这样的大妖,秦时心里一点儿胜算也没有。   秦时抹了一把脸,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悲壮的情绪:妈的,拼了!   沐夜大约是觉得秦时有些走神,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压低了声音说:“这些打头阵的基本上是还没有修成妖的妖兽。它们也只是身体强壮一些、灵活一些,相互配合都不一定会,不难对付。至于那些成了妖的,也不是没有办法。”   秦时看了看他,他忽然发现这小子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谈吐也有些大大咧咧,但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非常谨慎的人。他跟自己科普了这么多有关妖怪的知识,至始至终却连妖怪的名字都没有提过。   秦时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沐夜微微一笑,眼神里竟然透出了几分颇为自得的傲气,“妖怪的巢穴不会建在有人的地方。这些妖怪子时离巢,哪怕它们都会飞,赶到石雀城也是需要时间的。”   秦时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不过不仅仅是蛊雕,几乎所有开了灵智的妖兽都会选择远离人群的地方作为栖息地。   “到达石雀城的时间要在丑时以后。”沐夜微微一笑,“但是他们卯时之前必然会离开,所以我们只需要想办法拖到卯时。”   秦时在心里换算了一下,蛊雕半夜十二点左右出发,大约两点左右到达石雀城,凌晨五点之前会离开……他们需要坚持三个小时左右。   “等等,”秦时一个激灵,抬手按住了沐夜的手臂,“卯时之前离开……什么意思?”   从身份上算,他也是在第六组受过训练的缉妖师,有关妖族的历史课也上过不知多少,怎么从来不知道蛊雕有天亮之前就回家的习惯?!   沐夜嘿嘿两声,“它们的王连着两次中了镇妖司的埋伏,恰好都是在卯时左右。”   秦时,“……”   所以,这算是给妖怪们造成了心理创伤?   沐夜得意了一会儿,表情也冷静下来,“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但眼下这老妖婆刚刚吃了两场大亏,她不敢冒险……这老妖婆多疑得很。”   秦时心想,他还知道蛊雕的王是个老婆子……内行人无疑了。 第15章 打起来了   夜幕降临。   沉闷的鼓声从城墙上方传来,守门的卫士再一次检查了木门外上锁的情况,然后随着鼓声集结。   院子里的人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士兵们点名应唱的声音。   清点人数之后,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了城门。厚重的城门被士兵们推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然后就是城门砰然合拢的声音,它像一记重拳,沉沉地砸在了小院里所有人的心上。   院子里爆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管战前动员有多么成功,当死亡的阴影步步靠近的时候,普通人还是会感觉到恐慌与畏惧。   城门落锁,而在城墙上方,高高挑起的飞檐之下,却亮起了数支火把。   火光朦胧,落在城外的院子里,大约也只够大家看出影影绰绰的轮廓的程度。但长夜里有了亮光,灵魂就仿佛得到了安抚。   秦时听到有人低低的抽噎,心里的怒火简直要掀翻了天灵盖:这些天杀的士兵宁可点着火把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是怎么被妖怪吃掉,也不肯给他们留下一支火把!   黑暗中一只大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秦时以为是沐夜,一回头却发现是沐夜的小头领,那个眼神总是冷森森的青年。他愣了一下,试着平复自己心里的怒气。   他听到过沐夜喊他“贺大哥”,便也顺着他们的叫法称呼他,“贺大哥有什么要说?”   小头领收回手,指了指院子的两扇木门,“有火石和火绒,等下我们把这个烧了。”   秦时心里那点儿怒火一下被冲散了,他有些解气的点头,“对!正好给咱们照个亮。”   唯一的问题就是木门不经烧,还是要等关键的时候再点火。   两人对视一眼,秦时立刻明白小头领也是这个意思。恍惚间,心里竟然生出一种他在跟自己的战友们参加演习的错觉——彼此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   那是在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历中磨练出来的默契。   这种熟悉的感觉突然间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冒了出来。明明是违和的,可这一瞬间,秦时还是眼角发酸,紧绷的心弦都仿佛软了一下。   这个时候,场院里的座位已经重新排过了。   没有战斗能力的老弱被安排在了最里侧,在城墙和院墙之间有一个夹角,这里是距离妖怪们出现的方向最远的位置。   在他们的前面是尚有一搏之力的成年人,男女都有,女人的位置稍微靠后一些。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点儿什么:石块、木棍、瓷碗打碎之后特意挑出来的带着尖角的瓷片。   这些人的前面是秦时和那个三人小团体了。   秦时觉得这三个人态度挺好,挺配合。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少,所有出头喊话、忽悠人的工作都让他来做。   在生死之间,大多数人都会感觉心慌意乱,这个时候有人强势地站出来,以头领的姿态发布命令,大家都会下意识地听从。   这也是秦时他们出任务,尤其是在疏散百姓的时候经常需要用到的小技巧。他现在也确实在用这样的暗示来确立自己的权威——他是想活的,因此绝对不允许有人在后面给自己拖后腿。这些人不管能不能帮忙,首先的要求就是听话。   秦时的刀已经磨好了,被他随随便便地拎在手里。雪亮的刀刃即使是在暗夜里,也散发着肃杀的气息。   孩子们帮忙收集起来的碎石头也装在草筐里,安安静静地摆放着他腿边。   城墙上方也有人在看他们,秦时能感觉到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打量。   秦时在心里骂娘,恨不得自己有什么神通,好从天上降下一道神雷来劈死这些没有人性的王八蛋。   月亮升了起来。   大漠上的圆月无遮无拦地挂在明澈的夜空之中,月光如水,温柔地倾泻下来。   夜晚将深色的帷幕掀开,露出这世界最奇异的面貌:明明已到深夜,然而月光明丽,将这世界映照得纤毫毕现,也让这寂静的小院在等死的人眼里,焕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明亮来。   秦时觉得他像是走上了一个神奇的舞台,灯光打下来,照在他的脸上,而观众却潜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的打量他。   大约是月色明丽得近乎诡异,让秦时陡然间生出一种十分荒谬的感觉:穿越之前他是第六组的特战队员,主要的工作就是打妖怪。穿越之后,老天搜刮走了他所拥有的福利,只留下了他的本职工作。   他仍然是个打妖怪的——还是一个没有工资福利、自费打妖怪的。   人生真是充满了黑色幽默。   秦时上学的时候也是看过几本穿越小说的,所有那些小说的主角,穿越之后都会经历不一样的人生。   唯有他……真是穿了个寂寞。   “来了!”团子在通感里发出警告。   “来了。”这是小头领贺大哥冷淡又平静的声音。   秦时托了团子的福,从血脉觉醒开始,五感就远远超过了普通人。在确定了妖兽赶来的方向之后,他迅速打开自己的水壶,将壶里的药液尽量均匀地沿着院墙泼洒了一圈,最后剩下一点儿也都洒在了靠近老人孩子那一侧的院墙上。   药水微涩微甜的气味在空气里慢慢飘散开来。   沐夜好奇地耸了耸鼻子,“什么东西?”   他对秦时调配的这个药水简直好奇到了极点。   秦时却顾不上回答他了。他的五感都被调动了起来,捕捉夜风里传来的最细微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像江南最温柔的细雨在阳春三月的微风里飘落下来。   药水的味道里开始混入一种奇怪的腥气。   秦时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虽然是专职打妖怪的,但老天在上,就这么举着冷兵器正面去应对妖兽们的尖牙利爪,对他来说也是出娘胎头一遭。   大约他的神情僵硬得太明显,旁边的贺大哥侧过头看了他两眼,然后抬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淡淡说了句,“尽力就好。”   秦时回头看他,觉得月光下的小头领看上去也有些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气势却忽然变了,仿佛月光将他周身的轮廓描了个边,弱化了所有柔软的部分,只将一个带着杀气的锋利的轮廓呈现出来。   初见时秦时在他身上察觉到的仿佛同类一般的感应,也在这一刻变得鲜明起来。   但不得不说,这个样子的小头领,是很能带给同伴一种力量感的。   秦时做了一个深呼吸,点点头应了一声是。   视野内仿佛静止一般的画面被破坏,一道阴影窜上了墙头。   猫儿大小的身影,头上顶着一对稚嫩的角,前爪紧紧扒着院墙,警觉地朝着院子里张望。秦时有一种隔空与它对视的错觉。   小东西作势要跃起,却在将要跃起的瞬间晃了晃脑袋,像是突然间醉了一般,吧唧从墙头上掉了下来。   秦时,“……”   秦时心中涌起狂喜,忍不住嚎了一句,“他妈的……成了!”   旁边的三人组也看到了这一幕,皆露出诧异的神色。   但不等他们多问,更多的蛊雕出现在墙头上。它们有些像第一只似的,直接跌下墙头,有些则踩着同伴的身体飞扑过来,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院子的空地上。   秦时冲了上去,一刀将扑在最前方的蛊雕劈成两半。鲜血飞溅出来,秦时心里的紧张与慌乱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热血激荡,秦时几乎一瞬间就进入了战斗状态。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字:杀!   这是纯粹的杀戮,不讲技巧,也没有战术可言,秦时甚至不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因为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是涌动着的棕黄色的皮毛,潮水一般,仿佛没有尽头。   秦时觉得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剁肉机,只需要重复抬手、下劈这样的动作。   野兽凶残的叫声几乎要穿透了他的耳膜,令他脑仁剧痛,但这样的疼痛却勾起了他灵魂中隐藏最深的戾气。   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他曾经怨恨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的父母。如今……他依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却连怨恨的目标都失去了。   鲜血在月光里飞溅开来,染红了秦时的面颊。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眼瞳周围也泛起了一圈冷冽肃杀的银光。   冷幽幽的,像被冰冻起来的月光。   不过这个细节,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院子里有兵器的人就只有他们四个,而此刻,他们四个都被妖兽包围起来了,除了埋头下刀,谁也顾不上别人了。   蛊雕们前仆后继地窜上土墙,虽然在受到药水的冲击之后会呈现出一种醉酒的状态,攻击力大大减弱,但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有时候一刀砍下去,刀身劈开蛊雕小小的身体,会直接砍到它后面的同类,即便如此,蛊雕仍然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涌进来。   所有的流程事先都已经商量过,院门也被安排好的人点着了。火光一窜起来,原本还缩在后面瑟瑟发抖的人也慢慢冷静下来。   拿着菜刀的汉子也克服了心头的恐惧,冲上去按住一个蛊雕就是重重一剁。   “他娘的!”他被溅了一脸血,两只眼睛里却冒出了凶气,回身冲着瑟缩的人群嚎了一嗓子,“还傻愣着干什么吗?!杀它奶奶的啊!”   之前给秦时讲故事的汉子最先反应过来,他把儿子推到后面,自己冲出来开始收拢被秦时他们砍翻的蛊雕,一只一只丢进火堆里。据说妖兽的生命力都旺盛得很,万一这样的伤不足以要命,等下它们又活过来可怎么办?   有了一个行动的,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加入了打扫战场的队伍。   蛊雕毛皮多油,一烧起来哔啵作响,将小院照得亮堂堂。   火光安抚了普通人对于黑夜的恐惧。杀戮的场面,则激发了这些平时胆怯懦弱的普通人心里拼死一搏的勇气,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行动了起来。   刚刚攀上院墙的蛊雕会受到药水的影响,有些手脚不灵便。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摸到了这个诀窍,他们有的负责按住这些使不上力气的蛊雕,有的负责拿大石头砸脑袋,有的负责将半死不活的蛊雕扔进火堆里去。   原本作为妖兽的饭堂而存在的小院,一时间竟然热火朝天起来。   城墙上方的人都看傻了。   这,这竟然还真打起来了?! 第16章 走吗   秦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漫长的黑夜,长得仿佛熬不到尽头。   他像是变成了一架没有灵魂的机器,什么也顾不上去思考,只是机械地抬起手臂做出劈砍的动作。但不停地挥刀也是耗费体力的一件事,身体不知不觉就变得沉重,感觉也麻木起来,连疲劳都感觉不到了。   沐夜那边的三个人情况跟他差不多,他们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将其他的人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蛊雕的尸体从院墙下方一直堆积到了小院的中央,他们四个人停留的地方。他们手里有刀,后面的人不敢离得太近,尸体就慢慢堆积起来。   小院里腥气冲天,鲜血几乎将他们脚下的土地都泡软了,秦时一脚踩下去,甚至会有种被黏住的错觉。   这噩梦一般的夜,将他拉进了地狱里。   药水的功效是有时间限制的,但好在最先赶到小院里来的是蛊雕族群里最为强壮的一批,它们中了药,反应变得迟钝,战斗力也大打折扣,几乎就是躺着等人来杀。等后面药效渐渐减弱,秦时他们也开始感到疲惫的时候,冲上来的蛊雕与先头部队相比,实力已经减弱了不少。   这也是秦时他们能够一直支撑下去的主要原因。   而且秦时他们还有帮手。那些中了药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蛊雕都被人七手八脚地拖去点火,这就杜绝了药效过去之后,它们重新投入战斗的可能性。   夜色里,远远传来了野兽悠长的嚎叫。   嚎叫声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散发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厮杀中的蛊雕像是接收到了什么命令一般,不约而同地转头往回跑。   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小院就空了。   月光落在墙头上,散发出水银一般的光泽。   秦时迟钝地低头,脚下的土地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向后退了一步,一口气松懈下来,身体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软塌塌地滑到了地上。   在他的上方,夜色明净,圆盘似的明月已经微微倾斜。这样静谧的景色,仿佛一切血腥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秦时深深的吁了口气,“这就……到卯时了?”   这只是他的自言自语,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念出了声,却听耳边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不,还没到。”   秦时艰难地转头,就见一张沾着血污的脸正好横在他身旁。要不是之前听过他说话,秦时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三人组里的贺大哥。   “刚才的叫声,”贺大哥闭了一下眼睛,轻声说:“是它们的王在下命令。”   最早冲进院子里的先头部队都被药水迷晕了,或许那个时候,小院里的战况就已经被蛊雕王掌握了。但出于对他们这一批“食物”的反抗决心的估计不足,或者干脆就是没放在眼里,蛊雕王并没有下令撤退。   在后面的战斗中,小院里的情况不断恶化,蛊雕的折损越来越大,于是蛊雕王终于下达了暂时撤退的命令。   “我还以为,”秦时喘着粗气说:“死了那么多手下,它们的王会来报仇。”   “不会,”贺知年肯定的说:“我们的反抗在它看来太反常了……它是个疑心很重的家伙。它需要搞清楚一切,然后决定要要不要报仇。”   秦时没有再问。贺大哥他们是怎么知道蛊雕王,怎么知道它们曾经陷入埋伏的,不管他们身份是什么,这些事都不是他一个陌生人该问的。   他太累了,心中充满了后怕,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这是以前在第六组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   那时他虽然也接触过蛊雕,但在封妖阵里,蛊雕一族的王是被封印的状态,流落在外面的都是些散兵游勇,并不成规模。   再说还有一个装备的问题——巡视封妖阵的每一个人,可是从头到脚的高科技。   小狐狸?!   小蛊雕?!   狼?!   谁他妈会怕啊?!   “休息一会儿我们就走。”贺大哥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低哑,但秦时听得出这人的理智还在,大脑也还在正常运转,“这里所有的人都走。城里的卫兵肯定会派人来抓我们,在他们开城门之前,我们必须走出足够远。”   秦时沉默地点点头。   他明白贺大哥为什么这么说。妖怪们今天晚上没有吃上饭,或许明天还会来,等城门开了,那些没人性的守卫一定会把他们再抓起来。再说,还有他之前用来麻\醉蛊雕的药水,这样的东西,他们肯定也想要。   “不止如此。”贺大哥像是知道他的想法,轻声说:“这群妖怪相当记仇,它们今晚在这里吃了亏,明晚一定会卷土重来。土院墙拦不住它们,城墙也拦不住……城里的这些人,一定会把我们推出去平息妖怪们的怒火。”   秦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贺大哥淡定的与他对视,他的眼眸里涌动的波光却比他们头顶的夜色更幽暗。   秦时于是明白了,他并没有猜错,也没有想多。贺大哥想要说的就是他猜想中的那个意思:石雀城要完了。   如果他们不跑,他们会跟石雀城一起死在这里。   秦时脑海里有些混乱,“就,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不是圣母病,也不是对自己的敌人发善心。但抛开城墙上这些没有人性的士兵,城里还有无数的平民百姓。   “他们有武器……”贺大哥坐了起来,嘶的一声,表情扭曲起来,不知牵扯到了哪里的伤处。   秦时也扶着地面爬了起来,“受伤了?重吗?”   他的理智回炉,终于想起贺知年之前就已经受了伤。白天他在那里煽\动群众的时候,贺知年可是一直躺着的。   “旧伤。”贺大哥侧身,避开了秦时的打量,继续前面的话题,“城里有楼兰的王族,他们有钱有人有兵器。再说这城里的人……从老到小,哪一个不是喝着游民的血活下来的?他们并不无辜。”   秦时默然。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潜意识里他还当自己是一名战士,就这么丢下妇孺老幼自己先跑……   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走吗?”贺大哥侧过头看着他,平静的目光波澜不兴,有一种古潭似的幽深。   秦时颇艰难的点头,“走。”   秦时清楚自己没有那么强的能力,能把所有的人都照顾到。在他们周围,还有这些差点儿当了妖怪口粮的游民,离开这里之后事情还多得很,对他来说,这些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同伴,才是眼下他真正需要保护的人。   院子的木门早就烧没了,而且门口还堆了一大堆散发着焦臭味儿的蛊雕尸首。   秦时带头清理出口,三人小组负责把大家都动员起来,说好了大家一起走。就连最孱弱的妇女和孩子也都燃起了再拼一把的勇气。   他们都知道城墙上方的人在看着他们,但这些窝囊废,天亮之前是绝对不敢打开城门的。等他们分出人手来抓他们,谁知道他们都往哪儿跑了?   妖怪随时有可能出现,城里的贵人们应该也不希望卫兵们一窝蜂地都跑出去抓人吧?   只要他们跑出石雀城的范围……   只要他们跑得足够远……   院子里的人其实也都累得够呛,但生死线上走一遭,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最要紧的不是休息,是逃命。   现在不逃,等天亮了,他们肯定会被城里的卫兵抓住,继续关在院子里喂妖怪。反而趁着城里的人没空管他们,赶紧跑,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大家意见一致,也没什么可拖延的,破烂的行李拎上就能走。   有两个老人家想要留下来,说自己年纪大了,跟他们走会成为拖累,还不如留在院子里给大家拖延一点儿逃命的时间。结果他们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拖着往外走了。   还有年轻人在一旁嚷嚷,“你们走不动了,我们轮流背着你们走!人家有刀的都没嫌弃咱们累赘,咱们干嘛要嫌弃自己?!”   沐夜站在门边指挥大家往外跑,听了这话忙说:“正是!咱们人多,就该互相帮衬……都挺过妖怪这一关了,更要活下去才对啊。”   院子里的人被他这番话说得,一个个红了眼圈。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本以为他们只能活到昨天夜里,但是有人挡在他们前面杀妖怪,他们在后面帮帮忙,打打下手,竟然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这一场劫难。   能活着,谁乐意去死呢。   秦时也守在门边,他将最后一个人推出院子,正要走,却见那人回过头,冲着城门的方向恨恨地啐了一口。   城墙上方的人看到了这一幕,但并没有人追出来——还不到城门开启的时间,私开城门,罪同谋逆。   没人会为了抓捕几个游民冒这种风险。   何况在他们的认知里,没车没马,又折腾了一整夜,他们能跑多远?   一众游民在这些守城卫兵的眼皮底下就这么走了。   但确如人所料,他们劳累一夜,有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行动快不起来。为了躲避官兵追捕只能绕路走,尽量离开商队行人通行的那条路线。   厚重的夜幕被晨曦撕开第一条裂缝的时候,逃难的队伍终于支撑不住,停下来略作休息。   秦时瘫坐下来,刚来得及抹一把脖子上的汗,就见贺大哥朝他走了过来,远远的招了招手,“秦时。”   这两个字被他喊得字正腔圆,秦时却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他这会儿累得眨眼都嫌费事,根本就不想动一动。   他心里其实也有些奇怪,明明初见时这个姓贺的小头领身上就带伤,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似的,结果折腾了一整夜,他都要瘫了,姓贺的却仍然白着一张脸走来走去。   秦时猜到三人组是想召集几个熟悉地形的人商量一下往哪儿走,但他一个外来户,地形什么的一无所知,参与进去毫无用处啊。   “贺大哥,”秦时实在不想动,“我……”   话没说完,一只手已经伸到了他面前。   男人的手掌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掌心有茧,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悍厉气息。衣袖上还沾着发黑的血迹。   秦时叹了口气,“你们商量吧,我也不认识路,有我没我都一样。”   他给自己的定位很明确:就是队伍里有力出力的壮劳力。不论是地形,还是国家和地区的局势都一无所知,他能有什么意见呢?   “那怎么一样。”贺大哥说着,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就算不认识路,你总该听一听下面我们要怎么做。”   “这位大哥……”秦时还想再挣扎一下。   男人回头,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黑白分明,斜看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神色,极认真的纠正他的称呼,“贺知年。”   秦时一愣,反应过来这是他在做自我介绍。   “我兄弟沐夜,摇光。”贺知年说:“摇光以前是道门中人。我们兄弟三人出门游历,结果遇上麻烦,被困在了石雀城。”   这算是比较详细的自我介绍了。贺知年能跟他说这么细,可见在共患难之后,已经把他当成自己人了。秦时心想,难怪摇光的名字这么奇怪呢,天璇、天枢、摇光……确实是道门中对北斗七星的称呼。   等等……   重点不是这个。   这个叫贺知年的家伙挺会打岔啊,秦时原本满脑子都是“我不想听你们开会”,这会儿听他聊着闲话,不知不觉已经被他拽到了商讨行程的小团体里。   得,来都来了,那就听听吧。 第17章 昌马城   秦时在沙地上坐下来的时候,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他身上有不少伤口,都是蛊雕的牙齿和爪子留下的。伤口都不大,但是一处摞着一处,密密麻麻。之前动手的时候注意不到那么多,现在坐下来了,才开始感到疼:伤口疼,浑身上下的肌肉和骨骼也在叫唤疼。   周围的人也都一样。但这个时候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药物就不用说了,干净的水也没有多少,根本没条件处理伤口。   后面可能还有追兵,有伤也只能忍着。   他们这些人当中,除了秦时这样不熟悉地形的外来户,大多数都是从楼兰城以及楼兰附近的村寨逃难来的。这些人对石雀城附近的地形还是比较熟悉的,再远一些的地方,比如庭州、高昌一带,他们就说不上来了。   但他们知道的地方,石雀城里的守卫肯定也是知道的。   于是他们所知道的这些常识,在这个时候也变得没那么有用了。   从楼兰往东,过石雀城之后,地形地貌就发生了一些变化,视野之内出现了高低起伏的山丘,虽然一眼看过去还是灰黄色的石头山,但山谷的缝隙里已经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绿意了。   秦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有山,就可以想办法藏到山谷里去,或者利用山里的地形来躲避石雀城的追兵。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在他的脑海里闪了闪,就被他放弃了。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就他们这一群快累瘫了的老弱妇孺,秦时觉得,大概率是没可能跑那么远的。   但他们提起的那些村寨,秦时觉得也不是什么好选择。他们这么一大群人,身上还都是厮杀过的痕迹,一看就很值得怀疑。村子里的人真的会毫无戒心地招待他们吗?   当然他们七嘴八舌提起的这些地名,秦时一个都不认识就是了。   他像一个苦逼的转校生,刚刚来到新班级,发现新学校的课本不但跟原来不一样,连聊天的话题都不一样。   他听不懂身边的人都在说什么,只能硬挤出一个淡定的表情,坐在一边干瞪眼。   贺知年他们三个人知道的要比秦时多一些,但他们也不觉得石雀城附近的村寨是什么好的选择。这些地方他们知道,石雀城的追兵也知道,说不定村民们跟石雀城的士兵还更熟一些,若是反手就把他们给卖了,那他们可就白跑了。   一群人提出的选项多少都有些问题,有些人原本是打算去投靠亲友的,眼下这情况也不敢贸贸然地脱离大部队自己行动了。   被年轻妇人抱在怀里的小婴孩大约是饿了,像只小猫崽似的哭了起来。年轻妇人一脸疲态地抱着他。他们现在连一口水都没有,更别提能喂孩子吃的东西了。   婴孩的哭声放大了笼罩在他们上空的那种焦躁感。   贺知年知道没有吃喝的东西,他们在荒原上根本走不远。他有些动摇,或者他们应该去近处的村寨试一试?   这时,那个不肯离开院子,被他们硬拖出来的老人家带着犹豫的神色开口了,“其实,要说近处,还真有这么一个地方,过路的人都会绕着它走……”   他长得干干瘦瘦,头上包着一块布巾,布巾下面露出的头发微微有些卷曲。这一路跑过来,多一半儿的路都是年轻小伙子们轮流背着他,即便如此,他也累得够呛,脸色也有些发灰,盘着腿坐在地上都些摇摇欲坠。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忍不住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周围的人都有些懵,不知道这两位在打什么哑谜,但与他们年龄差不多的人却都有些变了脸色。   秦时转头去看贺知年,却见他们三个人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沐夜性子跳脱,听见老人家提了个开头又不说了,连忙凑过去问道:“是什么地方?”   几个老人家却都顾不上他了,七嘴八舌的开始数落那个叫库尔拜的老人家,说他昏了头了,那种地方怎么能去,岂不是让大家都去送死。   库尔拜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有些讪讪的,“这不是想着,官兵们肯定不敢去那里么。而且那里应该是有水的,说不定也有吃的……”   老人家们的争吵却已经升级,阻止库尔拜说下去的那位老伯已经气呼呼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勉强站稳,指着库尔拜的鼻子骂道:“咱们好容易活下来,你这是让大家去送死!你一把年纪,死了就死了,可是这些娃娃怎么办?!”   说着,老伯还用手指头在周围划拉一圈,显然把所有人都包括进去了。   秦时听他们吵成一团,老伯气得脸都红了,连忙拦住他问道:“这个地方,是有什么危险吗?”   否则一个有水有吃食的地方,为什么搞得好像在闹鬼一样。   “闹鬼?”老伯听到这两个字,竟然没忍住,笑了起来,“真要是闹鬼,那还怕什么?鬼又不会吃人……那里闹妖怪呢!”   秦时没忍住,侧过头扫了一眼贺知年,贺知年也正看过来,两人视线一对,大约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   贺知年抬手压了压,“城里的卫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来抓人,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一听这话,嗡嗡嗡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跟看不见的妖鬼相比,石雀城的官兵显然是更加迫切要解决的问题。他们一行人有老有小,几乎都带了伤,急需一个躲藏的地方。   “老伯,”贺知年转头问库尔拜,“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库尔拜与其他几个上岁数的人交换了视线,大约也是想到他们如今的处境,这一次没有人跳出来阻拦他。   “这个地方,十几年前叫昌马城,附近有一条昌马河,”库尔拜指了指北边,“从这里过去,绕过那个山包,就能看见以前的昌马河了。”   “昌马城以前人多得很,那时候石雀城还只是个小小的绿洲,没什么住的。入关的商队过了楼兰都是在昌马城歇脚,繁华得很呐。大约十年前吧,这一带地动,昌马河的水一夜之间干涸了。城里的取水房里的水位也在不断降低。”   秦时听到这里,脑子里想的还是古代人迷信,遇见地质灾害就嚷嚷是出妖怪了,实质上应该就是地震导致的地下河流改道。   但对当地人来说,没有水就没有活路,这确实算得上是一场灾难了。   “不光是城里,城外的几个村寨也一样……现在的石雀城,少说也有一半儿的人是原来昌马城里的人。”库尔拜叹了口气说:“后来城里剩下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听说有天夜里突然来了妖怪,把城里那些人都吃了。从那以后,就没人敢去昌马城了。”   秦时一下挺直了腰身,“真的假的?!”   怎么这个时代妖怪这么多的吗?满地乱跑?   贺知年也问他,“是什么妖怪?可有人议论过?”   库尔拜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妖怪,听逃出来的人说,那妖怪藏在一团黑雾里,两只眼睛亮的像点了灯,一张嘴就把一个大活人吞下去了!”   说着,他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秦时多少有些理解他的恐惧。蛊雕那种东西虽然也被称一声妖,但外形看着也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小野兽,虽然也一样吃人,但只看外表确实没有让人特别害怕的地方。但昌马城的这个妖怪,确实是更符合普通人对于“妖怪”的幻想。   摇光也在一边听的直皱眉头,听到沐夜没心没肺的问出“当真一口就能把人吞掉?”这样的蠢问题,忍不住抬脚踹了他一下。   听说过昌马城传闻的老人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秦时在一边听了半天,好像也没有人亲眼见过,都是听人说的。   贺知年打断了这些人的议论,又问道:“昌马城现在还有水吗?”   这一次,老人家们迟疑的时间更长了。   库尔拜犹豫的说:“昌马城最后是因为妖怪出没才彻底萧条下来的,但是水……没听人说取水房里彻底没有水。”   说到水的问题,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论。   就在这时,就听被他们安排在远处放哨的青年朝着他们喊了起来,“来人了!”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远处有连绵起伏的山丘,好处和坏处都是藏不住人。因此坐在一起休息的人一抬头就看见了远处扬起的沙尘。   那是一队前进的兵马,前进的方向并不是他们此刻休息的地方。可见对于他们逃跑的方向,他们也并不是十分确定。但等他们走到近一点的地方,是绝对能发现他们的。   贺知年也顾不上等他们讨论出一个结果了,连忙招呼人都起来,自己背起库尔拜老爹,往北边跑去。   有了打头的人,其余的人也都跟了上去。沐夜从年轻妇人手里接过孩子自己抱着,一边催促大家都跟上。   眼瞅着追兵就要追过来,大家脑子里想的都是赶快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躲起来。没人再去顾忌昌马城里的妖怪了……说不定过去这么多年,那妖怪早就搬家走了呢。 第18章 河床   短短的一段时间,其实并不能让他们这些人得到充分的休息。尤其他们还没有水和食物,年轻人或许还可坚持,老者和幼儿却都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秦时背后也背了一个身材干瘦的老人家。老人家伏在他背上,能清楚的感觉到秦时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他满怀愧疚想要下来,却被秦时拦住了。   “您别动,”秦时喘着粗气说:“您乱动我只会更费劲。”   老人家不敢乱动了,心里又愧疚的厉害,嘴里颠三倒四的说着道谢的话。   秦时身上带了伤,也没什么力气,一边呼哧呼哧往前跑,一边安慰老人家,“您帮我看着点儿后面的动静。”   老人家连忙警觉起来,“好,我给你看着。”   秦时没有再说话。他并不是真想给老人家安排什么活儿,只是觉得有必要找点儿事情分散一下他的愧疚感。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用安排人特意看着,背后的追兵也迟早会朝他们这边追过来。   绕过库尔拜老爹说的那个低矮的山包,一行人果然看见了远处干涸发白的河床。   河床的宽度超过百米,浅的地方大约四五米,最深处超过十米。但如今却只剩下满地乱石,以及石缝之间顽强生长的野草。   看见这一幕,秦时不难想象这一带曾经的壮美景色。   “昌马河。”   秦时听到身边有人喃喃念了这么一句,不用回头他也听出这是贺知年的声音。   库尔拜老爹还伏在贺知年的背后,他抬手指了指河岸对面,“从这里过去,就能看见昌马城了。我记得小时候跟着家人来这里,还要绕到上游去过河……现在也不用了。”   老人说着就叹气,陷入了回忆的惆怅里。其他人却顾不上想太多,找了浅一些的地方,一个扶着一个纷纷往河对岸跑去。   秦时刚把身后的老人家放下来,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碎石滚落的声音,紧接着传来男人惊慌的喊叫。   男人落脚的石块有些松动,他仓皇地伸手想要扒住河岸上的石头来固定自己的身体,没想到被他扒住的那块西瓜大小的石头并没有固定在河岸上,反而随着他的一下用力从岸边的石缝里松脱开来,一起掉了下去。   男人惊慌失措的惨叫着摔在河床上,被他拨落的石头恰恰好砸在了他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所有的人。   男人手脚抽搐着,慢慢不动了。鲜血从石块下面迅速蔓延开。   秦时扶着老人家坐下,自己飞快地沿着河岸往下爬。另一边,贺知年和沐夜也飞快地攀着河岸爬了下来。   秦时把那块石头搬开的时候就知道这人救不回来了。石头看着不算大,但抱在手里却十分沉重,而且石块的表面也并不光滑。   秦时伸手按在他的颈侧,确认他的脉搏。   这个人他还有印象,四十上下的年纪,很和气的一个人。昨天秦时哄着孩子们捡石头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絮絮叨叨的跟秦时唠自己的事。   他是跑商的,商队在且末附近遇到了大风暴,车马被毁,所有人都跑散了。他好容易才从大漠里走出来,一路摸到了石雀城。结果到了石雀城却又被当成游民关了起来。   秦时还记得他说他家是在西宁附近,家里两个孩子,最大的那一个正要定亲。他出来跑商也是想给自己的女儿挣出一份体面的嫁妆。   关内关外,从古到今,婚俗好像都差不多。疼爱女儿的父母都要给闺女准备嫁妆……   秦时看着这一幕,有些茫然的想:他的女儿,这是等不到他的嫁妆了。   男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秦时将他满是惊慌的双眼阖上,伸手解下他的头巾,将他那张被砸得变形的面孔盖了起来。   从昨夜到现在,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受了伤,而且昨天夜里的形势更加危险一些,但他们都活下来了,反而现在……   秦时抬头,目光顺着河岸往上看,他发现这条河沟真的不能算深,但到处都是石头,如果下脚的地方踩的不稳当确实容易出意外。   贺知年走到死者身边,打开头巾检查了一下,又将死者盖了回去,冲着河岸上正准备爬下来的人说了句,“大家都小心些,扶稳了。”   这是他们一行人当中第一个死去的人。   他的死像一记沉重的警钟,敲醒了所有的人因为疲倦、受伤、饥饿……等种种原因而变得麻木迟钝的大脑。   让他们从一种机械地奔跑逃命的混沌状态里变得清醒。   或许从他们被石雀城的卫兵关起来时算起,大家就都有了赴死的心理准备,但臆想与真实发生在眼前的事带给旁观者的冲击力是不一样的,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大约都没有料到他们当中会有同伴死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明明危险还没有迫到眼前。   这单纯的是一场意外。   可这样的意外却格外的让人感觉扎心。   秦时一边往河床下面爬,一边小心地搀扶着他身后的老人家。老人家多少有些受了惊吓,整个人的神气都有些灰败下来,当他们穿过河床,要从另一边爬上去的时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该你们年轻人在前面跑。我们这些老家伙,活也活够了……”   秦时抬头,见他眼里有浅浅的水光,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还没到那一步。这一次的事……只是意外。”   他们还没有被逼到绝路,不需要牺牲个体的性命来保全大多数人。   老人家见这个一路上都十分温和的青年在拉着他往岸上爬的时候竟然摆出了十分强势的态度,也有些意外。但他看出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迷,也不想再说什么死啊活啊的话惹得大家更烦心了。   穿过干涸的昌马河,爬上了一片地势较高的坡地,远处的平原上已经影影绰绰的出现了昌马城的轮廓。   从河边一路看过去,土黄色的地表零零星星生长着低矮的骆驼草。没有人,没有树木,也没有动物和飞鸟,这是一片失去生机的土地。   秦时目测了一下距离,心里不自觉的开始发慌。他们与废弃的昌马城之间少说也有四、五公里左右的距离。要是大家身上没有伤,又都处在吃饱喝足精力充沛的状态,这样的一段距离算不了太大的难题。但眼下别说别人,就拿他自己来举例,也未必能背着艾山老爹一路狂奔到昌马城。   身后的艾山老爹又开始叹气了,“你们年轻人先走,把我们留下。”   秦时听的要生气,队伍情况本来就不好,再有人总是说这样的话,这不是更要扰乱军心?!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贺知年身后的库尔拜老爹也开始凑热闹了,他拍着贺知年的手臂附和艾山老爹的话,“你们年轻人跑得快,你们先过去查看查看城里的情况,没有危险再回来接我们。我们几个老东西就在后面慢慢地走,等着你们来接。”   贺知年转头,朝着秦时这边看了过来。视线相碰,两个人都在对方略带审视的目光中察觉了彼此的想法。   贺知年不容分说地把库尔拜老爹背了起来。另一边,秦时也背起了艾山老爹,嘴里哄孩子似的安慰他,“能一起走就一起走,走不了了再把你们留下。”   两个老人家也就不再说话了。毕竟他们也只是想帮忙,又不是真想把所有的人都留在这里等死。   秦时刚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惨至极的哀嚎。   跑在前面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秦时也差点儿把背后的老人家给摔了。但还不等他们站稳脚跟,那个发出惨叫的女人已经疯了一样嚎哭起来。   那个被她抱在胸前的小小襁褓,此刻正放在她面前的沙地上。   秦时第一个念头是:这女人把孩子给摔了?   但他很快发现不是如此,那个襁褓是被旁边的妇人从她怀里硬抢出来放在地上的,因为襁褓里的婴孩儿已经死了。   秦时心中恻然。   从昨天被关进城外的小院里开始,他就一直在忙,起先忙着安抚大家,煽动大家跟他一起反抗被妖怪吃掉的命运。后来又要带着大家一起往外跑,去寻找一条生路。对于队伍里的这几个女性,他确实没怎么关注。   首先队伍里有老人,像被他们背着跑的库尔拜老爹和艾山老爹,都属于他们要是不背着跑,就要留在原地等死的类型。跟他们相比,年轻女人在体力方面肯定是要好一些的。   其次就是男女有别,那几个女人在逃跑的过程中也都抱团一起跑。他们都是男人,总要避嫌,不可能往女人堆里去凑。   现在回想起来,秦时觉得他刚被关进院子里的时候,还听到这小婴孩儿像只小猫似的哭唧唧,刚才休息的时候,似乎也听到他哭了。但从他们重新上路开始,就没怎么听到他发出声音。这一路兵荒马乱的,这个细节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孩子的母亲也一直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只顾着跟大家一起逃命,所以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孩子已经死去。   年轻女人哭得几乎昏厥。   她家里人都在逃难的路上一个一个死去,为了保护她和孩子,丈夫和他的两个兄弟也在妖怪袭击楼兰城的时候死在了城外。这个孩子就是她坚持活下去的信念,如今,这个信念也没有了。   一旁的中年女人用秦时听不懂的语言大声的吆喝起来,似乎在劝说什么,但年轻女人这个时候显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旁边的人都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沐夜从后面赶了上来,有些着急的对贺知年喊道:“大哥!追兵大约是发现我们了!”   秦时没有看见追兵,但他也看见了远处淡淡扬起的尘沙。   年轻女人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她伸手想要抚摸她的孩子,但她的手伸出去又颤抖的收了回来,然后飞快地从包袱里摸出了一把剪刀,朝着胸口扎去。   沐夜已经走到近处,见到这一幕,想也不想地抬脚踹在女人的手臂上。女人一头栽倒在地,剪刀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沙地上。   沐夜飞快地跑过去捡起剪刀,再回头,却见女人已经昏了过去。   沐夜左看右看,认命的将她背了起来。   之前劝过她的中年女人弯下腰,整理了一下婴孩儿的襁褓,叹了口气,转过身跟着大家一起往前跑了。   世道乱,人命不值钱,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不管前路如何艰难,活着的人也总要试着拼一拼。   能活,谁乐意去死呢。 第19章 做错了吗?   所有的人都把找到水和食物的希望寄托在了昌马城。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去考虑昌马城里是不是有妖怪,或者说有什么危险的问题了。对他们来说,那里就是他们艰难旅程的一个终点。而且这个终点就在他们的视线之内,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当太阳慢慢爬到了他们的头顶,没有树木遮荫的地表开始逐步升温,直至达到了一个令人感觉灼痛的温度。   秦时脚上穿的还是他穿越过来的时候穿的那双野战靴,靴子浸透了鲜血,又经过太阳的暴晒,以至于靴筒部分开始发黑变硬。身上的衣服也一样,早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被汗水黏在身上,好像皮肤外面长出了一层硬壳。   嘴唇上曝起干皮,舌头轻轻一碰,就沙沙的疼。喉咙也是灼痛的,好像热气已经顺着呼吸道窜进了身体里,就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烤熟了。   秦时的身体完全是靠着惯性在麻木的向前移动,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   走在他前面的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秦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小心地放下身后的艾山老爹,打算过去扶起摔倒的人看看。但他没想到的是,艾山老爹脚一着地,就像没有骨头似的,滑坐在了地上。秦时讶然回头,看见的却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青灰色的面孔。   贺知年也赶了过来,他背后还背着库尔拜老爹,两个人脸色也都有些灰败,但至少双眼中还带着生气。   库尔拜老爹拍着贺知年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贺知年放下他,弯腰试了试艾山老爹颈侧的脉搏,然后伸手去扶之前晕倒的中年人,那人也已经死去了。   库尔拜老爹坐在艾山老爹的身旁,抖着手把他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嘴里叽里咕噜的念起经来。   那是一种秦时听不懂的语言,语音短促,尾音却拖得很长,仿佛带着对苍天大地最虔诚的祈愿。   两位死者并排躺在那里,头上被旧衣蒙住,身上穿的衣服染着血迹和尘土,有些地方还被扯破了。   秦时觉得这大约是他见过的最潦草仓促的葬礼了。但他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没有工具,他们连挖个坑也做不到,而且追兵也越来越近了。   他们看不清楚追来的有多少人,但从扬起的烟尘来看,人数不会太少,而且很明显对方已经看到他们了。   贺知年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把秦时推出来做思想工作了,连忙招呼大家赶紧走。但大家都已经精疲力尽了,哪怕是被人背着走的老人家,也因为饥饿和干渴而显得奄奄一息。   秦时头晕眼花,浑身酸痛得几乎没了知觉。他全凭一口气吊着走了这么远,这会儿再让他背着一个人往前跑,他大约……做不到了。   秦时抬起头,望着周围一张一张疲惫到麻木的脸,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步入穷途末路的无力感。   贺知年伸手去拉库尔拜老爹,老人家却摆了摆手,对贺知年说:“能走得动的先走,我们这些……留下。”   贺知年有些急了,“这怎么行?”   “我留下。”库尔拜老爹一反之前的犹豫,十分坚决的说:“到了城里也未必就有活路,我老了,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想再这般折腾了。”   贺知年无话可说。   追兵就在后面,若是被他们抓住,大约会被带回去,重新关进那个浸透了鲜血的院子里。可是大家这么辛苦地跑出来,不就是因为不愿意被自己的同类出卖,被拿去喂妖怪吗?   他们明明已经成功了一半儿了……   当然,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大约没人会觉得哪一种死法会比其他的死法更令人愉悦——活活累死、干渴饥饿而死,未必就比喂妖怪更舒服。   但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生而为人,总可以自己来选择更自由更有尊严的死法——哪怕只剩下一点儿最基本的自由,也要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不是吗?   这是贺知年的想法。也是秦时、沐夜、摇光、以及那些愿意跟着他们继续拼命的人的想法。遗憾的是,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也没这样的体力了。   但对另外的一些人来说,这样辛苦的挣扎是毫无意义的……反正都要死。这是他们的想法。秦时也听到过这样的议论。   对此,秦时无言以对。   最终和库尔拜老爹一起留下来的人有十余个,除了上岁数的人,还有几个受伤太重,再难以继续前进的。   那个死了孩子的年轻女人也留下了,她把自己的匕首送给了一直在旁边劝说她的那位中年大婶。   大婶抹着眼泪劝她,“你还年轻,以后日子过好了,还能有自己的孩子……”   年轻女人自苏醒之后,神智便清醒过来了,也不闹腾着要寻死了,但她眼里的光却彻底黯淡下去了。无论旁边的人劝什么,她都只是摇摇头,然后她就在库尔拜老爹的身边坐下来,闭着眼睛开始念经。   库尔拜老爹对贺知年摆了摆手,很豁达的说:“你们先走,进了城若是找到水和食物,再想办法回来救我们吧。”   贺知年点点头,转头看看秦时,“走吧。”   秦时麻木的点了点头。   他已经从艾山老爹去世的打击之中缓过来了,也深知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把所有的人带走,只能寄希望于城里情况会好一些,还有可用的车马,能让他们回过头来把这些人都接走。   秦时走出一段后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些被他们留在原地的同伴此刻都围坐在库尔拜老爹的周围,一个个垂头默坐,似乎在诵经。   在这个时代,除了财富、阶级这些人为造就的鸿沟,还有太多事是普通老百姓拼尽全力也无法做到的,当所有的手段都已经用尽,或许只有信仰成为了唯一的寄托。   一只手搭在了秦时的肩膀上。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劝道:“别看了。”   秦时默默回头,跟在贺知年身边一起往前走。   “如果追兵抓住他们,不会弄死他们,反而会救下他们的命。”贺知年大约是觉得秦时心软,忍不住就想多说几句,“他们需要抓住城外的游民关进院子里去,否则的话,入夜之后,石雀城就危险了。”   所以若是当真被追兵追上,或许反而是一条活路——至少在天黑之前。   秦时疲惫的看着他,在心头盘旋许久的问题终于问出口,“我是不是……做错了?”   在他们都已经接受了自己必死的处境之后,强迫他们站起来,透支生命里最后的生机去做一场未知吉凶的拼杀。   精疲力尽地死在绝境里,真的就比死在石雀城外的小院里更值得吗?!   贺知年似乎笑了一下。   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整张面孔看过去都是灰色的,没有丝毫的血色。但他的眼睛却是明亮的,像有火苗在里面跳跃着。   秦时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人的眼睛怎么可以这么亮呢?   “你没有错。”秦时听到他对自己说:“我们都只是想活……想活有什么错呢?”   秦时觉得疲惫到无以复加,不想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对有些人来说,同样都是死,换了一种死法,却多遭了好多的罪。   贺知年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的问题上要怎么开导他。   他只是拍了拍秦时的肩膀,轻声说:“至少现在我们还活着,心里还有希望……这就比什么都值得。”   秦时咬了咬牙,心想对啊,破了昨夜要喂妖怪的死劫,哪怕只是暂时的,这条命也赚了,不亏了。   这样一想,他心里竟然也坦然起来了。   在短暂的插曲所带来的刺激过后,因为疲倦而近乎麻木的大脑,很快又恢复到了无法思考,甚至知觉都开始逐步丧失的状态。   秦时完全是凭借本能往前走,一步,又一步。   在他的身旁,陆续有人倒下。但这个时候,他却连弯下腰去扶一扶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有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秦时迷迷糊糊地抬头,却见身旁的人看向他身后,秦时迟钝的回头,就见不远处沙尘扬起半天高,一队追兵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追过来。   秦时一时间无法判断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他能看得清楚马和马上的骑兵,甚至还能看得清楚他们脸上那股嗜血的杀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   “快跑!”   秦时模模糊糊反应过来似乎是贺知年在他耳朵边吼,手腕就被人扣住,身体也随着这股大力开始机械的往前跑。   他的脑子里就像打翻了糨糊,什么都不能想了。视野之内是一副晃动的抽象画:纯净到了极致的蓝色天空、大片的黄土地,它们被拼接在了一起,却又在他的脑海里摇来晃去。   不知跑了多久,一片巨大的阴影突然从秦时的头顶掠过。他像是被直升飞机给撞了一下似的,身体毫无预警地扑倒在地,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整个人都懵了。几秒钟之后,剧烈的痛感从身体各处冒了出来,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碎了一样。   秦时眼前一片漆黑,鼻端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有那么一段时间……或许几分钟,或许更长一些,秦时完全失去了知觉,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意识昏昏沉沉地挣扎,催促他快些醒来。   秦时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片刻后,马蹄声在距离秦时的脑袋不足二尺远的地方飞驰而过,扬起的尘沙扑了他满脸。有人操着他听不懂的语言气急败坏的呵斥着什么,紧接着,又有一匹马从他的前方一掠而过。   秦时被尘土呛得直咳嗽,他的脑袋还在嗡嗡响,眼前的黑雾却在消散,视野也开始慢慢变得清晰。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几名骑士正头也不回地打马往远处跑,像是没看到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一副夺命狂奔的架势。   他甚至能从他们打马呼喝的声音里听出一点儿隐含着恐惧的气急败坏的味道。   秦时转头四顾,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在一条类似于巷子的地方,两旁都是坍塌了一半儿的土墙——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跑进了昌马城。   土墙的厚度少说也有两米,高度不及秦时的身高。   从坍塌的缺口望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刚才从他身边跑过的骑士正奋力打马,头也不回地向着远处狂奔。   距他不远处趴伏着一具尸体,看装束应该是跟他们一起逃难的人。背后的刀伤从肩膀一直划到了后腰,深可见骨,鲜血将他身下的土地都染红了。   秦时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人已经没救了。   他走过去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男人沾满了灰尘的面孔还保持着惊恐的表情。有一点儿眼熟,秦时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   除了这个人,周围再也没有什么人了,也不知贺知年和其他逃难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土墙的另一侧是坍塌的土屋,一幢连着一幢,没有门窗,顶棚也大多没有了,只能勉强看出一个房屋的形状。   秦时抬起头,将视线投向远处,就见破败的土房像是建在山坡上,一层一层向高处堆叠。而在这一片废墟之上的最高处,是一座坍塌了一半儿的白色塔楼。   塔楼虽然已经破败,但它灰白色的外墙、拱形的窗框以及窗边影影绰绰的花纹,都昭示着那里是一个超然于普通民居之上的存在——或者是王宫,或者是神庙。 第20章 是鹰吗   秦时沿着巷子往山上的方向走。   除了想尽快找到自己的同伴,他还得尽快找到取水房。原本还想着能不能找到食物,但在看到昌马城的真实样貌之后,秦时已经不怎么抱希望了。   或者可能会遇到什么野兽,如果能打过它,那也能有口吃的。秦时这样想。   昌马城的破败程度远远超出了秦时的预想。   如果说楼兰城给他一种人去楼空的冷清感,昌马城就……完全是一片废墟了。而且所有的房屋破败程度都差不多,他甚至无法推测城市原本的面貌。   据说取水房都会建在居民生活区域,但秦时这会儿还真看不出哪里是住人的,哪里是做买卖的。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取水房都是城中最重要的建筑,建材一定会用最结实的,想来应该破败的不那么厉害……吧?   秦时沿着坍塌了一大半儿的街道往前走。   废墟之中大约许久没有人来过,街巷之中堆满了砂土,因此外来人留下的痕迹也格外清楚。秦时注意到那些追着他们而来的卫兵并没有往里走,他们只是追到了外围的街巷,就像遇见了什么威胁,或者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于是匆匆离去了。   秦时估计他当时大约是真的晕过去了,贺知年无法带着他跑,因此将他放在路边,自己去将追兵引开。   这是他们之所以会分散开来的一个可能性比较大的假设。   但秦时往城市深处走的时候,却又注意到脚印走到这一带就消失了,再往前,沙土平整,并没有被人踩过的痕迹。秦时心里就又疑惑起来,之前从他身旁经过的卫兵确实是从这个方向跑过来的,贺知年他们若不是往这边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再说也并没有掉头往回跑的脚印……   难道还能上天?!   秦时抬起头,有些茫然的抬头巡视一圈。   此时此刻,一天之中最为酷热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蓝得发白的天空慢慢过度成了一种更加安静柔和的颜色。   日已西斜,秦时估算了一下时间,心里不由得暗暗着急。这个季节,戈壁滩上大约过了辰时天就黑了。要在四到五个小时之内找到水源食物,再回过头去接济库尔拜老爹那些人,他心里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秦时趁着自己的脑子处于一种回光返照式的清醒,整理了一下思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找水、找人,当然这两件事也可以同时进行。   找人的线索——无。   找水的线索——看看房屋密集之处有没有修建结实、破败程度较低的建筑,最好是在寺庙附近。   以上经验来自于楼兰城的取水房。   秦时费力地爬上一堵断墙,找到了视野之内两处房屋较为密集的区域。   第一处居民区的中央,倒是勉强能看出是个取水房的模样,但无奈取水房的屋顶整个都塌陷下去了,将入口处堵得严严实实。   秦时趴伏在地面上仔细倾听,影影绰绰,似乎听到了一些汩汩的水流声。但这声音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人之将死,产生了某种幻觉……秦时也不能确定。   秦时围着坍塌的取水房转悠了两圈,确定了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可能徒手挖出一条通道来的——就算有工具,他也没有那个力气。   秦时忍痛朝着第二个目标前进。   走在昌马城的废墟之中,秦时隐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感觉也来自楼兰城,是那种相似的“整个城市从同一个时间点开始破败”的感觉。房屋经过了不知多少年的风吹日晒,破败的程度都差不多,基本上屋顶都没有了,墙壁都保持在一人多高的高度,有的地方坍塌的更厉害一些,可以直接看到墙壁另一边的情形。   街面上被细沙土覆盖,厚的地方可以淹没人的膝盖。沙土表面还保持着大风吹过留下的褶皱状的痕迹——没有人从这里经过。   秦时心里一直挣扎着先找水还是先找同伴,但理智也提醒他,找不到水,哪怕找到了同伴也是死路一条。   秦时知道找水的重要性。但他还是一边走,一边条件反射的分析有没有人来过。   秦时这样想着,脚步却在转过一个拐角的地方停住了。就在距离他不足三米远的地方,一道土墙拐角处,堆积得足有二尺厚的沙土被什么东西砸出了一个坑,而且浅坑周围还分布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血迹是红色的,还很新鲜。   秦时摸出藏在靴筒里的匕首,朝着土坑走近两步,发现把沙土砸出一个坑的东西,原来是一个人头。   秦时一瞬间心跳加速,他抬起头朝四处张望。   周围没有人,没有脚印,甚至没有活物出没的声音。秦时心中最初的那种“被什么人扔过来”的猜想也是不成立的,因为土坑周围的血迹分布均匀,更像是……从天上垂直掉下来的。   秦时走过去将人头拨动了一下,露出了他的脸,他似乎还带着茫然无助的表情,一双大睁着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色。   这人秦时还记得,就是他昨日刚刚被关进院子的时候,跟他要了一个烧饼的男人。他记得这人怀里还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子,也不知道孩子怎么样了。   秦时胸口发闷,推着一旁的沙土将人头掩埋了起来,免得血腥味儿再引来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   秦时心里已经有了六七分的把握,袭击他们的敌人应该是来自半空中,唯有这一种可能性才能解释为什么贺知年等人的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及这个人头诡异的出场。   会是鹰吗?   秦时以前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草原上厉害的鹰可以抓起整只的牛羊,带到半空中去。而且除了猛禽之外,昌马城据说还有妖怪出没。   看着昌马城如今破败的样子,秦时觉得这里有妖怪的说法可能性还更高一些。而且这妖怪是禽类的话,恰好可以解释脚印走到半路上突然消失的现象。   秦时正盘算着,心中突然生出一丝警觉来,身体先于理智做出反应,立刻扑倒在地。   一阵疾风从脑后掠过,秦时一抬头,就见几滴黑漆漆的粘液啪嗒啪嗒滴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沙地上。   秦时闻到了一种呛人的腥臭味儿。   而在他视线的不远处,半塌的土墙上方,分明有什么东西刚刚跃了过去。这东西动作太快,秦时完全没有看清楚,唯一的印象就是它形体比较大,至少也跟他在电视里曾经看过的巨鹰相差不多。   至于是不是禽类,秦时没看清,倒是不好肯定了。   秦时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到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原来那个窜过了墙头的东西又从墙头上窜了出来。   秦时瞳孔一缩,背后瞬间冒出冷汗——这东西就是奔着他来的,只不过他反应太快,才导致它失手。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这确实是一头巨禽。   它的身高在两米左右,浑身上下除了脖颈和翅尖是深灰色,其余地方皆是浅灰色。身材壮硕,胸腹之间鼓鼓囊囊,像是吃的太饱,将肚子都撑起来了。两只鸟爪粗壮有力,张开的翅膀也充满了逼人的力量感。一双金色的圆眼,杀气腾腾地盯着面前唯一的猎物。   巨鸟在墙头站定,双眼盯着秦时,身形在一下极短暂的停顿之后,便极为迅猛地俯冲过来。   土墙并不高,街巷之间的距离对巨鸟来说过于狭窄了。但即便如此,巨鸟的尖嘴和有力的爪子也让秦时难以招架。而且巨鸟时不时就要展开翅膀,它的翅膀一撑开,秦时的视线就完全被挡住了,根本看不清楚周围的环境。   秦时艰难地躲开了巨鸟的一对爪子,迅速向后退。没料到他身后是一段坍塌的只剩下墙基的矮墙。后退中的秦时小腿被它一绊,整个人从矮墙上栽了过去。   巨鸟动作也快,秦时的后背尚未落地,两边肩膀已经被巨鸟抓住。一眨眼的功夫,将他带上了半空。   秦时懵了一下,哪怕手里还握着匕首,身体也丝毫不敢乱动了,生怕这大鸟一个没抓稳,再把他从半空中给扔下去,就像之前他看到的那颗人头似的。   他两边肩膀都落在鸟爪之中,视线正好对着它的肚子。   不管是哪一种禽类,腹部的羽毛都会细软一些,这个不知名的大鸟显然也符合这一条规律。但看的久了,秦时就觉得它的肚子鼓起的轮廓不大对劲,不像是一顿吃多了,把胃给顶出来了,更像是它的胸腹部长了一个袋鼠那样的育儿袋,而这个育儿袋里还装着什么东西。   秦时一时间不能确定它肚子上那一个大约鹅蛋大小的、圆润的鼓起到底是一只幼鸟的身体,或者仅仅是一颗鸟蛋。   秦时的注意力很快又从大鸟的育儿袋上转移开了,因为他注意到了更加让他感到惊讶的事情:以他自己作为参照物,这只大鸟的体力也未免太好了。   巨鸟不但没有力气用尽的疲惫感,相反还十分的游刃有余,仿佛抓着的不是一个身高一米八二,体重将近六十多公斤的成年男人,而是一只普通的小猫小兔子。   秦时微微转头,眼角的余光扫见了下方掠过的一片废墟,层层叠叠堆积着的土墙、以及土墙之间纵横相连的街巷。   他意识到这只大鸟正抓着他往高处飞。它的目的地应当就是秦时曾猜测是神庙或者王宫的那幢建筑——在高处筑巢是很多猛禽的天性。   没猜错的话,它的巢应该就在那里。 第21章 塔楼   身在空中,秦时又是背后对着下方,视野受限不说,连匕首也得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免得刺激了怪鸟,将他从高处扔下,猝不及防之下伤到自己。   之前秦时站在低处打量位于高处的宫殿,只觉得宫墙连绵,颇有几分“凤阁龙楼连霄汉”之感。   但此刻他身在高处,距离宫殿群落越来越近,才发现除了最外头的一道宫墙修得结实些,破败的速度相对而言较慢,远远看着还有一个花架子,宫墙之内的房屋殿宇都已经破败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大鸟抓着秦时从一片花园上方掠过。秦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花园中树木枯败,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亭台楼阁也都像是遭遇了大力破坏,有些地方还露出光秃秃的柱子——不像是自然风化所致,更像是遭受了一场剧烈的龙卷风。   秦时怀疑造成这种破坏效果的就是此刻抓着他的这只怪鸟。不过什么样的对手能跟它打成这个样子,一时间还真不好猜。   花园另一端是一座大约三层楼高的塔楼。这是秦时一路看过来,见到的保存最为完整的建筑了——虽然窗户都已经不见了,但至少屋顶还在。   怪鸟速度不减,径直朝着窗洞一头扎了过去。   秦时估算了一下怪鸟飞入窗口时的高度,十分自觉且艰难的把两条腿往上抬了抬,免得在窗台上撞断了。但他这般猛然一使力,却把怪鸟吓了一跳。它呱的一声大叫,抬手将秦时抛了出去。   秦时摔在地上,收势不住,叽里咕噜往前滚了两圈,头晕眼花地被旁边伸出来的两只手给按住了。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贺知年。   秦时头晕眼花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两只粗壮的鸟爪,表皮覆盖着微黄的角质层,粗细几乎要赶上小孩子的手腕了。爪尖的指甲乌黑油亮,尖端如匕首一般锋利,爪子张开的时候大小接近成年人的手掌。   秦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忽然有些庆幸这只怪鸟半路上没搭理他,若是拿这样锋利的爪尖给他来一下子,他大概半条命要没了。   怪鸟迈着有些急切的步子从秦时面前走过,直奔塔楼中央的一堆干草而去。它用尖嘴将干草扒拉扒拉,扒拉出一个满意的形状,然后站在草窝前面开始掏兜——拿尖嘴在育儿袋里掏来掏去,像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秦时看的一头雾水,正想往旁边窜一窜,好看清楚这只怪鸟到底在掏什么。没想到他刚一动,手臂就被人按住了。秦时讶然回头,就见贺知年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没有血色,连嘴唇也是苍白的。然而浓眉之下一双眼睛却如寒星一般灼灼有神。   秦时怀疑自己回光返照,产生幻觉了……这真是贺知年?   下一秒,一只牛皮水囊就举到了他的嘴边。   一股清冽的水汽扑面而来……秦时开始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理智告诉他,水这种东西它本质是无色无味的。   但这个时候,见鬼的谁还会去考虑理智呢?   秦时双手捧住水囊,大口大口地往下咽,简直恨不得自己能瞬间缩小,好让他顺着水囊的开口钻进去打个滚儿才好。   他,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啊,魂儿都飘起来了。   贺知年艰难的从他嘴边抢下了水囊,随手塞给一旁的摇光。他一手扶着秦时一手在他背后顺了两下,轻声说:“等下再喝……缓一缓。”   秦时靠在他肩上,狼狈地喘着粗气。他感觉自己喝下去的不是水,而是什么仙药,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眨眼之间舒展开来,舒服得要唱歌。   头脑都清明了几分。   他有一种……终于活过来的感觉。   “别发出声音,”贺知年紧贴着他的耳朵,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免得引来它的注意。”   秦时竭力控制自己的喘息,他喘气的声音简直像拉风箱一样,怪鸟一定能听见……听见不要紧,别连累了贺知年和摇光。   秦时转头打量身后的人,发现除了这两位之外,竟然还有十多个同伴,只不过他们都处于昏迷的状态。   秦时简直惊喜,他这是稀里糊涂的就跟自己的同伴们汇合了?!   他用目光询问贺知年:怎么回事?!   贺知年抬眸,扫一眼不远处正从自己的育儿袋里往外掏东西的怪鸟:它干的。   秦时,“……”   “沐夜呢?”   贺知年摇摇头,神色平静,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担忧。怪鸟的袭击来得太过突然,队伍中乱成一团,他也是被叼进了塔楼之后才发现摇光也在这里的。   秦时没有再问,他们现在处境不妙,要想找其他同伴,必须要先从这里逃出去才行。   怪鸟也终于把藏在育儿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那是一个大小与鹅蛋相仿,但是形状更圆润,颜色也更加莹白的蛋。   秦时觉得,他好像摸到了一点儿真相的边儿:这怪鸟是要承担起孵蛋的重任了。之所以拼命抓人,是为了给自己囤积储备粮。   而这个塔楼,就是它给选定的巢穴。   塔楼的大小在二三十平方,四面有窗,只不过窗户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人多高的窗洞。一侧的角落里有一道窄窄的楼梯盘旋向下。楼梯上堆积着沙土和乱七八糟的树枝干草,像是很久没有人清理过了。   怪鸟在塔楼的中央位置堆了厚厚的一层干草。毫无疑问,它打算在这里孵蛋了。   贺知年待秦时冷静了些许之后,又喂他喝了点儿水。   秦时不敢发出声音,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了,“哪来的?”   贺知年指了指脚下。   秦时猜测他指的是塔楼的楼下有可以取水的地方。他扫过那些昏迷的人,用目光询问他们昏迷的原因。   贺知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翻了个白眼。   秦时莞尔。这大约就是指这些人被怪鸟摔下来的时候碰到了头的意思吧。   旁边的摇光,“……”   摇光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两位一来一往的交流,心里颇有种不可思议之感。就这样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怪鸟用自己的尖嘴小心翼翼的把那只白蛋推到了草窝的中间,然后……继续掏兜,又从里面掏出了两只蛋,一只鸡蛋大小,另一只要更小一些,都是灰色的外皮上遍布着深灰色的斑斑点点。   秦时觉得这看上去有些像大号的鹌鹑蛋。这就有些奇怪了,这鸟还能生出型号不同的蛋吗?还是生着生着储备的能量不够了,所以生下来的蛋一个比一个小?   秦时转头去看贺知年,却见他也是一脸震惊的表情,但眼里却仿佛有一些了然。   秦时满心疑惑,用目光急切的询问。   贺知年想了想,拉过他的手,在掌心里开始写字。   秦时顺着他的笔画感应,然后很囧的发现这人写的好像是笔画挺复杂的两个字,他压根就不认识。   两人面面相觑,贺知年脸上也浮现出有些啼笑皆非的表情来。   摇光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一句:哦豁,交流不下去了……   贺知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姑获。   秦时茫然,片刻后眉头一跳,反应过来贺知年说的是这怪鸟的名字。原来它竟是传说中的姑获鸟。   姑获鸟,传说中长了九个头的大妖。《本草纲目》里说它是由死去的产妇的执念幻化而成,经常抱着婴儿在夜里行走,又被人称为夜行游女。   《玄中记》中记载它“喜取人子养为己子”,家里有小孩子的,如果夜间有衣服挂在外面,姑获鸟会在上面滴上血滴做标记,将孩子偷走。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姑获鸟会将孩子的魂魄取走。在荆州一带,它也被人称为“鬼鸟”。   秦时之前在第六组培训的时候,给他们上历史概论的老师也曾讲到姑获鸟。在镇妖司的档案之中,有关姑获鸟的最近一次记录是在明末。   荆水附近的村庄闹妖,接二连三的丢孩子。还有人亲眼目睹有怪鸟在村庄上方盘旋。当地官府上报镇妖司,镇妖司集中了荆南一带的六名缉妖师,将罪犯抓捕归案。丢失的孩子也都找了回来。   至于这些孩子是不是被吞噬了魂魄,记录上没有提。秦时自己比较倾向于没有。毕竟这么大的一个案子,如果有这方面的情况,镇妖司肯定会记录下来的。   不过同族的妖怪也是有着各自的喜好的,荆水河畔闹事的妖怪没有吞噬魂魄,不代表其他的姑获鸟不会这么干。而且大家听说过的姑获鸟是人类的精魂所化,所以喜欢找人类的幼崽下手。   谁能想到它还会偷其他鸟类的蛋呢。   姑获鸟终于将这三只型号不同的蛋扒拉到了合适的位置,然后像一只抱窝的老母鸡似的,心满意足地趴上去。   这确实是在孵蛋吧?!   秦时猜测这一只姑获鸟修炼的程度还较浅,智慧程度不高,较多的保留了禽类的本能,所以才会对孵蛋抱有这么大的热情。但令他感到头疼的就是,哪怕它还没有修炼到“妖”的程度,它的战斗力依然是毋庸置疑的。   秦时转头去看贺知年,这人能认出姑获鸟,说不定也知道怎么对付它。   贺知年也正盯着姑获鸟。他疑惑的是,姑获鸟为什么会在这么一个荒僻的地方筑巢,它喜欢的应该是更靠近玉门关一带,树木较为繁茂的环境。   而且这一只姑获鸟的年龄并不大,甚至有可能刚刚成年。   贺知年猜测它还在幼年期的时候,就因为某种原因跟自己的族群失散了。年幼的姑获鸟各项能力尚未激发,对很多猛兽来说,都是容易得到的食物——这一只姑获鸟很有可能是一边躲避敌人,一边慌不择路地跑到这里来的。   贺知年的思路忍不住发散了一下,开始思索在这大漠之中,都有哪些猛兽有可能会成为姑获鸟的敌人? 第22章 飞头   秦时数了一下,被姑获鸟带回来的人一共有十六人,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看来刚成年的姑获鸟喜欢肉质筋道的储备粮。   储备粮都是姑获鸟一趟一趟抓回来的。贺知年当时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所以当仁不让成了姑获鸟的第一个猎物。他在被姑获鸟扔进巢穴里的时候,很不巧,脑袋撞在了窗框上,把自己给撞晕了。   等他恢复神智的时候,姑获鸟不知飞去了哪里,身边却多了两个昏迷的同伴。贺知年掐醒了摇光,两个人楼上楼下跑了一圈,找到了姑获鸟平时喝水的地方。   就在他们找水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姑获鸟就抓回来不少同伴。   秦时扫一眼闭着眼专心致志孵蛋的姑获鸟,凑过去跟贺知年咬耳朵,“其他人呢?”   贺知年摇摇头。他是第一个被抓上塔楼来的,接下来就忙着找水了,其他人的下落,他还真没顾上找。   秦时提了一句被姑获鸟扔下来的人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其实从姑获鸟此刻的状态来看,他们也能猜到它这会儿肯定是已经吃饱了。   还有留在半路上的库尔拜老爹那些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了。秦时觉得还是考虑一下更现实的问题比较合适。比如姑获鸟的习性、弱点之类的。   太阳滑向西方,大漠中有些刺眼的光线开始变得柔和。从高处望出去,西边的天空仿佛燃烧起来似的,漫开了一片绚烂的金红色。   如果不是自己的处境太糟糕,秦时真想赞一句:夕照红于烧,晴空碧胜蓝。   秦时用目光询问贺知年:要怎么办?继续等吗?等到什么时候?   贺知年摇摇头,目光中带着安抚之意。   秦时觉得他似乎有什么打算,只是不方便说给他听。他留意了一下躺在贺知年身后的摇光,见这小子哪怕作为储备粮躺在姑获鸟的眼皮底下,也依然是一副极淡定的派头。他甚至还微微侧过身,调整了一个更为舒服的睡姿。   秦时有些羡慕他们之间那种沉厚的默契。如果他也跟自己的战友在一起,想来也不会时刻都紧绷着神经,生怕喘一口大气都有可能会丢掉性命。   正在孵蛋的姑获鸟忽然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秦时的脑袋不由自主的向后仰了一下,似乎潜意识里想要跟这怪鸟拉开距离。他的脑袋靠在了贺知年的肩头。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贺知年的呼吸仍然十分平稳。微弱的气流从秦时的耳边拂过,竟然让秦时紧张起来的心绪微妙的缓和下来。   姑获鸟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略有些不安的从草窝里站了起来。它围着草窝来回溜达了两圈,开始手忙脚乱的想要把草窝里的鸟蛋装回身上的育儿袋。   但鸟蛋本来就是挺娇弱的东西,它自己用鸟嘴去推动的时候也不敢使劲,一来二去,鸟蛋在草窝上滚来滚去,它自己却急得够呛,嘴里发出不耐烦的咕咕的叫声。   秦时也看的着急,恨不能走过去帮它装一装才好。   就在这时,他心里那根弦像是被什么危险的气息触动了似的,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他警觉的倾听周围的动静,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姑获鸟也明显的烦躁起来,它咕咕叫着,不死心地用爪子去拨拉离它最近的那颗灰皮鸟蛋。但育儿袋长在它的腹部,鸟爪就算能抓住鸟蛋,也很难自如的往育儿袋里装东西。试来试去,鸟蛋啪叽摔在了草窝的外面,蛋壳表面裂开了一条细缝。   姑获鸟呆了一下,气急败坏的大叫起来。   秦时都忍不住跟着心跳了一下。紧接着,大难临头的预感却如凉水一般冷森森的顺着尾椎骨爬了上来。   姑获鸟最终放弃了草窝里的鸟蛋,颇狼狈地三步两步窜到了窗口,头也不会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秦时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视线拔高,他正好看到那颗莹白的大蛋在草窝里晃动了两下——这是要被孵出来了?!   贺知年和摇光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昏倒在地的同伴一个一个扶了起来。姑获鸟回来之前,这些人也都喂过水了,有的人没能醒来是因为力竭,也有人是因为受了伤,失血过多。摇光挨个检查,发现有两个同伴已经在昏迷中死去了。   秦时感应到危险的气息迫近,弯腰将靴筒里的匕首取出,紧紧握在手中。他望向楼梯口的方向,一颗心砰砰直跳。   这个时候,草窝里的白蛋又晃了两下,叽里咕噜的顺着草窝滚了出来,晃晃悠悠地一路滚向楼梯口的方向。   秦时眼皮直跳,条件反射一般快走了两步,伸手将白蛋捞在手中。他尚未直起腰,眼角余光就瞥见楼梯口的方向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秦时没看清楚,只觉得一个篮球顺着楼梯飘了上来。但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那并不是一个篮球,确切的说是一个飘在半空中的、晃晃悠悠的黑色脑袋。   秦时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物,脖子细细的好像一根胶皮软管,顶端飘着的大脑袋奇形怪状,有的地方瘪下去,有的地方鼓起来,导致五官看上去都有些扭曲变形。   但两只眼睛一个嘴巴,这些基本的器官都还是有的。不但都有,而且那一对仿佛受了惊似的圆眼睛此时此刻正叽里咕噜到处乱转,一会儿看看姑获鸟逃走的方向,一会儿看看塔楼角落里的这些人,打量的目光里透着一股子垂涎欲滴的味道。   这个奇形怪状的大脑袋还会时不时的调转方向,它一转,脑袋下面那个细得诡异的长脖子也跟着转动,简直就是一个漏了气的气球。而且好巧不巧,这东西在楼梯口的上方转了半个圈之后,酷似人脸的那一面恰好冲向了秦时。   秦时的视线直勾勾的跟它对上了,一时间汗毛直竖。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贺知年也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把手搭在秦时的肩膀上,想把他往后拽。但他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崩溃的尖叫。   贺知年被这突然响起的尖叫声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的做出反应,一把将秦时拽了过来,护在自己身后。   那个从楼下飘上来的大脑袋似乎也被这一声尖叫吓到,怔愣片刻,嗖的一下缩了回去,动作快得好像有人在楼下用力拽它似的。   秦时出了一身冷汗,回头看时,发现缩在窗下的一个中年人又软趴趴地倒了回去——这是刚从昏迷中醒来,又被吓晕了。   秦时转头问贺知年,“这东西……”   他怀疑这东西会不会是收录于晋代奇谭异闻录《搜神记》中的飞头蛮。   这种少数部落的人白天与正常人毫无区别,到了深夜,脑袋就会从脖子那里断开,自己到处乱飘。这种妖怪专在夜晚行动,天亮之后,脑袋就会飞回去,重新跟身体合二为一。   但在秦时看来,飞头蛮既然白天的时候看上去与正常人没区别,没理由到了半夜脑袋就会变形——他们刚才看到的实在不像一个正常的脑袋。   所以他怀疑眼前这东西到底是不是飞头蛮?或者是飞头蛮的一个变种?   贺知年两道英挺的浓眉皱了起来,眼里流露出警觉的神色,“在路上的时候,库尔拜老爹给我讲过,说昌马城里有一种怪物,是冤死的亡魂所幻化。它贪恋生气,不舍得离开故乡,所以日夜盘旋在昌马城的废墟之上。”   秦时目瞪口呆,“亡,亡魂?!”   他虽然见过妖,但妖怪的存在可以用另外一种形式的生命体来解释。可是亡魂什么的,会不会太唯心了?!   贺知年说:“这种东西,当地人叫它‘飞头怪’。这东西只是贪恋生气,并不会真正伤人,不必害怕。我担心的是它们会引来其他的东西。”   “什么东西?”   秦时心里有些抓狂,有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   什么飞头怪,姑获鸟,在他自己的时代,压根就没人见过,第六组的档案里记载的都很少,而且大部分记载还是记录者从别处听来的。   只知道一个名字,连习性都是后人的猜测……这种仗要怎么打?!   贺知年扫了一眼窗下又晕过去的同伴,毫无同情心的觉得他晕过去的时机刚刚好。再不晕,他就要过去把他敲晕了。   在飞头怪到处飘的地方,这般大喊大叫是极其危险的,会引来更多的飞头怪。   很多妖怪都知道飞头怪对活人的生气感应敏锐,会遵循本能寻找活人的踪迹。因此对于妖怪们来说,这种小怪物就好像是食堂的指示灯。   他们刚进昌马城,对这里的情况还一无所知,根本猜不到会有什么样的妖怪跟在飞头怪的身后来找饭吃。   贺知年和摇光默契十足的对视一眼,摇光悄悄走到窗边朝外打量。贺知年则冲着秦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缓缓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走近两步,似乎在倾听楼下传来的动静。   秦时想跟上去的时候,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抓着那颗大白蛋。在他的注视下,大白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跟他打招呼?   他怎么觉得,这小东西正在偷偷摸摸的观察他?   之前它从草窝里滚下来的时候一副急着逃命的架势,等秦时抓住它了,它又变得老实了,一动不动的,好像在暗暗分析自己的处境。似乎姑获鸟匆匆忙忙逃走的举动刺激了它,让它感应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秦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从一颗蛋上分析出这么复杂的信息,但他就是觉得这小东西是有那么一点儿聪明劲儿的……   有点儿像他的团子。   团子刚刚出生的那一段时间也是这样,总是自以为隐蔽的偷偷摸摸观察他。直到确定了自己的处境安全,才开始变得大模大样起来,时不时还需要他哄一哄。   秦时的心情有些微妙。   他怎么有种……要多养一个孩子的不妙的预感?! 第23章 泉眼   摇光从草窝旁边捡起那枚裂了一道缝的鸟蛋,又捡起草窝里的鸟蛋放在耳朵边晃了晃,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还好,都还是蛋。   他解下腰上空了的水囊,小心翼翼的把鸟蛋磕了进去,来回摇晃起来,一边晃一边还颇为惋惜的瞄了一眼被秦时握在手里的大白蛋。   大白蛋受惊了似的颤动了一下,十分灵性的往秦时胸口的方向扭过去半圈。   秦时,“……”   这个演技,略浮夸。   秦时叹了口气,把大白蛋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摇光也想叹气了,就这么两个鸟蛋,别说吃饱,每个人分一小口都不够的。他把昏迷在地上的人一个个扶着坐起来,捡着脸色最难看的几个人,一人喂了一口。   秦时咽了口唾沫,终于明白了摇光之前看着大白蛋的时候,那个复杂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两颗鸟蛋对这些昏迷中的人并没有起到什么特别明显的作用,昏迷的人还是昏迷着。摇光扶着身边面色蜡黄的青年,试着掐了一下人中,但他也只是晃了晃脑袋,并没有醒来。   这是之前体力过度透支造成的。   尤其姑获鸟在挑选储备粮的时候,抓的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而在他们的队伍当中,青壮年是最辛苦的,除了帮助其他人背负行李,还要轮流把年老体弱的人背在背上。因为他们是一起从绝境里逃出来的,潜意识里他们就是一个整体,要逃命自然不能只顾自己。   秦时心有戚戚,他自己是有过这样的经历的,在累极了的情况下,一旦晕睡过去,没有个两三天自己是醒不过来的。   当然,那都是在危机解除之后了,像现在这样要命的时候,还是考虑怎么保命才最重要。   秦时见贺知年正谨慎地顺着楼梯试探着往下走,便用目光询问要不要帮忙。贺知年摇了摇头,指了指他身后那一群昏倒的人——这些人能醒来才是最重要的。   秦时左右看了看,抓起摇光手边的另外一个水囊晃了晃,里面还有半袋的分量。   秦时问摇光,“楼下,水好取吗?”   摇光思索了一下,用了一种比较严谨的说法,“这下面地形也挺复杂的,有一眼很小的泉眼。我和老大下去的时候,下面没人。”   秦时点点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有水的地方必然会引来生活在这附近的猛兽,他们只是比较幸运的避开了其他猛兽来喝水的时间。或者,这一眼泉水干脆就是被姑获鸟给霸占了,其他野兽会主动避开它的地盘。   取水不易,但也不至于难到做不到的程度。秦时想了解的就是这一点。他左右看了看,干脆就从身边昏迷的青年衣角撕下一块布,打湿之后拍着他的脸上。   不久前刚从地下取来的水,温度还是很低的。这一点秦时深有体会,他不久前才被贺知年拎着水囊喂过。那真是……当水流通过咽喉进入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哆嗦着清醒过来了。   冷水的温度果然对昏迷的人产生了极大的刺激,倒在摇光身边的青年哼唧一声,睁开了眼睛。   秦时记得这个青年的名字叫云杉,中原人,数月前跟着商队出关,因为得罪了商队的大头领被扔进了荒漠里,机缘巧合之下被人捡到,送进了石雀城的屠宰场——经历跟他有些相似。在蛊雕袭城的那一夜,他也是最早站起来支持秦时的一批人。   云杉的个头比秦时略矮一些,人长得眉清目秀,秦时觉得只看外表,他更像是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读书人,而不是到处讨生活的苦力。   云杉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嘴唇动了动,无声的说了句“多谢”。   “水是他们找来的。我只是搭把手。”秦时冲着摇光和贺知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举着布条走向了下一个昏迷的人。   摇光也发现这个办法确实有效,撕下一块布条,开始如法炮制。贺知年还在查看楼梯附近的安全情况,万一有什么危险,他们总不能扔下这么多人,自己去逃命。   大白蛋在秦时的口袋里又抖了两下。   秦时一个激灵,忽觉这是在给他报警。但周围的人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异样,包括正走下楼梯的贺知年。   秦时按住哆嗦个不停的大白蛋,心里也油然生出几分不对劲的感觉。但这种感觉模糊得很,让他有些怀疑自己只是被大白蛋的反应给影响了。   秦时心神不定地拎着湿布巾走到了敞开的窗口,从这里望出去,不但大半个昌马城尽收眼底,还能看到远处起伏的山脉,它们矗立在地平线的尽头,仿佛给这片广褒的黄土地镶上了一道厚重的边框。   如果当初地下河没有消失,这里会是何等繁华的景象……   秦时这样想着,眼角的余光就瞥见有什么东西在废墟的边缘扑腾了一下。   “那是什么?”秦时喃喃自语,“好像……”   好像一只大蝙蝠,笨拙的想飞却又没能飞起来。   “是姑获鸟。”身后传来贺知年的声音,秦时回头,见贺知年走了过来,视线穿过敞开的窗口,望向刚才发生异动的方向。   黑影再一次腾空而起。   这一次,距离比较近了,秦时看得清楚,果然就是刚才从塔楼里逃出去的姑获鸟。它扑腾的样子有些狼狈,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架势。   秦时还在猜测它是遇见了什么麻烦,就见一条碗口粗的水管似的东西从它后方甩了过来,险险从它翅膀下方抽了过去。啪的一下击打在了旁边的土墙上。   土墙崩塌,溅起一片沙尘。   “那是……”秦时有些结巴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恐龙……   但恐龙会生活在这种连一根水草都没有的戈壁滩上吗?!   这个长得像恐龙似的怪兽抬起长长的脖子,嘴巴张开,闪电一般朝着姑获鸟咬了过去。姑获鸟扇动翅膀避开它的大嘴巴,像一块被甩飞的手帕似的,朝着另外一边的废墟跌跌撞撞地落了下去。   “我们得离开这里了。”贺知年抬手在秦时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快!”   秦时还想问一问贺知年所说的飞头怪可能会引来的危险,到底是不是后面的那头恐龙模样的东西,就见贺知年转身走到了摇光身边,将一个还处于昏迷状态的中年人扶了起来,一边催促同伴们加快脚步,一边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云杉和摇光也扶着尚在昏迷中的同伴快步跟了上去。   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身体还十分虚弱,走起路来四肢还有些不协调。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挣命一般爬起来往下走。   秦时背后也背着一名昏迷未醒的同伴,从楼梯口走下去的时候,还在想刚才在这里看见的飞头怪……   秦时表示,现在人多,又急于避开姑获鸟,暂时没空去考虑它了。反正贺知年也说过,飞头怪不足为惧,跟姑获鸟锋利的爪子和尖嘴比起来,被吸食生气什么的,听起来就没那么危险了。   云杉的身体确实比较弱,刚走了两级台阶就开始直喘粗气,反倒是被他搀扶着的那位中年人慢慢缓了过来,和云杉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一起往下走。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缓缓朝着地平线落了下去,白天刺眼的光线变得柔和,空气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粘滞的暖色。   温度开始降低,从楼梯下方卷上来的风里带着一丝森冷的凉意。相比白日里的暴晒,这种温度已经可以说是非常舒适了。   秦时扶着台阶一侧的墙壁,跟在队伍的后面往下走,还要时不时留意一下身后的动静。幸运的是,一直等他们走到了楼下,也没有听到楼上有姑获鸟回来的声音。   塔楼共有三层,一、二楼都是极为宽敞的大厅,富有异域特色的拱形门窗,边缘处还残留着零零星星的金色装饰花纹,依稀可见当初是何等的富丽堂皇。   大厅的一端是一座高出地面两三级台阶的平台,后方有帘幕状的东西垂落下来,风雨侵蚀之下,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纤维飘荡在半空中,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而在这一堆破布的后面,墙壁上裂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从外面看过去,裂口黑漆漆的,并不是通向室外。   秦时觉得这个裂口看上去很像遭受了重击,被砸出来的。而且看大厅里破败的情况,搞不好姑获鸟跟什么东西在这里打过架。   大厅周围的门窗自然也都不见了,从这里向外看,只能看见一片废弃的花园,依稀可见曾经的亭台楼阁。一些干枯的植物还残留着半人多高的树桩。   放眼望去,一片废墟,实在看不到有什么特别理想的藏身之处。   就在这时,秦时忽然觉得脚下的大地微微震动了一下。   秦时抓紧了背后的人,有些诧异的问不远处的贺知年,“你感觉到了吗?”   贺知年停下脚步,走在他们身后的人也都停了下来,惊疑不定的交换着视线。   震动再次袭来。   秦时觉得这一次的震动似乎要比刚才那一下更重一些。   “是脚步声,朝着这边来的。“贺知年神色微变,“我们先找地方躲起来。” 第24章 送命题   有那么一个瞬间,秦时以为贺知年会说“大家都躲进墙壁的缝隙里去吧”。   在他看来,在这一片废墟之上,能称得上“躲”的,大约也就是墙壁的缝隙了。但这种地方,连他自己也不会觉得能起到多好的防御效果。   “这边。”贺知年在秦时背后推了推,示意他跟着摇光往角落的方向走。   在他们刚才下来的楼梯角落里,还有一道楼梯通向地下一层。而之前他感觉到的冷森森的水汽,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秦时恍然大悟。楼兰城里的取水房也建在地面之下,从结构布局上看,两个城市的生活习惯是非常相似的。   因为周围的门窗都朽坏了,塔楼几乎就是一个四面通风的场所。通往地下的楼梯自然也堆满了各种垃圾:沙尘、枯树枝、看不出原貌的纺织品的残渣等等。   从这些垃圾上,他们还能看出有什么东西曾经从这里经过:楼梯中间的垃圾要少一些,两边堆积得更多。   走到楼梯下方的时候,秦时甚至还在一旁微微泛着潮意的沙土上看见了一个硕大的脚印:让人联想到掌心肉垫的椭圆形压痕,以及尖指甲留下的一排大小不同的圆洞。秦时觉得,贺知年或许就是看到过这个脚印,才担心飞头怪会引来不得了的对手。   地下室的温度要比楼上低很多,空气里的水汽也越发明显。但出乎秦时的预料,并不是什么取水房里有水,事实上位于地下室中央的水井早就干了,井台也坍塌了一大半儿,不知道废弃多久了。   有水的地方是在地下室的角落,一片坍塌的废墟里,碎石瓦砾之间,不知何时起,有地下水慢慢在这里汇聚起来,形成了一汪足球大小的水潭。   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同伴们看到这一眼水潭都好像看到了无价之宝,一个个两眼放光的凑过去用自己的水囊取水。   “这里大约发生过地动,”贺知年见秦时打量那一眼水潭,便解释说:“地下河的一道支流恰好从这里经过。”   秦时点点头,“姑获鸟也是从这里取水吧?那它……”   它现在正在不远处扑腾呢,万一它就想在战斗中下来喝两口水呢?岂不是正好跟他们撞上?   贺知年摇摇头。他也知道藏到这里并不安全,有被发现的风险。但若是暴露在地面上,那就不用提风险了,姑获鸟和它的对手直接就可以开饭了。   秦时也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要是有什么东西能把楼梯口堵上就好了。”   贺知年思索了一下,轻声问秦时,“石雀城外,你用的那种药水还有吗?”   秦时有些遗憾地拿起水壶晃了晃。水壶已经空了,但水壶内壁上到底还残留了一些药液,秦时觉得,稀释过的药液不一定会对妖兽们起到什么太大的作用,但会不会让姑获鸟因为反感这种味道而主动避开呢?   秦时决定试一试。   秦时盛了些清水在水壶里,来回摇晃之后,均匀地洒在楼梯口附近。   等水潭里被舀空了的水位再一次缓慢地升起来,他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小心翼翼的将水壶盛满。   有了水,秦时顿觉心里有了底气。再看身边这些逃难的同伴们,果然精神面貌要比刚才好得多。   哪怕短时间内找不到食物,有了水,大家也能多支撑一段时间了。   稀释过的药水散发出淡淡的呛人的味道,像远处随风飘来的烟气,不好闻,但也在大家能够忍受的范围里。   秦时缩在楼梯下方也在琢磨这个配方的问题。他记得之前使用的时候,味道并没有这么明显。或者是药液里有一些矿物成分,在之前使用中并没有充分溶解的缘故?   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公主螺和其他捡来的矿石都是靠他用石头研成粉末,这个过程很难保证颗粒均匀。   秦时觉得他对这些古老的手法了解的还是太少了,以后有机会应该多做做研究。这些东西以前对他来说只是历史知识,现在可是保命的手段了。   顶棚上方再一次传来隐隐的震动,细碎的砂砾从楼梯上方簌簌落下。   姑获鸟狼狈的大叫,它似乎想要冲进塔楼里来,但很快又转移了方向,绕过塔楼的侧翼,朝着后方跑走了。   秦时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怀疑这大鸟是不是已经受了伤?之前抓着他的时候,飞得还是挺有力气的,这会儿却只会在地上扑腾。   这样一想,还觉得有点儿解气呢。   但秦时还没来得及高兴一会儿,就听到追着姑获鸟过来的那种震动在朝着楼梯口的方向靠近。一下,又一下,缓慢但却坚定。   它发现他们了。   秦时转头去看贺知年。他发现贺知年和摇光手边都堆着几块从井台旁边捡来的石头。他的目光从这些石头移到贺知年的脸上,发现这两位老兄也是一脸无奈的神色。   贺知年用双手做了个呼扇的动作。   秦时,“……”   这大约就是在说他们之前的兵器,在姑获鸟抓他们的时候搞丢了。   秦时低头看看手里的匕首,原来它已经升级成了队伍里唯一的兵器了……   又一下震动,距离楼梯口的方向已经很近了。秦时就守在楼梯下方,他闻到在药水淡淡的气息中,忽然就多出了一股血腥气。   暴烈的热气从上方卷了进来。   庞然大物粗重地喘息着,在楼梯口谨慎地停了下来。砂砾被它的气息拂动,沿着楼梯口的边沿簌簌落了下来。   片刻后,喘息声又退开了。猛兽的脚步声退后些许,开始沿着塔楼的外围朝姑获鸟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秦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楼梯口探出头。第一眼他只看到一个空空荡荡的大厅和大厅外面破败空寂的庭院。   秦时正疑惑,心中突然间警铃大作,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向后一缩,躲进了楼梯拐角处的阴影里。   与此同时,一个硕大的青黑色的脑袋无声无息的从一边敞开的窗口探了进来。   秦时很难描述它到底是什么形状,脑海中最先冒出的就是影片《侏罗纪公园》里曾经出现的各种怪兽,比如长脖子的马门溪龙一类的。   但眼下这一只看上去可不像那种性格温和的食草兽,它的嘴部形状更像巨蜥,两只突出的眼睛带着狞厉的凶气。它谨慎地试探着窗口的大小和楼梯口的距离,暗红色的分叉的舌头从嘴里探出,气息咻咻的反复探向楼梯口的方向。   片刻之后,脑袋收了回去。震动传来,怪兽沿着塔楼的外沿向前走了几步,又换了一个窗口,再一次把脑袋探了进来。   秦时明白了,这东西大约已经察觉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所以才会放过了姑获鸟这个现成的猎物,转而对他们进行反复的试探。   它甚至明白要想完整地保住食物,这个时候就不能暴力破坏塔楼。   秦时背后发凉。他不知道这头怪兽到底聪明到了什么程度,一旦它想到了保全食物的方法,是不是就要开始行动了?!   怪兽缓慢地围着塔楼绕行一圈,再一次将脑袋从窗外探了进来。   秦时也随着它的动作,将它的大致外形看了个七七八八。这应该是某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巨蜥,四肢短粗,体表覆盖着青灰色的粗糙外皮,像披挂了一层坚硬的铠甲。它的体型要比秦时曾见到过的科莫多巨蜥更大,脖子也更长,大脑袋甩来甩去的时候显得十分灵活。   如果这家伙跟科莫多巨蜥存在某种亲缘关系的话,事情就更糟糕了。因为科莫多巨蜥是有毒的。   秦时的脑海里转瞬之间就想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信息,但这个时候,怪兽大约已经摸清楚了塔楼的结构,它开始发动进攻了。   秦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便有无数的砂石尘土稀里哗啦的从上方掉落下来。   但这一下震动过后,怪兽的动作却又停了下来,它像是在等什么,站在外围观察片刻之后,又扬起巨大的头颅,再一次朝着塔楼破败的外墙重重砸了过来。   秦时抬起手臂,用袖子捂住口鼻。他听见摇光在他身后压着嗓子咳嗽起来,嘀嘀咕咕的跟贺知年抱怨,“这鬼东西是在学猫戏耗子吗?”   秦时一怔,忽然就觉得摇光的这一句戏言简直总结的太到位了。怪兽现在可不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翻转拍打饼干桶,想要让里面的饼干渣掉下来吗?   怪兽这是想让他们受不住这种惊吓,自己跑出去?   妈的,跑出去会给怪兽当晚餐,不跑又有可能被它撞塌了塔楼,彻底埋在下面。这根本不是选择题,而是一道送命题——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第25章 同去   饼干桶拍了半天,食物也没有自己掉出来,等在塔楼外面的怪兽开始有些不耐烦,用头颅和尾巴敲打外墙的声音都急促了起来。   秦时离楼梯口最近,被上方落下的灰土撒了满头满脸,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知道眼下这局面,除非怪兽主动放弃,否则他们很难赤手空拳的从怪兽的爪牙之下逃出去。这样一想,他又怀疑姑获鸟是不是故意把怪兽引到这里来的?   怪兽选中了距离楼梯口最近的窗口,开始一下一下地撞击破损的窗框。如果窗口的宽度足够,它是可以把自己的大半个身体挤进来的。   秦时听着外面沉闷的撞击声,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转头对贺知年说:“我去把它引开。你带他们走。”   至于能走多远,是不是还会遇到什么危险,谁也无法保证。但留下来肯定就是死路一条。   贺知年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与你同去。”   秦时一个人对上怪兽,就是给它送饭的节奏。两个人虽然也不会好太多,但彼此之间至少可以互相配合一下。   贺知年把带着大家逃出去的任务交给了摇光。   摇光也知道眼下唯有如此,才能给身后这些人争取一线生机。但离开了塔楼之后他们要往哪里跑,他简直两眼一抹黑。他们才进城没多久就遇到了姑获鸟,根本还没来得及摸一摸昌马城的情况。   但不等他跟贺知年讨一个主意,贺知年已经跟秦时一前一后地钻出了楼梯口。   摇光回头,目光扫过身后的云杉,对藏在暗处战战兢兢的同伴说:“大家跟着我,别跑散了。”   妈的,他暗暗咬牙,拼了!   秦时和贺知年趁着怪兽的大脑袋缩回去的一个空档,迅速钻出了楼梯口,朝着大厅另一端的方向跑了过去。   怪兽身形巨大,不可能钻进塔楼来追他们,必须从塔楼的外围绕过去。这就给逃命二人组争取了一点儿时间。   但怪兽反应也十分迅速,两个人只感觉到脚下地面震动,轰隆隆的声音就已经追着他们跑了过来。   “这边!”贺知年一拽秦时的手臂,朝着姑获鸟之前逃跑的方向窜了过去——若能引得姑获鸟和它碰上,蚌鹤相争,他们或许还能做一把渔翁,占一点儿小便宜。   太阳已经朝着西边的地平线落了下去,漫天云霞,映得西边的天空像燃烧起来了似的。   秦时迎着这天地间仅剩的光亮拼命奔跑,贺知年没有问他有什么计划,他似乎很信任秦时,秦时往哪里跑,他就跟着他往哪里跑。   秦时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西边太亮了,这种亮度的光线对他的眼睛产生了干扰,同样也可以干扰身后的怪兽。   这一点,从身后传来的气急败坏的低吼声就能得到印证。但即便如此,它仍然紧紧追在他们身后,而且还在逃跑的食物和令它不舒服的光线所造成的双重刺激之下变得更暴躁了。   秦时的手指刚刚扒住矮墙上方的土坯,想要从矮墙上方跃过去,就被一下巨大的震动从墙头上给颠了下来。贺知年伸手去拽他却没能抓住,反而被他一带,两个人一起从墙头摔了下来。   怪兽已经追到了近处。它一边灵活地在沙地上奔跑,一边扬起大脑袋,重重地砸在了不远处的土墙上。土墙轰然碎裂,碎石尘土扬起半天高。   秦时有些失望的发现怪兽跑起来的时候,庞大的身体居然很灵活。绕过障碍物的动作也非常迅速——要不是迎面而来的光线刺激了它,干扰了它的判断,说不定他们早就被怪兽给抓住了。   贺知年从地上爬了起来,抓着秦时的胳膊绕到了土墙的后方,猫着腰往前跑。   这个时候光线已经慢慢的黯淡下来,这也意味着情况对怪兽越来越有利。   秦时在土墙下摔得头晕眼花,又被贺知年拽着跑,地面又时不时就因为怪兽的击打而发生震动,他压根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又一下震动。   却比刚才那一下更近了。秦时甚至能听到怪兽喷出的鼻息,他不用回头,眼角的余光也能瞥见身后那个越来越近的庞大的黑影。   一道黑影高高扬起,携裹着万钧之势冲着两个人所在的方向重重砸了下来。   贺知年拉着秦时刚刚绕到矮墙后面,脚下就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两人猝不及防,一起摔倒在地,又顺着起伏不平的地面叽里咕噜地朝着低处滚去。   天旋地转之际,秦时察觉这一次的震动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怪兽的一下重击似乎只是一个引子,真正的震动似乎……来自他们脚下。   地震了。   秦时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这样的念头,就听贺知年的声音有些惊恐的喊道:“小心!”   秦时的身体猛然向下一沉,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阻止身体下滑的趋势。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但不等贺知年使力将他拽起来,秦时脚下的土地再一次塌陷,他和拉着他的贺知年完全身不由己,一起朝着更深处滑落下去。   怪兽眼看着到手的食物就这么没了,甩着脖子,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秦时的视网膜上出现了一个半圆形的洞口,洞口外面是亮的,是残留着淡淡绯色的夜空,以及一个在天幕下晃来晃去的长脖子。而在洞口之下则是越来越大片的暗色。   恍惚间,秦时明白他们是掉进了这洞口里,并且……还在往下掉落。   在止不住的下滑中,眼前这一幕好像某个秦时曾经看过的动画片的镜头。但很快,半圆形的洞口和洞口晃动的怪兽就再也看不见了,他们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除了两个人狼狈的喘息,就只有身体和衣服摩擦在洞壁上簌簌的声响。   秦时脑海中刚刚闪过“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这样的想法,就觉得脑袋在什么东西上重重磕了一下。脑海中嗡的一声响,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贺知年并没有发现秦时被撞晕过去了,他现在只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积德,才能在这么险恶的境况中时来运转——他们竟然掉进了一段倾斜的通道里。   两个人抱在一起,沿着向下的斜坡叽里咕噜地滚下去,虽然摔得晕头晕脑,但好歹避免了直接从高处摔下来的危险。   贺知年摸摸自己的手脚,简直有种难以置信的惊喜,然后他注意到秦时这半天竟然一声都没吭。   “秦时?”贺知年在身边摸索,半天才摸到了一条腿,“小秦?”   秦时一动不动。   贺知年的心沉了沉。   此时此刻,他们周围漆黑一团,贺知年只能感觉到他们是身处一处地底洞穴。洞穴中有微弱的气流通过,带来了一丝森冷的水汽。   贺知年顺着这条腿摸上去,抓住秦时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小秦?”   周围万籁俱寂。   贺知年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惧意,生怕秦时就这么死去,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样一无所知的环境。   秦时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咳嗽。   贺知年大松一口气,一瞬间觉得腿脚发软。他有些狼狈的在他身旁坐下,满心都是庆幸,“你这小子……”   吓死老子了。   秦时觉得四肢百骸都沉重得让他移动不得,脑海里团子的声音也急急吼吼的叫唤个不停,“赶紧起来!好多小东西在往这里跑……”   秦时晕头晕脑地搭着贺知年的手坐了起来,哑着嗓子说:“有,有东西过来了。”   他不知道团子说的是什么,但生活在地底的生物,不外乎蛇鼠昆虫这一类,总归是以量取胜的物种。   他们不但没有同伴,连个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实在很被动。   贺知年没有出声,秦时听到他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片刻后他听到一声轻微的摩擦声,一团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秦时眨了眨眼,待眼睛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根三寸长短的雪茄状的东西。   之前秦时跟商队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见过他们使用的火石、火绒之类的东西,贺知年手里的这个似乎更高级一点儿。   团子这个时候也安静下来,似乎在分辨远处的动静。   秦时揉了揉脑袋,觉得自己还处在半晕眩的状态里,而且他们又累又饿,一直疲于奔命,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要不还是把口袋里蹦蹦跳跳的大鸟蛋给吃了吧。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就感觉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伸手一摸……居然还真是那一枚鸟蛋。他和贺知年从高处一路滚下来,竟然也没有把它给磕破。   “这到底什么鸟啊,”秦时诧异了,伸手把鸟蛋给掏了出来,“这么结实?!”   鸟蛋委屈巴巴的哆嗦了一下,窝在他的掌心里不动了。   “嗯?”贺知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让手中的火苗凑近一些,仔仔细细打量秦时手里的鸟蛋,“你看它表皮是不是有花纹?”   秦时这个时候也注意到了鸟蛋看上去似乎跟他刚在塔楼上看到的样子不大一样了,蛋还是那个蛋,但它的表皮却在火光的映照下反映出了一些奇特的纹路。这些纹路泛着荧光,围绕着鸟蛋形成了一个类似于漩涡的图案。   秦时蹙眉,“这是什么妖族的图腾吗?”   他听说有些强大的妖族,会在后代的身上留下种族特有的标记。但在后世,强大的妖族不是隐世,就是在封妖阵里封着,他们生儿育女的事,秦时自己也只听说过几例,具体的情况有专人管理,像他这种级别是没资格乱打听的。   他转头去看贺知年,却见他两眼有些发直,盯着鸟蛋的神色仿佛在看一座金山。   “怎么了?”秦时诧异。   这鸟蛋不能吃?有毒?还是它爸妈太厉害,以后会找上门来报仇?!   贺知年清了清喉咙,强作镇定的说:“没认错的话,这应该是重明鸟的蛋。” 第26章 能吃   秦时听到“重明鸟”三个字,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姑获鸟可真会偷啊,一偷就偷了个神鸟的蛋回来。   对秦时来说,重明鸟就是只存在于神话故事里的神鸟。他甚至没考虑过它是真实存在过,后来慢慢灭绝这种可能性。   “我一直以为这东西是人虚构出来的。原来还真有啊……”秦时珍而重之的捧着这一枚神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掌心里的蛋蛋好像都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   “当然是有的。”贺知年莞尔,“只是较为罕见罢了。”   秦时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三生有幸”的感觉,没想到有生之年他竟然能亲眼看见神鸟的鸟蛋,还有幸跟它一起历险——普普通通的大白蛋一下子就多出了一种他高攀不起的气质。   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中,这种神鸟其形似鸡,鸣声如凤,目有双瞳,所以也叫重睛鸟。它能够搏逐猛兽,辟除妖邪。   因为重明鸟的外形像鸡,在传统的新年风俗中,人们会用木刻、铜铸、剪纸各种形式作出鸡的样子,悬挂于门窗之上,这就是由重明鸟驱恶辟邪的传说演变而来的,也是后世剪纸艺术的源头。   秦时满脑子都是“神鸟”种种非凡之处,但目光落在鸟蛋上……又觉得说不定种种“神迹”只是传说故事的美化,实际上它就是一个较为少见的物种。   再说就这么一个蛋,孵出来也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鸡崽子,能指望它干什么呢?发光吗?还是嘴巴里喷出火焰?   秦时脑海里那种看到了神物的狂热终于在理智的干涉下开始降温了。   他摸了摸鸟蛋的外壳,乐呵呵的说:“行啊,神鸟么,至少能发光,可以给我们节省点儿火折子。还是挺有用的。”   贺知年不由一笑,当真就掐灭了手里的火折子。这东西他身上只剩下这么一截,用一点儿就少一点儿。   黑暗中,鸟蛋散发出淡淡的荧光。这种亮度,秦时觉得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小夜灯,但也能让他们看清楚周围大致的轮廓了。   他们此刻所处的地洞大约有三、四米高,洞壁上遍布凸起的岩石。一端就是他们落下来的倾斜状的通道,另一端则向远处延伸。从他们感受到了气流来看,另一端应该也是有出口的。   或许还有水。   在这里,他们能感受到那种微微有些潮湿的气息,类似于他们之前藏身的塔楼地下室。而在大漠里,有水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一些在大漠里求生存的小动物。   秦时这个时候才想起团子嚷嚷了半天的“小东西”。   他在意识里悄悄问团子,“你刚才不是说有小东西过来了?它们现在在哪里?”   也许是刚才在塔楼上喝了水,体力恢复了些许,也许是再次面临险境,刺激了他的潜能,秦时觉得,团子看上去好像还挺有精神。   “就停在不远的地方。”团子感应了一下,“它们现在不往前跑了……咦,这个气息好像在哪儿见过……”   秦时琢磨不往前跑的意思,莫非是停了下来,暗中观察?   团子忽然问他,“你又捡回来什么东西了?”   秦时一愣。   团子哼唧两声,不大高兴的嘀咕,“那些小东西好像有点怕它。一开始还说两个人好多肉什么的,现在就在那里抱怨说亮光很吓人。”   秦时恶寒,什么好多肉之类的……他有些新奇的看着手中莹莹发亮的鸟蛋,心想难道真的是天生神鸟,尚未孵化出来就已经有了驱邪的功能?   他又问团子,“你能感觉到咱们现在的方位吗?”   团子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从这里上去,就是你醒来的那个地方。”   那就是刚进昌马城。   “这个地洞通向哪里,你知道吗?”   秦时这个问题问的不抱希望。无论这个地洞通向哪里,他们目前也只有这一个选项,因为顺着他们掉落的裂缝爬出去,基本没有可行性。何况就算真能爬出去也还是死路一条,外面还有怪兽等着开饭呢。   团子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它只能感应到这条地道很长。   秦时叹了口气,转头去看贺知年。贺知年这一路跑过来,头上脸上都是尘土,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破烂烂,都快赶上乞丐了。但就算这样,他看上去也依然英挺有型,眉眼沉在阴影里,轮廓更显硬朗。   越是到了艰难的处境,他身上那种强悍不屈的气度反而越明显。秦时也从他的双眸之中看到了一种不容动摇的笃定。不得不说,哪怕这种笃定只是他自己的错觉,在眼下这样的环境里,也具备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染力。   贺知年正在留意周围的动静,一抬眸正对上秦时打量的目光,他挑眉,露出一点疑惑反问的神色。   秦时指了指地洞的前方。   贺知年说:“有东西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刚才秦时迷迷糊糊提醒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什么,但自从掐灭了火折子之后,在鸟蛋微弱的荧光里,他的感官忽然就敏锐了起来,隐隐约约察觉到了正在接近他们的窸窸窣窣的小动静。   贺知年怀疑是重明鸟的鸟蛋对它们有着一定的吸引力——重明鸟驱恶辟邪,算是天地之间的祥瑞。在某些大妖眼里,也算是天材地宝。   此刻围在他们不远处的小东西大约只是垂涎,却因为某些原因,还不敢做出抢夺的举动。   贺知年有些担忧,万一鸟蛋和这些小东西引来了更加强大的猛兽,后果如何,就不好说了。   贺知年把秦时从地上拽了起来,他能感觉到秦时的身体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知道他现在也只是在强撑着。   贺知年叹了口气,比起遇见妖兽的问题,其实更迫切的问题就是他们需要找到吃的东西。否则还不等妖兽冲上来,他们先要饿死了。   秦时从靴筒里摸出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   “就靠它,”秦时叹了口气,“我们能抓到什么呢?”   这种时候,哪怕能让他们抓住几只虫子来压压饥也是好的,怕就怕虫子都比他们爬得快。   贺知年拍了拍身上的土,笑着说:“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前面就能遇到蛇窝。”   秦时抖了一下。   在第六组工作那么久,什么奇形怪状的妖怪他都见过。他自问也不是特别惧怕蛇类的人,但一想到在这样黑黢黢的地方原本就是蛇类喜欢的生活场景,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团子与他心意相通,体贴的安慰他,“放心吧,围在外面的那些小东西,大多数都不是长条状的……长条也有,但是不多。”   秦时,“……”   好像有点儿被安慰到了。   贺知年扶了他一把,轻声安慰道:“我们会找到食物、找到出口,然后跟自己的同伴汇合的。”   秦时,“……”   好吧,哪怕他只是在画饼,秦时仍然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了那种坚定的、不容动摇的强大信念。   这也给他增添了一丝勇气。   头顶再一次传来震动,碎石窸窸窣窣地沿着他们掉落的坡道滚落下来。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朝着地洞深处走去。在他们走后不久,地缝在再一次的震动中彻底坍塌,从上方掉落的石块和沙土迅速的将这一条裂缝填满。   而这一阵震动,也令地底的生物受到了惊吓,团子给秦时实时播报:“它们吓到了,到处乱窜呢。”   贺知年伸手按在一旁的洞壁上,静静感受片刻,对秦时说:“或许不是地动。这种动静,有可能是怪兽或者姑获鸟的动静引发了某处宫室的坍塌。”   说不定就是塔楼,塔楼下方是取水房,取水房的下方自然是存在地下河道的。河道曾经变得干枯,后来又重新出现了新的河流,这一切都有可能导致地质结构发生变化。   他们目前并不知道地面塌陷的范围有多大,只希望摇光带着人逃走的时候,能幸运的躲开这些麻烦。   地裂的缝隙被堵死之后,地表传来的震动都仿佛被隔开,距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只有零零星星从洞顶掉落的碎石提醒着他们,这里的环境其实并不是那么安全。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慌不择路,一头撞在秦时的靴子上。秦时低头,就见灰扑扑的一团,唧唧叫着跑了。   小东西动作还挺快,秦时没看清它的长相,印象里要比他在楼兰城见到过的沙鼠体型稍小一些,肚子挺圆的……看样子地底下伙食还不错?   秦时深恨自己反应慢,嘴里不由得念叨出声,“肉还挺多……”   他借着鸟蛋的亮光,从地上摸了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留着一会儿打猎。他现在虽然没什么劲儿,但打晕几只老鼠应该还是可以的。   “有毒吗?”他问贺知年。   贺知年很肯定的回答说:“沙鼠的一种,无毒,能吃。”   秦时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这小子竟然能猜到他的心思,并且还说了出来,估计也饿得够呛吧。   还有,原来生活在地下的这一群也是沙鼠啊。秦时心想,该不会还是楼兰城里打过一架的那一群吧?!   秦时指使团子来感应他们周围的动静。   团子虽然只是他精神体的一部分,但它作为纯精神体,没有人类身体受到的种种限制,感应的能力要远远超过秦时。   秦时这会儿只能影影绰绰感应到自己周围有一些动静,具体一些的信息他就无法探知了。但团子能够感应的范围却要比他大得多。   “它们在乱跑,”团子说:“但是有一些已经停下来来。它们……”   团子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它感应到的画面,迟疑了一下才说:“它们当中有一只个头很大的家伙,那些小东西都怕它。”   这大约就是沙鼠们的头领了。   “离我们远吗?”   “不远,”团子说:“差不多……就是你从上面掉下来的一段距离。”   秦时,“……”   他那会儿撞了头,昏迷着,压根不知道那是多长一段距离啊关键是!   “它在训斥那些小东西,”团子惊叫一声,“它们一个一个都饿得很,还有……它们发现我了!” 第27章 裂缝   秦时深知面对一群饥饿的野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它们会失去理智,忘记自己忌惮的东西,满脑子只剩下进食这一个念头。   他和贺知年差不多也要到达这个境界了。   随着沙鼠群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秦时干脆停了下来。他借着鸟蛋的微光仔细查看周围的环境,在一处转弯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处接近九十度的夹角,洞顶挑高超过了五六米,风从地洞里穿过,发出轻微的呼啸。它带来的不是地底特有的潮湿的土腥气,而是一种干燥的气息。   这是一个好消息,代表这附近存在与外界相连的出口。   这样的位置不用顾虑背后会有偷袭,左右两边的通道都能观察到。而且这附近还有很多适合他扔飞镖的碎石头。   秦时决定在这里停下,他招呼贺知年帮他把附近的碎石头都划拉过来,贺知年也没有多问。只是在停下来的时候,耳朵尖微微动了动,对着秦时说了句,“过来了。”   秦时心想,这小子感官敏锐,都快赶上团子了。   他猜不透贺知年是怎么察觉危险的。或许他也有团子这样的作弊器,或者就是他本身武技超群,五感也比普通人更加敏锐。   在身上还带着伤的情况下,他能做到这种程度,说实话,秦时是有些佩服他的。   秦时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紧张的感觉,反正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说不定再过几个小时就无声无息地饿死在了地下。   在这种情况下,多活的每一分钟都是赚来的。   贺知年看着他懒洋洋地靠在洞壁上,手里抓着几颗石子掂来掂去的样子,忍不住问他,“你暗器很在行?”   他在脑海里搜索陇右道的隐世大族,却并没有发现哪一家是以暗器见长的。   贺知年注视着秦时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心里暗暗纳闷这小子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谜。   “还行吧。”秦时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家天台上那一罐子硬币就是证据。   贺知年不由一笑,“沙鼠都是成群结队出来觅食,记得擒敌先擒王。”   俗话说,蚁多咬死象。   就凭他们两个人一把匕首一颗蛋,要搞死一群沙鼠,大概只能靠做梦了。哪怕沙鼠对鸟蛋散发的气息有些畏惧,但在饥饿的刺激之下,那点儿畏惧估计也很快会被抛到脑后了。   沙鼠的头领,应该就是团子提过的个头比较大的那一只了。秦时连忙叮嘱团子,“给我盯住头领的动静!”   团子虽然爱闹脾气,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得住的。听到秦时的话,连忙拍着小胸脯答应了,“交给我!”   团子其实还想提醒一下秦时,到了关键时刻,它是可以协助秦时战斗的。可是他捡回来的那个圆溜溜的东西,就什么用都没有了。   揣在口袋里都嫌占地方。   但是外面的情形好像还比较紧张,团子大度的决定先不说这些自夸的话了,让秦时自己好好体会去吧。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秦时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动静,沿着地道两端的方向,朝他们包抄了过来。   鸟蛋似乎也有所感应,在秦时的手里晃来晃去,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   两个人背靠背,各自守着地洞的一端。   贺知年干脆把火折子也点着了,让它立在洞壁的缝隙里。怕火是动物的天性,有火光在,多少能让它们有一点儿顾忌。   有团子这个作弊器扫描敌人的情况,沙鼠群几乎在出现的第一时间,就被秦时的视线捕捉到了。   灰色黑色的毛团子,一个挨着一个争先恐后地往前冲,视线之内一片黄莹莹的发着光的小眼睛。   风从秦时的面前吹过,带来了地面之上干燥的气息,也带来了野兽身上特有的腥臭味。   或许是受到鸟蛋的影响,最前方的一群沙鼠开始变得有些瑟缩,但紧跟在它们身后的沙鼠却都躁动起来,甚至还有一些直接越过它们,朝着秦时和贺知年扑了上来。   秦时扔出了在手中摩挲许久的一粒石子。   冲在最前方的沙鼠应声倒地,尖嘴中流出鲜血,四只小爪不停抽搐。但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它的身体就被后面挤上来的沙鼠给淹没了。   这样的袭击最初还能吓到几只沙鼠,毕竟见到自己同类受到袭击,对它们也会产生一定的震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沙鼠们的野性渐渐占了上风,开始无视秦时撒出的碎石暗器,前仆后继地冲了上来。   秦时一边扔石头,一边往后退。石子也从一粒一粒打出去,变成了一把一把往外扔。鸟蛋还被他抓在手里,多少有些碍事,但秦时知道,要是没有它,没有它散发的这一团亮光,沙鼠们的进攻只会更加疯狂。   他顾不上回头去查看贺知年那边的情形,但从听到的动静来看,跟他这边也差不多。贺知年显然也是会使用暗器的,但沙鼠冲的太猛,数量又多,只靠暗器是控制不住的。   鼠群跟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秦时已经可以借着鸟蛋的荧光看清楚沙鼠的长相了:总体还是老鼠的样子,耳朵更大一些,爪子和牙齿似乎更加锋利。   就在这时,有沙鼠沿着洞壁爬到了地洞的上方,从半空中朝着秦时扑了下去。秦时狼狈地后退,在脑海里催促团子,让它快些揪出沙鼠的头领。   团子也急坏了。   它是秦时精神体的一部分,秦时这个时候已精疲力尽,它自然也会受影响。之前它能感应到沙鼠的头领,是因为在场的沙鼠数量不多,不像现在,千万只沙鼠都挤在一起,它需要一片一片扫描过去,耗费的精神也与刚才完全不能比。   距离太近,暗器不再有施展的优势。   但对手的数量太多,秦时的匕首也没有什么优势。他一刀挥过去,鼠群哗啦一下躲开,手臂还没收回来,鼠群已经又一次汇合了。   体力流失得太快,那几口凉水激发的回光返照一般的清醒渐渐的失去了效用。   尤其在第一只沙鼠从半空中扑下来,张开两只尖爪子朝着他的眼睛抓下来的时候,秦时也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来抵挡一下。   手臂传来剧痛。   同时,更多的沙鼠趁着他躲闪的机会从正面扑了上来。它们有的跳起来窜到他的身上,有的则顺着他的腿脚十分迅速地往上爬。隔着一层训练服,秦时已经感觉到了沙鼠的尖牙利爪撕咬的感觉。   或许这一身训练服还能帮他再抵挡一会儿。贺知年的情况怕是更糟糕……   秦时的挣扎在成群结队的沙鼠面前毫无效果。几息之间,他全身上下已经不知挂上来多少只沙鼠。原本就疲惫到极点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重得连抬一抬手臂都费劲的要命。   唯有拿着鸟蛋的手臂还空着——沙鼠们对重明鸟蛋有所顾忌,不敢凑到近处去。   看来重明鸟驱恶辟邪的功效还是有的,只可惜鸟蛋还没有孵化,天性中自带的能力还不够强大,无法真正驱散这种程度的袭击。   沙鼠攀上了秦时的肩膀,开始顺着脖颈去啃咬他的耳朵。但肩膀的另一边也有沙鼠爬了上来,秦时用力甩头也没能将这几只沙鼠从肩膀上甩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团子尖声惊叫起来,“沙鼠的头领!它就在你身后的洞壁上!”   秦时艰难地回头,就见不远处的洞壁上,一只毛色灰白的肥硕的沙鼠,正攀着洞壁往上爬。它的目标,似乎就是贺知年立在石缝里的那一截火折子。   秦时在心里计算出了他与灰鼠之间的距离和角度。但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个悲催的事实:他浑身上下都爬满了沙鼠,能动弹的只有握着鸟蛋的那只手。   眼看着灰鼠已经快到爬到火折子附近,秦时顾不上去考虑后果,抬手就将鸟蛋扔了出去。   散发着温润光泽的鸟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形,准确无比地砸中了灰鼠的脑袋。   一瞬间,洞窟里所有灰鼠的动作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秒,鸟蛋弹开,朝着地洞的另一边飞去,而灰鼠则手脚松软的从洞壁上掉了下来,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这一下声响仿佛给静止的空间重新按下的启动键,仿佛沙丘从高处坍塌,沙鼠们纷纷从高处跃下,或者一个踩着一个从两人身上跳了下去。它们略有些茫然的左顾右盼一番之后,不约而同地开始向后退。   同一时间,鸟蛋砸在对面的洞壁上,再度弹开,朝着秦时的方向飞去。秦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没捞到,鸟蛋落进他身旁的碎石堆里,发出一声让人心惊肉跳的撞击声。   秦时,“……”   蛋是秦时扔出去的,但这会儿听到这一下脆响,他却有点儿不敢低头去看了。哪怕他清楚他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心里仍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愧疚感。   贺知年浑身上下都是血,但这一身的伤并没有影响他的判断力,鼠群一退开,他就快步冲过去一把按住了灰鼠,捏着后颈将它拎了起来。   秦时也终于咬着后槽牙去面对自己造的孽。他蹲下来拨拉拨拉碎石头,将鸟蛋从里面捞了出来。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感应鸟蛋的动静。   没有,没有之前那种夸张的打滚发抖,也没有似乎在跟他交流似的温柔地摇晃。它就像一枚普通的蛋,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没有任何的异样。   秦时把它翻过一面,心头咯噔一下。就见鸟蛋中间最圆胖的位置,出现了一条明显的裂纹。   秦时的手有些抖。   贺知年走到他身后,在他肩上按了一下,“先别胡思乱想。”   重明鸟自古以来就被人类视为祥瑞,它的珍稀之处还表现在幼鸟一出生,本身的能力就能到达妖仙的级别。就算只是一个鸟蛋,生命力也是非常顽强的,绝不可能摔一下就把它给摔死了。   真要只是一个脆弱的蛋,它也不会平安无事的在姑获鸟手底下活到现在。   要知道姑获鸟最喜欢干的事是偷别的禽类的蛋,然后占为己有,这种喜好类似于一种收藏癖。但它只是爱偷,可不是爱当保姆,在照料鸟蛋方面,它可以说既没有技巧,更没有耐心。重明鸟的鸟蛋在它手底下肯定少不了磕磕碰碰。   但秦时是没有这些常识的,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为了救自己的命,把鸟蛋给摔出了裂口,说不定里面那只爱撒娇的幼鸟也……   “不一定是坏事。”贺知年安慰他,“这只鸟蛋之前都会跟你装可怜,可见发育的不错。说不定快到它破壳的时候了。这一次……因祸得福也不一定。”   秦时立刻抬头,有些紧张的看着他,“真的吗?”   贺知年点点头,然后拎起灰鼠晃了晃,“这东西还昏着,咱们正好先吃个饭。”   吃饭两个字,瞬间就让秦时的眼睛亮了起来。 第28章 同伴   饿极了的人,一旦意识到可以开饭,后果是非常可怕的。   秦时就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麻木的细胞都苏醒了过来,拼命叫嚣着要吃要吃要吃。他拿着匕首给沙鼠剥皮的时候,两只手都在抖。最后还是贺知年看不下去了,从他手里抢过了匕首自己来做。   秦时盘腿坐在一边,开始深呼吸,试图控制一下自己疯狂的食欲。他知道人在饿极了的情况下是不能多吃的,但这个时候的食欲又往往最猛烈,很容易会让人失去理智。   “你很冷静。”秦时费力的把注意力从贺知年的双手上移开,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还随手又把捆着沙鼠头领的布带又检查了一遍,生怕贺知年大意,捆的太松,让这个肥耗子再逃走了。   沙鼠王一动不动地瘫着,手脚松软,尾巴也软绵绵地垂着。沙鼠群则围成了一个圈子,有些焦躁不安地守着它们的头领。   贺知年头也不抬的哼了一声,“生活所迫啊。挨饿的次数多了,自然就有经验了。”   秦时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好奇的问他,“为什么会经常挨饿?”   他觉得贺知年本身的仪态风度、以及他带着两名随从的事实都昭示着他的出身应该是不错的。在这个时代,贫富、阶级之间的差距几乎是不可逾越的。贫家子弟或许会经常忍饥挨饿,但富家子弟,又有什么样的机会挨饿?   贺知年挑眉看了看秦时,觉得他一边咽唾沫一边拼命转移注意力的样子挺有趣。乍一见这个人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个刚还俗的和尚,后来接触多了,就会察觉他跟出家人可没半点儿关系。   尤其现在这个时候,能对着一堆耗子的尸首流口水,这肯定不是出家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来历成谜。穿着打扮、随身物品都非常奇特,比如匕首的制式、水囊的样子和材质,他就从来没见过。   没有在陇右一带的世家大族找到可以对应的线索,贺知年甚至开始怀疑他会不会是长安城里的门阀在暗处培养的杀手之流。   但这个怀疑也被他自己打消了,因为秦时的性子实在不像。他太直白,从他号召院子里的人跟他一起拼命,贺知年就有一种感觉:这个小子应该是在一个衣食无忧的环境里长大的。   秦时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傲气,甚至还有几分不自觉的任性,让贺知年觉得,他一定是在一个倍受宠爱的十分宽松的环境里长大成人的。   他猜不出秦时的来历。   秦时还在等着贺知年回答他。   贺知年就笑了笑说:“我家境还不错。不过,我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常年在外,家中是继母操持家务。她对我十分厌恶,下人们见风使舵,对我这个小孩子自然不会多么尽心,挨饿受冻都是家常便饭。”   秦时皱眉,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他最痛恨的就是磋磨小孩子,或者虐待小动物的人。这种人自己懦弱卑劣,却在更弱小的同类身上寻求掌控的快感。   简直不配为人。   “我还没说完呢,”贺知年被他的表情逗笑,唇角微微挑起,“后来我舅舅舅母发现了,就强行把我接走。我是在舅舅家长大的。再后来自己去投军,行军打仗,自然也少不了会遭遇困境,只是挨饿的话,又算得了什么?”   秦时不由得点头,这句话真是说进他的心坎里去了。他在现代社会里的时候,也经常会被送去做野外生存训练,或者遇到出任务跟总部失联的状况。在那种情况下,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野生妖族,保住自己和战友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挨饿,确实不算什么。   秦时焦躁的心情也平息了许多,他在贺知年身上找到了一种战友一般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微妙,仿佛是一种源自心灵深处的直觉,告诉他贺知年这个人也曾经上过战场,遭遇过种种危险,有过与他相似的经历。   这种找到同伴的感觉,带给秦时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贺知年试了试空气流动的方向,把剥下的沙鼠皮往下游的方向挪了挪,堆在一起用火折子点燃,然后用匕首挑着处理过的沙鼠肉放在火上烤。   沙鼠皮富含油脂,倒是很快点燃了,只是会冒出烟气,而且味道也不太好。好在地洞高阔,空气流通的状况也好,不至于熏到他们。   点燃的鼠皮也对远处的沙鼠们造成了一定的威吓,令它们又向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秦时虽然饿得眼冒绿光,也对他的做法表示赞成。毕竟沙鼠常年生活在地下,出入的都是阴暗潮湿的环境,谁知道它身上携带了多少病菌。要是他们吃了生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病,那真是离死不远了。   贺知年把挑在刀尖上烤得表皮发焦的沙鼠肉递给了秦时。   秦时一口咬下去,觉得魂儿都飞了。这一刻,他顾不上考虑烫不烫、有没有彻底烤熟的问题。他的全世界就容得下这一只烤焦了半边的沙鼠。   第一只被他狼吞虎咽的吃干净,第二只又递到了他面前。   秦时几乎是动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继续狼吞虎咽的冲动。他在这里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同伴。而“同伴”的身份,意味着他们要公平地分享资源。   “给我。”秦时不去看那块递到他面前的肉,“我来烤。”   “你先吃。”贺知年低头扫了一眼他的手。秦时的手指仍在抖,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秦时没力气跟他吵嘴,抬手把匕首抢了过来,将刀尖上挑着的沙鼠递给了贺知年,自己从脚下的石头堆里拎起另外一只剥了皮去除内脏的沙鼠开始在小火堆上翻烤。   贺知年微微一笑,也没有推辞,低头撕咬起来。   饥饿引发的想要疯狂进食的冲动慢慢平息下来,秦时觉得自己的脑筋都变得清楚了。   有了亲身经历,他有些理解为什么饿久了的人,有的真会被自己活活撑死。因为那股疯狂进食的冲动,真的会吞噬掉理智。   还好他挺过来了。而贺知年看上去比他还要冷静一些——或许真是挨饿的次数太多,抵抗力都跟着增加了。   鼠皮生起的火堆没有那么耐烧,至少不够他们把所有的鼠肉都烤好。于是他们只能把剥了皮的几只简单烤一烤吃掉,其余的挑了几只看着肥壮的,把尾巴系在一起带着走。   接下来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吃的,地洞里温度较低,这些沙鼠短时间内是不会腐坏的。   在点着了沙鼠的鼠皮之后,贺知年就十分宝贝的将火折子收了起来。这会儿他们除了火堆,还有鸟蛋可以照亮。   鸟蛋被秦时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距离火堆不远不近的地方。鸟蛋的孵化是需要温度的,但温度又不能过高。   秦时一边收拾沙鼠,一边朝着鸟蛋的方向扫了一眼。鸟蛋还是一动不动地缩在碎石堆里。他有些失落的收回视线,忽然生出一种不大对劲的感觉。   秦时再一次朝着鸟蛋的方向看了过去。鸟蛋还是那个鸟蛋,但被他们捆住手脚扔在地上的沙鼠王却好像变换了一个姿势。   秦时起身,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沙鼠王,却见它一个跟头翻起来,十分灵活的撒腿要跑。秦时眼疾手快地一脚踩住了它的尾巴。   “唧!”它发出了一声惨叫。   另一边,贺知年的反应也快,他手里还拎着秦时的匕首,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番变动,抬手就把匕首扔了过来。   匕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亮光,笃的一声扎在地上,距离沙鼠王的尖鼻子还不到两寸距离。这灰胖子要是跑得再快一些,就要一头撞在刀刃上了。   沙鼠王也被这一招给吓到了,它十分拟人化的哆嗦着向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下来,好像手脚都被吓软了似的。   但秦时可不敢相信它的演技了。他一把捏住它的脖子,把它从地上拎了起来,“行啊,灰胖子,你心眼挺多的啊。”   沙鼠王一双小眼睛叽里咕噜地转了几圈,看看贺知年,再看看秦时,甚至还偷瞄了几眼地洞深处,似乎在打量自己带来的那些鼠子鼠孙。然后它放松手脚,露出一个软绵绵的,纯良无害的表情来。   “你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不解释。”秦时对贺知年说:“要不还是打断它四条腿得了,我看它还能怎么跑。”   话音未落,就见沙鼠王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瑟瑟发抖起来。   秦时瞅一眼沙鼠王的小爪,觉得这么细的爪子,根本就用不着使劲儿,掰一下估计就断了。   大约他的目光太直白。沙鼠王竟然神奇的领会了他的意图,它抬起前爪做了一个类似于阻挡的手势,可怜巴巴的开口说道:“大人,饶小的一命吧!”   秦时手一抖,险些把它给扔出去。   这,这还是耗子吗?!   它竟然说人话了!   贺知年快步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了沙鼠王,冷笑着说:“刚才就看你不对劲。这是不装了?”   沙鼠王搓搓手,一张毛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有些讨好的表情,“哪儿的话,两位大人气度不凡,小的……”   贺知年手底下晃了晃,沙鼠王识趣的闭嘴,眼神可怜巴巴。   “这里是你们的地盘?”   沙鼠王一脸讨好地对手指,“这个……倒也不是,我们平时只在城外活动,大河的上游有一片草滩,有好多野草,我们在那里还可以抓一些小虫子什么的……”   贺知年不耐烦,总觉得这个小东西一脸奸猾相,好像在跟他们绕圈子,“那你们怎么跑到城里来了?”   “还不是那只大鸟!”沙鼠王一脸怨念,“它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三天两头来我们洞口附近转悠,抓走不少儿郎……没办法,我们只能躲在洞里,尽量少出门……”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一眼,觉得它说的应该就是姑获鸟。   “谁知道这还没完!”沙鼠王气愤的说道:“大鸟三天两头来打猎这就不提了,没想到它后面又引来了另外的一个大怪兽!它倒是不吃我们,只顾着追大鸟,但它个头太大了,它在草滩上转悠一圈,我们住的洞一大半儿都被踩塌了!”   沙鼠王的小爪爪气得直抖,眼睛也红了,“这下我们的孩子不是一只一只被叼走,变成了一窝一窝被踩死!我们没有办法,只能转移到地下。没想到大鸟和大怪兽在外面斗了这么久还不走!我们都快要饿死了!”   沙鼠王看看贺知年,再看看目瞪口呆的秦时,努力挤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我们这不是……这不是饿坏了嘛。两位大人,您二位就绕了小的吧……我给您二位带路,一定把你们从这里送出去!” 第29章 一言为定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心里其实都不怎么相信这个老耗子的话。作为一族首领,又是已经修出灵智的妖兽,沙鼠王的表现实在有些太惜命,太狗腿了。   而且它一再强调它和它的族众是多么可怜,被姑获鸟和怪兽一路追着逃命,族众子弟都死了不知多少,但这些博同情的话跟袭击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因为它们可怜,他们就应该不加反抗的给它们当口粮?!   贺知年也没打算就直接去戳破它,反而顺着它的话问道:“出口是哪里?”   沙鼠王说:“这算起来就在城外了,靠近河沟的地方。我们经常在这一片活动,地形熟得很,绝对不会弄错的。”   秦时轻轻的哼了一声,“你怎么保证你的话是真的?”   如果真给他们送到河边倒好了,之前他们把几位老人家就留在了河沟附近。他们现在身上不但带着水,还带了食物,大家都活下去的可能性又提高了。   沙鼠王可怜巴巴的抽噎两声,“我这都落到您二位手里了,我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它的一对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一会儿看他们的表情,一会儿又贼兮兮的打量被秦时捧在掌心里的鸟蛋。   秦时问它,“你认识这个?”   “那只大鸟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它身上有一种味道,”沙鼠王的视线随着鸟蛋转悠过去,眼里垂涎之意更浓,“我也说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秦时觉得这话可能是真的。沙鼠王可能确实不知道重明鸟到底有什么神通,但这世上的东西,能被称为瑞祥的,无一不是能量充沛的宝物。沙鼠王算是妖兽,对妖兽来说,吸纳更多的能量提升自身,应该是一种源自天性的本能。   沙鼠王识时务的开始表态,“哎呀,我们远远感应到了它,所以过来看看,要是早知道它是两位大侠的爱宠,我们肯定就不过来了……嘿嘿,误会,这就是误会。”   秦时不由一乐,觉得沙鼠王还挺会说话的。   不过他可不信什么误会的话。鸟蛋肯定也是它们发动攻击的一个理由,但却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最重要的还是要捕猎,要找机会喂饱这一窝大耗子小耗子。否则这老耗子也不会一出现,就目标明确的奔着火折子去了。   没有火光,他们两人更趋劣势。它们的捕猎也更加容易。   至于重明鸟的蛋,应该只是个顺带。毕竟这么一大群耗子都是要吃饭的。对于头领来说,最重要的事,应该还是让自己的族群都吃饱肚子吧。   沙鼠王见两个凶残的人类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也不表态,就有些心慌。根据以前它有限的几次跟人类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大多数的人类还是很吃卖惨这一套的。   “两位大侠饶命啊,”沙鼠王开始哭兮兮,“儿孙们实在都饿坏了,这也是没办法……原来我们在这一带可是最大的群落,现在可好,小的们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也到处逃命……”   贺知年晃了两下,示意它闭嘴,“你带我们出去,我们放你走。”   沙鼠王双眼一亮,“一言为定!”   地洞里无法分辨方向,两个人只能沿着通道继续往前走。   据沙鼠王说,到了前方地洞就会有分岔,到那个时候,他们要是没有它这个向导的话,搞不好就要走弯路了。有些通道越走越远离水源,时间一长,人就危险了。   秦时没吭声。他跟妖兽打交道多是在战场上,玩心眼的事他还真的不擅长。而且他对沙鼠王心存戒备,就越发不想跟它说话了。   贺知年却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无论沙鼠王是婉转的请求自己下地带路,还是向他们申请要跟族中的儿孙们商量一下,确定一下前进的方向……统统都被他一口回绝了。   “就这么拎着吧,”贺知年漫不经心的说:“你不沉。再说我也不忍心让你太辛苦。太累的话,脑子或许就不好使,万一指错了路,偏离水源太远,咱们大家都没活路了。”   沙鼠王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之意,悻悻的不吭声了。   沙鼠王的鼠子鼠孙们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看上去对它们的头领还是很忠心的。秦时看不见它们,但他能听到身后远远传来的细微声响。   幽暗的地洞里,这样的声音也让人浑身发毛,好像走在野兽的罗网里。   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了有同伴的好处了。   秦时时不时的就会扫一眼贺知年,像是在确定他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哪怕贺知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知道自己并不是孤身应战,秦时心里也会多一点安稳的感觉。   前方的路也果然如沙鼠王所说的那样,开始有了分岔口。这些洞口都留下了人工开凿的痕迹,看上去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地下岩洞。   对于地下通道的来历,沙鼠王也不知道。它们一直在地表活动,要不是被姑获鸟和怪兽追杀,也不会躲进地下。   “以前这附近还有人住,”沙鼠王说:“也有一些走商的人从这里经过,听他们说,昌马城以前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城主是上一任楼兰王的小儿子,拥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从这里经过的人类都在猜疑他的财宝被埋进了地下的某个秘密宫殿里,但遗憾的是从来也没有被人发现过。”   沙鼠王说着,不动声色的打量两个人类的神色。见他们还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并没有对财宝的传言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不免有些失望起来。   人类不是都很迷恋金银财宝?!怎么这两个古怪的人类竟然也不问问它,楼兰王的财宝都埋在什么地方?   “这个城主死于暗杀,”沙鼠王开始给这个故事补充细节,“听说他的儿女姬妾都不知道他的财宝藏在哪里。以前这里有地下河经过的时候,还有不少人钻到这里来寻找城主的财宝呢。”   秦时不由一乐。他想的是,这外面危机重重,不仅妖兽会杀人,人也会杀人。身上再带着金银财宝,只怕会死得更快。   贺知年也对这种藏宝的传言不感兴趣。类似的消息都是有心人为了各式各样的目的放出来的。虽然有句话是说人为财死,但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就送了命,那岂不是死的太可笑了?   沙鼠王不仅仅是失望,它简直开始憋屈了。   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儿?它暗暗思忖,人类不是都说千里奔波只为财?怎么到了这两位这里,好像一点儿也不当回事儿?   难道他们家里很有钱?   那也不对啊,哪有人会嫌钱多的?!   “你们刚才说这些地洞是有人挖出来的?”沙鼠王眼睛转了两圈,故作不解的问道:“跑到地下来挖洞,这是什么人干的呀……”   贺知年淡淡瞥了它一眼,“大概就是为了藏你说的那些财宝吧。”   沙鼠王,“……”   秦时一下笑出声。   沙鼠王彻底自闭了。   贺知年还是头一次见到秦时脸上露出笑容,微微有些出神。在这样的地方,在这种几乎看不见希望的处境里,能看到一个明亮的笑容,真是……   贺知年心里涌起一丝说不出的感觉。他好像有点儿被这个笑容感动到了。   他垂眸一笑,对沙鼠王说:“好了,言归正传,出口在哪边?”   沙鼠王憋屈的指了指左边的洞口,“那边。”   “嗯?”贺知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你确定?”   沙鼠王的小爪抖了一下,开始用力点头,“确定!确定!两位大侠,大河就在哪个方向啊!”   大河到底在哪个方向,这个时候贺知年和秦时是无法确定的。贺知年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诈它一下。   这一点,秦时也心领神会。   他把手中的鸟蛋举得高一些,仔细打量左边的地洞。这一带的地洞高度不及两米,宽度在三尺左右。地洞里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洞壁上也有硬物碰撞留下的痕迹。不知道在多久之前,这条地洞必然是有人经过的。   或许真的就是曾经用来运送深藏地下的财宝也不一定。   团子疑惑的跟秦时嘀咕,“没有水汽。”   秦时解释,“大河都不知道干涸多少年了。没有水汽是正常的。”其实能在塔楼下面发现有水,才是出乎大家意料的一件事。   团子这个时候也分不清方向,嘀咕了几句,不吭声了。   秦时悄悄问它,“这个鸟蛋,你能感应到它吗?”   他其实是想问,鸟蛋里的小生命到底有没有问题。刚才砸老鼠那一下子,摔得可是不轻。   团子有些疑惑,“它应该是睡着了。”   “还活着吗?”秦时又惊又喜,“你确定?”   见他的态度这么热切,团子就有些迟疑了,“这个……我觉得它是睡着了。”   秦时回想起刚拿到鸟蛋的时候,它那种活跃的劲头,怀疑它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过去了。搞不好就是被他砸耗子那一下给摔晕了。   但不管怎么说,它能活着就好。   秦时放下了一桩心事,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了。见贺知年有些奇怪的打量他,秦时不由一笑,托着鸟蛋说:“我觉得它能孵出来。”   贺知年有些无语。   重明鸟从还是一颗蛋的时候算起,就拥有老天赏赐的能量,鸟蛋自然也比一般的禽类更结实。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记得之前也跟秦时说过,鸟蛋不会有事,但当时秦时似乎不大相信。   贺知年有些疑惑,不过看着秦时露出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贺知年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挑起嘴角摇了摇头。   秦时这会儿心情是真的好。   首先肚子里有食物了(别管是什么食物),精气神立马得到了恢复。其次鸟蛋的好消息让他的心理负担也没有了。   哪怕前路未明,他也觉得有了继续拼一把的勇气。   秦时晃了晃手里的鸟蛋,问沙鼠王,“你们搬到地下,有没有遇到其他厉害的动物?”   沙鼠王连忙摇头,“厉害的那两只都在地上呢。”   秦时点点头,他觉得能够修出灵智的妖兽肯定会有一定的能力,对付普通的小动物应该是绰绰有余。   “只是吃不上饭。”沙鼠王叹了口气,“去地上找吃的,又会遇见大鸟和怪兽……”   听起来是有点儿悲催。   秦时心中一动,“它们来到这里有多久了?”   沙鼠王想了想,“冬天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它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秦时对这一点十分好奇,听贺知年说,姑获鸟的生存习性其实并不适合大漠这样干旱的环境。   沙鼠王眼神闪了闪,“这小的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们躲它都还来不及,从来都没机会跟它说话呢。”   秦时怀疑的看了它一眼。   姑获鸟和那头巨蜥似的怪兽不肯离开昌马城肯定有什么原因。秦时心想,就是不确定这个老耗子有没有跟他们说瞎话。 第30章 陶罐   沿着地洞走出一段后,秦时开始感觉到地面在向上倾斜。他心里有些疑惑了,难道沙鼠王确实没有对他们说谎,这确实是离开地洞的路线?   但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又有几分隐约的不安,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沙鼠王有些兴奋,几乎忽略了自己正被一个人类拎在手里的事实,比划着两只短短的前爪说:“再往前就到出口了,出去就能看到大河。以前河边有好大一片草地呢,还有野花,有树……可惜后来都没有了。”   秦时心里一动,“你活了多少岁?”   沙鼠王露出深思的神情,一张奸诈的毛脸,居然有些茫然起来,“这说起来就好多好多个冬天了。最开始的时候,这附近有田地、有人家,河边草滩里还有很多小虫。我记得有一种长着硬壳的虫子可好吃了……”   秦时,“……”   贺知年,“……”   看来,沙鼠王的年龄要比他预料的更老。   沙鼠王收起了回忆的神色,叹了口气说:“反正这些后来都没有了。这里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搬走了。再后来,这里就荒废下来,想找一口吃的也越来越难……”   贺知年低头看看它一脸的苦相,随口问道:“这附近的沙鼠,也不止你们这一群吧?”   沙鼠王挺老实的点头,“北边和西边都有。唉,别看我们同族,顶多互不干涉。要想互相帮忙是不可能的。那两个族的头领也都凶得很呢。”   秦时明白,资源有限,必须争夺才有更大的活下去的机会。   他想起在楼兰城里遇到的那一群沙鼠,不论它们是否是同一个品种,其凶残程度都是相同的。   就在这时,秦时忽然闻到了一股莫名的味道,很淡,让人一时间想不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味道,但紧接着,他心里就油然生出了一丝不大妙的预感。   贺知年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他低头看手里拎着的沙鼠王,却见它一脸老实相的指着前面说:“出口就在前面,感觉到了没有?”   贺知年与秦时对视一眼,他们俩都感觉到了微凉的气流从面颊上拂过。前方有出口应该是没错的,但这个出口似乎又不那么可靠。   贺知年谨慎地走在前面,视野之内,已有淡淡的光亮传来。   地洞的尽头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那是一处巨大的地下岩洞,仿佛被埋在地下的一只巨大无比的陶罐。   洞口就开在陶罐的内壁上。   站在洞口的位置向外看,秦时觉得这里更像是一处断崖。   他们的下方一片幽暗,根本看不清到底有多深。向上看,也只能看到细微的光亮从高处落下,山谷的顶端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几根柱子状的东西,似乎是一处废弃的宫室。   贺知年抓住秦时的手臂往洞口里退了两步,生怕他们头晕眼花的再站不稳摔下去。   借着上方漏下的光线打量四周,可以看到这一片山壁向上延伸,在亮光传来的地方收缩成一个直径大约在十米左右的洞口——这样看就更像一个大肚子陶罐了。   像这种向内的角度,没有外力的帮助,人是没有办法攀爬上去的。   贺知年问沙鼠王,“下方是通到哪里去的?”   “我们也没有下去过。”沙鼠王指了指上方亮光传来的地方,“从这里上去,就是一个土地庙。很久以前,大河里还有水的时候,这个土地庙可热闹了。好多人都要到这里来烧香磕头求土地神保佑呢。”   贺知年再扫一眼坑坑洼洼的岩壁。恩,洞壁非常粗糙,沙鼠这样的小身体,容易着力,从这里爬出去并不困难。   但问题是这条路他们两个大活人走不通啊。   秦时早就怀疑这个老耗子在憋着坏水,看看,不祥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但他这个时候能指责老耗子吗?它完全可以辩解说自己考虑不了那么周到——就算它已经修出灵智,人类又能对一只耗子的智商抱有多高的期望?!   秦时憋屈的不行。   贺知年比他要冷静一些,他仍紧紧抓着沙鼠王的后颈,语气平淡的问它,“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出口吗?”   沙鼠王好像还有些意外他们会不满意这个出口,有些战战兢兢的说:“大鸟和怪兽很少会到河边这一带来活动,所以我们进出都走这里。别的出口……我想想,我想想……”   秦时冷笑着扫了它一眼,“是要好好想想。要是还想不出来,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   沙鼠王一哆嗦,毛脸上顿时挤出一副苦相。   贺知年又问沙鼠王,“从地洞分岔的地方选别的地洞,还有出口吗?”   沙鼠王摇摇头,吞吞吐吐的解释,“都是通向其他地洞的,或许有些也是有出口的,但是我们不常往那边去……”   这就是出了问题概不负责的意思了。   贺知年凑近崖边,探头向下看。既然向上走或者走回头路都行不通,那么最不可能的一个选项,就要重视起来了。   头顶上方投下的亮光能够照亮的范围有限,贺知年看不清楚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形,只看到一段斜坡向下延伸,最终消失在了浓的化不开的黑雾里。   斜坡看着不是很好走,但真要是从这里下去,也总有可以借力的地方。   贺知年正思索,就听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近了。他猛然回头,见秦时已经从洞口退了出来,手里攥着匕首,满脸戒备之色。   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些沙鼠追上来了。   贺知年手腕一阵刺痛,手指下意识的松了力。下一秒,就见沙鼠王从他手心里闪电一般窜了出去,在一旁的岩壁上三窜两窜,如同一滴水珠没入湖水中一样,消失在了从洞口涌出的潮水般的鼠群之中,瞬息间就看不见了。   贺知年懵了一下,骂了句,“妈的。”   原来这畜生趁他分神的功夫咬了他一口,借机脱身。   秦时刚才只顾着后退,避开蜂拥而上的鼠群,只有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影子闪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这奸猾的老耗子就摆脱了贺知年的控制,跟它的大部队汇合了。   耗子们的动作也快,生怕他们两个人追过来,一见沙鼠王窜了回来,沙鼠们立刻蜂拥而上,一个叠着一个,几乎将整个洞口封了起来。   秦时心里想骂娘了。他发现这些耗子真是没安好心,封住洞口之后事情还没完,竟然开始缓慢地朝外推移。   脚下这条路,只在洞口外面探出了不足两三个平方的大小,它们往前推,他们俩就要往后退,只能退到山洞下面去。不退就要跟它们撕打,问题是这么近的距离,山洞外面又只有这一点点大的地方,换了谁也难以施展开。   这群耗子,大约始终都当他们是猎物。   秦时额头冒汗。   他刚才也看过这周围的情况,攀援的条件并不是很好。向上是不用想了,没有装备没有人手协助,只靠两只手就想违反自然规律爬上去压根就是不可能的。向下,更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贺知年谨慎地用脚尖碰了碰秦时的小腿,示意他往上看。秦时莫名的抬头,起初只觉得眼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洞口亮光透入的地方乱晃,像一颗细长脑袋。   秦时还以为是在塔楼里见过的那种飞头怪,但紧接着他反应过来那有可能是个什么东西,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秦时反应也快,脚下一动,随着贺知年一起向山岩边快速移过去。   两个人就好像商量过许多次那样,跨出山洞外面的岩石,攀着岩壁上的粗糙的地方,尽可能又轻又快地朝着下方移动。   鼠群察觉了两个人的动作,从山洞里追了出来,仿佛一个巨大的泥土卷成的团子。它们朝着两个人攀下的方向滚了两圈,十分谨慎地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后面的命令。   同一时间,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上方洞口处的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雾,无声无息地探了下来。   那是水缸般粗细的一条棕黑色,它轻飘飘地仿佛御风而行,又像一根自绣娘手指间垂落的线头,无声无息的,连空气都不会惊动。   秦时却觉得心跳都要停了。他一开始以为这东西是飞头怪,后来又觉得是追着他们到处跑的那头长脖子巨蜥,但很快就意识到不是。哪怕那头巨蜥,脖子也不可能伸得这样长。   这是一头蟒。   一个冷血的、强大的杀戮机器。   贺知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秦时回头,目光与他相触。他在贺知年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儿安慰的神色。秦时缓慢的呼吸,平息自己骤然间急促起来的心跳。   他觉得贺知年看上去并不感到紧张,这种奇异的沉稳也让秦时迅速冷静下来,理智回笼,开始分析利弊:有洞口蠕蠕而动的那一大团耗子,那头蟒暂时应该不会顾及到旁边的两个人类——鼠类本来就是它们的食物。相比较两个人类,它们显然是更加容易得到的食物。   这就是他们逃脱的机会。   起初他们还能模模糊糊看到洞壁上凸起的岩石,以此来作为攀援的支点,但很快,越是向下,视野也越是模糊。抬起头能看到头顶那一团白色的光雾也越来越小,渐渐被周围的暗色包裹起来,变成了暗色盘子里的一粒小小的明珠。   再然后,这一粒小珠子也看不到了,他们周围只剩下了黑暗和身畔同伴轻微的喘息。就连沙鼠王带他们出来的那个小小的洞口也看不见了。   秦时最后看到的就是鼠群终于发现了蟒蛇的靠近,慌乱散开的情景。   但沙鼠的特性就是以沙鼠王为中心,它们势必不会距离头领太远。这个时候沙鼠王已经跑进了山洞里,那头蟒,有可能会感应到沙鼠王身上的灵气,追着它进去。果真如此的话,他们两个人暂时倒是安全了。   秦时脑子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到贺知年一下轻微的抽气声。   秦时的心不由得一沉。   下一秒,他就知道如沉水一般的贺知年为什么会发出那样不冷静的声音了: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伴随着这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一股水生动物身上特有的潮湿的腥气,以及……淡淡的血腥气。 第31章 笃笃笃   秦时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蛇类并不依靠猎物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他们的方位。而像这样肉眼无法看清楚的环境,对人类来说是灾难,但对它们来说,却丝毫不会给它们造成困扰。   秦时在黑暗中加快了动作,但周围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而且更糟的是,当头顶传来的腥风越来越明显的时候,他开始感觉不到贺知年的位置了。   秦时心里稍稍有些慌乱,有意识的朝着贺知年先前的位置靠近,却不料脚下踩到的一块石头忽然松脱,他整个人猝不及防的向下滑去。   碎石沙土稀里哗啦的随着他一起向下落,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在他手臂上拽了一把。   但在一片慌乱之中,这一点感觉并不是那么清楚,因为秦时发现自己下滑的趋势有些收不住了。   他像是又一次掉进了那条地裂时出现的地洞,耳边风声轰鸣,意识也仿佛被呼啸而来的狂风绞碎,只知道自己在疾速下滑,却无法捕捉到周围任何的一点信息。   这一段时间仿佛很长,又好像一闪就过去了。   秦时感觉自己的魂儿终于追上了极速下落的身体,然后啪的一声理智归位,他的感官也随之归位。   他听到了从脚下传来的越来越激烈的水声——是地下河。   与此同时,有淡淡的光亮从下方传来。   地下河宛如一条被囚禁在地下的恶龙,咆哮着、撞击着两岸陡峭的岩壁。岩壁上不知寄生了什么奇异的生物,在黑暗中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像夏夜里一片密集的萤火虫。   但这奇异的景色也只是在秦时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道极为模糊的残影,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下一秒,他的身体就坠入了冰冷的河流之中,瞬间没顶。   秦时意识中最后的一个动作,就是按住了口袋的粘扣,他想让口袋能扣得更紧密一些,不要把那只白胖胖的鸟蛋给甩出去了。   汹涌的河流中,秦时的意识浮浮沉沉,他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托着他的身体,但又觉得这种被托起的感觉只是自己的幻觉。   黑暗中有微光朦朦胧胧地闪动,让他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辆疾驰的车辆之中——因为车速太快,路灯的光被拉成了一条条虚幻的亮线。   或者是他在执行夜间任务的时候,透过直升飞机的窗口看到过的某一个城市瑰丽迷人的夜景。   幻景慢慢消融,逐渐恢复的意识将他的神智重新拉回了现实之中。   耳畔依然是汹涌的水声,但他却并没有浸泡在水里,而是躺在一处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浑身上下已经冰冷入骨,连痛感都已经麻木。   秦时艰难地转动头部,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似乎是河道转弯处,泥沙堆积起来的一片矮坡。坡下就是奔涌的河流,而河对岸则是一片光滑的岩壁,近乎直上直下的角度,像有人用刀斧削出来的一样。   无数细微的亮点正攀附在岩壁上,给幽暗的地洞带来了一抹梦幻般的光亮。   秦时无法透过头顶上方的黑暗,判断出他们距离地面的距离。但不用计算他也知道,要想顺着原路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秦时低头,发现自己身边竟然还有一个人。   是贺知年。   他无知无觉地躺在他身旁,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他的手肘。   秦时眨眨眼,怀疑是自己不想跟同伴分开的迫切心情让他产生了幻觉。他很难相信世界上会发生这样的事。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竟然没有被水流冲散。   他无法想象在他入水失去意识之后,贺知年都做了什么。   秦时试探贺知年的呼吸脉搏,发现他并没有溺水,身上也没有明显的外伤,他像是精疲力尽之下,昏睡了过去。   秦时的手停留在他的胸口,感受着贺知年胸腔里一下一下缓慢的跳动,他有一种跪下来磕个头的冲动。   他想,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定有一位神仙从这里经过,在他们身上施展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法术,让他们都幸运地活了下来。   他试着掰开贺知年的手指,却发现他抓着自己很紧。秦时一只手根本掰不开,也就不敢使劲去掰,转而想到了口袋里的鸟蛋,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一摸之下,秦时才发现装在口袋里的东西已经不是一个圆润的形状了,它整个瘪了下去。   秦时的心一下凉了。   他不抱希望地撕开粘扣,从口袋里把鸟蛋掏了出来。   鸟蛋朝外的一面出现了一片蛛网似的纹路,整个向内瘪了进去。   毫无疑问,这是在河中或者靠近岸边的礁石上撞到了,河流携裹着他们的身体,带来的冲击力无疑是一颗已经出现了裂纹的鸟蛋无法承受的。   秦时捧着这一颗即使碎裂也依然隐隐发光的鸟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感。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张的把它带在身边……   如果它还留在塔楼的鸟窝里,说不定早就顺利地孵化了。   身旁传来一声短促的咳嗽,秦时回过神,有些惊喜的看到贺知年已经醒过来了。   他松开了抓着秦时的手,一边咳嗽着,一边费力地坐了起来。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目光落在了秦时的手心里。   秦时黯然的将鸟蛋捧起来给他看,“都是我不好。”   贺知年从他手里接过鸟蛋仔细打量,又放到耳边听了听。   秦时不知道他在听什么,不敢想象鸟蛋都碎成这样了,幼鸟还有什么活下来的机会。但贺知年的表情却很认真,两只眼睛微微侧过来望着他,闪闪发亮。   秦时的心就又揪了起来。   贺知年把鸟蛋递给他,示意他也听一听。秦时咽了一口口水,紧张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将耳朵贴在了网纹似的蛋壳上。   起初他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因为不远处就是地下河,水声汹涌,半空中又鼓荡着回声,他耳边全是这些声音。   秦时甚至开始怀疑贺知年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片刻之后,他觉得掌心里传来一下轻微的振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扑腾了一下似的。紧接着,他听到耳朵边传来了一下清晰的“笃”的一声响——幼鸟在里面轻轻地叩了一下蛋壳。   秦时的心跳都要停了。他惊喜地抬眸,正对上贺知年微微含笑的眼睛,显然这个情况他已经知道了。   秦时来不及跟他说什么,因为蛋壳里叩击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就好像里面的小东西刚才只是睡着了,现在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开始认认真真的给自己开路。   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又坚定,又用力,秦时脑海里已经幻化出了幼鸟拼命啄壳的画面。但重明鸟的蛋壳太坚硬,幼鸟又孱弱,小东西啄一会儿,就会停下来休息休息。   秦时捧着鸟蛋,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如果可以亲眼看到重明鸟出壳,他心里也不必背负着害死神鸟的压力了。   幼鸟休息的时候,秦时也跟着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留在地面上的那些同伴,忍不住担心起来了。   先有姑获鸟和巨蜥,后面又出现了蟒蛇,一个一个都不是赤手空拳的人可以对付的大家伙。也难怪昌马城荒废了这样久,始终没有人回来这里安家。   贺知年安慰他,“沐夜和摇光都有武技在身,不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   他们之间有自己的联络方式,只要人活着,总能碰头。不过这些话,现在他还不想说给秦时听。   秦时来历成谜,他的穿着打扮都十分古怪,看上去性格虽然单纯,身手却不错,还懂一些他们闻所未闻的法子对付蛊雕。   最后这一条才是最让贺知年感到迟疑的。   他们现在算是共患难的同伴,但这也是情势决定的。至于这个人到底是否可信,贺知年觉得,他还需要再看看。   他原本就不是轻信的人。于危险之中结交,然后伺机下手……这种事贺知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   贺知年正出神,就听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叫,压着说不出的欢喜,好像小孩子收到了什么甜蜜的礼物。   贺知年抬头,就见秦时惊喜地托着手里的鸟蛋给他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喜悦的小火苗就在那里欢快地跳跃,让他那张总是紧绷的脸难得的流露出了几分少年意气。   贺知年猜他出身应该不会太高,因为长安城里那些贵公子的派头,在他身上一个都看不到。但秦时又会给他一种“小时候没有吃过苦”的感觉。有些细节方面,他会流露出一种只有在宠爱里长大的孩子才会有的任性。   他还有金属质地的水囊和很奇特的匕首。这些东西的材质都是贺知年从没见过的。   贺知年打算回去了就找人查一查,陇右乃至关外一带,有没有姓秦的隐世大族。   秦时也注意到贺知年在看他,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掌,“看!”   贺知年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掌心里,那个已经瘪下去的鸟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破开了一个豆粒大小的洞,从里面探出一只橘红色的尖嘴,正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想要将洞口啄得更大一些。   重明鸟终于破壳了。 第32章 青蜉蝣   大约是紧盯着重明鸟太过专注,秦时忽然觉得不远处的水声都仿佛有些模糊起来了,好像河流的位置会移动似的,渐渐拉开了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河岸上方那些依附在岩壁上的微生物仍然安静地闪闪烁烁,像秦时小时候在郊外看到过的萤火虫。它们成群结队地漂浮起来,像一条发着光的纱巾,优哉游哉地飘过田野的上方,偶尔会落在河边草丛上,于是那一片草丛都变得闪闪发亮。   和他记忆里曾经看到的夜景一模一样。   秦时抬起头,看见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家三口手拉手的在散步,走在中间的一个小女孩娇声娇气的抱怨有蚊子咬她,她妈妈轻声安慰她说行李里有驱蚊的药。另一边,更远一些的地方,有几个男人围着篝火,喝酒说笑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传的很远。   秦时从一家三口身后走过,看见他爸妈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聊天。两个人不知说起什么,都笑了起来。   他妈妈靠在柱子上,脸朝着他的方向,看见他走过来,还朝着他招了招手。   秦时看着他们,忍不住开始傻乐。   他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就算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这样看着,就能让他从心底里泛起快乐又满足的感觉。   秦时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但他太久没有见过他们了,所以哪怕他心里知道眼前的画面有问题,这一点儿模糊的怀疑也被他有意识的忽略了。   他知道自己是要离开这里的,似乎有什么事,正在等着他去做。可是离开这里去做什么,他暂时不愿意去想。   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的看一看他们。   看的久了,秦时注意到眼前的画面其实是在重复地播放:他回头,看见父母坐在一起聊天,他们一起笑起来,然后他母亲回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冲他招了招手。   这是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有关这个场景的记忆就只有这么一段。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这次郊游之后不久,他爸爸就在出任务的时候受了伤,从一线退了下来。从那以后,他脸上就很少再出现笑容了。   换句话说,眼前这一幕,其实是秦时记忆中,他的家庭发生变故之前最美好的画面,是秦家“最后的快乐时光”。   秦时想到这里,心有所动。   紧接着,耳畔传来一声极清脆的鸟鸣。   不是黄鹂鸟那种婉转娇俏的叫声,而是一下短促的叫声,仿佛一记充满了生命力的干脆利落的鼓点,带着勃发的英气。   秦时觉得随着这一声鸣叫,仿佛有冰冷的泉水当头浇下,令他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而笼罩在他周围的那一层无形的膜也瞬间破开,汹涌的水声扑面而来,携裹着潮湿的水汽,将他拉回了之前的那一片河滩上。   他盘腿坐在地上,身边是刚刚醒来的贺知年。这小子也着了道,他呆呆坐在一旁,两只眼睛茫然地盯着不远处的河流,隐隐带着几分挣扎的神色。而之前被秦时捧在手心里的蛋壳,已经碎成了一堆渣渣,一只拳头大的幼鸟正窝在他的掌心里,一下一下地啄食着他掌心里的碎蛋壳。   秦时一眼看过去,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小鸡。   年幼的重明鸟长着一身稀稀落落的乳黄色绒毛,水汪汪的黑褐色眼睛,是很明显的重瞳,这令它的眼睛看上去要比一般的鸟类更大,圆溜溜的,充满了卡通形象特有的萌感。   尖嘴和爪子都是鲜艳的橘红色。如果不是它的脑门上有一簇竖起的翎毛,秦时真要觉得这可能就是一只小鸡崽了。   据说年画上鸡的图案最初就是由重明鸟演化而来的。秦时现在觉得这个所谓的演化倒是容易理解了:长得确实很像小鸡,只是略微大个一点儿,圆圆胖胖的,小身板显得比普通的小鸡崽更敦实。   重明鸟大约也察觉到秦时已经清醒过来了,它歪着脑袋打量秦时,圆豆眼里流露出亲近的神色,低低的叫了一声。   秦时抬起一根手指,很小心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是你把我叫醒的?那你能不能叫醒老贺?”   他有些犹豫该不该喊他,或者干脆晃晃他的手臂。这样的举动到底会对一个陷入记忆中的人造成多大的刺激,秦时无法确定。他只觉得他之前看到的画面其实并不是那么逼真的,至少他这个当事人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   以此类推,贺知年遇见的场景应该也不会太复杂才对。   秦时抬起头打量周围的环境,隐约觉得那些依附于岩壁上的亮闪闪的生物有些不对劲。它们附着在暗色的背景之上,仿佛彼此在传递什么信息似的,一闪一闪的发亮。看得久了,就觉得那一片亮点都连成了一片,影影绰绰的漂浮了起来。   “啾!”   重明鸟在秦时的掌心里啄了一下。   秦时清醒过来,有一种额头要冒冷汗的感觉。他起身走到贺知年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调换了一下方向,让他直接面对着河流上游的方向,那里空间更开阔一些,也没有那么多亮闪闪的生物。   秦时不确定这样做有没有效果,但他已经知道这些亮闪闪的东西不能一直盯着看了。   秦时叹了口气,看看手心里的小毛球,轻轻在它脑门上弹了一下,“鸟小能量大。小重明,厉害啊。”   重明鸟像是听懂了他在夸它,圆豆眼微微一眯,露出一个几乎是骄傲的小表情。   秦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叹气。他不知道地面上的那些同伴都怎么样了,他想把他们都带出死境,可离开石雀城之后,这一路上却尽是辛苦挣扎,最后也还是陷入了这样艰难的处境。   秦时这个时候也不能肯定自己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重明鸟又低头开始啄食蛋壳,啄了两下抬头看看秦时,用小尖嘴把碎蛋壳朝着秦时的方向拱了拱。   “啾!”   秦时诧异了,“是分给我吃的意思吗?”   重明鸟目光中满含期待,示意秦时看它面前的碎蛋壳。   秦时除了团子之外,没带过孩子。但他记得他妈妈说过,他小时候拿到好吃的跟父母分着吃的时候,父母都会配合的吃一点儿。这样做是对孩子举动的认可,肯定他与人分享的态度。   秦时想了想,抬手捏起一点儿碎蛋壳放进嘴里。   “谢谢。”秦时摸摸它。   蛋壳虽然有点儿拉嗓子,但嚼一嚼也能咽下去。这毕竟是蕴含能量的东西,吃下去对自己也没什么坏处。   重明鸟转头看了看贺知年,露出一点儿迟疑的态度。大约是贺知年始终在发呆,没有与它互动。   秦时又捏起了一点儿碎蛋壳塞进了贺知年的嘴里。孩子有心要跟大人分享食物,这种举动是值得肯定的。   重明鸟心满意足地继续吃饭。   秦时从贺知年的嘴唇上收回了手指。他发现贺知年嘴唇的形状很好看,唇线平直,即使是意识不清的时候,也保持着一种果决的神色。   这样的人按理说心志坚定。秦时心想,也不知贺知年陷入了什么样的记忆中……大约不那么美好吧。因为他眉头微皱,整张面孔都透出一丝抗拒的意味。   在秦时的注视下,贺知年缓缓睁开了双眼。   迷茫的神色在他眼里一闪而逝,很快恢复了清明。他有些疑惑的垂眸,看一眼搭在自己嘴唇上的那根手指……秦时的手指。   秦时,“……”   有一种要背什么黑锅的不祥的预感。   秦时连忙把手指头缩了回来,指了指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掌,“小重明的蛋壳,它分给我们吃的。”   幼鸟抬起头,友好的跟贺知年打了个招呼。   贺知年舔了舔嘴唇上细碎的蛋壳,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但他仍然记得秦时似乎对很多事都知之不详,便顺着自己的理智解释了一句,“重明鸟驱恶辟邪,蛋壳也是灵物,对九州的修行者来说,是一味难得的灵药。”   秦时品了品嘴里蛋壳的残渣,没品出什么灵气来。但也还好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他觉得这东西灵不灵的,大约也要分用在谁身上吧。至少重明鸟这么低着头啄啊啄的,眼凑着小身体好像又胖了一圈。   秦时摸了摸无忧无虑的小鸡仔,抬头问贺知年,“向下游走?这些东西,对我们还会产生干扰吗?”   贺知年垂眸,也不敢再看对面岩壁上一片一片的萤火虫了,“我听说蜉蝣一族,有一支被人称作青蜉蝣,它们寄生于地下,生存之地多是地质结构较为特殊的区域。”   “奇特,”秦时咀嚼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听贺知年话里的意思,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应该就是青蜉蝣了。但这里要说地质结构有多么奇特也说不上。西部各地,关内关外,日常生活取水多靠地下河流。又有雪山雪水融化后渗入地下,汇入地下河流,滋养民生,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贺知年解释说:“以前曾有方士在地下阴阳火交汇之地遇见过青蜉蝣。”   秦时,“……”   秦时一头雾水。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阴阳火说的应该就是明火,比如地下岩浆,和诸如磷火一类没有温度的火焰吧?   秦时觉得贺知年说起这些的时候,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仿佛是个人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许在这个时代,这一类的名词是十分普及的,大多数人都知道的?   秦时犹豫起来,担心问得多了会引来别人对他身世的怀疑。他虽然不打算一直跟同伴隐瞒自己的来历,但穿越这种事毕竟不好解释。要是被什么心思不正的人知道,搞不好还会惹来其他的麻烦。   秦时决定还是先不问了。 第33章 下游   贺知年没有注意到秦时脸上一闪而过的疑虑,自顾自的沉进了自己的思绪里,喃喃说道:“青蜉蝣虽然会将人引入幻境,但其实能力并不强。我会中招,一是身上带伤,精气神不强。二也是有些大意了,完全没有提防。”   他还不知道秦时也中招了,是被重明鸟给叫回来的,还以为秦时这种从寺庙里还俗的僧人身上有佛法加持,怀里还揣着重明鸟这么一个瑞祥,故而邪祟不侵。   秦时也懒得多做解释,他只想知道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做。   贺知年指了指地下河奔涌的方向,“咱们从上游过来的,这一路也没有见到有什么合适的出口……”   他停顿了一下,意识到他这话说的有问题。事实上他们俩都是被澎湃的水流携裹着卷下来的,一路上被礁石给撞的七晕八素,甚至当中还昏迷过去了。换句话说,他们压根说不清这一趟漂流到底把他们卷出了多远一段路。这一路上有没有出口,他们也是不知道的。   贺知年改口,“地下河流大多会在某个合适的地点冲出地表。”   秦时点点头。他想到了楼兰城的取水房。沙漠地区,只有依附水源,人才有活路。地面上的人也会想尽办法寻找地表之下的河流。   再说上游还有一堆怪兽等着开饭,就算他们能确定这里距离昌马城到底有多远,也不适合往回走。   “走吧。”贺知年起身,伸出手来拉他,“尽量不要往岩壁上看。”   秦时一手捧着吃饱喝足有些昏昏欲睡的胖鸟,一只手拉住了贺知年的手。用力一拽,将自己从地上拽了起来。   腿有点儿麻。秦时踉跄了一下,上半身前倾,肩膀撞在了贺知年的肩膀上,撞的他也跟着后退了两步。   小胖鸟被惊动,略有些迷茫地睁开圆豆眼左右张望,撒娇似的冲着秦时啾了一声。秦时低头看它,见被它拢在翅膀下面的蛋壳都差点儿飞出去了,难怪小胖鸟不乐意。   他把剩下的将近三分之一左右的碎蛋壳收进了口袋里,有些发愁的问贺知年,“这些东西吃完以后,给它吃什么?”   贺知年拿手指戳了戳小胖鸟的肚子,得到了尾巴冲着他的待遇。   听到秦时的问题,贺知年想了想说:“蛋壳还够它再吃一天。蛋壳蕴有能量,是幼鸟最好的食物。这里不缺水,有水的地方应当有鱼,还有山岩里的苔藓、小虫之类的,都可以作为重明鸟的食物。”   秦时放心了,他翻了翻口袋,把昏昏欲睡的小胖鸟塞进自己身上最大的一个口袋里,塞进去之后还体贴的在口袋外面轻轻拍了两下,好像在哄小娃娃睡觉。   贺知年,“……”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自己戳了小胖鸟的肚子,就被它用尾巴对着了。   随着他们起身,附着在岩壁上的青蜉蝣无声无息地飞了起来,像一群受到惊吓的萤火虫似的,在地下河上方的水雾里盘旋良久,才又无声无息地落回到了岩壁上。   秦时回头时看到这一幕,心里浮起一丝疑惑,不明白只是地下河,又有什么奇特之处值得青蜉蝣在这里停留呢?   在幽暗的环境里赶路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没有自然光线,他们分不清日夜,也顾不上考虑日夜的问题,只能走一段停下来休息休息,然后起来继续赶路。   身边是湍急的河流,凶猛地撞击在两岸的岩壁上,细碎的水花扬起半天高,雾气一般笼罩在河流的上方。河对岸岩壁上的青蜉蝣也像是隔了一层纱,闪闪烁烁的光点也显得遥远又朦胧。   脚下是湿润的沙土和嶙峋的岩石,并没有适合人行走的路段。   景色仿佛凝固了,除了两岸附着着青蜉蝣的微微泛光的岩壁,就只有咆哮着冲向前方的河流,这让秦时有一种陷入了迷境的错觉,仿佛遇到了“鬼打墙”。   这种重复的景色会给人的神智带来极大的冲击,令人情不自禁的陷入自我怀疑之中——在这样叵测的环境里一旦心态崩掉了,那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秦时也不由自主的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走着走着就彻底疯掉了。   贺知年停了下来。   秦时惊觉自己刚才不知不觉就有些迷糊了,他抬手摸了摸口袋里软乎乎暖乎乎的一个小毛团,轻声问贺知年,“贺大哥?”   贺知年回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秦时看到他的双眼在幽暗的光线里泛着亮光,那是非常清醒的神色,好像令秦时感到有些惶惑的鬼打墙一样的景色,并未对贺知年产生足够的影响。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河里探了出来,无声无息地缠住了他的脚踝。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秦时甚至只来得及将匕首攥进掌心里,就在天旋地转之间,被什么东西捆紧了双腿,拽进了湍急的河流中。   秦时猝不及防的被呛了一口水,身体远比大脑更快一步的做出了反应:掏兜,赶紧把小胖鸟扔出去。   但他的手还没伸进口袋里,就被一条冰凉柔软的绳索缠住了。绳索极快地绕过了他的手腕,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他腋下穿过,将他这只拽到了背后,牢牢捆住了。   秦时,“……”   秦时像一个坐在课堂上的中学生,似睡非睡之际,被老师突然叫起来回答问题,满腔困意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一瞬间烟消云散。握着匕首的右手当机立断,反手握紧了匕首,探到背后用力一划。   缠着他手腕的绳索猛然一哆嗦。   秦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脖颈旁边擦过。很奇特的触感,凉滑粘腻,却又充满了绷紧的力量感。   然后缠着他手腕的力量就松开了。   秦时顾不上去观察从他颈侧擦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手忙脚乱地去掏兜。手一伸进去,才发现口袋已经空了。   秦时的心也不由得一空。   小胖鸟呢?!   秦时奋力往水面上游去。   地洞里温度低,水中温度更低。他的动作远不如自己预期中那样迅速,更要命的是,一到水下,他几乎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地洞里唯一的光源就是附着在岩壁上的青蜉蝣发出的微光,水面之下更是黑漆漆的一片。但在此刻,在这一片幽暗的背景之上,却有一条一条的黑影疾速闪过。它们在湍急的水流之中仿佛没有任何滞碍,就那么自如又无比轻松地靠近它们的猎物,如猫儿戏鼠一般,时而拖拽着他们往水下潜去,时而又窜出水面,发出一种奇异的嘶鸣。   秦时爬山涉水的本事是经过特训的。但他特训的时候也没有被大蛇拖着上下飞,在这种毫无章法的疾速拖行之中,他的世界完全被颠倒了,分不清上下左右。唯一能够把握住的,就只有在窜出水面的间隙里赶紧喘口气。   至于是不是又撞到了河岸两边的礁石,拖行的大蛇是不会在意的。   在水里泡得久了,大约是温度太低,秦时在大蛇的速度放缓之后,竟然神奇的感觉自己脑子清醒了许多。   他能分辨出拖着自己往前窜的这条大蛇约莫是个队长一类的角色,因为在他们的前后左右,还护卫着不知多少条大蛇。   黑色,都有小孩儿的手臂粗细。   秦时不确定它们是不是昌马城地下裂缝里看到的那条从上方洞口垂下的蟒,以及它的子子孙孙。但它们确实很成规模,而且守纪律,行动一致。   秦时觉得自己对于这种生物的认知也被刷新了。在他的印象里,这种冷血动物并不是群居属性的。   趁着窜出水面的功夫,秦时的视线飞快扫过自己的上方:黝黑的洞窟,悬浮在河流上方宛如萤火虫一般的青蜉蝣,飞溅起来的水花……   唯独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一抹娇嫩的乳黄色。   也是,那么小小的一团,他要怎么指望它能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追上来?只怕其中某一条大蛇张张嘴就把它给吞掉了。   大蛇猛然间飞窜入水下,秦时眼前一黑,冰凉的河水瞬间吞没了他。河面之上那些鼓荡耳膜的水声也沉寂下去,变得柔和模糊。   秦时像进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安静沉凝。   灵魂出了窍,占满心房的惊惧与疲惫也仿佛被深水的压力从意识里强行挤了出去。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就此睡去似乎也不错”的想法。   转瞬之间,大蛇拖着他又从河里飞窜了出来。   澎湃的水声扑面而来,震碎了秦时心里刚刚生出的那一点儿颓丧。他深吸一口气,抓紧时间打量四周,却发现他们已经到达了一处位于河道中心的孤岛。   地下河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河面变宽,河道中间被淤积的砂石堆积成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小岛。   河流的速度却依然不见减缓,在两岸的山岩上撞击出巨大的声响。   秦时觉得这一带的青蜉蝣好像比上游地带更为密集,因为可见度提高了,他甚至能看清楚盘旋在这片小岛周围的密密麻麻的黑蛇。它们潜在水下,仿佛一群看守。而他此刻就成了那个需要被看管起来的囚犯。   秦时不敢抬头看岩壁上的青蜉蝣,但低头看着水下的景象也很伤眼。把他拖到岛上的那条黑蛇也不见了,秦时盘腿坐在潮湿的沙土上,呆呆出神。   他想,他大概率是要被吃掉了。这些黑蛇不动手,大约是把他当成了储备粮,或者在等待首领第一个动筷……   水面哗啦一响。秦时抬头,就见大蛇从河里探出头,一扭身将一个黑影甩上了岸。   黑影毫无防备地被扔在地上,顺着惯性打了两个滚儿,然后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十分紧张地左右张望。   秦时与他四目交投,一瞬间甚至对大蛇产生了某种诡异的感激心理:它们竟然把囚犯关进了一个笼子?!   “你没事吧?”   两个人同时开口,贺知年抓住秦时的肩膀上下看了看。见他身上没有新添什么明显的外伤,忍不住松了口气。   “我没事。”秦时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就是重明鸟不见了……”   “你说它呀……”贺知年脸上露出一个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的表情,“你大概对重明鸟瑞祥的身份还了解不够。”   秦时诧异,这跟身份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担心它的鸟身安全。   但很快,他就知道贺知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因为他看见一群大蛇从上游涌了下来,领头的那条大蛇个头要比其他的黑蛇都要大,脑袋也仿佛大了一圈,一双红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镶嵌上去的两颗奇异的宝石。   而在它的脑袋上,正趴着一团奶乎乎的嫩黄色。   或许是看见了小岛上的两个人,那团嫩黄色还十分激动地上下跳了跳,发出了一声又欣喜又委屈的叫声:“啾!” 第34章 保镖   秦时的心情十分复杂。   首先是惊喜,毋庸置疑。他都想到小胖鸟可能活不了了,结果这小货神气活现地骑着大蛇追上来了,而且目测一根小绒毛都没少。   其次就是恼羞成怒了,类似于家长看到自家的熊孩子跑丢又被抓到时的心情,很想揪着它的耳朵骂它:“你死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老子快被你吓死?回家给老子跪键盘!”   等这些复杂的情绪平息下来之后,秦时摸着跳进他手心里拼命蹭毛的小胖鸟,心里有些茫然了。   瑞祥,在生物界的面子竟然这么大的吗?!   “没事?吓到没?”秦时不放心地捏起它的小翅膀看了看。这小东西身上还只是覆盖着薄薄一层绒毛,翅膀底下还能看到粉红的小肉皮,嫩生生的,是他看见了都想咬一口的那种鲜嫩。   但大蛇们硬是没吃它。   秦时想不通,伸手点了点小胖鸟的脑袋,“命真大。”   小胖鸟兴奋了一会儿,又有些萎靡,可怜巴巴地蹭着他的掌心,一声长一声短的叫唤了起来。   “饿了吧,这是?”秦时有些为难,他之前倒是把它吃剩的一点儿蛋壳揣进了口袋里,但他在河里泡了这么半天,还像坐过山车似的上下来回颠簸,那点儿蛋壳早就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   秦时把小胖鸟递给贺知年,决定去河边试试能不能抓条鱼——小岛一侧是从上游飞奔下来的激流,另外一侧形成一处小小的水洼,秦时想去哪里看看。但他其实并不抱着多大希望,因为小岛周围都是黑蛇,有鱼也被吓跑了。   贺知年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嘛,小胖鸟却已经两只眼睛亮晶晶地追着秦时看了,连趴在贺知年手心里的姿势都透出了几分急不可耐的意思。   秦时刚走到河边,就见河水中暗色的水波涌起又荡开,一只硕大的脑袋从水里探了出来。青蜉蝣散发出来的有些虚幻的光亮跳跃在它深色的细鳞上,显得冰冷又危险。   这是一条比之前拖着秦时冲下来的那条大蛇更大、蛇身也更为粗壮的大家伙。   秦时与它视线相对,整个人都僵住。这样的距离,无论是扑上去拼命还是转身逃跑,似乎都没有什么逃脱的希望。   大蛇也诡异的没有动,一双黄荧荧的眼睛似乎流露出了一点……思索的神情?   秦时怀疑自己看错了。或者,它是在考虑一个人类最合适的吃法?!   小胖鸟在他身后焦急的叫唤一声。   这一声稚嫩的叫声微妙的打破了他与大蛇之间僵持的气氛。大蛇也脱离了僵硬的状态,转过头,用一种十分骄傲的姿态瞥了一眼身后。   另外一条大蛇无比丝滑地游上岸,一低头,将一条巴掌大的鱼丢在了秦时脚下。鱼还是活的,尾巴在潮湿的沙地上不住地拍打。   秦时,“……”   身后又传来小胖鸟急切的叫声。   秦时明白了,这是给瑞祥送饭来了。   他试探地蹲下。两条大蛇静静打量他,甚至还十分体贴的向后退了退。   秦时掏出匕首,十分谨慎地检查了一下鱼身,鱼鳞完整无缺,全身上下没有什么可疑的伤口,应该没有被大蛇咬过。   小胖鸟又叫了起来,可怜兮兮的。   秦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按住鱼头十分利落地把鱼收拾出来,鱼肉切成小条,捏起来递给小胖鸟。他还没来得及问一问贺知年重明鸟的幼鸟适不适合直接吃肉,就见小胖鸟迫不及待地扑腾着短小的翅膀,张着嘴嗷嗷嗷地扑了过来。   在食物的刺激下,这小货竟然爆发了超凡的潜能,一下子从贺知年的手心里飞了起来,有些笨拙地拍打着小翅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沉甸甸地掉了下来。   秦时一把将它捞住,紧接着手指尖上传来一下轻微的拉扯感,被他捏在指间的鱼肉已经被它啄走了。   秦时,“……”   秦时有些无奈的问贺知年,“它能这么吃?”   贺知年也不知道。有关重明鸟的传闻,大家也都是听说的。毕竟人家是瑞祥,哪可能真跟小鸡小鸭似的随处可见?有关它的习性,自然也就无从得知。   小胖鸟伸着脖子将肉丝吞下肚,又开始可怜兮兮地蹭秦时的手指,黑豆眼里明晃晃的写着:没饱。   秦时看它也不像有啥问题的样子——其实有没有问题他也没得选,因为除了眼前这半条鱼,他也没有别的吃食来喂它。   “等着。”   秦时把它放在一边,自己蹲下来给它切鱼肉。小胖鸟焦急地扑腾着翅膀左边走走,右边走走,也不怕秦时手里还拿着刀,一个劲儿的往前凑。   秦时怕刀刃碰到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只好把切的差不多的鱼肉碎块捏起来喂它。   小胖鸟吃的头也不抬。   秦时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蹲的久了腿麻,他干脆在地上盘着腿坐下,背后有什么东西靠了过来,是贺知年。他也在他身后坐下来了。   秦时回头看他,贺知年有些疲惫的笑了笑说:“等它吃完,咱俩也去抓几条鱼吃。”   他们折腾了这么久,中间就只吃过几只半生不熟的烤老鼠,早就消化没了。   秦时点点头,抬手在小胖鸟的脑袋上弹了一下,“这小货,运气倒是不错。”   小胖鸟被他弹得一个趔趄,不满地叫了起来。它身后的大蛇也颇有些紧张地往前窜了窜,虎视眈眈的盯住了秦时……的手。直到看见小胖鸟毫无芥蒂的继续从秦时手心里吃东西,这才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   秦时无语了。合着瑞祥一出生,就自带保镖的?!   问题是传奇故事里也没提到这么一条隐藏线索啊。   秦时好奇这些黑蛇与重明鸟的关系时,周围的大蛇也像护卫似的盯着他和贺知年。它们的视线或许不带杀意,但却充满了戒备,好像生怕他们两个会伤害到了小胖鸟。   这样也不错。秦时心想,至少他们两个人的命,暂时还是有保证的。   小胖鸟进食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它叼着半条鱼肉丝左右看了看,十分乖巧地往秦时跟前凑了凑。   秦时挑眉,这是快吃饱了,开始玩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它脑门上点了点,“好好吃饭!”   小胖鸟跳到了他手上,开始顺着手臂往上爬。秦时怕它摔着,不敢乱动,由着它一路顺畅地爬上了肩膀。   小胖鸟站在秦时的肩膀上,小尖嘴朝着秦时的方向递了过去。   秦时,“……”   秦时一下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的那些可爱的小段子,猫咪叼着抓来的老鼠蟑螂之类的小猎物回家投喂主人之类的。   他应该庆幸小胖鸟给他喂的不是蟑螂吗?   秦时一口叼走了塞牙缝都不够的鱼肉丝,跟小胖鸟贴贴脸,夸奖它:“好乖,真孝顺。”   这个孩子没白养。   小胖鸟大约知道自己挨了表扬,圆豆眼眯起来,啾的一声转身往下扑腾,似乎还想继续叨一条鱼肉来喂他。   秦时一把将它捞了起来,“行了啊,乖,你这一嘴一嘴的,我得吃到啥时候去……别累坏了你。”   他把小胖鸟放在地上,让它自己溜达溜达消消食。   小胖鸟吃饱喝足,又有秦时陪在身边,高高兴兴的跑到一边去刨小石子,偶尔还会兴高采烈的冲着秦时叫唤两声,也不知刨到了什么。   贺知年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嘴角一勾,露出一丝笑容。   秦时虽然没带过孩子,但他哄过团子,总觉得团子也跟个娇气的小孩子似的,还经常故意跟他抬杠。按理说精神体是从主人的灵魂里分割出来的一部分,团子的性格应该跟秦时差不多才对,但秦时却记不起自己小时候是不是这么难哄的了。   他把剩下的半条鱼剔出来,一边嗯嗯啊啊的敷衍着小胖鸟,随手把手里的鱼肉递给了贺知年。   贺知年把他的手挡了回去,“你自己吃。”   就小肥鸟吃剩下的小半条鱼,够谁吃的?他起身挽了挽湿哒哒的袖子,打算到岸边看一看。虽然这附近河道里黑蛇有些超标,但既然它们都能捕到鱼,说不定他也可以。   贺知年刚起身,就见领头的那条黑蛇往前窜了窜,一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贺知年停住脚步。   身后,秦时也站起身,有些紧张的看着这一幕。   贺知年倒是很镇定,他冲着身后打了个手势,示意秦时冷静。   秦时就不敢动了,毕竟在他们面前是一排扬起了脑袋的大蛇。他也担心自己哪一个举动不够谨慎,错误的散发出了要决斗的信号。   ……那不是决斗,是送命。   小胖鸟对眼前的处境一无所知,见秦时不看着它了,还很着急地扑腾过来,抱着他的脚踝开始啾啾叫。   “乖啊,等下抱你。”秦时嘴里哄着它,一双眼睛却紧盯着贺知年身前的那条领头的黑蛇,视线丝毫不敢移动。   领头的黑蛇并不像他们这样紧张,它的视线从贺知年和秦时身上扫过,落在了……秦时脚边的小胖鸟身上。   秦时不动声色地抬脚,把小胖鸟拨拉到了自己的腿后面。   黑蛇抬起头,这一次它盯住了秦时,一副有话要说的架势。   秦时忽然就有些发毛,他可没忘记,有些野兽就是野兽,但有些野兽,是有另外一个名字的,叫妖兽。   妖兽具有修炼的天赋,它们的精神体从出生就非常强大。很多妖兽年纪不大就已经修炼出了无可挑剔的精神体,甚至还能幻化成人形,行走人间的时候让缉妖师也看不出真假。   缉妖师的精神体修炼走的也是类似的路子,就好比他的团子,他越强,他的精神体也会变得强大,团子会成长起来,或许有朝一日能在真实的世界里凝为实体。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就听贺知年很冷静的问道:“阁下可认识水兰因?”   秦时满头问号,刚要悄悄问一问水兰因是谁,就见领头的那条黑蛇微微点了点头。   秦时,“……” 第35章 水关山   领头的黑蛇慢慢直立起来。   不是野兽要攻击目标时紧绷的姿势,而是放松的,仿佛一个人伸懒腰似的直立,然后一个虚影从直立的蛇身上飘了出来。   “精神体。”秦时喃喃念道。   他在第六组的时候,执行任务时也接触过一些有能力的大妖,只不过这些大妖的身体都处于封印的状态,能力不足,精神体会显得有些虚弱。而眼前的大蛇不过眨眼之间,虚影就显出一种凝实的状态,仅这一点,就说明它要比秦时以前遇到过的大妖们实力都要强。   黑蛇的精神体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形象,头挽高髻,身着窄袖短襦衫,及地长裙,额间贴着金色莲花状的花钿,活脱脱就是一幅晚唐仕女图成了精。美中不足的就是仕女面容有些清瘦,眉眼之间神情冷冷淡淡,缺少几分丰腴慵懒的风韵。   秦时一路走来所见过的女子大都衣饰简朴,与男子的装束差别不大。况且底层的妇女也需要和男子一样操持生计,没有条件,也没有精力来过度装饰自己的外表。   在这种条件下,蛇妖就成了最贴合秦时对这个时代预期的形象了。   秦时垂眸,从腿后面拎起小胖鸟捧在怀里,掩饰自己一瞬间复杂起来的心情。   蛇妖的精神体像是再一次提醒秦时:亲,你真的已经穿越了哦,不骗你的哦,这里真的是千年前的时代哦。   秦时低下头在胖鸟的脑袋上亲了亲。胖鸟被安抚,忘记了刚才被秦时拿脚拨拉开的愤怒和委屈,圆豆眼重新眯了起来,露出一个撒娇的表情,啾啾叫着在他的下巴上来回蹭了蹭。   耳畔传来蛇妖有些清淡的嗓音,“虺一族都以水为姓。水兰因是整个陇右道的王,我们这一支自然也是以他为首。”   “在下水关山。奉命营救重明一族流落在外的幼崽。”   秦时与贺知年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贺知年心里的疑惑更多一些,他很直接的问道:“以前并没听说虺一族与重明一族有什么交情。”   水关山微微颌首,仍是一副清冷出尘的神情,“两族之间并无私交。是水兰因欠了重明一族的人情。”   贺知年对这个解释半信半疑,点点头问道,“阁下是打算带走这小东西?”   水关山一双细长的眼睛黑白分明,视线微微一转,落在了正跟秦时腻歪的小胖鸟身上,淡淡说道:“我不好做它的主。之前小重明落水,我本来想带它走,但它执意要来寻找二位。”   秦时也有些紧张的抬头看她。他心里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这小胖鸟竟然还能跟黑蛇无障碍沟通吗?还是它们妖族之间有自己独有的沟通方式?   贺知年又问,“那阁下的意思是?”   水关山露出沉吟的表情,“我等水兰因的命令。在命令传回来之前,我跟着小重明。”   贺知年挑眉,这个意思,是由着小重明鸟跟在他们身边?   秦时也听到了她的话,忍不住扬起下巴示意她自己看身后的同伙,“它们呢?”   总不会他们走到哪里,这一窝黑蛇就跟到哪里吧?!   水关山淡淡瞥了他一眼,“它们都留在这里。”   秦时松了口气,只有一条蛇的话,他还不至于过分紧张。毕竟水关山的精神体是一个算得上赏心悦目的人形,不至于叫人感到害怕。   贺知年试探的说:“那……我们现在想要离开这个地洞……”   水关山十分爽快的点头,“我送二位出去。”   有了水关山,包围着他们的黑蛇也不再有令人恐惧的威慑性。它们甚至还乖巧地捉了不少鱼摆到了两个人的脚边。其中有一条很小的黑蛇似乎对小胖鸟比较好奇,围着秦时转来转去,还试探着用脑袋去拱小胖鸟。   秦时看得心惊胆战,还好它也只是拱了拱小胖鸟的小胖肚,被小胖鸟拍了一翅膀就委屈巴巴地缩回了头,看上去竟然还有那么一点儿可爱。   秦时不由一乐。   两个人坐下来收拾这几条鱼,小胖鸟又跟着他们吃了一顿,撑得小肚子滚圆。秦时一边喂它,一边嘀咕,“你爸妈心这么大啊,竟然没要求一旦找到你就立刻把你打包带回家?还由着你到处乱跑?”   小胖鸟也不知听懂没有,叼着一条鱼肉在那里甩着玩,甩了一会儿又叼着来喂秦时。   秦时摸摸它,轻声叹了口气。   有些孩子丢了能找回去,有些孩子丢了,就再也回不去了。跟他相比,小胖鸟显然要幸运一些。   秦时看着小胖鸟在他怀里撒娇打滚,心里隐隐的有些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神差鬼使一般救下这么一颗蛋。大约在他的潜意识里,它就是他,他也是它,都是被迫离开家庭的流浪的孩子。   “给你取个小名吧。大名等你爸爸妈妈给你取。”秦时觉得总是小胖鸟小胖鸟的叫,好像对这小东西不太尊重似的。   贺知年嘴里还叼着一块鱼肉,闻言挑了挑眉。   秦时没有注意,他一边捏着小胖鸟的小爪子一边试探的问道:“叫……好运?小幸运?圆圆?豆豆?黄豆?”   贺知年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就这么定了,”秦时捧起小胖鸟晃了晃,“就叫豆子吧,小黄豆,圆溜溜的,多好看。贱名好养活。”   贺知年想提醒他,给人家孩子起这么个贱名,豆子它爸妈可能会揍他。   但一人一鸟已经腻歪在一起了。小黄豆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跟着傻乐,在秦时怀里瞎扑腾。   贺知年默默的闭嘴了。   吃饱喝足,休息了一会儿,水关山就带着他们出发了。   据她说,最合适的出口还要继续往下游走。这一路上出口不少,但有些出口只有很窄的一道缝隙,它们蛇族可以出去,人类却难以通行。也有些出口距离人类活动的区域太远,或者地形地势都较为凶险。   贺知年和秦时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暂时也只能相信她这位向导了。   他们两人与来时一样,被大蛇卷着腰身在河水里潜行。   这样赶路的方式其实是很快的,而且话说开之后,双方的态度都有所改变,两个人的待遇也提高了不少。至少不会冷不丁的被它们拖进河里呛一嘴的水。   说起这个,秦时暗搓搓的怀疑之前的待遇,说不定是水关山在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大约是怕他们不肯交出小黄豆吧。   小黄豆的待遇还要更好一些,它有时被水关山顶在脑门上,一路意气风发地观景,有时被秦时揣在口袋里。每到这种时候,大蛇都格外谨慎的不把秦时拖进水里。   就这么浮浮沉沉地沿着地下河前进。偶尔他们也会停下来休息休息,大蛇会替他们抓鱼来吃。秦时和贺知年能感觉到水关山对小黄豆是很关注的,但或许性格使然,她并不会像秦时那样表现的十分外露,亲亲抱抱举高高什么的。   她只是远远看着小黄豆,偶尔它出了什么洋相,她也只是抿嘴笑一笑。甚至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秦时一直想知道水关山到底是怎么跟小黄豆交流的,但这种问题也涉及到妖族的修炼。在秦时看来,类似于人类社会里的“你在哪儿工作?挣多少钱?”一类的问题。除非人家主动说,否则是不好多问的。   妖族感官灵敏,非寻常人能比。秦时找不到机会避开她去询问贺知年,只能把这个疑问埋在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时几乎有些犯迷糊的时候,听到了一种有些异常的声音:那是水波拍打着浅岸的声音。   没有地底洞穴里反复激荡的轰鸣,有的只是轻浅的回响——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接近地表了。   秦时兴奋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甚至觉得地洞里的光线都不一样了。没有了青蜉蝣发出的诡异迷蒙的微光,地洞里更为黑暗,但这种黑暗里又隐隐夹杂着一些奇异的躁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头顶上跳动。   秦时开始觉得并不是自己产生了某种错觉,而是周围的光线真的变了。从深浓的黑色变成了一种较为模糊的灰。   影影绰绰的,有光线从不知道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地洞里的空气也变了,不再寒凉入骨,而是多出了一丝干燥温暖的气息。   视野之内渐渐的出现了一些东西,那是地洞周围凸起的岩石轮廓。岩石被水流冲刷出了奇怪的形状,像一群怪物似的,沉默地伫立在昏暗的光线里。   地势开始变高,地下河在他们眼前分成了两条支流,一条朝着地势略高的方向继续前进,另外一条河道更宽,水流也更为湍急。   秦时觉得自己看到了地表之上的变化:某些地方可能在不久之后就要面临地下河流干枯的危机了。   水关山顶着小黄豆,朝着水流变窄的通道里游去。她的两名属下十分乖顺地卷着贺知年和秦时,落后几步追了上来。   小黄豆是在地下洞穴里破壳的,对于地表之上是没有记忆的,但所有的生物都有追求光明的天性。对于地洞里光线的变化,它兴奋得不得了,趴在水关山的脑袋上,小爪爪不停地踩来踩去,还时不时回头跟秦时叫唤几声。   还好水关山的行动十分稳当,没把它给甩下去。   再往前,洞窟里开始出现了一些人工开凿的痕迹。   岸边有人工堆砌起来的堤岸,堤岸一端是向下的台阶,一直没入水面之下。另外一端是一道很窄的木门。木门用的久了,门上的漆料已经斑驳。   从这道门出去,外面应该就是一个取水房。 第36章 原点   木门是从另一侧锁上的。   贺知年和秦时轮流试着拽了几下也没拽开,正商量着要暴力破坏,就听身后水关山淡淡说道:“还是我来吧。”   两人回头看,就见水关山俏生生地站在台阶上。在她身后,那几条送他们过来的大蛇探头探脑的看热闹——到了光线稍亮一些的地方,它们的形象看上去更狰狞了。黑色的鳞片,在淡淡的光线里泛着灰蓝色的荧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中毒。   水关山的本体有些僵硬地瘫在台阶上,被她像收一条绳子似的收进了袖子里。   秦时看着这一幕,想起以前在第六组的培训课上听老教授给他们讲妖族的修炼,据说有些妖族在修炼出了非常强大的精神体之后,会想法子把自己的本体炼化,吸收掉身体里妖核存储的所有能量。   但也有一些妖族会抽取精神体的能量反哺自己的本体,将本体当成了精神体受创之后的一条退路。   水关山看来就是选择养着本体的那一类。   水关山像一缕轻烟似的,从木门的缝隙里飘了过去。片刻之后,木门的另一边想起了门轴转动的声音。   木门打开,露出水关山淡漠清秀的脸,“这里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出口。”   在她身后,是一间大约十多个平方的小屋,中央一座井台,上面盖着厚重的木板。另外一侧是宽宽的台阶,向上通往两扇厚重的大门。   秦时,“……”   秦时抱着小黄豆沉默了,他心里有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为什么这个取水房看起来这么眼熟?   是他想多了吗?   还是说,大漠中所有城市的取水房结构都差不多?!   水关山走上台阶,如法炮制打开了外侧的大门。   沉重的门扇从外面推开,昏黄柔和的光线一下子涌了进来。秦时一眼看见门外染着污渍的台阶,心里就咯噔一下。   不妙的预感成真了。   秦时不死心的走出取水房四下打量。   门外一片平整开阔的广场,不远处就是一座寺庙,建筑物的外墙和精致的圆顶都镶嵌着彩色的石块,在夕阳的余晖中闪闪烁烁。寺庙也仿佛因此被笼罩上一层彩色的、炫目的光雾。   有如神迹。   秦时的目光越过广场周围鳞次栉比的屋顶望向远处,那里堆砌着高高的石台,宫墙巍峨,千真万确,就是他曾经在门口“到此一游”的楼兰王宫。   秦时一下就泄了气,满心都是不可思议之感,“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们为什么会回到楼兰?”   他们明明是沿着地下河朝着下游的方向前进,按理说应该是一路向南……除非这条诡异的地下河流向并不是由北朝南,而是反着来的。   小黄豆还是第一次见到地面之上的景色,也不敢乱动,只是窝在秦时手里好奇的东张西望,时不时啾啾叫唤两声。   秦时躁动的心情慢慢平复,他在自己的记忆里扒拉出了一点儿后世的知识:似乎真的有河流的流向是反着来的。   比如敦煌附近有一条党河,据说是国内唯一的一条由南向北流向的地渗河流。它发源于祁连山西部的冰川群,穿过敦煌盆地之后与疏勒河汇合。   这些都是以前在第六组的培训课上听来的。但是他也只是脑海里转了一圈,念叨一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没想到今天就遇到了这种稀奇事。   秦时叹了口气,觉得之前那一番折腾:辛苦的赶路、挣扎逃生……好像都白费了。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   楼兰。   他初次遇见怪物的地方,也是接下来一段漫长逃生经历的起\点。   秦时一屁股坐下来,灰心丧气地把小黄豆放下地,“乖,自己玩。让爸爸失落一会儿。”   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虽然小黄豆一直在他面前撒娇耍赖,但他从来没觉得这小东西是他的,毕竟人家亲爸妈派来的保姆就在旁边看着呢。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再改口只会显得更傻。秦时只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推着小黄豆往广场上走。   小黄豆没有那么多的心思,蹦蹦哒哒地打量周围陌生又新奇的环境,走出一段还会乖巧地回头看看秦时,确保它的保护者就在它的视线之内。   水关山也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却不在意,也没有什么表示。唯独贺知年有些诧异的瞟了他一眼,嘴角带了一丝笑意。   秦时讪讪的挠了挠下巴,“你听,是不是有人?”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又愣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听觉已经先一步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确实有声音在朝着他们的方向靠近。   风里有隐隐约约的铃声,一下一下,带着悠远的意味儿。秦时之前跟着赵百福的商队的时候就见过领头的马匹脖子上拴着一个铜铃。   不过这铜铃有些时候是要摘下来的,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讲究,秦时不大懂,也不清楚是不是时下商队默认的一种仪式。   小黄豆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一蹦一跳地窜了回来,窝进秦时的掌心里。它像要给他传递什么信号似的,高高低低的叫唤起来,稚嫩的语调似乎还带着几分不安。   秦时,“……”   完全听不懂。   秦时摸摸它的小脑袋,安慰它,“没事,不怕啊。”   小黄豆蹭蹭他的手,果然安静下来。   秦时再一次感觉小黄豆聪明的不像话,它似乎听得懂他说的话。   铜铃的声音似有似无,距离他们应该还有一段距离,但很快就有更加清楚的声音渐渐靠近了。   贺知年轻声说:“有人过来了。”   秦时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三到四个人,目的地应该就是寺庙——寺庙圆形的屋顶太有辨识度了,甚至比远处的王宫更显得耀目。   “探路的。”秦时轻声说。他之前也是这样跟着吴九郎承担起了给商队打前锋的任务,率先进入楼兰城。   那个时候他的想法也简单,商队救了他,他总要有所回报。只是没想到人家完全是拿他当储备粮的。   唉。   马蹄声从西城门的方向传来,沿着街道十分谨慎地前进,慢慢地靠近了广场。很快,广场边缘处的街口就出现了一队骑士,粗粗看去有六七人,皆是    一身短打。当先那人看到广场上有人,抬手做了个手势。   身后诸人都停了下来。   秦时注意到就在骑士出现的瞬间,水关山就换了一副模样,变成了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汉子,獐头鼠目,下颌还挂着一撮小胡须。   秦时艰难的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心里想的是,不知道以后团子能不能变得这么厉害。如果它始终都只是一个萌团子,那……那也挺要命的。   正在意识海里呼呼大睡的精神体接收到了他的想法,很不高兴地翻腾了一下,又被秦时死死地按了回去。广场上的来人敌友不分,他们手里又没有什么可用的兵器,这种时候他可不敢节外生枝,让人察觉团子的存在。   穿着黑色短打的青年抓着缰绳,谨慎地走了过来,停在了距离他们大约十米左右的地方,他在马上拱了拱手,很客气的问道:“几位兄弟是这里的人吗?”   这句话问出口,他自己也尴尬了一下。实在是一路过来,他们都看到楼兰城已经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了。   贺知年起身回礼,客客气气的答道:“我们也是路过,刚到这里,过来找水的。”   秦时暗中点头,觉得贺知年真会说话,既没有骗人,也没有透露自己的底细。   对面的骑士有些摸不透这几个人的底细,露出一丝困惑又警惕的神情。   秦时倒是比较理解他的想法。这个时代,要出远门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尤其是走出关的这条路,行李、同伴都是必需品。然而他们这几个人身边连一块草垫子都没有,这情景怎么看都不对劲。   秦时觉得这骑士大概把他们当成是那种出来踩点的土匪了,在外面溜达一圈就返回寨子的那种。   水关山是不会管这些人类的事情的,默默的坐在一边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为了打消这些人对他们身份上的疑惑,秦时觉得自己有必要替自己这一方解释几句,毕竟他还指望从对方那里套几句话呢。   “这位兄弟,”秦时起身,很和气的问道:“不知几位一路过来可还安顺?”   骑士没有回答,眼中露出迟疑的神色。   秦时露出一丝了然的神色,“我们是跟着商队讨生活的,大当家姓赵,赵百福。”   骑士吃了一惊,“是赵掌柜的人?”   秦时厚着脸皮点点头。赵百福他们直接卖了他,他在这里扯扯赵百福的大旗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这老货在外行走,也是要脸面的。秦时就不信了,如果有人真拿他的身份问到赵百福面前,他好意思直说自己把半路上救起的人提脚卖了。   还是卖了去送死。   骑士从马上跳了下来,神情间明显的放松了不少,“我们是云家商行的人,出关的路上曾在疏勒与赵掌柜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他们先一步出发……”   他话没说完,就见秦时的口袋里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双圆豆眼好奇的与他对视。   骑士,“……”   这都什么人啊,没有行李,却随身带着一只小鸡?!   秦时低头,在小黄豆的脑袋上弹了一下,笑着解释说:“原来是大掌柜的朋友,幸会。”   贺知年对秦时的来历并不清楚,这会儿见他跟陌生人攀上了关系,识趣的没有出声,只是站在一边露出一副“我们都是秦时的同伴”这样的表情,面带微笑的听着两个人云里雾里的寒暄。   骑士回过神,表情有些复杂,“不知赵掌柜在何处?几位兄台这是……”   秦时叹了口气,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惊悸的表情,“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一带正闹妖怪!我们在石雀城外头遇到了妖怪!车队的人忙着逃命,都跑散了!”   骑士,“……”   骑士傻眼了,“真,真有妖怪啊?!” 第37章 蛊雕的来历   知道秦时一行三人是赵百福商队的人,虽然一时间不知真假,但荒郊野外遇见知根知底的熟人,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件让人感到欣慰的事。   马上骑士是云家商行的人,自称云琼,他跟着商队刚跑了关外回来。此时此刻他们商队的人正在十里外等着他们探路的消息。   云琼打发手下的人回去报信,自己带着一个兄弟留下来检查了一下取水房,又打水装满了水囊。   秦时留意到他们打水上来的时候,还动作很隐秘地对水质做了一番检查……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他并不在意这些人对他们的防范心理。   出门在外的人,要是没有最基本的警惕心,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贺知年也注意到了他们的举动,也同样不动声色,只是悄声问秦时,“要跟着他们一起走?”   秦时拿不定主意,“你觉得呢?”   贺知年想了想,“跟他们到石雀城,以后的事……再说。”   秦时点点头。   他们出事的地方是在昌马城,而距离昌马城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应该就是石雀城了。同伴们的消息,他们最有可能在石雀城打听到。   这样一想,诡异的地下河把他们带回到石雀城的上游,让石雀城成为他们的必经之路,或许都是冥冥中安排好的事。   看出云琼和他的同伴在检查水质,贺知年和秦时识趣的避让到一边。按照他们的习惯,来到一个新的地方首先要四处检查一下。但现在云琼一行人对他们的来历本就有疑心,他们独自走开只会加深对方的疑心。   他们既然打算跟着云家商队结伴而行,这些细节上的事情还是要商量着来。不过就算对方人多,秦时心里也并不是很当回事儿。因为他们这边还有一个王牌,那就是水关山。   贺知年悄悄告诉秦时,虺这一族是非常厉害的,族中有很多出名的大妖。它们恰巧也是数量众多的妖族,有它们在,蛊雕估计都不会轻易露面。   “蛊雕的栖居地在极北之地,”贺知年有些出神地凝望着夕阳跳跃在寺庙的彩色屋顶上,声音里也带着一种娓娓道来、像在讲故事似的悠长的感觉,“后来它们的王不满自己的栖居地贫瘠,带着族众开始南下。”   秦时越听越觉得耳熟,然后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他在第六组的培训课上听到过的内容吗?!   他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他纵然知道培训课上讲的东西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但因为时间久远,多少还是会有一种听故事的感觉。如今,在贺知年的叙述里,他记忆中的传说故事又被扭转了回来,在他的面前还原成了真实的历史事件。   “这些……我听人说过。”秦时迟疑,他不想在贺知年面前一直装傻充愣,但又不能确定自己说的话会不会引来贺知年更多的怀疑。   “嗯?”贺知年侧过头看着他,夕阳暖色的光落在他脸上,给他整个人都罩上了一层雾气一般的轻纱,略显锋锐的轮廓也仿佛变得柔和,仿佛耐心十足。   “我说我听说过。”秦时舔了舔嘴唇,干巴巴的说:“蛊雕一族的王带着它们在雁门关外屠城,杀了好多人,后来被封印起来了。”   蛊雕一族的王就被封印在他的家乡尧洲城外的封妖阵里。   据说那里也是国内已知的规模最大、建成年代最早的一个封妖阵。前几年蛊雕王还很不安分,联合阵中的其他大妖,给第六组闹出了不少乱子。   不过这些都是秦时加入第六组之前的事了。所有与当年乱子相关的资料都被打上了“绝密”的印戳封存起来,详细情况秦时就不清楚了。他只知道那一场乱子过后,封妖阵里少了好些大妖,剩下的妖怪们与第六组之间的关系都变得和谐了很多。   “不对啊。”秦时一下跳了起来。他的动作太突然,窝在他掌心里的小黄豆也被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炸起脖子周围的一圈小软毛,警惕地东张西望。   唯有水关山顶着一张猥琐的老男人的脸,淡定的坐在一边想自己的事。   她对人类的事没有兴趣。   “什么不对?”贺知年饶有兴致的看着一惊一乍的秦时,觉得主宠两个还挺像,都是眼睛睁得圆溜溜,有些炸毛的样子。   秦时左右看看,又坐回来紧挨着贺知年,跟他咬耳朵,“蛊雕王不是被那个谁……姓袁的那一位给封起来了吗?!”   尧洲的封妖阵,传说中总设计师和施工总监都是袁天罡袁神仙。袁神仙是唐初的人,这,这算下来都多少年了?!   秦时掰着手指头在心里默算年份。然后他又想到了第二个问题:蛊雕一族当初是在雁门关外作乱,但这里可是西北大漠,隔着好几千公里呢。   其实这个问题在他刚刚认出蛊雕的时候,心里也犯过嘀咕。但当时情况紧急,他也顾不上深想,很快就将这一点儿疑问丢到了脑后。   贺知年眼神闪烁,“你怎么知道?”   蛊雕王被封印,乃至封妖大阵,这些都是普通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秦时挠了挠头,“这个……以后找机会跟你说。”   贺知年接受了他的说法。他们身边还有云琼一行人和水关山,确实不是什么说话的好时机。   对于水关山,他们两个人其实都不是多么信任的。   当然这一点水关山不但知道,人家也压根就不在意。反正她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她的目的就是守着小重明鸟。   贺知年拉过秦时,学着他的样子说悄悄话,“蛊雕王当初执意要南下,族中很多成员是不赞同的。这就产生了蛊雕一族中最严重的一次分裂。蛊雕王带着将近三分之二的族众离开了栖居地,一路南下。”   “就是说,所谓的极北之地还有蛊雕?”   贺知年点点头,“那些蛊雕如果一直不离开自己的栖居地,也没人会吃饱了撑的去跟它们过不去。我们现在要说的就是离开了栖居地的这些蛊雕。”   秦时见小重明鸟在他掌心里扭来扭去,便将它放下地,由着他在地上乱扑腾。   “跟着蛊雕王的这一批?”   贺知年点点头,“蛊雕王带着它的族众走一路杀一路,终于激起众怒。镇妖司下令全境绞杀蛊雕,蛊雕王也被袁神仙封进了封妖阵。”   这些话,贺知年是抱着试探的态度说的。而试探的结果……秦时果然是知情的。   “你是道门中人?”贺知年忍不住问他。虽然他觉得秦时这一头半长不长的头发很像是一个还俗不久的和尚。   秦时,“……”   秦时简直咬牙切齿了,“老子从来就没出过家!”   他摸摸自己还有些刺手的短发,恨恨道:“在老子的家乡,不光是男人,好些女人也留短发呢。”   贺知年挑眉,露出一个“你当我这么好骗吗?”这样的表情。   不过他虽然不相信,但也体贴的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将话题拉回了之前的频道:“如今在西北大漠这一带作乱的,都是当初蛊雕王座下的散兵游勇。它们从雁门关外一路逃亡,躲避镇妖司的缉拿。就在不久前,镇妖司忙着处理和其他妖族之间的冲突,这些漏网之鱼就趁机逃出了关外。”   秦时听的目瞪口呆。原来尧洲的封妖阵里只关进去蛊雕的王,外面还流窜着这么些同伙?!   秦时忍不住问他,“这也太猖狂了,没人出来管管吗?”   贺知年摇摇头,“镇妖司……暂时还顾不上这边。”   镇妖司无暇顾及只是一方面。西北这边妖怪横行还有别的原因,但详细情况贺知年自己也不清楚,自然也没法给秦时解释。   看出他没打算细说,秦时也只好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再继续追问。但他估摸着,镇妖司没准真是出大问题了。他之前听到的那些小道消息,搞不好都是真的。   贺知年很可能跟镇妖司有点儿什么关系……   秦时思索了一下,又按捺住了自己继续追问的好奇心。鉴于他自己就有一堆的秘密,他决定暂时不向贺知年打听有关身份的问题。   小黄豆在广场上蹦跶了一会儿,好奇心降了温,开始感到困了。它拖着小短翅膀,慢吞吞地朝着秦时溜达回去。   秦时刚把它捞起来,它就原地窝着不动了。   秦时摸摸它的小脑袋,顺手将它塞进了口袋里,“睡吧。”   小黄豆在口袋里扑腾了一下,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不动了。   水关山瞟了他两眼,提醒道:“你们身上没什么可用的东西。”   她见过赶路的人,知道他们身边都会带着许多行李。而不是像这两个人一样,除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就只有一个被撞得坑坑洼洼的户外水壶。   万幸的是,水关山的手下就追在秦时身后,很顺手的把秦时的匕首给捡了回来。否则两个人身上连一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有关匕首的问题,秦时还是很感激水关山的——不管信任不信任,感激都是货真价实的。因为他随身带着的匕首和水壶这两样东西,绝对不仅仅是个实用工具的问题,这还是他的家乡留给他的仅有的纪念品。   不过贺知年的运气就差了一点儿,他之前的那把宽刀自己也不记得丢在什么地方了。对此,黑蛇们也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了。   水关山的提醒,可以说直接说到了两个人的心坎上。楼兰城早就成了一座空城,但居民逃走的时候,多少还留下了一些生活物资,别的不敢说,要找几件能换着穿的衣服鞋子,应该还是能找到的。   贺知年还想找找有没有水囊一类适合出门携带的东西。   当然,要是能找到刀枪一类的兵器,那就更好了。 第38章 寻宝   云琼和他的同伴从取水房里出来之后,贺知年和秦时已经准备要出发去搜刮物资了。   云琼有些迟疑。   从私心讲,他其实并不希望这几个来历不明的人离开他的视线。但对方逃难来这里,身边什么行李都没有,貌似只有一个样子怪里怪气的小水囊和一只小鸡。楼兰城又已经是空城了,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阻拦他们。   云琼委婉的表示,可以等到他们云家商队的大队人马过来之后,大家一起行动,免得人少,遇见什么危险。   贺知年还没表态,秦时就直接拒绝了。   “云兄弟,”秦时是这样说的,“不瞒你说,我们是想跟着你们的商队一起去石雀城。你看我们这几个人,就这么上路自己也不放心是不是?但这话吧,我们不好直接跟你们的大当家去说,还得劳烦你从中给传个话……大当家若是拒绝,没当着我们的面儿说,我们脸上也不必觉得尴尬,你说是吧?”   云琼挠挠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他们云家商队的大当家的确不爱管闲事,拒绝几个来历不明的人半路加入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谁知道他们什么底细?万一要是流匪派来探路的呢?   有云琼居中传话,的确两边的人都不必觉得不好说话。   秦时一脸和气的看着他,“如此,我们就先去找一找……或许城中居民走得急,还能让我们捡捡漏,找几件换洗的衣服。”   云琼有些勉强的叮嘱他,“几位兄弟小心些,遇见不对就赶紧报信……”   秦时连连答应,拉着贺知年就走了。水关山尽职尽责的扮演透明人的角色,立刻默默地跟了上去。   空无一人的街道,比秦时第一次来的时候更加破败了。   上一次从这里经过,还能看到一些人家门户完整,外面挂的锁也没有被破坏。如今再看,哪里都是一副被洗劫过的模样。   当初赵百福的商队遇了妖,进了城也只想赶紧离开这个不太平的地界。但后来的商队一路顺畅地进了城,在空城里搜刮一番,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实在是太正常了。   正常人,谁还没做过寻宝的梦呢。   或许历史上的楼兰古城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衰败了下去。   妖怪出没只是一个诱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里不再有人来。在大漠里,没有人的空城,总是破败的很快。   哪怕有人在妖怪离开之后返回家乡,在地下河流开始逐步干涸的情况下,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还是要离开这里,循着水源去寻找新的生机。   贺知年没有将注意力投注在那些明显已经被人翻找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民居上。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穿过崎岖拐弯的小街巷,径直朝着王宫进发。   秦时和水关山跟在他身后,不约而同的生出了这样的想法:这小子对这里似乎很熟悉。   贺知年带着他们穿过了被人暴力破坏的宫门,避开了满目狼藉的宫殿,朝着王宫后方走去。随着他们的路越走越偏,眼前所见的景色也保存得越来越完整。   当然这完整注定是暂时的。随着入关的商队从这里一波一波经过,会有更多的人来这里探险、寻宝,或者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楼兰城已经死去。那些曾经活过的痕迹,也必将消失,湮灭在岁月的长河里。   贺知年熟门熟路地穿过一个堆放着杂物的小院子,带着他们来到一处侍卫居住的营房。大约是有前面院里的杂物做掩护,营房里的东西几乎没有被人动过。   衣物、铠甲、生活用品,甚至兵器都还保存得完好无缺。当然被安排在这种偏僻地方的侍卫,等级是不会太高的,东西的质量也只能说能用。但对贺知年和秦时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秦时学着贺知年的样子,把侍卫们穿在铠甲里面的粗布衣服找出来几件,打成了一个包袱背在背后,又挑了两把宽刀。   幸运的是,他们还在一个侍卫的衣箱里找到了一个藏着金银的荷包。金银不多,一只手掌就能捧起来,其中最大的一块也不过是指甲大小。但对一个下级侍卫来说,能攒下这样的身家已经很不容易了。   秦时把这一小包东西塞进了贺知年的包袱里。他对这个时代的物价根本就没有概念,万一有消费的机会,恐怕会露出马脚。   跟人群打交道,买卖东西,这些生活上的细节,秦时还需要多观察。   贺知年看着他的动作,没说什么,对水关山说:“你也装装样子,免得别人生疑。”   水关山原本站在一边看热闹,听到他这么说,勉强动手给自己也打了一个马马虎虎的小包袱背在身后。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她出神地凝望着远处断井颓垣,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们人类总是这样,不停地修,又不停地毁坏。”   明明生命那般短暂,偏偏好像有无穷的时光去耗费似的,不停地将时光和精力投注在一些……水关山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秦时挠挠头,“这……嗐,都是有原因的。”   他指了指周围的废墟,解释说:“在这里,有水才能活人,但人活着,总会想法子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一些。等这里没有水了,他们必须追逐水源去寻找新的栖居地。这不是毁坏,而是去开创新的生活。”   水关山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这一句话哪里触动了她,她忽然就有了说话的兴致,“我当初遇雷劫,晕头晕脑地到处乱窜,身后有天雷追着劈……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断井残垣,一片废墟。”   秦时听的愣住。他知道一些小说里会描写妖怪修炼到一定的程度会遇到雷劫,但他不知道这世上真有雷劫。   水关山像是看出他的疑惑,淡淡说道:“普通妖修是没有雷劫的。蛇族修炼会成蛟成龙,而龙是神兽,所以会有雷劫。其他的妖怪……是没有的。”   秦时似懂非懂。   水关山望着远处坍塌了一半儿的宫墙,目光里出现了一抹悠远的神色,“我后来才知道,那里是一处废弃的道观。村里有人发了财,捐钱修建新的道观,原来的就再没有人去,慢慢的,就破败了。”   秦时心想,原来她说的不停地修,又不停地毁坏是这个意思。   “我那时浑身上下的皮都被雷劈的破破烂烂,焦渴欲死……”水关山微微眯起眼,仿佛透过眼前的断壁残垣看到了当初那个破败的道观。   秦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后来呢?”   水关山顿了顿,垂眸道:“后来遇到一位好心人,取了水喂我……大人的刀是哪里找来的?我也去找一把。”   秦时回头,见贺知年手中提着两把宽刀正从一侧的房间里走出来。他觉得水关山似乎是有意的岔开了话题,便也不再问。但故事讲到一半儿,他到底是有些好奇的,也不知道这个给水关山送水的人,到底是谁?   是山里的樵夫?还是出门踏青的书生?或者是出门走亲戚的好心的大娘?   贺知年带着水关山回到营房里挑了两把刀,然后一行人沿着原路返回,刚出宫门,就见不远处的街口出现了一队人马,领头的一身精干的短打,正是刚刚分别不久的云琼。   秦时忍不住嘀咕一句,“他们脚程倒是快。”   想当初他和吴九郎被打发过来探路,赵百福为了自身安全,可是躲出了好远。直到天擦黑才赶着马车进了城呢。   云琼一看见他们,脸上立刻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几位兄弟动作真快。听人说楼兰王宫修建得极为华美,若非发生这等变故,寻常人哪有机会进去一饱眼福……几位不打算好好看一看吗?”   这些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秦时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想把他们三个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的意思   贺知年或许也想到了这一茬,很爽快地拱了拱手说:“我们兄弟几个倒是想到处看看,只是人少,不敢到处乱走。”   云琼忙说:“这位是我们商队的大当家。几位想跟我们搭伙去石雀城的事,我已经跟大当家的说了。”   秦时已经注意到这位大当家了。因为在一众骑手中,只有他显得年龄比较大。   商队出关,除了主家豢养的打手和学徒,通常还会通过镖局招收一些身手厉害的年轻人。如此一来,商队中年龄比较大的,除了向导就只有大掌柜。   这位大掌柜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身板壮实,面容却格外温和可亲,见了几位小辈也没有摆架子,笑呵呵的拱拱手说:“几位小兄弟赤手空拳逃到这里,除了上天保佑,自身也定然有过人之处。少年英雄啊。”   贺知年和秦时忙说不敢,水关山默默站在他们身后,对于人类这种没有意义的寒暄毫无兴趣。   双方通报姓名,互相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这位自称云从盛的大掌柜十分热情的邀请他们加入自己的队伍,一起进行“楼兰王宫大探险”。   在陌生的地界上,自然是跟大部队凑在一起更安全一些。贺知年和秦时欣然应允,兴致勃勃地掉头往回走。   这一次他们走的就不是比较偏门的路线了,而是从高大巍峨的正门进入,沿着旧时只有王公大臣才能走的镶嵌着玉石和各种彩石装饰的通道往里走。   秦时也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地欣赏一下代表了这个时代最高水准的建筑群落。不去看宫殿里被拆得零零碎碎的各种家居摆设,只看建筑的结构和装饰,无疑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   秦时恨不得自己有个照相机,把这一切都拍下来,发送给后世的同事一起来开开眼。   尽管秦时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之后,他还是发现王宫的破坏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大部分的宫殿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看不到了,有些是整件被搬走,有些则被拆碎了,估计家具上镶嵌了什么值钱的装饰品。   甚至一些墙壁上的装饰画也被人用工具挖走了。   当然宫殿的高处的装饰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完整的,壁画、拱门上方弯曲转折的线条和图案,缤纷的色彩充分地展示了这个时代与地域最奢华的审美。   秦时忍不住叹气,就算没有照相机,能有笔有纸也行啊。他真的很想把这些东西都画下来。   前方有人嘀咕一句,“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剩下……”   他们一路走来,发现宫里能被带走的东西基本上都没有了。不但如此,带不走的东西还被大肆破坏,大件的家具都被拆碎,有些甚至被劈开当柴火烧了。衣服首饰之类的细软都被人搜刮一空,窗幔之类的东西有些被带走,带不走的也都被扯了下来,乱七八糟地堆在宫室的角落里。   尸体和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人来清理。尸首当中,既有身着铠甲的卫士,也有平民装束的百姓——大多都是与云琼等人差不多的短打,应该都是见财起意的过路人。   西北天气干燥,尸体露天堆在这里,有些已经开始脱水,看上去形容可怖。秦时自诩有些胆量的人,也有些不敢多看。   满足了好奇心的人回到取水房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的下面,残留的晚霞把天空渲染成了一片晦暗的紫色。   火堆烧了起来,商队里的人分工明确,有些专门看管行李车马,有些则忙着烧水做饭。跟着云从盛跑去王宫一游的随从或多或少都有些收获——有些是从宫室里捡漏的,有些干脆就是从尸首上捡来的。   他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分享自己的寻宝经历。至于宫城中满地尸首的惨烈景象,似乎并没有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   秦时垂眸,默默的将手里的干柴火拨拉进火堆里。他知道这些跑商的人四处游历,见多了生离死别,但他们就这样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说笑,还是让秦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他们对生命的漠视,也暗示着秦时要面对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在这个世界里或许存在许多动荡不定的因素,甚至死亡的威胁对他们来说也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第39章 大掌柜   走在路上的商队, 携带的食物都差不多:烤过的面饼、肉干,偶尔还会有一些腌制的咸菜。   哪怕只是这样的食物也只能吃个六七分饱,因为西行的路充满了各种不确定危险, 随时有可能面对物资补给不上的情况, 所以水和食物都是非常宝贵的东西。   云琼走过来转达云从盛的邀请时,贺知年正跟秦时商量要不要拿出一些碎银子来跟商队的人换取食物。他们毕竟刚加入, 寸功未建,也不好意思直接伸手跟人家要吃的。   这种事情, 最好的传话人自然是云琼。   云琼不动声色的将贺知年塞过来的东西推了回去,笑呵呵的说:“我三叔想请二位过去说说话。毕竟前面就是石雀城,大家心里都挺没底的。”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了一眼,明白了。   其实走这条路的商队,基本上对于闹妖怪的传闻都持有怀疑的态度。他们更倾向于是有土匪打着妖怪的旗号作乱。毕竟关外有匪盗出没, 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这些匪盗如今换了花样,顶着妖怪的名号出手, 这就让大家有些接受不了——谁还不知道谁?真以为换个妖怪的马甲就能骗过这条路上的老江湖?!   云从盛听说这几个小伙子也是遇见了妖怪才跟商队跑散的, 就想跟他们打听打听, 确认一下到底是遇见了土匪, 打不过就慌不择路地跑了?还是……   也没什么还是,难道这世间还真有妖怪不成?!他小时候家里的奶娘还哄他说不好好睡觉的小娃娃会被猫鬼抓走呢。   问题是谁见过猫鬼啊。这世上哪有这东西?!   反正云从盛是不信的。   云从盛坐在火堆旁边,手边还放着一个很精巧的小酒壶, 一看生活水准就比他手下那些跑腿的要好。   火堆上架着一口锅, 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一锅热水——热水就着干粮, 就是行路之人的伙食标配了。   云琼十分客气的找来两个大碗,替贺知年和秦时盛了两碗热水, 又从火堆旁边的架子上取来几个烤的热乎乎的烧饼——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水关山不耐烦应付人类的琐事, 自己找了个角落蒙头睡觉去了。   云从盛很有耐心的等着他们吃喝完毕,这才抿着小酒笑眯眯的问道:“两位小兄弟一路走来,也听了不少闹妖怪的传闻吧?”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原来这家伙还没相信他们的说辞啊。   秦时也懒得废话,卷起袖子给他们看那天夜里留下的伤疤。   蛊雕虽然体型不大,但牙齿和爪子都非常锋利。当夜在石雀城外的小院里,虽然有秦时调配的药水做了阻挡,但架不住蛊雕太多,到后来药水的效用减弱,蛊雕更是不管不顾地往院子里扑,在那种情况下,哪怕他们手中有刀,受伤也是难免的。   袖子卷了起来,火光跳跃在秦时的手臂上。   年轻男人的手臂线条流畅,肌肉紧致,充满了力量的美感。可惜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抓痕将这种美感完全破坏了。有些伤痕已经结痂,有些伤痕在地洞之中又泡了水,边缘处发白翻起,看上去更显狰狞。   周围顿时一静。   云从盛的目光也有一瞬间的呆滞,“这……这……”   “妖兽太多,防不胜防。”贺知年说着,也挽起袖子给他们看自己手臂上的伤,“这一群妖兽在楼兰城附近作乱多时了,石雀城也深受其害。”   云琼身旁的一个年轻人揉揉眼睛,凑近了看,嘴里喃喃说道:“不就是抓伤么……这跟妖怪有什么关系?”   他抬头看看贺知年,再看看秦时,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妖怪的一种,”贺知年神情淡淡,丝毫没有被怀疑的不悦,“幼年时形如狸猫,头上生角,有翼。凶猛弑杀。成年之后,灵体强大,可以随意幻化人形。”   年轻人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其实妖怪修炼都是这个路子,淬炼肉身,待精神体发育成熟,便可以如水关山一般随意幻化出人类的样子。从他们的外形是很难分辨出有什么差异的,除非有的人对能量的波动反应较为敏锐。   秦时一开始接触这些知识的时候曾经非常困惑,后来接触多了,也慢慢理解了这里头的道理。他开始试着把妖理解为另外一种形式的生命体:它们的身体与精神同样强大,尤其是精神体,可以衍生出无限的可能。   精神体幻化的人形与人类的身体结构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人体的最小单位是细胞,而妖的身体最小单位是能量团。   细胞不具备变形的能力,而能量团是可以的——这就决定了妖族具有许多人类所不具备的能力。   秦时一直觉得道教中的修炼自身,其实与妖族的修炼是有一定的相通之处的。修行的道士主张引入天地间的“灵力”来洗涤肉\体中的污秽,让肉\体吸纳更多的灵力,直至身体由内而外都充满了灵力,变成了所谓的“纯灵体”。   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将自身的细胞通过修炼变成能量团的过程。   但妖族的识海中有妖核,这是天生的优势。人类的身体却没有一个可以充分容纳能量的容器,因此人类想要修炼成灵体是非常困难的一个过程。   困难到……几乎不可能。   这个时代的人类对妖族的研究和理解还没有这么精确,这就导致了民间百姓对妖族的理解存在许多幻想与猜测的成分。   于是,体能强悍、具备各种超自然的能力,都被他们理解成了神通。   就在秦时走神的这么一会儿工夫,云从盛已经收起了脸上一瞬间出现的失态。   他掩饰地低头抿了一口小酒,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已经沉了下来,“你们遇见的这种东西……很多?”   贺知年点点头,“我们是在石雀城外遇见它们的。当时是夜里,它们成群结队地扑上来,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   秦时回忆起那一夜的情形,脸色也不禁变了。他不怕跟敌人正面交锋,血战到底。但陷入妖兽的海洋,被敌人包围在其中一点一点耗干生命力,完全看不到希望的处境,一想起来还是会让他感到心有余悸。   “后来呢?”云琼对于他们是如何脱身的更感兴趣。知道有可能会遇到妖怪有什么用,如何安全地脱身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天快亮的时候,妖兽们开始撤退。”贺知年说:“它们好像收到了首领的命令。不过我们并没有亲眼看到它们的首领。”   秦时在一边补充道:“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离开石雀城很远了。同伴们也都不知跑去了哪里,说不定……”   秦时说不下去了。   他不后悔把院子里的那些人带出石雀城,因为当时的情形,留在那里就是活活等死。他只是没想到他们的运气会那么差,折腾来折腾去也还是逃不开一个又一个的死局。   云从盛又抿了一口小酒。   他已经从这两位年轻人的对话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当初遇见赵百福的车队也是很偶然的一件事,双方不熟,见面只是打了个招呼。他也没有留意对方手下都有些什么人。但要说这两个人会不会是土匪假冒赵百福的手下……   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商队过了楼兰、石雀城,再往前走顶多十天半个月就能赶到阳关关城了,那里有大唐的驻军,军队会定期在关外巡查,清剿土匪流寇。   所以那些在大漠里找饭吃的匪徒基本上都是在楼兰城以西的荒漠里行动,很少有人会跑到石雀城这边来——少劫一票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但招惹了大唐的驻军,麻烦可就大了。   云从盛见手下的年轻人还是一脸不服气的表情,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心想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孩子就是这么心浮气躁,像云琼,跟着他到处跑了几年,明显的就历练出来了,听了别人这些匪夷所思的经历,也仍然能端得住。   “云琼好好招呼这两位小兄弟,”云从盛和蔼的嘱咐道:“有你们在,我们也算是多了向导。这一路上要是想起什么,小兄弟可要记得提醒我们呐。”   他的话说得漂亮,贺知年和秦时自然也客客气气的跟他周旋。   旁边的年轻人看到这一幕,不服气的哼唧两声。他以前没少听人讲大漠上土匪的故事,说土匪有时盯上了某个商队,会派人混入商队,摸清底细再动手。因此他对这几个来历不明的人始终抱有很大的戒心。   年轻人正要说几句揶揄的话,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云琼攥住了。他有些诧异的侧头去看云琼,却见他一眼扫了过来,目光中隐含警告。   云琼是云从盛的侄子,很得云从盛的看重,在商队里也算是很有分量的一号人物。有什么事云从盛也都是推着云琼出头,因此在年轻一辈的云家子弟当中,云琼也是很有些威望的。被他这么一盯着,年轻人的气焰顿时就矮了。   秦时和贺知年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对他们来说,这些人怎么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搭着他们的顺风车去石雀城看一看。那天夜里蛊雕袭城,在他们那里吃了亏,事后只怕不肯善罢甘休。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跑散的那些同伴要是被石雀城的卫兵给抓了回去,怕是也会遭遇危险。   秦时想到这里,脑子里忽然就打了一个结:他们队伍里还有一个姓云的呢,不会跟这些人是一家吧?!   他脚步一顿,就感觉胸前口袋里毛茸茸的一团打了个滚。   小黄豆醒了。   小黄豆吃了睡,睡了吃,小身体肉眼可见的比刚孵出来的时候圆了一圈,秦时的口袋对它来说有些小了。它费力地从口袋里探出头来,响亮的叫了一声:“啾!”   云琼之前见过它一次,见秦时走到哪儿都揣着它也没觉得意外。他身旁的年轻人眼睛都直了:就说这些人有问题啊,说不定他们的寨子就在这附近……否则这荒沙大漠的,寻常人到哪里去搞来这般鲜嫩的小鸡?! 第40章 幼鸟   小黄豆就像一个刚睡醒的小娃娃, 一睁开眼就需要家长的亲亲抱抱举高高。虽然周围多了很多陌生人,还有一些小黄豆没见过的景象:火堆、马车之类的。但对它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秦时在不在它身边。   秦时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倒了点儿清水在手心里喂它喝。   小黄豆喝了两口水, 整只鸟都清醒过来, 开始好奇的东张西望。它从孵出来还没见过这么多人,一时间新鲜的不得了, 嘴里也啾啾叫个没完。   秦时把刚才省下的肉干和烤饼子撕碎了喂它。小黄豆对什么都好奇,也不挑食, 吃的头也不抬。   旁边的人看的有趣,先前怀疑他们是土匪的年轻人也两眼放光地凑过来看热闹,忍不住问他,“秦兄弟,这么小的鸡崽, 你那里找来的?”   秦时,“……”   贺知年扭过头憋笑。   秦时深吸一口气, 心想人家好歹也是个瑞祥啊, 虽然长得比较朴实接地气……   唉, 这些以貌取人的浅薄之人哟。   “我们逃跑的路上遇到一只怪鸟, 蛋就是它丢下的。”秦时觉得这些事可能也不需要隐瞒,毕竟昌马城就在那里,姑获鸟和巨蜥把那里当窝的日子也不算短了, 总会被人探听到一些风声。   云琼和他身边的年轻人都露出好奇的表情, 催着秦时讲一讲那头怪鸟。他们正值叛逆的年龄, 对大漠上口口相传的妖怪传闻都持怀疑态度,但对各种奇奇怪怪的野兽什么的, 则抱有十分强烈的好奇心。   对他们来说,稀奇古怪的猎物是最能彰显他们能力的战利品。   秦时给他们讲怪鸟和巨蜥, 也没提昌马城的名字,只说是一座废墟。周围一群年轻人听的津津有味,秦时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悄悄与贺知年对视,却见他不动声色的朝着云从盛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云从盛也在听故事,但比起他的这些手下,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秦时注意到他讲到怪鸟丢下鸟蛋逃走之后,云从盛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有些惋惜,又仿佛有些庆幸。   秦时觉得,他似乎猜到了小黄豆的底细。别人看着它都是“哎呀命不错,这么小的鸟竟然在大漠里活了下来”,唯独云从盛看着它的时候,目光带了一丝遗憾——若是不知道小黄豆的底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一直到篝火晚会结束,商队的年轻人排好班,该睡觉的找地方睡觉,该值夜的去上岗,云从盛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向秦时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秦时忍不住怀疑这人是想把小黄豆抢走——他真要抢的话,水关山估计也不会管,她的任务只是跟着小黄豆,不要让它受伤而已。至于这小东西在谁手里,她想来也不在意。   反正无论哪一个人类,在她神出鬼没的手段之下,都不是对手。   等两个人回到原来的地方,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躺下来休息的时候,秦时忍不住悄悄把这个猜想告诉了贺知年。   贺知年动了动身体,靠秦时近一些。大漠上昼夜温差大,太阳一落山就开始变冷。他们初来乍到,轮不到去睡靠近火堆的好位置,虽然也勉强分到了一张羊皮,但还是靠在一起更暖和一些。   小黄豆刚睡醒,这会儿还不困,像个淘气的小孩子似的,在两个大人身上爬来爬去,偶尔绊一跤,从秦时的肩膀上摔下来,还会开开心心的叫两声。   秦时揉了揉它的小软毛,稍稍有些发愁。这么小,又傻乎乎的,不会被人用好吃的骗走吧?!   “传说中,重明鸟是非常恋家的,”贺知年轻声说:“有人请了它们来驱邪,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一定会跑回家。所以才会有人用木头、铜器做成重明鸟的样子,摆放在家里,代替它来驱邪。”   这一点秦时也是听说过的,据说逢年过节巧手娘用红纸剪成重明鸟的样子贴在门窗上的习俗也是由此而来。因为重明鸟长得像鸡,后来还演化出了各种鸡的图案。   “不对,”秦时发散了一下思维才反应过来贺知年在说什么,“你说它恋家是什么意思?”   贺知年抬手在小黄豆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看它傻呆呆的从秦时胸前滑下去,摔在羊皮垫子上,翘着小脚丫半天爬不起来,忍不住一笑,“意思就是,小重明鸟会把刚出壳时见到的活物认作家人。别人偷走也是没用的,因为它一定会想办法回家去。”   秦时,“……”   秦时傻眼了。   秦时低头看看这个不知疲倦在他身上跑酷的小毛团,心想这还真是捡了一个娃养了……亲生父母不会回来跟他拼命吗?!   “你别瞎说啊。”秦时有些心虚的扫一眼躺在另一边也不知睡着没睡着的水关山。人家亲爹妈派来的保镖还在这里呢。   贺知年一笑,在小毛球身上揉了一把,轻声说:“所以云掌柜就算认出了小重明鸟也不会动什么心思的。幼鸟已经出壳,他抢走也没什么用。不过有重明鸟跟着他的商队,一些不好的东西大约不会靠近,倒是让他占了小毛球的便宜。”   贺知年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有些江湖人士专门捕捉奇奇怪怪的东西拿出去卖。你听说过琼花楼吗?”   秦时摇摇头。   “琼花楼最初是长安的一家当铺,”贺知年解释说:“后来生意做大,在各地都开了分店。他们除了寻常的珠宝田地,还做其他物品的抵押与售卖:珍稀药材、奇花异草、妖兽……等等,在他们家的名单上,重明鸟的鸟蛋可是很值钱的。”   秦时,“……”   这可真是涨了姿势了。   “朝廷不管吗?!”秦时心中惊怒,“寻常物品还好说……”   话没说完,他的嘴唇就被贺知年的手指按住了。贺知年眼睛瞟向周围,他们距离其他的人有一段距离,但秦时刚才的声音有些大,已经有巡逻的人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秦时冷静下来,开始觉得这个姿势实在别扭,好像被贺知年给控制住了似的。他不自在地动了动,示意对方不用继续按着了。   贺知年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点儿不合适,放下手之后继续说道:“有些妖兽的牙齿、皮毛、骨骼都是很珍稀的药材,还有一些可以抵御妖法……镇妖司也是琼花楼的大客户。”   秦时明白过来朝廷为什么不管了。就好比第六组,管理妖怪,收拾妖怪留下的烂摊子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能收拾妖怪的人除了镇妖司就只有这些散装的民间术士。   这些人是变相的在为朝廷解决麻烦。或者说,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镇妖司的帮手。   “但偷窃售卖重明鸟的鸟蛋,也没人管吗?”秦时压低了声音反问他,“重明鸟,与石雀城外面的那些妖怪是不同的。”   贺知年摇摇头,露出一点儿无奈的神色。   其实秦时冷静下来之后,自己也能想到。朝廷默许了琼花楼的行径,这里面必然会夹带一些对琼花楼自己有利的事情。   商人逐利,琼花楼不是福利机构,在缺乏监管的情况下,这些事情都是难以避免的。   贺知年大约是觉得秦时垂头丧气的表情有些可怜,忍不住就安慰了他一下,“其实镇妖司也是有规定的,比如跟四大神兽有关的物品就只能作为家族秘藏,不允许在市面上买卖。”   秦时抬头扫了他一眼,怀疑贺知年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   贺知年微微一笑,“重明鸟蛋这样的物品也属于禁止捕猎的范围,只可惜镇妖司目前腹背受敌,很多事管不过来了。”   秦时悄悄松了口气。有政策就好,等管理机构恢复元气,这些好的政策总会实施下去的。怕的就是现在的人只看到了利益,连保护自己友军的意识都没有。   人类的缉妖师本来就势单力薄,再没有友军的协助,在面对那些成了气候的大妖时,只会更加被动。   秦时在小黄豆身上揉了两把。   小黄豆抬头,乖巧地在他掌心里蹭了蹭,两只圆豆眼懵懵懂懂的,带着孩婴孩儿一般的清澈。   秦时稍稍有些心虚,因为小黄豆看他的眼神仿佛真的当他是家长……但他实际上并不是啊。除了从地上把它捡起来揣进口袋里,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孵化的工作都是那个不靠谱的姑获鸟完成的。   这种捡了大便宜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补偿?   但他其实并不是很想要这样的补偿啊。他自己吃饱肚子都很困难了。团子都还被他压在意识里沉睡呢。   秦时叹了口气,又觉得小黄豆毛茸茸的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再上手揉了揉。   他现在有些能体会现代社会里那些年轻女孩子为什么会在背包上挂一个小毛绒玩具了。因为没事儿揉两把,确实挺治愈的。   “它爹妈不会找我拼命吗?”这是秦时最头痛的点。   被瑞祥追着打什么的,一听就很悲催。   “这个我也不知道。”贺知年忍笑道:“我只听说被人类高价收走的那些重明鸟的蛋很少有顺利孵化的。”   秦时吃了一惊,随后又觉得正常。这个时代没有那么精密的仪器可以模拟孵化环境,达不到鸟蛋孵化的条件也正常。重明鸟既然被称为瑞祥,说不定孵化条件会有一些特殊的要求,像鸡崽那样一孵就孵出一窝来估计是不可能的。   “知道很难孵化,这些人竟然还偷?”秦时忿忿,“简直不可理喻。”   “不光是鸟蛋。”贺知年说:“还有人出高价悬赏幼鸟,想用幼鸟做饵来捕获成年重明鸟……为了生蛋。”   “简直丧心病狂!”   贺知年道:“贪求异宝,也是有钱人惯爱做的事。”   秦时深以为然,“希望镇妖司早点儿恢复元气,把这些烂事儿都管理起来。”   贺知年没有出声。良久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哪有那么容易……” 第41章 大餐   大约是听说前方有妖怪出没, 云从盛干脆安排大家在楼兰城里休养两天。   年长一些的人都忙着抓紧时间休息,或者做各种应对突变的准备。年轻人则撒了欢,轮到他们休息的时候, 干脆组团跑到城外去打猎。   这种行为云从盛并不阻止。小孩子们是关不住的, 他们跑到外面去撒欢,还能顺带查一查这附近的情况, 对他没有丝毫坏处。   秦时对于这种活动也是赞成的。在野地里打猎,到处跑的时候, 秦时还能捎带脚地找一找他需要的东西:公主螺、灰矿以及配药需要的一些矿石。   这些东西专门去找的话,不一定能找到,只能随时留意。   秦时把找到的东西都小心地收藏在了包袱里。这条路上危机重重,谁知道哪一天就能用得到了呢。   在荒原上打猎,秦时的暗器功夫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大漠里虽然条件艰苦, 但也并不是毫无生命痕迹的死地。狐狸、野羊之类的动物还是有的,只不过更加警觉一些。再加上周围环境开阔, 想要捕猎十分不易。这种情况下, 秦时的飞镖暗器反而更有用。   秦时自己也觉得这一路行来, 简直好比一场高规格的野外生存训练。虽然受了不少伤, 但身体却锻炼得比原来更结实,力气也大了许多,有时候一粒石子扔出去, 能直接放翻一头小兽。   这天出门去打猎的人很走运的遇到了一群黄羊。   黄羊行动灵敏, 跑得也快, 就这也架不住猎人们团伙作案,给它们设下了周密的陷阱。虽然大部分都跑掉了, 但他们猎到的几头羊也足够让所有的人都美滋滋的饱餐一顿了。   傍晚返回城里的时候,他们是带着猎到的六七头野羊一起回去的。   因为其中有两头羊是被秦时扔出的暗器给撂倒的, 云从盛慷慨地分了他们半扇嫩羊肉。他早看出这几个年轻人能从妖怪手下逃命,都是有点儿身手的,但秦时暗器使得这么好,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就拿他手下的年轻人来说,除了从外面请来的几位镖师武艺不错,其余的人也不过就是长得结实一些,有一把子干活儿的好力气。   真正身手出众的人,也不是大白菜,随处都能找到。   云从盛也因此对这几个来路不明的青年更加客气起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不但让手下给他们单独开了一个灶,还吩咐云琼送来一个手脚勤快厨艺也不错的手下。   秦时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这是吃的最好的一餐。不但有香喷喷的烤羊肉,还有一锅骨头汤,汤里还加了一种沙漠里特产的野菜,不但能祛除羊肉的腥膻气,还给给肉汤增添一种奇异的鲜美。   小黄豆从未吃过这样的大餐,激动得翎毛直抖,小肚子都撑得溜圆还不肯停下来。后来还是秦时看不下去了,许诺要把羊肉给它烤成肉干,带着路上吃,这才将它爪子下面的羊肉给拽了出来,放回了烤架上。   小黄豆在秦时的袖子上蹭了蹭嘴巴上的油,一双圆溜溜的黑豆眼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烤架上的肉。生怕一不留神,自己看中的肉就被别人给夹走了。   秦时,“……”   贺知年说过重明鸟也是上古凶禽,但秦时很难把这样一个软乎乎的小毛球样子跟凶禽两个字联系到一起。如今看它护食的架势,倒真品出了几分凶禽的意思。   帮他们做烤肉的就是当初那个跟云琼一起听他们讲故事的年轻人。他对秦时这几个人的来历虽然抱有疑心,但对小黄豆还是很友好的——这一路上他们可没什么机会见到这般活泼可爱的小动物。   “我给你少放点儿盐。”名叫云起良的年轻人笑呵呵的对小黄豆说:“听说你这样的小东西吃多了盐会掉毛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心里也在犯嘀咕,谁家鸡崽吃肉吃得这样猛啊?顶多啄啄小虫子什么的。不过云琼也提醒过他,说这小东西可能不是寻常鸡崽。但到底是个啥,恐怕只有跟它同来的人才能知道。   小黄豆啾的叫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云起良的话。   秦时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忍不住开始套他的话,“云这个姓氏可不多见,你们都是一家人吗?”   云起良点点头,“我和琼哥是隔房的堂兄弟。大掌柜是我堂伯父。”   “我听云琼管大掌柜叫三叔。”   云起良笑道:“他们是亲叔侄。大掌柜兄弟三人,到琼哥这一辈有六七个兄弟姐妹呢。”   “这么多啊,”秦时与贺知年碰了一下视线,转头问他,“不知云家年轻一辈里,有没有一个叫云杉的人?”   云起良愣了一下,不确定的看着他,“云杉?”   秦时点点头。他记得跟在沐夜身边的那个清秀文弱的青年自称叫这个名字。但他身上破衣烂衫的,看不出曾是富家子弟,而且人也瘦弱得很,脸上都快饿的脱相了,秦时也看不出他跟云琼之间到底有没有相似之处。   云起良的反应并不像是惊喜,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愣了一会儿,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琼哥!琼哥!”   秦时一头雾水。贺知年却觉得从云起良的反应来看,这个云杉八成就是云家的人。   小黄豆啾啾直叫,急的直跳脚。   烤肉的人跑了,它的肉干再烤下去就要糊了!   秦时又好气又好笑,连忙起身把烤了一半儿的肉干翻个面。他虽然不怎么会做饭,但烤肉还是会的,毕竟以前也跟自己的同学朋友去夜市撸过串。   小黄豆顿时就放心了。但它刚把小爪爪蜷起来打算睡一会儿,就听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顿时又被惊到。   才刚刚消停了那么一会儿,怎么又闹腾起来了?这还让不让人安安静静地消食了?!   秦时和贺知年也吃了一惊,就见一群人朝着他们跑了过来,当先一个中年胖子,手里还拎着小酒壶,竟然比那些年轻随从还跑得快。   秦时觉得这下可以确定了,这些人八成就是云杉的亲戚。   躺在一边装隐形人的水关山也警觉地坐了起来,飞快的扫一眼小黄豆,见它还是一副蠢萌样儿,两只黑豆眼只顾着看烤架上的肉,又若无其事地躺了回去。   秦时,“……”   这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奶妈。秦时心想,眼睛里就只有娃。   云从盛跑到近处,急吼吼问道:“几位在何处见过我那苦命的侄儿?!”   秦时与贺知年对视一眼,起身拱了拱手说道:“我们见到的云杉,是个二十出头的清瘦青年……”   “对,对,”云从盛比划了一下跟云琼差不多的身高,“这么高,身子骨弱得很……对了,他肩膀上有两粒小痣。”   秦时,“……”   他还真没机会去看云杉打赤膊的样子。   秦时有些遗憾的说:“在石雀城外遇到妖怪,逃跑的时候跟他一起,后来又遇到了怪鸟和巨蜥,不知不觉就跑散了。如今,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云从盛和周围的人都露出遗憾的表情。   遇到秦时这几人的时候,他们就看出他们身上带着伤,也没有什么行李物品,完全就是一副逃难的样子。这番说辞也并没有令人怀疑的地方。   贺知年在旁边补充说:“我记得云兄弟说自己是中原人氏,跟着商队出关,后来因为得罪了大掌柜,被商队丢在了荒漠里。”   秦时在一边点头。他当时就觉得云杉那副文弱的样子不像是底层社会卖力气的苦孩子,更像是富裕人家的少爷。   云从盛在火堆旁边坐下来,苦着脸说:“几位有所不知,云杉也是我的侄儿,半年前他跟家里闹脾气,不满家里给他看好的亲事,留下一封书信就跑了。我大哥大嫂到处打听他的消息,家里老太太眼睛都快哭瞎了……”   他的眼圈也有些发红,“我们在翻越高原的时候遇见其他商队,听他们说起云杉的事,还说有人曾在关外遇见过形似云杉的青年。我们这一路对关内来的商队都格外关注,可惜一直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   秦时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两方人马的行程,感觉云杉的商队一直行动在云从盛的前方,这当中是有一个时间差的,互不碰面很正常。   云琼也有些激动,忍不住问道:“几位是在石雀城附近跑散,也就是说,我三哥很有可能也在这附近?”   秦时与贺知年对视一眼,摇摇头,“当时只顾逃命,自己都无法分辨方向。我们原本是朝着关内的方向跑,结果晕头晕脑来了楼兰城……这会儿,我们也只敢说遇见云杉兄弟的时候是在石雀城的东北方向,至于后来他又跑去哪里,我们就不知道了。”   云从盛和他身后的手下都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   石雀城的东北方向与楼兰城隔得老远,也不知这么多天过去,云杉还在不在原处。若是他运气差点儿撞见了怪鸟和巨蜥,那后果就更加无法预测了。   而且云杉身体还不好,也没有什么过人的功夫。秦时他们几个能跑到楼兰,他可不一定有这样的实力和运气。   旁人能想到的,云从盛自然也能想到。他叹了口气,吩咐身边的人,“检查行李,明日一早就出发。”   说是检查行李,其实车队的东西本来也没打开。   楼兰城是一座空城,而且成为空城的原因也是众说纷纭。对过路的商队来说,不是什么特别安稳可靠的地方。没有特殊的原因,一般人是不会停留很久的。如今商队又得到了云杉的消息,想要赶路的心情就更为迫切。   车队的人连夜检查车马,为明天一早的出发做准备。   没人会给秦时几个人派活儿,他们也识趣的保持了一段距离,趁机早点儿休息。   水关山照例是不会关注周围的人和事,小黄豆吃饱喝足,又被秦时和贺知年哄着玩了半天,精力耗尽,瘫着小爪爪在秦时怀里睡得人事不知。   秦时却有些睡不着,他小声跟贺知年商量,“你先睡。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   贺知年不由一笑,“车队安排了巡夜的人,没我们的事。放心睡。”   秦时并不是很放心。之前他跟赵百福的车队赶了那么久的路,期间还曾共患难,到最后还不是转手就把他给卖了?   贺知年悄声说:“他们还指望通过你我找到云杉呢——不管他们与云杉之间到底是亲戚还是仇人,在找到他之前,咱们还有用。”   秦时心头一跳,“刚才那些话……有问题?”   他还觉得云从盛和云琼他们的表现看上去都挺正常的,有焦虑,也有担忧,很符合亲戚这种身份应该有的反应。   贺知年摇摇头,“这谁说得准呢?走着瞧吧。反正咱们也没答应要替他们找人。真有什么问题……就凭这几个人,未必是你我的对手。”   秦时看着他,心情就有些复杂。   他想说这位大侠会不会想的太长远了?但又觉得贺知年这样想也并没有错,反而是自己,习惯了只看眼前,总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哪怕吃过不少亏,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长进。 第42章 空城   与地下洞穴相比, 地面之上的场景无疑是更为丰富有趣的。   虽然放眼望去,四周一片荒凉的戈壁滩,除了碎石黄沙就只有一丛丛干巴巴的骆驼草, 但天空是碧蓝的, 偶尔有云彩飘过,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幻化出各种奇妙的形状。野地里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探头探脑的地鼠、蜥蜴,运气好还能遇到一些体型较大的动物:黄羊、野驴、狐狸什么的。   这些对于出生在地下洞穴里的小黄豆来说, 都是新奇无比的事。   如果说这些在地表活动的小动物带给小黄豆有趣的体验,那么天空中出现的禽类带给它的就是一种源自骨血的启示了。   他们第一次见到鹰从空中飞过时,小黄豆还只知道张着小嘴傻呆呆的看着。第二次看到的时候,它已经开始身不由己地扇动那一对肉嘟嘟的小短翅膀了。   秦时也是这个时候才突然间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因为他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笑话,在某国动物园里, 人工喂养的某种鹰,因为缺乏来自鸟爸鸟妈的言传身教, 长大之后始终不会飞。   后来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在参考了鸟类专家的意见之后, 请来了成年鹰给它做示范, 但收效甚微。这只被人类喂养大的鹰还是只会像小狗似的在地上蹦蹦跳跳。   秦时跟贺知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 贺知年还有些不信。在他看来,飞翔是鸟类的本\能,哪怕是在人类身边长大, 不会飞这种事听起来也是不可思议的——那不是拍拍翅膀就能做到的事吗?!   贺知年虽然这样想, 但他觉得秦时的态度特别认真, 并不像是在说笑话,于是也乐意配合配合他——主要原因是赶路实在太无聊了, 能找点儿乐子也不错。   秦时和贺知年又拉上了云琼和云起良,几个人开始商议怎么才能捕到一只鹰。   在秦时的印象中, 鹰在我国境内的主要分布区就是西藏、新疆、内蒙和青海一带。按理说应该是不少见的,但稀奇的是自从他们制定了抓住一只鹰给小黄豆当私教的缺德计划之后,竟然神奇的……一只鹰都看不见了。   后来还是云从盛告诉他们,说西北有很多专门的驯鹰家族,专门捕猎幼鹰,加以训练之后,以天价卖出。   言下之意,鹰不是你们脑门子一热,想抓就能抓的。最重要的一点,云从盛强调自己只是走商的,无意与这些神出鬼没的猎鹰家族起冲突。   秦时明白,云从盛这就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们,不要给商队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了。   给孩子找个私教的计划就这么破产了。为了不耽误孩子的前途,秦时改变计划,开始跟贺知年商议要不要用人工的办法来刺激小黄豆的飞翔天性。比如他们一个站在高处放飞它,一个在低处预备着接住它,免得真把孩子给摔着。   贺知年听的一愣一愣的,不知道秦时从哪学来的这么多“常识”。   最后还是水关山看不下去了,凉凉的总结一句,“至少要两月之后才用得着学飞……太小了。”   秦时,“……”   秦时和贺知年大眼瞪小眼,原来不是从生下来就要飞的?!   秦时挠挠脸蛋,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不提醒我?”   贺知年摊手,“我也没养过鹰啊。”   秦时悻悻地戳了戳小黄豆的胖肚皮,“行吧,放你一马,你就只管吃吃睡睡吧。”   小黄豆张着小圆豆眼无辜的与他对视——人家还是个宝宝呢,望子成龙的心情会不会太迫切了些?!   贺知年哑然失笑。他一直觉得秦时喜欢端出特别“酷”的架势,难得见到他这副吃瘪的模样,倒是觉得这人更有趣了。   秦时不好意思了,干咳两声,压着嗓子质问贺知年,“还笑?!还是不是兄弟了?!”   小黄豆扑棱一下,用屁股对着他,懒得再听他絮叨。   贺知年再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秦时恼羞成怒,追着去捶打他。   远处,云从盛拎着小酒壶冷眼旁观年轻人打打闹闹。半晌,摇摇头念叨一句,“年轻人……不知愁啊。”   秦时和贺知年从地下河一路过来,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被激流冲刷着,昏天黑地地推着前进,秦时几乎忘记了从地表赶路原来要走这么长的时间。还好这一路走来天气都还不错,偶尔有几天格外炎热,车队都会选择中午停下来休息,早晚抓紧时间赶路。   不巧的是,快到石雀城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戈壁滩上难得一见的暴风雨。荒原上空乌云翻卷,疾风咆哮着卷起砂石尘土。远远看去,天地之间像是立起了一道风墙,正缓慢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推进。   这个时候商队所在的位置距离石雀城已经不远了,他们原本计划天黑之前就可以赶到城里休息,却没料到会遇到这样一场风暴。   云从盛也有些紧张,骑在马上催促商队加快动作往前赶。   在他们身后,风暴渐渐成型,狂风卷着砂石朝他们扑打过来,风里夹杂着潮湿微腥的水汽。很快,几米外的人影就变得模糊起来。   在他们前方,天幕之下,影影绰绰地露出了石雀城的城墙高大巍峨的轮廓。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砸在人身上生疼。但这个时候大家也顾不上了,都想着早一点进城,好找个地方躲起来。要是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再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那就更完美了。   心情焦急的商旅并没有注意到城外异乎寻常的冷清,直到他们的车马顶风冒雨地冲到了城门下,才惊觉石雀城的情况有些不对:城门是虚掩着的不说,城门外竟然也没有守城的卫兵!   但这个时候暴风雨更加猛烈,他们也只能收拾起满腹疑窦,至少也要先将车马赶进城门洞里避一避再说。   二十多辆马车两两并排挤进了城门洞里,将整个城门洞挤得满满当当。   车队上下虽然都被浇成了落汤鸡,但好歹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所有的人还是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大家也开始有闲心关注一下石雀城城门外异乎寻常的情况了。   云从盛带着云琼这几个商队里能说得上话的小头领到前边去开会,秦时和贺知年留在队伍的后面,想要从城门外已经破败的小院里找出一点儿线索来。   小院还是那个小院,但院门却已经塌了,门框也歪七扭八地靠在土墙上,锁扣的地方还挂着半截链锁。   土墙和地面上的血污已经在暴雨的冲刷之下看不出来了,但土地被潮湿的水汽一冲,血腥气反而更加明显了。   明显的或许不是小院里的血迹,贺知年若有所思地望向城里的方向。如果守城的卫士都跑光了,城里的情况只怕比他们预期的还要糟。   云从盛很快挑选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打算组团去看一看城里的情况。云琼跑来问秦时和贺知年的意见,两个人自然也是愿意一起进城去看看的。   水关山本想带着小黄豆留在城门洞里,没想到小黄豆扒拉着秦时的口袋,死活也要跟着他一起去。   水关山无奈,只好满脸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他们是由石雀城的西城门进来的,城门虚掩,门外并没有尸体,也看不出有打斗痕迹。当然也可能有,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之下,打斗留下的痕迹都被破坏了。   总之从现有的情况来判断,会让人觉得守城的卫兵或许发生了什么事,让城门上方的卫兵看到了,于是城内的卫兵主动打开了城门出来支援——城门里外都没有遭受暴力破坏,门轴也都完好无损。   但在城门打开之后,却发生了某种变故,导致守在城门上下的所有的士兵都一窝蜂地逃跑了。而且他们跑得还很慌乱,甚至来不及关好城门。   走进城里,这种感觉就更加鲜明。   城门内的空地上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一些人类留下的痕迹:丢弃的长\枪、撕碎的铠甲、被什么东西一脚踏过,已经扭曲变形的头盔……   但是没有尸体。地面上因暴雨肆虐,已经汪了一层水,雨点落下,水花溅起,形成了浑浊的泥汤,看不出是否曾经留下血迹。   沿着西城门往里走,街道两边的房屋仍然完整,只是有些人家门户大开。或许也有人浑水摸鱼,趁乱打劫,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主人家离开的时候一定非常匆忙。有些人家饭桌上的碗筷都还没有收,也有些人家院子里木柴堆了一地,明显是干活干到一半儿就跑了。   秦时端起饭桌上的汤碗凑近闻了闻,发现这一碗看不出原材料的菜汤虽然已经不新鲜了,但还远远没到馊臭的程度。   他放下碗,对贺知年说:“不超过三天。”   这一带空气干燥,早晚温差也大。有荫凉的地方,温度会比露天低一些,食物放在外面,短时间内是不会腐坏的。   贺知年还在计算石雀城出事的时间,就见秦时凑到他身边,压着嗓子悄悄问道:“是蛊雕?”   贺知年飞快扫一眼周围,轻声说:“刚才进城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城墙?”   “城墙?”秦时微怔,他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小院子里了,毕竟那里是他们曾经历经生死的地方。   贺知年伸出手做了一个抓挠的动作,“墙面、城门上有抓痕。”   他拉着秦时走出这户人家的厅房,示意他看门旁的木柱。就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抓痕,比猫爪略大一圈,爪印尖利,尤其顶端用力的部分,深深地刺入了木柱之中。 第43章 这叫报应   屋檐下的木柱没有淋到雨, 被爪印刨开的木屑还很新。秦时的手指从抓痕上抚过,几乎可以感应到蛊雕爪子的锋利程度,以及……必杀的决心。   贺知年说:“它们是来报复的。”   秦时忽然语塞。   要这样说的话, 或许是因为他们那一夜的反抗激起了蛊雕强烈的报复心。但站在他们自己的角度, 难道他们不该反抗吗?   被人摆布、安排好生死,他们就应该默默承受, 用自己的生命去成全这一座城的自私与冷酷?!   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不叫报复。”秦时纠正他的措辞,“这叫报应。”   城外的小院子里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被当成了妖兽的粮食。这座城里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谁也不无辜。   贺知年眼中有唏嘘,“或许吧。”   秦时也无心与他争论。因为在暴雨没有淋到的室内,他们终于看到了这一户人家被袭击的现场:被鲜血浸透的地面、飞溅在墙壁和家具之上的暗色斑点、以及被撕碎的衣服鞋袜。   贺知年还在窗下看到了一把沾着血迹的头发。他没有把这个细节告诉秦时,这种让人不舒服的画面, 他自己看到就够了。   在确定城里基本都空了之后,他们开始分散开来, 以便在更短的时间里搜索更多的区域。   秦时也跟贺知年分开, 各自搜索了一条街道, 然后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 回到了西城门跟大家汇合。   对于楼兰那种废弃许久的城市,大家或许还有心思参观一下,搜刮一些居民没有带走的东西。但是在面对血腥气尚未散开的石雀城, 大家却都没有了这种心思。没人愿意走进血迹未干的民居, 他们甚至疑心会不会还有怪物躲在犄角旮旯里。   雨势转小, 云从盛带着人将车马货物仔细检查过一遍之后,从附近人家找了些柴火, 在城门洞里生起了两个火堆。   秦时和贺知年两个人闲得没事干,从居民家里提了两个水桶过来, 换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漂洗两把,晾挂在马车上。西北气候较为干燥,只要别下雨,湿衣服很快就会干掉。只可惜这一路雨下得太大,放在马车里的干衣服也有不少地方都被淋到了。   贺知年原本是不打算在这种情况下洗衣服的,无奈秦时换下来的那一套是他最宝贝的训练服,无论如何也不肯随意丢掉的。贺知年只好陪着他一起折腾,但他身上穿的原本就是普通的短衫,水里土里滚过几圈,早就破得不能要了。轻轻一揉就破开口子什么的,压根就没有重复使用的必要。   说到衣服的质量,贺知年再一次对秦时的来历产生了浓浓的兴趣。因为他发现秦时换洗的这一套衣服当真是非常结实的,面料、裁剪都非常奇特,而且穿着它行动非常方便。   还有他的水囊和匕\首也都与他见过的不一样。贺知年心想,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听一听秦时坦白自己的身世。   这一夜,所有的人都不敢阖眼睡觉,哪怕云从盛安排的守夜人比平时多了一倍,也无法阻止这种恐慌的蔓延。   夜色带来了更多的问题,比如有的人感觉空气里的血腥气似乎更明显了;有的人感觉自己听到了有东西跑来跑去的声音;还有人坚称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秦时和贺知年起初也有些紧张,后来发现小黄豆窝在秦时的臂弯里睡得香喷喷,小爪子松松软软的样子,忽觉祥瑞都毫不慌张,可见周围没啥邪祟。   于是两个人也舒心地蒙头睡了。睡到半夜,轮到他们起来值夜,才发现队伍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紧张。   云起良抱着一把宽刀,紧张的手背都窜起了青筋。   秦时诧异,“你没睡?”   按照分派,云起良应该是跟他一个班。但这小子看上去可不像是睡过一觉的样子。   “我刚才在靠近城外的那一边,”云起良左右看看,压着嗓子颇紧张的看着他,“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见有人笑。”   秦时,“……”   “是真的!”云起良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信,急得险些跳起来,“是个老女人的声音,笑得还很开心。”   秦时,“……”   秦时不是不相信,而是突然间想起了当初在石雀城外的小院里听人讲遇到蛊雕的经历,据说它们的王就是一个老婆子……该不会就是她吧?!   “你跟别人说了?”   云起良摇摇头,“就跟琼哥说了,他让我别跟人说。”   他其实也不想说的好吗?半夜里听见这种声音,小时候听过的那些鬼故事全都在记忆里活过来了!活灵活现的!   “不管它是人是鬼,”秦时安慰他,“既然没扑上来,应该对咱们没兴趣。”   或者是吃饱了,或者干脆就是想找一伙儿人给它们当向导。毕竟大漠茫茫,除了商队里那些积年的老向导,也没人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秦时浑身发毛,连忙把这个猜想告诉了贺知年。贺知年却觉得如果真是蛊雕王,没有扑上来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感应到了水关山的气息。   秦时最初遇到水关山的时候,其实是在昌马城,而昌马城是距离石雀城最近的一座城池。估计水关山的那些手下如今还盘踞在昌马城里,而蛇类会捕捉小型动物为食,这是物种的天性。哪怕它们双方都有修炼成精的大妖,这种源自生物链的压力也是不可小觑的。   蛊雕又刚刚洗劫过了石雀城,并不缺少食物。在这种情况下,它们绝不会冒险与虺一族正面为敌。   秦时不解,“那它大半夜的笑什么?”   贺知年无语,“说不定只是给手下发信号,不一定就是表示它心里高兴……又不是人,总不会是吃高兴了的意思吧?”   秦时摸摸下巴。别说,他还真没听过正常情况下蛊雕如何跟同伴传递消息。   贺知年摇摇头,心想妖怪发出的声音有什么好琢磨的呢?现在只要知道它们不敢扑上来开饭不就好了吗?!   贺知年开始琢磨另外一个问题:水关山到底会跟着他们多久?   水关山还是那副平淡又略有些猥琐的模样,垂着头跟在他们身后。商队的人都以为她是秦贺两人的同伴,她也只能跟着这两人到处跑。   秦时感觉她大约是有些不耐烦的。无奈小黄豆爱黏着自己,水关山没有办法,只能这么跟着他们。   有了贺知年的解释,秦时心里也不那么紧张了。   不管妖怪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相处方式,谁又是谁的天敌,只要它们别来祸害不相干的老百姓就好。   暴雨过后,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提心吊胆过了一夜的商队诸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东西,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石雀城。   秦时晾在马车上的训练服也干得差不多了,被他卷巴卷巴塞进了包袱里。小黄豆在旁边跳来跳去地捣乱,想把衣服从包袱里拖出来。它从生下来就被揣在这个衣服的口袋里,很不习惯秦时穿别的衣服,尤其普通的短衫还没有口袋。   最后还是贺知年翻出肉干来撕碎了喂它,这才把这一茬给揭过。   或许真是有水关山坐镇的缘故,他们接下来的路程都非常顺利。既没有遇到打劫的土匪,也没有遇到什么妖怪。   唯一让他们感到不安的,就是这一路时不时就会遇到被野兽撕咬的不成样子的尸首,而且这些尸首看上去都还比较新鲜。   云从盛等人分析,这些尸首大约就是之前石雀城里逃难出来的百姓,他们出了城一路向东,试图逃难到大唐的关卡附近,以求得军队的庇护。但不幸的是,之前洗劫了石雀城的怪物也尾随在后,一路追着他们前进。   这种联想让人细思极恐。他们既怕走得太快会遇见这一伙儿妖怪,同时又迫切的想要赶回关内,好彻底避开这种风险。   这种矛盾又恐慌的情绪几乎蔓延到了整个商队,并且在入关之前的某一天,在打前锋的几个小伙子带回了前方有妖怪噬人的消息时,到达了顶点。   带回这个可怕消息的人正是云起良。   这个倒霉的小伙子当初听到蛊雕王在半夜发出的笑声,连着几天睡不着觉。好容易才缓过来,又让他碰到了这种凶残的画面。给大家讲述的时候,他浑身都还在抖——没办法,哪怕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妖怪这种东西,还是太超出认知了。   “我们好端端地赶路,”云起良抱着宽刀,浑身直抖,“就看见前面一大片阴影飞起来,是,是秃鹰!娘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秃鹰!”   云从盛神情肃然,“只是秃鹰?”   “秃鹰飞起来之后,我们才看清楚下方挤满了毛茸茸的狐狸崽子……”云起良比划了一下大小,“或者不是狐狸也不一定,这么大,黄棕色,身上都沾着血……至少也有几百只。那些秃鹰在等它们吃完了好去抢食。”   云从盛稍稍有些疑惑。他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些小伙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至于看到野兽抢食就吓得直发抖。   “接着说。”   云起良抖得更厉害了,“它们吃的是……是人啊!” 第44章 笑声   云起良和同伴探路的任务远比他自己的叙述更要危险。   秃鹰被来人的马蹄声惊动, 在荒原上成片飞起,露出了被它们挡在身后的、成群结队的蛊雕。而围聚在蛊雕周围的,还有一些沙狐鬣狗之类的小型凶兽, 它们是这个进食队伍中的第二梯队。   被它们包围在中间的, 是一队逃难的百姓。   隔着一段距离,没有听到人类发出的挣扎呼喊, 云起良只看到四分五裂的马车,洒落一地的行李和马车旁边的一片片鲜血。   这时, 在一片毛茸茸的棕黄色当中,一只毛色棕黑的蛊雕抬起头,朝着云起良的方向看了过来。它的体型要比周围的同伴都大,毛色也更加油滑光润,一双荧黄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 目光中仿佛带着无尽的杀意。   云起良在与它目光相碰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浸泡在了冰水里, 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冷战。   然后他的目光在这头怪兽的嘴边凝住了:被怪兽叼在嘴里的, 是半个婴孩的身体。   这一瞬间, 云起良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跟着商队走南闯北, 也算是见过生死的人。但有生之年他连想都不敢想,竟然会让他看到这种凶残冷血到极致的画面。   怪兽放下嘴里的食物,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仿佛触发了什么开关, 所有正在埋头进食的怪兽都停止了动作, 一起抬头朝着云起良的方向看了过来。   云起良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绝对不能掉头跑, 一旦他们把后背交给了野兽,那就离死也不远了——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 没有人会跑得比野兽还快。   他给身后的同伴打了个手势,几个人竭力控制住躁动的马匹, 开始谨慎地后退。   但怪兽们的动作比他们更快。   它们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集结的过程,一边谨慎地靠近一边在荒原上张开一个扇状的队形。   而那些跟在它们身后等着开饭的野兽们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唯有秃鹰,围在之前的猎物周围,既不敢自作主张地上去抢吃的,又不舍得舍弃这些现成的食物,拍打着翅膀发出躁动不安的鸣叫。   野兽们从进食点散开,也露出了沙地上被啃食得乱七八糟的人类的尸体。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满眼的鲜红还是刺得云起良眼睛疼。   他觉得他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后来呢?”云从盛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后来,”云起良咽了一口口水,“它们就把我们给包围了。个头最大的那一只又开始吱吱叫,然后……它们就把我们给放了。”   云从盛,“……”   周围的人,“……”   被周围一圈人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盯着,云起良也急了,“是真的,不信你们问老三!它们当时就是吱吱叫了一阵,然后包围圈就散开了,我们往后退,它们也没有继续追。我们……就这么跑回来了。”   人群的外围,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一起看向旁边的水关山。   水关山闭着眼睛靠在马车上,懒洋洋地半眯着眼。小黄豆站在她的肩膀上一边拍翅膀一边朝着秦时啾啾叫。   秦时伸手把它抱了回来。他觉得小黄豆似乎不怎么喜欢水关山。这里头或许有物种之间微妙的对立关系。比如蛇类会以禽鸟为食,但重明鸟的身份又会反过来克制蛇类和普通的妖物。   小黄豆在他怀里蹭了蹭,圆溜溜的小眼睛透着欢快,因为又回到了它喜欢的怀抱里,开心的啾啾叫了起来。   秦时摸摸它的小脑袋,觉得不管什么物种,幼崽都是如此的天真烂漫啊。或许姑获鸟就是被幼崽的这种蓬勃朝气所吸引,所以才会总想着去偷人家的孩子。   云从盛和他的手下也商议不出什么。他们对妖怪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妖怪们为什么会放他们一马。最后的结论也只能是继续往前走。   总不能因为忌惮前方路上有妖怪,他们就在半路上安家呀。   幸运的是,等他们赶到之前云起良遇妖的地方时,除了半空中还有几只秃鹰盘旋,妖怪们都已经离开了。   云从盛安排了几个小伙子去收敛遇害者的遗骨——在经过了妖怪们一轮一轮的开饭之后,其实尸首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他们将这些碎骨就地掩埋,然后继续赶路。   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在荒原上扎营的商队又一次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野兽的嚎叫,以及不知是妖是兽发出的诡异的笑声——女人的笑声,欢快又温柔,却让听见的人血液都变冷了。   商队的人点着火堆,一整夜都没人敢阖眼。   秦时抱着小黄豆跟贺知年靠在一起小声嘀咕,“它们是想给水关山传递消息?”   贺知年摇摇头。   秦时的短褂子没有口袋,小黄豆只好睡在他的臂弯里,肉呼呼的小身体已经长出了一层软绵绵的新绒毛,娇嫩的乳黄色,毛尖还泛着一点隐约的银光。   除了更胖更圆,看上去还是很像小鸡崽。   “有水关山,还有重明鸟,”贺知年轻声说:“我们应当可以平安入关。”   贺知年说的轻松,但眉头皱着,显然心中还有难以确定的事。   秦时却在听到“入关”两个字之后呆了一下。别人入关是为了要回家,他却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谁在等他。   贺知年却在这个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十分不识趣的问他,“小秦,入关之后你要去哪里?”   秦时,“……”   秦时心里很苦逼。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很想知道啊。   贺知年也愣了一下,“不能说?”   秦时艰难地摇头,“你就当我……刚还俗,没地方可去吧。”   反正被人误会是还俗的和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贺知年恍然大悟,甚至还在脑海里发散了一下,联想到了“幼年时被家人遗弃在寺庙”、“宗族中人为了夺财加害于他,不得已只能出家避祸”之类的情节。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各处走走。”贺知年的表情热情了许多,“小秦以前可去过长安?”   秦时摇摇头。他倒是出差去过西安,还参观过大雁塔呢。但这两个地方明显不是一回事儿啊。   “长安乃大唐帝都,通往西域各国的商队有一多半儿都是从长安出发的。”贺知年竭力游说,恨不得把长安城门外的砖头都夸出花来,“街市繁华,各国使臣络绎不绝,尤其到了每年的考期,各地学子齐聚一堂……”   秦时囧囧有神的看着贺知年。   在他印象中,这种万国来朝的繁盛场面只存在于安史之乱之前,不大可能出现在如今这种国力已开始衰弱的时期——再过个百八十年,就有人要跳出来上演一出著名的“黄袍加身”的戏码了,你们知道吗?!   当然帝国的衰弱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尤其是长安这种超级都市,也有可能一切确如贺知年所描述的那样仍旧维持着繁华的表象。   秦时想到这里,也动了想要去参观一下的心思。   “那就这么说定了!”贺知年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我家世代居住在长安城,家里有人在朝中做官,家境尚可。等回去了,我和沐夜摇光带你……咳咳咳。”   秦时,“……”   秦时终于反应过来贺知年有哪里不对劲了。当初遇见他的时候,他就跟摇光沐夜是一伙儿的,后来在昌马城跑散,这么长时间,秦时竟然也没听他怎么提起自己的同伴——原本就感觉哪里不对劲。   原来如此!   秦时气鼓鼓的看着他。   贺知年避开他的视线。过了一会儿假装不在意地回头,见秦时仍然直勾勾的盯着他,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贺知年露出讨饶的表情,冲着他拱了拱手。   秦时不依不饶。   贺知年叹了口气,身体往秦时那边蹭了蹭,一副有悄悄话要说的样子。   秦时警觉的看着他,“当初的事……不会是你们搞出来的吧?”   他这里指的是在昌马城一伙儿人跑散的事。   “这种事怎么可能提前会知道。”贺知年摇摇头,“以前也没有机会去昌马城,那里什么情况之前并不清楚。”   秦时狐疑的看着他。   “是真的。”贺知年左右看看,周围的人也都没睡,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轻声说话,他和秦时的姿势也并不显眼。   “没人知道昌马城有姑获鸟、巨蜥和水虺一族。”贺知年说:“在昌马城遇到的那些事,我们也没想到。”   秦时其实也觉得昌马城里发生的事不像是有人安排。毕竟姑获鸟、巨蜥这样的庞然大物不像是能听人话的。   昌马城的事没问题,那问题就在从地洞里出来之后了。但这一路上他和贺知年几乎就没有分开过,他实在想不出贺知年是什么时候跟他的同伴接上头的。   不,不,也不是完全没有分开过。   电光火石之间,秦时忽然想起了暴风雨那天,他们进入石雀城的情景。   那天他们是走在一起的,但是后来人手不够,大家就分开各自搜索,然后回到城门口去跟大家汇合。   贺知年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到了,也跟着一笑,点了点头说:“除了沐夜摇光,还有一起从昌马城里跑出来的几个人。”   当时水虺一族由水关山带领去地下追踪小重明鸟,地面之上除了姑获鸟就是巨蜥,但据沐夜的叙述,姑获鸟在躲避巨蜥的时候,被石雀城的追兵吸引走了,巨蜥又追着秦时和贺知年跑开,摇光他们就是借着这个机会从昌马城的东边逃了出来。   “大家运气都不错。”秦时想起当时的凶险,也替大家捏了一把汗。但他想不明白他们既然在石雀城相遇,为什么还要躲在暗处,这里头能有什么原因……   “云杉?!”秦时一下子想到了这个人,“云杉跟他们在一起?!”   贺知年点了点头。   “为什么?”秦时能想到同时与商队和他们都有关系的那个点,却不明白云杉为什么不跟自己的亲戚相认。 第45章 士兵   关于云杉为什么不与云家商队的人相认的问题, 贺知年也不知道。   当日他与沐夜见面的时间有限,沐夜又不想让云家商队的人看见他,双方就只来得及简单交代了一下彼此的情况, 重点说的都是接下来要怎么走, 以及如何联络的问题。   秦时猜测,“可能性也就这么两个:一是云杉的身份有问题, 他可能是假冒的云杉;二就是云家有问题,云杉不想掺和进去。”   “云琼和云起良这一辈的人提起云杉的时候, 态度都挺正常的。”贺知年想了想,“如果云家有什么问题,这些小辈恐怕都还蒙在鼓里。”   秦时转头看着他,“你不怀疑云杉?”   “你想想当日的情形,”贺知年提醒他, “我们也算是末路相逢,能活到哪一天都不知道。他又不清楚你我身份, 有什么必要存心欺骗我们呢?”   秦时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他们人呢?”   贺知年摇摇头, 表示自己也不确定。但这一路不太平, 贺知年也不希望他们距离商队太远, 保持一个能够来得及互相接应的距离还是很有必要的。   秦时想了想,又冒出了新问题,“他们有干粮吗?”   贺知年无奈的看着他, “你想想石雀城。”   距离昌马城最近的人类聚集的地点就是石雀城, 但有蛊雕作乱在前, 沐夜一帮人进城的时候,石雀城多半已经空了。老百姓逃命匆忙, 能带走的都是细软,沐夜他们想找些吃食、换洗衣服之类的, 应该不是难事。   秦时点头,“别遇见那群妖怪就行。”   只有摇光沐夜会点儿武艺,真出了事怕是护不住整个队里的人。   “按理说,越是接近边关越会安全。”贺知年说:“从敦煌出关的两条路,阳关和玉门关都有大唐驻军。关外天大地大,它们何必去跟驻军死磕?”   秦时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只能祈祷他说的都是对的。   “睡会儿吧,”贺知年说:“明日还要赶路。”   秦时点点头,他担心自己睡着了压到小黄豆,干脆把它塞进了前襟。小黄豆摊着胖乎乎的小肚子睡得人事不知,被秦时搬来搬去也没醒,只有翘起的小爪爪无意识地抖了两下。   秦时看着它,不由一笑。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有这样一个软绵绵的小东西时刻依靠着自己,他必须要强大起来才可以承担起保护人这样的角色啊。   夜阑人静,团子在秦时的意识深处不高兴地扑腾了一下。   明明是它罩着的人,只关注它一个就好了,怎么可以到处乱捡东西……还是那么小一个毛东西,什么活儿都不会干,还长得肥嘟嘟的,一看就很能吃。   哼。   秦时这个时候却没什么精力去关注他傲娇的小萌物,自然也不敢把团子放出来。周围这么多马匹,团子一冒头,它们就该发疯了。   再说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贺知年。   他和贺知年目前勉强算是队友的关系,也一起经历了危险,但要说彼此有多么深刻的信任……好像还没到那种程度。   秦时对贺知年的身份也是抱有一定的疑惑的,私底下猜测他跟镇妖司有什么关系。   因为贺知年知道很多普通百姓按理说不应该知道的东西,说不定他也掌握了普通人不具备的鉴别方法,可以发现团子的存在。   但是……   问题就在这个但是上——就算他们的身份都是缉妖师,但中间差着一千多年的代沟,秦时用“妖力具象化”一类的字眼跟他解释团子的存在,他能明白么?!   血脉觉醒,妖力外放,在秦时生活的时代属于一种返祖现象,但在千年前的此刻,其实……会不会……也没有那么罕见?   说不定这个时代的缉妖师都有这样的能耐?!   这也不是没可能。   但秦时想的越多,反而越是不敢大意,生怕露出什么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马脚,让周围的人看出来。   在遇妖之后的几天里,商队入夜扎营还常常能听到各种奇怪的声音,但随着队伍越来越接近阳关边城,妖怪们也陆续退走了。   这个现象比较符合贺知年提过的“妖族不想与大唐驻军正面作战”的说法。   “这里距离边关很近了吗?”秦时心里有些小小的激动。   贺知年盘算了一下,对他说:“按照这个脚程,没有意外情况的话,大约五六天就能到。”   贺知年说着,眉眼就沉了下来,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其实这里以前并不是边境,可在吐蕃人切断了安西四镇、北庭都护府与朝廷的联系之后,防线就不得不一再向东退……退来退去,就退到了这里了。”   吐蕃人骁勇善战,野心昭昭,关外又有妖怪趁机兴风作浪。大唐兵力有限,要不是阳关和玉门关外有镇妖司布下的手段,只怕这里也要守不住了。   秦时不好对当下的时事发表什么看法,想了想,小声跟他商量,“云家商队据说也要去长安,入关之后,我们还跟他们一起走?”   贺知年摇摇头,“商队入关之后,有他们自己的路线。我们等等摇光沐夜,然后一起走。”   秦时点点头,对这个安排表示赞同。   他也不愿意一直跟着云从盛,毕竟彼此不熟,心中互有戒备,行动上也处处要注意,时间长了也实在累得慌。   两个人正凑在一起小声嘀咕,就见水关山肩膀上架着小黄豆走了过来。   他们三个属于外来人员,商队没有多余的马匹分给他们,平时赶路的时候,他们只能帮忙驾车,或者跟在队伍旁边步行前进。   对于贺知年和秦时来说,走路或许还会有疲倦感,但对水关山来说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不过他外形低调的很,跟商队打交道的活儿也多是贺知年和秦时去做,所以周围也没有什么人会特别关注他。   小黄豆看见秦时就开始拼命拍翅膀,一边啾啾叫个不停。   水关山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对两人说:“我只能送几位到这里了。我们的王曾答应过别人,有生之年不入关。”   秦时记得她曾经说过,他们的王叫水兰因,是虺这一族在整个陇右道乃至关外的王。他与小黄豆的父母有私交,答应要替他们寻找小黄豆的下落。   贺知年对这样的局面似乎早有预料。但秦时却有些着急,忍不住追问她,“你走了,小黄豆怎么办?”   他们还没见过小黄豆的爹妈呢,它们该不会找上门来把他们干掉吧?!   水关山摇摇头,“小重明鸟不肯跟我走,它愿意跟着你们,我也没有办法。”   而且这两位的目的地是长安,虺一族既然不会入关,水关山自然也不可能一路跟着他们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看出秦时的顾虑,难得的露出了温和的神情安慰他道:“二位从姑获鸟手中救下了小重明,它父母只有感激的份儿,不会对二位不敬。”   秦时并不是很放心。   谁家崽崽丢了还能保持理智啊,而且重明鸟被称为上古凶禽,哪怕不是故意要对他们不敬,随便挠一爪子也够他们受的了。   秦时问她,“您这就要走了吗?还回去昌马城?”   水关山摇摇头,“昌马城并不是虺一族的领地。我们当初是追着姑获鸟去那里的。说实话,我们并不想参与姑获鸟和巨蜥的争斗。再说那里水量有限,也并不适合我们族人生活。”   西北大漠虽说气候干燥,但干燥的是地表,并不是地下的世界。在地下那个黑暗、湿润的世界里,水关山和她的族人才是主宰。   秦时一开始虽然忌讳这个人,但一段日子相处下来,水关山不但没有伤害他们,还帮了他们不少的忙,秦时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惜别之意。   “以后还不知能不能再见,”秦时叹了口气,“水姑娘要多保重啊。”   姑娘这样的称呼,秦时完全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他其实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的人怎么称呼年轻的姑娘。   水关山果然就笑了,她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好意。   秦时看着她脸上温和的表情,心里的疑惑蠢蠢欲动,忍不住蹬鼻子上脸,试探的问道:“你上次说你遭遇雷劫,有人救了你……我能问问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水关山看着他,那双冷淡的、没有什么感情波动的双眼忽然之间像是亮了一下。但不等秦时细看,那骤然亮起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   “没什么后来……”水关山垂眸,掩去了眼底一瞬间涌起的怅然若失,“妖的一生那么长,人的一生又太短,我已经找不到他了。”   秦时呆了一下。之前听水关山的描述,总觉得会有什么故事的样子。结果……爆米花和冰可乐都端出来了,电影竟然只放了个片头就结束了?!   秦时讪讪的去看贺知年。   贺知年却只觉得无奈,做了个口型告诉他说:“小娘子的私事,你不要问。”   秦时,“……”   好吧,他确实有些冒昧了。   但他真的好奇啊,搞不好这就是白蛇与许仙的原型呢。但凡看过《白蛇传》的人,哪一个不得生出点儿好奇心?   水关山却没有要替他解惑的意思,她找上了云从盛,说自己要去的地方距离关卡不远,方向不同,就不再跟着商队前进了。   云从盛原本也知道这三人是逃难路上偶然碰到一起去的,目的不同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临走的时候还让人给水关山准备了两三天的干粮。   贺知年和秦时带着小黄豆跟水关山送别的时候,水关山还想把干粮留给他们,被贺知年婉拒了。他们还要继续跟着商队前进,让人看到给水关山准备的干粮在他们手里,搞不好又会引来不必要的猜疑。   水关山的离开就像一个信号,很快商队里就弥漫开一种略有些激动不安的气氛。他们长途跋涉,终于要回家了。   连一向勤俭持家的云从盛都没忍住,开饭的时候给每个人多发了一块肉干。   对于商队来说,这是回家的路,但对秦时来说,则是完全陌生的旅途。他看什么都新奇的神态也让贺知年十分疑惑,猜测他之前出关走的是哪一条路……难道是玉门关?那也不应该这般好奇,两处关卡相隔也并不是很远啊。   或者秦家原本就在关外?   越是靠近关卡,秦时感觉视野中的绿色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离近一些看,一簇簇野草仍然生长在灰黄色干燥的土地上,但比起之前在大漠里看到的景色,还是明显变得更有生气了。   在经过一处峡谷的时候,他们甚至还看到了一条浅浅的河流,河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石缝里有青草顽强地探出头。   水流冲刷着岸边的石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这样的声音听在远行归来的人耳中简直有如天籁。   两天后,商队遇到了一队出关巡逻的士兵。这些士兵都长着中原人的面孔,领头的小将军身披山文甲,头戴凤翅兜鍪。   看到他们的装扮,秦时心里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对历史知识稍微有所关注的人都知道,这确实是晚唐时期军装的风格。尤其是凤翅兜鍪,它在后世流传极广,五代十国、乃至宋、明时期的甲胄制式也是受其影响。   商队的人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小将军拍马上前,询问商队的情况,然后分出两个士兵带领商队前往关卡办理入关的手续。   秦时和贺知年走在队伍的后面,怀里还抱着东张西望的小黄豆。   大约所有的幼崽都有好热闹的天性,看见了没见过的风景,又有这么多没见过的人,小黄豆兴奋的啾啾叫个不停。   小将军打马从他们旁边经过,寒冰一般的视线在小黄豆身上扫过一圈,缓缓向上,落在了秦时的脸上。 第46章 樊将军   秦时与他目光相碰, 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不大吉利的预感——他要是长一双超级动人的大眼睛就好了,明眸善睐,灿若秋水什么的, 随时能散发出“我很可怜, 你就放过我吧”这样的信号就好了。   当然秦时的相貌还是很英俊的,但小将军显然铁石心肠, 他眉眼沉沉地上下打量秦时,看得旁边的贺知年都有些紧张起来的时候, 才问了一句,“你,哪里人?”   秦时,“……”   一上来就是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能说自己是尧洲人氏吗?尧洲在当下叫不叫尧洲他都不能确定呢,再说现在的官府也是有户口登记的, 小将军真要较真,发一封公函, 来回最多几个月, 就能知道秦时说的话是真是假。   秦时苦着脸思索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   干脆就说自己是楼兰人, 出来逃难的?楼兰都没人了, 应该没办法去核查。大唐对外国移民的政策似乎还是比较宽松的,历史上不是还有日本使臣在大唐做官的先例吗?   秦时脑海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这段时间其实并不长,但小将军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怎么, 不能说?”   贺知年上前一步正要替秦时解释几句, 马上的小将军却举起了手中的佩刀, 虽然刀身带鞘,但他的姿势却在强硬的表示, 他并不想听到别人开口。   贺知年抿了抿嘴角,眼神微愠。   秦时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一直觉得贺知年的出身应该是不错的, 从小到大,他大约没有被人这么不客气的对待过。   秦时连忙把贺知年拉了回来,他们如今还没到关卡,跟大唐驻守边关的士兵起冲突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这位将军,”秦时站在贺知年的身前,很客气地拱了拱手说:“在下秦时,之前受过伤,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大漠里,后来遇到逃难的人,就一起往关内跑……您问我是哪里人,我自己也不知道。在下的这位朋友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想着替在下解释一二。”   小将军眉头微蹙,也不知信了没有。   秦时之所以这样说,实在是因为他没有什么急智,无法在短时间内编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世。而且一个谎言搞不好要用无数个谎言来修补,只是想一想,秦时就觉得累得慌。   所以还是实话实说吧。   这时云琼也赶了过来,听到他的话对那位小将军说:“将军,我们商队遇到这两位兄弟的时候,他们身边什么行李都没有,同伴也都在逃难的时候跑散了。”   秦时有些感激的看着他。能在这种情况下主动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这个人的品性胆气都比原来的赵百福一行人强多了。   他和云琼都没提赵百福商队的事。云琼是觉得,石雀城破,百姓流离,赵百福的商队是死是活都不好说,说出来也是徒增麻烦。   “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小将军对这一番说辞半信半疑,“你醒来的时候人在哪里?”   秦时忙说:“就在楼兰附近。”   “你是楼兰人?”   秦时摇头,“我不记得了。”   小将军觉得秦时的五官身量更像是中原人,而且他汉话说的很好,关外人那种略微有些别扭的口音,他是一点儿也没有。   小将军露出沉吟之色。   作为武人,小将军也曾听说过军中有人头部受伤后忘记自己身世的例子。   他有些怀疑是某支经过楼兰的商队起了内讧,秦时被同伴打伤扔了出去。经常走西路的人都听说过这一类的传闻,也不算什么秘密。   秦时知道小将军这会儿能琢磨的,肯定就是怎么处置自己的问题了。   不论是大唐的百姓,还是关外的百姓,有一个具体的身份,遇到问题自然有一套对应的规章制度去处理。   秦时的问题难就难在他什么都不记得,于是对方也不知道该如何给他归类。   云琼也摸不透小将军的心思,神情有些无措。   萍水相逢的人,能在这种情况下主动站出来替他说话,秦时觉得这已经很难得了。非要让人家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那委实难为人。   秦时抬手在云琼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开口。他转头问小将军,“在下这种情况,不知将军要如何处理?”   小将军冷淡的目光从他们两人身上扫过,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云琼看向身后,“商队的人,去办理入关手续。这两人留下。”   云琼回头,果然见小将军手下的士兵已经等在一边,云从盛和商队的人面色有些焦急,正看向他这边。   云琼心里明白,云从盛是不会愿意兜揽麻烦的。秦时对他们商队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秦时拍了拍云琼的肩膀说:“谢了,兄弟。以后有机会请你喝酒。”   云琼欲言又止。   “行了,”秦时在他背后推了一把,“我们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放心吧。”   云琼点点头,说了句保重,转身跑回了商队。   云从盛端着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孔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大约是觉得这两个人被拦在关卡之外,以后也没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自然也就没有了关注的必要。   他转过身,带着商队随同小将军的手下离开了。   小将军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目光又回到了秦时的身上。   秦时心里多少是有几分不安的。他记得古时候官府处置流民都是非常粗暴直接,要么遣返回乡,要么收编为奴或者直接拉去当兵。更凶残一些的,比如石雀城,直接关在城门外喂妖怪了。   他如今这个情况,在小将军眼里,应该也算是流民……吧?   小将军看年龄也就二十出头,浓眉之下一双利眼冷若寒冰。他扫一眼秦时怀里东张西望的小毛球,淡淡说道:“如果不能确定身份,只能以流民论处……”   话音未落,就听贺知年硬邦邦的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有人作保呢?”   小将军略有些诧异的看着他,“有人作保,自然可以。但日后此人行止若有差池,保人以同罪论处。”   贺知年不卑不亢,“某以长安贺氏的身份作保。”   小将军上下打量贺知年的目光里却带着秦时看不懂的神色:探寻、疑虑,似乎还有一两分戏谑,以及三四分居高临下的轻慢。   秦时心里微微一动。   这似乎不是一个看陌生人的眼神,难道他们认识?!   贺知年从领口里拽出一个龙眼大小的圆形金牌,随手扔了过去。小将军抬手接住,拿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秦时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贺知年身上还带着这种东西,东西不大,又被小将军攥在手心里,他也看不出那是什么,只能猜测贺知年之前提到了长安贺氏,这个小牌牌大约就是能表明身份的东西吧。   就像以前看过的电视剧里,微服出访的王孙公子随手扔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龙啊什么的,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秦时正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就见小将军扬手将金牌又扔给了贺知年。   秦时瞟了一眼,强忍着没凑过去看,他现在不能露馅。要是让对面的小将军知道他对贺知年了解并不深,或许又会质疑贺知年没有作保的资格了。   贺知年似乎察觉了秦时在想什么,嘴角微微一挑,对小将军说:“如此,我们可以入关了吧?”   小将军恢复了之前那种从容冷淡的姿态,不紧不慢的说道:“有贺氏作保,自然没问题。但你确定你有代表长安贺氏的资格吗?!”   这话说的就有些刁钻了。   贺知年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正要回话,就听远处有人喊:“樊将军!樊将军!”   秦时和贺知年也随声望去,就见远处的土丘后面绕出一队骑兵,领先一人也不知遇到了什么急事,竟将身后的同伴甩出老远的距离。他整个人都伏在了马背上,帽盔歪戴,正心急火燎地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樊将军眉头挑起,望向来人的身后。   远远的,从土丘后面绕出来的是一支商队,商队的规模要比云家商队小很多,前后共有六七辆马车,车队前后各有几骑押车。   这些人看上去都非常狼狈,像是身后有强盗追着,不得已一路逃窜似的。   须臾之间,领先的骑士已经奔到近处。   他身着军甲,一脸惶急之色,远远就喊了起来,“樊将军!有妖怪!”   樊将军眉头一跳,拍马迎了上去,“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名军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解释说:“我们沿着柳树沟一带巡逻,刚走到水渠那边,就遇到了这支商队,他们被妖怪围剿,我们再晚去一会儿,他们就要全部交代在那里了!”   樊将军问道:“什么妖?”   军士连说带比划,“是一群野羊!奶奶的!头上的角有这么大!一个个跳起来比我骑在马上还高……还咬人!”   他们离得不算远,这些话秦时和贺知年也都听到了。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诧异。刚才听到有妖,他们还以为是追着云家商队的蛊雕赶上来了。   这一路走来,他们也是见过大漠上的野羊的,运气好还能抓几只打打牙祭,但他们从来没见过能跳起来打人,还能咬人的野羊。   这不对劲。   这些野羊很有可能跟之前的蛊雕族群一样,出了已经成妖的头领,带领族众走上了朝着妖兽进化的道路。   “我们人多,撵走了这些野羊,”军士说:“但是我们还没走远,它们又追上来了!不但有野羊,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樊将军问道:“它们还有多久会追过来?!”   军士忙说:“我们在路上埋了火弹,把它们拦在了水渠的另一边。但看它们集合的速度,只怕……不超过一个时辰,就追上来了!” 第47章 关城门   秦时亲眼见证了一支古代军队的效率。   他们还完全没反应过来, 就被军士们横拖上马,一路疾驰,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赶到了城关之外。   巍峨的关城伫立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上, 宛如一尊蹲伏的巨兽, 散发着令人畏惧的肃杀之气。   城楼之上军旗招展,号角声中, 黑色的狼烟笔直升上天空,如同一支巨大的毛笔在半空中画上了特殊的记号。   秦时心头激荡, 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非常幸运的人。   如果有一天,他还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一定要跟所有的人吹一遍:你们亲眼见过大唐的阳关关城吗?   哈哈,哥哥我亲眼见过哟!   真正的关城,绝对不是你们跑去西北旅游的时候, 看到的那么几个灰不溜秋的土墩子!   外出巡逻的士兵正陆续赶回来。   秦时猜测他们巡逻的路线应该就是在关城附近,不会走得太远, 才能在看到狼烟报警之后, 很快折返。   快到城关的时候, 秦时和贺知年被骑兵从马上扔了下来, 只留下一句“别跑远”,就急匆匆地随着樊将军到城门外去集合了。   樊将军似乎官职不低,他骑在马上, 不断地给周围的士兵下达命令。一时间, 城门之外士兵打马来来回回, 一片忙碌的景象。   他们赶过来的时候,城门外正排着长长一队人马, 似乎是刚刚到达关城的商队。风尘仆仆的商队头领和守关军士以最快的速度清点人数,核对文书, 办理入关的手续。   关城建在高处,城外就是一片地势稍低,视野却极为开阔的谷地,跟秦时他们一起赶过来的那支规模不大的商队此时此刻正拼劲全力往关城的方向奔跑。   从秦时的角度去观察这支商队,觉得一群普通人,在已经遭受妖兽攻击的情况下,还能在逃命的时候爆发这样的速度,也实在难得。   但现在的问题是,排在他们前方的商队正在办理入关的手续,他们就算赶到城门外,时间够不够给他们办手续?此时此刻,城门上下的军士都处于备战状态,很难说还有没有人继续处理商队的事情……   秦时用目光询问贺知年:我们怎么办?   他此刻正处于一种“千里迢迢回到自己人的地盘上”的激动之中,满心想的都是既然赶上了妖怪袭城,他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多少也要出一份力的。   樊将军看着挺忙,他们到底要不要找他申请一两件兵器?   贺知年皱着眉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看过来的眼神   秦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城门外的那支商队大约已经办理好了入关手续,正赶着车马走进城门,但在他们身后,有几个人则被守城的军士反剪双手,按在一边的空地上。   隔着一段距离,秦时听不清那些人都在哭喊什么,但他们脸上那种绝望悲愤的表情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秦时,“……”   秦时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被押解出来的人有两个试图跟士兵们拼命,但他们手无寸铁,很容易就被士兵踹翻在地。士兵们下手狠,也没人再敢往上扑了。   士兵们迅速退回了城里。   商队以极快的速度通过城门之后,樊将军打马朝着城门奔去,他身后的士兵也没有谁多看他们一眼,一队骑兵就这么轰隆隆地冲进了城门。   秦时下意识地跟在他们身后跑了两步。然后他听到远远传来的一把干脆利落的男声,“关城门!”   这是樊将军的声音。   秦时傻眼了,“不是……你们等等!”   但一片轰隆隆的马蹄声中,他的声音并没有被谁听到。或者有人听到了,但是在这样匆忙的、备战的状态之下,谁会留意一个流民的声音?   两扇高大的城门在秦时的眼前轰然关闭。   秦时有一种兜头挨了一记闷棍的感觉。   他难以置信的转头看看贺知年。   贺知年还站在之前被扔下马的地方没有动,他似乎早已料到了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只在秦时看过来的时候,很是温和的笑了笑,做了一个口型。   “没事。”   秦时晃晃头,脑海里有一种奇异的眩晕感,脑海里好像有一个小人在那里愤怒的咆哮:怎么会没事,怎么能没事?!   这里是大唐的关卡,是他们这些人回家的大门。而这扇大门就这么在他们的面前关闭,把他们挡在了家门之外。   就在这时,城门上的小角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秦时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脚步踉跄地朝着那里跑去。贺知年在他身后追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望着秦时的目光里透出一丝不忍。   小门拉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士兵押解着走了出来。他们将这几个人推出角门之后,又快速返回城门里。   这一次,因为离得近了些,秦时听到了一声极清楚的落锁的声音。   回家的门再一次在他面前锁上了。   秦时撞开挡在他前方的人,不顾一切地扑到了城门外。他喘着粗气,不可置信地推了推角门。   即便是角门,这也是巨大城门的一部分,秦时的全力一推,也只是让这扇刚刚落锁的小门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怒火在秦时的心底熊熊燃烧。   他用力一脚踹在门上,声嘶力竭地喊道:“开门!你们这些孬种!你们他妈的当兵难道不是为了保卫百姓?!”   城门之内,鸦雀无声,只有军靴急匆匆走过石板路发出的整齐肃杀的声音。   没有人理会他们。   在他身后,那些千辛万苦穿过了峡谷,赶到城门外的商队诸人眼睁睁看着入关的希望被掐灭,一个个面如死灰,也有人不死心地扑上来拍打城门。   城门之下响起一片哭喊声,简直像在出殡。   秦时脑海里嗡嗡直响。   他茫然回头,视线扫过一片如丧考妣的灰败的面孔,落在了远处的那个人影的身上。他直直地看着他,眼神中是秦时看不明白的平静。   所有的人都在哭天抢地,唯有贺知年平静的像一个异类。就好像刚才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不能对他有丝毫的触动。   或者他其实也不是大唐人氏?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你其实才不是大唐人。你是从后世而来,在这里没有身份,没有家人,你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外来者。   秦时仰起头,望向城墙上方。   陌生的旗帜在蓝天下飘扬,那是不属于秦时的队伍。他们有自己的原则和作战的方式,他们把流民关在城外的举动,在秦时看来不可原谅,但在他们自己看来,或者只是为了让城关之内的士兵做好更加充足的准备。   他们自觉问心无愧。   秦时使出了全部的肺活量,冲着城楼之上怒骂:“姓樊的!我X你姥姥!”   贺知年,“……”   贺知年神情复杂的看着他,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有些哭笑不得。   秦时忿忿地啐了一口,才觉得胸膛中熊熊燃烧的那股戾气稍稍平息了些许。   他在心里冷笑,不是不让爷爷入关?那爷爷不稀罕了,不入关了。从此以后,爷爷干脆就在这关外的世界里落草好了。   关外的世界天大地大……呸,见鬼的天大地大,到处都是妖怪,普通人压根就没有活路!   秦时一下就沮丧起来了。   贺知年无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这个情况,之前他也是有心里准备的。秦时压根解释不清楚自己的来历,而他自己几次打断樊将军的话,人家会跟他们客气才怪——这小子从来都不是好说话的人。   再说他们压根也没来得及进行入关的登记,在樊将军这些人眼里,他们还只是身份不明的外来人员,不算大唐子民。   秦时生了会儿气,摸一摸怀里有些被吓到的小黄豆,转头问贺知年,“我听你的意思,你们贺家也算是有些根底的人家,这个姓樊的也不是不知道。他认识你吧?就真的把你这么关在外面?他不怕得罪贺家?”   “你说呢?”贺知年觉得这小子这会儿真是气糊涂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   秦时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他想他这问题问的实在是傻。贺知年如今被关在城门之外,要是在这一战之中侥幸没死,姓樊的自然可以从战事的角度去为自己辩解。贺知年要是死了……那就更简单,姓樊的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谁也不知道曾有过这么一个姓贺的年轻人被他拦在了关外。   秦时憋屈地撸了撸毛茸茸的小黄豆,在它的小脑门上亲了一口,突然又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特别幼稚。   “妈的,老子才不死。”他对小黄豆说:“我家小乖豆才这么大一点儿,我要是死了,谁养你,天天给你抓肉吃……是不是?”   小黄豆捧场地啾啾叫,小圆豆眼水汪汪的,看着特别乖巧。   秦时叹了口气,要是早知道到了关城也并不是就到了家,他早该做好准备的。比如说这一路过来,费心思多找点儿公主螺。   遗憾的是,他找了不少公主螺,但是能催发它药性的灰矿却没找到太多。   秦时觉得眼下的处境还不如当初在石雀城外呢,那时候周围有一道院墙,好歹也能挡一挡,哪像现在,除了身后的城墙,前方就是一片开阔向下的谷地,无论往那边跑,敌人都能一眼看见。   更别说,想跑都不一定能跑掉。 第48章 我的秘密   周围的人有的哭, 有的扯着嗓子哀求城门里的人给他们开门,吵吵嚷嚷,闹得秦时脑袋疼。他干脆拉着贺知年走远了一些。   贺知年问他, “有什么想法?”   秦时叹气, 拍了拍挂在腰上的宽刀,“还能有啥想法, 拼呗。”   贺知年莞尔。   秦时盘着腿在沙地上坐下,解开包袱, 取出饼子和肉干,撕下一块喂给小黄豆,“来,来,咱们先别想那些糟心事儿, 饱饱地吃一顿再说。”   小黄豆是没有忧心事的,欢快的在秦时手心里啄食, 还时不时蹭蹭秦时的手掌, 啾啾叫两声。   贺知年也坐了下来, 从他手里接过一块干饼子开始默默啃。   秦时也咬了一块饼子, 仿佛发泄怒火一般死命地嚼。   在他们身后,那些人还处在一种绝望激动的状态之中,吵吵嚷嚷。还有几个人不知因为什么, 竟然起了内讧, 互相撕打起来。   秦时听了一耳朵, 这些人似乎在抱怨队伍里的两个人因为什么事儿耽误了大家的行程,导致商队没能及时地赶到关城。那两个人似乎是一对兄弟, 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一个护着另一个, 被其他人推推搡搡,强忍着没有还手。   质问他们的几个人与兄弟俩年龄相仿,应该也都是商队的伙计。领头的一个人长着两道乱糟糟的浓眉,皮肤黝黑,面相显得非常暴躁。这几个人里头,就属他的嗓门最大。   “要不是你们俩,大家早就进城了……”   “这么多人的命,你们怎么赔……”   “扫把星……”   秦时听的心烦,随手摸了一块小石头扔了过去。   戈壁滩上石头多,而且大多都被风吹日晒磨圆了棱角。这样的石头,只要分量合适,拿在手里跟硬币的手感相差并不算大。   石头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击中了黑脸青年的脑门。这小子哎呦一声,捂着脑门连连后退了几步,一脸火气的转头寻找石头的来源。   “谁他妈的打老子?”   秦时又扔了一块石头。   石头飞得快,黑脸青年哪怕看见了秦时的动作,也硬是没躲过,被这一记暗器砸得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围着兄弟俩吵吵嚷嚷的那伙人哗啦一下都散开了。   “你他妈……”黑脸青年一下火了。   秦时掂了掂手里的第三块小石头,眼含威胁的盯着黑脸青年,“你再逼逼一个字,狗牙就别想要了……不信你就试试。”   黑脸青年僵坐在地,敢怒不敢言,一张黑脸硬生生憋成了黑红。   秦时的一腔子怒火总算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他骂道:“这帮守城的王八羔子都把咱们给关在门外了,妖怪都要来了,你还忙着窝里横……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有这个劲儿,你留着打妖怪不好吗?!”   黑脸青年被骂懵了。   秦时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城墙,“这些狗东西欺负我们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你一身力气就拿来欺负自己的同伴,你跟他们有啥区别?!”   黑脸青年的脑袋耷拉下来。之前跟他一起欺负人的青年们也都露出悻悻的神色。   贺知年跟了过来,拍拍秦时的肩膀,揽着他往回走,“行了,抓紧时间把干粮吃了。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这种只知道欺负自己人的窝囊废,看不过眼杀了就是了。”   他淡淡扫了一眼黑脸青年,冰冷的目光让黑脸青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杀了就是”似乎并不是随口说说。   秦时抱着小黄豆又坐了回去,骂了人,他自己心里并没有好过多少。因为眼前的困境依然存在,并没有丝毫改变。   他问贺知年,“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吧?”   “这谁说得准。”贺知年不由一笑,“我们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危险。昌马城那一次,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进地下河里,后面还有毒\蛇追着,咱们不也化险为夷了?”   他对秦时说:“天无绝人之路。”   秦时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心里其实是不相信这句话的。如果老天爷真有慈悲心肠,他就没看见楼兰城里那些遭灾的百姓?这些人当中或许有大奸大恶之徒,但也一定有善良的人,他们就活该被妖怪祸害死?!   “走一步看一步吧,”秦时叹了口气,他摸摸小黄豆的脑袋,“你说它是瑞祥,妖怪应该不敢吃了它吧?”   贺知年忙说:“你可别这么想。瑞祥,没有自保的能力之前,就是其他妖怪眼里的一道大菜,还是大补的那种。”   秦时愣了一下,“对哦。”   唐僧还是天神下凡呢,妖怪还不是一个个排着队等着吃他?   秦时把小黄豆抱起来蹭了蹭,“唉,为了你,爸爸……爹爹我也得拼命啊。”   小黄豆快被他压扁了,拍拍短翅膀,不满的啾啾叫。   贺知年哑然失笑。   秦时把小黄豆放在地上,让它自己在附近蹦跶,然后他冲着贺知年抬起了一只手,“贺哥,咱们这一次遇到的情况比石雀城还要危险,说不定咱们就交代在这里了。我呢,肯定是要拼全力的……我的秘密怕是要藏不住了。”   这是秦时刚刚才想到的。   城门外这些人,除了他和贺知年,就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商队,再加上之前从城门里押出来的几个像是囚犯身份的人,也不足百人。   这其中囚犯们自成一伙儿,商队自成一伙儿,哪怕秦时这会儿突然变身成了邪\教教主,也很难给他们洗脑,让大家拧成一股绳。   在成群结队的妖兽面前,一盘散沙的他们就跟一盘菜也没区别。   在这样的情况下,秦时哪怕拼尽全力也未必能给自己和小黄豆拼出一条生路。什么底牌、秘密,在生死危机面前,啥都不是。   贺知年若有所思的看一眼他的掌心,“你不是捡了好多那个药石?”   秦时摇头,“药石能起的作用有限。如果这一次袭城的妖兽里有上次接触过药石的蛊雕,药效会大打折扣。”   贺知年思索了一下,“药效……是指能够干扰它们的神智,让它们失去战斗力?”   秦时点点头,“接触过药石之后,妖兽身体里会产生一定的抵抗力,再一次接触的时候,干扰的效果就没那么强了。”   贺知年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当然,等下我还是要配一些药水的。有就比没有强。”秦时说:“不过我要说的不是哪个,你看。”   秦时左右看了看,他们俩距离其他人都有一段距离,至于城墙上方的人,离得就更远了。他也不怕他们能看到什么。   秦时放出了团子。   从楼兰城遇到云家商队,一路走来秦时都处在吃饱喝足的状态。没有遇见过什么能打的妖怪,商队值夜班也都是轮着来。因此他休息的也不错,体能差不多维持在鼎盛状态时的七八分的状态,因此团子也是精神饱满的模样,一得到自由就跟疯了似的在秦时的掌心里来回打滚,都忘了自己还在跟他赌气了。   这一路上之所以压着团子,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不想引来别人的怀疑。毕竟团子一露面,人还好说,马儿都会表现得惊恐不安。   贺知年一下站了起来,他紧盯着秦时手心里那个猫崽大小的小东西,甚至不由自主的后腿了两步。   “它叫团子。”秦时有些抱歉自己吓到了朋友,“是我的……嗯,我们那里叫精神体。”   团子疯够了,也抬起头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嘴里还嘀嘀咕咕的问个不停,“又是一座城门楼……这是哪里啊?这么些人,怎么都不进去?”   秦时顾不上回答它,他这会儿在意的,是贺知年的反应。   他不知道在这个时代,要怎么给团子的存在下一个定义。不过他早就怀疑贺知年跟沐夜摇光都是缉妖师的身份,按理说,看到团子贺知年不该这么惊奇才对。   书上不是一直在说,古时候天地间灵气充沛,更适合修行吗?按理说,这个时代精神体强大的缉妖师应该比后世更多才对。   但贺知年竟然摆出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秦时也傻眼了。   贺知年的目光慢慢地移到了秦时的脸上,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良久之后,贺知年抿了抿嘴角,重新坐了下来。   团子在秦时的掌心里艰难地转了个身,好奇地望向贺知年。一段时间没露面,秦时发现这小货吃得好睡得好,又长胖了一圈。   秦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团子的胖屁股,“来,跟爸爸的朋友打个招呼。”   团子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你真幼稚。”   它与秦时意识相通,但却无法通过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论是吐槽秦时,还是跟贺知年打招呼,在外人听来,都是幼兽嗷呜嗷呜的叫声。不凶,反倒带着几分稚嫩可爱的小奶音。   贺知年不由一笑,他握了握团子友好地伸过来的小毛爪,神情和缓下来,“你是缉妖师?”   秦时想了想,对他说:“在我们那里,不叫这个名字,但做的事情差不多吧。”   贺知年果然知道精神体是怎么一回事儿。秦时心想,要换了普通人,哪里会立刻联想到缉妖师的血统问题。   小黄豆正在不远处蹦跶,一转头见秦时怀里多了一个毛茸茸的家伙,一下就愣住了。它好奇地走近两步,歪着脑袋打量这个凭空出现的毛团子,甚至还想凑过去用尖嘴啄一啄,试试它的口感。   但还没等它凑过去啄它,毛团子打了个滚儿又不见了。   小黄豆顿时蒙了,“啾?”   秦时伸手将它捞进怀里,安抚地摸摸它的小脑袋,“别急,有机会再见到它的,到时候你们再一起玩。”   小黄豆得到了一个亲亲,很快忽略了这个小插曲。它从秦时怀里挣扎下地,跑到一边去挖石子去了。   贺知年回忆起了初见时他那一身怪异的装束,“你的衣服、水囊还有兵器……”   秦时点点头,“都是统一配发的。”   贺知年想了想,摇摇头,“你们的工匠,技术很好。”   秦时露出骄傲的神色,但很快这表情就变成了沮丧,“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去……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等下妖怪赶过来,我们估计要拼命了……到时候我肯定要放出这个小东西来帮忙。我不想瞒着你,提前给你说一声,打个预防针,免得到时候惊到你。”   “预防针?”贺知年脸上流露出茫然的神色,“那是何物?” 第49章 战宠   太阳朝着西边的地平线缓缓落下, 天光开始变得暗淡。   嚷嚷累了的商队诸人和之前被士兵从城里押解出来的囚犯都精疲力尽,被迫安静下来,他们各自围成小圈, 有的一脸颓丧的等死, 有的则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   秦时也难得的放松下来, 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地上,出神地凝望天空中渐渐绚烂起来的晚霞。   城外的地面大约是经过了军士们的整理, 更平坦一些,也没有那么多硌人的大石头。但就这么躺着依然不会舒服到哪里去。秦时却管不了那么多了,白天的时候他们赶路也是很辛苦的,他们一定得抓紧时间好好休息。   等下夜幕降临,妖怪们就要来了, 他们这些人还得拼命呢。   小黄豆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娃娃,欢快地在秦时身上跳来跳去, 偶尔还在秦时的胸前摔一跤, 然后用尖尖的小爪子抓着秦时的脖子和下巴借力让自己爬起来。它的劲儿不大, 抓着秦时的时候有点儿痒, 但是并不疼。   贺知年看的想笑,“你对它倒是很纵容。”   秦时懒洋洋的笑了笑说:“养孩子嘛,养过一个就有经验了。团子刚出现的时候, 比它还淘气呢。还话唠, 从早到晚小嘴叭叭的说个不停, 我恨不得把它嘴给堵上。跟它比,小黄豆简直乖死了。”   秦时说着伸手摸了摸在他身上跑酷的小黄豆, 玩游戏被打断的小黄豆不满地啾啾叫,在他手臂上浅浅地啄了一口。   贺知年摇摇头, “你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以前还猜你是西域哪一个小国秘密培养的缉妖师。”   秦时诧异地挑眉,“怎么可能,你没看我一副中原人的长相?”   贺知年笑着说:“西域各国都有与中原通婚的事,长相算不得什么。不过你的实力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期。”   “你是说团子?”秦时想了想,说:“我的老师曾经告诉过我,等我自己能力提升了,团子也会变得更厉害,到那时,它就可以在战斗中与我打配合。”   贺知年脸上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惊讶的神色。   秦时就明白了,贺知年之前的惊讶的并不是看到了团子,也不在团子本身,而是……秦时竟然拥有精神体这个事实。   “精神体,或者在这里叫别的什么名字,”秦时问他,“这种事你是知道的,对吗?”   “很多人都知道,只是很少有谁亲眼见过。”贺知年看着秦时,目光中隐含深意,“你其实也猜过我们的身份,对吗?”   秦时点点头,“我听赵百福商队里的人说过,镇妖司的人跟妖族之间爆发大战,镇妖司四分五裂……所以在遇见你们的时候,也猜过你们会不会是缉妖师。”   “我们确实是。”贺知年没有隐瞒,坦坦荡荡的承认了,“镇妖司也确实面临四分五裂的局面,很多同袍都不知逃亡到了哪里。”   秦时疑惑的也正是这一点,“据我所知,初唐年间,袁天罡亲自出马,在各地设下封妖大阵。这个时候才过去百多年,妖怪怎么会这么猖狂?”   贺知年英挺的浓眉微微皱起,似乎在思索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然后他说:“你知道达官贵人给自己修建的陵墓吗?”   秦时挠挠头,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前世他上学的时候也参观过这个陵那个陵的,但那能算是“见过”吗?   贺知年说:“身家丰厚的墓主,会在陵墓中放置不少金银财宝。为了防止被贼人盗墓,封住陵墓的山石都非常厚重。”   秦时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说的意思。   “这块石头,一般要有数名、甚至数十名壮年汉子才能推动,最终令它合拢。”贺知年说:“封妖大阵也是如此,阵法设立、开始运转,最终起效……都是需要时间的。就好比封墓的最后一块石头,需要时间去推动它合拢。”   秦时愣住,“你的意思,现在的封妖大阵,还没有完全合拢?”   贺知年微微颌首,“所有的人都知道,待大阵完全合拢,就能够彻底阻断那些被封印的大妖们的能力,它们也无法再对人界施加影响。但在大阵的封墓石合拢的这一段时间里,妖族的反抗也是最为疯狂的。”   秦时呆住了。   “我们就处在最危险的一个阶段,”贺知年目光如水,沉淀了无数的汹涌的过往,“没人算得准这个阶段到底还有多长时间,但只有我们熬过去,子孙后代才能免受同样的辛苦。”   秦时想想自己在后世时的生活,那些与妖族之间的战斗,简直想拍拍贺知年的肩膀说一句,“兄弟,你想得太美了,那些大妖都被封起来了也没死心啊。千百年下来,一直没有停止作妖。我就是个活证据!”   秦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闷闷的出了半天神,才又问道:“那么,你们应该有不少战友,缉妖师扎堆的地方,精神体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太罕见吧?”   贺知年摇摇头,反驳他的话,“战宠可遇而不可求。怎可能会常见?”   秦时这样说,是因为团子刚出现的时候,队里的老顾问胡老曾说这种能力跟血统有关。千百年来,在半妖的后代当中,妖族的血统被不断的稀释,拥有强大的血脉力量的后代也就越来越少。而现在是千年之前,按理说,妖族的血脉更精纯才对。   贺知年摇摇头,“这我就说不好了。但肯定不会随处可见。战宠的存在,对很多人来说都只是传说。”   相比古时候这个战宠的称呼,秦时更愿意把团子看成是自己的战友。但团子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毛乎乎的萌团子,没事儿就撒个娇什么的,他很难从心理上平等的看待它,不知不觉就有种老爹看儿子的心态。   至于当成是宠物,那是绝对不会的。   贺知年又说:“镇妖司流传下来的记录之中,也有一些强大的缉妖师身边会出现战宠。但这个数量,确实是非常少的。”   秦时也看过第六组的档案,曾有人猜测传说中二郎神的哮天犬,就是同样性质的存在。   在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每次杨戬放出哮天犬都是“祭起哮天犬”这样的说法。“祭起”二字,令很多学者猜测哮天犬其实是杨戬手中的一件法宝。   但从缉妖师的角度来看这一段描写,会认为哮天犬是二郎神的精神体的可能性更大。   秦时曾以为缉妖师都是四大神兽的后裔,后来接触的行内消息多了,就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半妖体质,不止是四大神兽的后代,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妖族。   这些半妖有些加入了缉妖师的队伍,有一些则遵循妖族的本\能站在了妖族的一边。   但不管如何站队,有妖族血统的人和正统妖族都是要通过修炼与战斗,才能让自身的精神体变得强大。这个提升的过程是非常艰苦的。   秦时认定了要舍得输出淬炼好的精神体,让团子变得更强大,有朝一日成为哮天犬那样的得力帮手。但对有些人来说,会更愿意用淬炼过的精神体来强大自身,增强自身的战斗力。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古往今来,在有记录的历史当中,很少有谁能把自己的精神体训练到哮天犬那种程度。   “一直在猜想你会是哪一族的后裔。”贺知年笑着说:“原来是白虎一族。失敬。”   秦时就叹了口气,“你这样说我会不好意思的。其实团子现在还太弱小,能起的作用很有限。但神兽散发出的气息,会对一些未开灵智的小妖兽起到很好的震慑作用。我们打起来多少会轻松一些。”   他让团子在贺知年面前露了一面就把它收回去了。这小货一直在外面疯,消耗的也还是秦时的力量。   大战在即,他必须保证自己有足够的休息。这一次,团子也知道一会儿他们打起来的时候秦时就会放它出来帮忙,因此很痛快的就配合秦时的要求回到了意识海中,乖乖地给自己补充能量。   贺知年也学着秦时的样子,枕着手臂躺了下来。   大漠的晚霞绚烂如火,投映在他们的眼里。这是暴风来临之前最后的平静,因为短暂,更显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秦时,”贺知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气息,“这一仗,我们要是都能活下来,我教你一套吐纳的方法吧。”   秦时转头看着他,“修炼功法?”   贺知年笑了起来,“不算,但是我们都用这一套办法来调理自己的内息。你有没有注意到,你打架的时候,越到后面呼吸越乱?”   秦时一脑门问号。他觉得人都是这样啊,运动量越大,缺氧的症状就会越明显嘛,这不是很正常?   至于贺知年打架的时候呼吸会不会乱……他还真没注意过。   “不会是你们的秘法吧?不能外传的那种?”   “不是我们的秘法,而是妖族都会的、用来淬炼精神力的练习方法。”贺知年认真解释,“你有精神体,可见天赋了得。但我看你对自己的精神体完全是……放养的态度。没有针对它的训练,只靠你的精神力喂它长大,它也不过是一个大一些的宠物,在战斗中,怕是只会靠着天赋能力去压制对手,这怎么够?”   秦时,“……”   秦时深深的羞愧了。   当初胡老倒是提过,说他和团子之间有精神力的联系,他的能力越强,团子就会长得越快。反过来团子长大了,他的能力也会有所提高。   但具体怎么提高,胡老也不知道了。   “在我们那里,”秦时开始检讨了,“大家都比较依靠武……兵器。淬炼精神力的方法也有,但怎么培养精神体,这个就真没有了。”   毕竟没有先例,研究所的顾问们也不可能靠想象就造出一套功法来。   “那就由你开始。”贺知年却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谁知道团子长大,你们这一对搭档会厉害成什么样子?”   秦时被他煽动得热血沸腾。   贺知年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会想要回到你自己的家乡?还是留在关内?”   他还是固执的认为秦时的家乡是西域的某一个小国。   “我大概回不去了。”说起这个,秦时有些惆怅。   贺知年把这句话在自己的认知中转化了一下,理解为秦时在自己的国家犯了事儿,留下了某种不可清洗的案底。   贺知年很认真的对他说:“那就留在大唐,跟我们在一起。反正你是缉妖师,无论在那里,做的都是同样的事——降妖除魔,守卫百姓,匡扶正义。”   秦时被他的话震住。   他像是被施展了定身的法术,就那么躺在大漠的夜空之下,久久无语。 第50章 画圈   秦时睡着了。   在梦里, 他仿佛又变成了高考刚结束的时候,那个满腹委屈的半大孩子。   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志愿填报系统,这个东西是有时效要求的, 如果过期没有提交, 会影响到后面的录取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他就坐在书桌旁边,冲着自己的父母发脾气, “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我们老师都说志愿要自己填!不用父母填!你们不尊重我!”   秦爸秦妈满脸都是无奈的神色。尤其他父亲,已经处在勉强按捺怒火, 即将爆发的边缘。   但秦时已经注意不到了,他能注意到的,只有自己激烈的情绪和满腹的委屈,“我不想听什么为了老百姓这样的话……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拼,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拼……为什么就我不行?!”   秦时醒来的时候, 脑海里还在回响自己愤怒的咆哮。   夜幕已经降临,满天的莲花云静默地漂浮在夜空中, 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一般。偶尔在一闪而逝的缝隙里, 有星月明亮的辉光泻下。   秦时按了按胸口, 觉得那股憋闷的、憋屈的郁气还在冲击着他的理智。这种命运被别人摆布的痛苦仍然激荡在他的心房,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一次又一次与妖族的血拼,这种愤怒的情绪, 似乎……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   就好像他之前在石雀城, 如果他不主动站出来煽动同伴们跟他一起拼命, 或许小院里的所有人都会在那个夜晚死去。   如果没有人站出来,如果没有缉妖师站在那些百姓的前面……   这样的后果是非常容易就想到的。   秦时有些迷茫, 忽然就不能确定自己曾经那般激烈的反抗,到底……有没有道理?!   他一直以为自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是周围的环境,包括他的父母在绑架他。但现在回头去看那一段跟所有的人都水火不容的青春岁月,他又有些不能确定了。   如果当初坚持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他站在石雀城的小院里一身染血,护着身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难道是错的?!   秦时有些头疼,扶着脑袋坐起身,见贺知年正盘腿坐在一边擦他的刀。   “什么时辰了?”   贺知年仰头看了看夜空,仿佛群星闪烁的墨玉一般的夜空上刻着一个巨大的表盘似的,然后他对秦时说:“丑时二刻……快了。”   秦时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不远处的火堆还燃着,火光照亮了周围横七竖八躺倒的人和稍远一些拿着兵器巡夜的身影。再远一些的城墙上方,军旗在夜风中安静地拂动,灯光从高处泻下,却只能照亮周围小小的一方空间。   城墙上方的情形,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什么都看不清楚的。   秦时问贺知年,“你说,等下妖怪来了,他们会派人援助我们吗?”   贺知年抬头看了看他,似乎对秦时的天真有些惊奇,“他们是守关的士兵,职责是守卫关城。关城之外……严格来说不算是大唐的土地。你我没有入关,也算不得大唐的百姓。说不定他们还会认为我们是吐蕃人的探子。是生是死,与他们何干?”   秦时,“……”   他又忘了这一茬了。   秦时蔫头蔫脑地坐下来,学着贺知年的样子开始擦刀。   贺知年提醒他,“药水。”   秦时从腰上解下水壶晃了晃,“我早都磨成粉配好了,灰矿不好找,配的不多。等下冲进水就可以用了。”   他这是从速溶咖啡里头得来的灵感,与其到用的时候再心急火燎地打磨,还不如早早磨好。反正矿石从块状变成粉末并不会影响它的性质。   贺知年也忍不住夸了他一句,“这个办法好。”   这一路过来,云家商队并不缺少食物清水,贺知年就随身带着水囊,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拿出来。   秦时正要说话,就感觉意识海中团子翻腾了一下,嚷嚷起来了,“有东西过来了!”   “什么东西?”秦时说着把团子放了出来,让它更方便地去感应周围的情况。   大战在即,自然还是穿着自己的训练服更加方便。秦时换回了训练服,顺便将小黄豆放回了口袋里。不管它是不是传说中的瑞祥,这么小一个小不点,在战斗中也很难起到什么作用,秦时还是更愿意让它好好睡一觉。   最好的结果就是小家伙一觉睡到天亮,睁开眼发现所有的麻烦都已经解决了。   团子像一只小奶狗似的,摇晃着胖墩墩的小身板在沙地上来回溜达,一边仰着脑袋嗅了嗅,对秦时说:“不是老鼠,比老鼠要小……好多好多。”   它说的老鼠,就是前一段时间在昌马城里遇到过的沙鼠。比沙鼠小的东西,秦时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正要问问贺知年,就听团子又叫唤起来,“满地乱爬,有南方蟑螂那么大……”   它曾经跟着秦时天南海北地出任务,是一只见多识广的……胖团子。   秦时有种难以置信之感,他扭头问贺知年,“大漠上还有成群结队的昆虫?”   在他的印象里,昆虫喜欢潮湿温暖,而不是大漠之中干燥的环境。再说草都没有几棵,它们都以什么为食呢?   “昆虫?”贺知年也听愣了,随即面色大变,“你是说来的是昆虫?!当然有啊,地表之下的世界大着呢,你想想沙鼠,想想那些水蛇……”   秦时连忙解下腰间的水壶,“你的水囊拿来。”   贺知年知道他是要配药,连忙打开盖子,将水囊递给他。   秦时收在水壶里的药粉都是磨碎之后按比例调配的,什么时候要用,什么时候就可以冲调,就像后世的那些方便饮品似的。至于冲多少水,他也一早就计算过,因此这一壶药水很快就冲好了。   秦时掂了掂水壶的分量,对贺知年说:“比石雀城的那一次略多一些,希望支撑的时间也能更久一些。”   贺知年要比秦时更乐观一些。在石雀城的时候他们遇到的对手是蛊雕,蛊雕个头要比昆虫大得多,换成是昆虫的话,个头小,药物更容易起效。   秦时从地上爬了起来,对不远处的人喊道:“各位,有东西过来了,情况不明,大家最好站在一起。”   睡着的人都被他这一嗓子给喊醒了。   有的人迟疑不决地观望,也有的人提着刀跑过来打听情况。听秦时说远处有成群的虫子过来,都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秦时就听见人堆里有人小声嘀咕,“不会是睡癔症了吧?老鼠什么的咱们倒是遇见过,谁见过他说的那种东西啊……”   秦时也并不生气,他早就知道这些人跟石雀城里那些人是不同的,商队的人自成一国,城里押出来的那些囚犯也抱团,就他和贺知年是一个规模最小的小团体了。说出的话没人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时估摸了一下药水的量,带着贺知年走到了城墙下方,背靠城墙,画了一个半径大约十米的半圆——他的本意也不想距离关城这么近,但是从实际条件来考虑,有一个靠背就比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要安全一些。   “信的人站到这个圈子里来。”秦时画完圈,觉得药水的量还够,就往外走了几米,打算在外围再画一个更大一点儿的圈,也算是给内圈的人增添一重保障。   画完圈,秦时拉着贺知年退回了内圈,顺便把团子也召唤了回来。   黑暗之中,团子一身白毛散发着银色的微光,宛如一颗降下地面的流星,直接从几个人的头顶上方越过,乳燕投林一般窜进了秦时怀里。   “来了!”它有些不安地拿爪子在秦时的胳膊上刨了两下,“好多……好恶心!”   团子虽然是猫科动物,没事儿的时候喜欢叼一只甲虫玩一玩,但游戏的兴趣跟被成群结队的虫子包围起来可不是一个概念。   它是纯精神体,对能量波动的感知要远比人类更敏锐。妖兽的能量波动又远比普通动物更强,这样算下来,这会儿最不舒服的就要数它了。   秦时都还完全没有感觉呢。   秦时和贺知年站在内圈,手中提着宽刀严阵以待。   不多时,先前那一对被同伴排斥的兄弟就赶了过来,默默地提着自己的刀,站到了秦时的身边。   秦时看过去,就见那一对兄弟当中稍年长的那一位抱拳行礼,还捎带脚的给自己这一方的人做了一个自我介绍,“刚才还没谢过大哥仗义出手。在下林章,这是我弟弟林辞。”   秦时诧异了一下,“亲兄弟?”   林章点点头,“商队的人都是一家的,只有我兄弟俩是在半路加入的。我们跟自己的商队走散了,流落在拂菻。后来我们被相熟的商人推荐给了这一支商队,就打算跟着他们一起家乡。”   拂菻,也叫大秦,是这个时代对于罗马的称呼。   而古罗马,也是唐代丝绸之路的终点。   流落在遥远的异国,只靠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回来的。依附于某个商队,给人家打工提供服务,求得他们的庇护,对兄弟俩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   但他们到底是外来者,要想融进人家的队伍也没那么容易。尤其在爆发矛盾的时候,亲疏远近就一下显出来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   秦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如果能熬过这一夜,入了关,路就好走了。”   林章点点头,旁边的林辞眼圈也微微红了一下。想来他们在回乡的路上遭受了不少委屈。   团子在秦时的肩膀上来回踩了踩,轻声说:“来了!”   站在他身后的林家兄弟都看到了秦时肩膀上那一团隐隐发亮的光雾,仔细看似乎是个猫崽的模样,但月色昏蒙,那光团又时隐时现,离开稍远一些就完全看不到它了。   林家兄弟不敢多问,心里却觉得……这就是高人吧?   身边有高人在,他们能活下去的可能性又提高了。   高人这会儿也听到了空气里多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不是他想象中虫子们爬过沙地的窸窣,而是一种更加尖锐的摩擦声——就好像虫子们身披坚硬的外壳,互相撞击时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第51章 腐蚀   粗糙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朝着他们所在的方位聚拢。   夜风中有淡淡的腥气弥漫开来。不同于他们在地下通道里闻到过的潮湿腥气,秦时这个时候闻到的是一种干燥呛人的气息,像季风从荒原上掠过, 带来了远处暴风雨后, 草木燃烧的烟气。   云朵散开,明亮的月光倾泻而出, 照亮了一望无际的大漠。   遥远的地平线仿佛给这广褒苍凉的荒原画上了一道黛色的边界线,将隐藏在夜色里的杀机与浅薄缥缈的希望, 都兜揽在了这边界之内。   连夜风中都弥漫起了肃杀的气息。   远处的人惊叫起来。   秦时抬头望去,发现那是两个被商队安排守夜的护卫。刚才他喊大家站到圈子里来的时候,他们或许是不相信秦时的话,或许是商队的头领下达命令不允许他们擅离岗位,这两人始终站在队伍的最外围。   而此刻, 他们所在的位置,让他们最先看到了潮水一般涌过来的虫群。   这两人连滚带爬地朝着城门外人群聚集的地方跑了过来。   在外围巡逻、守护车马的人也都被这个变故惊动了, 惶惶不安地东张西望, 也有比较机灵的人已经开始朝着秦时画了圈的地方靠拢。   那些已经跑进圈子里的人也被这一幕惊动, 不少人抻着脖子往远处看, 神色都有些不安。   这些人还知道要往药水圈子里跑,秦时心想,可见他刚才的那些话这些人都是听见了的。   听见了, 却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儿。要不是情况比较紧急, 秦时真想挖苦他们两句:有种就站在那里硬挺着, 别跑啊。   但现在显然不是跟他们置气的时候,因为站在城门外的他, 也看到了比夜色更浓的黑色潮水。   虫群发出的摩擦声却越来越清晰。   秦时蹲了下来,想要看的仔细一些。但虫子紧贴着地面,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一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色,缓缓朝着他们涌动。   团子站在秦时的肩膀上,四只小爪子不停地踩来踩去,嘴里嘀嘀咕咕,“好多……好恶心……密集恐惧症又要犯了……”   “别怕啊,你没有密集恐惧症。”秦时一边怼它,一边转头问贺知年,“虫子都怕火,你身上带着火折子吗?”   火折子自然是有的,但他们手里没有可以点燃的东西。   秦时之前是打算把药水圈画在火堆周围的,但商队的人明显敌意的态度,又让秦时打消了这个想法,最终选择了把圈子画在城门外。   这就导致他们手边连一根能烧起来的木柴都没有。商队的马车或许是带着柴火的,但虫潮已到近处,跑过去找柴火显然来不及了。   商队的人也慌乱起来,纷纷向后退。   他们都看到了秦时之前画圈的动作,当时虽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也能猜到是一种防御的手段,因此一个推着一个,都朝着秦时这边跑了过来。   药水有限,秦时画的圈子不算大,外面的人拼命往里挤,里面的人又不甘心被后来者挤到外围,竟吵了起来。   秦时心烦,回头吼了一声,“都闭嘴!再吵都给老子滚出去!都死到临头了还给老子搞内斗,脑子有病?!”   这一声吼可谓是底气十足,果然把纷乱的争吵给压了下去。   远处那两位外围的护卫发出的惨叫声一下就清晰起来了。   他们最初是朝着商队所在的方向狂奔,但商队人一乱起来,纷纷奔向了城墙根下。这两个人也下意识的改变方向,追着他们跑了过来。   虫子就追在它们身后,距离越来越近了。   云朵飘了过来,挡住了月光。   天地间陡然间暗了下来。   黑色的虫潮也被夜色隐藏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夜风中只有它们前进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有无数锋利的小刀子在划拉着干燥的岩石。   秦时只觉得在黑暗来临的瞬间,远处的地面上似乎掀起一团黑色的浪,汹涌地朝着前方奔跑的两个人拍打下去。   尖叫声戛然而止。   秦时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咽了一口口水,干巴巴的问贺知年,“怎,怎么回事?”   贺知年侧耳倾听,缓缓说道:“我听说,有些虫子的口器能分泌毒\素,让自己的猎物无知无觉地昏迷过去。”   秦时,“……”   秦时不是想不到这些,他只是不愿意深想这样的一种可能性。   遗憾的是,它极有可能是真的。   无知无觉地昏迷过去,被虫潮淹没,一点一点啃食干净……这样的死法令人惊悸,又让人觉得无比的恶心。   莲花云悠然荡开,星光洒落,照亮了关城下方杀机汹涌的土地。   虫潮已经赶到了第一道药水圈的外面。而之前尖叫奔跑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秦时也终于看清楚了这些虫子的模样:核桃大小的甲壳虫,外形有些像田地里常见的天牛,轮廓却要比天牛更有棱角,边缘锋利的硬壳上没有斑点,黑的发亮。   它的脑袋旁边探出一对接近它身量二分之一长短的捕捉足,呈镰刀状。他们之前听到的那种摩擦声,就是这一对粗壮有力的捕捉足发出的。   秦时看清了它们的模样,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心想还好不是肉呼呼的软体虫,否则真要把人活活恶心死了。   第一批到达药水附近的甲壳虫都停下了脚步。它们像是突然间分辨不清方向,开始迟疑地左右试探。有些开始调转方向往回走。   走在它们后面的虫子踩着它们的身体爬到前面,又在闻到药水的味道之后变得动作僵硬,像醉了酒似的左右摇晃起来。   但后面的虫子不断地往前冲,渐渐的,在药水圈的外面堆起来一个坡度。   药水能够起效的范围是有限的,如果坡度越堆越高,一旦高度超过了这个范围,上方的虫子就能够在保持清醒的情况下进入内圈。   这个范围,秦时看了一眼挨挨挤挤地围在圈外的虫子,它们距离药水圈也就二十公分左右。   而虫子们堆起来的高度,已经接近这个极限值了。   秦时提着刀走过去,试着用刀风扫开药水圈外面的虫子。   宽刀锋利,一刀挥过,被刀风劈开的虫尸在半空中溅开一团团浅色的浆液。浆液落在地上、其他同类的身上,发出诡异的滋滋声。   淡淡的烟雾升腾而起,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儿。   秦时飞快地扫一眼刀风,果然刀刃上已经出现了被腐蚀的痕迹。   虫子体内的浆液竟然是有腐蚀性的。   刺鼻的气味儿尚未散开,后面的虫子又一次涌上来,填满了之前死去的同类让出的空隙。   团子从秦时肩上跳下来,学着他的样子,张开爪子凶猛地挥出去。虫子们似乎感应到了团子散发出来的精神力波动,慌不择路地往后退。   但团子的动作更快一些,一爪子挥出去就能扫开一片空地。但很快,后面的虫子就前仆后继地挤了过来,将它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给填满了。   “放火吧。”秦时提醒贺知年。他望着远处一片蠕动的虫潮,心里有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   这么多的虫子,区区半壶药水到底能抵挡多久呢?   秦时还在思索虫子会有什么天敌,就感觉口袋里的小黄豆翻腾了一下,似乎挣扎着想要从口袋里钻出来。   对了,鸟禽会是虫子们的天敌。   但大漠里鸟禽本来就少,这里又是靠近关城,人类活动较为密集的地方——躲避人类是它们的天性,它们不会把鸟窝安置在这附近的。   秦时安抚地拍了拍口袋。   哪怕重明鸟是虫子的天敌,这个时候他也不能让它出来。敌人太多,一虫一口唾沫就能把小黄豆淹死了。   忽听身旁的贺知年低低的咒骂了一声。秦时一刀挥开脚边的一团虫子,一回头,就见贺知年正举着火折子,费力地生火。   夜风清冷,贺知年却急的额头冒汗了。   在这么要命的时刻,火折子竟然点不着了!   另一边,林章和他弟弟林辞也学着秦时的样子,用手中的刀将圈外堆起来的虫子挥开。几刀下去,当弟弟的那个也发现端倪,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天杀的虫子……”   他回头,急匆匆的提醒他哥,“虫子有毒!”   林章手里拎着刀柄,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林辞的身后,一双眼睛越睁越大,满是惊恐的神色。   “怎么了?”林辞诧异。   林章却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似的,一把抓住了林辞的袖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拖。林辞毫无防备,险些被他拽个跟头。就在他挥动手臂努力想要保持平衡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突然立起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林辞还没看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就听到了周围的人发出的惊恐的叫声,“妖,妖怪!妖怪来了!”   林辞好容易稳住身形,一转头,整个人就吓呆了。   就在药水圈的最外围,虫子最为密集的地方,渐渐鼓起了一个巨大的鼓包。无数只小虫子挥舞着捕捉足,前仆后继地往上冲,仿佛要在那里堆起一座山。   秦时这个时候也知道情况不对了,他拉住身旁一个提着刀要往外冲的青年,厉声喝道:“后退!”   贺知年也张开手臂把人往后拦了拦,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越堆越高的大鼓包。   虫子堆成的山越来越高,仿佛在那里垒砌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灶台似的。再一眨眼,就好像半空中打开了一把折叠刀,一个巨大的人影舒展着腿脚,从蜷缩的状态直起腰来。   秦时,“……”   卧槽。   秦时觉得整个人都毛了,“啥……啥东西?!”   贺知年也有些傻眼。不止是他们两个人,关城上下,所有关注着战场的人都在这一瞬间懵住了。   城墙上方也爆发出一阵喧哗。   但躲在城墙根下的人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去琢磨城墙之上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反应了。因为随着虫子们前仆后继地往上堆,这个巨大的人影也变得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一个……放大了的人。   一个由虫子组成的人。   有虫子不断地补充,巨人的身量还在不断地加宽加高,细节部分也越来越清晰。当它微微俯身看向聚集在一起的人时,秦时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看到了一双会灵活转动的眼珠。   秦时身后的人挤成一团,有人发出哭嚎的声音。   秦时一手捞起团子收回了意识海,右手横刀在胸前,头也不回的对贺知年说:“贺哥!火把!”   他们无法确定火对这样成了精的虫子是不是有用,但总得试一试,试着去找出敌人的弱点。   贺知年扫一眼身后,只有商队的两个青年手里握着火把,这是跑过来的时候,随手从火堆里捡起来的。其中一个有成年人的手臂长,另外一个长度不及四五寸,已经快要烧到底了。   贺知年把短的火把抢了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以一个标准的投掷动作朝着巨人的胸口扔了过去。   火焰跳动,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流星般划开浓厚的夜色。   巨人垂眸看着这一幕,不闪不躲。但火把飞到近处的时候,它的胸口却绽裂开一个缺口,一个恰恰好可容火把穿过的缺口。   火把穿过它胸前的缺口,落进了身后的虫群之中,啪的一声溅开一团细碎的火星。虫子们受了惊,飞起一片。而巨人的胸口却已然恢复如初。   火把没有对巨人造成伤害,但这个攻击的举动却激怒了它。它弯下腰,五指张开,朝着贺知年抓了过来。 第52章 一二三   巨人的手掌有脸盆一般大小, 张开的五指骨节分明,转合灵敏,仿佛虫子只是最表面的一层皮, 内里有着真正的骨骼神经和肌肉。   贺知年一刀劈了过去。   巨人的手掌刷的一下, 从手肘处分裂开了。眨眼的功夫,四下散开的虫子就重新聚拢成了两条软软的触手, 顺势抽打过来。   贺知年后退两步,避开了它的触手。   巨人一击不中, 手臂上的触手飞快地收了回来,合拢在一起,重新变成了一条手臂。巨人上前两步,两只手臂一起朝着贺知年探了过来。   以巨人的身高,秦时不用去验证, 也知道药水无法对它产生什么影响。   秦时试探地挥出一刀,就见巨人的大腿上倏忽裂开一道缝隙, 刀风走过后, 又严丝合缝地恢复了原状。   秦时的心一沉。他发现虫人的反应要比自己预料的更为灵敏。他手中的宽刀还没有收回, 虫巨人的拳头已经兜头砸了过来。   这居高临下的一拳, 在秦时眼里看去,像游乐场上晃悠到了最高处的海盗船,在临界点上微妙而短暂的停顿中蓄积了全部的力量, 然后携裹着重力带来的狂暴压力, 轰然砸了过来。   秦时迅速后退。   巨人的拳头紧擦着他的脸颊扫了过去, 拳头带起的微风中夹杂着烧灼一般的腥气。很快,被拳头擦过的地方便热辣辣地灼痛起来。   秦时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 他之前看到虫子的时候,居然还会觉得这种小东西没有杀伤力?!   林章林辞, 包括之前跟兄弟俩推推搡搡的那个黑壮小子也举着宽刀冲了上来帮忙,被巨人一脚踹飞了两个,林辞抓住这个机会一刀砍在了巨人的大腿上。   巨人的腿上出现了一道缺口,但很快,缺口就再次合拢,被数不清的虫子们密密麻麻地织补起来。无论他们怎么下手,都无法对巨人产生实质性的伤害,只是分散了巨人的注意力,让它没有办法全力去抓捕第一个对它动手的人。   贺知年则趁着这个功夫,把最后一支火把抢到了手里。   虫子的表皮坚硬,火光之下泛着油亮的光,但没有助燃的东西是很难把它们点着的。贺知年试了几次都拿它们毫无办法。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就在巨人的身后,又有几个鼓包慢慢地在虫子堆里鼓了起来。   躲在药水圈的后面,用手里的兵器、甚至于外袍拼命驱赶虫子的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动作。眼前的情形让他们萌生出一种绝望的情绪——这样随时可以散开再聚拢的怪物,而且还不知有多少个,他们要如何打败它们?!   恰在此刻,头顶上有破空之声传来。   秦时抬头,就见什么东西在巨人的身前炸开,蓬起一团灰白的雾气。雾气迅速散开,将虫人笼罩了起来。   紧接着又一支利箭从城墙上方射了过来,堪堪穿过了那一团刚刚成型的薄雾。就听“啪”的一声响,雾气瞬间被点燃了。   巨人张开手掌拼命拍打自己的身体,但奇怪的是,它拍打起来的火星不论落在身体的哪一个部位,都会立刻燃起熊熊的火苗。   巨人发出一种风箱漏气似的嘶嘶声,它越是拍打自己,掉落的火星就越多。很快,它脚边的徒子徒孙们就点着了一大片。   秦时和贺知年都看呆了。   尤其是贺知年,他刚才用火把试过,知道这些虫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点燃的。   “是之前那团雾,”秦时轻声说:“雾有问题。”   城楼上方长箭如雨,熊熊火光照亮了城关外的荒原。   秦时和贺知年护着身后诸人后退,几乎紧贴在了城墙根下。他渐渐发现弓箭手射出的火箭并不是毫无目的的,一篷一篷炸起的火花渐渐的在城门外的荒野上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将他们包裹在了里面。   秦时迟疑地望向贺知年,贺知年却没有看他,他紧盯着远处燃起的火花,双眼闪闪发亮。   “贺知年?”   贺知年回头一笑,漫天火光在他的眼里跳跃。秦时竟从那有些狰狞的火光里看出了几分欢快与兴奋。   秦时满头问号。就算守护城关的卫兵们没有放弃他们……用得着激动成这样?!   贺知年拉着他又往后退了退,仿佛小孩子心里藏着一个快乐的秘密,他对秦时说:“别急,马上开始了。”   秦时,“……”   什么要开始了?   这位大哥何时养成了说话说一半儿的习惯?!   秦时还要问,却见贺知年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示意他往远处看。   这个时候,离他们最近的虫人已经烧得散架了,干瘪焦黑的虫尸洒落一地,散发出硫磺般呛人的气味儿。稍远一些的几个尚未长成的虫子鼓包也被火光压了下去,像漏了气的气球似的,一点一点变得干瘪。   还活着的虫子们惊慌失措,在火光里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爬。片刻后,它们像收到了什么命令一样,开始掉转头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虫子们来得快,去的也快,眨眼之间,它们与城门口的距离就拉开了。   “一。”贺知年自语般轻喃。   秦时挑眉。   又来了。   又是这种“有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   莲花云散开,皎洁月光照亮了一望无际的荒原,也照亮了潮水般退去的虫潮。   月光下,黑色的虫潮在荒原上形成了一道极鲜明的边界线。一半是比夜色还要浓的黑,另一半则是大地固有的黯淡的灰黄色。   而在虫潮的身后,尚未熄灭的火光仍在夜色里跳跃。   这是天地之间最原始的颜色:杀机四伏的黑色、戈壁滩苍凉的灰黄色,以及绚烂得让人无法直视的火光,仿佛给这夜色都染上了一层血气。   肃杀的夜,令人胆寒,却也充满了粗砺的生命力。   一瞬间,秦时仿佛被这肃杀的画面拉回到了传说中唯有杀戮才能破开一条生路的洪荒时代。   “二。”贺知年微微眯起眼,似乎在估算虫潮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秦时仰头,见城墙上方火光闪动,显然守在城墙上方的士兵也在关注远处荒原上的动静。虫子们已经退出了弓箭手的射程,城墙上不再有箭雨落下,但那种凝重的气息,秦时还是感觉到了。   秦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他们也在等待着什么。   “三。”贺知年说完这一个字,下意识的抓着秦时又往后退了一步。   秦时不明所以,但也受到气氛的影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后,秦时艰难的喘了口气,“贺知年……”   贺知年却只说了一个字,“看!”   秦时随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第一眼,他什么都没看出来,还是那副天地宽广的夜晚的画卷,近处的空旷与远处密集涌动的黑色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秦时注意到更远一些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混入了虫潮之中,有几处地方,虫潮浓郁的黑色似乎被冲淡了。   他正要示意贺知年注意,就感觉视野之中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待他仔细去看的时候,又觉得什么都没有,刚才的一闪只是他的错觉。   下一秒,一道极亮的白光突兀地出现在了远处的地面上,就像有人在那里用发光的软管捏出了一道弧线。   不,不是弧线,它的两端远远地向两侧延伸,一直延伸到了关城的背面去,竟像是一道完整的、将关城包围起来的亮圈。   人群里爆发出惊叫。   秦时也有些傻眼了,“什,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就见亮圈之外,地面忽然翻腾起来。有巨大的土丘从地面之下涌起,下一秒却又包裹着无数的虫尸沉入了地下。   地面开始震动,轰隆隆的响声从远处传来,秦时听到身后有人惊叫道:“这是土地爷现世了吧?!”   秦时不知道在地下翻涌不休的到底是不是神龙,但他现在可以肯定一件事:关城周围,除了巡逻的士兵,应该还有许多像这样类似结界的东西在保护这座关城的安危。   这个想法让秦时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疲惫感从脚下漫起,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秦时踉跄一下,顺着贺知年扶着他的手劲滑坐到地上。   贺知年也顺势坐了下来。   秦时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扬起半天高的尘土,轻声问贺知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阵法吗?”   贺知年嗯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秦时转头看着他,“知道关城外面有这样一个阵法?”   “怎么可能?”贺知年哑然失笑,“这属于关城自己的军事秘密了,怎么可能让不相干的外人知道?”   秦时盯着他,神情狐疑,“我感觉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意外。”   贺知年解释说:“西域诸国接连出事,咱们的守关将士不可能毫不知情。我觉得,他们不应该什么准备都不做。”   秦时对这个回答半信半疑。   贺知年知道的远比他的解释要多。秦时怀疑这里头还有什么秘密是只有缉妖师才能知道的,不能随意说给普通人听。   秦时不打算追问了。他望着城墙上方的火光闪动,心情有些复杂。   他想,之前那位樊将军将他们留在关城之外肯定是故意的,给敌人留个诱饵什么的。或者单纯的只是想营造出一种“敌人来袭,士兵手忙脚乱,来不及入关的人都被关在城门外了”这样的一种气氛。   有阵法一类克制妖怪的东西存在,他们大约也不认为留在城门外的人就真的会有危险。   但秦时心里还是不痛快。   首先是被蒙在鼓里的不痛快。但他们本来就是流民,无权无势。被人轻视,隔离在秘密之外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哪怕在秦时生活的时代,哪怕他就是第六组的成员,但级别不够,一样有很多秘密是他没有权限去了解的。   因此这一点儿不痛快,虽然存在,但对秦时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最戳心的,还是被人随意摆布的不痛快——被自己的同类摆布、也被不知名的妖族所摆布。   他从小到大,最恨的就是自己的命运被别人随意摆布。如今他离家何止是千万里,没有了固执的家长,没有国家针对特殊人才的培养计划,甚至也没有了来自第六组的种种规章制度所带来的责任与压力。   秦时却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变得更自由。   他一样要直面妖怪的袭击,而且比起封印在尧洲大阵里那些无法接触外界、时不时就要搞点儿事情给他们添堵的大妖,这里的妖怪更加肆无忌惮,手段也更加的血腥残忍——它们面对的并不是后世训练有素的第六组,不是一个完整有序的体制,而是无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秦时再没有哪一个时刻像此刻这般深刻的意识到在这二者之间——在普通百姓与妖族之间,搭建起一重安稳可靠的隔离带是多么的重要。   否则在这个妖为刀俎,人为鱼肉的世界,仅仅是想保住性命,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件困难得几乎看不到希望的事。 第53章 个体   看得久了, 秦时也算看出了几分门道。   这个阵法启动之后,就仿佛在地下开启了预埋好的搅拌机器,将地面上的一切活物都翻搅到了地下。   到了地下会如何……不知道了。但从它们闹出的动静来看, 这一条拥有搅拌功能的壕沟威力应该不小。   秦时就有些羡慕, 他要是也学会这样的神通就好了,也不必被大怪兽和小怪兽们一路追着跑。   这个时代, 封妖大阵刚刚成型,还没有最后合拢, 袁天罡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徒子徒孙肯定有不少都在忙活封妖的事儿。说不定某一天,他就能遇见几位,能从他们那里学几手神仙法术。   秦时挠挠脸蛋,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他问贺知年, “封妖的阵法,是袁天罡发明的吧?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建封妖大阵几乎耗尽了袁大师的心血, ”说起袁神仙, 贺知年的目光中带着敬仰之色, “大唐境内, 所有针对妖族设立的阵法都是他和他的弟子们带领镇妖司建起来的。不过这人是半仙之身,又不爱与权贵结交,一般人也只知道他是神仙,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没人说得准了。”   袁天罡是隋末唐初的玄学家。秦时对他的了解除了尧洲城外的封妖大阵, 就只有网络上能够搜索到的那些介绍了。传说他擅长凭风声断吉凶,精通相面、六壬及五行。其中最出名的, 就是与李淳风一起完成的《推背图》。   远处宛如地龙翻搅一般的动静慢慢平息下来。   夜空中的云朵合拢又散开,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已经没有了成片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虫潮。   那条绞杀了无数虫妖的光带, 也慢慢黯淡下来,一点一点没入了地下。   秦时总觉得虫群之前所在的位置后面,更远一些的地方,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夜色里蠕蠕而动。尤其在光圈消失之后,这种感觉反而变得更明显了。   秦时觉得一口气又被提了起来。他不确定的问贺知年,“你看到了?”   贺知年摇摇头,“看不清楚。”   秦时小声问他,“会是蛊雕吗?”   “不确定。”贺知年说:“但是从蛊雕的习性来看,它们从精绝、且末,一路杀到楼兰、石雀城,想要入关的目标是很明确的。”   而且从蛊雕的天性分析,它出门打猎,会习惯性地召集各路妖怪,声势浩大的跟它们一起行动。像石雀城那种单打独斗的情况是比较少见的,但那也是它们已经把石雀城彻底打服了,对方同意定时上交供品。   换句话说,它们是纯粹赶着点儿过去吃饭的。   “如果是蛊雕,”秦时不放心的问,“这个阵法能拦住它们吗?”   贺知年点点头,双眼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他身上那种笃定的神色让秦时一下就放松下来。早知道阳关城的周围有守护阵法,他之前也不用那么紧张了。   秦时盘腿坐在地上,膝上放着那把已经有些钝了的宽刀,匕首藏在靴筒里——这一路土里水里地打滚,却没有机会好好收拾保养,适合野外战斗的靴子已经糙得不成样子了。   秦时爱惜地整理好鞋扣,拂掉了鞋面上的沙粒。   “你知道哪里有手艺特别好的做鞋的匠人?”秦时突发奇想,他的靴子之所以好穿结实,是因为它的设计经过了无数次的实战考验,最贴合战士们的战斗需求。   在这里,虽然没有高科技的合成材料,但天然的皮质本身就是很结实的,又有韧劲儿。秦时觉得也足够用了。   贺知年一直觉得秦时身上的小配件很奇特,还很好用。听他问起制鞋匠,想了想说:“我知道有一位老伯,他们家世代都给武将制作战靴,手艺很好。等回了长安,我带你去拜访他。”   “好。”秦时高兴了一会儿,又开始犯愁了,“工钱很贵吧?”   贺知年笑道:“你是我邀请的客人,不要操心生活上的小事。”   “那我也不能靠你养着啊。”秦时猜测贺知年的意思,大约是想要他投到贺家门下做家将,但他生平最忌讳的就是自己不能做自己的主。   对他和贺知年来说,最好的安排还是继续做朋友吧。   能成为战友就更好了。   秦时心想,家将幕僚之流的,还是算了吧。   “我能打猎,”秦时想了想说:“去长安的路上,如果有人需要押镖,我也能做。”   他绞尽脑汁琢磨自己都有什么赚钱的能力。思来想去,发现自己除了长得结实一些,竟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技能。   所有那些需要技巧的手艺活儿,木匠铁匠之类的,他都不会。做个货郎沿街叫卖吧,他又不会算账。而且他还是个半文盲,看书的时候,繁体字能连蒙带猜的看下去,写的话大约没几个字能写对……   底层百姓谋生的技能不会,上流社会的少爷们的基础教育,君子六艺,他更是一窍不通。   思来想去,竟然只剩下一招,那就是把团子放出来,让它在大野地里找一找玉石料……   贺知年听出了他的意思,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自己身份都要靠我作保,哪个人敢雇你去押镖?我当你是兄弟,你不要跟我见外。”   秦时听出了他的意思——他当他是兄弟,并不是要替自己的家族招揽家将。他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唉,话不是那么说的,我到底也是大男人……”   贺知年安慰他,“等入了关,陇右各地有贺家的产业,不必担心你我一路的盘缠。”   秦时从穿过来就在大野地里混着,对这个时代的民生、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他知道自己要挣钱没那么容易,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等我挣了钱再还你。”他认真的承诺。   贺知年失笑,“你我兄弟,不必客气。”   话题告一段落,远处的光带隐隐约约,已经快要消失了。   秦时望着眼前广褒的土地,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盘桓许久的疑问,“我记得以前听老师说,大唐国威最盛时期,西边边界线一直推到里海。”   里海到阳关,这差得也太远了。   贺知年已经在心里给他定位成了“西域某国的缉妖师”,听他问起大唐的边界问题,也并不觉得奇怪,耐心解释道:“贞观二十二年,我朝平定龟兹,设立安西都护府。并在天山以南的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城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称‘安西四镇’。”   秦时点头,表示这些自己都知道。   贺知年道:“玄宗时,安贼起兵造反,朝廷急调西北驻军,返回都城平叛。吐蕃趁机攻占河西、陇右,切断了西域守军与朝廷的联系。安西四镇孤悬于外,最终陷落……算起来,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秦时,“……”   难怪秦时一路走来,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就好比昌马城,城中建有王宫,周围还有附属的村庄,如果不是河流改道使得这一片土地败落下来,想来也是一个独立的小国。但是按照路程来算,昌马城应该是在大唐的版图之内的。   他还一度怀疑自己穿越到了某个平行世界。原来是安西都护府几十年前就没了……   贺知年叹道:“安西都护府陷落之后,除了吐蕃作乱,更有妖族横行,驻守边关的将士只能一退再退。目前西北各地,守兵人数最多的关卡就是阳关和玉门关。”   秦时明白了,不管后世的历史上如何描述大唐的疆土,在这个时代,这个被后世称为“晚唐”的时代,西北各地实际上已经处于国土虽在,却无将士把守,妖魔鬼怪随时可以占山为王的状态了。   秦时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墙上方的将士,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这些人常年驻守在这里,不但要守住这一道关卡,还要随时做好准备去收复那些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掌控的土地。他们要面对的,除了土地上那些野性难驯,不想被收复的居民,还有横空出世的各路妖怪。   他们背负着家国的责任,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秦时仍然感到不爽,但心里的愤懑不平似乎……没那么强烈了。   算了,气什么呢?他有些疲惫的想,在守关御敌的职责面前,个体的安危原本也没那么重要。   秦时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痛苦了。   他一直记着自己是一个人,堂堂正正的人。但是在这里,没有人会把他当人看。   在赵百福那些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舍弃掉的筹码。在石雀城,在这里,在城关的墙根底下,他不过就是一条鲜嫩的鱼饵。   他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不同的人划分到不同的区域里去:可以利用的人,或者可以舍弃的人。   秦时微微出神,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陷入了灰色的情绪之中。   在贺知年的眼里,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转头去看贺知年,这个据说家世不错的青年,与他时空相错,却拥有同样的缉妖师的身份。   有时他觉得贺知年是一个合格的战友,有时又觉得他藏着太多秘密,将所有的人都推拒在一定的范围之外。   他有些看不透这个人。   贺知年没有注意到秦时在打量他,他双眼紧盯着阵法边缘亮光逐渐黯淡的地方,忽然间站了起来。   “怎么了?”秦时吓了一跳,满脑子的世事不平一下子都飞了。   贺知年示意秦时看远处,“我怎么觉得那里有一个人影?不,不是一个……而是很多个……秦时,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第54章 咆哮   据说, 子夜时分是妖怪们能力最强的时候。   这要从科学的角度来分析,大约跟月亮的引力、潮汐、磁场、地球的公转自转……等等因素都有关系。毕竟大环境的细微变化对地球上的所有生灵都会产生影响,妖怪的五感不知比普通人类灵敏多少倍, 受到的影响也就更加深远。   古时候的传说故事里, 就有不少大妖们在月下修炼,吸收日月精华的桥段。   而现实的情况, 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尤其是月圆之夜, 妖怪们的战斗力和凶暴指数都是最强悍的。   “所以,”秦时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你说那些都是修炼出了精神体的妖?大妖?!”   以前在第六组出任务的时候,他们有专门针对精神体的武器和设备,现在什么也没有, 他们要怎么对付一群已经修炼出了精神体的大妖?   哦,对了, 团子也同样是精神体, 它对上妖族的精神体, 是可以造成真实的伤害的。如果它足够厉害, 甚至可以灭掉妖怪们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精神体,直接撕碎吞噬。   “妈的,这一波一波没完没了的, ”秦时怒道:“大不了拼了!”   “先看看。”贺知年分毫不见慌乱。能守在关城周围的阵法, 应该不会只能对付虫子这种等级的妖怪。   何况自安史之乱一来, 安西都护府陷落,西北一带的大片土地都处在极为动荡的状态之中, 阳关和玉门关始终能坚守住,有守护阵法也是其中极为关键的因素。   秦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忍不住问道:“当初安西都护府陷落……那里没有阵法保护吗?”   贺知年摇摇头,“阵法防的是妖,不是人。安西四镇沦陷,主要原因还在于吐蕃。国运衰微,朝廷无力支援安西……”   秦时隐约记得历史上提起这一段历史,都说吐蕃切断了安西四镇与长安的联系,安西四镇得不到朝廷的支援,云麾将军郭昕苦守数十年。直到北庭沦陷,北庭节度使也遇害之后,安西四镇失去了最后的支援,军队的人数日渐减少,最终沦陷在了战火之中。   贺知年叹了口气,“或许有妖族趁乱为祸百姓,但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人——人世动荡,妖族才有机可乘。”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想要更多的土地、粮食、牛羊。得不到就抢,抢不到就用尽一切办法去烧杀掳掠,哪怕毁掉也不甘心留给对手。   有时候是为了生存,但更多的时候,只是为了满足上位者贪婪占有的欲\望。   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的野心和欲\望是比妖还要可怕的存在。   在他们的前方,还有零星的火苗在燃烧,空气里满是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有点儿香,却又诡异的泛着一股恶心。   烟雾在月光下弥漫开来,给这夜色增添了神秘又危险的气氛。   一阵似有似无的呜呜声随着夜风传来,秦时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他看到远处的人影越过阵法边缘的灯带,缓缓朝着他们飘了过来。   夜色迷离,月光下飘动的人影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   人影在阵法之外飘飘荡荡,也不知是不是秦时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这些人影竟然渐渐凝实起来,好像月光给它们充了电,在月光下停留越久,能力反而越是强大。   秦时感应到了从它们释放的杀意。但它们给他的感觉却是轻慢的,像一群包围了猎物的恶狼,垂着涎水,满脑子都是怎么分食猎物,哪怕猎物也长着爪子和尖牙,却不被它们放在眼里。   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让秦时感到愤怒。   秦时再一次放出了团子。   团子尚未落地,就已经感应到了来自前方的危险,它愤怒地仰起头,发出了一声稚嫩的咆哮。   “吼!”   最前方的鬼影停了下来,似乎在判断新出现的对手。   同为精神体,它的身高接近两米,团子才不过猫崽一般大小,鬼影停滞了一下,开始继续前进。   在它眼里,无论是秦时还是团子,大约都不配成为它们的对手。   这个认知让秦时心里充满愤怒,热血蒸腾,脑袋胀痛的快要爆裂开来。就在这种强烈的冲击之下,秦时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异样的感觉。   他像是与团子合二为一,通过团子低矮的视角看到了前方飘动的鬼影。   他的愤怒,团子的愤怒,在这一瞬间像是叠加在了一起、融合在了一起。由愤怒衍生的力量在他们的身体里左冲右突。   秦时和团子同时仰起头,发出痛苦的嘶吼。   吼叫声中,明亮的月光仿佛都黯淡了一霎。漫天月华仿佛都集中到了团子的身上。幼虎的身形骤然间暴涨,眨眼之间拉伸成了一头成年猛虎的形象。   成年白虎银白色的皮毛泛着月光一般莹润的光彩,遍布着深色的条纹,额头的王字威风凛凛。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充满了暴虐嗜血的杀意。   它是神兽的后裔,天生的王者,优雅和凶悍都深藏在骨子里。只是压低头颅向前走出两步,阵法之外的鬼影已经迟疑地停了下来,露出了惊骇的神情。   贺知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他上前两步,想要拉住状态明显有些失控的秦时。   但秦时的身形却猛然间向前一冲,避开了贺知年的双手。错身而过的瞬间,贺知年注意到秦时的双眼之中闪动着不大正常的亮光。   凶悍、冷酷。   像野兽盯着猎物的目光。   贺知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如果眼前这人不是秦时,那他又会是谁?!   秦时意识有些混乱,皮囊之下仿佛有无数的气泡升起来,在他的脑海里噼里啪啦地炸开。每一个细胞都仿佛蓄满了澎湃的力量,他快要被这股力量给逼疯了。   白虎与他意识相通,它仰天怒吼,身形猛然跃起,闪电一般扑向了离它最近的鬼影。   鬼影发出尖利的啸叫,不及转身就被白虎扑倒在了脚下。   贺知年只是眨了一下眼,鬼影已经被白虎撕碎,变成一团团光斑,惊慌失措地四下逃逸,来不及逃远就被白虎再次捕捉,毫不留情地吞吃下肚。   白虎转头扑向下一个鬼影。它的动作快如闪电,鬼影哪怕没有实体,也无法与它的速度相比。   它扑住了第二个鬼影,三下两下撕得粉碎。   鬼影们四散逃开,却又舍不得放弃食物,它们在远处聚拢,畏畏缩缩地打量着凶悍的白虎。   白虎所在的位置已在阵法之外,它用前爪刨了刨脚下的土地,正要跃起,身形却打了个踉跄,头摔倒在地,倏忽之间又收缩成了之前那个猫崽的体型。   它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很快,它泛着白光的身体就凭空消失了。   秦时头痛欲裂。   他看到团子回到了意识海,在那里团成了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陷入了沉睡。   吞噬掉鬼影逸散的能量之后,团子本该变得更有力才对。但由于之前秦时的精神力失控,导致团子出现了血脉暴动的异象。   精神力消耗太多,让他和团子都陷入了近乎虚脱的状态之中。   秦时意识模糊,远处虚无缥缈的呜呜风声,也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丝丝缕缕的往他的脑海里钻。   他心里莫名其妙的滋生出一种迫切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对他来说极重要的东西,或者什么人,正在那几个人影的后面,等着他去发现。   下一秒,一个念头闪电一般击中了他:妖怪聚集的地方,也是容易出现空间错乱的地方,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存在回去的可能性。   秦时的心脏开始砰直跳。   如果可以回去,谁愿意留在这里,留在这样一个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拼死拼活的地方,被妖怪追杀、被同类出卖……而且是不断地出卖,好容易来到了自己人的关卡之外,却没人觉得他是“自己人”,他仍然被拒之门外,在别人的漠视中拼死拼活……   这个世界,真是糟透了,没有一丝一毫值得他留恋的地方。   或许是回家的欲\望太过强烈,秦时整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拽进了自己的回忆里。   秦时呼吸急促,提着刀一步一步朝着阵法的边缘走去。   走出几步,忽觉自己的手臂被什么东西拽住了。秦时脚步一顿,神智稍稍恢复了些许,他看看前方飘荡在夜空里的模糊的身影,转过头看了看拉着他的人。   贺知年拽着他的手臂,另外一只手按住太阳穴,脸上流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秦时……别,别走……”   秦时呆呆望着他,瞳孔涣散,他知道他在说话,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远处传来的呜呜的叫声似乎更鲜明了。   秦时听到那风声一样的声音里有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温柔地呼唤他,“回来吧……快回来……”   恰在此时,一声清亮的啼鸣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如闪电般破开了秦时脑海中的一团混沌。翻涌在他脑海里的种种或真或假的画面,也如烈日下的积雪一般飞快地消融了。   秦时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阵法的边缘。他浑身酸软的像是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但神智却渐渐清醒。   远处,半明半暗的影子还在阵法之外随风飘荡,但那种耳语一般蛊惑人心的声音却消失不见了。   秦时捂住脑袋,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钝痛,像是不知情的时候挨了一闷棍似的。他垂眸,看到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探出了一颗黄茸茸的小脑袋,正眨巴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严肃地盯着他看。   是小黄豆。   秦时松了口气,猜到自己刚才的状态不对,是小黄豆把他从那种不受控的状态中唤醒了。   秦时想抬手摸一摸小黄豆,才发现他的一只手还被贺知年拽在手里。而贺知年的状态要比他更糟一些,脸都白了。   “你没事吧?”秦时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两个人哪一个受伤更重一些,他直接被忽悠傻了,贺知年神智清醒,但人却好像在强忍着什么痛苦似的。   贺知年见他清醒过来,眉头松开,轻叹道:“多亏了小黄豆。刚才那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吗?”   秦时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清,感觉类似于一种……潜能被激发的状态。   贺知年想起刚才他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的样子,心里就有些发毛,暗暗决定等回去了找人好好问一问。   秦时有些后怕地摸了摸小黄豆,“我没事了。谢谢乖乖。”   小黄豆蹭蹭他的手,从口袋里扑腾出来,顺着他的前襟爬到了肩膀上,神气活现地拍了拍短短的小翅膀,啾啾叫了起来。   小重明鸟的叫声急促有力,干脆利落地切开了混沌的夜色。   秦时回头,就见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林家兄弟也都是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   有两个商队的护卫,甚至已经走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离开大部队,朝着外围的方向走。   秦时抹一把额头的冷汗,“怎么你没受影响。”   这些飘来飘去的鬼影子不知道是哪一种妖怪的精神体,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看上去有一点儿像他们在昌马城里遇见过的飞头怪,它们竟然有迷惑神志的功效。   贺知年也不知该怎样解释这种现象,想了想说:“大约是因为内心坚定,所以不易动摇。”   秦时,“……”   他狐疑的看着贺知年,怀疑他在内涵自己。   秦时在这里的确是一个没有根的人。之前曾庆幸离开了被长辈摆布的人生,之后又觉得在异世界里处处不如意,总想着能不能有机会回家去……   他的内心确实一直在摇摆。   最糟糕的是,他的动摇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用。他根本找不到真正能够回去的办法。   秦时皱着眉头打量远处蛊惑人心的鬼影,“它们是不是无法跨越阵法?”   “不能跨越,”贺知年说:“才会想要蛊惑阵法里的人出去。”   秦时正要说话,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们头顶上方闪了过去。细细长长,像有人在半空中画了一道直线。   秦时抬头,见一根白色的棍子,后面拖着一条白色的长尾巴……不,这不是什么棍子,而是一柄拂尘。   它像个活物那样怡然自得地在半空中御风而行,从他们头顶越过的时候,还像小动物似的活泼地甩了甩尾巴。   秦时目瞪口呆的问贺知年,“成,成精了?!”   贺知年却在懵了一下之后,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是老魏!他竟然在这里?!”   秦时还没来得及问一问“老魏”是什么人,就听城墙上方远远传来一个男人中气十足的呼喝:“速去!”   随着他的喝声,半空中的拂尘爆开一团柔和的亮光,在半空中旋转起来,像一个飞碟似的,一边旋转着一边朝着阵外飘忽不定的鬼影子飞了过去。   它像个通了电的砂轮机似的,飞旋到哪里,哪里的鬼影子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般砰然炸开,化为星星点点的光斑,迅速消散在了夜空中。 第55章 活神仙   秦时目瞪口呆。   这, 这是仙法吗?!   难道在这个时代,真的存在后世不能理解的法术?!   贺知年却是一副激动得坐立不安的模样,不住的嘀咕, “太好了!我就知道这小子不会食言!还算赶得及时!”   秦时拿胳膊肘碰了碰他, “你的同伴?”   贺知年一脸兴奋的表情,“魏舟是道门中人, 是李\大师的曾……曾徒孙。我们之前曾有合作,这人实力不错。”   秦时其实还想问一问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合作?   一起除妖?!   但贺知年没有要特意解释的意思, 秦时也顾虑自己并不是镇妖司的人,问多了恐怕不大合适。   漂浮在阵法之外的几个鬼影子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拂尘的高速旋转切碎了。但从秦时的角度看过去,会发现拂尘的旋转速度也在放慢。   秦时心里的惊涛拍岸也终于平静了些许:对嘛,凡事总要符合规律才对。一柄拂尘总不会修炼成了精,但作为一件法器, 它受到主人精神体的滋养,被主人充能, 供他驱使, 这还是说得过去的。   拂尘在半空中不大灵活地挑个头, 开始往回飞——果然表现出了能源不够的症状, 飞得慢吞吞的不说,长长的一把白毛都耷拉了下来,没精打采的。   嗯, 看上去有点儿像一只小动物, 在外面疯累了, 垂头丧气地回家去。   秦时被自己的联想可爱到了,忍不住又撸了小黄豆几把。   小黄豆啾啾叫, 不过并不是抗议它爹的粗暴手法,而是对半空中嗖的一下飞过去的那个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 甚至还想拍着自己的短翅膀追上去。   但拂尘显然对它没兴趣,笔直地朝着城墙上方飞去。就在它将要越过城墙上方的时候,一个人影从雉堞上方一跃而出,身姿极为轻盈地落在了拂尘之上。   这人身形颀长,一身白衣飘飘欲仙,衬着身后沉在皎皎月色里的高大门楼,宛如月宫里的神仙。   秦时和他怀里的小黄豆一起张大嘴,露出了如出一辙的、没见过世面的惊叹表情。   活神仙啊,这是。   小黄豆兴奋地拍打翅膀,啾啾叫个不停。   秦时也觉得心头砰砰直跳,怀疑自己不是穿到了过去,而是穿进了一个修仙背景的平行世界。   下一秒,却见拂尘跟一下子充上电似的,开始抽了风一样上蹿下跳,左摇右晃。   站在拂尘上的仙人顿时方寸大乱,张开手臂努力维持平衡,嘴里还哎哎哎的叫唤起来,“稳住!稳住!”   拂尘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在半空中转起圈来。   神仙大约也坐不稳没有安全带的过山车。一眨眼的功夫,就见神仙挥舞着手臂从拂尘上摔了下来,四脚朝天地砸在地上。   秦时,“……”   小黄豆,“……”   贺知年,“……”   地上余火未熄,大约也烫得很,神仙嗷的一声又窜了起来,指着半空中兀自发疯的拂尘破口大骂起来,“李飞天,你要摔死我啊!你个没良心的扫把精!你还想要沙鼠油……你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秦时淡定的把掉下来的下巴推了回去,揉揉怀里同样呆滞的小黄豆,深深的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要讲科学。”   就说世界上哪里有神仙哟。   贺知年三步两步赶了过来,一把抓住了灰头土脸的神仙,“老魏!你是哪一日到的?!一段时日没见,你还是这么……这么……”   魏舟手忙脚乱地整理仪容,嘴里嚷嚷道:“哎呀,是你呀……小宠无状,见笑了,见笑了。”   借着微弱的火光,秦时也看清楚了神仙的模样: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虽然摔了一跤,一身白袍也被烫得破破烂烂,但平心而论,人长得还是很不错的,长眉俊目,看人的时候笑眯眯的,十分儒雅和气。   他匆匆跟贺知年打个招呼,就抬手掐了个指诀,将半空中撒疯的拂尘召了回来,捏在手心里恶狠狠地训斥它,“早跟你说过,肉体凡胎经不得摔,回头真把我摔死了,你看谁还受得了你这个狗脾气?!”   拂尘长长的拂子漫不经心地甩了甩。   秦时觉得,如果这是一只小狗,这会儿一定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魏舟,尾巴不耐烦地甩来甩去。   秦时不由一笑,小黄豆从他的口袋里探出头,好奇地盯着晃来晃去的银色拂子,一脸垂涎的表情,两个短短的翅膀呼扇起来,跃跃欲试的想要上去捞一把。   秦时按着它的小脑袋,把它按回去一点儿,生怕这小东西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了。扫把精看上去脾气不大好,主人的面子都不给。万一嫌弃小黄豆呱噪,一拂子把小黄豆给抽飞了,这黑灯瞎火的,他要怎么找啊。   战事尚未结束,魏舟也顾不上跟贺知年叙旧,捞回了拂尘就急急火火朝着阵法边界处跑了过去。   贺知年连忙跟上,一边回头给秦时做介绍,“老魏是他们这一辈里头天分最好的,尚未加冠就继承了师祖的拂尘,云州封妖阵里的大妖有一半儿都是他抓进去的!”   云州的封妖阵,秦时是知道的。他曾经被单位派去大同交流学习,跟随大同分部的同行们一起进入古云州的封妖阵执行任务。   在秦时的印象中,大同封妖阵的规模要比尧洲的封妖大阵略小一些,其中最厉害的大妖就是一头血债累累的狍鸮——肉身都快被阵法压成了标本了,精神体还活跃的不行,总想找出阵法的漏洞,好让它钻出去召集旧部,重新杀缉妖师们一个回马枪。   秦时当时看到的狍鸮的本体干枯细瘦得如同一截失水的木头。但实际上鼎盛时期的狍鸮本体比成年男子还要高,性子极凶猛。《山海经》中形容它: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声如婴儿,喜食人。   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这头凶残无比的狍鸮,还有没有被封印进去。   秦时走神的这么一会儿工夫,魏舟和贺知年已经跑到了他前面去了。   拂尘又恢复了神气活现的模样,甩着长长的拂子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像是在给他们掠阵一般。   关城外面那些商队的人都没有跟上来,有商队头领在,他们自然会以头领的命令为重。至于那些被守城士兵推出来做诱饵的囚犯,估计早就被吓得没了斗志,这会儿都缩在城墙根底下念经呢。   秦时提着刀也追了上去。   在他们靠近的过程中,深埋在地下的那条光带似的边界线又隐隐约约泛起了亮光。   那几个鬼影之前被李飞天切割成了细碎的光点,此时此刻却又缓慢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人脸。这张人脸面颊枯瘦,三角眼略带凶相。仔细看,竟然觉得这应该是一个老妇的脸。   秦时一下就想起了在石雀城的时候听来的传言:驱赶着“狐狸”前进的人是一个蒙着脸的阿婆。“狐狸”吃人,阿婆也吃人。   秦时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张渐渐凝实的面孔,觉得她五官都在夜色里变得清晰起来——果然是一张带着凶气的老妪的脸。   她的一双三角眼明明没有实体,但眼珠转动,却硬生生给人一种灵活诡异的感觉,目光带着一股刻薄怨恨的神气从他们几个人脸上扫过,甚至还挑起眉头扫了一眼半空中飞来飞去的拂尘。   秦时觉得这张脸看上去有些眼熟,但也仅仅是眼熟,雾气凝成的五官毕竟与真实的脸存在差异,秦时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当年在尧洲大阵里看到过的那一位。   从时间上推算是有可能的,但尧洲位于中原地带,这里属于关外,距离尧洲实在是太远了。如果她在关外落网,押送去大同都要比尧洲近得多。   魏舟吊儿郎当的“哟”了一声,“我说是谁,原来是你……还没死啊?”   半空中的人脸一沉,露出一个刻薄怨毒的表情盯住了魏舟,猛然张大嘴,一团黑气朝着魏舟扑了过来,黑气中有什么东西蠕蠕而动,像一个个拍打着翅膀的小飞虫,仔细看却又觉得它们只是雾气,并没成型的身体。   随着这一团雾气散开,一种不大明显的腥臭气在半空中弥散开来。那是野兽身上会有的灼热呛人的腥膻气。   秦时有些头晕,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魏舟直接甩着袖子在面前来回呼扇,嘴里嘀嘀咕咕的继续开嘲讽,“哎呦,你这老招数也不知道换一换,毒不死人却能熏死人……啧啧啧。”   人脸更怒,一张口又喷出一团黑气。   魏舟嘴里嫌弃地抱怨,手中动作却不停。   秦时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天空中多了一轮明月。仔细看,却见一个巴掌大的铜镜从魏舟手中飞出,缓缓升上了几个人的头顶。   秦时曾在博物馆里见过铜镜,镜面昏黄模糊,并不显得明亮。但魏舟扔到空中的这一面镜子,却比后世的水银镜还要亮。不止是镜面清楚,简直像镜子里安装了一盏一百瓦的灯泡似的,将他们脚下方圆数米之内的土地照得纤毫毕现。   铜镜背面似乎刻着极繁复的纹路,看上去不像是花纹,更像是某种文字。铜镜透出的亮光将这些字符也投射到了地面上,像是在地面上刻上了一个复杂的阵符。   铜镜在半空中旋转起来,那些在半空中散开的黑雾也像是受到了铜镜旋转的吸引,丝丝缕缕被吸入了铜镜之中。   镜面散发的光太晃眼,秦时无法盯着它看太久,心里怀疑这东西说不定也是什么降妖除魔的法器——就像名叫李飞天的拂尘似的。   他们上场的时候,明明还是战争片的节奏,这个姓魏的一出场,画风立刻就变成了仙侠玄幻风……   看来古时候的道门,还是很有些内容的。   黑雾被铜镜吸走,人脸也肉眼可见的变得暗淡下来。   有铜镜雪亮的光照着,秦时也看清楚了远处黑暗里一片闪闪烁烁的亮点。那是成群结队的野兽泛着凶光的眼睛。黄荧荧的,天生就带着一股弑杀的凶悍气。   是蛊雕,但不全是蛊雕。挤来挤去的毛茸茸的小动物当中除了棕黄色毛皮的蛊雕,也有体型更大一些的郊狐。   是不是还有其他动物,铜镜的照明范围有限,秦时也看不清了。只是隐约有一种感觉,在这些小兽的后方,似乎还有体型更大的动物埋伏着。这些有着真实身体的野兽,应该就需要他们一刀一枪的去对付了。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回忆起石雀城外与蛊雕的近身肉搏,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开始疼。   当铜镜再一次旋转着吸走了人脸喷出的黑雾,人脸终于露出了愤怒的表情,砰的一声在半空中散开,化成了一团散逸开来的雾气。   真·气炸了。   与此同时,远处的野兽们却躁动起来,发出长长短短的咆哮。 第56章 纸人   月光也因为这肃杀的气氛变得黯淡了。   站在阵法边缘的两个人握紧了手里的刀。秦时空着的那只手再一次将爬到口袋边缘的小黄豆按了回去。   秦时注意到贺知年在留意魏舟的反应。   这也正常, 他想。毕竟魏舟是从城墙里头飞出来的,守城的人都有什么打算,魏舟知道的肯定比他们详细。   那就听魏舟的好了。要是他们自作主张导致了什么不理想的结果, 拼了命不说, 城关里那些人还不领情,觉得他们捣乱, 那才亏了呢。   秦时想到这里,也沉下心来, 留意魏舟的举动。   魏舟不慌不忙地收回了铜镜,爱惜地揣进怀里。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荷包,开始从里头往外掏东西。   秦时眼尖,看见荷包似乎是粉色的,随着魏舟的动作在月光底下漾开一抹绸缎才有的温柔的晕光。荷包上似乎还绣了花, 不过这个就实在看不清楚了。   这么花哨的荷包,秦时琢磨, 难道是相好的姑娘送的?   魏舟从荷包里抓出一把什么东西, 随手一挥, 站在后边的人只看见星星点点的碎片从他手中扬起, 飘飘扬扬落在了地上。   似乎是碎纸片一类的东西。   秦时觉得周围的光线似乎亮了一下,紧接着,就见洒落在地的小碎片在这诡异的光里一摇一晃地长大了。   秦时, “……”   秦时目瞪口呆地看着小碎片在月光下慢慢变大, 然后从一个团起来的形状慢慢舒展开手脚, 变成了一个一个比真人还要高大的……纸人。   纸人们仿佛刚从一场大梦里醒来,站在地上快活地舒展手臂, 然后一个接一个朝着野兽聚集的地方走了过去……脚步落地,居然还是挺沉重的感觉。   小黄豆又一次从秦时的口袋里爬了出来, 好奇地朝着纸人前进的方向张望。见秦时只顾着自己吃惊,并没有按它回去,还得寸进尺地顺着秦时的衣襟爬上了肩膀。这里高一些,视野更好,是小黄豆最喜欢窝着的位置了。   秦时也被它的动作惊动,歪过头蹭了蹭它,不可置信地转头问贺知年,“你看到了吗?那到底是什么?撒豆成兵?!”   贺知年不是第一次见识魏舟的手段了,但他也是一脸受惊的表情,“大,大概吧。”   人家道门中的秘术,也不可能给他讲的太细致。   铜镜已经收了起来,月光也暗了下去,远处的场景他们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几个巨大的浅色的身影在阴影里翻来翻去……是真的翻来翻去,偶尔还能飞到半空中,然后再像一个秤砣似的砰地一声砸下去。   也不知道轻飘飘的纸人是怎么发出这么大的动静的。   夜风中传来野兽愤怒的吼叫,听上去仿佛有比蛊雕更加凶猛的野兽在与纸人撕咬拼杀,夜风也渐渐染上了浓重的血腥气。   秦时只能听到声音,却什么都看不到,心里急得不行,又不敢贸贸然窜出那一道微弱发亮的灯带——从实际效果来看,大阵的防御效果还是在的。   贺知年因为与魏舟打过交道,表现得要比秦时放松一些。见秦时始终后背紧绷,还安慰他,“镇妖司有不少道门中的帮手。封妖大阵最初是由袁、李两位大师带着道门子弟设立的,缉妖师抓捕到的妖怪,也都是他们来封印。”   秦时听的有些晕。   在他生活的时代,道门法术什么的,已经成为了不知真假的传说故事。第六组有自己的研究所,出任务的时候有针对妖族精神体的武器和各种药剂,已经没人会想到最初辖制这些妖怪的,其实是袁、李两位神仙的道门秘术。   这些道家法术估计很不好学。秦时心想,要不然也不会在后世都失传了。   道门秘术虽然厉害,但学起来太难,门槛也高,不易普及。不像后世的武\器装备,是个人就能使用。   也不能说哪一种形式更好,只能说时代不同了,虽然道门凋落,神秘的法术不再有人会用,但基数更大的普通人也总能想出相应的办法。   所谓的此消彼长。一条路走不通,想走路的人总能找到另外一条路。   秦时不安地动了动,“我们就这么等着?”   他还在第六组的时候就是突击队员。到了这里,每一次的拼杀也都是冲在最前面,还从来没有站在后方看热闹的经历,他简直浑身都不自在。   贺知年淡淡扫了一眼他们身后,“樊锵不也没动?守关是他们的责任,可不是你我两个人的责任。”   秦时琢磨这个名字,大约这就是之前下令把他们关在外面的那位小樊将军了。   “你这话说的不对。”秦时反驳他,“你我既然站在这里,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也不能冷眼旁观啊。”   贺知年当然不是要冷眼旁观的意思。之所以会这样说,也是对樊锵之前的态度有些意见。   站在他们前方的魏舟也听见了秦时的话,忍不住回过头,上下打量秦时,嘿嘿笑着说:“小郎君能说出这话,足见心胸。小道佩服。”   他年纪轻轻,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吊儿郎当的纨绔气质,但一开口却有种老气横秋之感。   贺知年摇摇头也笑了,“如何了?前面可用我们帮忙?”   魏舟傲然道:“不需要。阵法被催发,天亮之前,这些狗东西是怎么都冲不进来的,你们只管乖乖守在阵里就是了。”   说完还十分骄傲地补充了一句,“不要给小道添乱。”   秦时,“……”   秦时看看贺知年,见他也是一脸无语的表情,心里就颇为无语。他刚刚还说不能冷眼旁观,现在可好,不得不冷眼旁观了,人家压根不用他们帮忙。   他来到这个世界,遇见了太多常理之外的东西。这会儿也算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他可以旁观一下道门中人是如何降妖的。   秦时放下了心理负担,也不绷着了。听魏舟说阵法结实,干脆抱着刀在沙地上盘腿坐了下来。   小黄豆以为这是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信号,兴冲冲的从他肩膀上跳下来,正要跑出去撒欢,又被秦时一把捞了回来。   小黄豆不满地拿小翅膀拍打他:想玩!   秦时从口袋里摸一块珍藏的肉干,撕碎了给孩子加餐:乖乖吃吧,别乱跑。   魏舟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有些羡慕的说:“你运气倒是好。”   秦时知道他说的运气好指的是捡到小黄豆。除了这一点,他这个人就真的很难说一句运气好了。穿来这里就不用说了,连番颠簸也实在跟“运气好”三个字不搭边。   秦时叹了口气,“是啊,瑞祥呢。”   小黄豆似乎察觉了他心里那点儿复杂难言的情绪,抬起头看看他,抖了抖脑袋上的小翎毛,讨好的啾啾叫了两声。   秦时摸摸它的小脑袋,心想还好孩子贴心。   一整夜,阵法边缘的光带始终朦朦胧胧的亮着。   巴掌宽的一道亮光,仿佛一阵风吹过来就会熄灭,但却始终□□地亮着——它怎么能这么结实呢?!   秦时对它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更深刻的怀疑。他开始琢磨维护这样的阵法需要的能源是什么?还有魏舟撒出去的纸人,又是以什么为能源呢?   跟尧洲阵法类似?   尧洲大阵的情况他听老师讲过,当时并没有听得太明白。简单说来就是利用被封印起来的大妖们反抗阵法的力、大环境的磁场、以及月球的引力。   但是这样复杂的、涉及到天文物理学的计算,为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古代道士都能够轻易掌握?!   或者说,这种复杂的计算原本是一门专门的学科,无意间被这个时代的道士们学会了,然后加以利用。但它又实在难学,所以随着时代变迁慢慢失传了?   秦时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毕竟古代的科举考试不会考数学物理,这些知识也并不会受到统治阶级的重视,更不会在社会上得以推广。   秦时出了一会儿神,后知后觉的想到在古时候,读书学习本来就不是一件能够推广的事。书本贵重,读书的花费更贵,普通人没有条件读书学习。而那些有条件学习的人也都奔着谋求前程的目的去读书,谁会花时间精力去学一些朝堂之上用不到的知识呢?   最高统治者的需求与喜好是足以动摇全社会的价值取向的——上有所好,下争相仿效。比如历史上有名的典故:吴王如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吴王好武,百姓纷纷效仿,以舞刀弄枪为潮流。   楚灵王喜欢腰肢纤细的人,于是大臣们生怕自己被顶头上司嫌弃,一个一个不敢吃饭,上下马车都得随从搀扶。   这样一想,这些被冠以道门秘术之名的学问会失传,也是一个很正常的走向。   秦时捂了捂胸口,觉得自己站在一个神奇的时间点上,又一次打捞起了历史长河中一个缓慢沉没的真相。 第57章 打架   夜色将尽的时候, 撕打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野兽的嚎叫此起彼伏,却都缓慢地朝着远处撤走了。   几个纸人蹒跚地走了回来。   在将明未明的光线里,秦时和贺知年都看到纸人身上喷溅的血迹, 几乎将它们整个都染成了红色。但奇怪的是, 纸人身上并没有撕扯的痕迹,就连边缘都还是完整的。   魏舟嫌弃地看着自己的纸人, 掐个指诀。   秦时这个时候正在留意他的举动,就见魏舟手一抬, 就有一股清冷冷的微妙的“波”在空气里荡漾开来。   秦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就见那几个纸人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水似的,身上的血迹刷拉就被冲下来了。   秦时再一次目瞪口呆。   秦时以前住校的时候也是自己洗过衣服的,有时候跟别人切磋的时候没留意,受点儿小伤也是常事。就算是真的用水来冲, 血迹这种东西也不会冲得这么干净啊,都不用搓一搓的么?!   而且还没有打肥皂。   纸人洗了澡, 欢快地迎风抖了抖, 把自己抖干, 又变成了拇指大小的小纸片, 飘飘悠悠的被魏舟收进了荷包里。   秦时看的心痒痒,但他也知道旧时代的宗门看重师承,是不可以随意将自己门派里的知识传授他人的。   秦时忍下一肚子的问题, 转头问贺知年, “现在呢?”   贺知年还没回答他, 就听魏舟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等着, 太阳出来了,喊人出来打扫战场。”   喊人?城关里的人?   秦时疑惑的看向贺知年, 贺知年也有点儿懵,“没我们什么事儿?”   魏舟道:“本来也没你们什么事儿。关外的封妖阵选址有误,一场地动就活活地撕开了一条裂缝,放出了一群饿急了的妖怪。镇妖司如今无人可用,我们师兄弟几个都被打发出来收拾残局。”   说到无人可用,他还别有深意的扫了一眼贺知年。   贺知年也无奈,“看我做什么?大阵修补本来就是你们的活儿。”   缉妖师只负责打架抓人……哦,是抓妖。封妖阵有缺口,妖怪抓回去也是关不住的,这也不能怪他们啊。   魏舟从他的眼神里品出了他没说出口的话,抿了抿嘴,露出一个不高兴的表情,“我们人手有限,那么大一道裂缝也不是说补就能补上的。”   贺知年十分体贴的一笑,“是呢,我都在关外混了一年多了,你们这些能御器的神仙才刚到关城。”   魏舟,“……”   魏舟搓了搓手,勉强把那股子要打人的冲动给按了回去。他挤出一个假假的笑脸对贺知年说:“你说的对,谁让我们法术不精,一路上还要时不时停下来收拾几个小妖怪呢。这不,就耽误了。对不住你了。”   贺知年也学着他的样子假笑,“怎么能说是对不起我呢。我皮糙肉厚,本来就应该吃苦。可惜了关外流离失所的百姓。”   魏舟与他怒目相视,两个人都是不闪不避,恨不得瞪死对方的架势。   秦时有些头疼。   神仙幼稚,贺知年竟然也幼稚起来了。这一路上明明就是十分稳重的人呐?   他还想问一问神仙,有关封妖大阵的事情呢。看现在这么一个情形,估计他想问,人家神仙也不想答了。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天边就亮起了一抹淡淡的暖色,荒原上浓墨般凝滞的夜色被这暖暖的霞光驱散,远处的山峰、近处起伏的坡地都在这暖色的光里现出了原本该有的轮廓。   小黄豆站在秦时的肩膀上,笨拙地拍打着小短翅膀,啾啾叫个不停,似乎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对于晨曦的欢迎。   他们又平安度过了一个凶险的夜晚。   雄浑的号角声从城墙上方传来。   城门打开,一队骑士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疾驰而来,铠甲在晨曦中泛着寒光,帽盔上红缨似血。领头一人一身银甲,相貌英武,正是昨天在城关外有过一面之缘的樊锵樊将军。   在他们身后,城楼的最高处已经染上了薄薄的晨色,刀枪剑戟在雉堞间隐约可见。   秦时的目光从染了晨光的城楼上收回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人。他们会继续卡着流民的身份不让他和贺知年过关吗?!   秦时甚至不知道他们这会儿该不该给樊将军这种级别的武将行个礼——在对方不当他们是本国人的情况下。   秦时扫一眼身旁的贺知年,见他也是一副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就默默的垂下眼睑,假装自己正专心致志地在撸小黄豆。   小黄豆出生在没有光线的地下,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它对于天空中的明暗变化极为敏感。尤其一早一晚天空中色彩丰富的时间段,基本上它都恨不得变身为摄像机,把每一帧画面都记录到它那个豆粒大小的脑仁里。   比如这会儿,天边刚刚出现了一抹浅浅的绯色,明明是看过多少遍的景色,小黄豆仍然激动得不行,站在秦时的肩膀上啾啾叫不说,还时不时在秦时耳朵上啄一下——它不但自己看,还提醒它爹跟它一起看。   看见小黄豆欢脱的小模样,秦时心情就好了许多。果然孩子都具有治愈的力量,嗯,尤其是傻孩子。   事实证明,秦时那点儿小顾虑纯属他想多了。   樊锵带着人走到近处连眼风都没有分给他一个,只是淡淡扫了一眼贺知年。   两个同样英武的青年在晨曦乍现之中漠然对视,都是冷冷淡淡的神色,但秦时看着,却有一种火花四溅的错觉。   视线交错而过的刹那,樊锵唇角一勾,露出一个极浅的、仿佛挑衅一般的笑容。   秦时就站在贺知年身边,一垂眸就看见贺知年捏了捏拳头,然后他就觉眼前一花,身边的人已经飞了出去。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贺知年已经将樊锵从马背上扑了下来,两个人拳脚相加,打成一团。樊锵的马受了惊,嘶鸣一声,哒哒哒甩着尾巴跑开了。   士兵们呼喝起来,要冲上去分开这俩人,却被樊锵一声暴喝给制止了。   “都给老子站着!”   秦时见士兵们你推我搡地站住了,刚伸出去的脚丫子也缩了回来。   算了,他想,既然对方表明了不选群殴模式,那他冲上去就显得自己这一边太没风度了。   虽然不能冲上去一起打,只看贺知年打架也挺过瘾的。   说实话,他其实挺理解贺知年的心情。他一个陌生人都感到憋屈的话,贺知年这个与樊锵相识的人心里只会更憋屈。   人遇到妖怪打不过要躲,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不在一个重量级,非要冲上去拼一把,那纯属脑子不清楚,自己找死。   但被同类欺负,忍让有什么必要呢。   反正秦时也挺想打一架的。   魏舟是一副看热闹的态度,压根没想着要拦,见士兵们都向后退开,他也抱着膀子慢条斯理的往后退了退,跟秦时站在一起,嘴里还啧啧两声,嘀咕一句,“冤孽啊。”   秦时嘴角抽了抽,决定从魏神仙这里套套话,“他们俩以前就认识吧?”   “从小上一所学堂,你说他们认识不?”魏舟看得津津有味,“学武艺又拜在一个师父门下了,虽然他们俩谁也不承认跟对方有什么关系,但实打实的是师兄弟。”   秦时想起了网上的一个段子:他乡遇故知——仇敌。   这样的熟人,还不如遇不上呢。合着不是他流民的身份连累了贺知年,而是贺知年仇人的身份连累了他?   “没关系吗?”秦时一眼扫过去,恰好看见贺知年一拳头捣在樊锵的眼窝里,心头一跳。   “让打。”魏舟不当一回事儿,“这不比打妖怪好看?”   秦时,“……”   秦时现在觉得,不光樊锵是贺知年的仇人,说不定魏舟也是。   秦时被自己的脑补给雷到了,连忙撸一撸小黄豆压压惊。   士兵们围成一圈看自己的顶头上司被人痛殴。当兵的骨子里都有争强好斗的血性,看了一会儿,也顾不上上下尊卑了,都开始起哄叫好。   秦时看的挺无语,不过实话实话,确实比打妖怪好看。   两个男人拳来脚去的一场搏斗,以贺知年将樊锵压在沙地上而告终。   樊锵头上的帽盔都被掀飞了,眼窝青了一片,脸颊上还被贺知年的拳头擦破了一块皮。当然贺知年看上去也狼狈得很,身上的短褂都快撕成抹布了。眉骨上擦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滴下来,又被他抹开,染红了半边脸。   两个人呼哧呼哧直喘气。   片刻后,凶狠对视的目光各自移开,贺知年松开抓着樊锵领口的手,用力将他一推,从地上爬了起来。   秦时连忙过去扶住他,上上下下打量两眼,用目光示意“没事吧?”   贺知年摇摇头。   他一双眼睛却凶气未消,脸上虽然带了伤,看上去反而比刚才更精神些。   樊锵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整理自己的衣衫,又从小兵手里接过头盔戴上。   打架打输了,他好像也并不是很当回事儿。整理好仪容,就找了魏舟去商量事。魏舟爱看热闹,但也怕他们再打起来,直接指了方向,示意樊锵赶紧干活儿去。   樊锵上了马,眼神不善地扫一眼贺知年,带着骑士们一阵风似的走了。   贺知年盯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直到秦时拽了拽他的袖子,才把野兽似的眼神收回来。   “在说什么?”   “打扫战场。”秦时说:“原来这些事还要上报朝廷。”   秦时对这些事不懂,只当听个热闹。贺知年却问了他一句,“上报给谁?林太傅?”   魏舟一脸莫名,“林太傅不管这些事。”   秦时还在琢磨林太傅是何许人也,听着像一个大官……就听贺知年很冷淡的说了一句,“他是不管,但他什么都要插一脚啊。”   秦时,“……”   这大官听着怎么像个……搅家精?   “慎言。”魏舟也有些无语,他不满的斜了贺知年一眼,“镇妖司归属太史局,各地的异事按照规定都要上报灵台郎。但你我都知道,这些事太史局是做不了主的,事无巨细,都要报到圣上面前。”   贺知年不吭声了。   秦时看他这个反应,忍不住思维又发散了一下:都说晚唐时候朝政不够清明,看贺知年这个反应,当皇帝的应该还是管事的。   历史上的唐朝,光辉耀眼的高光时刻几乎都集中在了安史之乱以前,有关李氏王朝在晚唐时期如何苟延残喘……说实话,关注的人并不多。这就导致了在普通人眼里,从安史之乱到赵氏兄弟起兵造反之间的几百年,大唐王朝仿佛处在一个没有光的夹缝里。   无人关注,略显尴尬。   秦时还在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里打捞有用的碎片,就听魏舟又说道:“我从长安出发之前,听闻圣上有意要将太史局交给端王,但林太傅一派似乎并不赞同……”   贺知年的眼睛亮了一下。秦时还等着他再吐槽几句,结果贺知年又不吭声了,但表情看上去缓和了许多。秦时便猜测他对这位“端王”大概还是很有好感的。   秦琢磨了一下就把这些事放一边了。毕竟长安、朝堂、王族、高官……这些事距离他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流民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第58章 帮手   魏舟和贺知年也不打算在这里聊一些不便让人知道的话题。几个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樊锵带人打扫战场的事情吸引过去了。   敌人是人类的时候, 打扫战场除了统计战损,还要收回武器以及其他的军用物资。敌人换成是妖族,一些皮毛牙齿之类的东西也是要收回的。   在这方面秦时是有经验的, 因为他在第六组的时候, 出任务也要把这些东西收回来,而且不止是皮毛牙齿, 所有仪器能够检测出妖族能量波动的残肢碎片,一律需要收回, 交给第六组的科研部门,做统一的销毁。   秦时也玩过游戏,有时会看到一些游戏里的设定,比如妖族的牙齿骨骼可以打下来作装备什么的。每次遇到这样的情节,身为知情人的秦时都会想笑。   别说, 游戏的设计也不全是凭空捏造,完全没有根据的。   妖族, 尤其是修出了完整的精神体、有妖丹的那种大妖, 哪怕是战斗中掉落的一小片指甲, 也会残留着个体所拥有的能量。用它们炼制的兵器更锋利不说, 还会附加一些妖族特有的神奇功效。   比如会聚拢散逸在空气中不同属性的五行力量等等。   此时此刻,科技的发展或许还不至于让他们拥有检测妖族能量波动的仪器,但在见识过魏舟的手段之后, 秦时觉得, 科技进步有进步的办法, 条件原始也有原始的办法,比如魏舟, 谁能说他的道家法术不厉害?   哪怕秦时这会儿扛着第六组的先进武器,也不一定能干的过魏舟这样的活神仙。   贺知年眯着眼睛打量远处的人影, 忍不住又问了魏舟一个问题,“你要在这里呆多久?不会以后就守着这里了吧?”   “哪有那个福气哟。”魏舟摇摇头,神情有些惆怅,“我走前才见了灵台郎。关外的封妖大阵出了问题,这件事他交给追云观了。师父打发我来处理。”   秦时的耳朵一下支棱起来了:啥?关外还有封妖大阵?!   贺知年听到封妖大阵出了问题,眉头微挑,却是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我们这一路也在找封妖阵的地点。关外连连出事,实在不同寻常。”   他已经猜到这种种异相与封妖阵有关,只是一来他身边没有足够的人手,再者这封妖阵的位置在哪里,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他也不是道门中人,找到了封妖阵,也没办法把缺口封起来。   他这一路急着入关,也有找到自己人,将关外的情况及时上报朝廷的想法。如今听魏舟提起了封妖阵,贺知年心里就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说起封妖阵,秦时可是个内行人。   国内各地的封妖大阵都归第六组管,彼此之间也经常有交流学习的机会。秦时工作时间虽然不长,但也曾被单位送到其他兄弟单位去交流学习。比如内蒙、东北的封妖大阵,他都去过。   那些他没有亲眼看过的封妖大阵,也在培训课上听老师介绍过基本情况。对于第六组的工作人员来说,这些信息都是最基本的常识。   全国上下,由南到北,保存完整且仍在使用中的封妖大阵,共有三十六座。这些封妖大阵的大致位置秦时也都知道,但阳关之外……   秦时在自己记忆中确认了一下,这一带确实没有封妖大阵。距离这里最近的封妖大阵应该是位于新疆与西藏交界处的那一个,距离这里可说不上近。   这个时期的青海西部,包括原来的安西四镇、北庭等地都已经落入了吐蕃人之手。魏舟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人家的地盘上处理妖怪的问题……不要紧吗?!   秦时正琢磨魏舟要怎么出国的问题,就听贺知年说了句,“这可是你师祖亲手打下第一根桩子的封妖阵……小郎君,看你的啦。”   魏舟又毫无形象地翻了一个白眼,“想看我笑话?美得你!”   他说着眼珠一转,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表情,“嗳,你我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既然遇见了,你就这么袖手旁观吗?”   贺知年扫了一眼他身后的战场,嘿嘿笑了两声,“我跟你不同,我还等着入关呢。”   魏舟三步两步走过来,一条胳膊搭在贺知年的肩膀上,挤出一脸的假笑来,“那啥,老贺啊,其实我出发之前,端王也说要给我配个帮手来着,但我想着老贺正好就在西北啊,就说不用不用,老贺必然不会见死不救。”   他个头要比贺知年矮上两三寸,这会儿搭着他的肩膀,姿势就有些僵硬。贺知年居高临下斜斜瞟他一眼,满脸都是戏谑的表情。   魏舟收回胳膊,尴尬的咳嗽两声,破罐子破摔道:“反正端王知道你在西北……你看着办吧。“   贺知年的犹豫并不是在故意逗弄魏舟,而是想到了秦时。他已经答应秦时带他入关,这会儿又转头去帮魏舟的忙,总感觉有些言而无信。   秦时猜不到贺知年的想法,见他们都停下来,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师,你说的封妖大阵,是在穿心峡吗?”   魏舟看着他,脑门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穿心峡?那是何处?”   秦时心里说,那是我们伟大祖国最靠近西部边界线的一个封妖阵。封印的都是穷凶极恶的大妖,附近还有部队驻扎。从防守上讲,也在最为严密的一座封妖阵。   魏舟见他答不上来,以为他是从别处听来的,也没当回事。他这会儿想拐着贺知年去跟自己一起出差,秦时又与贺知年一路同行,他只当这小子也是贺知年的同事,也就没想着要瞒他。   “大唐境内都有哪些封妖阵,种种安排,缉妖师们通常也不是全知道。”魏舟说着,瞟了一眼贺知年,让秦时清晰地感受到了“看在这小子的面上跟你透露一二”这样的意思。   秦时有些无语,“有劳神仙了。”   魏舟便舒了口气,他其实也有些担心秦时跟贺知年一样臭脾气,把他刚端起来的架子给怼回来。还好,这模样俊俏的小子脾气还不错。   “我刚才跟老贺说的这一个,距离这里大约有三五天的路程,”魏舟解释说:“这样的距离,也是为了万一有事,阳关守军能够及时接应的意思。”   秦时听傻了。这个位置,在他说接触到的常识里……并没有啊。   秦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是钻了牛角尖了。他后世接触这个行业的时候,知道全国境内有三十六座封妖大阵,就以为这个数字是从古代一路固定下来的,但实际上大约是他想当然了。   封妖阵能建起来,自然也能破坏掉,否则大阵里的妖怪们也不会拼命作死了。它们折腾的目的不就是破坏了大阵,好让自己和同伙能逃出去么?!   阳关之外的封妖阵,很可能就是一个唐初时建起来,但却在随后的时日里被破坏,甚至彻底毁掉的废阵。   一个千百年前废弃的封妖阵自然不会在后世留下什么记载。   魏舟还在和贺知年扯皮,想要拉他给自己当帮手。   秦时觉得贺知年也不是很想拒绝的样子,大约这种不大坚决的推诿只是两个老友之间特有的相处模式吧。   太阳慢慢地爬出了远处的山峦,给一望无际的荒原镀上了一层金光。   空气清新,是一天之中难得的微带潮意的凉爽。随着太阳升起,温度也会升高,这一点清凉的水汽很快就会被大漠上灼人的烈日给蒸腾干了。   远处的战场也在士兵们的翻腾之下扬起了细密的尘土,很快,他们就将散落在荒原上的妖兽的尸首堆积起来,浇上火油,点了一把火。   在野外,如果击杀了妖兽,是不能放任尸首留在原地的。一旦被妖兽的同伴发现,会给这人引来天大的麻烦。妖兽都记仇,他们会想方设法找出凶手,然后千倍百倍地虐杀回去。   不过,士兵们在大阵之外处理尸首,还有不想引来寻食的野兽的意思,生怕惹来是非。毕竟这里距离关城不远,也是他们每日巡逻、商队出入关卡的必经之路,维护它的安全安稳还是很有必要的。   有火油助燃,这一把火立刻便烧了起来。浓烟卷着火苗升上半天高,又被荒原上的风吹散,朝着秦时他们站立的方向灌了过来。   魏舟连忙拉着两个人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招呼在他们头顶上不安分地飞来飞去的拂尘,低声教训,“李飞天!你给我老实一点儿!”   拂尘不听话,反而兴致勃勃地绕着浓烟转圈圈,好像要试探一下火苗跟它谁飞得更快。长长的拂子像一条毛尾巴似的甩来甩去,欢快得不行。   小黄豆伸着脖子好奇地看着李飞天,眼神落在甩来甩去的拂子上,跃跃欲试的想要扑上去抓两把。要不是秦时按着它,它就真的扑腾出去了。   秦时心里直冒汗。那可是火油啊,乖乖。小黄豆还只会呼扇两下胖翅膀,压根还不会飞呢。它可不像李飞天那么灵活自如,万一笨手笨脚地掉火里了怎么办?!这个年代可没有泡沫灭火器,小黄豆真要是被卷进火里,神仙也难救了。   小黄豆失望地啾啾叫,拿可怜兮兮的目光拼命向秦时示意。还挥动自己的小翅膀,指着李飞天窜来窜去的方向——好像很好玩啊,想去!   秦时艰难地摇头。   他发现自己很难抵挡小黄豆卖萌。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团子卖萌的时候他还能毫不留情地开嘲讽,轮到小黄豆,他就狠不下心来了。难道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团子就是他自己,而小黄豆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幼崽?!   小黄豆露出失望的表情,蔫蔫地在他掌心里卧下来。头顶上的一簇小翎毛都耷拉下来了。   秦时凑到近处仔细打量,发现这段日子小黄豆似乎长大了许多,奶黄色的绒毛油亮浓密,比以前丰厚了许多。脑袋上的翎毛也好像也长长了一些,翎毛的顶端还隐隐约约的泛起了一抹明亮的橘红。   秦时捏了捏小黄豆橘红色的小爪子,哄它说:“我们小黄豆长大以后一定漂亮的不得了。”   小黄豆蔫蔫的看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啾啾叫。   秦时果断转移话题,“你看那边来人了。哎哟,骑着大马呢……”   再一看,原来是樊将军,秦时顿时也有些有气无力起来。   虽然贺知年跟他打了一架,但心里的芥蒂还在,他也不知道要如何看待这位樊将军了。或许人家在工作岗位上表现优异也不一定。只看把流民关在城门外这一件事,不能就扣帽子说他是个坏人。   但作为被关在城门外的其中一个,秦时的心情实在很难好得起来。 第59章 灵物   樊将军也没空搭理他们, 他身边带着两个随从,径直冲到魏舟的面前,十分利落地翻身下马, 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递给了魏舟。   同样的包袱, 身后的两个随从马上也各自带着一个,看上去都挺有分量, 好像装着不少东西。   魏舟一下来了兴致,伸手接过他手里的包袱, 铺在沙地上打开。秦时原本没打算凑到近处去,但魏舟看了一眼之后就笑眯眯地抬头,朝着他们两个人招了招手,“来,都过来看一看。有了这些好东西, 防御阵法又能顶好一阵子了。”   秦时见贺知年抬脚就走了过去,犹豫一下, 也跟了上去。   站在一旁的樊锵似乎想要阻挡, 但手臂动了一下, 到底也没说什么。秦时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细节, 猜测他大约还惦记着自己流民的身份。   小黄豆也注意到这人是想拦着秦时,不满地啾啾叫了两声,想跳过去拍他一爪子, 被秦时及时按住了。   樊锵的目光在秦时脸上停留了一下, 秦时厚着脸皮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注意到, 凑到近处一看,一双眼睛立刻瞪圆了。   包袱皮是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旧布, 在这块脏兮兮的旧布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珠子, 大的有杏核大小,小的也就比红豆略大一些。每一颗珠子上都染了血,但那血色却也掩盖不住珠子本身的宝光。   秦时呆滞了一瞬,神智很快便又回笼了。他知道这些在阳光下宝光氤氲的珠子并不是什么珠宝,而是另外一种在妖界如同人生果一般珍贵的东西:妖丹。   妖丹,也叫妖核。在其他妖族眼里,这就是十全大补丸。吃了可以让自己的妖核变得更加凝实的补品。   但后世的研究表明,这是用来存储妖族从天地间吸收的能量的特定容器,属于一种生物型电池。能储能,自然这存储的能量也能够被激发,投入到实际的使用中去,比如——维护封妖大阵的正常运转。   秦时恍然大悟。从昨天夜里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问题,此时此刻,也终于有了答案:关城周围的阵法,运转所需要的能量原来正是来自妖族自己的妖丹。   秦时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   他在后世见过的封妖阵,之所以能够顺顺当当地运行千百年,是因为被困在大阵里的大妖在源源不断地吸纳天地之间散逸的能量。它们通过吸纳自然界的能量来修炼,提升自己的修为,但大阵却从它们的妖核里抽取这些能量,用来维系大阵的运转。   妖族越是想要修炼到更高层次,大阵通过它们能够抽取的能量也就更多。这是封妖阵里的大妖们无法摆脱的一个死循环。   而阳关城外这个只有防御功能的阵法,运行的机制是与封妖阵同源的:它们依靠的能源都是妖力。   秦时到了现在终于可以肯定的说,创立封妖阵和防御阵法的纵然不是同一个人,也一定是同一个门派里的人。他们对妖族的能量有足够的了解,并且可以投入到实用中去。他们所掌握的有关能量的知识已经远远地超出了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   而魏舟,很显然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秦时在第六组的时候上过课,也听老教授们讲过封妖阵运行的原理——这东西运行了上千年,历朝历代的研究资料堆起来怕是比城门楼子还要高。但真正搞懂它的人其实不多,无他,实在是道门秘术这东西没有一个完整的传承。   最初设立大阵的人相传是唐初的术士袁天罡,历史上传下来的著作、以及他学生的著作都被人翻烂了,但这里头并没专门提及封妖阵。   从常理上讲,他们设立大阵是为了保护人类社会正常的秩序,这没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所以第六组的教授认为在封妖阵设立的最初,类似的文献资料一定是有的。但极有可能在历史上的某一个时期,有人(或者非人)专门将这些著作集中起来销毁了。   秦时自己也比较倾向于这一种假设。   虽然他并不怎么想干这一行,但人么,都是有好奇心的。对于心里的疑惑有了答案,总归会有一些惊喜。   秦时品了品自己的感觉,确实是惊喜没错了。一想到有朝一日穿回去,他都能给那个总是冲着他吹胡子瞪眼睛,说他态度不端正的老教授上上课……   甭管他能不能回去吧,这种联想都是令人愉快的。因此魏舟接下来的举动,他看的比谁都仔细。要知道,现在他们这些人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到了后世,都有可能成了千古谜题。   魏舟没有注意到秦时这一刹那间脑子里跑了这么多事儿,他本想喊贺知年给他拎包袱,一见秦时肩膀上架着小重明鸟,一脸殷切地跟在他身边,随手就将包袱递给了秦时。   秦时跟着他朝着大阵边缘走去。这个时候天光大亮,按理说夜里那一点儿微弱的荧光早就看不见了,但魏舟就好像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一边掐着指诀默算着什么,一边招呼贺知年过来给他挖坑。   贺知年扛着另外两个包袱也跟了上来,樊锵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一把铲子。比起秦时和贺知年,樊锵显然更清楚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魏舟沿着一条不存在的弧线往前走,走几步会用脚尖随意点一个位置让樊锵挖坑。坑也并不深,一尺左右,然后魏舟会指挥秦时把包袱里的妖核扔进去,有时候扔一两个,有时候则要扔进去一把。   奇怪的是,这样浅的坑仿佛连着无底洞一般,妖核扔下去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秦时好奇地抢过樊锵手里的铲子往下挖,下面却只见沙土,并没有多余的东西。   秦时迷惑了,这,这又是什么原理?!   樊锵从他手里接过铲子,带着一种像是看土包子的神气懒洋洋的解释了一句,“这地下埋着大妖的骸骨。”   秦时听的更迷糊了,骸骨?那又是做什么用的?!   但樊锵显然没有给他上课的意思,追着魏舟过去,继续挖下一个坑了。贺知年提着两个包袱走了过来,有些好笑的对他说:“先干活,回头问老魏。”   秦时连忙点点头。他想他这会儿还记恨着这位樊将军呢,竟然想着要听他给自己上课,简直脑子有病!   挖坑埋珠听起来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活儿,但难度就在于每一个埋妖核的地点都要靠魏舟来确定。   因此这一圈走下来,大家都累得够呛。   要不是干活儿干到一半儿的时候,樊锵手下给他们送了干粮,秦时这种青壮年的身胚子都不一定走得下来。   远处战场上熊熊燃烧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只留下一道细烟在半空中袅袅盘旋,被派去打扫战场的士兵也已经列队返回关城。一队人马在城门外与他们擦肩而过,朝着远处一片树林的方向疾驰而去。   秦时猜测他们是在做例行的巡逻。城关之外虽然爆发了夜战,但白天里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的。   秦时从渐行渐远的骑兵身上收回视线,再扫一眼在魏舟脑袋上飞来飞去的拂尘,朝着贺知年走了过去。   阵法维护的工作已经做完,魏舟有王命在身,估计也要离开了。   秦时这个时候已经可以确定贺知年的态度了。于公,他是镇妖司的人,维护封妖大阵,是他的职责。于私,他与魏舟口中的“端王”似乎交情还不错,端王把任务交给了魏舟,贺知年既然知道了,总不能袖手旁观。   秦时想问的是,自己跟着他们一起去办事,会不会犯什么忌讳。   走到近处,就听魏舟正跟樊锵说这事儿。   “我就不回去了。”魏舟揉着自己的肩膀,懒洋洋的说:“你让人把我的行囊送出来。哦,再给我几匹马。这两个小子,要跟我一起去。”   樊锵微微侧头,视线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提醒魏舟,“老贺是道长的旧人,樊某无话可说。但这一位,连自己的身世也说不清……道长可要想好了。”   秦时,“……”   秦时怒从心中起,暗骂一句:老子说不清碍着谁了?!碍着你了?!   贺知年也有些不满他的措辞,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辩解,就被秦时抓住手臂,往后拽了拽。贺知年回头,就见秦时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怒火直跳,但他脸上偏又挤出了一副明显的、不怕人看破的假笑。   “樊将军真是个爱操心的人。”秦时说:“还没入关的人竟然也管头管脚,咋的,你是觉得你比魏神仙还能耐?谁都想不到的事,就你能想到?!”   秦时在心里补充一句:这么能耐,你咋不上天?!   樊锵大约也没想到秦时会突然间发作这么一通。他愣了一下,眼里反倒流露出一点儿兴味的表情,“是啊,樊某就是这么爱操心的人。把守着入关要道,什么妖魔鬼怪都见得到,不操心一点儿也不行啊。”   秦时,“……”   好,好像被怼回来了。   秦时有种落了下风的憋屈感,他还在想要怎么怼回去,樊锵却已经从他身上收回了视线,转头对魏舟说:“老黄还说要跟随道长多多学习,不知道长此行……”   魏舟摆了摆手,“他不能跟我走。你这关城外面阵法重要,也要留一个懂行的人看着才行。我这里不要紧,有他们两个就够了。你且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樊锵应了声是,转身走了。   秦时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忿忿盯着樊锵一路扬长而去。   贺知年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有些好笑的说:“这小子以后也是要调回长安的……等我找个机会再跟他打一架,给你出出气。”   秦时,“……”   秦时有一种似乎被安慰到了,但细想又有种哪里都不对劲的感觉。   他与贺知年对视片刻,见他目光诚恳,显然是看出了他心里的不爽,真心实意的承诺要给他找回场子。   “算了,算了,”秦时悻悻地把小黄豆捞进怀里揉了两把,“我一介流民,跟当官的找茬……听着就像是脑子有病似的。再说你跟他已经打了一架,也算给我出气了。”   小黄豆正站在他肩膀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半空中乱飞的拂尘,冷不防被秦时抱住,顿时不乐意了,啾啾叫着拿小翅膀拍打他的手。   秦时捏捏它的小爪子,讨好的哄它,“哎呀,给爹摸两把怎么啦?”   小黄豆推开他的手,两只圆豆眼仍然顶着魏舟头顶上方的拂尘。   魏舟看的有趣,冲着小黄豆招招手,“来,我让李飞天带你飞两圈,怎么样?”   小黄豆也不知是真的听懂了,还是从他的神情、肢体语言里揣摩出了他的意思,一下子兴奋起来,拍着小短翅膀就要往他那里飞。无奈身量太小,翅膀上的翎毛都还没有长出来,高高跳起,还没扑腾出去二尺远,就像个铅球似的从半空中垂直掉了下来。   秦时正要扑过去接它,就见眼前有什么东西闪着银光,几乎紧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下一秒,秦时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了小黄豆惊喜交加的叫声。   原来是李飞天从半空中飞掠过来,驮着小黄豆飞走了。   秦时目瞪口呆地看过去,就见小黄豆奶黄的一小团,紧抓着拂尘的拂子,随着它在半空中飘来荡去,简直像马尾巴上沾了一枚奶黄包子。   魏舟哈哈笑道:“灵物之间自有感应。让它们去玩吧。”   很快,樊锵答应了魏舟的东西就都送来了。   魏舟意气风发地翻身上马,对着半空中玩的不亦乐乎的两小只吼道:“出发了!李飞天!你玩归玩,要是敢耽误道爷的大事,老子拆了你的毛尾巴!你听到没有?!”   拂尘也不知听到他的威胁没有,怡然自得地甩甩尾巴,在半空中拔高,又紧接着来了一个俯冲,惹得小黄豆兴奋不已,啾啾叫个不停。   “走啦!”魏舟没有得到爱宠的回应,气急败坏地一拉马缰,率先冲了出去。   贺知年也上了马,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秦时说:“原本说好了带你入关,如今……”   秦时摆了摆手,“这不算什么。再说,关外的封妖阵,我也想要亲眼见一见呢。”   尤其这还是一个有可能被毁坏、没有流传下去的封妖阵。等他以后回去,后半辈子吹牛的本钱都有了好么?!   贺知年不知道他想的那么远,见他眉眼之间神情爽朗,知道他确实不在意自己半道上改变主意,便也一笑,打马追了上去。 第60章 眼睛   大漠地广人稀, 如果没有向导带路,极有可能会迷失方向。在没有水和食物,自然环境又极为严苛的情况下, 正常人类是无法生存太长时间的。   这一点, 秦时和贺知年都深有体会。这也是他们在楼兰遇见云家商队之后,执意要跟随他们一起行动的主要原因。   这一次他们陪同魏舟去查看位于关外的封妖阵, 秦时起初还有些担心有没有帮手的问题,但走了一天之后, 他也放下心来。   有魏舟在,向导的问题确实不必担心。他自有一套通过星象来确定方向的本领,另外还有李飞天这样一个功能上类似于无人机,却比无人机更智能的帮手,基本上方圆数里之内有什么异动, 它都能发现。   因此对秦时来说,这一段时日虽然赶路辛苦, 却是他穿越以来心理上最为放松的一段悠闲时光。   魏舟也会一边走一边给他们介绍一些野外行走的知识。   “从这里往西南走, ”魏舟说:“有一片沙漠, 听当地人说, 常有人摸进去就再也回不来的。当地人都叫它魔鬼居住的地方。”   大漠里一望无际,无论朝哪一个方向张望,景色都差不多。   秦时在方向上也有些晕头晕脑, 听他说起“魔鬼居住的地方”, 心里隐约想起了有许多诡异传说的罗布泊无人区。后世的人只知道那里条件极为艰苦, 还发生了许多诡异事件,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 搞不好里面真的盘踞着什么凶残的大妖怪。   这一路上,他们有李飞天这个法器打前哨, 队伍里还有小重明鸟,一般二般的小妖怪轻易不敢上来挑衅。因此一路上十分顺利,终于在第七天的黄昏时分,赶到了魏舟所说的封妖阵的外围。   秦时激动了一路的心,也终于平静了下来——现实容不得他不平静,因为他们的前方除了一望无际的荒原,什么都没有。   秦时转头去看贺知年和魏舟,却见魏舟老神在在地下了马,正从马背上解开他的行李,拿出一块看上去挺花哨的毯子,打算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   秦时又去看贺知年,“这会儿……休息?”   贺知年一笑,“封妖阵现在还没露面,咱们歇一歇,等时间到了再进去。”   秦时听糊涂了。怎么他把封妖阵说的好像一个人一样?还露面?那它不露面的时候又在干什么?藏在戈壁滩的深处睡大觉?!   当然,比起这些匪夷所思的想法,秦时心里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你好像知道不少内情啊?”   贺知年十分利落地翻身下马,笑着过来拉住他的马缰绳,仰着头反问他,“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对哦,人家是镇妖司的人。   秦时悻悻,“那露面又是啥意思?”   贺知年解释说:“封妖阵的选址是要综合很多因素的,不是说找个人少的地方就行。比如这里,虽然荒凉,但最初设立的时候,附近偶尔也会有商队经过。为了防止这些人误入大阵,所以一些障眼法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指了指他们前方的荒地,“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是不会发现什么的,只有到了特定的时间,它才会显露出来。哪怕镇妖司有公务,也只能在这个时间进出大阵。”   秦时似懂非懂。他对尧洲的封妖大阵是非常熟悉的,但也没见它忽隐忽现……这么大一块地方,到底是通过什么办法把自己给隐身的呢?!   贺知年看懂了他眼里的疑问,摊手,“这是老魏他们的看家本领,不外传的。镇妖司的人也不会轻易去问人家师门里的事。”   秦时明白古时候的人是有着很重的宗门意识的,所谓师傅徒弟,师门传承,不相干的人确实不好多问什么。   也就是说,封妖阵的建立、维护,至少在现在这个时期,都是依靠袁神仙的弟子们来负责的。而神仙的弟子们肯定是不会拿着宗门秘术给别人科普的。   秦时下了马,抬头见李飞天还驮着小黄豆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玩的不亦乐乎,不由得突发奇想,“我看前面就是荒地,我要是走过去了会怎么样?”   贺知年还没吭声,就听魏舟淡淡说了句,“走过去了,或者遇见鬼打墙,绕回原路。若是运气不好陷入了封妖阵,再想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秦时身上一冷,忽然就想起了那些网上关于无人区探险的种种传闻,什么研究人员迷失在大漠里,救援队几番勘察都找不到线索之类的。还有人猜测罗布泊地区磁场异常,是连通其他平行世界的出入口。   这些猜测现在看来,只能说无风不起浪,多少都是跟真相挨点儿边的。   秦时没有随身带着小毯子,也不好去蹭魏舟那个一看就很讲究的小毯子,这一路上都是席地而坐。还好现在时节已经入了夏,夜里虽然温度比白天低,但他们为了警示荒原上夜行的野兽都会生起火堆,靠着火堆轮流睡觉也不会觉得冷。   秦时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抬起头冲着头顶上飞来飞去的两小只招招手,“吃饭啦!”   小黄豆是个吃货,听见吃饭两个字,顾不上琢磨自己到底会不会飞这个事实,直接从拂尘上蹦了下来,笔直朝着秦时砸了下来。   秦时,“……”   我的个亲娘啊。   秦时一下子跳了起来,一个健步飞过去,接住了毛乎乎的一枚小炮\弹。等手心里传来了暖乎乎毛茸茸的触感,他才注意到自己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小黄豆丝毫没觉得刚才的举动有什么问题,对于一只鸟来说,飞翔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哪怕是垂直落下的速度,也不会让它们感到害怕。反而它爹这么灵敏地接住了它让它感到十分兴奋,拍着小翅膀啾啾叫个不停,还拿小脑袋蹭他的手指头。   秦时想叹气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批评它,再说也不舍得,只能在心里哀叹养孩子果然是个操心的差事。   李飞天刚才也被小黄豆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那么看着它从半空中跳了下去。等它回过神来,发现小黄豆已经落进了秦时的手心里。   拂尘为自己的失误感到愧疚,它在半空中扭捏地划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小心翼翼地落在了秦时的肩膀上,然后顺着肩膀往下滑了滑,就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银色的毛尾巴甩了甩,从他的肩膀上飞了过去,搭在了他的背后。   秦时,“……”   在科技社会可没有法器灵器这种东西。秦时对这小东西还是挺好奇的。说实话,没见到李飞天之前,他很难想象一件有形有质的东西,是怎么修炼出人,或者说类似于“人”的情绪和反应来的。   他看着李飞天的举动,能察觉它想要传递的情绪,简直稀奇得不得了。他觉得比起法器这样的说法,李飞天更像是传说故事里的那种器灵。   秦时觉得这个问题不涉及什么宗门秘密,就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魏舟也答得痛快,“这小货确实是器灵。不过就是修炼的时间长,灵体强大,所以可以操控本体……你看普通的拂尘哪里有它这般皮实。”   秦时点头,他觉得问题终于又回到了他所熟悉的方向:这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妖修。或者是附加在拂尘上的历任主人的意念滋养了它,这些意念最终凝合成了它的精神体,而精神体反过来又滋养了它的本体拂尘。   拂尘本质上是被人拿在手中的物件,所以成了精的李飞天才会那么喜欢脱离人的掌控,自由自在的在天空中飞翔吧。   秦时猜测拂尘的精神体大约是一个类似于人类青春期的小少年,所以性格才会这么跳脱,跟什么都不懂的小黄豆也能玩到一起去。   秦时摸了摸拂尘冰凉如玉的身体,“没怪你,孩子淘气,不好带,让你费心了。”   拂尘晃了两下,乖乖躺在他肩上不动了。   魏舟看着这一幕,哼了一声,“这小东西,皮猴子一样,在你面前倒是乖。”   秦时心想这能一样么,在魏舟面前,它是那个被包容的宠物,在小黄豆面前,它可是一个带着它玩的大哥哥呀。   “很乖啊,”秦时夸它,“又很能打,有本领还这么好看……才貌双全。”   拂尘又扭捏了一下,银色的拂子却像小狗狗的尾巴似的,欢快的在他背后甩来甩去。   魏舟,“……”   他好像知道秦时为什么这么讨小萌物的喜欢了。   夜幕降临,月亮升上天空,一条明亮的星河横过天穹,闪闪烁烁的星星像好奇的眼睛,居高临下打量着这片广褒的土地。   没有工业化污染,没有雾气和乌云的遮挡,每一颗星星都明亮得像精准切割的宝石。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空气里似乎多了点儿什么东西。   类似于静电的感觉,沉甸甸的从远处推了过来。或者说,有一团无形的气体,以一个秦时看不见的点为中心,朝着周围膨胀开来。   这一刹间,仿佛月光都变得黯淡下来。   马匹躁动,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仿佛是在报警一样短促又惊恐的嘶鸣。   秦时也跟着紧张起来,他觉得这些马儿的反应好像近距离地感应到了团子的存在,而且还要更加强烈一些。   秦时和贺知年都被这股力量推动着,身不由己向后退开一段距离。连熟睡中的小黄豆都被惊动,躺在秦时的臂弯里啾啾叫唤两声,才又把小脑袋扎进了秦时的臂弯里接着睡。   魏舟的拂尘倒是很警觉,尾巴绷得笔直,浮在魏舟的脑袋上方,好像一根形状奇特的天线。   马儿们终于挣开了绳索,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之中,仿佛身后有鬼怪在追着它们一样。但这个时候,秦时他们已经无暇顾及它们会往哪里跑,会不会遇到危险的问题了。   随着这股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蔓延开来,秦时觉得视线都有些模糊起来,空气里像是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层细密的浮灰,将后方的景色都遮挡起来了。   浮灰慢慢散开,秦时看清楚眼前的景色,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眨眼之间,空气里就多出了一抹朦胧的亮光,浅浅的蓝,像满月之夜如水般的月光。   紧接着,一条狭长的裂缝突兀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并且从他们脚下开始,朝着远处一路延伸出去。   稀薄的光亮从裂缝中弥散开来,仿佛夜色中诡异睁开的一只眼睛。 第61章 台阶   秦时看着裂缝里星星点点的亮光, 眉头皱了起来,“青蜉蝣?”   一旁魏舟点了点头说:“青蜉蝣,生性奇特, 多在地貌地形异于寻常之地生活。它们发出的亮光会将人引入幻境, 也被人叫做鬼蜉蝣。”   秦时现在有些明白大漠里为什么会与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传闻了,就好比这一道峡谷, 它确实出现过,但一段时间之后又会消失——忽隐忽现的东西, 最容易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被神化,被妖魔化,最终演变成一段真假难辨的传奇。   裂口越张越大。   有青蜉蝣这天然的灯泡照着,秦时也看清楚了裂口下方的景色。   这是一道仿佛被天神用巨力在大地上劈开的裂口,两侧的山岩几乎是直上直下的角度, 山体的缝隙里还有被拉扯开的树根垂挂在那里,砂砾簌簌落下, 落进了下方一团混沌未明的光雾里。   秦时目测了一下峡谷的深度, 发觉站在地面上只能看到下方约莫二十米左右的地方, 再往下笼罩着一团光雾, 里面似乎有影影绰绰的绿色。   再多的,就看不出什么了。   “走吧。”魏舟向前走了几步。   李飞天绕着魏舟转悠两圈,一马当先扎进裂口中去。   贺知年招呼秦时跟上。   走近之后, 秦时才注意到裂谷的边缘竟然有开凿好的台阶, 有些不方便上下的地方还很仔细地铺好了平整的石块——这个地方果然不是天然形成的。   台阶是在岩壁上开凿出来的, 最宽的地方也只有两三人并行的宽度。人走在台阶上,一侧是几乎垂直的岩壁, 另外一侧就是深不可测的峡谷。峡谷中树影憧憧,却又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让人看不清下方的风景。   阴凉的空气打着旋儿从地下卷上来,湿润润的,夹杂着呛人的土腥气。   这个地方也不知是因为地貌奇特才被镇妖司选作了封妖的地方,还是因为被选中用来封妖,所以对这里进行了改造,变成了如今的这么一副奇特的样子。不管怎么说,至少台阶和一侧的岩壁都残留着十分明显的人工开凿的痕迹。   如果让不明真相的人看到了,肯定会以为这是什么神秘的古迹。   秦时以前在网上看到过有网友爆料,说大漠里哪儿哪儿又发现了古代的建筑遗迹、城堡什么的,等科考队赶过去做考察的时候,又到处都找不到这遗迹了……合着这里头都是有原因的啊。   秦时忍不住就想找魏舟确认一下,“神仙,如果这地缝打开的时候被人看见了呢?”   这么亮的光,又是在夜里,秦时觉着,二里地之外只怕都能看见。   贺知年摇摇头说:“最初这附近是有商道的,但这一带风暴频发,商队早就不走这边了。附近也没有居民,谁会来?”   走在前面的魏舟头也不回的说:“被选中建封妖阵的地方,都是阴阳失衡之地。你刚才也看到了,寻常马匹感应到这里的情况,早就跑走了。”   秦时,“……”   这也是,要是商队的马匹都这么惊慌失措的,估计商队的人也会警觉起来。   跑生意的人多少都有些迷信,如果见到马儿的异常反应,大约会遵循“老马识途”的古训,远远避开。   秦时就有些发愁,“等我们出来,要怎么回去?”   魏舟就骄傲的回过头,冲着他们露出神棍一般的笑容,“放心。小事情,都不用我出马,李飞天就能给咱们把这事儿办了。”   李飞天在半空中骄傲地甩了甩尾巴,好像知道魏舟是在夸它。   秦时就不好再多问了,再问下去好像又要涉及到人家的宗门秘术了。他只要知道那几匹被吓跑的马儿还能找回来就够了。   李飞天在半空中绕了一圈,大约觉得没有危险,同时又有些没意思,就绕到了秦时的面前,用莹白如玉的手柄小心地碰了碰他的口袋。   秦时知道这是在提醒他,想要让他放出小黄豆来陪它玩。但这个时候正巧是深夜,小黄豆还是幼崽,原本就要比成年的个体需要更多的睡眠。有时候它白天还需要睡一觉呢,何况还是半夜。   秦时小心翼翼地撑开口袋,让拂尘看里面毛茸茸的一团。小黄豆睡得手脚松软,小嘴巴也傻乎乎的张开。也不知它这会儿做了什么美梦,脚丫子还时不时哆嗦一下。   李飞天的尾巴耷拉下来,有些蔫蔫地飞了回去。秦时趁它一转身的功夫,偷偷摸摸的在它的拂子上摸了一把。   李飞天在半空中转过身,手柄一端朝向秦时。秦时顿时觉得那手柄上像是长了一双可爱的大眼睛,正带着疑惑的神情眨巴眨巴的看着他。   秦时一下被萌到,抬起手小心翼翼的在李飞天的手柄上摸了一下,“等小黄豆睡醒了,就让它跟你一起玩。”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又有些怪怪的感觉。这好歹也是法器,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怎么会给他一种小孩子的单纯可爱的萌感?   李飞天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晃了晃大尾巴似的拂子,飞回到了魏舟的身边。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沿着台阶走到了将近三四十米深的地方。   岩壁摸上去潮湿微冷,爬满了苔藓,苔藓的缝隙里却又满满都是散发着淡淡的蓝紫色光芒的青蜉蝣,因此越到深处,周围的光线反而越加明亮了。   秦时不敢直视岩壁上的青蜉蝣,生怕一不小心就中招。只能看脚下,看走在前方的魏舟和他头顶上不知疲倦的李飞天。   但或许是这里青蜉蝣的密度太高,走着走着,秦时还是开始感觉有些……眩晕。他甚至没有注意走在前方的人已经停下了脚步,就那么晕乎乎地一头撞上了贺知年的后背。   这一撞就把自己给撞醒了。   秦时揉着酸溜溜的鼻子,眼含热泪,说了一句,“对不住。”   贺知年想笑又忍住了,抬起手臂把他往里推了推。   魏舟走在最前方,这会儿也停了下来。他站在台阶转弯的地方,一边低着头伸指掐算,一边嘴里还念念叨叨。   贺知年则眯着眼睛打量台阶另一边深深的峡谷。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秦时就有些佩服他,之前他们在地洞里的时候两个人都中了招,这一次他又中了招,人家贺知年却没事。   贺知年看出他在想什么,抬手指了指另一侧的深谷,轻声说:“不怪你,这里不对。”   “怎么会不对?”秦时诧异,“这里不是魏神仙师门中的人修起来的吗?”   “这么说倒是没错。”贺知年打量台阶下方翻卷的薄雾,眉头皱了起来,“但魏舟来这里,就是因为这里出问题了呀。”   “什么问题?”   “有人改动了封妖大阵的格局,”贺知年说:“你没发现我们走台阶的时间太长了吗?按理说这里不该有这么深才对。”   秦时一惊,“鬼打墙?!”   秦时不懂道门玄学,但他也是看过鬼故事的人,知道在一些特定情况下,人会陷入这种走不出去的阵法或者迷宫。   不过眼下的处境又与他理解的“鬼打墙”不一样,因为他们一直在沿着一个方向走,并不是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绕圈子——区区一条直路,也能让人鬼打墙吗?!   法术方面的事,贺知年知道的也不多。两个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魏舟。   魏舟虽然比比划划,念念叨叨显得挺神经,但他的眼神是清醒的。看来青蜉蝣这种神奇的生物在他这位神仙面前,并没起到什么作用。   秦时注意到李飞天的举动也有些不同寻常,它在魏舟头顶上方一个不大的范围里反复地绕圈子,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困住了。   秦时抬手摸摸自己的身旁,并没有什么障碍,手指直接就触碰到了岩壁。岩壁摸上去还是凉冰冰的,泛着微微的潮意,缝隙里有绿茵茵的苔藓和野草,草丛中……   秦时连忙移开视线,生怕自己又在无意间被草丛中的青蜉蝣摄去了心神。   秦时不了解阵法都是怎么运作的,现代的知识体系里也没有这种分类。但从他自己的经验来看,岩壁、脚下的土地、山岩转弯处铺好的石阶,至少看上去摸上去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而在台阶的另一边,探头就可以看到深不可测的谷底,谷底水雾翻卷,青紫色的光线幽幽浮动,倒是很符合小说里“幻象”会出现的那种场景描述。   秦时脑海里各种想法翻来覆去的时候,就听站在前方的魏舟低声念诵起来。他念的像是一首短诗,声音高高低低的,颇有韵律。   秦时听不清他念的是什么,只能猜测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咒语吧。   台阶下方薄雾翻卷,似乎在这忽高忽低的念诵声中变得越来越浓稠。渐渐的,将整条通道都遮挡起来了。   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随着翻卷的雾气轻飘飘的响了起来。缥缈的声音在两侧的岩壁之间来回振荡,耳语一般,带着说不出的惆怅和热切,“快来……快回来……” 第62章 风声   听到这虚无缥缈的声音, 若是换个普通人,大约会觉得是撞鬼了。   但对两个缉妖师外加一个镇妖司顾问来说,那就毫无悬念了——不是妖怪在生事, 就是妖怪的精神体在故弄玄虚。   这里是封妖阵的边缘位置, 按理说,没有哪个缉妖师会把妖怪封印在这种地方。排除这个选项, 唯一的可能就是精神体了。   妖怪的本体和精神体之间是一种互相成全但也互相牵制的关系,精神体的能量载体是妖核, 而妖核是有形有质的东西,它存在于妖怪的身体里,并通过妖怪的身体来获取能量。   如果妖怪的身体还处于被封印的状态,精神体也会受到诸多限制。   但封妖阵已经损毁,这妖怪却仍然留在阵中, 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来啊,来……”大约是见这几个人不上钩, 声音转换, 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和, 好像在一个温柔的母亲在呼唤自己的孩子。   秦时听得头皮发麻, 正想拉着贺知年吐槽一下妖怪蛊惑人心的手段也太粗暴直白,就感觉到胸口处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他低头,见小黄豆顶着一撮歪毛, 正睡眼惺忪的从他的口袋里往外爬。   秦时吓了一跳, 难道这一次妖怪想要蛊惑的目标不是他们这几个人, 而是被他们护在手心里的小重明鸟?!   秦时一把按住了爬出口袋的小黄豆,心里惊疑不定, 怀疑小黄豆是不是中了招……某种不是针对人,却对它这样的瑞祥起效的邪门法术?   小黄豆正迷迷糊糊爬得起劲儿, 身上就好像被压上了一座山。它茫然抬头,正对上它爹担心的眼神。   小黄豆甩甩脑袋,啾啾叫着向他爹求援:鬼压床了,爬不动了!   秦时松开手,小心地揉揉它的脑袋。他心里有些疑惑,觉得小黄豆刚才还有些迷糊,被他拍了一下之后好像立刻就精神了,似乎……也没有中什么妖术的样子。   “没事?”他把小黄豆托在掌心里凑近看了看,“那你怎么醒了?”   小黄豆晃了晃脑袋上的歪毛,啾啾叫了起来。连说带比划,好像很激动的样子,啾啾完还很用力地跺了跺爪爪。   秦时,“……”   秦时疑惑的与贺知年对视一眼,贺知年也是满眼蚊香圈,摊摊手,“别看我,我也听不懂。”   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你比我厉害,已经是修出妖身的人了。或许再过一段时间,等你的团子再强大一些,你就可以通过妖力明白小黄豆的意思了。”   秦时知道他这里说的妖力就是精神力的意思。或许有朝一日,他对于精神力的运用更加熟练,精神体也更加强大一些的时候,他真的可以通过精神力跟小黄豆交流。   小黄豆本身也是很厉害的,重明鸟这个种族天生就比其他妖兽更加容易修炼。   所以说,这是一个双向奔赴的过程。   恰在此刻,飘忽不定的女人声音又响了起来。或许是声音被拉远,传到他们耳边的时候微微带了几分回音的效果,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小黄豆一听见这个声音,立刻就炸毛了。秦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它一下就跳了起来,支棱着一身的小软毛,朝着秦时的口袋窜了过去。看它的架势,恨不得一头扎进口袋里好把自己给藏起来。   秦时,“……”   合着这小东西刚才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什么声音吵醒的?但看到它这样的反应,秦时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   “你说,”秦时指了指远处黑沉沉的峡谷,“这个……该不会就是姑获鸟吧?”   秦时思来想去,觉得能给小黄豆年幼的小心灵留下阴影的就数这个偷孩子的姑获鸟了。被人从父母身边带走,在幼崽的心里,应该没有比这个更加恐怖的事了吧?!   秦时有心想问一问小黄豆发出这个声音的是不是把它偷走的那只大鸟。但小黄豆一直啾啾叫,肢体语言又丰富得不行,秦时实在猜不透它是什么意思。   贺知年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哄崽崽,心里却不由想到了水关山。   虺一族以水为姓,水兰因是整个陇右道的王,水关山就是奉了她的命令来寻找小黄豆。那么,小黄豆的父母又是怎么找上水兰因的呢?   如果水兰因之前就在封妖阵里,那毁坏封妖阵的事,会不会跟重明鸟夫妇有那么一点儿关系?   贺知年这边心绪翻涌,就见魏舟抬起手,指尖一点银光,闪电般冲向前方。   盘旋在他头顶的李飞天有所感应,追随着亮点俯冲而去,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半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摇晃了一下。   李飞天被一层无形的膜挡了回来。   这一下阻挡仿佛激发了李飞天骨子里的凶气,它在半空中绕了一个圈,猛地向前一冲。   虚无中碎裂声传来,随之响起的还有一个女子尖厉的惨叫。   秦时也被这一声尖叫刺得脑仁生疼,觉得眼前一黑,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觉:他看见一块巨大的玻璃在半空中碎裂开来,大大小小的玻璃碴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下一秒,他就被身后的贺知年给一把拽开了。   秦时怀里还抱着小黄豆,呆呆地眨眨眼,他看到碎玻璃从半空中掉下来,快要落地的时候却幻化成了细碎的光点,散逸在了空气中。   刹那间,潮湿的水汽携裹着铺天盖地的喧嚣水声扑面而来。随着挡在他们前方的雾气慢慢散开,光线也变得明亮起来,仿佛清晨已经来临,太阳从地平线的后面爬了上来。   周围的景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这时秦时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走下了台阶,正站在山脚下一片乱石林立的河滩上。不远处就是从峡谷中一穿而过的河流。河水湍急,冲刷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水声撞击山谷,又被山谷放大,颇有种震耳欲聋的气势。   秦时就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大的声音,他们刚才竟然一点儿也没听到。妖怪的障眼法,简直可以媲美现代医学的深度催眠了。   破碎了幻境的李飞天简直骄傲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它矜持地围着魏舟转了两圈,又跑回来围着秦时转圈圈,得到他一句“真能干”的评语,欢天喜地地拱一拱他怀里还在呆呆地东张西望的小黄豆。   秦时其实想把小黄豆给揣在口袋里,毕竟他们都没办法确定周围的环境是否安全。但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把拂尘哄回魏舟身边去,就听半空中一阵风声由远及近,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疾扑而来。   李飞天瞬间警觉,尾巴一甩就飞到了半空中。   秦时眼角余光瞥见一团浅色的庞然大物朝着他们砸了过来,连忙朝着魏舟扑了过去,想要将他拉开。但身后的贺知年却比他动作更快,他刚抬起手,还没抓住魏舟,身后的贺知年已经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他扑倒在了一旁的沙地上,就势一滚,躲到了礁石后面。   秦时晕头晕脑地扑倒在地,忙乱中只记得用手臂圈住了小黄豆,免得啪叽一下给它拍成了小肉饼。   有什么东西紧贴着他们的后背飞了过去,疾风卷起河滩上的沙土,扑了他们一头一脸。半空中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落了下来,有一滴恰好落在秦时的脸颊旁边。   那是深黑色的粘稠液体,像腐败的血液,散发着刺鼻的腥臭气。   秦时隐约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等他从河滩上坐起来,呸呸呸地吐掉满嘴的沙子时,忽然反应过来第一次见到姑获鸟的时候,不就是遭遇了同样的袭击吗?!   这妖怪袭击人的手段根本就没有变过,还是那一套。但它爪子锋利如刀,当初在昌马城,不少同伴就死于它的偷袭。尤其那颗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的人头,现在想起依然会带给秦时难以言喻的惊悚感觉。   小黄豆惊魂未定,它缩在秦时的臂弯里学着他的样子呸呸呸吐了两口,注意力分散,开始低头啄身上被揉乱的绒毛。   秦时捏着它的小脖子塞回口袋里,反手拔出了腰畔的宽刀。   李飞天一击未中,反而让偷袭者险些伤到了自己人,自己也懵了一下。但它很快反应过来,一甩尾巴又冲了过去,正好挡住了偷袭者的去路。   就这么一下停顿,让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偷袭者的真面目。   身形壮硕的禽鸟披一身浅色的羽毛,在半空中凶猛地拍动翅膀,强劲的气流掀动了地面的砂石,让秦时和贺知年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魏舟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站在他们身前,身上的道袍在风中扬起,仿佛自带一道屏障似的,将沙尘都阻隔在外。   秦时觉得,跟他们的狼狈相比,魏舟这会儿看上去真的像一个神仙了,衣袂飘飘,纤尘不染,不像他们,沙尘扑过来的时候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魏舟仰着头,望着着半空中与巨鸟对峙的李飞天——散发着淡淡银光的拂尘与巨鸟对峙,明明是细细长长的一条,不知怎么,就是让人看出了一种寸步不让的强硬气势。   巨鸟一双金色的圆眼,杀气腾腾地盯着面前挡路的猎物。片刻之后,它借着翅膀掀起气流,试图掀开这讨厌的小棍子。   李飞天仗着身形灵活,绕着巨鸟飞来飞去,像一个以轻功见长的武林高手,渐渐将巨鸟撩拨得有些急躁起来。巨大的身形此刻成了它的劣势,在半空中的翻转腾挪渐渐显得有些笨重了起来。   “姑获鸟。”魏舟望着它,声音清清淡淡,透着一股神棍的气息,“你本体已经受损。你这是打算跟我等同归于尽吗?!”   姑获鸟似乎想要扭头看一看是谁在说话,但它一走神,就被李飞天抓住了机会,飞快地从它两脚之间穿过,尾巴一甩,将姑获鸟的两只脚缠了起来,猛然向上一提。姑获鸟嘎的一声尖叫,重心不稳,大头朝下栽了下来。   李飞天大约也没想到姑获鸟的重量加上地心引力会连它也招架不住,它吃力地在半空中挣扎了一下,然后彻底丧失了主动权,被自己的猎物拽着,异常惨烈地摔了下来。   轰隆一声巨响,河滩上沙尘四溅,姑获鸟的体重活活在河滩上砸出了一个坑。 第63章 偷蛋贼   烟尘散开, 姑获鸟羽毛凌乱地从坑里爬了出来。   它的两条腿还被拂尘捆在一起,但坑里空间有限,拂尘又被它的翅膀压住了, 想抓它也实在施展不开, 只能翅膀着地,艰难地先把自己从坑里移出来。   魏舟指尖一弹, 一团小小的火光就从他指尖升了起来,像一只随着水流轻轻摇晃的夜光水母, 光线柔和,却足以照亮他们几人站立的小圈子。   秦时也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他一动,小黄豆就好像接收到了什么行动信号似的,十分积极地从口袋里爬了出来,拿小爪爪勾着口袋的边缘探头往外看……正好跟刚从坑里爬出来的姑获鸟看了个正着。   小黄豆又哆嗦了一下, 啾的一声,掉头扎回了秦时的口袋里。   姑获鸟却激动起来了, 一张嘴发出了一把柔和的女人的声音, “乖宝宝, 到娘这里来……快来……”   秦时也有些懵圈, 合着刚才鬼打墙的时候,人家呼唤的就不是他们,而是小黄豆啊。   但小黄豆在它身边的时候还是一个蛋, 它到底是凭借什么认出了姑获鸟?声音?味道?或者直接就是精神力方面的特征?   小小的一个瑞祥, 这么聪明的吗?!   姑获鸟越是叫唤, 小黄豆就哆嗦的越是起劲儿。秦时看不下去了,很心疼地把小黄豆拢在掌心里揉了揉, “别怕。”   小黄豆紧闭着眼睛在他的手指上蹭了蹭,有些虚弱的啾了一声。   秦时见姑获鸟一双金色的圆眼死死盯着他手里的小黄豆, 下意识的就往魏舟身后一躲,由着这位神仙挡住了姑获鸟那种要吃人的视线——这可是真·要吃人。   果然看不见小黄豆了,姑获鸟的气焰也低迷下来,有气无力地往沙地上一趴,嘴里懒洋洋的冒出女人的声音,“我没打算跟谁同归于尽,我只是想把孩子要回来。”   居然说的理直气壮的。   魏舟也有些无语,“小重明鸟已经出壳,你要回去又有什么用?”   姑获鸟叹了口气,语气居然很委屈,“可是放眼全天下,谁能有我们姑获鸟这么会养孩子?它自己的爹妈,丢了孩子都不知道……这样的货色怎配做幼崽的父母?”   秦时心想好么,它还越说越有理了。他忍不住就嘀咕一句,“那么喜欢幼崽,自己下个蛋不就成了?何必偷鸡摸狗的,专门找别人的幼崽下手?”   他话音未落就觉得不好,一探头就见姑获鸟气势汹汹的从坑边上窜起,正要朝他扑过来,一副被他挖了祖坟的架势。要不是李飞天一个用力,又将它拖了回去,只怕是魏神仙也难以抵挡它这一身要吃人的凶气。   魏舟也侧头看了一眼秦时,好像有些纳闷这小青年明明看着挺妥帖的一个人,怎么也会犯了嘴贱的毛病?   贺知年咳嗽了两声,凑到秦时耳边跟他说悄悄话,“姑获鸟是不能生蛋的。”   秦时,“……”   好家伙,原来妖怪也会得不孕不育的毛病……   他,他真的不知道哇,要是知道也不至于这么当面戳人痛脚。虽然他们是敌对双方,但拿着隐疾去戳人家的心,到底有些……嗯,不太光明磊落。   还好姑获鸟正忙着跟李飞天较劲,没看到贺知年和秦时咬耳朵的小动作,否则以它多疑又敏感的个性,怕是又要跳脚了。   贺知年也想到了这一茬,连忙赶在姑获鸟重新把脑袋转过来之前转移了话题,“你不是在昌马城?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贺知年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有些疑惑,这两个地点之间距离可不算近。   姑获鸟悻悻,“还能怎么来,当然是飞着来的。”   它是妖,又不是普通的麻雀,哪怕不能日行千里,也总比普通的禽鸟要厉害一些。这种问题到底有什么好问的。   魏舟的眉头皱了起来,“这里已经被毁坏了,你为什么还回来?”   姑获鸟挣不开李飞天的尾巴,又一次气急败坏地趴在了沙地上,语气都变得急躁了起来,“还能为什么?那些住人的地方都空了,水也越来越不好找。”   没有人没有动物,要它到哪里去找幼崽。荒原上沙鼠狐狸一类的动物倒是常见,但那种没有开启灵智的傻乎乎的小动物它又看不上……就算是姑获鸟,也是有原则的,不是什么动物的幼崽都会去偷。   “那头巨蜥呢?”秦时想起庞然大物追逐着姑获鸟的样子,就觉得背后有些发毛。那是一种绝对的力量碾压,跟他们压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姑获鸟的眼珠子转悠两下,懒洋洋的说:“不知道。”   这两个人类都亲眼看见过它被巨蜥追着打的狼狈样子,姑获鸟虽然不是很在意,但到底也是不舒服的。   魏舟在路上也听贺知年提过他们在昌马城的经历,便也问道:“巨蜥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姑获鸟在心里反复掂掇自己弄死这几个人的可能性,有些丧气的说:“不知道。大阵被破坏,封印松动,好些妖族都忙着逃跑,我哪儿有功夫去留意旁人?本想找人多的地方打打牙祭,但楼兰和石雀城外都有蛊雕留下的印记,我试探了几次,都不敢上去挑衅,只能继续往前跑……这个巨蜥就是在石雀城外面遇见的,它好像也在打石雀城的主意,又不大敢去得罪蛊雕,就追着我去了那个遇见你们的地方……”   在外面混的久了,哪里叫什么名字它也都知道了。一段话说得有条有理。   魏舟又问,“你跑回来的时候,巨蜥没追着你一起回来?”   姑获鸟摇摇头,毛脸上露出不知真假的惊惧,“它起初追着我跑,后来跑到有野羊出没的地方,它就不再跟着我了。我又看到了蛊雕留下的痕迹,怕跟它们对上,就干脆先回到这里来养养伤。”   说完停顿了一下,有气无力的说:“我以为这里没人……没想到感应到了崽崽的气息,就想着拼一把……”   它身上本来就带着伤,拼完这一把,也没什么力气了。要不然李飞天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它拿下。   魏舟一时间也不好判断它说的话到底说真是假,便又问道:“你不知当日破阵的人是谁?”   姑获鸟摇摇头,“确实不知。当时发现封印松动,大家都高兴坏了,忙着跑还来不及。谁会管那些事……不过我逃出去的时候,倒是听见有人打架。”   魏舟精神一振,“是谁?”   姑获鸟又摇头,“这我也没细看。不过影影绰绰看到了一条长尾巴,有些像是水兰因家的那一窝长虫……具体是不是我可就说不好了。”   贺知年心中一动。   就在不久前他也想到了重明鸟和虺一族的水兰因,这会儿话题马上就转移到了水兰因的头上,多少有点儿巧。   贺知年凑过去悄悄问秦时,“你怎么看?”   秦时想了想,也压低了声音跟他咬耳朵,“魏神仙的问题问的不好,被姑获鸟牵着鼻子走了。”   他倒是懂一些行刑逼供的技巧,但问题就在这里……他不知道该问啥。   魏舟是来了解封妖阵被破坏这件事的。秦时对此一无所知。他们想知道的是当日在昌马城跑散的那些同伴都怎么样了,但偏偏魏舟还没有想到这一茬。   封妖阵被毁坏的时候,姑获鸟只顾着逃命,知道的信息有限。魏舟翻来覆去问了半天也没问出更多的消息,只知道它跑的时候水兰因还留在大阵里,其余的,就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贺知年抓紧时间问了问昌马城里的那些同伴,但姑获鸟当时正被巨蜥追着打,压根顾不上去考虑那些备用粮都跑到哪里去了,只记得地下室有水的那座高楼最后是坍塌了,至于里面的人是不是全部跑了出来,它就不知道了。   该问的都问了,魏舟也就懒得再废话,直接让李飞天把姑获鸟吊了起来。   秦时刚想问问贺知年魏神仙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偷人家崽崽的妖怪,就见拂尘上爆开一团亮光,紧接着姑获鸟就像是一块融化的奶油似的,在半空中被拉成了长长一条,嗖的一下就被吸进了拂尘里。   拂尘舒服地在半空中转了两圈,开心地晃晃拂子,像小动物吃饱喝足,欢快地摇尾巴。   秦时看傻了,“这……”   贺知年也有些意外,“原来是……用你的话说,是精神体。”   李飞天表现好,魏舟也想学着秦时的样子摸摸它,鼓励一下什么的。结果李飞天正急着要去找小黄豆,他的手刚抬起来,李飞天已经尾巴一甩飞走了。   魏舟的手摸了个空,悻悻的收了回来。听见两个人的嘀咕,他轻咳一声,解释说:“姑获鸟修为高,妖体可以离开本体比较远。但这个距离始终是有限制的,所以它最后还是回到了大阵里。”   “竟然可以跑这么远?”秦时觉得三观又被刷新了。他虽然不知道昌马城与大阵之间的距离,但它们分属不同的方向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这段距离,短不了。   还有,什么没有食物没有水的……原来这偷蛋贼都是在说瞎话。   精神体只需要本体修炼出的妖力就够了,本体在,妖核在,它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得能量。   秦时感到意外的不仅仅是偷蛋贼会说瞎话,还有他们从昌马城到这里,几次三番的打交道,但他始终没有看出姑获鸟只是精神体。它这种状态,与真实的动物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至少在秦时眼里是没有的。   它不但像本体一样偷东西、孵蛋,甚至杀起人来也毫不手软。   如果从封妖阵里逃出来的大妖怪都是这种级别,商队出入关就变得更加危险了。 第64章 画中人   大阵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并无区别, 天光渐亮,山岚间浮动的淡青色的晨雾也缓缓散开。   从他们站立的方向可以看到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奔向远方,大河两岸树木葱茏, 但远离河岸的地方, 草木渐渐变得稀疏,露出了戈壁大漠原本的灰黄色, 似乎与外面真实的世界连在了一起。   天地开阔,让人难以相信这里竟然只是一处虚境。   吸收了姑获鸟精神体的拂尘, 很快就凭借它与本体之间与生俱来的感应找到了封印姑获鸟的地方。   到了这里,秦时和贺知年这两个不懂道家秘术的人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姑获鸟的本体没能在大阵毁坏之后及时地逃出来了。原来,姑获鸟封印地的隔壁就是虺一族的封印地。而虺一族的封印地呈现出已经打开的状态。   禽鸟与蛇类原本就是互为天敌的关系,而且听魏舟话里的意思,它们二者之间还存着私怨, 姑获鸟大约也觉得很难过得了水兰因这一关,因此只抓住机会逃走了精神体。   秦时望着盘旋在远处土丘上的一团烟雾似的虚影, 难以相信虺一族的首领看上去竟然还没有水关山修为高。   水关山明明说过, 水兰因是虺一族在陇右道的王。   魏舟抓紧时间给身后的小白做科普, “当初虺一族的首领带着亲信逃向南方, 留下的这些同族都成了替它背锅的。水兰因作为陇右道的王,也因此被镇妖司抓进了大阵里。”   提起水虺,秦时就心里有数了。虺一族的首领, 被称为水虺的那一位, 一直被封印在尧洲大阵里。就在秦时入职之前的几年, 水虺还联合其他妖族想要闯出大阵,结果动静闹得挺大, 最后却把它自己给作死了。   秦时还记得那一段时间他爸爸总是加班,每次回家都精疲力尽的样子。他偷听父母闲聊, 才知道是水虺闹出的事,据说行动队还有人牺牲了。   魏舟又说:“镇妖司的人也是促狭得很,姑获鸟当初出卖了水虺,他们偏偏把姑获鸟封印在水兰因的隔壁。”   一禽一蛇日日相对,作为当初的告密者,姑获鸟又多少会有些心虚,在没有把握能干掉水兰因的情况下,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   盘旋在土丘上的黑影迟钝地察觉了魏舟等人的到来。它颤巍巍地抬起一个似乎是脑袋的东西……它本身就是一团黑雾,又是个条状,要分清头尾实在有些困难。   然后秦时等人就觉得黑雾里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再一眨眼,就见一个身着愫白裙衫的年轻女子从土丘后面走了出来,冲着他们的方向浅浅行礼,“水关山见过仙师。”   一抬头视线对上秦时和贺知年,微微颌首,并没有显得多么意外。唯有看向小黄豆的时候,目光里透出了些许柔和的意味。   小黄豆也还记得她,拍着翅膀啾啾叫着跟她打招呼。   魏舟似乎对她会出现在这里也有些意外,“你们一族,怎么还在这里?”   当初镇妖司抓捕水虺,但落网的却是水兰因。但缉妖师也不是吃白饭的,很快查清楚来龙去脉,被误抓的虺族也都得到了重新审理的机会。魏舟曾经查看过镇妖司的记录,他印象中水兰因的刑期并不长。   水关山语声清淡,“头领不愿意离开大阵。”   “为何?”魏舟诧异,“我记得有人说,水兰因的老家在陇南一带,距离这里……可不近啊。”   人有家乡,妖也有。很多刑满释放的妖族,都会想方设法地回到自己的家乡去。水关山和她的族众也是为了就近守护水兰因才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鸟不生蛋的荒漠里来,而水兰因之所以会被困在这里,是因为被水虺推出来当了替罪蛇。   水关山似乎是在考虑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想了想才说道:“头领说,他想要找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他死在哪里都一样。”   魏舟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是……哪里不好了?”   水关山犹豫了一下,“族中尚有几位族人被困于阵中,头领说责任在他,是他识人不明,让下属遭了这无妄之灾,因此……”   秦时听得稀里糊涂的,贺知年已经猜到了。水兰因自己得到自由,便想方设法解救了自己的属下。而解救的过程必然会引来大阵的攻击。   贺知年之前猜测是重明鸟的父母破坏了大阵,现在看来,真相似乎是水兰因破坏了大阵,重明鸟夫妇有求于水兰因,所以给他做了帮手。   土丘上黑雾散去,露出一个半卧在山石旁的黑色男子。   男子身形瘦弱,被一身黑袍衬得肌肤如雪,犹如透明的一般。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眸静静打量来人,片刻后,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前方的石桌石椅,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他前方的空地上几块磨得光光滑滑的石块错落有致地堆叠着,有桌有椅。石块周围长着几丛花草,景色颇为清幽。   魏舟觉得水兰因已经被刑满释放,哪怕他固执的留在大阵里不肯离开,也不算姑获鸟那样的罪犯了。跟他们之间也算是平等的关系,因此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在离他最近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还顺便给水兰因介绍了一下贺知年和秦时。   秦时和贺知年跟水兰因见过礼,也跟着落座。秦时还顺手将小黄豆掏了出来放在自己膝上。他觉得小黄豆既然也算是妖族,多见见不同种类的妖族也没有坏处。人类在总结教育幼崽的方法的时候,还提倡要让孩子“见多识广”呢。   果然,看见小黄豆,水兰因的视线就一下被吸引住了。小黄豆也不怕他,歪着脑袋打量他,还扭过头冲着秦时啾啾叫,好像在分享什么心得。   可惜秦时听不懂。   水兰因看了一会儿就笑了起来,他抬起头细细打量秦时,唇角含笑道:“小重明鸟福泽深厚,遇难成祥……秦兄弟也是有福之人。我们闲聊时说起小重明鸟顺利出壳,都感慨人间已有数百年没有重明鸟的幼崽顺利孵化了。”   秦时,“……”   这位大妖怪情商还挺高的,挺会说话。秦时苦笑了一下,心想他在说自己“有福气”之前,一定不知道自己还有穿越的经历吧?!   从自己的世界里莫名其妙穿到这样一个穷人的命都不算命的地方,实在很难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福之人”。   水兰因身上有一种与水关山非常相似的冷淡如水的气质,但一笑起来,却又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他生得眉眼如画,看见他,就仿佛看到了画中人。   他从袖子摸出一个小荷包,笑着说:“我和小公子的父母相识已久,也算是小公子的长辈。这是我素来把玩之物,小玩意儿,不值什么,就当是见面礼吧。”   水关山上前接过荷包,走过来送到了小黄豆面前。   小黄豆似乎明白这东西是送给它的礼物,它站在秦时的腿上小小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回头去看秦时的反应。   秦时摸了摸它的脑袋,把它放到了荷包旁边,“这位水先生是你父母的朋友。之前水关山在地洞里救下我们,也是这位水先生安排的……收下吧。”   小黄豆像是听懂了,它用爪子按住那个深色锦缎的小荷包,抬起头欢快的啾啾叫,好像在朝着水兰因道谢。   话说到这里,秦时也不好端坐着了,他拉着贺知年起身,一起向水兰因道谢。不管人家最初的目的是啥,把他们从地下通道带到地面之上都是事实。   救命之恩,是怎么报答都不过分的。   水兰因看上去就是一副虚弱的模样,甚至连坐直身体这样的动作由他做来都显得格外费力。   “无心之举,不值一提。”水兰因气喘吁吁的说:“相反,我还要感谢二位救了小重明鸟。我答应他父母要替他们找回孩子,结果却没有做到。要不是二位,这孩子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秦时试探的问道:“不知它父母……”   水兰因摇摇头,“他们此刻,大约已经离开陇右一带,具体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了。”   秦时又问,“不知它家乡是在那里?”   水兰因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唯有一双黑亮的眼睛还透着几分鲜活气。他轻声说道:“听说重明鸟世代居住在东海的仙岛上。可惜我从未登门拜访过。”   秦时有些失望,从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到东海,相当于横跨整个大唐帝国。这要是搁在后世,搞不好也得来回倒两趟飞机,更别说现在这种条件了。   水兰因看出他的失落,便笑着安慰他,“小公子与你有缘,留它在身边,对兄弟你也是有好处的。”   秦时摆摆手,“我不是嫌它累赘。只是觉得……它这么小就远离父母,未免太可怜了。”   小黄豆不明所以,抬起头在他手背上蹭蹭,啾啾叫了起来。   秦时替它解开那个小荷包的时候,就听水兰因轻声说:“小兄弟是心善之人,难怪小公子愿意跟着你。”   秦时笑了笑没有出声。   荷包解开,从里面咕噜噜滚出一粒圆溜溜的小珠子。小珠子有花生仁那么大,粗粗看去像是一粒巴洛克珍珠,接近椭圆的形状,通身流光溢彩,简直要晃瞎人眼。珠子上已经打了孔,还系着一根秀气的红绳。   秦时还在琢磨这是啥东西,就听魏舟有些诧异的说了句,“妖丹?!”   秦时手一抖,险些把这摸起来温润如玉的珠子掉在地上——哪怕不久之前,在阳关城的外面,他曾经见过一堆大大小小的妖丹,但到底也没有长成这般晃瞎人眼的样子。   这颗妖丹长成这般光华璀璨的样子,可知这妖物修为不低。要知道对于妖族来说,这可是最重要的东西。若是被对手毁了妖核,多少年的修为也就化为乌有了。   水兰因修长的手指掩在口边,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仙师好眼力。这是一只六百年修为的青鸾的妖丹。青鸾一族生性属火,是水妖的克星,与重明一族的习性相合。小公子将它留在身边,对自身的修炼也是大有益处。”   秦时有些敬畏的看着他,猜测这只六百年的青鸾应该就是他的手下败将了。否则他自己就是水蛇,干嘛留着与自己属性相克的妖核呢。   只有是战利品,留在身边才说得通。 第65章 真相   小黄豆对亮晶晶的东西还是很有好感的, 知道这是送给它的东西,啾啾叫着让秦时给它挂在脖子上。   秦时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挺轻, 绳子的粗细也合适, 不会勒到它,就给它挂到了脖子上, 还在脖子后面系了个蝴蝶结。   “不会掉吧?”秦时拽着红绳试了试长短。   魏舟随口应道:“妖族自己认定的东西,轻易是不会丢的。这小东西年龄小, 但好歹也是重明一族的幼崽,这些小法术,它天生就会的。”   秦时有些酸了。要是人也有这种能耐,出门的时候就不用担心会丢银子了。   叙了旧,话题被魏舟拉回了他来这里的目的:封妖阵是如何被毁的, 以及到底逃走了多少大妖,大阵里还剩下多少?   水兰因咳嗽了两声, 瓷白的肌肤因剧烈的喘息而蒙上了薄薄一层绯色。   “是我。”水兰因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供认不讳, “水虺逃走, 我的兄弟们却都被关进了这里。我不服。”   魏舟默然。   秦时和贺知年都插不上话, 只能默默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说。   水兰因半卧在山石旁,长发如水一般垂下,衬得他身形纤弱, 仿佛呼吸之间就会化成一股烟雾散去。   水关山奉上茶水, 有些担心的在水兰因身旁跪坐下来, 将水杯放在了他的手边。   水兰因淡淡扫一眼身旁的水关山,对魏舟说:“我在封妖阵里已经服刑近百年了, 镇妖司念在我服罪态度好,又是受了主谋的指使, 所以赦免了我。但比起我来,我这些兄弟们更无辜。我怎么可以丢下他们自己离开?”   镇妖司事务繁忙,尤其近些年各地妖族蠢蠢欲动,赦免水兰因是因为水虺逃走,朝廷也知道水兰因并不是主谋,所以特意做出来给其他妖族看的。镇妖司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一一核实他手下的兄弟们都犯了什么罪,又都判了多少年。   魏舟含蓄的提醒他,“你可以向镇妖司提交复核的文书。”   水兰因冷笑,“我交没交,魏神仙都不知道吗?可是一年一年地等下去……哪怕妖族寿命长,也架不住这样毫无希望的等待。”   魏舟干咳两声,拿起水关山送来的茶水掩饰自己的尴尬,“这些年外头是个什么情形,水大人应该也听说过,镇妖司……忙不过来。人少事多,交上去的文书总要一件一件地办。”   “可是我等不了了。”水兰因轻叹,身体向后一仰,斜靠在了山石上,脸上透出一丝灰败的颜色,“我并没有想要破坏封妖阵,我也没那个能力。至始至终,我想做的,只是救出我的兄弟们——所有责任,水兰因一力担当。”   魏舟放下茶杯,“那就来说说,大阵是如何被毁的吧。”   说到这里,魏舟停顿了一下,突然间就露出惊诧的表情。他上下打量水兰因,“你……你这是……”   水兰因微微颌首。   但不等他开说说话,又是一通剧烈的咳嗽。   秦时在旁边看着,觉得他单薄的胸膛都像是要被剧烈的咳嗽给震开了,让他忍不住生出一丝同情。   他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孱弱的妖怪。   虽然他也知道妖怪有本体,而本体又是活的——但凡是活物,就肯定会闹点儿大大小小的毛病,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妖怪比人寿命长,比人类强壮,抵抗力也更强,而且还懂修炼,但这不意味着它们就百毒不侵,不会有病痛。   妖怪的本体要是受伤,精神体也会受影响的。   但水兰因作为虺一族的头领,精神体孱弱到这种程度,秦时不敢想他的本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或许这就是毁坏封妖阵的代价。   水兰因看到了秦时的眼睛,也看到了他眼里的那一点不忍——很久没见过这般心软的少年郎了。   水兰因微微一笑,对魏舟说:“您也看到了。我肉身损毁,妖丹的裂纹也愈来愈大……我撑不了太久了。咱们就长话短说吧,毁坏大阵的主犯是我,阵中巨蜥一族妖力充沛,他们是我的帮手。还有重明鸟夫妇,它们有求于我,不得已受我胁迫,也帮了一点儿小忙。至于大阵里的其他妖族,趁火打劫,都出了点儿力。”   魏舟颌首。   封妖阵里关着的都是什么样的妖,他心里一清二楚。这些家伙唯恐天下不乱,一旦意识到有人在破阵,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参与进去。   对于重明鸟夫妇的“小忙”,魏舟也持有怀疑的态度。他跟这两位瑞祥也是打过交道的,对于他们爆炭一样冲动又急躁的性格可谓是印象深刻。   不过水兰因已经揽下了所有的责任,魏舟也不必特意去找重明鸟的麻烦。   “封妖阵被毁,外面大约乱套了。”水兰因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我留在这里,就是等着大人们来问责。”   魏舟叹气,脸上露出沉痛的神色,“外面的乱,不是罚了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除了大阵里逃出去的这些,还有从雁门关外一路逃到这里的蛊雕。你大约还不知道,精绝、且末、楼兰……这些地方都已经没有活人了……”   水兰因的眼神呆滞了一下,良久之后他长长舒了口气,“我没想到……”   他没想这样,没想毁掉人类居住的城池和村庄。他只想安然无恙地救出所有的兄弟,带着他们返回家乡。   “现在说这话没有什么意义。”魏舟叹气,“再说,外面的事也不该由你一人负责。”   蛊雕一族逃窜到了大漠上,一座城一座城地屠戮,这个锅不该由水兰因来背。毕竟妖族当中,像蛊雕这样成群结队的去祸害人类的栖居地,将他们斩尽杀绝的种族也是极少数。修炼不易,大多数的妖族都不会聚在一起修炼,而是更偏好独来独往。   阵外的惨象,水兰因只能说是一个推手。   秦时这个时候心里的感觉也是有些矛盾的。他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就好比水兰因做事不会去想这么做对人类有什么影响,放出去的妖族会不会伤害人类。   人类在他心目中大约跟这大漠上的石头、草丛里的虫蚁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能怪他吗?   秦时作为一个人类,他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也同样不会去考虑这样做会不会对树上的麻雀,屋外的走兽有什么影响。   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会不同,这是谁也无法回避的事实。   水兰因虚弱的看着魏舟,说出的话却斩钉截铁,“镇妖司要怎么处置,某绝无二话。”   魏舟又叹,“我处置了你又有什么用呢?”   外面已经乱成那个样子,不是说处置了水兰因,就能将一切破坏都扭转回去。再说水兰因已经虚弱至此,能不能活到镇妖司处罚他,都还两说。   水兰因的神情也有些颓丧,他指了指水关山,“大阵里逃走了谁,留下了谁,本体妖核是否毁坏……这些事我已经让她做了详细的记录。”   水关山连忙起身,“请仙师随我去取名单。”   贺知年接收到了魏舟的一个别有用意的眼神,忙说:“我去吧。”   魏舟颌首,“你且去,小秦留下。”   贺知年愣了一下,他以为魏舟和水兰因之间有什么不能让外人听的话要交流,没想到他们会留下秦时。   秦时也愣了一下。他冲着贺知年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   贺知年起身,随着水关山去了收藏名单的地方。   这两人一走,魏舟看着秦时的视线就诡异了起来,“小秦,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支开老贺?”   秦时摇头。   魏舟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副神棍的嘴脸,“我只是有话想问问你……你的命盘极为奇特,没有过去,也很难看清未来……你猜猜,当你突然间出现在命盘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秦时头皮发麻,心头也涌起一股寒意。他没想到魏舟竟然能看出这些……   “什么意思?”他的头脑有些混乱。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执行任务的时候,被他们包围起来的大妖自爆妖核,撕开了时空。但他听魏舟的意思,似乎同一时间,在这里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你出现的时刻,”魏舟老神在在的说:“就是水兰因自爆妖核,轰开封妖阵的时刻。”   秦时傻眼了。   他没想到真相会在这样一个场合里被揭开,原来在相同的时间,两个不同的时空里都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就好像神秘的时空通道的两端同时被暴力破开,他这个倒霉蛋被卷入其中,瞬间从一端传送到了另外的一端。   但在不同的时空里,或者说两个平行世界里,两个大妖同时自爆妖核的几率又有多大?!而且两次爆炸还必须得互相对应上?   秦时声音发颤,“那我还能回去吗?”   魏舟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是外来之人,命盘奇特,我道行不够,看不清楚你的未来。”   秦时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紧接着便觉得心头茫然,难以分辨自己心里到底是庆幸多些,还是失落更多谢。   一杯茶顺着石桌推了过来。   推着茶杯的手指修长,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仿佛半透明一般。   秦时抬头,见水兰因双眼之中带着歉意,语气也是十分柔和,“之前秦兄弟说谢我在地洞里伸出援手……此事不值一提。反而是我,对秦兄弟多有亏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秦兄弟只管提就是。”   秦时摇摇头。他走路也踩死过蚂蚁,小时候养过两只小鸡也都没养活……这些事难道也要去一一赔偿吗?!   秦时丧气的想,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第66章 水墨画卷   魏舟和水兰因后面又说了什么, 秦时没听。   他也没心情听。   虽然以前也有所怀疑,但确切的知道自己会被困在这个陌生的时空——或许它都不是历史上真实的时代,而是一个类似于“三千小世界”这样的平行空间, 秦时的心情很难开怀得起来。   魏舟和水兰因还在讨论有关封妖阵的问题, 无非就是大阵能不能修复,剩下的妖怪们又要如何处理之类的, 这些秦时不懂,他也插不上话, 只能呆呆的坐在一边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   如果回不去,他得想好要怎么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生活下去。   秦时掰着手指头盘算自己都有什么生活技能。   学历什么的……没用。   会更换家里的水龙头、维修热水器、洗衣机……没用。   开车、开船、开飞机……没用。   会拆卸枪\支、维修突击队装备的仪器……也没用。   他的所有优势都在这里失效了,反而短板明晃晃的暴露了出来: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野外生活的经验也不足……   勉强能算是个练家子,会打架,会使用冷兵器, 还会一点儿暗器。但比不了土生土长,从小就开始练童子功的武人。   对了, 他还是个半文盲。繁体字只会看, 不会写。生活常识也没有。   无论到哪里, 他都不认路。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不但没钱, 还没有挣钱的技能。   秦时很沮丧地抱住头。   他要怎么过生活呢?总不能真的跟着贺知年去给他做家将吧?!话说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的人,想靠一把子力气挣钱吃饭……行得通吗?!   水兰因倒是表示会作出赔偿,但他一个支撑不了多久的蛇妖, 又能补偿他什么呢?!最为迫切的身份问题, 魏舟这个活神仙倒是有可能帮上点儿忙。   秦时正胡思乱想, 就听水兰因又咳嗽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秦时的错觉,随着水兰因咳嗽的越来越厉害, 他的身形也仿佛变得透明了起来。   秦时知道,妖怪所说的妖身就是精神体, 是单纯的妖力,本质是一团能量。精神体是不会咳嗽的。水兰因此刻反应出来的应该是他本体的症状,他本体的伤势已经很严重了——妖核碎裂,蓄积在妖核中的能量一丝一缕散逸出来。等这些能量散逸光了,精神体也会随之消失。   秦时打了个冷战,“妖核碎裂,修为尽失……你还有本体啊。”   从头修炼或许很难,但对水兰因这样的大妖来说,不过是重来一遍的事,或许……也不是那么难?   水兰因一只手放在唇边,指尖还沾着一点嫣红。他盯着指尖的那一点红色,颇有些惆怅地摇了摇头,“修炼一事,于我而言只是意外。再说我本体也受了伤,要养回来不知要多久……费那事做什么。”   秦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这个水兰因,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随你们处置吧,反正老子也不想活了。   秦时可以确定了,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而是水兰因的身影真的在慢慢变浅。像墨水在清水里化开,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双腿都已经变成了雾蒙蒙的一团空气。   在他们的头顶上,清晨的光线已经被不知何时而起的乌云遮挡住了。   乌云挡住了太阳,却挡不住太阳散发的光芒,反而在乌云之上映出了一道圆环,像一道虹,却又呈现出诡异的暗色。   魏舟叹了口气,“妖也是天地间的灵物。大妖陨落,天生异象。”   水兰因靠回了山石之上,五官都已经有些模糊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释然的浅笑。而聚拢在他周围的薄雾在他面前分分合合,凌乱的线条慢慢地归拢在一起,形成了一副水墨山水的画卷。   小桥流水,屋宇宛然,远处是隐没在细雨中的山峦。这似乎是一副南方山村的生活场景。   屋门被推开,一个头挽双髻的小丫头蹦蹦跳跳跑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烟雾缭绕中随意勾勒的画面,秦时却有一种每一根线条都精工细琢的感觉。小丫头圆嘟嘟的脸蛋也显得格外传神。   他寻思,这大约是水兰因记忆里的画面?   小丫头的周围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黑影,她手里捧着碗,开始往地上撒东西。   大约是在喂鸡。   她像是突然间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手里的碗一扔,转头蹬蹬蹬跑了。秦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篱笆的后面,看到细细的黑色一条。   小丫头跑走之后,很快又跑了回来。她有些紧张地捧着另外一个碗,哆哆嗦嗦地放在了篱笆旁边。   明明吓得要死,偏偏又心软得不行。   秦时看到这一幕,心中都生出了一种柔软的感觉来。   爬在竹篱笆上黑色线条绕了下来,凑近了那只小碗。   下一秒,小碗变大了,细细的小黑蛇也变得粗大了一些,喂蛇的小丫头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托着腮蹲在一旁看着黑蛇喝水,脸上已经没有了惧怕的神色。   雾气凝成了一扇窗,窗户半开。从外面望进去,喂蛇的少女正在收拾东西,但她的动作却慢吞吞的。她停下来,冲着窗外叹了口气。   “小蛇,”少女惆怅的说:“我不想嫁人。”   烟雾散开又聚拢,变成了陌生的小庭院,少女挽着妇人的发髻,正蹲在墙角的水井旁边洗衣服。   她瘦了许多,神情也有些呆滞。唯有在夜幕降临,她偷偷摸摸在窗外放一碗清水的时候,双眼之中会闪动着鲜活的光彩。   秦时站在封妖大阵里,旁观了一个女子从小到大的半生光景。   他看到女子在婆家操持家务,到了吃饭的时候却只能缩在院角,捧着残破的小碗吃一口剩饭,也看到她的丈夫醉醺醺地回来,抓着她的头发往门框上撞。   鲜血从女子的额头流下来,她却望着画面之外,做一个无声的口型:“不要过来……听话。”   女子挨打慢慢成了家常便饭,在她丈夫的家里,她仿佛是一个奴仆,谁都可以伸手打她。   她身上的衣服越来越破烂,人也变得越来越憔悴。   又一天,女子的婆母将她按在井台上殴打,画面突然间剧烈地晃动起来。面相刻毒的老妪回头,露出惊恐的表情。   老妪的手还拖着女子的手臂,整个人却吓得不住后退,却在女子摔倒的瞬间站立不稳,一头摔进了水井里。   女子呆滞的看着这一幕,眼里渐渐浮起了恐惧的神色。她转头望着画面之外,抖着手指了指远处,“快跑啊……”   画面再转。   老妪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死去,女子却被丈夫痛殴,然后捆着手脚,架在了村头的柴堆上。   女子安安静静地看着身边的人影来来往往,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宁静。看到自己的丈夫站在柴堆之外声泪俱下地哭诉,她甚至还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她的笑容却激怒了旁观的村民,他们愤怒地点燃了火堆,还有不少人冲着火堆里的女子扔石头。   画面再一次剧烈晃动。   女子隔着火焰望了过来,眼中恐惧的神色里慢慢滋生了一种仿佛是喜悦的亮光。她开始挣扎,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快走啊!”   然而火焰仿佛越来越近了。画面开始跳动,村民们神情惊恐四下逃跑,柴火堆被大力撞开,熊熊火焰跳跃着,点燃了散开的柴火,烟雾升腾,充满了整个画面。   烟雾散尽,画面再一次亮起来的时候,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山坡,山坡周围是茂密的竹林,一道小溪从竹林中穿过,潺潺的水声仿佛女子轻柔的嗓音。   她躺在坡地上,浑身上下都是伤痕:烧伤的痕迹、刮擦的痕迹,额头和脸颊都有伤,头发也乱蓬蓬地披散在身后。   她艰难地凑在溪水边喝水,掬起清水洗去了脸上的脏污。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仿佛又变回了小山村里那个笑容明媚的少女。   这一次,她没有说“你不该来”,她只是露出自己最开心的模样。   “我知道你会来。”她双眼闪亮,脸上虽然笑着,眼里却流下泪来,“我就知道……”   一条黑色的蛇尾从她身边闪过。   它就在她的身边,已经有她的手臂那么粗了,也有力气去捕杀比它自己还要大的猎物。但在人类的面前,它仍然只是个没什么用的长虫,想救人,却只能卷着她在地上拖着走,让她浑身上下蹭出了那么多伤痕。   女子温柔地摸了摸这一截黑色的蛇尾,慢慢地向后靠了过去。她似乎是想靠在竹子上,但身体却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倒在那里不动了。   黑色的蛇尾迅速滑开。   片刻后,一只白皙修长的半透明的手探了过来,微微颤抖着,凑近了女子的鼻端。   烟雾散开,消失在了半空中。   山石畔,水兰因的精神体淡薄得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散开。他抬起袖子挡住了半边脸,声音含着笑,那笑意却更像是轻嘲,“我还很小的时候,受了伤,找不到吃的东西,又被村民追着打,奄奄一息的时候爬到了她家的篱笆外。”   “她照看我很久,我才又活了过来。再后来,每一次受了伤,我都会去找她……她有了好吃的东西,也都会留给我。”   “别人看到我都会露出厌恶恐惧的神色,会尖叫,会拿石头砸我……唯有她,她不怕我。”   “这世界到处都是冷的,唯有她是暖的……”   “我为她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给她挖了个坟……是不是很可笑?”水兰因笑了起来,“她甚至都没看过我变成人形的样子。”   秦时避开了目光,不敢再看他。不知怎么,水兰因脸上明明在笑,但那笑容却给人一种他心中恸哭的感觉。   “阿叶……”   水兰因轻叹。   叹息声轻不可闻,随着最后一丝精神体缓缓散开,消失在了微凉的空气里。 第67章 一线生机   水兰因的精神体消散之后, 水关山带着魏舟去了他给自己搭建的树屋。   树屋建在山坡上一株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松树上。妖怪们生命太长,活着的时候有大把的时间去琢磨很细微的事,因此水兰因的树屋也修建得极精致。有门有窗, 窗外还用陶罐养了一株开花的植物。   看上去有些像秦时在幻境中看到过的村女年少时的家。   水兰因的本体就在树屋里盘了起来, 硕大的脑袋软绵绵地垂在一边。它身上到处都是伤,说一句皮开肉绽也不为过, 甚至铺在身下的草垫都被血迹染成了红色。   它的本体与水关山相似,是浓墨一般的黑色, 光滑、冰冷。有光打在上面的时候会折射出一种颇为奇妙的虹彩,像宝石似的。   大约活的年头太长,它的额头两侧有鼓起的核桃大小的硬包。如果他还活着,或许有朝一日就能由蛇化蛟。   秦时始终以为自己的立场是站在妖族的对立面的,但现在, 看到水兰因额头上那两个有可能长出犄角的硬包,心里也难免生出了几分惋惜。   他觉着水兰因这种跟整个封妖阵去较劲的行动, 看上去就像是……自己找死。   他自爆妖丹冲击大阵, 本体承受不住封妖阵的反噬, 妖丹就更不用说了。精神体都已经散了, 那妖丹估计都碎成渣渣了。   魏舟看到这一幕,心里也是有点堵的。   他来这里寻找破开封妖阵的主犯,结果主犯自己就伤重而死。镇妖司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去阴曹地府惩罚一个死去的妖怪。至于从犯……从犯太多了, 如今镇妖司正处于多事之秋, 实在不好扩大影响, 闹得人尽皆知。   “虺一族那些逃出封妖阵的族众……镇妖司会作好记录,”魏舟郁闷的说:“日后再有违规之处, 数罪并罚。”   暂时也只能这样处理了。   水关山把水兰因交代她整理好的名单都交给了魏舟和贺知年,表示自己火化了水兰因的尸骨之后, 会将他送回年幼时生活的那个小山村去安葬。   “我们这个族类其实并不喜欢群居。”水关山眼里含泪,“头领阴差阳错走上了修炼的道路之后,想方设法召集同族,将自己的修炼之法广而授之,这才让西北一带几近灭绝的虺族重新焕发生机。”   秦时之前在地洞里的时候,还诧异这一族的大蛇们竟然成群结队的行动。要知道,体型较大的蛇类似乎都没有群居的习惯——原来这里头还有这样的缘故。   秦时就有些佩服水兰因,他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头领。   “虺一族在人类世界里的名声并不好,走到哪里都会被欺压。族众也颇为寥落,要不是有头领领着我们到处寻找合适的栖居地,西北一带能活下来多少族众都是个未知数。”水关山说着,又流下眼泪。   秦时和贺知年心里都赞同这样的说法,只有在地广人稀的大西北,虺一族才有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否则要是某地出现了大量的毒蛇,这种异象不但会引起镇妖司的注意,也会引来天敌或者其他的大妖怪。   “虺族的大头领之前对我们不闻不问,但是等我们族群的势力发展起来了,他又跑来占便宜,说什么要团结一心之类的鬼话。”水关山愤愤道:“等他自己做坏事捅出了大娄子,引来了镇妖司,他就把锅甩给我们,自己带着亲信跑了。”   这些话水兰因之前也讲过,只是他讲的时候语气平淡,不像水关山这样带着浓烈的怨气。   秦时自己在后世是知道这位有名的虺族头领的。水虺嘛,它被封印在尧洲大阵里,括弧:什么年代封印的,不详。   听说水虺即便被封印了也依然不老实,满肚子坏心眼。千百年来一直靠着吞噬同族的妖力来强化它自己的修行,从来不把同族的生死放在心上,简直坏到家了。   就在秦时入职的前几年,这个毒蛇头头借着一次地震的机会,联络了大阵里其他的大妖,想要逃出封妖阵。最后被第六组的人堵回了大阵里,打得魂儿都没了。   那一仗的详细情况都封进了档案里,但队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还有不少。据说那一仗第六组有战友牺牲了,封妖大阵也是那个时候被发现出了问题,很多大妖的封印都松动了,于是它们动起了歪心思,暗搓搓地拧成一股绳跟第六组对着干。   再后面的情况秦时就不知道了。他级别太低,一些涉及绝密的消息他没有权限接触,只知道当年的那一场动荡之后,封妖阵里少了好些大妖怪。后来封妖阵被技术组修复,大阵里安稳了好一阵子。   秦时忍不住安慰水关山,“水虺这种坏心眼的东西,走到哪里都想着利用别人来成全它自己。你放心,它没有好下场的。”   他的语气笃定,水关山只以为他是在安慰她。但魏舟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另外的一层意思。   他深深的凝视着秦时,暗暗揣测在他命盘上那个小点突然亮起来之前,他到底是哪里的人?又怎么会知道镇妖司的事?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借尸还魂,觉得秦时这具身体或许是一位死去的缉妖师,生前曾经与水虺打过交道,所以才会对它的秉性这般熟悉。但也有一点说不通,这具身体真是缉妖师的话,没理由他和贺知年以前没见过他。   魏舟正满脑子盘算着秦时的来历,就听水关山说道:“仙师,我家头领留了话,待您这里验明正身,便让我一把火烧了他,送回老家去安葬。”   秦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水兰因这样的大妖,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让秦时有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水关山反而有些意外,看了秦时一眼,没有出声。   魏舟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在秦时身上,神情若有所思,“原本是没办法的,但换了是你……说不定……”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他转头看了看贺知年,见他也是一脸听不懂的神色。   魏舟走到水兰因身前,抬手在硕大的蛇脑袋上比划了两下。秦时站在他身后,没看清楚,依稀是画了个字诀。   下一秒就觉眼前一花,魏舟的手已经伸到了他面前。摊开的手心里,一枚黑色的圆珠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秦时看呆了。他注意到这枚珠子上布满了细碎的裂纹,就好像一堆碎渣被强力胶水给黏在一起了似的。但珠子的表面却氲着一层柔和的宝光。   他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   “拿着吧,”魏舟叹了口气,“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它已是亡者之物。唯有你……唯有在你这里,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水关山脸上也流露出急切的神色,好像生怕秦时会拒绝,忙说:“我家首领说了要给秦兄弟一些补偿。您拿着这东西,去琼华楼就可以将我家首领寄存的谢礼取出来。”   秦时接过了水兰因的妖丹,“一线生机……什么意思?”   水兰因肉身都要被火化了,总不会再活过来吧?!   魏舟摆摆手,“你以后就知道了。”   秦时,“……”   魏舟和贺知年在水关山的带领下,用了六七天的时间把整个封妖阵走了一遍。大阵损毁的情况、被封印在这里的大妖的情况,都要写成文书,上交给镇妖司。   秦时终于发现了,若说镇妖司千百年前流传下来什么传统,那就是写报告了。   出任务的时候,不管是他们跟妖怪发生了口角,还是几方妖怪发生矛盾让他们做仲裁……只要是在工作中,哪怕多放了一个屁,都要写进报告里上交领导。   简直苦不堪言。   秦时一想到精疲力尽下了班还要熬夜写报告的痛苦经历,哪怕隔着千里万里,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临时的勤杂工,秦时没有参与到如何处理封妖阵后事的讨论中去。只知道不少妖怪的精神体都跑了。   对于普通妖族来说,精神力不够强大,要跑也不能够离开本体太远。但被封在大阵里的妖怪有一算一,当年都是为祸一方的恶霸。像姑获鸟那样能一直跑到昌马城去,也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况。   接下来的几天,魏舟和贺知年联手,捕获了几个游离在大阵附近的精神体。它们要么是反应比较慢,还没来得及跑远,要么是在外面浪荡了一圈,惹了祸,想把大阵当成一处合适的藏身之地,特意跑回来的。   这些被抓获的精神体都喂了李飞天。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精神体都那么好对付,也有殊死反抗的。甚至他们还遇见了一头猿猴精,这家伙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精神力强大到了接近姑获鸟的程度,而且他被魏舟他们找到的时候,正在试图隔着封印炼化自己的本体。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本身是非常聪明的,只是施行起来非常困难。首先妖族的身体是处于被封印的状态,外围还有大型的法阵,封印这东西发明的初衷,就是为了隔绝妖族的精神力。   大阵外围的法阵被毁坏,给了猿猴精一个进出大阵的机会。还好魏舟早有准备,指挥李飞天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庞然大物给捆了起来,送给李飞天做了宵夜。   秦时目睹这一幕,心里隐隐觉得比起魏舟和李飞天,他们第六组处理妖怪的手法有些过分温和了。   第六组是个纪律单位,做什么事都要讲究规矩。人有人权,妖也有妖权,如何对待封印中的妖怪,自有一套公开透明的流程。像魏舟这样,直接抓住一个作乱的精神体喂给自己的法器,在第六组是绝对不行的。   秦时也不会天真的觉得魏舟的做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是感慨一下时代不同了,大环境和人类本身的意识也发生了改变,纪律什么的自然也不会遵循同样的标准。   他这会儿要是跟魏舟提起什么妖权,别说魏舟了,妖怪们首先就会觉得他是个大傻子——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的命尚且如蝼蚁一般,更何况是妖呢?   再说,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网开一面?做了错事,伤害了别人,总得承担相应的后果。   用魏舟的话说,“修炼不易,所以镇妖司封印妖族的时候留有余地。但若是放过了作恶的精神体,镇妖司要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那些遇难的普通人,不明不白地被妖怪所害,他们在地下能魂魄安稳吗?!”   大阵外围已经损毁,逃去外面作恶的多是妖族的精神体。在封妖阵无法修复的情况下,毁掉这些精神体确实是最妥帖的办法。   精神体被毁,妖核中蕴含的能量一点点被外力抽走,这相当于将大妖们的毕生修为毁于一旦。大妖们若想彻底修复妖核,再次踏上修炼之路,还不知要过多久。   但不管怎么说,大阵里外总算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了。   水关山无心参与镇妖司的缉妖师们执行公务。她处理好水兰因的后事,就带着他的骨灰离开了封妖阵。   她要去的地方是江南的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据说那个小山村的后山有一片极美的竹海,绵延数十公里,竹林深处甚至连最优秀的猎人也无法通行。   在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很多年前,曾有一条小蛇在竹海深处修炼成蛟,在某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飞上了天空。   水兰因不会飞。他们一族是走地的妖族,天性就是离不开土地的。但他可以在草尖上御风而行,或者在水中疾行。唯有精神体可以带着他的灵魂一直飞到最接近月亮的地方。   如今,他终于自由了。 第68章 不明觉厉   又一夜。   秦时于凌晨时分睁开眼, 看见远处的山岚笼罩在晨雾里,仿佛罩着一层轻柔的灰蓝色的细纱。   山岚的后面,天幕正退去厚重的暗色, 透出一抹隐约的亮光来。   水声从远处传来, 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有些模糊, 夹杂着鸟雀早起时欢快的鸣叫,让人油然生出了一种惬意的错觉——其实即将来临的白天, 并不是多么舒服的。   对于秦时而言,又是当牛做马的一天。   在第六组的时候,封妖阵的检修与维护是技术组的事。技术组有一群疯狂科学家,也有一些道门传人,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小组研究袁神仙和李淳风留下的各种书籍资料。   秦时在他们眼里, 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一拨,遇到的问题也大多是“新式武器怎么用”或者“新设备还有什么隐藏功能”这一类的, 没人会主动给他们讲解怎么维护封妖阵法, 而且涉及到不同部门的技术秘密, 他们自己也不会特意去问。   秦时就只知道封妖阵运转是要依靠被封印的大妖们的精神力的, 无数的妖核,是保证封妖阵正常运转的最主要的能源。大妖们若是停止修炼,自己会变得孱弱, 最后甚至会彻底消失。他们若是奋发图强, 勤勤恳恳地修炼, 大阵从他们的妖核里提走的精神力也就越多,阵法也就越加牢固。   这可真是个黑色幽默。   秦时还曾经猜疑过, 大妖们到底知不知道实情,要是知道, 大约每次修炼的时候心里都在骂人吧。   想出这种招数的袁神仙,还真是……挺损的。   秦时不懂奇门遁甲之术,这里面的计算太复杂了,不是学过高数物理就能学懂的。再说魏舟也不会把这些秘术讲给外人听。他只是把秦时和贺知年当成了两个免费劳力,指挥他们把大阵里的一些东西摆放到合适的位置上。   比如水兰因靠过的那块巨大的山石,就被两个人推着,一路推到了河边。用魏舟的话说,水边的空地有一个“眼”,必须要这么大的石头才能镇得住。   秦时睁大眼睛也只看见一片平坦的河滩,别说“眼”,连个浅坑都没有,于是猜测此眼非彼眼,魏舟又在说什么宗门里的术语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贺知年设套抓了几只野鸡,在河里洗干净,架起火堆来做烤鸡。   能在封妖阵里出没的都是妖怪们的精神体,精神体是用不着吃人类的饭食的,因此整个大阵里也没有什么生活物资,更别提什么油盐酱醋了。   茶叶倒是有一包,还是水关山带进来孝敬水兰因的。   秦时对水兰因抱有好感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水兰因喝茶的习惯是十分接近后世的,都是清水泡茶饮用,而不像这个时代的茶道那般复杂,不但要捣碎,还要放盐和调料。在秦时看来,那是汤,不是茶。   可惜水兰因就那么死了。秦时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那颗黑色的妖丹,无声的叹了口气。他还没来得及跟他交朋友呢。   要知道饮食习惯的接近是很能拉近两个陌生人的距离的。   秦时捧着茶杯刚叹了口气,就见旁边伸过一只手,手里还拿着一块烤得焦黄的鸡肉。   秦时道了谢,接过烤好的肉啃了一口。虽然没有什么咸淡味儿,但肉质本身还是很美味的。   至少比干饼子好吃。   头顶上传来一阵焦急的啾啾啾。   秦时一抬头,就见一团奶黄色的影子笔直地掉了下来,他连忙伸手接住,上下检查这小东西有没有哪里受伤。   小黄豆没什么记性,每一次看见吃的,都不管不顾的往下跳,也不看看高度是多少,秦时总担心它会扭到爪爪,或者干脆把自己给摔瘸了。   这两天秦时跟着魏舟干活儿,就把小黄豆托付给了李飞天,让它帮忙带娃。李飞天自己吃妖怪的精神体吃得肚子滚圆,一玩起来压根想不起小黄豆还需要吃饭这个事实。小黄豆又贪玩,玩起来就没心没肺,这就导致每次李飞天把它驮回来的时候,小黄豆都是一副饿死鬼的模样。   “马上好,马上好,”秦时见它张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烤肉,连忙替它吹了吹,“太烫。”   小黄豆被他放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围着他的腿啾啾叫。   贺知年看的有趣,又见秦时手忙脚乱地帮着它把烤肉撕碎,便也动手帮忙,将撕开的鸡肉放在了一旁洗干净的大叶子上。   小黄豆很警惕地闻了闻,抬头冲着秦时叫。   秦时知道这是在问他能不能吃的意思。   魏舟说这也是重明鸟的天性,它对自己的家人天生就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它是在秦时手中孵化,对它来说最亲近的人始终都是秦时,贺知年对它来说,或许只是一个“爹爹身边的熟人”。   秦时有些好笑,又觉得挺暖心。他拿过贺知年身边的大叶子,把自己撕碎的鸡肉放在一起,推到了小黄豆的面前,“吃吧。”   没有调料,肉质又鲜嫩,很适合喂孩子。   小黄豆蹭蹭他的手指,开始埋头大吃。李飞天围着它转悠两圈,却始终没有得到小伙伴的关注,寂寞地落在了魏舟的肩膀上,自闭了。   魏舟一边吃饭,一边给两个免费手下科普自己的工作进度。   秦时听不懂什么五行元素,听的晕头晕脑。但魏舟的意思他还是听懂了,那就是留在这里的大妖怪们死的死逃的逃,如今仍然被封在大阵里的几位也没有了妖核。大阵没有足够的能源,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关闭它。   秦时有些很迟疑的问他,“大漠上有水有树的地方太少了……”   魏舟叹了口气,“我懂你的意思,但这里的山和树更多的都是阵法本身制造的幻象。这河水,其实与外界的地下河流并不相通,它的起\点和终点都在大阵之内,消耗的是大阵本身的能量。”   秦时,“……”   没听懂。   不明觉厉。   贺知年见秦时用眼神向他求教,可怜巴巴的样子简直跟小黄豆一模一样,不由得一笑,“大阵本身,就是一件法器。如今这件法器里没有厉害的大妖镇着,威力大不如前。流落在外的话,有可能会落在心怀叵测之人的手里。”   秦时震惊了。   对于秦时来说,妖怪的特性、精神力的特性、这些都是可以用科学来解释分析的。第六组的研究所干的就是这个工作。   但法术,从根本上讲是违心的,是不科学的。哪怕见识过了敦煌城关外的守护阵法和李飞天的种种奇异之处,但是面对“封妖阵是一件法器”这个结论,他还是懵住了。   贺知年就觉得秦时两眼发懵的样子特别可爱,忍不住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嗯,一段时间过去,他的和尚头已经留长了不少,额头上方那一撮已经可以捋到耳朵后面了。   秦时的发质偏硬,留板寸的时候都是根根直立的状态,留长了垂下来一些,反而显出几分柔顺。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也温和了许多,不再是初见时棱角分明的感觉。   贺知年在他头发上捋了一把。虽然短了点儿,但摸起来手感还是不错的,又顺又滑,秦时跑起来的时候还会来回晃动,带着丝绸一般光滑柔润的质感。   不知怎么,贺知年心里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这小子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应该不错。但他受到的又不是普通贵族家庭那种六艺精通的培养方法,道术也不通,贺知年前两天还问过魏舟,西域诸国可有什么比较偏门的隐世大族?   魏舟想了半天,说了一堆什么驯鹰、冶炼兵器之类的,但贺知年听在耳中都觉得跟秦时有些搭不上边。   这小子还懂得用沙漠上的药石来配药,可见他以前也接触过缉妖师的工作。   在镇妖司,退役的缉妖师都是有登记的。但一时半会儿,贺知年也想不出来有哪一位前辈退役之后跑来西北一带隐居的。   他怀疑秦时是某个退役的缉妖师的后代。   从理论上来说,缉妖师的下一代至少有一半儿的概率也会是缉妖师。但遗传这种事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通常情况下,有着神兽血统的半妖,其后代里只有三分之一或者更小的概率会生出拥有神兽血脉的孩子。   镇妖司选拔缉妖师的时候,也不会把一个家族里所有的孩子都征召入伍。有些半妖家族子嗣众多,除了上缴国家的,还会留下几个返祖出了神兽血脉的孩子,由退役的缉妖师亲自培养。   毕竟天赋难得,身为缉妖师,深知人妖之间形势险峻,没人会放任这样的孩子浪费自己的天赋。他们会举全族之力来培养他——在天赋异禀的孩子被朝廷收走之后,家族也需要有能力出众的后辈守卫族人,光耀门楣。   贺知年觉得,秦时就是这样一个被缉妖师家族培养起来的秘密武器,或者说未来的一家之主。   贺知年怀着深深的疑惑向魏舟打听,魏舟却摇了摇头,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他,打趣他说:“那些大家族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一个一个都鬼灵精,哪有他这么傻的?”   “傻吗?”贺知年转头去看坐在远处河滩上休息的秦时,见他放松四肢瘫在一块礁石上,枕着双臂笑眯眯的看着小黄豆在他胸口蹦蹦跳跳,像个傻爸爸似的,时不时还哈哈笑两声。   贺知年,“……”   好,好像是挺傻的? 第69章 仙术   休息够了, 李飞天又驮着小黄豆兴高采烈地飞上了天。   魏舟带着贺知年和秦时将封妖阵里每一处地方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带着人沿原路退了出去。   大阵里外时间有偏差,他们离开之前是下午, 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 但沿着那条修在山壁上的台阶小路走出大阵之后,才发现夜色将尽, 朝霞刚刚给东边的天空镀上了薄薄一层绯色。   太阳要出来了。   贺知年拉着秦时往后退,在他们上方, 李飞天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十分识趣地驮着小黄豆飞远了。   秦时远远看着,魏舟在地裂而成的峡谷边盘膝而坐,双手掐着指诀,好像在念什么咒语。   秦时出了会儿神, 忽然觉得不远处的那一道地裂似乎……缩小了。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再看时, 那道横亘在大漠之上的裂口竟然真的在收缩, 就像有无形的大手推着两扇门缓缓合拢。   秦时揉了揉眼睛, 觉得在他和那一道地裂之间似乎隔着一道屏障, 透明的、微微晃动的屏障,像盛夏时分的路面上蒸腾扭曲的热气。   从这种诡异的视角看过去,裂口处弥漫出来的光线也有些扭曲, 像活物般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里扭动着, 变得越来越小, 最后收缩成了一个巴掌大的东西,啪嗒一声, 落在了魏舟面前。   魏舟踉跄两步,整个人都虚脱了似的站不住。贺知年连忙伸手扶住他, 魏舟就势在沙地上坐了下来,整个人都透出一股颓丧的感觉,仿佛手指头都累得抬不起来了。   秦时连忙走过去,见沙地上静静躺着一枚巴掌大小的铜镜。   铜镜镜面朝下,背面朝上,圆球形的镜钮居中,周围铺开三层花纹。内圈是八卦纹,中间一圈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最外一圈刻着秦时看不懂的符文,其间饰以山水纹,透着一股厚重感。   秦时盯着图纹中仰头咆哮的白虎,暗暗对意识海里的团子说:“看,等你长大,也会是这般威武。”   “哼,你别以为骗得过我。”团子不领情,“你刚才明明想的是:团子这小货一天到晚只知道傻吃傻睡,也不知啥时候才能长成这样……”   秦时,“……”   竟然真让它知道了。   秦时嘿嘿一笑,暗搓搓地安抚炸了毛的小战友,“那我们一起努力呗,你反正要长大,长成个无所事事的无赖地痞也是长大,长成一头真正的神兽也是长大……你乐意怎么选?”   团子不吭声了,似乎也在透过秦时的双眼默默地打量铜镜上先祖威风凛凛的模样。   魏舟将铜镜拿起来,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叹了口气。   秦时脑海里浮现出尧洲大阵的模样,心里暗暗猜测它会不会也是古时候的神仙们炼制出来的某个法器?   铜镜?罗盘?或者玉佩?   这样一想,真是……三观都要重组了。   秦时艰难地黏贴自己碎裂的三观时,团子在意识海中开始呱噪起来了,“那个镜子,有先祖留下的气息。”   “什么气息?”   团子想了想说:“大约就是我们之间这样联系的……嗯,精神力。”   精神力这个词儿它是跟秦时学来的。   秦时猜测,大约铜镜炼制的时候加入了某种跟白虎、不止是白虎,而是四大神兽都相关的东西。或者是身体的某个部分,或者干脆就是妖丹一类的东西。   这些饱含着精神力的东西融进了铜镜里,给铜镜注入了磅礴的能量。正是这些能量,支撑起了整个封妖阵。   而铜镜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一个结实无比的电池,用来收纳这些来自神兽们的能量。   太阳升了起来,黑夜带来的虚妄的温情彻底消失不见了,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蓝天和天空之下的黄色土地,宽广得一眼望不到边际。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妖怪们被流放的地方,是许多人眼里世界的尽头,是吃人的大漠最真实的模样。   狂风卷着沙尘枯草从荒原上滚过,发出鬼哭一般的啸叫。天空也被渐渐成型的沙尘暴笼罩上了一层不祥的黄色。   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很快就要来了。   魏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李飞天把那几匹跑走的马又赶了回来。   几匹马看上去还是很有精神的样子。这让秦时有些怀疑法器里的时间流逝与外界有差异,或许对马儿来说,他们也只是离开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他们从大阵里离开的时候准备了充足的水,魏舟还指挥两个壮劳力割了马草。   几人抓紧时间喂了马,便动身沿着来路狂奔而去,想要抢在沙尘暴来临之前找一个合适的躲藏地点。   秦时这个时候就觉得魏舟的仙术好像也不是那么过硬。他怎么就没有掐算到外面会有大风暴呢?他们在封妖阵里多住两天,躲过这一场风暴再出来不是更好吗?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已经封闭的法器就算是魏舟也没办法让它打开。   李飞天也顾不上带着小黄豆玩了,卯着劲儿在前面飞,替大家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天色迅速阴沉下来,风声越来越响亮,远处原本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渐渐的,像是出现了一堵深色的墙,如同海面上掀起的巨浪一般翻卷着朝他们逼近。   初看时,秦时觉得那堵风墙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但他们跑出一段之后,却发现他们与风墙之间的距离竟然在迅速地缩短。   贺知年也发现了,他勒住马,对魏舟说:“不能再跑了。”   他们再跑也跑不过大漠里的暴风。   魏舟也停了下来,抬头去寻找李飞天,就见它远远的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朝着魏舟的方向俯冲下来,嗖的一声从他面前飞掠过去。   魏舟却仿佛从它那里接收到了某种信号,对身后的两人说:“左边,半里地光景,有一处山坳。我们去那里。”   秦时还在琢磨他跟李飞天到底是怎么传递信息的,贺知年已经见怪不怪地打马从他身边跑过,头也不回地喊了他一声,“快走,愣什么神呢?”   秦时连忙跟上,小声问贺知年,“法器怎么说话?”   贺知年一回头,看见秦时已经接住了从半空中跳下来的小黄豆,正将它按回口袋里,不由一笑,“法器不会说话,但法器自带器灵……这是魏舟说的。”   “你看见过器灵?”   贺知年摇头,“魏舟大约是能看见的。”   之所以说“大约”,是因为魏舟从来不在人前提这些事。他坚守着修炼者和普通人之间的界线,不该普通人知道的东西,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   秦时觉得,器灵这种称呼很像是古时候修仙故事里的设定。后世的人恐怕没有人会信这个。但话说回来,后世也没有李飞天这样神奇的法器。   秦时只能猜测这种炼制法器的技术曾经真的存在过,只是后来失传了。   李飞天找到的那个山坳其实是两座石头山之间形成的一个夹角。   这一片戈壁滩上的山都不高,最高的山坡也就十多米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一整块的石头突兀的从地底下一个一个冒出来,组成了一片石头丛林。   山石中不知含有什么奇特的矿物成分,看上去黑黢黢的,迎着光的一面还会反射出星星点点的贝母一般的荧光。   两座石头山或许是多年来互相挤压的缘故,各自有一部分相邻的山体挤压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不足二十平方的石洞。   石洞内部的结构活像一个买顶楼搭着送出去的憋屈的小阁楼,只有屋顶中间还略微高些,边缘处几乎挤压到了地面,勉勉强强可以躲得下他们和三匹马。   魏舟在洞口布下了一道结界,最后一笔刚刚落下,狂暴的沙尘就从他们头顶上方山呼海啸一般奔涌过去。   石洞里的光线一下昏暗下来。   秦时这个时候又觉得魏舟的法术……也不是那么菜了。至少有这样一道结界在,洞口就像装上了一道玻璃门似的,他们躲在洞里可以看见外面遮天蔽日的黄沙,却没有沙尘冲进石洞里来。   秦时拍了拍胸口,手脚瘫软地坐了下来。   马儿知觉敏锐,异常的天气情况也让它们感到紧张,它们不安地在原地踏着蹄子,发出一阵阵嘶鸣。   贺知年走过去抚摸着它们的鬃毛,低声安慰它们。秦时却觉得爬都爬不动了,只顾着瘫坐在那里喘粗气。小黄豆再一次爬出了他的口袋,好奇地左右张望,冲着结界外翻卷的沙尘暴啾啾叫。   它还太小,虽然凭借本能察觉了外面那些尘沙的危险,但因为有家长陪在身边,它的畏惧就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重新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   它顺着秦时的胸膛爬下来,在他盘起来的腿上蹦跳两下,见李飞天正不安分地围着那几匹马绕圈子,它啾啾叫了两声,朝着李飞天蹦跶过去。   秦时的手落在身旁的沙地上,他发现这里的沙土要比外面的细腻一些,捏在手里也有些泥土那种发粘的感觉。   沙土里埋着一些黑色的小石子,红豆大小,看上去像是外面那些灰黑色的山石,某些角度之下还能散发出贝质的荧光,像是从山石上掉落的碎屑。   秦时纳闷的只是它们大小形状都差不多……难道是因为这里风大,石头被卷在风里,都经过了大自然的打磨?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警觉来。他左右看看,后背慢慢坐直,一只手搭在了刀鞘上。   这个石洞并不大,一眼扫过去基本上什么都看到了:脚下是日积月累堆积起来的沙土,头顶上方是黑色的石块,凸起的锋楞呈现出互相挤压的状态,看不到有什么缝隙。当然因为洞里光线昏暗,高处的缝隙里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他其实并不能看清楚。   秦时想到这里忽然一个激灵,他感觉到了一丝微风从脸颊旁边拂过,这风里还带着尘土呛人的气味儿!   山石之间是有缝隙的,并且这缝隙还与外面是连通的!   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事。在漫长的地质运动当中,山石互相靠近、挤压,谁也不让着谁,于是形成了这样一处夹角,而彼此挤压的过程中,多多少少会留下缝隙。   但秦时不知怎么,一想到这里并不是与外界隔离开来的,心里就生出一种格外不安的感觉——这里真的是无主的地界?   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会不会有其他的生物也感觉到这里安全,然后把这里做成自己的窝?   靠近洞口的地方,李飞天在绕着魏舟低空飞行,长长的拂子垂下来,上面挂着一个小黄豆。小黄豆跟着它玩过很多次飞行游戏,还是头一次被李飞天吊起来打秋千,乐得不行,两只小翅膀都快呼扇成电风扇了。   贺知年在他的右手方向安抚马匹,唯有秦时最靠近石洞的里侧。   秦时警觉的姿态引起了另外两人的注意,贺知年也不自觉地握住了刀鞘,“怎么了?”   秦时不知道怎么了,他只是觉得不安,觉得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秦时猛然回头,视线望向头顶上方。   就在那里。   他捕捉视线扫过来的路径,然后顺着这路径找到它的来源。   就在黑黢黢的山石的夹缝里,一张小小的、只有蚕豆那么大的人脸正伏在山石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 第70章 腐蚀   秦时冷不防与一双骷髅般黑洞洞的眼窝对视, 汗毛都竖了起来。但不等他看清楚,那张鬼脸又嗖的一下缩回了石缝里。   贺知年连忙走了过去,“怎么了?”   秦时惊魂未定, 指了指头顶上方, “一张脸。”   贺知年,“……”   贺知年打量着秦时, 心想难道是出现幻觉了?!在大漠里行走的人总是处于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比较容易产生幻觉。   秦时喘了两口气, 指着头顶那一道缝隙说:“不知道什么东西,蚕豆那么大,白色,像一个骷髅头的形状。”   贺知年莫名其妙。   魏舟却吃了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 伸手抓住正跟小黄豆玩的不亦乐乎的李飞天,头也不抬地开始在地面上画符。   他的动作太突然, 小黄豆一个不留心被他甩到了一边, 晕头晕脑地掉在沙地上打了两个滚, 可怜吧唧的啾啾叫了起来。   秦时连忙把摔傻了的孩子捡起来, 安抚地摸摸头,“李飞天要画符,保护咱们……”   他捂住胸口, 觉得随着魏舟画下符纹, 有一种剧烈的能量波动在石洞中开始振荡, 震得他心跳都开始加速,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贺知年的感觉也跟他差不多, 他向着洞口的方向退了两步,脸色稍稍发白。   “怎么回事?”秦时艰难的提问, “做法?”   贺知年也挺难受,“应该是加固一下保护的结界。”   毕竟山洞里还有别的生物,只靠门口一道结界,等于是把他们自己封在了山洞里,逃都没地方逃了。   魏舟此刻所做的,就是在山洞里隔离出一个小型的安全区。   秦时很快就知道了,引得他和贺知年胸闷心悸的源头并不是魏舟握着李飞天在沙地上落下的符文,而是从石头的缝隙里潮水一样涌出的虫子。   黑色的虫子,大一些的有桃核那么大,小的也就跟蚕豆差不多大,浑身漆黑,唯有背后仿佛印上去的一般,顶着一个惨白的骷髅图案,迅捷无比的朝着他们包抄过来。   秦时连忙将小黄豆塞回了口袋里,小黄豆还晕着,两只爪爪扒着秦时的口袋虚弱的叫了一声,“唧!”   虫群潮水一般的涌动似乎凝滞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霎间的事,它们又恢复了活力,迅速地攀爬过来。   魏舟手下不停,额头却渗出汗水,“以前听人说起过,有人在荒漠里遇见了鬼面虫……不知道是不是这东西。”   秦时咽了一口口水,觉得口腔里满满都是干涩微苦的味道。   他缓慢的向后退了一步,脚下一顿,似乎踩到了什么。秦时垂眸,用鞋尖踢开沙土,看到了埋在沙土下方的一截腿骨。   被什么东西污染成了斑驳的灰黑色的、人类的腿骨。   秦时收回视线,背后却有种凉飕飕的、发毛的感觉。   贺知年没看到那一截腿骨。他手中握着刀鞘往前探了探,感觉到前方似乎张开了一道薄膜,在他的刀鞘上微微一阻,便由着刀鞘探了出去。   结界已经张开了。   贺知年试探的用刀鞘将冲到最前面的鬼面虫拨开。他不想一开始就用过激的方式激怒对手,或者当它们感应不到杀气,就会自己主动离开呢。   离得近,他也看清楚了虫子的模样:外形偏细长,浑身布满了坚硬的灰黑色的硬壳,前端探出一对锋利的钳子,有些像蝎子,或者就是蝎子的变种。而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白色的骷髅头,细节毕现,就印在它们的背后。   自然界有很多昆虫身上都会长出类似于骷髅的图案用来恐吓自己的天敌,比如鬼面天蛾。但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也没有什么杀伤力。   贺知年就是因为想到这一点,才想试探一下。如果能让它们主动退开就最好了,毕竟他们来这里也只是为了躲避沙尘暴。   秦时却没有这么乐观。   小黄豆鸣叫的时候,虫子们那一下停顿太明显了,他很难注意不到。重明鸟是什么呢?是瑞祥,可以克制邪祟的神鸟。   能受它克制的,又会是什么好东西?   “小心!”秦时提醒贺知年,他觉得这些虫子没那么简单。他想起刚才在沙地里看到的小石头,灰黑色的外壳不就跟这些虫子一模一样?   所以那其实是虫卵吧?!   秦时一想起刚才他还拿手在土里拨拉,就有些犯恶心,恨不得把爪子剁了。   他把小黄豆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贺知年脚边,果然就见涌上来的虫子们呆滞了一下,缓缓地避让开一个半圆形的缺口。   等他把小黄豆捡起来,虫子们又飞快地将那一块缺口填上了。   “确实可以克制邪祟,”秦时得出结论,“但是能量太小,作用有限。”   就震住了鞋垫那么大一块地方,管什么用呢。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叹了口气,“好好长大吧,乖孩子。”   迟早有那么一天,它会长成一只拥有强大力量的神鸟,到那时它就可以真正保护自己的亲人和同伴了。   小黄豆不服气地想窜出来,被秦时按住,正要抗议,却见秦时俯身过来在它脑袋上亲了一下,“乖,不闹。”   小黄豆抬起小翅膀按了按被他亲过的地方,水汪汪的圆豆眼看着秦时,讨好的叫了一声,乖乖缩回了口袋里。   贺知年的刀鞘已经探了出去,冲在最前面的虫子被他拨开,有些发懵的在原地转圈,然后它们就像是被激怒了似的,振动翅膀,发出一种尖利的吱吱声。   整个虫群都躁动了起来。   在他们身后,魏舟厉声喝道:“退回来!”   贺知年不等他出声,就知道自己的试探算是失败了,连忙收回刀鞘,身体也下意识的往后退。但看到他动了,虫子也一下子提速了,窜得最快的几只虫子直接跳起来落在了刀鞘上。   贺知年随手一甩,没想到虫子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被甩开,反而牢牢地吸附在刀鞘上。   贺知年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刀鞘上被虫子爬过的地方竟然开始泛黑溶解,像遇到了什么腐蚀性的液体。   秦时看到这一幕也吃了一惊,连忙用自己的刀将这几只仿佛要将刀鞘吃下去的鬼面虫拍掉,拉着贺知年退进了结界之内。   紧跟着他们的虫子噼里啪啦地撞击在一道无形的薄膜上。   秦时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魏舟,却见他有些狼狈地坐在地上,肩膀上搭着李飞天,一人一器灵看上去像是刚跑完五千米。   察觉到秦时在看他,魏舟摆了摆手,“我,我没事,就是一天之内两次动用法力,消耗太大了,一时间有点儿缓不过来。”   秦时想起他对着封妖阵念念有词的样子,反应过来原来收回一个法器也是需要动用精神力的。   再扫一眼李飞天,他想这小东西虽然是器灵,但它不是有身体的妖怪,能有一个存储精神力,或者说妖力的妖核。它上天入地所动用的能量,肯定是法器自己运转的过程中,从天地之间吸收来的。   这样一想,所谓的法器不就是一个进化出了自动充电功能的蓄电池吗?!   李飞天赶路的时候一直在帮他们在前方探路,刚才又协助魏舟布阵,蓄电池里头的存货估计也快耗光了。   秦时感觉有些棘手。   他不懂结界,从不知搞一个结界出来要耗费这么多力气。李飞天在封妖阵里的时候,明明吃了好多妖怪的精神体。还是说,魏舟在收回封妖阵的法器时,又将这些能量都耗掉了?   从隔着一道结界的洞口望出去,可以清楚的看到沙尘暴正在外面肆虐,咆哮声震耳欲聋,仿佛地狱打开缺口,将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都释放了出来。   没人知道沙尘暴会持续多久,或许几个小时,或许几天……魏舟的精神力还能支持那么长的时间吗?   一旦魏舟力竭,结界消失,他们都会暴露在野外的环境里。人的力量是无法跟风暴相抗衡的,他们会被狂风推着走,会很快迷失方向。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条件下活着走出大漠。   贺知年也想到了这一点,眉头皱了起来,“要不试试用火?”   魏舟摇摇头,“先留着。等我撑不住的时候再说。”   他们随身携带的物资有限,火折子就那么几根,拿出来当柴火用是不可能的。魏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再用火来拖延时间,或许能让他们等来新的转机。   没错,就是拖延时间。哪怕是没有战斗经验的人也看得出几根火折子是对付不了外面潮水一样的虫群的。   顶多会因为怕火的天性有所迟疑,放慢攻击的速度。   贺知年看看堵在洞口的结界,再看看小结界外围密密麻麻的虫子,不由得露出了发狠的表情,“不如,就撤掉洞口的结界吧,只护着一个结界,你还能省点力气。”   有结界在,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但虫子们却会被狂风卷走。   “你疯了?!”魏舟吃了一惊,“你以为只靠一个小结界我们能抗得过这一场风暴?你以为我是谁?神仙吗?!洞口的结界打开,不止虫子会被刮走,咱们也要完啦!” 第71章 黑白配色   魏舟吼了贺知年一句, 就闭着眼睛开始盘膝打坐。李飞天老老实实地攀着他的肩膀,长长的拂子像一条尾巴似的垂下来,一动也不动。   小黄豆扒着秦时的口袋看了半天, 也没见李飞天动一下, 抬起小脑袋冲着秦时啾啾叫。   秦时从它豆粒大小的眼睛里看出了真切的关心和担忧,它大约想不明白平时跟野马似的上下乱窜的小伙伴怎么突然就没动静了。   “累了, 要睡觉。”秦时也不知道要怎么把“电池耗空了,正在充电”这样复杂的内容给它解释清楚, 只好摸摸它的小脑袋哄它说:“你也睡。等你睡醒,李飞天也睡醒了。”   小黄豆蔫蔫的,明显还不想睡觉。   它跟秦时撒了一会儿娇,开始将注意力投向结界外涌动的虫子——黑白两色实在太过醒目,又不停地动来动去。   “啾。”小黄豆从秦时的口袋里爬了出来, 跃跃欲试想跳下去,被秦时一把捞住, 顺利降落在了他的军靴旁边。   离他最近的鬼面虫有些躁动起来, 然后缓慢的、不甘不愿地让出了一块空地——还真就只有鞋垫那么大。   秦时啼笑皆非。   小黄豆显然还没有察觉自己的威慑力在虫子看来……嗯, 就只有这么大一点儿。它好奇地朝着结界蹦跶两步, 看到虫子们同步后退,还十分骄傲地扬起脑袋冲着秦时啾啾叫。   意识海中,秦团子蠢蠢欲动。   秦时有些心累, 这种家有二宝的感觉哟, 哄了大的哄小的……   “你还不能出去。”秦时只好跟它讲道理, “你是我的杀手锏,要到他们的招数都不管用的时候, 才能让你上……”   “呸!”秦团子不上当,“你上次就这么说, 说我是大佬,最后出场什么的。结果到后面你就嚎了嗷呜一嗓子,就又把我撵回来了!”   秦时想不起来了,“我说的?”   秦团子哼了一声,转过身拿屁股对着他,尾巴还很生气地晃来晃去。   秦时就觉得这小货好像又胖了一圈,上次他注意到它的尾巴,还只有筷子头那般粗细,现在再看,少说也有锅铲子那般粗细了,黑环套着白环,毛茸茸的十分漂亮。   看看,同样是黑白配色,他家团子多好看,外面那一群虫子长成了什么鬼样子……   秦团子感应到了他的心理活动,傲娇的哼唧一声。   “再等会。”秦时跟它讲道理,“团子,你得养精蓄锐,一旦把你放出来,就是我们全都不行了,再没有办法的时候。”   秦时自己还没有那么强大,精神力也是有上限的。过早放出秦团子,耗费的还是他自己的精神力。   困境里,每一根能量丝都是宝贵的。   秦团子不吭声了。   秦时松了口气,抬眸望向贺知年,“你刚才说什么?”   刚才只顾着哄孩子,模糊听到贺知年似乎说了一句话,但他当时忙着安抚秦团子,没有听清楚。   贺知年的神色已经平静了许多,“我知道。”   秦时没跟上他的思路,愣了一下,“什么?”   他们刚才被风暴撵着跑了许久,贺知年的头发有些毛躁起来,几缕碎发从额头耷拉下来,让这张英气的面孔多了几分落拓焦躁的凶悍气。   “我知道风暴可怕,”贺知年轻轻吁了口气,像在勉强按捺心里的躁动,“我只是不想被困在这样的小地方……之前有几个兄弟就是被泥石流困在了一处山洞里,后来……”   秦时的心紧了一下。   缉妖师或许要比普通人皮糙肉厚,但却不代表他们长着铜皮铁骨。被野兽袭击,一样会受伤,会……死。   贺知年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他们遇到了一群毒蜘蛛。”   秦时久久无语。   他有些理解贺知年焦躁的情绪从何而来了。泥石流和毒蜘蛛,与他们此刻的处境几乎是一样的:一边是大自然发威,一边是看似弱小但却致命的对手。   不用问,那些遇见了蜘蛛的人,都没能活下去。   “我们不同,”秦时又拍拍贺知年的肩膀,“我们有魏神仙,有李飞天和小黄豆。还有……”   还有秦团子。   秦时没有忽略虫子出现的时候,那种被精神力冲击的感觉。所以他猜测作为纯净精神体的秦团子,对于这些小东西也是有威慑力的。   他跟着魏神仙在封妖阵里好吃好喝地住了那么久,可以说精神力正处在战力的巅峰状态。把团子放出去,能震慑的绝对不止鞋垫子那么大一点儿地方。   秦时在第六组的时候,研究所的研究员曾经专门针对秦团子系统地做过一些试验,结论是普通的蚊虫、蟑螂壁虎一类的小动物,感应到秦团子的存在直接就跑了。稍微厉害一点儿的,比如一些毒虫、蛇、狐狸、鬣狗之类的,会跟团子厮打,胜负在五五之分。   而开启灵智的小动物,通常都会主动向团子示好。   至于再大一些的野兽……   试验程序倒是安排上了,可惜没等他排到试验的那一天,他就被命运大神送到了这个妖怪横行的大漠里。   秦时回过神,就见贺知年已经在靠近结界的地方蹲了下来。   秦时也凑过去,还没蹲下,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你刚才不会就是注意到这个,才会撺掇魏神仙把洞口的结界打开吧?”   贺知年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试探地摸了摸结界下方,靠近地面的地方。   这个时候洞外的光线已经接近夜晚,靠近石洞里侧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什么了。但结界之外挨挨挤挤的虫子们反而更显得分明,仿佛一个个缩小了的骷髅头在哪里堆叠,挨挨挤挤的,让人看得心头发毛。   结界像一个全封闭的帐篷,于是鬼面虫就一个摞着一个,不知疲倦地沿着结界的外壁向上爬。而在靠近地面,鬼面虫最多的地方,结界已经呈现出了一种不祥的灰黑色。   贺知年让他看的也是这个:虫子们正在试图腐蚀掉阻挡它们前进的这一层薄膜。   秦时转身去看魏舟。魏舟仍闭目打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过去,秦时只觉得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   秦时心头砰砰直跳,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结界。这东西就好像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手指按上去,甚至可以触到结界另一边的虫子:坚硬光滑的硬甲、簌簌乱动的小脚爪……一个挤着一个,迫不及待的想要冲破屏障,一饱口福。   秦时缩回手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被虫子腐蚀过的地方,似乎要比高处的结界略微柔软一些。   它继续变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会被虫子们咬穿,露出一个洞口来吗?   秦时的手指刚从薄膜上移开,薄膜上就反射出一点儿微弱的亮光。   秦时转头去看,就见搭在魏舟肩膀上的拂尘像被扭亮了开关似的,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白色的荧光。   在这种光线之下,结界外面白色的骷髅图案都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从黑洞洞的眼眶里透出邪恶不祥的气息。   或许是被同伴焦虑的情绪所影响,魏舟终于睁开眼,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都老实坐着!我还没死呢!”   秦时,“……”   秦时捞起小黄豆,这小货正要去啄结界外面的鬼面虫,不知死活的劲头看的秦时太阳穴突突直跳。   小黄豆抗议地啾啾叫,一扭头却见李飞天长长的拂子轻轻地晃了晃,立刻注意力转移,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唧!”   秦时盘着腿在魏舟面前坐下,顺手摸了一块肉干,撕碎了放在小黄豆面前,“乖,吃饭,别打扰李飞天。它还没睡醒。”   它还在充电呢。   小黄豆确认了李飞天的拂子再没有乱动,有些失望地凑过来吃饭。   秦时这才腾出脑子问一问魏神仙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您还能挺多久?”   魏舟被他这过于直白的问题噎了一下,没好气的上下打量他,“咋的,就指望我一个人挺着?”   秦时心里一动。   魏舟摊手,似笑非笑的看着秦时,“要对付虫子,靠人去打是打不过来的。要么用火,要么用水,要么用药……这些条件,咱们一个都没有。”   说着,魏舟伸手在发髻旁边挠了挠——他的小手指甲留得比其他几个手指头都要长,又长又尖,一指甲能戳死人的感觉。秦时每次看到都会瞬间回忆起以前搭地铁的时候,被女孩子的高跟鞋踩中脚面的痛感。   “要说太好的办法,我也没有。”魏舟说:“无非就是我先挺着,结界撑不住了就打发李飞天去吓唬它们,它要是也挺不住……那就没办法了,秦兄弟,怎么也该轮到你的小宝贝上场了吧?”   秦时不确定魏舟是不是在诈他,“您见过?”   魏舟想了想,“阳关城那一夜,小道就在城墙头上,虽然距离远了些,但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秦时了然。   魏舟从来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秦时以为那一夜团子发威魏舟并没有看到,眼下看来,人家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至于我的结界,大约还能坚持一个时辰吧,不能再久了。”魏舟说:“这些虫子的唾液里有毒,我还得专门分出一部分灵力来化解这些毒\素。”   “您觉得……它可以对付这些虫子?”秦时这样问并不是拦着不让秦团子出来,他只是想从魏舟这里得到更多的有关精神体的信息。   魏舟想了想,给他举了个例子,“人遇见猛虎、毒蛇,哪怕以前只是听说过,也会害怕,会想要逃跑……物种不同,血脉不通,彼此之间是有压制的。”   秦时心想,他这意思就是说四大神兽的血脉,对大部分野兽来说,都属于天敌的级别?   “那缉妖师还是神兽的后裔,”秦时反问,“妖怪们还不是打的不亦乐乎?”   至少从秦时的角度来看,很少有哪一个成名的大妖因为“神兽的血脉”这种东西就躺下来认输的。   魏舟用那根诡异的长指甲挠挠头,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所谓妖怪,都是开启灵智的。有了思考的能力,就会衡量得失,行事不完全是依靠天性。”   秦时思索了一下,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在沉默中感受到了命运沉甸甸的分量。   有的人生下来就属于老天爷赏饭吃,有的人……不想吃这一口,老天爷也要按住他的腿脚,掐着他的脖子硬往里塞。   秦时叹了口气,惆怅的说:“我是白虎一族的。我父母也是。”   他爹后来有一次喝多了,跟他悄咪咪的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他们秦家为了子孙后代的血脉问题操碎了心。   秦爸相亲的时候特意选了白虎一族其他姓氏的姑娘,也是为了这个原因——秦妈姓李,也是白虎一支的。他们相亲的时候,秦妈在第六组从事信息工作。   可以说,秦时是一个根正苗红的缉N代。   “白虎。”魏舟没搭理两个人之间的小动作,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垂在他肩膀上的拂尘,用一种比秦时还惆怅的语气说:“白虎一族好久没出现过有出息的子弟了……”   秦时想说在他的那个世界里,各族都很久没有出现过他这样的特例了。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魏舟惆怅完,一抹脸换上了一副兴致勃勃的嘴脸,“你的小老虎多大了?”   “不算大,还小呢。”秦时警觉的看着他,顺便感应了一下秦团子的反应,发现它也对魏舟这副狼外婆的嘴脸有些打怵。   秦团子看上去比前段时间又肥壮了一些,看上去圆滚滚的。   “灵力足吗?”   秦时心想原来这些修道的人把精神力称为灵力。   他扫一眼结界之外,发现鬼面虫已经在结界外面摞起了一尺多高,而结界的下方已经变成了它们身上的那种泛着荧光的灰黑色。   秦时的心脏又开始砰砰跳,“你看见了吗?结界好像……”   “你想说被腐蚀了?”魏舟的脸色不知怎么也变成了灰黑色,他冲着秦时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灰黑色的尖牙,“怎么,你还没看出来吗?它们就是我,我就是它们。” 第72章 秦傲天   秦时一个激灵, 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还是昏暗的石洞,洞口一张透明的薄膜隔绝了外面翻卷的黄沙,但周围的石壁却仿佛在山呼海啸的风暴里瑟瑟发抖。   夜晚尚未来临, 温度却已经降了下来, 结界也并没有发出亮光。秦时说不清刚才是他太过疲倦睡着了,还是这个石洞, 这些鬼面虫聚集在一起,散发出了什么致\幻的成分。   贺知年背对着他蹲着, 像是在评估结界的牢固程度。魏舟的脸色白的像鬼一样,正盘着腿闭目打坐。李飞天仍然一动不动地攀附在他肩上——这些画面都和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小黄豆也还在他的口袋里熟睡。秦时摸了摸口袋,垂眸看向结界的边缘,鬼面虫在那里已经堆积了将近一尺高,被它们踩过的结界确实如梦里所见的那样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黑色。   秦时揉了揉太阳穴, 一时间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他能看出魏舟的情况确实不太好了。   贺知年回头, 微微挑起的眉梢带着疲惫的神色, “醒了?”   秦时觉得这一觉比不睡还累, 他抹了一把脸, 眼神里稍稍恢复了清醒,“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不到半个时辰。”贺知年说着, 唇角微微向上一挑, “就那么坐着迷糊过去了。小黄豆还想跟你耍赖, 看你没动静,才蔫蔫地爬回口袋里睡觉去了。”   秦时摸摸口袋, 也不由得一笑。   他发现现实的情况比他在梦里遇到的还要糟。魏舟并没有梦中反派那种彪悍的实力,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 而且仔细看的话,他的脸颊上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一丝与结界上相似的灰黑色。   李飞天也依然是一副没有充上电,至少没有充满电的状态,一动不动地搭在魏舟的肩膀上。   “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贺知年在秦时身边坐了下来,轻轻吁了口气,“好消息是风暴比起咱们刚躲进来的时候,已经变小了。”   秦时留神倾听外面的动静,似乎……并没有小多少。   “坏消息呢?”秦时挑眉,他还以为贺知年会问问自己想要先听哪一个。但事实上贺知年并没有那么无聊,人家直接就说了。   贺知年迟疑了一下,“结界大约支撑不了多久了。”   秦时回想起梦里魏舟呲着牙说他就是虫子的画面,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可比结界的坏消息还要吓人。   “还能挺多久?”这个问题问出口,秦时再一次产生了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的眩晕感。因为同样的问题,他在梦境里也问过了魏舟。   贺知年很小心地在泛着灰黑色的结界上摸了摸,像是在试探它的柔软程度,“大约……两刻钟。”   秦时飞快地扫一眼洞口的方向,“那……风暴呢?”   贺知年摇摇头,“一个时辰,或者……一天,两天。大漠里的风暴,没人说得准。”   秦时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哪怕是放在最后的办法,也不能真的等到结界失效的最后一刻。否则鬼面虫蜂拥而上,他们未必来得及做出反应。   贺知年见秦时呆呆的看着他,以为他还在等解释,便耐着性子说道:“我们上一次从玉门关出关的时候遇到过黑风暴,一直持续了两天。后来被蛊雕包围了,还没开打,又遇见了沙尘暴。那一次时间比较短,蛊雕刚撤走,风暴就停了。结果蛊雕又给我们杀了个回马枪……”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依偎在洞口的马匹忽然躁动起来,一边喷着鼻息,一边踏着蹄子往后躲,好像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猛兽。   贺知年一下卡了壳。   他看见秦时的身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下一秒,一个比他的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毛茸茸的圆脑袋从秦时的身后探了出来,眨巴着一双冰蓝色的水汪汪的圆眼睛好奇的打量他。   贺知年,“……”   在他的注视下,毛茸茸的小东西神气活现地抬起一只毛爪子在秦时的腿上挠了两下,发出一声稚嫩的嚎叫,“嗷~”   贺知年也随着它的动作,看清楚了它的长相:它长着一身雪白的、泛着银光的绒毛,绒毛上遍布着黑色的条纹,脑门上还顶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王”字。   这是一头幼小的、体重略有些超标的白虎幼崽。   贺知年虽然曾在阳关城外见过它一面,但再一次近距离的看到它,他还是没出息的看呆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战宠,多少缉妖师心心念念一辈子也没见过的存在,比小黄豆可稀罕得多了。   更让他傻眼的是,这小老虎一冒头,随着它一声稚嫩却霸气的嚎叫,结界外面挨挨挤挤的鬼面虫竟然齐齐一僵,迅速地向后退开了,给结界的外围留出了一道半尺宽的空地。   不知是不是虫子的后退给马匹带来了某种安慰,面对幼虎的时候,马儿们虽然还表现的有些惊恐,但却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空地上污渍斑驳,都是虫子留下的痕迹:灰黑色的粘液,被虫子的脚爪拖成细长的丝状物,有些黏在沙地上,有些黏在虫子的身体上,让人看了就有些反胃。   但最重要的是,虫子们忽然就安静了,不再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摩擦甲壳的声音。   贺知年眼尖,注意到最靠近外围的一圈虫子不约而同摆出了同样的姿势:头向上扬起,身体伏低,脑袋上两根细长的触须警惕地摇来晃去,如临大敌。   秦时随手在秦团子的脑门上撸了一把,“团子、老贺,你们都互相认识的,就不用再介绍了。团子还没见过魏神仙吧?”   后面一句话是说给小老虎听的。   秦时也注意到了虫子们异常的反应。   早在团子一出现,马儿就躁动不安的时候,秦时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团子诞生于他的意识海,从客观的角度来说,他的精神力水平就是团子的能力的上限。   但他不会让周围的小动物惊悸,团子却可以。   这里头的道理,大约就是小动物们害怕的并不是人或者动物的形态,而是能量本身带来的威慑力。   秦时无法把自己的精神力释放出来,但团子直接就是一团能量体。这就好比一个电池,它里头存储再多的能量也不会叫人害怕,但一个普普通通的电\棍,因为可以释放高压电流,可以伤人,就会让人产生畏惧心理。   白虎的大眼睛圆溜溜的,冰蓝色的眼睛带着婴儿般的清澈懵懂。它的耳朵和爪子甚至还是浅浅的粉色,但白虎一族身为神兽天生的霸气却已在它身上初具雏形。   贺知年被轰碎的三观艰难地重新粘合在了一起,“好家伙……好家伙……”   他围着还不到他靴筒高的白虎转悠了两圈,眼睛都亮了,“这是又长大了不少啊。我说你们俩都咋聊天的?就跟魏舟的李飞天似的?”   秦时还没来得及回答,贺知年又自己嘀咕上了,“不,应该不太一样,拂尘是法器修出了器灵,团子是你的意识海里分化出来的……我上次就想问你了,你咋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儿?”   秦时拼命使眼色。   但秦团子显然已经听见贺知年的吐槽了,忿忿地在地上刨了两下,“你看!我被人笑话了!你跟他重说,就说我叫秦傲天!秦大虎也行!”   在秦团子看来,叫大虎也比叫团子威风。   秦时伸手在它脑袋上弹了一个脑瓜崩,“团子只是小名,你要是再叨叨,大名也叫秦团子。”   秦团子晃晃尾巴,憋屈的闭嘴了。   贺知年索性在秦团子身边坐了下来,两眼放光的近距离打量小神兽。   身为缉妖师,他没有秦时那种因为见证了秦团子的出生和成长而潜移默化滋生的“家长”视角。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尚未成长起来的大杀器——就像二郎神的哮天犬,谁不想拥有一个同款呢。   秦时听他一个人嘟嘟囔囔,完全没有了平时沉稳的模样,忍不住就想笑,“至于吗?还哮天犬……”   他忽然一愣,以前怀疑过的问题再一次冒出头,“二郎神,我是说杨戬……他不会也是个缉妖师吧?!”   贺知年摇摇头,“真实的历史上有没有这么一个人都不好说呢。”   “四大神兽、黄帝、女娲、《山海经》……”秦时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这些听起来不也像故事?”   但在镇妖司的档案当中,这些都是货真价实存在的。   贺知年摊手,这个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沮丧的秦团子终于被贺知年狂热的、追捧的目光给安抚到了。它抖一抖毛茸茸的耳朵,抬起一只爪子搭在了贺知年的膝盖上,“人类,你很有眼光。”   贺知年只听到了一声糖度超标的“嗷呜”,但他却注意到随着它的这一声嚎叫,圈子外面的鬼面虫又躁动起来,还有的竟然踩着同伴的身体手忙脚乱的往后方跑。   前面的往后面跑,但后面的虫子却依然卯着劲儿往前挤,于是……虫子们自己杠上了!   贺知年眼睛瞪得老大,转过身冲着秦团子拱了拱手,“秦小侠,了不起。”   秦团子淡定地坐在秦时的腿边,尾巴却摇得欢快。   秦时坐在它旁边,一边留意外面的风暴,一边却有些悬着心。他不确定这样的状况,自己到底能支撑多久。   就在这时,魏舟撑起的结界晃动了一下,像一个肥皂泡似的,啪的一声破开了。洞口的结界也跟着晃动起来,仿佛一层被狂风拂动的塑料布。   秦时和贺知年的心都揪了起来。   洞口的结界晃动片刻,又坚\挺地稳固下来。   魏舟的眼皮动了动,在昏暗的石洞里睁开了眼睛。他打坐了许久,但脸上的倦色却怎么都掩不住,好像熬夜加班的打工族。   李飞天仍然一动不动的在他的肩膀上靠着。   魏舟首先看到的是偎在秦时腿边的秦团子,然后注意到石洞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腥臊气,这令刚刚打坐醒来的他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结界破开他当然是有感觉的,但还没等他再次撑开一个新的结界,就见秦时身边的小灵兽小跑两步,抬起爪子按住了一只正要振翅飞起的鬼面虫。   魏舟,“……”   小灵兽这么活泼的吗?! 第73章 坚如磐石   秦团子往前这么一窜, 虫子群里顿时就炸了窝,就好像它身上绑着炸\药包似的,轰的一下, 虫子们不要命的向后面乱扑腾, 一眨眼的功夫就在它周围让开了一片二尺见方的空地。   秦团子自己都懵了一下,被虫子们的反应速度吓到了。   秦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抓它做什么……”   团子低头看看爪下的鬼面虫,虫子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团子拿爪子小心翼翼地拨拉拨拉它, 虫子软绵绵的,好像已经被它一爪拍死了。   秦团子失望地收回爪子,刚一转头,就见虫子一个鲤鱼打挺,翅膀扑腾着, 一头扎进了虫子群里,不见了。   秦团子, “……”   秦时, “……”   贺知年没忍住, 笑了起来。不管它是什么神兽, 还是什么精神体,这个时候都还是个幼崽,爱玩是幼崽的天性。   秦团子却被虫子的反应气到了, 气鼓鼓地转过身扑了回去。   这下虫子彻底炸了窝, 一个个跟身后有狼在追似的, 连飞带扑腾,都朝着山石与沙地之间缝隙里使劲儿, 眨眼的功夫石洞里就让出了一大片空地。   秦时虽然被团子抓虫子的举动搞得有些哭笑不得,但不得不说, 看到虫子都快跑光了,他心里也确实松了口气。否则真如梦中的魏舟所说:没有火,没有水,没有药……打又没条件甩开膀子打,能怎么办呢?   他刚才都被虫子熏得做噩梦了,要是再熏下去,搞不好贺知年和魏舟都会中招。   秦时也不拦着秦团子撒欢了。他发现团子蹦跶了这么半天,他自己并没有感觉疲倦。这说明自己比原来长进了那么一丢丢,而且此刻赶虫子的工作对团子来说也并不是很困难。   自从秦时来到这里,还是头一次这么由着团子的性子玩,团子高兴坏了,跑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四面八方地撵虫子,硬是将之前堆得老高的虫子都撵回了地缝里。兴致来了还直接来了一个大飞扑,一头撞进了魏舟的怀里。   秦时,“……”   秦时猜这小货是玩嗨了,石洞里光线又暗,它是把魏舟当成了他。   魏舟抬手在团子脑袋上摸了摸,叹了一句,“白虎一族好久没出现过有出息的子弟了。”   秦时一个激灵,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句话简直一字不差的复制了他噩梦里那个被虫子附了身的魏舟的台词啊。   魏舟误会了他的反应,有些失落的笑了笑说:“上一次白虎族有人修炼出灵兽,还是两百年前的事。听我师父说,幼虎孱弱,还没来得及长大,就随着它的主人一起战死了。”   秦时自嘲的一笑,“缉妖师,不就是送命的行业?”   只是可惜了虎崽,还没来得及长大。   秦时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态,大约很像一个年轻的奶爸,艰难地想要在“教育它”和“宠爱它”之间找一个合适的平衡点。   他还听不得孩子受苦受罪这种话——听了之后就会情不自禁的代入自己和团子,于是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魏舟听出了他话里那种隐晦的抗拒之意,倒也没说什么反驳他的话,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秦时没有出声。   魏舟又道:“如果你对我说: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那我就要问你了:为什么可以是别人,不可以是你?”   秦时不想回答他的话,便把脸扭到一边。他只有看着活泼的秦团子,心里的憋屈感才不会那么强烈。   魏舟又说道:“听说在石雀城外,就是你率先站起身,号召大家一起反抗……小秦,你为什么要站出来呢?”   秦时闷闷的答道:“总不能等死。”   “是啊,总不能等死。”魏舟笑了笑说:“石雀城是一个小战场,关外大漠是一个大一些的战场。再往远了说,整个大唐,又是另外一个战场。可是加上吐蕃、回鹘、南诏、渤海国……又是一个更加广大的战场。”   秦时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说这些有什么用意。   魏舟脸上的笑容有些疲惫,也有些无奈。他们两个人明明年龄相仿,但他看着秦时的目光却仿佛在看一个小孩子。   “这个世界原本是属于人族的。现在呢,它有一小半儿是属于妖族的,没有人去制止的话,或许不久之后会有一大半儿,甚至全部都会属于妖族——站在大战场的角度来看,敌我双方无非就是人和妖。”   秦时,“……”   他想这个痞子神仙还挺会讲大道理的。   “你大概也听说过那个传闻吧:妖族占领这个世界之后,女娲为了避免妖族自相残杀,造人给它们当食物。”   秦时喉头滑动了一下,“听过。”   魏舟的神情很平淡,好像在说的不是什么人妖分界,而是“吃了没”这样轻描淡写的话题,“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魏舟说道:“我绝对不希望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哪一个妖族的盘中餐——讲道理是没用的,忍让也没有用。要想活,只能站出来,咬着牙跟它们打。一个不够就两个,老子没做到就儿子跟着顶上!直到把它们彻底打服,打到它们不敢染指人类的地界,不敢再生出一丝一毫想要吃人的念头!”   秦时被魏舟身上散发出来的磐石一般毫不动摇的决心震住了。   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他是缉妖师,使命是保护普通百姓。可是他忘记了,脱下身上那一层制服,他也只是个普通百姓。   所谓的职责、付出,甚至是牺牲,不光是为了别人,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只是较为幸运的,成为了普通百姓当中有能力自救的那一小撮人。更多的人,没有能力去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危险隐藏在哪里,什么时间会爆发。   秦时思绪翻涌,一时间心乱如麻。   团子一转头正好看见魏舟粗声大气的说话,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直觉的就认为这个带着器灵的家伙在凶它的秦时。   团子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站在秦时身前,凶巴巴的冲着魏舟吼叫,“嗷~”   你谁呀,敢凶我们家秦时?咬死你!   秦时,“……”   秦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推力在他的胸口撞了一下,纷乱的思绪被打断,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团子的精神力——力道不大,主要目的是为了震慑。   这是秦团子在为他撑腰呢。   秦时摸了摸炸毛的团子,心里有些感动,又因为魏舟的话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魏舟却像是被突然窜出来的团子吓了一跳,一只手捂住胸口,喘不上气似的,喉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脸也很快憋红了。   秦时开始感觉不对劲,魏神仙别是有什么遗传病,被团子一刺激就犯病了吧?!   “你怎么……”   话没说完,就见魏舟捂住胸口往旁边一扑,嘴里喷出一团黑血。   即使是在临近夜晚的光线里,这一团血液的颜色也绝对不正常,漆黑黏稠,似乎还泛着微光。   贺知年也吃了一惊,连忙抢步上来扶住了他。   魏舟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这么一动,伏在他肩上的李飞天像是被惊醒了一样,慢悠悠地晃动着拂子漂浮到了半空中,散发出月光般莹润的微光来。   魏舟喘了几口粗气,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抹了抹下巴,抬头对两个人说:“气血鼓荡,才好把这一口毒血逼出来。”   之前鬼面虫挤在结界上,毒性到底还是腐蚀到了他。也多亏了秦团子的一波精神力攻击,才逼着他吐出了这一口血。   秦时也有些无措,抱起秦团子跟魏舟道歉,“对不住,这孩子有些冲动……”   团子也被这一番变故惊到,有些无措地看看魏舟,又扭头去看秦时,灰溜溜地晃了晃尾巴。   一口血吐出来,魏舟的脸色明显的红润了起来,对两人解释说:“我以为结界还能撑一会儿,没想到这个毒性这么刁钻……”   贺知年虽然平时喜欢跟他杠,见他犯病也有些紧张,“现在没事了?”   “没事了。这也多亏了幼虎。”魏舟冲着秦时摆摆手,“不怪它。这要说起来,我还得谢谢它。”   说着抬手在秦团子的脑袋上摸了摸。   秦时仍有些惊魂未定,他将秦团子放到一边,嘱咐它说,“替我们守着石洞,不要让虫子跑出来。”   “一定一定!”团子连忙表态,又有些心虚地偷瞟魏舟,“那个人……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谁让他跟你吼……”   “我们正在说正经事呢,他也没凶我。”秦时摸摸它的脑袋,“以后不要随便吓唬人。”   团子乖乖点头,迈着小碎步一步三回头的去巡逻了。   魏舟的视线追着团子跑,“它很结实,等它长大,会是你最好的帮手。”   秦时没有出声。秦团子既不是他自愿生的,也不是奔着养一个帮手的目的去养的。在这里,它是秦时的亲人,也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秦时不想在这种没用的话题上撕扯,他问魏舟,“你是怎么看出……灵兽来的?”   他不喜欢灵兽这个称呼。在他心目中,团子跟他是一样的,可不是什么兽。   魏舟很老实的答道:“没看出来。我只是觉得你跟普通人相比,元神充足。比老贺还要强一点,因此有些怀疑你的身份吧。”   他起初和贺知年一样,都怀疑秦时是哪一个隐世大族自己培养的缉妖战士。后来又发现秦时的命盘很古怪,但缉妖战士的身份,还是可以确定的。   虽然这小伙儿对自己的身份并不是那么认同。   这种事别人讲大道理是没有什么用的,或许他自己的经历会对他的想法有所触动。   李飞天在石洞里像个移动灯管似的转悠了两圈,小黄豆就醒了。它从秦时口袋里一爬出来,立刻发现石洞里多了一只毛茸茸!   比它更多毛,还比它威武!   “唧!”小黄豆傻眼了。   李飞天飞下来,用拂子在小黄豆脑袋上摸了一下。   团子也听到了小黄豆的叫声,它眼睛一亮,立刻就扑了回来,两只爪子搭在秦时的膝盖上,抬爪去摸小黄豆。   小黄豆紧张兮兮的往后退,咚的一下又栽回了口袋里。   秦时哭笑不得的把它捞出来,放在了秦团子面前,“你们上次也见过的。来,再介绍一下,这个是团子,这个是小黄豆。”   他捏着小黄豆的小爪子去摸了摸团子的毛爪,小黄豆战战兢兢,脖子后面的软毛都炸了起来。   李飞天一下子俯冲下来,卷起小黄豆就要飞走。   但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带走团子正在研究的目标,对团子来说就跟挑衅也差不多,于是它想也不想,奋力一扑,将小黄豆连同李飞天一起扑了下来。   三个小萌物顿时打成一团。 第74章 不想去   秦时眼疾手快地捞出了小黄豆。   小黄豆惊魂未定, 一抬头,就见李飞天刚从地上窜起来,又被团子一巴掌拍回了地上, 顿时睁大了眼睛。   “啾啾啾!”它呼扇翅膀在秦时的手腕上拍来拍去, 着急的不行。   秦时刚喊了一声“团子”,就见李飞天非常迅速的从团子的爪子下面窜了出来, 闪电般卷起小黄豆飞了起来。   秦团子反应极迅速,纵身一跃就窜上半空。   李飞天被它吓了一跳, 连忙升高,拂子堪堪擦着团子的毛爪拂了过去。   团子扑了个空,因为失去猎物而感到沮丧,它嗷呜嗷呜叫唤两声,窜回了秦时的坏里寻找安慰去了。   秦时哭笑不得, “小黄豆太小了,有点儿怕你。”   团子不乐意, “我又不会欺负它!”   “它不知道啊, 它还跟你不熟。”秦时摸摸它, “你看你比它大这么多, 长得又比它威武……”   秦团子难得没有被秦时嘲讽,而是真心实意的夸成了一朵花,终于在一声一声的赞美中迷失了自我, 忘记了自己是为啥不高兴。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秦时这边还没把秦团子哄好, 趴在拂尘上的小黄豆又不干了。它发现它爹的怀抱被刚出现的小怪兽给占领了!   嫉妒的力量是十分强大的。   小黄豆甚至没有预估一下石洞的高度, 就拍着翅膀从秦时头顶上跳了下来,超常发挥地落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它甚至忘记了自己对秦团子的忌惮, 还没在秦时的肩膀上站稳,就扑腾着翅膀跳下来揍小老虎。   石洞和沙地之间的缝隙里, 长着骷髅图案的鬼面虫探头探脑的朝洞口张望,又小心翼翼的把脑袋缩了回去。   洞口外面的黄沙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明明天色将晚,石洞里的光线反而要比刚才更加明亮一些。   在他们头顶上咆哮的风暴似乎也平静了许多,不再有那种仿佛要翻天覆地一般的威力。   风暴似乎要过去了。   秦时心情大好,再看抢夺他怀抱的两个熊孩子也没觉得多么头疼了,一手拎一个,都放在了沙地上。   小黄豆是个爱干净的小朋友,看到沙地上横七竖八满是虫子留下的痕迹,唧唧叫着又窜回了秦时怀里,还躺下来抬起两只弄脏了的小脚丫,固执的让秦时给它擦。   秦团子在一边翻了个白眼,利用意识通感跟秦时吐槽,“你看这就是个娇气包。你以后别对它那么好了!”   秦时无奈,只能悄悄哄它,“所以你跟它相比,就更要像一个长兄那样才可以。它比你小,比你娇气,又什么都不会。你看它这个样子,要是跑丢了,肯定就找不回来了。”   秦团子低头看看小黄豆翘着爪子的蠢样,同意了秦时的说法,“确实挺傻的。”   知道小黄豆原来还只是一个笨小孩,还得靠它照顾,秦团子的好心情又悄咪咪的往上提了提。   它大度地抬起爪子在小黄豆的头上按了按,表示自己不再跟它计较了。   小黄豆正躺在秦时怀里等擦脚,冷不丁被这么一按,又有点儿懵。   秦时舍不得浪费水,直接撩起衣角给小黄豆擦了擦爪子。见小黄豆两眼发直的傻样子,就捏了捏它的小爪子说:“团子喜欢你。你也不要欺负它了。”   小黄豆悻悻,“唧!”   它哪有。   秦时给它擦干净小爪,直接把它放在了团子的背后。团子的身体看上去是毛茸茸的,但摸上去却是一种云雾般柔软的悬浮感。小黄豆惊讶了一下之后,就有了一种发现宝藏的惊喜。   李飞天带着它飞的时候它还得费力气抓着拂尘才行,但在团子的身上,它直接就陷进了蓬松柔软的触感里,比它爹的口袋还要舒服,体验感一下子就升级了好几个档次。   小黄豆兴奋的唧唧叫个不停。   团子傲娇地抬起下巴。   哼,这果然就是个傻孩子,哄一哄就开始唧唧叫。   李飞天大约能分辨小黄豆的情绪,见它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急着带它走了,而是慢条斯理的在它们上方晃悠。   于是刚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三小只,一眨眼又岁月静好了。   秦时叹道,“我可真是个养猪小能手。”   团子长得肥嘟嘟的,小黄豆也肥嘟嘟的,还都是一副要吃独食的猪脾气。   “还好都肯听劝,”秦时见小黄豆回头看他,两只圆豆眼都幸福地眯成了一条线,忍不住摇摇头笑了,“嗯,都是乖小孩。”   魏舟显然不太理解他这种把灵兽当孩子养的心态,提醒他说:“灵兽要在战斗中提高实力,不可太过安逸,也不可骄纵太过。”   秦时的脑海里又冒出了二郎神和他的哮天犬。   这才是修道之人对于灵兽的正常看法。秦时猜想,二郎神大约不会抱着哮天犬亲亲摸摸举高高,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大约会认为哮天犬是他的属下,是战士,也是他战斗时趁手的武器。   “我尽量吧。”秦时说:“但在我这里,它们首先是我的亲人。而且它们有自己的想法,不论是小黄豆还是团子……我并不想让它们完全按照我的意愿去活。我也不打算把它们训练成我的工具。”   它们首先是它们自己。   即便秦团子诞生于他的意识海,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完全脱离他这个主人,他也不希望它一辈子只为了他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普通家长的心态。他自己尝过了不被尊重的痛苦,不想让他的孩子也遭受同样的经历。   或者在这个时代的修行者眼里,灵兽就是用来协助战斗的,是他们拥有的另外一件兵器。   但秦时不行,他做不到这样毫无感情、完全从实用性出发,按照有没有用的标准来培养他的秦团子。   贺知年挑眉,似乎有些意外秦时会有这样柔软的想法。   魏舟也愣了一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望着半空中的李飞天,眼神略有些茫然。   风暴终于过去了。   漫天黄沙像被按下了静止键一般,静静悬浮在空气中。透过结界望出去,石洞的外面仿佛架起了一块昏黄的毛玻璃。只有靠近结界的地方,细微的尘粒反射着石洞里微光,才能让人依稀看出洞外弥漫的尘沙。   秦时侧耳听了听,风声已经完全停了,夜晚万籁俱寂。   贺知年问魏舟,“要不收了结界吧。”   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尘土,脸上蒙块布也能将就。   魏舟摇摇头。自从秦团子把鬼面虫吓走,他就轻松了许多,只有洞口一块结界,他还是撑得住的。   “咱们都还好,”魏舟知道贺知年在担心自己,就解释道:“小重明鸟怕是受不住。”   重明鸟的老家并不在西北这一带,它们更喜欢气候温和、四季分明的中原地带。而且通过琼花楼的消息就能知道,多少人在关注重明鸟和它们珍贵的鸟蛋啊,可惜几百年下来,鸟蛋倒是偶然可见,得到鸟蛋的人也不是没有,却从未有过顺利孵化的先例。   太珍贵了。   哪怕小黄豆看上去肥肥壮壮,活泼泼的一只,魏舟也不敢冒这个险。   再说秦时表现的那么护崽,敢让他崽崽被灰尘呛到,他能干?   秦时这个时候确实在发愁怎么养崽的问题。   关外情况不好,到处都乱糟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遇见妖怪。哪怕整个封妖阵都已经关闭了,但到底还有不少妖怪的精神体在外面流浪。一些足够强大的精神体哪怕离开了本体,也是可以横行无忌的。   比如昌马城里的姑获鸟。   它们或者依靠修炼,或者靠吞噬其他的精神体来壮大自身,还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呢。反正肯定比人类寿命长就是了。   有它们在关外游荡,秦时没有把握能找到一个安稳的环境去找工作、养孩子,去把他梦想中简单又安稳的生活变成现实。   留在关外不行,那就……   秦时犹豫起来。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就只有一条路了:跟着贺知年回长安。   但魏舟和贺知年都是镇妖司的人,他身上还有团子,跟他们走容易,但一脚迈出……他不是又走上了老路么?!   还是减配版的老路。   秦时叹了口气,一转头却见秦团子从沙土地里刨出来一只没来及跑远的鬼面虫,正讨好地推到小黄豆脚底下哄着它玩。   小黄豆这会儿也不嫌脏了,饶有兴趣的拿小爪将虫子拨来拨去。倒霉的虫子都快吓傻了,勉强喷了几口毒汁,也只腐蚀了它脚底下的一小块地方。   它的同伴儿们躲在石缝里,没有一个敢冒头的。   秦时,“……”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有些无奈的摊手,“孩子么……”   孩子哪有不爱玩泥巴玩虫子的。   贺知年叹了口气。他想到了当初在山洞里遇难的那几位兄弟。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可他每次想起来,还是觉得意难平。   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天资好,修炼出了灵兽,或者谁运气好,遇到了小黄豆这样的祥瑞……   魏舟见他们大眼瞪小眼的谁也不说话,便直接把主动权抢到了自己手上,“我说小秦啊,我听老贺说,你答应跟他一起回长安?”   秦时纠结了一下,点了点头。   拖家带口的男人就是这么被动。他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给孩子挣一口奶粉钱,总要在现实面前做出妥协的呀。   “咋的?”魏舟挑眉,“不想去?”   “不是。”秦时摇摇头说:“我没见过长安,很想去看看。”   魏舟不解,“那你干嘛一脸别扭的样子?不情愿似的。”   “大概我心里就是这么别扭吧,我有什么法子呢?”秦时想叹气了,“要按照我的本意,我当然是想自己带孩子。但这一路走来,我也看得很清楚,我自己带着小黄豆,不一定有能力保护它安全长大。”   自从他知道长安有一个名叫“琼花楼”的连锁店,有不少有钱人排队等着买重明鸟蛋或幼鸟,他就知道,小黄豆留在他身边,并不是那么安全的。   他还有秦团子,难保不会有魏舟这样有能力的人看出什么来——缉妖师是半妖,精神力跟妖怪们的妖力是同一种性质的东西。   通常情况下,死在妖怪手下的缉妖师,精神力都会被妖怪们吃空。   而且缉妖师都是四大神兽的后裔,精神力本身就要比普通妖怪更纯净。   嗯,也更有营养。 第75章 循环   魏舟点点头,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秦时自己想不到这一点,他也会提醒提醒他的, 毕竟祥瑞这种东西, 谁不想要呢。那些有钱有势、又格外怕死的,更是对这一类的东西趋之若鹜, 好像得到一个他们就能升天一样。   魏舟常年接触的都是这个阶层的人,对他们的心理活动可以说知道的非常清楚。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世人真苦——有那么多、那么沉重的欲\念, 想实现又实现不了。实现不了吧,他偏偏还要想方设法动各种歪脑筋,不达目的不罢休地去尝试实现。   这样活着,怎么可能会不苦?!   贺知年自觉早就跟秦时谈拢了这件事,但他也知道秦时心里一直是有些排斥镇妖司……这种感觉很微妙, 秦时也从没有亲口承认过,但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他也一直有些担心秦时会走到半路突然间反悔。如今见他跟魏舟将这事儿说定, 心里也感觉轻松了许多。   “沐夜和摇光这个时候应该也到城关了。”贺知年提起自己的部下, 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许多, “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他和秦时都默契的没有再提昌马城里带出来的那些人, 都有点儿听天由命的意思。   他们两个人掉进地洞里之后,逃难的同伴们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沐夜和摇光两个人了。他们俩就算是缉妖师,也没多长两只手, 没办法把所有的人都保护起来。   秦时也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祈祷大家都能逢凶化吉。   现在再提这种话题也没什么意义。   秦时便问他, “关外, 还有镇妖司的人吗?”   他当初遇见贺知年和两名部下的地方是在石雀城,他一直好奇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也好奇他们其他的战友都去了哪里。   但秦时不是他的战友,涉及到镇妖司的事情, 不能问太多。问了贺知年也不会回答他的。这是镇妖司从先古时候一直传下来的纪律。   到了现在,他依然还不是贺知年的战友。但一路同舟共济,勉强也能算得上同伴,秦时自觉问一些不涉及内部机密的事,应该不算没有分寸。   贺知年想了想,说:“我们是在出玉门关之后分开的。另外两个组,各有三名缉妖师。不论任务是否成功,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应该会赶回敦煌。”   他的话还是很有技巧,说了行程,却没提具体什么任务。   秦时心里就知道他们的任务一定不是去追杀那一群蛊雕,三人一组,不可能去对付成群的妖族,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某个单打独斗的妖族。这个目标人物,很可能是某个在关内犯了事的大妖,被镇妖司一路追杀着,跑到关外来的。   秦时犹豫了一下,问了一个稍稍有些逾矩的问题,“你们的任务,成功了吗?”   贺知年被他谨慎的问法逗笑了,“成功了。但也中了对方的陷阱,精疲力尽地逃出来,就遇到了石雀城的巡逻兵,被抓回去了。”   后来的事,就是跟秦时一起对付蛊雕,带着人一路逃跑,结果运气不好,跑进了昌马城这个妖怪窝。   秦时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了句,“不管怎么说,任务成功,这些苦就没白吃。”   贺知年点点头。秦时的语气给他一种熟悉感,是他和自己的同袍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的语气。   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魏舟,但魏舟却甩给他一个“再观察观察”这样的眼神。   贺知年,“……”   身手好,人也聪明,还有灵兽……这条件把整个镇妖司从上到下拨拉拨拉也挑不出几个能跟他相比的。   也不知道魏舟在矜持个什么劲儿。   当着秦时的面儿,魏舟有苦难言。   是他没看上秦时的条件吗?!   与妖族对敌,镇妖司的位置何等重要,怎么可能吸纳一个连自己的来历都说不清楚的人?万一他就是妖族派来的细作呢?   这小子说起缉妖师这个职业的时候,可并没有表现出特别自豪的感觉。   魏舟是研究过秦时的面相的,这小子可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又是这般拼命的职业,总得人家心甘情愿的接受吧?   他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吗?他又不是秦时的亲爹,手里一个能用的筹码都没有,拿什么去强迫人家呢?!   魏舟冲着贺知年摇摇头,无可奈何的使了个眼色:不要急,不要急,这事儿啊,得慢慢地磨着来。   什么时候把秦时脑子里那根筋给理顺了,这事儿才能办成了。   太阳升起之后,空气能见度有所好转。   魏舟撤掉了洞口的结界,带着自己的同伴们走出了石洞。马儿们撒着欢挤出洞口,在空地上小跑起来。   空气里还有浮尘,秦时和贺知年脸上都蒙了布,秦时还细心的给小黄豆蒙了一块。小黄豆大约觉得大家脸上都蒙着块布比较有趣,便也没拒绝,还饶有兴趣地不停地摇晃脑袋。   秦团子是精神体,不需要蒙起来,但秦时考虑到小孩子的待遇最好一碗水端平的问题,给它嘴巴上也蒙了一块布。   秦团子果然很开心,驮着小黄豆高高兴兴地跑到前面去了。   一行人跑出去十几里地,空气里的沙土才彻底消失不见了。   但实话实说,这一路还是要比他们来的时候更轻松一点儿。因为秦团子自告奋勇带孩子,又有李飞天给它们俩当保镖,三小只颠颠地跑在前面,玩得不亦乐乎,几个大人就只顾赶路就好了。   对秦时来说,这也是一次新奇的体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每一天都过得极其小心谨慎,从来没有长时间的把团子放出来过。秦团子在自由奔跑的时候所感受到的愉悦,也清晰地传递给了他。   秦时就觉得以前有点儿对不起团子,明明是那么骄傲的存在,偏偏搞得见不得人似的。   他对自己的精神力也有了新的认识,在没有操控战斗的情况下,秦团子竟然在外面浪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蔫蔫地扑进秦时怀里不见了。   秦时自己则是有些轻微的头晕,很正常的疲倦感,结结实实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的那种。反倒是小黄豆,一头扎进秦时怀里之后才发现秦团子不见了,顿时啾啾叫了起来,急得不得了。   秦时给它解释团子要明天白天才能出来,它也听不懂,就是傻乎乎的干着急,直到李飞天把它驮上天,这才算哄好了。   魏舟一手捧着饼子一手举着水囊,盘腿坐在火堆旁边的样子还是很优雅。他是个非常讲究形象的人,一停下来休息,会重新梳头擦脸的那种。不像秦时和贺知年,吃饱喝足,直接就往地上一躺。   尤其赶路的时候,几天不洗脸也是常事,粗糙得不行。   魏舟一边优雅地啃干饼子,一边温水煮青蛙式的给秦时洗脑,“我从小就跟着师父帮着镇妖司的人解决各种问题,见过的缉妖师千八百肯定是有了,还没见过比你天赋更好的……当然听说是听说过的。据说三国时候有个缉妖师,玄武一族的,他的灵兽就厉害得很,战斗的时候跺一跺脚,半座城都要塌了……厉害得很。”   秦时就跟听故事似的,两只眼睛都放光了,“玄武一族以力量见长,再搭配这么重量级的帮手,一个人就顶一支军队了。”   魏舟不懂啥是“重量级”,但接上前言后语,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头,露出惋惜的神色,“这人后来去江东抓捕一条恶蛟的时候,被对方使诈,折在了江里。尸身还是他的灵兽驮上岸的。据说灵兽一直护着尸首,直到镇妖司来人接应,这才化作光点消失了。”   秦时觉得这个灵异现象其实可以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灵兽诞生于意识海,而现代医学已经证实,人死后的一段时间之内,还是可以检测到脑电波的。   但这件事还是很神奇就是了。   在他的意识海中,团子窝成小小一团,睡得正香。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偶尔还抖两下。   秦时再度生出一主一宠于乱世中相依为命的感觉。   又幸福,又有点心酸。   魏舟别有用意的做了一下总结,“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灵兽多想想……纯灵力,不光妖怪想要,对好些修邪道的人来说,也是至宝。”   秦时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纯精神体,也是纯粹的能量体,谁能不喜欢呢?   魏舟是在提醒他,不光小黄豆这个祥瑞会给他找来很多麻烦,秦团子的存在对他来说更加危险。   秦时身怀异宝,孤身上路,谁知道会被什么东西给盯上呢。他没有帮手,被人洗劫一空之后弄死在哪一个旮旯里,只怕多少年都不会有人发现——发现了也没人在意。死在大漠里的孤魂野鬼多了去了。   就好比如今关外的情势,战乱一起,百姓四散流离,又有妖族趁火打劫,无声无息死去的人,谁知道有多少?   接下来的几天,魏舟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   当然,他并没有打消拉拢秦时入伙的念头,只是觉得秦时已经同意跟他们一起去长安,这一路上多得是给他洗脑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万一说得太多,秦时嫌啰嗦,更不想加入镇妖司了可怎么办?   对秦时来说,魏舟这些话也只是给他解释了一下形势,人家也没强迫他答应什么,他心里其实还满感激的。   秦时一路过来,也知道现在是个什么世道,只靠一个人的力量是很难在这个秩序崩坏的世界里生活下去的。   但理智知道这些,感情上却很难做到痛痛快快地接受这种工作上的邀请——他第一次进入这个行业,相当于是被整个社会的压力推着做出选择的。   来自父母家族的期许、国家的培养计划、军方负责人的劝说……这些压力叠加在一起,是一个未曾步入社会的少年难以反抗的。   如今他终于摆脱了那种环境,摆脱了那种……令人窒息的、被掐着脖子不得不点头的压力。在他还没来得及痛痛快快地呼吸两口自由的空气的时候,又一次面临同样的选择,只是这一次逼迫他点头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原因,而是一个完整的生存困境。   似乎,他的生活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演绎着这个黑色笑话:要么自由,要么死。 第76章 隐痛   秦时思考了一路, 到底也不愿意在没人逼迫的时候,自己来逼迫自己。   拒绝加入一个组织,也不是说绝对就没活路。虽然肉眼可见的会困难, 但秦时这个时候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他想知道如果他顺从心里的那一点儿执念来做出选择,自己的生活到底会变得多困难?   或者, 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路上,都会顺从自己的意愿疯狂一次吧。   反正他还年轻, 就算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也有大把的时间来改正不是吗?!总比一辈子都委屈自己的意愿,然后临死的时候握着后辈的手叹气:“我这一辈子都身不由己……”要来的强。   秦时只要想一想那种画面,都会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到达阳关的前一天夜里,秦时找了个机会把贺知年拉到一边说话。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 ”秦时开门见山的问他,“魏神仙是想让我加入镇妖司, 成为一名缉妖师, 对吗?”   贺知年点点头, “是。”   秦时问他, “你怎么看?”   贺知年眼中蕴起笑意,“我自然只有赞同的份儿。你身手好,有胆识, 能力也强, 我有什么可反对的呢?”   秦时有些不好意思, “倒也不至于……”   秦时很少有机会听到这般直白不加掩饰的赞美,哪怕之前在行动队, 他的领导和教官都知道他有团子,平时对他的态度也以打压为主, 生怕他心生骄傲,不肯踏实训练,回头白白浪费了一身的好天赋。   研究所的那几个老专家倒是会夸,但他们夸的是团子不是他。相反,他们因为不能拐走团子,对他这个团子的主人还抱有一种吃醋的态度,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贺知年一笑,正色道:“这一路,你我虽无同袍之名,却有同袍之实。在贺某心中,你已经是我的兄弟了。”   秦时心头热了一下。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终于有一点牵绊挂在了他身上,让他跟这个世界产生了那么一点儿联系。   “在我心目中,贺兄也是我的兄弟。”秦时激动了一下,理智回笼,想起了自己拉他说话的目的,“但是……”   贺知年也是个聪明人,闻弦音而知雅意,“对镇妖司存疑?”   秦时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还比较可以接受,便点了点头,“我初来乍到,接触的缉妖师除了贺兄和魏神仙,就只有沐夜和摇光。对于镇妖司,我其实一无所知。”   对这个时代的镇妖司一无所知。秦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贺知年觉得对自己没接触过的东西存疑是很正常的事,但秦时偏偏一副有些心虚的模样,好像自己不应该拒绝他们的提议。   贺知年忍俊不禁,“所以?”   秦时咬了咬牙,“所以我可不可以暂时不同意?毕竟……一无所知,不好贸然就答应什么。”   “当然可以。”贺知年笑道:“你我有出生入死的情谊,我当你是自家兄弟,不会勉强你做什么事。”   秦时松了口气,觉得贺知年还挺好说话的。   他当然知道招聘是一个双向选择的事,但贺知年不知道他原本的身份就是缉妖师。他当着贺知年的面拒绝加入镇妖司,这里面的感觉是有一些微妙的,像是……背叛了什么。   背叛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还是背叛了当初加入第六组的时候一字一句许下的誓言?!   秦时心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隐痛,这让他说不出话来。   贺知年却没想那么多,他拍了拍秦时的肩膀说:“你就当做是受我之邀,去长安游历。也许等你对镇妖司有了充分的了解,想法会有所改变。”   秦时有些混乱的点头,“好。”   这一刻,对于贺知年不知道他原本的身份,他竟然感到有些庆幸。   快到阳关的时候,秦时把团子收了起来。   这些天秦团子一直在外面疯跑,虽然玩的开心,但也累得够呛。它累,秦时感觉也会累,所以秦时跟它商量回去睡觉的时候,团子只是稍稍不乐意了一下,就点头同意了。它也知道只有在沉睡中,它才能充分的吸收秦时的力量,才能变得强大起来。   它也是需要快点儿长大的。   团子是这样想的,看看小黄豆那个笨样儿,长得又慢,什么忙都不能帮秦时,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如果它不快点儿长大,怎么保护这两只?   秦团子煞有介事的跟小黄豆告别,然后沉入意识海休眠去了。   小黄豆很失落。   天天驮着它跑来跑去的沙发床就这么不见了,下次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没错,小黄豆已经知道秦团子不是想出来就能出来的。   团子跟它告别的时候,它拿着两只小爪爪按着团子的尾巴不让走,拼命的冲着秦时啾啾叫。   秦团子回头去舔舔小黄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小老虎嘴巴张的老大,几乎要一口把小肥鸟吞掉了。   然后两小只不知道交流了些什么,小黄豆不情不愿地松开了爪爪,脑袋上那根变得更加鲜红的翎羽都耷拉了下来,看上去比秦团子还要可怜兮兮。   悲伤的告别仪式之后,秦时抱着小黄豆哄了好久,这一次,李飞天都不管用了。小黄豆把自己埋在秦时的口袋里,怎么哄都不肯出来。   秦时心力交瘁,内视意识海,发现团子已经蜷成一团,乖乖的睡着了。   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怎么哄孩子的问题上,等秦时回过神来,发现他们确实已经走到了关城附近,翻过这一片山丘,已经看得到远处地平线上耸起的城楼。   城关修建在高处,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到城关脚下是一片平缓向上的山谷,有树有草。这样的地势更凸显了城关的雄伟。秦时估计,这大约是要给袭城的敌人们先入为主地营造出一种关城坚不可摧的印象。   虽然不是真的上演“流亡者千里迢迢回到故国”的戏码,但看见熟悉的城楼,秦时还是萌生了一种热血激荡的感觉……   真他娘的尴尬。   回的又不是自己的故乡,他想,他这是代入了谁的视角啊?!   事实上,魏舟和贺知年都表现的非常平静,李飞天甚至因为小黄豆不跟它玩,也顾不上飞了,没精打采地搭在魏舟的肩膀上,尾巴毛都不肯动一动。   心情比较激动的,好像只有秦时一个人。   虽然秦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劲儿。他对关城的印象其实并不是那么好,甚至因为守城的樊将军恶劣冷血的表现,他每想起这个地方都会有些抗拒。   城关上的人也注意到了他们。很快就有一队骑兵朝着他们迎了过来。   秦时一想到等下又会见到那位引起了一场斗殴的樊锵樊将军,心里就觉得有些腻味。他想不明白这人是天生性格就那么恶劣,还是守在边关太久了,见多了生离死别和战场上的惨状,于是对于普通人的同情心都被妖怪吃掉了。   反正他记忆里的人民子弟兵肯定不长这样。   贺知年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感到意外的东西,他等不及跟魏舟和秦时打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拍马跑了出去。   很快,秦时就看到对面的队伍里也跑出来两名骑士。他们身上穿着和其他士兵一样的铠甲,粗粗看去,与其他的士兵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他们跃下马背,欢天喜地围在一起,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恨不得来个大拥抱,秦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两位到底是谁。   “是他们啊,”魏舟也认出了来人是谁,脸上浮起笑容,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嘀咕一句,“两个没大没小的臭小子。”   秦时,“……”   要是不看魏舟那张细皮嫩肉的脸,只听他的语气,秦时还以为这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大爷呢。   或许是修行的人需要经常打坐,一个相对静止的环境里呆久了,会产生一种“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错觉。   所以魏舟大约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位百八十岁的大爷了。   小黄豆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小孩子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它终于丢掉了沮丧的情绪,重新变得兴致勃勃,从它爹的口袋里爬出来的时候还神气活现的冲着它爹扬了扬脑门上的红色翎羽。   秦时,“……”   这可说什么好,果然就是孩子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它就能变。   失散许久的兄弟三人互相拍拍打打,像欢快的大狗似的互相摇尾巴,然后贺知年带着他们两个跑了回来。   沐夜摇光大约在城关里已经休息了一段时间,看上去虽然还是黑黑瘦瘦的,但精神还是不错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魏舟在镇妖司大约级别不低,沐夜和摇光跟他问好的时候神情很尊重,好像在跟上级汇报工作一样。但他们见到秦时就放松得多了,沐夜还一拳捣在秦时的肩膀上,笑着说:“行啊你,小秦,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话没说完,一个奶黄色的毛球嗖的一下从秦时的口袋里窜了出来,跳上他的拳头,一低头死命地叨了一口。   沐夜“嗷”的一声嚎了出来,“什,什么东西?!”   他条件反射地要把手背上的东西甩出去,被秦时眼疾手快地捞了回来。   小黄豆扑腾着翅膀啾啾叫,又转头找秦时告状:啾啾啾~   “他没在打我,”秦时摸摸它的小脑袋,还捋了一把脑门上直哆嗦的翎羽,解释说:“他是贺叔叔的同伴,我刚捡到你的时候他们也在……”   当然这个事小黄豆肯定不记得了。但它到底是祥瑞,聪明程度要远远超过一般的小动物。秦时早就发现了,一些简单的叙述,小黄豆是能听懂的。   小黄豆知道自己误会这两个大个子,有些担心这会给秦时带来什么麻烦,可怜兮兮地低着头,脑袋上的翎羽也跟着垂下来,有气无力的啾啾两声。   秦时觉得它不像是在道歉,更像是……有点儿不服气,就是类似于“不怪我认错啊,谁让他们跟你动手”这一类的意思。   秦时就心软了,说到底小黄豆也是为了保护他。   但养孩子不能啥都顺着它,该表扬表扬,该批评也得批评。他托着小黄豆给沐夜道了个歉,送上一小罐疗伤药。药膏还是魏舟在封妖阵里调配的,据说大阵里环境特殊,长了很多外面的世界没有的珍稀植物。   秦时也很好奇封妖阵在关闭之后,里面的植物是不是还在继续生长。这种涉及到法器的运行机制的问题,秦时觉得,以他们的交情和彼此的身份,他最好还是别问。   以后或许有机会搞清楚。   沐夜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疗伤药。   他和摇光对小黄豆这种只在传说故事里存在的祥瑞很好奇,听说它是在秦时手里孵化的,都有些嫉妒。他们和秦时是同一批次遇见小重明鸟蛋的,结果秦时的运气就这么好,当上了小黄豆的爹。   真是气死人。 第77章 可疑的云杉   小黄豆被两个怪叔叔过分热烈的目光看得直发毛, 两只短短的小翅膀张开抱住了秦时的下巴,生怕有人会从秦时的身边把它抢走——尤其是它刚刚得罪了其中的一个怪叔叔。   秦时一边哄孩子一边跟他们打听分开之后的情况。他很好奇他们是怎么逃过那头巨蜥的。这两人的注意力再不从小黄豆身上转移开来,孩子又要闹腾了。   “你跟老贺掉进洞里之后, ”沐夜说起这件事, 仍心有余悸,“昌马城也出现了很多地裂, 咱们的人也都吓坏了。很多人没头没脑地乱跑,结果不是掉下去, 就是被巨蜥给抓到了。”   秦时想起当时混乱的场景,心里就有些自责。明明是他们一起负责的事,半路上却被丢给了沐夜和摇光两个人,哪怕他不是自己愿意推卸责任,结果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沐夜大大咧咧的, 并没有注意到秦时神情的变化,摇光却发现了, 他抬手在秦时的肩上拍了一下, 安慰道:“这是意外, 大家心里都明白的。”   秦时知道摇光是在安慰他, 但一想到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他很难真正感到释然。   沐夜也终于注意到了秦时的情绪,他也想学着摇光的样子在秦时肩膀上拍一拍, 但他一抬手, 小黄豆就警觉的看了过来, 明显对他没有那么信任。   “刚才说到哪儿了?”沐夜悻悻收回手,“哦, 地裂了,大家乱成一团, 巨蜥原本追着我们的,结果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蟒蛇打起来了……一群蟒蛇啊,你们说怪不怪?那种东西按理说不应该是一群一群出来行动的吧?!看它们的样子也没有修炼出很高的等级啊……”   “黑色的?”秦时见他们点头,就知道这是水关山和她的手下了。他们会出现在那里跟巨蜥没什么关系,单纯是追着姑获鸟和重明鸟蛋去的,刚巧撞上了这一场天灾。   沐夜摊手,“我和摇光就趁着它们打架的功夫,把剩下的人都召集在一起,趁乱跑了出来。”   摇光也是一脸庆幸,“我们跑出昌马城的时候,城里都快闹翻天了,灰尘扬起半天高……嗳,你要是有机会从那里经过,恐怕什么都看不到了,全都打没了。”   秦时目瞪口呆,他还以为水关山和她的属下直接就追着他和贺知年跑到地下河道里去了,没想到还在地面上跟巨蜥打了一架。   这女妖看上去性格冷冷清清的,没想到骨子里这么火爆。   “后来呢?”秦时在脑子里把这些事情都串了起来,觉得他们这边好像还欠着水关山一个人情。   这个只能以后再说了。   “我们从昌马城跑出来,结果你猜我们遇见什么了?”沐夜拍拍胸脯,挤出一个夸张的惊讶的表情,“我们遇见的是石雀城的守备啊……当初我们被抓的时候,还被拖到这个老王八面前给他看,这个老王八很嫌弃的说:也不能全都是老弱病残,得有几个青壮年充门面,也免得仙师们不满意。”   沐夜说着,忿忿的呸了一声,“老王八被一群家丁护着正逃命呢。”   说着说着,他忽然又跟精神病犯了似的嘿嘿笑了起来,“不过他不知道,在他们前方,巨蜥和蟒蛇正打得不可开交呢,他们这些人也不知是给谁送了饭。”   秦时,“……”   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秦时沉默片刻,喃喃说道:“他逃命……那城里的百姓呢?”   沐夜满脸都是愤怒的神色,“这个老王八自己先逃了,哪里还管城里百姓?!”   秦时,“……”   难怪他们赶到石雀城的时候,看到的是那样一番破败的景象。   石雀城的事儿说起来简单,无非就是蛊雕们觉得石雀城背信弃义——明明说好了让它们定期来吃饭,结果它们来了,啃的却是硬骨头,还折损了它们不少的族众。   于是蛊雕王不干了,带着它的手下气势汹汹地来报仇,要给这些耍弄它的人类一点儿苦头吃吃。   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石雀城的王子也好,守备也好,再提出什么“请仙师来小院里吃饭”这样的提议,蛊雕们不会相信了。   接下来,自然是……强行开饭。   守卫石雀城的守备和他手下的士兵拥有“保护城市保护百姓”的高尚情操吗?!   石雀城的结局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我们可没那个好心眼去提醒守备前面有怪兽,”沐夜说:“我们只是躲了起来,看着他们一阵风似的跑过去……”   秦时没有吭声,心里想的是,换了是他,绝对不会躲在一边看,他会亲手绑了这些王八蛋送到巨蜥的嘴边,让他们也好好尝一尝给妖怪当午餐是个什么滋味儿。   “等守备带着他的部下跑远之后,”沐夜说:“我们又遇到了石雀城里逃出来的人,就跟他们一起跑。”   秦时一下就担心起来了。在身后有蛊雕追踪的情况下,扎堆逃难可不是什么好选择。人越多,危险越大。   摇光看出了秦时的担忧,但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他和沐夜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就比什么解释都强。   沐夜还没想那么多,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表情略显夸张,“你是不知道,那些人是真跑啊……我和摇光带着伤,身边的人也都是伤患,根本跑不过他们。我俩就商量,这不明摆着要给他们垫底吗?妖怪追上来肯定先吃我们啊……这绝对不行!”   在石雀城城外的小院里住了两天,他一点儿也不想为了石雀城的人牺牲自己和同伴——替他们打掩护,他们配吗?!   沐夜干脆的说:“我们会这么傻吗?当然不会了。我们就跟他们分开跑了。”   秦时,“……”   好,好像没什么问题?   换了是他,他也不会乐意跟石雀城的人多接触。哪怕是无权无势的平民阶层。这些人的确没有权利去改变什么,但他们也确实吸吮着游民的鲜血活了下来。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沐夜说:“跟石雀城的人分开的时候,咱们那些人有一些没再跟着我们,而是跟着石雀城的人走了。”   秦时对这种选择也表示理解。在危险的处境里,人有时会有一种盲目的从众心理,会感觉人多的那一方更有力量。   摇光补充了一句,“从昌马城的废墟里跑出来的时候,我们的人有十七个。路上折了三个,跟石雀城的人一起走的有四个。剩下的我们都带了回来。”   沐夜连忙点头,“关外时局不稳,难民到处都是,敦煌四郡一直在收留从西边过来的难民。今年春天的时候,玉门关外的河道,就是征召这些民夫清理的,还开了不少荒地。”   摇光指了指关城北面的方向对秦时说:“这边不缺水,又有驻军护着,不论是吐蕃人还是妖怪,轻易都不会往这里来。只要肯留下来开荒,总能有一条活路。”   秦时,“……”   原来青壮年也是有活路的,怎么他被带到樊将军面前的时候,樊将军的表现却是“好多余,宰了算了”这样的态度?   难道他长了一双慧眼,看出秦时不会干农活?!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不管是谁,遭人嫌弃都不会是什么愉快的感受。   沐夜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啊哟一声叫了起来,“对了,还有云杉……在昌马城跟我们一起被怪鸟抓上塔楼的那个……记得不?”   秦时记得,他后面还遇见了云家的商队呢。   “他怎么了?”   沐夜兴致勃勃的说:“他说他家也在关内,想跟着我们搭伴儿回长安。”   “等等,”秦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是哪天赶到这里的?云家商队之前刚刚入关你们知道吗?”   秦时在心里有些替云杉着急,生怕他错过了“他乡遇亲人”这样的戏码。云杉看上去就是个挺文弱的小青年,这一路可受了不少罪。要是能跟着云家商队的人一起走,不但安全有保证,感情上应该也会得到很大的安稳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见沐夜和摇光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怎么?”秦时回忆了一下,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沐夜就凑了过来,神秘兮兮的说:“等下回去见到云杉,你可别提这一茬。”   “哪一茬?”秦时诧异,“云家商队?”   两个人一起点头。沐夜说:“其实我们进城的时候,云家商队还在福兴客栈休息,两天之后才走的。但云杉有意避开他们,硬是躲在客栈里两天没出门。”   秦时更诧异了,“你们怎么知道云家商队来了?守城门的人说的?”   “进城门的时候要登记,”沐夜说:“办事的人一看他姓云,就随口嘀咕一句,这个姓可少见,城里刚来了姓云的商队,不会是一家吧?”   秦时忍不住瞟了一眼贺知年。之前他和贺知年议论过这事,贺知年也提过云杉有意躲开云家商队的可能性。   贺知年、魏舟跟樊将军派来的副将一起走在前面。   大约是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上,贺知年眉宇间的悍厉都收了起来。没有了那种受伤之后虚弱的感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从容劲儿。   沐夜显然也对云杉和云家的纠葛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但他们跟云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能当着人家的人面就议论人家的私事,都憋了好久了,如今总算抓住了一个可以跟他分享八卦的人,眼睛都亮起来了。   “人家在城门口就这么随口一说,云杉就紧张起来了,连连解释说他跟云家可没什么关系,他就是一个走商的穷人。”沐夜反问秦时,“你想,他话这么多,好像生怕人家会把他和云家商队联系在一起似的……是不是很可疑?”   秦时点头。人在紧张的状态中,或者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比平时多说一些话。   “后来我们要投店,”沐夜说:“好巧不巧的就在福兴客栈的门口看到了云家商队的马车,云杉就说什么都不肯住这一家店。”   沐夜的神情明晃晃的写着“你要不要去问问他”这样的意思。   秦时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会跟他提我们在楼兰遇见云家商队的事,他和云家的事,他要是不想说,那也随他。”   “好吧。”沐夜有些失望,但他也觉得秦时说的有理。他们这些常年在外面跑的人,其实心里都有一根线的,不会轻易去打听别人的隐私。 第78章 樊家   “除了云杉, 没有人往关内走了?”   秦时一直觉得逃难这种事,一定要逃到一个安稳的地方才算是终点。城关这里大部分都是军属,真正的平民并不多。按理说应该再往东走, 到武威郡一带, 平民更多一些的地方,生活会更加安稳一些。   沐夜和摇光一起摇头, 解释说敦煌一带一直在收编难民,身强力壮的都会编入军中, 拖家带口的留下来,或者开荒,或者在军营里做杂役。生活条件虽然不会很好,但这些人一路逃难,早被吓怕了。   这里有驻军, 不会动不动就遇见妖怪,这就比什么条件都更加吸引人。   秦时这个时候勉强算是魏舟的随行人员, 进城的时候, 只要魏舟出面做一个登记, 就被守城的士兵大大方方地放了进去。   小黄豆扒着秦时的口袋好奇的东张西望。在它短暂的生命里, 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人。   秦时则感觉高高吊起的心脏一下落了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不能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过了这一道关卡。从排成队的卫士面前经过的时候, 他情不自禁地留意他们的动静, 好像在时刻防备着他们会动手来捉他。   后来他发现大家关注的其实是他胸口东张西望的小黄豆。但这心虚又不踏实的感觉还是莫名其妙的无法摆脱。   秦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个笑话。   笑话的主角是自己的大学同学, 这小子考完驾照,第一次开车上路的时候, 简直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视野之内出现交警的影子, 他就会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诚惶诚恐地把车子在路边停下。直到交警的身影消失,他才又一头汗地发动车子上路。   其实人家交警压根没搭理他。   这小子快要被自己蠢哭了,无奈他控制不住,一上路就心虚……也不知自己在虚什么。   秦时接到这小子的吐槽电话,捂着肚子笑了很久。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活成了这么小心的样子。   直到守城的卫兵们从他的视野里消失,秦时才顶着沐夜好奇的目光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没事,”沐夜注意到了秦时在紧张,却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大大咧咧的安慰他说:“城关外面有防御阵法,很安全。”   小黄豆也啾的一声,好像在应和他的说法。   秦时揉揉小黄豆的脑袋,苦笑了一下。   其实在不安全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似乎在他心里,比起遇见人,遇见妖怪反而是一件更加没有心理压力的事——打就是了。   但人类的世界,却要复杂得多。   秦时陷入了“自己是不是社恐”的思考之中。   或者他以前不是,但在大漠里过了一段流浪的、离群索居的日子之后就是了?   这个是很有可能的。秦时心想,这种流浪的经历对于他的精神世界来说是一次巨大的伤害,留下什么样的创伤后遗症都不奇怪。   沐夜和摇光带着云杉投宿的是一家名叫平安的客栈。   客栈不大,硬件条件跟之前云家商队投宿的福兴客栈相比也差了不少,至少从外面看,福兴客栈的牌匾要比这里气派许多,门脸也更大。   不过对于从来没住过客栈的秦时来说,这种新鲜的体验感比什么都让人兴奋——这里可是古代的客栈啊。   他的好奇心完全与小黄豆同频了。小黄豆没见过的,他也没见过。父子两个时不时就睁圆了眼睛,露出几乎一模一样的惊讶表情。   他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似的,什么都好奇,店里的伙计来牵马,他也兴致勃勃的跟着人家跑去后院看马厩,然后顶着一头的碎草屑子,抱着兴奋的不停啾啾叫的小黄豆跑回来了。   进了客房也好奇的不行,什么都要摸一摸,勾着床帘的钩子他都能带着一脸傻笑玩半天。   沐夜和摇光盘着腿坐在窗边的胡床上喝茶,一边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秦时表演“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折子戏。   心地善良的摇光首先看不下去了,他干咳一声,很委婉的提醒秦时,“小秦,那就是……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床钩。”   沐夜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就是个木头钩子,有什么看的啊,我跟你说,长安城里有钱人家的床钩金的玉的都有,比这些可好看多了。”   秦时讪讪地放下手里那个雕得仿佛一个问号似的木质床钩,揉了揉鼻子,“我头一次住店,所以……”   所以才会看见什么都好奇。   沐夜摇光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这样的念头:这小子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   看他睡在草窝里、野地里都自如得很……   这年头,有钱人家的奴隶睡觉的时候也有个屋顶,秦时竟然连床钩都没见过。也就是说,要么秦时没睡过床,要么他们家从来没有过床帐这种东西。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秦时确实没见过世面。客栈里的摆设、用具,他都好奇的不得了。   他的好奇不是装出来的,他们都看得出。   但要说秦时家里特别穷,似乎也不对。   有句话说的是:穷学文,富学武。   能让家中子弟学习武艺的人家,会没有床钩?还是说他们家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让他们睡草窝,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什么的……   沐夜和摇光深深地困惑了,心里想的都是,真要这样那棵比训练死士还要严苛了。可是看秦时开朗的性格,这一个假设也不能成立。   谁家死士这么活泼,每天揣着小宠物到处乱跑的?!   秦时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惹人生疑,但他控制不住……换了谁能控制得住啊。之前虽然也知道自己穿越了千年的光阴,他甚至还参观过了楼兰的王宫,但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自己进入到了千年前的普通百姓的生活氛围里,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这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秦时端起茶杯看了看里面浅褐色的茶汤,心想还好客栈条件有限,泡的都是粗茶。茶叶虽然不会有多好,但至少没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作料。   茶具也粗糙。秦时也清楚像阳关这种军队驻扎的兵城,大约所有的生活物资都是以实用为最高标准的,与艺术与享受什么的不沾边。但过了那么久的野人生活,秦时心里还是激荡着一种终于回到文明社会的兴奋感,看什么都觉得很顺眼。   他找了个空杯子,倒了一点儿茶水给小黄豆,但小黄豆并不是很感兴趣,叨了两口就蹦蹦跳跳地自己去探索这个新世界了。   “云杉大约出去逛了,还没回来。”摇光掩饰住了自己心里对于秦时的怀疑与怜悯,咳嗽一声,干巴巴的说:“贺哥和魏神仙去见樊将军,今晚大约不回来了。”   秦时想起上次入关的时候被拦在城门外的那个扑克脸,满腔的兴奋顿时打了个折扣,“哦,他呀。”   沐夜不知道他与樊将军之间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兴致勃勃的给他科普樊将军的背景,樊将军他们家世代武将,他的曾曾……曾祖父是樊国公的养子,他们家祖传的枪法就是得自国公爷的亲传。”   秦时惊讶了一下。   段志玄,唐初名将,曾参与玄武门之变。他曾担任西海道行军总管,征讨吐谷浑,后来改封为褒国公。   以樊为姓,有可能樊家的这位曾曾……曾祖父是段志玄受封樊国公期间收养在身边的。   秦时听说很多军中将领都会在部下阵亡之后,将他们的遗孤带在身边抚养长大。但他提出这种疑问的时候,摇光却摇摇头说:“如果是部下的遗孤,国公爷不会赐姓。”   父子传承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哪怕是段将军,也不会无缘无故的给人家改姓。   “行军途中遇到的孤儿也会养育在军中。”摇光说:“孤儿的话,由段将军起名就顺理成章了。”   樊家这位曾曾……曾祖父估计是这种情况。   不过,就算只是樊国公的养子,樊家几代人在军中经营,势力也不可小觑。就是不知道跑到边境来挣军功到底是樊锵自己的意思,还是家中有什么隐情,被发配到这里来的。   接下来,秦时就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类的本质都是八卦的。   沐夜提到了樊锵的身世,像要预告接下来他说的内容不太能端上台面,脸上十分配合的露出了猥琐的表情,“小秦,你没去过长安,肯定不知道十年前,樊家在长安闹出了多大的动静。”   秦时心想,这不是废话嘛,别说十年前,多少年前的他也没见过啊。   “十年前,”沐夜一副说书的嘴脸,就差手里拿一副响板了,“樊家内眷出门上香,结果把樊锵给丢在半路上了!而且还不是报国寺这种经常有贵人出入、距离长安城特别近的寺庙,而是很偏僻的荒山里的一个大家都没听说过名字的小庙。”   秦时,“……”   “那时候樊将军也才九岁、十岁的样子,一个人在荒山里摸索着走了一夜,第二天才被过路的大理寺卿家里的老太太给捡到了。这老太太返乡祭祖,要赶着过年之前回长安,就这么的……这事儿就闹大了。”   “等等,”秦时打断了他,“你这讲的没头没尾的……是樊将军家里有人害他?”   沐夜摊手,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樊锵是家里的长子,他走丢的那会儿,他后娘刚刚有了身孕。”   秦时,“……”   这啥?宅斗?!   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大理寺卿亲自询问樊锵,樊锵说他跟家里人去寺庙上香,半夜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荒山野地里了,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大理寺卿派人送孩子回樊家,结果他家的继夫人跟来人抱怨,说这孩子不好管,每天都到处跑,顽皮的不行,跟在他身边照顾的下人们根本看不住。”   秦时一个不懂宅斗的人也听出了这话说的不对劲了。大户人家的公子,手下一堆人伺候着,怎么可能看不住,让他半夜跑出去。   “大理寺卿后来把这事儿拿到早朝上说,”沐夜说着,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求圣上给樊锵他爹降下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降了吗?”秦时不大看好这位樊大人。他要是对自己的儿子特别上心,后妈也没那个胆子去苛待前妻的儿子。   “樊大人辩解自己毫不知情。后来圣上训斥他一顿,后宫又有女官到樊家训诫樊夫人,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沐夜说:“说到底,这是樊家的内宅事,圣上难道还能逼着老樊休妻吗?”   秦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家族、冷漠的亲爹、刻毒的后娘、见风使舵的下人……樊锵成长的一定很艰难。 第79章 扑克脸   秦时心里对于樊锵的怨气, 好像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通常情况下,生活幸福的人对于不幸的人都会抱有一些同情心。他们秦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他从小也是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虽然后来因为报考志愿的问题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 令秦时对他们充满怨气, 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确实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人的一生, 不幸的童年却需要一生来治愈。   算啦,算啦, 秦时大度的想,他跟一个生活这么不幸的人计较什么呀。再说人家也只是职责所在,也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   沐夜大概很少有机会这么尽兴的说八卦,秦时觉得他要是有一条尾巴的话,这会儿一定摇得欢快。   “唉, 也是个小可怜啊,”沐夜装模作样的叹气, “你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 但小时候在后娘手下讨生活……”   话没说完, 有人推开了客房的大门, 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一般冷笑了一声,“你既然这么同情樊将军,要不要送你过去安慰安慰他?”   沐夜一下跳了起来, 手忙脚乱的差点儿打翻茶杯。   他的动作太突然了, 差点儿就踩到他身后的小黄豆。小黄豆愤怒地扑上来用短翅膀拍打他的小腿。   沐夜顾不上反抗小黄豆的袭击, 见缝插针的给身边的同伴甩过去求救的眼神:要死了,要死了, 兄弟救我!   秦时连忙把小黄豆抱了起来,一回头就见房门口站着好几个人:魏舟、贺知年, 还有一个正冲着他笑的云杉。   一段时间没见,云杉看上去还是那么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脸色要比昌马城的时候红润了许多,人也胖了一些。   秦时看见他也是高兴的,连忙从胡床上起身,一边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贺知年站在门口,一脸寒霜的要训斥沐夜多嘴。但一抬眼,他就看见了秦时脸上的笑容。   贺知年愣了一下,不知怎么有一种被阳光晃了眼的错觉,一肚子正要喷发的怒火忽然就……莫名其妙的卡住了。   沐夜像个小伙计似的站在一边,一声都不敢吭。   贺知年就那么面冷如霜的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带着魏舟和云杉走了进来。房间里气氛虽然有些怪,但秦时看见云杉还是很高兴的。两人虽然没有什么过硬的交情,但见了面却不免生出一种“一路走来实在不易”的感慨。   互相寒暄过,贺知年招呼大家落座,顺便说一说接下来的行程。   沐夜低着头乖巧的在一边替大家端茶倒水。摇光看出贺知年脸色不好看,也没敢出声替沐夜求情,只是悄悄的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沐夜,“……”   在镇妖司的体系当中,魏舟的级别高于贺知年,于是在他们与魏舟汇合之后,魏舟就自动成为了队伍中的头领。   秦时听到镇妖司三个字就开始犹豫要不要暂时退出去。在他亲口否认了自己缉妖师的身份之后,他已经没有资格参与他们的内部会议了。   沐夜和摇光没有向云杉透露过他们的身份,云杉也想不到那么多。他以为魏舟超然的身份只是因为他是修道之人,是半仙。   自武宗之后,佛教衰落,道教兴起,道门中人的地位水涨船高,达官贵人见了他们也要称一句“仙师”。虽然武宗之后继位的这位皇帝对待宗教团体的态度颇冷淡,听贺知年说,最近几年出家人出门在外都比较低调,但这也架不住大家都有一颗尊佛重道的心。   贺知年等人对魏舟态度尊敬,在云杉这种不知内情的人眼里也是十分正常的。   镇妖司要开会,需要回避的人只有秦时和云杉。   秦时识趣地抱着小黄豆凑到云杉身边,小声跟他说话,“你的房间是哪一个?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云杉刚才已经见过了贺知年,听他提了一句云家商队。这会儿秦时开口,他就知道秦时是要跟他说什么,连忙指了指外面,“就在隔壁,我们过去说话。”   他也看出魏神仙他们似乎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原本还不确定要不要主动避出去。秦时的提议简直就是提到了他的心口上。   贺知年不等他们自己开口,就一把拉住秦时的手腕,让他坐了下来。   他知道秦时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会同路而行,”他把沐夜续了满杯的茶水递给秦时,看着他眼里的迟疑,有些不赞同的摇摇头,“这一路或许还会遇到危险。”   秦时身手好,人也聪明,他是一个很好的帮手——要想成为一个合适的帮手,他得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险,同伴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帮助。   秦时想了想,点点头,“好。”   他确实不喜欢贺知年他们有太多事情瞒着他,或者一同赶路的时候把他当成需要防备的人。他已经习惯了夜里换班休息的时候,能放心的躺在贺知年的身边。   信任来自一同出生入死的经历,自然也饱含了对他身份的认可。秦时心里清楚,当初在石雀城的时候,如果不是猜到他们三个人的身份,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开始信任他们。   云杉左看看,右看看,也跟着坐了下来。大家都坐着,就他一个人跑出去,显得好奇怪。再说大家一起上路的话,他也希望自己能帮上忙,而不是只靠着别人来保护。他身手没那么好,但出门在外,遇到问题的时候,总有他能做的事。   魏舟见大家都坐了下来,便点点头说:“樊将军过几日也要回长安。他的意思是让我们等他几天,跟他一起走。”   贺知年的眉头就皱了皱。   “还要等?”沐夜没忍住,一下抱怨起来。   摇光脸上也露出一丝迟疑的神色。他们是在魏舟三人出发去封妖阵的时候就入了关,已经等了他们好几天了。   魏舟就问贺知年,“你的意思呢?”   贺知年公事公办的说:“樊将军身上有公差,跟他们一起走,怕是会不方便。”   “也不能说走就走,再容我想想。”魏舟知道他们的意思是不想跟樊锵同路而行,迟疑了一下,“这两天你们先好好休息,白天可以出去逛一逛,有什么要买的……”   话没说完,就听沐夜嗐了一声,“我们入关的时候除了满身的沙子,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住店的钱都是老樊给垫的。买什么呀……”   买啥不得要钱?他们还能硬抢是咋的?   魏舟被他这直白的抱怨给噎了一下。他出门的时候倒是带了行李,盘缠也是有的,但回去一路上还有不少开销呢,也不能把钱都借给这些臭小子拿去消费呀。   魏舟被为难住了。   秦时扭头,努力地憋住笑。   他想古代的人就是会说话,会总结。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就叫。   多形象啊,啧啧。   就在气氛诡异的沉凝下来的时候,就见魏舟抬手指了指秦时,脸上爆发出一种“终于找到正确答案”的兴奋,“没钱的可以找他借。”   秦时,“……”   秦时面对一五一十投射过来的询问的视线,干咳了一声,“你们看我哪块骨头还能卖两个铜板的?直接拆了拿去花。”   贺知年眼底浮起笑意,“你确实是我们当中最有钱的人。刚才樊锵让我给你带句话,他想买下你的药方……就是那天晚上在城墙下面用的那种。”   秦时“哦”了一声,心里最先浮起的念头不是有人看中了他的药水,而是身为大将军,他的提议竟然是“买”,而不是“充公”。   秦时竟然有点儿被感动了。   魏舟两眼放光的说:“我跟樊锵商量了一下,觉得以他们阳关守备的名义买不大合适,最好是我们镇妖司买。”   秦时心想,这听着确实合理了……问题是镇妖司就你们几位,谁有钱啊?!   魏舟干咳两声,“我跟樊锵借,等回了长安,再还给他。”   秦时,“……”   他也搞不懂樊锵这样的边城守备能有多少钱,但秦时现在是真穷。别人说起自己穷,会说穷得叮当响,他呢,连个叮当响的铜板都没有。   一清二白。   “行啊,”秦时也不用犹豫了,痛快地点头,“卖!”   穷成这样,秦时也顾不上考虑药水的配方原本就不是他的原创这种高大上的问题了。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他想高尚也高尚不起来。   再说药水的配方本来就语焉不详,公主螺和灰矿的比例还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他在这个配方里多少也算是技术入股了……吧?!   秦时一点头,魏舟也显得很高兴,连忙让店里的小伙计跑去给樊锵传话。   樊锵对这件事显然也是很重视的,派来接人的副官几乎跟回来报信的伙计前后脚到了客栈,魏舟他们的晚饭也才吃了一半儿。   秦时搅了搅大碗里的面片,头也不抬的说:“等我吃完的。”   还有大半碗呢,浪费了多可惜。进城之前他吃过的唯一的面食就是干饼子。干饼子虽然也不能说有多难吃,但跟弹软的面片能比吗?   虽然不是什么大鱼大肉,但是有面,有汤,还有小咸菜。不夸张的说,这是秦时穿越以来吃的最舒服的一顿饭了   副将嘴唇动了动,扫一眼方桌另一边吃的头也不抬的魏神仙,识趣地退了出去,在客栈门口等人。   秦时吃了两碗面,撑得自己险些走不动。就这样了,起身的时候还给同伴们画大饼,“等卖了配方请大家吃好的。沐夜不是说哪个铺子里烤全羊好吃……咱们就吃那个!”   沐夜申辩,“我没吃过。就是路过的时候闻到了……是吧,摇光?”   摇光流着口水在旁边狂点头。   贺知年扶额。他这些兄弟还能不能更丢人?!   贺知年实在看不下去了,起身对秦时说;“我陪你一起去。”   秦时双眼一亮,“好!”   虽然听了沐夜的讲述,知道樊锵有一个病态的童年,身世可怜且自立自强,但对一个人的印象也并不是说改就能改的。相反,他现在想起刚到城关外的情形,心里还会生出一种新的怨气: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童年不幸,就对别人都这么变态呀。   枉顾性命什么的……   什么?没想枉顾性命?只是单纯的吓唬吓唬,把人留下做个饵?   那听着不是更变态了吗?!   贺知年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下,“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秦时不大高兴的说:“要不是看着有钱赚的份儿上,我才乐不乐意去见那个扑克脸。”   贺知年听不懂啥叫扑克脸,但却迅速领会了他语气里浓浓的怨气。也不知那一句话戳中了他的笑点,他扶着椅背,一下笑了出来。 第80章 立契   出门之后, 秦时见贺知年一路上都是一脸忍笑的表情,忍不住嘀咕,“有这么好笑吗?他那个人就是我说的那种样子啊。”   贺知年忍着笑提醒他, “见了樊锵可别再说这种怪话了。他是刺史手下爱将, 你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小小的都尉,但武将晋升原本就比文官更快。就算是长安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 说起他也要夸一句前途无量呢。”   秦时悻悻,“我可没觉得他的官‘小小的’。”   能操纵别人的生死, 在秦时看来,已经是很了不得的大官了。再者,在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均已名存实亡的情况下,敦煌四郡如今已成了对抗吐蕃最外围的边境线,边关屯兵数量最多的地方, 就算是都尉,樊锵手下的兵也比普通的都尉要多得多。   如今敦煌四郡掌握军权的实权人物就是刺史。樊锵身为刺史大人的臂膀, 绝非寻常都尉可以相比。   “你太高看我啦, ”秦时摇头晃脑地继续吐槽, “我一个穷光蛋, 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你以为我有那个胆子小瞧谁啊……我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好吗?”   “夹着尾巴吗?”身后男人的声音冷笑了一下,“那你这尾巴还挺长的,根本没夹住。”   秦时一怒, 但紧接着就惆怅了, 有一种被人戳中了痛处之后破罐子破摔的颓废, “兄弟很有眼光嘛,看得出哥藏在尾巴下面的骄傲灵魂……”   秦时说着说着觉得哪里不大对, 一回头,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   视线再往上下一扫, 凤翅兜鍪盔,兜鍪上一簇盔缨鲜红如血。一身铁甲,肩上兽头狰狞。明明是暑夏时节,他却好似披了一身的寒霜。   秦时,“……”   秦时傻眼了。   贺知年也有些无奈了,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巧,他们刚走到樊锵的家门口,就跟这人碰了个正着。   他的本意是提醒秦时别当着樊锵的面说怪话,结果可好,一字不落,都让人听见了。   秦时看看樊锵那张扑克脸,再扭头看看身旁这所寻常小院——不是刚说了樊锵是刺史手底下的红人?前途无量的那一种?手底下还有很多兵的?   他住的地方怎么能是这样寻常的小院子?墙头上甚至还长了草……   这不科学!   樊锵整个人看上去都冷冷淡淡的,他牵着马从秦时身边走过,抬起手拍了拍小院的大门。   小院里有脚步声走过来,哗啦一声打开了门栓。   两扇普普通通的木门拉开,老仆迎了出来,接过了樊锵手中的马缰绳,有些疑惑地看看樊锵身后的两人,“这是……郎君的客人?”   秦时听到他对樊锵的称呼,就猜这老仆是樊家的下人。边城的人,包括他自己的下属都不会这么称呼他的。   樊锵压根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很简洁的对老仆说:“送壶茶水到我书房,我先跟他们谈点儿事。”   老仆答应着去了。   樊锵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走了进去。   樊锵住的小院子跟外面看上去的一样穷酸,院子里种了一棵老柿树,树下一架井台,另一侧的院墙下面开了一片菜园,种着些绿茵茵的小菜苗。   正面一排平房,粗粗看去,也就一个小小的厅堂,左右两边是书房和卧房。东西两厢一边是厨房,另一边是老仆的住处。   很简单的格局。   据说樊锵出身世家,眼前这充满乡土气的小院子跟他的出身可是一点儿也不搭。反而像那种普通的下级军官给家属置办的住处。   秦时脑子里刚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就听贺知年在他耳边小声说:“他平时住大营里。”   秦时,“……”   原来如此。   他就说!一个边城里呼风唤雨的人,哪里可能住到这么平易近人的地方……不过,就算平时偶尔过来住一住,这个小院子是不是也太接地气了一点儿?   走在前面的樊锵脚步一顿,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将这两人迎进了书房。   书房靠窗一张案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另一侧立着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书册。秦时眼馋的看了半天,到底也没好意思凑到近处去看。   “坐,”樊锵解下帽盔放在一边。如今还是秋老虎的天气,有些燥热。他身上穿着铁甲,里外几层早就被汗浸透了。但客人已经上门了,又是他自己邀请的,只能先招待客人。   老仆送上茶水就退了下去。   樊锵一身悍气未消,目光冷冽,开门见山的问秦时,“小兄弟既然跟着老贺来我这里,想来是同意这笔买卖了?”   秦时张了张嘴,行吧,要说是买卖也没错。   秦时点了点头,“药方对大家都有用,我呢,也缺钱。两方受益的事,我没有理由不答应。”   这个结果是樊锵一开始就想到的,他也不意外,淡定的点头,“小兄弟开个价吧。”   秦时,“……”   秦时又懵了一下。刚知道有人要买他手里的配方,只顾着高兴了,沉浸在要发财的美梦里晕晕陶陶,他怎么没想起来去打听一下外面的物价呢?!   秦时可怜巴巴的望向贺知年。   贺知年几乎秒懂他的意思。但是……   秦时是不是忘记了,真正的买方其实是镇妖司,他是镇妖司的人,樊锵只是一个替镇妖司出面谈价的人啊。   秦时来到这个时空,还没有真正的消费过。街边的烧饼多少钱他都不知道。让他开价,简直难为死他了。   “那就……”秦时自暴自弃了,“你开个价吧,开一个……我们从这里走到长安,一路上够花销就行的价。”   樊锵,“……”   樊锵隐晦的扫一眼贺知年,心想老贺从哪里捡了这么一个人,看着脾气不大好,脑子好像……也不大好。   樊锵的手指在桌面上笃笃笃的敲了几下,长眉挑起,黑沉沉的眼眸带着一点儿询问的神色落在秦时的脸上,“你也知道,买下你的药方虽然是我提议的,实际上买方是镇妖司。”   秦时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这个买方的事,他早就知道啊。   樊锵就决定再把话说的清楚一点,“镇妖司不缺钱,但我没有那么多钱。”   秦时一下就明白了。魏舟代表镇妖司买下药方,他跟樊锵借钱付账,但樊锵大约……也不富裕。   “行吧,随你。”秦时妥协了,这药方他原本也是通过镇妖司才知道的。要不是他现在穷的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白给镇妖司也是应当的。   樊锵的手指头又开始笃笃笃的敲桌子,好像心里纠结着什么解不开的疑问。   要不是当着秦时的面,贺知年简直想拎着樊锵的领子到院子里打一架了。这么磨磨唧唧的思来想去,把人从头到尾琢磨个没完……是不是有点儿欺负人?!   要是这么信不过,干脆别提这一笔买卖啊。   贺知年就烦他这股子思前想后的劲儿。又不是分析敌情,有必要整这么严谨吗?!药方还是樊锵自己提出来想要的,也没人强卖给他。   樊锵也留意到了贺知年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干咳了两声对秦时说:“我这里积蓄不多,都拿给你。要是觉得不满意,等回了长安,让魏神仙再给你补。”   秦时愣了愣,这还能补?!   “你的积蓄也不用都给我,够我们一路花费就行了。”他灵机一动,补充一句,“剩下的,你让魏神仙给我打个欠条。”   他想起了樊锵苦逼的身世,被后娘欺负,艰难地长大,离开繁华的长安来到边城求生,说不定好不容易攒下点儿家底都是留着以后娶老婆用的呢。   樊锵不太放心的看了秦时两眼。好说话不是什么坏事儿,但他怎么就觉得这人看他的眼神好像不大对劲?   这个穷的连身份文书都没有,身上估计连两个铜板都摸不出来的家伙,不会是在可怜他这个当朝武官,堂堂四品都尉吧?!   秦时还不知道自己被樊锵打上了“脑子不好使”的标签,还以为自己的形象特别的光明磊落,一派大侠风范,卖出如此重要的药方连价都不还。   樊锵也是个性格果断的人,当下挥笔立了契书,率先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还在名字上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然后他把毛笔递给了秦时。   “这份契书是以我个人名义订立的,”樊锵解释说:“等回了长安,魏神仙会跟我补一份新的契书。不过,你不能再向任何人透露这份药方。”   这份药方的买家会是镇妖司,也只能是镇妖司。   秦时点点头,“好。”   他现在不是缉妖师,但他也不希望这个药方流落到妖族的手里去。若是让妖族知道这种药水一次两次之后会失去效用,那药方也就没用了。   这不是秦时愿意见到的。   关于立契的流程,秦时一无所知。还好他这边有一个熟人贺知年,要是哪里不对,贺知年一定会提醒他。   哪怕贺知年是买方的人,但他绝对不会坑他。   秦时有这个自信。   他拿着毛笔,在樊锵指定的地方歪歪扭扭的写下自己的名字。放下笔,一抬头就见樊锵和贺知年俱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秦时,“……”   就,就是说,他的字也没那么难看吧?好歹也横平竖直啊。   樊锵的浓眉皱起,“字难看也就算了,可你的字……没写错吗?”   秦时张了张嘴,忽然反应过来他写的是简体字。   秦时无辜的与这两个挑剔的古人对视,嘴硬道:“在我家乡,我的名字就是这么写的。不是写错了。”   樊锵,“……”   贺知年,“……”   樊锵还在想这小子果然脑子不好使,说瞎话都说不圆。他咋不知道大唐境内还有人使用这样缺胳膊少腿的文字?   没读过书就说没读过书,家境不好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说瞎话才是。   樊锵脑子里还在转这样的念头,就听贺知年用一种安抚炸毛孩子的语气很温和的接了一句,“原来如此,我的名字在你们那里怎么写?”   秦时左右看看,拽了一张白纸,歪歪扭扭的写下了贺知年的名字,想了想,又写下了樊锵两个字。就是樊将军的名字笔画太多,写出来略大。   樊锵看着那个似是而非的名字,心里重新疑惑起来。秦时的表现太自然了,不同的字信手拈来,看上去不像是临时瞎编的。   难道,真有这样的文字?   樊锵深深的疑惑了,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第81章 八百两   没人再追究他写错字, 秦时也松了一口气。他放下毛笔,学着樊锵的样子在自己名字上按下手印。   按手印的时候秦时的思维忍不住又发散了一下,他想现在有检验指纹的技术吗?如果没有, 那指纹按上去有什么用呢?根本分辨不出来是不是本人啊。如果他没记错, 指纹的研究是在十九世纪初才得以应用于犯罪鉴别。   秦时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学问,只好归咎于旧时代特有的……仪式感。   樊锵收起契书, 对秦时说:“明日拿去县衙,正式的契书我让人送去客栈。”   古时候大宗的买卖要到官府去办理一些手续, 秦时隐约是知道的。他也不多问,点了点头,带着樊锵给他的钱袋子告辞了。   樊锵的钱袋子是某种兽皮做的,大小也就一本小说那么大。秦时看不出是什么野兽皮,只觉得摸上去手感粗糙结实, 很耐用的感觉。   袋口系着一根皮绳,皮绳两端各系着一枚开元通宝的铜板。秦时摸索着这两枚铜板, 心跳都加快了。   货币是最能体现一个时代特征的东西。秦时抚摸着这两枚铜板, 有一种真实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的感觉。   他以后会用这些钱去消费, 去了解这个时代的民生, 去深入地融进这个时代的生活里去,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会真正变成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一回到客栈, 秦时就被一群穷鬼给围住了。   秦时不急, 观众们都急坏了。他们守在客栈楼下的大堂里, 在他们回来的第一时间就簇拥着秦时回到了客房,迫不及待的想看一看卖药方得来的真金白银——这关系到他们回长安一路上的生活标准。   “快打开。”魏神仙肩膀上扛着李飞天, 有些着急地拍了拍桌子。   灯下看去,袋子前后都已经摩挲得发黑了, 可见是樊锵常用的东西。秦时扯开袋口,将口袋里的东西都倒在矮桌上。就听哗啦一声响,袋子里的东西撒了半张桌子,有碎银,有几块核桃大小的金饼子,还有铜板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   秦时捏起一个小小的黄金弯钩,“这啥?”   看上去像女人的耳环,但是有点儿大。   一屋子男人都不认识,还是世外之人魏神仙一语道破真相,“女人发簪上的小玩意儿。”   他从一捧零零碎碎的首饰下面挑出一支黄金发簪,指了指发簪上的缺口,“挂这里的。下面应该还有点儿东西才对,珍珠之类的。”   秦时有些懵圈,“樊锵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他是出去打劫劫来的吗?”   “搞不好真是打劫来的,”贺知年有些想笑,“比如说出去扫匪收缴回来的赃物。”   对驻守边关的士兵来说,清剿关外的马匪是一个很寻常的任务。马匪绑回来,编入军中为奴,财务自然充公。边城雇佣流民开荒、修建水渠,这一类的工程需要的银子多数都是这么来的。   当然这都是大头,小头都被执行任务的将军们留下了,手下的兄弟们跟着他们出生入死,奖励是不能少的。   别看樊锵远离长安,苦守着边关,好像日子过的挺艰难,实际上他的身家可比长安城里同品级的武官们富裕得多了。   秦时这会儿还想不到那么远,他只是看什么都稀奇。女人用的首饰看着稀奇,金块银块看着也稀奇,里面最多的竟然是铜板!   秦时有一种把樊锵的家底都搜刮干净的错觉。   “这是啥?”他从一堆铜板里拨拉出两个龙眼大小的玻璃珠子,上面画着蓝色的一圈一圈的图案,摸一摸,眼睛状的图案还是微微凸起的。   这个时代不会有玻璃,但古代的人会用宝石来烧制琉璃。秦时捏着小玻璃珠翻来覆去的看,心里稀奇的不得了,好像小时候逛夜市摊寻宝的感觉。   秦时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家后街的夜市上有好多摊子都是卖工艺品的,还有一些真假不知的古董。什么铜钱啊、玻璃珠啦,他都见过。后来那条街就不见了,老房子都被扒掉,修起了崭新的写字楼,秦时还遗憾了很久。   “蜻蜓眼。”魏神仙说:“西域传来的玩意儿。”   秦时惊讶的哦了一声,心想原来这就是正宗的蜻蜓眼啊,在现代社会里仿制的工艺品倒是见了不少了……都比这个真的光鲜好看。   “值钱吗?”   “拿回长安能卖几个钱,”魏舟拨拉拨拉桌面上的琉璃珠,不太当回事儿,“女人家喜欢拿这个做首饰。”   秦时把这些东西分分类,问魏舟,“这些东西加起来有八百两银子吗?”   魏舟的手一顿,“八百两?!”   “对啊,”秦时一脸单纯的与他对视,“我寻思着,反正是卖给镇妖司,也算是做好事儿,就不讨价还价了。樊锵说八百两,我就同意了。”   魏舟的眉毛一下子竖起来了,他看看秦时,再看看贺知年,怒道:“他傻,你就看着他犯傻?”   秦时,“……”   这啥神仙啊,怎么当面骂人呢?!   秦时忿忿的辩解,“我不傻。”   魏舟没理他,还在怒视贺知年,“写契书的时候樊锵把你撵出去了?”   “那倒没有。”贺知年扫一眼秦时,觉得他脸上愤愤不平的小表情看上去确实有点儿傻。   “小秦说要支持镇妖司,不想拿药方发财,这是好事。”   “我知道这是好事,”魏舟更怒,他抬手指指桌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八百两?”   贺知年一下笑了出来,“樊锵说了,他家底就这么多,再多也没有了。让我跟你说,契书上就写八百两,让你给他和小秦一人写一张欠条。回长安了找镇妖司给还上。”   魏舟,“……”   合着八百两在这里等着他呢。   魏舟指指秦时,再指指贺知年,悻悻的把手收了回去,“我这不是想着,从樊锵这里多搞点儿银子出来么?”   “我怎么觉得,”贺知年斜睨他一眼,“老樊是怕你不还钱呢?”   魏舟,“……”   贺知年怀疑魏舟欠了樊锵的债还没还清,所以樊锵不放心,才把债主从他一个人变成了他和秦时两个人不说,给出的现银也这么的……抠搜。   贺知年用脚丫子想都能猜到,樊锵的家底绝对不止这么点儿破烂玩意。不过看在当盘缠也够了的份儿上,贺知年也懒得跟樊锵计较太多。反正镇妖司欠着秦时的,他也会帮忙追讨,不会真让秦时吃亏就是了。   至于樊锵和魏舟之间的恩怨,他懒得管,留着他们自己去掰扯。   贺知年叫伙计送来文房四宝,拿起笔递给了魏舟,“写吧。”   魏舟嫌弃的扫一眼桌子上的零碎东西,“这些,勉强算个二百两吧,不能再多了。”   “行。”贺知年痛快的答应了。他对魏舟坑樊锵是一点儿意见都没有。   魏舟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下一张借银收据,这是借了樊锵二百两银子的收据。证人是贺知年,写完字据,两个人都按了手印。   贺知年收起这张欠条,留着明日给樊锵。又拿出一张纸递给魏舟,“来,这一张是你代表镇妖司欠秦时的,八百两银子,这可是秦时看在咱们出生入死的交情份儿上给的优惠价。”   优惠价这个说法,他还是刚从秦时那里学来的。   魏舟琢磨了一下,八百两买下药方,确实不能算太贵。再讨价还价也没意思,好像占人家孩子的便宜似的。   借据写好,两方与证人分别签字、按手印。   贺知年大模大样的收好了借据,拉着秦时回房间了。   魏舟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然后他开始从头琢磨这笔账:樊锵给了秦时二百两,这二百两银子是樊锵在帮镇妖司的忙,镇妖司肯定要还回去——这是镇妖司跟樊锵的账,肯定要还的。   这个不用说。   还回去了,他就不欠樊锵什么了。   借据上的八百两是镇妖司跟秦时购买药方的钱……好像也没错?   魏舟摸摸脑袋,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八百两银子的账,秦时也是回到房间之后才反应过来的。   他有些好笑地拿胳膊肘戳了戳贺知年,“你这算不算欺负魏神仙?”   “这算什么欺负?”贺知年不以为然,“本来就是他跟樊锵更熟一些,借盘缠也该他出面去借,干嘛要推你出来,还打着卖药方的名义去借?搞得这么复杂,不是想占你便宜,就是他又犯懒,什么事都指望别人去做……惯得他!”   当然,魏舟出的这馊主意,要说他故意欺负人也不至于,他就是把自己当成了方外之人,身边的大事小事又一直有人帮他料理,天长日久的,他就忘记了尘世里的鸡毛蒜皮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   贺知年就是要给他一个教训,免得魏舟习惯了把自己当神仙,什么事儿都高高在上的运筹帷幄,看身边的哪一个人都像他的棋子,可以任由他去摆布。   秦时从樊锵那里得来的两百两银子会是他们一行人回长安的路费,但路费本来不该由秦时一个人负担。   这么些人,一路上开销不少,等回了长安要怎么算这零零碎碎的账?   还能算得清吗?!   就算不是有意欺负人,秦时也还是会吃亏的。   哪怕秦时不会在意这些事,贺知年也不想看到他吃亏。他知道秦时的家可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对这里的一切都不了解。在这种情况下,贺知年自觉有义务保护好他。   他不想让秦时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 第82章 温柔的夜   秦时从口袋里掏出呼呼大睡的小黄豆, 放在床头,旁边还拿枕头挡了一下,免得这小家伙稀里哗啦地翻身, 再从床上掉下去。   又拽了被子过来给它盖上。西北一带日夜温差较大, 虽然夏天还没过去,夜里的温度已经很凉爽了。   “这样做, ”秦时小声嘀咕,“感觉像在欺负魏神仙。”   贺知年给两个杯子倒上茶水, 不以为然的说道:“他装神仙装太久,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了,万事不走心,什么麻烦都想推给别人……就该给他一个教训。”   秦时觉得自己不该对他和魏舟的相处方式评头论足,想了想又问, “那银子放我这里合适吗?”   贺知年抿一口茶水,干脆的说:“不合适。”   秦时, “……”   贺知年转头看着他, 微微一笑, “你连一壶烧酒多少钱都不知道, 遇到黑心店家,怕是要被坑死了。”   秦时,“……”   这么说, 他就明白了。一个不了解物价的人管账确实不妥。   “那怎么办?”秦时在他对面坐下, 试探的问道:“要不, 你管钱?”   贺知年大大方方的看着他,“你若放心, 我就管。”   秦时对他还真没什么不放心的。这一路上出生入死,命都可以交给对方, 区区几两银子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秦时把钱袋子推了过去,“给你。”   贺知年的眉眼都舒展开来,眼中蕴起笑意,“这么信得过我?”   桌上的烛火跳跃了一下,秦时就觉得那火苗像是在贺知年的眼睛里跳跃似的。他的眼睛一直很亮,哪怕他们身陷险境,秦时也没见过他流露出惶恐颓丧的神色。   他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   像一面坚固的盾牌,站在他的身边,秦时心里就会有一种安稳的感觉。   秦时笑着点点头,“信。”   他对这个时代的物价不了解,但以前在第六组上培训课,方方面面的知识老师都会讲到。唐代物价也提到过,秦时虽然记得不清楚了,但大概印象还是有的。   纵观历史,物价在战争时期都会飞涨。如今西北一带虽然有吐蕃作乱,又有妖族趁火打劫,但大唐境内并没有大规模的叛乱,总体来说属于物价相对稳定的时期。   两百两银子折算成现代的购买水准,大约也就是两千到四千块钱这个样子。秦时在第六组的时候,工资加奖金,再加上零零碎碎的出差补贴也比这个多。   上班两年,秦时也是小有存款的人呢。   秦时惆怅了一下,要是早知道自己会出这种事,他一定多买几份保险什么的。他的存款太少了,这么点儿钱留给父母,挺寒酸的,也不知够不够他们花。   不过他这也算是因公牺牲,他父母应该可以领到政府的抚恤金……   出了会儿神,就见贺知年又把钱袋子打开了,挑挑拣拣,把几样看上去保存得较为完整的首饰单独放一边。   “干嘛?”秦时诧异。   “有金银铜钱,暂时还用不着当东西,”贺知年说:“这几样东西你收着,没钱用的时候再找你要。”   秦时想了想,“行。”   现代人也会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他们就这点儿家底,确实需要慎重对待。   贺知年又把那两个花里胡哨的蜻蜓眼给挑了出来,推到了秦时面前,“还有这个,留着给小黄豆当玩具吧。”   秦时迟疑了一下,“合适吗?魏神仙说这个挺贵的。”   “这算啥?小玩意儿罢了,”贺知年的态度就跟个霸总似的,“留着给它玩。”   秦时莞尔,“好。”   这东西在他眼里就是地摊上卖的玻璃珠,因为别人觉得它贵,他才觉得这东西不能随便对待。现在贺知年表示不在意,他也跟着不当一回事儿了。   再说他家小黄豆还没有像样的玩具,玩两个小珠子怎么啦。   在秦时眼里,小黄豆就好像那种古早的换子小说里出身富贵的可怜的男主角,阴差阳错之下被穷爸爸给抱错回家,从小到大过着忍饥挨饿的苦日子,连个像样的玩具都没有……这样一想,秦时简直恨不得摘两颗星星下来给它踢着玩。   分完赃……分完钱款,贺知年指了指客栈后院说:“我跟伙计打过招呼了,让他们准备热水,等下咱们过去洗一洗。”   客栈院子里有专门供男客洗澡的小屋,伙计送水打扫都方便。但也有讲究的客人在客房里洗浴,这种情况就要给店里额外再付钱了。   贺知年觉得送水上下楼太麻烦,直接定好去了去楼下的浴房。秦时对这些都不懂,自然是贺知年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秦时没忍住,长长地抻了个懒腰,“上次洗澡还是在封妖阵里……”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有限的几次洗澡洗的都是野澡,搞点儿水随便擦一把的那种。洗浴用品别说没用过了,他压根都没见过。   这可真的成了土包子进城了。   秦时纠结了一下就自暴自弃了。他身上诸多令人怀疑之处,发型、穿着、匕首和水壶、以及对周围环境的一无所知……   别人不好说,贺知年肯定早就见怪不怪了。   秦时后来就发现了,跟现代社会相比,唐代的洗浴条件除了没有自动供水系统之外,其他的也没太大差别。   他们有沐浴露,人家有澡豆,有香胰子;他们有润肤霜,人家有面脂。杜甫的诗里说“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说的就是皇帝给官员们赏赐护肤品。   秦时再一次从细节上肯定了贺知年出身大家的猜疑,因为贺知年洗澡非常讲究,洗完之后还要在脸上涂护肤品,不但自己涂,还让秦时也涂。   润肤霜涂在脸上有一种凉丝丝的清香,贺知年说里面加了香料和银丹草,才会有这样的效果。   秦时总觉得这股味道在哪里闻到过,熟悉得很。等他一弯腰把玩够水的小黄豆从浴盆里捞起来的时候,嗅着水汽里夹杂的淡淡清香,忽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薄荷的味道嘛。   原来这个时代的人把薄荷叫做银丹草。   秦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陌生的社会,陌生的生活方式,突然间就没那么可怕了。虽然说衣食住行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但后世他熟悉的很多东西,还不是千百年前的人就在用,并且在感觉效果不错的情况下,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有了薄荷与银丹草的区别,秦时再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生活时,内心已坦然了许多。   大约他神情松弛的太明显,回到客房,熄了灯,两人各自安寝的时候,贺知年忍不住问了一句,“小秦,你是想通了什么?”   窗开着,夏夜的微风从窗口涌进来,带来了大漠里干燥的凉意。   秦时望着窗外一片澄净的夜空,轻声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既来之,则安之。”   他之前一直觉得陌生的社会,陌生的人,对他来说会是一个很难克服的问题,但现在却觉得没什么了。   就好比现代社会里出门去旅游的人,为的不就是去体验不同的风土人情吗?   贺知年要是知道他的底细,大约会感觉秦时其实并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么通透。   他给自己定义了一个旅游者的身份,说白了,还是一个外来者。他打算放下心结去认真体验景点的风土人情,不代表他真的想要融进这样的生活环境里去。   秦时仍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旁观者,他像一头熟悉环境之后放松下来的野狗,暂时收敛了脖子后头因为紧张而炸起的毛。   但贺知年不知道,秦时也不知道,于是他们都在一种很舒缓的情绪里放松下来,安稳地度过了进入边城的第一夜。   这也是秦时来到这里之后,在床铺上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没有失眠,也没有那么多的感慨,秦时拥着薄薄软软的被子,在静谧的夜色里沉沉睡去。连夜半时分远处城墙上传来的悠扬的号角声都未能惊动他。   小黄豆在月夜的微光里踢了踢爪爪,翻了个身,醒了过来。   大约从生下来就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陌生的环境并没有让它有受到惊吓的感觉,相反,一睁眼就能看到秦时躺在它身边,对它来说才是安全又幸福的。   小黄豆从秦时的胸口爬过去,站在床沿上估算了一下床铺和不远处的矮桌之间的距离,然后它用力地扑腾翅膀,把自己送到了矮桌上。   它在秦时的杯子里喝了两口水,沿着桌面溜达了几步,抬头看看敞开的窗口,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深邃的夜色里,正一声一声地呼唤它。   小黄豆心烦意乱。   它有点儿想去看看呼唤它的到底是什么,但又记着秦时提醒它的那些话:不能离开爹爹身边,乱跑容易让妖怪抓走吃掉。   小黄豆想起了他们在封妖大阵里遇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妖怪,小小的身体哆嗦了一下,果断地呼扇着小短翅膀朝床铺上扑腾过去。   小黄豆精准地降落在了秦时的胸口上。   秦时被砸醒,迷迷糊糊地抬手摸了摸小黄豆,“醒了?不睡觉淘什么气呢?”   小黄豆窝进了熟悉的怀抱里,刚才那点儿模糊的不安都烟消云散了。它蹭蹭秦时的下巴,唧唧叫着告状;外面有东西在吓唬它!   秦时也不知听懂了没有,闭着眼摸摸它,含糊的哄它说:“不怕啊,乖,有爹爹在呢。”   小黄豆打了个哈欠,缩起脖子团成一团,窝进了秦时的颈窝里。   在它似醒非醒的梦里,仍然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它,但它实在太困,而且有秦时保护的夜晚会隔绝所有它不想听到的声音。   月明星稀,夜晚是如此的宁静。   除了夜风和秦时轻柔的鼻息,小黄豆什么都听不见了。   它沉进了被保护被爱护着的、最温暖的美梦里。 第83章 愤怒的小鸟   有樊锵出面, 买卖契书很快就办好了。   秦时起初觉得这份契书对他没什么用,但后来通过贺知年的解释,他才明白契书针对的就是他这个卖家。   拿了樊锵的银子, 秦时不但不能将药方再卖给任何人, 他甚至不能在人前提起这件事。针对精神体的药剂将成为镇妖司的秘密。   至少在一定的时间内,它必须是一个秘密。   对此, 秦时没有任何意见。其实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不可能向什么人(尤其是跟妖族有关的人)透露药方的。但对樊锵来说, 秦时这个人来历不明,家世成谜……简直满身都是疑点,大约很难对他感到放心吧。   “不止如此,”贺知年在听了他自己的分析之后,补充说:“你还答应跟樊锵的人一起对药方进行改良。樊锵在意的, 应该是经过改良之后,最终固定下来的药方。”   一份药方如果想要起到最好的效果, 每一种成分的配比都要十分精确, 它本身的药性不但要充分地发挥, 它与其他药物相互配合所激发出来的药性也要达到一个平衡且稳定的状态。   就秦时那个调配的手法, 随便捡两块石头磨一磨,水囊里搞点儿清水冲一冲……就算对医药学一窍不通的人,也知道他这样搞有点儿胡闹。   樊锵要求秦时与他手下的两位郎中一起研究药方, 看中的并不是秦时有什么医学方面的见解, 而是除了他, 没人知道这份药方是怎么成方的。   他们需要秦时提供更多的背景知识:主要成分是怎么被选定的,配药的人是怎么界定几种药物的主次地位的等等。   秦时早在石雀城第一次使用这份药方的时候, 就想过自己配药的手法太粗糙了,他也想过要找机会提炼药方, 让它的成分更精确有效。   但他没有专业的医药学基础,只靠自己摸索,还不知要摸索到猴年马月去。如今有专业人士出马,由他协助共同完成这一项工作,对秦时来说,就跟天上掉馅饼也差不多了。   因此樊锵的要求一提出来,秦时立刻就答应了。   贺知年是知道秦时对药方所抱有的期望的。在昌马城那一次,如果药水能够保证药效,他们藏在塔楼地下室的时候,完全有可能不被巨蜥发现。但事实却是他们被巨蜥追得满世界乱跑,差点儿丢了老命。   贺知年觉得,他们至少要做到对药物的效果有一个明确的认知:放倒蛊雕需要什么样的剂量、驱赶大型妖兽又需要什么样的剂量。   可不能再发生昌马城的那种事故了!   试验药方的地点是樊锵选定的,是一家位于县衙附近的医馆。   这家医馆是为军中士兵以及城中的军属设立的。还是樊锵刚来阳关城的时候,拿自己的私房钱办起来的,坐馆的两位郎中都是樊锵的人。   秦时不认识路,贺知年就主动提出要送他过去,顺便他也能近距离的了解一下药方改良的进度。   贺知年就是在去医馆的路上,严肃的提起了剂量与用法的问题。   “我知道。”秦时连连点头,觉得贺知年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而且我一直在想,药方能不能配出成药来,比如药丸、药片,甚至是膏药这样的形式,只要佩戴在身上,就能对妖兽的精神体产生作用。”   在现代社会,有很多类似的产品。比如第六组的研究所就研发了一种用来克制妖族的精神力波动的特殊涂层,它附着在冷兵器的表面,比如弩\箭的箭头,中箭之后,妖兽会在一定的时间内丧失战斗力。   贺知年也觉得他这样的想法很奇妙,如果真有这样的药丸,以后缉妖师们去野外出任务,或者普通人在野外行走,安全保障能得到大幅的提高。   大约秦时内心太过激动,摸着小黄豆的手劲略大了些,惹来小黄豆不满的唧唧叫。   秦时低头在它脑门上亲了一口,随手将它架在了肩膀上。   这是小黄豆最近一段时间最喜欢的一个位置。之前它被李飞天带着疯玩,喜欢往高处爬,最爱窝在秦时的头发里——大约秦时的头发半长不长的,比较像草窝。   秦时起初也不在意,随便它趴着。后来贺知年提醒他,有些禽类飞行速度是非常快的,比如鹰。它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行到近处,抓起猎物就飞上天。   秦时被他的描述吓到,不敢再把小黄豆顶在头上。父子两个鸡同鸭讲的商量了许久,各自妥协一步,将小黄豆的瞭望哨设在了他的肩膀上。   拐过一条街,眼前的街市突然间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小黄豆警觉的东张西望,自打出生它还没见过像阳关城这般热闹的场景,它甚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整只鸟又好奇又警惕,两只小爪爪抓着秦时的肩膀也格外用力,生怕一个晃神,它爹就把它给弄丢了。   秦时这个时候已经是有钱人了,走在街上自然不想亏待了孩子。但凡小黄豆喜欢的东西,他都乐意满足它的愿望。   对一只生下来就没有接触过人类社会的小重明鸟来说,阳关城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远处高大的城墙、近处的街道、行色匆匆的行人,甚至是酒馆门前高高挑起的酒旗,对于小黄豆来说都是陌生又有趣的景色。   尤其街道两边有各色各样的商铺,还有不少买卖吃食的摊子,小黄豆虽然都没见过,但闻着空气里飘起的香味儿,它也能猜到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小黄豆站在秦时的肩膀上指点江山,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就唧唧叫,着急的时候还会用短短的小翅膀拍打秦时的脖子。   秦时手里抓着一把烤肉串,一边举到嘴边吹,一边忍不住抱怨,“烫啊,小祖宗,就不能再等两分钟?”   小黄豆闻着香味儿,脑袋顶上的翎毛都激动地直抖,哪里忍得住。   “啾!”愤怒的小鸟在它爹的脸颊上啄了一口。   秦时头都大了。   贺知年虽然不知道秦时抱怨的“两分钟”是什么意思,但联系前言后语,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别闹他,”他把自己吹凉的烤肉举到小黄豆的嘴边,“你吃这个。”   对小黄豆来说,贺知年也是一个熟人。它试探的用尖嘴啄了啄他手心撕开的碎肉,小毛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啾!”   好吃。   秦时挑了没放调料的烤肉撕开,就势也放到了贺知年摊开的手心里。   贺知年望着他微微一笑,“你也吃。”   秦时看了看吃得头也不抬的小黄豆,没好意思只顾着自己吃,索性举起一串烤肉放到了贺知年的嘴边,“吃吧,谁让你帮我喂孩子了呢。”   贺知年,“……”   好像哪里不大对?   秦时没想那么多。烤肉虽然香喷喷,但放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再说小黄豆永远对未知的美食充满了强烈的探究心理,这条街还这么长,谁知道它下一个目标又会是什么。   贺知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烤肉。   小黄豆看到他吃,也扑过来抢。在它心目中,秦时拿着的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是它的。   贺知年和秦时目光一碰,都被这小东西逗笑了。   清晨的阳光明媚,头顶的天空是一片迷人的蔚蓝,点缀着丝丝缕缕的白云。   秦时的心情也像是漂浮在了半空中,被温暖的阳光照着,惬意的想要眯起眼睛补一个回笼觉。   樊锵指定的那家医馆就在街市的尽头。   医馆里的两位郎中已经从樊锵那里得到了命令,秦时人一到,就被他们迎进了医馆的后院。贺知年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我在前院等你”,房门就在他眼前关上了。   贺知年,“……”   贺知年左右看了看,正要找个地方坐下来等人,就见房门又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手心里托着一个乳黄色的毛球——而且还不是秦时的手。   贺知年又有要扶额的感觉了。   他从郎中的手心里接过小黄豆,有些好笑的说:“看来你也被嫌弃了啊。”   小黄豆结构复杂的圆眼睛里全是懵圈的表情,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它瞪大了眼睛看着已经阖上的两扇院门,愤怒的啾啾叫了起来。   为什么它爹被留在了屋里,它却被赶了出来?!   它明明很乖,都没有大声的啾啾叫!   秦时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小黄豆起初还在不依不饶的啾啾啾,后来叫声就消停下去了。大约是被贺知年给哄好了。   秦时松了口气,转身冲着两位郎中拱了拱手,“孩子还小,不大懂事,让您二位见笑了。”   两位郎中都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其中一位姓王,人长得瘦弱,尖尖的一张脸,细长的眼睛总是耷拉着,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   另外一位姓樊,身材高高壮壮,看上去不像郎中,倒像是一位武士。秦时怀疑这人是樊锵的亲戚,或者干脆就是樊家的家将。因为这个姓氏并不常见,而且依照樊锵对药方的重视程度,派出自己的亲信也是非常正常的。   樊郎中的性格要比王郎中开朗一些,见秦时不放心自己的小宠物,不由一笑,说了句,“小郎君宅心仁厚。”   能把一只小鸟当成孩子看待,可不是宅心仁厚嘛。   秦时摆了摆手。他挂心门外的小黄豆,也不想拖延进度,见王郎中耷拉着眼皮在一边等着,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忙说:“在药学方面,小子是外行,两位郎中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吩咐。”   王郎中掀起眼皮淡淡的扫了他一眼。   樊郎中却一下子来劲儿了,拉着秦时朝着屋里的药柜走去,“正好我有一事要询问小郎君,你药方里有一味‘灰矿’不知是何物?” 第84章 气味   贺知年托着小黄豆在医馆的院子里转悠。院子虽然不大, 但也收拾得整整齐齐,院角还种了几棵沙枣树。   沙枣成熟还要等些日子,这个时候, 树枝上虽然已经密密地挂了果, 但颜色还是绿的多,红的少。小黄豆试探地啄了两口就失去了兴趣。   院子就这么大, 小黄豆能找的乐子实在有限。因此在沙枣树上蹦蹦哒哒地玩了一会儿,就开始试探着朝后院的药房前进。   贺知年不需要精通鸟语就能从小黄豆的眼睛里看出它的心思, 他把小黄豆从树枝上捞了过来,跟它商量,“要不,我带你去对面守备府里转转?”   小黄豆歪着脑袋看他。   贺知年指了指守备府的方向,“你看, 你爹这会儿出不来。我先带你去玩。等下回来接他?”   小黄豆看看他,再看看后院药房的方向, 有些犹豫起来。   “你爹有事做, 等他忙完才能出来呢。”贺知年讲完道理, 开始利诱了, “守备府里有好吃的。”   小黄豆屈服了。它冲着贺知年啾啾叫了两声,妥协的在他掌心里窝了下来,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贺知年摸摸它的小脑袋, “这么相信我啊?”   小黄豆晃了晃脑袋上的翎毛, 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贺知年哑然失笑, “你爹也很相信我……嗯,你们父子俩都很有眼光。”   贺知年托着它出了医馆, 拐个弯就进了县衙。   樊锵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就是在县衙的后院,军务繁忙的时候, 他也住在这里。这里算是他的第二个住处。   贺知年在院子外头等了一会儿,就被门口站岗的守卫请了进去。   小黄豆到了陌生的地方,警惕心又冒出了头,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个院子要比刚才的医馆院子大了很多,院子平整,院角立着兵器架。这里是樊锵平时活动手脚的地方。   贺知年注意到他们前进的方向不是小院的正厅,稍稍有些惊讶。按理说这个时间,正是樊锵处理公务的时间。   “都尉大人在书房。”卫兵说着,直接领着贺知年穿过演武场,朝着东厢走去。   贺知年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家大人有客人?”   卫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没有回答他的提问。   贺知年便不再问,走上台阶的时候,正好遇见一名士兵推门出来,手中端着一个茶盘,里面是一套刚刚用过的茶具:茶壶和两个茶杯。   贺知年便猜到樊锵刚刚会见的客人是两个人。   士兵与贺知年打了个照面,知道这是樊锵的客人,连忙让到一旁。   贺知年微微颌首,托着小黄豆走了过去。擦身而过的瞬间,小黄豆忽然一个激灵,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似的,扑腾着短翅膀开始啾啾叫。   贺知年,“……”   这是抽了什么风?秦时不在,恕他不能听懂鸟语。   小黄豆激动得不行,拼命扇动翅膀朝着端茶杯的士兵扑腾,又被不明所以的贺知年伸手挡了回来。   “怎么了?你认识人家吗?”贺知年学着秦时的样子安抚它,“你不会是想喝水了吧?”   士兵也一头雾水的看看它,再看看手里的茶具,不明白这小毛球在闹腾个啥。   小黄豆悲愤了,“唧!”   贺知年摸摸它的小脑袋,“走,带你去找找好吃的。”   小黄豆与他对视片刻,像是明白了什么,脑袋上的翎毛一下子耷拉下来。   贺知年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他扯着嗓子问道:“老樊!你屋里有点心吗?”   房间里传出樊锵的声音,略有些无奈的说:“我让人去买。”   贺知年立刻安慰小黄豆,“你看,有好吃的了。”   小黄豆有气无力的啾啾叫唤两声,似乎好吃的点心也无法弥补它不被人所理解的打击。   贺知年越发的莫名其妙,他扫一眼端着察茶具的士兵匆匆离开的身影,忍不住开始琢磨,难道刚才拜访樊锵的客人有问题?茶具上留下了什么气息被小黄豆给捕捉到了?   怀着这样的疑惑,贺知年一进门就问樊锵,“刚才谁来过?”   樊锵正坐在书案后面整理几份地形图,听到他的问题,头也不抬的说:“你问这个干吗?”   贺知年就知道这是不想告诉他的意思。他其实对樊锵的客人也不是很感兴趣,只不过小黄豆的反应太奇怪,所以他才就势问一问。   小黄豆从他肩膀上跳了下来,落在靠窗的胡床上,有些警觉地溜达几步,又扑腾着跳上了矮桌,它在矮桌上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像是在用力嗅什么味道。   “随便问问。”贺知年的眉头微微一皱,他想什么样的客人能让重明鸟这么紧张?   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妖族?   樊锵将手中的地图卷起来,放到了书案旁边的架子上,嘴里说了句,“等药方定下来,我跟你们一起动身。”   “方便吗?”贺知年诧异,“你可是有军务在身的人。”   樊锵起身走了过来,带着他走到窗下的胡床上坐下,目光冷淡的打量了一下在桌上溜达的小黄豆,对贺知年说:“没什么不方便的。真让你们自己走,那才是不方便。”   贺知年的眉毛皱了起来,“什么意思?你这话说的,是不放心谁?”   樊锵沉吟不语,两根手指却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打起来。这个小动作似乎是他思考问题时候的习惯。   “是小秦?”贺知年盯着他,眸色冰冷,语气却是嘲讽的,“你可真是越发的出息了。一边利用人,一边还要费心防备着。”   樊锵低头看看围着他的手指转悠的小黄豆,忽然问了一个与之前的话题不相干的问题,“你认识小秦的时候,就知道他手里有这样的药方?”   “对。”贺知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脸色也冷了下来,“但一张药方,我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他和秦时数番冒险,出生入死结下的交情,可跟一张药方没什么关系。   “一张药方,我也不至于放在眼里。”樊锵没有理会他挖苦的语气,手指在好奇凑过来的小黄豆脑袋上弹了一下,问贺知年,“我只想知道,小秦在你们面前,透露过配方的内容吗?”   贺知年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小黄豆被樊锵弹了一下,晕头晕脑的在桌子上晃了两圈,啪叽一下坐在了桌面上。它正要抗议的啾啾叫,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兵,行过礼之后,十分恭敬的将茶具摆放在了桌面上。   除了茶水之外,小兵还带来了两样点心。   小黄豆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这一套新的茶具给吸引住了。但贺知年很快发现吸引它的并不是托盘里的点心。   小黄豆围着托盘转悠了一圈,一边还不停地嗅一嗅味道,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却并没有找到。   贺知年也有些茫然了,这小东西到底在寻找什么?   樊锵见贺知年始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便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我防着的不是小秦。”   贺知年心头一动。在他们这个临时组建的团伙里,他和摇光沐夜都是镇妖司的人。身为缉妖师,他们胳膊肘往外拐的可能性不大。   接下来是云杉,他单独一人,身份背景也有一些可疑之处。   此外,就只有一个魏舟了。   贺知年有一种不可思议之感,“你不会是……怀疑老魏吧?”   樊锵默然不语。   贺知年目光奇异的打量着这位昔日的同窗,“老樊,容我提醒你一句,从魏舟往上推,可是能推到李神仙那里去的。”   “我知道。”樊锵点了点头,“但李神仙已经仙去。他座下子弟众多,你能保证这些弟子都是一心向道之人?”   贺知年,“……”   他又不是神仙,还能保证这个?!   贺知年心头满是疑问,但他也知道樊锵并不是无的放矢的性格。思索片刻,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为什么怀疑他?这总要有一个理由吧?还是说,你手里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樊锵淡淡扫了他一眼,“你我都知道,封妖大阵要依托先古时候流传下来的法器,才能够撑开一个小世界。我且问你,短短三年的时间,已有两个封妖大阵被毁,这些法器收回之后,可是交回了镇妖司?”   贺知年迟疑了一下,“这倒是没有。”   镇妖司里都是干活儿跑腿的缉妖师,拿着法器也没有用。一直以来,收回的法器都是交给追云观来保管。   追云观的第一任观主是李淳风。从唐初起,追云观观主和他手下的一众弟子就一直被视为镇妖司的技术核心,协助缉妖师们降服厉害的大妖,并且对封妖阵进行维护。   如今的观主李玄机,也是魏舟的师父,据说是李淳风李神仙一脉的嫡支。   樊锵的身体微微向后一靠,轻声说道:“修炼不易,法器更难得。”   “等等,”贺知年心头一跳,隐约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我知道修炼不易,但这些事跟你一个边关守将有什么关系?!” 第85章 眼下   “与我无关?!”樊锵冷笑一声, 侧过头斜斜的瞥了贺知年一眼,“镇妖司树倒猢狲散,关外妖鬼横行, 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来, 我手下的兄弟有多少人折在了巡逻的路上?”   贺知年的满腹怒火都被樊锵的最后一句话给浇灭了。   他想说缉妖师被妖怪围剿,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但这些话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作为直面妖族的第一线, 镇妖司没有顶住妖怪的冲击,让这些危险落到了普通人的头上, 这都是事实。   樊锵见他默然不语,神色也平静了一些,“或许是我想太多,但老贺,你们名义上听命于陛下, 实际上却受制于追云观的一群道士……这也是事实。”   贺知年艰难的申辩一句,“追云观是李神仙所建。”   封妖阵也是李神仙一手建起来的。追云观的道士们每年都在各地奔波, 检查封妖阵的运行情况。   他们还协助缉妖师在各地缉拿犯事的大妖怪。就好比在城关外的那一仗, 若是没有魏舟出手, 他们未必能挺得过来。   樊锵微微一笑, “是啊,追云观的确是李神仙一手所建。但是老贺,李神仙已经仙去了。”   贺知年反问他, “你怀疑的, 到底是什么?”   “你们这些四肢发达的家伙, 打架还行,真遇到麻烦的对手, 还不要要仰仗他们?”樊锵望着他,神情中微带嘲意, “但凡降妖除魔要用到的那些神神叨叨的法术,都被他们牢牢掌握在手心里。”   贺知年叹了口气,“道门秘术,不光追云观不会外传。”   “问题就在于,他们不是寻常道门。”樊锵说道:“他们与朝廷牵扯太深,又有干涉你们这些缉妖师的资格——涉世既深,却又紧捂着自己的秘术。你就不觉得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吗?!”   贺知年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质疑,只能解释说:“我们有自己的战斗方法。这些年,我们也在摸索如何提高实力。”   如何摆脱这种受道门牵制的局面。   只是人妖两族之间局势严峻,实在不是他们搞内斗的好时机。   “只说眼下。”樊锵敲了敲桌面,轻声说:“我怀疑道门中有人贪图宝物。还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帮着妖族通风报信,否则你们也不会溃败得如此彻底。至于以后会不会怀疑一些别的……这就不好说了。”   贺知年望着他,心头沉甸甸的,“我晓得。”   他不是头一次审视追云观与镇妖司之间的关系。但还是头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将他心底的怀疑如此直白地剖开,摆到了桌面上。   “这件事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决的。”贺知年说:“还是……且顾眼下吧。”   “我跟你说的,就是眼下。”樊锵冷冷一笑,“这一路我与你们同行,有没有问题,总会露出端倪……等着瞧吧。”   医馆里。   秦时把配方里的各种药材都挑了出来,又取了一只药钵,按照自己在石雀城里摸索着调配的浓度调制出一份药水。   两位郎中认真地做好记录,看到他粗糙的手法,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露出嫌弃的表情,反而显得更加振奋了。   秦时觉得,他们大约觉得这么随便配一配都能起作用的东西,经过了他们的改良之后,效果只会更好吧。   秦时不是医科出身,对药方的事情其实知道的不多,药物相互作用的原理也了解得稀里糊涂。他也明白自己被喊到这里,主要的任务是帮着郎中们辨认各种药材,确定它们的成分。   而医馆里准备充分的各式药材也让秦时生出了一种“樊锵似乎老早就在着手研究针对妖怪的药品了”这样的感觉。   等两位郎中发现从秦时身上再也榨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就干脆利落的将他撵了出去。   秦时险些被门板夹到脚后跟,还没来得及感慨一下两位郎中翻脸的速度太快,就看见了坐在廊檐下等着他的贺知年和小黄豆。   贺知年腿上还放着一包打开的点心,不过小黄豆看上去并不是吃的很起劲儿,一边吃一边朝着药房的方向张望,看见秦时出来,立刻眼前一亮,呼扇着翅膀就朝着他飞了过去。   在经过了李飞天的特训之后,小黄豆也算是掌握了基本的飞行技巧,只不过它还太小,力气不够,飞不了太远。   秦时站在药房门口,含笑看着这一幕。直到小黄豆没了力气,直挺挺从半空中落下来,才上前一步,将它捞在手里。   “玩什么了?”秦时掂了掂它,笑着问道:“点心好不好吃?”   话音刚落,秦时就听到脑海里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不,不好吃。”   秦时,“……”   秦时又惊又喜,把它捧到眼前,“是你说话了?”   小黄豆见秦时终于能听到它的声音,也开心的不行,一边呼扇翅膀一边在他掌心里蹦跳,脑门上的小翎毛激动得抖个不停。   “是我,是我!”   “真棒啊,豆子。”秦时试着像跟团子交流那样,在意识里跟它说话,“怎么忽然就会说话了?”   小黄豆眨巴眨巴大眼睛,有些困惑的说:“以前也会说,但是爹爹听不到……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你就听到了。”   秦时一下紧张起来,“什么味道?”   小黄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有些烦恼地跺了跺爪爪,“就是……奇怪的味道。”   秦时体贴的换了一个问题,“你是在哪里闻到的?”   这个问题小黄豆可以回答。它鬼鬼祟祟的回头扫了一眼坐在廊檐下正在收拾点心包的贺知年,小心翼翼的说:“今天的事,不可以让你爹知道。”   秦时,“……”   秦时反应了一会儿,结合了小黄豆那个充满暗示的眼神,明白了这大约是贺知年说的话。   秦时也鬼祟起来,“什么话不能让我知道?”   小黄豆回忆了一下,开始像个留声机似的一句一句重复它能记得的话。   “你到底怀疑谁?”   “我和你们一起走。”   “从魏舟往上推,可是能推到李神仙那里去的。”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如果他在现场,大约就能明白,这些话的顺序是被小黄豆的记忆调整过了的,并不是真正的顺序。   他正疑惑贺知年是去见了谁,就听小黄豆又挤出来一句:“老樊,你屋里有点心吗?”   秦时心中豁然开朗,贺知年去见了樊锵。   樊锵大约决定了要跟他们一起上路,还有……他在怀疑他们这个队伍里的人。但是为什么怀疑呢?   是因为药方吗?   只是一张药方而已,似乎还没有到达这样重要的程度。   贺知年那一句“不要让你爹知道”大约是在逗它,或者,他对重明鸟的习性知道的很多,知道这么大的重明鸟有可能通过精神体来交流,所以提前提醒它一句。   但他估计没想到,小黄豆并不是那么听他的话,转头就把它记得的东西统统告诉了秦时。   秦时顿时有种啼笑皆非之感,又觉得偷偷摸摸跟他告状的小黄豆可爱得不行,忍不住捧到嘴边亲了几口。   “好乖,想吃什么点心,爹给你买。”   小黄豆是听得懂它爹的问题的,它用小翅膀拍了拍肚子,“不饿。”   “不饿就先不吃。”秦时的理智又回来一些,觉得小孩子似乎三顿饭更重要,零食还是适可而止吧。   小黄豆听话的点头。   秦时再一次感慨重明鸟的精神力太过强大,明明还是一个出壳没多久的小幼崽,竟然就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使用精神力,团子学说话都没有这么早——这大约就是普通人和神兽的区别吧。   他只是个普通的半妖,所以生的孩子笨一些,小黄豆的爹妈都是神兽,所以孩子一生下来就拥有种种神奇的能力。   别说,拼爹果然是有道理的。   秦时心疼了一下被他按在意识海里睡大觉的团子。   这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意识海中,熟睡中的团子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它刚才似乎听到有什么人在说话。是陌生的声音,但这声音带给它的感觉并不是威胁,反而有些亲近。   团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声音又没有了。   难道是刚才听错了?   团子困惑的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去了。   贺知年的表情不大开朗,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他冲着秦时招了招手,“忙完了?能走了吗?”   秦时抿嘴一笑,心想要不要找贺知年求证一下呢?他在意的是,为什么贺知年要提醒小黄豆不能告诉他?   知道樊锵会防备他,秦时其实并不会感觉有多失落……   秦时一个激灵,忽然就反应过来小黄豆告密的话里有一句说的是“你怀疑魏舟?”   谁怀疑魏舟?!   秦时脚步停顿,脑海里浮现出樊锵和贺知年两个人的面孔。贺知年骗着魏舟写下借据,似乎也有不放心他的意思。但之前他们在封妖阵里的相处了一段时间,至少秦时没看出贺知年对魏舟有什么怀疑的地方。   那樊锵呢?   秦时对他了解不深,如果是他……那他为什么怀疑魏舟?   贺知年走了过来,将点心包拎起来在秦时眼前晃了晃,“小东西嘴巴越来越刁,它看到有人排队就非要要,买回来尝了尝就不吃了。”   秦时拿脸颊蹭了蹭小黄豆,掩饰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贺知年是个挺敏锐的人,他暂时还不想让贺知年知道他和小黄豆的秘密。   贺知年不告诉他,这里头一定有什么理由。   “什么点心?”秦时低着头看他手里拎着的点心包。   “当地人喜欢吃的一种面食,里面的馅儿是甜的。”贺知年从纸包里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馒头,馒头的外面经过烤制,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焦黄色。   秦时眼里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他拿起这个烤馒头,小小地咬了一口。烤制过的面粉有一种独特的口感,第一口咬下去会觉得硬,但在唇齿间咀嚼,却会觉得它有一种特别的酥香。再咬一口,内馅的酸甜充满了口腔,不是细腻的口感,而是粗糙的颗粒感,沙沙的。   小黄豆本来对这个酸甜的点心不感兴趣,这会儿见秦时吃的香甜,它忽然也来了兴致,仰着小脑袋盯着秦时的嘴,露出垂涎的表情。   “啾!”   想吃!   秦时忍笑,掰下一块点心递给它。他知道小孩子吃东西久是这样的,有时候单纯只是吃个气氛。比如有小朋友一起吃饭的时候,通常不爱吃饭的小孩子也会比往常吃的多一些。   果然看到秦时吃的香喷喷,小黄豆的胃口也来了,吃完一小块还仰着脑袋要。   贺知年叹了口气,“我都要怀疑刚才给它吃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了。”   秦时咽下嘴里的东西,有些怀念的看着手里被咬了一半儿的点心说:“这是沙枣做的馅儿。这里的特产,别处没有的。”   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特定的口味,至少在后世,物资流通,信息四通八达,很多具有地域特色的食物也依旧没有条件在其他地方流行开来。   这种当地叫做烧壳子的面点,秦时当年还是来甘肃旅游的时候才吃过的。   秦时在这一瞬间,心里其实是有一种被震动的感觉的。他忽然发现,有很多他实实在在可以看到的东西,原来在千年之前就已经真实存在了。   时光流逝,千年之后,在这片土地上,它依旧被很多人喜爱着。他当年在西北旅游,同学请他吃饭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这是我们这里的特产,来了一定要尝尝。”   秦时的眼圈红了一下,又掩饰地垂眸,认认真真的将那个不大的点心吃掉了。   这一次,小黄豆没有跟它爹抢吃的。它似乎感应到了秦时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肩膀,然后给了它爹一个爱的贴贴。   傻爸爸立刻被治愈了,抱起小胖鸟吧唧亲了一口,“走!爸爸带你去下馆子!” 第86章 另一个自己   阳关城是一座兵城, 城中居民多是军属。但有人的地方就离不开商业活动,因此商铺、酒楼、当铺……这些产业城中都有。除此之外,因为这里是出入关的必经之路, 常有商队往来于各省商会的驻点。   秦、贺二人带着小黄豆从医馆出来, 恰好遇到一支商队要出关,装满货物的马车从街头一直排到了街尾。每一辆马车旁边都守着几个精壮汉子, 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笑。   秦时看见他们,就想起了自己在关外的一路逃亡。如今, 封妖阵已经被魏舟收起,但巨蜥似乎还流窜在外,还有……蛊雕真的只有被他们灭掉的那一群吗?   秦时不是那么肯定。   贺知年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楼兰、石雀城如今都是空城。没人的地方, 妖大约也不会去。而且这些人是出关去走商,没有特殊情况, 他们应该不会绕路去昌马城。”   秦时想到他们一路走来虽然危机重重, 但赶路的过程中确实没有遭遇过什么袭击。虽然说起来有些奇怪, 但这也是事实。   秦时心想, 但愿这些商队的人比他们更走运吧。   贺知年带他们去了一家名叫东风居的酒馆。酒馆不大,一层大堂坐满了客人,两个人就随着小二去了楼上。   楼上人不多, 布置得也略微雅致一些。   贺知年和秦时带着小黄豆找了靠窗的座位, 刚刚坐下, 就见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客人走了上来。   秦时正对着楼梯口的方向, 一抬眼就见一男一女走了上来。这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青色的衣衫, 看上去清雅出尘。   秦时自诩是见过世面的人,但看见这两人也不由得一愣。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他见多了不洗脸的糙汉子,冷不丁看到肌肤如玉,浑身上下透露出“富家子弟”气息的讲究人,秦时简直有一种看见外星人似的好奇。   秦时收回目光,一低头就见小黄豆也呆呆的望着两个人的方向,小嘴巴张着,看上去傻呆呆的。   秦时心里犯嘀咕,这么小一个毛球,它懂得什么是美丑吗?   他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小黄豆。小黄豆回过神,不大自在的在桌面上溜达两圈,略有些不安的冲着秦时叫唤两声。   “想吃什么?”秦时揉揉它的小脑袋,怀疑它会不会是刚才跟他告密,消耗了太多精神力的缘故。   桌子上有菜牌,但这个年代不认识字的人还是很多的,因此小二也跟着上来,给每一桌的客人们介绍一下店里的招牌菜。   小黄豆的注意力被口舌伶俐的店小二吸引住了,听到自己感兴趣的菜还知道啾一声,提醒它爹给它点上。   店小二,“……”   店小二有些稀奇的打量小黄豆,欲言又止。   秦时多机灵一个人,连忙对小二说:“我们这一桌用过的餐具,我也都花银子买下。”   他知道哪怕是在后世,大多数的酒店也是不允许宠物入内的。他们这样带着小黄豆同桌吃饭,大约也会让店家很为难。   店小二果然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菜上来的很快,秦时把小黄豆爱吃的菜专门夹到一个碟子里,骨头剔掉,鱼肉的刺也都替它挑干净。   小黄豆吃得心花怒放,时不时还叼一块肉喂它爹。秦时也都配合它——小孩子的分享意识是一定要肯定的。再说他们在地下通道里的时候,小黄豆还喂他吃过生鱼肉呢,眼下盘子里这些好歹都是熟的。   贺知年对这种父慈子孝的画面已经免疫了,但这顿饭吃的还是有些不大自在,因为二楼的客人都在明里暗里的打量小黄豆。   有好奇的,有觉得有趣的,也有心生不满的,不过客人点菜之前就说好了餐具会买下,店家也同意了,别的客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在这些打量的目光中,贺知年注意到那一对身着青衣的男女目光格外奇特一些,他们盯着小黄豆,不像是在看什么稀奇东西,更像是……   贺知年思索了一下,觉得他们的眼神与水关山有些相似,暗含关切。   贺知年一下警觉起来,心想这莫非也是重明鸟派来保护幼崽的保镖?!   没等贺知年想明白,就见这两人起身,朝着他们这一桌走了过来。青年男子眉眼温润,彬彬有礼地跟他们打招呼。   秦时还有些懵,不了解这个时代的社交礼仪,就见贺知年已经站了起来,邀请他们一起坐下。   秦时脑子里立刻冒出许多电视剧的桥段,比如江湖大侠们在某个小酒馆里一见如故,坐下来一起喝酒之类的。   古代人都这么随性的吗?要搁在后世,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非要跑到别人桌上去死皮赖脸的寒暄,这会被人看作是一种不礼貌的举动。   但不管礼貌不礼貌,两人已经落座,秦时也只好冲着他们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离近了看,这两人更显得容颜出色,肌肤表面莹润有光,真如玉人一般。实话实说,秦时自打穿越,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么水灵的人。   西部干燥缺水,尤其他们这些行路的人,多少天没条件洗脸洗澡都是常态,反而像他们这样干干净净,脸蛋儿好像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会显得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秦时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当初,哥也是这么干净的人啊。   年轻男子的目光微带几分傲气,在两人身上打量片刻,大约认定了贺知年才是主事的那一个,便忽略了秦时,专注的与贺知年寒暄起来。   秦时没有注意到别人对他的轻慢,因为他发现年轻女子的表现有些不对劲,她的两只眼睛一直盯着他家的小黄豆。   小黄豆大约也没见过这么干净漂亮的人,傻呆呆的仰着头打量她。   秦时看到这一幕,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危机感,一种……奇异的感应。他顾不上深想,抬手把小黄豆拢在了臂弯里。   小黄豆不明所以,抬起头冲着它爹啾了一声。   秦时脑海中有水波一般微妙的感觉荡了过去。他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所感应到的那种奇异的感觉,很像是察觉了有人在用精神力与小黄豆沟通。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用精神力悄悄问小黄豆,“刚才这个人在跟你说话?”   “啾!”小黄豆还有些懵懂,没反应过来有人跟它这样交流意味着什么,“她问我记不记得破壳之前的事。”   说完这句话,小黄豆大约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朝着秦时的方向退了两步,还把小脑袋贴在了秦时的手臂上,大眼睛凶巴巴地盯着年轻女子,仿佛护食的小兽一般。   年轻女子微微一笑,抬眸望向秦时,“它很依恋你。你把它养得很好。”   秦时觉得这话说的,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但他还是遵从自己的直觉,纠正了一下她的措辞,“不是我养它,我们是……相依为命。”   他和小黄豆都是颠沛流离,被迫离开家的孩子。看到它,秦时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没有它,没有团子,秦时在这个世界上就真正是孤家寡人了。   年轻女子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她开始认真打量秦时。秦时不知道她的来意,也猜不到她的身份背景,但她给他一种非常强大的感觉。   这让秦时感到不安。如果她是来抢夺小重明鸟……   年轻男子和贺知年的谈话也停了下来,两个人一起望着小黄豆。小黄豆被看得有些发懵,片刻之后,惊慌地转过身,一头扎进了秦时的怀里。   秦时忙不迭地接住它,有些不满的盯着面前的两个人,“你们跟它说了什么?”   他这个时候可以确定,他们确实是在对小黄豆实施诱拐了。关键是,他还听不到他们都跟它说了什么!   秦时一下就生气了。哪一个家长看到人贩子当着自己的面儿拐骗家里的孩子还能坐得住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秦时拍案而起,一手捞起小黄豆塞进怀里,一手去腰间摸刀,摸了一把摸了个空,才想起今天的行程就是去医馆,不止是他,贺知年身上也没带刀。   二楼空间不大,秦时这么一声喊,其他桌的客人们也都被惊动了。店小二连忙跑了上来,有些紧张的看着他们这一桌。   青年男女对视一眼,年轻女子对秦时说:“这里不方便说话,不如我们另找个地方?”   “不必。”秦时一口拒绝,“就在这里说!”   他们出门都没带武器,若是去了偏僻地方,谁知道有没有埋伏?!   年轻女子神情有些无奈,“我们没有恶意。”   秦时警觉的盯着她,他的衣襟动了动,小黄豆探出一个脑袋,鬼鬼祟祟的朝外面看。或许是因为钻进了秦时怀里,自觉安全了,开始有心情看热闹。   秦时,“……”   这个缺心眼的傻孩子。   贺知年猜到了这两人的底细。他向周围的客人拱手致歉,又拉着秦时坐下说话,悄悄提醒他,“他们对小黄豆大约没有恶意。”   秦时可不接受这种说法。那些拐子去接触小孩儿的时候,哪一个不是慈眉善目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秦时又问。   年轻女子坐下来,很和气的冲他笑了笑说:“我是它的……嗯,用你们的话来说,算是小姑姑吧。这位是我的小哥。”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目光里带着疑问:大重明鸟?!   贺知年摇摇头。他道行不够,看不出来。   秦时没有跟他们寒暄的打算,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们说什么都没用。我不可能把小黄豆交给你们的。”   哪怕你们真的是小黄豆的族人又怎么样?云家商队还是云杉的亲人呢,云杉还不是躲着他们走?!   年轻女子莞尔一笑,似乎觉得小黄豆这个名字还挺有意思。   “秦先生误会了,”她恳切的说:“我们都很感激你对小黄豆的照顾。本来,我们是打算把孩子带走的,但孩子不肯,我们也不会强迫它。”   秦时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看看,连他姓秦都知道,可见跟着他们不是一天两天了。   “听说你们也要去长安?”年轻女子话题一转,美目中流露出狡黠的神色,“我想,我们可能会在长安见面。到那时,我会再来问一问小黄豆。”   听她说起长安,秦时的心头空了一下,又有些庆幸。至少现在他们不用拼个你死我活了。让小黄豆看到那样的场面,并不是什么愉悦的事。   至于到了长安会怎么样,秦时并不觉得惊慌。   或许从小黄豆破壳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他对于小黄豆的感情,并不是养宠物,甚至不单纯是养孩子。   他在养另一个自己。   有谁会不希望自己飞得高飞得远吗?   小黄豆最终会成长起来,变成一只真正继承了种族神通的成熟的重明鸟,去做它应该做的事——身为祥瑞,重明鸟必然也有自己要承担的使命。   孩子长大了,必然会离开家。   可以说从相遇的最初,秦时就默认了小黄豆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他的事实。 第87章 宝相花   这一对形容出色的男女像他们突然的出现一样, 很快又离去了,临走之前交给秦时一个木盒子。   秦时猜到盒子里大约是银钱,便干脆利落的拒绝了。他又不是没钱, 再说养着小黄豆又不是为了挣钱用的。   青年男女也没勉强, 笑眯眯的告辞离去了。走之前,那女子还伸手摸了摸小黄豆。   小黄豆这个傻孩子早忘了人家说过什么要带它走的话, 觉得她面容和气,还很友好地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秦时虽然不至于泛酸, 但看着年轻女人的手指头在小黄豆脑袋上揉,一颗心还是忍不住提了起来。   还好,她只是摸了摸,就把手收了回去,客客气气的告辞了。   而那个一直对秦时的存在采取无视态度的青年男子, 也终于将目光投注在了秦时的身上。他看上去年龄与秦时相差无几,但他看着秦时的时候, 目光中却带着一种仿若长辈注视着晚辈似的、略微有些轻慢的宽容。   就是那种……看到小孩子玩一身泥巴, 脏兮兮地跑回家, 大人也不会生气发火的表情。   秦时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然后, 这位小黄豆的小叔冲着秦时点了点头,说了句,“好孩子, 后会有期。”   秦时, “……”   一直到他们离开, 秦时都是一副魂飞天外的样子。   贺知年瞧得有趣,正要从他的碟子里偷偷夹一块肉, 就听秦时长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了, “小黄豆他爹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吧?!”   贺知年一笑,差点儿噎着自己,“咳咳,你大约不知道吧,明成岩的岁数大约比咱们这个王朝的历史还要长一些。就算是明遥,年龄也在两百年往上了。”   “明成岩?明遥?”秦时知道这就是刚才那一对男女的名字了。   “我虽然不认识他们,但明氏一族出名的人物还是有所耳闻的。”贺知年说:“这一对兄妹就属于经常在人世间行走的那几个有名的人物之一。”   秦时明白了,就是曝光量比较高的意思呗。   至于妖族的年龄,其实想明白了就没什么可惊讶的。尧洲城外的封妖大阵里,哪一个老妖怪不是千八百岁的年纪?   秦时想通了这一点,仍觉得明成岩的目光诡异。就算他自己的亲爹,都没用这般的目光看过他啊。   “我听说过一个传言,”贺知年警觉的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注意他们,才凑过来悄悄对他说:“琼花楼的大当家跟明家的大当家交情匪浅。”   “明家也做生意?”   贺知年微微颌首,“他们应该算是陇右一带声名最盛的世家了。”   秦时喃喃说道:“我以为妖族之中声名最盛的是四大神兽。毕竟它们可是与人族签订了第一份结盟书的妖族啊。”   而且四大神兽与人类的后代,都以半妖的身份加入了镇妖司。千百年来,就是他们守护着人类,一直战斗在直面妖族的第一线。   贺知年凝视的目光中微微透出暖意,“小秦,你知道轩辕台上与黄帝结盟的四大神兽。那你知不知道,早在他们结盟之前,重明鸟一族就已经是黄帝的盟友了?”   秦时:“……”   这个他真的没听人说过。   贺知年拉着秦时起身,结了账,走到了大街上才轻声说道:“其实黄帝与四大神兽结盟的事,不过就是人、妖之间你来我往的一段插曲,之所以显得地位特殊,不过是因为四大神兽的后裔都做了缉妖师。”   秦时若有所思,“就是说,这件事对缉妖师重要。但在人、妖两族的战争史上,它也不过是一段小插曲。”   “可以这样说。”贺知年笑了笑,“对缉妖师重要的,对普通的人、或者妖族来说,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   这是一天之中最悠闲的时光,黄昏已经翩然来临,但天空中依然透着奇异的明亮。满天晚霞仿佛光华璀璨的锦缎,堆积在西边的天空。   倦鸟归巢,在这副华美的锦缎上划出一道道黑色的剪影。   他们并肩走在阳关城的大街上,嘴里说的却都是千八百年前的传说。   “听说过涂山氏吗?”贺知年轻声问秦时。   秦时点头,“大禹妻子的氏族。传说中的九尾狐。”   贺知年道:“涂山氏一族也是轩辕台结盟之前,就与黄帝有了交情的妖族。所以他们无论是在人族之中,还是在妖族中都地位超然。”   就是人族最早的一批盟友呗。   “怪不得叫瑞祥呢。”秦时嘀咕,又把小黄豆捧起来仔细看。   小黄豆吃饱喝足,这会儿正有点儿犯困,冷不防被秦时给举了起来,自己都吓了一跳,两只眼睛立刻瞪的滚圆。   也不知是不是秦时的错觉,竟觉得在夕阳微暖的光线中,它的重瞳显示出了一种极为妖异的力量感。   “怎么啦?”意识海中,小黄豆的声音奶声奶气的问他。   力量感的假象瞬间破开,只剩下一个呆萌的胖毛团。   秦时将它举到唇边亲了亲,有些无奈的搂回了怀里,“不怎么,想睡就睡吧。”   小黄豆伸了个懒腰,美滋滋地窝在它爹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秦时一抬头,就见贺知年正侧着头,含笑看着他。   在脱离了逃亡的处境之后,他身上的伤也陆续养好了,整个人看上去也不再有初见时那种苍白孱弱的感觉。   他是一个,秦时心想,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力量感的男人。   “笑什么?”贺知年眉眼温和,眼里带着一丝不解。   秦时摸摸自己的脸,“没什么,只是庆幸一下,你这样的人是朋友不是敌人……做你的敌人肯定很难受。”   贺知年也不由一笑,“你怎么会是敌人?”   他大约也不会说那些花里胡哨的示好的话。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是敌人,已让秦时觉得心头发烫了。   他想他刚才说错话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除了团子和小黄豆,他还有贺知年这个朋友。   他拥有的,要比他以为的要得多些。   老天终究没有太过苛待他。   两人溜溜达达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店小二正站在店门外挂灯笼。看见他们回来,连忙喊道:“秦兄弟,正好你回来!有人送了东西到客栈给你呢。”   秦时颇为意外,“给我?”   关键是他在阳关城里就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是医馆送来的药吗?”秦时暗忖。他跟两位郎中说好了,等他们出发的时候,拜托两位郎中按照药方给他们配一些药粉。两位郎中也都答应了。   等他们到掌柜那里拿了东西,才发现送来的并不是什么药粉,而是之前在饭馆里,明成岩和明遥要送给他们的那个木盒子。   秦时心里有些憋气。   他明明表示过了,不需要小黄豆的抚养费。结果明家的人还是大模大样地送了来。虽然从明家的角度来看,不好让外人白白地给自家养孩子,但秦时就是觉得憋气。   或许是因为他的意见不被重视。但人家是大妖,是祥瑞,单单从年纪上看也比他大了好多,他光杆一个人,无财无势,又有什么值得人家重视的呢?!   两人回到客房,秦时沉着脸坐在一边。贺知年反而饶有兴味的捧着木盒子研究起来。   木盒子挺压手。它的材质是上好的檀木,不知流传了多少年,木质表面泛着油润的亮光,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东西。   贺知年笑着把盒子推到他面前,“来,打开看看。”   木盒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能推开。   秦时也知道贺知年这是要哄他的意思,勉强笑了笑,抬手打开了木盒。盒子里不出所料,有铜钱,也有金饼子,还有两张信笺似的东西。   贺知年捏起这两张信笺,笑了笑说:“重明鸟给的育儿费还不少……这是琼花楼的凭帖。”   秦时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琼花楼?”   贺知年给他提过这个地方,印象里可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贺知年被他警觉的样子逗笑了,“琼花楼除了买卖消息,寄售各种珍稀物品,还是有名的柜坊。很多人会在他们那里寄存大额钱款。”   秦时便明白了,所谓的柜坊,大约就是钱庄的前身吧,把现金寄存在那里,然后凭借凭帖去取钱。   他凑过去看那张凭帖,一眼看见凭帖下方印着一个端庄富丽的花朵图案。   “宝相花。”贺知年说:“琼花楼的标记。明家在琼花楼存了两万两黄金,你可以凭着凭帖去取。”   秦时在后世的很多艺术作品上也见到过这个图案,传统的、古典的图案,在现在这个时代,或许只是刚刚流行起来的新鲜东西——时间就是如此奇妙的一件事。   秦时欣赏宝相花的图案,脑海里慢慢反应过来贺知年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看看凭帖,再看看怀里的小黄豆,眼中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么多?!”   这可是黄金啊。   妖怪们都这么富裕吗?!   经过贺知年有意无意的科普,秦时对当下的物价已经有所了解。   大唐的物价,在贞观年间最便宜。以米为例,一斗米只要三四文钱,到了安史之乱时期,米价上涨到了四五万钱一斗。   如今的物价算是战后一个比较平稳的时期,秦时他们从街市走过的时候,听到过商人们叫卖,一斗米的价钱在七、八百文左右。   秦时问过贺知年,这个价位的大米,普通人仍然是吃不起的。   秦时还记得历史书上说,大唐的物价从安史之乱之后就变得忽高忽低,到了唐末更是涨到离谱。   秦时当时也曾感叹过生于乱世的人命如草芥。如今他成了局内人,也只能祈祷现在是一段民生稳定的时期。   那种“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的人生经历,他一点儿也不想去体会。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秦时问道。   “樊锵说了要跟我们同行。”贺知年思索了一下,“最晚明天,就会有消息了。”   秦时点点头。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去看一看这绚烂到极致的王朝最后的样子——在它陨落之前、被后世的文人墨客无数次幻想、描绘过的大唐盛世。 第88章 十二金   接下来的两天, 明成岩和明遥没有再出现过。   秦时虽然一想起这两人就憋气,但也知道光憋气是没用的。他对这两人充满了深深的忌惮,生怕他们改变注意, 强行把小黄豆从他身边带走——真到那一步, 他恐怕也只有躺地打滚的份儿。   魏舟舔着脸从秦时这里借了点儿钱,开启了疯狂的扫货模式。皮毛、药材, 商人们从西域各国带来的各种装饰品、珠宝、香料……   秦时看到他买回来的东西时,忍不住开始怀疑道貌岸然的魏神仙其实在家里养着一群大老婆、小老婆。   珠宝香料什么的, 看着就不像是男人会喜欢的东西啊。   “他有老婆吗?”秦时把贺知年拉到一边,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我没有!”坐在桌边清点自己购物成果的魏舟头也不抬的说:“但是我有师父、师兄弟,还有一些诗酒相交的朋友。”   秦时,“……”   秦时讪讪地拍他马屁,“魏神仙果然是神仙。”   诗酒相交, 听听,多风雅。说白了不就是酒肉朋友。   魏舟把一包香料包起来, 珍而重之地收进了……铜镜里。之前威风凛凛的封妖阵, 如今在他的手里就沦落成了一个购物袋。   秦时叹为观止。   果然神仙就是神仙, 生活的细节都是他们这些凡人无法想象的。   云杉期期艾艾的凑过来, 不好意思的问秦时,“秦兄弟,我想……从你这些借点儿银钱……”   秦时表示理解。出门在外, 带点儿特产回家实在太正常。当下不比后世, 物资流通并不发达, 一个地方的特产,是很难在其他地方见到的。纵然有, 加上山高水远一路送货的各种费用,也都是天价了。   秦时把装钱的口袋递给云杉, 让他自己拿。这些都是他从樊锵那里挣来的钱,至于明家兄妹送来的那些,秦时觉得那是小黄豆的私房钱。   孩子的钱,他是不会去打主意的。想想以后的某一天,他的小黄豆也会变成明成岩那样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他心里就挺激动的,甚至有些后悔没有仔细看看明成岩的长相——既然是叔叔,以后小黄豆长大,容貌多少也会与明成岩有相似的地方吧?   小黄豆也是个财迷,它在桌子上走来走去,两眼放光地看着一堆一堆花里胡哨的东西。偶尔还想啄一啄,尝尝是什么味道。不过每逢这种时候,魏舟都会眼疾手快的把它嘴边的东西抢下来。   几次三番之后,小黄豆委屈了,一扭身扎进了秦时怀里,啾啾啾的开始告状。还拿短翅膀指了指魏舟的方向。   秦时,“……”   秦时开始感受到了做一个合格的家长是多么有难度的一件事。他能去打魏神仙吗?关键是,他打得过吗?   秦时心酸地抱起他的毛儿子亲了亲,“那些都是药材,碰了会生病的,所以魏神仙不让你碰。”   小黄豆半信半疑,“啾?”   “不信你问李飞天。”秦时拽了一个同盟。   因为阳关城里人多眼杂,魏舟把李飞天关在客房里不准出去。这几天李飞天也蔫蔫的,像一根真的拂尘那样搭在椅背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架势。听见秦时让小黄豆问它,它有气无力地甩了甩拂子算作回应。   小黄豆已经见惯了李飞天颓废的样子,也知道在客栈里是不能飞的,只好啾啾叫着安慰一下自己的好友。   “带你去买豌豆糕?烤肉串?”秦时和很多家长一样,想到哄孩子,首先想到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零食。   小黄豆满怀希望的冲着李飞天啾啾叫,见它只是晃了晃长长的拂子,也有些没精打采起来,连烤肉串也无法激发它的生活热情了。   秦时也没办法了,但买东西还是要去的。他和贺知年都要再买几身换洗衣服,路上吃的东西也要提早准备。   这年头出门在外,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见商铺的。听贺知年说,从阳关城出发到下一个目的地西宁,这一路大约都是荒山野岭,人烟都没有,更别找商铺买东西了。   云杉从他的袋子里取走了一块金饼子,借了魏舟的纸笔给秦时写了一张借据。然后掂着手里的金饼子对秦时说:“我跟你们一起出去。”   他长得文弱,又没有过硬的武技,身怀巨款走在街上,会担心有人来打劫。   魏舟手里还有几分礼单没写完,闻言忙说:“都别急,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秦时觉得魏舟肯定不是担心有人会打劫,他就是想找人帮他提包。   魏舟挠了挠鬓角,有些烦恼的说:“我师父挑剔得很,我也不知道该送他什么才好,正好找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李飞天也去。”   李飞天听说要出门,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兴高采烈的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一下子把小黄豆给卷了起来。   虽然不能飞,但能跟小黄豆一起去外面玩,它也是很开心的。   就这么的,几个大男人一起出门去逛街。   魏舟沾了李飞天的光,好容易把小黄豆骗到了自己肩膀上,乐颠颠的和看热闹的云杉一起走在最前面。   秦时拉着贺知年走在后面,悄悄问他,“魏神仙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贺知年想了想说:“你没去过长安,大约也没听说过追云观吧?”   秦时确实不知道。后世的正史野史上似乎也没有提过这样一个地名。提起唐代的寺庙,他最先想起的就只有感业寺和太真观——前者是一代女皇武则天曾经出家修行的寺庙,后者是绝世美女杨玉环奉旨修行的地方。   “追云观位于曲江上游的明空山,”贺知年说:“明空山是先帝所赐,魏舟的师父就是追云观的观主李玄机。他座下弟子有九人,魏舟是最小的一个。”   秦时若有所思。这个先帝,说的就是武宗吧?   武宗灭佛,佛教衰微,道门崛起。追云观或许就是得到武宗赏赐的产业之后,才渐渐有了名气也不一定。   “魏舟和他的八位师兄都在帮镇妖司做事,”贺知年说:“或者说,整个追云观都在为镇妖司做事。李玄机的这九个弟子在妖界有个外号叫‘九夜叉’。”   秦时不由一乐。被人族视为妖魔鬼怪的妖族,反过来管人族的战士叫夜叉,这可真是够幽默的。   “李玄机与长安城里的权贵门交情不浅,自然也知道当今圣上对追云观的态度,因此深居简出……”   “你等会儿,”秦时打断了他,“你先让我捋一捋。”   赏赐明空山给追云观的是先帝,先帝是发起了灭佛运动,将大唐境内绝大部分寺庙的产业都收归国有的武宗李炎。那么,现在在长安城里做皇帝的人,就是后世被称为唐宣宗的李忱。   李忱是先帝之子,武宗也要叫他一声小叔叔。结果李炎登基之后,这个小叔叔没少被他磋磨,据说还有几次差点儿就被害死了。   这样一想,李忱对武宗推崇的道门是个什么态度,就很有些微妙了。   难怪贺知年说追云观要低调什么的。   贺知年对他的推断表示了肯定,但也提醒他说:“不可如此口无遮拦。揣摩天子家事,这是为人臣子的大忌。”   他心里愁的要死。这到底是谁家养出的孩子?怎么提起先帝、圣上,就跟提起客栈里搞卫生的店小二似的?   秦时点头,又对他的提醒略有些不满,“我知道的。你别总觉得我特别傻。”   他还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贺知年对他的身世又有了新的猜测:对圣上与先帝毫无崇敬之意,这个秦家,该不会与反贼有什么关系吧?!   话题在绕过了不知道多少弯之后,终于又被拉回了“魏舟要如何挑选礼物”这件事上。   秦时没接触过这种隐居深山,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代入了一下第六组那几个神出鬼没的老顾问,试探的给出了意见,“……茶叶?”   魏舟懒得搭理他这不着调的意见。   一旁的云杉有些不好意思的提醒他,“秦兄弟,好茶叶都是从关内运过来的。”   秦时,“……”   对哦,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秦时讪讪的,“我就想着,老神仙除了研习道法,还能有什么爱好?无非就是笔墨纸砚,再就是喝喝茶什么的……”   贺知年从他的话里,再一次证实了自己对他身世的猜测:他从小到大见到的长辈,除了琴棋书画之外,还爱喝茶。   这就意味着他生活的圈子还是很富足的。   贺知年也曾向樊锵打听过西北一带有什么隐世家族。樊锵表示,他没听说过有什么人家符合他提出的这些条件。   贺知年出神的功夫,前面的人已经走进了一家柜坊。   柜坊也称质库,是后世当铺的前身。在当下是十分普及的买卖,生意涉及到典押、寄售、以物质钱等等方面。   以物质钱,这里头就涉及到了后世所谓的“活当”和“死当”。死当的物品,柜坊也是会出售的。运气好的情况下,还能在这里买到很不错的东西。   魏舟逛了两家柜坊,挑中了一块巴掌大的龟甲。甲壳呈蜡黄色,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象形文字。   柜坊的掌柜也不认识这些文字,只知道这是一件古董。   秦时在一旁听的嘴角直抽。他怎么忘了,唐代的东西对后世的人来说是古董。唐朝以前的东西,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当然也是古董。   掌柜出价十二金。魏舟还觉得便宜,秦时却差点儿气炸了。   “多少?!”秦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魏舟这个穷鬼身上没钱,不管买啥都得从他这里借。一两金等于十两银,等于一千个铜板……钱都拿去买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儿,他们这一路难道要饭回长安吗?!   “你重说一遍,这玩意儿卖多少钱?!”秦时卷卷袖子,把魏舟推到了一边,气势汹汹地走到掌柜面前,打算好好跟他讨论讨论价格的问题。 第89章 表兄   大约是“讨饭回长安”这个选项刺激到了秦时, 令他爆发出了超凡的战斗力。他讨价还价的架势直接镇住了柜坊的掌柜,被他质问的一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   “年代?年代你都不能确定,你跟我们说是古董?”   “你说材质是龟甲, 龟甲有的是玳瑁, 有的就是甲壳。你这个你自己看看,拿在手里都掉渣……”   “啥?上面的字你一个都不认识?!”   “……”   魏舟被秦时的大嗓门吵得头疼, 哆哆嗦嗦地扶着云杉的胳膊到门口去透气。他一向以为买卖古玩是非常风雅的事儿,还从没见过有谁买古董的时候, 能拿出这么生猛的架势来讨价还价。   三观都要崩塌了。   秦时捏着那块“一使劲儿就要掉渣”的龟甲,硬是把价钱从十二金压到了五金。就这他还不满意,还想继续往下压,掌柜的说什么都不同意了。   “这位小兄弟,”掌柜一把年纪了, 恨不得拉着秦时的手臂叫一声大爷,“你不能让我做赔本买卖啊!”   秦时估计价钱再谈不下去了, 肉疼得不行, “一定要买这么贵的礼物吗?”   魏舟顶着掌柜看穷鬼的眼神, 艰难的点头, “买吧。等回去了,我还你六金……回客栈就给你写借据。”   秦时的心气一下子就舒爽了。   买完东西从柜坊出来,秦时决定看在利息的份儿上, 给魏舟一点儿甜头。他指着龟甲上的体型最大的一个字说:“这个字, 念鼎。”   魏舟一下傻了, “你怎么知道?!”   秦时心想,当然是看电视学来的。   甲骨文中的“鼎”字的字形是非常可爱的, 有一对大耳朵,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猫。秦时当时想的是:长得很像他养的秦团子, 所以才一下子记住了。   魏舟回过神来,两眼发光地抓住秦时,“别的字呢?上面这个……”   秦时摊手,“别的我真没记住。我只知道先古文字都是以形为字……”   两个人一边拉扯,一边嘀嘀咕咕地往前走了。   贺知年跟在他们身后旁观了这一幕。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再一次刷新了他对“神秘的秦家”的认识。这个隐世家族除了富足、擅长武技、不大敬重朝廷,还有很深厚的文化底蕴。   贺知年简直头疼,这得是什么人家啊?!   几个大男人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客栈的时候,樊锵已经带着樊郎中等在客栈的大堂里了。   店家自然认识阳关城的樊都尉,奉上热茶,殷勤地跑前跑后地伺候着。   樊锵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想心事。樊郎中却满脸和气的跟掌柜聊天。哪怕穿着很普通的衣衫,樊郎中看上去仍然带着一种武人才有的威武悍气,更像一个战士而不是一个大夫。   秦时看见樊锵,心里还是会有一点儿别扭。但既然大家都已经假装忘记了城门外的那一幕,他也只能配合着忘记。   掌柜看出他们有话说,重新换了茶水就退开了。   樊锵开门见山的对魏舟说:“明日一早出发。”   这都是大家计划好的事,魏舟也没什么意见。   “轻装上路。”樊锵指了指他们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对魏舟说:“你们出几个人跟我一起走,其余的车马行李跟着我的手下两日后出发。”   魏舟有些为难地看看自己这边的人。   贺知年抬手搭在了云杉的肩膀上,“这样,云杉带着我们的行李随后赶来。沐夜、摇光随着云杉一起走。我和小秦跟魏神仙一路同行。”   云杉对这个安排也没什么意见。他本来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身手,前段时间受的伤都还没有养回来。而且沐夜、摇光身上也带着伤,急行军确实有些招架不住。   贺知年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樊锵又取出给他们开的路引。这东西在当下可是出远门必备的东西,没有官府出具的路引的人会被视为游民。游民的处置,各朝各代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遣送返乡,或者招募为兵丁。   总之,没有身份证明的人,一旦被抓住就要听从官府的摆布了。当然了,像之前在石雀城那样直接关在城门外喂妖怪,也是比较少见的极端的例子。   秦时因为说不清自己的来历,樊锵直接将他的出生地填写为石雀城——摇身一变,他成了这个时代的外国人。   阳关城早已接到了楼兰城受到不明物体袭击、王族出逃,紧接着石雀城和下辖的几座城池乡镇也相继沦陷的消息。大批难民涌向了阳关和玉门关,樊锵这一段时间收编了不少逃难过来的青壮年。   阳关和玉门关都是兵城,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府相继沦陷之后,这两地已经增加了屯兵屯田的规模,这些逃难过来的青壮年对樊锵来说简直就是老天赏赐的一般。   至于这些难民会不会引来什么东西,樊锵和他的手下都不是太在意——反正已经有个吐蕃在关外虎视眈眈了,再加几头妖怪,情况也坏不到哪里去。   对于秦时,樊锵其实还是抱有疑心的。但是有魏舟和贺知年作保,他不可能当着他们的面把秦时抓起来审问,只能暂时放他一马。反正回长安的一路上,他还有机会摸摸这小子的底细。   秦时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新身份证,心里还挺新奇。   如今的楼兰国名存实亡,王族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还活着都没人说得准。秦时也成了四处逃难的楼兰难民中的一个,走投无路之下跑到大唐来投靠亲友——亲友就是贺知年。   贺知年在他的路引上被登记为秦时的表兄,亲缘关系可以追溯到两人的母亲复杂且遥远的表表表……表姐妹关系。   秦时忍不住感叹了一下,“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一表三千里。”   贺知年也不由一笑,“我母亲早逝。她娘家是陇右一带的大户,拐弯抹角的亲戚多着呢,有心去查也不一定查得清楚。”   再说贺府如今有自己的女主人,谁还会在意早逝的贺夫人都有什么亲戚呢?   樊锵坐在一旁,心里默默接了一句,“其实我还是挺在意的。”   大唐与吐蕃打了多少年仗,两边互派的探子简直多如牛毛。哪怕秦时看上去并不像吐蕃人,樊锵还是很难相信他。   要不是看他有保人,保人的来头还很大,哪怕以后真有什么问题,也没人会清算到樊锵的头上,樊锵是绝对不会如此高举轻放的。   樊锵留下樊郎中交待明日出发的种种事宜,自己拉着贺知年回客房里不知道说什么去了。   秦时目光古怪地打量着樊锵推在贺知年背上的那只手,怀疑这俩人是不是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交情?   举动虽然不是多么亲密,但是这个推着贺知年走路的小动作……虽然他们走上楼梯之后,樊锵就把手收回去了,但秦时还是觉得怎么看都不是太对劲。   熟稔,还有点儿不经意的亲密。   当初樊锵本来是不让秦时进城的,但后来贺知年说他来作保,樊锵就同意了——在他这里,贺知年的面子这么大的吗?!明明两人在城关外还打了一架来着。   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吧?   秦时被自己突然间冒出来的想法惊了一下,迅速开始反省自己:难道是他在现代社会里知道的污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思想变得龌龊了?!   他们这些人都是一路逃难来的,除了白天刚买的东西,原本连个换洗衣服都没有的。所以收拾行李这样的事情,在他们几个人身上都变得特别简单。至于在阳关城里买的东西,礼物一类的,都装好箱子留给了后面的车队。   考虑到接下来大约又要在大野地里赶路,他们还特意要了热水,洗了个澡。连小黄豆都得到了一盆热水,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刻钟才被秦时给捞出来沥干。   秦时回到客房,贺知年已经躺下了。床帘还挑着,桌上油灯的光一晃一晃地跳跃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出了一种思索的、严肃的表情。   秦时把小黄豆放在桌面上,换了一条干布巾给它擦毛,随口问道,“还没睡?在想什么?”   贺知年微微侧过头看了过来。他一动,脸上那种肃然的气氛就不见了,露出来的仍然是一张明朗的面孔,五官英俊,眼中微微蕴着笑意。   “离开长安有两年了,”贺知年轻声说:“不知回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提到回去这样的字眼,秦时忍不住担心了一下自己的身世,“我就这样大大咧咧的说自己是你的亲戚……不要紧吗?”   身份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很严肃的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贺知年一哂,“放心,没人会在意这个的。再说,我小时大多时候都住在舅舅舅母家,后来长大成人,舅舅就把我母亲陪嫁的产业都交给我。我一直住在我母亲一套陪嫁的宅子里。”   秦时放心了,贺知年自己住,上头就没有长辈管着他,估计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秦时幻想了一下贺知年的住处是什么样,然后又想起了他的身世,有些心疼这个苦命的孩子,“那什么……你回长安,不用回家去探望吗?”   他母亲早逝,但爹还活着,那可是亲爹。秦时记得古时候对于父子君臣这一套是非常看重的,据说要是被人爆出“不孝”这样的罪名,严重的情况下连官都要做不成了。   贺知年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到时候送一份帖子过去知会一声就是了。我父亲公事繁忙,不一定有时间见我。”   秦时一下怒了,刚才还说是亲爹,这看着根本不像好吗?!   小黄豆不满地啾啾叫,又拿小翅膀拍打秦时的手背,“轻点!毛毛都要擦掉了!”   秦时回过神,松开了布巾,把小毛球放了出来。小毛球浑身上下的绒毛蓬蓬松松,散发着澡豆淡淡的植物气息,确实挺治愈的。   秦时跟小黄豆腻味了一会儿,觉得心气平和了许多,忍不住就想多了解一些贺知年的事情。   “那你是怎么去镇妖司的?”秦时问他。“我听说贵族子弟要做官,是要有人推荐的?”   就贺知年亲爹那个后爹做派,他能主动想到要给儿子谋划前程吗?秦时很怀疑。   果然贺知年的回答就印证了他的猜测,“我十七岁那年参加武举,夺魁之后,舅舅的同僚将我举荐给了太史局的灵台郎徐渭徐大人。我去拜见徐大人的时候,张泰张太傅也在,他安排我进了镇妖司。”   秦时听得一头雾水,“谁啊,大官?”   贺知年被他的措辞逗笑了,“镇妖司虽然挂在太史局名下,但具体安排,徐大人是不插手的,都由张太傅报于圣上,由圣上裁夺。”   秦时,“……”   原来镇妖司的级别这么高。   这里面应该有古人敬畏天地的原因。另外,大约在当权者看来,能让袁神仙亲力亲为的,一定是特别重要的大事,故而也格外重视。   可想而知,得到上位者重视的机构,资源是不会太差的。   这样一想,秦时更好奇之前镇妖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整个机构都陷入了半瘫痪的状态? 第90章 周而复始   转天一早, 天还没亮,秦时就醒了。   贺知年正在整理床铺,薄被被他叠得方方正正, 让秦时看了油然生出一种回到了第六组宿舍的错觉。   小黄豆还没醒, 翘着脚丫靠在秦时的枕头边上,睡得香喷喷的。   “醒了?”贺知年察觉到他的呼吸发生了改变, 转过身,借着窗口的微光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秦时嗯了一声, 枕着手臂懒洋洋的不想动。出了阳关城,他们又要过餐风露宿的日子了,下次睡在一张正常的床上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贺知年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声音里微微透出笑音,“从这里到西宁、过金城, 再往前走,就越来越繁华热闹了……有句话叫做天下富庶, 无出陇右, 听说过吗?”   秦时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他还是迟疑了一下, “富庶吗?我以前还以为丝绸之路这一路经过的地方都会很富庶。”   后世有句话叫“要想富,先修路”。丝绸之路连通西域诸国,商队来往纵横, 可是秦时一路走来却只看到百姓流离, 城池破碎。   贺知年站在阳关城微亮的晨光里, 轻声叹了口气,“吐蕃野心不死, 出关一路就难得安宁。又有妖族趁机作乱……”   这些事,都是这个衰微的王朝在短时间内很难解决的问题。   秦时沉默。   这些问题, 直至王朝覆灭也未能得以解决。   此时此刻的王朝,就像一个虚弱的老人,明知道脚上有虫子在咬他,却没有力气抬手赶开,只能任由它们一口一口,吞掉他全部的精气神。   这个传奇的王朝经历过辉煌,也经历过战乱和长久的衰弱,这之后它会再度迎来战乱,并在战乱过后,迎来新的主人和短暂的、平稳又富庶的黄金时代。   之后又会经历新一轮的战争与杀戮。   周而复始。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秦时叹了口气,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贺知年没有听清楚他在嘀咕什么,走过来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刚才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云杉和沐夜他们应该已经起来了,等下樊锵也该过来了。”   秦时皱了皱眉,终于清醒了一些。   贺知年笑着说:“魏舟跟樊锵说好了,今早让他请咱们吃东风居的羊肉包子。”   秦时,“……”   秦时心里稍稍有些不满,怎么说的好像他跟小黄豆一样是个吃货呢?!虽然羊肉包子……呃,好吧,他也确实有点儿想吃。   小黄豆也在贺知年提起羊肉包子的时候,心有灵犀一般睁开了双眼。父子两个快速收拾好自己,提着小小的包袱跟贺知年一起走出了客房。   天还没亮,但客栈的大堂里已经热闹起来了。赶路的商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清点账目,有的在客栈门外整理车马行李,店小二托着托盘在人群里灵活地穿来穿去,衬着饭食散发出的暖暖的香气,显得比白天更热闹。   云杉和魏舟已经等在大堂里了,因为预备去外面吃早饭,他们面前就只有一碗热水。两人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坐在那里聊天。云杉虽然不跟着他们出发,但魏舟行李太多,他要跟云杉反复交待才能放心。   秦时走下楼梯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穿灰袍的年轻道士站在魏舟的身边与他耳语,等他们走进大堂里却又不见了这人的踪迹。   秦时觉得魏舟也挺神秘的。他跑来关外处理封妖阵的事应该是带着帮手的,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儿,他偏偏要孤身一人跟他们组队。   秦时的脚步一顿,忽然觉得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魏舟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看见秦时和贺知年下楼,忙不迭地拎着包袱起身,“走,走,去晚了要是没吃上东风居的包子,我这一路都要犯嘀咕!”   云杉腼腆的冲着他们笑,起身的时候还十分主动地替魏舟拎起了他的包袱。   秦时,“……”   果然有他没注意到的事。   秦时凑到贺知年身边,悄悄问他,“云杉怎么这么狗腿?魏舟怎么他了?”   贺知年又想叹气了。他揉了揉耳朵上被他的气息拂过,微微有些发烫的地方,轻声说:“你想想云家的情况。”   秦时心中一动。   他们一早就猜测云杉离开云家,是因为云家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对于云杉来说应该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严重到他亟需给自己找一个靠山,来保证他、以及他的父母亲人能够从这一场麻烦之中平安脱身。   云杉迫切的心情他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魏舟……   这人能力肯定是有的,他那些招数,秦时甚至都看不懂。在秦时心里,魏舟是很神秘的,因此十分自然的就跟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拉开了距离。   秦时一直叫他魏神仙。   神仙……可以被凡人依靠吗?!   客栈门口的街道几乎被车辆马匹给堵住了,到处都是人,喧闹的不得了。等他们走出这条街,街道顿时冷清了许多,行人也没有那么多了。   街道两侧已有卖吃食的小摊子摆了出来,包子、油饼、胡辣汤……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令这座冷色调的兵城在这日夜交替的时刻,也仿佛增添了一抹温暖动人的人间烟火气。   东风居早早开了门,廊檐下一溜灯笼亮着,将附近的街道都照得亮堂堂的。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大堂里热气蒸腾,客人几乎坐满了。   二楼的窗户也开着,一个人靠在窗栏上,冲着他们摆手。   “是樊郎中。”云杉眼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半边身体都被窗扇挡住的人。   樊郎中名叫樊持,是一个非常和气的人。不论是面对秦时、云杉这样的游民,还是魏舟这种半仙,他的态度都没什么差别,就这一点,秦时就对他印象挺好。   至少也要比樊锵那个扑克脸要好。   樊锵果然也在,见他们上了二楼,微微点头示意。   他和樊持一样,都是一身粗布短打。但他肩背宽厚,身量高挑,举手投足间就显出了一股兵匪似的精悍气。穿着军装是一位杀伐决断的青年将军,脱下军装则更像是闯荡江湖,刀口舔血的游侠儿。   秦时对他心有芥蒂,也不得不承认,樊锵这人一身的煞气都融在了骨血里,是那种……看一眼就知道不好惹的家伙。   说不定有他跟着,土匪看见了都不敢来骚扰他们呢。   秦时悻悻的想。   贺知年对他的心思知道的一清二楚,将一碟包子推到了他面前,“快吃。”   秦时夹起一个肉包子,一口咬下去,顿时满腹的沮丧都飞到了九天云外。他终于知道在没有饲料和添加剂的时代,天然的食材可以鲜美到什么程度。哪怕他剥出肉馅给小黄豆之后,只吃包子皮,都会觉得那股浓浓的鲜香味儿浸透了面皮,好吃的不得了。   小黄豆跟它爹心意相通,起初还啾啾叫两声,对美食表示一下肯定,后面就吃得头也不抬,什么都顾不上了。   一顿饭吃下来,秦时摸着小黄豆圆溜溜的小肚皮,都不好意思再记恨樊锵了。尤其看到他还财大气粗地买了不少包子让掌柜的给他们打包,秦时也忍不住拿胳膊肘戳了戳贺知年。   他把钱都给贺知年了,这是示意让他也买点儿。他刚才听得樊持跟魏舟说话了,说包子凉了也不要紧,生火烤一烤也一样好吃。   秦时顺着他的说法畅想了一下,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小黄豆站在秦时肩膀上,学着他的样子连连点头,它也想吃烤包子。   贺知年看着这父子俩眼睛瞪得溜圆,一模一样的贪馋表情,忍笑忍的肚子疼,拎着钱袋子也去找掌柜。   秦时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樊锵商量的,几句话的功夫,又把钱袋子收了起来。   秦时,“……”   这是不买了?   正纠结要不要过去催一下贺知年,就见站在他旁边的樊锵侧头看了过来。他与贺知年身量相仿,两人都是英气逼人的青年郎君,眉宇间神色却大不相同。贺知年是冷凝持重,樊锵的眉眼之间却多了一股锋锐杀气。   说实话,秦时多少对他有些忌惮——面对比自己更厉害的人,却又不清楚他的立场时,心中自然而然生出的一种戒备。   就这么一瞬间的对视,樊锵又淡淡的收回了目光。   秦时把那只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心想算了,不买就不买了吧,几个包子而已……从这里一路到金城,在后世也都是出好羊肉的地方,他们又不是没有银子,还怕没机会吃羊肉包子吗?   结了账,出了酒楼,就见几名身着便服的士兵已经牵着马等在路边了。   马都是军中的战马,一个个看上去膘肥体壮,是那种山贼看了都会流口水的好坐骑。秦时扫了一眼多出来的马匹,猜到这是魏舟跟樊锵商量好的,让樊锵把他们的马匹也都预备出来了。   秦时就有一种占人便宜的感觉——关键还是自己不喜欢的人。   这事儿闹得……   等上了马,贺知年凑到他身旁轻声说:“老樊给咱们买上了。他说他虽然不富,请大家吃几个包子,还是请得起的。”   秦时,“……”   秦时望天。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说一句“这人还怪好的?”   秦时灰溜溜地蹭了蹭小黄豆,没精打采的说:“走吧。”   走着瞧吧。   或许有一天,他会认可樊锵的人品心性,会对阳关城外发生的那一幕感到释然。或许当这一段旅程结束的时候,他在秦时心里仍然只是一个无法与普通人共情的、冷血无情的杀戮机器。   秦时心想,就交给时间来决定吧。 第91章 肃州   出了阳关城, 乍一看仍是一片荒野,遍地砂石,草木荒疏。   一望无际的荒原在他们的视网膜上起起伏伏, 勾画出萧瑟的轮廓线。唯有一条千军万马踩踏出来的土路, 鲜明地呈现在这一片荒凉的底色之上。   攀过两个山包,一片绿油油的颜色从山脚下铺展开来, 一直铺展到了视线的远处。   这是一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庄稼地,田地中阡陌纵横, 还有农人正在田地里忙碌。骄阳下鲜明的绿色散发着无限生机,令人看了连心跳都激荡起来。   走出一段之后,秦时还看到了人工修整的水渠,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河水清亮亮地奔涌在水渠里。   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满身沁凉。   “军事屯田。”秦时在心里默默的说。   河西一带从汉代开始施行军事屯田制度, 不但缓解了军粮带给朝廷的压力,更是安置了无数无家可归的流民和被关内发配而来的罪犯。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和魏舟贺知年的作保, 秦时估摸着, 樊锵不会白白放过他这样一个壮劳力, 他极有可能也会被抓来这里老老实实地种地。一旦关外爆发战事, 说不定还要被绑着去前线当炮灰。   庄稼地的后方,是隐没在漫漫尘沙中的敦煌城。   这里才是原住民,以及大多数来到边关讨生活的商贩、投机分子们生活的地方。比起边城, 那里人口更多, 也更加安稳富庶。   可惜他们要赶路, 不会特意绕到敦煌城里给秦时开开眼。   绕着敦煌城走过的时候,秦时忍不住拿眼前所见的景色与后世相比较, 越比就越觉得……没什么可比较的,因为完全没有参照物。除了敦煌城外也有连绵起伏的黄色沙山, 他看不出丝毫的相似之处。   这里的景色鲜明又奇特,黄色的沙、绿色的树林和田地,以及田地之间规划整齐的水渠,都让这里显得生机勃勃。   这不是秦时在后世曾经亲眼见过的干旱荒凉的西部荒原。这里水源丰富,绿化情况也明显要比后世好得多。至少他极目远望,除了远处的沙山,其余的土地都被绿色覆盖着。   相隔千年的自然风貌果然是不同的。   樊锵和他的手下拍马走在前方,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魏舟和樊持紧随其后,秦时听到他们在闲聊什么肃州、金城一类的,他要想一想才能反应过来,这里说的地名其实就是后世的酒泉和兰州。   还有西宁,秦时也是几番试探之后才知道这里现在的地名叫做鄯州。前些年被吐蕃人打了下来,改名青唐城,后来又被唐军收了回来——大唐与吐蕃一直在打仗,不止是西宁,凉州瓜州这些地方也都是时而被吐蕃人占领,时而又被大唐收回来。   总之就一直处在混乱的状态之中。   这些地方在后世的时候他都去过,秦时一想到这个就想叹气。可惜时光往前倒流了一千年,熟悉的感觉他是一点儿也找不到了。   但也不是没有让他感觉欣喜的地方,比如自然环境,就要比后世所见更好一些。   秦时当初是坐火车从兰州到酒泉、嘉峪关,再转道去的敦煌。   这一路上,虽然也有村庄树木,但大多数的时候从车窗看出去,外面都是荒凉的景色。除了山坡起伏,就只有长着骆驼草的戈壁滩沉默的与他对视。   秦时无法想象,从这里奔涌而过的河流、穿越田地的水渠,是怎样一点一点干涸在了漫长的时光里。   在这一刻,秦时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沧海桑田”四个字的分量。   现在反思自己刚刚穿越的那个阶段,秦时觉得,他的运气大约是真的不好。   因为这个时代整体的地质和气候条件要比后世好很多,楼兰、石雀城这些地方也都是有水有庄稼、适合人类生活的绿洲。那些在后世只剩下一个名字,其余全靠脑补的古城,此时此刻也都还是活生生的存在的。   但他偏偏就差点儿干死在荒漠里。好容易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吧,楼兰城和石雀城又因为闹妖怪变成了荒城。   跟了商队之后,他的运气也没变好。   按理说,商队们经常通行的路线各方面的条件应该会好一些,但如今却因为有各种传闻,大多数商队都放弃了走熟了的路线,生怕会遇到妖怪在那里打埋伏。   于是,秦时也只能跟着商队饥一顿饱一顿地走着,沿着最荒凉的路线来到了阳关城。   秦时唏嘘,但愿他能蹭点儿小黄豆的福运,以后再别走这样的背运了。   这一次赶路的体验,比之前都要好。   首先是有充足的安全感。   他们身后没有妖怪追着跑。队伍里不但有魏舟这样的神仙,还有小黄豆这个祥瑞给他们辟邪,一般两般的妖怪不会不开眼的凑上来找不自在。   而且还有樊锵和他手下这些军方的人,别说普通的土匪山贼,官府都轻易不会过问他们的行踪。   其次就是这一路走来,自然条件要比关外好很多。   路边不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沙和戈壁滩,有树林、有草地,每隔一段距离还会遇到一两个小村庄。   河流水渠是经常可以看到的。有水的地方就有树,有庄稼,甚至还能看到有农人在田地里忙碌——知道视野之内有人,有村庄,这种安全感远远超过了手中握着一把宽刀。   从阳关城向东而行的一路上都有驿站,这是为了方便向关内传递军情。   他们白天赶路,运气好的话,晚上还能住进驿馆里。虽然驿馆的条件都不怎么样,但能睡在有屋顶的地方,就会比露宿在荒郊野外更让人感到舒服。   为了迁就魏舟秦时这样的普通人,樊锵赶路的速度并不快。从敦煌到酒泉郡,四百公里左右的路程,他们走了三天。   听樊持解释,如果有紧急军报,军中斥候可以用一天的时间把消息从阳关城送到酒泉郡。   像秦时听过的故事里那种“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段子,极端情况下也是有的,只是不常见。   毕竟人和马都不是机器,情况再紧急他们也是需要休息的。   进入酒泉郡的最后一道关卡是天门关。   汉代设立酒泉郡之后,这里是最早的酒泉塞。唐代称天门关,到了五代宋初称玉门关,元代改名嘉峪山关。明代设关建城,成为了流传后世的嘉峪关城楼。   天门关仰仗祁连山与黑山,凭借讨赖河峡谷,形成了西北防线上的一道强有力的关卡。   天门关只是西北要塞的一道关卡,它的规模比起阳关城要小得多,驻军的数量也只有区区数百人。   甚至关城也修建得不甚威武。   秦时忍不住感慨了一下记忆中威武的城楼如今竟然还不存在……   不过等他们进入肃州之后,他的这点儿感慨就烟消云散了。   酒泉郡一带有“地下有泉,其水若酒”的美称,足见其水源丰沛。肃州驻守在天门关的后方,不但有繁华、富庶的城池,更有一望无际的农田和果园。   毫不夸张的说,秦时从关外一路东行,这里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人口最多、生活状态最安稳、也最富有生机的地方。   他们投宿的客栈名叫福来,比起阳关城的客栈要气派得多。   樊锵轻车熟路地包下了客栈后方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除了几间客房,还有单独的澡房、厨房和井台。   院角几棵果树,树梢已经挂上了累累的青枣和小柿子。   秦时洗了澡,抱着熟睡的小黄豆坐在院子里吹风,听着院子外面远远传来的笑语喧哗,觉得这才是他想象中正常的、古代平民的生活状态。   北厢客房的门打开,樊锵带着樊持走了出来。   这两人也刚刚洗漱过,头发上还带着潮气。身上的衣服也换过了,樊持甚至还修了修颌下的短须,比一路上风尘仆仆的模样精神了许多。   樊锵看见秦时,点了点头没出声。   樊持却十分热情的跟他打招呼,“哟,小秦,你这头发再养一养就能梳起来了……还是俗世好吧?至少能吃肉呀,哈哈哈。”   秦时,“……”   他不是还俗的和尚,说过多少次了,怎么就没人信呢?!   至于头发……他也正在考虑是自己拿剪刀修一修,剪成自己原本的样子,还是干脆留起来,入境随俗,和周围的人保持一致?   樊锵也注意到了秦时脸上气恼的表情,唇角一勾,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浅笑。   “外面热闹得很,不去逛一逛吗?”樊持快步跟上了樊锵,一边冲着秦时摆了摆手,“我们晚点儿回来,吃饭不用等我们了。”   秦时心想,本来也没打算等你们啊。贺知年早就说了,樊锵这一路是有公务的,他们不能随便过问。   樊锵带着手下走后,没过多久,魏舟也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头发也很仔细地束了起来。这么一打扮,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了。   李飞天搭在他的肩膀上,好像自己是平平无奇的一柄拂尘……除了拂子不易觉察地晃来晃去。   看见秦时坐在院子里吹风,魏舟稍稍有些意外。他上下打量秦时,嘴里喃喃说道:“也还行……不引人注意……但也不会不经打……”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魏神仙?你是跟我说话?”   魏舟拂了拂袖子,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对他说:“我正要出门访友,小贺被我打发出去办点儿事……要不你陪我去?”   秦时听得莫名其妙,“我?”   魏舟去访友,跟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的朋友。再说魏舟一个出家人去访友,访的肯定也是世外高人。秦时自问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大俗人,他跟这些半仙们连个共同语言都没有。   跟这样的人坐在一起,他会很尴尬吧?   秦时还在脑子里组织拒绝的措辞,就听魏舟悄声说:“我也不让你白跑,当我是请你去赴宴的,如何?”   赴宴这个说法听起来就有吸引力得多了。   “不是鸿门宴吧?”   “当然不是。我都说了是访友。”魏舟循循善诱,“我这位朋友在肃州也算是大户,说赴宴就是赴宴,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而且他们家祖孙几代都极擅驯鹰,这份儿能耐,外面可轻易见不到。”   “真的假的?”秦时听到驯鹰两个字,眼睛一下亮了。 第92章 旱柳   已经过了酉时, 太阳依然挂在天边,黄昏将至未至。   秦时知道,在西北, 尤其是夏天的时候, 要到戌时,也就是九点之后, 天色才会慢慢暗下来。这对外地人来说,会有一种白天被延长的错觉。   天色还亮着, 街市上的商铺、摊贩自然也都在照常做生意。还有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老人们围坐在街边闲聊,小孩子们在街上跑来跑去,欢笑嬉戏。   这样浓厚的生活气息,让秦时生出一种……错乱的感觉, 仿佛不久之前才经历过的那些杀戮、逃生、战斗,都只是一场梦, 是不可能真正存在的东西。   这样舒适的生活场景、行人们安适的表情、无忧无虑的孩童……这样的画面怎么可能跟血腥的东西联系起来呢?   秦时贪恋的看着这一幕, 觉得眼睛都要不够用了。直到这一刻, 他才有一种自己是真正活着的感觉。   这才是生活啊。   小黄豆的反应跟他差不多, 看到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它也会兴奋地呼扇翅膀,啾啾叫个不停。一转头看到货郎担子上彩色的小风车, 眼睛立刻僵住不会转了。   “那个……”小黄豆不知道那彩色会转圈的东西是什么, 急的口吐人言了, “好看!”   秦时二话不说就掏钱给孩子买了一个。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态:别人家孩子都有的玩具,我家孩子怎么能没有呢?   苦谁也不能苦孩子。   秦时帮小黄豆举着小风车, 小黄豆眼睛亮晶晶地趴在他的肩膀上,盯着小风车看得目不转睛。一旦风车停止了转动, 它还会啾啾叫着催促秦时帮它吹风。   走在他们身旁的魏舟虽然没听说过“二十四孝老爹”这样的话,但心里却也生出了这样的感慨:小秦这是把小重明鸟当成自己亲儿子了吧?!   亲爹带孩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秦时对肃州的地形一无所知,跟在魏舟身后,勉强分辨出他们前进的方向是东,而且越往城东走,街道变得越是干净整洁,街道两侧的房屋也越来越气派。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富人区了。   小黄豆也被新的景色吸引,难得的将目光从小风车上移开,开始打量周围的景色。   “啾,”小黄豆转过头蹭了蹭秦时的脸颊,悄悄说道:“有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儿?”秦时怀疑它说的不是味道,而是感应到了某种波动,就好像团子在阳关城外感应到了虫子们的靠近,会跟秦时说好恶心之类的。   小黄豆在他的肩膀上来回踩了踩,似乎在琢磨要怎么解释它感应到的东西。   “有个大家伙。”小黄豆吭哧吭哧的给自己的感受做了一个总结,“很大、很大的大家伙。很厉害。”   秦时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的感官没有小黄豆那般敏锐,哪怕用尽全力去感知,也没有发现哪里有“很大的大家伙”,但他却发现了近处的一点儿异样。   富人区的街道有六到八米宽,铺着平整石块的街道两侧是水渠,水渠的宽度在一到两米之间,深度不足三尺。一路走来,他们能听到水渠里哗啦哗啦的水声。   水渠两岸种了不少柳树,高矮都在两米左右,此时此刻,它们垂着长长的枝条,正伴随着清越的水声在晚风里摇曳。   肃州一带的柳树被当地人称为旱柳,它们与南方的柳树品种不同,更加抗寒耐旱。   旱柳的树干十分粗壮,表皮也粗糙,看上去没有南方的柳树秀美,反而多了几分西北大漠的粗犷豪情。随风摇曳的柳枝,也仿佛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劲头。   和这里的人一样,哪怕环境艰苦,它们依然泼辣地长成了太阳下最动人的风景。   秦时观察这些旱柳,起初只是一种莫名的直觉,但仔细观察之下,他发现这些柳树不但高矮粗细差不多,枝叶摇摆的频率都相差无几,看上去像是电脑做出来的那种动画效果。   秦时看不出它们是真是假,但这些树看上去真的很像某一棵树的复制粘贴。   秦时怀疑魏舟带着他走进了某个幻境。   魏舟走出两步,察觉秦时没有跟上来,有些诧异的回过身看着他,“怎么不走了?”   秦时原本就对魏舟抱有一种隐秘的戒心,这会儿起了疑心,开始猜测为什么贺知年会在这个时候被魏舟打发出去办事,而且走之前甚至没来跟他打个招呼。   樊锵和他的手下出门了,贺知年也出门了,于是能陪魏舟出门的名额就顺理成章的落在了秦时的头上。   这也未免太巧了。   秦时微微侧过脸,在小黄豆的脑袋上蹭了蹭,一双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盯着魏舟,目光中微微带了几分玩味。   魏舟茫然的与他对视,片刻后像是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你这小子在想些什么……老贺是真的有事去办了。让你陪着我出门,也是他的意思。”   秦时怀疑的是他,又不是贺知年,闻言也只是笑了笑说:“魏神仙,你要拜访的这个朋友,不简单吧?”   魏舟思索了一下,“也可以这么说。她姓柳。陇右富庶,但在整个陇右道,柳家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人家。”   秦时觉得魏舟完全在避重就轻。这附近有大妖,小黄豆能察觉,他也能察觉出不对的地方,没理由魏神仙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偏偏轻描淡写的把这一次拜访形容成了走江湖的艺人去拜码头。   “不止富庶吧?”秦时反问他。   魏舟迟疑了一下,露出怀疑的表情,“你为什么这么问?”   秦时没有说话,只是和小黄豆一起盯着他。   魏舟看看他,再看看趴在他肩头,比起最初见面时的样子胖了一大圈的小重明鸟,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一大一小该不会是亲父子吧?魏舟越看心里越是古怪,别说,这两只看人的时候,眼神几乎都一样。   他们俩都长着又圆又大的黑眼睛,眼波清澈无害。哪怕做出质疑的表情,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至少魏舟这会儿就生不起气来。   魏舟在这父子俩面前败下阵来,“你的能力超过了我的预想。”   秦时笑了笑没出声。魏舟以为是他自己有所觉察,就让他这么误会好了。秦时没打算澄清什么。他已经明白了手里要留底牌的重要性。何况小黄豆还太小,让别人知道它天赋异禀,对它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魏舟指了指路边,含蓄的解释说:“这些柳树,都是同一棵老柳树发出的根苗。”   秦时呆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所有的柳树都是同一棵树长出的根苗,那这棵树得有多大,根须会扎根多深?会在地面之下铺开多大的面积?   这样的柳树还能称为树吗?!   秦时强忍着心惊,冷静的问道:“你要拜访的,就是它?”   魏舟点点头,“我上一次经过这里,柳溪帮了我很大的忙。它托我一件事,就是打听水兰因的下落。”   秦时半信半疑。   路边的柳树整齐划一地晃动起来,长长的枝条有些垂到了地面上,让人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许多披头散发的女子。   秦时还有一个问题,“这些柳树……是幻境吗?”   “不是。”魏舟,“只是柳溪的根苗,它盘踞肃州,肃州城的风吹草动它都要知道。一些手段是必须的。”   秦时心想这个妖怪生性还挺多疑,信不过手下,只相信自己,所以将自己的耳朵遍布在了肃州城的大街小巷。   “如此,”秦时含蓄的问他,“肃州城岂不是都在它掌握之中?”   他问的含蓄,魏舟回答的也含蓄,“放心,肃州安全得很。她把这里当老巢,自然不能允许这里出乱子。”   秦时对这个说法持怀疑的态度。他之前也见过生活在人类当中的妖族,但他理解的和平相处的方式,不是这种……把所有人的命捏在手心里,然后别人不得不跟她和平相处。   但魏舟又说的笃定,他就想着,或许这里头有什么交易在。比如互相有把柄,镇妖司这边也掌握着什么能制衡柳树精的筹码。   不过这些就不能随意让人知道了。   若是贺年在这里,秦时心想,魏舟一定不会说的这般藏头露尾。只因为他是外人,不是镇妖司的人,所以很多内情他都没有资格知道。   在任何时代,资讯都是最重要的,掌握更多更新的资讯,才能掌握更大的赢面。秦时想到这些的时候,对自己此刻的身份第一次有了那么一点儿不满   “柳家、驯鹰,”秦时又问,“这都是替它的真身打掩护的吧?”   魏舟抬手,抓住飘落在他些肩头的柳树枝,轻声笑了笑说:“这还真不是。它还没成精的时候,就喜爱那些在它的枝干上搭窝的禽鸟,又羡慕它们可以自由飞翔。成了精之后,最喜爱豢养各式鸟雀。陇右一带送进宫里的贡品,但凡鸟雀,都是柳家献上去的。”   秦时心想,原来是一个柳树精渴望飞翔的故事。   话已说开,魏舟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其实让我带你去拜访柳溪,也是老贺的意思。他说你看重小重明鸟,却又时常不知该如何养育。柳溪是这方面的行家,你有什么疑问,尽可以去问它。”   秦时讪讪的,“怎么他自己不说?”   “怕麻烦吧。”魏舟一摊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他跟柳溪之间……嗯,有点儿别扭。见了面搞不好会打起来。打还打不过,只好尽量躲着它走了。”   秦时的好奇心一下就冒出了头。 第93章 柳溪   城东, 柳宅。   高门大户,气派非凡,连门口的那一对石狮子都好似比其他人家的更威武些, 神色也仿佛更加灵动。   柳宅不但宅院外面种了柳树, 从气派的墙头望进去,院子里似乎也种了不少。秦时只是脑补了一下地面之下盘根错节的无数根须, 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密集恐惧症都要发作了。   只是密集倒还罢了,秦时甚至还脑补了所有根须冲出地表的画面, 整个人都要不好了。真要到了那一步,肃州城里的人只怕都没活路了。   与秦时的心惊肉跳不同,魏舟却是放松且自在的,他像回家似的,十分怡然自得地走上台阶。两扇气派的大门在他面前刷然打开, 快得让秦时产生了一种看见后世的感应门的错觉。   门内有小仆迎了上来,像是已经知道了客人的身份来意, 并不多问, 垂首将客人迎进了院子里。   秦时仔细瞄了两眼, 到底也没看出来小仆是人还是妖。   别看只是一门之隔, 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进门,秦时就感觉到一股丰盈的水汽扑面而来,让人瞬间有种置身于江南水乡的错觉——甚至于不是错觉, 因为当他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他竟真的生出了这样的感慨:这不就是江南的风景吗?!   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渠从柳宅的庭院里蜿蜒流过, 河岸上绿草茵茵,开满了各色花卉。稍远一些的地方是成片的树林, 离得远,秦时只认出了杨树和柳树。   近处河水汩汩流动, 蜂蝶嬉戏,鸟鸣清脆。如果不是小黄豆好奇地飞过去扑住了一只花斑蝴蝶,秦时又要以为他们这是进入了某种幻境了。   小黄豆按住了蝴蝶,又好奇地抬起爪子想要看个究竟。奄奄一息的蝴蝶就趁着它一抬脚的功夫窜上了半空中,歪歪扭扭地钻进了花丛里。   小黄豆被蝴蝶爆发式的演技惊呆了,有些茫然的看看自己的小爪,再看看蝴蝶消失的花丛,有些委屈的扭头去看秦时,“啾?”   会飞的花花逃走了!   秦时将它捞了起来,揉揉小爪子上沾着的彩色鳞粉,安慰它说:“你吓到它了。所以它躲起来了。等它不怕你了,就会来找你玩。”   小黄豆垂头丧气了一会儿,好奇心又被树丛中的黄鹂鸟吸引住了,学着它们的样子啾啾叫了起来,还呼扇着翅膀飞到了柳树上。   这段日子生活条件好,小黄豆又长胖了一圈,力气有所增长,飞行的距离也增加了。秦时一直纠结的“学不会飞翔”的问题,看来可以不必担心了。   河流绕过一丛幽竹,形成了一汪小小的池塘,池塘边一座精巧的八角凉亭,周围垂着竹帘,几个身姿窈窕的侍女正守在凉亭外。   这里大约就是主家待客的所在了。   秦时一开始还以为小仆会把他们引到某个类似于会客厅的地方,但看魏舟悠然自得的样子,似乎在花园里见客人也并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秦时对这个时代的社交礼仪一无所知,只好默默的跟着他往前走。   小黄豆从柳树上飞了起来,沉甸甸地落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它从来没见过这样花团锦簇的景色,一双比其他禽类都要更大更圆的眼睛明显有些不够用了,一边扭着小脑袋东张西望,一边还不忘了跟它爹交换一下看法。   “水里也有花花……”   “那是荷花。”秦时耐心十足,好像带了一个学龄前的小朋友出门野游。   “还有鱼……”小黄豆露出垂涎的表情。   “那叫鲤鱼,不好吃的。”秦时掂了掂肩头的分量,刚说了句,“儿子你是不是胖了……”眼角的余光就瞥见远处的凉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秦时回头,就见两个侍女打起竹帘,一位盛装的青年正从凉亭里走出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秦时好像看到了水关山。   倒不是说这位公子长得像一个女子,而是说,秦时再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具备鲜明的时代特征的、盛装打扮的形象给他带来的冲击。   贵公子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头上带着一支温润的白玉簪。温雅的面容在昏黄的光线里仿佛比白玉更柔润。   他远远的冲着来人行礼,口中笑称,“贵客到来,不曾远迎,失礼了。”   魏舟似乎跟他颇为熟悉,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说:“二郎,别来无恙。”   秦时心里微微一惊。   唐代人对子女的排序似乎就是大郎、二郎这样顺下去的,问题是柳树精肯定不是按照血脉亲缘来排序,更有可能是以能力高低来排大小。眼前这一个被称为二郎,那么大郎呢?   柳树精眼线遍布全城,如此能力,让人忌惮。秦时心想,能排在他前面的,又会是什么东西?!   魏舟见柳溪的目光扫了过来,略有些好奇的打量秦时和他肩上的小重明鸟,便笑着介绍说:“小友秦时,与水兰因略有渊源,正好他也有些问题要请教,我就把他带来了。”   “水兄的朋友也是某的朋友。请。”柳溪落落大方的与秦时见礼,将人迎进了凉亭中落座。   侍女送上茶水点心,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秦时还在打量凉亭里的摆设,就听魏舟问道:“怎不见大郎?”   秦时心里一哆嗦,暗想他们家果然有一位大郎。   柳溪微微一笑,目中隐有深意,“他去了西宁,你们这一路或许会见到。”   魏舟便识趣的不再多问。   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叙旧,秦时插不上话,就专心致志的当陪客,低调地喂儿子。   柳溪家的点心都是秦时没见过的,小黄豆当然就更没见过了。秦时干脆每样都夹了一块,掰碎了放在手心里喂它。   小黄豆通过意识通感把自己的意见传递过去,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之类的,父子俩就这么说起了悄悄话。   魏舟在桌子下面悄悄戳了秦时一下。   秦时抬头,就见柳溪隔着一张矮桌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转头去看魏舟,魏舟却皱着眉头,一脸嗔怪的表情。   他们这会儿都盘膝坐在胡床上,一旁竹帘挑起,抬头就能看到凉亭外水波荡漾的池塘,靠近岸边的地方被挨挨挤挤的荷叶铺满,几朵粉粉白白的荷花从枝叶间钻了出来,迎风盛放。   跟几天前看到的那种黄沙漫天的景色相比,这里美得不真实。   魏舟又戳了他一下。   秦时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身边这两位,“刚才是……说什么了吗?”   小黄豆也抬起头好奇的打量他们,一人一鸟,神情竟然出奇的相似。   柳溪不由莞尔。   魏舟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们在说明大人。”   “谁?”问题问出口,秦时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应该就是小黄豆的爸妈,心里顿时就有那么一点儿不自在。   柳溪很体贴的笑了笑说:“明大人擅长占卜,早在鸟蛋失窃的时候就起过卦,卦象显示幼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果不其然。”   秦时愣住了。难道明家是因为这个卦象才放心的把孩子留在他身边?!   柳溪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微微颔首,“明大人一卦难求。”   秦时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小黄豆的脑袋。他还是很难理解妖怪们的脑回路,因为卦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能放心的让孩子在外面流浪?还是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关键是他穷嗖嗖的,并不能给小黄豆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啊。看吃个点心就给孩子乐傻了,他要是亲爹,肯定受不了孩子活成这样。   柳溪又道:“小重明鸟百毒不侵,饮食方面没有什么忌口的。”   言下之意,你就放心大胆地养吧。   秦时想起了动物园里那只不会飞的鹰,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这个,明家没有什么技能要教给孩子吗?”   柳溪的眼睛长得有些像狐狸,尤其他眯起眼睛微笑的时候,会显出一种狡黠又顽皮可爱的神色。秦时就觉得他不像是柳树精,更像一头狐狸精。   “小郎君可是担忧小重明鸟长大以后学不会明家的本事?”不等秦时点头,他又说道:“妖兽修行靠的是种族天赋,每一族的传承都各不相同。”   秦时听不懂。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大约就是什么都不用他操心,只要当好奶妈就行了?   柳溪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敏锐又体贴。   但秦时却感觉他其实并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么温柔似水,因为他在谈话中是那个引导话题的人。   换言之,这是一个有掌控欲的人。   到底是称霸一方的大妖,哪怕外表无害,秦时也没打算把他当成普通人来看待。几句对话之后,不过是加深了他对柳溪的印象。   不管他待客的姿态多么的从容自在,秦时都不会动摇这种戒备。   柳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像是在问他,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小郎君与贺都尉一同入关,有没有听他说起过我?”   秦时诧异的挑眉。   他说的贺都尉大约就是指贺知年了。贺知年在镇妖司任职,身上肯定会有官职。不过这一路走来,他还真的没提过柳溪。   但这样的话,直统统的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够委婉?   “看来是没有了。”柳溪洒脱一笑,“那就劳烦小郎君替我传一句话给他,就说,欠了我的……到底什么时候还?”   秦时一下就精神了,八卦的火苗在心里熊熊燃烧起来,“他欠了啥?”   欠了银子?   要是这个答案的话,那可就太不惊喜了。   不会是情债吧?   秦时正在满脑子跑马车,就听柳溪慢条斯理的说:“他欠了我三钱福运。”   “啥?!”秦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魏舟也放下茶杯看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仿佛是怀疑,又像是同情的神色望向了秦时,“怎么,你没有听说过出关的人求福运的事情吗?”   秦时有些懵圈了,心里直犯嘀咕:我怎么会知道?我压根就没出过关啊! 第94章 困灵符   关于欠债的事, 大约是说来话长,柳溪便邀请客人们入席慢慢谈。   这个邀请被秦时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面对两个自己不信任的人,再加上一桌酒肉, 他怕自己带着孩子光顾着吃, 想问题的脑子要不够用了。   还有,从柳溪嘴里说出来的重明鸟一族, 咋都那么不正常呢?就算是神棍,也不至于因为一副卦象就任由孩子流落在外吧。秦时觉得, 除非重明一族现在也遇到了麻烦,小黄豆的爹妈压根就走不开,只能委托弟弟妹妹来看看孩子。   在麻烦面前,或许小黄豆不跟族人在一起反而会安全一些。   唯有如此,逻辑上才说得通。   秦时也因为想到了这一点, 他对柳溪才会越发的不信任。   柳溪对秦时的死脑筋也有些无语,只能吩咐下人, 宴席暂缓。他得先把疑问都给这个小兄弟解释清楚。   看秦时的模样, 头发还没长到肩膀, 像是刚还俗不久。他心里纳闷的很, 别人不是都说出家人心思单纯?怎么眼前这一个心眼这般多?   “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就好像大家都相信明大人起卦一样,也有很多人相信柳家的人是可以把自己的福运借给别人来用的。”   柳溪坐姿端庄,看向秦时的目光里却隐含着一丝傲气, “隋末天下大乱, 陇右也起了兵乱。兵乱一起, 民不聊生……肃州城也未能幸免。当时有匪徒勾结了祁连山里的熊妖,在这一代作乱, 劫了城南的村寨,不知怎么就点燃了山火。”   秦时抱着小黄豆一起听故事, 心里感叹不论什么时候,关外还是关内,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平静过。   “漫山遍野都是火,”柳溪脸上浮起回忆的神情,眼神也变得迷茫,“那时候我和大郎都还只是刚刚生出灵智,幻化人形也做不到,更别说逃跑了。”   秦时心想,但他们却硬是绝境里逃生,还成了一方霸王。他说的福运,该不会就是指这份好运气吧?   有点儿玄。   福运这东西,无形无质,大约跟精神力的本质差不多。秦时很怀疑真的有人能将它像实物一般操作。   “就在我们陷入绝望之际,一条水龙脉从地下浮起,将我们护在其中……我二人因此逃过了死劫。”   秦时不明白啥叫水龙脉,按字面意思猜测,应该就是一条地下水脉的意思?   这两棵柳树恰巧长在水龙脉之上,确实挺有运气。   “火灾过后,到处都是焦黑一片,唯有我二人扎根之处完好无损。这情景被一位过路的道人看到,啧啧称奇。他说我们都是有大福运的生灵,便教了我们炼化水龙脉,操控福运的方法。”   秦时,“……”   秦时脑子里最先浮起的想法是,水龙脉都炼化为己用?!   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水龙脉在这里,或许只是一种类似于天材地宝的东西,这俩妖怪被它救下,也算是机缘巧合。   就像他看过的武侠小说里那些掉下悬崖之后,意外得到高人传承的幸运主角。   说不定过路的道士也想要这份机缘,可惜机缘认主,他眼馋也得不到。秦时的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却没敢直统统的说出来。毕竟听柳溪的语气,他对这个道士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   “炼化的水龙脉,就是你们说的福运?”   柳溪扬起下巴,神情中带了几分傲然之意,“这些事慢慢的就有人知道了。一些从这里经过的人会上门求借福运,返程会还回来。当然福运借出去,对我二人的修行也是有损的,所以我们也会收取酬劳。”   秦时恍然大悟,什么养鹰养鸟的,那才能挣来几个钱。   原来都只是副业。   “老贺是什么时候借的?”秦时比较好奇贺知年也会跑来找妖怪借福运,在秦时心目中,他不像是那么神神叨叨的人。   “说起来有一年多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姐妹在肃州城里经营多年,有一些消息……”柳溪笑得有些神秘,“听说他们此行凶险,我就找了个中人去见贺都尉,借了三钱福运给他。”   “什么样的福运?”秦时比较好奇这个。例如升官发财一类的,贺知年大约不会感兴趣。   柳溪道:“他所求的,是将自己的兄弟全须全尾带回来,让他们逢凶化吉,躲过一次死劫。”   秦时想起他们在石雀城外的初见,那时的贺知年和摇光沐夜身上都带着伤,一副刚刚死里逃生的模样,可见之前的遭遇十分凶险。   贺知年借福运,说白了也是明知任务艰难,想要给自己和兄弟们加上一重保险吧。   但秦时听他说起这些,总觉得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这不像是贺知年这种性子的人能干出的事。   从秦时的角度来看贺知年这个人,觉得他是那种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人。   秦时忍不住问道:“不知酬劳……”   柳溪抿嘴一笑,露出一个有些神秘兮兮的表情,“这个么,就不好跟外人说了。小兄弟只消替我传句话就成。”   秦时就不好多问了。他其实也有些担心这柳树精会狮子大开口,提出什么让贺知年为难的要求。但欠债还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贺知年也不傻,以他的智商和谨慎的性格,不至于被个妖怪套进沟里去。   欠债还钱的话题就此打住,魏舟和柳溪说起了水兰因。   魏舟没提封妖大阵,也没提水兰因残留的妖丹在秦时手里,只说他已经被水关山带回故乡去安葬了。   柳溪的神情呆滞了一下。   秦时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很明显的情绪上的波动,与其说这个消息会让他难过,更多的反而是一种茫然。   柳溪大约没想到水兰因这样称霸一方的大妖,会这般轻易陨落,有些怔怔的,许久才“哦”了一声。   秦时与水兰因的交情虽然不深,但他对水兰因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觉得他身为一方首领,对待下属有情有义。   跟它们这一族的大头领相比,很难得了。   而且水兰因提过的自己的故事,也让秦时颇为触动。他一直在想,水兰因对于那位叶子姑娘所抱有的感情,除了保护,也有爱慕吧?   可惜两人之间差了那么一点儿缘分,就那么错过了。   他想到后世,第六组对于妖族与人类通婚的情况管理更为严格,妖族还要在领结婚证之前,负责对自己的伴侣坦白,交代清楚自己的身世。   这对妖族来说,其实是非常冒险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能够接受伴侣非人类的身份。可以说,在双方的关系之中,人类掌握着主动权。一旦人类接受不了伴侣的真实身份,会被第六组的治疗师抹去记忆,忘记与妖族相识相恋的经过,从此开始新生活。   但对妖族来说,他们是要带着这些记忆度过漫长岁月的。   现在的情况,与后世正好相反了,妖族是掌握着主动权的。人类这一边的保护机制并不完备,妖族想做什么,人类其实都没有反抗的能力。   就好比白娘子要嫁许仙,就没有要在婚前坦白身世的意识,而是能瞒就瞒,瞒不下去了才不得已和盘托出。   这对婚姻关系中弱势的一方来说,其实是很不公平的。   秦时思来想去的时候,就听魏舟说了一句,“我倒是不知,你与水兰因还有这么深的交情。”   柳溪叹了口气,“也说不上什么交情。它那时刚搬来陇右,还没当上这一族的头领,小小一条,天气好的时候就盘在柳树下面晒太阳。我刚修出灵智,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话,就跟他还能聊几句。”   秦时心里也被他这几句话勾出了些许的惆怅,他好像看见了这样的一副画面:和风习习,阳光暖暖的照着小柳树和柳树下懒洋洋的小黑蛇。   远处山峦寂静,偶尔有雀鸟飞过,反而给这幅画面增添了些许生气。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秦时也有些惆怅起来。   如今,他也品出了世事艰难。甚至觉得这两三个月的经历,比他以往小半辈子的经历都要更漫长。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从柳宅出来,秦时试探魏舟知不知道贺知年找到柳溪头上借福运的价码。   魏舟是出世之人,情绪早早就调整了过来,这会儿已经恢复了白天里那副满不在意的洒脱模样。   听到秦时问起借福运的事,他想的是以贺知年跟秦时的交情,他应该也不会瞒着秦时,便也没了要保密的念头。   “老贺是缉妖师,”魏舟说:“柳溪的价码不会有别的,肯定是跟困灵符有关。”   “困灵符是啥?”   “据说是一种控制妖怪的手段。”魏舟含糊的说:“我只知道柳二郎一直在到处打听这方面的事……我猜是他相熟的朋友中了招吧,所以他也在帮忙想办法。至于别的,我也不清楚了。惭愧,惭愧。”   秦时觉得,魏舟似乎并不想跟他深入的讨论这个话题。   秦时决定回客栈之后好好问一问贺知年。 第95章 因果   “困灵符乃是道家法术。”   一个时辰之后, 秦时与贺知年面对面坐在客栈的胡床上,面前小几上摆着热腾腾的清茶。烛台上燃着两支蜡烛,照得小屋里暖意融融。   窗半开, 月已高悬, 夜空中一丝云也没有,澄澈的如同宝石一般。   小黄豆躺着秦时身旁已经开始打盹了, 小尖嘴上还沾着一片花生皮。从上往下看过去,胖墩墩, 圆乎乎,好像一块刚出炉的奶油蛋糕。   他伸开手指量了一下,觉得它不光长胖,身量似乎也长高了那么一丢丢。   就听贺知年说道:“柳溪、柳风语二人当初遇到道人,学了一手炼化水龙脉的本事。之后多少年都没有察觉当初那个道人在他们身上做了手脚。”   秦时好奇了, “这个困灵符,是干什么的?”   贺知年垂眸想了想这个问题要怎么解释。   秦时这边已经发散开了, “让他们不能离开肃州?或者有什么禁制, 不能害人之类的?”   贺知年抿嘴一笑, 他发现秦时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暴躁得很, 但本质上还是一个非常柔软的人。他不会主动去发动攻击,也不会先入为主的把人想的很坏。   然而遗憾的是,真相就是这么的糟糕。   “这道锁, 就像一个箍在修行者头上的漏斗, 可以让外面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漏进去, 加速提高他们自身的修为。而他们修炼出来的灵力,除了施加法术的人, 谁也取不走。”   按照贺知年的想法,能这样修炼下去也不错。事实上很多大家族的小辈刚开始修炼的时候, 族中长辈会把这个法术用在小辈身上,帮助他们快速的巩固修为。一段时间之后,就会解除法术,让小辈们自行修炼。   但有些修行者会把它用在自己的猎物身上,就好比给猎物加了一道锁,等它们的能力修炼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修行者就要来割庄稼了。   秦时慢慢消化他的话,一双眼睛也越睁越大。   啥法术啊,这不就是养猪吗?   给自己的小猪仔搭个猪窝,让猪崽跑不出来,别人谁也进不去,等到有一天,小猪仔长得膘肥体壮了,他就回来杀了吃肉。   真缺德啊。   秦时心想,果然天上不会平白无故的掉馅饼。   烛光在温柔的夜风里摇曳,从窗口望出去,临街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打烊。快到宵禁的时候了,街市上零星几个路人俱是形色匆匆的模样。   贺知年给秦时的茶杯里添了热水,继续讲柳溪二人的旧事,“一年多以前,我和魏舟从这里经过,魏舟早听人说起过借福运的事,特意登门拜访,这才看出了‘困灵符’的端倪。”   秦时轻哼一声,“他说自己不了解。”   贺知年不由一笑,“这也是柳家人的秘密,他一个外人不好在外面乱说。”   秦时觉得贺知年的语气柔和的很,哄孩子似的。其实他的本意不是要找贺知年告状,他只是……感慨一下自己外行人的身份,什么秘密都不配知道。   贺知年这样一说,好像他在无理取闹似的。   秦时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逼着他说。就是随口问问。欸,你们都是怎么借福运的?他开的价码高吗?”   他对这个问题比较好奇,毕竟贺知年看上去挺精明的一个人,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让妖精给牵到坑里去。   贺知年沉吟,脸上略有些不自然,“价码……倒也说过。柳溪不要银钱,只要我想法子找出当初那个道士,解开困灵符。”   秦时心想,这年头也没个大数据,人海茫茫,对方还是修行者。贺知年又不是专门找人的,上哪儿去找?   就后世那种资讯发达的社会,几年、几十年找不着人的,也多得是。   贺知年说到这里,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倒是想过,这人怕是不好找。柳溪后来倒是又想起了一条线索,他说那人有长安一带的口音。”   “解这个符,很难吗?必须本人来解?”秦时不大懂道家的这些法术,后世也没什么人会这些。   贺知年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符箓一道,各家有各家的手法。我是不会这个的。柳溪这事儿,如果找不到当初施法的道士,只怕还是要着落到追云观。”   秦时就觉得不解,“那她怎么不去跟魏舟商量,反而一个劲的算计你?”   贺知年解释说:“追云观规矩多,一是弟子在外行走,轻易不可沾惹因果。这二么,柳溪曾说,下符的道士有可能是长安人氏。追云观也在长安……”   秦时表示理解,下符的道士与魏舟都是道门中人,搞不好就是彼此认识的人。对追云观,柳溪也并不是那么信得过的。   “那到底能不能解?”   贺知年却又摇了摇头,“我问过魏舟了,他说不可解。”   是不可解,不是不能解。   “道门中人,各自的门派恐怕也有一些忌讳,”贺知年说:“若是解了别人下的符,回头给追云观惹来麻烦,魏舟的师父恐怕也饶不了他。”   “魏舟到底怎么想的?”秦时不解,“真有解开困灵符的本事,只管解了就是。这也算救人了。以后若有强敌找上门,再想法子对付就是了……这种事有什么好犹豫?!”   贺知年被他的语气逗笑了。这事要是轮到秦时头上,贺知年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   “师门的规矩总要遵守。”贺知年说:“再者,谁能保证柳溪以后不会做坏事?出世之人讲究因果,他放了柳溪,日后柳溪作恶的话,这些因果怕是要算到追云观头上去了。”   秦时没想那么多,但贺知年的话听着也很有道理。   他之前还脑补过千万条树根一起钻出地表的恐怖画面,这会儿听到它们的灵力被人控制,竟然还同情起人家来了。   秦时觉得自己的立场好像有点不大坚定呐。   他听到窗外有夜风拂过,路边的树木哗哗作响,心里忽然一动,暗想他们在这里议论人家,真的能瞒得过柳树精?   秦时俯身到窗前,冲着窗下的一排柳树摆了摆手,“让你家小郎君把话说清楚些,成不?”   柳树也才一人多高,树冠看着还有些单薄,但枝叶抽长,看上去生机勃勃。   秦时其实也不知道这一排小树跟柳树精有没有关系,既然魏舟说了柳溪在肃州城里有眼线,那就姑且一试。   小柳树枝条低垂,偏又不动了。   秦时微感失望。   贺知年摇了摇头,笑着打趣他,“怎么,宴席没吃上,不甘心了?”   “多少有点儿,”秦时摸摸肚子,实话实说,“我还没尝过当地有什么好吃的呢。”   在柳家的时候,因为说起了水兰因,柳溪情绪也很低迷,魏舟和秦时也没了大吃大喝的心情,早早就告辞回来了。到了客栈之后,让店里的伙计给他们煮了两碗面。   贺知年正想安慰他,要找伙计来问问当地的酒楼哪一家出名,就见秦时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   贺知年抿了抿嘴唇。   他刚才还想秦时心软,一转头却发现他骨子里就带着棱角分明的天性,哪怕身体只是软趴趴地靠着窗台,也仿佛只有皮肉放松了下来,骨子里的钢筋铁骨都还时刻紧绷着,一旦察觉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就能跳起来做出反应。   贺知年想起关城外见过一次的成年白虎,强悍、凶猛,充满了王者之威。不得不说,半妖和精神体同出一源,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秦时打起架来就有这么一股不要命的凶悍气。   尤其这段时间他们生活条件还是不错的,秦时的身体也养回来一些,身上长了几斤肉,脸颊也显得饱满了一些。但这种程度的饱满并不会让他显得温和,整个人倒是更英气了些,看人的时候眸光清正有神,自带威势。   贺知年想着想着就想岔了,开始猜想秦时小时候的模样。   说不定他小时候就是个圆头圆脑的小老虎模样吧,就像他的秦团子似的。   “你听!”秦时没有注意贺知年的走神,他微微侧过头,留神听窗外的动静。   贺知年和他之间隔着一张矮桌,不好凑过去,但夜色静谧,暖暖的烛光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心中便悠然生出一种岁月安稳之感。   秦时将窗扇推开些许,示意贺知年往外看,“去吗?”   贺知年便也凑了过去探头朝外看,就见窗下的柳树无风自动,长长的柳枝纠缠在一起,好似拧成了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了城东的方向。   “这是让咱们去柳宅的意思吧?”秦时问他,“去吗?”   离得近,贺知年一抬眸就看到了秦时眼底清亮亮的波光。大约是因为那天夜里看到的白虎的眼睛是蓝色的,贺知年后来再看秦时的眼睛,总觉得他的瞳仁里透着点儿蓝色,但仔细看却又并不是。   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错觉。   “去吧,”贺知年点了点头,“我也有事要问问柳溪,把话说清楚也好。”   两个人收拾好灯烛,揣上小黄豆,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客房。   走廊里静悄悄的。这个时候,客人们大多留在自己的房间,有的房间还亮着灯,有些人已经早早睡下了。   走廊另一边,与他们隔着两个房间的地方,房门紧闭,门缝里也没有灯光透出。魏舟似乎已经睡下了。   秦时这个时候就庆幸他们投宿的时候,没有两间挨在一起的空房间了。否则魏神仙就住在隔壁,秦时和贺知年也不敢凑一起嘀嘀咕咕的说这些小话。   修行的人在俗世中是不能随意使出道家法术的,这是贺知年悄悄告诉过他的一条规则。   先帝推崇道家,当今圣上与先帝关系并不和睦,自他登基,几场重要的法事都选在了感恩寺,这样的态度也让整个道门被先帝捧起的气焰低迷了不少。   所谓上行下效,到了民间,出家人要是有什么逾矩之处,官府的处理手段往往格外严苛一些。于是,和尚道士们走江湖的时候也都非常低调。   魏舟身上盖着“追云观”的大印,行为举止自然也不敢有所松懈。比如在客栈里使出法术去偷听别人说话什么的,他真要做了这种事,一旦被人识破,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搞不好就连累到了追云观的声誉。 第96章 法术   城门楼上远远传来了宵禁的更鼓。   西北的夜晚姗姗来迟。这个时间, 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之下,西边的天空中还有绚烂的晚霞尚未燃尽。   查夜的兵丁并不会即刻就出现在大街小巷里驱赶尚未归家的人,秦时和贺知年就钻了这个空子, 一路躲躲闪闪的前进。   这一路上有路边的柳树指引着方向, 两个人不多时就摸到了柳宅的侧门。   侧门外有小仆候着,行过礼, 一言不发地将他们迎进了院子里。   还是白天待客的凉亭,但等在凉亭外面的却变成了一位衣衫华美的年轻女子。   她迎了出来, 十分恭敬地朝着贺知年行礼,青绿色的裙袂如盛开的花朵一般,在她身后层层铺开。   “贺都尉,别来无恙。”她的声音也比白日里清润了许多。   秦时看傻了,“你, 你……”   你不是个男的吗?!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年轻貌美的女子?   秦时拼命回忆, 白天看着他的时候, 并没有那种女扮男装的违和感, 明明就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公子啊。   柳溪抬起头, 冲着他眨眨眼,“小兄弟,又见面了。”   她脸上带笑, 似乎觉得秦时的反应特别有趣。   秦时后退一步,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行吧, 后世其实也有女装大佬,艺人们也经常会有反串的表演, 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他只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冷不丁一反转,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其实柳溪女装的样子比男装的样子更养眼。   或者说,女性的装扮原本就更加复杂精美一些吧。   柳溪的个头要比水关山更高挑一些,衣饰也更讲究,领边衣角都绣着精致的花纹。头发绾成了俏丽的螺髻,簪着精致的步摇,长长的流苏垂下来,尾端坠着的宝石闪闪发亮。   柳溪扮了女装,便是一个容颜极美的年轻女子。雪肤花貌,杏脸桃腮,额头还贴了莲花状的花钿,更添娇俏。   贺知年回礼,“听说大娘子去了西宁?”   西宁也叫青唐城,不过青唐城是吐蕃人给起的名字,大唐收回西宁之后,许多人已经改口叫回了西宁。   柳溪将他们迎进了凉亭里,一边从小仆手中接过茶盏,一边应道:“之前传了话,说这两日就要往回走了,只是不知能不能赶上见都尉一面。”   贺知年拉着秦时落座,对柳溪说:“小秦不知内情,有什么冒犯之处,你别怪他。”   “秦兄弟也是奴家的客人。”柳溪大方一笑,“再说秦兄弟性子率真,这是他的可贵之处,何来怪罪之语?”   秦时一直以为贺知年跟柳溪的关系不好,魏舟也说他们见了面会打架什么的。但眼下看来,却并不是如此。   贺知年解释道:“借福运的人是我,自然也该我还。老魏……”   柳溪见他似乎不知如何措辞,便接下他的话,对秦时解释说:“其实,是奴家求到了贺都尉这里,想试一试魏道长。”   秦时诧异:“试他什么?”   柳溪坐姿端庄,坦然的看着秦时道:“奴家跟贺都尉提过,当初教我们姐妹法术的道士有长安口音。魏道长也是长安人氏,而且也认得困灵符,奴家总有些悬心,怕那道士是魏道长认识的人。”   秦时想了想,点点头,对她的担心表示理解,“你还怀疑他的师门吧?”   “如今长安的道观里头,追云观是个尖儿。”柳溪笑了笑说:“怀疑追云观也在情理之中不是?不光是他,我们姐妹遇见道士的时候,追云观的道士们各自的下落也都查了。”   秦时点点头,这就是排除了追云观的嫌疑,重点集中在了魏舟可能会认识、甚至是有过来往的道士们身上。   柳溪说着也叹了口气,“本来都盘算好要如何试探了,只是说起了水兰因……心中颇多感慨。”   故人逝去,触动心肠。一番算计好的心思,也被她抛之脑后了。   秦时心想,原来之前那一番云山雾罩的谈话……都还没开始施展啊。   “这也是天意,”贺知年说:“老魏性子有些粗疏,你试探他,搞不好被他漏出去给人知道,反倒打草惊蛇。”   柳溪垂眸微叹,“是啊。”   贺知年大半夜的跑到柳宅,不仅仅是为了打听魏舟这点儿事。柳二娘身上的困灵符虽然危险,但也不是一件特别紧急的事。   至少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彻底解决的事。   他来见柳二娘,主要是想打听打听关内的情况。   “你也知道,”贺知年说:“我在关外困了一年多,也不知关内情况如何?”   “不太好。”柳溪神色有些黯淡,“镇妖司在魔鬼峡中了埋伏的消息一传出来,各种消息满天飞,老实的、不老实的,都有些坐不住了。那段日子,到我这里来打听消息的也格外多。”   贺知年倒没觉得意外。世道越乱,妖族也越猖狂。自从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不知多少妖族趁势而起,兴风作浪。也就先帝趁着整饬佛门的时机,里里外外下了狠力,妖族的气焰才勉强被打压了下去。   可惜的是,安稳了没几年就出了魔鬼峡一事,又给了镇妖司当头一棒,当下就把个好端端的镇妖司打的七零八落。   关于此事,妖怪当中也有不少流言,像柳溪这等立身于人类社会的妖族也都忍不住到处打听打听情况。   “我们姐妹久居肃州,对附近的情况了解的多一些。”柳溪道:“再远些的地方各有各的地盘,不好说。但这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没有能瞒过我们姐妹的……倒还安稳。”   秦时之前听魏舟说过,柳溪姐妹扎根肃州,但其影响力却可波及大半个河西。   旧时的河西四郡,包括了从敦煌到武威、金昌,直至酒泉、嘉峪关、内蒙古阿拉善盟一带。秦时只是在脑海里换算了一下这前后左右的距离,就有些心惊肉跳。   柳溪依然是那副闺中千金的做派,说出的话却每一个字都暗藏刀锋,“从这里到西宁,一路上有些零零散散的麻烦,不过都不成气候,不足为虑。”   柳溪说着,拿起装干果的小碟子,朝着小重明鸟的方向推了推。   小黄豆已经窝在秦时怀里睡了一觉,这会儿被大人们的说话声吵醒,迷迷糊糊的顶着一撮压歪了的翎毛从秦时的臂弯里钻了出来。   “啾!”它拍拍翅膀示意秦时。   秦时便拿了自己的杯子给它喝水。因为是深夜了,柳溪送上来的是淡茶,给它喝几口也无妨的。   小黄豆喝了两口水,精神头回来了,跳上桌面溜达,让它爹给它剥果仁吃。秦时一边听故事,一边给它剥松子。一人一鸟就像来开茶话会似的。   柳溪顿了顿,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我听姐姐说,出了西宁,有个叫野羊坡的地方,还请都尉多多留意。”   贺知年眉头一挑,“可是有什么不对?”   秦时也抬头看了过来。从柳溪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这小子一双眼睛清亮亮的如水波一般,一抹烛光昏黄微亮,倒映在他的眼波里,摇曳出一池细碎流丽的光。   柳溪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这真是个俊俏的小子。   贺知年轻咳一声,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野羊坡,可是出西宁的必经之路?”   柳溪收回目光,想了想说:“这倒也不是,但野羊坡一带的路好走,不少客商都宁可绕上半天路,也愿意走的平坦一些——魔鬼峡出事之后,去金州的必经之路上听说多有妖怪惹事生非的。”   秦时也有些好奇了,“平坦好走……不好吗?”   柳溪微微一笑,“到底如何,我也没见过。但姐姐说,野羊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单个蹦出这么一个村子,总觉着不对。但她去看了一回,又没看出什么。”   贺知年把这个地名记在了心里。   秦时却好奇这个村子做什么营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他们吃什么?”   柳溪耐心解释,“那一带有水,全村家家有地,一年到头种的庄稼也够吃了。距离西宁也不是很远,又有走商的人来往金州、西宁。日子还是能过得的。”   “有水,有地,”秦时更好奇了,“怎么会就这一个村子?”   别的地方他说不好,但西北以及关外,都是人跟着水走,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家。   柳溪摇摇头,估计这也是柳大娘子觉得不大对劲的地方。   客栈。   窗开着,淡淡月华从窗口透入,宛如一把散开的丝线,丝丝缕缕的汇聚在一处,落在了桌面上。   魏舟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道符,符成,桌面上亮起一团水波似的晕光,仿佛平平无奇的桌面上突然间嵌上了一面光洁的镜子。   漫天月华就仿佛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引力,自半空中尽数没入了镜子当中。   片刻之后,镜面变得清晰,显出一副画面来:鹤衔灵芝的铜烛台,两支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燃得正旺,烛台下一盆时令瓜果水灵灵的。   画面随着魏舟的心意转动,出现了一张临窗的胡床,胡床上一张花梨木床桌,柳溪扮了女装,与贺知年和秦时分两边而坐。   几个人正在谈论西宁一带的妖族,柳溪的语气颇郑重,“……祁连山上这些狼都是分着地盘的,势力最大的要算夜家那一窝……它们极抱团……”   魏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喃喃念道:“深更半夜的……就只说这些?”   若只是为了说这些,又何必把他甩开呢?   魏舟觉得哪里不大对,但眼前的画面是做不得假的,何况贺知年和秦时都只是普通缉妖师,算起来也不过是半妖血脉。柳溪修行的道行深一些,又是妖族,精神力强一些,但论起法术也不至于能够跟自己比肩。   他们察觉自己的可能性不大,因此作假的可能性也不大。   魏舟试着给他们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莫非……老贺是不想让人察觉他与这柳树精暗地里有交情?”   魔鬼峡一事,令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局势有些紧张,贺知年虽然是缉妖师,光明正大的与妖族来往,传出去怕是也不好。   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他们行事鬼祟了起来。   镜子里,柳溪的话题已经转到了狼王的身上,“要说狼王夜琮,我们姐妹也没跟他打过交道,都是听旁人说的。不过传言都说他行事虽然张狂,但也算明理。只要讲理,哪怕起了纠纷,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   魏舟越发诧异。他与柳溪也是相识的,从不知她还有这般琐碎的时候。柳树精入世不久,人类的种种规矩礼仪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习惯了说不通就动拳头。魏舟还没见过柳溪这般在小事上絮絮叨叨。   魏舟正疑惑,就见画面中正窝在秦时臂弯里,等着人给它剥果仁的小重明鸟啾啾叫了两声,晃一晃脑袋上的小翎毛,歪着头朝魏舟的方向看了过来。   小重明鸟的眼睛要比一般的鸟禽更大一些,双瞳自带一股妖异魔力,隔着一道虚幻的法术,它仿佛真的在与魏舟对视。 第97章 鬼压床   魏舟心中微微有些惊讶, 小黄豆年龄尚小,重明一族的传承,它大约还没摸到边, 就已经有了如此的敏锐。   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神兽血脉, 果然非同寻常。   魏舟想到这里,忽然又是心中一动, 想起了当日在阳关城下,秦时妖力暴动的事。他当时虽然在城门楼上, 离得远,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但从显出的身形来看,是成年白虎无疑。   血脉中的妖力达到这种程度,以秦时的年龄来看, 应该是不大可能的。但他偏偏就做到了,虽然白虎维持的时间并不持久, 但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白虎一族, 多少年都没出现过这般厉害的人物了。   果然灵物之间自有感应, 否则小重明鸟怎么就让他遇上了?   魏舟正琢磨, 就见小重明鸟伸长脖子叫了一声。   不同以往娇娇软软的啾啾叫,而是一种极富穿透力的鸣叫,清越、悠长、自带威仪。   桌面上的符文瞬间爆闪, 如同遭遇暴击, 啪的一声化为细碎的光点四下溅开。   魏舟猝不及防, 向后躲了一下。再抬头时,就见客房里漆黑一片, 铺满窗口的月光也黯淡得只剩下了薄薄一层。   魏舟惊魂未定,片刻之后长长舒了口气, 自语道:“还好鸟禽不会说话。”   无论小重明鸟察觉了什么,它口不能言,旁边的人也只会觉得它六感敏锐,却不会知道它到底看见了什么。   幸好,幸好。   符文爆开,小黄豆也被吓了一跳,啾啾叫了两声,一头扎进了秦时怀里。   “怎么了?”秦时揉揉它的小脑袋,觉得它身上软软乎乎的,又多摸了两把,心想他可真会养孩子啊。   小黄豆在他怀里蹭蹭,用精神力跟他告状,“有人在偷看!”   “是谁?”秦时这样问只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能偷看他们的,还能有谁呢。   小黄豆却说:“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李飞天在他背后呢。”   黑乎乎的一团当中,只有李飞天的长尾巴微微发亮,这是小黄豆怎么也不会认错的。   秦时心里就有数了。   另一边,法术消散,柳溪也有所感应,笑了笑说:“刚想说他沉得住气呢。”   “大约发觉我和小秦都出来了。”贺知年皱了皱眉,“才跟小秦说了这些道家法术不能随便用,老魏这可真是……”   真会拆台。   柳溪冷笑一声,“我就说他心里有鬼,当着你我的面儿有话也直说一半儿。贺都尉,等你上了长安,定要到追云观里好生瞧一瞧。”   说心里话,贺知年其实不怀疑魏舟有什么坏心。但这个人有些多疑倒是真的。这大约也是职业病,身边发生的事情都想要搞清楚,想要掌控在手心里,心里才能踏实。   “追云观是长安一带最大的道观,”贺知年说:“观主闭关多年,老魏的几个师兄弟也一直在帮镇妖司做事,在外滥用法术的可能性不大。困灵、养灵,这种手法,其实更像是大妖所为。”   柳溪怔住,片刻后僵硬的腰身缓缓放松下来,颇有些懊恼的说;“我只想着当初遇到的是个道人,倒是忘了……”   忘了道士的形象也有可能是妖怪的精神体所幻化。   如此一来,她两只眼睛只盯着魏舟,倒显得是她狭隘。魏舟因此有所不满,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回到客栈的时候,楼上楼下的住客除了一两间客房里还亮着灯,其余的人基本上都睡了。   贺知年扫一眼魏舟的房间,门缝里果然是黑着灯的。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压着嗓子喊了一声,“老魏?”   片刻后,房间里传来魏舟含糊的声音,“老贺?怎么了?”   “睡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魏舟的声音里带着熟睡被吵醒的不悦,“有事?不打紧的就明儿再说吧。”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一眼,两人都说不好他这做派是不是假装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仿佛下一秒马上就能再度陷入沉睡中去。   “睡吧,”贺知年忙说:“不是要紧的事,明儿再说。”   房间里没动静,房里的人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贺知年拉着秦时回了自己房间。   秦时先把已经睡熟的小黄豆放到枕头旁边,被子拽开盖好,才要摸索着自己去洗把脸,就听贺知年轻声说道:“他有什么必要这般做戏?”   秦时也想不通,他觉得不要说魏舟与贺知年早就相识,单单只说从阳关城一路走来的交情,有话也应该直说才是。   秦时想到魏舟刚才的反应,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他印象里的魏舟是一个有些大大咧咧的人,他实在想不出魏舟暗搓搓的搞小动作是个什么模样。总不会白天的种种表现都是在演戏吧?   贺知年似乎笑了一下,解释说:“我是说,他没有必要做戏。那么今晚做法术的,会不会是别人?”   秦时诧异,“小黄豆看到李飞天了。”   “李飞天……”贺知年迟疑了一下,“白色的一条,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秦时还是比较相信小黄豆的,但贺知年的猜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小黄豆没有看清楚做法的人到底是谁。   “睡吧,”贺知年也猜不出什么,对秦时说:“我明天问问他。”   “怎么问?”   贺知年枕着手臂躺了下来,听着屏风后面木盆里发出的哗啦呼啦的水声,轻声说:“当然是有话直说。”   秦时把布巾搭在架子上,“也好。”   其实论起亲疏远近,贺知年跟魏舟相识的时间更长,交情也更深一些才对。但不知怎么,秦时却感觉自己跟贺知年之间的联系似乎……更紧密一些。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或者是患难之交的缘故?就像老歌里唱的“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呸,呸,呸,秦时大窘,心想老子这长的是个猪头吧,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唱情歌的人是个青春貌美的小姑娘,他可不是。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老爷儿们。   贺知年听到他心急火燎窜上床的动静,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磕到腿了?要不要我起来点灯?”   “不必,不必!”秦时不好说他是被自己天马行空的脑洞给雷到了,只好含糊的岔开话题,“没磕到……欸,你还是都尉呢?官职岂不是跟樊锵一样?”   “倒也不能说完全一样,”贺知年的注意力果然被岔开,解释说:“我挂名在太史局属下,要论编制,是在禁军之中。老樊是武职,军中编制与禁军不同。同是都尉,他的官阶品级都要比我更高。”   秦时给小黄豆掖了掖被角,小声嘀咕,“听着有些吃亏啊。”   贺知年一笑,“老樊只是普通人,并不是缉妖师。”   秦时,“……”   他把血统出身这一茬给忘了。   镇妖司并不是完全不招收普通人,只是跟妖族对上,拥有半妖血脉的缉妖师有更大的可能性活下来。   秦时忽然就失去了谈话的兴致,翻了个身,嘟囔一句,“睡了啊,晚安。”   相处得久了,贺知年大约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这没什么,每个人生下来都要承担一定的使命。你我皆不例外。”   秦时有些迷茫,是这样的吗?   “好好休息吧。夜安。”   贺知年的声音低沉柔和,像窗外的夜色一般,充满了包容的力量。   秦时觉得,自己的心中一直以来纠结的那些事,好像都被贺知年看穿了。他不是很想跟贺知年谈这个,他把被子拽过来盖住自己,翻了个身,闭眼睡了。   转天一早,车马收拾齐整,贺知年还没顾上去试探魏舟,柳溪就带着随从过来送行了,还给他们带了一些路上吃用的东西。   柳溪今天也是女装打扮,一身湖绿色的裙衫,外面还披了愫白色绣红梅的披风,发髻上饰以珠翠,看上去完全没有半点儿男子气。   秦时心里纳闷,这柳树精的精神体难道没有男女性别的概念,幻化人形也是随便瞎变的?   魏舟看见柳溪,却惊讶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他围着柳溪来回转了两圈,跟看西洋景似的,好奇的不得了,“你说你今日是男扮女装?还是以往都是在女扮男装?”   柳溪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猜。”   魏舟像个登徒子似的,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嘴里啧啧称奇,“我还真猜不出来,以前见你都是男人样儿,我还真没想过你扮成个小娘子的样子也这般俊俏……”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心里都在疑惑,莫非昨天夜里做法偷窥的那个人当真不是魏舟?!   若是他,他应该已经通过法术看到了他们见面的情形——昨夜,柳溪可是女装的打扮。   魏舟神情中的惊讶太过真实了,这小子演技真有这么好?!   怀揣着这个疑问,等上了路,贺知年到底找了个机会凑到魏舟身边去了。秦时骑着马跟在他们后面,原本是想偷听贺知年都是怎么套话的,结果小黄豆站在他的肩膀上啾啾叫个没完,吵得秦时根本听不清楚前面的人都在说什么。   秦时抬手在小黄豆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心想这孩子这么一副碎嘴子的德性,还神鸟呢,怎么也看不出哪里有多神。   小黄豆抗议了两声,悄悄的用精神力跟秦时告小状,“李飞天说它昨天晚上鬼压床了。”   秦时,“……”   一个器灵,竟然还像个活人似的大晚上睡觉?睡着了还会鬼压床?!   “是真的哦,”小黄豆认真的跟它爹咬耳朵,“李飞天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它都梦见什么了?”秦时忍不住打断了它的叙述,他实在好奇李飞天一个器灵能做什么噩梦。   小黄豆回忆了一下吃早饭的时候,它跟李飞天的聊天内容,悄悄说道:“李飞天梦见自己还没有修出器灵的时候,被困在拂尘里的光景,把它给急得哟,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还好天亮之后,睁眼一瞧,哎呦是做梦,它乐坏了!”   秦时,“……”   小黄豆讲完八卦,嘀嘀咕咕的说:“怪不得昨晚在法术里看见它的时候,它的模样那么奇怪。”   “怎么奇怪?”秦时努力配合小黄豆的视角,但他觉得李飞天就是一个条状的器具,小黄豆到底怎么看出人家奇怪不奇怪的。   小黄豆理直气壮的说:“它的尾巴在哆嗦啊。”   秦时,“……”   也对,据说做噩梦的人都在梦里挣扎着要醒来,外在的表现会有一些哆嗦、手脚抽搐、呻\吟、说梦话……之类的反应。   没想到李飞天一个器灵,居然也会有这么拟人化的一面。   秦时想到了秦团子。   作为秦时的精神体,它几乎拥有与他同步的知识体系,而且他有什么想法,团子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除了性格不同,团子现在还是个幼崽的模样,也格外的傲娇一些。秦时觉得自己小时候好像也不这样?   嗯,其实是有些记不清了。   抛开这种种差异,秦团子也是非常拟人化的,很多时候,要不是看它披了一身白底黑条纹的毛皮,也就跟一个缩小版的人类也差不多。   秦时突然间脑洞大开,他想,抛开外形的千差万别,躯壳内里的精神力是不是本来就是同一性质的东西?! 第98章 青唐城   出了城, 起初还能看到赶路的人,也有富裕人家或者商户驾着马车出行,但很快, 赶路就变成了一件寂寞的事。   秦时也学着樊锵他们的打扮, 用布巾将半边脸遮挡了起来。   大西北的荒原上不是哪里都有水,除了有数的绿洲, 其余的地方仍是荒芜的黄土地。有些地方能长些低矮的野草,有些地方就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头。   大风卷过荒原, 黄土扬起半天高。   秦时骑在马上,风沙大的时候就把小黄豆兜在衣襟里。它如今也大了,作训服的口袋它倒是想钻进去,但无奈口袋大小有限,它勉强挤进去便动弹不得了, 试过两次就啾啾叫着不肯再进去了。   秦时就想起了后世随身携带的那种挎包。那东西其实并不难做,等到了有人家的地方, 花点儿钱请个裁缝, 找一块厚实点儿的皮子缝吧缝吧就能成。   秦时盘算了一下从肃州到西宁的距离, 模糊记得是五百公里左右。他们虽然是轻装上路, 但马匹在没有替换的情况下,每天最多赶路五、六十公里,再快的话, 马匹的体力损耗太大, 后续赶路的速度就要受影响了。   这样算下来, 他们大约有十天左右能赶到西宁。   从敦煌到肃州,直至西宁, 这一路虽然人烟稀少,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遇到军方设立的驿馆。   出于安全考虑, 驿馆多会避开水源地,选择地势稍高、视野开阔的地点,便于驿馆里的人观察附近的情况——虽然附近多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也许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活物的影子。   驿馆之中或一两人,或两三人,皆是军中服役的军士。每隔一段时间,从敦煌到金州,会有军方派出的巡逻兵轮流巡视各地驿站的安全情况,   驿馆之中还蓄养着上好的马匹,以备军中发生紧要情况,斥候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时轮换之用。这些马匹轻易是不能动用的。譬如樊锵这种出差的中品级军官,尚且没有动用马匹的资格。   边关的消息就是通过这样的纽带,源源不断地传回内地、传入朝廷、传进了掌权人的手心里。   一路之上,秦时等人就是投宿在这样的驿馆里。驿馆开在行路之人的必经之路上,普通的过路人投宿,驿馆也是接待的。   驿馆有固定的物资补给,新鲜食材虽然不多,但米粮、腊肉、干菜一类的东西还是很充足的。   秦时还看到过驿丞养的鸡,几乎所有的驿馆都开了菜园,种着一些青菜小葱。虽然时节已经入了秋,架子上的丝瓜藤也都开始干枯,但小青菜倒还长得青葱可爱,颇有生气。   就是这些生活上的细节,让秦时更觉得这些军士们的可敬可爱。   他们守卫疆土,对抗的不仅仅有敌人,更多的还是恶劣的气候和自然条件带来的种种灾祸。   在这样一个没有网络,没有电子产品,甚至书籍都因为贵重而很难普及开来的年代,天长日久地驻守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驿馆里,秦时无法想象他们的日常生活会有多么的枯燥与寂寞。   可以说这一路上,最触动秦时的,不是守在阳关城、直面敌人的那些士兵,而是这些默默无闻、驻守在自己岗位上的人。   驻守边城固然危险,但在那种危险之外,他们身边有自己的同袍,阳关城里还有茶楼、饭馆,花楼、酒肆,有正常的民间生活,不像这些驿馆,出了院门面对的就只有荒漠、丘陵、日升日落和无尽的寂寞。   秦时觉得,寂寞和孤独是远比危险更加恐怖的一种处境。何况这里也并非没有危险。   在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樊郎中樊持就给他们讲过一桩旧事,说是几年前,有一只商队离了肃州,在某处的驿馆投宿,到了半夜,驿馆就被狼群包围了。   等附近驿馆接到消息赶过去救援的时候,整个驿馆里已经没有活人了。从驿丞到商队的人,从里到外被狼群杀得干干净净。   狼群杀人也有不同的杀法,它们留下了满地尸首,却掏空了他们的内脏,任由鲜血洒满了整个驿馆。   对活人来说,这更像是一种震慑。   秦时听的浑身发冷,无法想象那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处境会有多么绝望。   “不是都说狼群轻易不会袭击人类?”   “这样说是没错,”樊持说:“但谁让这些商队的人不知天高地厚,抓了人家的崽子呢?”   原来,赶到驿馆救援的人在商队住宿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只被咬得变形裂开的铁笼子,笼子的尺寸有限,关不了大型野兽,只能关一些狐狸野狗大小的野物。   那个笼子里还残留着狼尿的气味。   于是,这些人总算找到了事故的源头。   樊持叹道:“这些人大约觉着,跑得足够远,距离拉开了,狼群追不上他们就会放弃不追了。谁知道野狼就有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呢?”   秦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见过许多伤害事件,起因都是人类先出手,做出了伤害的举动。比如捕猎各种珍稀动物,抓走尚未成年的幼崽,偷走珍稀禽鸟的蛋,觊觎动物身上的毛皮鳞片等等。   在这种情况下,受到野兽的反击,秦时也只能说一句自己找死,活该。没有那个瞒天过海的本事,就别想着干这些缺德事,老老实实做个好人吧。   又想抢人家东西,又不想承受人家的报复,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儿。   秦时叹了口气,“可惜驿馆的人受了牵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樊持也跟着叹气,“所以这一路的驿馆都会反复叮嘱投宿的客人,千万不要去招惹这些野兽。”   秦时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如果劝说有效,长安城的琼华楼里出售的那些奇珍异兽都是从哪里来的?   樊持扫一眼秦时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补充一句,“亡命之徒除外。大部分人都还是怕死的。”   “但愿吧。”秦时说。他只愿惜命的人多一些,主动找死的人少一些,这世道只怕还能太平一些。   “小哥心事还怪重的。”樊持笑着说:“其实这危险不危险的,也不全是自己主动去招惹的。你想想关外的那些地方,往近了说,楼兰、石雀城……难道满城的人都主动去惹事儿了?”   秦时心想,楼兰城他是不了解,但石雀城……   秦时摇摇头。哪怕石雀城的老百姓可以辩解说守城士兵所作所为他们不知情,也无法左右,但他们确实吸着城外流民的血活了下来,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里头的是非对错,秦时不想去跟别人争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立场,站在不同的立场,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何况他该受的罪也受了,石雀城该遭的灾也遭了,再来说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遂一笑了之。   驿馆由军方设置,行商之人在驿馆过夜,驿丞是不管饭的。但投宿的人可以借用他们的厨房,也可以花钱从驿馆里买些食材。   秦时他们的晚饭通常都是炖一锅汤,里面有腊肉、一些块茎类的植物,也有菜园子里现摘的小葱青菜。他们一伙儿大男人,厨艺都不怎么样,就这么汤汤水水的每人分一碗,就着他们自己带的干饼子、酱菜,这就是一顿晚饭了。   有时候他们在路上猎到了野兔野鸡之类的,晚餐就能丰富一些。通常这种时候,樊锵他们都会招呼驿馆里的军士们一起吃。   这些军士守着驿馆,不到换岗的时候,是轻易不能离开驿馆的。近处还可以出门走走,但跑出去打猎游玩是不行的。所以寻常吃鲜肉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多。   樊锵在他们面前是长官,比起秦时这些人,又多了一层亲近,给他们安排的房间也都是最好的,被褥家什虽然简朴,也是样样齐备。   如此一来,赶路虽辛苦,秦时却觉得比起入关之前的那段日子,他现在的生活简直就是在享福了。   甚至赶路的时候,秦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从敦煌到金州之间时常有士兵往来,马匪流寇早就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就算有些小打小闹的贼人,看到樊锵等人身着军服,也就早早遁了。毕竟大多数老百姓都还是惜命的,敢跟军队叫板,往严重了说就是谋逆了。   谋逆是最严重的罪责,一旦定罪,祸及九族。   至于妖族,秦时倒是听柳溪说过这一代似乎有一只熊精。但在他的认知里,熊是不会生活在荒原上的,它们更乐意选择有树木河流的丘陵地带。但不管怎么说吧,有熊精画了地盘,他们一路上倒真没遇见过什么不开眼来挑事的小妖。   如此,一路平顺地到达了西宁。   西宁给秦时的第一印象就是水多树多。   距离西宁越近,地形地貌就越是与肃州一带不同。水源充沛,树木也长得极为茂密,远近的山峰都遍布绿植,虽然已经入了秋,远远望去仍然是一片葱绿。   看到这样的景色,秦时忽然就与曾经给这里取名为“青唐城”的吐蕃人感同身受了——在穿过了无边无际的荒原之后,看到这样被绿色包围的城池,哪怕是毫无艺术细胞的人,也会不由得感慨自己这是看到了天堂。   其实这一路走来,秦时会很明显的感觉到隔着一个千年,同样的地方,气候、环境的确是有所不同的。但有不同,也有很多的相同。比如缺水的地方还是一样的荒凉,没有树木青草,没有庄稼地,更没有人烟。   有水源的地方,会形成规模各不相同的绿洲,这些绿洲的面积要比后世大很多,也更为密集。   所以秦时对于此刻的大西北的印象,就是荒原上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绿洲。而他印象中后世的西北,荒漠的面积要大得多——千年光阴,这片土地的确是在缓慢地朝着荒漠化的方向变化着的。   秦时心里有遗憾,但沧海桑田的感慨其实……也没那么强烈。因为他深知这就是历史必然的脚步,无人可以阻挡。 第99章 套话   距离西宁城越近, 秦时心里就越是生出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见过后世的西宁,但后来就反应过来并不是。因为千年前的西宁城从外观上看去,与后世的西宁城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就连后世久负盛名的藏传佛教圣地塔尔寺, 这个时候都还没有影子。   于是, 这里如今不但还没有成为佛法昌盛之地,相反却受了先帝灭佛的影响, 宗教气氛还颇为低迷。但这并不妨碍它因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贯通东西的战略要地。   这条与河西走廊平行,经青海至新疆、西域的路线也被后世的史学家称为“丝绸之路青海道”。它起于汉, 兴于南北朝、盛于唐宋,最终衰与元。   这个时期,青海道的贸易量并不突出,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们更愿意选择畅行无阻的河西走廊出关。但它占据的地理位置却因为享有“南通蜀汉、东接关陇、西通西域”的美誉,成为历朝历代的兵家重地。   秦时就这样一边感慨西宁悠久的历史, 一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东张西望地进了城。   进城之后,秦时就慢慢找到了自己心里那一丝熟悉感的源头——他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一些晚清时期北京城的老照片。   土墙、土房子、土路、街市上挨挨挤挤的行人、驮运着货物箱笼的骡马骆驼……就是那个味儿。   除了人物穿着打扮有所不同, 氛围几乎是一样的。   或者相似的也不是什么氛围, 而是扑面而来的、历史的厚重感。   西宁城的繁华热闹远远超出了秦时的预想。   街道不够宽阔, 也只是寻常土路, 热闹的程度却并不比后世的集市差多少。走在街上的行人不仅有身着大唐服饰的男女,也有深目隆鼻的西域商人。   街道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多以酒肆茶楼居多, 还有衣裙艳丽的胡姬当垆压酒, 抄着流利的汉话吆喝生意, 生生便是一副“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的古时生活画卷。   沿着进城的街道直走就是官府设立的驿馆。樊锵等人有军务在身, 在人多眼杂的西宁城里,自然还是住驿馆放心。   比起对面街上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客栈, 驿馆的门脸就显得过分朴素,以至于有些不起眼。再加上门外还有士兵守卫,寻常百姓闲来无事更是不会跑到这里来看热闹,因此门前要冷清许多。   樊锵早派人先一步过来订好客房,这会儿就直接带着人进去了。这一路走来,他们如何分配客房也都自有一套习惯,不必再细说。   驿馆内的驿丞迎出来与樊锵寒暄,又亲自迎了樊锵去楼上客房。   秦时抱着小黄豆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发现驿馆里头收拾得比外头还要潦草。桌椅楼梯都带着明显的磨损的痕迹,采光也不好,看哪里都有种黑乎乎的落了一层灰的感觉。   西宁城里客栈多,选择也多,真正往来送军报的那些斥候反而不会住到这里,直接就进军营了。因此投宿到驿馆里的人就显得没那么多了。至少他们一行人进来半天,除了赶上来跟樊锵寒暄的驿丞,就没见过一个客人。   驿丞是个中年人,一脸和气的指着楼梯给他们看预留的客房。他身后跟着一个瘦巴巴的少年,看他穿衣打扮,似乎是在驿馆里做杂役的。   大约是樊锵等人身上杀伐气重,小杂役有些紧张地跟在驿丞身后,恨不得躲起来才好。   秦时看了他两眼,觉得这还是个半大孩子,要搁在他们那个时代,也就是个发育不良的初中生,说不定放了学还回家找家长撒娇呢。到了这里,却已经开始早早的谋生活了。面对贵人战战兢兢,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贵人,恐怕连命都没了。   秦时看见他,就觉得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简直太幸福了。   秦时朝着杂役招了招手。   杂役连忙走过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客,客人有什么吩咐?”   秦时其实没什么事要他去做,只不过看他跟在驿丞身后的样子有些可怜罢了。他摸了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很和气的说:“劳烦小哥送些热水上来,我要给它洗个澡。”   秦时指了指怀里抱着的小黄豆。   杂役一看见小黄豆,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小黄豆张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也在看他,四目交投,它还很友好的冲着他啾啾叫了两声。   杂役之前还吓得发白的小脸上,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他忙不迭地点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小黄豆两眼,喜滋滋地跑走了。   驿丞看到这一幕,也没说什么,仍然端着一脸和气的表情点了点头,便带着樊锵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刚走到楼梯口,就听上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顺着楼梯走下来了。   走在最前方的樊锵就停下了脚步。驿馆的楼梯并不宽,他们人又多,就这么走上去,倒显得好像要逼着别人给他们让路似的。   他身上虽然有个四品都尉的军职,但行事一贯低调,也没多想,就停下来等着楼上的人下来再说。   楼梯转弯处露出了两双男人的腿脚。   干干净净的乌皮靴,小口裤子。看似普通,但秦时也算是走过江湖的人了,只看他们衣服干干净净,就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会是普通行商。   很快这两位客人就从楼梯转弯的地方走了下来,是两个面皮白净的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普普通通的麻布短打也遮不住满身的书卷气。   秦时觉得他们像是那种故事里要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这两人一露面,见楼梯下面等了一堆人,顿时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连忙拱拱手,带着同伴快步走了下来。   大约站在前方的樊锵等人身上都极有气势,这两人也不敢肆无忌惮的打量,只是微垂着视线快步下楼。待他们走到最后两三级楼梯的地方时,走在前面男人下意识的抬头朝外看。这一抬头,视线恰好撞上了走在樊锵身后的魏舟。   他的面孔朝向驿馆大门的方向,秦时走在魏舟身后,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人的眼瞳骤然一缩。但他很快就收回视线,步履匆匆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   秦时若有所思。   他以前上过刑事课程,分辨得出那个人在看到魏舟的一瞬间,不断变幻的微表情:意外、惊讶、畏惧、兴奋。   秦时虽然猜不透这些情绪所为何来,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认识魏舟。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男子看见魏舟的时候毫无反应,但他从秦时身边走过的时候,却看见了被秦时抱在怀里的小黄豆。   这人顿时两眼发光,流露出一副垂涎的模样。他只顾盯着小黄豆,脚下的路也没留意,险些平地摔一跤。还好一旁的驿丞扶了他一把,才让他免去了当众摔一个大马趴的尴尬。   秦时从他狼狈跑走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就见魏舟的袖子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他刚才似乎也在转身看那两个人。   秦时又去看贺知年。四目相对,贺知年微微点了一下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秦时,“……”   其实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要传递什么信号呢。   稍后,当他们各自回到客房之后,秦时就发现贺知年开始套杂役的话。   杂役是上楼来送热水的。秦时把木盆放在地上,试了试水温——太凉不行,但也不能太热。小黄豆毕竟不是人,它只是爱玩水,但不喜欢太高的水温。   小黄豆知道这是给它预备的洗澡水,兴奋的啾啾叫个不停,两只小爪子围着水盆踱来踱去。秦时刚把手从水盆里伸出来,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小黄豆就像踩了弹簧似的窜了起来,扑通一声砸进了水盆里。   水花溅起来,把蹲在一边的秦时和杂役都吓了一跳。秦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就见杂役一边抹着脸,一边嘿嘿嘿笑了起来。   小黄豆也有些心虚,鬼头鬼脑的瞟了秦时两眼,又开始友好的冲着杂役叫唤。   杂役的手伸过去,又讪讪的缩了回来,有些胆怯的望向秦时。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对杂役说:“没事,它喜欢有人陪它玩。”   杂役试探地伸手摸了摸小黄豆的翅膀,见它并没有躲开,脸上不由得绽开一个大大的傻笑。   他不知道小黄豆的友好只针对心无恶念的人。秦时也不会特意跟他说这个。他只是觉得小孩子都喜欢找同龄的朋友一起玩耍,小黄豆的同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   贺知年也蹲在一边看他们玩水,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小孩儿聊天。聊西宁最近几天的天气,聊附近的街市、谁家买卖做的好、谁家爱坑人……等等。   话题慢慢的就过度到了驿馆的那两位客人身上。   贺知年和秦时都和气,又有小黄豆这么一个萌物暖场,小孩儿早就放松下来了,也乐意跟他们闲聊天。   “前面那条街都是开客栈的,一家比一家贵。”小孩儿一边小心翼翼的往小黄豆的尾巴上泼水,一边说:“有钱人都去住那些客栈了。我家生意不大好做,平时客人也不多。你说这几天?这几天就只有刚才下楼梯的那两位客人。”   秦时就说:“我看他们可不像是走商的。”   “不是走商的,”小孩儿对这个说法表示了肯定,“他们刚来那天在楼下大堂里吃饭,包袱就放在桌面上,里面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黄纸,还有阴阳罗盘……厨房的大叔都看到了。应当是两位道爷。” 第100章 水盆   杂役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 虽然在驿馆里做事,也被人嘱咐过不能多嘴。但每个人对于“不能说”的尺度都有自己的理解,在小孩儿看来, 这些话就没啥不能说的。   当下这个世道, 出家人的处境有些艰难,不论是出门化缘, 还是夜里找地方投宿,都低调得不行。小孩儿在驿馆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时候他们还会遇见比较谨慎的出家人,为了行路方便,会刻意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   这种事见得多了,大家都会默契的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不管朝廷对于出家人是个什么态度,信仰这个东西是始终都存在的, 普通百姓也乐意给出家人留一份体面。   正因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小孩儿才不觉得这种话题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在秦时身上了, 他这会儿头发半长不长的, 大约在小孩儿眼里也是一个还俗不久的僧人。   如此一来, 有关出家人的处境问题, 秦时应该知道的更清楚,也就更加不可能去做什么伤害其他出家人的事了。   这叫做同病相怜。小孩儿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说过。   贺知年和秦时交换了一个视线,不再打听这两个道士的情况, 而是说起了西宁城里哪家馆子做的饭食好吃。   这个话题小孩儿最熟了, 开始滔滔不绝的给他们做介绍。这也是贺知年的目的, 他们之间交谈的话题越多,刻意询问的那些信息才会被掩埋起来, 变得毫不起眼。   两个人洗漱完毕,抱着香喷喷毛茸茸的小黄豆出门去找魏舟的时候, 才知道樊锵又带着他的人出门去了。有可能是去军营,也有可能是去私见刺史大人,不过这些事就不是他们应该知道的了。   他们拉着魏舟去了小杂役给推荐的一家羊肉馆。一路上将他们打听来的消息都细细告诉告诉了魏舟。   魏舟自己也看出来了,很笃定的说:“走在前面的那个,是认识我的。”   他虽然没学过微表情,但他擅长揣摩人心。那人看到他的时候,脸上一瞬间生出的只有看到熟人才会有的神色是瞒不过他的。   “无妨。”魏舟说:“我在他们身上留了点儿东西……这里不方便说,待回去了,再仔细瞧瞧他们是什么来头。”   羊肉馆确如小杂役所说的那般生意兴隆,要搁在后世,这大约要算一个网红打卡地。   羊肉馆店面不大,环境也普普通通,但十几张桌子都被客人坐满了,从老板到伙计都忙得脚不点地——还没吃饭,进店的客人就先被这股热火朝天的气氛给震住了。   饭菜也好吃,秦时终于吃到了无污染的环境里养大的小肥羊。比起他们在大漠上自己猎到的野羊,肉质更多了一层鲜美肥嫩。更兼这里调料充足,又是大厨精心烹制,别说小黄豆,秦时都吃得顾不上抬头了。   小黄豆跟他们的口味不同,不爱那些热乎乎的汤水,只对大块吃肉感兴趣,吃饱喝足还叼着一块肉筋舍不得放下。   从羊肉馆出来,秦时又按照小杂役的介绍,找到了西宁城最好的一家皮货铺。秦时亲自画了图样,留下银子,定做了一个能装下小黄豆的挎包。   秦时要求的包并不难做,他给的钱又足够,老板很痛快的表示一定全力给他赶工。   这个时候,魏舟和贺知年还不知道秦时设计的背包会有多么好用,只是觉得小黄豆一天大似一天,也的确需要一个新的东西来装它了。   出了皮货铺,他们又在街市上逛了逛,直到宵禁的更鼓响起才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了驿馆。   驿馆里,驿丞正在训斥小杂役,“……说过多少遍了,那些野狗不要喊进院子里来,这让客人看见……”   小杂役低着头乖乖听训,一转头看见秦时等人进来,小脸上立刻放出光来。   驿丞连忙住嘴,迎上来跟客人们寒暄,一边恶狠狠的瞪了小杂役两眼,嘱咐他去厨房里看着点儿火。   小杂役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往外走。从秦时身边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偷瞟小黄豆。   小黄豆还记得他,呼扇一下翅膀,友好的跟他打招呼,“唧!”   秦时摸摸小杂役的脑袋,把装着羊肉胡饼的油纸包塞进了他手里,“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杂役转头,贼溜溜的瞟了一眼驿丞,有些不好意思地捧着油纸包嗅了嗅,“是老胡家的胡饼,每次从他家铺子外面经过,都能闻到这个味儿……谢谢大哥。”   “不客气。”秦时说:“你刚才帮我给它洗澡。这是它送给你的谢礼。”   小黄豆窝在秦时怀里唧唧叫,“是好吃的!有肉!还有核桃芝麻!”   它其实分辨不出什么果仁、调料一类的东西,秦时说了它就记住了,这会儿正好照搬出来给小杂役听。   可惜除了秦时,别人听不懂这么复杂的句子,听什么都是一长串的啾啾啾。   驿丞待小杂役虽然凶巴巴的,但店里的客人对他手下的人友善,他也是乐见的——开店的,谁不愿意遇见和气有礼的客人呢。   几个人上了二楼,魏舟直接扛着李飞天走进了秦时和贺知年的客房,他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见门后的脸盆架上摆着半旧的木盆,木盆里还盛着半盆清水,就满意的点了点头,“行,不用别的,这就够了。”   魏舟指使贺知年把木盆端到桌子上,又问秦时,“那两个人真走了?”   “真走了。”秦时回答的很肯定,“咱们出去吃饭的时候结账走的。”   这还是刚才趁着跟小杂役聊胡饼的时候打听来的,消息都还热乎着呢。   魏舟在客房周围布下结界,伸手掐个指诀,在水盆里轻轻点了点。   秦时好奇的看着他的动作。   起初,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房间里静悄悄的,他们还能听到驿丞在楼下喊小杂役搬东西的声音。但倏忽之间,客房里摇曳的烛火就暗了下来。   秦时精神一振,就见水盆里有什么东西莹莹发亮。   水面上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拂过,十分利落地撕开了覆盖在水面上的一层膜,露出了被遮盖在下面的图案。   秦时好奇地凑到近处去看,窝在他肩头的小黄豆没提防他会冷不丁弯腰,脚下一滑,差点儿掉进水盆里,被秦时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   小黄豆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抗议,发现自己又被秦时给接住了。它虚惊一场,有些委屈地蹭了蹭秦时的手指,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又像抱怨又像撒娇的咕噜声。   “吓到我啦。”   “下次一定注意。”秦时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摸摸小黄豆的脑袋瓜,哄着它看水盆里的图像,“看,水盆里有人!”   小黄豆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水盆里出现的画面给吸引住了,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这是魏神仙的法术。”   小黄豆看看圆桌对面仙风道骨的魏神仙,再低头看看出现在水盆里的画面,小小声的啾了一下。   “李飞天的爸爸好厉害!”   秦时莞尔。他想说魏神仙其实不是李飞天的爸爸,他们之间也并不是他和小黄豆这样的关系。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小黄豆的脑袋上很温柔地摸了摸。   水面上有人影晃动,仿佛被他们暗中窥视的人正在街市间穿行,想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家里去。   不多时,这人就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外,抬手敲了敲门。   半旧的木门,门上的油漆都有些斑驳了。   门打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家出现在门口,看见来人,他没有说话,只是很是客气的把这人迎了进去。   门后是一座小小的宅院,院中种了两棵老柿树。一晃而过的画面中,秦时看到了挂在枝头的拳头大小的柿子。时节还有些早,柿子的颜色还是绿色的,但果实累累,看上去十分惹人喜爱。   再往前就是一溜房屋,两侧各有两间厢房,门扉寂静,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来人三步两步走上台阶,抬手推开了堂屋的门。   堂屋不大,靠窗立着一架胡床,一个男人盘膝坐在那里正写什么。铺在书案上的纸张大小不过一尺左右,似乎是在写信。   听见门响,他放下手中毛笔,抬头看了过来——正是驿馆楼梯上一眼就认出了魏舟的那个男人。   不用说,刚才进屋的这人就是驿馆里冲着小黄豆流口水的那一个了。   水盆中水波微微晃动,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不安的问道:“师兄,我看到他们回驿馆了。还要让人继续盯着吗?”   被称为“师兄”的男人想了想,“不必再盯着了。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师弟在他对面坐下,视线往书案上扫了一眼,发现师兄已经将信笺叠了起来。他压低声音问道:“师兄,你……你没认错人吧?”   师兄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怎么这么问?”   “我就是觉着,也未免太巧了。”师弟迟疑了一下,“我们刚到西宁,前脚住进驿馆,后脚就遇见了姓魏的。”   师兄微微一笑,“巧还不好?这说明老天都在帮我们。”   师弟不吭声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师兄说:“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   说到最后,神情间已经微微有些不耐烦了。师弟大约也看出来了,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大约还是不放心,他又问道:“师兄,你说姓魏的就一个人,军中的那些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真能收了法器?”   “错不了。”师兄皱了皱眉,“魏舟这人,抓个把小妖还行,法术只能说凑活。他能收了法器,是因为封妖阵已经被毁坏了。他这是赶了个巧,否则就凭他……”   师兄哼了一声,眉宇间尽是不屑之色。   驿馆里。   魏舟面沉似水。   贺知年垂头忍笑。   秦时抱着小黄豆不大自在的往后挪了一下。这位师兄的话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虚。   他,他也曾在心里嘀咕过,怀疑魏舟的法术很菜……该不会魏舟其实也都知道吧?! 第101章 裂缝   魏神仙这会儿没空搭理他们的小心思, 他都快被这师兄弟的对话气死了。   什么叫“抓个把小妖还行,法术只能说凑活”?!   什么叫“他这是赶了个巧”?!   魏舟暗暗磨牙之际,就听师兄弟的对话又换了话题。   “我这双眼睛, 再不会看错的!”师弟语气颇为热切, “千真万确就是小重明鸟,毛色嫩黄, 目有双瞳,身量也就这么大……”   说着大约比划了一下, 又道:“师兄,咱们得想个办法把它搞来。这么大的重明鸟,放在琼华楼,至少也能卖千金之数。”   魏舟,“……”   听到这话, 魏舟忽然就不生气了。   他往后一靠,挑着眉梢去看秦时。   秦时都快气炸了。   他家小黄豆这是碍着谁了?这命苦的, 都要赶上黄连了。还没出生就被姑获鸟从爸妈身边给偷了出来, 险些没能正常孵化。等孵化出来了, 又是一路风餐露宿的, 连口安生饭也没吃到过。   好了,总算平安无事的长到了半斤重,又有不开眼的毛贼来惦记!   “敢把主意打到我儿子头上, ”秦时磨着后槽牙, 恶狠狠的说道:“老子捏死他!”   “唧!”小黄豆给它爹捧场。小脑袋一仰, 脑袋上一撮翎毛神气活现的抖了抖。   贺知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指了指水盆,“听他们说完。”   秦时忍气去听, 果然师兄弟俩还在说小黄豆,只是话题已经从怎么抢变成了抢到以后怎么调\教的问题上。   小重明鸟尚未出壳就对外界的环境有所感知,而且天性中就有辨别恶念的能力。尤其已经认主的幼鸟,轻易不会再改认新的主人。   这种情况下,抢到幼鸟的人为了扭转幼鸟的个性,往往会使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招数对其进行调\教。但凡调\教,无非就是顺从了就给口吃的,不顺从就打骂一顿。能被捕获的幼鸟本就罕见,能熬过这种折磨的,更是少之又少。   秦时只是想象一下这些人拎着小黄豆毒打的画面,就已经气得两眼充血,抱着小黄豆的两只手都哆嗦起来了。   师兄弟俩畅想了一下拿小黄豆卖高价的事,又转头去商议要怎么设埋伏才好。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他们人手没有那么多,魏舟又有樊锵这些军士同行,只怕贸贸然下个埋伏,反而打不过人家,偷鸡不成蚀把米。   师兄这个时候,脸上也露出几分在意来,“不可莽撞,那些当兵的不好对付。得好好盘算盘算……这姓魏的运气倒还不错。”   师弟赞同的附和,又道,“不如就回村里去安排安排。反正他们出了西宁城,十有八\九也是要走野羊坡的。”   师兄就跟要抬杠师弟回了一句,“他们有当兵的同行,若是那些当兵的要赶时间,不走野羊坡呢?”   师弟嘿嘿一笑,“那有什么,咱们就让他们不得不走野羊坡好了。”   师兄也没问他具体要怎么筹划,微微一笑,“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做。若是需要人手,你找藤伯。”   师弟答应一声,信心满满的说道:“师兄你就瞧着吧。”   师兄抬起头又说了一句什么,但这个时候水面忽然晃动起来,仿佛湖面上起了风浪似的,将那些平整的画面摇碎了。   烛光重新亮了起来,水面上唯余细波荡漾,先前那些匪夷所思的景象都消失不见了。他们周围重新恢复了普通客房的模样。   秦时深吸一口气,“这帮杀千刀的!”   一边骂,一边手底下又撸了小黄豆两把。其实刚听到师兄弟的对话时,他是真的快气炸了,但被贺知年这么一打岔,愤怒的那个峰值就悄默声的过去了。他这会儿虽然还在生气,但理智已经回笼,开始琢磨更加实际的问题了。   “听说过了野羊坡就只有一个村子,”秦时很快就把前因后果跟柳溪曾经对他们的提醒联系起来了,“埋伏不必说,肯定就是在村子里了。”   贺知年蹙眉,“这俩人既然说了要让咱们不得不走野羊坡,那另外一条路上只怕是要出事。”   魏舟也点头,“这事我们不要插手,我们也管不了。去跟老樊说一声,让他去想办法。”   贺知年答应了一声,“等他回来我去说。”   魏舟又道:“这些人知道我是追云观弟子,还敢把主意打到我头上……甚至还知道我来关外的目的。这事不简单。”   至于法器在他身上,反而不算什么了。既然知道他来干什么,这会儿见他全须全尾地往回走,自然能猜到他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了。   贺知年也对追云观起了疑心,“都有谁知道你要出门的事?”   魏舟被人怀疑到了师门,有点儿不大爽。他的行程只有自己人知道,别人这样怀疑也是很正常的,就是他自己,贺知年提问之前,也在轮番琢磨几个知情人里头谁的嫌疑最大。   “我师父闭关修行有一年多了,其他几位师兄有的出门游历,有的被师父安排去了其他道观,与道友们切磋学习。如今我们观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六师兄在管着。”   魏舟心里虽然不爽,但也知道这种事是必须要搞清楚的,因此回答问题的时候,也尽量说清楚,免得别人起疑。   “还有七师兄、八师兄,这两人年纪比我还小一些,每天跟着五师兄修炼学习。我在观里的时候偶尔也给他们上上课……观里就是这情况。镇妖司的命令到了观里,都是直接传给了六师兄,由他来安排。”   “你们要说这里头谁是奸细,我也想不出来。”魏舟说道:“反正以往有任务,老六都会把观里的师兄弟喊一块儿商量,看看谁去做这个任务合适。所以,他们几个都知道我要出关。”   要按照魏舟自己的想法,追云观也不是头一遭帮着镇妖司做事,要说师兄弟中的哪一个被人套了话……谁会这么大意?   都是老江湖了。   至于师兄弟里头会不会有谁是奸细,仅仅是这样一个念头,魏舟都觉得匪夷所思。这世上真有这种人,会跑去给妖怪做奸细?!   不要命了吗?!   再说追云观里住着的都是些出世之人,又不想要凡世间的功名利禄,妖怪能拿什么东西来诱惑他们?   魏舟就觉得这种可能性约等于无。   但消息是从镇妖司递到追云观的,追云观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就肯定是镇妖司了。能进镇妖司的人,算起来都是四大神兽的后裔。   四大神兽的后裔,有可能会背叛祖宗的立场吗?   因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族一开始就站在人族这边,以至于人族特意将它们从妖族中独立划分出来,尊称它们为神兽,世世代代,将它们当成了光明美好的象征。   它们对待人类的态度,从一开始就迥异于其他妖族。可以说,它们是妖族当中最不可能背弃人族的。   它们也是妖族中最早与人类通婚的一拨人,后代又几乎全部进入了镇妖司,它们与人族之间的关系,紧密到无法分割。要说缉妖师里头出了奸细,魏舟还不如回头去怀疑追云观里的师兄弟。   贺知年也想到了这些,但消息泄露,必定是在某一个环节上出了什么岔子。   其实要让贺知年说,这打着鬼主意的一对师兄弟都是道门中人,从追云观这一头泄密的可能性要远远大过了镇妖司。   几个人凑在一起猜测一番,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来,各自回去休息了。   转天一早,几个人刚洗漱完,正凑在一起商量去哪里吃早饭,驿丞就急匆匆地跑上楼给几位贵客带来了一个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消息:出城十里地,有一处名叫宁家塘的大湖,夜里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住在附近的人家只听得轰隆轰隆的声音响了一整夜,早起一看,满池塘的水都不见了!   “真真是不见了,”驿丞说起这种异象,满脸都是惊恐的神色,“湖底出现了老大一道裂缝,深得看不见底,裂缝里还有刮风的声音,呜呜响,简直吓死个人。”   秦时等人都听得呆了。他们昨天夜里刚知道有人要在出城的路上做手脚,没想到这才刚一睁眼,事情已经发生了。   驿丞喘了两口粗气,又道:“裂缝从宁家塘一直裂到了十里亭。如今大家都在说,这条路是走不得了,急着出城的都得绕路走野羊坡那条路了。” 第102章 吐纳   即便早已知道出城的路会出事, 知道内情的几个人仍有几分难以置信之感。   就这么大手笔地凿出一条拦路的壕沟——是不是也太简单粗暴了点儿?这都不是拦路了,这直接就是下战书。   就差明明白白地留个字条了:此路不通,请走有埋伏的野羊坡。   秦时琢磨了一会儿, 转头望向贺知年, “这些人不像是要偷魏神仙的东西,倒像是要来找他寻仇, 顺便打个劫。”   贺知年不由一笑,“这些人应该不知道咱们清楚他们的底细。”   “这倒也是。”秦时觉着, 在不知道有人要故意引着他们走野羊坡的情况下,只看到城外出现了地裂,大多数人都会以为这是一场意外。   秦时还想说这些家伙的动作够快的,但想想魏神仙那些鬼神莫测的手段,又觉得这种问题没啥可问的。关键是谁想要魏舟手里的东西啊?人还是妖?   魏舟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不提昨夜用法术偷窥对方的事。只说他刚进了西宁, 就有人在城外做这样的手脚,下手的还有可能是同行, 魏舟就有一种被打脸的不爽感。   他甚至觉得, 这不会是谋算着想抢法器的人在给他一个下马威吧?!   秦时问他, “城外的地裂, 咱们还去看吗?”   要按着他的意思,既然人家的目的是逼着他们走野羊坡,宁家塘这里就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万一线索多了, 魏舟作为不知情的同行, 要留下来研究地裂, 那这些人岂不是弄巧成拙,办砸了差事。   贺知年跟他的想法差不多, 两人对一个眼神,彼此的意思就都明白了。   但魏舟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说要去看看。他想知道自己的对手都有些什么样的招数。如果是法术,多少也能留下一些线索来。哪怕魏舟法术不如对手,勘不破对手设下的迷障,至少他们也能知道对方有高手在,行事也会更加谨慎。   宁家塘这个地方距离西宁城并不远,有心人选在这里动手,大约也是为了能让“道路不通”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回城里。   宁家塘周围有几个村寨,都依附西宁城生活。如今突然遇到这种天降异象的事,不免人心惶惶起来。秦时一行人过来的时候,出事的湖泊周围围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这一场飞来横祸,脸上皆是惊慌之色。   有人信誓旦旦,说这就是地动了,有可能后面还有余震,要离开这里远一些才会安全。有人说这是湖底的水神发威,最好几个村寨联合起来,搞一些猪羊来祭祀。   一片闹哄哄的声音中,一个行商打扮的中年男人对身边的人小声嘀咕,“不会是闹妖怪吧?咱们入关这一路上到处都在传闹妖怪的事。听说咱们离开石雀城没多久,那里的人就都被妖怪给吃了……”   围在他身边的大约都是同路而行的同伴,闻言心有戚戚,东张西望一番,各自催促手下绕路走。他们大约在关外受了些惊吓,看见魏舟等人从身边经过,脸上都露出警觉的神色。   魏舟无心去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揣测,带着秦时和贺知年走到了裂缝附近。   在他们前方,曾经是湖泊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一片极为开阔的山谷。   谷底堆满了黑色的淤泥,离近了还能看到鱼鳖之类的在淤泥中蠕蠕而动。被秋日的大太阳晒着,烂泥塘散发出刺鼻的腥臭气。   那道据说一夜之间出现的裂缝就是从湖泊中央裂开的。   裂口最宽的地方目测有十米左右,朝着东西两个方向蜿蜒伸开,一端延伸到了远处湖对岸的树林里去,另一端则一直延伸到了十里亭附近,恰好将出城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湖底堆着淤泥,从岸上自然是不好过去的。他们沿着裂缝的边缘往十里亭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探头往里看。就见裂缝两边的泥土如同刀削一般,几乎呈现出了直上直下的角度,上面还垂挂着被强力拉扯开的树根。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从根须泥土之中冒出头,挂在哪里摇摇欲坠。   贺知年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拿在手里掂了掂,朝着裂缝里扔了下去。只听得一阵乒铃乓啷的撞击声传来,却是越来越小。仿佛这块石头不断地在两边的岩壁上撞来撞去,却始终没能落到洞底。   魏舟的脸色也变了,他取出一张符纸三折两折,叠成了一个小方块,两指一弹扔进了裂缝里。   秦时连忙探头去看,见那小方块一落进裂缝里就自己燃烧了起来。起初火苗还是正常的橘红色,但很快,随着纸块向下掉落,火焰的颜色也变成了诡异的青蓝色。   秦时把好奇地探头探脑往下看的小黄豆抱紧了一些,小声问贺知年,“这啥意思?下面有毒\气?”   “不是毒\气,”贺知年说:“是妖气。”   秦时心想,原来还真是妖怪们在背后搞鬼啊。他就说嘛,要是个人,哪里会跑来算计镇妖司的东西。   “能看出是什么妖吗?”   贺知年摇摇头。这会儿他们要是捡到了妖怪的毛发鳞甲什么的,他还能辨认一二,只是一张变色的符纸,这就涉及到道门秘术了,外人如何能知道?   秦时也就不再问了,但他琢磨着,能在水底下使出花样的,该是一些水妖吧?大鱼、蛟、蛇一类的。   秦时对水妖了解不多,只记得当初尧州的封妖大阵里有一条洗心河,河里就住着一种名叫鱼妇的水怪。鱼妇外形似人,可以操控河水作为攻击的武器。而且它们喜欢成群结队地行动,封妖大阵里开启了灵智的妖兽都轻易不敢从那里经过。   秦时曾在一次巡逻任务中,亲眼看到过一群鱼妇围攻一头到河边找食物的棕熊。   棕熊脾气暴躁,力气又大,一般二般的野兽都不敢惹它。大约在山林里当霸王当习惯了,到了河边也是一副霸王的气派。结果运气不好,惊动了河里的鱼妇。   起初棕熊还能仗着一把子力气还几下拳头,后来鱼妇驱动河水,用无数条河水组成的触手将棕熊抓住,捆起来拖进了河里。   看到这一幕,秦时不必去亲身体会,已对鱼妇的凶暴指数有了深刻的了解。   不过大自然自有奇妙之处。比如毒\蛇\毒\虫出没之地,附近必然有克制毒\性的草药生长。水妖也是有天敌的。   比如鸾、凤这一类的猛禽。   第六组的证物室里就有一支保存完整的青鸾的羽毛。据说带着它从洗心河附近经过,水中妖物,包括秦时曾经见过一次的鱼妇,都会远远避开。   秦时想到这里,连忙伸手在小黄豆的脖子上摸了摸,从厚厚软软的绒毛里找到了水兰因送给它的那枚宝光闪烁的珠子。   青鸾的妖丹。   如果青鸾的羽毛都有震慑水妖的功效,它的妖丹应该效果更显著。   “唧!”小黄豆看到自己的珠子,骄傲地挺直了小胸脯,“好看!”   “它不止是好看这么简单。”秦时一笑,“它还能克制水里的妖怪。很有用呢。”   小黄豆似懂非懂,“还很香。”   秦时没听懂很香是什么意思,又把珠子给它藏回了毛毛里。   珠子在它身上戴的久了,也染上了小黄豆的体温,摸起来温热。不知道是不是秦时的错觉,他觉得这颗珠子似乎比他初见的样子缩小了那么一圈。   魏舟几人沿着裂缝边缘走出一段,到了十里亭附近,发现裂缝已经收缩到了三四米的宽度,但仍是极深,从上面扔下去一块石头,半天听不到落地的声音。   这样一道壕沟,或许略窄一些的地方战马是可以跃过去的,但多少有些冒险。最重要的是,人家就是要引着他们走野羊坡,他们非要在这里冒险,显得有些没必要。谁知道过了这个壕沟,这些人会把下一道埋伏安排在哪里?   与其让这些人把坑挖在一个两眼一抹黑的陌生地方,还不如就在野羊坡呢。至少野羊坡他们都有防备,而且也多少有一些了解。   得到了想要的线索,魏舟等人就又回到了城里。因为樊锵还有军务要处理,他们大约还要在这里停留两到三天。   秦时难得有时间休息,也终于有时间向贺知年请教所谓的吐纳方法。   这件事他们早在第一次到达阳关城外的时候就说好了,可惜一直忙忙碌碌的,始终没有顾上。   “这套吐纳修炼的方法,据说是当年李淳风李神仙所创,镇妖司里的兄弟们都是从小就学起来的。”贺知年说:“通过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来壮大自身的灵力。”   秦时把他的话在心里翻译了一下,大约就是说,这套修炼的方法可以让身有半妖血统的人捕捉到游离在空气中的能量微粒,将它们吸纳到自己的意识海,壮大自己的精神力。   这个时代的修行者认为万物有灵,灵力被修行者看做是世界的本源力量,被赋予了不同的自然属性。   “五行,金木水火土。”贺知年盘膝坐在秦时的对面,面容沉静,带着异乎寻常的认真,“不同血统的妖族也各自都有相对应的属性。青龙属木,白虎属金,玄武属水,朱雀属火。五行之间有相生相克的关系,木生火、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秦时在他平缓的叙述之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看到了自己的意识海中秦团子闭目沉睡。它缩成了小小一团,用毛茸茸的尾巴把自己圈了起来,尾巴尖就搭在它的脸颊旁边,还时不时地抖两下。   它的上上下下都是一片虚空,它却仿佛趴伏在凝实的地面之上,睡得安稳又自得。 第103章 异想天开   秦时陷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状态中, 整个人都仿佛放空了一般。他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那么静静的看着熟睡中的秦团子。   秦团子小小一团,像是漂浮在夜空中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 它周围的虚空中渐渐出现了一些细碎的光点。红的、白的、青蓝色的、金色的……   它们漂浮着, 像一群活泼的小精灵似的,有的怡然自得的在虚空中漂浮, 有的与其他光点撞来撞去,仿佛在嬉戏。也有一些光点慢慢地聚集在了秦团子的身边, 前仆后继地依附上去,在秦团子的体表覆上了薄薄的一层金色。   秦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看到的,大约就是代表了不同五行属性的能量微粒:木属性的青蓝色、火属性的红色、水属性的白色、土属性的黑色……   最让他感觉亲切的应该就是代表了金属性的能量微粒——白虎属金,象征着无所畏惧的战斗与勇气。   秦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喜悦的情绪。   那些在虚空中跳跃嬉戏的金色微粒像是察觉到秦时正在观察它们,于是纷纷给出了回应。它们争先恐后地朝他涌来。   秦时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株植物, 与秦团子不知不觉就融合为一体。那些如雨滴一般洒落在他身上的金色微粒既滋养了他,也滋养了秦团子。   那是一种温水一般的触感。它们贴近他, 然后如同水滴融入湖泊一般, 无比自然地融进了他的意识海。他甚至能感受到能量微粒融进团子的身体里时, 团子所感受到的那种难以言喻的饱足感。   秦时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西沉的太阳透过了敞开的窗口,将温暖柔和的光线洒满了整个房间。他就沐浴在这金色的光线之中,有一种自己尚未从入定中清醒过来的错觉。   大半天的时间就这么无知无觉的过去了, 秦时心里颇有种不可思议之感。他水米未进, 却并不觉得饥渴, 反而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   秦时看了过来, 就见贺知年肩膀上托着小黄豆,正小心翼翼的往里看。目光对上秦时, 他脸上顿时浮起笑容,“醒了?”   秦时一动,才发觉两条腿都已经僵硬了,毫无防备之下,他险些从胡床上跌下来。   贺知年连忙三步两步地走了进来,扶着他坐好,“慢些,你这才是第一次打坐,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贺知年说着,忍不住就赞了他一句,“老魏刚才还说你天资过人,这才是头一次练习打坐,就能捕捉到同属性的灵力……了不得。”   秦时因为有秦团子,不知被人夸过多少次天资出众。以往被夸都是因为秦团子,但秦团子怎么生出来的,他自己其实都稀里糊涂,只能推到天赋两个字上去。这一次,他实实在在有所付出,也有所收获,难免生出“老子还真的挺有天赋啊”这样的想法。   秦时心里充满喜悦。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小黄豆一反常态的安静。   它乖乖地站在贺知年的肩膀上,委屈巴巴的看着秦时。直到秦时冲着它张开手臂,它才扑腾着翅膀飞过去,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啾!”小黄豆哼唧了一会儿,颠三倒四的告起状来,“你都不理我!贺叔拎着我的脚丫把我抓走了……其实我没捣乱……嘴巴都给我捏住了……”   “嗯,我们一直很乖。”秦时安抚地摸摸它的小脑袋,心想这大约是贺知年怕它打扰他入定,所以不顾它的抗议,硬把它给带走了。   不过拎着脚丫,还捏着嘴,确实有些过分了……   贺知年虽然听不懂小重明鸟在啾啾叫什么,但看它那副撒娇的样子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其实,不把它带走也是可以的。”贺知年说:“只是你头一次练习,我也不敢大意……”   “何必说这些。说来我还要谢你照顾它。”秦时停顿了一下,扫一眼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小黄豆,嘱咐他说:“以后别捏我们的小嘴巴……也别拎脚丫。”   贺知年哭笑不得,“好。”   小黄豆晃晃脑袋,终于满意了。   贺知年也不由笑了,“以后你打坐的时候,让这小东西睡在你旁边就好。你修炼的时候引动灵力,这对小黄豆也是有益的。鸾、凤、重明这一类的猛禽,按五行来算,都是火属性的。身为上古神鸟,重明鸟从出生就可以吸纳自己本属性的能量,只不过资质不同,能力有高有低。我听说,有些天赋出众的妖族,还可以吸收其他属性的灵力。”   “这么厉害吗?”秦时捧起小黄豆,用惊叹的目光看着它,“怪不得叫神鸟。修炼的方法这么小就能学吗?”   “这倒不是。”贺知年说:“大多数妖族天生就会修炼。李神仙的这套修炼方法也是受了它们的启发。”   秦时心里一动,想到了挂在小黄豆脖子上的那枚青鸾的妖丹。或许那颗珠子变小并不是他的错觉,它是真的变小了,因为其中一部分的能量已经被小黄豆无知无觉的吸收了。   秦时对于修炼方面的知识所知不多,禽族修炼的知识就知道的更少了。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又问贺知年,“就这么囫囵吞枣地吞下去……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贺知年思索了一下“副作用”这个词儿的意思,摇摇头,“没什么坏处,顶多就是吞噬的灵力无法被妖核吸收罢了。但灵力滋养经脉,对它也是有好处的。”   秦时望着小黄豆,简直两眼发光,“真了不得。”   小黄豆不明所以,但秦时一脸赞叹的神色让它很是受用,啾啾叫了两声,叫声里充满了愉悦。   秦时脑洞大开,问贺知年,“你说,四大神兽的资质多少要比普通妖族好一些吧?我们能不能吸收其他属性的灵力?”   贺知年,“……”   贺知年被他匪夷所思的想法惊呆了。他刚开始学习这一套修炼方法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怎么能尽快地学会,怎么能更充分地吸收本属性的灵力来提高自己,或者会想方设法去打听哪里的修炼之地拥有更充沛的木属性灵力,更适合他这样的木属性修炼者。   贺知年从未想过,修炼这样的问题还能从秦时提出的这个角度去思考。   他听到秦时的想法,脑海里最先冒出的想法就是:不可能!   但紧接着他又有了新的困惑:似乎也没有什么人说过这样的修炼思路不可能啊。为什么他会认定不可能?说不定……也是可能的呢?   他是木属性的修行者,从五行相生相克的角度来看,水生木,他能吸收木属性的灵力,那么水属性的呢?   秦时见他发呆,还以为自己的问题触碰到了什么禁忌,忙说:“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可别当真啊,李神仙肯定……”   “不,”贺知年打断了他的话,两眼发光的看着他说:“李神仙创立这一套修炼方法的时候,对照的是明空山上蓄养的妖兽。”   普通的妖兽的资质,与修炼出精神体的大妖之间是有差距的。大妖与拥有神兽血脉的缉妖师之间又有所不同。   小重明鸟能够做到的事,普通妖兽做不到,那么身为半妖的缉妖师就一定也做不到吗?   贺知年看着秦时,心中满是不可思议之感,“你这是怎么想到的?”   秦时挠挠头,“就……想到了呗。”   他们上学的时候,很多题目都会要求用不同的方法来解答。遇到问题换个角度来思考,对他来说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贺知年兴奋了一会儿,又想到了实际的问题,连忙收起了兴奋的表情,嘱咐秦时说:“你才刚开始修炼,打好基础尤为重要,切记不可好高骛远,胡乱尝试。”   “我又不傻。”秦时不满的小声嘀咕。   他刚才真的就是随口一说,还真没想那么远。就算想要做一些尝试,那也要等他对这一套修炼方法完全掌握之后。   “你心里有数就好。”贺知年也不由一笑,“对了,老樊打听到了一些关于野羊坡的消息,你想不想听。”   秦时的好奇心一下被跳了起来,“什么?”   贺知年站起身,又伸手要拉他起来,“这个时辰,驿馆里没什么吃的了,我们出去找点儿吃的。其他的事,等吃饱了慢慢说。”   秦时有些意外,“你还没吃晚饭?”   夕阳西沉,看天色已经过了平常吃晚饭的时间,而且小黄豆肚子圆溜溜的,一看就已经吃饱喝足了。秦时也没想到贺知年竟然还在等着他。   这么一愣,他的手已经被贺知年抓住了。   贺知年长着一双武人的手,手掌宽大,骨骼修长有力,充满了力量感。掌心、指腹间满是硬茧,这都是长年累月地手握兵器磨出来的痕迹。   秦时握住了他的手,感受到手掌间传来的体温,不由得展颜一笑,“我请你吃顿好的。”   贺知年想了想,也笑了,“在西宁,还能吃什么好的?羊肉泡馍?羊杂汤?羊肉包子?”   秦时或许感受还不深,贺知年却是知道的,西宁这一带羊肉好吃,是别处难以相比的。就算有西宁的羊肉运到了别处,做出来的味道也是要差一些的。   秦时还在比较贺知年提出的几个选项,这边小黄豆已经拍板做出了选择,“就吃香喷喷的烤羊腿!”   秦时被贺知年拽了起来,听到小黄豆的提议,也觉得不错,“那就烤羊腿吧,正好还能喝两盅。明日也没事,可以睡个懒觉。”   这么一想,秦时就觉得他这不是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大晚上呼朋引伴去夜市上吃烧烤的时光吗?   虽然整个世界都换了,身边的同伴也换了不同的人……   秦时特意又看了贺知年两眼,心想这个人品行能力都不错。他能遇到这样的同伴,也算是在逆天歹运里捉住了一丢丢的好运啊。 第104章 小道消息   烤羊腿的店铺里, 桌子旁边就支着烤架,厨师把烤得香喷喷的羊腿架上来,下面还有炭火煨着, 客人们可以一边吃一边烤着。   至于带着小黄豆, 人家掌柜的也不大管,只嘱咐一句别乱跑, 当心燎着了身上的毛。   羊肉鲜嫩,大厨手艺更是出众, 更兼馆子里各种调料齐全,羊肉的味道远非他们当初在野外自己生火烤熟的可比。   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此刻坐在灯火通明的馆子里,前后左右都是人,热热闹闹的。他们坐在这里不必考虑周围的环境是不是安全, 哪个旮旯里会不会躲着妖怪……这种安全感,唯有体会过关外危险生活的人才能够体会。   两个人碰了一杯, 贺知年一仰头就干了。秦时见那个小酒盅也不比个杏核大多少, 也学着贺知年的样子一口干了。然后……   然后秦时就体验到了灵魂出窍的玄妙感觉。   片刻之后, 飘远的灵魂才慢慢归了窍, 他张大嘴,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恨不得把舌头拽下来放在冷水里泡一泡。   小黄豆被它爹这一通操作惊住了, 看看它爹的酒杯, 再看看贺知年手里的酒杯, 深刻怀疑它爹和贺叔喝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啾!”小黄豆担心的不行,啄了一根萝卜丝凑过去喂它爹吃。   秦时木着脸把萝卜丝像吃药似的咽了下去。嘴巴里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压根尝不出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贺知年则笑得停不下来,“亏你还说的那般熟稔……你压根就没喝过酒吧?!”   “没喝过这么冲的。”秦时的耳朵都涨红了, 心里拼命吐槽那些不负责任的在野史里胡编乱造的家伙,谁说古时候的烈酒不烈的?这明明就比啤酒厉害得多了!   或许这个时候的白酒碍于技术原因,酒精度并不算高,但它成分有些复杂,里面还有药味儿,口感也是非常刺激的。   据说辣是一种痛觉,不是一种味觉,现在秦时绝对相信了。他的口腔里就被这种土烧酒的烈辣给毒害得隐隐作痛。   秦时捂着嘴半天缓不过神,还是贺知年跑去找掌柜的要了一罐米酒来给他漱口。桌子上没喝完的土烧酒也都撤了下去,换成了看上去质地有些浑浊的、乳白色的米酒。   秦时万分谨慎地尝了一口,发现也就比水多一丝酒气,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行吧,就这个吧。”   小黄豆也学着他的样子松了口气,“啾!”   秦时摸摸它,主动拿起短刀给它切了两片嫩嫩的羊肉。   贺知年从他手里接过刀子,“还是我来,你先吃两口东西压一压。”   秦时其实很想解释一下自己也是有那么一点儿酒量的,以前跟自己朋友出去吃宵夜,他一个人能喝两瓶啤酒呢。   “这个烧酒比关内的烧酒厉害多了,”贺知年说:“据说酒方都是从葛逻禄那边传过来的,里头有好些药材呢。”   秦时嘀咕,“怪不得。”   贺知年从秦时这里又得到了一条信息:在秦时的家乡,大约没有很烈的酒。也有可能他们居住的地方距离丝绸之路比较远,接触不到南来北往的商人,自然也就接触不到西域来的各种美酒。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秦时家里对他管教很严格,他没有机会喝烧酒。   贺知年想了一会儿,就把这些念头抛到一边儿去了。这些事情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他们有更加紧迫的事情需要好好研究。   贺知年左右看了看,每一桌客人距离都不算很近,而且大家都在热火朝天的说笑,除了小黄豆的存在比较吸引视线,并没有什么人对他们太过关注。   贺知年还是谨慎的压低了声音说:“老樊让人传话,说野羊坡这个地方其实就是一个村子。村子里大约七八十户人家,村子周围树多水多,大约地气也暖,村里到有一半儿的人是以种药材为生的。种花种树的人也多,景色不错。”   秦时觉得,只说这些,好像没什么不正常的。   贺知年又道:“这个村子的人跟外界来往不多。药材长成之后,都有固定的商家过去收货。老樊说,官府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个村子。最近两三个月,有不少人去官府报案说有人在野羊坡一带走失。官府派人打探过几次,但都没有什么发现。”   秦时挑眉,“官府是怎么派人打探的?”   “大约就是派人装作过路的行商吧。”贺知年说:“回来之后都说村里人不爱跟外面的人打交道,但村里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远在肃州的柳树精都知道野羊坡不大对劲,官府竟然什么都没发现吗?   秦时心中一动,轻声问他,“柳溪的姐姐……或者是哥哥,是不是在西宁?”   贺知年被他的措辞逗笑了,摇摇头说:“我派人去找过,柳风语两天之前出了城。家里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秦时心想柳树精姐妹俩既然跟贺知年又交情,又知道贺知年要从野羊坡经过……   “她不会是去调查野羊坡了吧?”   贺知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老樊从官府打听来的消息有限。”贺知年说:“不过他还有其他的消息渠道,能打听到一些官府那边不知道的消息。有人跟他说,野羊坡就是一个贼窝。”   秦时皱眉,“这么简单?”   只是贼窝的话,官府就能解决了吧?何况还有樊锵这样的军方人氏关注……除非他们有非常深厚的背景,让这些当地的官员们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   秦时脑洞大开,“他们的后台,不会是官府吧?”   秦时没什么政治头脑,对这时代的官府更是一无所知。他能想到的最硬的后台就是西宁当地的知府,以及樊锵这样的军官——天高皇帝远,哪怕像贺知年这样,有长安城里的世家背景,也不一定有这里的地头蛇管用。   但贺知年却摇了摇头,“西宁是西行路上的一道重要关卡,是兵城,官府势力远不及当地驻军。听老樊说,刺史大人如今就在西宁。他要盯着吐蕃人的动静,如果官府里有人做这种手脚拖了他的后腿,刺史大人不会无动于衷的。”   秦时听他话里的意思,大约就是说刺史大人是管事儿的,有他坐镇西宁,官府里的那些小官员们是不敢光明正大的去做这些违法乱纪的事情的。   “毕竟军情要紧,”秦时表示自己听懂了,“后方要安稳。”   贺知年莞尔,“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秦时又道:“城外的壕沟里有妖气。你说,如果没有官府撑腰,妖怪真能这么大胆子,明晃晃的就跑到城外来搞出一个贼窝?”   贺知年摊手,“这不是还没有证据?如果斥候打探到了确凿的消息,刺史大人估计就要采取行动了。”   秦时气馁,“说来说去,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倒也不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贺知年脸上浮起郑重的神色,轻声说道:“城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暗地里什么样的流言都有。老樊打听到的消息,是说上个月有一支商队从关外回来,经西宁去金州,商队的管事儿是三兄弟。”   “亲兄弟?”秦时问了一句。   “是亲兄弟。”贺知年说的:“商队在西宁投宿的时候,三兄弟起了争执,老三一气之下带着亲信走了。老二不放心,带着人追出了城。”   “商队的事就这么甩给了老大。老大等了两天也不见有消息传回来,却把老三给等回来了。老大一问才知道老三带着人走了一天之后,自己也寻思明白了,身边的人又劝着他,于是他就主动带着人返回西宁,给两位兄长赔礼道歉。”   秦时忙问,“就他自己的人?老二呢?”   “老三说,他这一路上并没有见到老二,也没见过商队的人。于是这事就变成了老大和老三合起伙来找老二。”   “他们沿着出城的路一路找了过去,只在野羊坡附近捡到了一截衣袖,看花色像是老二衣服上撕下来的。但发现衣袖的地方是一片花田,附近并没有厮打的痕迹。后来兄弟俩报了官,官府着人去野羊坡的村民家里询问,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秦时就纳闷了,“老三之前走的是这条路?”   “村里有人见过老三,但都说没见过老二。”贺知年说:“官府曾派人潜入野羊坡去侦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秦时听他这样说,心里也觉得纳闷。老二老三是亲兄弟,赶路也都是前后脚,一个平安无事地打个来回,另一个却消失不见。如果野羊坡真有问题,他们又是根据什么来挑选下手的目标?   或者说,两兄弟放在一起,老二身上有什么与老三不同的奇异之处?不论是被人劫走,还是被妖怪劫走,他身上总该有一些被人觊觎的价值才对。   “老二身上带的金银细软比老三多?”   贺知年不看好他的怀疑方向,解释说:“商队的开销由老大统一安排,老二老三,包括商队的其他人,身上的细软都有限。你想,商队还留在西宁,老二老三这一路的行李都还跟商队的货物放在一起呢。”   言下之意,可以排除被劫财的可能性。   秦时脑洞大开,“老二长得英俊不?”   贺知年,“……”   秦时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也不能怪他,一般人听到打劫,脑子里最先冒出的想法就是劫财劫色。   贺知年颇无语的看着他,“老二三十多岁的人,据说长着五短身材,满脸的大胡子。”   秦时讪讪一笑,“好吧,听着不大像是会被劫色的类型哈。”   就算每个人审美有差异,能劫色劫到老二这种类型的,听着也太过猎奇了。秦时思来想去,只能暂时将之归结为凶手临时起意,无差别攻击过路人。于是倒霉的老二就这么歹运的被变态给盯上了。   “发现袖子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老二出事的地方。”秦时说:“但野羊坡一整个村子都没人知情,这听着也不大正常。” 第105章 眼熟的图案   秦时问起这支商队的情况。   贺知年说道:“商队如今已经回了金州。但这个老三仍然留在西宁寻找老二的线索。老樊找人暗地里打听野羊坡的消息, 有知情人悄悄联系了老三。我听老樊的意思,咱们动身去野羊坡的时候,这个老三也要跟咱们同行的。”   秦时觉得, 商队都走了, 这个老三却固执的留在西宁继续打探消息,这是认定了他家二哥出事与野羊坡有关系, 他手里估计是有一些线索的。对于秦时这些人来说,这也能算个向导了。   “寻常商队, 虽然也有护卫保镖,但战力到底有限。”贺知年说:“我们有老樊和他手下那些军士,这应该才是老三找上我们的原因。”   秦时好奇老三手里到底掌握了什么线索。   这一点,贺知年也不知道了,只说他们出发之前老三必定会来与他们会合, 到时候可以探一探他的口风。   贺知年话没说完就卡住了。秦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小黄豆鬼鬼祟祟地摸到秦时的手边, 伸长脖子要去尝尝他杯子里的米酒。   秦时不动声色的把酒杯换到了右手。   小黄豆, “……”   贺知年忍俊不禁。   小黄豆反应过来自己的小动作被秦时给发现了, 扑过去抱住秦时的手腕撒娇, “我不喝,我就是想尝尝……”   秦时想了想,与其让它一直惦记着, 还不如就让它尝尝味儿。小黄豆毕竟也不是人类的小婴儿, 神鸟据说百毒不侵来着。何况有他和贺知年看着, 也不会真让它喝多。   果然小黄豆喝了两口,咂摸咂摸滋味儿, 就哆嗦着放弃了,“好……难喝。”   两个大人哈哈大笑。   秦时一边笑一边哄着它从自己的水壶里喝水。   “等下我们去逛逛卖小碗小杯子的地方吧, ”秦时跟贺知年商量,“我们这一路怕是少不了在客栈驿馆里投宿,小黄豆也该有自己的餐具。”   小黄豆也慢慢长大了,总是从他手心里吃东西,或者跟他用一个盘子,也不是个事儿。尤其在外面的馆子里吃饭,秦时自己不介意,不代表别人也不介意。   还是给它预备一套专门的餐具更合适。   这种小事,贺知年自然满口答应了。   结了账出来,他们在附近的瓷器铺子里转了转,最后还是小黄豆自己相中了一套绘有花鸟纹的餐具。   别说,餐具上那个寥寥几笔的鸟雀的形状还真有几分像小黄豆。   两个人带着心满意足的小黄豆刚回到驿馆,就被樊持给拦住了。   樊郎中似乎专门在等他们,一见面就大大咧咧的冲着秦时招手,“怎么才回来?屋里有好吃的,再不来就没了!”   秦时和贺知年都知道这是在暗示他们有新消息。但小黄豆不知道,一听好吃的快要没了,立刻急的唧唧叫。   秦时,“……”   啥神鸟哟,神胃还差不多。   秦时和贺知年都跟着樊持去了樊锵住的客房。   进屋之前,秦时还担心小黄豆发现屋里没吃的会失望,没想到一进门就见靠窗的胡床上坐着樊锵和魏舟,中间的矮桌上摆着水果点心,红红绿绿的摆了一桌子。   除了他们俩,胡床旁边还摆着几个蒲团,两位陌生人正盘腿坐在蒲团上,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见有人进来,都不吭声了。   樊持忙说:“是我们自己人。继续说,不必起来了。”   他自己就是个爽快的性格,最烦那些你来我往的客套,这得耽误多少时间?   两个陌生人也不知道秦时他们的身份,见樊锵和魏舟也都没有表示,也就坐着没动,只是冲着来人点了点头。   樊持拉着秦时和贺知年各自找地方坐下,顺便给他们双方做了个介绍。秦时和贺知年这才知道这两位客人原来是一对父子,年长的那个三十来岁的年纪,年轻的那个个头略微高一些,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两人都是浓眉大眼的长相,五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樊持悄声说道:“高禹、高盛,父子俩。高禹的二哥就是在野羊坡出的事,此番他们父子俩要与我们同行。”   一句话,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了。   小黄豆一进门就看见了胡床矮桌上摆着的水果点心,扑腾着让它爹把它放下地,自己去找魏舟了。   魏舟因为有外人在,他也没放出李飞天。听不懂小黄豆在说什么,猜着它的意思喂它吃点心,一人一鸟居然也配合的挺和谐。   另一头,高禹正在说盘踞在野羊坡的那个村子,“说来也怪,白天夜里摸进去,见着的人都不一样,就好像……”   他思索起来,像是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的感受。   坐在他身后的高盛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就好像哪里有两个村子,白天出现的是一个,夜里出现的是另一个。”   高禹连忙点头,“对,就是这种感觉。”   众人,“……”   好像有点儿听不懂。   高禹解释说:“这个村子的村长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话不多,人很稳重。但夜里摸进去的时候,却见他带着村子里的青壮年在田里翻土,眉飞色舞的不说,手脚还显得十分有力气,发现我们的行踪,头一个追了出来……”   高禹说起这一幕仍心有余悸,“他手里还举着农具。我们的人要不是在村外备了快马,只怕就要逃不掉了……果真就不像是同一个人。”   “翻地?”魏舟听的稀里糊涂的,“如今也不是耕种的季节,翻地做什么?”   他倒是听说南方有些地方一年可以耕种两次,但西宁这样的气候,秋季收割之后田地就不能再种东西了,非得到来年春天才好平整土地进行播种。   “是在翻土。”高禹很肯定的说:“他们田地里还有些药材没有收,那些土把药材田都盖住了,我们白天去看过,痕迹都还看得出来。”   秦时等人也听得稀奇,忍不住跟贺知年嘀咕,“大半夜的翻土,莫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贺知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高禹又道:“我们夜里去过四五次,每一次都看到男人们在田地里翻土,女人们在家里织布,家家户户都点着油灯,狗也都醒着。一不留神就惊动了看家犬,一个村子的人都追着我们跑……”   众人,“……”   “我们也怕引起他们怀疑,”高禹讪讪的说:“回来之后就找人在城里放出流言,说有吐蕃人假扮土匪,到处打劫。”   这话一说出口,樊锵等人的脸色都有些微妙——原来让刺史大人头疼不已的吐蕃人的消息,竟然是这么来的?!   高禹大约也觉得这事儿办的有些丢脸,连忙从包袱里取出一卷画轴,十分迅速的转移了话题,“这是我们的人根据记忆绘制的地图。”   魏舟连忙指挥樊锵将矮桌上的盘盏都移开,接过画轴在矮桌上铺开。这个时候,秦时和贺知年也坐不住了,都起身凑了过去。就见地图上有的地方画着线条,有些地方画着圆圈,还有些地方干脆就空着。   高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这些空着的,是我们没进去的地方。说来惭愧,不是被村里人发现,就是被狗撵着迷了路……总之好些地方还没进去过。”   秦时听他这样说也不觉得奇怪,如果说一个村子里一到夜晚人和狗都醒着,那做贼是挺困难的。   秦时脑子里正想着这些不着调的想法,就见魏舟提笔在地图上描画起来。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地图上已经多了几笔粗线——他描画上去的线条极为醒目,却让看图的秦时吃了一惊:地图的中心位置,画了一个圆圈的地方,中间断断续续几个黑点儿连起来,不就是道家阴阳鱼的图案?   还不止是个阴阳鱼,在它们的周围,又有四支旗杆分别立在四方。旗杆周围还这各自画了一个圆圈,这个图案粗粗一眼看过去,秦时立刻就想到了封妖阵关闭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枚铜镜。   当然旗杆的位置并没有画什么图案或者标识能跟四大神兽联系起来。但秦时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总觉得看见的就是铜镜背后的图案。   魏舟和贺知年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却都皱了起来。   樊锵察言观色,猜到魏舟这几人有情况瞒着他,当下不动声色的问道:“魏道长怎么看?”   魏舟早知道有一对师兄弟在算计他手中的法器,看到这张地图,下意识的就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这些人能耐不大,胆气倒是挺壮。”魏舟看到这张地图,总觉得这些人已将法器视为他们的私有物,冷哼一声说:“就算不是冲着我来的,也跟我脱不开关系。既如此,那就去看看好了。”   法器被人盯上,就算他们躲开了野羊坡,以后还有野牛坡、野狗坡。只是躲着是没有用的。   樊锵也干脆的点了点头,“也好。我去找刺史大人借几个人。”   高禹脸上顿时流露出激动的神色,“草民手底下也有十几个好手,任由大人差遣!”   樊锵等人经验老到,自然不会在整个时候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只道:“调兵少说也要四五日的时间,你父子俩务必留在客栈里等我消息。”   高家父子连忙答应。   待父子俩告辞走后,魏舟重又布下结界,将他偷听那对师兄弟谈话的事说了。   樊锵对那两人也有印象,“那两人我打发人跟着,跟到甜水胡同的时候被甩掉了。甜水胡同里住的多是贩夫走卒,很多人经常随着商队往来金州、武威等地,人员流动性极大,居民情况十分复杂。”   魏舟瞪眼,“一条胡同才有多少人家,挨家挨户去问也用不了多少功夫。”   樊锵懒得理他,起身的时候看到秦时,嘱咐一句,“有什么事,明日一早赶紧去办。”   秦时与他对视一眼,心中明白他们行动的时间大约会是明天夜里。   出了西宁城,赶到野羊坡大约要走两个时辰,反推一下他们出发的时间,应当是在晚餐之后,宵禁之前。   秦时脑海里盘算了一下明天要做的事。他要给小黄豆准备一些路上的吃食,另外还要去皮货铺看看他定做的挎包坐好了没有。这关系到接下来的一路上小黄豆的生活档次。   满脑子都是挎包的秦时回过神来,就听见魏舟和贺知年正在吵嘴。一个嚷嚷说姓樊的做事不上心,把个嫌疑人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走了,简直无能。   贺知年直接抬杠,“你是不是傻?!挨家挨户地问,那不是打草惊蛇吗?要找的人还不早早跑了?!”   秦时,“……”   好吧,接触久了,他就发现贺知年其实也不是那么稳重的人。他跟樊锵打架,跟魏神仙吵嘴,都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但也没什么不好的。秦时觉得,这个样子的贺知年看起来才像一个年轻人。 第106章 晒谷场   他们到皮货铺一问, 才知道秦时定做的挎包已经做好了。   挎包本身的结构并不复杂,秦时给出的定金又高。再者说手艺人,遇到技术或者设计方面的挑战, 都会被勾起好胜心。因此秦时的挎包做得极好, 超出秦时预期的那种好。   挎包外形有些像一个横过来的啤酒桶,皮质柔韧有型, 走线也细密,给挎包内部撑开了足够让小黄豆感到舒适的空间。哪怕小黄豆再长大一些, 也一样能舒舒服服地睡进去。   没有拉链,但是包盖上装有搭扣,使用起来还是很方便的。挎包外侧的隔袋也都按照秦时的要求一板一眼地做到了。   考虑到天气越来越冷,秦时还从铺子里买了一块柔软的毛皮铺在了挎包里。   秦时让小黄豆钻进去试了试,满意的结清了尾款。   挎包取了, 秦时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准备的了。他的行李就那么几身换洗衣服, 也不必再置办什么了。倒是小黄豆爱吃的零食需要多买一些, 免得赶路的时候吃不好, 委屈了孩子。   小黄豆见他把一包一包的零食点心装进挎包里, 很懂事的问秦时,“我们要走了吗?”   “是啊,”秦时摸摸趴在他肩膀上东张西望的小家伙, 轻声说:“离开这里, 往东走, 看看前面都有些什么样的风景。”   小黄豆煞有介事的点头,“前面有别的城市, 也有好吃的烤肉……对吧?”   “不一定是烤肉。”秦时被它馋嘴的小样子逗笑了,“有别的好吃的东西, 你我都没有见过的。”   “好呀,好呀。”小黄豆兴致勃勃。   “赶路会有点儿辛苦。”秦时把脸凑过去,接受了小黄豆的一个贴贴,“有时候可能还要在野外露宿。”   “没关系。”小黄豆探头看了看挎包,一副十分放心的样子,“我有包包,包包里还有软软的毛垫子,不辛苦。爹爹辛苦。”   秦时忽然就有点儿说不出话来。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才侧过头在小黄豆的脑袋上亲了亲,“有你陪着,爹爹也不辛苦。”   小黄豆感应到了秦时翻涌的情绪,傻笑了两声,“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就在今晚。”秦时说:“大约是在日落之前。”   日落之前,一行人收拾好行李,混在出城的人群之中离开了西宁城。   此时出城的多是城郊村寨里的村民,赶着驴车,带着村中的果蔬粮食,或是猎到的各种野味进城来贩卖。他们当中也有人赶着牲口,驴车牛车都有,秦时他们骑着马混在里头也不是很显眼。   高禹高盛父子俩已经带着人等在城外了。高禹见来人只有秦时他们三人,并不见樊锵和他的手下,顿时流露出有些紧张的神色。直到贺知年解释一句他们会在暗中行动,高价父子俩才强作镇定地跟了上来。   考虑到高禹父子俩都在野羊坡的村民面前露过脸,贺知年让他们停在了距离野羊坡大约二里地的地方,两方约定好待魏舟等人放出信号再冲进来援助他们。   高禹这一路上都没见到樊锵,一直心中忐忑。高盛却知道这种时候只能进不能退,一旦退缩,他们不止会得罪眼前这几个人,更有可能得罪樊锵。何况要是错失了这个机会,下次再想掀翻野羊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高盛暗中示意高禹。   高禹强打精神,跟秦时等人挥手告别。   魏舟他们也都注意到了高禹的迟疑。但他们的主要帮手其实是樊锵和他从刺史大人那里借来的兵,高家父子到时候来不来帮忙也没那么重要。   他们起初与这父子俩联系,为的是了解野羊坡的情况,至于真出了事,他们伸手帮忙固然好,按兵不动或者干脆打道回府,也并不影响他们什么。   魏舟一行三人赶到野羊坡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中仍然残留着一抹明亮的霞光。   他们前方是一片林木茂盛的矮坡,山坡上下的土地被人开垦出来,一块一块排列得整整齐齐,有些已经收割过了,只留下短短的根茎和发黄的叶片,有些则长着他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这些植物不大像是专门培育的珍稀花卉,倒更像是药材一类的。   在这些田地之间,有一条看上去比较平整的土路,这就是高禹父子俩提过的,进野羊坡的那条大路了。   沿着这条大路往里走,穿过树林,就看到一片村落。   天光暗淡,他们从远处走来,只能看到一片高低错落的房舍,果然如高家父子所说的那样,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   走近一些,就见有些人家在主屋的廊檐下挑着油灯,有些人家在院子里架着柴火堆。村民们就围着火堆低头做活计,还有几户人家干脆将纺车架在屋外的廊檐下,女人们就借着火光纺布。   秦时觉得,这样的场景若是放在白天的话,一定会给人一种赏心悦目之感。但放在夜里就多少有些古怪了。   古时候的人不是应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些人大晚上点灯熬油地干活儿,白天呢?他们白天又要做什么?   还有,大门都开着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里的治安真的达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   魏舟下马,牵着缰绳走近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的大门也敞开着,院中整理得十分整齐,廊檐下挑着一盏油灯,等下是吱呀作响的纺车和一位低头纺布的中年妇女。   一条大黄狗卧在台阶下,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警觉地支起了耳朵。   “这位大嫂,”魏舟站在大门口,冲着中年妇女拱手行礼,客客气气的说道:“我们兄弟三人赶路经过此地,想要在村里借宿一夜……”   不等他把话说完,那位纺布的大婶就有些慌乱起来,头也不抬地朝着他们挥挥手,“去找村长!”   魏舟,“……”   魏舟人长得清秀,跟谁说话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尤其讨中老年妇女的喜爱。出门在外,人缘一向是不错的,冷不丁遇到这样冷淡的态度,自己都愣住了。   “不知村长在何处?”   大婶不耐烦地抬头看了过来,目光从这几位陌生人脸上扫过,落在小黄豆的身上。小黄豆这会儿正站在秦时的肩膀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纺车,这个吱吱呀呀叫唤的东西,它还从来没见过。   大婶目光闪动,犹豫一下才指了指大路的前方,“顺这条路往前走,到晒谷场去找吧。”   魏舟向她道谢。   大婶见他们牵着马匹朝晒谷场的方向走去,犹豫再三,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劝你们还是即刻出村去吧,离这地方越远越好!”   魏舟停下脚步,回身冲着她行了个礼,“多谢大婶。只是……野外露宿不安全……”   秦时和贺知年也谢过了她的提醒。秦时感觉这女人好像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大敢说话。估计能提醒他们一句,已经是十分不易的事了。   秦时走出一段,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的视线越过低矮的院墙,看见那位大婶仍然低头缩肩地坐在廊檐下织布,她身边却出现了一位年轻妇人,也不知在跟大婶说什么,眉头皱着,表情很是不悦。   大婶像个受气包似的一声不吭,手底下的动作却丝毫也不敢停。   秦时猜测这年轻妇人或许是大婶的儿媳。晚辈对长辈用这样的态度说话,让秦时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位大婶显然知道村里有问题才特意提醒这一句,但这种提醒在年轻妇人看来,显然有些不妥。   秦时觉得,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这位大婶活像一个被什么恶势力控制的人质,而年轻妇人就活脱脱一个看守了。   秦时摸了摸腰袢的刀鞘,快步跟上了魏舟。   他们三人一路朝着晒谷场走去,心中古怪的感觉也在不断地加深。他们经过的所有的人家几乎都敞着大门,家中妇人或织布,或围着火堆编草筐、修理农具,如此和谐的画面,偏偏没有人发出一点儿声音。   连狗叫声都没有。   但要说他们完全没有发现有人进村,也不是的。他们也在暗中观察来人,会彼此交换外人看不懂的视线,待魏舟他们看过去,这些人却又一本正经地忙活手里的事,好像刚才眼神乱飘的人不是他们。   秦时一向觉得自己胆子大,但这会儿他心里也有些发毛。他有一种深夜误入博物馆,结果发现博物馆里的木乃伊、标本乃至油画……统统都活过来了的惊悚感。   这条通向晒谷场的土路并不宽,最宽的地方也不过可以并排走两辆牛车。道路两旁都是格局差不多的农家小院,道路尽头隐隐有火光传来,那里大约就是刚才纺布的大婶所说的晒谷场了。   走在这条路上是看不见村子外面的田地的,自然也看不到高家父子所说的翻土的画面。但他们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男人的呼喝声,好像大家在齐心协力的做什么费力气的活儿。   空气里远远飘来一股奇异的香气,似乎哪一户人家正在煮肉,偏偏还没有煮到火候,肉香味儿里头夹杂着一丝腥气。   这时,有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来。这人像是十分着急,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旁经过,一边跑一边还嚷嚷起来,“村长!村长!有人进村……说要借宿!”   这是一个年轻窈窕的女人的身影,只是夜色昏黑,秦时他们也看不出来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位纺布大婶家里的小媳妇。   只是听她的声音,这人好像对有人借宿一事抱有很大的怨气似的。秦时觉得,听她这样告状似的喊声,下一秒他们就要听到有人回答说“不给借,打出去”了。   晒谷场的方向有人影晃动,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人的声音喊道:“请客人过来吧。农活繁忙,不能远迎,客人们莫要介意。”   声音居然就在不远的前方。   从一堵矮墙旁边绕过去,秦时发现他们距离晒谷场已经很近了。   贺知年拿胳膊肘碰了碰魏舟。魏舟干咳一声,客气的寒暄,“出门在外,多有意想不到之事。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村长笑声爽朗,“客人们远道而来,只怕还饿着肚子。我们这里正好煮着肉汤,不嫌弃的话,就过来喝一碗,暖和暖和吧。”   魏舟连忙道谢。   距离晒谷场越近,光线也越来越明亮。   魏舟等人最先看到的,就是宽阔的场地周围高高竖起的四根巨大旗杆,每一根旗杆上都挑着一串白灯笼。   场地中点着四堆篝火,火堆上架着汤锅,浓郁的肉香味儿正是从锅里飘出来的。   秦时打量这热闹的好像在开联欢会似的宽阔场地,感觉有了旗杆、白灯笼这些东西的映衬,好好一个晒谷场,好像在搞什么邪\教活动似的。   如果转换一下视角,从高一点的地方望下去,这个晒谷场的布局看上去就非常眼熟了。 第107章 狍鸮   秦时脑子里还在翻来覆去的比较晒谷场与铜镜背后的图案, 就见魏舟朝着晒谷场的方向又走了几步,然后谨慎地在距离旗杆还有几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如果说秦时心里只是有些疑惑,到了魏舟这里, 很多东西都已经可以肯定了。   “把我们诓到这里来, ”魏舟笑吟吟的说道:“你们可是费了不少心呐。”   围在火堆周围的一群汉子当中,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慢慢走了出来。他一边捋着颌下的短须一边哈哈笑道:“好说, 好说。”   秦时听他笑声中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欢快之意,不由得眼皮一跳。   第一眼看过去, 他只觉得这就是一位寻常老者,中等身材,四方脸,花白头发扎成小小一团发髻,走路的样子也有些虚弱。   但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 他的身体里却好像注入了什么神奇的不老药似的,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容光焕发起来, 两只眼睛更是冒出一种极为迫切的光彩。   秦时寻思, 《西游记》里头的妖怪看见唐僧估计也就这模样了。   想到魏神仙的武力值也不是那么靠谱, 秦时就想走过去将他拦到自己身后。但他刚要动, 手腕就被贺知年拉住了。   秦时回头,就见贺知年冲着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他的视线下移,发现贺知年的另一只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刀鞘。   秦时就把肩膀上的小黄豆摘了下来, 塞进了挎包里。   小黄豆抗议的啾啾叫起来, 秦时却不容分说扣好了包带, 只通过精神力哄了它一句,“乖乖呆一会儿。爹爹可能要打架, 等打完架就放你出来。”   小黄豆,“……”   打架有什么了不起?!以后我也会打!小黄豆生气的想, 等我以后打架的时候,也把爹爹关起来!   秦时没空搭理它,因为村长的视线已经从魏舟脸上移开,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嘴里还笑着说:“灵物难得,这位小友千里迢迢将灵物送来这里,真是某的福气。某感激不尽。”   秦时被他这厚颜无耻的话气笑了,“不用谢这么早。你也不一定有命享这个福。”   村长嘿嘿笑了两声,似乎并不在意秦时的态度,视线转向魏舟,十分得意的说:“魏道友远道而来,某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来,坐下喝碗汤,有话慢慢说。”   围坐在火堆旁边的汉子们爆发出一阵哄笑,也不知他们在高兴什么。   魏舟倒还平静,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说:“小道虽然也不忌荤腥,但却没有同类相食的癖好。”   秦时,“……”   贺知年:“……”   受到的冲击太大,以至于秦时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魏舟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喉间作呕,脑海中也随之掀起了惊涛骇浪。   就在几秒钟之前他还在想,村长的模样好似妖怪看到了唐僧。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小说照进了现实里,他们真的穿进了《西游记》。   贺知年握着秦时的那只手紧了紧,像是在无声的安慰他。   秦时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在这个瞬间,他再一次认清了自己与贺知年、与这个时代所有的缉妖师之间的差距。   贺知年得知晒谷场上的妖怪们在煮人汤能面不改色,想来一定经历过更加凶残的场面。但秦时作为一个在有序的环境里长大的人,他经历过人妖冲突,也见过死在妖怪手下的战友,但实话实说,他从来没遇见过妖怪这样肆无忌惮的残害人类。   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妖怪们不敢这样做。哪怕是顶尖的大妖,也轻易不会做这样的事。因为他们深知一旦越界,一定会惹来整个人类团体千百倍的报复。   更名为第六组的镇妖司兵强马壮,妖族熟悉的各种法术攻击,早已被现代社会的各种高新技术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妖族们无法承担挑衅人类的后果。   秦时反手握住了贺知年的手。   据说在这个时代,镇妖司在妖怪们的围剿下名存实亡。这样的局面,如果他都觉得难以接受,贺知年的感触只会比他更深。   贺知年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魏舟嘴上说的轻描淡写,脸色也有些发白,只不过不想在敌人面前示弱,所以强撑着摆出一副镇定的模样。   他问道:“高家父子想必也是诸位丢下来的饵吧?小道只是想不通,他们好好的人不做,为什么要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村长笑道:“这有什么想不通?你们人类不是早早就说过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秦时听了这话,心里倒也不觉得有多意外。高家兄弟反目成仇的流言、父子俩的说辞,其实都有漏洞。只是大家的关注点都在野羊坡,所以有意无意的将他们自身的情况忽略了过去。   比如高二郎失踪,高家父子从没谈到要报官,认定了高二郎就陷在野羊坡的态度就有些不大合理。   魏舟又问道:“高二郎确有其人吗?”   村长捋了捋颌下的几缕短须,意有所指地舔了舔嘴唇,“有是有的,但现在嘛……已经没有了。”   众人,“……”   “他们高家,僧多肉少,兄弟三人都想多抢一份儿家产。”村长笑眯眯的说道:“这不,我们只是稍微点拨了他们一番,高大郎和高三郎就合起伙来演了一场戏,然后把个碍眼的高二郎送给我们做点心了。”   这话一说出来,别说秦时,魏舟和贺知年也险些呕出来。   魏舟冷笑,“挑拨离间,以利相诱……好手段。”   村长一副“不知道你们人类都在想什么”的表情,十分无辜的说道:“这事儿确实不能怪我们啊。我们只说让他们留下几个人,就痛痛快快地放他们过去……谁知道他们就把自己兄弟送来了呢?高二郎年富力强,手下的跟班也都是皮肉紧致的年轻人,肉劲道得很。”   众人,“……”   村长似乎能看清楚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于是他笑得更畅快了,“我不过许给了他们一些黄金宝石,还有可以低价从村里采购药材。这些不过就是蝇头小利,可谁能想到,他们竟然就答应了呢?”   秦时想起高禹父子俩当着他们面儿说的那些话,什么担心二哥之类的……恶心的更厉害了。他们让他想起了故事里那些为了财富地位,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的人。   村长抬手,示意他们看周围的这些布置,“魏道友,为了欢迎你,我也算是费了不少心思。你可满意?”   魏舟道:“我还有一事不解。”   村长立刻配合的做出侧耳倾听状,“魏道友想问什么?”   “野羊坡传言甚广……”   村长不当一回事儿的点点头,“这个啊,都是我们让人传出去的。别说,还挺管用的,引来了不少妄图降服妖怪的道门中人。”   村长说着又嘿嘿嘿笑了起来,神情颇为得意。   秦时和贺知年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肃州城里忽男忽女的柳溪,以及那位来到西宁城就失去下落的柳风语,觉得村长说话也只说了一半儿。他们引来的不止是道士,还有很多妖族。这些妖族又去了哪里?   村长却不想再跟他们闲聊了,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魏道友远道而来,这些话可以坐下来慢慢说。请。”   魏舟站着没动,“只怕我过去了,才真的没命了。”   村长脸上带笑,面貌却在火光中发生了变化。他的五官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掉了一层用来做掩饰的软膏,露出了一副有些眼熟的面孔:魏舟等人曾在法术中见过一面的那位师兄。   魏舟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为了引我过来,你当真费心。当日我使法术,你早有察觉?”   “说实话,当时并未察觉。”师兄哈哈一笑。他的面貌已经恢复了年轻人的模样,头发却依旧花白,看上去有些古怪,“事后才发现师弟的衣角上沾了一片符纸。我等就只能将计就计了。”   师兄说着,再一次做出了“请”的手势。   魏舟依然站着没动。   师兄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看来,你是不打算给我这个面子了。”   他身后那些围坐在火堆旁边的汉子们一个个都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来人。   师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魏舟,缓缓抬起手臂。一缕火光从他指尖窜出,迅速将他包围在了火光里。   与此同时,他身后晒谷场上的火堆瞬间火苗飞涨,直窜起半天高,炙烈的热气向四面八方扑了过去,逼得秦时等人纷纷后退。   刺眼的火光之中,师兄的身影就像充了气似的迅速膨胀开来,一对粗壮的长角从他的额头两侧冒了出来,长角弯曲狰狞,锋利的尖端伸向上方。   两只巨大的前蹄轰然落地,震得众人脚下的土地都颤动起来。   这是一头长着深色毛皮的巨兽,体型如同放大版的公羊,四肢粗壮有力,在那颗硕大无比的脑袋上,粗壮扭曲的羊角随着它俯身的动作探向诸人所在的方向。它的体型从一个成年人大小慢慢膨胀到了两米高,并且还在不断地胀大。   贺知年也吃了一惊,“是狍鸮?!”   狍鸮仰头咆哮,前爪抬起,重重落在地上。火光环绕在它的周围,它的双眼也被火光映得猩红如血。   它像秦时曾在后世看到过的西方传说故事里描述的恶魔,却远比人类编造的虚拟形象更恐怖。   秦时和贺知年不约而同地甩掉刀鞘,将宽刀横在胸前。   秦时紧盯着狍鸮的一举一动,脑海中忍不住就想起他曾在山西的封妖大阵里见过的那一只形容枯槁,宛如干尸一般的狍鸮——会是同一只吗?!   狍鸮嘴边溢出一簇火星。它低下头,猩红的眼珠转来转去,在几个人身上来回转了几圈,落回到了魏舟的身上,低沉的声音怒吼道:“将乾坤镜交出来!” 第108章 精神体   魏舟在自己身前迅速结印, 打开一道结界,口中敷衍的说道:“什么乾坤镜,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狍鸮怒吼一声, 随着前爪重重落地, 地面再一次传来震动,它身后的四个火堆也像火山喷发一般, 轰然一声巨响,炽烈的火苗四下喷溅开来。   秦时等人不得不再一次后退。   放眼望去, 到处都是熊熊火光,秦时看不清狍鸮身后的那些村民是人是妖,只能听到奔跑哭喊的声音中夹杂着狍鸮恣意的吼叫。   “后退!”秦时听到贺知年的喊声从他的身侧传来,“把它引到村外去!”   秦时飞快地扫了他一眼,见贺知年正将魏舟背到背上, 手中宽刀横扫,刀背朝外, 挥开了一个举着棍棒逼上来的村民。   “你们先走!”秦时挡在了他们前方, “我殿后。”   魏舟手里有狍鸮想要的东西, 虽然秦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 但从狍鸮的反应也可猜到其重要性。   这宝物就是他们这一方的筹码。一旦让狍鸮拿走了这个筹码,在敌人眼里,他们性命也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果然, 看到贺知年带着魏舟跑了, 狍鸮立刻加快了脚步。它的体型这个时候已经膨胀到了接近了四米的高度, 浑身上下都是奇异隆起的肌肉。   狍鸮跑了几步,或许是感觉这个身体奔跑起来不够轻便, 怒吼一声,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   狍鸮的精神体刚刚出现的时候像一团雾, 呈现出火焰一般的红色,眨眼的功夫就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人形——就是之前以村长的身份对他们表示欢迎的那位师兄。   师兄的身体看上去不如之前那般凝实,行动却飘忽如鬼魅,朝着秦时飞掠而来,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掉这个拦路的家伙,然后将魏舟抓回来。   秦时也没想到狍鸮的精神体动作竟然会这么快,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师兄的一只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而秦时挥出的宽刀就好像砍中了雾气,师兄的身形只是被刀风吹得涣散了一瞬,紧接着,秦时颈间就传来一阵剧痛。   窒息的感觉令秦时眼前发黑,耳畔传来嗡的一声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意识海中,秦团子忽然间无法接收到外界的信息,顿时支棱起了两只耳朵。它倾听外面的动静。片刻后,有些焦躁地跺了跺脚,“秦时?”   秦时拼命挣扎,但他的挣扎却对精神体毫无作用,只是加重了缺氧的症状,秦时的意识也有些涣散起来。   妈的,不会就这么给掐死了吧。秦时发狠地踹出一脚,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拳打脚踢对一个精神体没有一点儿用。   他挣扎着放出了秦团子。   笼罩在秦时周围的那种仿佛被隔离进了一个真空容器似的窒息感轰然碎裂,外界的声音铺天盖地地灌入了秦时的耳膜:火焰哔啵作响,远处有村民的嚎哭声,狍鸮的蹄子轰然落地,以及突然出现的幼虎愤怒的吼叫。   秦团子一爪挥出,迅疾无比地打在师兄的胸口。   师兄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就在刚才,他在秦时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精神力,但他没想到秦时身上还会藏着这样一件秘密武器。   团子的出现太过突然,小小的一头白虎,爆发出的能力却远远超出了师兄的反应速度,以至于它这看似并未尽全力的一击,他完全没能避开。   师兄低头,就见他胸口像被利刃刺穿了似的,现出一个小儿拳头大小的黑洞。这个黑洞仿佛带着某种可怕的腐蚀性,迅速的朝着周围蔓延开来。   师兄那张始终胸有成竹的、淡定又倨傲的脸上,终于不加掩饰的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就在他一低头的功夫,秦团子的另外一只爪子也拍了过来,一爪子抽在了他的脸颊上。这一爪比刚才的那一下威力更大,师兄的半张脸都被它给打没了。   他身后的狍鸮脚步停顿,与师兄完全同步地偏了偏头,仿佛挨了一爪的人是它。   师兄捂着半张脸悚然后退。   他眼中的秦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他完全没有感应到他竟然有精神体,镇妖司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秦时以刀点地,撑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因缺氧而有些眩晕的大脑也变得清醒过来。他喘了几口粗气,通过意识嘱咐秦团子,“小心!”   他们的对手是一只成年的狍鸮,这不是凭借幼虎的实力就能够对抗的——白虎的血脉力量也没有那么逆天。   团子收回了爪子,愤怒的嚎叫一声,小小的身体飞窜起来,冲着师兄扑了过去。   师兄刚才挨打是因为事发突然,他毫无防备,此刻看清了袭击自己的东西原来是这样一个小毛团子,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冲着飞扑过来的秦团子重重挥出一拳。   “你找死?!”   团子去势不减,身形快如闪电,就在师兄的拳头即将砸中它的时候,身体化为一团光点散开,却又在他的拳头后方重新凝聚成型,嗷呜一口,咬住了师兄的脑袋。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秦时几乎看傻了。   随着秦团子一口咬下,秦时只觉得脑海中涌入一股热流,就像冒着冰冷的大雨一路奔跑回家的人,在进门之后喝了一碗暖呼呼的姜糖水,不但五脏六腑都瞬间熨帖了,刚才与狍鸮的精神体对抗时消耗的体力也仿佛得以补足。   秦时有些傻眼,他的小团子竟然这么厉害了吗?   秦团子一口咬掉了师兄的半个脑袋,师兄的身体就像被人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砰的一声爆裂开来,化成了一团闪烁的光点。   团子打散了狍鸮的精神体,无师自通的将逸散在半空中的光点吸收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而那些没有被它吞噬的光点则像见了鬼似的,拼命逃向身后狍鸮的方向。   狍鸮的目光从背着魏舟朝村外狂奔的贺知年身上收了回来,恶狠狠的盯住了秦时。它终于意识到这个碍眼的拦路的家伙并不是它预想之中的那么好对付。   精神体在逃到它面前的时候重新凝成了一团雾,顺着它的眼鼻口钻了进去。   狍鸮一低头,冲着秦时喷出一口烈火。火焰来势汹汹,张牙舞爪的火苗仿佛一只探开的巨大的手掌,朝着秦时兜头抓了过来。   秦时的心脏一瞬间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意识海中有一种奇异的涨痛,仿佛有一团热气在那里旋转、膨胀。   下一秒,他眼前一花,视野猛然间扩大了。与此同时,火焰袭来的速度却好似被按下的减速键,火苗的跳动都被放慢了。   秦时猛然间扑向一边,他的身体有一种奇异的轻灵敏捷,身体在着地之前还用最标准的姿势抱住了脑袋。   火焰几乎紧贴着他的后背飞了过去,在那里留下一串灼热的痕迹。   狍鸮一击落空,恼羞成怒地嚎叫起来。它抬起自己的前蹄,用力跺了下去。   秦时在它的蹄子落下的前一秒灵巧地躲开了。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有闲心琢磨这怪物四肢蹄子一起乱跺,会不会给自己编成一根麻花辫……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自己之所以能够这么敏捷地躲开这样的袭击,不是因为狍鸮的动作放慢了,而是他加速了。   他再一次与自己的精神体合二为一。   这一刻,如果有外人在场,会发现秦时的身体外围笼罩着一个老虎的虚影。他所有动作都格外的迅猛灵活,像一头聪明的、经验丰富的猛虎,躲闪腾挪之间甚至还带着几分属于豹子的灵巧与狡黠——传说中白虎统辖着陆地上所有的走兽。   在它的身上也汇集了所有走兽的长处。   秦时在四只蹄子之间躲闪,见缝插针地用利爪在狍鸮的表皮上开刀。   他的手看上去明明还是人手的形状,但秦时却觉得它们已经变成了成年猛虎的虎爪,指甲锋利如刀,每一下落在狍鸮的身上,都能从上面带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狍鸮痛的大叫,却偏偏踩不到在它脚下绕来绕去的小蚂蚁,气得连连喷火。   这个时候,晒谷场周围的民居都已经被点着了,火光扬起半天高,并且还在朝着外围的方向蔓延。   整个晒谷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盆。   狍鸮身披火甲,分出了精神力跟它一起抓捕秦时。但秦时的优势不仅是动作快,他的爪子还很厉害,尤其他与自己的精神体融合之后,爆发出来的攻击力是连狍鸮也忍不住有些心惊的。   这个拥有精神体的缉妖师所有的动作都灵活得不可思议,他每一次都能在狍鸮的精神体即将抓住他的时候,像一条鱼似的溜走,然后回过身狠狠地给它一爪子。   狍鸮就算皮糙肉厚,也架不住蚂蚁啃象似的攻击。鲜血斑斑点点的洒落,很快就把他们纠缠的这片空地染红了。   更让它生气的是,它的目标魏舟早已经跑没影了,它却还在这里被一只小蝼蚁戏弄。   狍鸮的尾巴愤怒地拍打地面,怒吼着给它手下的喽啰们下命令,“去把人追回来!找到乾坤镜!”   秦时看到很多人影从他面前跑过,索性扑过去一爪一个都给拍翻在地,又赶在狍鸮的精神体抓住他之前闪身跑开。   秦时对环境不熟,周围又乱糟糟的,浓烟卷着冲天的火光几乎将这一片空地都包裹了起来。所以他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被狍鸮和它的精神体有意识的朝着晒谷场中央的方向驱赶。 第109章 风眼   秦时这个时候满脑子都是怎么拖住狍鸮, 等贺知年带着魏舟与樊锵顺利汇合之后,大队人马轰隆隆地开进村里,哪怕村民都是狍鸮那边的帮手, 也不用怕什么了。   毕竟樊锵从刺史大人那里借来的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就在秦时又一次避开了狍鸮的精神体之后, 他忽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个地势比较高的地方。   这里似乎仍然是晒谷场,但又不是他刚才看到的晒谷场, 就好像,之前的晒谷场只是一个障眼法, 这里才是晒谷场真正的中心。   秦时正站在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八卦盘上,八卦盘的周围按照方向的不同燃着四个巨大的火堆,再远处,晒谷场外面的旗杆的方位似乎也暗藏玄机。   最为诡异的是,这里原本是一片平地, 但他站在这里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他看到了他们进村时走过的那条土路,看到了成片的民居和远方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田地。   秦时注意到狍鸮停在了八卦盘的外面, 顿时心生警觉, 朝着远离八卦盘的方向跑了过去。但他一跑起来才发现随着他的奔跑速度加快, 脚下的八卦盘也开始旋转起来。   “什么鬼?!”秦时头皮发麻, 一下想起了封妖阵那个缺德的运行机制——封妖阵会抽取妖怪们的精神力来维持大阵的正常运转。妖怪们越是加紧修炼,它们被抽走的精神力也就更多更精纯。   秦时对奇门遁甲的那一套完全就是一无所知,察觉到这里有阵法, 他整个人都有些发毛。但当他试探的听下脚步的时候, 才发现自己又做错了答案——八卦盘还在转, 并且旋转的速度还越来越快了。   秦时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洗衣机里,周围全是旋转的气流。   秦时仓皇抬头, 只觉得漫天星斗都仿佛被漩涡搅成了细碎的光点,和他一起被旋转的力道拖拽着, 拽进了漩涡的最深处。   贺知年背着魏舟跑过他们进村时问路的那一户农家宅院,就遇见了樊锵派来的先头部队。领队的人是樊持樊郎中,他一见魏舟就念了声佛,“可把你们给找到了!刚才我还想,这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我得上哪儿去捞您呐?”   魏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这粗鲁家伙在道士面前念佛,这也太不讲究了!   贺知年将魏舟已交给了樊持,转身就要往回跑。秦时是为了掩护他们,才一个人留在了晒谷场。就算只是想拖延一下时间,让他一个人面对狍鸮这样的妖怪,也实在令人担忧。   贺知年心焦如焚,但他很快发现从晒谷场往村外跑容易,逆着人潮往回跑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这会儿火势已经从晒谷场上蔓延开来,大半个村子都已经烧着了。   村里所有的人,或者假装成了村民的妖怪们都哭爹喊娘的往村外跑,而且很多人手里都还拿着棍棒之类的东西,看见有人挤到面前挡了路,条件反射的就会给他来一下子。   贺知年头大如斗。谁能想到这帮妖怪狠起来连自己的老巢都能烧了呢?!这股不顾一切的凶劲儿不像是临时起意打个劫,反倒像是要跟他们鱼死网破一般。   这就有些奇怪了。贺知年心想,他们盘踞此处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当初听柳溪讲述的时候,就说野羊坡不对劲也有一段时间了,总不会他们从一开始就憋着劲儿要对付魏舟吧?!   樊持带进村的士兵在进村之后摇身一变成了疏通拥堵的交警。但村民们大约长期受到妖怪们的压榨欺凌,这种紧绷压抑的情绪压抑到了一定程度,突然间爆发出来,效果是非常可怕的,根本不是别人几句口号就能够安抚下来的。   站在贺知年的角度,他感觉这些村民们此时此刻,脑子里大约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跑、跑,一直跑得足够远,远到妖怪们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   于是,在他们逃命路上出现的任何障碍物都会被他们当成是妖怪们的同伙,成了“必须打败他们、干掉他们,否则就逃不出去”这样的存在。   最先一批被拦下来的村民已经跟樊持和他手下的士兵打起来了。樊持一边指挥人手,一边还得分神护着魏舟。一不留神,发现贺知年已经要从人群里挤出去了,连忙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贺知年的肩膀,“火势太大!不能进去!”   贺知年挣开他的手,“小秦还在里面!”   樊持怒吼,“那也不能不要命……等援兵!”   “等不了!”贺知年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群里。   “樊总旗!”身后有小兵扯着嗓子喊他,“火要烧过来了!”   “组织村民往村外撤!”樊持吼道:“先疏散百姓!再组织青壮年救火!”   樊持一个头两个大。他推着魏舟上马,转头再看时,才发现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看不见贺知年的身影了。   他周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就算他有心要拦,也没那个能力去拦着了。   贺知年要走最短的路线赶到晒谷场,就必须穿过眼前这些一窝蜂从村子里跑出来的村民。   他被人推来搡去,还有一位大嫂抱着孩子从他面前跑过,满脸都是惊慌的神色,见贺知年抬手拦着旁边的人,干脆一低头从他胳膊下面钻了过去。但她臂弯里还抱着孩子,孩子的高度要高出她的发顶,于是她钻过去了,孩子却撞在了贺知年的手臂上,险些摔下地。   贺知年忙不迭的把这孩子扶住。孩子也就两三岁的样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头顶上还扎着一个冲天辫,一身衣衫虽然旧了,但胸前却挂着一个绣工很鲜亮的虎头荷包。   唇红齿白的小奶团子,两只眼睛映着火光,却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贺知年扶住了自己,懵懵懂懂的冲着贺知年咧嘴一乐。   贺知年蓦然觉得心酸。   这么小的孩子,对这个世界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却不得不过上了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贺知年这一霎的感觉极其复杂。他也没多想,飞快的从袖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金,在错身而过的瞬间塞进了孩子胸前的荷包里。   抱孩子的大婶晕头晕脑的被人扶住,顾不上道谢,抱紧孩子去追前面的人。   贺知年叹了口气,转过身朝着晒谷场的方向跑去。   再往前跑,火势更烈,人却渐渐少了。尤其到了晒谷场周围,更是除了熊熊燃烧的火苗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了。   没有人打斗,没有狍鸮和它的帮手,更没有秦时的身影。   “秦时?”贺知年焦急的喊秦时的名字,但周围只有哔啵作响的火苗被风卷着,肆无忌惮地冲向远处的房舍。   片刻后,一根旗杆发出吱呀一声响,宛如痛呼般缓缓倒向了火海。   贺知年茫然回头,发现他来时的那个方向仍然人头拥堵,他还能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隐约的哭喊声。   可他的面前却是一片诡异的空寂,他像是从一个喧闹的世界里被强行分隔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   “秦时!”贺知年心头涌起巨大的恐慌。   这小子到底被狍鸮给叼到哪里去了?!   秦时也在琢磨同样的问题:狍鸮到底把他给弄到什么地方来了?!   他的周围是一道疾速旋转的灰色风墙,风墙里不时就有凌乱的影子飞快闪过,但速度太快了,他什么也看不清。而在他的上下两个方向,则如深井一般,一眼看不到底。   他像是被龙卷风卷进了风眼里。   他被吸入漩涡里的时候,就跟秦团子分开了。他也尝试要将团子收回去,但却发现漩涡里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他们,让秦团子无法回到他的意识海。   秦时垂眸,见精神体扒拉着秦时的手腕,在那里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好像生怕自己被秦时给弄丢了。   秦时不明白这股旋转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它有些像妖族的精神力,但却更为厚重凝实,就好像这个神奇的漩涡通过旋转的方式剔除掉了精神力当中的无效成分。   秦团子无法穿过这样的能量屏障回到他的意识海,秦时觉得,这个道理大约类似于人可以穿过广场、超市,但若是人群形成了人墙,彼此之间没有空隙,那就无法随意通过了。   秦时有些着急,但秦团子在经过了最初的惊诧之后,反而慢慢的放松下来。站在它的角度来说,遇到问题的时候,它更愿意留在外面。   这也许是缉妖师的伴生兽与生俱来的战斗天性。在它成型的最初,它就是作为协助主体战斗的“战友”身份而存在的   它喜欢跟秦时一起面对困境,而不是被他藏在意识海里,严密地保护起来。   秦时这个时候就像一个操心的奶爸,担心完了老大,又开始担心老二。还好他被卷进来的时候,挎包是背在身上的,搭扣也都扣着,小黄豆窝在挎包里并没有受伤,只是被吓得够呛。   秦时隔着挎包,轻轻地在小黄豆身上拍了拍。   “没事……”   话未说完,秦时就发现旋转的风墙似乎开始减速了。在他的下方,传来了一团模糊的亮光。   俯瞰的视角,让秦时很容易就分辨出了亮光里出现的图案。那是一个和他在晒谷场上看到过的几乎一样的八卦盘,在阴阳鱼的外围,是他更加眼熟的图案:四大神兽。   秦团子正在努力地顺着秦时的手臂往他肩膀上爬,冷不防看见了脚下的八卦盘,脚下一滑,从他肩膀上出溜下来,手忙脚乱地扒住了秦时的胳膊,嗷呜一声叫了出来,“秦时!你看到那里画的白虎了吗?!就像……”   “看到了!”秦时连忙打断了秦团子的嚎叫,轻声说:“几乎一模一样。”   “对!就是一模一样,”秦团子肯定的点头,“好奇怪啊。”   上古神兽的传说流传已久,但每一个画者在绘制它们的形象时都会加入自己的理解与想象,这就导致了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画作之中,神兽们的形象具备相似的特征,但多多少少又存在各种差异。   秦时带着秦团子在第六组的资料室里看过不同时期的关于神兽的绘本,同样是四大神兽,几乎每一个朝代被赋予的形象都不相同。   不同,这才是正常的。   但他们此刻看到的八卦盘,却好像看到了一个放大版的、撑开了封妖阵的法器铜镜。阴阳鱼周围的四大神兽从姿势到鳞片爪牙之类的细节,都几乎被完美复制。   就连镜纽的位置,这里也依照铜镜的样子安放了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 第110章 阵法   秦时拿记忆里的铜镜与眼前的八卦盘相比较, 越比就越觉得连细节都对得上,俨然就是一个放大版的法器铜镜。   秦时不大理解这个时代的铜镜在修行者当中是不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比如代表了光明,因此被赋予了驱逐黑暗的神圣职能?   他记得初遇魏舟的时候, 他就用一面小铜镜收复了蛊雕王。这样一算, 魏舟身上就他亲眼见过的,已经有两枚铜镜了。如果后面的这个是乾坤镜, 前面的那个,又叫什么呢?   八卦盘旋转的速度放慢, 周围的雾气也随之散开,露出了雾气后面黑黢黢的石壁。顺着石壁往上看,就见这山洞的形状如同后世的大工厂里的烟囱,笔直地伸向上方,从他所在的方位看过去, 只能看见极高处有一个微红的亮点,像深夜里一颗闪烁的小星星。   秦时愣了一下, 心想这里还真是一口井啊。看这里到井口的距离, 怕不是要赶上科拉半岛上的那口超深井了吧?!   深井里的光亮全部来自于脚下的八卦盘, 它好像一个刻印着八卦和神兽图案的玻璃灯罩, 散发出柔和的白光。秦时试探的在灯罩上走了两步,感觉它的质地并不像玻璃那样娇脆,要更加坚硬, 也更加光润, 像是白色的玉石。   就在秦团子趴在秦时肩膀上东张西望之际, 挎包里的小黄豆又开始闹腾了。它一边扑腾着,一边把小爪子从包盖的缝隙里探了出来, 试图拨拉开搭扣,嘴里还嘀嘀咕咕的叫唤, “爹!团子哥!”   秦时简直拿它没办法,只能把它放出来。   小黄豆气鼓鼓地抖一抖脑袋上被压扁了的翎毛,一抬头却看到了周围黑黢黢的石壁,它的视线不由自主的顺着石壁往上看。   小脑袋越仰越高,终于吧唧一下坐在了秦时的手掌上。   秦时,“……”   哪怕他们此刻处境不明,秦时还是被它逗得笑了起来,“吓着了?”   小黄豆一个激灵,从秦时的手掌里飞窜起来,一头扎进了秦时怀里,“上面都画着什么啊,好吓人……”   秦时听它这样一说,也注意到石壁上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纹路。他刚才还以为那是山洞挖掘的时候留下的施工的痕迹,但现在才发现作为施工痕迹,那些纹路未免有些太精致了。   秦时忍不住走近石壁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秦团子从他肩膀上窜了下来,一口叼住小黄豆甩在了自己背上。它看得很清楚,如果秦时一直抱着小黄豆的话,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他就腾不开手去拔刀了。   小黄豆懵了一下,发现自己窝在秦团子的背后,顿时又开心了起来,“团子哥!”   秦团子傲娇的哼唧一声,算是答应它。黑白相间的长尾巴却在身后不受控制地欢快地摇晃了两下。   跟萌物们相比,秦时的心情就没那么愉快了。因为他终于看清楚了石壁上雕刻的是什么纹路:八卦盘、四大神兽、以及簇拥在周围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妖怪。这些妖怪有的长着动物似的头颅,有些长着麋鹿似的长角,有些手里还拿着武器。   秦时绕着井壁慢慢地走了一圈,在一个略微高一点的位置找到了狍鸮。   狍鸮的雕刻要比八卦盘周围的那些飞禽走兽都更大一些,形态也更加生动。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嘴里还十分形象地喷着火。   “难道这口井是狍鸮搞出来的?”秦时想了想,又否决了这个想法。狍鸮追着魏舟要东西的那个劲头,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一个保镖打手,而不是一个谋划全局的策划人。   有句话叫做说曹操,曹操就到。   秦时脑子里正怀疑狍鸮在这个阴谋当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了一声熟悉的、由远及近的嚎叫声。   狍鸮像一个被踢飞的沙包似的,从井口掉落,在悠长的回音里啪叽一声,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八卦盘上。   秦时捞起两个团子迅速后退。但井底空间有限,直到他后背撞在了井壁上,也并没有拉开多远的距离,仍然处于它喷一口火,就能把他们都烤熟的范围之内。   狍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它受了什么伤,有鲜血顺着毛发滴下来,落在莹莹发亮的八卦盘上,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就在秦时开始怀疑它是不是当真摔死了的时候,却见它硕大的脑袋轻微地晃了两下,费力挣开双眼。   秦团子挣扎着跳下地,落在秦时的身前,冲着狍鸮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狍鸮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的问道:“你是魏舟什么人?”   “同行而已,”秦时谨慎的看着它,“问这作甚?”   “你是缉妖师?”狍鸮伤得不轻,一边说一边直喘粗气, “若是没有投入追云观门下,年纪轻轻的,怎会修出妖体?”   秦时,“……”   秦时觉得这句话信息量有些大。他知道狍鸮说的妖体就是精神体。难道是说追云观有什么奇特的修炼方法,可以激发半妖体质的人修炼出精神体?   大约从秦时的神态中看出了什么,狍鸮不再问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井壁,毛脸上露出一个几乎是惆怅的表情,“我就知道,迟早有一日,我的样子也会刻在这个阵法里。”   秦时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雕刻在井壁上的、栩栩如生的狍鸮。   “这口井,”秦时改口问道:“这个阵法,是你设下的?”   狍鸮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似的,吭哧吭哧的笑了起来。   秦时,“……”   好吧,看样子不是。   秦时又问,“你要的那个乾坤镜……到底做什么用的?”   狍鸮没有出声,而是趴伏在八卦盘上,艰难地喘息着。片刻之后,它抬起头望着秦时,问了一个与他们的处境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身怀异宝,就没遇见过什么麻烦吗?”   秦时不知道它话中的异宝是指小黄豆还是指秦团子,想了想说:“有没有异宝,我这一路也没少遇见麻烦啊。”   “当心吧,”狍鸮艰难的叹了口气,“妖力……谁不想要呢?”   它的大脑袋转向了秦时脚边的秦团子,视线贼溜溜的,流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垂涎之意,“白虎……”   秦团子被它仿若看食物一般的眼神刺激到,愤怒地大叫。   秦时与它意念相通,连忙捞起小黄豆塞回了挎包里。   但狍鸮却比他更快。它以一种超出秦时认知的敏捷从八卦盘上飞窜起来,四肢蹄子哆哆嗦嗦的在八卦盘上东踩一脚,西踩一脚。   秦时,“……”   秦时还以为它要冲上来跟他抢秦团子,结果怎么鬼上身了?!   狍鸮看着就已经要断气了,蹦跳几下就要停下来喘几口粗气,也看不出有啥节奏感。秦时觉得它似乎在按照什么规律在八卦盘上蹦跶。蹦跶了一会儿,狍鸮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秦时,“……”   秦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套神奇的表演了。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盘算一下怎么才能干掉它。这口井本身就诡异的很,还不知埋伏着什么样的危险,留着狍鸮,他极有可能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狍鸮忽然间笑声一顿,变成了一声拉长了音的惨叫。紧接着它的一条后腿就那么突兀地跪了下来,关节磕在八卦盘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折断声。   狍鸮惨嚎,两只前蹄哆哆嗦嗦地勉强支撑着身体,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我守着野羊坡为你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秦时惊悚了,“你在跟谁说话?!”   难道这口井是活的?!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忽然萌生了一点异样的感觉。在这个空间里,似乎存在着另外的一个生命体。   这种微妙的感应有些类似于他在阳关城遇见明成岩和明遥的那一次,明遥暗中与小黄豆交流时,精神力微微振荡的感觉。   秦时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就算这口井是活的,莫非还能说话不成?!   狍鸮嚎叫着,拖着折断的后腿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它被这暗中的袭击激怒了,一低头,冲着八卦盘的中央喷出了一口烈火。   秦时连忙捞起团子护在胸前,转过身用后背去抵挡烈火。但奇怪的是,他的后背并没有感觉到火焰的温度。   秦时胆战心惊的回头,就见狍鸮僵硬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整个身体却肉眼可见的缩小了一圈。它喷出的火焰不见了,八卦盘上也并没有被烧灼过的痕迹。   狍鸮动弹不得,但它周身却笼罩着一层奇异的波光。那是它的精神力,被它覆盖在体表,像一层拉伸开的薄膜似的,保护着它的本体。   秦时的皮肤上有一种类似于静电超标的感觉,这也意味着狍鸮的精神力正在逸散,狍鸮或许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精神力了。   秦时终于可以确定了,这里确实还存在另外一个生命体,它正在用一种秦时不了解的方式吞噬着狍鸮的精神力。   狍鸮动弹不得,但秦时看得出它正在用尽全力挣扎。因为太过用力,它的一双眼睛都涨得通红,眼角几乎要滴血了。   秦时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掉落在这里——因为精神力。   他的、小黄豆的、以及整个的纯精神体秦团子。   一旦那个神秘的生命体吸干了狍鸮,它就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他们一家三口。 第111章 反噬   秦时被情势逼迫着, 做出了一个违心的决定:他要救狍鸮。   狍鸮在被神秘的精神体控制住之后,一双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他,秦时觉得它想要传递给他的也是这个意思。   问题就是该怎么救呢?   “它在喊我!”秦团子的耳朵忽然抖了抖, “它知道我们想要跟它结盟!”   它与秦时意念相通, 秦时正在思索的问题它也同样能感应到。在它看来,狍鸮主动给出的办法是值得一试的。   秦团子从秦时怀里跳了下来, 迈着小碎步朝狍鸮跑去。秦时警觉地追了上去,一把将它捞了起来, “你别莽撞!”   他的手抓住了秦团子,但还没来得及把它从地上抱起来,眼角的余光就瞥见狍鸮身上爆开了一团刺眼的亮光。   “不好,那个东西发现狍鸮在跟我们说话了……”秦团子在他手底下扭了两下,忽觉不对, “你怎么了?!”   秦时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心里叫苦不迭。大约这个时候狍鸮已经快要被吸干了, 所以控制着它的那股力量开始朝着周围转移。   他就这么倒霉的中招了。   秦团子围着秦时焦急地打转, 一抬头却见一滴鲜血从秦时的鼻孔里滴下来, 啪嗒一声, 掉在了团子的前爪上。   秦团子没有实体,但秦时的血却给它一种滚烫的感觉。   “怎么啦?”团子吓坏了,“怎么……出血了呢?”   秦时这个时候感觉是很奇怪的, 他的身体被定住了, 但精神力却还在, 与团子之间的联络也能感应得到。但控制着他的这股力量实在太蛮横,他完全无法抵抗, 想要给团子一个回答都张不开嘴。   “我动不了了。”他通过意识告诉秦团子,“你别离我太近……狍鸮好像不大指望得上。”   秦团子迟疑的后退几步, 眼巴巴的看着他,“这样够远吗?”   狍鸮这个没用的家伙!秦团子愤愤地跺了跺脚,要跟他们合伙,早干什么去了?!   秦时也说不好这样够不够远,就在他被固定住的一瞬间,他的意识捕捉到了来自两方的力量。一方是狍鸮,另一方则是一股迅猛的、漩涡似的力量,正急切地吞噬着狍鸮的精神力。   倒霉的秦时就是这个节骨眼上闯入战局,被你来我往的双方当成了一座桥。他们虽然短时间内无法腾开手去弄死秦时,但也各自踩在他这块垫脚石上,不肯轻易放手。   它们都将秦时当成了自己这一方的储备粮。   秦时能感觉到纠缠中的双方都是他无法招架的,最糟糕的是,狍鸮身上已经出现了力竭的征兆。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狍鸮喘息着说:“你也答应过我,要助我一臂之力……”   这是出现在秦时脑海里的声音。紧接着,他又听到了另外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一字一顿的反驳它的说法,“主人嘱咐你的事,你总是推诿,还妄图独吞乾坤镜。狍鸮,是你毁诺在先的。”   狍鸮怒道:“你已经把我刻在了困灵符上!”   另一个声音没有说话。   “你把我当成猪羊一般,预备养肥了宰杀,”狍鸮悲愤道:“你们一直在欺骗我,却不允许我反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秦时从他们的对话中捕捉到了一个耳熟的词:困灵符。   这不就是把肃州城里的柳树精当肥猪一般养起来的邪门法术?!但狍鸮所说的“刻在困灵符上”不知是什么意思,秦时倒是看到了狍鸮的小雕像被刻在了井壁上……   秦时呆滞了一下,心想不会吧,难道这口井就是困灵符?!   秦时想起晒谷场上的火堆与旗杆,觉得这是个阵法无疑了。而困灵符应该只是镌刻在战法中的一重手段。   说话的,或许就是阵法吧。   成了精的阵法用稚气又刻板的声音呵斥道:“你不过是诞生于北方煤井之中的小兽,若是没有主人,想要开启灵智都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去。如今你翅膀硬了,竟然想要反噬主人,抢走乾坤镜……你该死!”   “就算要死,我也不能让你得逞!” 狍鸮愤怒地嚎叫,“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秦时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听到一声宛如钢缆迸裂的巨响,紧接着剧痛袭来,宛如天灵盖被人掀开一般,一股澎湃的精神力如潮水一般,汹涌地灌入了秦时的意识海。   秦团子看到秦时的嘴角、眼角都有鲜血渗出,整只虎都吓傻了,“怎,怎么啦?!”   它顾不上理会秦时刚才的嘱咐,围着他不停地绕圈子,试图拿爪子把他从这个危险的地方推开。   如果不是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秦时恐怕已经疼得满地打滚了。但他现在却连皱一下眉毛都做不到。   他有一种被高压水龙头给喷了满脸的感觉,无形的水流中有青绿色的木质能量,也有红色的火属性能量和金色的金属性能量……五行的能量被阵法乱七八糟地挤压在困灵符里,这会儿都随着狍鸮的爆发井喷式地激发了出来。   带着锋锐厉气的金属性能量直接灌入了秦时的意识海,而其他属性的能量则迅猛地撞击在他身上,然后因为无法被吸收而逸散开来。   秦时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被这罡风一般的能量微粒划得左一道右一道,血珠渗出伤口,尚未成型就又被新的能量潮冲散了。   这么多的能量在不甚宽敞的井下横冲直撞,秦时甚至觉得他听到了井壁开裂的可怕的声音。   他的脑袋像要裂开似的,整个人都疼得麻木了。听到秦团子带着哭音的叫声,忽然就恢复了一点儿神智。他想他拥有的是一具人类的身体,哪怕实质上是半妖的体质,意识海中能够容纳的精神力也是有限的——半妖毕竟不是真正的妖族,没有妖核。   但他有秦团子,秦团子可是纯净的精神体啊。   秦时在疼痛带来的眩晕之中,将冲进意识海的那股带着爆裂火气的金属性的精神力,顺着他与秦团子之间微弱的联系输送了过去。   秦团子呆滞了一下,长长的尾巴好像被电打了一下似的,倏忽间绷得笔直。   秦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蓄水池,潮水灌进来,在水池里打两个旋儿,又浩浩荡荡地冲向出口,无比顺畅地冲向了秦团子。   能量潮灌入秦时的身体,顺着他的意识海撞入经脉之中。   这个过程对于秦时这个刚刚踏入修炼一道的新手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他也尝试着运起贺知年教给他的法术来进行吐纳。但是不行,他的段数实在太低,那些闪烁着金色光芒的能量潮运行的速度又太快了,他根本没有办法进行拦截和吸收。   能量潮如同高山泄洪,携裹着毁天灭地的威力席卷而来,不由分说从他这个临时的容器里一路冲刷过去。   秦时看不见自己身体内部的经脉,但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经脉都被能量潮给撑破了。   古人话本中的洗精伐髓,大约也就这样了吧?实在是……太痛苦了。   迅猛流动的能量在他们周围掀起了一阵阵凌厉的旋风,秦时躲又不能躲,只能硬挺着,任由风刃在他的体表划开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在身前不远处,秦团子在僵立片刻之后,便被这从天而降的磅礴力量冲击得无法维持住自己的形貌,整只虎都融化开来,形成了一团白金色的光雾。光雾如同一团星云,在虚空中缓慢地转动。   这是它最初出现在秦时的意识海中的模样。如今它再一次分解成了最本真的状态,用这样的形态来容纳、消化突如其来的能量。   拉扯的双方却同时爆发出了惊讶的叫声。   阵法惊怒交加,“你这奸贼!你,你竟然吞噬了整个困灵符?!”   狍鸮的身形无法移动,但整个身体却呈现出一种瘫软虚弱的状态,身形也仿佛比刚才缩小了一圈。   在爆发出了一声惊叫之后,狍鸮哈哈笑了起来,“你在这里设下陷阱,算计了那么多妖族,吞吃它们的妖丹,抽走了它们的妖力……对了,还有修行者的灵力,可是你看你存在困灵符里的灵力,却全都便宜了这个缉妖师……哈哈哈……”   阵法不住的尖叫,显然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   狍鸮却笑得恣意无比,“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个缉妖师竟然已经修出了妖体……天意,哈哈,天意……”   “你闭嘴!”阵法怒火冲天,“你马上把困灵符里的灵力都还回来!没了困灵符,阵法坍塌,你我、包括这个缉妖师都活不了!”   狍鸮却不以为然,“想我乃是天生地养的灵兽,就因为误入了你们的圈套,被威逼利诱,困在阵法中不得自由。我为什么想要抢在你之前夺走乾坤镜呢,还不是为了摆脱你,摆脱你背后的那个老东西,从此遨游于天地?!”   几句话的功夫,狍鸮的身形又缩小了一圈。   它不再理会阵法的谩骂惊叫,转过头望向了秦时,沉沉叹气,“我在此处看守阵法已有三年了。我为它们做事,但也奢望有朝一日能摆脱这样的处境。可惜……老天到底也没给我这样的机会。”   秦时疼得神智都有些模糊了。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才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害了不少人,我罪有应得,”狍鸮虚弱的喘息,“但我也是被人害了!就这么放过它们,我死不瞑目!”   秦时,“……”   秦时晃了晃脑袋,视野变得清楚了许多,他看到了狍鸮双眼中冒出愤怒的火光,不明白做了这么多坏事,它怎么还能这么理直气壮?   狍鸮又道:“阵法将我的身形刻上了困灵符,如果我没有发觉,就会被它们炼化为困灵符上的一个存贮灵力的皮囊……你看这里存着多少人的灵力?这些都是给阵法的主子预备的,等着他有朝一日来这里收庄稼一般,将这些灵力都尽数收为己用。”   困灵符的原理,秦时早在跟柳溪谈话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但同样是困灵符,柳溪那个似乎要简单许多。   如果幕后之人是同一个,那这个人的能力升级了。   狍鸮喘着着粗气,声音越来越虚弱,“自从我的身体被刻上了困灵符,就与它融为一体,无法分开了。纵然如此,这里的灵力一丝一毫我也不想留给阵法的主子!”   狍鸮的身体已经与困灵符融合在一起,此时此刻,它调动全部的精神力在困灵符上打开了一个缺口,把它从阵法那里抢劫来的灵力尽数输送给了秦时这个它与阵法共同的敌人。   或者秦时还不能被称之为它的敌人,他只是它预备抢夺的目标。   如同堤坝上小小的裂口无法承载越来越汹涌的水流,狍鸮的意识海也越来越难以承受狂暴的能量输出。它的本体越来越干瘪,终于在一声凄惨的嚎叫声中,如同一只破败的玩具一般爆裂开来。   满地血肉之中,一粒小小的珠子嗒的一声掉落在八卦盘上,滚了两下,停住不动了。   被溅了满身血的秦时一头栽倒在地,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 第112章 星云   秦时呕出的鲜血喷溅在面前那团不住涌动的能量团上, 如同水滴渗入海绵一般,倏忽间消失不见了。   秦时瘫倒在地,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觉得浑身上下, 好像细胞都被拆开, 又重新拼接了回去似的,无一处不在叫嚣着疼痛。但这难忍的疼痛里又仿佛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隐秘地涌动。   秦时太累了, 一时间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的手碰到了一粒圆圆硬硬的东西,秦时拿起来, 发现是一颗花生粒那般大的小石头。它与水兰因的那枚妖丹有些相似,都是深色,并且表面都散发着淡淡荧光。只是水兰因是水属性的妖族,妖丹的颜色黑中透蓝,狍鸮的属性是火, 妖丹的颜色透着一丝火焰般的橘红。   秦时叹了口气,将这枚妖丹跟水兰因的妖丹收在了一起。   妖丹是妖族存储精神力的容器, 有妖丹在, 或许有朝一日, 机缘巧合之下残存的精神力能够慢慢复苏, 重新孕育出一个可以踏上修炼之路的生灵。   妖也是天生地养的灵物,这或许就是老天为它们留下的一线生机。   狍鸮临死之前放过了他们一家三口,不管是有心为善, 还是只想耍个花招为自己脱困, 或者就是孤注一掷想跟阵法拼个你死我活, 秦时是受益方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秦团子直接被能量潮冲散,变回了一团能量体开始升级了。秦时身上虽然受了伤, 但精神力前所未有的充沛,他自己都感觉神清气爽, 内劲充足——说不定这就是任督二脉被打通了的感觉。   他发觉自己的意识海扩大了足有数倍,精神力更是充盈无比。   或者就是洗精伐髓一类的奇遇,秦时这样猜想。   在狼狈不堪地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半年之后,秦时终于抢到了一个老天爷派发的幸运红包。   对了,还有小黄豆……   秦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抬手摸摸挎包。挎包的搭扣还扣着,挎包里却静悄悄的。待他心惊胆战地打开挎包,才发现小黄豆翘着脚丫子睡着了。   秦时摸摸它身上的小软毛,感受到小胸脯有规律的一起一伏,才算放下心来。这小东西大约也是受到了能量潮的冲刷,跟秦团子一样,通过沉睡来消化自己吸收到的精神力吧。   秦时不放心的想,等离开这里,一定找魏神仙给看一看才好。   秦时这会儿浑身上下都是伤,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被精神力带起的风刃割开的大小口子,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他身上的那套训练服也破破烂烂的,眼见是不能再穿了。   他身上又是血又是汗,四肢也仿佛虚脱了似的用不上力气,但他偏偏又感觉自己精力旺盛到恨不得跳起来,好像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种精神与□□完全不匹配的感觉对他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   这个时候没有人干扰他与秦团子之间的联系,他轻而易举的就将膨胀了许多的秦团子收了回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的顺畅自如。   在他的意识海里,秦团子像一团闪闪发光的星云,缓慢地旋转着。   哪怕它此刻连个形状都看不出来,秦时仍然看的满心欣喜。他能感觉到他与秦团子之间的联系比以往紧密,而且有了这样的奇遇,秦团子再一次苏醒的时候,应该比之前更强大。   秦时抬起头,视线扫过黑黢黢的井壁,忽然发现之前雕刻在井壁上的各种凸起的花纹都变得模糊了,曾经栩栩如生的雕刻,此时此刻就像一块放在炉火旁边的蜡烛似的正在慢慢融化。   他的视线往上,看到之前雕刻着狍鸮的地方已经变得一片平坦,那个小小的狍鸮图案消失不见了。   秦时的心里有一个猜想,这个阵法或许正是用这一个一个的雕像来禁锢它掠夺来的能量。   阵法的运转是需要消耗能量的,但更多的能量却被困灵符存贮起来,等待它的主人前来收割。   秦时对狍鸮有一种复杂的情绪。这个家伙,配合阵法干坏事的时候义无反顾。但它反抗起来也反抗得十分彻底。它能想出这样诡异的方法,以自身为媒介,导出困灵符里的所有能量,可见也不是什么笨人。   但它的聪明果断,却好像总是没有用对地方。   秦时也是从它身上,头一次真切的感觉到了妖族对于提高自己的修为究竟抱有怎样迫切的态度。   不止狍鸮如此,困灵符的主人也是如此。只是,能够设下这样厉害的阵法,又能驱使狍鸮这种级别的妖族为他做事……又会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呢?   秦时伸手按在八卦盘上,发现自己休息了一会儿,双手仍然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哆哆嗦嗦的从八卦盘上爬了起来,满脑子都在想要怎么离开这个地方。   困灵符里存储的能量都被狍鸮导出,输送给了他。如今没有能量维持,阵法只怕是要崩塌。也不知是整个一口井塌下来,还是像之前的漩涡一样,卷着阵法里所有的一切去到另外一个不知名的小世界。   秦时抱着挎包刚刚迈出一步,就听脚下咔嚓一声响,八卦盘裂了。与此同时,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从上方掉下来,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脚边。   八卦盘没有了能量的加持,大约也就是普通玉石的硬度,这一下立刻就被砸出了一条裂纹。而这条裂纹还朝着周围蔓延开来,又分出了几条枝杈,好巧不巧的,跟前面的裂纹又连了起来。   更糟糕的是,头顶上方又有石头土块掉落下来了。   秦时,“……”   秦时头皮都开始发麻,他抱着挎包在不大的八卦盘上一边躲避脚下的蜘蛛网,一边还得躲着上方砸下来的石块,一不留神,踩中了一片碎成渣渣的地板,险些整个人都陷进去。   秦时手忙脚乱地爬开。他像是一脚踩出了一个大洞,洞口边缘的碎石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也没听见哪一块落到了底部。   一阵冷森森的气流从洞口盘旋着冲了出来,仿佛下方还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洞。   秦时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用力,只能小心翼翼地往旁边裂纹少的地方挪。   他觉得,他大约还是没有抢红包的运气,老天爷的这份儿红包,他大约只抢到了一半儿吧?!   正在这时,秦时忽然听到一个清亮的童音在他头顶上方喊道:“小黄豆?!”   秦时惊喜交加,但他抬头却只看见密集掉落的石块泥土。   他一手挡着脑袋,一手捂着挎包,有些狼狈的回了一句,“小黄豆睡着了!”   他听不出是谁在喊小黄豆,但知道阵法外面有人在找他们,令他心里萌生了希望。他忍不住又喊了一句,“快找魏舟来!”   在他们这些人里头,大约只有魏舟这个半仙是懂得阵法的。   话音刚落,秦时就觉得在漫天掉落的土石之间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下一秒,一道银光倏忽间穿透了密集如雨的砂石土块,朝着他们所在的方位飞了过来。   “李飞天?!”秦时又惊又喜。   李飞天像湍急水流中钻出的一尾游鱼,灵巧地绕着秦时转了一圈,还用手柄碰了碰他的挎包。   “小黄豆受伤了?”秦时听到刚才那个声音有些担心的问他。   “没受伤,”秦时忙说:“大约就是摄入的精神力太多,撑着了!”   话一出口,一人一拂尘都愣住了。   李飞天十分惊讶的在他面前打了个旋儿,“你能听到我说话了?!”   秦时,“……”   原来它们以前都是这样交流的。他以前听不到,大约就是精神力的水平还不够,所以无法接触到小萌物们那个波段的信号吧。   果然困灵符这东西不是花架子,不光秦团子,他这个半妖血脉的本体也受益良多。   李飞天躲开一块砸下来的土坷垃,对秦时说:“先出去再说!”   说着它飞到秦时面前,晃了晃长长的银色拂子。   “可以吗?”秦时心想自己一百多斤的身胚子,不会把它的大尾巴给拽掉吗?   但他刚刚抓住拂子,就听李飞天说了句,“抓紧!”   秦时眼前一花,身体已经腾空而起,被拂尘拽着朝头顶上方的洞口飞去。秦时被它这突然的起飞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将手中拂子攥得更紧,用力之大,整条手臂都感觉到了僵硬。   秦时一手抓着拂尘,另外一只手还得护着挎包,被李飞天带着飞起来简直就如同穿越枪林弹雨一般,被漫天掉落的沙土砸得完全无法睁眼。   被石头砸的满头包固然不好受,但他更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挎包掉下去,或者挎包的搭扣松脱,会把小黄豆给甩出去。   尽管李飞天已经在尽力躲避上方掉落的石块,但阵法崩塌的威力仍让秦时心悸不已。他看到大片的裂纹在井壁上蔓延,然后轰然一声迸裂,土石四溅,烟尘几乎将整个井口都挡住了。   秦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后怕,他无法想象如果这会儿还留在下面,他和小黄豆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危险。   这一段路程仿佛漫长无比。但倏忽一下,他的眼前就豁然开朗了,他看到了漫天星斗在夜幕之上闪闪发亮,也看到了晒谷场边缘尚未熄灭的火苗。   清爽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呛人的灰土。   哪怕周围的景色仍然有狰狞之处,也让秦时由衷的生出一种穿过了黄泉,重新回到人间的欣喜与激动。 第113章 心跳   李飞天避开了晒谷场周围还在冒着火苗的地方, 体贴的将他放在了一块平地上。   从这里看过去,晒谷场上铺满了黑灰,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周围堆起的柴堆和旗杆也都不见了。唯有东边的旗杆还残留着一截一人多高的木杆子, 其余部分都已经倒在一边, 烧成了一段焦炭。   秦时脚下的土地还残留着灼热的温度,但最先从晒谷场这里蔓延开来的火势, 已经一路烧到了村庄外围的地方,并且只剩下了一簇一簇不大起眼的小火苗。   浓烟在村子上方翻滚, 秦时在呛人的烟气里闻到了一丝潮湿的土腥味儿。   “有人在救火,”秦时问李飞天,“是老樊的人?”   “是他,他们已经把村民都组织起来救火了。”李飞天说:“魏舟被姓樊的扣住不让乱跑,老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魏舟跟他们絮絮叨叨的吵个没完, 我听着怪烦的,就自己溜出来找小黄豆了。”   李飞天围着秦时的挎包飞了两圈, 直到秦时打开挎包的搭扣, 让它亲眼看一看熟睡中的毛团子, 李飞天才悻悻的打消了带着小伙伴一起玩的念头。   秦时不用猜也知道贺知年一定是在到处找他。   “刚才那口井在哪里?”秦时刚被它从井里拖出来的时候, 最先看到的就是远处的火光,至于近处的景物反而没有留意,只记得离他落地的地方不是太远。   李飞天还没来得及回答, 秦时就感觉到脚下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秦时抬脚就跑了过去。他倒不是急着看热闹, 而是想着那里发出这样大的动静, 正急着找人的贺知年肯定会过去看看的。   李飞天无聊的在半空中晃悠两圈,还是追着秦时过去了。魏舟这会儿被樊锵的人拦着, 暂时也没有什么任务交给它做。李飞天斟酌一番,觉得这个时候还是小黄豆更需要它。万一秦时遇到什么危险, 来不及找到帮手,说不定会让小黄豆也陷入危险之中。   这个时候,秦时满身都是伤,但他一跑起来,却有一种力量充盈的感觉,好像刚从一场饱足的酣眠里醒过来,四肢的肌肉关节都像是被人拆卸开来,打了一遍油又重新装了回去,无一处不顺滑妥帖。   秦时生活的时代科技发达,武学凋零,也没人说得清人的身体里到底有没有任督二脉这种东西。但他觉得,他现在感受到的,就是任督二脉被打通的感觉。身体轻盈无比,他甚至觉得,若是蹦跳得再使劲一点儿,说不定都能蹦到星星上去。   他奔跑的速度也比原来更快。明明那口发出震动的水井的位置在晒谷场的外围,但他只是很轻松地跑了几步就赶了过去。然后……   他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震动传来的时候,贺知年就在附近,因此很快就赶了过去。他在一堆烧焦的柴火堆后面看到了那口正在不断冒烟的井。   这片空地附近还有几幢土屋,看上去像是秋后晒谷的时候,农人们夜半值班,轮流休息的地方。水井就在场院中央。此时此刻,这口水井的井沿已经布满了大片的裂纹,碎石剥落,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井口中喷出的也并不是烟,而是水井崩塌产生的尘土。   贺知年还没走到近处,就听轰隆一声响,残留在地面上的半拉井沿整个掉进了井口里。随着这一下剧烈的震动,井口附近的地面也迸裂开了数道裂纹,蛛网一般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贺知年一时心焦如焚。   这个时候,他压根无法确定秦时到底在不在井下,喊名字也没人应。他深悔自己不该留下秦时一个人殿后。若是跟他一起留下来,哪怕陷入危险之中,也不必像现在这般懊悔又惊慌。   至于魏舟那个废柴没人护着能跑多远……   谁要管他?!   贺知年觉得自己就是管得太多,才把秦时给弄丢了。   正懊恼着,贺知年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那么急匆匆地冲进了他的视线。   这个时候天光微亮,夜色最深浓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因此他一眼就看到了秦时身上又是灰土又是血迹,整个人都成了土人。   贺知年被巨大的懊悔击中,胸口传来的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他跑过去一把拉住了秦时,目光落在他的额头上,再顺着额头渗血的小口子一路向下,就见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几乎看不到一块好皮了。   秦时身上那件奇怪的训练服曾被他夸赞过无数次,什么结实耐磨,但这会儿看过去,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口,看上去破破烂烂的,简直变成了一块抹布。   “风刀,”贺知年手指抚过秦时衣服上的裂口,声音有些沙哑,“是狍鸮干的?”   “不是狍鸮,是阵法。”秦时觉得这事儿还挺复杂,正想着要怎么解释,就发现贺知年的神色不大对,看着自己的时候,那个眼神活像是……看到自己家的狗被人打了。   秦时迟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再抹一把脸,哑然失笑,“是不是看着有些吓人?其实我都没感觉……”   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但贺知年的眼圈却一下红了。   秦时不知道该怎么哄人,抬起拳头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怎么还不信我的话了?我身上看着吓人,其实都是小伤……”   话没说完,手腕就被贺知年攥住,用力一拉,将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秦时愣了一下,察觉到贺知年身上传来的细微的颤抖,心里又觉得释然。他想贺知年这会儿大约是陷入了“自己虽然没有做错什么,但却险些害死了队友”这样的自责懊恼当中。对此秦时表示理解。   他把手搭在贺知年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不算什么事,你也没做错,我还得到了莫大的好处呢……不骗你。”   贺知年把脸埋在秦时的肩膀上久久无语。   他没法解释心里的后怕和那种仿若失而复得一般的心悸。如果这里有神佛现身,他愿意跪下来,诚心诚意地磕几个头。   秦时能感应到他心里那种复杂的情绪——这种感应说起来有些玄妙。或许是因为精神力提高了,导致他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总之秦时真真切切的感应到了贺知年心里那种想哭又想笑,还不得不拼命压抑着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是滚烫的,是随着心脏一起激烈跳动的,但它同时也带着深切的恐惧。   秦时被他身上这复杂又激烈的情绪迷住了。他有些困惑的学着贺知年的样子,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感受着来自另外一个人的体温和心跳,觉得是贺知年受惊太过,所以心跳才会这么快。他又把自己抱得太紧,导致秦时的体温也跟着升高,心跳也快了起来。   都怪他。   秦时在心里这样想,老贺原本是一个多么淡定的人啊。可现在……嗯,害得他也跟着心慌意乱……   秦时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心想别是他在井下的时候受了伤,伤势终于开始爆发了吧?!   秦时刚拉开一点距离,又被贺知年不管不顾地抱得更紧了。这让他有些别扭。但不得不说,这样的靠近又是温暖的、让人感觉安稳的。秦时也不舍得就这么松开,于是在小小的犹豫之后,他也放松下来,放任自己靠在了贺知年的肩膀上。   疲劳和脱力的感觉在贺知年带给他的温暖惬意之中姗姗来迟,皮肤上密密麻麻的小口子也一跳一跳的,争先恐后地痛了起来。   秦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刚才都不痛的。 第114章 劫后   李飞天绕着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飞了两圈, 不耐烦的用手柄敲了敲秦时的肩膀,“你们还要抱多久啊,挤到小黄豆了!”   秦时, “……”   秦时讪讪地推开贺知年, 伸手在挎包里摸了一把,小黄豆还在酣睡, 翘起的小脚丫还无意识地抖了两下。   秦时问贺知年,“魏神仙呢?”   这是最让秦时感到不满的地方, 虽然李飞天很可能就是他放出来的,但这里有阵法,这么大的事儿他不露面,把麻烦留给他们这种不懂道家法术的缉妖师,简直不可原谅。   “怪我。”贺知年垂眸看着他, 眼神里流露出懊悔的神色,“是我让樊持把魏舟给看了起来。至于李飞天……”   他抬头扫一眼不耐烦地晃来晃去的拂尘, 心想大约也没人看得住它吧。   秦时颇觉不可思议, 他看看头顶上方围着他们兜圈子的李飞天, 心想我们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当着它的面儿怀疑魏舟……真的没问题吗?   “这样做会不会……”秦时含蓄的提醒他, “太直白了?”   贺知年却不当一回事儿,“我都怀疑到他头上了,还放任他去接近阵法, 万一阵法被他收了去, 万一他真有什么歪心思……我们又该如何?”   秦时听得目瞪口呆, “你别忘了,狍鸮和阵法要抢的那个铜镜法器就在他手里呢。”   贺知年摊手, “刚一见面的时候是没想那么多。铜镜落在他手里,咱们也没办法。但既然已经想到要防, 就不能不防了。”   他们也并不了解这里的阵法是否也是什么遗落民间的法器——所有的法器都汇聚到追云观,掌握在一个或者几个人手里,这是他与樊锵都不想见到的。所以樊锵也乐意协助他,去做一些防范。   秦时叹了口气,“但愿我们都想多了。”   这样的事,或许真的不适合太委婉的去处理。但就这么直白,秦时也觉得挺别扭的,毕竟他们还得一路同行呢。   贺知年微微一笑,“错怪了他,我去跟他赔罪。但对他抱有怀疑,并没有做错。老魏自己也是知道的。”   这个时候漫天阴霾已经散开,天边出现了第一抹霞光。   秦时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觉得能重新活回来可真好啊。   贺知年望着他,满眼的喜悦之意忽然就呆滞了一下,变成了惊诧。他发现秦时脸上那些左一道右一道的血口子,正在他的眼皮底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鼻梁上最醒目的那一道伤口,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完全合拢,连愈合之后浅浅的白印子也融合进了皮肉里,一点儿痕迹也看不见了。   贺知年呆呆地看着他,“你……你在阵法里,都遇见什么了?!”   樊锵披挂着一身冰凉的夜露赶回临时搭建在村外的营房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营房里还亮着烛火,樊持窝在门前的蒲团上,手臂靠着一旁的矮几打瞌睡。他身后又有一张书案,魏舟带着一个身穿道袍的小弟子正清点野羊坡抓获的妖族名册,比如本体是什么、原籍在哪里、什么时候跑来这里……等等。   这些信息都要登记造册,统一上报给镇妖司。在经过镇妖司的裁定之后,该封印的、该杀的、该放的,再由镇妖司和追云观去分头处置。   樊锵知道魏舟身边是有弟子的,但却从未见过,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这小道士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面容白净,眉眼如画,一身天青色道袍干干净净,看上去比魏舟还要讲究些。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小道士抬头看了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水光盈盈,不笑时也仿佛含着两三分的笑意。   樊锵忽然觉得这人的面相,不知是哪里,给他一种眼熟的感觉。   魏舟见樊锵进来,点了点头,对小道士说:“去把李飞天喊回来。该收的让它收起来,记得嘱咐它,别让它都给吃了!”   小道士答应一声,起身退了出去,路过樊锵身边还十分恭敬的行了礼。   樊锵的目光追着小道士到了门外,只觉得他的身影在微亮的晨光里晃了晃就不见了。   樊锵心中生疑,冲一旁刚醒来的樊持使了个眼色。樊持立刻伸着懒腰爬了起来,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走出了营房。   樊锵在魏舟对面坐下,扫一眼桌面上铺开的册子,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魏舟也有些心烦,“都说没见过柳风语这么一个人。”   一个两个没见过倒还正常,但所有的人都没见过这么一个人,魏舟自己都疑惑了,难道柳溪消息有误,柳风语压根就没来野羊坡?!   樊锵皱眉,他对柳溪柳风语这两个大妖有所耳闻,但一直没有打过交道。柳风语来西宁的事,他也是听魏舟说的。现在看来,这两个跟他没啥关系的妖怪,要耽误他们的行程了。   魏舟扫一眼营房门口,对樊锵说:“还有一个人,可以到他那里打听打听。只是这人不大好惹,我原本也没打算跟他有什么交集。”   樊锵眉头一挑,“你说的是狼王夜琮?”   魏舟颔首,“夜氏一族崛起,说起来要比肃州的两个柳树精更早。它们不愿意与人族多有接触,但以夜琮的性子来看,他不会对自己地盘上发生的事毫无察觉。”   樊锵陈沉吟不语。   这时,就听营房外传来脚步声,樊持的声音像个大喇叭一样喊了起来,“谢天谢地,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樊锵和魏舟对视一眼,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太阳在东边的地平线上冒出了半张脸,废墟上一缕一缕的细烟升起又散开,映着明亮温暖的晨色,宛如秦时曾经看过的一部末世电影里的某个场景。   他把脸埋进了水盆里,刚打上来的井水有一种冬日般的凛冽,刺激着他有些混沌的大脑。天降横财的激动平息下来之后,秦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秦团子和小黄豆什么时候会醒来,以后他们要如何修炼的问题。   他现在有一点儿怀疑,这个意外得到的幸运大礼包会不会是穿越大神的一个阴谋:既然你收下了足够多的好处,那么就认命的留在这里吧,别想折腾回去了。   秦时从水盆里抬起头,长长舒了口气。四溅的水花中他看到了一前一后快步走过来的樊锵和魏舟。大约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秦时又把脸埋进了水盆里,稀里哗啦的开始洗脸。   贺知年站在一边像个小厮似的,把他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澡豆递了过去。   秦时洗完脸,发现头发里都是沙土和燃烧后飘起的黑灰,索性换了一盆水开始洗头。   樊锵,“……”   魏舟,“……”   魏舟一肚皮的问题等着问他,见他这个矫情的样子,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该不会还要洗个澡吧?!”   “那不会。”秦时还没出声,贺知年已经开始反驳了,“水凉得很,洗头也不是很合适。洗澡就还是算了吧。太伤身。”   魏舟悻悻的哼了一声,“真个穷讲究。”   秦时闭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洗漱完毕的秦时好像换了一张皮似的,皮肤硬是比平日里白了好几个色号,不但白了,还滋润的很,好像有光从皮肤下面透出来似的。之前贺知年在他脸上看到的那些大口子小口子,这会儿是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魏舟围着他啧啧称奇,“简直像刚吸饱了阳气似的……”   因为他们对魏舟的怀疑几乎就摆在明面上了,秦时原本是有些尴尬的,但这会儿见魏舟自己坦然,有一种“没关系,你们想怀疑就怀疑吧”这样的满不在乎,秦时也觉得好像没那么别扭了。   “多谢,”秦时向他道谢,“要不是你派了李飞天来救我们,我们很难从阵法里出来。”   魏舟摆摆手,对他的说法不当一回事儿,“李飞天自己乐意瞎跑,我也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再说我给你起过一卦,卦象显示有惊无险,且有大机缘……没有李飞天,那个阵法也困不住你。”   话虽如此,秦时还是很认真的道谢了。毕竟李飞天救了他是事实,而所谓的卦象,在他看来实在太虚无缥缈了。   这个时候,樊锵带来的军士们还在有条不紊地处理村民的情况。   大火已经扑灭了,整个村子,除了靠近村外的一圈房屋,内里基本上都烧成了废墟。一眼看过去到处都黑乎乎的,已经辨不出原来是个什么模样了。村子附近的田地有些也受了波及,很多还没来得及收割的药材都被毁了。   樊锵派人快马加鞭赶回西宁城向刺史大人汇报情况,申请对村民的救援。如何安置村民属于地方政务,樊锵是驻守边关的武将,不好插手太多。   这个时候,村民都拖家带口的在村外安置下来。樊锵带着人整理出了一户没有烧毁的房屋,将受伤的人都集中安排在一处,等待刺史大人派来的郎中救治。随行的樊持虽然也是郎中,但他们携带的药物有限,只能先带着手下烧点儿干净水,给受了外伤的人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村民中的青壮年也被组织起来了,他们找来了大锅和没有烧毁的粮食,给大家熬些米粥充饥。   这一夜虽然担惊受怕,还有人受了伤,但盘踞在村里,对村民们一向颐指气使的妖怪们都被法师收走了。村民们担心之余,又觉得欣喜。   秦时还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位提醒他们赶快离开的大婶。她双手端着一个大碗,眉眼之间一派轻松。反而坐在她身旁的那个跑去给妖怪们通风报信的年轻小媳妇儿很有些坐立不安的。   秦时他们当然也不会跑去跟一个被妖怪吓破了胆子的女人计较。秦时看她那个心虚不安的样子,觉得哪怕没人找她算账,她自己就能把自己给吓得够呛。   但他们都在这一场劫难里活了下来。秦时想,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第115章 悟性   几个人回到营房落座, 秦时讲了他跟狍鸮的一番你来我往,又提醒魏舟,在这里设下阵法的那个人并未露面。   “主谋未在, 我倒是看出来了, 否则……”魏舟扫了樊锵一眼,停顿一下。   秦时也跟着扫了樊锵一眼, 他猜魏舟要说的是:若不是知道主谋不在,他也不会顺从樊锵这些人的安排, 老老实实的跟他们一起留在营房里。   樊锵眉眼不动,好像没听见他这些带着情绪的话。相反,他对秦时的变化好像更感兴趣一些,不住的打量他。   魏舟,“……”   魏舟哼了一声, 若无其事的转开话题,“又是困灵符, 听起来与柳家那两位遇到的麻烦是一样的。若是同一个人的话, 那这个人的能力明显提高了。”   之前这个人只能将这种法术施展在柳树精身上, 加起来也不过两个刚刚生出灵智的小妖。如今他却能设下这么大的阵法, 像猎人挖下陷阱一般伺机抓取过路的目标。   这不是什么特别有计谋的办法,但在他本人不露面的情况下,也是够有效的了。狍鸮这个狗腿不就给他网罗了不少猎物?只不过阴差阳错的, 这些好容易搜刮来的灵力, 都便宜了秦时。   魏舟检查了一下秦时的经脉情况, 得出的结论与秦时自己的猜测差不多。   “你刚开始打坐的时候,能够吸收的灵力大约只有线头那般粗细, ”魏舟还给他打了个比喻,“如今再修炼, 大约就能有筷子粗细了。但你最好运的地方在于,经脉被灵力冲开,以后修炼只会越来越顺畅。”   秦时正在心里嘀咕,筷子粗细好像也没有多厉害……一转头却见周围的人都是一脸羡慕的表情。樊持上下打量他,眼睛都快要冒光了,嘴里还嘀咕,“我滴个乖乖……我滴个乖乖……”   秦时,“……”   好吧,哪怕筷子那么粗,也是大家都想遇到的机缘呐。秦时谦虚的表示自己一定好好修炼,绝不辜负这从天而降的机缘。   魏舟看过了小黄豆,也说秦时在井下遭遇灵力冲刷的时候,那些他无法吸收的火属性能量对小黄豆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它这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撑得晕过去了,眼下的沉睡也是因为正处于升级的状态,无需担心。   至于秦团子,魏舟看不到,只能猜测它几乎吸纳了困灵符里全部的金属性灵力,需要时间将这些灵力炼化为己用。这小东西原本就是一团精纯的灵力,这一次意外得到外力的加持,待它醒来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魏舟说着说着就有些泛酸。这小子以后的战斗力会上升到何种程度他简直不敢想,怎么这样的好运就落在了他头上?   就因为他来自异世界?!   “这事也不是只有好处,”魏舟咳嗽两声,正色道:“布下阵法的人还未露面,这人既然到处搜刮灵力,小秦你要当心了,我怕他拿你当成柳家两姐妹那般的目标。还有,他虽不知毁了他阵法的人是谁,但最终谁受益他肯定能知道,他大约是要报仇的。”   这个问题,秦时自己也想到了。谁家养的猪半路上被别人给宰杀了能高兴啊?报仇那是肯定的。不过他身边有贺知年,还有樊锵这样的军方人士,哪怕魏舟这个半仙不是那么靠得住,他也不是很担心。   但贺知年是有些担心的,他的两道眉毛皱了起来,对魏舟说:“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找出这个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时反倒不那么在意,洒脱一笑道:“既得了好处,总要承担后果。”   樊锵闻言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倒是坦荡。   “正该如此。”魏舟点点头道:“不过这阵法的事牵扯颇大,柳风语至今没有找到下落。我刚才跟老樊商议了一下,打算去见一见狼王夜琮。”   秦时和贺知年是听说过这个名字的。那还是在肃州的时候,听柳溪说起过的。据说夜琮这个人性子有些不大好相处。   秦时见魏舟脸上流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以为他在考虑夜琮会不会见他们的问题,没想到魏舟转头问樊锵,“西宁城物价如何?”   秦时,“……”   秦时还没反应过来,樊锵却已经秒懂了他的意思,用不大委婉的语气对他说:“不必为难。野羊坡的麻烦被咱们铲除了,刺史大人感谢我们还来不及……我们也不要他的谢礼,只让他给咱们准备几头牲口,不算什么。”   魏舟脸上的愁容顿时一扫而光,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转头去看贺知年,见他脸上带着忍笑的表情悄悄给他做了一个口型:羊。   秦时,“……”   是哦,要去拜访的是一群狼,估计没什么见面礼会比活羊更能投其所好了。   事情定下来之后,魏舟带着他们走出了营房,来的一处四周无人的平地上,拿着拂尘的木柄开始在地上画起符来。   秦时看到拂尘散发出淡淡荧光,那光芒像是无数细碎的颗粒组成,顺着拂尘的笔划缓缓渗入地下。   一种很奇特的震动徐徐荡开。   秦时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但他能感觉到一种玄妙的节奏感,这让他想起了电报机。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几只毛皮油亮的大耗子从灌木丛里探头探脑的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跑了过来。   秦时还以为魏舟这是在给狼族发电报,搞了半天他召唤的是沙鼠啊。这是找上门之前,先托人给送个口信儿吗?   一只站起来时身量超过一尺长的沙鼠动作很敏捷地窜到了魏舟面前,魏舟弯下腰跟它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话,又从袖袋里取出什么东西递了过去。沙鼠接过东西叼在嘴里,一扭头朝着来时的方向跑走了。   秦时眼尖,看到被沙鼠叼着的是一片黄色的东西,像一张叠起来的符纸。他思索了一下这到底是写给狼王的信?还是送给沙鼠的报酬?   或者符纸里面蕴含着什么灵气一类的东西?   道门的法术,说白了就是能够自如调动自然力量的技巧。这种技巧是普通人类也能学的,只不过每个人天赋不同,学习能力也有差异,有的学起来容易些,有些人则学得慢。   秦时现在想的就是,如果这个时代的缉妖师也都掌握这样的法术,那么他们对于道门的忌惮,是不是会少许多?   内部人员之间只有合作,没有防备,镇妖司的战斗力会不会更强?   转天下午,刺史大人的亲卫营就赶到了野羊坡。来的除了士兵,还有一群膘肥体壮的羊。   这群羊足有上百头,樊锵挑了几个会放羊的手下照看着,耐心等待狼群那边的消息。   接下来的几天,野羊坡的村民们在亲卫营的护送之下,分批前往西宁城附近的几个村寨。这些人以后就会在距离西宁城比较近的村寨里生活了。   野羊坡则彻底荒废下来。在火灾中幸存的几间房屋也都被屋主搬空了。有的连窗框门框都拆下来带走了。融入一个新的环境并不容易,多带点儿东西总是好的。   野羊坡的居民们具体怎么安置,这些事都与秦时没有关系了。樊锵和魏舟有时还得去见一见刺史大人的亲卫,说一说村里当初出事的情形,贺知年偶尔也会跟着去。   唯有秦时一个人哪边都不沾,也没人找他问什么,于是秦时所有的时间都用来修炼了。   到了这个时候,秦时才明白魏舟之前说他能够吸收的灵力粗细变化是什么意思。   他在打坐的时候能以更快的速度吸纳更多的金属性的能量微粒,如果说,以前它们像一根丝线在他的经脉中游走,现在就是一道溪流,它们欢快地顺着他的经脉奔涌,冲进意识海,如同江河汇入大海,融入那一团缓缓转动的星云。然后它们会从意识海中涌出,带着仿佛淬炼过的更为醇厚的灵力,再一次冲进秦时的经脉。   在这样的滋养与淬炼之中,秦时觉得意识海中旋转的星云都变得越来越凝实了。   这是他的秦团子。看见它,秦时心里就涌起期待和满满的欣喜,像一个正在等待孩子出生的父亲。   秦团子最初出现的时候,秦时自己都懵懵懂懂,好像莫名其妙,意识海中就多了一头小老虎。这一次,他终于可以仔细的观察,认真的期待他的秦团子降生了。   在他修炼的前几天,秦时只能做到吸纳同属性的能量微粒在自己的经脉中流转。但几天之后,或许是对于精神力的操控开始变得纯熟,他注意到在他修炼的时候,吸引来的还有许多其他属性的能量微粒。   这些微粒是他无法吸收的。秦时思索了一会儿,试着抽取一部分精神力,指挥它们去推动火属性的灵力,把这些小微粒像滚雪球一般推到小黄豆的身边,让它们围绕着它,随着它的呼吸自然而然地渗入它的身体。   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秦时完全是无意识的状态。   他看不到小黄豆妖核的情况,也无法确认这种投喂一般的方式,到底对小黄豆好不好。但他看见周围有这些蹦蹦跳跳的火属性灵力,就忍不住想抓起来送给小黄豆。   后来他去询问魏舟,才知道妖族的父母,在孩子幼小,还不懂修炼的时候,也像他这样,推动外界的灵力去靠近它,让幼崽去感应大自然中神奇的五行能量。   这是每一个妖族的孩子踏上修行之路的第一步。   魏舟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一直以为妖族的父母能为幼崽做的事,是任何人都无可替代的。”   哪怕是半妖。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他没想到秦时能做到这一步,“你很有悟性。”   秦时不以为然。他觉得他对小黄豆就是一个爸爸看孩子的心态,发现好东西,哪个爸爸会不想着留给孩子呢。   “一般般吧。”秦时不当一回事儿的说:“只要对小黄豆没有害处,我就放心了。” 第116章 活祖宗   小黄豆是在他们出发前往夜族领地的第二天醒过来的。   当时秦时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条小河边晒太阳, 贺知年牵着他们的马在河边饮水,再远一点儿的地方,魏舟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小道士坐在刚挖好的土灶旁边煮茶吃。   他们身后就是樊锵和他从阳关城带出来的随从以及……一群肥羊。   之所以赶路的时候还能这么悠闲, 纯粹是因为向导不给力。沙鼠体型小, 腿也短,一天赶不了多少路。让人带着它们骑马吧, 它们又对人戒备得很。当然他们也不乐意与肥耗子同骑一匹马。   于是沙鼠们一小群在前面一溜小跑的带路,他们骑着马在后面慢条斯理的跟着。走不了多远, 沙鼠们还得停下来休息休息,毕竟它们这个物种不大适合长途跋涉。   秦时自打来到这里,还没这么悠闲的赶过路,坐在河边晒太阳的时候,心里还觉得挺不习惯的。   小黄豆就躺在他腿上, 翻着肚皮,翘着小爪子, 睡得浑身的绒毛都松松软软, 像一块刚出炉的热乎乎的芝士蛋糕。   秦时一边眯着眼睛看贺知年喂完马, 又开始闲不住的给马儿梳毛, 一边无意识的在小黄豆身上揉来揉去,也不知他的哪一根手指戳到了小黄豆的痒痒肉,小东西哆嗦了一下, 发出一声含糊的、嗔怪的叫声, 在秦时的腿上扑腾了一下。   秦时一个激灵, 险些跳起来。他一把将小黄豆捞了起来,“醒了?”   刚睡醒的小黄豆瘫在他的手掌里, 软绵绵的抱怨,“身上没力气!翅膀好酸!都抬不起来了!”   说着它还十分艰难地抖了两下翅膀。   秦时蹭蹭它的小脑袋, “你会比以前更厉害的,你看看你的妖核,有没有比原来更大一些?”   妖核增大,是他和魏舟的猜测,小黄豆能看到自己的妖核,这是妖族天性,也是魏舟提醒他之后他意识到的。虽然秦时不清楚它到底是怎么看到的,但想来与他内视意识海的情形差不多吧。   小黄豆认真的“看”了一会儿,有些惊喜的跟它爹汇报说:“没有长大,但是变圆了!”   秦时诧异,难道它小时候的妖核还是不规则的,有了这一次的能量补充才变成圆的?!要不就是小黄豆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受到惊吓,导致它发育不良,所以孵化之后长出一颗不规则的妖核?   不等他再问,小黄豆已经欢快的开始抢答了,“红的!还发光!香香的!像我们吃过的那个红果子!”   红果子是他们在西宁城的时候吃过的一种野果,形状与蓝莓相似,味道酸甜微涩,秦时和贺知年都感觉一般,却很得小黄豆的青睐。可惜后来他们再没遇见过卖那种果子的,估计就是农人自山间地头偶然采摘得来的吧。   秦时不知道“香香的”这种评语到底是妖核确实有味道,还是说纯属小黄豆的美化,但这孩子确实错过了好几顿饭。   秦时心疼了,“饿了?”   没想到小黄豆在他掌心里走了两步,又软绵绵地趴下了,“不饿,肚子里热乎乎的。还想再睡一会儿。”   秦时一边琢磨肚子里热乎乎是什么意思,一边取出小黄豆的专用餐具,拿小杯子给它到了点儿水。   小黄豆一口气喝掉了半杯水,整只鸟也精神起来了,开始好奇的东张西望,啾啾叫着找李飞天和它的团子哥。   秦时告诉它秦团子还在睡觉,至于李飞天……   他们这边刚刚提到这小货,它已经甩着大尾巴欢天喜地地飞过来了。两个小萌物凑在一起腻乎了一会儿,一起飞上天去兜圈子了。   这么大的动静,魏舟和他身边的小道士也一起看了过来。   小道士年纪小,人长得眉清目秀的,又总是穿一身干干净净的道袍,看上去好像跟周围的环境都隔着一段距离。   秦时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像他去了阵法里走一遭,出来的时候队伍里就多了这么一个人。他悄悄问过贺知年,贺知年也只知道小道士是魏舟的弟子,至于别的,他也不知道了。   秦时觉得这小道士比魏舟更像神仙。魏舟虽然也讲究(他还用绣花荷包呢),但总体来说还是一个接地气的人,好美食,爱享受,但遇到赶路匆忙的时候,他也会跟他们一起围着火堆席地而坐。   但这小道士,那就真是从头到脚的一尘不染了。   秦时怀疑这小道士大约没出过远门,一直在道观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因为他坐在土灶旁边喝茶的样子有点儿生硬,看军士们在河边饮马也好奇的不行。   好奇的神情中还带着一点儿……神仙看凡人的优越感。   不过后来秦时就发现这个叫尚明的小道士对他还是很客气的,每次跟他说话的时候态度都和气的不得了。秦时起初疑惑,后来就发现他每次看到小黄豆都是一副膜拜神物的神情,心里就反应过来,求道之人,看见小黄豆这样的瑞祥,大约就会想到机缘一类玄妙的问题。   秦时这是沾了儿子的光,被小道士爱屋及乌了。   无聊的赶路因为有一个新的观察目标,走走停停的赶路模式都变得没有那么无聊了。   秦时总觉得尚明看起来有点儿眼熟,但又想不起这感觉是怎么来的。直到有一天停下来吃饭的时候,樊持跟尚明开玩笑,问了一句,“你不会也是关外人吧?你看你跟小秦长得这么像,搞不好还是亲戚呢,哈哈哈。”   这话说的秦时都愣了,然后就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看尚明会觉得眼熟了。他一个大男人虽然不爱照镜子,但自己长什么样还是知道的。准确的说,尚明长得很像秦时十六七岁时候的样子。   秦时在上中学的时候身体还没有发育起来,没后来那么结实,人白净,看着也单薄一些。很像漫画里那些忧郁的美少年。   不夸张的说,他一直都是女孩子们认定的校草来着。   尚明很腼腆的笑了笑说:“我老家在尧州那边,我是因为家道中落,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孩子才被卖掉的。”   众人,“……”   樊持无意间戳了人家的痛脚,十分的不好意思,干笑两声说:“说不定小秦他们家在尧州有亲戚……”   秦时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了。老家在尧州、两个人长得有些像……不会真的是同族吧?   那可真是活祖宗了。   秦时感慨这事儿实在太巧,樊持为了缓解尴尬,已经开始热情的寻找新话题了,“尧州那地方我去过,山明水秀的,还有一条桃花江……”   尚明的眼睛就亮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其实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祖籍在尧州,还是后来师父告诉我的。”   尚明还是魏舟十岁那年外出云游的时候,在洛阳的一个集市上买回来的。   当时人牙子在集市上贱卖一个生病的小孩子。小孩子三四岁大,长得瘦瘦巴巴的。魏舟一时心软就把人买下带回了追云观。   魏舟据说出身很不错(具体怎么不错,贺知年没说,秦时知道的也不清楚),总之他从小就被李玄机相中,收为关门弟子,说这孩子有向道之心。他小的时候都是家里住半年,再被李玄机接到明空山去住半年这样养大的。   魏舟年纪小,从师父到师兄弟,包括两位年龄比他还小一些的师兄都对他很照顾。他就这么一言不发买回来一个孩子,李玄机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说这孩子跟魏舟有缘。   李玄机那会儿已经不再收徒了,几个年长的师兄也各有各的差使要忙,没空带孩子。这孩子就只有魏舟来照顾了。后来孩子病好了,就成天跟着魏舟,一开始喊哥哥,后来学着香客的叫法喊小师父,再后来就成了师父。   连尚明这个名字也是魏舟给他取的。   樊持坐在一边啧啧称奇,“还真有师徒缘分呐。欸,你咋知道他老家是在尧州?人牙子跟你说的?”   这么一个寻常的问题,竟然把魏舟给问的愣住了,“我说的?”   尚明也被他的反应搞的有点儿懵,“师父不记得了?”   师徒两个面面相觑。   魏舟挠挠头,“奇怪,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尚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概……师父那时也不大,所以很快就忘记了吧。”   他嘴上说着宽慰魏舟的话,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迟疑,显然年龄小容易忘事这种解释并没有说服自己。   樊持可怜巴巴的扫一眼周围的人:他好像又挑了一个聊不下去的话题?   樊锵压根不理这个话痨,贺知年也不是多话的人,师徒俩正相对愣神,也没空理他。秦时见樊持眼巴巴的看着他,想起他出发前送给自己的那一包药粉,虽然这一路上还没有用武之地。但出门在外,身上带多少他都不会嫌多的。   “大概尚明自己也有印象吧,”秦时给大家解围,“离开家乡的时候尚明年纪虽小,但多少都会保有一部分儿时的记忆。我自己就是这样啊,我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上幼儿……上保姆家里去的时候,她家门前种的一片紫藤。一到春天,一大片的蓝花紫花,壮观得不得了。”   那一片紫藤树其实种在幼儿园门外的花园里,据说其中最粗壮的一棵是两百年前一位考中进士的读书人亲手栽下的,在他们那里很有名。   后来秦时听说那几棵紫藤树也成了网红景点,每到考试季,附近大学的好多学生都要去那里拜考神——也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位神仙。   秦时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樊锵和贺知年飞快的交换了一个疑惑的视线:关外那种气候,还能种紫藤?! 第117章 狼来了   尚明好似被秦时的说法安慰到了, 他双眼放光的说:“我老家那里也有很多人家种紫藤的。我记得我小时候总能看到一户人家种的紫藤,花枝都从高高的院墙上铺了下来……”   所以在尚明的记忆里,家乡就是湿润温柔的淡淡紫色。   秦时点点头, 魏舟不会跟他说这样的细节, 这就完全是尚明自己的记忆了。或许他看到的就是他自己家的景色也不一定。   秦时又问他,“你后来没有回去找过自己的家人吗?”   尚明摇摇头, 眼里的光也随之黯淡下来,“找是找过, 但桃花江闹过灾,冲毁了很多田地,好些人家都找不到了。”   百姓在天灾之下流离失所,谁还记得很多年前的某一户人家曾经卖过一个小儿子呢。在那种情况下,说不定孩子被人买走反而能有一条活路。   话题说到这里, 大家也都没有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致。还好沙鼠们也休息好了,派了代表过来通知他们继续赶路。   连一向大大咧咧的樊持, 在看见沙鼠跑过来的时候, 都没忍住,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秦时对尚明的感觉有点奇怪, 类似于“他好像是我亲戚,但我们又没法子相认”这种,而且他也不确定一千年前的族人, 那还能算亲戚吗?!   血缘关系会不会有点儿远?   一个人, 他的子孙后代会和不同的家族通婚, 血脉关系会越来越远。到了一千年之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大概稀薄得跟他与贺知年的“表兄弟”关系差不多了。   这是事实。   但秦时看道尚明那张与自己少年时相似的脸, 还是会有一丝亲切感。   沙鼠们带着他们走了两天之后,来到了一条小河边。   小河从山坡另一头的树林里奔涌而出, 蜿蜒穿过了整片荒原,流向了远处的山脚。河滩上遍布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是一片名副其实的石头滩。   穿过小河再往前走,地势开始变高,起起伏伏的坡地尽头就是连绵起伏的黑色的石头山。更远一些的地方,山峰的顶端还堆积着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这个时候,漫山遍野的野草树木都已经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黄色。真正寒冷的季节还没有到来,空气中却已经有了天高云淡的爽朗。   起起伏伏的荒坡草木疏落,带着萧瑟苍莽之意,从他们脚下一直绵延到了远处的黑石山。据说夜琮就带着他的狼子狼孙生活在那里。   秦时想起了《西游记》,取经的师徒四人走着走着就会遇见一窝占山为王的妖怪,好像跟他们眼下的处境很有些相似之处呢。   沙鼠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   它们的头领,一只快要秃毛的老沙鼠对魏舟说,“要么在这里等狼王的手下来接你们,要么你们自己过河,继续往前走。”   魏舟无奈,只好结清了尾款——三张聚拢灵气的符。然后客客气气的送它们离开。   这些小东西虽然看似不起眼,实际上消息灵通的很,说不准哪一日他们就有事求到它们头上。所以大多数人都对它们挺客气的。   当然也有秦时和贺知年在昌马城里遇见过的那种要吃人的沙鼠,但基本上属于少数。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不会以人类为食。   魏舟和樊锵凑到一起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办。   小黄豆和李飞天都是闲不住的性子,见大队人马又停下来,立刻就不乐意了。它们俩在队伍上空盘旋了一阵,直接越过小河,到前面去探路去了。   秦时目送两小只越飞越远,正要感慨一下孩子大了什么的,就见它们俩又着急忙慌地飞回来了。小黄豆一边飞一边嚎,“爸!爸!狼来了!”   秦时,“……”   要不是他熟知这孩子的心性,真要以为它是被吓到,而不是有些兴奋过度了。   小黄豆第一次见到狼是在封妖大阵里,不过大阵里的狼群规模不大,因为食物充足,又没有什么对手,它们看上去都显得很和善,跟外头那些生活在大野地里的野狼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小黄豆飞得又快又急,飞到近处的时候刹不住车,绕着秦时飞了两圈才瞄准他的肩膀落了下来,叽叽喳喳的汇报情况,“好几头大狼呢!排着队往这边走!”   魏舟也从李飞天那里得到了消息,于是大家也不休息了,整装待发,等待狼王夜琮派来的使者。   河对岸,荒原深处,一道凸起的土坡后面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像是不习惯用人类的姿势走路,四肢着地地爬了两步,才慢悠悠地在土坡上直起了腰身。   他的一头灰黑色的头发半长不长地披在肩上,身上穿着野羊坡农人们常穿的那种短打,裤腿卷着,双脚打着赤足,就那么摇摇晃晃地朝着小河的方向走了过来。   走近了,就看出原来是一个非常年轻俊美的青年,眉宇间带着几分洒脱不羁的神气。他停在小河对岸,马马虎虎的冲着他们拱了拱手,“各位,我家大王今日一早启程去了金州。他给各位留了话,就说他先走一步,在金州见吧。”   诸人都有些发懵。什么叫今日启程去了金州?意思是在今日之前,夜琮原本是打算跟他们见面的?然后又因为某一个突然的原因,取消了这一次的碰面?   魏舟约莫也是这样想的,他问青年,“不知两位长老可在山上?”   青年摆摆手,“两位长老外出有事,归期未定。等各位到了金州,我家大王自会上门拜访,解释缘由。”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他走起路来十分轻快,三步两步就消失在了来时的土坡后面。   魏舟等人面面相觑,都拿这任性的狼王毫无办法。   从西宁到金州,路途并不算远,但从夜琮的领地绕路前行,却依旧偏离了西宁与金州之间的主要通道。   魏舟问樊锵,“要不要绕回野羊坡?”   那条路安全一些,赶路的人也多。一路上还有军方的驿馆,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樊锵却摇了摇头,“直接从这里走。有绕回野羊坡的功夫,我们都能到金州了。”   魏舟不大放心的看看他,“你认路?”   樊锵从来不是话多的人,一甩马缰,率先沿着小河朝下游的方向走去。他一动,身后的军士们毫不犹豫地打马跟上。   魏舟见秦时和贺知年也追着樊锵他们去了,不由得叹口气,对尚明说:“得了,走吧。”   尚明忍笑,劝他说:“樊将军常年在关外打仗,肯定懂得如何辨别方向。师父就不要瞎操心了。”   魏舟长吁短叹地跟了上去。   这条路以山林峡谷居多,并不是很高的山,只是远远望去,丘陵起伏,宛如一副动态的画卷。   山坡上下长着低矮的灌木,偶尔还能看到狐狸野兔一类的小兽出没。   这样的景色是开阔的,却又与关外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有所不同。一路行来,他们总能看到河流湖泊,有一处山脚下还形成了大大小小的五六个湖泊,湖水映着晴朗的天色,蓝汪汪的,好似神仙遗落在人间的宝石。   “这条路也是有人走的,”樊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队伍的后面。他举着马鞭子示意贺知年和秦时去看山坡下的一片小湖泊,“上次我和将军从这里经过,还没有这几个土灶呢。”   秦时是经他提醒才注意到湖边有人挖土灶留下的痕迹,是野外常见的样式:浅坑、周围摞着几块大一点儿的石头,上方可以搭个小锅,煮点儿热水什么的。土灶内部还残留着黑色的灰烬。   湖边的空地上,这样的土灶有六七个,这样算下来,这一支队伍大约有四十人左右。这样的规模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了。他们只是奇怪什么样的人会走这么偏的一条路,毕竟往来西宁和金州之间的寻常商贾,出门都会走人多安稳的路线。   “不是商队。”贺知年打量土灶附近的痕迹,对他们说:“没有车马辎重。”   秦时听得满眼蚊香圈,但随着贺知年的讲解,他也看出这一带的石头滩上确实没有马车碾压的痕迹。   湖边都是石头滩,人走过,碎石被踢开,后面的人并不会看出什么不同。但马车沉重,从石头滩上压过也是会留下痕迹的。   “奇了怪了,”樊持挠挠头,“什么人啊,鬼鬼祟祟要从这么偏的地方走?”   话音刚落,就听前方有人喊了起来,隔着一段距离,他们没听清楚喊得是什么,只是声音里透着惊讶,好像看见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物。   秦时等人打马冲上山坡,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原来山坡的另一边是一片低谷,山坡下又有一片开阔的湖面,波光盈盈,宛如天地间突然间亮出了一面大镜子,令人眼前一亮。   但惹得前方探路的军士们喊叫起来的却并不是美景,而是在这景色如画的湖边,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体。 第118章 房牌   秦时看到这一幕, 第一反应是赶紧从肩膀上抓起小黄豆,一把塞回了挎包里。   小黄豆只听见前面的人喊叫,还什么都没看见, 自然不肯进去, 拼命挣扎要出来。父子俩你来我往拉扯了一会儿,到底让小黄豆顺着挎包和手掌间的缝隙钻了出来。   秦时, “……”   小东西更灵巧了,力气也长了不少。   小黄豆扑腾到秦时的肩膀上, 洋洋得意的左顾右盼。见秦时又伸手来抓它,索性拍着翅膀飞了起来,一边飞一边还撒娇,“爸!不抓!”   秦时,“……”   秦时心里就又斗争起来了, 让小孩子看见这样凶残的画面真的合适吗……但它又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类小孩……   秦时有时候觉得,妖族的血统里大约天生就带着杀戮的基因。小黄豆从生下来就爱吃肉, 像夜琮族里的那些狼崽, 大约也是从会跑开始, 就要跟着大狼们一起学着去捕猎。非要拿小黄豆当个小婴儿那般对待, 或许才是不合适吧。   小黄豆见它爹没有制止它,一拍翅膀飞到了前面去。它看见湖边一片被染成深色的石头滩也并不觉得害怕,饶有兴趣地绕着那片河滩转了两圈, 又飞了回来, 把自己的发现悄悄告诉了它爹, “有妖兽来过。”   秦时忙问,“什么妖兽?是狼吗?”   小黄豆拿翅膀推了推秦时的脸, 让他看向他们来时的方向,“狼是从那边过来的, 但吃掉这些人的不是狼……不知道是什么,臭得很!”   秦时犹如醍醐灌顶,一瞬间想通了所有的事。   夜琮一定是早就发现了这里的尸首。为什么他同意跟他们见面,却又要等他们来到了黑石山下才说出门了?他就是想让他们走这条路,穿过黑石山去金州,他就是要引着他们发现这些残骸。   这些死在这里的人,一定对狼族有什么意义。   夜琮这是在向他们示警,或者他也想借着他们的手来查清楚这件事背后的黑手。秦时想不通的,就是夜琮为什么不直说?   湖边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体,离近了看,才发现没有几个是完整的,基本上都已经被野兽啃食得不剩什么了。   石头滩上到处都是血迹,经过了风吹日晒,已经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深色。而在这片深色之上,有撕碎的衣服鞋子,也有只剩下骨头的残肢,头颅倒还在,只是被野兽啃食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秦时看到尚明走到一具尸骨旁边,手中拿着符纸在骨头上轻轻擦了擦,符纸立刻就像被颜料染过似的,变成了青绿色。   秦时觉得这一幕多少有些眼熟,忍不住问道:“是妖气吗?”   尚明冲他点点头,转过身将手中的符纸递给了魏舟。   魏舟看到符纸的颜色,脸色就沉了下来。   “是西宁城外挖沟的那个妖怪吗?”秦时不明白他们法术上的事,只是单纯觉得那天魏舟把符纸扔进了裂缝里,结果符纸也变成了这个颜色。但他们后来在野羊坡并没有遇到什么能力出众的水妖,也不知是不是逃跑了。   魏舟道:“就算不是同一个,也是同族。”   秦时就觉得这事儿挺离谱,水妖的力量多依仗于水,应该在南方江河众多的地方才好生活吧,怎么非要跑到西宁这种干旱偏远的地方来?   他想到自己认识的水妖,水兰因和水关山那一窝黑蛇,心里忽然一动:这些又是在宁家塘挖沟,又是在湖边杀人的家伙,该不会是水兰因破坏了封妖大阵之后,从里边逃出来的罪犯吧?!   秦时心口砰砰直跳。   另一边,樊持带着人将这满地的残尸都收拾了起来,勉强拼出了十二三个人形。但这个人数与他们刚才看到的土灶的时候猜测的人数又对不上了。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同一拨人。   秦时听到樊持在跟身边的人嘀咕,说难以辨别身份。他心里却觉得,夜琮煞费苦心的把他们引来这里,一定会让他们发现点儿什么的。   不多时,就听远处一个军士喊道:“将军!这里有东西!”   秦时精神一振,连忙跟在樊持身后跑了过去。   军士所说的东西,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布包,布包被压在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下边,石头被一具头发花白的尸骸藏紧紧抱在怀里。尸骸侧身而卧,要不是布包露出了一角,别人也发现不了石头下面还有东西。   秦时看到这一幕,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就知道,夜琮把他们引到这里,一定会给他们留些线索的。   布包已经被鲜血渗透,风干后又干又硬,打开的时候声音如同撕扯牛皮一般。好不容易打开,见里面包着一块掌心大小的竹牌。   竹牌染了血,颜色变得污浊,不过依然可以辨别牌子上一面刻着“二零二号天字房”几个字,另一面刻着“如意”两个字。   这是一面客栈的房牌。   时下客栈里多有用竹木雕刻房牌的,样式也大同小异。死者藏起这面竹牌,就表示这个如意客栈一定有知道他们身份的人。   这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咱们还在西宁的时候,驿馆对面好像就有一家叫如意的客栈。”樊持挠挠头,“这个名字实在太普通了,也不知是哪里的客栈。”   这些人出事的地方是在西宁与金州之间,两个城市都有可能。   樊锵看着满地残骸,纵然铁石心肠也不由动容,“总不能让他们暴尸野外,埋了吧。至于他们的身份……到了金州再说。”   到时候可以报官,让官府发公文在西宁、金州两地搜索这些人的线索。樊锵不打算把自己的人分开去查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更不会干涉当地政务。   樊持也是一样的想法,闻言连忙答应一声,转身跑去安排了。   秦时也把小黄豆交给了李飞天带着去玩,自己挽起袖子过去帮忙。   出门在外,他们没带着工具,挖坑深埋是不可能的了,便将残肢、以及空地上能找到的零零散散的衣服、鞋子的碎片都收集到一起,找了大小合适的石头摞在上面,修了一座石头坟。   魏舟带着尚明在坟前念了一段经文,安抚这些埋骨异乡的亡魂。   秦时看着这个连块石碑都没有的坟包,心里那种复杂的感觉大约就叫做唇亡齿寒吧。今天他给旁人修坟,有朝一日他死在荒郊野外的时候,还不知有没有善心的人给他的尸骨上掬一捧黄土。   他刚穿来的时候,周围就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若是没有遇到赵百福和九郎那些人,他也就差那么一点儿就永远躺在那里了。   这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哪怕他们后来转手把他给卖了,他也只是失落,却并不会记恨他们,更不会找机会去报仇。   秦时不懂念经,也不知这种情况下道家念的是什么经。他只是遵照自己的心意,对着亡者安眠之地鞠了一躬,心中默念一句:一路走好。   愿你们来世安稳,不必颠沛流离,不必远离家乡,不必面对这般烽烟四起,妖鬼横行的纷乱世界。   一世安稳富足。   秦时的意识海中,旋转的星云速度加快,将游离在周围的能量微粒尽数吸收。星云越来越凝实,隐隐显出了猛虎模糊的轮廓。   秦时暂时还没有注意到意识海中发生的变化。他沉浸在对自己、对自己的同类感怀命运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他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普通百姓生活在这个时代,要比后世艰难千万倍。   行路难,边境不安稳,吐蕃一直和大唐在边境地区实行拉锯战,镇妖司远不成规模。尤其在他亲身经历过的边境地区,普通百姓的处境完全就是听天由命了。   秦时忍不住问贺知年,“镇妖司……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出了什么样的变故,能让这样一个庞大稳定的机构,成为了一盘散沙。   贺知年刚才就注意到了秦时的表情有异。他的心思并不难猜,不过就是对弱势的、没有自保能力的百姓抱有怜悯之意。   这样的心软,倒让贺知年的心肠也变得柔软起来了。   秦时挑眉,“不能说吗?”   贺知年叹了口气,他和魏舟早就有劝服秦时进入镇妖司的打算,有些事,也没必要一直瞒着他。   “这事说来话长,”贺知年道:“简单说,就是我们奉命去找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结果线人反水,传递的是假消息,我们的人,被妖族打了埋伏。”   “很重要的东西吗?”秦时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陷阱,能把许多的缉妖师集中到一起去一网打尽。   “很重要的东西。”贺知年眼中露出一抹沉痛,“当时陇右一带的缉妖师,几乎全部赶来支援。”   秦时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关外关内,几乎看不到镇妖司的影子。也就是说,如今在陇右一带,没剩下几个活的缉妖师,而镇妖司在陇右的机构,也属于全线崩塌的状态了。   秦时震惊之余,又觉得这事处处都是漏洞。什么人下的命令?线人是谁介绍的?求援的信号是谁发布的?   镇妖司的这一趟任务,可以做手脚的节点实在太多了。   “谁下得命令?”秦时抓住了最源头的问题。   贺知年偏过头,无声的做了个口型:圣上。   秦时,“……”   秦时怀疑自己看错了。   “你等会儿,”秦时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你上次不是说,镇妖司是归太史局管的?”   贺知年点头,“确实如此,但灵台郎徐大人并不会插手镇妖司的各种事务。镇妖司有自己的头领,他姓钟名铉。镇妖司中各项事务,都是由他面呈圣上。”   秦时坐直了身体。   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触动,在穿来这么久之后,他终于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真正的镇妖司。 第119章 失窃   秦时从贺知年的话里听出了他对钟大人的信服与仰慕。至少在他心目中, 这位钟铉钟大人一定是很有能力的人。   那么问题来了,镇妖司是怎么在他领导下变成了一盘散沙的呢?!   秦时心中充满疑问,但也不能直统统的就这么问, 这个问题覆盖面也太广了, 估计贺知年有心解释,也不知要从何说起。   秦时想了想, 觉得还是放下这些不着边际的疑问,先把魔鬼峡的事情打听清楚。据说魔鬼峡一战才是致使镇妖司树倒猢狲散的主要原因。   “这事听着就蹊跷。”秦时问道:“当日怎么接到命令的?这事儿能不能跟我说说?这个逾……逾矩吗?”   贺知年目光中微现惆怅之意,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也有许多不解之处,不一定能讲的明白。”   “那就从头讲,”秦时给了他一个提示,“从最开始, 沿着时间往后捋一捋,说不定就捋明白了。”   “从头讲的话, 就是去年开春的事儿了。”贺知年轻叹, “那时候刚过了上元节, 天还冷着, 不知怎么,忽然就下起雨来。”   初春时节的天气也怪异,早起的时候地上还积着薄薄一层雪花, 辰时一过, 天上飘着的零星雪花就变成了水滴, 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入夜之后,雨势反而更大。   贺知年一身铁甲, 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处紧闭的宫门前。他摘下腰牌递给了守在宫门钱的羽林卫。   羽林卫验过腰牌, 示意他进去。   宫门之内是一座宽阔的院落,院角几丛矮树,枯枝上残留的积雪都已经被雨水冲散,反倒显得多了几分初春湿润的生气。   这里是太史局平时办公的地方,抬头望去,暴雨如瀑,将远处连绵不绝的凤阁龙楼尽数笼罩在了白茫茫的雨幕之中,宛如仙宫一般。   他抹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抬脚走上台阶。   房门推开,贺知年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灵台郎徐渭,而是另外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御前传旨太监裴元理。   裴元理的身边陪坐的是一个面容十分精悍的中年男人。贺知年看见他,才知今夜传召有些不同寻常。因为这位中年人正是镇妖司的当家人钟铉。   钟铉受伤养病,是镇妖司管理混乱的主要原因。   徐渭掌管太史局,又是道家出身,按理说对镇妖司的各项事务不是不懂行。无奈这人是个老好人,无论谁在他面前伸手他都乐呵呵。钟铉手下的都尉有事找到他面前,他一律是“是、是、是”“好、好、好”,种种行径,令人哭笑不得。   贺知年给徐大人和裴公公行过礼,转身望向钟铉,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您老人家总算养好身体回来上班了?!   钟铉微微一笑,冲着裴元理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示意贺知年稍安勿躁。   裴元理年龄与钟铉相仿,一把年纪看上去还是十分的斯文俊秀。他为人谨慎,见到外臣素来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贺知年听同事说起过他与钟铉似乎私交不错,但这会儿看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的模样,好像传言也不是那么可信。   裴元理停留的时间不长,传圣人口谕让贺知年即刻前往皇陵,便告辞离去了。   裴公公一走,徐渭也借口不打扰他们交接工作,脚底抹油地溜走了。公房里就剩下了贺知年和钟铉。   钟铉抬手在贺知年肩上拍了拍,眼中蕴起温和笑意,“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但是没时间细说。你只记着我就在长安,哪儿都不去。”   贺知年点点头,心中如同一块大石落地。   钟铉又道:“皇陵失窃,先帝陪葬中少了一面龙凤镜。首要任务就是找回失物,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贺知年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皇陵失窃,却叫给大人追查,莫非……”   钟铉微微颔首,意思是他猜测没错。   “龙凤镜非同小可,若不是先帝糊涂,也不会拿这样重要的东西给个女人陪葬。”钟铉没好气的说:“一个出身卑贱,靠媚上获宠的贱人,也配陪葬皇陵?如今招来这般祸事……简直不知所谓!”   贺知年一下就反应过来被挖了坟的是谁了。武宗生前的宠妃贺兰氏,据说媚骨天成,擅歌舞,极得武宗宠爱,后来因病亡故,被武宗安葬于皇陵西配殿。   贺知年虽然不知道龙凤镜是什么东西,但能用来做殉器的,无一不是皇室珍宝。   “皇陵具体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钟铉说着叹了口气,“这件事既然是圣上的意思,就交给你了。”   他在一些人眼里身份颇为敏感,轻易不能离开长安。   钟铉眼里的风起云涌,在看着手下爱将的时候,都化成了深切的关心,“山高水远,事业未成。阿年,记得活着回来。”   天穹之上,一道苍鹰的身影穿过云端,不知看到了什么,闪电一般俯冲而下,身影消失在了远处的山峦之间。   秦时收回目光,有些感慨的问贺知年,“所以……你有两年没见过这位钟大人了?”   这里的人出个差可真够费劲的。他想,像他记忆中提个行李箱三五天世界各地打个来回的事,现在的人,估计做梦都梦不到吧。   “是啊,”贺知年有些惆怅,“我带摇光沐夜和手下的几个兄弟赶到皇陵,与追云观的大弟子和庸汇合。这件事,圣上也给追云观传了口谕。”   “大弟子?”秦时诧异的问,“魏神仙的大师兄?”   “是他。”贺知年说:“我们从皇陵追到魔鬼峡。这一路危险重重,到了魔鬼峡更是一脚踩进了陷阱里……若是没有他,我们三人也不可能逃出魔鬼峡。听说和庸拼死在那里设下结界,令峡谷中的妖族无法逃出。只是,旁人想要进去也难了。”   秦时还没搞清楚他们这一路都遇到了什么危险,但其中凶险却已经心中有数了。他问贺知年,“和庸呢?”   “灵力耗尽,成了活死人。如今还躺在追云观里沉睡不醒。”   秦时背后一凉。   灵力耗尽,这不就是意识海干涸,精神力完全枯竭了?   “怎么会伤成这样,”秦时整个人都有些毛毛的,“你们在皇陵,到底发现了什么?”   皇陵失窃,才是所有事情的源头吧?   贺知年陷入沉思,记忆的画卷在他的脑海中再一次缓缓铺开。   所有的事情起源于皇陵几里外的一个盗洞。   盗洞直径不过二尺左右,洞口藏在一丛灌木的后面。驻守皇陵的羽林卫在轮休的时候,几名士兵带着猎犬偷偷摸摸出来抓兔子,结果猎犬跑远了,一脚踩进了盗洞里,惊得大声惨叫,这才把士兵们吸引过去。   一看盗洞,士兵们都吓得魂飞魄散。皇陵有失,他们都别想活了。   “结果找人来看,发现盗洞的走向并非是皇陵,而是外围士兵们的营房。”贺知年说:“盗洞的出口,就在营房外的一口水井之中。”   秦时一下睁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又有点儿不敢相信,觉得自己有可能脑洞太大了。   贺知年叹了口气,他多希望秦时这一点儿预见是错的啊。   “羽林卫从自己人开始查,发现少了一个人。这个人后来在皇陵后方的山林里被人找到了,人已经痴呆,什么都没问出来。和庸一方面根据这人周围残留的妖气寻找线索,另一边又使了法术,让这个痴呆的士兵按照身体的记忆去重复一遍之前做过的事。”   秦时听的有些紧张,“他……做了?”   “和庸的道术是比魏舟还要出名的。”贺知年笑了笑说:“这人躲过了巡逻的羽林卫,走到了皇陵外围,在殉葬室的外墙上打开了一个洞口,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进去之后他还原封不动的把金砖都给填上了。”   秦时,“……”   难怪一开始没人发现。这也确实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能做出来的事。   “这个士兵在皇陵中走来走去,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避开机关:毒\烟、箭矢、陷阱……好像他的体力和感知能力都提高了,变成了一个厉害的武林高手。”   “他就这么一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主殿,但是并没有破坏先帝的棺椁,就像有什么感应似的,径直去了西配殿,一拳打开了贺兰氏的棺椁,取走了一面龙凤镜。然后原路返回,离开了皇陵,趁着夜色摸进了山林。”   秦时,“……”   这大约是他听过的,最简单的盗墓故事了。   贺知年说道:“他拿走的东西叫龙凤镜,据说是太\宗皇帝送给长孙皇后的生辰礼。圣上下令,务必要追回失物。”   贺知年说到这里,忍不住就冒出了一点儿阴暗的想法。圣人只说追回先祖圣物,却并没有强调一定要抓住盗墓贼。说不定对于先帝被人挖了坟这种事还有些窃喜吧?虽然皇陵被盗,有些丢皇家的脸。   据说先帝在位的时候对李忱这个小叔叔十分提防,经常指使自己的手下欺辱他,甚至有一次还将他推进了下人使用的茅坑里,圣人纯靠着装傻充愣以及一班忠心耿耿的手下回护,才能顺利活到先帝驾崩,登基上位。   传言或许有不尽实之处,但圣人没少受先帝欺凌也是真的。他对先帝能有几分感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贺知年正出神,就听秦时说:“皇陵周围有禁制,妖怪不能进出,所以要设法附身在一个普通人类身上,通过凡人的身躯进入皇陵……是这样吗?”   贺知年点点头。   “什么都没动,只取走一面镜子。”秦时心想,怎么又是镜子呢?该不会它跟魏舟之前杀妖怪用的镜子、以及封妖阵的那面铜镜一样,也是个法器吧? 第120章 怪东西   贺知年说道:“镇妖司全城搜索妖族异动, 有线人来报,说二十四楼新请来的舞乐班一名舞姬不见了。舞乐班是从洛阳请来的,这个名叫九娘的女子是老板在半路上买下的。她自称要去长安投亲, 走到半路没了盘缠, 想跟着舞乐班一起走。老板见她貌美,舞技也好, 就收下了。”   舞乐班在二十四楼表演了一个多月,九娘头天夜里还登台跳了一曲《踏歌》, 谁知道转天一早就不见了人影。长安城戒严,二十四楼的管事不敢隐瞒,通知了老板,消息就这么报到了镇妖司。   “是妖吗?”秦时问他。   贺知年点点头,“她住过的房间里残留着妖气, 与山林中的妖气是一样的。而且和庸顺着妖气追查,发现她已经出了城, 一路朝西去了。”   于是他们就这么追了上去, 妖族几次三番差点儿落网, 却都被帮手救走了。就这么一路将他们引到了关外。   “魔鬼峡, ”秦时咀嚼这几个字,“在什么地方?”   “大致方向是出了玉门关之后,再往北走的一片荒漠。我们追到那里才发现是百多年前一位匈奴贵族的陵墓。陵墓之中有机关, 又有妖族趁机打埋伏, ”贺知年停顿了一下, 思索道:“当时只顾着厮杀,现在细想,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妖怪跑到那里去?”   “陷阱吧。”秦时说:“这就是提前布置好的陷阱。那个盗墓的女妖,很可能就是一个诱饵。她搞出了足够大的动静, 偷走的东西又十分重要,于是你们就不得不追着她,一路追到陷阱里去。”   说起来,这个陷阱布置的还是很周密的。   贺知年默然无语。陷阱的猜测,他们还没有进入陵墓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可惜的是,这妖怪偷走的东西实在重要,明知前方有问题,他们也不得不追。   贺知年眉宇间多了一丝阴郁,“其实这一路上我们也有猜疑。而且陇右道的同事们陆陆续续都赶来支援,这事儿也不对劲。”   秦时愣了一下,点点头,“确实。”   在陇右道出差的缉妖师统统跑去支援贺知年,难道他们手里没有自己的工作了?一叫就去?   还是说下命令的人级别太高了,他们不得不去?   “支援的命令是谁派下去的?”   贺知年摇摇头,“援军是在我们进入古墓之后陆续赶到的。那时候,古墓中已经打成一片,谁也顾不上去问什么了。我们奉命出城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案子还有其他同事知道。”   他一想到钟铉那句“活着回来”就觉得心里难受得不行。他这般急切地想赶回长安,也是想找钟铉好好问问清楚,追到古墓去协助他们战斗的命令,到底是谁下的?钟铉到底知不知情?   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还是在去年的初春。上元节刚过,河边的柳树梢都还没有泛绿。等他们一路追着九娘到魔鬼峡的时候,关外已经入了秋。   贺知年还记得他们陷入古墓的那天正好是冬至。待他们终于脱困,从魔鬼峡跑出来,已经又是一年春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们被古墓中追出来的妖族一路追杀,东躲西藏,险些没命。后来他们都受了伤,被一伙儿巡逻兵抓到了石雀城外的小院子里,遇见了秦时……   如今贺知年回头再看这一路所经历的危险,倒像是有人知道魔鬼峡里有陷阱,于是骗着陇右道的缉妖师们都去飞蛾投火一样。   “听起来,这个陷阱跟野羊坡的套路还有点儿像呢。”秦时说:“让狍鸮去抓人,也抓妖怪。然后把狍鸮的灵力也吞噬干净……只不过野羊坡的阵法没有那么大的规模。”   贺知年点点头,他也觉得这两处阵法多少有那么一点儿相似之处。虽然村中的一口井跟关外荒漠中的一座古墓很难有一个客观的比较。   “往好处想,”秦时安慰他说:“你离开这么久,说不定你们的钟大人已经查清楚魔鬼峡的事是谁在下黑手了。说不定那个丢了的龙凤镜也已经找回来了——这东西明摆着就是一个诱饵。太可疑了!”   “正因可疑,才要去查清楚。”贺知年说着,心里又有些惆怅起来,“长安城里也不安稳,也不知钟大人怎么样了。”   秦时觉得这位钟大人也挺神秘的,能单独找皇帝汇报工作,身份恐怕也不简单。   他以前想到长安,都是诗酒盛世,是满楼红袖招的富贵旖旎,如今再想到这个地方,秦时觉得,似乎多了许多危险的气息和不确定的因素。   贺知年提起这些旧事,就好像长久以来压抑的疑惑、恐惧与痛苦终于有了一个出口,从秦时的角度看过去,甚至他的眼角都有些微微泛红。   秦时,“……”   秦时心想这硬汉说着说着,该不会哭起来吧?!毕竟这些痛苦的经历在他心里压抑了那么久。   秦时有些不安的偷瞄贺知年,发现他的表情只是有些沉痛,还不至于崩溃痛哭,顿时就松了口气。   “陇右道八名都尉,我始终不知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活着离开了魔鬼峡古墓。”贺知年不敢想这些怀着支援兄弟的愿望冲进古墓里的同事们都经历了什么样的危险,“和庸都伤成了那个样子,他们……”   入关之后,贺知年通过樊锵向长安递交了自己的报告,也向他打听了魔鬼峡的情况。但樊锵不是缉妖师,对于镇妖司的情况,他能了解的也非常有限。因此镇妖司的近况以及魔鬼峡事件的后续情况,他们都无法了解。   秦时虽然没去过长安,不了解镇妖司,但从他自己的经历来看,河西一带显然完全处于失控的状态,妖怪们都开始明目张胆地跳出来抓人抓妖,攫取灵气了。   贺知年也猜到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说:“金州有镇妖司的据点,或许可以打探出有用的消息。”   “但愿如此。”秦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不是很看好贺知年的期待。他觉得,在折损了大半战力的情况下,只有一个据点在,即便能收集到消息,谁去解决呢?   没有足够的战斗人员,什么都是空谈。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贺知年的影响,秦时也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剩下的路程就在秦时的担忧之中顺顺利利地过去了。他们在一个晴朗的秋天的午后,赶到了河西一带最为繁华、规模也最大的商贸中转站金州。   金州与西宁相隔并不远,这要是在后世,当天就能打个来回。它的地理条件十分优越,周围群山环绕,西北方向来的冷空气都被群山阻隔,谷地中又有黄河沿城而过,丰沛的水源滋养了这片土地,令它呈现出比敦煌、西宁这样的兵城更为安慰、富庶的面貌。   至少站在秦时的角度来看,满大街的行人都带着闲适的神情,不像他们刚刚入关的时候,关城里的人看上去都带着警惕的神色,看谁都怀疑会不会是吐蕃人的探子。   “这里似乎更温暖湿润,”秦时要不是骑在马上,简直恨不得像秦团子一样翻在地上打几个滚,然后长长的伸一个懒腰。   哪怕明知道前方还有无数的麻烦在等着他们,这一刻,听着市井间的喧闹,秦时还是由衷的感受到了人间烟火带来的安适与满足。   樊锵已经派人先行一步,等他们赶到驿馆,客房已经定好,诸般杂事都已经安排妥帖。   驿馆的位置就在衙门对街,樊锵洗漱一番,就带着手下亲卫去了衙门。秦时几个人收拾完毕,下楼去了街对面的小馆子吃晚饭。   金州与西宁两地的风俗、饮食习惯有许多相似之处。不过秦时记忆中火遍了大江南北的牛肉面,这个时候还没有。在耕牛受到保护的年代,这种吃食注定无法得到普及。不过羊肉面、泡馍一类的吃食却已经很常见了。   吃过晚饭,魏舟尚明师徒俩要去买符纸朱砂一类的东西,秦时和贺知年便与他们分开,带着小黄豆买了些干果零食,回驿馆去了。   他们一脚踏进驿馆的大门,小黄豆就警觉起来,悄悄告诉秦时,“咱们的屋里有一个怪东西!”   小黄豆也说不出是什么怪东西,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有团子哥那么大!”   它上次见到秦团子的时候,团子还是个奶猫样儿,秦时就怀疑屋里是不是进了野猫什么的。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却见窗户半开,窗台上卧着一只比秦团子大不了多少的灰毛小狗。看见屋里进来人,小灰狗一下子坐了起来,两只小耳朵立得笔直。   这个时候太阳刚落山,屋里有些暗,小狗一对金黄色的眼睛像两颗宝石似的闪闪发亮,把秦时吓了一跳。   小灰狗歪着头看他,尾巴梢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撒娇似的“嘤”了一声。   秦时,“……”   好像有点儿被萌到了。   伙计送蜡烛上来,见客人都在客房门口站着,还以为他们在等着蜡烛,忙说:“来了,来了,客人莫怪。”   窗台上的小灰狗听见伙计的声音,受了惊似的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毛茸茸的小身体在胡床上打了个滚,歪七扭八地爬起来,跳下胡床,钻到了屏风的后面。   秦时连忙接过烛台,向伙计道了谢,拉着贺知年进屋。小黄豆好奇的拍打着翅膀朝着屏风后面飞了过去。不多时,屏风后面就传来了厮打声和可怜兮兮的嘤嘤嘤。   秦时连忙喊小黄豆,“事情还没问清楚呢,先别欺负人!”   小黄豆气得不行,“我没欺负它!”   话音未落,小灰狗夹着尾巴从屏风后面窜了出来,一路哼哼唧唧的叫唤着,窜到秦时的腿后面,躲在那里瑟瑟发抖。   小黄豆从屏风后面扑腾出来,一脸恶霸样儿地窜上了胡床,奓着脖子上的毛毛对小灰狗怒吼,“离我爹远点儿!” 第121章 没文化   秦时简直头疼, 一转头却见小灰狗的后腿上还系着一条浅色的帕子,顿时诧异起来,“这是受伤了?”   据说小动物都有这样的聪明, 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困难, 会主动寻求人类的帮助。   秦时在胡床上坐下,一低头把小灰狗捞了起来, 嘴里柔声细气的哄它,“别怕……给我看看哦……”   小灰狗看上去有些紧张。瘦巴巴的一只小狗, 捞在手里也没有三斤重,但毛皮还是很干净的,毛茸茸的,显出了几分可爱来。两只眼睛懵懂的盯着秦时,大约秦时身上气息柔和, 小灰狗也对他放下了戒心,秦时将它放在自己腿上的时候, 它还讨好的在秦时的手指上舔了一下。   小黄豆简直要气死了, 它拍着翅膀从客房里滑过, 一个猛子扎进了秦时的怀里, 把一人一狗都吓了一跳。   秦时一把抓住了小黄豆,摸摸它炸毛的脖子,让它看小灰狗的后腿, “你看这里, 我怀疑它是不是受伤了。”   小黄豆, “……”   小黄豆脖子上的毛毛平复下来一些,觉得自己这样气势汹汹的对付一只受伤的小狗好像有些欺负人。   秦时问它, “我们要不要帮它看看?”   小黄豆攀着他的手臂爬上了肩膀,不大自在的来回踱了两步, “好,好的吧。”   既然小狗子受伤了,可怜巴巴的,那就让它爹给它看看伤口好了。小黄豆也是有野外生存经验的鸟,知道很多野兽受了伤之后,因为抓不到食物,都很难活下去。   秦时歪过头跟小黄豆贴了贴脸,低下头摸摸小灰狗的耳朵,见它没有抗拒的意思,伸手解开了它后腿上的帕子。   帕子的质地竟然还不错,光滑柔软,很像穷讲究的魏舟用的那种绸缎。帕子打开,就见上面画了一个很饱满的如意纹,中间银钩铁画般写着一句诗:隐者自怡悦。   秦时,“……”   秦时将帕子递给贺知年,“这只小狗不会是在替什么人传情书吧?”   贺知年看了他一样,有些无语,“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这并不是一首情诗。”   秦时无辜的与他对视。   他小时候也是背过古诗词的,但要学的科目那么多,他也不可能把《唐诗三百首》全都背下来,学校也没这么要求啊。再说《唐诗三百首》是后人整理的,大唐的诗人何止千万,诗词多如牛毛,他,他不知道也正常吧?!   贺知年无奈的收回视线,在心里又给“隐世家族秦家”贴上了一个文化教育不达标的标签。   驿馆的房屋隔音情况并不是那么好,贺知年听到门外传来魏舟的声音,便走过去将刚买完东西返回驿馆的师徒两人请了进来,将刚才的事情说了。   魏舟点了一张符纸试了试,见火苗接近帕子的时候变成了明亮的土黄色,点点头说:“大约是走兽一族。”   他扫一眼温顺地趴在秦时腿上的小灰狗,怀疑它会不会跟夜琮有什么关系。   尚明接过帕子看了看,提醒他师父说:“北城有一个白云坊,白云坊外头的那条街就叫白云街。这个如意纹……是不是说咱们要找的如意客栈就在那里?”   魏舟都愣了一下,“你怎知有白云街?”   尚明微微一笑,“徒儿出关的时候一路有人跟踪,这事我跟师父说过,师父还记得吧?”   魏舟点点头。   尚明脸上的笑容明亮又自信,带着他这个年龄的少年特有的朝气,“徒儿到了金州,见这些人阴魂不散,索性就在金州多住了几天,每日出门闲逛,做出一个出门游历的样子。白云街上有几家古玩铺子颇有名气,这如意客栈就在古玩铺子的斜对面。”   魏舟想了想,“这样说,约莫就是这家店了。”   秦时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尚明你好厉害。”   尚明脸颊微红,谦虚道:“这不算什么。走到哪里都要先观察周遭环境,这还是师父教的。”   魏舟也是一笑,“这事还得让老樊去张罗。你们先歇着,我去找那两个小兵说说情况,让他们赶紧想法子跟老樊通个气。”   尚明连忙跟了上去。   秦时心想,看看这孩子的情商,挨了表扬还要把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夸一遍,师父走哪儿都跟着……不得了,比起他这个同为秦家族人的后人,确实强多了。   小黄豆看了半天热闹,也大约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它悄悄问秦时,“是谁给咱们传消息啊。”   秦时也不知道,“不会是狼王吧?”   狼和狗仿佛是近亲来着,驱使小狗跑跑腿,应该是说得通的吧?   小黄豆哼唧一声,看在小灰狗是来送信的使者的份儿上,它决定不跟它计较了。   小灰狗也颇是机灵,它似乎察觉到小黄豆对它的态度有所改变,乖巧的冲着小黄豆甩了甩尾巴。   贺知年送魏舟师徒俩出门,一回身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他走过来在秦时身旁坐下,抬手在小灰狗头上摸了一把。   小灰狗就像见到什么天敌似的,朝着秦时的怀里缩了缩,有些畏惧的低声哼唧起来。   “不怕,”秦时摸摸它,问贺知年,“咱们带回来的零食里头还有肉干吗?既然是信使,总要招待一下。”   贺知年起身拿了肉干过来,递给秦时,看他撕开肉干喂两个毛茸茸吃东西,忍不住也是一笑,“这恐怕是夜琮族里的小辈。”   “不是狗?”秦时低头看看在他掌心里乖乖吃肉干的小灰狗,很难相信这么温顺的小东西会是一头狼。   “开启灵智,自然会与普通野兽有所区别。”贺知年心想夜琮果然是看过那面竹牌的,所以先一步跑到金州来寻找线索。   “夜琮该不会认识那些人吧?”秦时也跟他想到一起去了。若是陌生人,顶多会发发善心,像他们一样将尸体安葬,却不会刨根问底的去查清楚来龙去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谁会在陌生人身上耗去这许多的精力与时间?   贺知年低头看看小灰狗,问道:“你家大王呢?”   小灰狗抖抖耳朵,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模样。   秦时摸摸它的小耳朵,“算啦,别难为孩子了,你看它还这么小,懂什么啊。你说狼王把这么一个小不点儿派出来,是想让我们代他抚养吗?”   贺知年失笑,“狼族不会把小辈送去让人类抚养的。”   “我看它没有要走的意思,”秦时说:“狼王既然说了要来见我们,应该不会食言吧?顶多留它住几天,等狼王来了,再交给狼王带回去好了。”   贺知年无可无不可,“那就留下吧。”   反正这么小一个毛东西,爪子都还是软的,就算有坏心,又能干什么呢?   “好,就这么定了。”秦时欢快的在小灰狼身上撸了两把,心里颇有一种替朋友养狗的小开心。   他以前还在第六组的时候就很喜欢去看隔壁的战友训练军犬,不过军犬是不让“闲杂人等”接触的,更不会让人摸来摸去,所以秦时也只有流着口水在栅栏外面看一看的份儿。   后来他倒是想在家里养两头大狗,但他妈不同意,再说那时候他也经常出差,怕照顾不好它们,所以就一直拖着了。   这些都是他的生活规划,可惜还没来得及实现,就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了。   一夜安稳。   转天天黑的时候,魏舟带来了樊锵查到的消息。   白云街如意客栈半月前确实丢失了一枚天字号的房牌。从当时客栈里登记的信息来看,投宿的共有六人,都是三十上下的壮年男子。他们在客栈住了三天就结账走人了。   客栈里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有,没有特别情况,客栈里的人也不会留意某一拨客人。他们只模糊记得这几个人打赏的挺丰厚,一副有钱人的派头。至于他们结账之后又去了何处,就不清楚了。   魏舟走后,秦时跟贺知年凑在一起嘀咕,这基本上就等于是白忙活了,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到啊。   看魏舟师徒俩的反应,好像也是有些失望的。   秦时戳一戳小灰狼的脖子,“说说,你家大王到底啥意思?”   小灰狼怕痒似的抖了抖毛,从胡床上跳下来,朝着客房门口跑去。它跑到门口还回过头,冲着他们嗷呜嗷呜叫唤起来。   秦时一下坐了起来,“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吗?”   小灰狼拿爪子拨拉拨拉房门,又回头看秦时。   小黄豆在秦时的肩膀上踱了两步,悄悄对秦时说:“它说它家大王要它带我们去一个地方,还说要叫上魏神仙。”   秦时心想,他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只是送个口信,打发街头小乞丐也能办了。虽然他拿到帕子的时候啥也没猜出来,只是单纯的感慨一下一头狼竟然也比他有文化。但他还是觉得,小灰狼身上还担负着其他的任务。   秦时与贺知年对视一眼,见他也点头,便从胡床上爬了起来,“那就去看看吧。”   “叫上魏舟。”贺知年没听到小黄豆和它爹的密语,他完全是从实用的角度来提出建议,“等下就要宵禁了,只靠咱们两个走不远。”   魏舟和尚明也正在嘀咕这件事,就见贺知年过来喊人。他见贺秦两人都穿戴的整整齐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顿时有些诧异。   “这个时间出去?”魏舟扫一眼窗外,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了。   秦时指了指小灰狼,“去不去?”   魏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老樊一声?”   贺秦二人还没回答,小灰狼又嗷呜嗷呜的叫唤起来。小黄豆给他们翻译,“它说不远的,就在城里。”   魏舟便也明白了这两个人喊上自己的意思,“那走吧。”   尚明站在他身后,见到小黄豆和小灰狼之间独特的联系方式,眼里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一行人走出驿馆的时候,街上行人已经不多了,俱是行色匆匆的,想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家中。街边的店铺也纷纷打烊,一派忙碌的景象。   待他们走出驿馆这条街,路上便冷清了不少。   魏舟掐个法诀,在他们周围布下了一道障眼法,免得他们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灰狼似乎也知道旁人是看不见它的,因此翘着尾巴,走得颇是自得。还时不时回头看两眼,好像生怕自己走得太快,把后面跟着的人给搞丢了。   走出一段距离,尚明诧异的说道:“这好像是去白云坊的方向。”   小灰狼低声哼唧,小黄豆啾啾叫着跟秦时说:“它说就是去白云坊。它家大王让它带着我们去看热闹。”   秦时心想大晚上的看什么热闹啊,这说的该不是什么反话吧? 第122章 妖姬   宵禁的鼓声响起的时候, 他们已经走进了白云街。   确切的说,前面那条街叫白云街,后面的这一片居民区叫白云坊。一到宵禁时间, 各坊间大门纷纷关闭, 寻常百姓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随意在外行走的,只能在坊内走动。   在秦时看来, 这个时代的“坊”就好比后世规模较大的社区。宵禁之后,居民不能出入社区, 但在社区里走一走还是可以的。坊内也有饭铺、酒庄、药店、杂货铺子之类的各式生意,基本生活还是可以保证的。   一行人在白云坊里七扭八拐地走了好长一段路,最后走进了一条窄街。窄街尽头是一个死胡同,两侧俱是高大院墙,看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后院, 下人出入的那种小门。   小灰狼扒拉扒拉左边那户人家的院墙,对小黄豆说:“这户人家姓云, 我家大王想让你们看他家的热闹。”   小黄豆有些懵圈, “怎么看?要翻墙进去吗?”   小灰狼反而很诧异, “魏神仙不是有办法吗?不信你问他!”   听完秦时的翻译, 魏舟一边伸手到袖子里掏摸,一边小声嘀咕,“就知道你们喊我出来, 没安什么好心。”   魏舟心想, 这俩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还都目标一致的怀疑他这个半仙。要不是有事求到他头上,他们肯定背着自己偷偷跑出来看热闹了。   秦时被他说中心事, 有些讪讪的。   贺知年却不耐烦了,“赶紧的!废话这么多?!”   魏舟翻了个白眼, 从袖子里取出一面铜镜。秦时眼尖的注意到铜镜背面的图案花纹不同,这不是封妖阵的法器镜子,而是当初收拾蛊雕王的时候用的那面镜子。   魏舟在他们周围又布下一道结界。他举起铜镜,就见对面的墙壁上微微发亮,像有光投在上面似的,微微漾起了波纹。   片刻之后,墙面亮了起来,好像墙壁中嵌入了一面铜盆大小的明亮的镜子,镜子里有花木假山,亭台楼阁,似乎正是院墙里面的情形。   镜子里的图案变来变去,一会儿是安静无人的庭院,一会儿又是灯火通明、陈设华丽的内室。有坐在一起说话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也有俊俏的小丫鬟,和灯光下埋头苦读的少年公子。   诸多画面,纤毫毕现,宛然就在眼前一般。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正不知要看的到底是什么热闹,就听小灰狼嚎了一嗓子。   魏舟连忙将画面倒回去。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处非常雅致的小庭院,院中树木已经凋零,但廊檐下却摆满了各色菊花,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别有一番富贵华丽的韵味儿。   屋内,四名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正随着一名红衣舞姬练习舞步。   少女们虽然生得花容月貌,但神情举止仍然带着青涩,红衣舞姬却宛如盛开的牡丹花一般,举手投足散发着魅惑人心的柔媚气息,活脱脱一个狐狸精的模样。   在她们身后还有两名上了年岁的乐师,一个手捧琵琶,另外一人持萧,在给她们伴奏。   偷窥四人组都觉得大晚上偷看人家女眷学跳舞颇猥琐,魏舟正要收起铜镜,就听一个微微沙哑的女声咳嗽起来。原来屋里还有一位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只是角度原因,他们刚才没有看到这个人。   中年女子头发已经花白了,面容枯槁,她低着头咳嗽两声,没好气的说道:“容貌虽美,资质却普通。学了这许久,也没学到如娘的皮毛。”   红衣舞姬回眸一笑,眼波盈盈,声音也如黄鹂一般动听,“大娘自然是看我千好万好。要照我看,这几个孩子已是不错了。”   被叫做大娘的中年女子叹了口气,“从长安躲到这里,这般大费周折……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红衣舞姬一边跟她闲聊,一边手上动作分毫不乱,“这可急什么?她们真不行,吃了就是。再找资质好的孩子慢慢教,也就是了。”   几名少女听到这话,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却紧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大娘又叹了一声,“若不是时间相隔太短,宫里还有人记得你的样貌,还不如就直接送了你过去。”   红衣舞姬妖媚一笑,“我去怕也未必顺利。宫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找的。我留在先帝身边六七年,也只在死后得了一面镜子陪葬,还是个烫手山药,惹来一堆麻烦……要我说,还不如送个人到圣上面前做个内侍,查找起来只怕还方便一些。”   大娘冷哼一声,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不满,“圣人乃是真龙天子,等闲小妖,焉能近身?他们要是用得上,我何必坐在这里跟这几个蠢东西生气?!”   “大娘不必着急。”红衣舞姬满不在意的笑了笑说:“如今既然有了龙凤镜的消息,我们这些年也不算是白忙了。”   大娘却显得有些烦躁,“话虽如此,但我们在云家住得太久了,只怕云家寻常商贾门第,大事上不知轻重,再走漏了消息。”   “就是寻常门第才稳妥。”红衣舞姬笑道:“谁会在意这样的人家?若是在长安的云宅,只怕不甚稳妥,但在这里……这里可是金州,天高皇帝远的,大娘只管放心吧。”   “我总觉得不踏实。”大娘忧心忡忡,“你还记不记得云家私奔的那个小子?”   红衣舞姬身形如灵蛇一般,红色裙袂随着她的飞旋层层铺开,宛如灯火之下骤然开放的一朵妖花。   她的面孔含着轻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神情间却满是不在意的,“听说那小子去了关外。关外动荡,怕是没命回来了……听说云娘子已经哭了好几遭了。”   大娘默默无语,片刻之后叹了一句,“但愿如此。”   房中人喁喁细语,院墙外面偷听的人却已经被她们谈话中透露的信息吓傻了。   “先帝、陪葬、镜子……”秦时有些恍惚的看看魏舟,再看看贺知年,“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只能说有可能。”贺知年自己也需要定定神,一面龙凤镜当初引发了那么剧烈的一场动荡,却又莫名其妙的在这里有了线索,孰真孰假,他也难以下判断。   贺知年问魏舟,“如何?”   魏舟的大师兄如今还在追云观里不死不活地躺着呢,他自然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   “只靠咱们几个人不行,”魏舟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叠成了鸟形的符纸,也不知他怎么捣鼓的,符纸里传来了樊锵的声音,“何事?”   魏舟长话短说,讲了他们如今的处境,重点强调让他赶紧想法子带人过来。不是为了支援他们几个,而是护住这里的百姓。免得一会儿闹出什么动静,惊扰了百姓。   樊锵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房间里,正在说话的中年女子皱了皱眉头,“有人来了。”   红衣舞姬也停下了动作,一脸警觉的望向窗外,“妖力振荡,不会是哪位前辈从这里路过吧?”   大娘两道稀疏的眉毛皱了起来,“听说狼王在金州。”   红衣舞姬微微仰头,像在分辨空气里的味道,“不大像……”   大娘一拍桌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先躲一躲!”   院墙外,魏舟给他们一人塞了几张符纸,“输入灵力,扔出去就行!”   他们还想等樊锵赶过来再行动,但屋里的两个妖怪已经生出警觉,自然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魏舟抬手在墙面上发光之处推了推,那里就好像凭空出现了一道小门。魏舟伸手一推,墙面上就露出一道不足三尺高的洞口。   “我们先进去,尚明留在外面把风。”魏舟说着,一低头就从洞口钻了进去。   紧接着是贺知年和秦时。秦时本想把小灰狼留在外面,没想到小东西鬼灵精怪的,尾巴一甩,抢在他前面钻了进去。   秦时回头看了一眼尚明,这小子也不知是不是被突发情况搞得有点儿懵圈,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呆呆的。   秦时是想到这人是自己千年前的族人,对他难免会有些关切,这会儿也不知道该嘱咐什么好,又想到他是魏舟的徒弟,身上当有一些保命的法术,也就不啰嗦了,摆摆手钻进了洞口。   在他身后,尚明呆呆站着,良久之后他抬起手,学着秦时的样子,冲着已经变得完整如初的墙面挥了挥手。   小黄豆和小灰狼都对灵力波动十分敏感,进了云家大院,它们不用魏舟给它们指点方向,略一分辨,就朝着后院的方向冲了过去。   云家虽然是商贾人家,但到底也是富户,家里养着不少家丁,听到动静都拎着棍棒跑来过来,又被魏舟一把符纸扔过去,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等他扔完符纸回头一看,贺知年和秦时这两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   “没义气的家伙!”魏舟缩了缩脖子,沿着镜子所示的方向找了过去。   他这会儿倒也不是很着急,不管他们遇见什么妖怪,这两个人跟对方过几招的实力还是有的。哪怕他们自己对付不来,也足够拖延到他赶去帮忙了。   魏舟这样想的时候,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旁忽的一下蹿了过去。   魏舟顿时警觉,回头一看,却见刚才被他用符纸定住的家丁不知怎么,又莫名其妙的可以活动了。他们一个个举着棍子,十分忌惮的盯着魏舟,那目光活像是看到羊圈里进来了一头恶狼。   魏舟又赶紧抓了一把符纸扔出去。   家丁们再一次被定住,脸上惊恐的表情也随之定格。   “奇怪。”魏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难道是第一次扔出去的符纸都失效了?!   他装模作样的往前走出两步,然后猛然一个回头。   家丁们保持着被定住的姿势,纹丝不动。   魏舟心里有些纳闷,他刚刚明明感觉到身边有什么东西的……难道这东西也是冲着屋里那两个妖怪来的?   魏舟愣了一下,朝着后院的方向发足狂奔。 第123章 技不如人   秦时和贺知年还没跑进后院那个廊下摆满了菊花的院子, 就见夜色中倏忽跳出了一抹明亮的火光。   飞在前面的小黄豆扯着嗓子啾啾叫唤起来,“爹!着火啦!”   秦时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他们刚刚在无意中打听到龙凤镜的一点儿线索, 立马就有人跳出来横插一杠子, 装窃听器也没有这么快的。   他狐疑的扫一眼身后。   魏舟呢?他又跑哪儿去了?!   小院起火,一下子惊动了整个云家的人, 甚至是整个白云坊。   秦时趁着大家救火的这股子乱劲儿跑到近处,却发现就这么短短一段时间, 大火已经将整座小楼包围起来了——这不可能是意外失火。   火烧得这么旺,人已经冲不进去了,后面赶来的家丁也都忙着切断火源,免得大火蔓延到其他地方去。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身上没有任务, 秦时也不可能掉头跑掉。他从一个摔倒的家丁手里抢过水桶,跟着去取水的人往院子外面跑。   他刚跑到院门口, 就见魏舟一瘸一拐地摸了过来。秦时顾不上跟他说话, 顺手捞起在他脚边打转的小灰狼, 塞进了魏舟怀里。想了想, 又抓住小黄豆也塞进了魏舟怀里,哄它说:“这里人多,太乱, 跑丢了, 爸爸可找不到你了……你乖, 帮我们看着小狼。”   小黄豆乖乖点头。   它这会儿也被周围的乱象搞得有点儿懵,哪怕秦时没有嘱咐, 它也不敢乱跑。它也怕这么多人里头藏着坏人,会把它从它爹身边偷走。   小灰狼还想跟着秦时, 但魏舟抱得紧,它还没等挣扎开,秦时已经提着木桶跑没影儿了。   云家的后院里有一个小湖,取水并不困难。等樊锵带着武候铺的公差赶过来协助救火的时候,云家后院的火势已经完全控制住了。   火势没有蔓延到其他地方,小楼周围都被浇得透湿,想烧也烧不起来。但小院子里的这座绣花楼却被烧的只剩下光秃秃的墙壁和几根焦黑的柱子,余者便是一地的灰烬。   武候铺的公差们开始检查现场情况,云家管家也把下人们召集在一起点名,生怕有人趁乱混了进来。   秦时和贺知年趁机回到了樊锵带来的亲卫队里。   秦时从魏舟怀里接过小黄豆,这孩子也算见多识广,在经历过了野羊坡那一场大火之后,这样的火势已经不能吓到它了。除了刚开始的时候有些懵圈,后来都还比较淡定。   小黄豆看到秦时一脸黑灰的样子也没嫌弃,反而凑上去在他下巴上蹭了蹭,然后举起被染成黑色的翅膀哈哈笑了起来。   这个样子回去是一定要洗澡的,秦时也没啥顾忌,跟小黄豆两个你来我往的互相蹭,嘻嘻哈哈的闹了一会儿。   “别傻乐了。”魏舟嫌弃的把怀里正使劲儿往秦时那里窜的小灰狼往回抱了抱,压着声音跟他说:“我找不到妖气。”   秦时一愣,“刚才镜子里那两个……”   “她们已经不在这里了。”魏舟指间夹着一张符纸晃了晃,符纸自己烧了起来,火苗是寻常的橘红色。   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是跑了?这么快?!”   反正他是不相信妖怪这么容易就被一把火给烧死了。这个现场,这么大的火势,明明就是为了销毁残留的证据。   魏舟也不相信,但问题就在于他找不到妖族停留过的痕迹。   他指了指绣花楼的方向,“要逃走,总会留下一丝痕迹才对。但是现在,什么痕迹都没有。”   一丝妖气都没有,就好像这两个女妖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时贺知年一身黑灰地走了回来,对他们说:“现场一共找到了六具残骸。”   魏舟与秦时对视一眼,这个结论刚好和他们之前的猜测对上了。屋里四名学舞蹈的少女,外加两名乐师,刚好六人。那两个女妖,确实是逃走了。   魏舟有些沮丧,“某技不如人。”   他想起刚才他在庭院里定住那些家丁的时候,身边刮过的一阵风。有些疑心这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厉害的大妖。但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出来,符纸燃烧也没有任何异状——没有证据,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在替自己的无能辩解。   秦时和贺知年已经在商量怎么从云家主人那里套话了。   秦时突发奇想,“欸,你们说,云杉会不会知道了什么,才从家里跑出去的?”   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会因为婚事不如意就跑到关外去?如果只是想威胁家人改变主意,做做姿态就好,没必要当真跑得这么远,他半路上还几次三番险些丧命。这听起来不但傻缺,还有些不合情理。   贺知年说:“咱们在西宁住了几天,后来又绕路去了黑石山。我算着,沐夜他们应该也快赶上来了。”   秦时点点头,这些问题也只能等着当面问问云杉了。   官府问话,跟他们几个人就没什么关系了。他们跟樊锵打了个招呼,就带着两个脏兮兮的小萌物回驿馆了。   他们忙活了一整夜,洗漱一番,吃了点儿东西之后,都倒头睡了。   秦时在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直到他一觉睡醒,才一拍脑门,想起了自己忘记的事:他们从云家的西侧门离开,而尚明那个可怜孩子还傻乎乎的在后院门外给他们把风呢。   秦时看看窗外,这会儿都已经是下午了,尚明应该自己回来了吧?   尚明是天刚亮的时候回来的。   当夜云家院子里又是着火,又是官府来人,闹哄哄的。尚明没敢进去。后来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各家下人开始出门采买,他站在那里会惹来别人的主意,便绕到云家的前门外打听情况,知道衙门的人都已经离开之后,也自己回了驿馆。   他回来没多久,樊持也回来了。他带着手下兄弟也来回跑了一整夜,都累坏了。   等大家都睡醒了,樊持才把他们问出来的情况告诉了大家。   “云家老宅在长安,金州这边的宅子里现在住的是云家的长房次子。云杉的爹就是这位云二老爷的嫡亲大哥。上个月,云家大老爷还带着娘子回金州住了一段时间,打听云杉的消息。十几天前已经回长安了……听说云家这两兄弟感情还不错。”   樊持喝了两口茶水,继续说道:“云二老爷说,绣花楼里的女孩子是他们采买,预备调\教好了拿出去送人的小戏子。乐师和教习娘子都是从长安二十四楼聘来的。云大老爷让弟弟负责金州这一带的生意,所以二老爷拖家带口搬来了金州,身边使唤的人自然也都带来了。”   秦时忍不住看了贺知年一眼,怎么听起来,这个二十四楼好像也不是很清白的样子?   贺知年微微摇头,然后问樊持,“云二老爷可知道教习娘子有可能是妖?”   “我们问他的时候,他都快吓晕了。” 樊持笑道:“他说菡萏楼里住的都是女子,平时都是他娘子跟她们打交道。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总往后院跑。”   秦时就觉得这个时代要想藏起来也太容易了,住进有钱人家的深闺大院里,外人想找,简直难如登天。   魏舟又问,“火救下去之后,家里可有什么异象?”   他还是不能相信两个女妖就这么在他眼皮底下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了。   樊持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也没人跟他们汇报这个。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妖怪跑了,小楼烧了,什么证据都没有了。当然线索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但哪怕是秦时这样什么都不了解的外来者,也知道二十四楼不是那么好查的。   能在长安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开起大买卖的人,背后还不知道站着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秦时叹了口气,“也不是一点儿好处没有。妖怪跑了,云杉以后也不必东躲西藏。能回家过安稳日子,总比在外面流浪要强。”   他这样说的时候,贺知年也正看着他。两人心里都明白,云二老爷、整个云家,未必就有他们自己说的那么清白,否则云杉为什么连云家的商队也要躲着不见呢?   但他们猜不出云家是怎么跟这俩妖怪搅合到一起去的。或者云家主动提供庇护,从妖怪那里换取某种好处?   如果是这样,秦时怀疑云家下面的这些掌柜、管事之流,多少也知道点儿什么情况。   魏舟很郁闷,“云家这边,约莫是问不出什么了。能问,老樊也不会去问的。”   身为边关守将,是不能干涉地方政务的。这道理大家都明白,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要求樊锵做做不合身份的事。   “我和尚明再想想办法,看看在白云坊附近能不能打听到一些消息。”魏舟说:“云家内部的事也只能等云杉来了再问。对了,老樊说咱们后天动身,你们还有什么事儿,赶紧去办。”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的是贺知年。   贺知年便点了点头说:“我去见一见旧友。”   秦时飞快地扫了一眼魏舟,见他神色平静,便知道魏舟也猜到贺知年要去看的旧友,是镇妖司在金州的联络人。   秦时一个外人都担心金州这个时候还有没有镇妖司的据点。但他看贺知年的神情倒是很平静,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第124章 夜这么长   贺知年出门的时候谁也没带, 直到宵禁的更鼓声响过,才披着一身寒霜赶了回来。   客房的门一推开,就闻到一股甜甜暖暖的香气, 秦时正守着火盆给小黄豆和小灰狼烤栗子吃, 见贺知年推门进来,秦时也是松了口气, 连忙问他吃过晚饭没有。   “吃过了。”贺知年脱下外袍搭在屏风上,走过来搓了搓手, “这就拢上火盆了?”   秦时把火盆旁边晾凉了的栗子递给他,“驿丞说今晚可能要下雪,各屋都送了火盆。”   跟后世那些五花八门的供暖设备相比,小小的火盆实在不够看。但火盆带来的乐趣也是空调暖器没法比的。   秦时把剥好的栗子扔给小灰狼,看着它张大嘴一口吞掉, 不由一笑,转过身问贺知年, “一切都还好?”   贺知年一边剥栗子, 一边点了点头, “还好。”   简简单单两个字, 让秦时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就落了地。这一路走来,他遭了不少罪,也看过了太多受苦受难的老百姓, 实在不想看到镇妖司就这么垮掉了。   没有镇妖司搭建起来的防线, 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像他这样的底层百姓。真遇到妖怪, 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掉,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命了。   秦时以前总想着为理想、为实现个人价值这一类形而上的东西去拼搏,现在他面对的问题却是保命, 想方设法让自己活下去。   秦时心想,自己还有秦团子这么一个外挂,都混成眼下这个倒霉样儿,那些没有武技傍身的普通人,处境只会加倍艰难吧。   他看一眼涂染在窗纸上的夜色,不敢想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会有多少人挣扎在生死线上,求告无门。   夜这么长。   夜,这样漫长。   什么时候他才能在入睡的时候,对着小黄豆真心实意的说一句:安心睡吧,宝贝。外面除了安稳的夜色,什么都没有。   出发的日期已经定好,准备工作也都是驾轻就熟的,秦时唯一担心的问题,就是明明说好了会来见他们的狼王夜琮始终没有出现过。   再看小灰狼,它简直把他们这里当成了自己家一样自在,憨吃憨睡——它还很能吃,几乎每天都要吃掉半只鸡。   秦时试着通过小黄豆这个翻译来了解一些夜族的情况,结果小傻狼一问三不知,只知道自己是被家里长辈带下山来见世面的。至于狼王,一下山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说家里长辈?小灰狼表示,它们只说让它来送信,至于后面的事……它也不知道。而且它还不认路,压根不知道它们在金州的落脚点在哪里。   “他们会来接我的吧?”小灰狼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一脸期盼的盯着秦时。这个每天喂它吃肉,给它梳毛洗澡的人类,它还是很信任的。   “会的。”秦时摸了摸小灰狼的耳朵,放它去跟小黄豆玩了。他不能告诉这傻孩子,他现在担心的是这小东西会不会被族群给抛弃了。   妖族成年之后,多多少少都会跟人类社会有所交集。但秦时知道很多野兽在幼年的时候若是被人类抱走抚养,哪怕以后有机会回来,族群也不会接纳它了。它们会因为它身上沾染了人类的气息,就毫不留情的将它赶走。   更凶残一些的,还有将其咬死的。秦时担心小灰狼目前就面临着这样的状况。   但把它直接放到野外也是不成的。它还这样小,身上又带着跟人类相处过的气味儿,没有哪一个族群会愿意接纳它。   在野外的环境里,一头幼狼是活不下去的。   要不就这样养着吧。秦时心想,也许等它长大,自己会选中一片合适的领地,去开拓自己的疆土,建立自己的族群。   秦时想到这里,忍不住就叹了口气,他穿越一回,身上担负的使命该不会就是养崽崽吧?!   一个保育员的使命……   听起来……也太搞笑了吧?!   从金州到长安,途径最大的城市就是秦州,也就是后世的天水。在前往秦州的路上,秦时最直观的感觉就是什么都变多了。   首先是山多、水多,一路上总能看到穿行在山林之间的河流小溪。山也不是西宁以西那种冷峻的、荒凉的石头山、土山,而是生长着茂密植被的绿色山峰。   在后世,从天水往南,穿过甘南地区,就是以山水秀美闻名天下的九寨沟景区。秦时虽然没去过九寨沟,但他只是回忆一下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那些画面,就生出了无限的憧憬:在千年前,没有被开发,也没有被污染的原始景观,又该美成什么样啊。   当然,他也只是想一想。据说后世对九寨沟的开发就颇为不易,依照他此刻的条件,想靠着两条腿在这重重山峦之间找到那一片得天独厚的美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带地理、气候条件都如此优越,因此他们一路看到的村寨也比之前的一段路要多得多。   人多,官府管理又到位,就显出一种盛世安稳的气象。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小黄豆、李飞天和小灰狼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   赶路的时候,它们一个被装在挎包里,一个被魏舟打发出去探路,小灰狼也乖乖的被秦时用布带捆在身前。一旦队伍停下来休息,秦时会把它们放开,让它们跟李飞天一起在营地周围跑一跑,撒撒欢。   小灰狼有时候也会捕到一些小型的猎物,山鸡野兔之类的,叼回来跟小黄豆分享。   秦时起初是想制止的,但想到捕猎本来就是它们骨子里的天性,又强忍着没说话,只是在它们吃饱喝足之后,搞点儿清水给它们擦洗擦洗毛皮上溅上的血点污物。   接触越久,秦时越是发现小灰狼聪明的不像话。每次当他开始打坐,小灰狼就会乖乖叼着小黄豆跑到他身边趴下。当他用自己的精神力推动土属性的能量微粒去靠近小灰狼,它就会摇晃着大尾巴,显得格外开心。   反观小黄豆,对这一过程完全还是懵懂的。它只知道在秦时修炼的时候靠近它爹会浑身暖洋洋的很舒服,但小灰狼却好似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秦时自己也疑惑了很久,后来觉得大约小灰狼从小跟着自己的长辈在一起生活,对于妖族修炼的事情耳濡目染,了解的自然就多一些。不像小黄豆,他这个当爹的什么都不懂,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孩子的。   这样一想,秦时心里又开始沮丧了——对他们家的小黄豆来说,又是拼爹拼输了的一天。   在秦时的意识海中,猛虎已然成型。   它像是被罩在一层能量薄膜里,总想探着爪子撕扯开这一层隔绝外界的屏障。秦时有时也会用精神力凝成的触手去抚摸它,让它不要急躁,或许等外面这一层薄膜都被它吸收掉了,它就可以出生了。   这一层能量薄膜也隔绝了秦时与秦团子的直接沟通。但每逢他这样安抚它的时候,秦团子都像是有所感应,会变得安静下来。   秦时觉得秦团子像是孕育在一个特殊的“子宫”里,一天一天地发育成熟。他吸收的能量滋养了自己的经脉,也滋养了它。   他现在就像一个怀胎十月的孕爸爸,耐心十足地等待着孩子的出生。   出门在外,休息都是轮流来的。   秦时打坐的时候,贺知年就守在附近,看着他双眼微阖,像一尊玉人一般,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似有似无的柔光。   小灰狼和小黄豆也被他笼罩在这仿佛是幻觉一般的光里,随着柔光的旋转有节奏地呼吸。   如果是在白天,这样的情景大约不会被人注意到。但遗憾的是,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都是在夜里,尤其错过了宿头,不得不在野外露宿的时候,这样的情景就很难瞒得过同行的其他人了。   魏舟尚明都是修行者,自然不会大惊小怪,顶多对秦时能有这样的天赋而惊讶。樊锵手下的那些亲卫平时接触的修行者并不多,秦时这样修炼,他们当真是开了眼。   秦时自己无知无觉,魏舟却有些担心他这个样子会引来山野间的什么妖物,干脆给他施了个障眼法。   秦时后来听说,自己也诧异,追着魏舟问,“别的修行者也是这样吗?”   魏舟冷哼,心里酸溜溜的想,哪个有你这般好运哟。   秦时这个没眼色的家伙还在不死心的问,“我以前也没觉得老贺打坐的时候会发光啊,难道我以前没开始修炼,层次太低,不配看到?”   魏舟,“……”   贺知年哭笑不得,“不是你层次低,是我层次低,我一介寻常修炼者,打坐的时候吸引不来太多的灵力。发什么光啊……”   秦时半信半疑,“是这样吗?”   他修行的方法都是贺知年教的,这就导致贺知年看他的时候,会有一种看自己学生似的心态,拼命鼓励,生怕他半路撂挑子。这样一来,秦时觉得,老贺的话(尤其是夸奖的话),就要打一个折扣来听了。   贺知年被他怀疑的小眼神搞得哭笑不得,正要耐心解释解释,就听不远处小灰狼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它头顶上方,小黄豆抓着李飞天也是一副横冲直撞的架势,好像身后有鬼追着它们似的。   秦时一时手忙脚乱,不知道先去抱明显受了惊吓的小灰狼,还是先伸手接着小黄豆,李飞天已经急急吼吼的嚷嚷起来了。   “前面有一只棕熊精!它跟大蛇打起来了!” 第125章 水兰因的妖丹   山林茂密, 又少有人迹,有野兽出没是极为正常的事。但双方交战的时候,有第三方贸然出现, 搞不好就会被它们当成是共同的敌人。   樊锵当机立断, “拔营!后撤!”   但已经来不及了。重物的撞击声与野兽的怒吼已经出现在了营地的另一边,脚下的大地都在震动。打架的双方纠缠在一起, 轰隆轰隆朝着他们所在的方位碾压过来。   樊持连忙翻包找出他们在阳关城里调配的药粉,不要钱一般撒了出去。   厮打得不可开交的两头野兽身形同时凝滞了一下, 然后像逃避什么脏东西一般,朝着营地的另一边翻滚了过去。   樊锵手下的亲卫连忙趁着这功夫牵住受惊乱窜的马匹,一起退进了药粉圈的后面。   这个时候,月亮刚刚升上头顶,晖光如水, 他们身边又有火堆未熄,众人勉强看清扭打在一起的, 原来是一头接近两米高的棕熊和一条旗杆般粗细的青蛇。   棕熊或许受了伤, 身上的毛发都粘成了一团一团的深色, 但它手脚都被青蛇捆住, 偶尔一爪子抓过去,反而抓伤了自己,气得它嗷嗷直叫。   青蛇浑身泛着宝石一般炫目的粼光, 两只莹黄的眼睛在夜色里闪闪发亮。秦时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品种, 但只看它这颜色, 也猜到恐怕是剧毒无比。无奈棕熊皮糙肉厚,毒牙难以咬透它的毛皮, 或者相对棕熊的体量来说,毒\素的分量不足以致命。   总之它们就这么滚来滚去, 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愤怒的嚎叫,把曾经的营地翻滚得一片狼藉。   樊锵一行人虽然有药粉保护,但打架的双方体型都太过巨大,众人唯恐药粉效用有限,抓紧时间趁着它们没空搭理周围的人,轻手轻脚地朝着远处撤退。   恰在此时,一阵树枝折断的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很快又有一头棕熊从山林中冲了出来。这头棕熊的身高体型都与厮打中的棕熊相仿,看上去精神更为饱满。   樊持连忙将手中药粉撒在他们身前,不料棕熊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手脚并用,朝着翻滚在一起的一熊一蛇冲了过去。   青蛇缠在棕熊身上,后来的棕熊一巴掌下去就能撕掉它一大块皮肉。   鲜血迸溅,青蛇惨声嘶鸣。它难以招架两头棕熊的前后夹击,反抗越来越弱。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心中都有些紧张,生怕青蛇一死,两头棕熊就会将目标瞄准他们这些人。但这个时候若是掉头逃跑就更不明智了,奔跑只会激发野兽追逐猎物的天性,让他们死得更快。   青蛇终于不动了。   两头棕熊开始撕扯青蛇的身体,用尖牙和爪子一起翻找,不多时就从青蛇的胸腹之间叼出了什么东西。   秦时心中忽然一动。他伸手摸了一把挎包,感觉在挎包内部的隔层中有什么东西正急不可耐地突突跳动。   两头棕熊示威似的冲着樊锵等人吼叫,一前一后地钻入山林,很快就看不见踪影了。   樊锵从亲卫手中牵过自己的坐骑,对魏舟等人说:“马上离开这里。血腥味儿还不知会引来什么东西。”   挎包里的东西还在一下一下地跳动。它的跳动急切又富有节奏感,似乎想要传递什么信号给秦时。   秦时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辐射似的,心跳也跟着突突突地跳得急促起来。他有些心神不宁,路过青蛇的尸身,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被他收在挎包隔层里的,不就是水兰因的那颗妖丹?!   它似乎就是从青蛇的妖丹被棕熊挖出来的时候开始乱跳的。难道它是在替自己的同类悲伤吗?!   秦时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水兰因对自己的族人情深义重,不代表它对所有的同类都有情义。从外形也看得出它们压根就不是一个品种的。而且他从青蛇身旁经过的时候,水兰因的妖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节奏,它只是持续地跳动,散发着谁也听不懂的信号,像在提醒秦时什么。   当秦时的手再一次伸进挎包里去想要摸一摸隔层里的妖丹时,小黄豆抱住了他的手,悄悄告诉他,“那个珠子在跳,它说它想出去。”   秦时,“……”   又是他听不到的波段?   秦时从隔层里摸出水兰因的妖丹,他感觉到妖丹在他的手指间重重地跳了一下,似乎是在肯定小黄豆的说法。   秦时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荒山野岭,深更半夜,它出来是想干什么呢?对月修炼吗?!   他的手刚刚离开挎包,下一秒,妖丹就好像跟什么神秘的频道对接上了似的,十分诡异地震颤起来。   秦时,“……”   秦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拖拽着,笔直地朝着前方跑了出去。它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连屈尊解释一下都顾不上,就那么野蛮的、不顾一切地拖着秦时往前跑。   秦时听见魏舟和贺知年他身后喊他,但他压根就停不下来,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拴在他的手心里,拖着他在夜色里疾行。   而且这古怪的珠子他想甩都甩不掉,像黏在他手上似的。   秦时眼花缭乱。   在离开了火光能照亮的范围之后,他的两只眼睛已经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只觉得昏暗的夜色里有无数的暗影张牙舞爪地朝着他扑了过来。他甚至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那些暗影就已经被他抛在了身后。   要不是脸上、脖子上留下了被树枝刮擦过的热辣辣的痛感,他真以为所见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了。   小黄豆也被这一番神奇的变故惊呆了,扒着挎包的缝隙啾啾叫。   妖丹似乎听到了小黄豆的叫声,反应过来什么,很克制的停顿了一下,然后放慢了速度。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秦时好像跑了一场五千米的比赛,其间无数次的磕碰就不必说了,关键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通乱跑,他压根不清楚这是跑到什么地方来了。   之前他还听到贺知年的声音在身后喊他,到了后来大约把他们甩的太远,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等他们停下来的时候,秦时发现周围的树林似乎比刚才更为茂密了。也不知这里种的都是什么树,哪怕已经到了深秋,头顶上方的树冠也依然浓密,枝叶一层一层地叠压着,黑压压的,将稀薄的月光完全遮挡住了。   到处都黑黢黢的,秦时只能勉强分辨出树都长得很高,树干笔直挺拔,有些像西北一带追逐阳光生长的白杨树。树下都是齐腰深的野草,这样的环境真有什么野兽埋伏起来,猎物也是很难察觉的。   秦时心头有些发毛,他试着甩了甩手里的珠子……不但还粘着,而且一跳一跳地往前窜,示意他继续前进的意思非常明显。   小黄豆也在挎包里扑腾,想要出来。秦时想到一旦他们遇到什么猛兽,小黄豆被困在挎包里的话反而会更加危险,便将它放了出来,让它趴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黄豆一边抖毛,一边东张西望,“它说就在前面啦!”   秦时简直头疼死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能让这颗妖丹活泼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吗?!   越往前走,草木越是茂密。有的地段,秦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快赶上一线城市早高峰的时候挤地铁了。   秦时艰难的从草木之间挤过去,倒也不用害怕会摔跤,反正脚底下都是野草。他们也算运气不错,这么一路走过来,竟然也没有遇见什么野兽。   小黄豆窝在他脖子旁边,小声嘀咕一句,“好臭哦。”   秦时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起,空气里就多出了一丝似有似无的腐臭味儿,似乎还有野兽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有些呛人的腥膻。   秦时怀疑他们这是靠近了哪一个野兽的巢穴了。但妖丹固执地往前冲,压根也没有给他犹豫反悔的机会,而且小黄豆也没有什么特别紧张的表现,秦时又开始怀疑自己大约想多了,筑巢的野兽说不定已经搬家走了。   等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从这一片密林中穿过去,看见树林外面的场景,一下就反应过来这里为什么没有野兽了。   树林外面,半人高的野草像是被压路机给压了一遍似的,大片大片地倒伏下来,树木被拦腰撞断,也有几棵树大约是受到了重击,被撞得歪歪扭扭的。草地上碾压的痕迹从树林外面朝着对面的山坡下方一路蔓延过去,有的地方还残留着血迹。   喷溅在树干上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凝固,血腥味儿还新鲜着,这里极有可能就是棕熊与青蛇发生争执第一现场。   秦时还在琢磨沿着它们打架的痕迹一路追踪下去,是不是又回到了他们之前扎营的地方,就发现他掌心里的妖丹再一次跳动起来,不由分说,拽着秦时朝树林的另一边跑去。   这个方向的树木要比之前那一片树林稀疏一些。树木之间的野草也没有那么高,看上去有一种整齐平滑的感觉,恐怕是青蛇经常出入所致。   再往前就是出现在山坡上的一个一人多高的天然洞穴。洞口附近因为被青蛇常年摩擦显得十分光滑。妖丹指向的,就是这个黑黢黢的洞口。   尽管小黄豆表示这附近并没有活物,秦时还是有些紧张。但妖丹却显然等不及了,它使了一个蛮劲儿,硬拽着秦时冲进了洞穴里。   秦时只觉得眼前笼罩着浓墨般的黑色,不像之前在外面,好歹还能借着天光看清一点儿周围的轮廓。在这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名副其实的伸手不见五指。   还好山洞内部比他想象的要更高,也更为宽敞一些,脚下又被青蛇磨得十分平整,倒还没有发生什么撞到头这一类的惨剧。   就这么瞎子一般走了几分钟,秦时看到远处慢慢的亮起了一团淡淡的蓝紫色的光雾。   这种朦朦胧胧的光线冷不丁看去有些像青蜉蝣,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并不是,没有青蜉蝣那种不断闪烁的缥缈感。   越往前走,周围的光线也渐渐明亮了一些,能看清楚他们此刻身处的山洞约莫有六七米高,宽度在十米左右。最重要的是,山洞的内壁上嵌满了大大小小的矿物晶体,有的散发出白色、黄色的微光,更多的却散发出青蓝色,青紫色的荧光。   青蛇的巢穴就在山洞的深处,那里有一座比浴缸还要大一圈的草窝。可惜草窝也被破坏了,筑巢用的干草、羽毛之类的东西凌乱地撒了一地。在这满地狼藉之中,秦时还看到了几个摔破的蛋。   原来青蛇这么狂暴,是因为它正在孵蛋。 第126章 生机   秦时看到摔破的蛋, 疑惑现在这季节到底是不是蛇类养崽崽的季节。或许已经修炼出妖丹来的青蛇在生物习性上,跟普通的蛇类不大一样?   他这样想的时候,就发现水兰因的妖丹好像比刚才还要兴奋。它看到这个被毁坏的巢穴, 好像阿里巴巴看到了强盗的藏宝洞, 它甚至比刚才更兴奋,整颗珠子都在神经质的颤抖。   秦时也好奇妖丹到底想做什么。他顺着妖丹拖拽的力量往前走, 走过满地的杂草和碎蛋壳,来到了山洞深处仅剩的一块半米宽窄的草窝上, 惊讶的发现在一堆破碎的蛋壳中间,竟然还残存一颗完好无缺的蛋。   青蛇的蛋要比普通鸡蛋略大一圈。但秦时看见它的第一眼,心里就生出一种惋惜的感觉,因为在一堆蓝色、紫色的碎蛋壳里,只有它浑身上下散发着浅浅的灰色, 就像一颗已经停止发育的、坏掉的蛋。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它幸免于难,完整的留了下来。   秦时蹲下来想仔细看看这枚蛋到底有没有坏, 但他手里的妖丹却好像再也等不下去了。它像被弹簧弹了一下似的, 一下子从秦时的手心里窜了出来, 在秦时讶然的视线中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变成一缕淡淡的灰黑色的烟气,飘飘忽忽,尽数落在灰色的蛇蛋上。   下一秒, 落在蛇蛋上的灰黑色的薄雾, 就如同水珠渗入泥土一般, 尽数融进了蛇蛋里。   秦时,“……”   秦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合着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就是因为妖丹察觉到了这里有一颗可以让它附身的蛇蛋。   这算什么呢,夺舍?妖族之中也这样一个概念吗?   或者就像他刚才怀疑的那样, 这枚灰色的蛇蛋已经失去了生命特征,水兰因的妖丹正需要这样的一个机会来借尸还魂?   缘分呐。   秦时心中感慨,没想到水兰因那个一心求死的家伙,妖丹中残存的一丝精神力却有着这么固执的求生意志。   或者这就是妖族的天性吧。   就在秦时的眼皮底下,灰色的蛇蛋轻微地晃了晃,好像在跟他打招呼。   秦时看一眼周围乱糟糟的环境,叹了口气,伸手把它从草窝里捡了起来。他刚才没来得及检查一下灰蛋的情况,但现在将它握在手中,却能清晰的感觉到那种微微跳动的、脉搏一般的感觉。   它摸上去甚至不是凉的,而是带着一点儿柔和的温度。   小黄豆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它爹又要多养一个崽崽了!   “爸!”小黄豆不大高兴的看看他手里的蛇蛋,吭哧吭哧的表示了一下抗议,“我们……我们只有一个挎包呀!”   秦时叹气,“可是大蛇已经被棕熊打死了。这些蛋也都碎了,它留在这里,怎么活下去呢?随便来一只野狐狸,它也会被一口吞掉吧。”   小黄豆,“……”   好,好像是这样?!   小黄豆郁闷地缩了缩脖子。   秦时就算没什么太丰富的育儿经验,也知道小黄豆这会儿的心情就跟独生子女突然要面对家长生二胎的情况差不多。   他摸摸小黄豆,哄它说:“水兰因还送给你一枚青鸾的妖丹呢,记得吗?”   小黄豆不自觉地挺胸,这颗闪闪发光的珠子它还很喜欢呢。   秦时伸手摸了摸藏在它毛毛里的那颗妖丹,果然一段时间没见,它又变小了一圈。   “变小了。”秦时拿出来给小黄豆看,“你把它戴在身边,这里面的灵力就慢慢的被你吸收掉了。这对你是很有好处的。”   小黄豆听懂了它爹想要表达的意思,“所以……我们欠了他一个人情,要礼尚往来,对不对?”   秦时一乐,“意思差不多吧。他送礼物给我们,对我们好,我们也要有所回报,也要对它好。你看它现在的样子,这么不起眼的一个蛋,我们要是不管它,它可能……活不到破壳的那一天。”   小黄豆一下就想到了它初次见到它爹的情形。   说来奇怪,当时的情形它应该并没有亲眼目睹,但当时发生的事它就是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它也只是一颗蛋,它爹没有把它捡起来的话,或许它也会被野狐狸什么的,一口吞掉了吧?   “好吧。”小黄豆勉勉强强的做出让步,“我可以把挎包分给它一半儿。”   就让它爹把这个小东西放在挎包里吧。就在它自己的眼皮底下好了,它才不想让它爹把这个小东西一直捧在手心里   小黄豆小心眼的想。   然后它就得到了它爹的一个亲亲,“我家的小黄豆怎么这么懂事,对弱小的生命还很有爱心,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乖的一个乖宝宝。”   小黄豆心虚了一下。   它,它好像也没有那么乖吧……   但显然在它爹眼里,它就是这么乖的。秦时亲亲它,把它放在肩膀上扛着,顺手将蛇蛋放进了挎包里,“走吧,赶紧回去,你贺叔他们应该都急坏了。”   小黄豆偷瞄一眼挎包,对它爹这样的安排还是很满意的——还是它距离它爹更近啊。   青蛇的巢穴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珍宝,秦时倒是有些好奇洞壁上的那些矿石晶体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从洞壁上抠下来两块,一起装进了挎包,打算回去了送给魏舟,让他研究一下。   在如今这个时代,对于自然界各种元素的了解,应该没有人比道家更深入了吧。   他们来时的那条路明显更不好走,而且秦时当时被妖丹拖拽着一路狂奔,压根顾不上留意他们前进的方向。   如此一来,还不如沿着棕熊和青蛇打架留下的痕迹下山,如果能回到他们之前扎营的地方,找起同伴来也会方便一些。   这条路确实要好走许多,因为有可能造成障碍的东西都已经被撞飞了。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一路血迹斑斑,而且野兽在狂怒的状态下释放出来的气味儿是非常呛人的,直到现在也没有散掉。   或许正因如此,水兰因的妖丹才会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它要确保自己能够顺利地、毫无障碍的赶到洞里,第一时间抢到活命的机会。   想到青蛇的尸体还在他们的营地附近,秦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过不了多久,青蛇的尸体就会引来山林中的野兽,留在这附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借着微弱的天光,秦时跌跌撞撞的往山下赶。   这时小黄豆忽然扑腾了一下,啾啾叫了起来,“李飞天在喊我!”   秦时一喜,“问它,他们都在哪个方位?”   小黄豆还没来得及问,秦时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飞了过来,“小黄豆!”   李飞天像一颗从天幕坠落的流星,拖着长长的银色尾巴,破开了黑沉沉的树影,闪电般围着他们转了两圈,才用抱怨的语气说:“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小黄豆化身小迷弟,叽叽喳喳的吹它的彩虹屁,“你怎么这么厉害呀,隔这么远,你就找到我们了!”   李飞天驮起小黄豆飞到了前面去,“他们就在前面。刚才你们跑走之后,树林里突然钻出来好多青蛇……吓死人了!”   秦时在心里吐槽:你是人么?!   紧接着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时节,蛇类不是都快要冬眠了吗?怎么还到处乱跑?”   就算这一带气候条件比较温暖湿润,但冬天就是冬天,它们的天性就是要冬眠的啊。   李飞天思索了一下“冬眠”的意思,摇摇头,“这我就说不好了。老魏说这里地气不大对,不能以常理来推。”   “他们有受伤吗?”秦时一想起青蛇身上绚丽得令人心悸的颜色,心里就一阵发毛。   “青蛇一出现,咱们的人就跑回了药粉画的圈子里。”李飞天说:“老樊还让人又在圈子外面多画了一个大圈。”   “后来呢?”秦时心头忐忑,既庆幸他们手里有克制野兽的药粉,又不确定这样的药粉是不是对所有的妖兽都有效。   “后来它们就爬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李飞天补充一句,“老贺就又跑去追你们,但他跑了一段也没追上,就回来逼着老魏画一个找人的符,老魏说他不会,他们俩就吵起来了。尚明在一边劝架,老樊在一边吆喝,说光动嘴有什么用,干脆打一架好了。”   秦时,“……”   这都是什么人啊。   李飞天还要接着往下讲,忽然甩了甩大尾巴,对秦时说:“老魏找到我了!他们就在前面!”   李飞天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银光,像一支灯管似的,引着秦时从山坡上走了下来。山坡下方,果然就是他们之前看到的棕熊与青蛇滚出山林的地方。青蛇的尸体也依然躺在哪里,闻起来味道更臭了。   它会被野兽吃掉,尸骨化作肥料,滋养这片山林。它是大自然的一环,向自然索取,也会在死去之后,将自己回馈给大自然。   这是大自然中每一个生灵都要遵守的、不可撼动的规则。 第127章 故知   贺知年看到秦时的时候, 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或许到了秦州之后,他可以找一个铁匠铺子打一副锁链,把秦时拴起来好了。   在他身上发生的这些事, 秦时也不能说就有错, 但他总是遇到这样没头没脑的事情,颇让人哭笑不得。   “若不是老魏说这山里没有凶气……”贺知年叹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秦时心里也觉得挺抱歉的,总是让自己的同伴担惊受怕。他从贺知年怀里把小灰狼抱过来, 摸摸它的小脑袋,讪讪的说:“这个……确实没有想到……”   谁能想到水兰因的妖丹突然之间就发了疯呢。连个说话的功夫也没给他留,就拖着他跑走了。   这实在是预料不到的变故啊。   秦时把这一路发生的事情给他们讲了一遍,又拿出蛇蛋给他们看。   魏舟抬手按在蛇蛋上试探了一下,确实是水兰因的灵气, 心里顿时惊奇不已,“想不到你小子竟然还有这样的机缘。”   尚明站在他身边, 看得满眼都是惊奇的神色。妖丹他也见过不少, 但像这样顽强求生的,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蛇蛋在魏舟的手掌下扭捏了一下。   魏舟转过头, 冲着樊锵点了点头,表示秦时说的这些事都是真的。   樊锵不知道水兰因的事。他对镇妖司的各项事务不了解,也没有去打听的兴致。他单纯觉得秦时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太能惹麻烦。虽然妖丹发疯的事不好怪他什么, 但因为这件事耽搁了大家的行程, 这总归是事实。   而且樊锵也觉得十分纳闷, 秦时这个小子看样子也并不是招猫斗狗的性子,怎么就这么爱捡破烂呢?走一路, 捡一路……   樊锵一想到小灰狼留在他们的队伍里,他们免不了还要跟夜琮那个麻烦家伙打交道, 就觉得有些头疼。   但要说把小灰狼随便仍在哪里……那纯属给自己找麻烦。夜琮那个家伙记仇得很,一定会找他们算账的。   樊锵头疼的扫一眼秦时,就见他肩膀上趴着小重明鸟,怀里抱着夜家的小狼崽,实在没忍住,嘀咕一句,“这世上怎么有这样好管闲事的人哟。”   不远处,贺知年的目光刷的扫了过来。   樊锵与他对视片刻,冷着脸给手下的亲卫下令,“整装!出发!”   他们折腾了一夜,一个个筋疲力尽。但这个时候留在这里休息也是不行的,有青蛇的尸体在,他们留在这里太过危险。   秦时怀里的小灰狼伸着爪子想去拨拉拨拉那颗怪模怪样的蛇蛋,秦时避开它的爪子,对它说:“小水现在娇气得很,不能用力去抓它,知道不?”   小灰狼对那个灰不拉几的圆东西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见秦时低下头跟它说话,便凑过去在他下巴上舔了一口。   秦时心想,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他肩膀上停着小黄豆,怀里抱着小狼崽,手心里还有一颗蛇蛋,意识海里还睡着一个秦团子……   他穿越的目的,不会真的就是来当保育员的吧?!   一行人匆匆拔营。   此时此刻,万籁俱寂,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刻,山林中的飞禽走兽都好像还没有从棕熊与青蛇的生死搏斗中回过神来。   没有野兽跑出来探听虚实,他们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走出了这一片不大安稳的山林。   还好接下来的一段路程还算平顺,除了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有一个小兵在跑去远处解手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一跤,再没有发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如此走了两天之后,李飞天和小黄豆带回来一个让大家都感到有些意外的消息:有人在跟踪他们。   “隔了二里地。”李飞天十分骄傲的跟魏舟解释说:“要不是我们想回去看一看那天抓到野兔的草窝,还发现不了这些人呢。”   “对的,对的。”小黄豆连声附和。   野外赶路无聊,李飞天和小黄豆逮住机会就会远远近近地飞一圈。若非如此,他们也很难注意到身后还有人跟着。   对于它们这种举动,素来谨慎小心的樊锵也没有表示反对。因为野外的地形地貌多有复杂之处,有些地段不便派人打探,它们两个却可以凭借空中优势,更全面细致的替他们打探周围的情报,实在是帮了很大的忙。   而且两个小家伙一个是灵兽,另一个是器灵,对于危险的感知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类。跟它们一比,樊锵甚至觉得自己派出去的普通亲卫有些多余。   因为往往他们还什么都没看到,两个会飞的小家伙已经把前方的情况观察的清清楚楚了。   魏舟的眉毛皱了起来,“确定是跟着我们?”   这条路毕竟没那么偏僻,寻常往来于秦州、金州两地的行路人也都是走这条路的。   “确定!”李飞天说:“他们有十几个人,还带着猎狗。对了!他们还放出黑鸟来查看我们的动静。刚才我们停下来休息,黑鸟就飞回去报信了。”   听了魏舟的翻译,樊锵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什么样的人?”   李飞天说:“领头的是个女人,旁边的人管她叫洛娘子。”   “她背后背着一张弓,”小黄豆叽叽喳喳的补充说:“她会打猎,射兔子射得可准了……箭法特别厉害!”   魏舟一边翻译,一边拿眼睛示意樊锵:你不是经常来往这条路?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   樊锵迟疑了一下,“洛这个姓氏并不常见,又是女子……总觉得有些耳熟。”   他经常会走这条路线。但他不会跟地方上的人有太多来往,更不会插手地方政务,投宿也都是在驿馆。   如此一来,他跟当地的人就没有太深的接触。   但他是警觉惯了的人,经过一地,不可能对当地的情况毫无了解。一些比较出名的人或事,权力与财富的分布,当地大族的亲属中有没有朝中大员……这些情况他还是会有所了解的。   樊锵思索片刻,对众人说:“秦州城里似乎有一户商家姓洛。我上次经过秦州的时候,曾拜访旧友,与他出门饮酒的时候听他介绍说,半条街都是洛家的产业。不知这位洛娘子是否与这个洛家有关。”   贺知年瞟了他一眼,目光中隐隐带着点儿戏谑之意,“也算一条线索。”   魏舟问他,“你这旧友,是什么人?”   樊锵的脸上露出一抹松弛的表情,笑着说:“是永宁侯陈家的陈谅。老贺也认识的。”   秦时正在心里感慨,这可是真真正正的他乡遇故知,就听贺知年冷哼一声,“是他啊,永宁侯家里的嫡次子,那个有名的纨绔。”   秦时,“……”   这故知,该不会还是仇敌吧?   樊锵听到“纨绔”两个字,顿时不悦,“陈谅的性子是有些率直……”   贺知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哦,原来走街串巷、欺男霸女,夜宿酒家还要让人家花娘亲自上门去讨要宿夜钱……就叫做率直啊,长见识了。”   樊锵不干了,“你休要胡说,哪个走街串巷、欺男霸女?这说的是你自己吧?谁喝醉酒了还得家中老仆带着人找上门去,把你一路背回家?”   贺知年挑眉,意有所指的上下打量他,“我可从来没有跟楼里的小娘子有什么来往,更没有被人家找上门……听说当时你俩是一起去戏耍的?”   樊锵的脸一下绿了,“我没有!”   贺知年看着他,一脸惋惜的继续拱火,“没有的话,你就亏大了。大家看你跟陈谅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都觉得你俩是臭味相投。还好你来了西北,要是再跟姓陈的在长安城里厮混几年,但凡过得去的人家,恐怕都不会愿意把家里的小娘子嫁给你。”   樊锵的脸色不是发绿,简直乌漆嘛黑了,他还在试图挽救一下好友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陈谅只是少年心性,并没有夜宿酒家。”   偏偏贺知年不以为然,“你说是,那就是吧。”   樊锵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开始挽袖子。   另一边,魏舟秦时等人俱无语了。秦时再一次确认了这两位据说少年时就相识的家伙,大约……少年时候交情就不怎么样。而秦州城里的那一位,看来是站在樊锵那一边的。   秦时扫一眼贺知年:看看你这人缘!   贺知年耸耸肩:这种朋友,谁稀罕?!   秦时,“……”   魏舟扶额,“莫要说这闲话。到了秦州成,老樊找姓陈的打听一下洛家的情况也好。”   麻烦都已经找上门了,他们总要多了解了解情况才不至于太被动。   他们的计划是暂时不去打草惊蛇,等赶到秦州去摸一摸洛家和这位洛娘子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然后再做决定。但他们没想到的事,对方并不打算一直这样跟在他们后面,就在他们即将到达秦州的某一天中午,这些人就主动找上门了。   当时他们正在一条小河边挖坑,准备生火做饭。这时,两名猎户打扮的青年人打马赶了上来,十分客气地递上拜帖,说自家的东家想要拜访一下他们这里主事的人。 第128章 洛娘子   樊锵从亲卫手里接过拜帖看了看, 随手递给了魏舟。   他们出门在外,严格说起来,他还真不能算是主事的。毕竟他也只能约束自己手下的人, 却做不了其他人的主, 而且这一路遇到的麻烦也都是冲着魏舟来的。   魏舟见名帖上写的是:洛家商行洛瑛,就猜到这位洛娘子大约是与樊锵提起的洛姓商户是有些关系的。   魏舟跟贺知年交换了一个视线, 让人传话,说请他们东家过来一叙。   洛瑛大约就在近处等着听回信, 很快就赶了过来。   众人就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身后带着两个随从,快步走了过来。她年纪在二十上下,生得浓眉大眼,颇有英气, 背后还背着一张半人高的铁弓。看见这张弓,樊锵的眼睛也不由的亮了一下。   洛瑛落落大方地抱拳行礼, 落座之后开门见山的说道:“小女子从秦州出发, 赶往金州, 就是想见诸位一面。没想到在金州扑了个空, 还以为在半路上错过了,又连忙往回赶。直到数日之前,才接到几位的消息, 冒昧之处, 还望诸位大人有大量, 莫与小女子计较。”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魏舟问她, “你如何知道我们的消息?”   洛瑛正饶有兴趣地打量在秦时怀里嬉闹的小黄豆和小灰狼,听到魏舟问话, 连忙危襟正坐,很乖巧的答道:“家兄一位好友在我家里养伤,诸位的事就是他告诉我们的。他姓柳,名风语。不知诸位是否认得他?”   贺知年这下真的惊讶了,“柳风语在秦州?!”   洛瑛点点头,“正是。”   “受了伤?”魏舟和秦时想的都是:难怪在野羊坡没有打听出这人的消息,原来一早就跑到秦州去了。   洛瑛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家兄是这样说的。这位柳郎君我也见过几次,没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外伤,走动也都自如,只是看上去非常虚弱,走两步路就要停下来喘一喘,就好像……”   好像错看一眼,这人就要断气似的。这句话在洛瑛的嗓子眼里转了转,又被她咽了下去。   魏舟又问,“他可说了找我们有何事?”   洛瑛摇头,“他只说见了魏神仙,他就有救了。家兄身体不好,不能经受舟车劳顿,所以出门跑腿的活儿就交给了我。”   秦时在心里吐槽一句,这啥哥哥啊,出门跑腿的活让妹妹去做,就不能使唤一个靠得住的下人吗?!看洛瑛提起出门跑腿的事儿神色坦然,仿佛理所当然一般,估计没少给他哥哥跑腿了。   这妹妹不会是家里抱养的吧?!   贺知年的眉毛也皱了皱,“柳风语只说要找魏神仙,没说别的?”   洛瑛想了想,“没有别的。但他跟我哥哥闲聊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什么灵力枯竭的话,我猜他或许是修行的人,不知猜的对不对?”   魏舟点点头,也不多做解释。与其让她发现家里住着一个大妖怪,还不如就让他以为柳风语是一个修行者好了。   樊锵心细,见这姑娘多少摸到了一点儿柳风语的底细,便知道她并不是外表这般大大咧咧的人,不由问道:“洛娘子既然几日之前就得知了我等行踪,为何拖到今日才来相见?”   洛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秦时,“柳郎君嘱咐我说,诸位队伍中有一个人,身上带着小重明鸟,十分好认。但我手下的人观察许久,回来都说没看见有人养着灵鸟,只有一个人养了只狗崽和一只小鸡。所以……”   所以她也不能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她要找的人。因为谁也没见过重明鸟什么样儿。   “昨日我的护卫跑回来说,看见那只鸡崽能飞上天……”洛瑛稍稍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秦时一眼,“我等凡夫俗子,有眼不识金镶玉,大人原谅则个。”   说着,洛瑛还起身行了一礼。   秦时表示自己不在意。他低头看看小黄豆,这孩子正热火朝天的跟小灰狼玩“你来跑,我来追”的游戏,完全没听到洛瑛的话。秦时见孩子们没有受到什么语言上的伤害和打击,也就不在意她说过什么了。   反正小黄豆刚刚出壳的时候,他也曾怀疑过这是个鸡崽来着。至于小灰狼,嗯,这么小的幼狼,又长得胖乎乎,说它像狗崽也不算污蔑。   洛瑛大约也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尴尬,停顿了一下,主动将话题转移开了,“我选在今日来见几位大人,除了说一说家兄所托之事,另有一事要与大人们商量。”   秦时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他觉得这姑娘大约经常在外面跑腿,很懂得人情世故。比如她说了柳风语托她来找魏舟,但对于魏舟什么态度,会不会出手帮忙,则一字不问。   贺知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觉得洛瑛虽然没有柳溪那般娇媚,却也是一位清秀女子,而且常年接触家中生意的缘故,眉宇间自有一股闺阁女子所没有的英气。秦时大约从未见过这般大方的姑娘家。   秦时收回目光,想了想,微微朝贺知年侧身,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我看这姑娘在洛家也是能当家作主的。”   他觉得这姑娘的分寸感把握得太好了。她对柳风语的身份来历有所怀疑,却在他们面前一字不多说,这份谨慎也很难得。   贺知年微微颔首。   秦时又感慨一句,“大家族里出来的人,确实不一样。”   这个时代的大家族能够给子女提供的教养,除了读书识字,还有人情往来,以及如何打理家中产业、如何管理下人等等……这些都是学问。   贺知年听他这样说,不由一笑。在他看来,显然“隐世家族秦家”对秦时的教养是不那么合格的,很多事情这小子都不懂,上次竟然还以为“隐者自怡悦”这样的诗句会是什么情诗。   秦时的字也写得很难看,缺胳膊少腿的,还骗人说他们那里就这么写字。   贺知年扶额,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给他推荐几个靠谱的先生,让他带回家里去,免得他家的小辈都被教养成他这副傻乎乎的样子。   洛瑛也注意到魏舟身边的这两个人在说悄悄话,她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的对魏舟说:“小女子今日赶来拜会魏道长,其实还有一事。”   魏舟满脑子都是柳溪和柳风语,听见她这样说,忙问,“何事?”   洛瑛抿了抿嘴唇,“实在是没有证据。”   这句话一说出来,樊锵的表情也微微变了,“但说无妨。”   樊锵多疑,见洛瑛表情颇迟疑,立刻就怀疑到了他们之前在云家听壁脚的事。虽然说两个女妖下落不明,但她们既然提到了龙凤镜,这件事背后的牵扯一定极大,由不得他不看重。   洛瑛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尴尬来,“不瞒几位大人,我出门寻找魏道长的踪迹,动用了洛家的当家印签,调动两地的手下替我打听消息。几日前,手下从前面的西河口经过,看到有几个人在那里挖坑。”   好端端的,在大路上挖坑,这种事听起来是有些不同寻常。秦时一只手摸着小灰狼的后背,一边也听住了。   洛瑛说道:“我的手下觉得奇怪,就留了两个人暗中观察。这两人回来之后,跟我这手下说,原来是一群道士在做法事。”   众人都有些惊讶,魏舟更是莫名其妙,“做什么法事还要挖坑?”   说起这个,洛瑛的脸色都不自觉的白了一下,“听说是……把个活人活活烧死了。”   “这可是胡说了。”魏舟脸上变色,“道门中人,可哪里做得出活人生祭的事?!”   “是真的。”洛瑛听他话里的意思是怀疑他们看错了,连恐惧也顾不得,连忙解释说:“我手下亲眼看着那几个人穿着道袍。而且那地方僻静,他们虽然躲在远一点的地方,也听见他们自称小道。这一点,绝对不会错的。”   魏舟无法相信这种事。有了前朝武宗下令让全国僧人还俗、又将庙产充入国库的事,如今的宗教门派一个个都低调本分得不得了,生怕哪里做的不得体,再惹来朝廷的打压。魏舟想不出哪一支门派的胆子会这么大,公然做出谋害人命的事。   “这个不是重点,”洛瑛说:“我那手下说,那些道士还在土坑周围画来画去,搞出许多让人看不懂的名堂。他们不懂道家法术,却怀疑那些人是不是布下了什么厉害的陷阱,所以特意提醒我,要当心这个地方。”   樊锵问她,“西河口,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也是经常走这条线的人,记忆里却没有这么一个地名。   “大人大约两年之内没有经过这里吧?”洛瑛解释说:“前年夏天连降暴雨,山上冲下许多泥土石块,把原来的那条路冲垮了。从那之后,由金州过来的人就都绕路走西河口……说起来也相隔不远,就是原来那条路的西边。”   这一点,樊锵还真不知道。   “有劳洛娘子提醒。”樊锵客气了一下,对魏舟说:“既然那些人有蹊跷,我们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就要小心了。”   魏舟点点头,心里简直郁闷得不行:他这趟出来跑腿简直憋屈死了,数不清的麻烦。这倒霉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第129章 网   秦时再一次在心里感慨洛娘子的高情商。   她提要求, 却不摆姿态,不追问魏舟到底会不会出手帮忙,一切都是“我只是传个话, 要如何做, 全靠您自己决定”这样的态度。   然后她十分自然地捧上好处——而且还是与他们密切相关的好处。   秦时甚至于觉得,这位洛娘子是特意选在这个时刻, 当她掌握了西河口陷阱的确凿的消息之后,手中握着沉甸甸的筹码, 才跑来见魏舟。   先摆出利益,再来谈合作谈帮忙,这是商人才会有的思维模式。而对魏舟这样的人来说,陷阱的消息确实要比真金白银的酬谢更有分量。   秦时心想,一个人的眼界, 大约并不是跟他受了多少教育直接挂钩的,而是跟一个人经历过的人情世故相关吧。   反正在这方面, 秦时觉得自己这个在后世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比不过洛娘子这样一个古代的商户人家的小娘子的。   他又被这个时代上了一课。   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 古人诚不我欺。   快到西河口的时候, 一直在前方探路的李飞天驮着小黄豆又飞了回来。小黄豆跳进秦时怀里,叽叽喳喳的给他们汇报新发现:“地上有好多乱七八糟的大石头,李飞天说那个叫阵法。还有, 那里有奇怪的灵力。”   “奇怪的灵力……啥意思?”秦时听的满头问号, “是跟你的灵力不一样的意思吗?”   “不是。”小黄豆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哎呀,就是灵力好重啊, 翅膀都被压酸了,想抬都抬不起来了!”   魏舟也听得稀奇, “是聚灵阵?”   这个问题小黄豆就回答不出来了,它都没听说过这个词儿。   李飞天说:“不是聚灵阵,但有些像。一般的修行者从这里经过,只会觉得此地灵力充裕,是一块适合修炼的宝地。”   李飞天烦恼地晃了晃尾巴,“这个阵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想不起来了。”   有阵法,自然需要灵力来维持它的正常运转,所以这里才会有如此充裕的灵力。同理,想要拆除阵法,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切断它的供能系统。   这一点,不但身为道门子弟的魏舟明白,像秦时和贺知年这样的缉妖师也都明白。   魏舟让樊锵带着人在距离阵法尚有数百米的地方停下来。他亲自带着李飞天过去查看查看情况。尚明想跟他一起过去,也被他拒绝了。   “前方情况不明,”魏舟说:“我和李飞天都还不知道是什么阵法,贸贸然过去太多人,出了危险,连个后手都没有。”   他们这一行人当中,除了魏舟,就只有尚明是懂道术的。尚明自己心里也清楚,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   魏舟对贺知年和秦时说:“你们也留下,听尚明的。”   魏舟在这一刻,很突然的,就对追云观定下的所谓道门秘术不能外传的规矩产生了一点儿疑惑。这样真的对吗?   真的……好吗?   缉妖师的队伍之中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关外的老百姓更是不知道有多少死在了妖族的爪下。他们死守着不外传的秘术,究竟有什么意义?!   所谓的法术,真的比人命还要重要吗?!   如果像贺知年这样的缉妖师都精通道术,他们爆发出来的战斗力,一定会远远超过他这样一个弱鸡道士吧?!   魏舟开始觉得,贺知年和秦时对他的怀疑、防备,好像也不是不可理解的。   外面的世道已经乱成了这个样子,追云观却死守着自己的规矩,对天下苍生的苦难视而不见。甚至他此次出关,主要的任务也是收回法器,而非降妖除魔。   但捍卫正义,守护百姓,不正是他当初学习秘术的初衷吗?   魏舟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羞愧。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贺知年和秦时并肩而立,眉头都皱着,看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关切和不安。   魏舟叹了口气,不敢再胡思乱想,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乱石分布的阵法之中。   洛娘子给他们提供的消息,是说有几个道人在路中央挖了一个大坑,还拿了活人来做祭,但魏舟看着这附近并没有什么东西燃烧过的痕迹,土地湿润干净,几块用来楔定阵法的大石头也都十分的自然,好像它们原本就摆在那里似的。   若不是洛娘子给他们早早提了醒,若不是李飞天感应到了这一带灵力有异,只怕是他也看不出这里曾被人动过手脚。   这一带大约常有人来来往往的缘故,路面十分平整。   道路的一侧是漫延到了山上去的茂密的树林,另一侧是向下的斜坡,稀稀拉拉的长了几丛低矮的灌木。坡底就是那条据说曾经发了大水的河。如今大约是因为冬季到了,水源有些枯竭,看上去河面窄窄的,地势也低,让人难以想象它当初发水会是什么光景。   被李飞天点出的灵力浓郁的地方,就在大路拐弯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这里是一个弯角,视野上也有种开阔的感觉,路边树木长得又浓密,干枯的树枝交缠在一起,看过去无端的多了几分阴森之感。   从树梢上望出去,枯黄的干枝中交织着一些暗色的长青树木,如同一匹斑驳的绸布,一直漫延到了远处的山峰之上。就这么看着,仿佛远处的山峰还透着几分幽暗的绿色,但近处的树木却都已经干枯发黄了。   虽然冬季的景色有些荒败,但山川河流,自有一番独特的风韵,让人看了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天地开阔,山河壮美之感。   魏舟的目光从远处山峰上收了回来,只看这一带的风水,并没有什么阴晦邪气,但转弯这一段路,灵气却又浓郁的不自然。   魏舟从袖袋里摸出一道灵气符,朝着阵中扔了过去。符纸飘飘荡荡,尚未落地就忽的一下着了起来。明亮的橘黄色火焰窜起半天高,并无一丝代表妖气的青蓝杂色。   若是普通修行者看到这样的情形,的确只会认为此地灵气充裕,是一块上佳的修行地。   魏舟不确定会不会有沉迷于修炼的修行者在这里停留下来,借着此地异乎寻常的灵力来修炼。如果他们这样做了……   魏舟微微蹙眉,如果有人坐在这里修炼,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魏舟对李飞天说:“去吧,小心点。”   李飞天围着他飞了两圈,朝着阵法中飞了过去。阵法之中灵气浓郁,远比魏舟站立之处更为丰沛。   李飞天身为器灵,从无意识的吸纳天地间的灵力,过渡到形成器灵,开始有意识地修炼,吸收自然界中的灵力来淬炼自身,已经成了它与生俱来的本\能。这会儿它只觉得灵气冲入灵体之中,如同温暖的溪流一般反复冲刷他的灵体,不自觉的就开始按照道家的吐纳法术开始修炼起来。   远处,小黄豆见李飞天如同醉酒一般乐淘淘地漂浮在阵法之中,简直眼馋死了,忍不住就趴在秦时肩膀上说小话,“你看它,吃得美滋滋的,肚子都撑大了!”   秦时怀里还抱着不安分的总想跳下地去撒欢的小灰狼,腾不开手,只好侧过脸去蹭了蹭小黄豆。他正想着要怎么哄它,就见小黄豆直勾勾的盯着李飞天的方向,脖子后面的毛毛像过了电似的,刷拉一下统统炸了起来。   秦时回头,就见阵法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闪着微光的大网。它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朵妖花,几片花瓣唰啦一下张开,闪电一般裹住了阵法中上下浮动的李飞天。   李飞天顿时警醒,但它前端只是一根直统统的棍子还好说,后面还拖着一根二尺多长的大尾巴,被大网三卷两卷,紧紧绞在了大网之中。   大网卷住了猎物,便向地下沉去。李飞天在大网中左冲右突,逮住一个空隙硬是从网中窜了出来。但拂子还被卷在网中,怎么都拽不出来,很快它又被拖回了网里。   李飞天挣扎不出,一个发狠,硬是拖着整张大网向上提起了二尺高。   变故突发,魏舟顾不上多想,也连忙上前去帮忙。但他双手刚刚触及大网,便觉得浑身灵力如同开了闸的河水一般涌出体外。   魏舟顿时大吃一惊,这大网不知是什么东西,竟然好像一只活物一般,会主动抽取他身体中的灵力!   在他身后,樊锵抬手按住了贺知年和秦时的肩膀,对身后亲卫说道:“过去两个人试试!”   贺知年和秦时知道樊锵这样做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修行者。身体之中蓄有灵力,而大网不知是什么东西,竟像是懂得吸收灵力。   他们看得清楚,李飞天也是开始修炼之后,那张大网才出现的。也就是说,修行者引动阵法周围的灵气,很可能是触发机关的条件。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魏舟已经委顿在地,好像被吸干了元气似的。樊持带着人冲过去想把魏舟拉开,但不管他们使出多大力气,都无法拽动魏舟,他就像是被大网牢牢地黏住了。   樊持用力拽了一下魏舟身后的大网,却不料魏舟惨叫一声,整个人都痛得蜷缩起来,好像樊锵拽的不是大网,而是他的身体。   樊持也被吓住,手足无措的不敢乱动了。   站在樊锵身后的洛瑛这会儿也是脸色大变。她只知道有人在这里挖陷阱,十有八\九是为了对付魏舟。   对洛瑛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送给魏舟的见面礼。于是她握着这个消息去见魏舟,委婉的提出了想请他帮忙替长兄的好友诊治的要求。   她原本以为被称为半仙的魏舟有什么特殊的能耐,没想到这个陷阱竟然这般厉害,在他们已有防备的情况下,魏舟依然着了人家的道。   李飞天拖着大网,艰难地向上提起。   洛瑛这样对道家法术一无所知的人也看得出,一旦李飞天灵力耗尽,大约就要被大网卷着,拖入暗藏于地下的阵法之中了。 第130章 团子哥   樊持和几个亲卫不敢下死力去拽魏舟, 又试着去撕扯那张大网。   大网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又有灵力加持,竟也撕扯不动。但被他们拽来拽去的, 卷着李飞天的地方就松动了不少, 被它瞅准一个空子,嗖的一下从网眼里飞窜了出来。   李飞天不敢再靠近大网。它试着拿大尾巴去拽魏舟, 但它刚一靠近,就有种灵力外泄之感, 也不由有些踌躇。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开始怀疑这个陷阱恐怕就是针对魏舟设下的。对方甚至算准了在面对阵法道术的时候,所有人的反应,预料到了唯一一个懂得阵法的人是魏舟,而他一定会将其他人留在后面, 自己上前查看。   秦时心里颇有几分荒谬感,洛娘子的提前示警, 似乎并没有真正起到示警的作用, 反而像是在某种程度上, 推动了这个陷阱的完成。就像他曾经看过那些悬疑电影, 主角因为预知了内情,反而将剧情推动着,让它走上了对手预设的轨道。   他知道这个时候凑过去或许会有危险, 但就让他们这么眼睁睁的干看着也不是办法。他转身将怀里的小灰狼塞进了樊锵怀里, 嘱咐他, “帮我看着,别让它乱跑。”   小灰狼挣扎一下, 没有挣开樊锵的手臂,急的嘤嘤哼唧起来。   秦时摸摸它的小爪子, 又把挎包和肩膀上的小黄豆都塞给了樊锵。   樊锵这会儿心情也有些复杂。他遇到麻烦不会头脑一热就往上冲,更重要的是,他身上背负着军令,所以他绝不会为了与任务无关的人或事,就把自己和亲卫一起交待出去——军令比这些人的命,比他自己的命都更重要。   所以在眼下这样的状况之中,他是绝不会贸贸然舍出自己和亲卫的性命去救人的。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乐意看到自己的同伴遭遇危险而无人能救。   秦时身上总有一些奇异之处,或许他能够扭转局面也不一定。   贺知年将腰刀握在手里,嘱咐秦时说:“不可引动灵力。”   这大网貌似对灵力这种东西十分的敏感。   秦时点头,“你也小心。”   小黄豆见秦时头也不回地朝着阵法走了过去,急得在樊锵手心里蹦跶起来。它发现这个总是冷着脸的樊叔大约是怕它飞走,竟然用手紧紧捏住了它的两只小爪子,不管它怎么扑腾,他都不肯松开手。   小黄豆急得唧唧叫,眼见秦时和贺知年手中握着腰刀已经靠近了阵法的边缘,小黄豆急火攻心,一下子口吐人言了,“爹!”   樊锵,“……”   身后一众人,“……”   樊锵身后的士兵们也都惊讶得不行,尚明也没想到这小东西竟然还会说话,十分有心想要自己抱一抱小重明鸟,但樊锵冷着脸正将它攥在手心里,他犹豫一下,到底没好意思开口。   樊锵定定神,轻声呵斥在他手里不住扑腾的小重明鸟,“老实待着!你爹不想你遇到危险,不要给他添乱!”   会说人话也不行!   小黄豆又气又急,不知道这个情况下该喊谁来帮忙,魏神仙和李飞天都被困在阵里呢。小黄豆徒劳地呼扇两下翅膀,悲戚戚的喊了一声,“团子哥!”   秦时的意识海中,猛虎拼命挣扎起来。   秦时脚下也是一顿,不知怎么回事儿,他觉得小黄豆的叫声里似乎隐含着某种振荡的力量。那是一种无形无质的、轻微的撞击感,令他背后好像窜过去一道电流似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意识海却随着这一下撞击,剧烈地震荡起来。   猛虎在薄薄的一层能量膜之中左冲右突,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引来秦时的注意。他看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就放出精神力想要去安抚它。   但这一次,他的安抚不但没有令秦团子安静下来,反而像是变本加厉地刺激到了它。秦时的精神力一下一下地抚摸它的后背,但秦团子却因为它始终无法挣开最外层的能量膜而加倍地焦躁起来。   它狂躁的状态多少也感染了秦时,令他也生出一种非常烦躁的感觉,如果他不能尽快解决了秦团子的麻烦,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对魏舟起到什么帮忙的作用。   秦时心浮气躁,忍不住就萌生了“要不然试试看,能不能帮着它把外面这一层能量膜给吸收掉”这样的念头。   秦团子一下安静下来。它像是洞察了秦时的想法,充满期待地用脑袋蹭了蹭他隔着一层能量膜抚摸它的地方。   从它的反应来看,这个想法似乎是可行的。秦时试着抽取意识海中的能量,推动它们进入经脉,按照贺知年教给他的吐纳方法开始修炼起来。   这与他平时修炼的状态差不多,区别只在于平时修炼的时候,他会主动避开包裹着秦团子的能量团。在他看来,那都是秦团子的口粮。   而这一次,他却主动靠近,试着从那一层能量凝成的薄膜中抽取精神力,推动它们进入自己的经脉之中,然后按照吐纳的节奏,带动这些能量一起在他的经脉中循环起来。   秦时很快就发现这样做是有效果的。随着他不断地抽取,包裹着秦团子的能量膜肉眼可见的变薄,当它只剩下半透明状的薄薄一层时,就显出一种不堪重负的样子,不停地鼓荡起来。   秦时,“……”   怎么感觉它这一鼓一鼓的,像是要吐了?!   下一秒,组成这一层薄膜的精神力猛然间散开,从秦时的意识海中逸散出来,在半空中炸开了一朵硕大无比的烟花。无数细碎的光点笔直地朝着秦时落下来,将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秦时的心跳都被吓停了。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这画面极像是困着魏舟的阵法中突然张开的大网一般。但此刻包裹住他的是源自他意识海的能量,它们对他,有着天然的亲和力。   秦时惊魂未定,看到自己周身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金色的柔光,好像给他披挂了一层精神力凝成的铠甲一般,却又不像真正的铠甲一般沉重,更不会对他的行动有所限制。   秦时不确定这样的一层能量膜到底能够起到多大的保护作用,但它们在他的意识海中能够困住秦团子,让它无法挣脱,甚至还隔绝了他和秦团子之间的交流。   秦时的手指轻轻拂过衣袖上微弱的亮光,指尖上什么感觉都没有,但那一层柔光又确确实实是存在着的。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虽然令秦时眼花缭乱,但实际上也不过几息的功夫。贺知年也看出他之前的状态不大对,阵法凶险,他也并不敢催促什么。如今见秦时眉宇间那一层躁郁之色消散开来,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眼前一花,就见秦时腿边已经出现了一头半人高的白虎,一身黑白相间的毛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蓝幽幽的虎眼,脑门上还缀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王”字。   这头白虎的身量尚未完全长成,但神情中自有一股属于王者的睥睨之态,   而终于能够重见天日的秦团子,被困意识海的焦躁郁闷早已一扫而空。它亲昵地蹭了蹭秦时,便转过身朝着樊锵扑了过去。   樊锵只是一个普通武人,眼睁睁看着一头猛虎朝着自己扑过来,哪怕从理智上讲,他知道这是秦时的伴生兽,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停滞了一霎。被他抱在身前的小灰狼更是惊得浑身僵硬,唯有小黄豆欢天喜地的叫唤起来。   白虎冲到樊锵身前,人立而起,将一对肥硕的爪子搭在了他的手臂上。被他搂在怀里的小灰狼离白虎太近,吓得眼皮都不敢动一动。   樊锵被这样一双如同冰原深潭一般的蓝色眼眸紧紧盯着,只觉得一股森冷的杀气扑面而来,颈后微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被白虎的气势逼迫着,他如遇强敌,身体不自觉的进入了一种高度警觉的状态。   白虎颇倨傲的瞥了他一眼,一低头,将小黄豆叼进嘴里,尾巴一甩,转身朝着秦时跑了过去。   樊锵慢慢的舒了一口气。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衫都微微潮湿了。   在传说之中,白虎是掌管战争的神明,是勇气与胆识的象征,也是四大神兽之中最为勇猛,战斗力也最强的一个。   以往樊锵只觉得秦时性格随和,还常常会生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心软。他没想到秦时的伴生兽会是这样的……杀气凛然。   伴生兽与主人意识相通,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源共生。这是不是也意味着,秦时骨子里的天性并非外表看上去的那般温和绵软?!   小黄豆简直要乐疯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被樊叔捏在手里捏了半天,心里早就委屈得什么似的,如今又回到了自己人的手里,它简直恨不得给从天而降来解救它的团子哥写一篇三千字的小作文来好好吹一波彩虹屁。   秦团子高冷的哼唧两声,貌似对它的吹捧毫不在意,但拖在身后那条黑白环的长尾巴却控制不住,欢快地甩来甩去。   阵法中,嚣张地困住了魏舟的那张大网似乎也被白虎现身的这一幕给吸引住了,迟疑的朝着他们的方向蠕动了一下。 第131章 去查   秦时越发觉得这张网是活的, 它好像在默默的观察秦时和他身边的白虎,连抓在网里的魏舟都有些顾不上了。   这情形有点儿像幼儿园里的小孩子吃着橘子,忽然发现身边的小朋友手里拿了一个又大又圆的红苹果, 于是手里的橘子立刻就不香了。   魏舟的左手还被大网牢牢缠着, 但右手却勉强松脱了一些。他喘了两口粗气,抖着手从怀里拽出了一张符纸, 啪的一下拍在了大网上。   大网看白虎看的正出神,冷不妨遭受了暗击, 像被狗咬了一口似的,猛然哆嗦了一下。魏舟趁机把右手从大网的空隙里拽了出来。   下一秒,一面铜镜仿佛受到他的召唤一般,从魏舟的怀里飞了出来,旋转着升上了半空中, 将整个阵法都笼罩在了它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晖光之中。   大网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只被困住的小动物。但即便如此, 它也依然顽强的朝着秦时和秦团子所在的方向蠕动, 好像多靠近他们一些, 就能多得到一些好处似的。   魏舟额头见汗, 他刚才被大网吸走了不少灵力,如今催动法器就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贺知年见大网挣扎个不停,有些担心, 忍不住提着刀朝魏舟走去。在他看来, 哪怕他被大网困住, 好歹也能给魏舟争取一点儿时间。   他一动,秦时就被惊动了。   他刚才站在那里出神, 是因为他突然发现意识海中似乎多了一些东西。原本的一片虚无,在秦团子跑出来之后, 又神奇的变成了它刚刚被能量潮冲散之后的状态:一团似有似无的能量微粒,星星点点的闪光,缓慢转动的一团星云。   就好像,他的意识海里容纳了一个微缩版的小宇宙。   秦时修炼的时间还短,不大明白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现象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秦团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从意识海中挣脱出来,自己等于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   他试了试覆盖在体表的那一层能量薄膜,对贺知年说:“你去了,不过是给大网送养料。把它喂饱了,更难对付。”   贺知年,“……”   用不用说的这么直白啊。   秦时微微一笑,“我刚得到一件好东西,让我试试。”   贺知年犹豫一下,点了点头。他从来都知道,他想要的是秦时能成为自己的同袍,互相扶持,共渡难关,而不是让自己有机会去保护他。   秦时走到魏舟身边,见大网一边抽搐着对抗头顶上方的铜镜,一边艰难地调转方向,朝着他站立的方向蠕动,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对它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秦时看到它这个样子,就知道它对灵力有着十分敏锐的感知能力。   秦时把腰刀收回刀鞘里,张开五指试了试指间的感觉,像带了薄薄一层胶皮手套似的,颇有些微妙。虽然这东西也是能量微粒凝结成的,但给他的感觉却又与运转在经脉中的灵力不大一样。它更像是……   像一杯热牛奶表面凝结的奶皮。明明与牛奶是一样的东西,但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它又变得不一样了。   秦时试探的伸出一只手去抓那张网。大网受到铜镜的辖制,无法做出大幅度的动作,但看它的反应,好像对秦时的靠近有些忌惮,但又对秦时这个人颇是眼馋,犹犹豫豫的,倒显出了几分让人好笑的迟钝。   魏舟连忙制止他,“不可轻举妄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秦时的手已经抓住了大网的一角。大网似乎是想挣扎的,但不知怎么,又好像对秦时的靠近毫无抵抗能力,就那么一边想要躲闪,一边又被他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或许站在大网的角度来看,是它吸引着秦时,主动抓住了这个令它垂涎的猎物。也不知是欢喜还是过分的激动,大网浑身上下都扑簌簌地抖了起来。   秦时此刻却病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大网也没有吸走他的灵力。或者它是准备要吸的,只是被秦时体表的能量膜给挡住了。   秦时的另一只手也探了过来,两只手便如同收渔网似的,将大网一点一点拖拽到了自己身前。   大网起初还以为自己没有吸到秦时身上的灵力是因为不够用力,但它到底也是灵物,很快反应过来秦时身上一定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宝,竟然将它与秦时完全隔绝开来,让它吸不到秦时身上的灵力。   大网试着将自己尽量撑开,试图将这个奇怪的人类完全包裹起来。但它很快发现这一招对秦时也没有什么用。覆盖在秦时体表的法宝完完整整地将他包围了起来,完全隔绝了他周身的灵力,让它不能真正地触碰到他。   但这个时候想要逃走已经晚了。秦时两条手臂如同铁钳一般,从容不迫地拖拽着大网,慢慢的将它收拢起来。   大网开始拼命挣扎,但它吸收不到秦时身上的灵力,只靠着之前从魏舟身上吸收来的灵力,根本不够跟秦时对抗。   它并不是器物成精,也没有妖核,无法将吸收来的灵力纳为己用,单纯只是像一个口袋一样,将它们存贮起来。   但抢来的能量是会慢慢消耗掉的,它又不懂得如何把外力炼化为自身的灵力,身上最初被注入的灵力自然是越用越少。   秦时这样的修行者则恰好与它相反,他们通过修炼,从自然界获得灵力来滋养自身的经脉和意识海。哪怕精神力用尽,也能通过修炼来得到补充。与大网这种用一点就少一点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最糟糕的是,秦时开始无师自通地吸收大网之中所蕴含的灵力。   阵法外围,樊锵等人看得心惊肉跳,生怕秦时和魏舟两个人不小心来一个失误,再把好容易收拢起来的妖网放跑了。   樊锵面如沉水,双眼紧紧盯着阵法中的两个人。   小灰狼还被他掐在怀里,大约也知道凭借它自己的力量一时半会儿的无法摆脱这个人类,于是它也变老实了。只是耳朵都耷拉下来,毛脸上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沮丧的表情。   它看不出秦时到底在做什么,但也知道这个一直照顾他的人类是在解决麻烦。因此它虽然满心的不乐意,却也乖乖的没有吭声,生怕会分了秦时的心。   樊锵习惯了冷着脸,别人也看不出他心内忐忑。他身后的洛娘子一行人,却都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这边刚刚跟魏舟示好,勉强算是跟他搭上了关系,若是这个时候魏舟法术不精,折损在了这里,她之前所花费的那些心思,可就统统白费了。   提心吊胆的看了一会儿,见秦时与魏舟联手,似是将妖网已经控制住,洛瑛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暗暗嘀咕一句柳风语运气不差,也不算是无福之人。   这一口气松弛下来,洛瑛自己都觉得庆幸。这个姓秦的小伙子也不知是哪里人,竟然有这般厉害的手段,能搞定魏神仙都搞不定的妖物。还有,他年纪轻轻,身边竟然已经修炼出了灵体,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也不知这姓秦的是个什么来历。   洛瑛回头,冲着身后的亲信使了个颜色,嘴唇微动,无声的说道:“去查。”   亲信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不过他们也都知道现在这个情况是不能擅自离队的,危险还没排除,她的人却偷偷摸摸溜走,搞不好这些人都要以为她洛瑛跟这些设下埋伏的人有什么瓜葛了。   大网的挣扎越来越弱,它虽然也急着想从魏舟身体里吸取灵力来补充自己,无奈头顶上还有个铜镜压制着它,而且秦时的动作也太快了,两只手叠来叠去,眼瞅着就把一张大网揉成了不大的一团。   虽然在它的拼命挣扎之下,最后的收拢工作并不是那么容易进行下去的,但大网还是变得越来越小了。   这个时候,它已经没有办法紧紧缠着魏舟的手臂了——缠着他也是需要耗费灵力的。跟魏舟相比,无疑是这个带着白虎的人类身上散发出来的灵力更加浑厚,更加的吸引人。   在短暂的斟酌之后,大网果断地松开了魏舟的左手,开始集中全力对付秦时。一旁的贺知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接住了滑倒在地的魏舟,将他扶到一边坐下。   魏舟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这会儿手脚都自由了,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他指了指贺知年身后的一块大石头,对他说:“朝南移动三寸。”又指了指另一块大石头,“这一块朝西转过半圆,然后后移两寸。”   贺知年一一照做。   不多时,他们脚下的泥土之中就争先恐后地钻出了丝丝缕缕的白气,如同一道又一道的细烟一般,被太阳一晒,很快又散开了。   随着白气一起散掉的,还有大网最后的挣扎的力气。它不再拼命挣扎,慢慢的在众人的视线中变成了一件毫无生气的死物。而聚拢在网丝上的那一层流光也好像逸散到了空中似的,变得越来越黯淡。   秦时试着拽了拽网丝,感觉这东西并不像普通的麻绳,质地很紧实,又有韧劲,还有一种古怪的弹性,似乎是某种动物的筋。   他把这东西团成一团看了一会儿,到底也没看出什么,就递到了魏舟面前,想让他给鉴定一下。没想到魏舟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摆摆手说:“你自己收着吧,也不能什么好东西都交给了我。” 第132章 第二个   秦时愣了一下, 他原本只是想让魏舟给他鉴定一下的,但魏舟这明显就是想岔了,以为他听贺知年说了什么, 所以要把到手的法器都交给他这个追云观的代言人。   其实从秦时自己的私心来说, 他是不乐意让镇妖司把什么法器宝贝都上缴给追云观的。他对法器这一类的东西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这些东西用得好了, 是可以协助缉妖师一起战斗的。换句话说,有法器的加持, 缉妖师的战斗力可以得到提升,会有更多的机会活下来。   所以秦时很反感追云观什么宝贝都要据为己有的这种规定。凭什么呢?明明是让大家能活命的东西,凭什么要交给这些道士,让他们收藏起来?   他们收起来的不仅是法器,是宝贝, 更是缉妖师活命的机会!   “你误会了。”秦时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并不是要给你。魏神仙, 恕我直言, 我不管你们追云观有什么规定, 但凡我得到的东西, 不论好坏,我一样都不会交给你。”   秦时觉得,他们这一路都在防备他, 魏舟也不是不知道, 有些话说不说的, 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出乎秦时的意料,魏舟并没有恼怒的反应, 而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说了句, “自己收着也好。”   贺知年挑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记得上一次两个人说起追云观,魏舟还明确表示,镇妖司收缴的法器就应该上交追云观。因为追云观的人了解法器的特性,更清楚它们一旦流落在外,会造成多大的危害。   贺知年当时曾嘲讽他们一群道士,本事不大,胆气倒是壮得很。守着一堆宝贝,也不怕引来妖魔鬼怪争抢。魏舟反唇相讥,说缉妖师不懂道术,拿着法器也不会用,跟拿了一根烧火棍有什么区别。   这才多长时间,贺知年心想,老魏这是想法改变了?   秦时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素来不爱藏着心事,自己的态度也早早摆了出来,如今这一番话不过是再表一次态罢了。   魏舟大约也觉得刚才的话挑明了说是有些尴尬的,便转移了话题,对秦时说:“这张网也算是一件低品级的法器,如果之前没有认主,后头的人输入灵力,就能收为己用。”   秦时听他这样说,顿时来了兴致,开始试探着输入自己的精神力。   或许是网里还残留着上一任主人输入的灵力,秦时试着输入自己的精神力时感觉多少有些滞涩。但这阻碍的力量也实在微弱,就好像大网只是象征性的抗拒一下,然后就彻底躺平任摆布了。   秦时的精神力灌入之后,便感觉这张网变成了他精神力的一个延伸,他刚一动念,大网便倏忽张开,将贺知年兜头罩住了。   贺知年,“……”   秦时哈哈大笑,魏舟也忍俊不禁,提醒秦时说:“以后你修炼的时候,可将它收拢在身边,用自身的灵力淬养。它受   你的灵力淬养越久,你用起来就越是会得心应手。”   秦时刚才小试一下,已有感悟。这东西就好像一个能够承载他精神力的容器,他在战斗中使用的还是他自己的精神力,但没有这个承载的容器,以他现在的水平,精神力是很难直接当成武器,作用到对手身上去的。   就好比刚才,他可以用精神力驱动大网去罩住贺知年,但要没有这张网,只靠他的精神力,他是没办法把贺知年直接给捆起来的。   但事情都有两面性,秦时用惯了宽刀,会使的那几招三脚猫的招式也都是大开大合的路子。网虽然有用,毕竟不大符合他的使用习惯。   再者说,他看这张网的材质不是某种少见的植物,就是某种动物的筋,是一种自然材质。而秦时的自然属性是金,金属性的精神力去催动自然材质的武器,秦时觉得,这种搭配会削弱自身精神力中刚猛、饱含杀伐气的特质。   这样一想,秦时就觉得这张大网与他而言,有些鸡肋了。   当然,秦时对修行的知识还处在刚入门的阶段,各种属性之间相生相克的规律,也是一知半解。但或许这就是魏舟夸过的“悟性”吧,他只凭借这短短几分钟的试验,就确定了自己其实并不适合使用这种类型的武器。   秦时忽然想起有一次在野外露宿,贺知年用自己的精神力驱动挂在树上的藤蔓,把树顶上结的一枚红果子摘下来哄小黄豆的事。他当时就觉得贺知年的精神力非常的柔韧。   秦时心里一动,干脆松手让大网完全吸附在了贺知年的身上。   贺知年以为他在跟自己嬉闹,便笑着驱动自身的精神力,将大网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   他这么一动,魏舟也看出了不同。大网在贺知年的手里似乎变得更加灵活自如。   秦时看魏舟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测的方向是对的,他见贺知年将叠好的大网递了过来,摇摇头说:“我用不好这样软塌塌的武器,你留着用。”   魏舟愣住了。他想起自己之前到处收缴法器的行为,忽然就有一种被比下去的羞愧感。   而同时,另一个想法也悄悄浮上心头:他要不要从最基本的道术开始,给他们讲一讲呢?   另一边,贺知年也愣住了。   他是青龙一族的缉妖师,木属性的精神力,具有沟通植物、辨别生机的神奇能力。他当初看到小重明鸟的鸟蛋,就能感应到其中蕴含着的澎湃的生命力,也是基于他自己的血脉天赋。   这件武器,他用起来确实得心应手,也就不跟秦时客气了,“如此,我就收下了。”   秦时也笑了,“你我之间,还用客气吗?”   贺知年心头生出一股暖意,想说什么,又觉得眼下这情况,说什么都不合适。一着急,脸都涨红了。   秦时哈哈大笑。他也没想到,贺知年竟然还有这么腼腆的时候。   贺知年不敢看秦时的眼睛,低着头反复试探刚到手的武器,见秦团子拖着小黄豆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拿大网去逗逗两个小萌物,没想到秦团子翻个白眼,施施然地驮着小黄豆跳开了。   贺知年不由一笑,对秦时说:“我看它很适合偷袭。”   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贺知年心念一动,迅速将大网收回手中,就见周围不知何时起,无声无息的升起了薄薄的雾气,那雾气看似细烟一般,飘来荡去的,却将远处的树林、近处的河滩都遮挡起来了。   秦时也吃了一惊,他刚从秦团子身上把小黄豆给捞了起来,没想到一抬头,周围的场景就变了。可他明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象。   魏舟也惊讶地站了起来,左右观望一番,又取出之前制服大网的那面铜镜,伸出手指在铜镜背面的花纹上来回按了几下。   从秦时所在的角度看过去,铜镜上似乎有一层光浮了起来,明明暗暗的,似乎是一个罗盘的形状。   魏舟就举着这个神奇的罗盘在他们周围来回走了走,像是在寻找什么合适的方位,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惊讶。   秦时身上还披着那层足够防身的能量膜,心里也没有多慌乱。再说除了魏舟和贺知年这两个同伴,他还有秦团子这个外挂在呢。这小货比从前的奶团子样儿大了好几圈,若说以前是S码,现在差不多已经到L码了。   不管它能力提升多少,但看这个体型就足够让人生出安全感来了。   贺知年手里揉捏着那团网丝,像爱好文玩的老大爷盘核桃似的,拿在手里揉来揉去,似乎也不见惊讶。   唯有魏舟,因为事发突然,多少流露出几分不安的神色,“这里和前面那个阵法是相连的,我让老贺搬开石块,破开了阵法……实际上石块一搬开,第二个阵法就被启动了。”   秦时不怎么在意的点了点头,“我说呢,怎么就一张网,看着好像也没有很复杂的样子……原来如此,设计的还挺巧妙。”   魏舟,“……”   魏舟愧疚于自己的技不如人,拖累了同伴。但在秦时看来,既然大家是同伴,遇到问题自然也应该一起面对,这没什 么好说的。   秦时跟在魏舟身后,沿着他们站立之处往外走,发现还未走到雾气涌动的地方,就被一层透明的结界拦住了。他沿着结界走了一圈,对身后的人说:“这个陷阱的大小跟野羊坡的那个水井差不多……我们遇到的该不会是同一拨人吧?”   魏舟也有些迟疑,“咱们在西宁城里遇见的是道士,洛娘子的人看到在这里挖坑的也是道士……这是道门中出了什么新门派吗?”   秦时扫一眼贺知年,贺知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秦时这是连追云观也怀疑上了。   贺知年不想在这些没有证据的猜测上动心思,他问秦时,“我们两个应该没什么用,陷阱也好,阵法也好,应该都是冲着老魏手里的法器来的……”   话没说完,贺知年就露出被雷劈了似的表情,一拍脑门,“我竟然才想到……野羊坡那件事办的可不够利索,还走脱了一个道士……”   魏舟也呆了一下。当日他们曾跟一对师兄弟在驿馆的楼梯下打了个照面,师兄的身份,秦时已经告诉他们了,就是狍鸮的精神体,但师弟却始终没有再露面。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第133章 活口   秦时觉得, 师弟也好,其他人也好,到底谁在算计他们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 他们要怎么从这里走出去。   秦时心想,对方图什么?如果他是那些人, 他又会怎么做?   秦时想到这里,忍不住也学着贺知年的动作在脑门上拍了一下, “我也才想到一个问题……这里还是西河口吗?”   如果换成是他想抢人家的东西,他肯定不会挖个坑把人和宝贝都困在原地,干等着人家的帮手过来破阵救人。他想,肯定是先把宝贝转移走啊。   魏舟再一次傻眼了。   这脑子,魏舟心想, 到底是咋长的?想事情的方式如此天马行空……这就是一个适合学道法的好脑子啊。   魏舟坚定了一下自己要普及道术的念头,对秦时和贺知年说:“这第二个阵法到底是不是传送阵, 我们身在局中, 是感受不到的……也是我技不如人。”   魏舟说着, 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一路走来, 这句话他好像已经说了不止一遍了。虽然是实话,但对他来说,这实话的分量也是……不能承受之重了。   魏舟从小被师父和师兄弟们看得如同神仙转世一般, 又一向都是师兄弟当中拔尖的那一个。素来他也以为自己在平辈人当中鲜有对手了。没想到出门一趟, 才发现这江湖上已经冒出了这么多的高手。   魏舟强打精神道:“当然,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还是要尽快破阵自救。”   秦时当初破阵, 是因为狍鸮反水。它那么做并不是要帮助秦时,只是当时在那里没有别的目标了。所以它将自己从阵法中抽取的能量一股脑都输送给了秦时。   狍鸮想的是怎么让阵法悔不当初, 至于秦时是否能够经受住这样狂暴的能量,它是完全不在意的。   这些秦时都心知肚明。他身上还揣着狍鸮的妖丹,起初他想的是要不要把这颗妖丹送给小黄豆,让它像吸收青鸾的妖丹那样吃掉好了。但在看到水兰因的妖丹附身于青蛇的蛇蛋之后,秦时开始觉得,或许以后他们还会遇到类似的机缘,可以给狍鸮也争取一个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不管当初狍鸮的目的是什么,秦时总归是得到了好处的一方——有所报答也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秦时这样想着,把目光转向了魏舟,“关于怎么破阵,我有一个想法。”   魏舟看着他,没来由的背后一凉,“你,你想做什么?!”   西河口。   樊锵看着坐在大石块上已经摆出了聊天架势的几个人,内心松了口气,转头对尚明说:“老魏看着惫懒,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   尚明也是一笑,与有荣焉。   但笑容还停留在他的脸上,他和樊锵的脸色却都变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当真只是一眨眼,大路当中的几个大活人都不见了!   尚明失态地冲了出去,又被樊锵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尚明愕然回头,就见樊锵身后的卫兵,包括洛娘子和她的手下,一个个如临大敌。   再回头,就见一行人缓缓从山林中走了出来。当先一人穿一身水蓝色道袍,身后还背着一柄长剑。剑穗垂下,随着他的走动飘摇,令他看上去带着一种仿佛要凌波飞去的出尘之气。   这人的年龄与樊锵相仿,白净面皮,脸上微带一丝油滑表情,还隔着老远的距离就冲着樊锵的方向拱了拱手,吊儿郎当的笑道:“樊将军,别来无恙。”   尚明诧异,不明白樊锵在哪里结下了这样一路仇人。樊锵却认出他就是当日到达西宁的时候,曾在驿馆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师兄弟当中的一个。师兄乃是狍鸮的精神体,后来在野羊坡与阵法内斗,死在了阵法中,这位师弟倒是一直没有再露面。   樊锵还曾经派人跟踪过这人,只是一不留神就让他走脱了。他们那时还以为师兄是他们当中的领头人,对这位师弟并没有多加关注,如今看来,这位师弟才是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樊锵抬手,在小灰狼背后缓缓地抚摸两把。他想难怪秦时总爱抱着这些小东西揉来揉去,原来当真有助人凝神的功效。   小灰狼,“……”   樊锵就维持着撸毛的姿势跟这位师弟聊起天来,“你这一路也挺辛苦的,为了这么点儿东西,煞费苦心……不容易啊。”   师弟笑而不语。   自他身后的山林之中不断地有人走出来。起先都是粗衣短打的青年农夫,再后来就是生活在山林中的野兽。体型大一些的有野羊野鹿,体型小的多是狐狸野狗,它们像那些随从似的,默然无声的在师弟身后列队。也有些沉不住气的野兽就在队伍前端派来跑去,仿佛掠阵一般。   山林中的气氛也因此变得肃杀。   洛娘子手中架着弓箭,心中却惴惴,颇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带着人来蹚这一趟浑水。这些人不知是什么来路,但从当先那人身穿道袍来看,极有可能就是当日在这里挖坑设伏之人。如果魏舟始终不能出现,她不知道樊锵能有什么办法突围。   樊锵手下虽然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勇战士,但他们大约是不懂道术的。而且只有这么二三十个人,远不能与对方的人数相比。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洛瑛此刻只能暗暗祈祷,盼着魏舟别真的被这些杂毛道士给害死了。若是能度过这一场难关,他们洛家跟魏舟、跟追云观也算是搭上了关系,日后有事相求也好开口。   洛瑛苦中作乐的想,万一她没有那么好命,跟这些人死在了一起,也勉勉强强算得上跟追云观搭上了一点儿关系,日后长兄有事求上了追云观,说不定追云观的道士们看在他们洛家曾有人跟魏舟一同赴死的交情上,肯伸手拉长兄一把。   正胡思乱想,就听樊锵问道:“魏舟呢?”   师弟哈哈一笑,“他呀,大约是回不来了。”   野羊坡那件事是一场意外,谁能想到狍鸮会暗中生了反心呢。自那之后,他已经不再信任这些半路收下的妖怪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他就不信了,都这样了那几个还能逃出来。   樊锵却觉得这话说的有些虚张声势,他若是真对自己的手段确信不疑的话,大约就不会把他们这些帮手放在眼里了。   此时此刻,他们却防备着魏舟有帮手,生怕这些帮手再加上魏舟自己,就破了这个陷阱。   樊锵忍不住就笑了,“这么怕我们吗?”   师弟微微变色,目光向下,落在了小灰狼的身上。   小灰狼两只肥嘟嘟的前爪搭在樊锵的手臂上,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师弟看着它,目光渐渐变得有些迟疑。   樊锵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小灰狼。这小东西初见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这么胖,大约还是秦时喂得好吧。他养的鸟也都是肥肥胖胖的。   樊锵唇角勾了勾,将小灰狼放在了脚边,“乖,自己躲起来,等着你爹回来接你。”   小灰狼却没有跑开,而是懒洋洋地坐了下来。见樊锵抬脚用靴子尖来推自己,有些不高兴的往旁边让了让,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樊锵,“……”   这小东西被人养的久了,好像失去了警觉性,变笨了。樊锵心想,他们明摆着都要打起来了,这小东西竟然也不知道找个安全地方躲着。对面那么多野狗什么的,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打得过……   师弟见樊锵将小灰狼扔到一边,眉宇间一丝迟疑的神色也散开,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手中握着长剑,冲着樊锵所在的位置一挥,“他们逃不出我的地灵圈,给我上!一个活口都不留!”   身后那群随从便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分开两路,朝着樊锵等人站立的位置冲了过来。比他们动作更快的,就是那群野狗狐狸,它们一路兴奋的嚎叫着,冲在队伍的最前方。   饶是樊锵这等沙场老将,见到这般阵势,头皮也微微发麻。但同时,融于他骨血之中的战斗本能也瞬间被激活,樊锵有条不紊地将手下的人聚在一起,洛娘子的人被他安排到了最后方。   洛家的护卫樊锵完全没有接触过,不知战力如何,樊锵不会将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来拖自己人的后腿。更何况,萍水相逢,谁知他们是忠是奸?   洛瑛自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逞强,这本来也不是洛家惹来的麻烦。她一言不发带着自己的手下往后撤,将主场交给了樊锵。   洛瑛很快发现退后也有退后的好处,地势高了,看的更远,她倒是可以给樊锵做个远程帮手。他们如今总归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如果躲在后面做了缩头乌龟,无论这一关能不能挺过去,他们洛家都别想再跟追云观攀上关系了。   西河口这一段路,两方人马相隔不过数百米,连人带兽,冲过来也不过在几息之间。   樊锵手中握着宽刀,身形稳如山石,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冲在最前方的那头野狗,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有一道黑影闪过,条件反射的就要挥刀,却忽然反应过来从这个角度窜过来的,只能是小灰狼。   果然就是小灰狼。   这小东西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看到对面有野兽冲过来,狼族血脉受到了刺激,竟然就这么疯癫起来了。不但大摇大摆地冲到了樊锵前头,而且全身的毛毛都舒服地蓬了起来,毛茸茸的大尾巴在他面前欢快地甩来甩去。   樊锵伸手去抓它竟然没抓住,让它就那么大摇大摆地窜到了前面去。   樊锵,“……”   樊锵脑子里一下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他按不住这小货,让它被对面的野狗咬死了,等秦时回来会不会跟他拼命?! 第134章 狼入羊群   小灰狼没头没脑地跳了出来, 在樊锵的身前停下。樊锵就是这个时候伸手去捞它,结果捞了个空。   小灰狼的动作比他更快,尾巴一甩就跳开了。   小灰狼的脚下像是踩着云朵, 轻盈地跳起又落下。每一次落地, 它的体型都会比之前要大一圈。不过几息之间,它已经从一头胖嘟嘟的幼狼变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成年狼。   这是樊锵见过的最为强壮威武, 也是个头最大的一头狼。它四爪着地的时候,昂起的头颅几乎能与樊锵的肩膀平齐, 加上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整头狼的身量超过了六尺。一身灰黑相间的毛皮油光发亮,体态雄壮,飞奔的姿势充满了令人惊叹的蓬勃的力量感。   它就这么三窜两窜,迎上了对面那群人的先头部队。   几秒钟之前, 樊锵还在担心它会不会被对面放出的野狗和狐狸咬死,但一转眼, 这些野狗和狐狸已经开始惊叫着后退了。可惜跟它们相比, 灰狼的动作更为敏捷, 也更凶猛。它跃到高处再飞扑下来的姿势, 真如闪电一般,狐狸野狗们压根来不及闪躲,就被灰狼一爪子一个, 拍飞出去了。   樊锵已经看傻了, 他的手里还拎着刀, 但现在看来,有一个灰狼给他们冲锋, 他倒是可以耐心等等,等它杀干净了这些喽啰, 樊锵再出面去对付主谋。   樊锵屏息良久,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想秦时都养了些什么怪物哟。   灰狼杀得性起,站在樊锵的角度几乎看不清它具体的动作,只觉得那一团灰色扑到哪里,哪里就会飞溅起鲜红的血色。   师弟身后的随从都还没有动,先头军已经死伤大半。   野兽们拖着半残的身体哀嚎着向山林的方向避退,灰狼却已经沿着它杀出的一条血路逼到了师弟面前。   师弟面沉似水,抬手拍出一张符纸,定在了灰狼的前爪上,见它维持着奔跑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露出了狞笑,“果然是你,我这一路算计也不算是白费心机了。”   灰狼晃了晃脑袋,一低头,将黏在它前腿上的符纸撕下来,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师弟,“……”   师弟谨慎的后退一步。   灰狼在原地踱了两步,似乎是在试探刚才的符纸对它的前腿产生了什么影响。然后它抬起头看着师弟,口吐人言,颇为不屑的说道:“你这一出调虎离山,不就是为了对付我?!”   师弟抬手又扔出一张符纸,符纸在半空中唰的一下燃烧起来。那火光颇为奇特,渐渐在半空中蔓延开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圆环,将他与灰狼隔开。   “狼王,”师弟紧盯着灰狼,腮帮子上的肌肉不自觉的抖了两下,“在下并无冒犯之意。”   灰狼从鼻孔里喷气,似乎在笑,又像是在对他开嘲讽,“你说说,你是怎么对我没有冒犯之意的?!”   师弟一咬牙,神色间带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你把东西交给我,我放这些人活着离开……我说到做到。”   樊锵,“……”   樊锵冷不丁听到这匪夷所思的真相,心里涌起的不是惊讶意外,而是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妈的,这帮妖怪还要不要脸?!仗着自己可以随意变化就这么没皮没脸地出来招摇撞骗——骗吃骗喝骗感情。秦时都快把它当成亲儿子了!   樊锵不懂道术,也不是什么修行者,寻常的武艺估计也拿这不要脸的妖怪毫无办法。但秦时就不一定了吧?   秦时年纪轻轻,身边已有灵兽。他要是知道他天天亲亲抱抱的小狼崽原来就是狼王夜琮,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指使自己的白虎把这头色狼给生吞了?!   狼王夜琮举起前爪在地上刨了刨,视线顺着师弟身后的随从慢慢地扫了过去,最后又回到了师弟的身上,轻嗤一声,“就凭你,也想威胁我?!”   它猛然跃起,硕大的身躯仿佛突破了地表的引力,直接从师弟头上飞跃过去。   师弟被它的动作惊了一下,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紧接着反应过来灰狼要对付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手下。但就这么一躲闪的功夫,灰狼的身影已经落进了他身后的随从之中,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师弟的队伍登时大乱。   樊锵脑海里冒出四个血淋淋的大字:狼入羊群。   他手中宽刀向前一挥,镇定无比的吐出一个字:“杀!”   樊锵身后的士兵们被这一个字点燃了满身的热血,他们呼喝着,冲进了厮杀的战圈。   洛瑛带着她的随从紧随其后,到了这种要命的时刻,哪怕不想着能给日后的洛家挣来一份筹码,她也要顾及自己此刻的处境。拼一把或许还能活着离开这个陷阱,不拼的话,明年的这一天,她长兄大约要带着祭品来西河口给她烧纸钱了!   师弟知道狼王夜琮是要杀干净他的帮手,然后再来慢条斯理地消遣他。到了这个时候,他虽然后悔,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夜琮拼命了。他拍出一张引雷符打在狼王身上,引雷符引动空气中的雷电力量,眨眼的功夫就在狼王的头顶上方凝出雷云。   金色的电流如游蛇一般在雷云中穿梭,很快汇成了一股粗大的电流,兜头朝着狼王劈了下去。   狼王的身形瞬间缩小成了幼狼的模样,在师弟的随从脚边打了个滚儿,十分利落地避开了这饱含着天地威力的一下重击,反而把周围那些随从劈翻了一地。   师弟,“……”   其实引雷符一出手他就后悔了,知道雷电之力必然会误伤自己人,只是出手时候动作太快,脑子没跟上,后悔也来不及了。   狼王一眨眼又变回了高大威猛的成狼模样,惬意地抖了抖毛,头一歪把一个电晕了的随从叼了起来,像小孩子恶作剧一般,来回甩了几下。   师弟扫一眼自己带来的人,除了被引雷符劈翻在地的那些,其余的都已经跟樊锵的人打起来了。   樊锵或许不懂道术,但他和他的手下都是身经百战之人,近身搏斗,他们这边再多一倍的人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师弟连忙结出一道结界,将樊锵等人隔开,举起长剑冲向狼王。   狼王一甩头,将嘴里叼着的人扔了出去,“对嘛,这才像样。你总是躲在后面等着吃现成的,像什么男人?!打架就是要自己动手才有意思。”   师弟,“……”   谁特马的要跟你打架……   师弟手中长剑一抖,试图挽救一下这场谈判,“狼王,某并没有冒犯之意,你我各有所求之物,不妨坐下来谈谈,如何?”   “错了,”狼王迈着优雅的步子慢慢朝他走了两步,带着戏谑的神色歪了歪嘴,挤出一个嘲笑的表情,“是你图谋我身上的东西。至于我有什么所求之物……你不配知道。等我杀了你,自会去找你的主子讨价还价。”   师弟被它的气势震慑,忍不住在自己身前又结了一道结界。   狼王嗤笑一声,四爪发力,朝着师弟跑了过来。师弟在他们之间布下的结界,狼王轻而易举的就破开了。   师弟一双利眼紧盯着狼王的动作,听到虚空中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清脆的声音,嘴角缓缓渗出血丝。   阵法之中。   秦时把狍鸮当初怎么以自身为媒介,将阵法中储藏的能量都抽取出来的经过讲了一遍。,又说起了自己的猜测,“阵法吸收狍鸮的能量,这就好比将它的妖丹与阵法的灵力仓库连接了起来。既然连通了,从理论上来说,阵法可以吸收狍鸮的灵力,反过来,狍鸮也可以吸收阵法的灵力。”   事实上,狍鸮也确实这样做了。   魏舟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这就好比两个池塘打通了,东边池塘里的水可以流进西边的池塘里,反过来,西边池塘里的水也能流回来,只是这个反过来的过程会困难一些,说不定还需要一些特定的条件。”   所以狍鸮最后受不了灵力的冲击,爆体而亡。   贺知年听得心惊肉跳,不明白秦时怎么想出这样凶险的法子。这小子总有这样让人意想不到的鬼点子。   “如果这个办法行得通,”魏舟思索片刻,对他们说:“自然是由我来做这个西边的池塘比较合适,因为刚才阵法已经吸收了我的灵力,可以说我和它之间已经连接过了。”   等阵法里维持它正常运转的能量都被抽没了,阵法自然也就崩了。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果他来做这个试验,要怎样抽取阵法的灵力,会不会也像狍鸮一样承受不住阵法的反击?   秦时没有理会他的前半句话,他压根也没打算让魏舟去做这个引子。一个连广播操都学不会的弱鸡,让他去抽取阵法的灵力,差不多跟送他去找死也差不多了。   秦时主要是看在他懂道术的份儿上,跟他讨论一下,从理论的高度完善一下这个办法的可行性,“野羊坡的阵法之前不知道存贮了多少修行者的灵力,那个力量是非常庞大的。但这个阵法,听洛娘子说,这些人挖了坑,设了埋伏也不过才两三天。”   魏舟沉吟不语,贺知年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秦时挠了挠下巴,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魏舟,“狍鸮当时是抱着鱼死网破的态度,所以它抽取灵力的时候是不顾一切的。但我们要做这件事,完全可以慢一点儿,一丝一丝地往外抽……你说,从理论上考虑,行得通不?”   魏舟轻嗤,“异想天开。” 第135章 相信他   秦时却觉得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未必就不可行。反正他们被困在阵法之中, 连魏舟这个懂道术的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不是吗?   抽取灵力的过程,秦时觉得,这与他平时从大自然的虚空之中吸纳灵力的原理应该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 就是此刻他需要吸取的灵力, 被控制在了阵法里,而不是游离于空气之中。   等他将维系阵法正常运转的灵力都吸干净, 阵法自然就崩了。至于吸取的灵力,他有秦团子在, 多少灵力都吃得下。   贺知年看出他的意图,连忙拉住他的手,“不可莽撞。”   秦时就势向后一靠,在贺知年肩膀上撞了一下,微微有些不悦, “咋的,信不过兄弟?!”   贺知年无奈, “我只是不希望你拿自己去试探没有把握的事。”   他不赞成的, 是毫无把握的冒险。再说他也看出秦时的意思并不是叫魏舟去做试探, 他必然是要自己来的。   贺知年握住他的手腕, 加重了语气,“不可莽撞。”   秦时,“……”   秦时见贺知年的表情这样郑重, 倒不好跟他嘻嘻哈哈了, 他思索了一下, 对贺知年说:“这件事你们听着冒险,但我当日与狍鸮正面对峙, 比你们都了解情况。我有把握。”   贺知年与他对视,心里又动摇起来。他想, 真是奇怪,有的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让你心甘情愿的被他牵着鼻子走,什么匪夷所思的话,都愿意相信他。   “野羊坡那个阵法,咱们去之前,已经祸害了不少人。”秦时继续给他吃定心丸,“这个阵法不一样,它是新的,除了设伏的人给它注入的维护阵法运行的灵力,它没有多余的灵力……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贺知年明白,就是说秦时真做到了狍鸮当日所做之事,反噬的力量也不至于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   但有时就是这样,道理上明白是一回事儿,感情上却难以接受。   秦时见他眉头皱着,仿佛踌躇不定,再看魏舟,掐着手指也不知在算什么,神神叨叨的也没注意自己,便将身体周围的那一层能量膜收回意识海,双手抬起,搭在了结界上。   他这动作来得太快,魏舟和贺知年都被吓了一跳。   贺知年脸上变色,却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多说,生怕扰了他。魏舟却气得跺脚,嘴里说道:“这不是正在商量?可急什么?!”   魏舟倒不是说面子话,他心里是真的认定了这件事该由自己来做。他虽然被大网吸收了不少灵力,但到底也是修行者,从小练习道术,比起秦时这种刚刚一只脚踏上修行之路的生手,成功的几率要大一些。   另外他身上还带着法器,真有什么意外,也比旁人多了几分保命的筹码。   但他是个周全的性子,又素来多疑,一件事总要各种可能性都想到,才好下手去做。完全没想到秦时这小子动作这般   快,话说一半儿,他竟然就出手了。   魏舟心里又是生气,又有点儿感动,酸溜溜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秦时平时那么防着他,但关键时候还是会护着他,可他一直死守着所谓的秘术,明知缉妖师处境艰难,却还在那里犹豫来犹豫去。   魏舟心里有些羞愧,决定从这里出去之后,就好好把教授他们道术的事情办起来。   秦时一双手碰到结界,顿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漩涡里,四面八方都是旋转着挤压过来的力量。这力量并不迅猛,但却黏腻地包围了他,一层一层地缠了上来。   明明是这样不容猎物脱身的力量,但以肉眼看去,秦时却觉得结界之上并没有什么异状,仍然是一层透明的,无形无质的东西。   他的手像是搭在了空气上。   秦团子正驮着小黄豆沿着结界的边缘查看,忽然察觉秦时心绪浮动,连忙跑了回来,见秦时这副鬼样子,团子用大脑袋蹭了蹭秦时的腿,悄悄问他,“怎么啦?”   秦时艰难地调动存贮于意识海的灵力,驱动它们进入经脉,沿着平时修行的路线在身体中运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灵力的运转也仿佛被黏住了似的,显得十分滞涩。一个周天还没有运行下来,秦时已经累的满头汗了。   直到这时,秦时才明白之前小黄豆说的“灵力好奇怪,翅膀都酸了,要抬不起来了”是什么意思。   不得不说,身为灵物,小黄豆的感官还是很敏锐的。   魏舟和贺知年都有些紧张起来。贺知年想给秦时擦擦汗,又怕自己的举动惊扰了他,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秦时只觉得经脉之中的灵力都被冻住了似的,运行得极为缓慢,为了推动它们前进,他不得不持续地抽取意识海中存贮的灵力。   但输出的多,应该流转回来补充到意识海中的灵力却还被冻在经脉之中,灵力无法按照正常的流程循环起来,秦时开始感到力竭。   秦团子转头将它背上的小黄豆叼了下来送到贺知年面前,嘱咐小黄豆说:“听贺叔的话,乖乖呆着。”   小黄豆不明所以,“你要干嘛?”   秦团子抖了抖身上不存在的毛,“我去帮你爹的忙。”   小黄豆诧异,“爹在干嘛?”   秦团子懒得跟它解释太多,在它看来,小黄豆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小毛孩子,修炼都半懂不懂的,说多了也是浪费口水。   虽然它也没有口水。   贺知年大约看懂了秦团子的举动,他刚弯腰从地上捞起小黄豆,就见秦团子一溜小跑地朝着秦时跑了过去,快到秦时身后的时候,飞跃而起,身体在半空中化成一道流光,尽数没入了秦时的身体之中。   “秦时,”秦时听到秦团子的声音在意识海中响起,“我来帮你了!”   秦时只觉得意识海中多了一团热热的暖流,势如破竹一般涌入了经脉之中,就好像雪地里开过来一辆铲雪车一般,轰隆轰隆推动先前滞涩的灵力往前冲去。   秦时心中顿时一松。   灵力在秦团子的推动下,在经脉中越走越顺畅,   一旦灵力开始在经脉中循环,秦时自然而然的就开始吸收周围的灵力——此时此刻,便是吸收结界之中蕴藏的灵力了。   这个过程也并不容易。   阵法中的灵力自有一套运转的流程,此刻忽然多了一条岔路,吸引着它们过去,自然要有一番抗拒。   秦时觉得,他像是在跟这些灵力拉锯一般。   渐渐的,开始有丝丝缕缕的灵力被吸纳进了自己的意识海中。这是一种秦时辨别不出属性的灵力,温和,并没有迅猛的杀伤力,似乎要比他本身的精神力蕴含更多的能量。   随着经脉流转,秦时吸入的灵力也越来越多。   这个时候,秦时就算心有疑虑,也难以停下来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咬着牙将这一股属性不明的力量继续吸入身体之中,随着自己的精神力一同在经脉中运转。   西河口。   师弟带来的随从还在进行殊死抵抗,但那些野兽却在见到狼王发威之后,都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逃走了。   野兽天性中就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它们又不是师弟从小豢养的,不过就是被这些人用法术从山林中驱赶出来,临时征用的。   如果师弟这伙人占上风,它们当然不介意跟着这些人占占便宜,但这些人明显已经落于下风,野兽们自然不会跟他们讲什么同仇敌忾的义气,因此胆子小的早就一溜烟逃回了洞穴里,胆子大的就藏在暗处,悄咪咪的打量山下的一场厮打。   樊锵一刀劈翻了一个疤脸汉子,一抬头,就见洛瑛一脚踩在一个男人背后,正从他后心处拽出一柄宽刀。宽刀上染着鲜血,洛瑛却看得面不改色。   樊锵,“……”   果然经常在外面跑的女人,胆气都壮得很。   再看她身后,洛家的随从也都各自拿着兵器,跟师弟的随从打成了一团。这些人虽然没有受过军中的训练,但也都有几分拳脚傍身,一个个不要命地拼起来,竟然也杀气腾腾。   另一边,师弟狼狈地避开狼王的利爪,一低头,又喷出一口鲜血。   他在道术上小有所成,否则不会连魏舟也拿住了。但他这会儿对上的是狼王,狼王乃是陇右一带排得上名号的大妖。他道术再厉害,无奈灵力有限,跟魏舟对上还能拼一把,对上狼王那就没几分胜算了。   狼王玩够了,低头叼着师弟的肩膀来回甩了甩,扔在地上,一只硕大的爪子踩在他的胸前,向下按了按。   师弟面白如纸,嘴角又溢出鲜血。   “说吧,你把人给弄那儿去了?”狼王俯身看着他,猛兽特有的腥热气扑面而来,呛得师弟忍不住咳嗽起来。   师弟内脏受伤,一咳嗽便牵动了伤处。狼王见他嘴里喷出的血沫子都溅到了自己的毛皮上,忍不住就要发怒。   狼王爪下用力,“快说!”   师弟惨叫一声,尚未开口,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脚下的地面隐隐振荡,随即便听到一个熟悉的稚嫩的嗓音欢天喜地的叫唤起来,“唧!” 第136章 狼王   灵力一旦开始在经脉中运行, 自然就会越来越顺畅,何况还有秦团子在其中加持,因此秦时从阵法中吸收灵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贺知年和魏舟站在他身后, 只觉得这方寸之间的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 那股无形的挤压的力量也越来越重,就好像他们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水囊里, 而这水囊正在往里收缩一般。   魏舟也开始觉得不适,但他如今也明白过来自己在道术上大约是被这位师弟给比下去了, 他连着踩中两次人家的阴招,这会儿就不敢大意。万一人家算准了他在这种境况之中会给自己撑开一个小结界,早已经预备下了对应的招数,只怕到时候会更麻烦。   魏舟这样想着,也不敢自作主张, 眼见秦时的神情比刚才要自如一些,便在心里祈祷秦时掐住了阵法的七寸, 彻底制服了这阵法。   秦时这个时候也感觉到了那种怪异的挤压感, 仿佛他们被人装在口袋里, 有人正在抽走口袋里的空气。   或者这个口袋本身就是困束着他们的阵法?   秦时这样想着, 加快了吸收灵力的速度。魏舟和贺知年下意识的朝着秦时靠拢,这个小空间的压力越来越大,反而是靠近秦时的地方似乎要宽松那么几分。   小黄豆知道它爹在做要紧的事, 乖巧的不吭一声, 只是窝在贺知年的臂弯里, 虽然难受,也都忍着。   贺知年在它脑袋上轻轻摸了两把, 心里感慨小重明鸟确实懂事得很,也难怪秦时像照顾孩子似的疼爱它。   虚空中咯咯作响, 隐隐传来一阵砖块木柴互相挤压似的声音,仿佛年久失修的房屋要被狂风掀翻了。   贺知年和魏舟都觉得呼吸困难,小黄豆也趴在贺知年的手臂上,露出虚弱的模样,正觉得难以忍受之际,就听到一阵细微的咔嚓咔嚓的声音,但抬头去看,却又并没有看到什么,但那声音却越来越密集,最终连成了一片,炒豆子一般在他们耳边爆开。   挤压的感觉瞬间消散,山林中寒凉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让所有的人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唧!”小黄豆满心欢悦,扑腾着飞去找秦时,趴在他的肩膀上嘘寒问暖,“你受伤了吗?爸?哪里疼吗?”   秦时虚弱地瘫坐在地上,侧过脸蹭了蹭它,“没事。”   小黄豆在他肩膀上走来走去,不时凑过去亲亲他。秦时看它这样,就觉得孩子是吓到了,心里愧疚的不行。   没有保护好孩子,可不就是家长没有做到位吗?!   秦时正愧疚着,就听小黄豆斩钉截铁的说:“我以后长大,要像团子哥那么厉害……不,我要比它还厉害!以后我就能帮爹爹了!”   秦时的一颗老心都要融化了,感动得不行,亲亲它说:“那好,爸爸就等着我家小黄豆长大变厉害。”   小黄豆坚定的点头。   秦时在面对小黄豆的时候总是自称爸爸,别人又总是对小黄豆说“你爹”,这就导致小黄豆在称呼上也是随心所欲的。不过不管怎么叫,秦时都知道是在叫他,也就不在意它怎么叫了。   秦时喘了两口粗气,再看周围,不出所料又回到了西河口,回到了当初那些人设下埋伏的大路上,只是阵法周围的几块大石头都已经碎裂成了一地大大小小的石块,看样子像是他们刚才破坏阵法的时候震碎的。   阵法周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樊锵等人都是厮打过的样子,有的人身上还带了伤,就连洛瑛也是一身血的模样。   诸人也没料到他们几个就这么石破天惊的出现了,都愣在原地。   尚明最先反应过来,又惊又怕地朝着魏舟跑了过来,哭叫起来,“师父!你没事吧……”   秦时刚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心想这小子到啥时候都是个讲究人,同样是打架,他看上去就比别人干净,头发也没乱。   秦时的眼光还没从尚明身上移开,眼角余光就瞥见一道灰色影子闪电一般踩着尚明的后背,从他肩头扑了过来,三窜两窜地撞进了他的怀里,好悬没给他撞个跟头。   不用看,只听耳朵边委屈的嘤嘤嘤,也知道是小灰狼跑来撒娇了。   秦时这会儿还盘着腿在地上坐着,小灰狼两只爪子搭在他的肩膀上,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前一通乱拱,嘴里哼哼唧唧,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耍赖才好了。   秦时没想那么多,刚才小黄豆也在他肩膀上撒娇来着,可见小孩子都是一样的,受了惊吓,都想从家长这里得到亲亲抱抱摸摸才可以。   小黄豆虽然吃醋有人跟它抢爸爸,但到底是刚从危险关头里闯过来,见到小灰狼心里还有些亲切,也就不那么计较它了。   旁边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有种惨不忍睹之感。明明前一秒还是威风凛凛的狼王,一口咬死了师弟,嘴角的血都还没舔干净呢,一转眼就把自己变成个毛团子的模样去欺骗人家感情,在人家怀里蹭来蹭去的吃豆腐……   这也太不要脸了!   樊锵冷着脸看狼王在秦时怀里拱来拱去,虽然不屑于当面跟个兽类对峙,但到底看不下去它这般明目张胆地戏耍自己人,大步流星走上去,一把捏住了夜琮的后脖颈,像扔垃圾似的将它远远甩了出去。   秦时愣了一下,听见小灰狼被摔在河滩上,嘤嘤嘤的爬不起来,顿时怒了,一捋袖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你想打架?!”   樊锵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秦时。虽然他一开始也没看出夜琮的真身,但自己觉得是在帮秦时的忙,结果人家还不领情……   樊锵的脸拉得更长了。   秦   时虽然想跟樊锵干一架,但到底还是觉得小灰狼更重要,他得先去看看狼崽子摔坏了没有。但他刚转身,就被樊锵抓住了手腕,正要动怒,就听樊锵比他还要火大的吼道:“夜琮!你还要不要脸?!”   秦时,“……”   他身后的魏舟和贺知年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灰狼在河滩上打了个滚儿,爬起来抖了抖毛,一瘸一拐地朝着秦时跑了过去。然后众人就亲眼目睹了一头狼是怎么一边奔跑一边长大……变大的。等它跑到秦时面前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人多高、威风凛凛的大灰狼。   秦时还懵着,就见大灰狼低下头,十分亲昵的在他脸颊上舔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毛脸上挤出一个仿佛是冷笑的表情,对樊锵吼了回去,“怎么啦?怎么啦?我干什么了?!我怎么就不要脸啦?!”   秦时终于回过神来,心想原来夜琮说了到金州要来见他们,并没有失约啊……   樊锵气得脸都张红了。他没想到这头厚颜无耻的色\狼竟然还好意思跟自己吵架,还吵得理直气壮的。   “堂堂一族之王,”樊锵怒道:“非搞出这隐姓埋名的把戏,鬼鬼祟祟,不成体统!”   夜琮一扭头,两只眼睛湿漉漉的望着秦时,好像马上就哭出来一般,“我怎么鬼祟啦,我当初中了这些人的暗算,灵力在经脉里走岔了,确实变不回来了呀。我又不是故意要骗人的。”   秦时,“……”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足够秦时理清楚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了。   樊锵气的是狼王隐瞒身份,但这一点,秦时其实不太在意。在他看来,妖族本来对人类就缺乏足够的信任,尤其狼族,天性多疑,面对从未打过交道的人类,哪怕是不得已要合作,它又怎么会立刻就放下戒心?   你以为你是谁啊,人家见了你立马就要将自己的身份底细各种信息和盘托出?!这可能吗?凭什么呀?   再说夜琮身后还有一族的人,行事自然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秦时跟他们相处这么久,除了一个未卜先知的魏舟,其他的人他也并不敢随随便便就将自己的来历说给人家听,所以对于小灰狼的隐瞒,樊锵或许会有受了欺瞒的不悦,他却只觉得再寻常不过。   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以后要注意一下态度,不能再像对待狼崽子那样随意了。   秦时弯腰从一具尸首上撕下一块布,倒了点儿水壶里的水洇湿,替夜琮擦干净它毛皮上的血污。   夜琮像一头温顺的大型犬似的,蹲坐在他面前,由着他摆弄。   秦时也看到主谋这一切的那位“师弟”已经死了,便问夜琮,“你说中了人家的暗算,就是这些人吗?”   大灰狼委屈巴巴的点头。   秦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见师弟像在血池子里泡过的一样,竟是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好皮肉了。致命伤在脖子上,只怕颈椎都让夜琮给咬断了。   虽然说众人死状太凄惨,但对夜琮来说,也不过就是报了仇。秦时心想,对野兽来说,有仇报仇,可不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秦时摸了摸灰狼的大爪子,见血迹已经擦干净了,便拍拍它,“我去听听他们怎么商量的。你去休息?还是跟我一起去听听?”   秦时原本是想说“去玩吧”,话没出口就意识到那是对小孩子说的话,跟狼王说是不合适的。   夜琮也知道他的意思,很稳重的点点头说:“我跟你一起去听听吧。”   樊锵懒得看秦时还把狼王当自己人似的照顾,更看不上狼王一副造作的鬼样子,转头去找魏舟商量要不要报官的事。他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来就是个过路的,再跟地方官府扯上关系,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   但魏舟想了想,还是决定报官。这里死了这么多人,他们也不知师弟有没有留下什么麻烦的后手,还不如自己先在官府这里挂上号,先把事情交待清楚。 第137章 洛少东   这边几个人商议完毕, 樊锵就叫人拿了自己的名帖,快马轻骑先跟着洛家的一个随从去秦州城里报官,只说自己一行人遇到了拦路打劫的贼人。   等着官府来人的时候, 魏舟借了樊锵的几个手下, 将阵法附近的几块地方都标示了出来。   比道法道术,魏舟虽然被师弟这人给比下去了, 但他到底也是里头的行家老手,又亲自在阵法里走了一遭, 这里头的机关了解得清清楚楚,因此阵法里的几个楔子很容易就找了出来。   他们手里没有合适的工具,位置找出来也只能再等等,等着洛家的随从回来的时候带几样趁手的工具再说。   这里距离秦州城最多只有一日的路程,因此官府来人也快。且樊锵是边关守将, 随行人员一应文书都是齐全的。同行的又是秦州城里有名有姓的洛家商行的少东,因此官府的人做了详细登记, 自己安排人去处理尸首, 便要放了樊锵一行人进城去。   魏舟给官差摆明了身份, 又将阵法的危害说了。官差也都听过追云观的名号, 听他说得郑重,生怕他们走了之后这里再闹出什么怪事,也都乐意配合。   于是魏舟就带着人在他事先找好的几个位置同时下铲子, 不多时, 地面翻开, 露出了几具焦黑的尸骨。   洛瑛闻到空气中腾起的古怪气味儿,连忙后退几步, 不敢再看。她虽然一向都是走南闯北,但毕竟是个年轻姑娘, 这等凶残的事并不曾亲眼目睹。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反而松了一口气。之前魏舟这些人被阵法折腾得死去活来,后来虽然破了阵法,却并没有什么烧死人的痕迹,洛瑛也一度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的随从慌乱之中看错了。   如今阵法彻底被毁坏,她提供给魏舟的消息也再一次得到了证实。不管怎么说,魏舟是实实在在的欠了他们洛家一个人情了。   洛瑛带着洛家的人向后退开。这些事跟他们没有关系,也不好留在近处听魏神仙怎么跟官差解释这些道门里的法术。   魏舟再次点燃了一张符纸。柔和的黄色火苗轻缓地跃动,没有妖气,也没有充沛到不正常的灵气。   小黄豆趴在秦时的肩膀上,虽然因为它的团子哥又不见了而有些沮丧,但感受到了天地间灵气的变化,还是没忍住嘀咕一句,“不酸了。翅膀可以抬起来了。团子哥估计也能跑起来了。”   秦时知道它的意思,摸摸它的小脑袋,解释说秦团子吸收了灵力,需要睡一觉,将多余的灵力好好地吸收一下。   这一次秦时吸收了不少属性不明的灵力,这些能量微粒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危害,但秦时却感觉比起普通的金属性的能量微粒,它们似乎蕴含着更为饱满的能量。   这件事比较稀奇,他暂时还没找到机会好好的跟魏舟谈一谈。   夜琮在官差出现的时候就又恢复成了一个毛团子的模样,听了小黄豆的话,也附和的嗷呜两声,又站起来趴在秦时的胸前,拿爪子去够小黄豆。   它这会儿有意变小倒不是为了继续哄骗秦时,而是有外人在场,它若还保持着大灰狼的模样,就没有办法跟着他们一路同行去秦州了。   秦时把小黄豆抱下来,放在夜琮的背后,让他们自己去玩儿。这会儿他已经知道了夜琮的身份,也就克制着自己不再做出亲亲摸摸这样的举动。只是有些眼馋的扫一眼狼崽子毛茸茸的耳朵,嘱咐它们俩不要跑远了。   夜琮乖巧的答应一声,驮着小黄豆去河滩上撒欢。   洛瑛正在心里盘算怎么才好请了魏舟到自己家里小住,就见秦州方向又有几匹马朝这边跑来。离得近了就看出来人身上穿着洛家随从的衣衫,洛瑛身边的人连忙迎上去,把人接了过来。   随从见了她,急匆匆的行过礼,回道:“柳郎君卧病在床,怕是……不好了。”   洛瑛抬眼去看魏舟。   魏舟心头一跳,暗想柳风语一个成精多年的大妖,“不好了”三个字实在让人猜不着到底是怎么个不好。   随从察言观色,猜到他们想法,补充一句,“大少东已经在给柳郎君筹备后事了。”   魏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暗想柳树精难道真的不行了?!   阵法被彻底毁坏,尸体也已经起出,后续身份查证之类的事,就是官府的工作了。   樊锵跟官差交接完毕,带着自己人就出发了。   秦时犹豫了一下,还是照着老样子把夜琮用布带束在自己身前,带着它一起骑马。夜琮要跟他们进城,就不能现出原形来。不管它骨子里是怎么样的大妖怪,看上去都是一个幼崽的形象,秦时也不忍心让它跟在后面跑。   夜琮仰着小脑袋安安静静的看着秦时的动作,见他将自己又抱回了马上,歪过头,在他胸前蹭了蹭。   秦时一下没忍住,又将手掌按在了夜琮的小脑袋上。待他自己反应过来,心里有有点儿不是滋味,觉得这么个毛茸茸的小团子抱在身前,撸两把可怎么了?难道换了别人,还能忍住是怎么的?   但嘴里这样安慰自己,秦时心里也清楚,夜琮到底也不是真正的幼崽,他以后还是要注意些的。   当夜他们就投宿在农家。秦州城附近的村寨就没有不知道洛家商行的,他们的人三天两头就要出门,常有在农家投宿的,打赏也一向丰厚,因此一应所需,俱是周到。   转天午后进了秦州城,樊锵带着自己手下去驿馆住下,洛瑛带着魏舟师徒俩直接去了城东的洛家大宅。   因为贺知年也答应过柳溪打听柳风语的情况,就拉着秦时一起过去看看。   秦时要去洛家看热闹,自然也带着小黄豆和夜琮。   小黄豆是习惯了它爹走哪儿它都跟着,夜琮单纯是不想跟着樊锵走。离开秦时的眼皮底下,他和樊锵怕是又要打起来。何况柳风语柳溪这两个柳树精也是陇右一带颇有些名气的大妖,夜琮也着实好奇柳风语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行了。   到了洛家门外,洛瑛亲自引着魏舟一行人进了门。   前头有下人急匆匆跑进去传话,没等魏舟等人进二门,洛家的大少东洛冲就步履匆匆地迎了出来。   他虽然不认识魏舟,但这几人当中只有魏舟和身后的小弟子穿着道袍,便知道这大约就是魏神仙了,连忙迎上来恭恭敬敬的行礼。   洛冲五官与洛瑛相仿,只是看着更白净一些,人也生得文弱,只是双眼之中带着与洛瑛如出一辙的精明,并不是先前秦时想象中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   魏舟也没心思跟他寒暄,直接问柳风语情况如何了。洛冲一边引着他们往前走,一边说道:“半月前带着伤回来,也不叫看郎中,自己开了药……头几天看着还好,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越来越气弱。”   洛冲说着,眉宇间多了几分焦急的神色,“一开始我怕他想多,便都顺着他,前些日子竟然下床都不能,我请了福安堂有名的郎中过来,说是……”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说不下去了。   魏舟听他这样说,就知道那些“办后事”的话大约都是郎中嘱咐的。他想着郎中不过是个普通人,会看人的毛病,不一定看得出妖族的毛病,或许柳风语的情况没有那般严重。这样一想,他心里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洛冲洛瑛兄妹俩带着他们往后院走,绕过一湾结了薄冰的池塘,进了一处清雅的小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廊檐下站着两个小厮。   魏舟一只脚刚刚踏上台阶,就听屋里隐隐传来一阵咳嗽声。   这人倒也不是咳嗽得撕心裂肺,只是那股子有气无力的虚弱感,仿佛他难受得想要咳嗽,却又没有了咳嗽的力气,让人听了不由得生出几分不忍心来。   魏舟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心想一个成了精的柳树精,哪怕幻化出了人形,那人形也是灵力凝聚,又不是真的长出了凡人的骨肉,连肺管子也没有一根,何至于咳嗽成这样?   莫非是在做戏?   小厮打起了门帘,一股混合了药气的暖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咳嗽声听得也更清楚了。   房间里没有开窗,虽然是白天,看着也有些昏暗。不过粗粗看过去,从家具到摆设,无一不是精品。靠窗处一张宽大书案,上面摆着一只青色陶罐,斜斜地横着一枝红梅,整个房间也因这一枝盛开的梅花而显出了几分生气。   屋里又有两个小厮,安安静静地打起了里间的帘子,魏舟一抬头,先是看见了半幅秋香色的床帐,上好的锦缎上绣着一簇一簇的梅花,做工极精致,又正好对应了季节。   魏舟看见这半幅床帐,就觉得这床帐里的人当真是被人如宝如珠一般细致又体贴地照顾着。   床帐晃了晃,被一只枯瘦的手撩了起来,露出了床帐后面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   这人看过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干枯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仿佛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了。   他穿一身白色的衣衫,五官温润秀致。一双眼睛像雪地里的两汪冒着烟气的温泉水似的,微微含着笑意,让人看着,心底里就会生出一丝温柔的感觉。   魏舟与他对视片刻,脸上渐渐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 第138章 清水观   魏舟不是郎中, 不懂得望闻问切那一套。但道门中所有的法术都与修炼者的灵力相关,不论他修为到了何种程度,在掌控灵力方面, 他也算得上是一个高手了。不用多问什么, 只消看两眼柳风语形容枯槁的模样,魏舟就知道这是灵力枯竭的症状。   他的妖丹已经无法吸纳天地之间游离的灵力, 更无法将它们输送到自身的经脉之中去。   魏舟看出了他的病症,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床榻边坐下, 伸手按住了柳风语的脉门,释放了自己的一缕灵力进入柳风语的经脉之中,检查他经脉受损的情况。   他是人类修行者,比起柳风语这样的大妖,等级不知道差了多少, 何况只是做检查,并不是用自身的灵力去攻击他。即便如此, 柳风语依然渗出了满头的冷汗, 仿佛咬牙强忍着莫大的痛苦。   洛冲看不下去了, 他走过去在柳风语身边坐下, 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摸出帕子, 小心的替他擦汗。   柳风语闭着眼靠在他身上, 很依恋的样子。   秦时站在魏舟身后, 忍不住捞过肩膀上的小黄豆撸了两把。他觉得柳风语的样子让人担心,他与洛冲相处的模式又让他感到诧异。   怎么就无所顾忌地贴上去了呢?秦时心里不确定的浮起一个疑问:莫非这俩才是一对真情侣?跟洛瑛那个女少东没有什么关系?   亏他还以为柳风语是要给洛家做上门女婿呢。   秦时为自己的新发现感到惊讶, 转头暗暗打量周围的人,见无论是贺知年还是洛瑛, 都是十分坦然自如的模样,丝毫不觉得柳风语和洛冲依偎在一起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于是秦时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神经质了,或许在这个时代,大家的观念就是这样的富有包容性。   检查的过程大约真的很痛苦,柳风语一直在隐忍的发抖,直到魏舟收回自己的灵力,他才虚弱的松了口气。   魏舟眉头皱着,用一种又是惊讶又是不解的眼神打量他,“怎么弄成这样?”   柳风语正要开口,就听洛冲低低的说了句,“都下去。”   洛瑛微愣,神情似有踌躇,但她什么都没说,带着下人们退了出去。厚重的门帘掀起又落下,清冷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冲淡了房间里原本闷热厚重的一团暖气,越发显出了长案上那一支梅花清悠的香气。   魏舟审视的上下打量洛冲,隐晦的问柳风语,“你这病情……”   柳风语摇摇头,一双温润的眸子里闪烁着细碎的流光,温柔的笑了笑说:“我的底细他都知道。我如今时日无多,一时一刻也不想与他分开。”   洛冲平静的表情有些绷不住,眼睛微微泛红,却又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来,“你说这些做什么,我就不信,天下之大,没有能救你的法子。”   柳风语笑了笑,不接他这话茬。他的目光从贺知年身上扫过,再看看秦时,微笑着点了点头,“柳溪的信里也提到了两位,如今她身上也是麻烦一大堆,我又这样……她连个帮手也没有。”   魏舟叹了口气,“你先顾着自己吧。这是遇见什么人了?”   柳风语就着洛冲的手喝了两口水,手指按在洛冲手背上,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不喝了。他抬起头望着魏舟说:“出伏那日,我兄妹收到消息,说有人在我们的铺子里闹事,我去看了,见几个行商叽叽咕咕,嫌弃我们的朱砂品质不好,挑剔许久。”   柳风语眉头微蹙,露出一丝厌烦的神色,“这几个人看着就不像是正经要来买东西,先是跟铺子里的伙计歪缠,后头又暗暗打量我,等出了铺子又到处找人打听我们兄妹的事。我就叫了人盯着他们。这些人倒也谨慎,出了肃州才露出行迹,领头的原来是个道士。”   魏舟眉头一跳,摸出铜镜来,用灵力逼出师兄和师弟的两个人的影像来,让柳风语辨认。   柳风语伸手点了点师弟,“是他。”   魏舟这个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他们偷看了师兄和师弟相处的场面,以为师兄是两人当中能做主的那一个。实际上看了后面发生的事,狍鸮不过是受制于人,被困在野羊坡。能管事的人,反而是这个其貌不扬的师弟。   至于当初狍鸮对着他不大恭敬的的态度,大约那个时候狍鸮已经对这些人感到不耐烦,暗暗起了反心了。   魏舟想到这些,又想起了当日偷窥师兄弟俩见面的情形,也不知狍鸮当日写信是要给什么人的?   柳风语又道:“这人行事鬼祟的很,遇见寺庙道观都要进去,到处打听一个叫渔飞邈的人。到了西宁又专门去花楼酒馆里打听消息。我找了人拿钱去试探,原来除了这个渔飞邈,这些人还要打听西宁城外一个叫清水观的地方。”   魏舟听的有些茫然,“有这么一个地方吗?”   洛冲轻轻咳嗽一声,解释说:“清水观是有的,不过先帝下令让出家人还俗,清水观就破败下来了。我家里长辈曾经从那里经过,据说小小道观破败的不成样子,只有两个身有残疾的老道士无家可归,依旧寄居在那里。平时并没有什么香客。后来就再没听人提起过这么一个地方了。”   魏舟这边三个人都听得稀里糊涂,不明白这小子找一个没人知道的道观做什么。   贺知年心思敏锐一些,挑眉问道:“你跟着他们去了?”   柳风语苦笑一声,点了点头,“我当时怀疑他们跟暗算我们兄妹的道士是一伙儿的,就想查清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上头管事的又是什么人。自从知道我们兄妹头上套着的枷,我们就没一日不想着摆脱它。”   秦时也觉得柳风语有些托大了,但转念一想,他一个横行陇右的大妖,不把几个凡人放在眼里也是十分正常的,换成是他,遇到一个有可能暗算了自己的家伙,他也会追上去看个究竟的。   柳风语摇摇头,眉宇间浮起一丝轻嘲,“我原本以为几个凡人,不足为惧。没想到这人心机深重,恐怕早就察觉了我跟在他们身后,有意做个圈套给我钻。”   秦时听到“圈套”两个字,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他想起了野羊坡的那口深井,若不是狍鸮反水,那一次他怕是要交待在那里了。那样的处境,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一旦阵法吸干了他身上的灵力,管他是谁,都只有死路一条。   后面在西河口再次陷入陷阱,也是因为有了前一次的经验与奇遇,他们才能顺利脱困。换一个毫无准备的人,哪怕是柳风语这样的大妖,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总归是我大意了。”柳风语神色黯然,“那天夜里,我跟着人一路进了清水观。起初只觉得这小小道观倒是灵气充沛得很,像是修行者有意做出的聚灵阵。”   魏舟三人想起西河口那个阵法搞出来的灵力充沛的异相,也不由点了点头,心想这些人用的手段都是一个路子的,柳风语没有准备,这么大大咧咧地进去,肯定就掉进了人家的陷阱里头去了。   后面的话说起来也跟他们猜测的差不多,柳风语被困在阵法里,走投无路之下,引爆妖丹,以两败俱伤的法子毁了阵法,领头的师弟也因此受了重伤。   “他们带来的几个小喽啰都死了,”柳风语咳嗽两声,对魏舟说:“这个你们叫师弟的人……我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当初困住我们兄妹的法术,就是他家主子做的,他们到处跑也是在替自己主子搜罗灵力强大的妖族。可惜他们谨慎得很,我没能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知道另有一队道门子弟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知之甚深,在暗中追杀他们。”   魏舟倒吸一口凉气。道门中出了败类,却又出了辖制这败类的人,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听到。   魏舟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同寻常,他出关一趟,耳目越发闭塞了,也不知追云观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   柳风语又道:“听这个师弟的意思,他们在西宁城外还遇到了这一伙儿追杀他们的人,只是这些人运气不好,也中了师弟的暗算,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夜琮靠在秦时的腿边,低声叫了起来。   秦时听到它的声音在意识海中说道:“柳树精说的就是你们在湖边埋了的那些道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曾与我有些交情,就上了黑石山来见我,想拉我做帮手。我不想卷进人族的麻烦里去,就推辞了。没想到他们出了黑石山就被人打了埋伏。”   秦时想到那枚染了血的房牌,叹了口气,“他们没说自己都是什么来历?”   夜琮道:“我那时只想着赶快打发了他们离开,也没兴趣听他们说话。什么守护百姓的虚话,我本来也不爱听……”   说着,夜琮稍稍有些心虚的瞄了秦时一眼。   秦时却不觉得狼王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人类还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这样的话,他哪里会圣母的去要求狼族跟人类一条心。   “这件事就发生在黑石山下,”夜琮不大高兴的说:“长老们怀疑有人要拿这事儿做引子,跟我们作对,才催着我下山去看个究竟。”   秦时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们一开始也怀疑狼王跟这些被杀死在湖边的人有什么渊源。这样一来,这些零零散散的怀疑倒是都对上了。   洛冲听他们絮絮叨叨说的都是跟柳风语病情无关的事,忍不住有些着急,不顾柳风语的阻拦,直截了当的问魏舟,“不知魏神仙可有法子救他一命?” 第139章 要救   妖族的修炼, 就是吸纳天地之间的灵力,将它存贮在妖丹之中,修炼出强大的灵体。有些妖族能够以灵体凝出人形, 行走世间, 让人普通人看不出端倪。   比如水关山,再比如狍鸮。   也有些妖族并不追求灵体的强大, 反而会用灵力反复地淬炼自己的本体。柳风语兄妹俩走的就是这个路子。虽然他们的灵体也修炼到了可以幻化人形的程度,但只看灵体本身的实力, 不一定比得过狍鸮。   他们兄妹是在偶然情况下开启灵智,走上了妖修的路子。但身为树妖,本体是非常脆弱的,一旦受到重创,这伤害就会影响到灵体。   魏舟愁的是, 柳树精这修炼的路子,若在平安无事的时候自然是上好的。一边修炼灵体, 一边又让本体变得结实。否则练出了强大的灵体, 本体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反而成了他们的软肋。   但换到受了伤的情况下来说, 就有些麻烦了。柳风语若只是本体受了创伤,用灵力慢慢温养就是。若灵体受了伤,就要依靠本体的修炼, 来补足灵体损耗的灵力。   如今可好, 像他这般两方面都有了创伤, 又该怎么做才好?   秦时听的半懂不懂,忍不住小声问贺知年, “妖丹受损,不能自己吸收灵力, 旁人不能想法子给他补上一点儿吗?”   就好比在后世的医院里,缺钙的人给他打两针补钙药;缺了蛋白质的病人给他输入补充蛋白质的药剂。这在后世是一种非常普及的辅助性治疗方式。等病人身体机能恢复,自己就可以通过正常的饮食来补充身体所需的营养。   贺知年点点头说:“这样说是没错的。比如妖族之中,长辈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引导晚辈修炼。但柳风语是成年大妖,妖丹受损,需要的灵力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和老魏加起来都不一定补得上这个窟窿。”   秦时想到四神兽的后裔,修炼的时候吸收的灵力各有各的属性,这里头的玄妙似乎又与普通的修行者不一样,忙又问他,“普通人修炼,也要分出不同的属性吗?”   “要分的,”贺知年解释说:“不同的人,对不同属性的灵力也有不同的感应。有的人只能感应到一种属性的灵力,也有的人能感应到两种以上的灵力。有些门派也以‘金灵根’‘木灵根’一类的称呼给他们分类。”   秦时心想这就跟他后世看的那些修仙小说里的描述差不多,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他之前还在猜测普通的人类修行者可以无视灵力的属性分类,不管什么属性的灵力都能吸收呢,搞了半天还是要有分类。   “柳风语身为树妖,天性就与木属性的灵力相合,”贺知年说:“我和老魏修为有限。你呢,又是个金属性……”   贺知年结巴了一下,看看秦时,眉头皱了起来。秦时之前倒是在两处阵法中获益良多,但他是金属性的修行者,如果让他出手去救柳风语,首先他要调动了自身金属性的灵力,然后要用金系灵力去推动木系灵力,用来修补柳风语的妖丹。   这相当于他要使出两分、甚至是三分四分的力量,只有一分可以作用到柳风语的身上。对于秦时来说,需要他付出的灵力,将会是一个庞大得不可思议的数量。   洛冲紧张地打量这几个人的反应,见他们神情中都有些犹豫,就知道柳风语还是有救的,只是救活他的难度怕是会很高。   洛冲小心地扶着柳风语,几乎是哀求的望着魏舟说:“只求魏神仙救他一命,有什么要求,神仙只管提。不论要用到什么样的天灵地宝,上天入地,我都能给你寻来。”   柳风语按住他的手,想说一句不要强人所难,但见洛冲双眼泛红的模样,这句话到底说不出口。   他也不甘心就这么丢下洛冲。   他若是就这么死了,洛冲又该怎么办呢?洛家的产业不但有人暗搓搓的想抢,也有混迹于人类社会的妖族虎视眈眈的想分一杯羹。这些仇视洛家的人(妖)若是联起手来,洛冲能应付得过来吗?   柳风语原本只想着将陇右一带的暗潮涌动与魏舟说清楚,如此也死而无憾了。但真到了面对生离死别的时候,心里又是千百般的不舍,种种牵念,也不由得生出了求生之意。   魏舟左右为难,他也知道秦时的情况,虽然这小子从阵法里白得了不少灵力,但这灵力差不多都用来滋养他的灵兽了,他自己的修为提高的委实有限。若是勉强接了这个差事,治到一半儿后力不继,只怕两人都危险。   但要他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柳风语去死,他们也做不出这种事。如今的陇右一带,镇妖司七零八落,缉妖师也没几个得用的。人、妖两族发生矛盾,或者哪里有妖族作乱,这一类杂七杂八的事,多是靠着夜琮、柳家兄妹这样与人族亲近的大妖来解决。   他们与人族亲近,一旦爆发了如关外蛊雕袭城这样的事,他们也会站在人族的一边。因此站在魏舟的立场来看,柳风语这样的大妖与镇妖司之间,实实在在就是一种合作的关系。   不说他们之间到底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只说柳风语以往替镇妖司做了多少事,打听了多少消息,如今柳风语遭灾,他们袖手旁观的话,其他的妖族又会怎么看待镇妖司?!   如今镇妖司成了这么个散碎的样子,正是要集合各方势力的时候,一旦他们袖手旁观柳风语就这么死去,别人不说,夜琮这等明哲保身的中立派,此后只会更远着他们了。而夜琮的态度,只怕也会影响更多对人族犹豫不决的小宗门。   魏舟越想越觉得,柳风语得救。   魏舟就叹了口气,“不用说这话。我和他们兄妹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能有一线希望,我也不会放弃的。只是要怎么救,还得好好筹划。”   洛冲心急的要说话,被柳风语按住了手背,他低头看一眼柳风语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颊,心里一酸,满腔的焦灼都化作了哀痛。   柳风语靠在他胸前,想说话,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无声的叹了口气。   魏舟也叹气,他思来想去,不管最后能不能把人救下来,总归要把话说清楚,不能因为他们的态度,就得罪了洛家。洛家身为一方财阀,真要发起狠来跟追云观、镇妖司对着干,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我们来之前,洛少东想必也找过其他人了吧?”魏舟问洛冲,“不知那些人都怎么说?”   洛冲既然知道柳风语的真实身份,应该也不会去找些普通的郎中。   洛冲忙说:“我找了朝云寺的方丈来看,方丈说他修为有限,而且手下也并没有木灵根的修行者。”   魏舟点了点头,“柳风语并不是只有木灵根的修行者能救,若有人能利用自身的灵力去推动木灵力,也是可以的,只是这样一来,对这修行者的修为要求就更高了。”   洛冲连连点头。朝云寺的方丈虽然修为有限,但到底是个有见识的人,类似的话,他也一一说明了。   洛冲只是一个普通人,虽然洛家富甲一方,但有些事不是拿着金银就能办妥的。他可以拿出大笔银钱去求购天材地宝,但修行者却不是那么容易找的。何况他要找的还是修为高的修行者,这样的人,哪里是一点银钱就能请动的?   再者说,拿自己的修为去救人,若没有特殊原因,修行者谁乐意做这样的事?   这也是柳风语提起魏舟的原因,他们找不到修为足够高,能够直接以修为治病的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道术上,希望能出现什么奇迹。   “救他,要我们三人一起来。我和老贺先上,小秦最后……目前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我和老贺修为有限,这位秦兄弟修为略高一些,但他的灵力并不是木属性的,如此一来,哪怕他修为高,能起到的作用怕也有限。”   洛冲心情激荡,既有柳风语能得救的惊喜,又有对魏舟这几个人的愧疚。但事关柳风语的性命,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会拼尽全力去抓住。欠了别人的人情,大不了后半辈子慢慢还就是了。   洛冲扶着柳风语靠在靠枕上,起身冲着三人恭恭敬敬地行礼,“三位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来,某言出必行,一定给几位办到。”   道行高深的修行者他有钱也请不到,但能用财势办到的事,对洛家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魏舟也起身,客气的还了个礼,不管他们有没有什么要求,对方的心意还是要领的。   他现在还没想到酬谢之类的事情,想了想柳风语的情况,对洛冲说:“柳风语是树木成精,救治他的时候,洛少东最好能给我们选一处人烟稀少,树木繁茂的地方。” 第140章 别院   树木繁茂的地方, 木属性的灵气也更为充裕,不仅对柳风语有好处,也利于魏舟和贺知年这两个木属性的修炼者补充灵力。   洛冲忙说:“这不难。我家在南郊山上有一处别院, 别院周围就是山中密林, 附近没有人家,距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五里地。”   魏舟点点头, “如此,甚好。”   秦州城里人口众多, 鱼龙混杂,他们救人的时候必定会引动灵气,万一惹来了什么心怀叵测的家伙,他们又要顾虑病人,又要顾虑城里百姓, 束手束脚,未必能对付得了。还是避让到山野之中, 行事更为方便。   当天夜里, 他们便在洛家住下了。转天一早, 洛冲备好车马, 留下洛瑛看家,带着柳风语并魏舟三人一起去了南郊的别院。   魏舟出发之前让洛冲打发人去驿馆里给樊锵送了个口信,他们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多久, 免得这小子在城里等得着急。   秦州城外多山, 更有先秦时就开始建造的麦积石窟等诸多古迹。在这个时代, 也是文人墨客争相探访的名胜。不过洛家别院与它相隔甚远,秦时也只是心里遗憾了一下, 也就暂时将观光的想法抛到脑后。   大约是柳风语的伤势迎来了转机,洛冲心中虽然紧张, 但到底比前些时候毫无希望的等待要好了许多,因此一路上也颇有兴致的给他们介绍这一带的风景。   据洛冲说,他们家别院所在的那座山里也有小有名气的寺庙,寺庙中绘有诸佛听经的精美壁画,后山更有不少佛像石刻。他们要是有兴趣,倒是可以前去观赏。   秦时猜测麦积山石窟修建的同时,周围的山里也建了不少类似的宣扬佛法的雕塑、石刻。可惜在漫长的岁月之中都因为各种原因损毁了,渐渐变得无人提起,以至于到了后世,一提起天水名胜,大多数人都只听说过麦积山。   就好比莫高窟。其实敦煌并不是只有莫高窟,在莫高窟附近也有一些类似的石窟,比如千佛洞、榆林石窟等等。但提起敦煌,大多数人能说得上来的,也只有一个莫高窟。   秦时深有感触。   岁月就是这样温柔又凶猛地改变着这个世界。谁也逃不过它的屠刀,谁也拿它没有办法。   洛家别院建在一片松林之中,庭院重重叠叠,看得出是几代人的心血。据说院中还引入了温泉水,冬天的时候,也有一些下人在别院中种植果蔬,因此一应的生活用品都是齐备的。   魏舟他们连日颠簸,都有些疲惫,但夜琮和小黄豆到了这种更接近野外的环境却都兴奋得不行。他们这边还商量着要不要先去泡一泡温泉,那边的飞禽走兽组合已经急不可耐地越过了院墙,窜出去撒欢了。   “没什么妖邪气,”魏舟唯恐秦时心绪浮动,影响了休息,安慰他说:“让它们去玩吧。”   秦时点点头。他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夜琮毕竟不是真的幼崽,有它看着小黄豆,秦时也不怕它们会遇到什么危险的猛兽。再说来时路上,夜琮也经常带着小黄豆出去打猎,他也都习惯了。   再者说,对狼这样生性警觉的野兽来说,每到一个新地方,查巡四周的情况也是天性。秦时甚至觉得,狼王是在把兽类的生活习性、战斗习性,潜移默化的教给小黄豆。   它教给小黄豆的这些知识,是身为人类的秦时没有办法去教授的。这些知识对于野外生活来说,又是非常重要的。   秦时对于夜琮的这种现场授课,其实是抱着感激的态度的。   当夜,秦时从温泉池里出来,头发还没有擦干净,就见贺知年把刚刚从外面浪回来的一狼一鸟拦在了走廊上。   贺知年也才泡了温泉出来,一头半湿半干的头发披在背上,寝衣也是宽松的,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名画里那些对着月亮、竹林、山石……吟诗作赋的落拓诗人一般。   但他的表情是严肃的,见夜琮驮着小黄豆跃上了台阶,还半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狼王平齐,努力摆出了一副要平等对话的姿态。   狼王的毛脸上还溅着几点血污,这是它特意留下来让秦时给它擦的。   贺知年点了点它脸上的血点,语重心长的问它,“你身为一族之王,除了到处乱跑,就没有正经事要做了吗?”   狼王像一头大狗似的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嗷呜嗷呜叫唤两声,换成了人声,嗤笑着说:“你这语气……我还以为遇见了我们族里的长老呢。”   贺知年一笑,“像谁不要紧。只是狼王,你抛下族里的事务,跟着我们跑了这么远,不知有什么打算?”   狼王冲着秦时的方向耸了耸鼻子,大尾巴欢快地甩了起来,“我当然要跟着你们去长安,这还用说吗?那些人就死在我的黑石山下,我总得闹明白人类这些道士到底在搞什么鬼,他们到底要杀谁,那些人又该不该杀。”   秦时听到这里,就想起夜琮说死在黑石山下的那些道士当中,有一个曾与它有些交情。而且这些人就死在它的眼皮底下,对狼王来说,这或许会被看做是一种挑衅吧。   贺知年听它说还要跟着一路去长安,眼皮子就跳了跳。   夜琮已经知道秦时就在近处,回答问题的时候态度也和气的不得了,“你们这些缉妖师一向跟我们黑石山井水不犯河水,我呢,也没有要跟你们作对的意思。但是现在天下间的形势变了,关外我不好说,关内的妖族虽然不大安分,但其实并没有谁会选这个时候跳出来做出头鸟。”   贺知年愣了一下,竟然也觉得它说的有理。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的大妖怪还是关外封妖阵破损之后逃出来的那几个,入关之后并没遇到什么凶残的大妖怪,反而一直都是师弟这一伙儿人在跟他们纠缠。   “你说的也有理。”贺知年的眉头皱了起来,暗想妖族躲起来冷静观望,难道也是等着人类在内斗之中分出了胜负,然后才好渔翁得利?!   夜琮骄傲地挺起胸膛,“那一伙儿到处残杀修行者的道士还不知是什么来历,也不讲江湖道义,谁知道哪天会算计到我们黑石山?所以我也不能放着这些事不管,老牛说的也有理……哦,老牛就是死在黑石山下的那个道士,他跟我说,唇亡齿寒,若是只顾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说不准下一个被他们看上的,就是我们夜族了。”   秦时走了过来,学着贺知年的样子也蹲下,对夜琮说:“你的想法是对的。但你就这么跟着我们跑了,族里头的事谁来管?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夜琮拿大脑袋在他胸前蹭一下,大声说:“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黑石山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外人想进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秦时就觉得它这话说得很有气势,不愧是一族之王。   “你心中有数就好。”秦时手里还拿着刚擦完头发的布巾,见狼王脸上还溅着血点儿,顺手就给它擦了。   贺知年,“……”   怎么办,这头狼看着越来越不顺眼了。   夜琮还是小狼崽的时候,这些事秦时就是做习惯了的,这会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反而是小黄豆一身小绒毛干干净净,昨天在洛家休息的时候刚洗过澡,这会儿出去一趟,一点儿也没把自己弄脏。   “你们俩吃饱了?”秦时问它们,“要不要再吃点儿什么?”   小黄豆晃了晃脑袋,兴致勃勃的给它爹汇报,“狼哥带着我吃烤肉啦,香喷喷的。”   秦时诧异,“还生火了?”   小黄豆用力点头,“狼哥的兄弟都来了呀,他们还带了黑石山上特产的调料,烤肉的时候撒上去,可好吃啦!”   秦时听的愣住了,“你的族人来了?”   难怪他觉得今天夜琮的心情好像格外的好。   夜琮的眼睛眯了起来,“对啊,你们给柳风语治病的时候,我带着兄弟们给你们守着外头。”   秦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要不然谁知道山野之间,会不会藏着什么难缠的对手。   贺知年刚才还想着要不要把夜琮撵回去,这会儿听了它跟秦时卖乖的话,也觉得有它们在别院外头守着,他们几个给柳风语治病的时候更能安心。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就欠了夜族的人情,以后也不好不让他们跟着了。   “会不会太麻烦你的族人?”秦时没忍住,抬手又在夜琮的爪子上摸了一把,摸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对着狼王动手动脚了……   秦时觉得有些尴尬,还好夜琮脸上长着毛,看不出来它有没有不高兴。   夜琮压根都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一开始秦时当它还是个狼崽子的时候,每天都把它抱来抱去的,夜琮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秦时的动手动脚。   “不会。”夜琮对他说:“等兄弟们忙完了,请他们吃一顿肉就好了。”   秦时不由一笑,“洛冲可是个大财主,肉有的是,这个不算谢礼。你和兄弟们好好商量一下,还有什么其他的条件?”   夜琮想了想,“行吧,我明天再问问他们。”   “尽管提。”秦时笑着说:“你的要求提得多,洛冲心里才更踏实。”   洛冲跟他们素不相识,如今有救命的事情求到他们头上,正是满心忐忑的时候。若是他们什么条件都不提,搞不好洛冲还会疑心他们不打算费心思给柳风语治病了呢。 第141章 老猿   有了夜琮带着它的手下在庄院外面做守卫, 魏舟三人不用担心救人的时候惹来什么麻烦,又多了几分把握。   魏舟在柳风语的住处附近布下一道聚灵阵,就将心神不定的洛冲撵到了院子外面等着。   洛冲满心焦灼, 如油煎一般, 他不能进去亲眼看着他们怎么救治柳风语,又不敢离开这里, 生怕治病的时候发生什么变故,他们会找不到他。   他漫无目的的在院门外走来走去, 不知道该做什么,又能干些什么。   魏舟这三人的出现,让洛冲看到了希望,却又担心这希望只是镜花水月,惊鸿一瞥又会烟消云散。   洛冲心中默念着满天神佛, 希望他们能保佑柳风语扛过这一场死劫。片刻后,忽然想到魏舟是道门中人, 忙又改口默念三清道祖。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洛冲心头火气, 忍不住呵斥道:“不是说了不许来这里?!”   一回头, 见是自己寻常带在身边传话跑腿的小厮。小厮一脸惊慌的神色,战战兢兢的说道:“少东,门外来了好大一群狼, 守门的都要吓瘫了!”   洛冲想起魏舟提醒过他, 说门外有狼族的人护法, 忙说:“交待下去,不必惊慌, 我让人准备好的鸡鸭猪羊,让人捆好了, 送到门外去。还有,家中下人不要到处乱跑,出了事,一律乱棍打死!”   他觉得这种时候,他应当亲自到门外去向狼族的守卫道谢,如果亲手送上谢礼就更显得有诚意了。但他两条腿就像被定在了这里,一步都无法移动。   柳风语还在这里,生死不知。   洛冲哪儿都不想去。这个时候,他只想留在这里,等待一个或者好,或者坏的……命中注定的结果。   夜琮那里,却遇到了一点儿小小的麻烦。   它正驮着小黄豆,教它辨认山林中的各种动物留下的气味儿和痕迹,就见一头体型比它略小一些的灰狼跃过一丛荆棘,轻快的朝它们跑了过来。   小黄豆认得它,它就是当日在黑石山下变成了人形跑来告诉他们狼王去了金州的那头大狼。   “啾。”小黄豆趴在夜琮的脑袋上,友好的跟它打了个招呼。   灰狼晃了晃尾巴,对夜琮说:“大王,林子外面来了一群猿猴。”   夜琮听见一个“猴”字,就露出了头疼的表情。它们黑石山附近也有一群猴子,经常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跟它们厮打起来。这些小东西还不讲规矩,打不过就窜上树,拿着果子树枝往下扔。   狼族在野外生活的时候,通常是不爱洗澡的。但若是被果子砸中,顶着一头一身黏腻的果汁,就不得不去洗澡了,否则甜腻腻的汁液会招来很多麻烦的小虫子。   夜琮不高兴的问,“来打架?”   灰狼忙说:“小子们跟它们解释过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不是来抢地盘的。但他们的头领执意要见大王一面。”   夜琮的毛脸皱了起来,不耐烦的问道:“它们没说有什么事?”   灰狼摇头,“领头的不肯跟我们说。”   夜琮从鼻孔里喷了一口气,脑子里冒出一个恶作剧的点子,“那就请领头的那一个过来吧,让它单独来见我。”   待大灰狼跑回去传话,夜琮就问小黄豆,“我让它自己过来,你说它会不会吓哭了?”   小黄豆呆呆的反问它,“为什么会吓哭?”   夜琮,“……”   夜琮不知道,小黄豆见过的狼群都是很友善的。它也从来没有被狼吓唬过。夜琮捕猎的时候虽然凶悍,但它会叼着猎物来跟小黄豆分享。于是那一点儿凶悍带来的冲击感,也都被后面香喷喷的猎物给抹平了。   夜琮提醒它,“狼都是很凶的,以后在野外见到,要躲着走。”   小黄豆听它摆出了上课的口吻,乖乖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不多时,就见先前传话的灰狼带着一位荆钗布裙的大婶走了过来。   大婶四十上下的年纪,脑后挽着一个圆髻,看上去十分的端庄稳重。远远的看见夜琮,圆圆脸上就露出了和气的笑容。   夜琮见猿猴精幻化的人形竟然是这么一副模样,忍不住嗤笑起来,“你们一族不是都很爱俏?你这当头领的怎么搞成这个鬼样子?”   老猿孤身进了狼群,正是战战兢兢的时候,听见狼王取笑它,也不敢直接翻脸,尴尬的笑了笑说:“还不是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也不懂人类的事儿。见到一位大婶被一群小童追着要糖吃,只当这般模样在人类当中是受人敬重的,于是就选了这个模样,后来才知道不大俊俏……这不是也改不了了吗?我自己也懊恼呢。”   妖族修出妖丹,灵力充盈,族中长辈会提醒它,用灵力给自己设计一个人类的形象,也便于日后在人类社会中行走。   这也是民间传说故事中,妖怪修炼要先修成人形的由来。   在这一类的故事里,人类有意识的抬高了自己的地位,好像妖族都是羡慕着人类的样子开始修炼似的。其实妖怪们会幻化出人类的样子,不过就是图方便。谁让人类建造了那么多热闹的城市村庄,人类聚集的地方又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呢。   住在深山老林里、习惯了寂寞生活的妖怪,一朝幻化出人形,都会被人类社会中繁华热闹的景象所吸引,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夜琮和小黄豆都被它的说辞逗笑了,夜琮的态度也和气了一些,“说吧,你执意要见我,到底有什么事?”   老猿脸上浮起谄媚的神色,“狼王,我听山林里的兄弟们说,与你同行的那些人类破开了西河口的阵法,这可是真的?”   狼王趴下来,懒洋洋的瞥了它一眼,“不是真的,你会来见我?”   老猿讪讪的笑道:“在西河口布下阵法的这些人,前些日子在盘龙寺的后门外也设下了一个阵法。族里有不懂事的晚辈,贪图那里灵气充裕,结果着了道,被困在了阵法里头,这都几天过去了,死活不知……”   夜琮的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了,“阵法?”   “是阵法。”老猿说:“山里有两位兄弟,从这伙人进山就盯上了它们,据它们说,这伙人先后搞出来的两个阵法是一样的。‘阵法’这个词儿,也是它们跟着这些人学来的。”   夜琮的眼珠子转了转。它是不懂阵法道术,但也知道这东西玄妙得很,不是看着像,内里的门道就一样的。   “盘龙寺?”夜琮问它,“这寺庙可有什么古怪?”   老猿想了想,谨慎的说:“并无什么古怪之处。盘龙寺的方丈是一个非常慈和的人,讲经的时候,山里的飞禽走兽前去听经,他也从不拦着。”   夜琮想的是,现在的寺庙道观都冷清的很,很少有人会去。老和尚盼着信徒上门,自然不会拦着山林里的大妖小妖们,而且有妖族过去听经,多少也会给老和尚带点儿粮食果子,和尚们好歹也算有个进项。   如今寺庙道观的产业都被朝廷收走了,出家人都穷得很,日子要过,只能另辟蹊径了。   “你刚才说,阵法布在了寺庙的后门?”夜琮问老猿,“原本的后门那里,可有什么异常?”   老猿算是在这山里土生土长的,对盘龙寺里里外外都非常熟悉。它还是一只灵智未开的小猿猴的时候,就经常攀着寺庙外面的大榕树,窜到寺庙里去,暗中偷看那些奇奇怪怪的两条腿的人族。   后来,寺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房屋也慢慢变得破败,但晨钟暮鼓却从来没有停过,是这寂静山林里的独特的、令人回味的风景。   “后门外,”老猿说:“那里原本是寺里的菜园,后来寺庙里的人越来越少,就荒废下来了。后门外有竹林,竹林连着后山的瀑布,平常偶尔有游客会去那里看风景。”   夜琮听的纳闷,这样荒凉的,几乎没有人来往的地方,在这里设下阵法做什么呢?可惜师弟已经被它咬死了,也问不出什么究竟。   老猿见它一副思索的表情,心里颇是忐忑,“狼王,看在同为妖族的份儿上……”   夜琮冷哼一声,“我知道你这会儿想求的也不是我。”   老猿扫一眼它身后门扉紧闭的洛家庄园,眼中流露出哀求的神色。   “我晓得你是奔着魏神仙来的,”夜琮说:“不过对不住,这会儿我是不能放你进去的。阵法这事,要等他们出来了再说。”   夜琮虽然不把一头猿猴精放在眼里,但它若是真抱有什么坏心思,放它进去了只怕也能惹出不小的麻烦。   老猿连忙点头,“我晓得,晓得。高人们在里头是在施法救洛家少东的那个妖精相好。我们等着就是。”   夜琮觉得哪里不大对,但想想它的话,好像又没有说错。   小黄豆从它脑袋上跳了下来,好奇的看看老猿,问夜琮,“什么是相好?”   夜琮,“……”   夜琮心里暗暗叫苦,要是让秦时知道小黄豆在它这里学了这些不着调的话,怕是要埋怨它了,连忙拿旁的话打岔,把小黄豆的注意力给吸引开了。   老猿被夜琮瞪了一眼,面上就有些讪讪的。它的目光越过狼王身后紧闭的门扉,望向山林之间的重重院落,忍不住开始琢磨,也不知这帮高人到底救人救的怎么样了?可把那个妖精给救活了? 第142章 木香果   庄院里。   柳风语昏昏沉沉的, 只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又换了一个,奔涌在身体里的灵力也似乎停滞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给他治病的人换成了下一个人。他睁不开眼, 只能猜测贺知年退了下去, 换上来的,应当就是那个带着一只小重明鸟的英俊青年。   柳风语不认识秦时, 柳溪的信中也只说魏神仙和贺知年的队伍中有这么一个人,能力不详, 似乎很得贺知年的信任。柳溪还说这个青年运气不错。   柳风语此刻就盼着柳溪的话都是对的,这样一个运气好的青年,也能将他的好运气传递给他一两分。   外来的灵力冲刷过受损伤的经脉,汇入他破损的妖丹之中,再推动妖丹之中所有的灵力进入经脉之中, 进行下一个循环。   这个过程是非常痛苦的,哪怕柳风语自己可以看到, 受伤的经脉和妖丹在经过了灵力一遍又一遍的冲刷之后, 已经从枯木一般的焦黑里透出了若有若无的一抹新绿, 就好像冬去春来, 大自然自沉睡中苏醒,远处的河堤上,成片的柳树已经染上了清新的春\色——哪怕是这样令人振奋的景色, 也依然无法抵消经脉被强行撑开, 外来的灵力灌入体内时带来的痛苦。   但他看见那一抹浅浅的绿色, 就知道自己有救了,于是疼痛也变成了欢歌, 变成了新生的洗礼,变成了乌云散开的第一抹阳光。   柳风语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挂在树枝上的一只虫蛹。   坚持一下, 他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这生与死的蜕变的关卡,他就可以冲过去了。   秦时额头见汗。   他发现魏舟和贺知年已经将柳风语经脉中残破的大窟窿堵了个七七八八,他的任务变成了修补细碎如蛛网一般的裂纹。这个过程需要对灵力更为精准的控制,需要他输入的灵力也更加绵长持久。   如果说魏舟和贺知年救治的过程是大火急煮,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小火慢炖,变成了如何更细致的入味。   这似乎是魏舟留给他的一个特别的机会,救人的同时,也锻炼了他自己对于灵力的掌控能力。   但秦时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尽可能的缩短这个过程,因为柳风语在他们赶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用灵力自救的时候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和灵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秦时亲眼看到在薄被的覆盖下,柳风语的两条腿已经无法维持人形,变成了一团干枯纠缠的树根,有几茎根须还从被子里探了出来,可怜巴巴地垂在床榻边瑟瑟发抖。   秦时在秦团子的帮助下推动木灵力,不断地修补柳风语经脉中的裂纹。   在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了存贮在自己的意识海中的那一团属性不明的灵力。那是他从西河口的阵法中吸收来的。这些小微粒的形状要比其他属性的能量微粒略微大一圈,米粒似的,泛着半透明的莹白的光泽。   秦时起初怀疑它是不是一种没有属性分类,谁都可以吸收的灵力。但几次试探下来,却发现它与任何一种属性的灵力都不能相融。   换言之,它并不能被其他属性的灵力吸收。   它是单独的一种能量成分,不会与其他属性的灵力融合,它们相互之间也不会产生什么不良的反应。   它自成一脉,就那么怡然自得的漂浮在秦时的意识海中。   秦时试着调动它们去修补柳风语妖丹上的裂纹,会发现它们蕴含的灵力更为充裕,修补的效果也更好。   但秦时只是试了试,就连忙将先前输入的灵力尽数收回。   这短暂的尝试让他心里生出了罪恶感,这就好比医生不能用自己不了解的药物来治病一样。谁知道这种奇异的能量微粒会不会给身体带来什么不好的副作用呢?   秦时将这一团属性不明的灵力收回了意识海,暗暗决定在搞清楚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前,还是不要考虑用不用的问题吧。   秦时给柳风语修补经脉的时候,魏舟和贺知年各自打坐,吸收聚灵阵中的灵力,尽快恢复自身的修为。   忽听床榻上的柳风语喃喃念了一句,“柳溪来了。”   魏舟睁眼,就见柳风语正侧头看着他。他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双眼之中却少了几分灰败的死气。   魏舟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连忙出门让等在门外的尚明出去给洛冲传个话,让门外的人把柳溪放进来。   柳溪也是木灵力的大妖,如果她可以帮上忙,柳风语活下来的希望又大了三分。   庭院外。   小黄豆看着仿佛突然就出现在山路尽头的绿衣女子,对夜琮说:“这个姐姐是柳树,我见过她。”   与小黄豆上次见她的时候不同,柳溪身穿绣花长裙,外面披着一件毛茸茸的斗篷。白色的毛皮围着一张芙蓉花一般的脸庞,让人看了,就生出一种明媚可人的感觉来。   夜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柳溪,然后转过头看着老猿,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看看人家。都是修炼成精,人家就能把自己捯饬得赏心悦目,这样才叫妖精好吗?!”   老猿,“……”   妈的,这老狼还有完没完了,抓着这个话茬就不翻篇。它变成这么一副样子,难道是因为它自己不爱俏吗?!   柳溪人在半山腰就感应到这一带浓郁的木灵气,也猜到里面的人正在救治柳风语,夜琮这些大狼当是在给他们做守卫。   柳溪客气的请夜族的大狼们给她传个话。夜琮是认识柳家兄妹俩个的,这个时候不放她进去,不是信不过她的身份,只是不确定她现在进去会不会打扰了魏舟等人。   还好他们没等多久,院子里就有人出来请了柳溪进去,又客客气气的把捆好的猪羊之类的东西都送了出来。   夜琮看见这些,就对小黄豆说:“正好,外头怪冷的,也没什么意思。我们生了火,烤了香喷喷的羊排来吃吧。”   小黄豆兴奋的狂点头,“唧!”   庄院里。   洛冲见魏舟放了柳溪进去,却不让他进去,不免焦心如焚。但他也知道,房间里多一个木灵力的修行者,柳风语就能多一分生机。   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心里充满了茫然之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求谁才好——世上真有神佛吗?   像他这样微小的如同蝼蚁一般的凡人,向神佛发出的祈求,神佛能听得见吗?!   柳溪的灵力单论起来或许不足以救柳风语的命,而且她受困灵符的限制,无法输出太多的灵力。但她与柳风语在同一块地方长大,品种又相同,可以说他们俩个的灵力是最为接近的。   柳风语几乎可以毫无滞碍的吸收她的灵力。   有了柳溪的加入,救治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柳风语从被子里探出来的干枯树根终于又变成了富有生机的饱满水润的状态,再然后,被子平复下去,树根又变回了两条人类的腿。   柳风语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双眼之中却已经恢复了神采。他看一眼柳溪,再看看这些救了他的人,不等说几句感谢的话,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柳溪扶一把浑身瘫软的秦时,让他在一旁的软垫上坐下。这三个人都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她心里感激,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柳溪从衣袖里取出一只荷包,取出里面的果子,一人分了两个,有些抱歉的说:“我就是去找这个东西,才耽误到了现在。哥哥现在不用这个,几位正好补一补。”   秦时拿起一个小果子,见它大小有龙眼一般大,表皮黄中带绿,清香扑鼻,也觉得有些稀奇,“这是什么?”   魏舟也是一脸瞧稀罕的表情,“木香果,据说可以补充木灵力。这东西长在南疆的深山里,在北方也算罕见了。柳风语的妖丹刚刚被灵力修补起来,最重要的是让它恢复正常的修炼,倒是不用这果子去冲击它。”   他想,也难怪柳溪现在才赶到。估计柳溪这是清楚知道自己的灵力不一定救得了柳风语,所以特意去寻了这难得的灵果。   这东西也不是给柳风语预备的。柳风语经脉破损,无法自主吸收灵力。这果子,柳溪是预备着救治柳风语进行到一半儿,自己力竭的时候用的。   她没想到柳风语能遇上魏舟,更没想到魏舟这几个人真能合起伙儿来救了柳风语。   秦时闻了闻果子的清香味儿,有点儿不舍得就这么吃了,“我不是木灵力,不用这东西补充。留着给外面俩孩子尝尝鲜吧。”   夜琮和小黄豆守在外面,也怪辛苦的。   魏舟翻了个白眼,有些看不上他这副傻爸爸的做派。贺知年却很是郑重的分了一个自己的果子给秦时,“你的留给它们,这个给你也尝尝鲜。”   秦时一下就被感动了,又有些不好意思,“你还得补一补……”   贺知年笑道:“打坐几个来回,也就补回来了。你尝尝,这果子难得,滋味也不错的。”   秦时不再推辞,将那颗果子珍稀地放进嘴里。   果子咬开,首先是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有些像葡萄,但又比葡萄多了一股热气。秦时吸收不了木灵气,便由着这一团热气在唇齿间慢慢散去。   果肉还是很有嚼劲的,果然十分美味。   贺知年见秦时吃了果子,笑了笑,眉眼都柔软下来。   魏舟却有些没精打采,叹了口气说:“如今西北一带,全靠着夜族、小柳兄妹这样的大族群来维护了……唉。”   贺知年,“……”   怎么又提这一茬?!   “我们也不是为了镇妖司。”柳溪落落大方的说道:“只是为了自己能过上安稳日子,也不能坐视世道乱起来。” 第143章 困龙阵   柳溪说完这话, 想到他们兄妹身上还有别人留下的困灵符,说不定哪天就要被人来割韭菜,不由得叹了口气。   魏舟跟她想到一起去了, 忙说:“柳风语身上的困灵符已经解开了。他之前引爆妖丹, 经脉、妖丹俱已破损,全身灵力差不多都散干净了。这法术本来就是以灵力为媒介, 没有灵力,法术自然也就无从维系。他这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祸得福了。”   柳溪,“……”   柳溪目瞪口呆的看看床榻上沉睡的柳风语,忽然有点儿羡慕他。   贺知年心里冒出一个想法,他对柳溪说:“你让小秦试试你的灵力。”   秦时莫名其妙的看看贺知年,心想他又不懂这些道家的符啊什么的, 他能试什么呢?   不料魏舟也附和道:“看看吧,之前的阵法, 你比我们都熟。或许能从小柳身上发现什么也不定。”   困灵符属于是小型的阵法, 野羊坡和西河口是较大一些的阵法, 如果是同一个人布下的阵法, 必然会有相似之处,说不定秦时会有什么新发现。   柳溪对秦时印象本来就不错,听他们这样说, 毫不犹豫的将手臂伸了过去, “你试吧。”   不光是妖修, 一般来说,人类的修行者也很介意自己的修为让别人知道。但事关困灵符, 柳溪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秦时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看,但他刚刚将灵力灌入柳风语的经脉中时, 可以看到他经脉和妖丹受损的情况,这会儿也就如法炮制,将自己的灵力灌入了柳溪的经脉之中。区别只在于此刻并不是为了治病,倒不必再费力推动木灵力传输给她了。   柳溪是一个健康、强壮的妖族,修为正处在一个鼎盛的状态。秦时的灵力一进入她的经脉,立刻就感觉到了那种蓬勃的生命力。淡青色的木灵力汇聚在她的经脉中,像一条小溪流,欢快地向着前方奔涌。   木灵力到达妖丹的位置,便尽数汇入了妖丹之中,再从妖丹中涌出,开始了下一个周天的循环。   柳溪的妖丹像一颗健康饱满的木香果。   秦时除了感慨妖修的灵力充沛,并没有什么发现,他正要退出来的时候,忽然看到妖丹表面有什么细碎的东西轻轻地蠕动了一下。   秦时好奇的用自己的灵力拨拉了一下,就见三五颗米粒状的颗粒漂浮起来。一离开柳溪的妖丹表面,它们立刻就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散发着淡淡的莹白色的微光。   秦时对这个东西可是太熟悉了,这不就是他从西河口的阵法中吸收来的、属性不明的那种能量微粒吗?!   秦时的灵力绕着柳溪的妖丹转了一圈,发现在她妖丹表面分布着不少这种颗粒。它们附着在妖丹表面,染上了木灵力的淡青色,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秦时试着将这几个漂浮的颗粒吸收进了自己的意识海,然后退出了柳溪的经脉。   柳溪缓缓舒了口气,抹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秦时。   秦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他把刚从柳溪的妖丹表面吸收来的能量微粒输送给了魏舟和贺知年。   “这是我在柳溪的妖丹表面发现的,”秦时说:“我从西河口的阵法中也吸收到了这样的东西。不知道什么属性,只知道它们不会被其他属性的灵力吸收。”   魏舟和贺知年各自感应经脉中出现的新鲜东西,都怀疑所谓的困灵符会不会就是这种东西。   柳溪在以往的修炼中也注意到自己的妖丹周围有这些小颗粒。但她并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因为柳风语也有一样的情况,柳溪理所当然的以为这是他们木灵根的修行者都会有的现象。   柳溪向他们求证,“我哥的妖丹周围没有这个东西?”   魏舟和贺知年在救治柳风语的过程中,并没有特别留意这种细节,但秦时是最后一位医治他的人,他修补的就是经脉、妖丹上的细纹,对这些细节之处自然更加留意。   秦时很肯定的点头,“确实没有。”   这种细节,其实柳溪回头找个机会自己试一下也就知道了,旁人也没有理由瞒着她。   柳溪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把刚刚睡着的柳风语给闹醒,柳风语刚刚经历过一场救治,正是需要睡眠来补充体力的时候。   柳溪思索了一下,对秦时说:“秦小郎能把这些个细碎东西拿出来……如果全部都拿出来呢?”   如果这东西就是组成困灵符的元素,把这些东西都抽走,是不是困灵符也就不复存在了?   秦时转头去看魏舟,魏舟思索片刻,对他说:“可以一试。”   柳溪一下激动起来,“不愧是魏神仙!”   魏舟挨了表扬,脸上立刻浮起淡淡的红晕——不是兴奋,而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了愧疚、懊恼、自责……等诸多情绪在内的自我反省。   “我以前也当自己有几把刷子。”魏舟叹了口气,“现在才发现,我的兴趣都放在如何操控法器上,阵法……我也不过是半瓶醋,当不得神仙两个字。”   这不,随随便便冒出来一个师弟,就把他给收拾了。还要靠秦时这个对阵法一窍不通的人使用蛮力来破阵。   “现在不说这个。”贺知年的手在魏舟肩上按了按, “我们换一个房间,让洛冲进来吧,他估计也等着急了。”   洛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的,一眼看见柳风语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的睡颜,几乎喜极而泣。   听魏舟等人说要换一个房间研究柳溪的问题,洛冲连忙喊来小厮带他们去预备好的小院。   他将魏舟几个人送到门口,回头望着柳风语,慢慢走回床边坐下,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柳风语的掌心里。   他知道柳风语是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能陪着他行走四方,也能陪着他在安谧的午后,分享一壶清茶。更多时候,他不必说什么,只消一个对视,他们便能知道彼此的心意。   他见过那么多人,可是唯有这一个,只是想起他,就会忍不住微笑起来。   若是没有他,余生漫长,仿佛都没有了光。   洛冲感受着柳风语皮肤上传来的温度,提起的那颗心终于缓缓地落回了原地。   他活回来了,以后还会留在他的身边,陪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的黑夜白天。只是想一想,洛冲便觉得心里生出了无穷的力气。   几个人走进了洛家的客院,下人送上茶水又退了下去。   魏舟一路走过来,人也冷静了一些,对于柳溪的问题也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   “不论是符还是阵法,都是利用灵力的分布、排列来达到一定的目的。就好比咱们要砌一堵墙,那砖块也要按照一定的顺序垒起来才行。灵力的分布也是如此。”   众人点头。   魏舟见他们同意自己的说法,便道:“还是我先来。我虽学术不精,但也比你们懂些阵法的知识。我要先搞明白小柳妖丹周围的东西都是怎么排列分布的,搞清楚这个,我们再来研究怎么拆了它。”   像之前在西河口,秦时用蛮力来破阵,那是没办法的办法。柳溪一个大活人,总不好不管不顾的来这一招。   再者,魏舟心里对柳溪多少还有那么几分不一样的小情愫。哪怕不求她领情,魏舟也希望自己能将这件事做的更妥帖一些。   庄院外。   狼王疑惑地抬起头望向院子的方向。刚才灵力引发的振荡已经平息下来了,它只当是治完了。怎么换了一个地方又开始了?   柳风语的情况这么难治吗?   一旁的老猿也暗暗诧异。它只知道洛家少东的妖精相好受了伤,却不知到底有多重。它心里暗暗着急,族里的小辈还在盘龙寺后面的阵法里困着呢。   小黄豆也有些打蔫,有气无力的问夜琮,“我爹咋还不出来?”   狼王卧在地上,拿大爪子把它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哄它说:“你睡吧,等你一觉起来,你爹就出来了。”   “真的?”小黄豆打了个哈欠,缩进了狼王厚实柔软的毛毛里。自从小狼崽变成了大狼,小黄豆觉得它给自己的感觉越来越像团子哥了,它们都会驮着它撒欢,哄着它玩,还会陪着它一起等它爹。   小黄豆迷迷糊糊的想,也不知道团子哥睡饱了没有?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来?   房间里。   魏舟放下毛笔,指着纸上首尾相接的龙的图形说:“这并不是我们在器具上经常能见到的、用作装饰的龙形或者螭纹。这个图案比较少见,先古时期,修行者会设下埋伏捕捉龙、螭这样珍稀的灵兽,当时有一个非常有名的阵法,叫做困龙阵。”   秦时转头去看贺知年,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龙这样的神兽,竟然还有修行者胆大包天的去捕捉?!   魏舟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他对秦时的来历知道的比贺知年更多一些,但即便如此,他也经常会对秦时的知识面感到诧异,怎么很多书中都有记载的东西,或者常识性的生活知识他都不知道呢?   在他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这小子都过的什么日子哟?! 第144章 龙图腾   “困龙阵。”   魏舟强调了一下这个旧时的称呼, 解释说:“因为龙这种灵兽浑身上下,几乎每一个部位都可以做成法器,所以很受修行者的追捧。”   秦时虚弱的吁了口气, “能抓着吗?”   魏舟没理会他这不着调的问题, 继续说道:“后来这个阵法就失传了,也有一种说法, 就是龙族想了办法,把懂得这种阵法的人类修行者都杀掉了……不知真假。总之这个阵法没人会用了, 但是从它演化而来的阵法倒是有很多,咱们看到的这个,就是其中之一。”   “再后来,龙族隐世,哪怕有类似的阵法, 也没有了用武之地。时光荏苒,就连这种经过演化、威力小了很多的阵法, 知道的人也非常少了。”   柳溪听的心情复杂, 说是威力小, 可是落在他们头上, 对他们的限制仍然不可小觑。她和柳风语曾经做过实验,在他们都意识清楚的情况下,输出的灵气甚至无法救活他们家院子里一株濒死的芍药花。   自己修炼出来的灵气, 还要受制于人, 在她听说“困灵符”三个字之前, 她简直想不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事。   要不是柳风语在生死之际,被刺激得爆发出了异乎寻常的潜能, 爆开妖丹,也不会阴差阳错之下挣脱了这枷锁。   柳溪将目光投向秦时,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当时看走了眼。在肃州的时候,以为他只是贺知年的跟班,现在看来,他的能力似乎隐隐还有超过了贺知年的意思。   秦时没有看她,他在看魏舟画的小龙,总觉得寥寥几笔线条就将小龙狡黠的神气画了出来,看上去竟有些可爱。   秦时伸手点了点小龙的尾巴,“应当从这里下手。”   魏舟和贺知年异口同声的问道:“为何?”   “直觉吧。”秦时说:“小龙虽然不是活物,但眉眼极有神。我有一种……从龙头下手会惊动这个阵法的感觉。”   魏舟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方才试探了一下,我可以用灵力触碰小柳妖丹周围的这些小颗粒,却无法吸入自己的经脉之中。”他看着秦时,神情略有些不安,“你将这些东西吸入自己的经脉,万一有什么后果……”   柳溪看着他,一咬牙,“若是对秦小郎有害,不解也罢。反正这么些年都过来了,我也习惯了。”   再说柳风语已经摆脱了这个鬼东西的控制,他们兄妹俩也算逃出了一个。   秦时也不能确定这东西对他会不会有什么坏处,他想了想说:“这股力量我能输送给你,给老贺,也能给柳风语……或许也能给其他的修行者。能送出去,它对我的伤害就有限。我是这样想的。”   秦时其实对这种属性不明的能量微粒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觉得它们或许对他并不会有什么伤害。他之前曾推动它们去修补柳风语的妖丹,这东西虽然不会与其他属性的灵力相融合,但它爆发出来的能量也是能够修补柳风语的经脉的。要不是担心它来历不明,秦时真就把它们留在柳风语的经脉里了。   或者,它们就是一种还不被人了解的新型能源吧。秦时这样想,这东西目前看上去可用,对他来说也比较好用,那他就留下试试。以后若是发现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就直接输送到……就送到像师弟这样对他们下黑手的对手身上去。   秦时拿定主意,就示意柳溪在他对面坐下,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柳溪的肩上,催动体内的灵力进入了她的经脉之中。   这个时候,他不是要给谁修补受损的经脉,也不必刻意用自己的灵力去抓取木灵力。   他是金属性的修行者,灵力中也带着金属特有的刚猛霸道的气息,这样的灵力进入柳溪的经脉之中,那感觉就好像多了一支剑差不多。   纵然如此,柳溪也一言不发的强忍着。她不知道若是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谁知道她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来下一个有可能替她除去困灵符的人。   或许下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就是当年下黑手的道士也不一定。   金属性的精神力慢慢地靠近了柳溪的妖丹,附着在妖丹外壁上的小龙似乎有所觉察,略有些不安地游动起来。   在秦时看来,它就是一把散碎的米粒拼凑起来的一个首尾相接的龙形的图案。小龙的身形修长柔韧,充满了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它的眼睛紧闭着,显出一种仿佛在沉睡似的姿态。   大约国人骨子里都有一种对于龙图腾的崇拜,秦时也不例外。他小心翼翼的观察它,发现它身上真的有一种布满了鳞片的效果,随着它游动的姿态,体表的鳞片也仿佛折射着不同的光线。   秦时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被可爱到的感觉。   秦时极小心地伸出一支灵力的触须,悄悄按住了小龙的尾巴,开始按照吐纳的节奏吸收自己所能接触到的灵力。   小龙的尾巴相对来说结构略微松散一些,很快就被他吸收了大半。眼瞅着被吸收的部分就要波及到它的两只后爪,小龙忽然被惊动,不安地沿着妖丹的外壁开始快速地游动起来。   秦时如影随形,紧紧抓住了它,吸收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秦时内视自己的意识海,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小龙的尾巴部分被他吸收进自己的意识海之后,并没有散开成为一把散碎的米粒,而是依然凝聚在一起,保持着龙尾巴的形状。   于是这条小龙好像被外力抻开,一半儿留在了柳溪的身体里,另一半儿却被吸入了秦时的意识海。   或许小龙也意识到它并没有被外来的力量消灭,而是在将它接引到了一个新的空间里。小龙有些新奇,又有些不安地摆动身体,脑袋左摇右晃,好像在分辨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时自己也觉得新奇,他在西河口的阵法中的时候,吸收的就是一团散开如米粒状的能量微粒,并没有凝结成什么特殊的形状。但小龙的形象却如此的稳定,这里面似乎还有别的原因,难道是给柳家兄妹布下困灵符的道士比师弟的手段更加厉害?   小龙被完整地吸入了秦时的意识海,它很快发现这个陌生的空间里漂浮着许许多多无属性灵力,这些如同米粒一般的能量微粒几乎将小龙整个埋了起来。   小龙一下兴奋起来,摇头摆尾地钻进了能量团里,不管不顾地开始吞吃这些能量微粒。   等秦时将柳溪妖丹周围的无属性能量吸收干净,发现小龙蜷缩在能量团上,已经吃饱喝足,美滋滋地抱着大尾巴睡着了。   秦时,“……”   秦时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小东西还挺能随遇而安啊。   魏舟检查过柳溪的妖丹和经脉的情况,发现秦时真的能够消除掉困灵符,心中不由大为惊讶。   不管他们之前怎么商议,在魏舟心目中,这都是一次成功率并不高的尝试。但他没想到的是,秦时真的做到了。   这种属性不明的能量微粒,他也尝试过,没有办法吸收,也没有办法在自己的经脉中运行,想要让它离开自己的身体,还需要秦时来帮忙。   魏舟简直纳闷,秦时明明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拥有掌控它的能力?   不管这个发现是多么的不可思议,秦时确实是可以掌控它们的——难道是因为在西河口的阵法里,他不管不顾地吸收阵法里的灵力,于是这种灵力与他本身的灵力之间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感应?   魏舟摸摸下巴,觉得这个猜测听着就有些异想天开。   他记得秦时说过,阵法中的灵气颇为驳杂,秦时能吸收金属性的灵力,其他属性的灵力都在他的周围逸散开来。而这种无属性的灵力却随着金灵力一起进入了他的经脉之中。   这说明,这种无属性的灵力对于秦时,或者说对于金属性的修行者,是有着天然的亲和力的。   或许这才是主要的原因吧。   魏舟思来想去,尚且没个结论,就听秦时说那个龙形的阵法被他完完整整地吸入了意识海,并且这小龙还吞吃了他之前在西河口阵法里吸收来的灵力,顿时大吃一惊。   “龙形不破,”魏舟从自己的记忆里搜索相关的记载,“难道是说,这个困龙符本身带有龙族将死之时留下的一缕残魂?”   魏舟忧心忡忡,想不通什么人能在龙族已经隐世的情况下搞到龙的残魂。这人能够搞到这种神奇的东西,手里是不是还掌握着其他厉害的法宝?   此刻他们得到了这样一个东西,对秦时,对他们,到底是好是坏呢?   不管怎么说,对于柳家兄妹而言,这都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洛冲兴冲冲的安排庄院里的下人整治酒席,又吩咐管家打赏下人。于是家里的下人们也都喜气洋洋的。   魏舟也只能暂时放下这些烦心事。   秦时自己反倒没有那么多的心事,他这一路走来见过了太多的生死危机,一个看起来属性不明的小龙,还吓不住他。   大不了找一个看不顺眼的家伙,输进他的身体里去好了。秦时这样想。   于是,心事全无的秦时高高兴兴地跑到门外去接小黄豆和小灰狼了。   秦时掏出柳溪送的木香果给它们看,“这是南疆才有的果子,据说北方不常见……嗯,一人只有一个。以后如果遇见了,再给你们买。”   小黄豆见它爹给它留了好吃的,满肚子的不开心都烟消云散了,它哼哼唧唧的跟它爹撒了会儿娇,窝在他的掌心里开始很爱惜地尝果子。   夜琮望着秦时摊开掌心里那枚碧绿的果子,整只狼都愣住了。它有些迟疑的看看秦时,不确定的问,“这是……给我的?!” 第145章 竹林中   在夜琮记事以来, 从来没有谁会给它特意留一口吃的。哪怕是它的父母长辈。   或许在它刚出生不久,连抢食都还不会的时候,是有过的。但这种温馨的场景却没有在夜琮的记忆里留下什么痕迹。   狼族的长辈教育晚辈的时候, 都会说想要的东西要靠自己去抢。   狼族捕回来的猎物, 狼王和参与捕猎的成年大狼们会先吃,等它们吃完才能轮到它们这些幼崽。幼崽们也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抢, 去夺,去争取比自己的兄弟姐妹多吃一口肉, 好让自己有机会变得更强壮。   如果夜琮不去抢,就只能饿肚子。饿肚子会变得衰弱,会被狼群淘汰,最终孤零零的死去。   “尝尝看。”秦时没有注意到夜琮的异样,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哄它说:“虽然少, 但也能尝尝鲜味儿……看看好不好吃?”   狼王按捺住心里复杂的滋味儿,低下头, 把那个不起眼的青果子舔进嘴里。它觉得心口有点儿烫, 很需要靠在秦时的怀里, 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这果子好奇怪。狼王心想, 酸溜溜、热乎乎的,搞得它心里也酸酸热热的。   它感觉到秦时的手很克制的在它背后摸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之前那一段自己假装小狼崽的时光来。那时候的每一天, 它都可以大模大样地靠在秦时的怀里。   都怪樊锵。   狼王心想, 要不是这个家伙太弱鸡, 逼得它不得不跳出来保护他,它还是可以继续假装小狼崽的……   “等下要吃饭了。”秦时说:“听洛少东说, 从这里到长安就会比较好走了。”   狼王连忙舔了舔嘴,把嘴边最后的一丝酸甜味儿也珍惜无比地收进记忆里, 这才提醒秦时说:“刚才那个要见魏舟的老猿说山里还有一个阵法。也是师弟那伙儿人布下的——就在盘龙寺的后面。”   客院里,老猿也正跟魏舟说这件事。   “魏神仙对盘龙山怕是不熟,”老猿说:“自从盘龙寺里的僧人都被官府的人撵走之后,寺庙里就空了,只留下几个无家可归的老僧人。后来就来了一头老熊,它占了这座寺庙,做出个出家人的模样,就在这里过起了小日子。它读过书,识得字,闲了还给山里开了灵智的小妖怪们讲一讲佛法。”   魏舟,“……”   上山的路上,他就听洛冲讲过这盘龙寺,据说寺庙里的壁画很有名。但没想到这寺庙竟然是妖怪当家。   “前些天,老熊方丈去了别的寺庙听经去了。他一走,山里就来了一伙儿人,打头的就是你方才镜子里出现的那个叫师弟的人。他带着十来个随从在寺庙后门外挖了一个大坑,神神叨叨的,又摆了好些大石头。然后不知他念了什么咒,那些大石头都不见了。”   魏舟点点头,这听起来确实像是在布阵法。   老猿又道:“山里少人来,族里小辈爱看热闹,等他们走了,就凑过去想看个究竟,不知怎么的,这几个小辈就都不见了。还是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说这叫阵法,小辈们是被阵法给困住了。”   老猿说着就有些着急,“寺庙里的熊方丈还没有回来,也没处去寻他。正好听说洛家庄园里来了高人,这不就赶着过来……”   老猿说着,就有些讪讪的。他们这一族天性就是这样,喜欢到处打听热闹,也因为这爱好吃过不少亏。但本性如此,想改也难。   “老熊精还没回来?”魏舟琢磨着,这陷阱莫非就是给它安排的?这恐怕是师弟这帮人看中了老熊的修为吧。   谁知这老熊运气倒是不错,还没回来,阵法的事就让老猿捅到他这里来了。   老猿垂头丧气的摇头,“回来也不知有用没用。从来没听说过熊方丈也懂道家的这些阵法。”   魏舟有心想拖过一天,让他们几个人都能好好休息休息,恢复一下体力。但据老猿的说法,他们族里的晚辈已经在阵法里困了两三天了,时间久了,也不知会不会出意外——要知道这阵法可是会吸收灵气的。   魏舟忽然想到柳风语的妖丹周围原本是有困灵符的,按理说,应该不会被阵法吸走灵气才对。但偏偏阵法就吸走了,逼得柳风语不得不使出鱼死网破的招数来脱身。这是不是也证明了,吸走灵力的阵法与布下困灵符的是同一个人?   困灵符感应到了主人留下的信息,所以放任阵法吸走了柳风语的灵力?   看来,柳风语从师弟那里听来的消息,极有可能就是真相。师弟背后这个人,从数百年前开始,就已经在着手布置这些掠取妖族灵力的招数了。   也不知有多少大妖中了这邪恶老道的法术,不得不屈从于他,变成了他手里的傀儡。   还好有个从天而降的秦时,阴差阳错,解开了这法术。魏舟觉得这约莫就是天道留给世人的一线生机吧。   吃过酒饭,几个人略歇了歇,就跟着老猿去了盘龙寺。   盘龙寺建在靠近山巅的地方,景色极为开阔。寺庙后方长着一大片茂密的竹林,老猿所说的那个陷阱,就布在竹林中的小路上。   他们赶到的时候,老猿族里的大猿小猿都已经来了,它们守在竹林附近,一个个神情肃然,都不敢靠近陷阱的位置。   秦时打量竹林里的景色,对贺知年说:“这师弟的心思真够细致的。竹林就这么一条路,从这里经过,哪里有不中招的?”   贺知年也点头,“竹林中灵气充裕,这位熊方丈,只怕每日都会到竹林中去修炼。”   “你说这个师弟,会不会在其他地方也布下了类似的陷阱?”秦时越想越觉得这些人心思歹毒,“他们的头领会不会派出了不止师弟这一个小组出来做这样的事?”   贺知年想到了长安的镇妖司,一时觉得强敌环伺,自己人已经落了下风。想到两年没见过的钟铉,忧心忡忡。   秦时在他肩上拍了拍,算是安慰,转头嘱咐夜琮,“你们俩站在这里看热闹就行,不要往跟前凑。”   夜琮脑袋上顶着小黄豆,飞禽走兽一起乖乖点头。   魏舟在西河口吃了阵法的亏,回来之后也一直反思自己在阵法上的失误。因此盘龙寺的阵法他还没有见到,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规划。   其实在他心里也藏着几分不服气。虽然他嘴上也承认技不如人,但在心里却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别人比下去了。尤其此刻还有柳溪在一旁观战,这就刺激着他,让他心里多了几分好胜之心,总想在自己看重的人面前扳回一局。   魏舟很快确定了阵法的方位,破开阵法之外的迷障,让这个陷阱在人前显现了出来。   就见竹林中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直径约莫在六、七尺宽、深度在九到十尺左右的大坑,坑底困着四只小猿,有的躺在坑底,又的围着土坑跳来跳去,不死心的想要寻找出路。   看到这一幕,猿群中爆发了一阵躁动,又被老猿厉声喝止了。它自然也是着急的,但它更知道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万万不能打扰了法师。   魏舟拍出一张符纸,就见它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飘飘忽忽飞向了大坑的方向,啪的一声黏在了什么东西之上。符纸瞬间然绕起来,小火苗沿着一堵透明的墙壁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一座圆柱状的、布满了细碎火苗的透明罩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它的高度约莫有五六尺,就那么严丝合缝地罩在了大坑的上方。   魏舟抬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罩子上方若隐若现的火苗,眼尖的注意到有不大明显的仿佛电流似的微光在罩子上闪过。   这阵法,并没有因为师弟的死去就丧失了活力。   它还在持续的起效。   秦时知道魏舟是想用他自己的法子来破开这个阵法,也以此证明他的实力。但这东西,他看着委实眼馋得很。   他意识海中,从西河口阵法里吸收来的无属性灵力已经被小龙吃掉了一部分。秦时估算了一下它的饭量,若是每天都这么吃,他存下的那些能量微粒根本不够它吃几天的。   秦时这个时候有一种“虽然不确定自己养了个什么玩意儿,但还是想把它喂饱”这样的迫切感。   贺知年看他的眼神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他拦了一下秦时,示意由他去跟魏舟说。他觉得秦时若是就这么直统统的上去跟魏舟说放下让他来,魏舟大概率不会同意。   秦时眼巴巴的看着他。   贺知年冲着他安抚的笑一笑,走过去问魏舟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魏舟的想法就是道门中破解阵法常用的思路,找出阵法的生门死门,先救出困在里面的小猿,再说其他。   贺知年提醒他,“计算生门死门是需要时间的,小猿们不一定等得及。”   魏舟因为连番透支灵力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但他到底无法说出让它们等着自己计算这样的话。他大约也猜到了贺知年的想法,压低了声音问他,“若是小秦再来一次,你觉得他受得住吗?”   贺知年摇摇头,“这我也说不好,但小秦说小龙能吞噬无属性灵力,我看他的意思,大约是想给小龙多囤些粮食吧。” 第146章 龙虎斗   贺知年的话让魏舟紧紧皱起了眉头, 秦时怎么会生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想法?!   “如果小龙的粮食就是这种灵力,”贺知年问他,“你说, 小秦就这么养着它, 以后会怎样?”   魏舟想了想说:“小龙喂成大龙,说不定有那么一天, 残魂觉醒,恢复了生前的记忆, 脱离他的意识海……”   他从来就没听说过有谁能捕捉到龙族的残魂,更别提喂养它。再往后会如何,说实话,他想都想不到。   “龙族对人族的态度……”魏舟摇了摇头,“你想, 他们避世而居,就是因为先古时候人族对它们残害太过……”   所以养活一条龙的残魂, 这条龙生前或许还是因为人类的残害而死去, 说不定等它恢复神智的一瞬间, 就会凶性大发, 将禁锢它的人类一口吞掉。   秦时走过来,恰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看到意识海中连个真实身体都没有的小龙, 抱着自己的尾巴, 香喷喷地窝在一团能量微粒里酣睡, 忽然觉得它比小黄豆还要可怜。   秦时叹了口气,有些认命了。他穿越过来, 大约背负的就是养崽崽的使命吧。   “养吧,”秦时说:“能不能养活都还不好说。若是现在有养活它的条件, 却放任它去死……”   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魏舟也想到了喂养小龙的种种难处。它的口粮他们都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更不知道除了阵法,要到哪里去给它找饭吃。说不定养着养着,就走投无路,真的没有办法继续喂养它了。   “真到没法子的那一天再说吧。”魏舟也叹气了。   他是道门中人,却从来不知道还能利用龙族的残魂设下阵法。对他来说,留下小龙也是一个学习的参考。   秦时又看向贺知年,其实他知道只要自己想做的事,贺知年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果然贺知年点了点头,对他说:“想养就养着吧。至于其他的问题,咱们一起想办法。”   反正秦时已经养了这么多崽崽了,挎包里还有一条小蛇没破壳。再多一条小龙,好像也不是特别了不得的事。   大家都同意了,秦时就照着之前破解西河口阵法的法子,将双手放在了那一层泛着小火苗的透明墙壁上。   魏舟撤走了自己的灵力。透明的屏障上火苗熄灭,只剩下一层透明的外壳,看似空无一物,偏偏坚硬无比。   秦时的一双手刚刚碰到外壁上,立刻就感觉到了阵法中涌动的灵力。它们像一条小河,按照特定的路径奔涌向前。   秦时要把自己的精神力强硬地楔入这个循环的路径之中,改变它们的前进方向。   这个过程是最困难的。等它们进入了自己的经脉之中,感觉就会好受一些了——虽然与自身属性不同的能量进入经脉的感觉并不好受,而且自己也并不能够真正吸收掉它。但这些能量最终都会进入自己的意识海,在那里囤积起来。   意识海中,沉睡的秦团子被惊动,疑惑地睁开眼睛。它顾不上去仔细打量周围似乎多了一团什么东西,身形化作一团醇厚的精神力,冲进了秦时的经脉之中,帮助他去强行拆解这个与西河口相似的阵法。   秦团子消失之后,小龙闭着眼睛抬起头,疑惑地左嗅嗅右嗅嗅,不安地吞吃了两口无属性的灵力,又卧回去继续睡了。   有了秦团子的帮忙,秦时顺利地截断了阵法的灵力走向,将这些熟悉的、米粒一般晶莹的无属性能量一点一滴,尽数吸入了自己的意识海。   竹林上方,透明的罩子上流光闪烁,出现了第一道裂纹。   魏舟看向坑底毫无知觉的小猿,暗想秦时这是熟能生巧,对阵法中灵力的掌控更加精准了。   裂纹出现了第二道、第三道,虚空中隐隐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的声音。   意识海中,刚要入睡的小龙再一次抬起头,它像是听到了什么异乎寻常的动静,警觉的东张西望起来。   紧接着,它就被从天而降的口粮给砸晕了,漫天掉落的无属性能量微粒几乎将它整个埋了起来。   小龙一下兴奋起来,它在米粒一般的能量微粒里钻来钻去,幸福地直打滚。   从秦时的经脉中循环回来的秦团子刚刚露出自己的模样,就注意到意识海中多出来一个长条状的不速之客。   秦团子顿时怒了,这什么东西?!竟然跟它团子大爷抢地盘?!   秦团子有勇有谋,它不动声色地靠近,待小龙警觉的转头“看”过来的时候,伸出一只爪子,试探地去抓它。   小龙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它五感敏锐,远超一般的灵兽。它十分敏捷地躲开了白虎这一爪子,同时,飘带一般的尾巴横扫过来,几乎将秦团子掀了个跟头。   秦团子恼羞成怒,嗷呜一声,扑上去跟它打成了一团。   秦时把碎裂的透明罩子撕开,刚说了一句“小猿都还活着……”,就觉得意识海中轰然一声巨响,紧接着翻江倒海一般,脑浆子都好像沸腾起来了。   秦时脚下一个踉跄,抱着脑袋就蹲了下来。   魏舟和贺知年默契十足地冲了上去,一个扶住了瘫坐在地的秦时,一个拍开碎成渣渣的罩子,指挥猿猴们将几只小猿捞了上来。   小黄豆也心急火燎地想扑过来看个究竟,却被狼王抬脚按住了。夜琮记得秦时叮嘱过它,在情况未明之前,不让它们俩往跟前凑。   小猿重见天日,又是兴奋又是委屈,被大猿们围在中间嘘寒问暖。老猿也是又惊又喜,没想到几个小辈竟然都还活着,正要上前跟几位高人好好道谢,就见那个瘫坐在地上的破开阵法的青年突然间大吼一声,“要打都给老子出去打!”   老猿一懵,不知这人发了什么颠。   下一秒,众人身边就刮起了一阵旋风。   旋风凛冽,风中隐隐有一青一白两条身影交缠在一起。下一秒,两个身影落了地,化成一头半人多高的白虎。白虎身上缠着一条比老猿大腿还粗一些的布满鳞片的青色身躯。   老猿起初还以为这是一条蛇,没想到青色的身躯在白虎身上游走,片刻之后从白虎的脖颈后面探出了一只奇怪的头颅:头上生着一双鹿角,长须飘飞,一只搭在白虎背上的爪子如鹰爪一般瘦削锋利。   “妈呀!”老猿一下反应过来,嚎叫一声掉头就跑,“龙啊!那是龙……龙虎斗,快跑啊……”   呼啦一下,猿群就像被老猿的叫声按下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般,眨眼的功夫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魏舟,“……”   贺知年,“……”   旁边看热闹的柳溪和尚明也都傻眼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柳溪也下意识的跟着猿猴们向后退开两步,拍拍自己的胸口,惊魂未定。原来困住她妖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厉害的东西?!   一龙一虎纠缠在一起,势如破竹一般,卷进了万亩竹海之中。众人只看见远远近近的竹林像发生了地震一般颠簸起伏,不时有受惊的鸟雀从竹林中呼啦啦飞起来一片。   秦时把在他意识海中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小东西都扔出去自生自灭,感觉一下舒服了许多,他攀着贺知年的手臂站起来,抹一把额头的冷汗,忍不住嘀咕,“真是造孽。”   造他自己的孽!   他怎么就没想到龙和虎都是猛兽,搁在一起指定要出事呢?!   贺知年一只手臂扶着他的腰,心里有震惊,也有对秦时的心疼。他这些日子连番发力,虽然说他从中得到了不小的好处,但辛苦也是真辛苦。明明来到了这么繁华富庶的地方,却连一顿安生饭都没吃过。   他转头看一眼魏舟,魏舟还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意识到贺知年在看他,回过头来,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样的怪物,要怎么辖制它?!   秦时晕头晕脑地靠在贺知年身上,只觉得连日的疲劳都泛了上来,心里忍不住就冒出“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这样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一冒头,秦时自己都愣住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过短短数月,怎么好像疲倦得不得了,就跟去了一趟西天取经似的?   这是什么道理?   贺知年却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另一只手伸过来,将他额头上被汗水黏住的发丝拂到耳后,叹了口气说:“总会有太平的那一天。”   秦时看着他,忽然就有些替他心酸。他知道他寄予了全部忠诚与期望的王朝已经穷途末路了吗?   唐朝晚期朝政昏庸、战乱迭起……然后这片土地会迎来另一个王朝,一段短暂安稳的岁月。   周而复始。   但秦时只是笑了笑,“对,总会有太平的那一天。”   或许这一刻,望着他的这个男人已经对未来的岁月生出了某种预感。但身为一个战士,他势必要坚守职责,战斗到王朝给他发布的最后一个命令。   他和他的同袍,所有这个时代的缉妖师,都是怀抱理想,负重前行的勇士。   这个发现,让秦时忽然就对贺知年产生了一点儿不一样的感觉,有敬佩,也有一点儿无奈和……不易觉察的心疼。   竹林中飒飒作响,片刻后,白虎一瘸一拐地窜了出来,一头扎进了秦时的怀里。   秦时毫无防备,被这小货一头撞翻在地,连带着贺知年也脚步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住,忙又赶过来扶起秦时。   秦时还没来得及骂它莽撞,秦团子已经把大脑袋凑过来,呜呜呜的开始撒娇了。   “你这是捡回来一个什么玩意儿……呜呜……抢我地盘……还打我……还咬我的腿……”   小龙在它身后优哉游哉地游出了竹林,悬浮在半空中。   它的眼睛依然闭着,但它却好像可以通过其他的感官来判断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它像是在静静地观察秦团子,同时也观察周围每一个人的反应。 第147章 尊贵的客人   小龙在观察他们, 他们也在紧张的观察小龙的反应。   它其实并不算一条完整的龙,只是龙的一缕残魂。在它或许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时候,就已经具备了与白虎一战的实力, 等它以后成长起来, 或者有朝一日苏醒了记忆,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小龙慢慢朝着秦时游了过去,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一头扎进了秦时的怀里, 尾巴一甩,就将秦团子从秦时怀里挤了出去。   它学着秦团子的样子,一边用脑袋在秦时胸前蹭来蹭去,一边发出撒娇的呜呜叫声——叫声都跟秦团子一模一样。   魏舟等人都傻眼了……这是个什么情况?!   秦时却有种哭笑不得之感,他想他大概有一种“幼崽纵容症”的病, 看到小动物跟他撒娇卖萌,就完全没有抵抗力。说不定这就是他当初撸不到军犬留下来的后遗症!   秦时试探的在小龙的脖子后面摸了摸, 见它闭着眼睛, 一脸受用的模样, 便大着胆子摸了摸它的角, 再摸摸它的后背和看着就极锋利的爪子,满心都是新奇之感。   天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一条龙啊……虽然只是龙的残魂, 但这也是龙啊。   被挤到一边, 还差点儿摔了跟头的秦团子不干了, 怒吼一声,就要扑上来继续开打。   秦时生怕小龙也生出打架的念头, 连忙用一只手按住了小龙的后脑,让它靠着自己的肩膀不许动, 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秦团子。   “还打?!”秦时简直头疼,“你跟它较什么劲啊?”   秦团子不甘心的呜呜叫,一边挣扎一边偷看秦时的脸色——什么意思,这个捡来的长条条,以后就要住在它的窝里了吧?!   小龙在秦时按住它的时候,条件反射要挣扎,但它又克制住了自己,大约是察觉秦时的动作并没有恶意,或者说不带有要攻击它的意思,于是它晃了晃尾巴,顺着秦时的手劲儿把脑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像是在细细体会这个拥抱带给它的感觉。   贺知年半蹲在一旁,一只手还扶着秦时的后背,看到这一幕,心中也生出惊奇的感觉。   小龙窜进秦时怀里之后就缩小了一些,小小的龙头看上去不比他的拳头大多少,每一处细节都像是雕刻大师精雕细刻出来似的,让他心中油然生出不可思议之感。   小龙察觉到有人在看它,鼻子皱了皱,不耐烦地把脑袋转向了另外的方向。   贺知年哑然失笑。   小黄豆奋力挣扎,终于从狼王的爪子下面钻了出来,一抬头看到这一幕,立刻怒了。   “爹!”小黄豆连自己会飞都忘记了,连滚带爬地朝着它爹扑腾过去。   这一声尖叫顿时唤醒了秦团子的理智,它甩开秦时的手,跑过去叼起小黄豆,一扭头甩到自己背上,两小只一起用看负心汉的眼神看着秦时。   秦时,“……”   被他按在怀里的好像不是打架的另一方,而是他出轨的证据。   秦时一个头两个大,拍拍身边的土地,“来,来,正好赶上这样一个机会,我们开个会,明确一下彼此的身份。”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秦时,想看看他是怎么收拾眼前的乱摊子。   “团子,来,从你开始。”秦时拨拉一下肩膀上的小龙,见它好像挺舒服似的靠着他不动弹,觉得让它老实一会儿也行,就摸了摸它的后背,示意它接着贴吧。   别说,小龙虽然只是一个精神体,但摸上去这个触感,光滑冰凉的,还真是跟秦团子那种毛茸茸的感觉截然不同。   秦团子不大高兴地蹲坐下来,嫉妒的扫一眼贴在秦时肩膀上的小龙,哼唧着说:“我怎么啦?”   秦时拉着贺知年也盘腿坐了下来,觉得这个姿势还比较舒服一点儿。   “团子,我们先来说你吧。”秦时注视着秦团子清澈的冰蓝色眼睛,认真的说:“你是我的精神体,是这里的人说的灵体。你就是我,代表着我修炼的程度和战斗能力。”   秦团子骄傲地挺胸。   秦时提醒它,“所以,你是我的战友,不是我的儿子。别一天到晚跟小崽子们争风吃醋。”   秦团子的胸脯塌下来,悻悻的放狠话,“知道,知道。什么儿子不儿子的,好像谁乐意当你儿子似的……傻子才当你儿子。”   话音刚落,它就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周围的人都很安静。它一回头,果然就见小黄豆张大了嘴巴,用一种既委屈又愤怒的眼神看着它。   秦团子顿时一慌,凑过去讨好地舔舔它,“哎呀,我不是骂你,我那是跟秦时吵架。你想咱俩平时多好呀……我们是好朋友的,对吧……我怎么舍得骂你……”   秦时扶额。   他生平头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如果他看秦团子感觉好像在看一个智障,别人看他,是不是也会有看傻子的感觉?!   这样一想,顿觉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有些微妙起来了。   贺知年忍笑,在他背后拍了拍,“长话短说,地上怪凉的。”   秦时就对着小黄豆伸出一只手,“小黄豆,我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没什么可说的。”   生气的小黄豆被“唯一的儿子”这样的标签给治愈了,它从秦团子背上跳下来,慢吞吞地走到秦时手边,可怜巴巴的啾了一声。   “团子是跟我生气,它不舍得骂你的。” 秦时摸摸它,哄它说:“我们三个是一家,一家人要相亲相爱。”   小黄豆偷瞟一眼灰溜溜的白虎,决定……还是要再生气一会儿才原谅它。   “接下来说狼王。”秦时有些抱歉的看着冲他晃了晃尾巴,像只大狗狗似的狼王,它虽然不是幼崽,但最初是以幼崽的形象出现的。所以小黄豆一直当它是自己的玩伴,秦时也无可避免的把它当成小崽子看待。   “狼王是我们的朋友。”秦时说:“他和挎包里还没有破壳的水兰因一样,都是我们的好朋友。朋友要相互关心,相互照顾。”   狼王心里有一种颇为微妙的感觉,开始思索家人和朋友之间到底有些什么区别。   “还有小龙,”秦时侧过头看一眼乖乖贴在他肩上的小龙,对他们说:“小龙是我们的客人。”   包括魏舟和柳溪在内的人,大约都没有想到秦时会给小龙这样一个定位,一时都有些沉默。贺知年却毫不意外秦时会说这样的话,他笑微微的点点头,表示他说什么,他都会支持他的看法。   “它是尊贵的客人。”秦时与贺知年对视,微微一笑,强调了一下小龙的身份。   龙族在传说故事里是遨游于九天之外的接近神明的存在,代表了天地间的光明与美好。小龙生前也该是这样的存在。但它却不幸遇到了黑心的修炼者,被祸害成这个样子,连自己完整的记忆都没有保留下来。   秦时这样一想,就心疼的不行。   小龙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尾巴稍轻快地晃了晃。它从秦时的身上漂浮起来,倏忽如闪电一般,没入了秦时的意识海。   大约这动作太过突然了,秦时不由得晕了一下。下一秒,秦团子也灰溜溜地窜回了意识海去守着自己的地盘了。   秦时提醒它,“不许在窝里打架!”   一提到“窝”这个称呼,秦时觉得自己更像是保育员了。   秦时把小黄豆举起来亲了亲,哄它说:“这几天都在忙,没有时间陪你。现在该救的人都救完了,该办的事情也都办好了。等下我们去参观一下这个大庙,听说庙里的壁画很有名呢。”   小黄豆在他下巴上蹭蹭,心想太好了,爸爸又是我一个人的了。   老猿躲在远处探头探脑,见可怕的青龙白虎都不见了,这才心有余悸地提着一个篮子过来道谢。篮子里装着他们存贮起来过冬的上好干果,核桃、榛子、栗子之类的,都是这座山里的产出。   几个人收了谢礼,又嘱咐老猿一旦打听到有什么不正常的动静,一定要及时跟当地镇妖司的人报信。   “不想联系镇妖司,”柳溪笑着说:“也可以来这座庄园,找这里的下人给洛少东、或者给我哥哥传信,我们会把消息转交镇妖司。”   老猿对城里的东西不大熟,听他们说起镇妖司,心里正发愁,结果柳溪给了他们一个更方便的选项,心中大喜,连忙答应了。   它们一族常年生活在野外,与人类社会的联系并不紧密。如果再遇到像师弟挖陷阱这样的事,还不知道该找谁帮忙。有了他们这些嘱咐,以后真有事,它们也有个求救的地方。   老猿也知道,猿族要想独善其身是不那么容易的。一旦天下乱了起来,它们势必要受到更强大的妖族胁迫,不得不选择站队。但站队这种事,一旦站错了,必然会连累整个族群。   所以这样的局面,老猿是不想看到的。   如果可以押宝,老猿觉得,它还是愿意把宝押在这些人类缉妖师身上。 第148章 纨绔   作为客人, 在洛家别院的日子还是很舒服的。   高床软枕,锦衣玉食,还有泡在里面就舒服的让人不想起来的温泉汤池……洛冲简直恨不得把柳风语的救命恩人打个龛供起来。   除了吃吃睡睡, 秦时还找了个时间带着大家一起去参观盘龙寺。魏舟不去, 他表示那些东西他看得太多了,再说佛家的东西, 他也不感兴趣,于是观光团的成员除了秦时之外, 还有小黄豆、夜琮和贺知年。   对于一个没有什么艺术细胞,欣赏艺术作品只会说“好看”或者“不好看”的人来说,壁画这种东西,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贺知年跟在他身后,听他一会儿对小黄豆说:“看, 这里也画了一只鸟,颜色跟你有点儿像, 不过没有你好看。”   一会儿又对夜琮说:“这个菩萨讲经的地方好像你们的黑石山……”   贺知年好笑之余, 又有点儿可怜他。秦时对于佛教中的种种典故几乎是一无所知, 不同的佛像他也完全不认识。至于画师的风格他好像也说不出来什么, 就这样的水平,他竟然也看得津津有味。   贺知年不知道的是,秦时透过这些色彩鲜艳的壁画, 仿佛看到了一千多年之后, 花钱买了门票, 跟在导游身后参观壁画的自己。   到了那个时候,壁画都已经在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之后变得黯淡了, 或许有的地方还会剥落,让人猜不透完整的画面到底要表达什么样的场景, 但它在观众的眼里,依然散发着令人着迷的魅力。   秦时甚至幻想,如果就这么走着走着,抬头一看,他已经回到了千年之后他自己的世界里,他是应该躺在地上兴奋地打个滚儿,还是应该跳起来赶紧找人借手机,打个电话联系自己的父母和大队长。   幻想是引人沉迷的,但秦时低头看看眼睛睁的圆溜溜的小黄豆,再看看腿边亦步亦趋跟着他走的狼王和身后耐心听他胡说八道的贺知年,又觉得实在回不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现在这样不是也不错吗?   贺知年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小黄豆,指着壁画对它说:“这是《强盗成佛图》,这里是强盗到村子里抢劫,跟村民们发生了争斗。村民们组织起来跟强盗打斗,强盗们被打败、受刑,后来他们受到了佛法的感召,出家为僧……”   秦时听着,忍不住微笑起来。   佛教教义里的慈悲和救度思想,他也是懂的。但他本身没有这方面的信仰,没有办法像贺知年这样细致耐心的讲给孩子听。   好吧,野外生存知识狼王教给小黄豆了,艺术欣赏课又让贺知年给补上了,这么一算下来,他家孩子也勉强算是全面发展了。   过了两天神仙一般的日子,魏舟几人告别了洛冲和柳家兄妹,坐着洛家的马车回城里去了。   柳溪原本想跟他们一起回城,被魏舟拦住了。   不止柳溪,柳风语和洛冲也要留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柳风语重伤初愈,这里人少,草木丰饶,木灵气比城里更为充盈,魏舟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有助于他的恢复。   至于柳溪,她大老远地跑来探望柳风语,见面还没两天,心里自然是关心她哥哥的健康情况。虽然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洛冲都和柳风语黏在一起,但眼瞅着她哥哥一天一天的好起来,哪怕在旁边当一个碍眼的电灯泡,柳溪心里也是开心的。   魏舟觉得,他们回城之后,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动身去长安了。这种情况下,柳溪也实在不必特意下山送他们,还不如留在山里陪着柳风语。   他们出门的时候,柳风语裹着厚厚的斗篷也出来送他们了。   对于这几个救了他们兄妹的人,柳风语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才好了。对于魏舟说的留意市井间的消息,他一口答应下来。   他说了和柳溪一样的话,“就算不为别人,不为镇妖司,为了我们自己,我们也想过安稳日子的。”   洛冲给他们三人送上了代表洛家的对牌。拿着对牌到长安的洛家商行,要钱要人都可以。这也是洛冲给他们的谢礼。   秦时在收到了明家送来的谢礼之后,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再收到这样气派的谢礼,也不觉得受宠若惊了。这些东西他们或许不一定会用得到,但亲手收下别人送上的心意,总归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进了城,魏舟几人让洛家的马车把他们送到了驿馆。   洛家那边大约也得到了洛冲的传信,不但洛瑛亲自登门道谢,还让人送来了各种生活用品。   洛瑛原本结识这些人是带有一定的私心的,但这些人竟然真的轻轻松松就救了柳风语,这也着实让她有些意外。在她猜测中,就算他们能救,过程也不会这么顺利才对。   洛瑛有一种重新认识了这些高人的感觉,跟他们说话的时候态度都恭敬了许多。听说洛冲送了他们洛家的对牌,还详细讲解了对牌的用法和长安城里几家商行的详细情况。在已经看到了洛冲交好他们的情况下,洛瑛的态度只会比她哥哥更谦和周到。   送走洛瑛,魏舟有些纳闷的问尚明,“看到老樊了没有?怎的闹腾这半天,老樊也没出来看看热闹?”   他以为樊锵是不想跟洛家这个当地首富有过多的接触。   尚明摇头,他一直跟在魏舟身边,忙着整理洛瑛带来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没想着要去问一问樊锵他们都住哪个房间。   贺知年却对他说:“不用去问了,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就问了驿馆的人,他们说这两天老樊简直玩疯了,晚上直接都没有回来住。”   魏舟,“……”   尚明,“……”   不光魏舟师徒俩,秦时也想起了他们曾经吵过一架的那位樊锵的旧友陈谅,长安城里永宁侯陈家嫡次子,一个有名的纨绔(贺知年说的)。   贺知年摸摸下巴,“听说陈家人把陈谅送来秦州,是想请他的舅舅好好约束一下这小子。如今看来,他不会是在秦州城里故态复萌,又把老樊给拉下水了吧?”   魏舟随口问他,“陈谅在秦州是谋了个什么差事?”   贺知年记得不是很清楚了,“陈谅的舅舅似乎在刺史座下任司马之职,陈谅约莫跟着他舅舅跑跑腿,做一个小都尉吧。”   魏舟身为长安人,对陈谅这么一号人物也还是有印象的。但是樊锵那样总是冷着脸的家伙竟然能跟陈谅玩到一起去,他还是觉得很稀奇的。   “不是都说人与类聚吗?”魏舟不解的问贺知年,“他和老樊是怎么合得来的?”   贺知年轻嗤,“你以为老樊是啥好东西?他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骨子里花花着呢……”   话没说完,就听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吊儿郎当的笑着说:“哎哟,谨行,你听听,这把你形容的多准确,你可不就是明面上正经的不得了吗?哈哈哈。”   几人回头,就见客房门外一摇一晃地走进来一位锦衣青年,青年长着一张俊秀的面孔,桃花眼隐隐含着笑意,看谁都仿佛带着几分脉脉如水的情意。不像樊锵一身的粗糙气,这小子一看就让人想到了“油头粉面”四个字。   秦时见了真人,就觉得贺知年对他的评价还是挺客观的,确实一副浪荡公子的派头。   陈谅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先跟魏舟和贺知年两个人寒暄,说一些许久未见之类的客气话,又转头望着秦时……身边的飞禽走兽,两眼放光的凑过去,“这位就是秦兄弟吧?哎呀,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客气话没说完,就见狼崽子目露凶光,作势要扑他,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叫声。   陈谅连忙后退了两步,惊魂未定的看着这头上顶着一只小黄鸟的狼崽——为了在城市里出入方便,夜琮一直维持着狼崽的模样。   陈谅在秦州生活了两三年,也见过山里猎户打到的野狼,他跟狼王一个对视,就知道这头狼看着年幼,实际上不大好惹。   秦时在夜琮背上轻轻拍了拍,对陈谅回了个礼,“小东西脾气不好,陈都尉莫要见怪。”   陈谅见他说话客气,那点儿惊吓又被他抛到脑后,反而生出了几分羡慕,“这都是你养的?我以前也养过一群大狗,打猎用的。好玩是好玩,后来训起来太麻烦了,就交给别人去养着了。”   秦时心里不大高兴,一个浪荡公子养的宠物怎能跟他身边的夜琮和小黄豆相比?他皱了皱眉,淡淡说道:“谈不上养不养的,这两个都是我的家人。”   “家人?!”陈谅一愣,心里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这个英俊的小青年,别是个妖怪吧?!   陈谅从小生于富贵之家,在长安城里花天酒地的过生活,后来被家里人送来秦州,也很少接触到镇妖司这一类的机构。他身边好容易有一个贺知年这样的缉妖师,却还跟他没结交下交情,自然也不知道贺知年真实的职务。   于是,他虽然知道世上有妖怪,却并不曾亲眼看过一个。这会儿听秦时说狼和鸟都是他的家人,忍不住开始猜想,这小子长得这般俊俏,眉眼的轮廓看着就跟寻常人不大一样……莫非也是一头狼妖?! 第149章 突然亮起   陈谅头一次见妖, 心中顿时生出一种说不清是戒备还是畏惧的感觉,面上也不由多了几分恭敬,“仙师莫怪, 某还是头一次见……咳咳, 仙师的家人果然也非同凡响,失敬, 失敬。”   夜琮听到“家人”这个称呼,不知怎么, 就有些高兴,尾巴克制地晃了晃,挨着秦时的腿边坐了下来。   陈谅继续跟“仙师”客气,“仙师不经常出山吧?以前可来过秦州城?”   秦时虽然不知道这个称呼是所为何来,但也听他称呼魏舟魏神仙, 只当是这人特有的客气方式,便也没当一回事儿, “确实从未来过秦州, 长安也从未去过。”   陈谅心道果然如此, 便客气的替他做起介绍来。   贺知年听到陈谅对秦时的称呼, 就猜到这小子想到哪里去了,有些好笑的扫一眼樊锵,果然见他脸上也是一副无奈的表情。   但说来也怪, 听到陈谅的称呼, 樊锵心里就好像被人提醒了似的, 忽然就回忆起了初见时秦时身上的种种异常之处,心里忍不住就冒出了一个类似的猜想:这个秦时, 别真的是个妖怪吧?!   别说,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就越想越像了。   至于他有灵体,樊锵心想,妖怪也有啊,狍鸮的灵体能修成人形,秦时的灵体修成一个白虎的样子有什么不行的?也没有神仙规定妖怪的灵体一定要是人的样子啊。   再看看聊天的两个人,陈谅已经从秦州城的风土人情讲到了他最擅长的领域:吃喝玩乐。   陈谅说得眉飞色舞,“《五木经》中说,樗蒲五木,元白判……这五木,说的就是五个骰子,其中三枚骰子上没有图形,两枚骰子上刻有牛犊和山鸡。若五个都是黑色,称为卢……”   秦时从穿越过来,就一直在穷地方转悠,最辛苦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基本就是在生存线上挣扎来着。还是入关之后才睡上了真正的床。算起来,他也就是在洛家庄园里的时候,吃过两顿好的,那些跟繁华的生活有关系的东西,他是一样也没见识过。   尤其这些富家子弟的玩乐,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贺知年听陈谅说起了樗蒲,立刻就坐不住了,走过去拦着陈谅说:“这些就不必说了。”   魏舟坐在一边,脸上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他知道秦时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都还不了解,这个陈谅说这些,万一勾起了秦时的兴趣,或者还有更糟糕的,他就这么沉迷了下去,那可怎么好?   贺知年也是这样的想法,万一秦时对博戏产生了兴趣,进而沉迷下去,他会觉得这是自己失职了。   陈谅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这小妖怪果然对人世间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魏舟和贺知年都这样呵护他,生怕他会被这些人类社会里有趣的把戏给迷住了!   他再看秦时,就觉得他的眼睛里果然透着小动物一般的清澈与单纯。   秦时看出贺知年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解释说:“我就是听一听。没打算去真的玩这些。”   他对赌\博没有兴趣,不论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但这里头能感觉到一种历史与文化的变迁,让他着迷的是这个。   贺知年还是不大放心,板着脸对他说:“《唐律疏议》中有规定,诸博戏赌财务者,各杖一百……赃重者各依己分,准盗论。输者,亦依己分为从坐。”   秦时,“……”   听出来是在吓唬他,但实际上除了杖一百,其余的他都没听懂。不过倒是明白了一件事:不论什么年代,赌\博这个事情,官府都是很重视的。   “放心吧,”秦时向他保证,“到了长安,我也不沾这些。”   贺知年暗暗决定等到了长安,他要把秦时看得紧一些。   陈谅见到了妖怪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有些人来疯的跟他们傻乐,“我原本也要回长安去,正好与诸位同行。这一路上,还请各位多关照。”   贺知年,“……”   贺知年心想,不必等以后,他现在开始就要把人看得紧一些了。   当天晚上,樊锵找了个机会把贺知年拉到走廊的一边,说起了自己的怀疑,“你之前还问过我,说关外有没有什么隐世家族。老贺,你自己想,他连樗蒲都没有听说过,这正常吗?”   贺知年冷笑一声,“樗蒲不知道怎么了?还不许有人不喜欢赌?”   “我不是这意思。”樊锵的眉头皱了起来,对他的态度有些不耐烦,“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跑。我想不出什么地方的人,会连博戏都没有听说过。哪怕是家里长辈管得严,也不该如此。”   贺知年其实也觉得秦时成长的环境,有些封闭的不正常。但他知道樊锵对秦时一直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就不想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怀疑。   “这也没什么,”贺知年嘴硬的解释,“或许他们这个家族避世太久,一直没有跟外界有联系。这也是有可能的。”   樊锵思索片刻,对贺知年说:“你和老魏,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贺知年盘算了一下,很诚恳的说:“若是我瞒着你的,不多,都跟秦时的能力有关。你也知道他这样的人,我们都是   想要收拢进镇妖司的。”   樊锵觉得,若只是瞒着秦时自己的能力,倒也没有什么。但他怀疑他们隐瞒自己的,不止是这方面的事。   “没别的?”樊锵话没说完,就见魏舟披着一件半旧的大氅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脸困色,正强忍着不打哈欠的尚明。   尚明显然不知道魏舟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出来,看到贺知年和樊锵凑在一起说话,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师父,”尚明凑近魏舟耳边,小声说:“要不去屋里说话?我去楼下泡一壶茶?”   魏舟摇摇头,示意尚明站在门口等他,他走过到樊锵身边,压着声音对他说:“你担心什么,我心里都知道……你放心,小秦的来历我和师父都清楚。”   樊锵吃了一惊,“□□也知道吗?”   魏舟很郑重的点了点头。   贺知年狐疑的望着魏舟,“你有事瞒我?”   樊锵在他身后也皱起了眉头,“你们俩有事瞒我?”   魏舟,“……”   魏舟扫一眼他们身后,尚明十分颓靡地站在门边,好像怎么都睡不醒似的。原本那个走到哪里都一尘不染的少年好像一夕之间就变得邋遢起来了。   魏舟皱眉,心想似乎就是在西河口,他们陷入阵法之前,尚明还是正常的样子,等他们到了秦州城里忙着救治柳风语的事,不知怎么回事,再注意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他心里有些奇怪,偏偏又从尚明这里问不出什么。尚明只说自己大约是有些着凉了,总有些精力不济。   但魏舟却是清楚的,身为修行者,经脉中有灵力运行,身体素质也远比普通人要好得多,哪里会动不动就着凉发热的。   魏舟开始反省自己这段日子是不是对这个小徒弟不够关心?   樊锵催促,“不能说吗?”   魏舟的思绪从尚明身上收了回来,对他们说:“他的来历不好说,也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不过我以追云观作保,他不会是吐蕃人的细作。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   樊锵听他说的郑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别的我也不问了。”   他看一眼贺知年,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回房间去了。他知道自己与这些缉妖师是不同的,他们知道的更多,处境也更加危险。   而这些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情,樊锵自己也并不想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军人,军人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听从命令。镇妖司的事情,与他并没有关系。   樊锵刚走出两步就又退了回来,压着嗓子对他们说:“我从陈谅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不良帅回长安了。”   魏舟和贺知年一起看向他。   “确定。”樊锵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上个月初的事。他的行踪虽然没有公开,但陈谅他爹进宫陪圣人下棋的时候,听圣人身边的裴公公说起的。”   “裴元理?”贺知年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裴元理的个性,没有圣人的意思,他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樊锵点了点头,伸手在贺知年肩上拍了一下,“这些事其实跟我没有关系,详细的我也不知道了。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数。”   严格说起来,不良人与镇妖司这两个机构是很有些相似之处的。它们都挂靠在禁军辖下,工作性质也有些相似之处,镇妖司刺探妖族之间的各种动向,不良人则类似于后世的刑警组织,专门刺探各种情报以及缉拿嫌疑罪犯。   这两个组织也经常会分享情报,不良人的头领不良帅在离开长安之前曾经见过钟铉一面,话里话外提到了镇妖司里有别人的探子。   他说的含糊,因此更引人怀疑。   这件事钟铉也跟贺知年提过,因此后来贺知年在关外遇袭,也怀疑到了组织内部是不是出了问题。   这会儿听樊锵说起不良帅,心里想的就是这人是不是已经打听出了镇妖司内部的暗鬼?   贺知年想了一会儿樊锵的话,一转头,脸色又沉了下来,“你刚才说,小秦的身世你和□□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魏舟知道他与秦时关系匪浅,一直让他这么疑神疑鬼的也不好,但要让他去问秦时,秦时估计也不会说。那小子别看好像没什么心眼,但性子其实是很谨慎的。   魏舟说:“我们只知道,他的命盘是突然间亮起来的,就在你遇见他的不久之前。确切的说,就在水兰因自爆妖丹,冲毁了封妖阵的时候。”   贺知年默默咀嚼“突然亮起”四个字的含义。   魏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些事不必细想,以后也不必再提。他呢,也确实对我们这里的事一无所知。你护着他,这也没什么,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   总要注意分寸的问题。   贺知年思索片刻,略有些紧张的问他,“那他……还会走吗?”   他的命盘会不会像亮起那样突然的再黯淡下去?   魏舟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惆怅,“这我也说不好了。以我的能力也算不出这样的问题。老贺,活在当下吧。以后的事,谁说得好呢?” 第150章 长安,长安   不管周围的人对于陈谅的加入抱有什么样的看法, 秦时却觉得自己挺需要这么一个导游的。   陈谅除了有一个爱说爱笑自来熟的性子,还有一副好口才。他说起长安城里有钱人玩的那些把戏,什么马球、斗鸡、角抵, 什么三月三游曲江看小娘子……说的绘声绘色。   秦时知道贺知年和魏舟有些担心自己会受了这纨绔子的蛊惑, 一到长安就被那里的富贵风流迷了眼,沉迷进了玩乐里去。但站在他的角度来说, 陈谅的讲述确实展现给他一个更细致、也更加生动的大唐生活画卷。   原来千年之前的百姓也会在劳作之余,寻找这么多的生活乐趣, 而且实话实说,看百戏杂耍、逛庙会什么的,听起来就比窝在被窝里玩手机要有意思多了。   除了秦时,狼王和小黄豆也听得津津有味。小黄豆生在关外,从来都没见识过人类社会里这些有趣的游戏, 跟它爹表示到了长安之后,一定要带它去看一看“人在绳子上跳舞”的把戏。   狼王则深觉自己以幼狼的形象示人是非常英明的决定, 否则以它对人类社会的生疏和不了解, 变成个人形恐怕分分钟就让人看出来了。   离开秦州的这一路上, 小龙始终留在意识海里, 安安稳稳地吃了睡,睡了吃。虽然也没见它长大多少,但秦时觉得它的身体要比最初的时候凝实一些。   秦团子最初还虎视眈眈的盯着它, 后来也觉得没意思, 秦时又不肯放它出去玩, 便也兜头睡大觉去了。   夜琮和小黄豆则充当了一把观光客,沿路的风景、行人都成了它们观察的目标。这两小只虽然年龄有差距, 但对人类社会的了解却是半斤八两。偶尔还会争论起来,这个时候就需要贺知年这些长安人来给它们一个标准答案了。   小黄豆机灵的发现它爹也对“长安”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于是每一次听了新故事,都要跑来给它爹再讲一遍,然后从它爹这里得到一个奖励的亲亲。   后来秦时发现狼王也开始有事儿没事的给他汇报自己的发现,以及它从陈谅樊锵那里听来的一些只言片语。他心里不由得有些发窘,暗想怎么自己好像在培养一群斥候?!   等他们的队伍到达长安城附近的时候,两小只也顾不上给他汇报什么新发现了,因为它们自己也看花眼了。那样雄伟的城墙,那样高大的城门,还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它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秦时也有一种被震撼到的感觉。   这与现代社会里去参观故宫、大英博物馆或者某国的古堡……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在那样参观的过程中,身为游客的他是在欣赏,或者说憧憬曾经存在过的文化氛围。   他知道自己与周围的人都是平等的,自由的、安全的。那些象征的权利与地位的东西已经是过去式了,并不能对现在的他产生什么影响。   但在这里,当他仰望着城墙上方闪闪发亮的刀枪剑戟,旌旗飘飘的时候,却深知在这些浮于表面的框架背后,是蹲伏着一个他触摸不到的阶层的,他们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无声无息地弄死他。   或许是之前进入城关的经历留给秦时太多的阴影,在他本该怀着惊叹的心情赞赏长安城的气势惊人的时候,他却联想到了更多不该在这个时候想到的东西。   比如他一个底层百姓的身份,再比如他在这里走投无路的处境。这也是“阶级”这两个字头一次以如此清晰的面目呈现在了秦时的面前。   这种联想令人生畏,但最令他感到恐惧的,是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样的存在是得到了上天的允许,存在得理直气壮。   除开关于秦时对前生后世的社会制度的联想,长安城本身带给秦时的冲击也是非常强烈的。他曾经以游客的身份在西安城里游览,还记得导游对他说过,唐代的长安城的面积是西安的八倍。   当时的他只是“哦”了一声,赞一句“这么大吗?”而如今,当他真实地站在这里,才发现这个“大”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一个明确的概念。   他站在城门外等待进城的队伍之中,只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大得没有边界感,巍峨的城门,两侧远远延伸开去的城墙、身后好像长得没有尽头的队伍……   这一切给他的直观的“大”的感觉,令他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魏舟的家虽然在城里,但他远道回来,是要先回追云观去见他师父的。   他陪着他们在城门外等了等,便另外雇了车,跟他们约好再见面的时间,带着尚明回明空山了。   其余几人一直排到半下午才算验清楚了身份文书,进了城。贺知年家里的下人已经等在城门附近了,欢欢喜喜地迎上了贺知年,引着他与秦时回家里去。   另一边,樊锵有军务在身,进了城自然要先去见过上司,因此跟贺知年等人道了别,就带着自己的手下匆匆离去。   陈谅与秦时一路相处,倒是处出了几分交情,进了城也依依不舍,一个劲儿的游说秦时住到他家里去,给秦时介绍说他家里多么宽敞,侯府经过了几代人的修葺景色多么的精妙。又说他对长安的地头有多熟,知道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云云。   秦时对陈谅印象倒还不坏,只说自己已经答应了去贺知年家里借宿,陈谅无奈,依依不舍的跟他们告别,带着随从回家去了。   陈谅一走,贺知年黑黢黢的脸色就好转了许多。不过他也没有时间带着秦时在大街上闲逛,一来大家连日赶路辛苦,秦时也好,飞禽走兽组合也好,都需要好好休息。二来他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自然也要先去找自己的上司复命。   贺知年将秦时送回了自己的宅院,简单做了一下梳洗,就匆匆去见自己长官。   于是,贺宅就剩下一个闲人秦时。他不顾两小只的反对,按着它们洗了个热水澡,擦干毛毛之后才放他们去院子里撒欢。等他自己洗完澡出来,房间里只剩下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就是刚才去城门口迎接他们的那一个。   秦时一边拿着布巾擦头发,一边问他,“小狼崽它们呢?”   小厮面孔微黑,人显得憨厚本分,身体也比较壮实,看上去倒像是一个习武之人。听见秦时问他,忙说:“回郎君的话,小狼崽驮着小鸡在院子里到处跑呢。我家郎君出门之前已经吩咐过了,家里人谁也不许拦着它们,郎君尽管放心。”   秦时点点头,又问他,“老贺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郎君刚才让人传话回来,”小厮说:“说今晚大约宵禁前能赶回来,说让郎君随意,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是。”   秦时不由一笑,“这位小兄弟,我想请问一下,老贺这里都有什么人?”   “不敢当。郎君唤我贺严便是。” 小厮忙道:“这宅子是先夫人的嫁妆,郎君从小在舅老爷家长大,后来身上有了官职,就从舅老爷家里搬了出来,一直住在这里。家里除了小的,还有管家贺伯和几个做洒扫的粗使下人。”   秦时忍不住又问他,“老贺没有娶亲吗?”   “尚未。”贺严脸上也流露出遗憾的神色,“郎君公务繁忙,这几年一直在外头到处奔波,舅老爷原本替他看好了一门亲事,结果郎君始终没回来,后来……”   秦时不由一笑,心想这也是个为了事业耽误了终身大事的工作狂。听贺严的介绍,这家里估计也没有什么侍妾通房之类的,在这个时代,贺知年这样洁身自好的人,应该算是很少见了吧?   他有心想问一问贺知年的亲爹那边的情况,又觉得这种事情属于贺知年的私事,他随意跟他身边的下人打听,也不是很合适。   秦时这样想着,就换了一个问题,“你跟了老贺多久了?”   贺严不由一笑,“小的父母也是贺家的世仆,小的十岁上就到了郎君身边。后来舅老爷领着郎君离开了贺家,小的也一起跟着去了。”   秦时点点头,心知这位小厮也算得上是贺知年的心腹之人了。   贺知年的身世,说起来跟樊锵是有些相似之处的,都在后娘的手底下讨生活,都与生父感情疏远。这样的两个人,按理说应该同病相怜的,怎么他们没有培养出一点儿兄弟之情,反而还总是针锋相对呢?   莫非是两个生活在暗处的人,无法从对方身上汲取到温暖?!   秦时的整个下午,就在听贺严讲长安城里的种种八卦中度过了。   等到夜幕降临时分,贺知年一脸疲色地赶回来的时候,秦时不但知道永宁侯府(也就是陈谅他们家)的两位叔叔闹出了与平民争产的丑闻,引得圣人斥责,还知道宫里有一位昭容新近有了身孕。   昭容的母家大张旗鼓的在感恩寺做法事,给昭容和未出世的小皇子祈福,结果做法事的当天刮起了大风,僧人们都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大家都在议论,说昭容位卑,不像是有福之人,大约受不起这么大的福气呢。 第151章 琼华楼   秦时听的直乐, 心想皇城根底下的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啊,胆气真壮,竟然敢议论天子家的八卦。   贺知年听他说起这个, 也笑了, 显然他出去一趟也听说了长安城里最热门的八卦。他对秦时说:“圣人降了昭容的位份,她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秦时愣了一下, 没想到八卦还有这么惨烈的后续,心想这内部消息要是传出去, 大家只怕又要说这位昭容果然是福薄之人了。   贺知年软瘫瘫地坐了下来,对秦时说:“你头一遭来长安,明日先带你出去逛一逛,认认方向。明空山想去吗?”   秦时点点头。他对这个跟镇妖司对接的单位还是很好奇的。还有那位据说一直昏睡的大师兄和庸,秦时估计贺知年主要是想去探望他的。   “那就先歇两天, ”贺知年说:“等我问问老樊,看看他去不去。然后挑个日子出城。明空山景色还是不错的。”   秦时点点头。他也不知道明空山到底是什么山, 只知道西安附近有个很出名的骊山, 皇家的温泉山庄。那一带山倒是很多, 山里的温泉水还产玉, 有名的蓝田玉。   秦时正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就听贺知年说:“说到出去逛,东市西市肯定要去看看。琼华楼就在西市, 要不要去看看?”   秦时犹豫了一下。他其实有点抗拒这件事, 总觉得拿了明家给的钱, 他对小黄豆的感情都跟着不纯洁了。   贺知年提醒他说:“琼华楼做的是柜坊的生意,东西不取, 是要一直给他们交保管费用的……一年一年算下来,也是不小的一笔钱。”   “还要给他们交钱?!”秦时一下跳了起来, 等他嚷嚷完,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后世银行的思维,但现在还没有钱庄,更没有银行,柜坊单纯的就是财物寄存,当然要给人家交保管费。   贺知年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你要是放心,就取出来放在这里。反正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我也希望你能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家。”   秦时想了想,“还是先去看一看吧。”   他对贺知年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觉得一直麻烦人家给自己看着东西,好像也不是很妥当。要是自己买宅子……   秦时只是想了一下,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先不说长安的房子好不好买,只说他买下来了要怎么办?若是以后离开长安,房子要怎么办?请人来看房子?自古财帛动人心,这些人万一靠不住呢?   除了小黄豆的身家,秦时对琼华楼的业务范围也挺感兴趣。他还从没见过这种集合了柜坊、典当行、寄卖、以及信息交换种种营生于一体的庞然大物,如果可以,他还是挺想打探一下明家的消息的。   贺知年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小秦,钟大人想见见你……要见吗?”   秦时看着贺知年恳切的神色,知道自己若是拒绝,贺知年也一定会想办法帮他把这件事推掉。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时代,位卑者在位尊者面前是没有那么多的选择权的。他也并不希望贺知年因为他的原因,惹得自己上司不快。   如果可以的话,秦时还是希望由自己来面对这位钟大人。如果他提了什么不合适的要求,还是由他自己来拒绝比较好。   “可以。”秦时说。   贺知年大约也猜到了他的想法,目光中流露出柔和之意,“钟大人并不是会强人所难的人。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在贺宅的生活,比较符合秦时对于古时候稍有家底的人家日常生活的预想。贺知年的宅子有约莫三进的样子,还带一处花园,总体面积跟秦时他家附近的公园差不多大,这在后世是不可想象的事。   但据说这里的地段不算很好,要是再往内城的方向靠近,这么大的房子有钱也买不到了。   房子看上去敦厚大气,家具门窗用的也都是上好的木料,家里摆设不多,但也大方雅致,日常用的东西更是细致讲究。   晚饭送上来的时候,秦时更是对“贺知年还是很有家底”这个看法有了更切实的体会,因为贺家除了饭食做得好,餐具也十分考究。   嗯,酒也不错。   秦时看着趴在自己身边,慢条斯理啃着大瓷盆里香喷喷的炖羊肉的夜琮,心里满意的补充了一句:对狼王和小黄豆的照顾得很周到。   小黄豆对那些冬日里少见的蔬菜果品兴趣不大,反而是狼王的炖羊肉很得它的青睐。它守着自己绘有花鸟纹的小盘子,一边吃着狼王从盆子里分给它的炖羊肉,一边兴高采烈的啾啾叫——叫声没有什么意义,单纯就是表达一下高兴的情绪。   房间里生了火盆,暖融融的。   秦时举起酒杯的时候,真觉得眼下这小日子才叫生活。之前他们东奔西逃的,那叫什么哟……或者正是因为一路辛苦,此刻的安逸才显得如此可贵。   贺知年笑着与他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秦时,”他的目光从酒杯上方看了过来,神情中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我知你从未来过长安,我只希望,你在了解了这个地方之后,能对它生出好感。”   然后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秦时微醺,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一只手搭在狼王的背后一下一下顺着它身上光滑的皮毛,嘴里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老贺,我在这个世上是无根之人,哪一个地方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繁华或者贫穷,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陌生。   他或许会因为长安的繁华留下来,或许会因为它过分的热闹而离开。世界这么大,难得来一次,总要各处去看看。   贺知年没有等到自己期待的回答,心里微微有些惆怅。这一刻,他开始期待钟铉能够说动了秦时,让他有一个可以留下来的理由。   这个话题贺知年浅尝即止。他深知朋友之间不可反复试探的道理。无论秦时将来留下还是离开,都是他的自由。   贺知年谈起了长安的风土人情,即将到来的新年、元宵节的各种传统活动。他看着秦时出神的样子,知道这些他从没见识过的节日风俗对他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的。   “除夕,辞旧迎新,驱逐疫鬼;元日赏灯;初七人日,剪纸、登高。”贺知年给他解释长安城里接下来会有的节日和活动,“三月初三,上巳节,踏青出游……”   贺知年心里慢慢的多了一点儿信心,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长安,或许真的会留下这个浪子跋涉的脚步吧。   转天一早,贺知年带着秦时去逛街,随行的还有夜琮和小黄豆。这两只在贺家的院子里疯了一天,这会儿便对院墙外面的世界开始感兴趣了。   他们是空着肚子出来的,秦时还周到的给两小只带了自己的餐具。于是这一大早,他们吃了羊汤、胡饼,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但很像馄饨的汤食,小黄豆表示每一种都很好吃,狼王则对羊肉胡饼更感兴趣。   就这么一路吃吃逛逛,等他们赶到西市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因为来时吃了一路,大家也不饿,于是决定先去琼华楼看看。   秦时原本以为琼华楼是一座比较气派的二三层楼房,因为他们一路逛过来,发现沿街的酒楼商铺多是这样的结构。但当他看到琼华楼那块气派的金字招牌的时候,才发现……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琼华楼不是一座楼,而是一整条街的N座楼。   “有钱人啊。”秦时感叹。   贺知年笑道:“他们生意做得大,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的买卖都集合在一起。你仔细看,这座楼专门做典当生意,这里是专卖各种珍玩的……你怀里这两只这类的珍玩。”   秦时警觉地抱紧了狼崽。   没办法,大街上人太多了,狼王变成的小狼崽个头又不大,秦时很担心会有人不开眼地踩到它——踩它一下倒是不至于让它受伤,他担心的是夜琮被人踩到,会凶性大发的现出原形,那就比较麻烦了。   于是秦时只能把狼崽抱在怀里,再把小黄豆塞在它怀里。   贺知年忍俊不禁,“大街上还有禁军巡逻呢,谁会当街行凶……放轻松。”   他嘴里说着要放轻松,但他们一脚踏进琼华楼的大门,看着迎上来的伙计和在店里转悠、寻找珍玩的客人们一五一十送上来的审视的视线,贺知年也有些不淡定了。   夜琮的狼崽形象大约还不是那么起眼,这些人的目光主要集中在了小黄豆的身上。它的重瞳是一个比较有标志性的特征,这里的伙计又都是辨别宝物的行家,因此他们都把贺知年和秦时当成了那种常年在野外游荡的猎宝的猎人。   贺知年看出了他们神情中的意思,心中不悦,直接拉住了一个伙计问他,“林白榆呢?”   伙计愣了一下,从小黄豆身上收回视线,神情也随之变得恭敬了一些,“林管事在楼上,二位客官随我来。”   秦时也注意到了这里的人打量小黄豆时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会儿见伙计的态度变了,就用目光询问贺知年:林白榆是谁?   “这里的管事。”贺知年轻声说:“我跟你说过,我们跟这里……也是有一些交易的。”   秦时恍然,贺知年当初给他讲琼华楼的时候,提过镇妖司有时也会从琼华楼这里买卖情报,或者有针对性的打探一些妖族的动静。秦时怀疑贺知年他们有可能会拿着自己出任务的时候得来的战利品来这里脱手……   当然这种问题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不好光明正大的问出来的。 第152章 读书人   伙计将他们领上楼, ,引进了一间单独的会客室。   会客室的面积不到二十个平方,中央一张考究的小桌, 周围摆着几个蒲团。陈设虽简单, 但家具摆设看上去都十分考究,尤其立在屋角的一架半人高的青铜仙鹤灯架, 秦时似乎在哪一座博物馆的宣传手册上看到过。   秦时按捺住了走过去摸一摸的想法,矜持的把狼王和小黄豆放下, 摸摸狼王的后背,有些抱歉的说:“一直抱着你,不舒服了吧?咱们也不知道长安的大街上这么多人啊……赶紧伸个懒腰,松快松快。”   狼王听话地伸了个懒腰,惬意的冲着秦时晃了晃尾巴。   贺知年淡淡的扫了它一眼, 心想被秦时抱着走来走去,这色\狼不知道有多得意呢。   狼王接收到了贺知年的眼神, 不在意地扭过头, 在秦时的手腕上舔了一下。   贺知年, “……”   越发的猥琐了。他想。   房间里正暗潮涌动, 就听门扇轻微一响,向一旁拉开,露出了一张清隽的、充满了书香气的年轻面孔。   秦时只觉得眼前一亮, 觉得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最符合读书人气质的一张面孔了。他初见魏舟的时候, 虽觉得他眉清目秀, 但粉色绸缎的荷包让他显得有些娇气。后来又遇见云杉,云杉又太虚弱了, 不像是书生,更像是话本里病弱的少爷。   唯有眼前这人, 身量如一竿青竹一般,眉梢眼角带着一种狂放书生特有的落拓不羁。秦时看见他,就觉得古时候写出“今宵酒醒何处”的词人,约莫就是这么一副模样。   贺知年咳嗽了一声,提醒秦时,“别被他的脸骗了。这小子骨子里一肚子的小心眼,最是锱铢必较。”   秦时,“……”   秦时怀疑的看看他。   就听来人微微一笑,“老贺,许久不见,没想到你一见面就来拆我的台。”   “实话实说而已,”贺知年当着来人的面也未见收敛,继续拆台道:“你别看他一副读书人的样子,那都是唬人的。他说的话,你最多只能信一半儿。”   林白榆不以为意,笑微微的说:“屡试不第,不敢妄称读书人。不过就算以生意人的身份论,某也不至于只说一半儿真话……也分人的。”   秦时也不由莞尔,觉得林白榆气度当真不错。   林白榆进门后先跟贺知年寒暄,又转向秦时,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听伙计说,有人带着重明鸟登门,某就猜想定然是秦兄弟回来了。有生之年,得见此祥瑞,幸甚,幸甚。”   教育小能手秦时生怕夜琮被忽略,会产生什么不舒服的心理,连忙将两个小崽一起介绍给了林白榆,“小黄豆,小琮。初来乍到,带着俩孩子出来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林白榆微怔,随即会意的一笑,从袖袋里摸出两个素青绸布的荷包递了过来,“初次见面,留着给孩子们玩吧。”   小黄豆好奇的看着这一幕,见它爹接过来放在了它们面前,知道这是送给它和夜琮的礼物,便友好的冲着林白榆啾啾叫了两声。   狼王虽然不大乐意被这些人类当成是个幼崽来看待,但它对于人类的交往礼仪还是很感兴趣的,见小黄豆用小尖嘴去拨拉荷包,就凑过去帮它解开。   荷包打开,从里面骨碌碌地滚出来两颗小珠子,都有拇指的指甲盖大小,一颗朱红,一颗灰褐,正是比照着两只幼崽的属性送出的妖丹。   秦时忙说:“这礼也太贵重了。”   林白榆摆摆手,不当一回事儿的说:“这东西在我这里并不算什么。再说质地也并不是多好。秦兄弟这样说就太客气了。”   秦时见贺知年微微点头,便也不再跟他客气,取出明家留给他的信笺交给了林白榆。   林白榆看过之后,点点头,对秦时说:“明家留下的东西不少,秦兄弟是打算取走一部分,还是全部取出?”   秦时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忙问,“不少,是什么意思?”   林白榆有些头疼的伸手在鬓边挠了两下,“占了我六间库房。”   秦时连忙摆手,“那不取了。”   若只是两口小箱子,放在贺知年家里倒还不麻烦,几间库房的东西搬回去,不成了霸占别人的宅子了?   反正明成岩和明遥当初留下的金银也够他养活小黄豆了,而且一想到不用搬明家的东西,秦时心里还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秦时想了想又问,“保管费要怎么交?”   他觉得看在小黄豆的面子上,明家的财产他还是要意思意思的关心一下的。   林白榆笑微微的打量小黄豆,嘴里漫不经心的说道:“秦兄弟若是不取东西,保管费就不用交了。日后若是拿着信笺来提货,从货物里扣除保管费即可。并不用每年都来交。当然明家族长手里也有一封信笺,他也是有提货的资格的。”   林白榆暗中打量秦时,见他对明家的财产并没有多大兴趣,暗中点头,觉得明家族长的所托之人,人品果然靠得住。   这样一想,对秦时又生出了几分好感。   秦时见小黄豆依偎在自己腿边跟狼崽一起拨拉妖丹玩,全然一副不知愁的模样,心里有些难过。他摸了摸小黄豆肉嘟嘟的小身子,既心疼它小小年纪流离失所,又有些骄傲自己把孩子养的挺健康。   秦时又道:“我想打听明家的消息,不知道要多少钱?”   林白榆饶有兴味的打量秦时在小黄豆身上揉来揉去,见他果然问起了明家,便摆了摆手说:“若是别人来问,自然是没有明家的消息。若是秦兄弟问,某便实话实说了。明家的老宅子在两个月前被人冲破,家里被洗劫一空,明家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秦时吃了一惊。他看一眼贺知年,两人心中都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算算两个月的时间,恰好就在明成岩和明遥在关城见过了小黄豆之后。   明家果然是迫不得已才把孩子托付给了外人。   “人都不见了,财产被洗劫……”秦时停顿了一下,狐疑的看着林白榆。这小子刚说了明家的东西在他库房里,那就是说,明家的东西并不是被贼人洗劫了,而是被明家自己人给转移了?!   “你们就没想着查一查?”秦时觉得这个琼华楼胆气也真足,竟然也不怕会引祸上身。   林白榆摊手,“查不到。这段时间也有人来我这里打听明家的消息,大多数都是跟明家有生意来往的大商户。明家的人虽然下落不明,但明家名下的商行还在照常营业,生意是照做的。”   停顿一下,林白榆又道:“明家的财产何止这些?存在我这里的,不过是明面上摆在家里的一些浮财。只要明大爷带着族人露面,明家分分钟又是大唐排在前几名的富户。”   秦时对明家多有钱的话题兴趣一般,他在意的是林白榆的语气,他似乎认定了明家的人是自己躲起来了,而不是遭遇了什么横祸。   秦时问他,“您是怎么认定了他们还会露面的?”   林白榆笑而不语。   贺知年轻嗤,“又整出这死动静……我们给钱!”   林白榆笑道:“不用给钱,我只是在考虑这个话题要怎么说……我如何得知,有心人去查的话,也是查得到的。何况明家小公子在此,我也不好佯作不知。”   林白榆说着压低了声音,“我家中一位堂嫂姓明。”   秦时瞪大了眼睛。这话说的……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林白榆看到秦时受了惊吓的表情,眼中隐隐透出一丝小得意,“堂嫂一早就知道小公子会来长安的消息,过得几日大约会给府上下帖子,请小公子过府一叙。”   秦时犹豫了一下。这位林家的少夫人虽然是一个陌生人,但她名义上也算是小黄豆的长辈。长辈要见,他总不好拦着。再说小黄豆长大之后,总要跟自己的族人来往。在这个宗族制度有时候甚至凌驾于国家律法之上的时代,单蹦一个人,是很难在社会上立足的。   但他心里却又有种奇异的不舍,仿佛他不是要带它去见一个亲戚,而是要将自己的孩子拱手送人一般。   小黄豆似乎察觉了它爹心情不是很好,它跳上秦时的膝盖,歪着脑袋打量他,“爹,有人欺负你啦?”   秦时摸摸它,下意识的答道:“没有。”   说完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不知根底的林白榆,便抱起了小黄豆,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没有午睡,这会儿困吗?”   小黄豆摇头,“林叔给的珠子,跟水叔给的一样,都让人可有劲儿啦。”   这就是说,它们已经开始不自觉的吸收妖丹的力量了。秦时亲亲它,放它去跟狼崽一起玩了。   夜琮和小黄豆不同。它一直在留意这些人类说话的态度和语气,思索他们的话外之意。小黄豆或许只是觉得它爹心情不好,但夜琮却听明白林白榆的意思了。   在林白榆看来,小黄豆始终都是明家的一分子。哪怕它现在被秦时养着,也不能代表什么。   这或许是事实,但站在秦时的立场,心里肯定没有那么好受。   也就小黄豆那个傻孩子什么也没听出来。   夜琮把脑袋靠在了秦时的腿上。它想,就算小黄豆有一天离开了,回家去了,找它的亲人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秦时可以再找一个家人啊。   比如它狼大人。   狼王美滋滋地摇了摇尾巴,它就很乐意呀。 第153章 逗猫棒   身边带着小黄豆和夜琮, 秦时不想看到别人那种仿佛给它们估价一般的眼神,于是放弃了参观琼华楼珍玩藏品的打算。   走到门口的时候,见贺知年拉着林白榆落在了后面, 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秦时弯下腰抱起了夜琮, “外面人多,还是抱一会儿吧, 不要介意。”   “不介意。”狼王把小黄豆拢在自己怀里,抬头舔了舔秦时的下巴, “辛苦你了。”   看着一只毛茸茸的幼崽形象板着大人的语气向他道谢,秦时觉得这画面格外的喜感,忍不住笑了笑,“不辛苦。”   他最喜欢怀里抱着一堆毛茸茸了。   夜琮耳朵尖抖了抖,小声给秦时告密, “老贺在问林白榆不良帅的事,听说这人回长安了, 但是钟大人并没有见到他。老贺想见他。”   秦时在心里默默咀嚼不良帅这三个字。   不良人这个组织, 秦时了解的不多, 只知道他们是替官府做事的官差, 做的是暗地里刺探情报,捉拿疑犯的工作。   不良人的头领叫不良帅,在汉代的时候, 叫大谁何。   秦时猜测不良人这个组织的人在打探消息的时候得到了什么跟镇妖司或者妖族有关的消息, 所以贺知年和钟大人才会急着要见他。   但这些事跟他还离得远, 秦时只是想了想,就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   贺知年出来的时候, 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开怀,眉头微微皱着, 带一点儿思索的神色,秦时猜测这位不良帅大约不是那么好见的。   不过贺知年没有说的事,秦时也没打算问,于是冲着林白榆颔首示意,与贺知年一起走出了琼华楼。   秦时一脚踏出琼华楼,忍不住松了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琼华楼明明只是一个商业机构,却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压力。   贺知年见他这样,便笑了笑说:“林白榆过了年是要下场的。”   秦时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贺知年说的是科考,春闱。他心想这果然是一个读书人,他若是中第,可就真是配得上他那一身骄傲的气派了。   “他说他家堂嫂姓明,”秦时问他,“这不会给林家带来什么麻烦吗?”   贺知年笑着摇摇头,“他堂哥在御史台任职,颇得圣上青眼。一般的猫猫狗狗,还不敢把主意打到林家头上。”   秦时点点头,“这位明娘子,倒是很会嫁。”   这是秦时来到这个时代,知道的第二对人类和妖族相配的情侣。秦时想起柳风语和洛冲依偎在一起的样子,忽然觉得人啊妖啊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在后世也有不少类似的组合,不过在婚姻制度方面对妖族有更多的限制,最大程度的保障了人类一方的利益。   但总的来讲,还算公正公平。   两人正闲聊,就见一位身着素袍的青年小跑过来,利落的行礼,笑眯眯的说道:“我家大人在春江楼,想请两位上楼一叙。”   秦时就去看贺知年。他在长安没什么认识的人,这肯定是冲着贺知年来的。   贺知年冲他一笑,“原本说另外找日子的,没想到这就碰上了。小秦,这是钟大人的内侄钟秀,如今正跟着钟大人在外历练。”   秦时就依着刚才见林白榆的模式给钟秀见礼,只是怀里抱着小狼崽和小黄豆,行礼难免显得有些敷衍,连忙解释一句,“钟兄弟别见怪,你们长安人太多,走到哪里我都担心它被人冲散了,只能抱着。”   这人既然是钟铉的内侄,也是个官N代了,这就不能当他是个寻常下人来看待。   钟秀连忙客气的说不碍,他与贺知年是极熟的,一路说笑着,引着他们去了街道斜对面的春江楼。   还未走到酒楼,秦时便注意到三楼敞开的窗边站着一个身穿深色衣袍的男人。这人面容瘦削,神情中有种异乎寻常的沉静,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渊渟岳峙之感。   秦时心中一动,见那男人冲着他微一颔首,便转身返回了室内。   春江楼是秦时来到长安见识到的第一家酒楼,不但地段好,内里更是雕梁画栋,十分气派。   待他们走上三楼,果然见刚才所见之人站在一间包厢门外,冷峻的面容微带暖意,不等他们行礼便做了制止的手势,“进来说话。”   秦时记得这人身份乃是贺知年的上司,态度上不好太敷衍,便放下狼崽和小黄豆,客气的行了礼,跟在贺知年身后走进了包厢里。   包厢要比琼华楼的会客厅大许多,整体呈长方形,一端已经摆好了几套小桌,另一端的地面上铺着彩色的地毯,周围几个乐师,当中一位妆容艳丽的舞姬。明明是大冬天,她身上的裙子却露出一截腰身,裙子下摆层层叠叠,装饰着十分华丽的绣花和各种装饰物。   秦时心说好家伙,这位钟大人看上去明明很像是正经人来着,结果吃个饭还要小姑娘跳舞助兴的吗?!   舞姬和乐师朝着客人们行礼,安安静静等在一边。   秦时对长安城里人情往来这一套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只能有样学样的,去了贺知年对面的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别说,他一个前半辈子都没怎么盘过腿的人,来到一个椅子都还没有普及的时代,动不动就要坐在地上,这感觉还真是有些一言难尽。   以后若是在哪个地方长住的话,秦时心想,干脆找个木匠打一套桌椅家具吧。这东西应该不难做。   客人一落座,酒水菜品就如流水一般端了上来。   秦时以为钟铉请客,肯定要先来个互相介绍,说一说来时路上的见闻。没想到他们刚坐下,钟铉就拍了拍手,对面的乐师们就开始奏乐,然后露着小腰的舞姬立刻就开始跳舞了!   秦时简直目瞪口呆,转头去看贺知年,贺知年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秦时心想,莫非这就是长安人待客的方式?!   秦时收起土包子嘴脸,刚怀着欣赏的心情往舞姬那里扫一眼,一颗刚放下去的小心脏又倏忽提了起来,他发现小黄豆竟然窜过去了!   大约舞姬的裙子十分华丽,身上又挂了不少叮当作响的首饰,一转起来,浑身上下金光灿灿不说,还会发出悦耳的响声——对于小动物而言,她的存在大约等同于一根大号的逗猫棒。   狼王好歹心智成熟,瞧上去还冷静一些,但尾巴梢也跟着一下一下地甩了起来,小黄豆已经目眩神迷地随着逗猫棒……随着舞姬的动作转起圈来了!   秦时心力交瘁,哪儿还有欣赏古代舞蹈的心情,想跑过去抓小黄豆,又觉得这样窜过去有些丢脸,只好不错眼的盯着自己家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生怕它转得太近了,被舞姬一脚给踩扁了。   逗猫棒的威力太大,这一次美食也无法战胜小黄豆的爱美之心了,秦时只能分出一只眼睛看着它,另一只眼睛还得盯着贺知年,学着他的样子端杯敬酒。   钟铉哪怕坐在酒桌后面也依然后背挺直。秦时估计他的年龄有四十左右,眉宇之间不见衰老,却有种成熟男人特有的醇厚沉稳,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大叔。   秦时在心里补充一句:很有霸总气质。   秦时也说不好小黄豆这样乱窜会不会让人觉得很失礼,但他知道自己若是跳起来去抓孩子,肯定是有些丢脸的。还好贺知年对小黄豆的各种举动早就看习惯了,钟铉钟秀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取笑或者不悦的神情。   另一边,舞姬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之中跪伏在地,长裙在她周围层层铺开,仿佛一朵盛放的牡丹花。   小黄豆也学着她的动作,啪叽一下往地上一瘫,小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是累坏了。   秦时随着钟铉一起拍拍手,心想可算是跳完了……   钟铉明显就是见过世面的派头,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只淡淡说了句“赏”。钟秀便上前引着艺人们退了出去。   秦时注意到舞姬退出去的时候还在偷瞄小黄豆,神情忍俊不禁。秦时猜她可能在有限的演艺生涯中,还没见过这么捧场的小观众——都快把自己累瘫了。   艺人退场之后,小黄豆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溜小跑飞窜回来,跳上它爹的膝盖,兴奋不已的开始汇报自己的新发现,“裙子会转开……上面有绣花,还有一串这么长的珠子……珠子也会飞起来……她的珠子好多……”   狼王趴在秦时腿边,一边啃它面前盆子里香喷喷的烤羊肉,一边满不在乎的轻哼,这小傻东西,凡人跳个舞又什么了不起……也就有那么一丁点好看吧。   秦时听小黄豆叽叽喳喳,显然兴奋劲还没过去,便给它的杯子端了过来,“先喝口水,慢慢说。珠子回家也给你穿一条,也穿那么老长的……”   说着秦时也有些发愁,他家这可是个小公子,回头真迷上裙子珠子什么的……会不会有些太娇气了?   或者男孩子小时候爱玩芭比娃娃的玩具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   小黄豆喝两口水,注意力终于回到了小伙伴的身上,发现它竟然头也不抬地吃东西,再一转身,发现自己的碟子里也有食物,立刻跳上桌开始吃饭——跳舞也是十分耗体力的一项活动。   秦时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就见钟铉饶有兴致的打量小黄豆,见秦时看过来,微微一笑,问道:“它这样叽叽喳喳的,你都能听懂?”   秦时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可隐瞒的,便点了点头。   钟铉又问,“那小狼呢?”   狼王耳朵尖动了动,淡淡瞟了一眼钟铉。钟铉顿觉这头狼崽子灵气十足,好似能听懂他说话一样。   秦时的伸手在狼王背后摸了摸,点点头,表示也可以。   钟铉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镇妖司鼎盛时期,上下缉妖师足有千余人,能与灵兽意识相通的,算下来也不过数十人。可见这能力得天独厚。”   秦时扫一眼贺知年,从钟铉的话里他就听出来,贺知年并没有把他有精神体的事告诉钟铉,否则钟铉不会只赞叹他能与灵兽沟通的能力了。   这一路走来有不少人都见过了秦团子,樊锵那些人也都知道,这件事大约瞒不过这位镇妖司的首领。但贺知年的态度还是让秦时感受到了一种被当成自己人维护并尊重着的愉悦感。 第154章 夜行衣   几杯酒下肚, 钟铉又问起了魏舟给他们传授道法的事。   秦时知道他想问的不是这件事的真假,便点点头说:“我和老贺都觉得,有追云观横在镇妖司之上, 并不妥。”   至于怎么不妥, 秦时相信钟铉也一定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小秦以前也未曾学过道术吧,”钟铉又问, “不知学下来,有什么感悟?”   秦时心想这问题要怎么解释?   思索片刻, 他指了指贺知年说:“以我二人为例,我学的快一些,老贺灵力稍弱,学的要慢一些。学习道法,当与灵力, 或者说每个人的天赋有关。”   秦时觉得这应该是天赋的问题,否则他一个几月前才开始学习修行吐纳的人, 为什么会比贺知年这个从小就开始修炼的人要学的更快?而且早在他还不知什么是精神体的时候, 他已经有了秦团子。   当然秦团子这个事情, 并不是一般人羡慕得来的机缘。   钟铉不动声色的扫一眼贺知年, 见他点头,就知道秦时说的都是实话,他学习道术的确要比贺知年更快。   或者说, 秦时的灵力, 他的修行程度, 要高于贺知年。   钟铉昨日见到贺知年的时候,已听他说起了看好秦时, 想要将他收入镇妖司的想法。但这人的确来历成谜,哪怕有“贺家表弟”这样的身份做掩护, 他也依旧不是很放心。   他想,既然魏舟与李玄机都知道秦时的来历,他先见过了这两人再做决定也不迟。但这人的实力倒是可以找个机会试一试深浅。   钟铉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一动,对秦时说道:“秦兄弟,今晚我要进宫去查一桩案子。不知可否请秦兄弟做一个帮手?”   秦时有点儿傻眼,“……进宫?”   他昨天进城的时候,望着高大的城墙还感慨皇权的高高在上,触不可及。怎么一眨眼,他这样的草民也能进宫了?   钟铉看着他手边埋头大吃的小黄豆,笑道:“确切的说,是想请这位小友帮忙。很多地方,人是不方便进去的,使了法术又唯恐打草惊蛇。这种情况下,一只小鸟飞过去就刚刚好了。最妙的是,小鸟看到了什么,还能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这听着像是一个打探情报的工作,似乎也并不难。但秦时看一眼傻乎乎只知道埋头吃饭的小黄豆,心里十分的舍不得。   他想,若是小黄豆的亲爹在这里,他会不会同意?   思索片刻之后,秦时十分沮丧的得出了一个结论:会的。妖族并非不够疼爱小辈,但他们大约更注重能够锻炼小辈的机会。   而且明家如今情况很复杂,小黄豆结交钟铉这样有身份地位的人,或许以后能有机会帮一把明家。   简单说来,得到钟铉的青睐,对小黄豆有益无害。   秦时跟小黄豆商量了一下。   小黄豆知道皇宫是什么意思,一路上陈谅没少给他们讲御花园,讲这个宫那个殿的,总之就是仙宫一样的地方。听到它有机会进宫去看看,顿时就来了兴致。   “好呀,好呀,”小黄豆欢快地呼扇一下翅膀,“爹也去,狼哥也去。”   秦时和狼王对视,见它也是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便点点头,“可以。不过小狼一人留在外面我不放心,要去,我们得一起去。”   钟铉之前就觉得狼崽灵性十足,何况人没有法子过去的地方,动物却是过得去的。也没有人会对夜行的猫猫狗狗产生警惕。   钟铉满意的一笑,“如此,宵禁之前,我派人去贺家接你们。”   小黄豆一天之中见到了太多热闹,兴奋劲还没有过去,一直嚷嚷不回家,要去街上看百戏。但等他们从酒楼出来,它的两只眼睛就已经有点儿睁不开了,小脑袋也开始频频点头了,又见秦时抱着它确实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便放心地睡了过去。   狼王把小黄豆抱在自己怀里,它的小脑袋枕着秦时的胳膊,随着他走动的动作,很轻缓地摇晃。   耳畔喧闹的人声仿佛飘远了,狼王像是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个秋日的午后,它被长辈叼着后脖颈,走过了一片宽阔的草场。阳光洒在它身上,暖洋洋的,秋天干燥的微风里有野草的清香,它就在那轻缓的摇动里安然闭上了眼睛。   时隔多年,狼王再一次回到了被呵护的时光里,它枕着一个人类的手臂,却仿佛在长安街头漫天的烟火气里重新嗅到了秋日草场上干燥的青草香。   回到贺家,秦时就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晚上还有行动,他们都需要休息一下,补充一下体力。   贺知年把他送到了绿园门口,就觉得回到长安也有不好的地方。虽然绿园紧挨着他住的主院,但总归是两个不同的院子,屋宇重重,反而不如他们在路上亲近。   那时候他和秦时住在同一间客房里,睡前熄了灯还能闲聊几句,偶尔夜半时分醒来,听见他平静的呼吸声,他心里会有一种异样的安稳。   贺知年在路远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回到自己房间里开始打坐。   秦时的天赋他比不上,秦时的机缘他也强求不来,只能寄希望于勤能补拙。   秦时送他的妖网就缠绕在他的手腕上,随着他的呼吸,在皮肉之间时隐时现。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也能将妖网自如地收入意识海之中。   秦时回到房间,将狼王和小黄豆一起放到床上,拉开被子盖好。又看看被他放在窗台上的一个陶碗。碗里铺了一层细布,水兰因附身的那颗蛇蛋就安安静静地躺在细布上。为了营造洞穴幽暗的感觉,秦时还在陶碗上盖了一个盘子,只留出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灰色的蛋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变得更大。不过或许是因为他每一次打坐的时候,都会推动不同属性的灵力去喂养这些小东西,蛇蛋看上去好像多了一层隐隐的光华,显得比原来更有生气了。   秦时盖好盘子,脱了外衣也钻进了被子里。   贺家人手不多,他们白天又不在家,因此房间里并没有生火盆。但他怀里抱着狼王,毛茸茸、热乎乎的,比什么火盆都更暖和。   秦时也不是忘记了夜琮是狼王的事实。他只是觉得,狼王这样热衷于扮演幼崽,这里面有环境的因素,它不能在长安城这样人口密集的地方显现出成年大狼的体态来。另一方面是不是说明狼王的童年过的并不是那么幸福,因此它有些贪恋被人照顾的生活方式呢?   缺爱的孩子总是比较惹人心疼。   秦时这样想着,又纵容自己堕落了一步,他把狼王抱进怀里,抚摸着它身上丰厚的毛毛,闭上了眼睛。   狼王在他手臂上蹭了蹭,拨拉拨拉怀里睡得香甜的小黄豆,通过意识神秘兮兮的跟他说悄悄话,“在我们族里,有时候长辈会通过一些方法跟随晚辈的视线去观察一些东西……你想不想知道?”   天黑之前,秦时带着睡饱了的两只毛茸茸来到了贺知年的院子里。   贺知年正跟贺严摆弄一床的衣服,见他进来就招招手,“贺严请了针线坊的裁缝,明天过来给咱们量一量尺寸,做两身衣裳。这些是他刚买回来的成衣,先将就着穿几天。”   他们一路上的衣服实在不大像样,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赶路也就不说什么了,但是到了长安城,再那样穿出去就要惹人笑话了。   贺知年不常在家,家里也没有养着会做针线的女仆。以往换季的时候,他舅母会让家里做针线的人给他做好衣服送过来。但这一次他一走就是两年,他舅母也拿不准他的尺寸了,这衣服自然也就没做。而且他人高了,也瘦了,家里原来的衣裳也都穿不了了。   说是随便穿,对秦时来说这些买来的成衣已经过分华丽了。他从小到大,可从来没穿过绸缎、而且还绣花的衣服啊。   “可能我就是个到处跑的穷命吧。”秦时叹了口气。他还是觉得贺严身上那一身素青粗布的衣裤看着顺眼。   贺严接收到了他的目光,干笑两声,“郎君开什么玩笑,你们赶路过来穿简单些,那是没办法。在城里可不兴那样穿。”   贺知年知道秦时的喜好,挑了几身样子简单的让贺严给他送到绿园去。又提醒他说:“今晚记得换那身深色的衣裳。”   “明白,”秦时笑着说:“夜行衣嘛,我懂。”   其实贺知年已经把他们晚上出去要穿的衣服都单独收拾出来了。秦时懂他的意思,今晚或许行动较为隐秘,穿的显眼会有些不妥。   两人吃了饭,换了衣裳,不多时钟秀就带着两个随从上门来接人了。贺知年和秦时随着他们一起骑马出门,沿着西市的方向一路向北。过了西市不久,便见路上行人越来越少,巡逻的禁军却渐渐多了起来。   秦时的视野之中也终于出现了一道巍峨的宫墙。   “这里是皇城的外城了,”贺知年小声给他做介绍,“那边都是各衙门官署,再往前走是内城了。”   秦时听的头晕脑胀,只觉得高大城墙一直延伸到远处,将城墙下方走过的人映衬得渺小如蝼蚁。   禁军经过,脚步声整齐划一,身上的铁甲相碰,发出肃杀的声响。   秦时望着他们从身边经过,暗想哪怕这王朝即将走上末路,它看上去仍然是威严的,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只在内里,暗暗地开始腐烂。   从外城进到内城要经过无数道关卡,每一道宫门前都有衣甲鲜明的守卫盘问。这个时候,贺知年和秦时就都不能随意开口说话了,只有钟秀拿着钟铉的腰牌跟他们沟通。偶尔也有守卫会纳闷为什么会有人带着一只狼崽和一只鸟进宫,但有钟铉的腰牌在,倒也没人真正阻拦。   如此,他们终于来到了通往内苑的宝林门。   钟铉一身漆黑薄甲,正垂手等在那里。 第155章 混账小子   守门的小将军神情肃杀, 鹰隼一般的目光从贺知年和秦时身上扫过,在秦时怀里的狼崽和小黄豆身上顿了一下,冲着钟铉微微颔首。   钟铉用目光示意两人跟上, 便抬脚进了宫门。   秦时从这些守卫身边经过的时候一直提着一口气, 直到进了宫门才感到松弛下来。他总觉得这些机器人一般的守卫,紧盯着他们的样子, 好像随时都会拽出一把刀冲上来。   贺知年看他的反应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给他做介绍, “这些是羽林卫,职责是保卫宫城。圣上留在身边的是金吾卫和。最近两年,他更为倚重神策军……都是禁军,只是职责不同。从这里往前就是掖庭,后宫中宫女劳作之地, 犯了错的嫔妃、官眷也会被收押在此处。”   秦时,“……”   秦时一直以为后宫妃嫔居住的地方叫掖庭, 如今听着, 怎么好像掖庭是一个关押比较有身份的女犯人的地方?!   贺知年迎着他惊讶的眼神点了点头, “就是坊间俗称的冷宫。”   钟铉听到冷宫两个字, 回过头扫了一眼秦时怀里抱着的两个小东西,对秦时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掖庭。许昭容就在那里。”   秦时心想原来是她。他才听了许昭容的八卦,眼下这八卦就好像升级了, 跟一些妖法、或者神秘事件联系在一起了。   秦时忍不住问他, “要打探的, 就是这位许昭容?她不是人吗?”   他记得钟铉说过,动用法术的时候会惊动了什么人。   钟铉别有深意的笑了一下, “她以前是个人,至于现在是不是……不大好说。且等你看过就知道了。”   秦时被他的语气搞得心里毛毛的。往好一点的方向去猜想, 他怀疑这位许昭容会不会是一位修行者,因为普通人对于法术的感应不会有修行者那么敏锐。   穿过甬道,就见前方路口出现了一道修长人影。   这是一位披着深色大氅的中年男人,秦时不认识得他,只觉得这人看上去身量挺拔,自带一股沉默内敛的风韵。   走近一些,便看清这人相貌颇儒雅,称得上斯文俊秀四个字。只是眉眼之间微微带着几分阴鸷,让人一看便觉得此人不好接近,而且不大好惹。   秦时觉得他身上的“不好惹”又跟钟铉不同。钟铉的不好惹是因为自身能力强大,给人的感觉是他看不顺眼的人,他出手就能整死对方,而且他也将这能够整死人的能力明明白白的展现了出来。   但眼前这人的“不好惹”单纯是因为他拥有一定的权势,或者他的周围有可利用的人或事。   总之就是这么一种微妙且有些玄妙的感觉。   秦时还在揣测这人的身份,就听身边的贺知年极轻的说了一句,“这是裴元理裴中尉。”   秦时心中恍然,原来是他。   贺知年跟他说起过,这个时期的宦官多有在神策军中任职的,因此裴元理这样的内官,外官也会尊称一声中尉。   这还是他在现实中头一次遇见内官这种神奇的存在,哪怕有夜色作掩护,他也只敢悄咪咪的扫两眼,他知道有的人对于别人的视线是非常敏感的。这位裴公公就给他这样的感觉。而且紧盯着人看,也未免有些太失礼了。   裴元理十分冷淡的跟钟铉点了点头,目光一转落在他身后的两人身上。大约贺知年的变化太大,他看了几眼才“哦”了一声,“早几天就听说小贺你回来了……你这一趟,辛苦了。”   贺知年便客气的行了礼,“不敢称辛苦……见过公公。”   裴元理的目光便转向秦时,“这就是你们请来的帮手?怎么还带着这么些小东西?”   秦时与他目光相碰,微微一笑,“您好。”   他对做太监的男人没有歧视,但也没有什么好感。史书中太监弄权,祸乱朝纲的例子数不胜数。他们大约距离权利太近,所以对于权利的渴望也远远比普通人更加强烈——裴元理既然进了神策军,就不会是对权利毫无追求的人。   而且秦时觉得这种人自己并没有什么惊天地的能力,都是狐假虎威。明知道别人对他们客气是忌惮他们的主子,却还要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架子,显得……特别愚蠢。   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祸国阉臣的形象也多是既蠢且毒,因此对于裴元理,他心里难免会有一点儿先入为主的印象。   裴元理看到他仿佛毫无心机的笑容,愣了一下。在他看来,这小子对他的态度是有些轻慢的,怀里抱着的小动物也并没有放下之后才来行礼……当然也有可能是怕它们在宫中乱跑惹来麻烦。   他打量秦时勉强长到肩头的头发,心中有些恍然,“外域之人?”   秦时一下子兴奋起来了,他的外国人的身份证终于派上用场了吗?!   “你怎么看出来的?”秦时乐呵呵的看着裴元理,“我是楼兰人……唉,遭了灾,又是天灾,又是妖怪的,闹得不得安生,整个城都没了。家没了,亲人也都没了,只能跟着贺都尉来你们这里讨生活……难啊。”   裴元理,“……”   这自来熟的傻小子。裴元理心想,遭了灾是什么高兴的事吗?!怎么还乐呵呵的?或者他以前的家人对他不好?   裴元理见他眨巴着大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自己,觉得实在没必要跟一个番邦蛮夷说太多,便敷衍的点了点头,“瞧着你不像是中原人,口音也不像。”说完快走两步追上了钟铉,不再搭理这个粗鄙的外域小子。   秦时冲着贺知年狡黠的一笑。   贺知年却又好气又好笑。裴元理老奸巨猾,心机城府绝不是他们这样年纪的人能想象的,再说狐假虎威这种事,真要做起来也是要有资本的,两年不见,裴元理手里已经掌握了大半的神策军,能够动用的筹码可比他们镇妖司大得多了,也只有秦时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才会当他是个普通宦官。   他瞪了秦时一眼,做了个口型:你惹他干嘛?!   秦时耸耸肩,心想爷高兴。   爷就是看不惯有能力的人不得不冲着这种一心弄权的人低头。爷也是个人,是人就会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印象……不行吗?!   钟铉暗暗纳闷,白天见面的时候并没听秦时提起什么外域之人的身份,怎么一眨眼成了楼兰的人。他正要收回目光,就瞥见这小子跟贺知年挤眉弄眼的使眼色。   钟铉,“……”   钟铉心里也有些好笑,心想这胆大包天的混账小子,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回头一定好好的问一问李玄机。   裴元理引着他们来到一道虚掩的小门外,指着眼前这道门对贺知年说:“从这里进去就是寿元殿做浆洗的地方。我和老钟反复试探过,只要不越过了浆洗房,许昭容便不能察觉我们的动静。”   他以为贺知年才是钟铉找来执行任务的人。   贺知年转头去看秦时,见他放下了怀里抱着的狼王和小黄豆,嘱咐它们说:“不可靠太近,一切以自身安危为要。”   小黄豆第一次独立完成任务,兴奋得不行,拍着小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好。   秦时抖了抖身上的大氅,觉得这个内里衬着毛皮的衣裳当个垫子也勉强可以抵挡地下的寒气,便垫着它盘腿坐了下来,目光与狼王对视,见它点了点头,便分出一缕精神力,十分和缓地慢慢探入了狼王的经脉,随着它的经脉缓慢游走,渐渐凝聚在了它的双眼之上。   “成了?”他在意识中询问狼王。   “成了。”狼王的声音有些惊叹。   “难受吗?难受我就撤出来。”   “热了一下,有点儿刺痛,现在好了。”狼王自己也觉得挺新奇,“有你的灵力加持,我好像看得更清楚了。”   “难受就说。”秦时提醒它,“不要硬撑着。”   这个带着秦时的意识一同去看看的主意是狼王在午睡的时候提出来的。因为在狼王的记忆中,他曾见过夜族的长老曾经用这种方法跟着族里的小辈前去探查一伙儿外来狼群的底细。   但不同属性的灵力进入身体的感觉并不好受,这一点秦时也是知道的。尤其像狼王、柳风语这种程度的大妖,若是没有它们自己的同意,外来的力量很难进入它们的身体之中。   秦时对于这个时代的修行方法、灵力的运用充满了探究欲\望,因此狼王一提出来他就十分有兴致的决定试一试。   贺知年一见秦时盘腿坐了下来,心里便知道这小子又要使出自己不知道的招数,心中不满他的隐瞒,对他的鲁莽也是既生气又无奈——关键是他并不知道这混账小子要做什么!   钟铉与裴元理也察觉了这小子的异状,但这个时候小狼崽和小黄鸟已经扑腾着从虚掩的门缝里钻了进去,他们几个人自然不好闹出什么动静去干扰他。   裴元理与钟铉对视一眼,决定按兵不动,观望一下这小子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第156章 文盲   秦时这个时候已经随着狼王的跑动绕过了浆洗房, 来到了寿元殿殿前的空地上。这里大约年久失修,地砖的缝隙里都已经长出了杂草。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冷冷清清的。   狼王抬头看一眼孤零零的一弯弦月, 在意识中哼唧一声, “这里比我们黑石山还要荒凉呐。”   秦时也很难想象全天下最富丽堂皇的皇宫里,竟然还有荒凉成了这个样子的地方, 连一盏灯笼都没有,看上去快要赶上鬼屋了。   他刚想到鬼屋, 就听见重重屋宇中传来一阵女子缥缈的歌声,“……随曲变而貌无停趣,因矜顾而态有遗妍,既习之于规矩,或奉之以周旋……”   狼王听的莫名其妙, “她在哼哼什么?”   秦时讪讪,“我也不知道。”   终究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秦时决定回去之后就找个先生, 好好补习一下文化课。至少时人常用的诗词典故他要知道才行, 要不总是一问三不知, 也怪丢人的。而且也不利于他教育孩子呀。   狼王此刻与他意识相通, 对他的想法也表示赞同,“我和小黄豆也要学。”   他混在他们当中,不就是为了多多了解人类社会里的事情嘛。   狼王一溜烟穿过了殿前的空地, 顺着台阶跑到廊檐下, 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摸索着前进。小黄豆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或者离他们并不远,只是因为视角的缘故, 他们暂时没有发现它。   狼崽视野较低,周围又黑乎乎的, 秦时纵然看得清楚眼前出现的台阶、柱子等物,也因为视角转换得太快而有些反应不过来——狼的动作比人类更迅速,反应也更为灵敏。秦时现在终于有体会了。   秦时只觉得它们摸着黑走了很远一段路,然后眼前倏忽一亮,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寿元殿的后殿。从他们所在的角度看过去,前方一排低矮的房屋,只有一间房屋的窗户里透出了微弱的亮光。   狼王悄咪咪地靠近了这间亮灯的房屋。因为门窗破败,窗户上也没有完整的窗纸,他们倒也不用刻意寻找偷窥的地方。   狼王脚下轻盈,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一扇破窗户,上身立起,用前爪搭在了窗沿上。秦时正怀疑这个时候狼王是不是将自己的身量又变得长了一些,要不怎么轻轻松松就够着了窗台,狼王已将眼睛凑到了窗前。   秦时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寿元殿久无人居,后殿比起前殿来更为破败。房间里墙壁都已经斑驳了,也并没有什么家具摆设,甚至连一张简单的床榻都没有,只在角落里铺着一张粗糙的草垫,上面胡乱堆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旧被子。   屋角的地面上摆着一盏灰扑扑的油灯,一灯如豆,映着一个衣衫脏污的女子在房屋中央伸胳膊伸腿,好像在做广播操一样。   这女子头上挽着高髻,不知她是在哪里摔了,发髻歪向一边,乱蓬蓬的。脸上也沾了灰尘,黑一道白一道的,让人看不出她原本的颜色。   她身上的衣服也像在地上打过滚似的,有的地方泛着丝绸特有的光泽,有些地方则沾着看不出是什么的污物,甚至脚上的鞋子都少了一只。   秦时看到过许许多多的女子,有出身富家的,比如洛瑛、柳溪,也有很多贫家的女子,唯有眼前的这一个,地位最高,样子却最为邋遢。这样强烈的对比,让秦时心里有些不好受。   她的年纪看上去并不大,可能还不如他大。本该是生命中最为光彩照人的时光,却被关在这里,过得乞丐也不如。她的家人知道的话,大约也会难过的吧。   年轻女子却完全没有伤感或者是难过的情绪,相反,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神情之间还显得兴致盎然,好像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时而抬起双臂,时而向后踢腿,时不时还要做一个下跪的动作。然后她又唱起歌来了,“……连骞势出鱼龙变,躞蹀骄生鸟兽行,岁岁相传指树日,翩翩来伴庆云翔……更有衔杯终宴曲,垂头掉尾醉如泥……”   秦时听不懂她唱的是啥,听到“终宴曲”三个字的时候怀疑这会不会是一首宴会上表演的歌曲。但这女子比比划划的的动作又不大像是跳舞,反而带着几分铿锵有力的节奏感,说它像军旅拳还更合适一些。   狼王通过意识傻乎乎的问秦时,“她唱的是啥?”   秦时,“……”   问了一遍不知道,难道再问一遍他就能知道了吗?!   不管她唱的是什么吧,这女子都玩的很开心。反正从秦时的角度来看,她那副乐陶陶、如痴如醉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在女子的上方,房梁上,有一团小小的黄色停在那里,好奇地伸着脖子往下看。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感染,它也学着她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在房梁上来回蹦跶几步。   这样玩了一会儿,它像是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拍打着翅膀飞了下来,从女子的头顶上方滑翔而过,从窗户的破口里穿了出去,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秦时对狼王说:“我们也回吧。”   钟铉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潜进来看一看这女子在做什么,别的并没说。他们也算是顺利的完成了任务。   小门外,秦时的身体猛然一晃,被身后的贺知年一把扶住。   他们前方虚掩的木门微微晃了晃,一团黑影一溜小跑地钻了出来,扑进了秦时的怀里。秦时搂住它,摸摸它身上冰凉光滑的毛毛,长长的吁了口气。   裴元理忙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秦时头一次试验用自己的精神力附着在其他人身上,方才大约是精神比较紧张,还不觉得怎样。这会儿一撤回来,立刻便觉得头晕脑胀。他闭着眼睛靠在贺知年身上,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狼王有些担心地舔了舔秦时的下巴,秦时脑海里仍然晕的不行,不想说话,便通过意识告诉它,自己并没什么,只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尝试,还不习惯,喘两口气缓过来就好了。   裴元理急着想问结果,被钟铉拦住。他从自己腰间荷包里摸出一只两寸高的小瓷瓶,打开塞子,掰着秦时的下巴,将瓷瓶里的药水都灌进了他的嘴里。   秦时嘴里突然就多了一道又凉又苦的液体,人还有点而懵,只感觉一瞬间时光仿佛倒转,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被他爸妈按着灌药的童年时光。   下一秒,这液体便在他喉间炸开了似的,轰的一下化作了一团爆烈的热气,天灵盖都险些给他掀飞了。   秦时捂着胸口,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贺知年连忙帮他拍后背,有些担心的看一眼钟铉,心想钟铉这是给他喂了什么东西啊,怎么都不说一声呢。   钟铉挑眉,脸上一副“还得靠我的手段吧”这样的表情。   贺知年收回目光,小声问秦时,“感觉怎样?”   秦时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被这药水一刺激,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好像哆嗦起来了,想晕也晕不下去了。   秦时搂着狼王给自己顺气。他察觉狼王好像对他有些愧疚似的,便在它背后撸了两下,通过意识小声哄它,“是我没有控制好灵力,跟你没关系。而且你教我一个使用灵力的新方法,我还没谢谢你呢。”   狼王窝进他怀里,心里好受了一些。   秦时喘气喘匀了,便将他们看到的情形讲了出来。他虽然不知道那女子到底唱什么跳什么,但这些人肯定都是知道的。   裴元理为求稳妥,又提了一个要求,想请秦时把许昭容的动作模仿一下。   秦时觉得这个要求也比较合理,他正要站起来,就被狼王按着坐了回去,它从秦时怀里钻出来,直起身体,学着许昭容的动作比比划划起来。   果然看到它的动作,裴元理和钟铉的脸色都变了。   秦时看到他们这样的反应,就知道这女人的表现还是有说法的,于是他按照回忆里许昭容所唱的歌曲结结巴巴的重复了一遍。有些字眼他记错了,贺知年还会在旁边小声的给他纠正。   秦时,“……”   妈的,又是被人当成文盲的一天。   “是《舞马赋》。”裴元理与钟铉对视,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惊疑不定,“她学舞马的样子是做什么?这里头莫非有什么玄机?要不就是中了邪?”   钟铉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宫里训练舞马的情况,我一个外臣不好打听太多。这件事还得托给你。”   裴元理阴沉着脸点点头。   钟铉又道:“等天亮,我打发人去明空山,请李\大师下山一趟。”   这时,就听不远处啾啾两声,小黄豆拍着翅膀飞了回来。它叽叽喳喳的给它爹讲许昭容跳舞的事,又说道:“后面还有个屋子亮着灯,有两个老婆婆在那里喝酒说话。”   秦时刚想问问它跑去后面乱窜是不是因为饿了,闻到了什么吃食的味道,就听小黄豆说:“她们说药下在汤里就行。还说让她多活了这么多天,已经便宜她了。与其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第157章 舞马   秦时听了小黄豆的话, 面色大变,忙对裴元理说:“后殿有两个老婆子,正在商议要给许昭容下毒!”   裴元理脸一沉, 冲着他们身后的暗巷里比划了一下, 秦时就见两个黑影如同蝙蝠一般,翻过墙头, 轻飘飘地没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钟铉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人可要看好了。”   裴元理的脸上浮起怒容, 看上去阴鸷之色更明显了,“这件事,圣上已经吩咐交给神策军来查,竟然还有人在我眼皮底下弄鬼……我倒是想看看,谁这么不知死活。哼。”   最后一个哼字说的杀气腾腾。   秦时就在小黄豆脑袋上亲了一口, 夸赞它,“真厉害, 明天带你去吃烤羊排。”   小黄豆挨了表扬, 小胸脯骄傲地挺了起来, 两只圆豆眼也亮晶晶的, “带狼哥。”   “带狼哥。”秦时摸摸狼王的后背,“狼哥也厉害。”   贺知年在他颈后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你这莽撞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秦时嘿嘿一笑, 搭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怕他接着数落自己, 忙拿话来堵他的嘴,“你们方才说舞马, 舞马是什么?”   “舞马,也称蹀马, ”贺知年道:“它们大多是来自塞外的贡马,宫中挑选其中的精良者加以训练。但凡宫中举办宴会,都会给舞马披上锦绣,佩戴金铃,它们会随着鼓乐列队舞蹈,乃是一项佐酒助兴的表演活动。”   秦时,“……”   原来就是这个啊,后世也有类似的马术表演,他也见过的。   贺知年又说:“昨日许昭容唱的歌,也是前朝时候较为有名的舞马词。不过经过了安贼之乱,宫中驯养舞马的规模就大不如前了。如今宫中的舞马大约有百匹左右,从数量上也远远不及战乱之前。”   秦时听了半天,虽然闹明白了舞马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到底也没想明白许昭容一个后宫妃子,为什么要模仿舞马的动作,而且还玩的这么起劲儿。像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哪怕无人时候自娱自乐,也该是自己唱个小曲,跳一跳胡旋舞之类的吧?!   学着舞马的姿势……确实不大像样。难怪裴元理要说她是中邪了。   或者许昭容以前非常喜欢看舞马的表演,却因为出身或者家庭的要求等等原因一直压抑这种爱好,然后突然间因为受到刺激(比如她失去了孩子),这种强烈的刺激导致她突然间产生了一种叛逆的情绪,于是开始了歇斯底里的大爆发?   秦时想了想一位后宫女子因为压力大或者受了刺激,产生叛逆情绪的可能性有多大。思索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他对这个时代的了解终究还是太浅了。   钟铉与裴元理说完了悄悄话,走过来和颜悦色的对秦时说:“这一次多亏了小秦,今日回去好好休息,或许以后还需要你们过来帮忙。”   秦时倒没觉得自己做了多了不得的事,反而因为有机会尝试了一下精神力的新用法而有些兴奋。   裴元理跟秦时说话的时候神情也十分和煦,虽然在他眼里秦时依然是一个粗鲁的外域小子,但有能耐的外域小子也当得起他的好脸色。   “等这一桩麻烦解决,”裴元理笑道:“我会在圣人面前细细分说诸位的功劳。”   秦时之前还吐槽人家,这会儿被人家一客气,他心里又有些不好意思。一直到他们出了宫城,走到了外面的大街上,他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忍不住就开始唾弃自己,这有什么可飘飘然的?人家跟你客气,是因为人家还需要继续利用你啊,傻子!   秦时有些郁闷的抱着两只毛茸茸跟钟铉道别,回到贺家,贺严已经准备好了热汤热水,他们几个吃饱喝足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了。   贺知年本想好好问一问秦时和狼王之间到底在搞什么花样,但见他脸色发白,一副困顿不堪的模样,连忙放他回去休息。   反正人就住在他的眼皮底下,有什么问题,还是等他休息好了再说吧。   这一觉直睡到金乌西坠。   秦时还没睁开眼睛,就听狼王和小黄豆挤在一起聊天,一个说:“那人都来了两回了!”,另一个不屑的说:“他们想请你爹去帮忙……累着呢,你看你爹出去一趟,累成这个样子,睡都睡不醒。”   小黄豆仔细打量秦时的脸色,又问狼王,“那个跳舞的姨姨会被杀掉吗?”   “不知道。”狼王对人类的事情不感兴趣,“或许会的吧……他又来了,等我把他撵走!”   这一次,秦时也听到了门外的砖地上传来的脚步声,似乎是贺严。贺严大约之前就被狼王吓唬过,手指头刚在门扉上敲了两下,声音就哆嗦起来了,“秦小郎?醒了吗?”   狼王嗓子眼里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贺严都快要哭出来了,“秦小郎,钟大人来了,在前厅呢……妈呀!”   接下来就是一阵连滚带爬的声音,贺严脚步凌乱地跑了。   秦时一睁眼,就见狼王不知何时摸下了地,这会儿正从门缝里把一张得意的毛脸收回来。一对上秦时的视线,它立刻换上了一副纯良的表情,还十分乖巧地晃了晃尾巴。   小黄豆狐假虎威地趴在狼王的脑袋上,见秦时醒了,连忙飞过来撒娇,“爸你舒服一点儿了吗?还累吗?”   秦时跟两个毛团子腻歪了一会儿,表示自己没事了,又记着钟铉也来贺宅,估计是有事要跟他们说,便利索地爬起来,穿衣洗漱,带着它们一起去了前厅。   钟铉和贺知年正盘着腿坐在靠窗的胡床上说话,见他进来,钟铉不由笑了起来,“这小狼还是很护着你的。贺严说,他还没喊你,小狼就跳出来撵他了。”   秦时行了礼,在贺知年身边坐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一旁的贺严说:“我替小狼给你道个歉……你喜欢什么,我买来送你。”   贺严瞥见狼王仍心有余悸,听秦时这样说,连忙摆摆手,“这可使不得,小狼也不是当真要咬我。”   就是那么大的一张嘴,牙齿还尖尖的,看着比较吓人罢了。   贺知年在一旁笑道:“这小子最喜欢蹴鞠,你买一只新的鞠送给他吧。”   秦时听到蹴鞠,顿时眼前一亮,“这个好,我也喜欢,不过我不懂你们这里的规矩,回头我买了鞠,你教我啊。”   贺严见贺知年并不反对,便也乐呵呵的点头答应了。   不多时,贺严带着几个下人提着食盒把饭菜送了上来,包括厨房给小狼做的一盆炖肉。   钟铉看样子就对贺宅极熟,招呼起秦时来也是半个主人的架势,“多吃点儿,小贺家里的厨子手艺还是不错的。等这事儿忙完了,我请你们去春江楼看歌舞。”   秦时,“……”   秦时诚恳的拒绝了,“歌舞还是算了,也挺贵的。其实喝点儿酒,说说话就挺好。”   主要是再让歌舞姬跳下去,他家小黄豆又要累个好歹了。   钟铉也不知是否领会了秦时的意思,笑着说了句,“也好。”   贺知年替他们夹菜,一边将话题拉了回来,“钟大人过来是因为刚刚接到消息,说派去明空山的人没见到□□,下山的人是魏舟,这会儿已经进宫了。”   钟铉点点头,“皇后推荐了水月观的章平云章天师,他如今也在宫里。”   秦时想起许昭容疯疯癫癫的样子,忙问道:“是驱邪吗?”   作为一个受唯物理论教育长大的孩子来说,他其实不大相信“中邪”这种说法。邪是个啥?!感觉太笼统,太含糊了。他比较倾向于许昭容流产之后受了刺激,于是精神分裂了。因为精神太压抑,所以向往小马儿自由奔跑的生活……看,逻辑都对上了。   钟铉却摇了摇头说:“章天师说许昭容不像是中邪。魏舟也说不像。”   秦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章天师和魏舟……处得来吗?”   处得来是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秦时觉得魏舟年纪轻轻就被人称一声“神仙”,其他道观里的道士们会不会不服气?再说能被称为天师的人,肯定也有一定的能耐和名望,跟一个盛名在外的小年轻一起办事,他心里能乐意吗?   贺知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见过章天师。   “处不处得来有什么要紧?”钟铉语气冷傲,丝毫不将秦时提出的这种可能性放在眼里,“端看他们有没有胆子敢误了圣上的大事。”   秦时心想,这就完全是站在领导的角度来看待问题了。任务布置下去,能不能做得好就不是领导要操心的问题了。   在权势面前,所有那些藏在暗处的小心思都不值一提。   几人吃过晚饭,钟铉带着他们从贺宅的后门离开了宣义坊,在城里绕来绕去地朝着宫城的方向前进。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们顺着昨日的路线来到了宝林门。   甬道尽头的空地上,裴元理和魏舟已经等在那里了,在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身材枯瘦的中年道士。   秦时猜他就是章平云章天师。   这人长着一脸的愁苦相,完全没有一般人想象中出家人该有的云淡风轻的神仙派头。   大约是几天没见,小黄豆见了魏舟还有些稀奇,飞到他肩膀上叽叽喳喳的问好。狼王也难得地凑到近处,十分矜持地用尾巴扫一下魏舟的腿。   魏舟有些遗憾,“李飞天被师父带走了,还没回来。我下山比较急,就没等它……下次让你们一起玩。”   小黄豆顿时失望,飞回了狼王背上寻找安慰去了。   等他们寒暄完了,裴元理便带着他们来到了宫门旁边一间简陋的小屋里。小屋大约是看门值夜的卫兵休息的地方,房间不大,地上只有一只矮桌和几个草编的蒲团。一个小太监正在屋角煮茶,见裴元理领着人进来,诚惶诚恐地给他们送上茶水。   裴元理阴沉着脸招呼众人坐下,伸手握住了茶杯,好像在汲取杯子里的那一口热气,对钟铉说道:“我查了内苑的舞马。”   钟铉挑眉,“如何?”   裴元理道:“当今并不热衷马戏,内苑舞马只有一百二十匹。生病受伤的有一十六匹,都单独收在一起,有专人照料。这一百零四匹舞马,并没有哪一个出现过什么异常的情况。” 第158章 莽撞了   钟铉又问起许昭容的情况。   裴元理道:“之前但凡有人靠近后殿, 她就装死一般,躺着一动不动。等周围没人了,就又唱又跳的……所以我们才想知道她自己在屋里干什么。”   这是他找钟铉想办法的主要原因。至于她被圣上打发到寿元殿是为了什么, 圣上没说, 裴元理也没敢问,估计也跟她中邪有关系——一个中了邪的妃子, 总不好留在圣人身边。毕竟没法子预料她会做什么。   “今日有人从附近经过,听见她在屋里唱曲子, 等走近一些又不见她唱了。”裴元理的眉头皱了起来,“昨晚抓住的那两个老婆子,没等我手下问出什么,就都吞药死了……不像是普通宫人,竟像是死士了。”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这两人是不是死士不好说,背后有人是肯定的。   “这两个婆子最近都跟什么来往, 还在查。”裴元理现在已经相信许昭容是被人所害, 也怀疑到了巫蛊之类的事情上去。但巫蛊之事, 历朝历代, 但凡有所牵扯,必定是泼天的大案。他一点儿也不希望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哪怕有人牵着这整件事朝这个方向发展,他也要强硬地给它掰回来!   即便最后证实确实与巫蛊有关, 这件事也只能在暗地里查, 决不能让它曝光于人前。   “两位仙师有什么法子解了这局?”裴元理跟两个天师说话, 态度客气得很。一边说着,一边还瞄了秦时两眼, 这个外域小子如今在他这里也被归类为奇人异士一类了。   魏舟请章平云先说。毕竟人家的年龄资历都在那里摆着,又是奉了皇后的命令过来给裴元理帮忙的。   章平云也不客气, 直截了当的问裴元理,“许昭容此人,非留着不可吗?”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变了。   魏舟大约也没想到这位天师一张嘴就是这样狠辣的办法。但他是皇后推荐来的,魏舟不由得就想到了后宫争宠的方向上去了,暗想莫非皇后或者某一位得宠的妃嫔容不得许昭容活下去,想要趁机治死了她?   魏舟有些为难,不管什么事,一牵扯到宫闱阴私,就麻烦得很。   秦时也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老头的说法,就好比病人找到大夫面前,求他救命,结果大夫说不好治,要不我直接送你上西天吧。   秦时转头去看贺知年,就见他眉头皱着,也是一脸的不赞同。反而钟铉老神在在,丝毫没有被这骇人听闻的话干扰了情绪。   章天师端着那张忧国忧民的愁苦相说道:“这是最便宜的法子。”   “不可。”魏舟回过神来,连忙制止,“倘若许氏死去,这法术又转移到了旁人身上呢?这法子治标不治本。”   章天师傲然道:“人一死,一把火烧干净,任它有什么法术,也都烧没了。”   秦时听得忍无可忍,“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你这老头怎么半点儿慈心都没有?人家惹着你了?一张口就要送人去死……倘若这法术转移到了你身上,是不是你的弟子也要一把火烧死你?!”   章天师依然板着一张骄傲的面孔,不疾不徐的说道:“老道身正,不惧邪祟。”   秦时,“……”   妈的,还出来受害者有罪论了?!   秦时一把挥开贺知年阻拦的手臂,深吸一口气,决定听从贺知年的劝说,不莽撞,好好跟他讲讲道理,“这中邪就跟生病是一个道理。它落到你头上,是没有道理的。你也没得挑。你立身正,莫非你一辈子没生过病?圣人立身正不正?皇后立身正不正?你敢说你们都没生过病?”   贺知年扶额,这小子越发的口无遮拦了。   一旁的钟铉和裴元理也都神色各异,没想到这莽撞无礼的外域小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说他胆大也真胆大,也的确有些……不知死活。   章天师被个小年轻逼问,脸色一沉,“胡搅蛮缠。”   秦时的脸色比他还沉,“你技不如人就说技不如人,学艺不精没办法,就直接说自己没办法,承认自己无能不丢人。相反,你扯这么大一面旗,非要害人性命,这才丢脸……恕我直言,你这既蠢又毒的劲儿,实在不像出家人……裴中尉,要不你查查吧。我觉得他这样的人混到天师的位置上,真的很有问题,说不定有什么黑内幕。”   裴元理,“……”   裴元理的脸色也怪异起来了,这个话要怎么接?   他竟然也觉得有些道理……关键是!   秦时说完也不理会章平云的吹胡子瞪眼,直接拉上了魏舟,“这老东西除了害人性命,狗屁也不会。这事还得靠咱们几个……你怎么看?”   魏舟,“……”   魏舟扫一眼脸色铁青的章平云,心里有些暗爽。这老东西没少说追云观的坏话,他也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魏舟便对裴元理说:“我们三人一路上也遇见了几桩麻烦,多少有些心得。不如先交给我们试一试,若是不行,再请章天师出手行那杀人灭口的法子吧。”   裴元理犹豫了一下。   钟铉解下腰间佩刀递给了贺知年,坦然说道:“也好。只是时间不多,你们要心中有数。”   他也想看一看秦时这个莽撞的小子到底有什么能耐。   章平云板着脸不出声,魏舟带着秦时和贺知年走出小屋。狼王就驮着小黄豆跑到前面去给他们带路了。   但凡是走过一遍的路,狼王就不会认错。   待走进了寿元殿浆洗房的小院,魏舟轻声说:“那老东西正跟老裴说你坏话,说你身边带着狼妖,不像好人。”   秦时心中厌烦,“看得出狼妖,说明他还是有点儿能耐的。怎么不问缘由,一张口非要弄死许昭容?”   贺知年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低声说:“裴公公想把事情压下去。这老东西是在投其所好。你们别不信,要不是有我们在,裴公公一准儿会同意他这提议。”   秦时心想,果然弄权的太监没什么好东西。   贺知年的话让他明白,自己还是鲁莽了,秦时有些丧气,“还是把你们给坑了。姓裴的会不会找你们麻烦?”   魏舟嗤笑,“这叫什么麻烦……咱们越是有用,姓裴的老阉狗才越是不敢动咱们。”   贺知年也笑了,“杀了许昭容是一种法子,但也是偷懒的法子。裴公公自己知道,报上去了,圣上也会知道。姓裴的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差事办的更圆满一些。这件事只要咱们能办下来,就不用担心他会使坏。”   从这一点来讲,裴元理也是一个务实的人,看重的是结果。反倒是章平云麻烦一些,他是皇后推荐的人,贺知年担心杀了许昭容是皇后的意思。   涉及到宫中阴私,贺知年也不好多说。秦时联想到许家在许昭容有孕之后大张旗鼓做法事的传闻,猜测皇后大约不会喜欢这么一个爱出风头的妃子。   秦时后知后觉的发现,好像还没有打个照面,他就把这宫城里的女主人给得罪了。   秦时叹气,这古代的日子可真不好混啊。他心里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劲头,心想那就好好办差事,争取抱上皇帝的大腿……能跟皇后对抗的,只有她老公了吧?也不知她有没有婆婆?能不能想法子挑拨一下婆媳矛盾?   贺知年听他问起皇后的婆婆,一下明白了他的用意,有些遗憾的说:“后宫里她最大。”   秦时,“……”   “别胡思乱想了。”魏舟不耐烦,“你有能耐,她一个后宫妇人,不能拿你们怎么的,就算她想下手,钟大人也不能同意的。”   秦时心想,这下不想巴结钟铉也不行了。   “先干活,”贺知年说:“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秦时是他请回来的客人,真有人想对付他,也得过了自己这一关。不管怎样,他总会站在秦时身前的。   魏舟绕过浆洗房,点了一张符纸朝着后殿的方向扔了过去。片刻之后,他对两人说:“我把这女人跟周围隔开了。咱们赶紧过去。”   秦时加快脚步,“她是什么情况,中邪了吗?”   “哪有中邪这种事……”魏舟摇头,“刚才你们来之前我就琢磨过她这情况了。依我看,她这是神智遭人控制。”   魏舟想了想,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她这里有什么东西,这东西把许昭容本身的意识压制住了。看起来有点儿像是小龙围住了柳风语的妖丹。但小龙只是看守着柳风语的灵力,许昭容这个看守,直接夺走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魏舟说的迟疑。因为许昭容警醒,他也只是粗粗做了一个诊断,既没有近距离接触她,更没有渗入她的意识,所以这番话也只是他的猜测。   秦时想到意识海中睡了吃,吃了睡的小龙,顿时有一种又有钱给孩子买奶粉吃了的激动,“会是阵法吗?!”   魏舟实话实说,“不确定。”   身负育儿重任的奶爸立刻表态,“我来试试!”   他最会辨认那些个坑人的阵法和陷阱了!   贺知年正想嘱咐一句不要莽撞,就被魏舟不耐烦的打断了,“小秦给你的妖网带着了?这里不太平,等下我们进去,你给我们俩守着外面。甭管是谁来捣乱,先捆住再说。”   贺知年张开手掌给他们看。就见那张大网如同一块柔软的手帕一般,紧紧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自从秦时将这东西送给他,他便一刻也不曾离身。 第159章 庶妃   几个人快步穿过殿前的广场, 走进了两座宫室之间的甬道。一股穿堂风吹过来,寒凉入骨,几人不由得都打了个哆嗦。   “早点收工。”魏舟嘟囔, “这个天就应该围着火炉喝小酒才对。”   秦时心想, 就这?还神仙?!   不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几个人撒腿跑了过去。紧接着就听不远处传来狼王威胁的低吼。   就在后殿的小院子门口, 狼王背靠着门槛,正跟一个披着黑袍的人对峙。狼王已经显露出了成年大狼的体型, 呲着尖牙,目露凶光。   那人一见有人赶了过来,转身就要跑。贺知年扬手甩出妖网,将他捆住,放倒在了台阶下。   狼王缩回狼崽模样, 跑过来告状,“我们刚到门口他就来了。他想进去, 还撵我们呢。”   秦时摸摸它, “干得好!”   他见那人黑袍底下露出小太监的服色, 因困在网里拼命地挣扎, 忙提醒他说:“唉,你可不要嚷嚷你是谁谁谁的人……给你主子召祸你知道吗?!让你主子知道你这一张嘴就把他给供出来,你可就没活路了!”   小太监憋屈的闭上嘴。   贺知年走过去一掌拍晕了他, 抽了他的腰带将他结结实实捆了扔在一边, “我在这里守着, 你们进去看看……一切小心,不可逞强!”   秦时, “……”   这句话到底还是唠叨了一遍。   秦时摆摆手,“知道了!”   两人走进小院, 院子里还是那副破败的样子,只有关着许昭容的房间里点着灯。   远远的,传来了宵禁的鼓声,一声追着一声,闷雷一般,从繁华的城市上空滚过。   魏舟抬手推开破旧的木门,就见亮着一盏油灯的房间里,许昭容维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被定在了房屋中央。她的双臂向前探出,一条腿向后伸,仿佛整个人正要飞跃出去似的。   她的脖子也无法动弹,双眼之中盛满了惊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向房门的方向,想要看清楚进来的是什么人。   秦时看她这个表情,一时倒是判断不出她是不是清醒着。   魏舟走到她身前,仔细打量她的表情,冷不丁问道:“你到底是谁?”   许昭容打量着两个陌生的青年,神情惊疑不定,“我,我当然是宫里的女人……你们又是谁?”   秦时与魏舟对视一眼,都觉得此刻说话的,应当是那个控制着她的东西,否则直接说自己是许氏就好,何必说什么宫中女人。   许昭容察言观色,忙又改口道:“我是皇子的女人!满宫女人,只有我有了身孕。”   魏舟和秦时都懵了一下。这……这是什么违背伦常的逆天大案?!难怪皇后要出手整死这个女人了。这要是传出去一点儿风声,皇家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许昭容大约从他们的神情察觉自己又说了一个错误答案,忙又说道:“我……我姓柳!对,姓柳!我叫柳东宁!”   她充满期待的看着他们,这一次总该答对了吧?!   魏舟干脆把贺知年叫了进来,听了许昭容的自我介绍,贺知年摇摇头,对他们说:“这件事你我捂不住,我去喊了裴公公过来。”   魏舟和秦时也退到了门口,见贺知年朝着暗处喊了两声,便有人影晃动,便知这又是昨夜所见的那种躲在暗处的侍卫。   秦时忍不住问魏舟,“柳东宁是谁啊?”   贺知年转身,接住了这个话题,“皇子李恪府里的庶妃,目前正怀着身孕。”说着,他拿起秦时的手,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许昭容发病是在宫宴上,那天柳庶妃因身体不适,并未进宫赴宴。   “它……搞错了?”秦时大胆猜测。这个不知什么东西的怪物在宴会上见到了同样怀孕的许昭容,因为某种原因,误以为是柳庶妃,于是附到了她身上。   “匪夷所思。”魏舟摇头,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假设是解释得通的。   秦时又问:“你和这位皇子很熟吗?”   贺知年笑了笑,“我做过他的伴读。”   秦时点头,既然做过同窗,多少会有一些香火情。   不多时,裴元理和钟铉就匆匆赶过来,同来的还有臭着脸的章平云和另外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这人比裴元理年轻一些,眉宇间带着温和的浅笑,看着也像一位读书人,但他身上穿着太监的服色。   秦时不懂内官的品级,只觉得这人的服色比他们刚才捆起来的那个小太监要讲究一些。   裴元理沉着脸给他们做了介绍,“这是温得用,圣上派他过来看看情况如何了。”   秦时瞬间就理解了裴元理的臭脸,这不就是跟他一起争宠的男人么。虽然不是情敌,但作为职场上的竞争对手,这种竞争关系也是非常激烈的吧?   魏舟不耐烦客套,又怕屋里的妖怪听到他们的对话,就含糊的对来人说:“事情有些奇怪,你们也来听听吧。”   他将这几人引进小院里,让他们站在门外,自己仍带了秦时进去。正要掩门的时候,就见狼崽驮着小黄豆从他腿边挤了进来。魏舟知道它们是不放心秦时,也就没理会,由着它们窜了进来。   房间里,许昭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见他们回来,眼里多了几分疑神疑鬼的神气。   魏舟知道她能听到门外有人,便对她说道:“你之前因为在宫宴上失仪,被圣人呵斥,关在了这里。我们负责查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身份特殊,所以我们询问你的时候,必须要有人证在场,你可明白?”   许昭容那一点儿疑心又消散了,越发肯定了自己之前的回答并无出错。   魏舟便让她说说自己的身份。果然她这一次说自己是柳庶妃的时候,比刚才更多了几分底气。   魏舟便问她,“身为皇子庶妃,为何在宫宴上失礼?”   这也是整件事当中最重要的一环。之前魏舟一直疑惑,为什么会有人用这样的方法来算计一个后宫女子。若说有人想对付许家,许家老爷子以前在大同一带带兵,但几年前也已经告老了,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对付的价值。   许家倒霉,对谁有好处呢?   如今牵扯出了一个柳庶妃,他们反而有些明白了。柳庶妃出丑,首先会被呵斥、被厌弃的,就是皇子李恪。   柳庶妃没有中邪,会有人说李恪没有管好自己的内宅,纵容内宅妇人,对她们缺乏管束。自周武之后,大臣们都对皇家的女人们十分警惕。有一个“管不住内宅妇人”的名声,可想而知大臣们会对李恪抱有什么样的看法。   如果柳庶妃中了邪,问题更糟。让章平云这一类人发表看法,枕边人易招邪祟,会显得皇子立身不那么正。   这样的名声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没有太大关系。但在圣人、朝臣们的看来,一个立身不正,压不住邪祟阴气的皇子,大约也只配做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   许昭容眼珠转了转,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她就试图挤出一个害怕的表情,“宫宴上,我突然看见他……”   她说在思考要怎么称呼某个人, “他坐在我身边……我见他袖子里窜出一股妖气,一时受惊,所以……”许昭容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们,“皇子虽然是我的夫君,但这事实在太过骇人……”   魏舟打断了她的话,“首先,一个普通庶妃是不能管皇子叫夫君的。其次,你如何会认得出妖气?”   许昭容坚持,“确实是妖气,它一下就变大了……”   魏舟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你认得许昭容吗?”   “谁?”许昭容眼珠转了转,似乎在回忆。   房门外,温得用冲着裴元理和钟铉拱了拱手,快步回去向圣上复命。至于法师们怎么收服妖物,这就不是他的任务了。   房间里,魏舟叹了口气,彻底失去了听许昭容胡说八道的兴致。他对秦时说:“你来试试吧,我还能再固定她半柱香的时间。”   他转头对许昭容说:“你附身这人,并不姓柳,也不是皇子庶妃。她是宫中昭容,姓许。你找错人了。”   许昭容面色大变,“你说什么?!她,她竟然骗我?!”   秦时没空理会她口中的“她”又是谁。他已经分出了自己的精神力,顺利地潜入了她的意识海。   这是他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一个普通人的精神力。   秦时所理解的意识海,就是存在于大脑之中的一个四维产物,类似于一个能量池,里面盛满了一个人所有的精神力。   他的意识海里孕育出了白虎的精神体,此刻还寄养着一条小龙。而许昭容的意识海大小还不到他的三分之一,内里蕴积的精神力也稀薄得可怜。   此时此刻,这个浅浅的能量池里却盘踞着一道浅褐色的虚影。它似乎有些忌惮秦时刚猛锋利的金属性精神力,不住地绕着许昭容的意识海来回躲闪,回避他的接近。   但在一来一往的躲避中,秦时到底还是看清楚了它的形象确实是一匹马。一匹身上披着彩绸,鬃毛里点缀着明珠璎珞的漂亮马儿,外形和贺知年所描述的舞马完全相符。 第160章 高光时刻   舞马围着许昭容浅浅的意识海绕圈子, 拼命躲避秦时的追逐。左冲右突之际,倏忽引着秦时的精神力一头扎进了意识海的深处。   刹那间,厮杀声、战鼓声、急骤的马蹄声以及无数人的哭嚎哀鸣汇聚成了一股狂暴的洪流, 摧枯拉朽一般倾泻而下, 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   秦时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他呆呆看着远处着了火的宫室, 近处横躺在台阶上的宫人的尸体,以及无数举着兵器冲入宫门的饿狼一般的士兵。   古代战争的血腥残忍就这么直白地展现在了眼前, 一层寒霜般的战栗不受控制地爬上了他的心头。   一个陌生的声音缓缓说道:“城破那日,满宫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和自己的兄弟姐妹被困在马厩里出不去,眼睁睁看着大火一点一点朝着马厩的方向蔓延过来。”   秦时的意识缓慢的回笼,意识到这里或许就是舞马的记忆。而他正以它的视角回顾它曾经经历的一切。   他有些茫然的猜测这一段战争发生的年代。眼前的画面并不连贯, 但依稀可以分辨出逃窜的内侍所穿的衣服与刚才那位煮茶的小太监相差不多,于是……这里还是在唐朝?是安史之乱吗?   “我们作为战利品, 送给了一个姓安的人, 他后来也当了皇帝, ”舞马的语气有些惆怅, “但他只看我们表演了两三场就死掉了。我们被一群人拉走,送给了一个姓田的将军。他的手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田夜叉’。”   出现在秦时眼前的, 并不是什么表演马技的画面, 而是军营中破破烂烂的马栏, 有人赤着上身在马栏后面砍柴生火。在他身后的山坡上,破旧脏污的帐篷一顶连着一顶, 来往的士兵脸上都带着疲惫的神色,还有不少带了伤。   “田夜叉把我们和其他战马关在一起, ”舞马说:“有时候也让我们驮运粮食和帐篷。有一天他们打了胜仗,军中奏起鼓乐,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听到熟悉的乐声,以为要开始表演了。”   秦时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眼前画面一转,一群惊慌失措的士兵一边大喊“这些马中邪了!”一边举着棍棒冲了上来。他们脸上的神情因为混合了惊恐与厌恶而显得格外狰狞。   鲜血飞溅,挨打的舞马发出痛苦的嘶鸣。   秦时扭过头,不忍再看。   “我们就这么被田夜叉的兵活活打死了。”舞马的声音里饱含着怨恨,“我们有什么错?听到鼓乐声开始表演,难道不是我们的使命吗?!我们有什么错?你说!我们有什么错?!”   在舞马的咆哮声里,秦时面前闪现出一副大型的宫廷宴乐图。   巍峨的宫殿沐浴在阳光中,殿顶的金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身穿崭新绣甲的禁军仪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宫殿的台阶下。   百官鱼贯而入,朝拜天下最尊贵的人。   鼓乐声中,身着彩衣的艺人们来到殿前,开始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表演。随后一队盛装的舞马被引入了场地中央。它们排着整齐的队列,随着鼓乐的节奏时而旋转,时而舞蹈,所有的动作几乎分毫不差。   在它们身后,另有犀牛、大象等大型动物被驯兽奴引入场中,向殿上的皇帝和达官贵人们拜舞。   秦时被眼前这幅盛世的景象深深的震撼了。满眼所见,当真气势恢宏,富贵无边。   这大约就是舞马记忆中最为留恋的场景吧,那是它们身为舞马的生涯里,最为荣耀的高光时刻。   富贵繁华的场景如流云一般散去,眼前依旧是浅浅的能量池,依旧是单薄稀疏的棕色舞马,但它一双眼睛却被怒火点燃,烧红了一片。   “是人把我们训练成了那个样子!”它质问秦时,“又是人,因为我们舞马的身份就活活打杀了我们!都是人的错!都是你们的错!你们都该死!”   秦时心中警铃大作,忙说:“你冷静!你看这个被你附身的女人,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何况战乱一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横死荒野,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一匹马遭了殃。”   “我不管!”舞马被曾经的记忆刺激得越来越狂躁,轻如薄烟的马蹄踏来踏去,语气也越来越凶狠,“我不管!人杀了我,我也要杀了人!我知道把我从乱葬岗收起来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道他要利用我去杀人,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和他的目的是一样的!”   秦时暗叫不妙,“你明知道他是坏人,他让你去害人你还听他的话,你傻不傻?!”   舞马歪头看着他,目光中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天真,“他让我慢慢折腾这个女人,我现在不听他的话了,我要现在就杀了她,杀了你们所有人!”   秦时,“……”   好么,不但没劝过来,还弄巧成拙了。   舞马刨了刨蹄子,马头微微伏低,一双眼睛凶狠的盯住了秦时。   秦时后退两步。他发现舞马身上并没有那种颗粒状的无属性灵力。它单纯就是一团能量体,至于它是不是被困在许昭容的身体里出不去了,秦时不清楚。或者把它送来害人的幕后主使给它开了什么无法拒绝的条件,让它完全自愿地留下来?   秦时不确定他来不来得及在舞马冲过来的时候抓住他,他其实没有那个自信跟马儿比速度。而且他能吸收无属性的灵力,却无法吸收其他属性的灵力。制服舞马的过程必然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但舞马已经发狂,脚下蓄力,开始朝着他奔跑,这么短的距离,也容不得他再迟疑了。   秦时心中也生出杀意,破罐子破摔的想,妈的,大不了同归于尽吧。   秦时紧盯着舞马的动作,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舞马已经开始加速。   秦时只觉得一道青蓝色的影子在他身旁浮现出来,下一秒便如闪电一般激射而出。   是小龙。   它不知何时在秦时的意识海中醒了过来,并随着秦时的精神力一起进入了许昭容的意识海。又因为秦时心中的杀机,而萌生了战斗欲\望。   一龙一马凶猛地纠缠在一起。   秦时完全傻眼了,他从不知精神力还能这样用。他想到了秦团子,一直以来他习惯性的把秦团子当成一个实物,经常会忽略了秦团子的本质就是一团精神力。   小龙又给他上了一课。   秦时试探着,想要将秦团子也引入许昭容的意识海。   未遂。   秦时换了个方法,他将秦团子拆分成了丝丝缕缕的精神力,渡到了许昭容的意识海中,再重新让它们凝聚在一起。   成功了。   秦团子神了个懒腰,凶猛的吼叫一声,加入了战团之中。   小院中。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舞马愤怒的质问。   小院周围不知何时凝聚起了一层薄薄的灵力,随着舞马的吼叫,这些灵力也开始旋转,如风暴一般渐渐变得躁动起来。破败的院子里尘土砂石被卷了起来,屋檐上的瓦片也咯咯作响。   钟铉不得不带着裴元理退出了小院。   唯有贺知年依然守在院门外,警觉地盯着退到远处的人影。他已经知道有人在暗处打着算计李恪的主意,更不敢掉以轻心。   一个庶妃失仪的计划,哪怕成功了,也不过名声有损,并不能真正动摇他身为皇子的根基。但若是加上一个在宫里行凶,杀人灭口的罪名,事情就麻烦了。   何况在贺知年身后的小院子里,他最为看重的两个朋友与妖物的较量正进行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刻。   罡风暴烈,形成了迅猛的旋风在小院周围肆虐。灰土飞扬,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贺知年耳朵一动,在风声里捕捉到了一丝异动。   妖网随心而动,无声无息地在暗夜里张开,朝着异动传来的方向飞扑过去。贺知年听到一声宛如金属相互撞击的脆响,妖网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但它也同样挡住了这个正在暗暗向前冲的人。   贺知年宽刀出鞘,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一道修长的黑影扑到了他的眼前,那是一蓬柔软的,宛如动物尾巴一般的东西。与李飞天相处日久的贺知年一眼就认出这是一柄拂尘。   拂尘架住了贺知年的这一刀。   两人你来我往,飞快地过了几招。贺知年觉得这人臂力不输于他,完全不像是一个上了年岁的人。而且他手中虽然拿着拂尘,但姿势大开大合,仿佛拿着一把刀似的。几招过去,贺知年竟从他的招数里品出了几分眼熟来,隐隐觉得这似乎也军中的路子。   认定此人身份有异,贺知年下手更无顾忌。他指挥妖网潜入这人身后,趁这人与自己纠缠的功夫,猝不及防地窜出来,裹住了他的双腿。   妖网几乎紧贴地面,周围又没有什么照明,章平云只顾着眼前的对手,完全没有提防身后的黑暗处。他被妖网裹住腿,身形踉跄一下,被贺知年一刀砍中了肩头,几乎将他半个膀子都削下来。   妖网倏忽张开,将章平云整个包裹了起来。   章平云在网中挣扎几下便不动了,贺知年伸手在他脸上摸索几下,撕下一张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陌生的青年男子的面孔,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贺知年,口鼻溢出鲜血,显然是救不活了。 第161章 闺房   秦时自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他看着一龙一虎宛如心有灵犀一般互相配合, 几息之间就将舞马制服,心中有一种……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的感觉。   小萌物们又给他上了一课。   秦团子这会儿也不闹脾气了。它深知抓紧时间制服敌人才是当下第一要务。而且它与秦时意识相通,知道与小龙打配合战的过程, 相当于上了一节课一样, 获益匪浅。   秦团子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抢占了它地盘的小龙, 或许在它还活着的时候,是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家伙。   小龙趁着秦团子将舞马扑倒的功夫, 闪电一般缠了上去,细长的身体在舞马身上游走,将它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龙头高高扬起,一口吞掉了舞马的半个脑袋。   秦时, “……”   等等两个字堵在秦时的嗓子眼里,却没机会说出口了。   小龙压根顾不上看自己这一边的战友都是什么反应, 三口两口, 将舞马这一团能量体吞了个干干净净。   秦时简直无奈。   他心里对舞马多少是有那么一丝惋惜之意的, 人做的孽, 倒霉的却是这些听话的小动物。再说是谁在乱葬岗收了它的残魂,秦时也是想多问一问的。但小龙已经将舞马吞掉了,他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秦时心里觉得哪里不大对。片刻后见小龙打了个舒服的饱嗝, 欢快地摇晃着身体朝他游过来,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疑惑什么。   “龙族不是吸收木灵力的吗?”秦时小心地摸摸小龙的身体, “舞马属于走兽,按理说应该跟狼王一样的土属性……你能消化吗?”   小龙晃晃脑袋, 很是愉快的模样,并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感觉。   秦时见它始终闭着眼睛, 有些担心它生前是不是被那些围剿它的上古修士们伤到了眼睛。但这个问题,他这会儿又不能问。因为魏舟说这小东西现在只是龙的一缕残魂,完全没有生前的记忆。   嗯,有记忆也不好问。秦时心想,总去戳人伤疤也是不行的。他只是庆幸一点,那就是利用它去看守柳风语妖丹的那个人,并没有真正收服了了小龙。   真是谢天谢地。   小龙是感应到了秦时心里的杀意才苏醒过来的。这会儿敌人已经解决,它和秦团子守在秦时周围,有些好奇地感受周围灵力的变化。   秦时原以为杀了舞马,他就可以撤出去了。但现在却注意到许昭容的意识海中,并没有任何代表了这女人自我意识的东西。   就好像,舞马已经把真正的许昭容给吃掉了,然后自己霸占了这个意识海。   秦时凝望着能量池一般的意识海中如雾气一般浅浅涌动的精神力,又觉得许昭容的意识,并不像是被彻底毁掉了。   雾气聚拢又慢慢散开,露出了一间华美的闺房。   绯红色的轻纱垂在窗前,案上支着铜镜,一旁零零散散地摆放着珠花、发簪一类的女子饰品。   窗半开,帘外细雨霏霏,一枝盛开的粉桃花颤颤巍巍地探在窗前。   秦时正惊讶这是哪里,就听身旁的小龙发出一声很奇异的叫声,像低吼,又过分清越了,但蕴含其中的威胁之意还是清晰的表露无遗。   秦时回头,见许昭容穿一身绯红色的裙衫,发髻分在脸颊两边,发间簪着盛开的海棠花,面容娇俏,看上去好像比她原本的样子年轻了几岁似的。秦时不懂女人家梳头打扮的事情,觉得这样的发式大约是适合年轻女孩子的。   年轻了几岁的许昭容摆摆手,有些焦急的对他说:“欸,你不要发火,你的龙和虎也不要发火,它们刚才已经打了一架,要是再发起火来,这里就要崩塌了。”   秦时有些明白了,“这里是你给自己营造的一个梦境,对吗?”   许昭容点点头,怀念的凝望着这里的一切,“这是我进宫之前的闺房,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亲手布置的。”   秦时赞道:“很好看。”   他看着她,心想别人要控制她的意识,她的意识却躲进了自己编织的旧梦里,她是不打算面对现实吗?   “舞马说,她骗我。”秦时问道:“这个她,指的是你吗?”   许昭容微微一笑,“也不算骗。妖怪问我是不是柳东宁,我说是啊,我就是冬宁……我的闺名叫冬宁,不是东方的东,是冬天的冬。那个小妖怪傻得很,我说什么它都信了。”   秦时明白了,柳庶妃的闺名是东宁,与许昭容同音不同字。   “那你为何要认下这一场麻烦呢?”秦时不解,“既然你明知道舞马要针对的人并不是你?”   许冬宁垂眸,唇边浮起淡淡笑意,“柳东宁受了算计,一定会连累到五皇子。我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   秦时,“……”   行吧。他想。他在刚听了舞马那一句石破天惊的“我是皇子的女人”的时候,还以为这里头有什么不伦之恋的隐情。   现在看来,果然还是有的。   “你不要误会。”许冬宁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仿佛身为庶母,暗地里恋慕着名义上的儿子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与五皇子只在两年前见过一面,他记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都还不一定呢。”   合着这还是单恋。   秦时叹气,“你这何苦呢?”   许昭容见他并没有什么鄙薄的反应,不由一笑,“你不觉得我这样说大逆不道吗?”   秦时心想,暗恋算什么大逆不道。李家的历史往上推,跟那个光明正大地霸占了自己儿媳妇的先祖相比,她这简直都……小清新了。   “不说这些了,”秦时摆摆手,谁也不需要他去教育人家怎么做人。他只关心最实际的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就留在这里不好吗?”许冬宁靠着书案坐了下来,眉宇间染上轻愁,“我只想留在这里,安安静静,无人打扰。外面那些人会说什么,我只是想一想就觉得腻烦。还有宫里那些女人……圣上和皇后大约会将我一直关在这里,任我自生自灭。我家里……大约也不会认我了。”   外面并没有惦记着她、牵挂着她的人。   “人活着,总能找到出路的。” 秦时想了想,问她,“我记得宫里的女人是可以去外面的寺庙里修行的?”   “或许可以,”许冬宁摇摇头,“可是寺庙里……”   她这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身份,留在冷宫和遁入空门,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秦时又问她,“你进宫之前,最喜欢做什么?”   许冬宁想了想,双眼慢慢亮了起来,“说来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候最喜欢织布。不是那种闺中女子的游戏,而是自己织出新鲜的花样来。有的时候,你只消对织布机稍稍做出一些改动,织出的布匹便大不相同了……”   “这个爱好就很好。”秦时知道在唐代,绸缎布匹都还是一种可以在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诗词里也有“一曲红绡不知数”这样的名句。但在他看来,绸缎终究只是少数有钱人享用的奢侈品,社会上更多的还是穿不起绸缎的普通人。   “你既然喜欢织布,又对织布机有一些研究,”秦时给她出主意,“你就没想过试着改造一下织布机的结构,让它能织出更多更好的、平民百姓也能穿的布吗?”   他记得棉花这种神物在唐代还没有得以普及,除了有钱人穿用得起的绸缎、皮毛,普通人更多的是穿麻。他依稀记得这个时代还有一些与棉花功能相仿的替代品,比如一种称为木棉的纤维植物。   许冬宁愣住了。她出身于世家大族,从小就没有为衣食住行的事费过心思,普通人穿什么用什么,她也从来没想过。   “你若是就这么躲在这里,外面的躯壳大约会表现出离魂之症。一个失了魂魄的女人,在后宫里是活不长的。”秦时觉得许冬宁还是可以挽救一下的。她毕竟是个活人,是自己的同类。他不希望看到她在被妖物伤害之后,就一蹶不振,荒废掉自己的后半生。   许冬宁垂眸,这样的后果她自然也是想过的。她只是觉得好像活着、死了,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   “你跟我一起从这里出去,大约有两条路。”秦时说:“留在冷宫,或者去寺庙里生活。我们可以联络五皇子,推动这件事,让它有一个比较合我们心意的发展。”   许冬宁抬眸,眼底有什么东西微微亮了一下。   “在这件事上,你也是受害人,你没有过错,而且还损失了一个孩子。”秦时说到孩子这两个字的时候,觉得许冬宁的反应太平静了一下,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孩子的。   秦时又道:“等你到了寺庙里,你身为五皇子和柳庶妃的恩人,完全可以拿他们当靠山,给自己争取好一点儿的生活条件。你想,你有时间可以继续研究你感兴趣的事情,等织布机研究出结果,还可以借着五皇子的手,在民间推广。这种事于你有益,于他也有益。”   许冬宁完全呆住了。   她曾经以为在余生之中,她的人生与所爱之人不会有半点交集。但为什么这个陌生法师给她描绘的前景,又是这样的动人呢?   只是顺着他说的话想一想,她就觉得,自己那颗沉寂的心脏又开始一下一下激烈地跳动起来了。   “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高尚的人。”秦时说:“帮了五皇子这么大一个忙,却不求回报,甚至不求对方知道。我不行,我就是一个俗人,我帮了别人的忙,那是一定要对方知道的。哪怕我不求他回报,我也要他知道,要他把我对他的好放在心上。”   许冬宁不解的看着他,“这样……不是太功利了吗?我为他做事……”   “做都做了,”秦时摊手,“干嘛要白做?让他知道不好吗?或许对他来说,人生辛苦,知道有人这样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对自己好,也是一桩很幸福的事呢?”   许冬宁又呆住了,“……会吗?”   “当然会啊。”秦时回答得理所当然,“知道有人对自己好,谁会不乐意呢?换了是你,知道有人默默帮了你的忙,你难道会厌恶他?”   许冬宁摇摇头,脸颊微微泛红。   秦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就说嘛,默默付出,然后自我感动那一套戏码早就不流行了。   “小情小爱,你自然可以藏在心里。”秦时继续劝她,“但是你想想,你还有机会造福百姓,这难道不比守着冷宫空耗岁月有意义吗?”   尤其这样的功劳,还能帮助到她的所爱之人。   许冬宁的眼神,终于动摇了。 第162章 尘埃落定   半梦半醒之间, 秦时只觉得胸前沉甸甸的,像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一旁小黄豆还在愤怒的啾啾叫, “起开!你起开!”   秦时莫名其妙。他艰难的在重压之下睁开眼睛, 触目便是毛茸茸的一大坨,棕灰色的, 还带着黑色的毛尖,这是狼王的后脑勺。   狼王十分敏锐地抬起头, 又惊又喜的在他脸上舔了一下,“你醒了?”   “爹!”小黄豆从狼王的下巴底下挤了过来,张开两只小短翅膀抱住了秦时的下巴,声音里带着哭音,“你怎么才醒啊……狼哥欺负我!”   秦时心都化了, 哭笑不得地蹭蹭它的小脑袋,“它怎么欺负你了?”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沙哑, 浑身上下也酸软得不行, 好像刚刚负重跑完了多少公里的竞赛似的。   一只大手伸过来, 把两只碍事的小动物都拨拉到一边, 举着一只杯子递到了秦时面前。   “你别搭理它们,俩小东西狗咬狗。”贺知年说着,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喂他喝杯子里的药汤, “太医让人熬的。他说你的症状就是力竭, 并不是受伤或者生病,因此不必开药, 只让人煮了参汤。”   秦时还没喝过参汤这种一听就很高级的东西。他还在想自己年轻力壮的,吃人参会不会补过了头, 贺知年已经将杯子递到了他嘴边。秦时被杯口冒出的淡淡水汽所吸引,不由自主的张开嘴咕嘟咕嘟喝下去大半杯。   一股暖融融的热气冲进了胃里,又从胃里朝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似乎精神也为之一振。   “魏舟和许昭容呢?”他问。   “也都晕着呢。”贺知年说:“裴公公等不及,带着人去查我们在小院门外抓住的那个人去了。钟大人在外面守着,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不敢走开,也不敢让人把你们都挪出去,就随便找了个地方等着……还是寿元殿的后殿。”   秦时这才注意到他所在的地方是一间非常破败的小屋子,窗户上的窗纸都是破烂的。没有家具摆设,满屋尘土。他身下的草垫子跟一旁的火盆看样子也是临时搬过来的。   狼王被贺知年撵了一遍也并没有撵开,它固执地趴在秦时的肚子上,鼻尖都快探进贺知年端着的杯子里去了。小黄豆短暂的跟它和好了,趴在它的脑袋上,两小只一起紧张兮兮的看着秦时。   秦时把它们都揽进怀里,长话短说的讲了自己的经历,作妖的舞马被小龙吃掉了,许昭容也同意了回来直面惨淡的人生。   他把自己跟许昭容谈妥的条件也跟贺知年说了,“我是不认识什么皇子的,这些条件都得靠你去谈。不管咋说,许昭容也是替五皇子遭了难。他身为皇子,保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没人欺负,这也是应该的吧?”   贺知年听的心惊肉跳,“这些话我去找五皇子说。只是你再莫要胡说八道了。”   许昭容是圣上的嫔妃,说什么让五皇子照料……这话要是传出去还了得?!   “晓得,晓得。”秦时连忙点头,“许昭容说她对织布机非常有研究的兴致,织布机、懂得维修改进织布机的工匠……这些事情让五皇子瞧着办吧。若是她研究出什么结果,对五皇子也没坏处,对吧?”   贺知年简直拿他没办法,“你拿不准的事,就别说出口了。”   “行,行。”秦时不好意思的替自己找补,“哎呀,我不是外域之人嘛,不懂你们这里的规矩,偶尔失个礼,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秦时心头忿忿,你以为我想这么丢人吗?!   贺知年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惹来狼王威胁的低吼和小黄豆愤怒的啾啾啾。贺知年看着转眼之间又跟狼王成了一伙儿的小黄豆,简直无可奈何。   秦时却忍不住,抱着它们俩哈哈笑了起来。   掖庭是后宫,外人不便久留。待魏舟也醒来之后,钟铉就将他们送出宫。魏舟和秦时都已将大部分的事情告诉了钟铉,至于他怎么跟裴元理解释,怎么跟圣上汇报,那就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了。   宫门口,钟铉叫住了秦时,很温和的看着他说:“镇妖司的情况你大约也了解一些。如今陇西一带几乎无人可用,江南道、河东河西也都举步维艰。比起明面上的敌人,这些躲在暗处的家伙更让人防不胜防。”   秦时默然。   “你大概也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国运衰弱,妖孽横生。镇妖司在这个时候所承担的压力要比前朝时候更重。我这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升官发财的好去处,要论官职升迁,也比不上从军……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秦时猜到钟铉会跟他说点儿什么的。但他一直以为那会是在钟铉找魏舟或者李玄机了解了他的底细之后。   他没想到钟铉会选择这样的时候。但这个时机,却又让秦时感受到了一种……诚意。   钟铉望着他,他的神情有些无奈,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豪迈,坦然说道:“人活天地间,有些事,总要去做的。”   是的,秦时心想,这就是他年少时的困惑与不满。那个时候他一直纠结的也是这一点: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可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秦时心头有些茫然,他发现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这些事情了。如今再一次想到这个问题,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自己叛逆的青春时光,不是那些无人可以诉说的委屈愤怒,而是他被关在石雀城外的小院里时,满心的愤怒。   是他被蛊雕群包围时的绝望,以及落进了野羊坡的陷阱里时,那种无路可走的破罐子破摔。是他被妖怪和比妖怪还要冷血的人类逼入绝境时一句发狠的“妈的,老子跟它们拼了!”   当他变成了一个需要缉妖师来救助的人,他才会知道,那种期盼是多么的痛苦与迫切。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为什么一定是我?   当秦时再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因为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没有一处桃花源可以让他躲进去。   如果他不想一直被动的被各种麻烦欺负到头上,时时担心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会被各路妖怪觊觎,当成大补丸伺机攫取……他就必须要成为那个主动拔刀的人。   他不想让小黄豆的后代再像它自己一样,从刚一出生就颠沛流离;不想再见到柳风语那样肯花心思维护普通人类的大妖被人暗算;他也不想见到许昭容这样的无辜之人,莫名其妙就被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物毁掉了一生。   他想要的太平世界,必须靠他的双手,一刀一刀地拼杀出来。   钟铉温声说道:“你可以找小贺打听打听我们这里的情况。我等你慢慢考虑。”   秦时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突然之间,这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已经变得……无需再思考,也无需再做选择。   “不必考虑了。”秦时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他想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吧,无论他逃避到时光的哪一个节点,都要面对这样的命运。   钟铉也有些紧张的看着他。   秦时直视着他,双眼发亮,“我出身于尧州秦氏,白虎后裔……我愿意加入镇妖司,成为缉妖师团队中的一员。”   秦时的承诺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和另外一道不是那么情愿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我自愿加入第六组,成为一名光荣的特种战士。”   两道相同的声音慢慢汇聚在一起,宛如水到渠成一般,融合成了一把坚定的嗓音,  “……降妖除魔,守卫疆土,保护百姓。”   贺知年若有所感,回过头朝着两人说话的方向看了过去。   魏舟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成了,姜还是老的辣。看看你,一路上旁敲侧击的,小秦始终没个准话,见了钟大人没有两面,这事儿就办成了!”   贺知年心中犹如大石落地,整个人都有种神清气爽之感,脸上不由得浮起笑容,“是啊,要不怎么说得靠钟大人出面呢。”   两人傻笑了一会儿,贺知年问他,“你呢?回山上?”   魏舟摇摇头,“跟师父说了回家看看,然后我还是住到你那里去吧。”   魏舟家里总想忽悠他还俗,又总是给他张罗娶亲的事,他嫌烦的时候就会跑到贺宅去借宿,贺知年都习惯了。   “也好。”贺知年说:“你路上教我们道术,也才教了个开头,这事儿也得抓紧。”   魏舟点点头,又道,“和师兄好一些了,师父说大约再过几个月,他就能醒来了。”   贺知年舒了口气,有些怅然,“那就好。但愿他尽快醒来。”   和庸醒来,他们就能知道塞外古墓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对贺知年来说,找到了明确的敌人,他可以去给和庸报仇,也不必一直活在愧疚里了。   魏舟跟着傻笑了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他,“樊锵不是说不良帅回长安了?你见到他了吗?”   贺知年摇摇头,“我找了林白榆,他那里没有消息。”   魏舟便道,“先回去睡一觉,好好吃一顿。找人的事,我来想想办法。” 第163章 腰牌   从宫里出来, 已然天光大亮。   几个人又折腾了一整夜,除了魏舟和秦时还捞到了半碗药汤喝,其余的人连一口热水也没顾上喝, 这会儿就免不了都有些困顿, 也顾不上先回家,找了宫门附近的一家羊肉馆子, 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其他。   羊肉馆生意不错,虽然才是一大早, 但也几乎都坐满了。贺知年以前就来过这家馆子,知道来这里吃饭的多是宫里换值的禁军。只不过他和魏舟与这些羽林卫接触不多,也没什么认识的熟人。   饭食送上来得也快,几个人也顾不上形象问题,唏哩呼噜饱餐一顿。   小黄豆还没吃完饭就开始打瞌睡, 被秦时捞起来塞回了挎包里。有一段时间没把它装进挎包,秦时发现小黄豆似乎又长了一点儿。它现在这个体重, 至少也有三两多, 加上蓬蓬松松的一大捧软毛, 挎包里的空间都有些局促起来了。   吃了饭, 几个人在羊肉馆门前道别,魏舟直接回家去了。贺知年和秦时骑着马回了贺宅,洗洗涮涮, 倒头睡了。   这一觉醒来又到了黄昏时分。   秦时感慨一番自己真是过得日夜颠倒, 就发现狼王和小黄豆不知道跑哪里玩儿去了。因为这两只对贺宅的地势熟悉得很, 且狼王又不是当真是一个幼崽,便也不着急, 由着它们自己去玩了。   秦时洗漱一番,过来主院找贺知年, 就见他正在屋里摆弄一叠黑色的衣袍。   “又做了新衣裳?”秦时好奇。贺知年在长安过的日子都是这么富贵的嘛?   贺知年一笑,抬头冲着他招招手,“不是我的,是你的。过来看看。”   秦时好奇地走过去,就见一叠衣服的最上面,摆着一面金属牌子,牌子正中刻着一个眼熟的名字:秦时。   秦时怔住,忍不住伸手将它拿起来细细端详。   牌子的尺寸约莫在两寸长、一寸宽的样子,成分大约是某种合金,沉甸甸的,挺压手。它颜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灰黑色,名字、边框以及牌子上方的兽首和下方的海浪纹图案都描了金色,深浅映衬,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这是……”秦时迟疑,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你的腰牌。”贺知年温声说道:“是镇妖司里每一个缉妖师都有的腰牌。顶端的兽首是睚眦。睚眦善战,传说中也是战神的角色。”   秦时知道睚眦,龙九子之一,因为本性嗜杀喜斗,经常被匠人们镂刻在刀环、以及剑柄的吞口处作为装饰。   他将腰牌翻了过来,就见这一面也刻着几个金色的数字:壹贰玖柒。   贺知年的手指摸过着几个数字,有些惆怅的说:“如今镇妖司中在编的缉妖师,不足七百人。”   秦时,“……”   他刚才还想说镇妖司里头干活儿的人不少。   “在任务中牺牲的兄弟们,腰牌会收回,安放在镇妖司的塔楼里,接受兄弟们的供奉。”贺知年说道:“有新人加入,也必然要去塔楼里上这一炷香的。”   秦时默然,心想这塔楼大约就是纪念馆的意思了吧。这一炷香的确应该上,他们当得起这样的供奉。   数字的最下方另有一个小子:陆。秦时摩挲片刻,忍不住问他,“这个字有什么意思在里头吗?”   贺知年微微一笑,“第六组。”   秦时愣住,一瞬间有种……贺知年也穿了的错觉。   “你说什么?”秦时的嗓音有些沙哑,他紧张的盯着他。   贺知年不解他这样的反应,解释说:“为了执行任务时方便调派,现有的缉妖师分成了若干小组,你和我分到同一组了。”   秦时捂了捂胸口,心中有些茫然,又有一种……仿佛是天命注定之感。他心里有些疑惑后世的“第六组”这个称呼,与此时的第六组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渊源?   贺知年见他发愣,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想什么呢?”   秦时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   他抚摸着手中的腰牌,再看看叠得整整齐齐的圆领袍服和两件黑色的薄甲,心里忽然就生出一点儿疑问来,衣服倒还可以说是从库存里头翻出来的,腰牌呢?这东西能做的这么快吗?他不过是天刚亮的时候答应了钟铉,这才过去几个时辰,腰牌竟然就做好了?   他翻来覆去地摩挲手中的腰牌,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做的挺细致,不大像是心急火燎地赶工赶出来的。但现在的社会又不像后世那般制造业发达,这东西能做得这么快吗?   还是说,早在钟铉刚刚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安排人去给他做腰牌了?1   秦时开始回忆和钟铉初见面时的情形。   他们在一起看歌舞,喝酒吃饭,钟铉询问他和小黄豆之间是否可以自在交流,然后他就提出让秦时带着小黄豆给他帮一个忙……   秦时思来想去,也没有从钟铉的言谈举止当中找出“想要收编秦时”的蛛丝马迹,只能长叹一声,这人心思好难猜啊。   贺知年见他站在那里,脸色变来变去,不觉有些好笑,“还有一件事,你刚才睡觉的时候,我出门一趟,去见了一个人。”   “谁?”秦时问完,忽然反应过来,“五皇子?”   贺知年点点头,“舞马和许昭容的事,以及你跟许昭容谈好的那些条件,我都跟他说了。”   秦时舔了舔嘴唇,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他怎么说?”   他对许昭容说的那些话,毕竟都只是他站在一个普通的旁观者的角度做出的推测,万一五皇子不想跟这些麻烦卷到一起呢?   贺知年拉着他坐下,笑着说:“五皇子都答应了,他说他会想办法找人劝说圣上,让他同意放了许昭容去感恩寺带发修行。等她到了感恩寺,他也会想法子关照她的生活。”   秦时松了一口气,“这人还挺好说话啊。”   “不止是好说话的问题。”贺知年眉头蹙了蹙,“或许是我想多了,他知道许昭容,也知道她的名字与自己的庶妃同音不同字……这正常吗?”   “正常吧。”秦时印象中的唐朝并没有那种特别严苛的男女大防,世家贵族的子女都有机会参加宫廷里的各种活动,互相知道名字,好像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相反,他对这位皇子的印象还不错,觉得他不是那种不敢伸手揽事儿,怕惹麻烦的懦弱性格。   贺知年摇摇头,不再想这些没有根据的事,“你既然已经领了腰牌,明日我带你过去看看,还有一些手续也要尽快办理才好。”   说着,贺知年脸上就浮起了笑容。他想从此以后,秦时就是镇妖司的人了,真真正正成了自己的同袍。他在这个城市里有了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薪俸,也会结识更多的朋友。   他会在这里扎下跟,慢慢地抽枝发芽。   转天一早,贺知年就带着秦时去了镇妖司报道。   半路上聊天的时候,秦时才知道镇妖司在塞外一战中损失了一批老将,幸存的缉妖师被重新分派,编成了若干小组。贺知年被任命为第六组的队长,下面管着大约三十余名组员。   贺知年告诉他,钟铉一直在筹备人手重建陇西分部。他当年在关外失利,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也曾主动请缨要去陇西,但钟铉尚未作出决定。   秦时从实际情况出发,觉得去陇西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边关有老樊可以接应,”秦时说:“肃州有柳风语兄妹,秦州还有洛家这样的一地财阀做靠山,黑石山还有我们的狼王从旁协助,总比到了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地方更便于展开工作。”   狼王听到这话,尾巴得意得摇晃起来了——他以后也可以给秦时当靠山啦。   贺知年见秦时也跟他想到一起去了,不由得心中欣慰,“离开长安,你不会觉得遗憾吗?这里是整个帝国的中心。最有权有势的人、这个国家最精彩的人都集中在这里。”   秦时摇摇头,没说太多。   长安对他的意义,更像一个牵念已久的、有名的旅游胜地。穿越一回,怎么可以不知道长安是什么样儿?!   如今他已经来过了,见过了朱雀大街、欣赏过了歌舞、吃过了羊肉胡饼,还进过宫,(虽然只是冷宫),如今还可以近距离地参观禁军大营……就好像在他的旅游攻略里,需要打卡的景点都已经逛了一圈,而且也都拍照留念了。   这个时候听见导游喊一嗓子“返程啦!”他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遗憾了。   再说他在这里了无羁绊,所有的牵挂都带在他的身上,走到哪里去好像都没有什么区别。他和他的朋友家人始终都在一起。   此心安处是吾乡。   秦时心想,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贺知年在这一瞬间,忽然就心有灵犀的看懂了秦时未说出口的意思。他想笑,又忍住,随即又觉得自己表情大约有些扭曲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笑叹一句,“大约要下雪了。”   秦时也随着他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乌沉沉的天空,点了点头,语气轻快,“好啊。”   长安的冬天比陇西要潮冷许多,乌云压下来,空气有一种奇异的憋闷感,路边干枯的树枝也纹丝不动的。   “长安的冬天,一直这样吗?”秦时感受一下温度,觉得不穿大氅好像也没啥问题。   贺知年摇头,“往年会更冷一些。听贺严说,今年夏天的时候长安的雨水要比往年少了许多。谁知眼下快要进腊月了,天气却又比往年暖和。” 第164章 塔楼   靠近宫门, 两人不再闲聊,一前一后下了马,解下腰牌递给了把守宫门的羽林卫。   那卫兵验过了腰牌, 又对狼王和小黄豆产生了疑问, “以往见你们镇妖司的人,不是带着海东青, 就是带着獒犬。怎么这回带的这么稀奇……小狗崽?小鸡?这么小,能顶什么用啊?”   贺知年忍笑。   秦时面不改色的扯谎, “獒犬就要从小训练才行。至于这个……它长大就成了鹰。”   卫兵:“……”   鹰的幼鸟是这么个肥嘟嘟的鸡崽子样儿?   顶着卫兵怀疑的视线,秦时补充了一句,“金雕。”   虽然不确定秦时的话是真是假,但镇妖司的人的确时常会带着各种动物一起上值。他们司空见惯,倒也不会特别稀奇, 调侃两句就将他们放了进去。   贺知年邀功,“怎么样, 的确可以带它们一起去镇妖司, 没骗你吧?”   秦时松了口气。他之前还为上班以后孩子没人带的问题发过愁, 没想到镇妖司的工作制度如此的人性化, 完全解决了奶爸的后顾之忧。   两人沿着宫城西侧的大街一路向北,过了芳林门,外面就完全是各路禁军练兵的地方了。秦时大致分辨了一下方向, 发现他们所在的方位是在皇宫的西北方向。紧挨着镇妖司营房的就是左路神策军的营房——裴元理如今正管着的就是左神策军。   秦时心想也难怪裴元理跟钟铉这么熟, 这妥妥就是远亲不如近邻, 要窜门抬脚就过去了。   贺知年带着秦时去找了司里的主簿,办好了秦时的各项入职手续。从此之后, 秦时也是有了朝廷薪俸的人了。   秦时在主薄拿出的厚厚的册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在要求的地方按下手印的时候, 忽然就想起了他第一次去第六组办理入职手续的时候,是他爸押着……陪着他一起去的。   当时他拿着一叠文件,入职通知书、户口本、毕业证、在校期间的各种获奖证书……总之厚厚的一摞子。他把这些东西交出去的时候,心里的感觉非常的茫然。就是那种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唯有他自己不能确定的茫然感。   但现在,秦时微微一笑,只觉得整个人都处在非常平静的状态,仿佛水到渠成一般,他在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之后,终于来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上。   办好入职手续,贺知年又带着他去了公房后方的塔楼。   从外表看,塔楼就是寻常佛塔的模样,三层楼高,门上也并没有上锁。进门之后,就见迎门摆着一架半人高的铜香炉,香炉后方的案桌上供着睚眦的石像。   睚眦形貌狰狞,蓄势待发,正与他们腰牌上的图像一样。   石像后方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挂着无数的腰牌。低一些的地方,挂着的腰牌与贺知年秦时此时所用的一样,再往高处看,腰牌的制式就渐渐有了变化,不变的是腰牌中间刻着的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秦时仰望着这一面墙壁,久久无语。   前生今世,他听到过的无数的大道理,都没有这一面墙的腰牌带给他的震撼大。   在这个小小的塔楼里,仿佛汇聚了无数的亡魂,他们垂眸望着自己的后辈们来来去去,像他们生前所做的那样,去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拼杀出一个安稳的世界。   秦时学着贺知年的样子,将长长的香柱点燃,竖在香炉之中。   袅袅的青烟升起,秦时望着高处那些已经看不清名字的腰牌,喉头发紧,胸膛的跳动都仿佛带着痛感。   他忽然觉得年轻时叫嚣着“追求理想”的自己,是那么的肤浅与浮躁。   一直到他们走出了塔楼,那种沉甸甸的压在心头的感觉才慢慢的消散了。   秦时揉了揉脸,望着头顶上仿佛更加阴沉的天空,沉沉的叹了口气。   贺知年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晚上下值,我们叫上老樊和老魏,一起去喝个酒,给你庆祝一下。”   秦时深吸一口气,笑了笑,“好。”   他如今也有了可以偶尔一聚的三五好友了。   “现在带你去见一见兄弟们。”贺知年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他们大约都知道今天有新人要来。说不定还有人憋着劲儿要跟你较量较量,你心里要有数,动起手来不必跟他们客气。”   “下马威嘛,我懂的。”秦时第一次入职的时候也是这样,被人堵在操场上操练过几次。当时他很有些不满,暗暗觉得这种较量是对新人的霸凌。但现在再想起那段时光,秦时心里已经没有了埋怨,而是可以心平气和的,将它当成一场雄性动物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争强好胜的表现,一种单纯想要树立权威的较量。   “他们会要求比什么?”秦时好奇的是这个。如果是比试武技,他可能就不占什么优势了,毕竟他跟那些自幼习武的练家子相比,差不多就是个业余选手。对他来说,正经的训练,是在他上大学之后才开始的。   秦时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实力,搏斗一般,刀法一般,长剑会使一套用于表演的剑法,别的兵器就都不会了。至于他会开枪、开炮、开汽车、开飞机……说出去人家也只会当他犯癔症了。   “若是咱们自己组里的人,估计会比摔跤,或者刀法。别的组……”贺知年唇角含笑,想了想说:“有一两个刺头,或许会拉着你比试灵体。”   秦时,“……”   好像遇见刺头,他获胜的机会反而多一些?!   恰在这时,就听院墙里面传来当的一声锣响,一个男人的声音车子嗓子喊:“第二局,八组胜!”   紧接着,一墙之隔的训练场里就爆开一阵哄笑声,一个小伙子大声嚷嚷:“再来!再来!”   秦时抿嘴一笑,心里隐隐有些兴奋起来。相隔千年的不同的场景,突然间就好像重合在了一起,让他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我回来了”的感慨。   院内是一处极开阔的演武场,一群同样穿着黑色短打的小伙子围成一团,看着当中两个小伙子摔跤。数十米外有栏杆隔开,另一边是一队人马正在那里练习骑射。   秦时见此处人多,就又将狼王抱了起来,将小黄豆架在肩膀上,随着贺知年挤进去看热闹。   大冬天的,场中摔跤的两个小伙子都打着赤膊,你来我往。秦时见他们脚步轻盈,落地却沉稳,就知道这两个都是摔跤的高手。其中一人肤色黝黑,动作更为敏捷,不知他是怎么用力的,一下子就拽住了对手的腰带,将他摔了出去。   秦时情不自禁的随着周围的人叫了一声好。狼王或许是受到这种热烈的竞技气氛的感染,也扯着嗓子嚎了一声。它这一声嚎叫立刻就将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周围的人打量秦时古怪的发型,又见他身上也穿着镇妖司的袍服,便知道他八成就是钟铉提过的那位新来的队友,便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   “第六组的,姓秦名时。”秦时跟周围的人做介绍,“还请各位兄弟多指教。”   一旁锣声又敲了一下,有人不满的嚷嚷起来,“又是八组胜……娘的,这小子该不是就是过来砸场子的吧?!”   秦时就听一道陌生的声音带着点儿懒洋洋的劲儿喊道:“嗨,新来的,下场试试?”   秦时,“……”   秦时回头,就见刚才摔跤胜出的青年一边接过同伴递给他的布巾擦汗,一边带着一点儿坏笑的表情上下打量他。   秦时心想,才说到或许会有人挑衅,这不,刺头就自己跳出来了。   怎么都要过了这一关的,谁乐意初次见面就露怯呢。这种时候,哪怕明知打不过,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那就试试吧。”秦时把狼王和小黄豆都塞给了贺知年,冲着青年拱了拱手,“在下秦时,第六组的,今日刚入职,不知兄弟怎么称呼?”   青年双手拽着布巾搭在脖子上,大大咧咧的冲着他拱拱手,“八组,章宪。”   秦时打量章宪,见他一双浓眉飞起,神情不羁,就知道这是个胜负欲很强的人。当然看他一身结实的腱子肉,也知道此人有争强好胜的资本。   秦时便道:“摔跤我不在行,还请章兄弟多指教了。”   章宪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停下,摇了摇头,“你下盘不稳,看着就不像习武之人。比摔跤,你还不如老六。”   身后人群里有个青年骂一句什么,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   秦时倒觉得章宪的态度虽然傲气十足,但说的是实话,便觉得这人骄傲的不让人讨厌。 第165章 棋逢对手   秦时问他, “依你之见,比试什么好呢?”   章宪就犹豫了一下,“你有什么拿手的?”   他觉得秦时看上去不是特别强壮, 武技又肉眼可见的不行, 要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要么就是脑子特别聪明, 要不就是修行比较高了。   镇妖司这种地方,毕竟不像是寻常的衙门, 会写字做文章就能进来历练。   秦时不由一笑,觉得这人没有端着自己的长处去欺负新人,或者故意给新人一个下马威,至少品性还是不错的。   章宪见他露出笑容,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猜你灵力当比旁人强吧?要不咱们就来比试灵力如何?”   秦时点了点头,说了声好。他对灵力、对精神体的运用都还处于摸索的阶段, 也很想知道其他的缉妖师都是怎么用灵力来战斗的。   章宪将双手拍在一起, 刹那间灵力鼓荡, 迫得秦时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意识海中, 小龙和秦团子同时被惊动,一起抬起头留意外面的动静。   章宪手掌中有红光透出,就像他两手之间捂着一团火焰似的。   秦时对这个颜色并不陌生, 脱口说道:“朱雀?!”   章宪得意的一笑, 张开手掌, 就见一团红光跃上半空,在那里迅速地舒展开来, 变成一只头生凤翎,尾缀长羽的朱红色大鸟。   朱雀一声鸣叫, 冲着秦时俯冲过来。   秦时仿佛被大力推着,不由得又后退了两步。在他身后看热闹的缉妖师们也纷纷后退,还有吃过亏的小子骂骂咧咧,“这个混账小子,又来这一招!”   朱雀一现身,意识海中,小龙和秦团子就都支棱起来了。也不知是灵物之间相互吸引,还是它们不约而同将朱雀当成了强敌,两小只警觉的看了对方一眼,都有些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起来。   秦时见它们这样,心中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今天是团子出去,小龙就……”   话还没说完,一龙一虎已经打起来了!   秦时脸色一白,意识海中如翻江倒海一般。若不是这会儿正跟人对峙,不能输了气势,他简直要抱着脑袋蹲下来了。   章宪见他脸色不对,得意的表情收了收,“你怎么了?要是不舒服,咱们可以改天……”   章宪忽觉眼前一花,一个长条状的东西凭空出现在了他眼前。这是一条擀面杖那般粗细的青龙,一身幽蓝的鳞片即使是在这样的阴天里,依然闪闪发亮。长须飘飞,勾爪锋利。虽然眼睛闭着,但那种威武又霸气的感觉却完全震傻了一圈人。   小龙欢脱地围着秦时转了一圈,轻啸一声,朝着半空中的朱雀飞了过去。   章宪的下巴掉了下来,“龙啊……我滴乖乖……”   朱雀身形暴涨,灵巧地闪避开青龙的缠绕。但随着它体型变大,青龙的身体也倏忽间涨大,半空中的云雾也仿佛被它搅动,随着它的动作缓慢地旋转起来。   意识海中,秦团子气得半死,拼命捶地,“明明该我出去!”   秦时只能安慰它说:“下次吧,下次。你看外面就这么一只小朱雀,你们两个要是一起上,显得咱们太欺负人了是不是?毕竟也不是真的要你死我活地打一架……乖啊,团子,不气。等小龙回来,我批评批评它!”   秦团子并没有被安慰到,“明明我才是你的精神体!”   “你是我的秘密武器。”秦时继续哄它,“万一有人要暗算咱们,以为咱们是木系修行者,准备了一套克制木灵力的陷阱,结果一看……哎呀,秦团子出来了!它不受木灵力的影响啊,虽然小龙可能会中了招,但有团子在,团子能保护我保护小龙……是不是也不错?”   秦团子顺着他画的饼畅想了一下,神色稍稍有些松动。   秦时越说越觉得小龙跳出来抢着打架也算是歪打正着,让别人以为他是木属性的修行者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一路上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他是白虎,但架不住对有些人来说眼见为实,会认定了他就是青龙一族的缉妖师呢。   如此一来,他这边的底牌虚虚实实,想要下手的人拿不准他的实力,说不定就会多了几分忌惮。   贺知年望着半空中在云雾之间时隐时现的一青一红,心里也是暗暗称奇。上一次在秦州城外的山上,他见过小龙和秦团子打架,但那一次纯粹就是两个莽汉摔跤一般你来我往,后来干脆滚进了竹林里。   如今对上了朱雀,小龙估计也有棋逢对手之感吧。   章宪回过神来,冲着秦时竖起了大拇指,“厉害啊,兄弟。”   秦时略心虚,暗想这事儿以后总会曝光,但愿到时候,他们不会对他有意见……到时候请几桌,摆酒,好好解释解释吧。   不管怎么说,孩子这会儿正在半空中给他撑场子,他也不能在它后头给它拆台呀。   秦时察觉了意识海中的波动,故意在心里嘀咕几句话让秦团子听,“其实我有更厉害的精神体,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炫耀罢了。”   秦团子晃了晃耳朵,气鼓鼓的小声嘀咕,“我本来就很厉害。”   秦时分出一缕精神力摸摸它,给它顺毛,觉得秦团子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才略微松了口气。他知道身为白虎,秦团子骨子里是十分霸道的,它也争强好胜,不容别人挑衅。但好在它并不是真正的野兽,有理智控制,知道自己做什么事都要考虑一下秦时的处境。   “今天我要是也冲出去,”秦团子吭哧吭哧的问秦时,“别人会笑话你欺负人,对不对?”   “对啊,”秦时忙说:“对方只是跟我们比试一下,并不是真正的遇上了敌人。而且人家只放出来一只小朱雀,我们一下子放出来两个这么厉害的精神体,别人可不就认为我们是以多欺少?真正遇到敌人,比如那个要杀我的舞马,你们俩一起冲上去,我就没说什么对吧?”   秦团子哼了一声,“算了,我就让它一次好了。谁让它是客人呢。”   秦团子说到“客人”两个字,忍不住竖起耳朵留意秦时的反应。它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秦时会一直留着小龙。   但实话实话,小龙确实挺厉害,留下来也是可以帮上秦时的忙的。秦团子就有些犹豫了,不知自己该不该盼着它离开。   秦时却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惆怅的说:“是啊,它是客人,总有那么一天会离开的。希望到了那一天,它不会当我们是仇人。”   秦团子也知道魏舟说的那些话,什么小龙恢复记忆之后可能会仇恨人类。但小龙的遭遇又确实让它这个善良的老虎心生同情。   “我们给它讲道理。”秦团子给他出主意,“让它做一条讲道理的龙。”   秦时不确定小龙能在血海深仇面前,还克制着自己的满腔愤怒和报仇雪恨的冲动……话说回来,谁又能呢?!   秦时想说这不是讲不讲道理的问题。但秦团子还在眼巴巴的等着他的回答,他也不想打击它,便叹了口气说:“好,我们给它讲道理。”   秦时抬起头,望着半空中翻卷的云雾,忽觉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飘落在了他的鼻尖上。身后有人呀的一声叫了起来,“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就那么优哉游哉地飘落下来,仿佛半空中旋转的云雾被正在厮打的灵兽搅碎了一般,不多时就在他们的头上、身上落下了薄薄一层。   小黄豆惊叫起来,“这个白白的,是什么东西啊?”   “是雪花。”秦时在意识中温柔的解释给它听,“跟下雨的道理是一样的,都是半空中水汽凝结形成的。夏天天气热,水汽凝成水滴直接滴落下来,冬天天气冷,水汽被冻住了,就变成了白白的小颗粒和一片一片花朵的形状。”   小黄豆很认真的观察,片刻之后又欢叫起来,“爸爸!爸爸!它真的是花花的形状!”   秦时莞尔,觉得整个人都变得柔软了起来,“乖,在贺叔那里等我。等小龙跟朱雀打完架,我才能抱你。”   小黄豆听他这么说,才想起半空中它的龙哥还在打架呢。抬头看时,就见半空中云雾已经散开,青龙用尾巴卷住了朱雀。它的眼睛仍然紧闭着,但在一众人仰望的视角中,它遨游于九天的姿态中仍带着仿佛可以搅动风云的悍厉。   小龙的身形慢慢缩小,等它飞到秦时身边的时候,已经恢复成了擀面杖粗细的样子。它拖着蔫头耷脑的朱雀围着秦时转了两圈,就差学着狼王的样子摇尾巴了。   这炫耀邀功的意图表露得实在太明显,秦时看得直想笑。他想这还只是一条小龙崽,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懂,肢体语言也都是跟身边的秦团子之流学来的……算了,跟它计较什么呢,想出来撒欢就由着它吧。   秦时伸手摸了摸小龙身上冰凉的鳞片,口中赞道:“小龙真棒啊。”   小龙绕着秦时的肩膀游了一圈,从后背绕过来,将脑袋搭在了秦时的肩膀上。尾巴从另一边绕到他身前,将被它卷着的朱雀递到了秦时的面前。   这还是秦时第一次亲眼见到别人的精神体,他试探地伸出手摸了摸朱雀犹如凤凰一般华丽的尾羽,觉得它耷拉着脑袋的样子有点儿像受了委屈的小黄豆。   朱雀属性是火,摸上去羽毛的感觉也是热乎乎的。   一旁章宪有些眼馋地凑了过来,上下打量青龙,“行啊你,你这龙真不错啊……”一边说着一边贼溜溜的伸手在小龙尾巴梢上摸了一把。   小龙,“……”   秦时连忙安慰它,“这是喜欢你的意思!”   你可千万别发火啊。 第166章 皇家动物园   秦时的话音刚落, 身后那些躲到远处的观众们都流着口水凑了过来,小龙见势不妙,刷的一下就窜回了秦时的意识海, 它才懒得陪着这些愚蠢的人类玩什么你好我好的游戏呢。   章宪还没有摸过瘾, 有些遗憾的从地上捡起被青龙甩在地上已经完全自闭了的朱雀,大大咧咧地晃了晃, “哎呀,没事, 没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时失误不必懊恼。你这么争强好胜可不行啊。”   朱雀,“……”   到底谁他么的争强好胜啊?!   秦时听的想笑,觉得章宪性格还不错。   他对朱雀的印象其实很好, 以前在第六组的时候有一位前辈就是朱雀一族的。或许是这一族的天赋,他的眼神非常好, 反应也极为机敏, 还有一套堪称法宝级别的弓箭, 是队里最优秀的远程队员。   秦时刚入职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情绪总是很低落, 这位前辈还带着他去看军犬来着,是个性格很温和的人。   章宪哄好了自己的精神体,转过头跟秦时套近乎, “小秦, 你那小龙, 喊出来让兄弟们开开眼呗。”   他还没摸够呢。   旁边的人跟着起哄,“就是, 就是。”   “要不……改天吧?”秦时有点不好意思了,“主要是它比较内向, 今天刚来一个新地方,它还有点儿怕生呢。”   秦时内视意识海,见秦团子正笨拙的给小龙上思想品德课,什么不要骄傲自满,要保持平常心,保持理智,不能被胜负欲冲昏了头脑云云。   小龙刚刚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心情正好,也没有不耐烦。它窝在自己的小窝里,吞两口能量微粒,惬意地甩了甩尾巴。   小龙并不需要每天进食,即便如此,它那个被当成了窝的一团无属性能量微粒也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一。注意到这一点,秦时心里那种要挣钱给孩子买奶粉的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   章宪把人扒拉开,大大咧咧的跟秦时说:“这一局你们六组胜,下次接着来。”   七八只手伸过来在秦时肩膀上拍来拍去,有的说“一来就给这小子干翻了,给咱们出气了”,也有的跟章宪嘻嘻哈哈,“别跑,接着来啊。”   秦时在他们的嬉闹里找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他看到贺知年站在人群外面看着他,他知道这是贺知年想要让他感受到的东西:同袍之谊,以及……归属感。这是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对他的好所无法替代的东西。   秦时看着他肩上的小黄豆被抓住了爪爪不能飞过来找他,急得直拍翅膀,看着狼王睁着干干净净的眼睛看着他,再看看周围这些青春洋溢的面孔,心中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隔着人群,他冲着贺知年做了个口型:谢谢。   贺知年的双眼中浮起笑意。   等小黄豆终于钻进秦时怀里的时候,已经委屈的要哭了,“爸!贺叔捏着我的爪爪!他不叫我过来抱你!他听不见我说话,我说有东西吓唬我他也听不懂!”   秦时一下抓住了重点,“谁吓唬你?”   小黄豆从他怀里抬起头,东张西望一番,指了指大院的西边,“在那里!不知道是谁……”   秦时问贺知年西边是什么地方,贺知年道:“那边有个湖,景色不错。湖的南边是圣上召集大臣们赏鱼赏荷花的地方,端午节前后那里还可以赛龙船。湖北边是驯养舞马、斗鸡,以及各种珍奇异兽的地方。”   秦时心想,那不就是皇家动物园?   “动物园,能让咱们进去看看吗?”秦时怀疑小黄豆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妖气,所以才会觉得有东西吓唬它。   “按理说是不行的。”贺知年笑着说:“但其实大家都混进去看过。给看院子的太监塞一把铜钱就能进去了。”   秦时点点头,“宫里的贵人们也不是一天天的都能想到来这里散心,看园子的太监也是想要挣点儿外快的。”   贺知年思索了一下“外快”的意思,点点头说:“就是这个意思。”   果然一听他们想去逛逛动物园,年轻的缉妖师们都表示“懒得去”“还是那些动物,没啥稀奇”“昨天\前天才刚去过”“你们自己去吧”。   还有更加热心的,给初来乍到的秦时送上了打卡的攻略,“西域送来的犀牛狮子,还有南疆的大象都很值得一看!”   秦时,“……”   看来哪怕已经到了国运衰弱的晚唐时期,统治阶级的生活标准也丝毫没有降低。说不定还更加奢靡了。   贺知年带着秦时和两小只很顺利的就混进了动物园。   看园子的两个老太监平日里闲来无事,最喜欢这些年轻人跑来看热闹。其中一人年轻的时候做过驯兽的差事,随手在狼王身上一撸,就把狼王给舒服得瘫倒在地,把秦时的眼睛都看直了。   狼王表示,虽然有点儿丢脸,但真的很舒服啊。   动物园面积挺大,各种动物也都依照不同的生活习性分开圈养。这里虽然不是后世那种对外开放的场合,但也时常会有达官贵人过来看稀奇,或者宫中内官前来挑选在宫宴上表演的动物,因此整个动物园都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   狼王顶着小黄豆跑在他们前面,看到稀奇的东西还会扯着嗓子嚎两声。狼王的气息会令一些动物惊慌失措,但像犀牛大象这一类的庞然大物则对狼王的出现满不在乎。狮子则像是受到了刺激,摆出了一副迎战的架势。   这些动物放在后世的动物园里或许还没有那么稀奇,但在这个时代,想想它们的老家与长安之间的距离和一路运输方面存在的困难,在这里看见 它们就很令人惊叹了。   小黄豆这会儿就不再嚷嚷有什么东西吓唬它了,它像个第一次逛动物园的小朋友似的,看的津津有味。   “前面就是斗鸡园。”贺知年一边走一边给秦时做介绍,“最多的时候有上千只。资质好的斗鸡会从这里挑走,有人单独训练。”   秦时觉得,跟犀牛狮子一比,上千只鸡就显得没有那么令人惊讶了。   斗鸡园紧挨着蓄养孔雀的院子,面积比孔雀园更大,里面分成了若干个小园子,彼此之间以栅栏、渔网等物隔离开来。   小黄豆到了这里就有些心神不宁,它窜回了秦时怀里,哼哼唧唧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不安,“怎么这么多鸡啊。”   发现自己的长相跟这些养在鸡圈里的鸡有些相似,小黄豆略有些受打击——它爹总夸赞它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美貌。   “长得或许有些像,但它们都没有你好看呀。”秦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他,但当他抬头望过去的时候,却只看见白的、黄的、芦花的、斑点的……一团团鸡毛,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顿了顿,继续安慰对自己的美貌产生了不自信的傻儿子,“你看看你的毛毛,又细又软,还香喷喷的……”   昨天才洗了澡来着。   “你还有凤翎,它们都没有。”秦时摸摸小黄豆的脑袋,见它小脑袋扬了起来,再接再厉,“你还有珠子,那么老长呢……它们肯定都没有。”   珠子是他托了贺严,这小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买回来的。有各式的木珠子,也有彩石的,金、银、铜的也有一些,还有贝壳磨成的。珍珠实在太贵了,秦时没舍得给它买回来当玩具。但已经有的这些也足够小黄豆乐呵一阵子的了。   小黄豆仔细分辨,没觉得脑子里再响起什么吓人的声音,便恢复了一点儿信心,附和它爹,“就是,就是,我还有金豆豆。”   金豆豆是钟铉和裴元理送给它和狼王的见面礼,有些是圆珠的形状,有些则做成了花生、小鱼的形状,这东西就是有钱人家打赏用的。在这里估计是个比较常见的东西,但秦时、小黄豆和狼王都没见过,因此很是稀奇了一阵儿。   小黄豆跟它爹腻歪够了,自信心也得以重建,便又兴冲冲地飞回了狼王的背上,让它驮着自己去看天鹅了。   秦时走出两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斗鸡园。也不知是不是他多疑,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大对劲的感觉。   鸡养的多,从远处看过去,一片一片的。秦时看了两眼,觉得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听见小黄豆在前面叽叽喳喳地喊他,秦时便答应着,快步追了上去。   他们一走,鸡圈里就爆发了一阵激烈的讨论。   “那个就是崽崽,已经长这么大了,头翎都长出来了……”   “筋骨强壮,翎毛颜色也够鲜艳,可见那人把孩子养的不错。”   “崽崽对那人很依恋,可见明遥没有说错,那人对孩子还是很好的……”   顶着一身蓬乱鸡毛的明家大族长眼含热泪的目送一行人走远,“我还是找个机会去会一会他吧……”   “再等等。”周围的鸡七嘴八舌的劝他,“为了崽崽,千万不能把麻烦给孩子带去啊。”   明大族长,“……”   到底要不要再观望观望哟…… 第167章 破壳   秦时的生活一下就变得安稳下来。虽然镇妖司每隔十日才轮到一次休沐, 而且每天的训练都十分辛苦,但秦时还是有一种混乱的生活重新回到了轨道上的感觉——或许纪律单位特有的生活节奏早已经融进了他的骨子里,其余的生活方式都不能让他感到适宜了。   有时他也会想起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那种惊慌又茫然的状态, 明明也只是半年前的事, 他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还以为自己是来旅游的,秦时有时也这样取笑自己, 结果发现自己还是来上班的。   这该死的社畜的宿命感啊……   一进腊月,长安城里年节的气氛就越来越浓重了。琼华楼据说上了不少新货, 林白榆还派了个小厮给他们送了一份帖子,请他们过去看看新鲜。   秦时虽然已经收到了镇妖司报销给他的药方钱,也勉强算是小有家资,但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官差,并没有达到那种可以去琼华楼消费的生活档次, 因此跟贺知年商量了一下之后,以工作忙为借口婉拒了。   秦时也想过林白榆的邀请有没有其他的意思, 但一来他反感琼华楼的经营内容, 总疑心会不会有人打上了小黄豆和狼王的主意, 二来瓜田李下的, 他也有意要避开跟明家的财产有接触的机会。   有冲击长安城高端年货市场的琼华楼,也有刚到腊月就关门歇业的商铺。比如秦时和贺知年平时常去的一家羊肉馆,老板就早早挂出牌子, 表示自己一家老小要回老家去祭祖, 要等来年春天的时候才回来继续做生意。   从这种候鸟一般的迁徙之中, 秦时又找回了一种与后世相仿佛的熟悉感。   在他以前生活的社会里,很多人也在远离家乡的城市里打拼, 逢年过节的时候,匆匆赶回家里去与亲人团聚。唯一的区别就是后世交通便利, 不必像现在这样要在路上耗去许多时间。   腊八是休沐日,一大早,在满城香甜的腊八粥的香气里,蛇蛋终于有了动静。   秦时当时刚刚洗漱完毕,正要出门去喊了院子里疯跑的狼王和小黄豆一起去主院那边吃早饭,就听窗台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叮”的轻响。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就注意到放着水兰因的那个瓷碗轻轻地晃了一下。   秦时顿时又惊又喜,走过去小心地掀开了瓷碗上的盘子,就见那颗灰色的蛇蛋在他的眼皮底下又晃了一下,像不倒翁似的磕在了碗壁上,发出了一声“叮”的脆响。   秦时的心脏也跟着跳了一下,心里刚想着不会磕坏了吧……就见那颗灰色的蛇蛋晃了两下,露出了一条浅浅的裂纹。   秦时,“……”   这到底是瓜熟蒂落了?还是小东西玩的太欢脱,让自己受伤了?!   “不乱晃不行吗?”秦时不确定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蛇蛋像是在听似的,静了一下,然后又开始不老实地左摇右晃。它就这么撞来撞去的,表面的裂纹也越来越多。   到了这个时候,秦时觉得,小蛇应该就是要破壳而出了。他虽然对这种生物了解的不多,但蛇类会冬眠的常识他还是有的,于是有些发愁,这天寒地冻的,要怎么养活它呢?之前他找贺严去给打的箱子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他应该把它关在箱子里不让它出门?还是……天天在怀里揣着?   还有,要拿什么东西喂它呢?秦时依稀记得饲养蛇类是不需要每天喂食的,但每隔几天它总该要吃点儿什么吧?   秦时跑到房门口,让狼王去把贺知年给喊过来,这些事情他得找个人一起商量。   贺知年虽然听不懂狼语,但见狼王模样又是着急,又有些兴奋,也知道秦时是有事找他,连忙带了贺严过去,结果一进门就见秦时盘腿坐在火盆旁边的坐垫上,小黄豆趴在他的肩头,一人一鸟一起低着头看着面前一个有些眼熟的盘子,盘子上垫着一块软布,上方还斜扣着一只大碗。   此时此刻,大碗被不知哪里摸来的两块鹅卵石顶了起来,露出一条宽宽的缝隙,旁边还摆着一个一尺见方的藤条筐子。这是秦时觉得小蛇破壳之后,瓷碗的大小不足以让它充分地活动才特意找了贺严准备的。   筐子里铺了厚厚的一层细草,还有一些柔软的碎布之类的东西,这都是模仿当日秦时在山洞里看到过的青蛇的巢穴准备的。   贺知年走过去在秦时身边坐下,这才看到蛇蛋就躺在大碗的下面。看见蛇蛋好像跟他打招呼似的摇晃了一下,贺知年不由一笑,“我让贺严去后街的那家糕饼铺子买一罐羊奶回来。”   秦时一拍大腿,“果然就该找你来商量,我刚才还琢磨要喂它吃什么好呢。”   贺知年笑道:“我也是才想到的。以后每天都买一些回来吃,不光是喂它,小黄豆和狼王也都喝一点,你也喝。”   据说冬令时节最宜进补,但他和秦时正值壮年,身体都还不错,好像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补品。除了一些家常做的汤汤水水,好像多吃些羊肉、喝些羊奶也不错。   秦时点头,“好。”   贺知年不提,他其实都快忘了小黄豆还是个幼崽,幼崽喝点儿奶总没有坏处。其实在后世,各个年龄段的人都喝奶,奶制品的种类也丰富,所以秦时对奶制品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   “小蛇不必每日进食,”贺知年说:“最开始喂些羊奶、鸡蛋就可以……”   两人正聊着,就听大碗下面传来一声轻响,一块比芝麻粒略大一些的蛋皮掉了下来。   两人顾不上说话,一起盯住了蛋皮剥落的地方。   狼王见状也凑了过来,把脑袋搭在了秦时的腿上,跟着他们一起盯着大碗下面的蛇蛋。   蛇蛋却又没了动静。   秦时等的无聊,索性坐在那里打坐起来。他一边引着灵力入体,一边将不同属性的灵力推给不同的人:土灵力推给狼王,火灵力给小黄豆,木灵力给了贺知年,水灵力就给了蛇蛋。   秦时发现贺知年在修炼的过程中虽然吸收的灵力没有他那么多,但他练习吐纳的时间更长,经验也更丰富。他吸收入体的灵力会比秦时更凝实。   这种感觉就好像秦时一次推进来一车的砖头,来不及整理,只能唏哩呼噜地堆在一起,等着下一次修炼的时候再将它们梳理一遍,摘除杂质,整齐摆放。但贺知年一次吸收的灵力没有那么多,也没有他那么快,于是他一边吸收一边就将灵力整整齐齐地梳理清楚,收入了意识海。   这给了秦时一种启发,于是他也试着放慢吸收的速度,一边整理,一边吸收。   在他们面前的大腕下面,蛇蛋沐浴在充盈的水灵力当中,蛋壳的色泽也愈见光亮。它像是静静的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来回摇晃。蛋壳上掉落的碎渣越来越多,终于破开了一粒黄豆那般大的破洞。   淡淡的灰色鳞光在洞口一闪,凑过来一只水汪汪的眼珠。   “唧!”小黄豆惊喜的叫了起来。它顺着秦时的肩膀滑了下来,想要凑近一些去看看。结果还没走过去就被狼王一把捞住,划拉进了自己怀里。小黄豆扑腾了一下,知道这是让它在一旁看的意思,便老老实实地窝在了狼王的胸前。   小蛇透过破开的缺口朝外张望,像在判断外面的环境是否安全。火盆里的火苗哔啵一声响,吓了它一跳,立刻就向里躲了躲。过了一会儿大约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又把眼睛凑了过来。   小黄豆友好的打招呼,“啾!”   小蛇又从洞口躲开了。   秦时看的有趣,又推了些水灵力喂给它。小蛇再一次凑到洞口朝外看的时候,目光就落在了秦时身上。   秦时就想起了他在水兰因记忆里看到过的那些画面。大约它小时候过的比较艰难,遇见它的阿叶姑娘的时候,也是受了伤的状态。或许这就是老天给它的一次补偿吧,让它在一个有人期待、也有人照料的环境里重新破壳长大。   秦时对贺知年说:“那天说起西北一带的帮手,还漏掉了虺这一族。你去跟钟大人说吧,又这么多帮手在西北,有谁能比咱们更合适呢?”   贺知年喜欢听他说“咱们”,便点了点头,“去西北,也方便我们查清楚当年关外的事。”   “可有眉目了?”   贺知年点了点头,“这事儿钟大人说的含糊,改天约了他细谈。”   说着就听咔嚓一声轻响,蛋壳上的破口扩大了,一个比大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灰色的小脑袋凑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   秦时想起封妖阵里那个神仙一样的白衣公子,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变丑了。   小黄豆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往前凑,见小蛇又往后躲,就停住了脚步,友好的跟它打招呼,“水叔,我是小黄豆呀!这是狼哥、我爹和贺叔……”   小黄豆把所有的人介绍了一遍,眼巴巴的等着小蛇出来跟它玩。 第168章 接风酒   小蛇谨慎地躲在洞口, 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又向后缩了缩——这是贺严提着一罐煮好的羊奶回来了。   这个时候虽然没有后世那些成熟的加工技术,但手艺人也各自有秘方来将食物做得更加美味可口, 因此脱膻的法子也是有的, 至少秦时喝的时候就没觉得腥膻气重,相反还挺好喝的。   小黄豆和狼王都很顺利的接受了这个味道, 贺知年勉勉强强的喝了两口,见秦时把自己碗里的羊奶倒了一些在碟子里推到了小蛇的盘子旁边, 简直想让他把自己的奶碗拿去喂小蛇。   小蛇大约觉得一个充满了它需要的灵力、有食物又温暖的环境是足够安全的,周围虽然人多,但他们传递给它的信号也是友善的,于是终于下定决心从蛋壳里钻了出来。   它一露头,众人就发现它的长相确实与当初那条青蛇完全不一样。它浑身上下都是一种很不起眼的岩石一般的灰色, 只有在额头的位置上有一团小小的黑色,好像有人用手指蘸了墨水, 在它的额头轻轻地点了一下似的。   这个特征让它的外表看上去有些奇怪, 也并没有什么奇特的美感, 但不管怎么说吧, 幼崽都是可爱的,尤其当它懵懵懂懂地睁大了单纯清澈的眼睛,一脸信赖的看着你的时候。   小蛇就趴在盘子的边沿处, 张着一双水汪汪的圆眼睛把他们挨个打量了一番, 然后歪歪扭扭的从盘子上爬了下来, 朝着羊奶的方向探了探信子,不感兴趣地扭过头, 无视了小黄豆热情洋溢的啾啾,径直朝着秦时的方向游了过去。   “唧!”小黄豆大受打击, 这是嫌弃它不够热情吗?!   狼王安慰地拱拱它,跟它说悄悄话,“你爹那里有它要的灵力,这小东西鬼精鬼精的,它是去找你爹讨灵力呢。”   秦时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任谁被这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瞧,小心脏都会化成水了吧?   他将一团水灵力推到了小蛇面前,“这个算是见面礼吧……又见面了,真不容易啊。恭喜你。”   小蛇没有理会他的嘀嘀咕咕,它似乎对修行的事无师自通一般,一点一点将那一团水灵力吸收了,然后它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好似很饱足的样子。   秦时觉得它的样子懵懂得很,猜测它这个时候大约还没有恢复水兰因的记忆,想到它小时候的遭遇,心里就有些怜爱它,推了推它身旁盛着羊奶的碟子。   小蛇却明显对那碟子没什么兴趣,小小的脑袋扬起来,吐出信子,好似在靠嗅觉分辨周围的环境。   “怎么不吃饭呢?”秦时有些发愁,觉得小蛇好像不大聪明的样子。   “没事。”贺知年对他说:“小蛇孵化之后的头几天是不必进食的……那天在宫里,咱们去看犀牛狮子的时候,我找了里面驯兽的太监打听过了。”   秦时诧异,“他们还懂这个?”   贺知年笑着点头,“好像有一位宫里的娘娘喜欢养守宫。”   秦时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守宫不就是壁虎嘛,这位娘娘的喜好还是挺特别的,就算是在后世,饲养这一类宠物的人也是相对较少的,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饲养猫狗这一类可以和饲主有感情上的互动的宠物。   “喂羊奶鸡蛋的话,也是这位行家说的?”   贺知年点了点头,笑着说:“破壳头几日,它若是不吃也没事,过得几日喂些羊奶鸡蛋,满月之后喂些搅碎的肉末。”   说到这里,秦时也想到等小蛇长大了一些,可以自己捕捉蚱蜢一类的小昆虫来吃,再大一些了,就能自己捕捉老鼠或者雀鸟。由此可见,人工饲养的时候喂些碎肉也是可以的。   小蛇终于探究完了自己周围的环境,慢悠悠地游到了狼王和小黄豆的面前,朝着这两位探了探信子。   也不知是它现在还太小,对周围的存在缺乏正确的判断,还是说狼王并没有对它流露出威胁之意,加上小蛇骨子里潜伏着的水兰因的傲气作祟,小蛇虽然看上去细细的一条,却并不将狼王放在眼里,大模大样地围着狼王来回溜达溜达,又冲着小黄豆抬起头,好奇的打量它。   小黄豆还有点儿蔫,见小蛇搭理它,心里也是有些高兴的,于是挺委屈的嘟哝,“水叔,你肯理我啦?”   小蛇歪着脑袋打量小黄豆,好像在分辨它的情绪。片刻后,它游回了盛着羊奶的碟子旁边,用自己的小脑袋碰了碰碟子的边缘,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动它,于是有些着急地围着碟子游了两圈,脑袋转向秦时,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秦时看的有趣,试探地推了推碟子,小蛇果然欢快起来,还朝着小黄豆的方向游了游,示意他朝这边推。   秦时笑着说:“豆子,水叔这是请你吃东西呢。”   真是蛇不可貌相,这么小小的一条,怎么就已经长出了这么多的心眼呢。   两人正看着小萌物们和谐相处,就听院门外有人跑了进来,还没跑上台阶就欢天喜地的喊了起来,“马车到了门外了!沐夜大爷和摇光大爷回来了!”   贺知年一跃而起,朝着门口跑了两步,一回头见秦时正拿着细布把小蛇裹起来。这是要带着它们一起去见客人的意思,不由笑道:“我盘算着他们这几天也该到了。”   “今天是腊八,大小也是个节,”秦时也笑了,“他们赶得倒是巧。”   等他们拖家带口地赶到前院,就见院门开着,下人们正在沐夜和摇光两个人的指挥下,赶了马车进门。   看见贺知年出来,两个人也都迎了上去,几个人凑在一起互相拍拍打打,都显得十分喜悦。   “一路顺利,”沐夜笑着说:“过秦州的时候还遇见了肃州城的柳大爷和他妹子,他们还邀请我们喝酒来着,还托了我们给司里带一些消息……这个回头再说。”   贺知年知道他这话说一半儿,是看见秦时过来了,便笑着说:“小秦也进了第六组,如今也跟我们是一家人了。”   秦时眼皮一跳,总觉得“第六组”这三个字从他们这些古人嘴里说出来,有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沐夜刚才避嫌的态度太明显,这会儿就有些讪讪的,他挠挠头对秦时说:“哎呀,以后就是同事了……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摇光哈哈一笑,对秦时说:“石雀城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这暴躁脾气,合该就是要跟我们做了兄弟的。”说着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捶了一下。   小黄豆还记得他们,这会儿久别重逢,也就没有计较他捶了它爹的事,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硬是让人从这冰天雪地的腊月天里听出了几分春暖花开的明媚劲儿。   狼王对这些不相干的人是没什么兴趣的,它端坐在一旁,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至于被秦时裹着细布捧在手心里的小蛇,大约觉得被秦时这样捧着暖暖和和的十分舒服,已经团成一团睡着了。   这时,从马车后面转出一个披着半旧大氅的青年,秦时看见他不由得愣了一下,“云杉?”   这可就有点儿意外了。金州、秦州都有云家的商号,长安城更是云杉长大的地方,秦时以为他已经回家去了——至少也该先回自己家去。   就算路上遇见的云掌柜和那几位堂兄弟他信不过,难道云家所有的人他都信不过?   云杉已经没有了初见时那副孱弱的样子,他看上去黑了不少,人也壮实了一些,眉宇间虽然还带着忧色,却没有了在关外时那种惶惶不安的神气,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云杉跟他们见过礼,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连番打扰,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贺知年做了个制止他说下去的手势,笑着说:“咱们也是一起逃命的交情,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这里没什么外人,你和沐夜他们两个一样,想住多久都随意。”   云杉的眼圈就红了一下,随即又笑开,“如此,某就叨扰了。”   贺知年便打发沐夜两个带着云杉去后院自己找地方住。贺家空房子多的是,随他们看上哪里都行,就是家里没那么多下人,很多事情都得自己动手。   沐夜摇光早在贺知年刚进镇妖司的时候就跟着他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贺家的这一套做派。云杉虽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但关外这一趟冒险也早将他身上的娇气给磨掉了,回长安的一路上,凡事也都要自己动手,因此贺家这样的光景,他反而觉得自在。   待他们洗漱完毕,贺知年打发人去外面酒楼里叫的席面也送来了。   秦时见狼王有些好奇地凑到贺严身边看他守着小炉子烫酒,就搂着它的脖子悄悄问它要不要拿出人形来,跟他们一起上桌喝酒?   既然狼王的手下能幻化人形,狼王没理由修炼的程度还不如他们。秦时觉得,夜琮就是对人类社会始终抱有戒心罢了。   但大家凑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小黄豆是个幼崽也就罢了,狼王又不是一个不能坐席的人,何况今日凑在一起的都是熟人,并没有外面那些需要防备的人,秦时便觉得应该问一问狼王自己的意思。 第169章 云家的麻烦   狼王听秦时这样问, 倒也没觉得吃惊。秦时一向待它不错,这会儿是在家里,没有那些需要着意提防的外人在场, 他想带着它一起上酒桌也是很正常的。   狼王思索了一下, 还是摇了摇头。   狼不是一个轻易能和其他种群有交集的物种。在野外的时候,它们便十分警惕的与所有动物都保持着距离。传说故事中的狼, 更是一群独来独往的夜行者。   这是它们这一族的天性,哪怕此时此刻, 夜琮因为某种原因混迹于人群之中,但它并不愿意真正地融进他们的生活当中去。与人类之间必须要保持的距离,是它们刻进了骨血里的生物本\能。   狼王给自己的任务是潜入人类社会之中打听消息,它并不打算违背自己一开始的设定。   秦时摸摸它的后背,对它的态度表示理解。狼的天性本来就是孤傲的, 希望它们像宠物狗一样把人类当成是主人,那是不可能的。狼王能在他们遇见麻烦的时候主动跳出来帮忙, 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们这是在自己家里, 又没有外客, 因此几个人便合桌而坐了。   贺知年先说了长安这段时间的情况, 至于镇妖司改制、人员重新调整一类的事情,因为有云杉在场,贺知年就含糊地略过了。   沐夜摇光也是一直跟着贺知年的人, 他们也都知道秦时能力不弱, 何况还有关外共患难的交情在, 因此听说秦时进了镇妖司的消息都很高兴。   聊过了长安的情况,沐夜摇光就说起了他们几个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云杉喝了两杯淡酒, 脸颊都红了,颇为自嘲的说道:“我一直跟着你们, 说来惭愧,其实也是有私心的。”   秦时撸着狼王的动作一顿,心说终于来了。   云家的事情他们也有当面询问云杉的打算,云杉肯主动说出来,自然是再好不过。至于他会提什么要求,看在一路上共患难的情分上,只要别太出格,他们都会尽力帮忙的。   沐夜和摇光这一段时间与云杉朝夕相处,对云家的事情知道的多一些,见状正要说话,就见贺知年冲着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让云杉自己说。   云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人的眉眼官司。他思来想去,似乎不知要从哪里开始说起,便看向贺知年,“贺哥也是长安人,不知对云家的情况知道多少?”   贺知年回忆了一下这些日子打听来的情况,说道:“云家祖籍是在金州,太\宗时候嫡支迁至长安。云家真正发家尚不足百年。”   云杉点了点头。   “代宗时,云家攀上了宫里的红人陶公公,摇身一变当上了皇商。从那之后,云家与宫里的关系一直很紧密。文宗时,你家里以为一位……说起来也是你的叔爷了,还认了当时的掌墨太监张珩做干爹。”   云杉听的有些脸红。商人逐利,为了维护云家皇商的资格,云家掌权的人免不了要做些阿谀奉承的事。但不管怎么说,认了内官做爹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别多想。”贺知年见他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便安慰他说:“当时张珩得宠,满朝上下,谁见了他不陪着笑脸说话的?他一句话就能要了你云家老小的性命,奉承他并不丢脸。当时想跟皇家做生意的商户,哪个不得去巴结他?”   云杉轻轻吁了口气,“其实提起这些旧事,我并不仅仅是为前人所做的事感到羞愧……这感觉,说起来还是难过更多一些。总归是家里子弟不争气,才让叔爷这些做长辈的人委曲求全,去做了这样不得已的事。”   秦时点了点头。认了内官做干爹确实不光彩,但后人们若是看不透这里头的艰辛,那老一辈的人所受的委屈就真的白费了。云杉说得也对,若是云家当时的后辈里子弟出息,能撑起家业,让老辈的人看到振兴门楣的希望,他们也不用去做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   秦时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说不定家里有了出息的子弟,长辈们更要豁出性命给这出息的子弟铺路了。   云杉说起这个,却有些消沉,“早些年的时候商户子弟不得参加科举,家里子弟读了书也没有出头之日,现在也没有这样的规定了,像我,从小读书的时候,听的就是好好读书,光耀门庭这样的话。我也想过,等有朝一日我做了官,我的父母亲人也不必受人辖制了……”   贺知年叹了一声,“云家就是这个时候,卷进了宫里的什么麻烦里吧?”   云杉想了想,“麻烦是我自己的猜测。为了避免我的猜测误导了诸位,我就从我是如何发现家里不对劲的,又如何离家的开始说起吧。”   “去年这个时候,我已经到了肃州,托了当地的牙人联系了一支正要出关的商队。他们原本看不上我这样不甚强壮的人,但他们运气不好,之前商议好的伙计有两个家里有事不能来了,那商队的掌柜缺人使唤,无奈之下,便收下了我……我出关的事大家都知道,我这里就不再赘述,只说我家里的事。”   “我离开长安的时候是初秋,当时我娘偷偷拿了自己的私房钱,在棉衣里细细密密地缝进去好些金豆子让我带着。她怕我带多了盘缠招来歹人,又怕我饿死在外面……”云杉说着,眼圈又红了。   但贺知年和秦时等人吃惊的地方在于,云娘子竟然也是知情人。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云娘子主动送了儿子离开云家。   “我们家的子弟从小都是读书的,后来家里送了我去白鹤书院读书。白鹤书院在城南的乡下,每个月可以回家一次。我第一次察觉家中有异,是在去年的伏天里。”   “那天我从书院回来,刚进院门的时候就遇见一个道士从里面出来。这道士看上去头发都花白了,眉毛很浓,几乎挡住了半边眼睛。他明明是一位出家人,不知怎么,看上去面相却刻薄得很,架子也摆得很大,看上去很是傲气。”   “进门之后,我才知道当日我父亲并不在家,我母亲身上还穿着见客的衣裳。她听我说起在门口见到的道人,脸色都变了。我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她又不肯说,还不许我多打听。”   “我偷偷问了母亲身边的嬷嬷。她告诉我说,那道人经常来家里找我父亲,今日是因为父亲不在家,才请了母亲出来见客。嬷嬷说,道士送来了两个女人,说是跟我父亲商议好了的,要这两个女人在我们家里小住一段时间。”   沐夜好奇的问他,“什么样的女人?”   云杉道:“那道士说是我父亲托了他从二十四楼请回来的教习,教家里的几个妹妹学习跳舞的。我没有亲眼见过,只知道是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老妪。我只是奇怪,若她们真是二十四楼的歌舞姬,哪里需要托一个道士去请?”   秦时与贺知年对视一眼,两人都猜到这两个女人只怕就是他们在金州白云坊里擦肩而过的那个跳舞的如娘和那位被她称为‘大娘’的老妇。   秦时一直怀疑那两个人的失踪与魏舟有些关系。但他和贺知年几番旁敲侧击的打听,魏舟都表现的无懈可击,引得他们俩也很是困惑。   贺知年倒是觉得这两个女妖的失踪很像是被更加厉害的大妖怪吞噬了。但当时那么紧迫的时间,什么大妖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做到这一点?而且有魏舟在场,真有大妖出现,他不可能毫无察觉,除非这大妖与魏舟是同一伙儿的。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一开始他们猜测的那个点上:受到怀疑的人还是魏舟。   “这两个女人一来就被母亲送进了内院。”云杉说:“这件事虽然有些古怪,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从那之后,我母亲就有些心神不定,如惊弓之鸟一般,看见我也总是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当时正是伏天,我与同窗出门去游湖,回来中了暑,就打发人向书院的先生请假。结果我母亲听说了这事儿,不但不同意让我留在家里养病,反而催促我赶快回书院去。”   “我父亲拦了一下,我母亲的情绪就突然间爆发了,在我的病床前跟父亲吵了起来,说他不顾自己亲生骨肉的死活,还说要作死也别拉着儿子什么的。我父亲气急,竟然抬手打了母亲一巴掌,让她闭嘴。”   “这一巴掌把一屋子的人都打傻了。因为在人前,我父亲一向都是很尊重我母亲的。”云杉抿了抿嘴角,仿佛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仍会让他感到惊惧难安,“我父亲甩手走了之后,母亲痛哭许久,却不肯告诉我他们到底在为什么争吵。接下来,母亲给家里的几个庶妹都定了亲。”   秦时这个时候有些佩服这位云娘子,她大约知道自己与云大老爷夫妻一体,是福是祸都避不开,于是尽力想办法去保全家里的孩子。 第170章 凉亭   云杉说道:“云家在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嫁出去了三个女儿, 这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也免不了引人注意,云家就让人在外面传话, 说有高人指点云家, 说三个庶妹八字彼此之间有相辅相成的异象,唯有同时出嫁才能保住彼此之间的福运绵绵不绝。”   秦时点点头, 叹了口气,“你父母对子女也算尽心了。”   传出八字的话, 旁人哪怕觉得有些奇怪,也只会感叹云大老爷夫妇爱女心切。哪怕他们是遇见了江湖骗子,但风水八字这一类的话,大多数人也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云杉垂眸, “秦哥比我想的深远,我当初却是有些埋怨母亲这样的安排, 因为最小的妹妹才刚刚及笄, 原本家里都说着要多留她们几年的。但这种事, 我是插不上手的, 只是生了几天闷气。”   “家里三个妹妹都嫁出去了,姨娘们竟然也都没有表示反对,而且我看她们跟我母亲之间的关系反而比先前时候更好了。”   旁边的几个人都想着这几个姨娘常年守在内宅里过活, 内宅的动静她们再清楚不过, 自然比云杉这种住在外院里的男人知道的内情要多一些。   “办过喜事之后, 家里变得冷清了许多。少了妹妹们和她们身边服侍的人,又多了不少生面孔。”云杉说:“我听嬷嬷说, 这些生面孔都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灾民。”   “以往到了夏秋之际,也会有南边遭了灾的灾民们自卖自身。但我记得父母曾说过, 这些灾民身份不明,万一买回来的是拐卖的人口,日后怕是会卷进官司里。不知怎么,他们现在又改变了主意,”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家里好似一直都有生面孔出现,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家里买回来的这些新的下人一直在换,好像他们每一个都在我家里做不久。问管家,他含含糊糊的说这些事都是我母亲安排的,让我不要多问。我有一次在母亲面前提起这事儿,她竟然吓得手都抖了起来了。”   “她说内院的事,让我不要管,只管专心读书。又说过几天想让我回金州老家去,替她看望外祖父外租母。”   “我回到自己房里之后越想越不对劲,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说起送我回金州的事了呢?家里这段时间也并没有收到金州的来信。我想来想去,决定趁着还没到熄灯的时候,先去一趟内院找母亲问问清楚。”   “我带着书童在内院门口就被家丁拦住了,说主母有令,天黑之后就不许家里人随意走动,更不许出入内院。因为这规矩是母亲定下的,我不好跟他们拉扯,就带了书童想从人少隐蔽的地方翻进去。”   “我们绕到了前书房的后院,书童托着我翻过墙,墙后边就是内院的花园,我当时是打算从池塘边上绕过去,到主院找母亲说话。但没走多远,就见池塘对面的凉亭里门窗都掩着,又有灯光透出来,好像有人在里面说话。”   “我那时疑惑方才家丁还说主母有令不让人到处乱走,怎么这内院里就有人敢违背她定下的规矩,如此想着就想过去看看到底是谁在那里。但我尚未走近,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我小时去厨房玩耍,正赶上下人杀猪,见血晕了过去,自那以后就对血腥气格外敏感。”   秦时听的紧张起来,看一眼趴在垫子上睡得香喷喷的小黄豆和一旁裹在细布里的小蛇,心想这两个懂事孩子早早睡着了,也省得被这故事给吓着。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搂住了狼王。云杉的叙述让他有一种在看恐怖电影的感觉,故事情节又恰好演到了紧张之处,这个时候手里必须抱着什么东西才能踏实。   云杉说着,脸色就变了,浮起一个仿佛是要呕吐的表情,“闻到血腥味儿,我心里便有些胆怯,打算喊几个家丁过来一起看看。就在这时,凉亭的两扇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撞开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丫头从里面冲了出来。”   “那丫头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肩膀上还挂着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好像刚刚遇到了什么凶残食人的野兽。她没跑出两步,就被身后飞出的一道红绫给缠住了。她就那么直挺挺地扑倒在了地上,被红绫给拖拽了回去,凉亭的门又砰的一声合拢了。”   “我听到凉亭里传出野兽咀嚼食物的声音……”云杉捂着胸口,忍不住大口喘气,“直到今日,我都在怀疑当日所见会不是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或者只是我自己的一场噩梦。”   摇光就坐在他身旁,连忙拿起杯子递给他,安慰的在他肩上拍了拍。   云杉喝了两口酒,抹一把额头冷汗,心有余悸的说道:“我当时被这突发的一幕吓傻了,腿脚发软,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这时,凉亭的门又被人打开了,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长得极美艳,嘴边却染了血……那模样渗人得很,我不敢看她,谁知一低头就见先前跑出来的那个丫头就躺在她身后的地上,她的衣服都泡在了鲜血里。”   云杉是读书人,虽然当时整个人都吓得傻住,但读书人非礼勿视的的讲究到底是刻印在骨子里的,因此下意识的就将目光从那美艳女子的脸上移开了。   他这里再自然不过的一低头,就瞧见了红衣女子的身后,披头散发躺在那里的小丫环。那丫头的脸正朝着凉亭门口的方向,视线仿佛从红衣女子的裙袂边望出来,正在向他这个少主人求救。   即便隔开一段距离,云杉也看得清清楚楚,小丫环的目光已经涣散了。她的半边膀子露在外面,上面的皮肉像是被野狗啃过似的,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鲜血铺满了她身下的青砖地,正在她的头发旁边汇成了一股小溪,缓缓朝着凉亭门外流下来。   云杉的视线大约太过惊骇,红衣女子顺着他的视线向下一看,身体便自然而然的朝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了那小丫环一张已经惨白的不像真人的一张脸。   然后这女子抬起头,冲着云杉嫣然一笑,“是大郎啊,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就是这么一句随随便便的寒暄的话,让云杉头皮都要炸开了,他踉跄后退了两步,满眼惊惧的盯着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喉头紧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子身后一个老妇的声音不耐烦的说道:“现在还动不得他,放了他走。有云娘子在,他不敢胡说八道。”   红衣女子颇有些遗憾的上下打量云杉,那目光仿佛厨师手里拎着刀,正在打量砧板上的一块肉,然后她舔了舔嘴唇,娇声说道:“拿我就听大娘的。大郎啊,你看,天挺晚的了,回去歇着吧,啊。”   云杉没有看见说话的人是谁,但他看见红衣女人身后有一条毛色灰黑的大尾巴晃了一下。他好像挨了一闷棍,突然就反应过来眼前所见是怎么一回事儿。   云杉呆滞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不必上前确认也知道,流了那么多的血,那丫环定然是没命了。   于是,这就是家里一直在换下人的真实原因吗?!   云杉浑浑噩噩的院子里不知道跑了多久,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他母亲的院门外,他母亲身边的胡嬷嬷正抓着他的手臂,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云杉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的问她,“母亲睡了吗?我有事要跟她说。”   一开口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是抖的。他甚至不能平静的说完这些话。   胡嬷嬷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打发人进去传话,她自己不放心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疑惑与不安。   云杉心想,胡嬷嬷应该也知道一些什么吧?   原来这就是他母亲一直惶惶不安的原因。他想,这是他父亲跟那个道士合伙儿谋算的事情,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但不管他父亲有什么样的苦衷,他都要带了母亲离开这里,离开这些被他父亲请进家里来的的吃人的妖怪,走得越远越好。 第171章 云家的少主   主院的小丫环引着云杉和胡嬷嬷走进屋里的时候, 云娘子还没有睡,见云杉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有些慌了,“你这是怎么了?”   云杉抓住了她的手, 发现她的手跟自己的一样冰凉, 且因满心惊惧的缘故也在微微的发颤。他心里忽然就被自责占满了。他的母亲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是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云娘子从儿子异样的神情中察觉了什么, 脸色不由得大变,“你这是……”   云杉艰难的喘息, “我刚才从池塘那边过来……”   云娘子脸上的血色一下就消失了,她几乎是失态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厉声呵斥他,“我是一家主母,我刚说了入夜之后不许乱跑, 你这做儿子的就来打我脸!”   云杉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冻彻心扉。但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母亲、甚至全家人都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处境之中。   云娘子见他稍稍冷静了一些, 便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天一亮你就走, 别回金州, 走得越远越好。】   云杉学着她的样子, 拉起她的手写字。   【你跟儿子一起走。】   云娘子惨然一笑,摇了摇头。   【两人一起走,谁也走不了。】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用一种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的语气说道:“我是你的母亲, 我做事自然是为你好。你看看你, 因为亲事不合你心意,就闹得白天晚上让人不得安宁。谁家孩子像你这般不省心?”   云娘子嘴上这样说着, 手底下写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   【我是云家主母,它们在云家栖身, 不会希望云家出事引来旁人的注意,所以我不会有事。】   云杉知道她的意思是说,妖怪们不会动她,因为它们需要云家维持住一个安稳的状态,不会引来各方的注意。   但它们不会主动来伤害她,不代表她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会担惊受怕。   云娘子过分谨慎的反应让云杉猜到妖怪们可能有办法听到他们的谈话,他抓着母亲的手拼命摇头,在她手心里写道:【一起走】。   云娘子摇头。   大约是看到了儿子惊慌失措的神情,她不得不逼着自己迅速的冷静下来。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眼里流露出不舍的神色,语气却更加严厉了。   “怎么,一声不吭的,是不是不服气?你身边的人难道没有提醒你,我定下了新规矩?”她说:“你是不是又从池塘那边翻墙进来的?”   云杉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云娘子闭了闭眼,眼角沁出泪水,“你是云家长子,遇事怎能如此毛躁?就算不满意我给你定下的亲事,就不能等到白天再说?非要大半夜的来闹我?我是你亲娘,你还怕我会给你定下不好的小娘子,坑了你?”   云杉看着他母亲鬓角早早泛起的灰色,心中的悲凉一瞬间变成了对他父亲的恨意。他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这个小娘子与我们门当户对,也是读书明理的人,你说,哪里配不上你了?”云娘子一边说,一边拼命冲着他使眼色。   云杉猜到母亲的用意,心如刀割,忍不住伏在她膝上呜咽出声。   “没出息!”云娘子呵斥他,眼中却也落下泪来,“以往纵着你,让你忘记了自己身为长子的责任。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次我不会由着你任性。胡嬷嬷,你今晚辛苦些,就在这里给我看住了这个逆子!绝不许放了他回去,免得他又跑出去到人家小娘子的家里胡搅蛮缠,搅黄了这一桩亲事!”   胡嬷嬷显然也是知道内情的人,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应道:“老身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大郎。娘子也不要急,慢慢劝,大郎毕竟还小呢……”   云杉拼命摇头,哭的鼻涕都流了出来。自从他从母亲身边搬到了前院书房,还不曾这么狼狈的大哭过。   云娘子也落泪,“你这孽障,这般大的人了,怎么处处让人不放心!书院里不让带小厮进去,衣食住行你就要自己学着料理起来,把自己照顾好,否则离开了家门,怎让我这当娘的放心得下?”   云杉一边哭一边点头,他知道她是在叮嘱他离家之后好好照顾自己。   这一夜,母子俩就依偎在一起,絮絮叨叨说了一晚上的闲话,都是些小时候的趣事,以及云杉要如何在“书院里”照料自己的话。   云娘子时不时还要扯出要给他定亲的小娘子,装模作样的劝他几句。至于云杉要往哪里跑,她不能问,更不敢给出意见,只是隐晦的提一句不可回金州去。   天亮之后,管家进了内院询问下聘的事。云娘子拉着儿子,给他换了一身新衣裳,眼含热泪的将他送到门口。   从那之后,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再踏进过云家。   “我是被管家的侄子送出城的,”云杉红着眼圈说:“至于亲事他们怎么谈的,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从那以后,就传出了云家与黄家议亲不成,云家大郎愤然离家的消息。”   “这两年的时间,我打听了许多跟云家有关的消息,也回忆起过往的一些蛛丝马迹,猜测我家里的长辈——或许是我爷爷那一辈,或许还要再往前推一辈,与某一伙儿跟妖族相勾结的道士扯上了关系。”   “他们有很大的势力,可以给云家带来好处,云家相应的也要为他们做事。让女妖在自己家里藏身,大约只是这些任务当中微不足道的一件。他们肯定还做过别的事,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我想,如果还有其他商户,甚至是官宦人家也像云家一样依附于这些道士,或者受其胁迫,不得不听命于他们。那这些道士的势力、财力……简直不可想象。”   秦时这个时候想到了后世的一些事情。   他在第六组的时候就知道有不少世家大族是依附于某个能力强大的大妖,或者某个大妖的家族。他们充当这些妖怪们在人类社会里的代言人,为他们打理生意,招揽信徒,还经常会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云杉所说的这些,与后世那些依附妖族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二叔和我父亲关系很好,二叔也很听他的话。我猜,我父亲做了什么事,二叔也是知情的。还有云家的那些大掌柜,外面的事情都要他们出面操持,而且他们当中很多人也是世代为云家做事,我猜他们也有一些是知情人。”   所以云杉在阳关城里见到了云家商队,并不敢上去跟他们相认,反而躲得远远的,生怕他们知道了自己回来的消息。   “是我不好。”秦时就有些懊恼了,“是我跟云从盛提起你的。我那时……”   他只想着能与家人团聚是一件幸福的事。   云杉摆摆手,“这哪能怪你们。家里的事我根本不敢提,这两年多的时间,我东躲西藏,在关外还险些丢了性命,也几次三番跟妖怪们打交道……”   他说着就有些羞愧起来,“以往只觉得人遇上了妖,除了逃跑就只有死路一条。可秦兄弟在石雀城外的院子里说的那一番话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叫我知道,哪怕是必死之局,拼一把,也未必就没有活命的希望。”   他诚恳的望着秦时,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倒把秦时看的不好意思起来。   云杉又道:“我跟着沐夜摇光两位大哥回来的路上,也悄悄打听了云家的消息,云家这两年的生意有所缩减,或许那些道士也对云家有了不满……到底是我连累了云家。”   “到底是你连累的,还是他们之间有了别的矛盾,都还不一定。”秦时安慰他,“你要是这样想,就辜负了你母亲的一腔慈母之心了。”   他上下打量云杉,“你母亲要是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心里一定欣慰的不得了。”   云杉抿了抿嘴角,很郑重的起身,朝着他们几个行礼,“我不知道云家到底卷进了多大的麻烦里,也不敢胡乱求情,只希望这麻烦爆出来的时候,官府能对家中妇孺网开一面。”   秦时这个时间就有些佩服他了。他不是只给他们母子俩求情,求得是满府女眷的性命。这说起来,还是很有云家少主人的胸怀的。   贺知年安坐着受了他的礼,郑重说道:“云家掌家之人做了什么决定,家中女眷不能左右。令堂能通过你主动向官府出首,殊为难得。事发之日,某会以这个原因替云家女眷求情。”   云杉感激不尽。刚刚逃出长安的时候,他过得浑浑噩噩,后来受了挫折,脑子才开始变得清楚,深知自己没有拉着父亲和整个云家回头的能力,于是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自保。   但这一路上生生死死的事情也经历了不少,他终于萌生了要救下云家那些无辜之人的想法。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满心豪气,虽然以往那些恐惧的记忆依然萦绕心头,但因为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也看到了自己想要去完成的新的目标,那恐惧便不再会令他驻足不前了。 第172章 马球   云杉将自己的想法盘算了一遍, 对贺知年说:“我家中同辈的兄弟,只怕也都如我一般,浑浑噩噩度日, 还不知家里惹到了什么麻烦。我想跟他们暗中接触, 打听一下家中的消息,也想给家中的兄弟们挣出一个活命的机会。”   贺知年点点头, 对他这样的想法表示赞许。   初遇时,他觉得云杉文弱, 但这文弱的大少爷硬是从石雀城外的小院里挣扎着活了下来,一路磕磕绊绊,活着回到了长安。或许一开始他只是想着能活下去就好,如今他却不止想到自己,更是想到家中亲人, 这样一番变化,贺知年也都看的清清楚楚。   跟云家有牵扯的道士, 如果是跟一路上算计他们的“师弟”那些人是同一伙儿人, 背后又有妖族势力, 那个穿红衣的女妖还牵连到了前朝与先帝。一旦曝光, 绝对不是什么小案子。到那时,云家的麻烦就来了。   像云家这样的商户,一旦犯了事, 男丁或杀或流放, 女眷通常会没入乐籍。云杉真能将年轻一辈组织起来协助镇妖司调查清楚这件事, 也算是将功折罪,保下了云家的下一辈。   这些年轻人, 是云家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摇光忍不住叹了口气,“律法中有子不告父之说, 可父辈犯了事,到底还是会牵连到儿女。云杉,你这样想,你父亲和叔父跟妖怪们勾结起来做了不好的事,他们也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你虽然违背了他们的意愿,甚至与他们为敌,但也令他们免去了儿女世代为罪奴的苦楚,就算是他们自己来说,也得夸你是云家的功臣。”   云杉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庆幸的表情,反而有些怔怔的,“其实那一夜,我在池塘边看到那两个女妖怪吃了小丫环,就猜到我父亲他们一定做过比蓄养食人的妖怪更可怕的事……”   秦时心想,若是云杉知道他们回长安的一路上遭遇了道士团伙的多次暗算,只怕心里更要担忧了。   “或许你父亲和二叔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要跟这些道士、还有妖怪断绝关系。但恐怕牵扯太深,已经无法脱身了。你这个时候跳出来做了这件事,他们心里清楚的话,应当是很欣慰的。因为云家终于有一个出息的子弟出来支撑云家的门楣,引着整个云家往活路上走了。”   秦时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而且你们得承认,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云杉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但对他来说,他更希望的,还是云家的先辈从来就没有做出如此短视、如此急功近利的决定,坑害了云家的几代人。   “我也一直在想,不依靠别人,不依靠妖怪,云家的生意就一定做不起来吗?”云杉闷闷地抿了一口酒,“或者守着田地,督促子孙读书上进,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秦时也想叹气了。对有的人来说,守着几亩薄田,有衣有食,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但对有的人来说,除非得到财富和权势,否则他就会认为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就算是云杉,或许也是在历经生死之后,才品出了平淡生活的可贵之处。   这个话题,注定是没有答案的。   几个人碰了杯,喝了几杯闷酒,秦时又说:“难怪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不就是二十四楼吗?这个楼到底在哪里啊,要查它的话,需要从哪里下手?”   贺知年摇头,“这件事我找钟大人说。要查二十四楼,光是一个镇妖司只怕还不行。”   “来头很大?”秦时了然,“背后有很厉害的人吧?不会是什么皇子……”   话没说完,脑门上就被贺知年敲了一记爆栗,“改改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吧,什么都敢胡说八道……会招祸的!”   秦时,“……”   秦时也无语了,他这样的性格,是在一个宽松民主的社会环境里养成的,要改还真是不好改。   “我尽量注意。”秦时闷闷的说。他其实也担心因为自己的不谨慎,给身边的人招来什么麻烦。但有的时候,他真的意识不到自己说的话是不能说的。   沐夜笑着摇摇头,“刚才说到哪儿了?二十四楼,它在东市那边,很多酒楼乐坊都在那里。小秦有兴趣可以去开开眼。”   说着他跟摇光两个开始挤眉弄眼的冲着他使眼色,“尤其是二十四楼的小娘子,一个一个长得水灵的哟……”   话没说完,他们俩就注意到贺知年正瞪着他们,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秦时也看的笑了起来,“我对那个没什么兴趣。”   花楼乐坊,跟后世某些不正当的娱乐场所不就是一回事儿吗?他可是公职人员,哪怕换了一个环境,哪怕他知道在这里,这些都是正当营业的生意,秦时心理上也接受不了这个。   花了钱让一个女子跪在他身边曲意奉承,各种服侍,只是想一想,秦时都会有一种自己在欺负人的感觉。   贺知年松口气,将话题拉回到了云杉的事情上,“你刚才说要去联络一下云家的堂兄弟。我想着,你空口白牙的找上门去,只怕不好取信于人。我找钟大人商议一下,最好能给你在镇妖司安排一个差使,如此,你在拉拢他们的时候,也好方便行事。”   秦时也跟着点头,“对的,空口白牙的,谁会听他使唤啊。”有一个差使在身上,至少让别人知道他是值得信赖之人。   贺知年刚才心里犹豫,想到云家跟妖怪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生怕云家的那些长辈再通过云杉,盯上了镇妖司。到时候只怕云杉的处境会更麻烦。   但云杉对妖怪的事情了解不少,在关外的时候更是有过亲身体会,由他去做一些跟镇妖司有关系的工作,会比普通人更合适。毕竟很多普通人对于妖怪的存在还处在一个半信半疑的状态,沟通起来也麻烦。   这样一想,贺知年又觉得把云杉安排到镇妖司,反而很合适了。   云杉心里清楚,一旦云家的事情曝光,身为罪犯之后,他身上有什么差使也都保不住了。因此这差使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暂时的、方便他行事的身份。但就算是暂时的,想到他将要为云家所做的事,心里也对这些危难中结识的朋友们充满了感激。   一顿接风酒喝下来,云杉直接醉倒了,被摇光沐夜架回去休息。秦时没醉,反倒被淡酒的酒精度刺激的兴奋了起来,拉着贺知年讨论云家背后的那伙儿道士。   “你不觉得这些道士就很奇怪吗?”秦时说:“袁神仙那一辈算起,他建封妖阵,降妖除魔,完全跟妖怪们摆开了两个阵营。怎么会有道士跟妖怪们混一起去了?”   贺知年觉得这小子还是有些醉了,否则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全天下的道士不会都是袁神仙的弟子。道士也是人,有信服袁神仙的,自然也有反对他的。”   秦时想了想,点点头,“我以前一直怀疑老魏。实话实说,他也确实挺可疑的……”   但魏舟给他的感觉,并不是一个有着两张面孔的人。   “算了,还是继续找证据吧。”秦时叹了口气,“总是这样疑心他,这关系也没法处下去了。”   “先不说这些。改天带你出去散散心。”贺知年摸了摸他的脑袋,“五皇子府上要办一场马球赛,想去看看吗?”   秦时的耳朵一下支棱起来了,“马球?!”   马这个东西,在古代是很珍贵的战略物资,打仗冲锋、运输粮草都离不开它。而且养马的费用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够负担得起的。即便是在后世,马上运动也是非常昂贵的。放在当下,估计只有皇家以及权门贵族才有玩马球的实力吧。   贺知年笑道:“五皇子想见见你。宫里的事,他既然知道了,总要有所表示。老魏也要去的。”   秦时就明白,这是要向他们道谢的意思了。   “他身份比较敏感,不好明目张胆的跟外臣来往。借着马球赛请大家去他府上聚一聚,至少表面上说得过去。”贺知年说:“他府上有一个不错的马球场,他打球的技术也不错,圣上也曾去给他捧场呢。”   秦时觉得就把这当成是一次游乐聚会好了。至于朝廷的那些事,以及皇家的各种明争暗斗,这些事距离他太远,他还是别费那个脑筋去琢磨了。   贺家院子没那么大,打球赛是肯定打不起来的,但自家人比划比划,散散心,互相切磋一下技艺还是玩得开的。   贺知年正好趁着马球赛举办之前的这些时间,给秦时科普一些基本的规则,或者围着后花园跑跑马。有时候会带着狼王和小黄豆一起骑马,有时候它们也会站在花园中的凉亭里远远的看热闹。   秦时就用学着打马球的事情诱惑狼王,跟它说很多人类社会里的活动,如果不变成人亲身参与一下,是没有办法体会的。   狼王看着他们骑在马上,手里拎着的那根模样古怪的小棍棍,还要把一个小木球打来打去,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第173章 亲戚   很快就到了下一个休沐日。   一大早, 秦时就被贺知年给喊了起来。出去玩自然要全家出动,不过看球赛需要长时间留在户外,秦时怕小蛇会受冻, 跟它商量了一番, 就将它留在了家里。   小蛇虽然不能像小黄豆和狼王那样通过意识来跟秦时交流,但秦时能感觉到, 跟它说话的时候,大概意思它还是能明白的。   蛇类喜温暖湿润的天气, 腊月里的大冷天对它们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平时秦时上值的时候也会将它留在家里,守着暖暖的火炉睡大觉。   它现在每隔几天已经可以吃一些东西了,但个头看上去还不见有什么变化。   “爹,林家婶婶也要去看球赛?”小黄豆如今能说一些简单的对话了,当然比较复杂的句子它还是会在意识里跟秦时说。   林家婶婶说的就是林白榆的那位姓明的堂嫂。她曾经下过两次帖子邀请秦时过府一叙, 但她也没料到秦时来到长安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差使,于是两次相约都因为秦时有公事要忙未能成行。前两天她打发人来传话, 说她与丈夫也会去五皇子府看马球赛, 到时候希望能与小黄豆见上一面。   看球赛, 也算是一个公共场合了。秦时也不必犯了疑心病, 担心别人会趁机抢走他的孩子。   “对啊,她也去。”秦时自己对明家的情况了解的也不多,只能把有限的几个人拉出来加深一下小黄豆的印象, “你记得阳关城里那个明遥姑姑吗?这个林婶婶也是你的姑姑, 你爹的堂兄弟的姐妹……你叫堂姑的。”   其实秦时还想提一提明成岩的, 这一位据说是小黄豆它爹的亲兄弟。但他看到小黄豆的眼睛里已经开始转蚊香圈了,决定先把他省略掉, 先讲讲女性亲属。   小黄豆模模糊糊的知道明遥和明成岩跟它是有一些关系的,不算外人。但这个“不是外人”的关系, 又跟秦时没有关系,这些亲戚关系都只是针对它的。   在小黄豆的想法里,跟秦时有关系的,才跟它也有关系。至于那些避开秦时偷偷摸摸跟它联系的,都是想要拐走它的坏人。   秦时以为小黄豆还无法理解“亲戚”的定义,见无法对它动之以情,只好诱之以利了,“她是你的长辈,会给你见面礼的。”   小黄豆听到“见面礼”三个字,顿时来了精神,“有好看的珠子吗?”   自从来到长安之后,小黄豆收了不少见面礼,其中以精巧的玩器居多,它现在就对这个感兴趣。   “会有的。”秦时哄它。   他想林夫人是一个女子,身上肯定少不了首饰这些东西,小黄豆要是表现出对她头上戴的什么东西特别感兴趣,这位夫人估计也不会硬抗着不给它——他就不信了,谁能扛得住小黄豆充满渴望的小眼神。   当然了,这种略不要脸的讹诈招数也不能经常使,秦时曾就这个问题给小黄豆上过一课。在自己人面前可以偶尔为之,外人面前是不可以的。要是他真把重明鸟家族的继承人养成了见钱眼开的德性,估计人家亲爹要打上门来找他算账了。   秦时抱起小黄豆,摸摸它身上的软毛。它和狼王都是刚刚洗过澡,浑身上下毛茸茸香喷喷的。秦时照例问狼王一句,“人样儿去?狼样儿去?”   狼王抖抖耳朵,一溜小跑的去了前面。   秦时也不逼它,抱着小黄豆跟了上去。   五皇子李恪的宅邸在靠近皇城的永兴坊。他已受封端王,因此宅邸是王府的规制。因今日宴客,府门前的整条街都封了起来,唯有王府的客人才能够持帖通行。王府还请了兵马司的人在这附近巡逻,以防有人趁乱闹事。   进了王府,自有下人将客人们引到后院的球场之中。球场的面积要比后世的足球场略小一些,球场两侧筑有看台,已有早到的客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球场上也有人已经换了骑马装,骑在马上绕着球场小跑热身。   贺知年示意秦时注意其中一位骑着黑马,身穿红衣的青年骑士,“那个就是端王。”   五皇子李恪是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种习武之人的洒脱劲儿。相貌虽不如贺知年英俊,但也是英气勃勃的帅哥一个。   秦时觉得他的五官与历史书上那些唐代的皇帝们的画像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主要是那些画像里的皇帝都是非常庄重的,但李恪显然是一个外向的、开朗的人,眉眼之间的神情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李恪远远的朝着贺知年所在的方向挥动了一下球杆。见贺知年抱拳行礼,秦时也放下怀里的狼王,学着他的样子向李恪行礼。   客人们越聚越多,他们这边的看台上都是男客,女客在球场对面的看台上,远远看过去,花花绿绿的一片。看来即便是冬天,长安城里的贵妇人也是愿意出来参加一些社交活动的。   客人们多了,秦时也终于见到了几个认识的人:魏舟、林白榆、陈谅。   陈谅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中,越发有了油头粉面的纨绔气,围在他身边的也都是穿着打扮与他相仿的世家子弟。陈谅把秦时介绍给他们的时候,这些人的态度都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对陈谅会结交秦时这样一个似乎没什么家底的陌生人感到不解。   秦时自然也不在乎这些不相干的人对他有什么看法。他有点儿猜到陈谅对他的身份有一些不靠谱的猜测,这让他觉得好笑。秦时没有要解释的念头,就让他这么暗搓搓的猜疑,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   林白榆还是那副儒雅公子的派头,只是脸色不大好看,据说是连夜苦读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他逗了逗小黄豆,就带着他们去见自己的堂哥,就是那位据说很得圣宠的林御史。   林御史的年龄看着跟林白榆差不多,没有读书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劲儿,反而显得十分平易近人。他送给狼王和小黄豆的见面礼都是玉佩,一面刻着梅花,一面刻着青竹。这是长辈送给晚辈的很常见的见面礼。   秦时就觉得林御史实在是一个心思玲珑的人。他知道秦时把狼王和小黄豆当成家里的孩子看待,于是他也只当它们是友人家里的晚辈。当然他这样的态度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娶了个不是人的老婆,于是对人对妖的看法与普通人不大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有这么一位随手送礼都能送到别人心坎上的堂兄,林白榆的上进之路肯定是很有压力的。   林御史是大忙人,他跟他们闲聊几句,只来得及含蓄的提醒他们自己夫人等下想见见小黄豆,就被自己的同僚给喊走了。   球赛很快开始了。   球场上两队骑士各有十人,一队穿红衣,一队穿黑衣,两队人马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虽然只是在不大的球场上比赛,也拼出了战场厮杀的激烈感。   狼王和小黄豆也看的津津有味。   秦时注意到有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他身边的这两只。他知道它们这样出门是比较出风头的,但让他把它们都留在家里不出门,他是绝对不能同意的。   算了,风头已经出了,这些长安人爱咋想就咋想吧。秦时心想反正他们过了年可能就要回西北了,长安城里新鲜事情多得很,到那时谁还记得他们啊。   球赛以红队的胜出而结束。客人们意犹未尽,在下人们的引领之下前往花园中一个名叫青鹤台的地方,据说今日王府的宴席就摆在那里。   秦时抱着狼王和小黄豆,意犹未尽的从看台上走了下来,早有王府的下人等在看台下面,引着客人们朝着花园中走去。   贺知年大约是认识给他们引路的下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带着秦时往前走。秦时见王府的庭院开阔,周围也并没有其他客人,便将狼王放下地,由着它前后左右地跑一跑,舒展一下筋骨。   王府的下人也并不在意,笑眯眯的看着狼王驮着小黄豆往前跑。   贺知年见他们走的路线比较偏,便问那下人,“不是说要去青鹤台?”   秦时一下警觉起来,脑子里冒出了无数发生在深宅大院里的阴谋构陷。   下人忙说:“王爷在莲叶台等着见两位。”   秦时不了解王府的结构,连忙看向贺知年,见他也是一副意外的表情,“上次不是说那块地方要拆了,跟原来的演武场合起来,改成一个能跑马的演武场吗?”   下人笑道:“王爷说,后院远了些,就让人去后院取了换洗衣服到莲叶台洗漱。那里距离青鹤台也近,见过两位,正好一起过去赴宴,时间上较为便宜。”   秦时就明白了,这就是不能光明正大的见他们,但又想要跟他们近距离接触一下的意思。   看来王爷也不好当,要提防的东西太多了。   因为知道刚打完球赛的端王爷必定要先洗漱一下才能见他们,因此他们也不急着赶路,慢条斯理的跟着下人在庭院里溜达起来。   王府里景色优美,树木山石无不精致,又有无数的亭台楼阁穿插期间,虽然是冬日,景色也是十分的赏心悦目。 第174章 假山石   引路的下人认识贺知年, 又知道他们是端王的贵客,因此态度十分殷勤,一边走一边给他们做介绍, “自从王爷要拆了莲叶台改建演武场, 这一片地方就少有人过来了。不过莲叶台附近有两块前朝遗留下来的太湖石,王爷十分喜爱, 前几日还嘱咐管家小心看好了,待回头卜个吉日, 移到青鹤台那边的莲花池里去。”   秦时不是什么风雅的人,对满是窟窿的石头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他也知道这会儿是有意要消磨时间,因此也就无可无不可地跟着他们去参观那有名的太湖石了。   两块很有来头的太湖石都有近三米高,一眼看过去,大窟窿套着小窟窿, 果然造型十分的玲珑别致。   石头旁边还有几株老梅树,据说也要请了有经验的园丁移到端王的书房去。   秦时在心里暗暗嘀咕有钱人就会瞎折腾, 就听狼王在意识中跟他说悄悄话, “这里有血腥味儿……是新鲜的血腥味儿。”   秦时, “……”   狼王不等他说什么, 驮着小黄豆一溜儿小跑地走了。秦时有些无奈,心里却暗暗警惕那个给他们引路的下人,怀疑他要暗算他们。   下人二十来岁的模样, 相貌虽平平, 看上去倒是十分的文雅, 身上带着一股读书人的斯文气质。   秦时从他的脸上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坏心思。   下人见秦时不住的看他,以为他们对太湖石兴趣不大, 想要换一个地方赏景,便抬手示意道:“两位爷, 这边走。绕过那座假山,再往前走就是莲叶台了。”   秦时忙说:“等等!”   下人露出一个有些意外的表情,他刚才还觉得他们不喜欢这里的景色呢。还不等他问问客人的意思,就见那只狗崽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围着秦时的小腿转了两圈,嘴里呜呜的叫唤起来。   秦时的脸色就变了。   狼王说的是,“那边的假山石是空的,石洞里躺着一个人,才死了不久。”   秦时眼珠转了转,心里紧张的盘算这件事是不是用来算计他们的。如果是,那躲肯定是躲不开的,还如不此刻就闹开。   秦时这样想着,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下人的手腕,头也不回的对贺知年说:“你认得路,悄悄喊了王爷过来,就说这里死了人。”   下人被人抓住,莫名其妙的不知如何是好,听了这话顿时大吃一惊,“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秦时心里也不由得疑惑了一下,觉得这下人的表情比他还惊吓得厉害,不像是有什么谋算的样子。   贺知年也知道今日王府宴客,真要闹出什么案子,后果只怕难以收拾,他打量一番周围的情形,嘱咐秦时小心应对,快步朝着莲叶台的方向跑去。   秦时抽了下人的腰带将他手脚都捆起来,怕他喊叫,又剥下他的帽子堵了他的嘴,没什么诚意的说道:“这位兄弟,委屈一下,若是秦某搞错了,等下再给你赔罪。”   下人,“……”   下人心里想骂娘,无奈嘴都被堵上了,想骂也骂不出口。况且他也猜到秦时心里必定是怀疑他这个引路的人,又想到等下端王就会过来,他的死活也轮不到秦时一个王府的客人来做主,于是也老实下来,随着他一起去看案发现场。   狼王所说的那座假山石距离他们欣赏太湖石的地方并不远。从外表看去,假山以大小不同的石块垒起,底下掏空,堆了些洒扫的工具杂物在里面。石洞深处的阴影里,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看身上的衣服,与秦时捆起来的这一位差不多。   秦时只看那人身下的血迹,便知道这人已经没救了,又怕破坏了现场的痕迹,因此也不好进去细看,也不叫狼王进去,只嘱咐它替他们看好了现场。   不多时,贺知年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李恪和另一位秦时没见过面的青年男子。秦时正要行礼就被李恪拦住,听说自己家里出了命案,他心里想的要比秦时更多,丝毫也不敢耽搁就过来了。   “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许苒许大人,”李恪给他们做了介绍,忙又问秦时,“人在哪里?”   秦时与大理寺少卿见了礼,引着他们来到了出事的石洞前,“我们从这里经过,要去莲叶台见王爷,小狼从附近跑过时闻到了血腥气,跑来告诉我的。这人应该出事不久,小狼能闻出血腥味儿还很新鲜。”   大理寺少卿听了这话不由愣住,“小狼告诉你的?”   秦时拿出自己的腰牌给他看。   “原来是缉妖师……难怪。”许苒看看他,再看看围在秦时身边、头上顶着一只小黄鸡也显得威风凛凛的狼王,心中恍然大悟。   他们办案的时候也接触过一些跟妖族相关的案子,知道的就比普通人要多一些。   大理寺少卿卷起袖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石洞中去勘察。因为石洞有些深,他的声音也显得闷闷的,“人已经死了,时间不久,尸体还没有凉透。”   李恪的眉头皱了起来,一转头见自己的亲随被秦时捆在一边,便伸手替他解开了腰带,嘱咐他悄悄出去喊了管家过来。青鹤台那边的宴会他等下必须过去露个面,这里的事只能先交给管家来料理。   待下人离开,他又对秦时解释说:“藏月一直跟着本王在球场,刚才本王回了莲叶台,就将他留在了看台下等着你和小贺。他是本王一直留在身边使唤的人,且没有作案时间,本王信他。”   秦时思索了一下,凶手作案的时间应当是在马球赛即将结束的时候。球场那地方人多眼杂,藏月还要等着端王给他派活儿,他若是跑出来杀人,很难保证自己赶在球赛结束的时候再利利落落地回到球场。   那个时候,王府请来的客人们都留在看台上激动不已的大呼小叫,王府的下人们多是在管家的安排之下有条不紊地布置青鹤台的宴席,像莲叶台这样偏僻的地方,按理说不会有人来才对。   李恪若不是临时决定在莲叶台私会他们两人,藏月也不会带着他们走近路来莲叶台,估计死者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被人发现呢。   许苒检查了死者和石窟里的情况,喊了贺知年过去帮他把尸体抬了出来。   藏月看清楚死者的模样,不由惊叫起来,“这不是谢平吗?”   死者的年龄要比藏月小几岁,看他身量不矮,但惨白的面容还带着几分稚嫩的神色。他眉头皱着,表情略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恪也点头,对许苒说:“是谢平。这小子是开春的时候管家从庄子上带回来的。我记得他家里人都不在了。这小子认得几个字,也会看账本,管家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使唤……是个挺本分勤快的小子。”   管家也很快赶了过来,他是一位面容端庄的中年人,鬓边微微有些花白,看见谢平的尸体也流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小的刚刚才吩咐了他做事,这一眨眼的功夫……怎么会这样……”   许苒问他何时见了谢平。   管家也是见过风浪的人,最初的惊诧过去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小的刚才在青鹤台,吩咐谢平去前院书房找了行风,把王爷备下的玉环取来……就是等下宴席上客人们藏钩用的小物件。”   狼王的耳朵尖动了动,捕捉到了一个对它来说比较新鲜的词儿,“又是玉环,又是藏钩,什么意思?”   秦时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总算遇到一个能回答上来的问题”这样微妙的感觉。   “藏钩是宴席上的一种小游戏,客人们分成两队,一队藏起小东西,另一队的人猜测东西藏在哪一个人的手里,输了要被罚喝酒或者作诗什么的。玉环,估计就是端王预备着让大家藏来藏去的那个小道具了。”   狼王消化了一下这些信息,“可是我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他就这个样子,并没有什么玉环啊。”   另一边,许苒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谢平身上被他找过,并没有什么东西,石洞深处就几把扫帚,翻起来也是一目了然。而且地面平整结实,并没有被挖过的痕迹。   管家又连忙让藏月去前院书房里喊了行风过来。   行风外表与藏月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相貌不显,但风度气质都显得斯文,像是好脾气的读书人。大约端王挑选亲随就喜欢用这个类型的吧。   来时路上,行风已经听藏月讲了大概经过,见过几位大人之后,便开门见山的说道:“谢平来前院书房的时候,听他说球赛还没有结束,是管家让他来取王爷备下的玉环。我就把东西交给他了——玉环是个小物件,是放在一个两寸见方的木盒里交给他的。”   许苒又问了秦时和狼王,确定他们在见到谢平之后,并没有在他身边见到过有这样一个盒子。   许苒不解,“不知这物件对王爷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   端王也是一副想不通的表情,“玉环是几年前一次在宫宴上玩藏钩的时候赢了太子,父皇随手赏的。今早本王在前院书房里听管家报备宴席的安排,见玉环放在书案上,就随手拿了交给行风,让他等开席的时候拿过去给客人们助兴……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第175章 青鹤台   诸人听了端王的解释, 都觉得这东西对于皇家人来说,就是一件随手拿来拿去的小玩具,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   许苒又道, “或许旁人以为它对王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比如代表了圣上的倚重?   端王摇摇头, 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件寻常玩器, 只怕父皇、当时宴席上的人都已经不记得了。”   秦时拿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贺知年,给他做了个口型:如娘。   他这是想起了他们在白云坊外面听壁脚的时候探听来的消息:女妖怪处心积虑地混进宫里, 最后骗了龙凤镜出来——莫非这玉环也跟龙凤镜一样,是一件寻常人觉得没什么,但在有修为的人看来却是法器的东西?!   秦时这样想着,就见狼王围着谢平的尸身来回转了几圈,呜呜的说道:“这个伤口的地方有妖气。”   秦时脱口问道:“什么妖气?”   众人一起看着他。   狼王低头嗅嗅死者的伤口。它一低头, 趴在它脑袋上的小黄豆就一个趔趄,脚底打滑, 险些掉下来, 被秦时眼疾手快地捞住了。   狼王嗅来嗅去, 有些困惑的问秦时, “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像咱们家的小蛇呢?”   “像小蛇?”秦时猜测狼王的“嗅”应该是对灵力的一种分辨,“莫非是水属性的灵力?”   贺知年连忙提醒端王喊了魏舟过来。   要说分辨灵力, 估计今日在端王府里的客人们当中, 没有谁会比魏舟更有经验了。   魏舟来的也快。他原本就在花园里闲逛, 小黄豆感应到他的方位,很快就将他引了过来。   魏舟问明白前因后果, 从袖袋里摸出符纸试过,很肯定的告诉他们, “是妖气。水蛇一类的东西……蛇类的天性喜湿暖,能在这样的天气还在外面乱窜的,不是寻常小妖。”   许苒思索,“谢平背心处的伤口十分狭窄,像是尖细的物件造成的……现在想来,莫非是女子的发簪一类?这凶手该是一位女妖怪吧?”   魏舟摇头,对男妖女妖的说法有些不赞同。从柳溪身上就可以看到了,她觉得男相英俊的时候,就会变出个风流小生的模样在外面招摇,觉得女相俊俏的时候,就换上华服,做出个小娘子的模样,亏他还为柳溪的女相神魂颠倒了一些日子……   “或者只是托了女相,”魏舟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转头问端王,“不知王爷府上最近可有女客登门?”   端王对后院有没有女客的事也一向不放在心上,便拿目光示意管家。   管家忙说:“五天之前,王妃接了娘家的两位小娘子来府里小住,如今这两位小娘子都住在王妃院里的后厢房。”   许苒听到王府的女客都住在内院,就有些为难,心想像这样未出阁的小娘子,又是王妃的妹妹,这要怎么叫出来问话?   魏舟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便对许苒说:“许大人放心的话,我叫管家带着,去主院后面看看。便是隔着一道院墙,客房里若是留下什么气息,也是可以感应到的。”   许苒忙说:“也好,查案子的事交给本官来做。这与妖气有关的事,就要烦劳几位法师了。”   魏舟心里嘀咕,他是出家人,叫一声法师也使得。怎么贺知年和秦时这两个做了禁军的也被他归到了“法师”里头了?   他指了指贺知年和秦时,“你们俩随着我去。”   反正大家都是法师,就还是一起行动好了。万一遇见的是一个能打能杀的女妖怪,他提前预备下帮手,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端王也有些歉意,对秦时说:“今日本想清了你们过来说说话,没成想出了这样的事,只能等以后再找机会向你们好好道谢了。”   秦时忙跟他客气,“分内之事,不值一提。”   端王客气两句,便示意管家带着他们去了内院里查看有无妖气。   他们几个是外男,哪怕有管家领着,也不好直接闯进人家王妃住的院子里去。不过就是绕着主院的外墙走了一圈罢了。   狼王一路走一路仔细分辨,最后也只是摇摇头,表示这一块地方既没有妖气也没有血腥气。   魏舟也有些不耐烦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情了,“那个水属性的妖怪按理说是应该没有跑远,还该留在王府才对。毕竟它也估计不到谢平的尸体会这么早就被人发现。但怪就怪在这里,偏偏哪里都没有妖气。”   “水属性的,要逃走才容易吧?”秦时提醒他,“你看这院子,湖水池塘都连着。还有,泄洪的通道总有吧?”   古代的城市建设远比后世的人想象中的更为健全,像长安城里的街道两侧都筑有排水的沟渠。大户人家修建庭院,也会注意这些基础设施。那些地方想摸出去一个人是不那么容易,但对妖怪来说就方便的很了。   当然,成了精的妖怪总会自持身份,不会这么没脸没皮地钻地缝跑去人家家里捣乱的。   几个人在内院里绕了一圈也没有什么发现,只能顺着原路往回走。还没走近莲叶台,就见行风迎了上来,他传端王的话,请几位贵客去青鹤台入席。又嘱咐他们,说宴席上人多,恐生事端,请几位法师多多留意。   魏舟眉头就皱了起来,但他此刻就在端王府,真出了事,袖手旁观肯定也是不行的。   “案子的事情不归咱们管。”魏舟说:“但能帮忙的,咱们还是要帮一把的。”说着又嘱咐狼王,“你也警醒一些,有什么动静,赶紧吱声。”   狼王哼唧一声,嘀嘀咕咕的跟秦时抱怨,“还用他说?!”   几个人还没走近青鹤台,已经听到了殿堂里传出的鼓乐之声。   青鹤台临水而建,如今湖水中虽然只剩下干枯的残荷漂浮在水面上,但清凌凌的水波倒映着恢弘殿宇,自有一副开阔的气象。殿外下人们鱼贯往来,又有人端着炭盆等物有条不紊地送到殿堂各处。   秦时算起来还是头一次参加规格这么高的宴席,只觉得看什么都新鲜,自己当真就如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什么都想问一问,什么都想上手去摸一摸。临到要进去,又忙不迭的提醒俩孩子别到处乱跑,这里可不是贺家宅子,可以由着它们胡闹了。   贺知年也看出他紧张,有心想劝,又觉得这种事他经历一回自己心里就都清楚了,别人劝也没什么用。   藏月和行风引着他们从大殿的侧门进去,并不引人注意的就入了席。他们虽然与端王有私交,但毕竟官职低微,排座位就排在了靠近边缘的地方。不过这样一来,对狼王和小黄豆倒是有些好处,至少活动的面积比其他客人要大一些。藏月还十分体贴的单独给狼王端来了一盆煮得半熟的羊排。   两小只都安顿下来,秦时也松了口气,有兴致打量着古代皇族的宴会是什么模样了。   青鹤台面积阔朗,宴客的地方也只占用了大殿的一部分,其余地方都用屏风帐幔等物遮挡开了。   端王携着王妃坐了主座,两边座位一边是男客,一边是女客,当中有身着彩衣的舞姬随着鼓乐翩翩起舞。   狼王东张西望了一番,就有些兴致缺缺了,“有钱有势的人家请客人吃饭就是这样啊,也没什么啊,就是地方大一些,人多一些,吃的东西并没什么区别啊。”   秦时心想你一头狼崽,还想让人家给你端上什么菜啊。   狼王接着抱怨,“跳的舞也不好看,还如不春江楼的那位小娘子跳得好看呢。”   秦时心有余悸,扫一眼正跟着狼王凑在一起分肉吃的小黄豆,暗暗庆幸今天宴席上的舞姬跳的是慢节奏的舞蹈。若是她们也像逗猫棒一样转个不停,还不知小黄豆要兴奋成什么样子呢。   今日到场的都是长安城里有身份的贵客,这要是丢脸,就丢的太实在了。   酒过三巡,宴席上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客人们推杯换盏,还有人提议光是喝酒没什么意思,不如行个酒令。   这时坐在端王下首位置的一位青年笑着说:“刚看了一场球赛,某这一肚子热血都还翻腾着,哪有闲心陪着你们酸文假醋地作诗,要我说,不如就请王爷拿了好酒出来,玩藏钩吧。”   秦时和贺知年不由得都朝这青年看了过去。这人三十上下的年纪,下颌留着一抹短须,眉眼风流,很有几分陈谅身上的那种浪荡气。   贺知年小声给他做介绍,“他是端王府里的主薄,姓司,司道禹。祖籍云州,家里也算是当地大族。他几年前来长安赶考,屡试不第,后来被同乡推荐到了王爷这里做事。”   秦时点点头。他依稀记得唐代的读书人出仕,除了科考,也可以走官员推荐的路子。这个司道禹估计就是走的这种情况。   这是宴席上第一个提议玩藏钩的人。虽然说藏钩是宴席上极寻常的游戏,但有了之前玉环丢失,谢平被杀的事,秦时就觉得端王身边的这些人都有些嫌疑。   端王的眼神也是微微一动,正要从手上捋下一个指环来做游戏的赌骰,就见一个下人从他身后的屏风里走了出来,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摆放着一个两寸见方的精巧木盒。   端王脸色微变。   下人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在一边,将托盘放在了端王面前的案桌上。 第176章 开?不开?   大殿的角落里, 狼王的鼻尖在空气中耸了耸,两只耳朵一下支棱了起来,“这个盒子上沾着妖气, 也有很淡很淡的血腥气!”   秦时抬手按住了狼王的后颈, “不可妄动。”   秦时纵然不大懂长安城里的人情往来,但人家正在大摆宴席,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最好能悄咪咪地暗地里解决。若是狼王这个时候冲出去, 难免会惊扰客人,毁了这一场宴席。端王身为主人,未必愿意看到那样的局面。   秦时转头去看贺知年,果然见他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先观望观望。   主座上,端王李恪垂眸望着自己放在案桌上的手, 见小指有些神经质的微微发颤, 就知道自己这是紧张了。   紧张, 且愤怒。   在自己家里, 本该方方面面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局面,却硬是有人横插一脚,给自己做了一个局。   这是第几回了?!   这世上有妖他是相信的。但妖与他又有什么仇怨呢?在他能想到的所有的可能性当中, 必然是有这样一个人的, 一个心里暗暗地忌惮着他, 巴不得他在全天下的人面前出乖露丑,名声狼藉的人。   李恪抬起头, 望向大殿角落。贺知年也正微微有些紧张的看着他这边。两人隔着人声喧闹的宴席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视线,然后他看到贺知年冲着他点了一下头。   坐在贺知年身旁的那个年轻的缉妖师也在打量他。秦时的神色还有些懵懂, 大约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宴席,他坐在那里的样子就显得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腰身笔挺,仿佛他不是坐在宴席上,而是上了战场,时刻预备着长官给他下命令。   看到他这副有些紧张的样子,李恪应该是感到有些好笑的。这乡下来的傻小子,把这众人寻欢作乐的地方当成了什么危机四伏的狩猎场吗?!   但此时此刻,他看到秦时这副戒备的姿态,却只觉得心中安稳了一些。   还有魏舟。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见本该坐在前面席位上的魏神仙却跑到大殿角落里去,跟贺知年和秦时挤在一起,显然他们之间的交情还是很深厚的。   他们都在看着他。   李恪意识到这一点,心里那种暗暗滋长的愤怒也仿佛散开了。眼前这喧闹的大殿,藏在暗处心思叵测的敌人,也仿佛突然之间没有那么……令他厌烦了。   他抬手,从托盘上取过木盒,放在了自己面前。他无法确定木盒里装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可以肯定必然不会是他之前让行风收起来的那枚玉环。   他的手指摩挲着木盒光滑的表面,知道这里放着的,是有心人给他挖的一个陷阱。他也多少有些好奇,不知道对方会拿什么东西来坑害他。   司道禹哈哈笑道:“不知王爷今日预备的赌骰是什么?快快打开,让我们开开眼。”   李恪按在木盒上的手指又开始不受控制的微微发颤。他扫一眼下首位置上满脸笑意的司道禹,在心里默默的问自己:开?还是不开?   有了司道禹煽风点火的怂恿,不少客人都对这个木盒产生了兴趣。李恪望着宴席上一双双望过来的眼睛,觉得不光这盒子是一个陷阱,连他自己也已经陷在了这个陷阱里,仿佛只要他不肯当众打开这个盒子,众人就要疑心他心里有鬼了。   说不定还会有人故意想法子要让这个盒子打开,要让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暴露在众人面前。比如借着撒酒疯撞过来,将盒子撞到地上……他觉得司道禹这会儿看上去就很有些蠢蠢欲动的架势。   李恪觉得,若是自己毫不知情,大约只会以为司道禹生性率直,在他面前不懂得掩饰,而不会想到他别有用心上面去。   坐在他身旁的王妃注意到了他犹疑的态度,神情微微有些不解。她看看被李恪按在手心里的木盒,以为他忽然走神是想起了别的事,便抬起手十分隐晦的在李恪的袖子上拽了一下,轻声提醒他,“王爷?”   李恪回过神,手指在木盒上缓缓移动,心中举棋不定:开?还是不开?   就在这时,大殿里有什么东西飞了起来。那是一团明亮的黄色,像冬日清晨染在了浅色纱帐上的金色阳光,让人看了,从心底里觉得暖和起来了。   这是一只胖嘟嘟的小鸟,连头带尾也不过成年人的巴掌大小,头顶上一撮朱红色的凤翎微微翘起,长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又黑又亮的圆眼睛。它就那么优哉游哉地飞过了大半个殿堂,落在了李恪的案桌上。   李恪不由莞尔。他认得这是秦时时刻不离身的那只小重明鸟。他父皇也曾经得到过几枚重明鸟蛋,可惜最终都没能成功地孵化。可见这瑞祥也不是谁想要都能得到的。   小黄豆在李恪的案桌上大摇大摆地溜达了两步,参观了一下这个人桌子上的菜色——好像比它爹那一桌的丰富一些?   它想起了它爹交给它的任务,一溜儿小跑地朝着木盒冲了过去,不容分说的用翅膀挥开了李恪的手,将自己圆滚滚的小身体卧在了木盒上。   李恪哈哈大笑,“这个小机灵鬼。”   旁边的客人也都七嘴八舌的赞端王养的宠物聪明可爱。只有司道禹盯着小黄豆看了半晌,不可置信的惊叫起来,“这……这是重明鸟?!”   李恪心中大悦,笑道:“正是。重明鸟是瑞祥之兆,诸位今日都是有福之人啊。”   小黄豆懒洋洋的扫一眼宴席上众人形形色色的目光,略有些不耐烦的在木盒上转了个身,扬起小脑袋冲着李恪啾啾叫了两声,“我爹不让你开这个盒子!”   李恪听不懂它叫唤什么,但它的意思还是表露的十分明显的。小神鸟这么近距离地跑到他面前来帮忙,他心里也十分欣喜,便大着胆子在小神鸟身上摸了一把,笑着对众人说道:“瑞祥喜欢本王准备的赌骰,大家就莫要与它相争了。这东西就留着给它玩吧。”   李恪说着,从手指上取下一枚碧玉指环,递给了一旁的行风,笑着说:“今日就以这枚玉环做了藏钩的赌骰吧。”   在座宾客都瞧着这素来只闻其名的小重明鸟十分稀奇,谁还真心去计较赌骰是什么——原本就只是个玩器罢了。   唯有司道禹脸上表情变幻,有些摸不透这瑞祥的出现到底是巧合,还是端王有意安排。   一旁的王妃也瞧着这胖嘟嘟的瑞祥十分有趣,见它眼巴巴的盯着自己发髻上步摇垂下的璎珞,看得目不转睛,便解下了手腕上的一串珍珠递了过来,“小东西看着灵性十足。这个就当是见面礼吧……瑞祥可喜欢?”   瑞祥简直喜欢死了好吗?!   珍珠宝光莹润,晃得小黄豆眼神都迷离了。它趴在木盒上,伸开两只短翅膀拼命去够王妃的手。若不是还记着它爹的嘱咐不敢离开木盒,它整只鸟都要窜出去了!   大殿角落里,秦时扶额,心想他一直都没舍得给孩子买珍珠,难道做错了?孩子还是要富养才行?   看看,人家一串珠子亮出来,小东西恨不得当场给她开个屏了!   贺知年拉了他一把,两人带着狼王随魏舟起身,按照藏月的示意,悄悄绕到了屏风的后面来。   屏风后面守着不少王府的下人,手中捧着布巾捧盒等物,随时预备着客人们有需要。再远一些的地方,站着身穿薄甲的侍卫。   宴席上的喧闹声隔着帐幔屏风传过来就有些闷闷的,仿佛还带着回声似的。那欢腾的气氛也仿佛隔了一层,无法感染了这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他们几个人默不作声地跟着藏月从侧门出了大殿。就见大殿的后方是一片打理得十分精巧的梅林。   几个人顺着连廊走到了梅林后方的一处厢房,不多时,李恪带着许苒也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依旧紧紧扒着木盒不放的小黄豆。   小黄豆眼睛眯着,一边的翅膀还按着李恪的掌心……里的珍珠手串。   秦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总觉得小重明鸟的亲爹迟早有一天会打上门,来算他把人家孩子养歪了的账。   他撸了两把狼王,暗中嘱咐它不可轻举妄动。俩孩子可不能都犯了人来疯的毛病。   端王李恪平静的招呼大家都坐下。他把手中木盒放在了案桌上,摸摸到现在都还尽职尽责地看守着木盒的小重明鸟,叹了口气说:“现在倒是可以揭开谜底了。”   他把小黄豆抱下来放在一边,小黄豆啾啾叫唤两声,听它爹说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便安心地卧在一边玩它的珍珠去了。   魏舟拿出符纸点着了试试,见火苗呈现出阴冷的青绿色,便点了点头说:“沾了妖气,应当就是谢平手里丢失的那一个。”   一旁的行风也连忙点头,“正是。”   “里面是死物。”魏舟说道:“倒是没沾着什么妖气。”   诸人对木盒里的东西各有猜测,秦时连微型炸\弹的可能性都想到了。没想到李恪伸手掀开了盒盖,出现在深色锦缎上的,竟然是一只珠光宝气的女人的耳饰。 第177章 宝物   耳饰做的十分精巧, 用打磨成了薄片的粉色玉石攒成了一簇海棠花的形状,盛开的花朵用了珍珠做花心,旁边探出的花蕾则用了颜色稍深一些的宝石。一眼看过去, 只觉得宝光璀璨, 令人不敢逼视。   “就这?”李恪吃惊之余,又生出一种奇异的失望, “难道是王妃……”   话没说完,他自己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伸手从盒子里拈起这枚耳饰细细打量,神情有些困惑,“这不是王妃的东西……本王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那里曾经见过?”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一旁的许苒,却见他目光晦涩, 眼圈微微泛红,脑海中登时如同打了个闷雷一般, 找出了这东西让自己觉得眼熟的缘由, “是了, 这是许昭容的东西。春日宴上, 圣上赞她琴技高超,当场赐下了这套海棠花的头面……”   秦时看他们神情,心中有所怀疑, 目光转向贺知年, 果然见他无声的做了个口型:兄妹。   秦时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许苒是许昭容的亲哥哥,难怪李恪会毫不犹豫的同意了要帮许昭容一把。   许苒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 轻声叹道:“王爷前些日子让人劝说圣上放了昭容出宫修行,这件事恐怕被有心人知道了。”   李恪暗中推动这件事, 自己却并不方便露面,因此知情人并不多。能把消息递出去的,无非就是他身边的这些幕僚。联想一下宴席上活跃得有些过头的司道禹,似乎也不难猜到谁做了这里头的传声筒。   许苒因为自己妹妹的事终于给端王惹来了麻烦而感到十分愧疚,“王爷仗义施救,反而给自己招来麻烦……是许家对不住王爷。”   李恪回过神来,目光复杂的望着手中精巧的耳饰,无声的叹了口气,“不是许家麻烦了本王,而是本王亏欠了昭容,亏欠了许家。”   他将舞马作祟一事长话短说的解释了一遍,“……本王欠了昭容的人情,原以为令她平安出宫可以略微报答一二,没想到又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当成了本王的把柄。”   许苒大约也对自己妹妹的小心思知道一些,听到李恪这样说,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只知道春日宴上见过这套首饰的人不少。今日宴席上,李恪若是当众打开这木盒,只要有一个眼尖嘴利的人含糊不清的提上两句,事情就不知道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儿。若是传进圣上的耳朵里,前些日子李恪张罗许昭容出宫的事只怕立刻就变了味道。   小小一枚耳饰,当真有四两拨千斤的功效。   许苒也不得不赞一声这做了圈套的人真真是好心计。   这时藏月带着几个侍卫,将司道禹和宴席上送上木盒的下人一起带了进来。司道禹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气,见这些人都在厢房里,脸上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王爷怎在这里?宴席上客人们都说要请了王爷过去一起猜赌\骰呢。”   李恪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望向他身后的下人,“不如你先来说吧,谁让你将这东西送了进去?”   下人年纪不大,神色惊慌的看着上首的端王,不住地发抖。   旁边的藏月说道:“刚才管家说,这小子原本是青鹤台这边看房子的小厮,今日里外要照应的人多,就把他喊上来帮忙传个东西什么的,当时他就在后殿,但管家也不知道他身上带着这个东西……”   他话还没说完,下人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推开站在他身后的侍卫就要往外跑。   厢房里的人都被他这突兀的动作惊了一下,李恪正要喊人来捉住他,就见半空中张开一张无色的大网,倏忽一下将人兜了起来,顺势往回一拖,又拖回了众人面前的地上。   下人在网里挣扎不休,忽然又趴在地上不动了。   贺知年以为他这是放弃挣扎了,便收回了自己的妖网。但下一秒就见这人在地上抽搐起来,口鼻之中涌出了淡淡的黑烟。黑烟在青砖地上翻卷,渐渐融合在了一起。看上去仿佛地面上出现了一条扭曲的黑蛇。   察觉到狼王有些跃跃欲试的架势,秦时连忙将它按在自己身边。房间里有魏舟在,还有贺知年和这么多的侍卫,不管是人搞鬼还是真的闹了妖怪,这两人都足够应付了,不必他这个第一次登门的客人急着表现。   他想的挺好,但没想到自己这一伙儿里头还有个压根不听话的家伙。   秦时心里刚刚存了先观望一下的念头,就觉得眼前一花,一抹熟悉的、青蓝色的亮光从他的视野之内闪过,势如破竹一般俯冲而下,将地面上刚刚成型的黑蛇一口吞掉了。   秦时,“……”   秦时左右看看,见厢房里的人也都被这突发的一幕给惊呆了,便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他在要不要跪下的问题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站着请罪。不管小龙做了什么,做的是否合适,总归它是个幼崽,还是他这个临时的监护人看管不力。   “还请王爷见谅,是我大意了,就让它这么冲出来了……”秦时有些说不下去了。说起来上次跟章宪比试的时候,小龙也是自作主张地跑了出来。他当时只觉得小龙年幼,身世又可怜,没舍得责怪它。   但他若是一直对小龙这般纵容,只怕也会惹来麻烦。   小龙吞了黑烟,有些新奇地围着屋子游动起来。此刻正是白天,外面光线明亮,小龙身上的鳞片也如同镜面一般折射出璀璨的光华。   第一次看到龙这种在很多人看来只存在于传说故事中的生物,大约每个人都会怀疑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哪怕是李恪这样生于皇家的人,从小到大无数次在宫殿的柱子上、圣人的皇袍上、皇家各种器皿上……见到过龙的形象,但当一条活生生的龙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仍然被震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许苒等人也都看得傻了眼,几乎没人注意到秦时正站在那里请罪。   但小龙听到了,它察觉到秦时此刻的心情似乎与以往大不相同,不解地游了回来,绕着他的肩膀转了一圈,将小小的脑袋抵在了秦时的额头上。   秦时听到意识中响起一道清越的声音,“怎么了?”   秦时深吸了一口气,“小龙,以后你想出来,要告诉我一声。如果外面的环境不安全,或者……不那么合适,你要忍一忍的……不要直接冲出来。”   小龙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一众侍卫,脑袋转向李恪的方向,“他们为难你了?”   秦时竟从这一句貌似平静的话里品出了一股杀意。他连忙环住了小龙的脖子,“不是有人为难我,而是……你是这世上很少见、也很珍稀的物种你知道吗?人类有一句话叫做怀璧其罪,就是说带着宝贝的人,是会被坏人盯上。坏人们会想要夺走宝物,会给这带着宝贝的人带来麻烦。”   小龙甩了甩尾巴,开始慢慢消化宝物和麻烦的这一番话。   李恪也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略有些失态地看着秦时,“这……这是你的灵体?!”   帝王以龙自居,但却没有哪一位帝王真的化身为龙。如今活生生的龙出现在他们眼前,这如何能不令人动容?   身为皇族子弟,李恪从小就比一般臣子知道的多一些。他知道镇妖司,也知道这个机构约束着一群什么样的人。虽然能进入镇妖司的人都拥有半妖的血统,但能任职缉妖师的人,目前为止,只有四大神兽的后裔。   即便他们拥有这样的血统,但受能力天赋所限,真正能够修炼出灵体的缉妖师依然是非常少见的。就好比他的伴读贺知年,已经算是难得的少年英才,但他也始终没有修炼出自己的灵体。   秦时望了一眼贺知年,见他脸上一副放松的神情,就知道他是十分信任李恪的。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何况这种事还不一定藏得住。   秦时心想,既然要抱大腿,总要先拿出诚意来。   “回王爷的话,小龙只是暂时寄住在我这里。这个……才是我的灵体。”秦时说着,将一直蠢蠢欲动的秦团子放了出来。   终于得见天日,秦团子简直又惊又喜。它长长地抻了个懒腰,得意洋洋地晃了晃尾巴,冲着主座上目瞪口呆的人友好的嗷呜一声。   李恪的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老虎?!”   比起拒人于千里之外,且一身凶霸气的青龙,明显是这个一脸憨相的小老虎更让人有亲近的感觉啊。   许苒也看得啧啧称奇,“秦兄弟当真是有福之人。”   不但有福气,更有实力。这些灵体一看就不好惹,要降服它们,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十分不易。   秦团子好奇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察觉李恪的手在它背后偷偷摸了一把,很是友好地把大脑袋凑过去,在他手臂上蹭了一下。   李恪的眼睛都笑得眯缝起来了。他在宫宴上见过驯兽奴带着老虎狮子表演杂耍,但内官也会反复提醒他们这些看客,猛兽不可接近,会伤人。   李恪也曾幻想若是有机会从小养一只老虎或者狮子,会不会跟他亲近起来……如今秦团子这一蹭,顿时让他觉得自己美梦成真了。 第178章 帖子   原本是严肃的审案现场, 却因为这些小萌物的出现变成了其乐融融的动物园,肃杀的氛围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李恪抚摸着秦团子一身溜光水滑的皮毛,简直爱不释手, 干脆把它整个抱进了怀里, 一边撸大猫,一边冲着疑犯放狠话, “前因后果,本王尽以知悉, 如今就差你一个人的口供了。说与不说关系不大,你自己掂量吧。”   司道禹刚被带进厢房里的时候是抱有些许的侥幸心理的,在看到秦时的能耐之后,这侥幸心理就被打击得不剩下什么了。其实再往前推,早在小重明鸟趴在木盒上阻止李恪打开盖子的时候, 他已经知道,今日的筹划不可能实施了。   司道禹有些畏惧的看看卧在李恪膝头的白虎, 再看看绕在秦时肩头, 一张霸气的龙头正朝向他这边, 似乎暗中张望的青龙……就连案桌上自顾自摆弄珍珠手串的小重明鸟, 也仿佛随时会跳起来,在他脸上开一个大洞。   除了这些不容小觑的灵物,还有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下人, 看样子是已经死了。   司道禹叹了口气, 眉宇之间浪荡的神气里多了几分颓丧, “王爷也知道司家乃是云州大户,族中子弟也都是读书的, 但遗憾的是,科举之路却并不顺畅。前些年一位族叔使了关系, 被云州太守推荐,进了太常寺,后来却又卷进了甘露之变,被贬官了。”   秦时就有些同情他,这不就是后世那些望子成龙的人家一样,考上一流大学、有个光明前途成了全家人的心魔。   “小的留在王爷身边已经三载,却始终是个主薄,”司道禹因为说出了深藏于心的话,羞愧之余,又有几分愤愤不平,“有人许诺小的,做完几件事就推荐小人去平州出任参军一职……”   参军职位虽然不显,但也是正式踏入仕途。这个诱惑,对于司道禹来说,不可谓不大。   李恪似笑非笑,若不是怀里还搂着大猫,他真想跳起来踹这小子两脚,“原来跟着本王还委屈你了。”   司道禹说不出话来,脸色慢慢涨红。他自己也知道,跟着端王做事,绝对谈不上委屈。一些有事求到王府的人都会想方设法打点他们这些在王府里做事的小吏。而且有端王这面大旗在,他在长安城里也算是一号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怕是许苒这样的实权派,也会看在他端王亲信的身份上跟他称兄道弟。   这些司道禹心里都清楚。他只是……只是心急了,不想一辈子只做王府门客,又不好直接找了李恪讨要差使。他知道李恪也在暗暗的观察他们、考验他们。但他到底要考验到什么时候呢?!   司道禹每每想到自己的前途,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的邪火。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将明晃晃的好处递到了他眼前,他便没忍住的动心了。   或者,这些好处递过来的时间错开几天,错开了他暗自焦虑的时候,他或许也不会同意这种离谱的提议——在看到了魏舟、贺知年和秦时之后,他已经开始感觉用这种拿不上台面的小算计来对付李恪,是一件挺离谱的事了。   蠢得离谱。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今日宴席上做什么手脚,”司道禹干巴巴的说:“我还以为他们会在马球赛上动手脚……”   “你有这怀疑,却丝毫也没有表现出来。”李恪冷笑,“你可真沉得住气。”   司道禹垂下头,不敢与李恪对视。   “接着说。”   司道禹垂头丧气的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在盒子里装着什么。到了入席的时候,这小子才把我拦住,说等下王爷打开盒子,要我喊一嗓子……”   他有些心虚的瞟一眼站在李恪身后的许苒,吞吞吐吐的说:“……是宫里许昭容的东西。”   许苒双眼冒火,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败坏良家女子的名声去陷害人,这种事要多么卑鄙阴损的人才能想的出?!   李恪招招手,示意行风将人带下去。司道禹在王府做事,知道的事情不少,就这么把他放出去肯定是不行的。包括那个莫名其妙就死了的小厮,也得好好查一查,怎么莫名其妙的就好像被什么邪祟附身了一样。   秦时旁听了半天,见他们谁也不提幕后主使,便知道他们都是心中有数的,类似这样的算计估计也不是头一回遇见了。说不定就是他的兄弟们吧,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最是无情帝王家什么的。   李恪撸着大猫,长长叹了口气,“这会儿乱的很,等下本王找出几样心爱之物送过去,算是本王给这几个小神仙的见面礼吧。”   秦时连忙道谢,心里乐滋滋的想,这就是带着孩子出门的好处啊。来长安一趟,当真是收礼收到手发软了……都怪长安城里风气不好!太奢靡了!   许苒也笑道:“许家的见面礼回头也让人送到老贺府上。秦兄弟帮了昭容,是许家的恩人,家中父母知道,也是要向秦兄弟重重道谢的。”   秦时一边嘴上谦虚,一边心想,看,这又来了一份儿……不要都不合适!   李恪抱了抱秦团子,一脸不舍得的表情,“下次狩猎,你也去玩吧。可以满山跑,还能抓兔子抓鹿……赢了圣上还有奖励。”   秦团子嗷呜嗷呜的表示自己很乐意去。   秦时,“……”   秦时觉得李恪是把秦团子当成了一只通人性的宠物了。但一想到自己有时候也会把它当抱枕,好像也怪不得别人。   李恪恋恋不舍地放开了秦团子,起身看着他们的时候,表情就正经了许多,“本王今日就不虚留你们了。过几日找个机会,咱们再说话吧。”   秦时等人也知道端王还要回去应付青鹤台的宴席,还要审问家中下人,应当没空再见他们了,因此送了端王离开,秦时就好言好语的哄着小龙和秦团子回了意识海,然后带着狼王和小黄豆也出了厢房。   一出门,秦时就跟贺知年说悄悄话,“宫里跟端王年岁接近的皇子多吗?”   贺知年飞快地扫一眼周围,悄声说:“只有一个。”   秦时跟他做口型:太子?   贺知年不动声色的眨了眨眼,表示他猜得对。   秦时摇摇头,心想他说什么来着,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陷害人也就罢了,手段还这么卑鄙阴毒。这哪里是兄弟?仇人还差不多。   魏舟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回席上,见他们两个都跟着藏月往侧门的方向走,犹豫一下,也跟着他们走了。他原本也不爱参加这些王孙贵族的吃喝玩乐的活动,贺知年和秦时都不在的话,就更没意思了。   秦时看他跟着他们走,还有些纳闷,“你不是有好些熟人在长安?”   魏舟揉揉鼻子,悻悻的说:“我是出家人,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动不动就让我算一卦,看看他们老婆\小妾怀的是男是女……我又不是算命的!”   秦时听的想笑,但终归今日之事太耗神,于是也懒得说话取笑他了。   出了王府侧门,藏月已经让人牵了他们的马匹出来等着了。   魏舟正跟贺知年商量哪一天搬到贺家去,就见不远处一辆青蓬马车上下来一个形容端庄的嬷嬷,她手里拿着一张帖子,走过来客客气气的递给了秦时,口称自家主子已经在春江楼候着了,请秦小郎过去坐一坐。   秦时见那嬷嬷一双眼睛不住的偷瞟他抱在怀里的小黄豆,就猜到这嬷嬷大约是林家的那位夫人身边的人。   果然帖子一拿到手里就闻到了一股清雅的桂花香,帖子里说的也是她在春江楼恭候大驾,落款是明琪两个字。   秦时叹了口气,他这会儿真的有些累了。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人特别容易有一种来自精神层面的疲惫感——他可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掺和到皇权阶层的纷争里去。   魏舟也看出了他的疲态,对那嬷嬷说:“今日事多,不妨改日再见。”   嬷嬷两道细细的眉毛蹙了蹙,不软不硬的回道:“我家主子已经去了春江楼。”   贺知年也皱了皱眉,心想这就是想不想见都要去的意思了。虽然说是邀请,还带了帖子来,但这过于强势的姿态,委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秦时有些不耐烦,心想这林御史的夫人怎的这么硬脾气,竟是不给人拒绝的余地呢。   “算了,去见见吧。”秦时也觉得推脱下去,怕是真要得罪这位御史夫人了。再说他这样一直拖着,好像自己这个养父有意使坏,不叫孩子跟自己的亲人见面似的。   魏舟也觉得林御史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但他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以林御史的智商,不至于这个时候跟秦时这个长安城里的后起之秀翻脸,毕竟明家自己也是一大堆的麻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贺知年素来都是看秦时自己的意思,他说见,便也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那就见。”   早见了,也早了了这事。 第179章 派头   今日里有权有势的人家都去端王府赴宴了, 于是春江楼的生意看着也比上次来的时候冷清了一些。   他们跟着酒楼里的伙计上了三楼,就见林白榆已经等在了楼梯口,笑着说:“我和几位多少有些交情, 所以就陪着兄嫂一起过来了。”   说着, 他有些惋惜的说:“原本想着年前把你们请到琼华楼去见见的,没想到秦兄弟是个大忙人, 竟然不得空。眼下也快过年了,各家各户都要忙着操持过年的事, 堂嫂也不好再出门,就干脆趁着今日,请了你们过来一叙。”   秦时心想,果然林白榆之前下帖子都是别有用意的。   魏舟跟在他身后,没精打采的问林白榆, “你们不是也在端王府里?怎么还走在我们前头了?”   林白榆压低了声音说:“我今日一直盯着你们几个呢,见你们离席, 便也通知堂兄堂嫂找了借口辞出来了。”   秦时心想,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 林御史夫妻两个今日出门赴宴反倒是顺便, 主要任务还是来堵他这个新上任的缉妖师。   秦时心想至于吗?真有那么想见小黄豆,早干什么去了?她一个妇人不便上门,还不能带着林御史一起来贺家?或者, 她又想见到小黄豆, 又不想让他们见到林御史?   怕他们巴结上了林御史?!   这么些日子一来, 明琪一直都是稳坐钓鱼台,等着他们主动带孩子上门给她过目的架势, 秦时没觉得她看孩子的心思有多迫切啊,明显就端着身份, 不肯降尊纡贵的去登他们的门。   或者,最近又出了什么事,让她这看孩子的心情突然间就迫切起来了?!   进了包厢,就见方才在王府见过一面的林御史陪着一位衣饰华美的贵妇迎了上来。   这女子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如画,仪态雍容。看见她,便让人觉得仿佛看见了一只被小心摆放在多宝阁上的古董花瓶。   秦时觉得,这位林夫人倒真是很有“瑞祥”的派头。   林御史迎上来跟几个人见礼,笑着说:“才刚与夫人说,小重明鸟十分的活泼可爱,夫人正等着着急呢。”   明琪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秦时怀里的小黄豆身上,有些嗔怪的说:“早想见见秦兄弟,若不是白榆说秦兄弟公事繁忙,我当真以为秦兄弟是不想让我跟孩子见面呢。”   秦时笑了笑没出声,心想我就是不想让你们见面啊,谁知道你明家人的身份是真是假?   明琪见他看起来客客气气的,但却不接她的话,便又说道:“你们回长安也这么久了,连夫君这样的朝臣也是有休沐的,怎么你们这做禁军的反倒比朝中大臣还要忙?”   贺知年便解释说:“司里最近正在整顿,要比平时更忙一些。”   明琪没有理会贺知年的话,只是带着嗔怪的神色看着秦时,像是在打量他,又像是在盘算什么令她有些不悦的事。   秦时觉得明琪对他一直没接帖子的事大约是怀着怨气的。她应该是那种从小就顺风顺水的人,长大成人后,嫁的人也争气,林御史年纪轻轻便前途似锦,夫荣妻贵,她估计走到哪里都是受人追捧的目标,就连明家遇见了麻烦,全族人都躲起来了,似乎也并没有牵扯到她。   秦时看见这种自带优越感的人就先入为主的有些微妙的……看不惯,大约是因为他一直处于被打压的那个阶层吧,难免心思阴暗一些。就好比现在,他心里想的就是他们大半天在王府里忙活,饭也没吃几口,这女人有什么话不能等大家坐下来之后一边吃一边说?   饿着肚子,情绪就不大好,特别是他这会儿还累得慌,于是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头。   明琪对秦时三番五次的推拒是不是生出了一肚子的怨气,这事儿不好说。但今日若不是她在王府门外有意堵人,只怕她还是见不到小黄豆的。但她的姿态都摆得这么低了,秦时还冷着脸,这就让她觉得这小子实在不把她放在眼里。   明琪专注地打量秦时,见他寒暄之后就冷着一张脸,并没有说什么圆场的话,便又说道:“我们明家这些年子孙凋零,好不容易打听到家中子弟的消息,偏偏一次两次的都见不着……我这心里简直跟油煎一样……”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   林御史连忙安慰老婆,“秦兄弟并不是有意扣着你明家的孩子不叫你看的,他这不是有公事嘛。”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无奈的冲着秦时使了个眼色。   秦时,“……”   秦时心想这是啥意思?让他替他哄老婆?   怎么哄?   给她道个歉?   可是他有什么做错的事需要向别人道歉吗?!   林白榆见秦时的脸色冷了下来,忙说:“秦兄弟,我这位嫂嫂在家里上下操持,家中老小都是十分敬服的。她这么说也是担心小黄豆……”   明琪捏着一块帕子不住地擦泪,口中呜咽道:“满京城也找不出明家的人了,秦兄弟不会不知这一点,却推三阻四,不肯让我们见面……”   秦时,“……”   这是不依不饶了?!   或者这女人今天就是来找茬的?   秦时开始思索,一位圣眷正浓的年轻御史的夫人,到底自己能不能得罪得起?   明琪见秦时始终不吭声,心里更气,抬手就要来抱小黄豆。   小黄豆被她这动作惊了一下,连忙向秦时怀里钻去。这个动作惊醒了沉思中的秦时,他抱紧了小黄豆向后退了两步,按捺着脾气提醒明琪,“恕我直言,小黄豆是被你们自己家人搞丢了的,不是被我偷走的。”   明琪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秦时不耐烦的说:“我不欠你们家的。”   明琪眼中怒火升腾,“你再说一遍。”   “我不欠你,也不欠你们明家。”秦时坦然与她对视,“我自己的孩子,我不乐意让它见陌生人,有什么不对?”   这话一出口,林家两兄弟又一起跳了起来,一个哄老婆,一个赶紧过来哄客人。小黄豆有点儿被这阵势给吓住了,紧紧扒着秦时的衣襟,疑惑的问他,“爹,咋的啦?”   明琪听到这一声“爹”,一下子怒火爆发,声音也比方才尖利了几分,“他不是你爹!”   秦时转身就走,一边对小黄豆说:“没事。这些人都跟咱们不相干……”   ……脑子有病就回去好好吃药,别出来丢人现眼。   当然后半句话就太恶毒,秦时忍了忍,没好意思说出口。   贺知年和魏舟眼看这乱成一团的样子,也跟着秦时下了楼。林白榆不好看着堂兄怎么哄老婆,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下楼,一边走一边不好意思的解释说:“自从堂嫂进门,家里事事顺利,堂兄更是一路升至御史……因此家里的老祖宗十分疼爱她……”   贺知年和魏舟这样勋贵世家出身的人,都知道林白榆说的是林家的太夫人。秦时单纯就是通过自己看过的电视剧推测出了“老祖宗”的身份。   秦时没有出声,心中仍有些愠怒,觉得明琪这女人简直莫名其妙,见了面就找茬……心情不好就别出门,非要跳出来吓唬别人家的孩子,这是什么毛病?!   魏舟摇摇头,似乎对林白榆这番话不大赞同,“恕我直言,瑞祥之所以是瑞祥,是因为它能看到别人的苦难,并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令堂嫂被你家人捧得太高了。她若是眼睛里只有她自己,看不到别人的辛苦,那么自然也就无从化解旁人的辛苦……这瑞祥也就被你家里人养废了。”   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话听得林白榆脸色也变了。说实话,他也觉得他堂兄处处让着老婆的做派让他有些看不顺眼。   这样想着,他便朝着魏舟拱了拱手,很郑重的说道:“魏神仙的话,某记住了,一定转告家里人。”   他打定主意不但要将魏舟的话告诉他堂兄,还要告诉老祖宗。因为她偏疼明琪,家中妯娌已经暗暗的有些不满了,长此下去,可不是家和之兆。   不去管林家的闲事,几个人骑马回了贺家。一进门就嘱咐贺严去厨房里给他们弄些吃的,若是没有现成的,就去外面馆子里买些现成的回来。   贺严是知道他们去王府赴宴的,这会儿见他们一个个饿死鬼一样的回来,心里暗暗吃惊,也不敢多嘴问,连忙跑去张罗。   因为秦时急着要看小蛇,贺知年和魏舟也跟着他来了绿园,就见小蛇恰好醒着,细细一条正在秦时给它预备的藤筐里爬来爬去,贺严留下照顾小蛇的小厮兴冲冲的给他们汇报,“小蛇吃了羊奶,还吃了鸡蛋。”   小蛇像是知道他们在说它,颤颤巍巍地爬上了藤筐的边缘,瞄准了秦时张开的手掌,一弹一跳,然后成功降落在了他的手掌上,扬起小小的脑袋,颇为骄傲的看着秦时。   “小蛇好棒。”秦时一边夸,一边很有些哭笑不得。水兰因恢复记忆之后,想起自己在他们面前犯过这样的蠢,会不会提着刀来追杀他们?!   小黄豆也站在秦时的肩膀上给它捧场,跳着脚喊,“水叔好棒!”   小蛇得意洋洋地晃晃尾巴尖。   狼王知道这小东西的底细,就对它这副蠢样有些不以为然。但幼崽总是可爱的,它在心里嫌弃了一下,又忍不住凑到近处去看。   魏舟这是第一次见到小蛇,心里颇感慨,取出一枚水属性的妖丹放在了它面前,叹道:“别来无恙,老友。”   小蛇围着那枚泛着淡淡荧光的青白色妖丹转了两圈,大约觉得十分舒服,便用身体将它缠了起来,由着秦时将它放回了柔软的藤筐里。   几个人围着火盆坐下,魏舟见小厮捧上茶水就退了下去,便放心的开始发牢骚了,“你们大约还不知道吧,我找人查了章平云那个老杂毛。”   秦时诧异,“不是说裴元理去查?”   魏舟轻嗤,“他忙着操练他的神策军,生怕自己不在就有人夺了他的权,哪里肯分心去查这些事。我去找他打听的时候,这老东西还跟我打马虎眼呢。”   秦时了然的点头,大约裴元理觉得舞马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不想再节外生枝,就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贺知年动手给他们斟茶,又问他,“查出了什么?”   魏舟便道:“许昭容出事那天,章平云是被皇后召进宫,领了协助裴公公办事的差使。谁知他刚出了紫宸殿,就说自己吃坏了肚子,被小太监引着去如厕……据他自己说是遭人暗算,被下药了。小太监也作证说他一直在旁边服侍,后头找上了裴元理的人到底是谁,他也不晓得。”   秦时摸了摸已经昏沉沉睡着了的小黄豆,把它放进了狼王怀里。狼王脑袋枕着垫子也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到秦时的动作,眼也不睁地伸出前爪划拉一把,把小黄豆划拉进自己怀里,搂着它继续睡。   秦时不由一笑,就听贺知年问道:“你怀疑他?”   魏舟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们,“章平云大小也是个半仙,总是打压追云观的人,真有人给他下药,他会连这等把戏都看不穿?”   秦时想起那个一开口就提议要干掉许昭容灭口的老道士,心想这人既然这样演,说明章平云平时的性格差不多也就是这样的了。傲慢自大的人,谁都不放在眼里,有时候也容易让人钻空子。   “他又不是真神仙,”秦时说:“会中招我是信的。但后来的那个家伙能扮得那么像,我觉得不像是跟他毫无关系的人。这人要模仿他,总要跟在他身边观察他……章平云竟然也毫无觉察,这就说不过去了。” 第180章 天机   贺知年也觉得章平云身上处处都透着疑点, 不由问道:“这老东西是谁推荐进宫里的?”   “是林太傅的夫人。” 魏舟说道:“她将这老道士引荐给了皇后,从那之后宫里妃嫔、妃嫔的娘家也都开始捧着水月观了。听说皇后还想将章平云举荐给圣上,但圣上并没见。”   贺知年冷笑, “这是见追云观无法拉拢, 所以想捧出另一个道观来打压追云观了。”   魏舟也是一脸不耐烦的神色,“后宫不知道镇妖司与追云观之间的渊源, 会有这样的想法也说得过去。太子也这样想,是昏了头?还是真想捧起水月观来取代了追云观?”   秦时听到这里, 反应过来林太傅就是太子李温的老师林涉,林涉的夫人、包括皇后、宫中唯皇后之命是从的一众妃嫔,甚至还包括妃嫔的娘家,都是围绕在太子身边的人。   或许他们就是想要将追云观也拉到太子这一边,让它成为太子的助力。   但追云观在宗教门派之中地位超然, 凭借的并不是宫中权贵们的追捧,而是早年间袁神仙与皇族之间约定的责任。严格来说, 它甚至不是忠于皇室的, 它是王朝的守卫, 守护的是江山社稷, 而不是统治这江山的某一个皇帝。   贺知年小声对秦时说:“太子几年前还未领差使,皇后一系就开始打压其余的几位皇子。我、老魏还有老魏的两个师兄都跟当时还未曾受封端王的五皇子有些私交,大约在那些人看来, 追云观要成为五皇子的私兵了。”   秦时诧异, “已经是太子了, 他折腾个啥?”   贺知年摇摇头,“成年的皇子, 除了太子之外,还有四皇子、五皇子和六皇子。五皇子已经受封端王, 可不就成了太子的眼中钉。”   秦时,“……”   秦时心想,这啥太子啊,朝廷上那么多正经事,他咋就只盯着自己兄弟?!   秦时对晚唐时期的一段历史了解不多,他按着自己的记忆顺着武宗这个打压佛教的极富标志性的帝王开始往下顺:武宗在位时间好像不长,他死后继位的就是他的小皇叔,那么现在在位的应该就是史上被称为宣帝的李忱。   李忱据说小时候性格比较木讷,被宫里的兄弟们当成傻子来戏弄,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武宗更是对这个小皇叔百般欺凌,甚至还派了大太监马元贽去暗杀他。但马元贽却觉得李忱懦弱蠢笨,比较好控制,反而将他保护了起来。   武宗驾崩之后,也是马元贽一众太监为了把持朝政,将李忱推出来,打算让他做个傀儡皇帝。没想到李忱登基后,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势,遏制了藩镇势力和宦官集团,创造了晚唐时期的大中之治,本人也被史书称为小太宗。   这是大唐帝国即将走到尽头的……回光返照。   自他之后,还有三个还是四个皇帝,秦时记不清了,但这几个皇帝无一例外只会吃喝玩乐,宣宗为这个王朝付出的所有心血,都被不肖子孙祸害了个干干净净。   如无意外,接下来要继位的,不就是现在的太子李温?!   秦时十分丧气的呸了一声,“原来就是他呀……外面的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了,他眼睛里还只有争权这点儿事,何其短视!”   晚唐时期的帝国,就如同被蚁群包围起来的大象,对外有突厥、吐蕃、党项、南诏……轮番与大唐交战。对内,藩镇割据,宦官夺权,不断地发生各种内乱,再加上本身国力衰微,颇有种敌人太多,打不过来的疲惫感。   在秦时的认知里,这种衰弱不该由皇帝一个人来负责。   这不是某一个人的错。   但身为一国之君,如果将这些威胁都摆放在了收拾自己兄弟的后面,那这个国家听上去也没什么希望了。   贺知年没有说话,魏舟却嗤笑着说:“外敌远着呢,他看不见,兄弟却就在他眼皮底下转悠,他当然想着要先收拾了兄弟,等他手握大权的时候再去收拾外敌。”   秦时翻了个白眼,“外敌又不傻,不会等着他收拾完兄弟再来抢夺他的江山。还有他手下这些将士,眼见自家的少主子是这般短视浅薄、只会窝里斗的怂货,只怕会越想越不服气吧?凭什么我一个英雄要听这草包的调遣?这怨气越积越多,只怕就会起来造反……”   贺知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又爱又恨的叹气,“你这张嘴,要不我还是找根针,给你缝起来吧?”   秦时,“……”   魏舟思索了一会儿,苦笑着说:“话糙理不糙。”   秦时心想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啊,晚唐时期,各路将领总是造反,这也是削弱国力的主因啊。   秦时把贺知年的手扒拉开,继续输出他的反动观点,“这小心眼的太子大约是想着攘外必先安内。这话,对也不对。就怕你忙着安内的时候,外敌就扑上来了,给你来了个内外夹击。”   尤其这短视的少主子还压根就没考虑过外敌,只看见了内因。   魏舟瞥见贺知年脸上的表情,不由一笑,“小秦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脑子里没有君君臣臣的那一套,你莫要怪他。反正他不不傻,不会出去了还这样胡说八道。”   贺知年心里再度生出了久违的、怪异且恐惧的感觉。他想抓着秦时的手追问一下他到底是哪里的人?但喉头一动,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不敢问。   秦时前面刚跟明琪吵了架,后面聊的又是这些让人打不起精神来的话题,又想到他们此刻所处的时代内忧外患,帝国都快完蛋了,结果少主子还是这样一个只等着祸祸他爹江山的智障,整个人都消沉起来了。   “对了,”他掰着手指头数给他们听,“还有沙陀,这也是会造反的……”   “莫要胡说。”贺知年又想把他的嘴给缝上了,“沙陀归降,李国昌、李克用父子俩深受圣上看重……”   “对!”秦时被他这么一说,一下想起了这个名字,“就是叫李克用!这小子凶残得很,杀了大同防御使,想要霸占大同,后来就跟他老子一起造反了……沙陀之变!”   特别有名的斗鸡台事件嘛,历史书上写的真真的!   秦时想说的是,看看,这个看似繁盛的帝国有这么多的敌人,这个傻逼太子还只想着怎么整死自己的兄弟。   这就是帝国未来的皇帝,他们未来的主子……谁看了心不慌啊。   贺知年,“……”   贺知年心头再一次被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感觉占满了,明明都是没影的事,怎么秦时就能说的信誓旦旦,好像无比确信它会发生?   甚至在他看来,这件事竟然像是已经发生过的一样?   魏舟也被秦时的话给震住了。   在这难言的沉默之中,就听头顶上方隐隐传来一声雷鸣。   秦时,“……”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魏舟却一下紧张起来,脸色也变了,“蠢材!你泄露天机了!”   秦时顿时有种传说照进现实里的不真实感,“还,还真有天谴那一套啊?!”   魏舟没空搭理他这白痴问题,低着头掐指算来算去。   秦时也急了,忿忿道:“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天谴呢?!我说的都是事实,这也不是我自己编出来的呀?”   大唐江山也不是我给它搞灭亡的呀。   贺知年,“……”   魏舟。“……”   两人面面相觑,就听一阵剧烈的轰鸣声撞击在了他们的屋顶上,一瞬间屋宇动摇,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掉落下来。   意识海中,小龙警觉地抬起头,脑后的短鬃毛根根竖了起来。   屋外传来贺严的惊叫声,“老银杏树被雷劈了!着火了!”   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秦时这个时候也想到了冬日起火,又是在这样房屋都是木结构的时代,搞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我这个臭脾气……”秦时忍不住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我多这个嘴干嘛呀?!”   几个人冲到门口,才发现廊下一棵十几米高的百年老银杏树梢上已经冒出了火苗,且这火势还没法子去灭……因为够不着。   魏舟拍出一张符纸,让它飘飘悠悠地贴在了树干上,不多时树顶上的火苗就熄灭了。   没等他们松一口气,就见半空中乌云如海浪一般翻卷着,沉沉地压了下来。乌云之间电光隐现,竟像是在孕育下一道天雷。   秦时看傻眼了,心中陡然间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挨了雷劈,老子就能穿回去了吧?! 第181章 第二道天雷   第二道天雷威势更重, 直接将银杏树旁边的假山石给劈成了一堆碎渣。   乱石飞溅,腾起的烟尘几乎将整个小院都罩起来了。   秦时脸颊上被飞溅的碎石划出了一道血线,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贺知年就站在他身边, 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眼里亮起的诡异的光, 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一直以来所恐惧的事就要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了。   贺知年一把抓住了秦时的手腕。他用力太大, 秦时一下被他拽回了理智,嘴里嘶的一声, 眉头也皱了起来,“你发什么疯?”   贺知年嘴唇微微抖了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时莫名其妙的抬头,然后也有点呆住了。他还是头一次在贺知年的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恐惧,心里就有些疑惑起来, 他在怕什么?   难道他看穿了自己的想法,怕自己离开?   从相遇开始, 一路相伴的画面一幕一幕从秦时的脑海中闪过。   他看到光线昏暗的地洞里, 沙鼠王在他们头顶上叫嚣, 身边是向下滑去的斜坡, 脚下水声如雷鸣一般隐隐传来。   他看到贺知年奔跑在一望无际的沙地上,皮肤和嘴唇都干燥得裂开了小口子。他回过头,将不大饱满的水囊递给了他。   ……   秦时其实一直都知道, 贺知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一直小心翼翼的询问他的来处, 生怕有朝一日要与他分道扬镳。   他想起自己答应贺知年去长安的时候,他脸上那种欣喜的表情……于是, 他一直以来都在心中隐隐约约有所感知的事,在这一刻, 突然间就真相大白了。   因为这真相暴露的太直白,也太突然,秦时也有一种被震住的感觉。   头顶上方雷声轰鸣,狂风卷着沙尘突然间就在这繁华的都市里肆虐开来。空气中静电鼓荡,令他们的头发都毛躁的根根竖起,皮肤的表面也传来了轻微的刺痛感。   远处传来了隐隐的人声,秦时没有看到他们是如何的慌乱惊恐,但这诡异的天相已经足够提醒他,他闯了什么样的大祸。   秦时到了这时也开始后悔了。   晚唐时期上位了几个昏庸的皇帝有什么可愤怒的呢?这原本就是事实啊,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是历史啊。   可是他从关外一步一步走到这里,在看过了那么多的百姓流离、妖邪横行之后,在他深深懂得了何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之后,让他怎么眼睁睁的看着这越来越孱弱的国家落进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蠢货手里,将它最后的元气也丝丝耗尽?!   而这蠢货一门心思地搞窝里斗的时候,又有多少手握权柄的武人或者妖族趁势而起,将这原本昌盛的国运一点一点蚕食干净?!   内乱、外乱,这些天灾人祸叠加起来,又要死多少人?!   秦时忍不住问魏舟,“国运,在妖怪眼里,是不是也是一种可以被吞噬掉的灵力?”   话音未落,大地震动,半空中电光愈盛,预示着下一道天雷会蕴含着怎样毁天灭地的威力。   魏舟脸色惨白,扫一眼两人紧握的双手,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说:“我错了,你刚才说要缝上他的嘴,我就不该拦着!”   秦时,“……”   魏舟越说越生气,“千算万算,没想到我会跟你们死在一起……我还没娶媳妇呢!”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秦时看他这副德行,心一下就凉了。不管能不能穿越回去,这一次挨劈是跑不了的。   他回握了一下贺知年的手,心中充满内疚,“是我连累了你,连累了这些人……你们要不赶紧跑吧,天雷的目标是我,你们跑远一点儿……”   贺知年这个时候反而释然了,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人,用一种十分珍惜的、近乎虔诚的姿态将他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没事。”秦时听到他的声音在他耳畔说:“同生共死,我之所愿。”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呢。   秦时的眼睛也热了一下,他抬起头,觉得眼睛里的水汽有些碍事,让他看不清楚贺知年的脸了。   贺知年低下头,轻轻的吻住了秦时的嘴唇。   房间里熟睡的小萌物都被惊醒了,小黄豆啾啾叫着想要从狼王怀里钻出来,狼王却固执地搂着它,轻声哄道:“别闹,别给你爹添乱!”   这一次他们遇上的可是大麻烦,搞不好大家都要死,秦时哪里顾得上哄孩子。   小黄豆不知所措,就听狼王说:“把你水叔也抱过来,我们守在一起,有什么动静一起往外逃。”   小黄豆连忙扑腾着到藤筐里去抱正不安地伸着信子左右试探的小蛇,将它背在自己背后,小心翼翼地扑腾出了藤筐,一起窝到了狼王的怀里。   狼王也被雷声扰得心神不定。但这样的天雷,只怕半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了电光之下,想逃也不知该往哪里逃。何况逃出贺宅也未必就是生路,谁知道天雷之后,会有多少妖物会躲在暗处等着趁火打劫?!   狼王紧张的思索了一会儿,将秦时那个定制的挎包找了出来,想办法将背带收短,挂在自己脖子上,将小黄豆和水兰因都装了进去。   这个时候,它反倒庆幸自己维持着狼崽的外形,体积小,更容易被敌人忽略。   它费力的将挎包扣好,一溜小跑的来到了秦时的身边,抬头看看两个亲得忘乎所以的人,心里有些无奈的想,这都死到临头了,忽然想起来要亲亲……早干什么去了?!   魏舟发了一会儿牢骚,还是迅速地打起精神来预备着殊死一搏。他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符纸都找了出来,正要在他们周围布下结界,就见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从他眼前飘了过去。   魏舟下意识的看了过去,就见擀面杖一般粗细的青龙在半空中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十分迅速地从廊檐下窜了出去。   秦时也被小龙窜出意识海的振动惊的回过神来,一抬头就见小龙的身影正朝着他游了过来,双眼依然闭着,但那张小小的脸上却透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   秦时心中猛然打起鼓来,心想不会是这诡异的天相刺激着小龙,让它恢复了记忆吧?!如果这个时候小龙也成了他们的敌人,那可真是一丁点儿活路都没有了!   小龙蹭了蹭他的脸,有些迟钝地攀上了他的肩头,好像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跑出来是要做什么了。   罡风鼓荡,秦时听到静电噼里啪啦的在耳畔爆开,皮肤也开始刺痛。   他有一种鲜明的、被整个世界攫住,用力挤压的感觉,更糟的是,他能感觉到,那一道名叫天谴的天雷,已经瞄准了他。   自从入关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绝境了。   他想要把贺知年推开,却反被他紧紧搂住了。这一刹间,他好像又变回了年幼时那个虽然闯了祸却依然被家人保护起来的孩子。   在这天地剧变的生死关头,他再一次感觉自己回到了家。   秦时弯下腰,摸了摸小狼的脑袋,他能感觉到小黄豆和小蛇都被它带在身边。   他抱了抱狼王的脖子,对它说:“躲到前院去。院门旁边的水渠上面盖着五寸厚的石板,躲到那下面去。”   狼王迟疑的望着他。   “去吧。听话。等过了这一场祸事,如果不能带着它们一起走,你就自己走。跟你的伙伴儿们汇合,回你的黑石山去。”   秦时亲亲它的额头,“快去。”   狼王舔了舔他的脸,头也不回地带着挎包跑了。   秦时不知道这个方法有没有用,他只知道那水渠到了冬日就是干燥的,又有石板挡着,大约是可以避开雷电的伤害的。   至于以后……   小黄豆是他的孩子,但却不是狼王的孩子。他不能要求别人像他一样去照顾一个小孩子。不管狼王跟他们有着什么样的交集,它首先是它自己。   如果它们都能躲过一劫,小黄豆身为瑞祥,被人得到,一定会敬献到贵人手里,那得到瑞祥的贵人,一定会善待它。   至于小蛇,只能暗暗祈求它在那水渠里能够活下来,找机会顺着排水系统出了城,去野外的大江大河里慢慢的休养生息。运气好的话,或许水关山会及时找到它,带着它回到关外去。   还有团子。   秦时向意识海中的秦团子道歉。是他这个做本体的人不够谨慎,招来了这样一场大祸。是他没有保护好它。   白虎有些无措,但它知道这个时候它是不能离开意识海的。因为秦时保留着更为充沛的灵力,才有更大的把握让他们活下去。   秦时的头皮上感受到了一种炙热的压力,这让他想到了狙击\枪落在目标人物身上的那个致命的红点。   小龙猛然间抬头,一双紧闭的双眼仿佛穿破了障碍,望向了电光飞窜的层层阴云。   秦时安抚地伸手摸了摸小龙的身体,就见那凉滑如水的被鳞片覆盖的身体在他的注视下猛然暴涨开来。   龙鸣清越,仿佛一瞬间就穿透了厚厚的雾霭。   青龙在他们头顶上方盘旋起来,巨大的身体犹如实体,将这整座宅院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起来。 第182章 第三道天雷   腊月十五日, 在太史局占卜的卦象来看,本该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安稳到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程度, 所以端王才会把宴客的日子定在这一天。   灵台郎战战兢兢的反复查看卦象, 百思不得其解。再卜,还是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灵台郎的手指头都抖起来了, 若真是百无禁忌,这突然间的天降异象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明空山上, 闭目修炼的老道推案而起,快步走到院中,望向乌云压顶的长安城,惊疑不定的掐指默算。算来算去,发现有人泄露了天机, 他连忙喊来门外的小道童,问他尚明在何处。   小道童回答说, 尚明师兄在房间里写经书。   老道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是老道算错了?!”   大明宫最高处, 尊贵的帝王立于栏杆旁, 凝望着远处腾起的巨大的青龙的身影,心中震骇,久久无语。   他贵为天子, 有生之年却从未见到过这种代表了帝王身份的神奇生物。   不, 应该说就没人见过这样神奇的生物。这样一想, 宣宗忽然就有一种自己果然是天命选定之人的笃定。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在他身后,站着同样惊讶不已的端王李恪与大理寺少卿许苒。他们两个是打算趁热打铁,特意进宫来告状的——事关后宫妃嫔,若是等着有心人大肆散布流言之后再来找圣上解释,他们的处境就太过被动了,反而容易招惹圣上猜疑。   结果,李恪刚刚说到“父皇也知道,儿臣与阿苒是同窗,他来求儿子帮帮许家的忙,儿子怎么也不会推脱的,谁知道就有人心肠歹毒,拿着娘娘出宫的事抹黑儿臣的声誉……”就听半空中传来一阵闷雷滚过的声音。   宣宗诧异之下,起身走到了栏杆处观望,就见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眨眼之间乌云密布,一道刺眼电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激射而下,轰隆一声巨响,溅起了一团刺眼的火光。   紧接着又是第二道天雷。   霎时间烟尘翻卷着升上天空。   不等他们问明白遭了雷劈的地方到底是何处,天空中乌云便又如海浪一般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乌云中电蛇游走,似乎在酝酿着下一道毁天灭地的天雷。   而挨了雷劈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青龙!   狂风乍起,吹得大殿之中帐幔翻飞,空气中不知不觉间弥漫起了看不见的电气,它们附着在他们的体表,随着他们的走动劈啪作响。   李恪看到宣宗脑袋上也有散碎的头发根根立起,料想自己也该是这般模样,因心中惊骇,也不敢乱动。   宣宗还沉浸在自己是天命之人的发现里,顾不上害怕,只觉得激动,他吩咐站在一边的大太监温得用,“去传了徐渭来见朕。”   徐渭是太史局的灵台郎,天有异象,他是没有占卜出来?还是卜出来了却瞒而不报?   温得用也被这天地间的异象惊得面无人色,但他仍然维持住了大太监该有的仪态风度,规规矩矩的应了声是,倒退几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殿。   麟德殿是大明宫的最高处,也是宣宗平时接见外臣的地方。站在栏杆旁,可以将大半个宫城尽收眼底,还可以影影绰绰的看到宫城之外的东西两市。   “似乎是崇德坊的方向……”宣宗话音未落,就见盘旋在半空中的青龙的身影再一次膨胀开来。   此时此刻,乌云如同墨色的海浪一般翻滚着,沉甸甸地笼罩在长安城的上空。   就在这大地之上,乌云之下,旋转游走的巨物舒展着身体,闪烁的电光映在它青蓝色的鳞甲上,仿佛它全身上下都布满了闪烁的电光。   宣宗再一次沉迷在了见龙的激动之中,浮想联翩,目眩神迷。   李恪心中却有些疑惑,这到底是不是他方才在自己家里见过一面的小龙?如果是,怎么又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看看头顶上方正凝结成型的电光,脑海中浮起了无数的话本传记——莫非这小龙在人间露出行迹,要渡天劫了?!   瞬息之间,雷电已然成型,足有成年人合抱粗细的巨大电柱携裹着毁天灭地的威力当空劈下。   大地再度震动,麟德殿上金瓦咯咯振响。   狂风卷起的沙尘迷乱了他们的视线,却依然让他们看到从天而降的电光尽数被青龙挡了下来。   青龙巨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翻滚,痛苦的嘶鸣几乎震破了旁观者的耳膜。   这一道雷电仿佛劈开了青龙身上包裹的一层外壳,只见青灰色的烟尘在半空中迅速弥漫开来,烟尘中展开了一副诡异的画卷:一条满身是血的青龙在山峦间疾速游走,在它上方,无数面目模糊的人影御剑飞行,不时放下大招,击打在了受伤的青龙身上。   青龙终于筋疲力尽的停了下来,这些人影却仿佛更加兴奋,各路招数不要钱一般使出来,看到青龙痛苦地在山谷中翻滚,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冲上去,高举着刀枪剑戟一下一下劈砍在了青龙身上。   在幻相的烟尘中,青龙缓缓睁开了一直紧闭着的双眸。   它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鲜红的血光,仿佛所有的仇恨与痛苦都以鲜血的方式刻印在了它的双眼之上。   这双血红的眼睛无比仇恨的紧紧盯着头顶的雷云,仿佛它们才是残害它的罪魁祸首。它发出一声震动天地的长吟,一头扎进了雷云之中。   罡风愈烈,站在贺家的小院子里,秦时只能看见头顶上方的阴云里不住扭动的小龙的身体。仿佛乌云中隐藏着一个可怕的敌人,小龙正在拼尽全力与那敌人殊死搏斗。乌云仿佛凝成了一条黑龙,与青龙在半空中扭打在一起,轰隆隆滚过了长安城的上空。   雷电不时在乌云中闪烁,豆大的雨点忽然间噼里啪啦地从半空中打了下来。   秦时挡着脸,却仍被雨水打的睁不开眼。饶是如此,他依然舍不得躲到廊檐下面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条黑云凝成的龙形慢慢散开,融化在了漫天的乌云里,雷声渐行渐远,像是两军对峙时败退的一方,再也无力惩罚那个泄露了天机的凡人。   雨势却越来越大,打在脸上,冷得像冰。   青龙缓缓降落,龙头垂下,血红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住了庭院中淋着雨瑟瑟发抖,却依然无知无觉一般仰着头与它对视的那个凡人。   秦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但他真的感觉自己从小龙的眼睛里看到了诸多复杂的情绪:愤怒、委屈、想要毁灭天地的狂暴、以及看见他的时候,艰难生出的隐忍……   秦时忍不住,朝着它走了过去。贺知年想要跟他一起过去,被他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   这是他与小龙的相处时间,不该有外人在。   青龙巨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缓缓浮动,胡须与颈后的鬃毛也随着它的浮动缓缓飘摇起来,仿佛这罡烈的狂风到了它身边也受它驱使,变得温柔起来了。   秦时仰着头,静静的与他的小龙对视。   “小龙,”秦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唤道:“你的能力和记忆都恢复了,对吗?你又救了我,救了这里所有的人……谢谢你。你很棒……是我见过的最棒的龙。”   虽然他只见过这么一条龙,但这并不妨碍它在秦时的心里是排在第一位的。   小龙眼睛里的血色仿佛被雨水冲刷掉了,一点一点消失不见,露出了隐藏在血色背后的一双清澈如冰海的蓝色眼睛。   小龙眨眨眼,眼神里有愤怒和不平,也有莫名涌动的委屈和不舍。   “你要走了,是吗?”秦时感应到了它身上的那种矛盾之处。他知道小龙自己也明白,它仇恨的,并不是他。   但他也清楚的知道,小龙大约不会再留在人类的身边了——它的心里仍有仇恨,它们深藏在它的记忆中,不是轻易就能够释怀的。   秦时将自己意识海中那些小龙没有吃完的无属性能量微粒都抽取出来,在自己的手掌中团成一团,捧到了小龙面前,“这些是你的,别人用不了,你都带走吧。”   秦团子也从他的意识海中窜了出来,有些敬畏的看着盘旋在天空中的庞然大物,难以相信它就是昔日与自己打架争地盘的小伙伴。   “嗷呜,”秦团子迟疑的问它,“你要走了吗?”   小龙不屑地扭过头。片刻后又转了过来,居高临下的打量着秦团子,然后一低头将秦时手中的能量团一口吞掉了。   青龙巨大的身躯腾空而起。   秦时下意识地追了两步,不放心的嘱咐它,“走前记得围着皇宫转一圈,别人要当你是保护这里的皇帝的,才不会随随便便就去找你的麻烦……”   魏舟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恨不得立即把秦时的嘴缝上。   但当他望向天空时,却惊讶的发现青龙真的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去了。   于是在这个本该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日子里,无数人亲眼目睹了这神奇的一幕:巨大的青龙围绕在皇城的上空,盘旋翻滚,清越的鸣叫震动了整个长安城。   乌云散开,阳光照耀在它青蓝色的鳞甲上,反射出瑰丽的光华。   这神奇的画面维持的时间并不长,然后青龙的身影就慢慢升高,消失在了半空中。   此时此刻,乌云散尽,长安城的上空重又变成了阳关明媚的冬日午后。若不是地面还湿着,谁会相信冬日里会下这么大的雨。   秦时目睹青龙消失在了皇城的上空,知道它将自己的劝告听进了心里。或者小龙对他说的话并不在意,仅仅是因为他说了,所以它就去做。   秦时心里酸酸的,又从那酸涩里生出了一股怨气。他来到这里也不是没想过要安分守己,做一个顺应历史潮流的良民,可这都是啥神仙啊,因为他两句牢骚话就要搞个天雷出来消灭他,还害得他失去了小龙!   他的小龙,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冲出来保护他……   从今以后,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小龙了。   秦时恶从胆边生,脑子里冒出一个愤怒的、叛逆的想法,“老子要报复社会!你敢给老子来硬的,就别怪老子不听话!”   他一把拉住了贺知年的手腕,恶狠狠的说:“你马上去找端王,让他派人到外面去传播谣言,越快越好!就说……就说太子无德,天降异象,警示苍生!”   贺知年,“……”   魏舟,“……”   两个人反应过来这小子又说了什么话,不及多想,一起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第183章 兄弟   贺知年和魏舟捂着秦时的乌鸦嘴, 胆战心惊的望向半空中。半晌过去,见没有再出现什么异象,这才心有余悸地松开了手。   结果他们一松开, 秦时又说:“你们得相信我, 这小子就算上位了,也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   两人又默契的将他的嘴给捂上了。   魏舟都快气哭了, “祖宗,你别说了行不行?我还不想死的这么早……我连媳妇儿都还没娶上呢!”   秦时拨拉开他们的手, 他还委屈呢,“我的小龙就这么没了,被劈的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找谁说理去?”   他越想越恨,发狠的嘀咕:“不行, 我非得把这小子扳倒不可!反正在今天的宴席上小黄豆已经露脸了,在那小子心里, 我们只不定都已经被划拉到了端王那条船上去了。既然迟早都要挨了收拾, 咱还是赶早不赶晚吧。”   要收拾仇人, 第一步肯定是剪除对方的羽翼。他们被打上了端王的烙印, 不用猜,肯定上了对方的黑名单了。   秦时觉得自己想开了,他不想再被动挨打了, 能先出手就还是先出手吧。反正这小子后来把祖宗留下的江山都祸祸的一塌糊涂了, 收拾这么一个人, 秦时一点儿都不亏心。   “机会难得,赶紧去。”秦时推着贺知年, 语气不由分说。   见贺知年当真听话地转身往外走,魏舟连忙提醒他, “多余的话,你可忍住了别说啊!”   贺知年,“……”   贺知年望天翻了个白眼,心想老子又不傻。再说像李国昌李克用父子俩以后会造反这样的话,就算他说出去,谁会信啊。   贺知年一走,魏舟就瘫坐在了门槛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酸软的。他对上妖怪都没这么害怕过。   天地之威,果然非同小可。   秦团子也凑到他身旁趴了下来,蔫头蔫脑的叹了口气。小龙这回真的走了,没人会跟它抢地盘了,它心里却一点儿都不开心。   魏舟在它身上撸了两把,想到这一场飞来之祸,也跟着叹了口气。   秦时心里发狠的骂完了天谴,忽然想到了其他的几个娃,连忙掉头往外跑。他刚跑到绿园门口,就见狼王一瘸一拐地跑了回来,脖子上还挂着那个挎包。   秦时蹲下,心疼的把狼王抱进怀里,“受伤了?”   “没事,不疼。”狼王在他脸上舔了舔,示意他解开挎包。   挎包里的两小只也都吓坏了,而且因为被装在挎包里看不见外头的情形,只能听到毁天灭地一般的巨响,它们心里还要怕的更厉害一些。挎包的翻盖一打开,小蛇就闪电一般窜了出来,紧紧的缠在了秦时的手腕上。   小黄豆身上的毛毛乱蓬蓬的,呆呆的看着它爹,好半天过去也不见它吭声,圆眼睛里却滚下了大颗的泪珠。   小黄豆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秦时心疼的要死,又在心里把天谴和皇宫里那个背地里算计兄弟的太子骂了一顿。   他将小黄豆捧了起来,不知该怎么哄它才好,只好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旁边,一下一下地抚摸它。过了好半天才感觉它颤颤巍巍的张开小短翅膀捧住了他的下巴。   “不怕,不怕,”秦时干脆盘着腿在地上坐了下来,“小蛇也不怕,没事了,小龙把我们给救了……”   小黄豆抽噎着问他,“龙哥呢?”   “不知道去哪儿了。”一提起小龙,秦时心里也黯然,“也许以后会碰见它吧。”   魏舟在他身后喊,“别在地上坐着,冷不冷啊。贺严让人准备热水去了,你赶紧去洗一洗。”   天上下大雨那会儿,他们都站在廊檐下面,只有秦时跑到了院子里去跟他的小龙道别,这会儿身上还是湿的。现在可是腊月,别再冻病了。   心里激荡的那些情绪都平静下来之后,秦时也开始感到冷了。他带着几个孩子进了屋里,把它们跟秦团子放在一起,打算自己抓紧时间赶紧洗个澡,换身衣服。没想到他这边刚脱了衣服钻进浴桶里,那边一群毛茸茸都不放心地跟了进来。   秦时,“……”   他真的只是洗个澡。在孩子们的心里,他连这点儿信用都没有了?   狼王和秦团子还算稳重一些,乖乖地坐在屏风旁边。小黄豆和小蛇直接窜到了浴桶上。小黄豆见小蛇爬的费劲,还十分热心的把它叼了起来,叼着它的尾巴把它拖到了桶沿上。   秦时看的心惊肉跳,生怕下一秒小黄豆就会仰着脖子像吞虫子似的把小蛇给吃了。   小蛇一落到桶沿上,直接就窜进了热水里,朝着秦时游了过去,又缠在了秦时的手腕上。见秦时低头看它,小蛇抬着头可怜巴巴的跟他对视,细细的一条小尾巴还十分别扭地晃了两下——这是跟狼王学的。   小黄豆见小蛇这样,也跟着跳了下来,扑腾着凑到秦时身边,紧紧依偎着他。   秦时叹了口气,知道孩子们这是吓着了,心里留下创伤了。他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对狼王说:“等下给你也洗一个澡。”   干脆大家都来洗一个压惊的热水澡吧。   秦时就像一个流水线工人似的,洗完一个就拿布巾裹起来交给魏舟,让他给抱出去烤火。   轮到狼王的时候,秦时重点检查了它的前爪。狼王说这是天雷降下的时候,被假山石崩开的一块石头砸中了。它当时只顾着寻找跳下水渠的合适位置,完全顾不上注意周围的情形,所以就这么中招了。   秦时小心翼翼地捏着它的爪子检查了一番,发现没有伤到骨头,便松了一口气,“晚上让厨房炖羊肉,给你好好补一补。”   狼王低着头,把湿漉漉的脑袋抵在了秦时的肩膀上。今天,它差点儿就以为自己要失去这个人了。那种惶恐茫然的感觉,自从它长大以来就没有感受过。   现在回想起来仍会令它心悸不已。   秦时正小心地揉搓它的爪子,见狼王罕见的露出了撒娇一般的神气,心想狼王也吓到了?!也是,动物好像都会怕雷电。哪怕它们修成了大妖,但这种根植于生物本能的恐惧不是那么容易就消除掉的。   他抬手在狼王的脑袋上揉了揉,怕被小黄豆它们听到了狼王会不好意思,便悄悄安慰它说:“不怕。雷电看似吓人,但只要躲藏到合适的地方,就不会有事。”   狼王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眼睛都不敢看他,吞吞吐吐的说:“我以为……以为你要……”   秦时就乐了,“舍不得我?”   他是在打趣狼王,但狼王却低下头,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秦时把它从木桶里抱了出来,拽过一旁的干布巾裹在身上,托着它的毛脸让它跟自己对视,“这样吧,小琮。你以后就喊我一声哥哥,我们兄弟相称,如何?”   秦时心想,就狼王这个被他抱来抱去的样子,让他管它叫哥哥,他也喊不出口啊。   狼王看着他,毛脸上的神色呆呆的。秦时看到它的尾巴僵直了一下,然后一下一下地摇晃了起来。   秦时就笑了起来,顶了顶它的脑门,抓着布巾开始给它擦毛。   贺知年出门的时候并不知道李恪已经进宫去了,因此在端王府一直等到天擦黑才等到了匆匆赶回来的主人家。待他们将所有的事情商讨完毕,已经到了深夜。   如此一来,等他鬼鬼祟祟地避开了巡夜的禁军,摸回了贺宅的时候,已经快到二更天了这个时候自然不好跑到绿园或者魏舟住的地方去跟他们说话,只好先回自己的院子。   贺知年怎么也没想到,他一推门就见屋里拢着火盆,魏舟身上裹着一床被子,蜷在胡床上睡得正香。再往里间走,就见秦时睡在他的床上,怀里搂着狼王和小黄豆,脚边蜷着一个无聊地玩尾巴的秦团子。   贺知年,“……”   他好像知道魏舟为什么要睡到外间的胡床上去了。   贺知年一进门,从狼王到秦时就都醒了,但狼王只是斜着眼瞄了他一眼,就又闭着眼睛睡觉了。贺知年有些诧异的觉得狼王好像哪里不对,似乎拱在秦时怀里的样子格外的大模大样,平时它是不会这样公开的跟小黄豆争宠的。   小黄豆小小的一团,这会儿正挤在狼王背后和秦时胸前之间的空隙里,都快被挤扁了,竟然还没醒。   再一看,秦时露出被子的一截手腕上还盘着一个水兰因。   贺知年彻底打消了睡到床上去的念头,他伸手给秦时拽了拽被子,轻声说:“一切顺利,该办的事都安排人去办了……明日起了再说,好好睡吧。”   秦时也睡得迷迷糊糊,忘了这里是贺知年的房间,搂着满怀的毛茸茸们又睡了过去。   贺知年颇嫉妒的瞟一眼在他怀里睡得香喷喷的狼王,总觉得这小子的睡姿里透着一股子小人得志一般挑衅的味道。   贺知年怀疑自己想多了,他回到外间,把魏舟往里推了推,拽过自己的大氅裹在身上,也倒头睡了。 第184章 活神仙   一夜过去, 仿佛一场春雨催生了曲江两岸的青草似的,大街小巷都流传开了太子李温纵容手下的属官打死人命的传闻。   据说那一日太子突然间起了游山玩水的兴致,就带着两名属官出宫去微服私访, 结果在曲江边上因为一位弹琴的小娘子跟个穷酸书生发生了口角。属官唇舌不大伶俐, 被书生说的恼羞成怒,就干脆动起手来了, 结果书生就这么活活的被打死了。   据说弹琴的小娘子是二十四楼的名伎,爱慕她的人一大堆。于是, 跟她有关系的八卦每一次都传的特别快。   秦时下值的时候听了一路这别有用心的八卦。   那些暗搓搓议论这事的人重点都放在了两个方面:一是太子好色,明明自己宫里女人一大堆,结果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美貌的乐伎就走不动路了。   其次就是说他不知约束下人。   这些东宫属官平日里大约也是比较跋扈的,名声不是那么好。再经过了流言的夸大,听起来好像人人都亲眼看见了太子是如何欺负人一样。   秦时见坊间流言汹汹, 猜到这传言大约跟自己“报复社会”的计划有点儿关系,心中不由得有些忐忑, 又有点儿诡异的小兴奋。   等他回到贺宅, 问起太子纵容属官打死人命的的传闻, 贺知年果然是知情人。   “这件事发生在中秋节前, ”贺知年说:“动手打人的确实是东宫属官,这人还是皇后娘家的一个小辈。那个倒霉的书生也不是当场就被打死了,是抬回家之后过了两天才死的。他家里人告到官府, 被官府压了下来……都是皇后一系的人。”   秦时心想, 李温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饼, 算计他更不觉得亏心了。   秦时问他,“真是为了个弹琴的乐伎起了纠纷?”   “我也不清楚。”贺知年笑着摇头, “不过老百姓很乐意传播这一类牵扯到了艳情故事的八卦。至于那位小娘子,这等于变相的替她扬名, 她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说起太子的事,贺知年也有些幸灾乐祸起来,“小龙替咱们抗下天谴的那天,太子在自己的寝宫看热闹,结果被掉下来的瓦片砸伤了额头。这消息不知被什么人传了出来,还真的成了‘上天示警’的佐证。估计他这会儿正气得跳脚呢。”   秦时嘿嘿嘿的笑:“该。”   其实那天又是打雷又是下雨,风也刮得邪门,有不少人都被掉落的瓦片之类的东西砸到了。但谁让他是太子呢,又刚巧赶上他们造谣说上天示警什么的,可不就被人顺水推舟地联系起来了。   秦时偷笑了一会儿,悄悄问贺知年,“你说,能弄到许昭容的东西,这肯定得是内宫的人吧?而且一开始要算计的人还是端王,这也是太子的手笔吧?”   贺知年笑了笑,只说宫里已经定下了许昭容出宫的日期了。   秦时自顾自的顺着自己的想法寻找线索,“舞马的残魂这种东西,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找到的,普通人就算得到了也不会用。你说,这事儿跟水月观有没有关系?”   他刚刚开始怀疑魏舟的时候,曾经怀疑追云观有鬼,这个水月观是跳出来打压追云观,拯救苍生的。但现在又觉得疑点落回到了水月观章平云一伙儿人的头上。   “怎么证明‘师弟’那一伙儿人跟章平云有没有关系呢?还有死在黑石山下的那一伙儿道士,”秦时越想越迷糊,从身后的垫子上揪起狼王的耳朵,“他们到底是哪一家的?”   狼王晃晃耳朵,有些后悔的说:“我当时压根就没想听他说话,光想着怎么把他们打发走了……”   秦时在它脑袋上拍了一下,心里琢磨还能问谁去。   狍鸮应该是知道的,它跟师弟之间好像挺有渊源。但它现在还只是一个妖丹,真有机会让它再世为兽,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恢复记忆——看水兰因就知道了。它如今除了睡觉吃饭,就只知道摇头晃脑的撒娇。   秦时叹了一会儿气,忽然又想到了魏舟。见贺严带着几个下人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忙问他,“老魏呢?”   小龙的事情彻底把魏舟给吓住了,他发誓要近距离的看住了秦时,免得他再说些违背天道的说不得的话。   贺知年说:“魏家来人找他,说山上来了贵客,让他回去看看。”   秦时一拍大腿,“对了,可以问问追云观!老魏说,水月观总是挑衅他们,还在外头说追云观的坏话,你说,追云观不会放着这么个对手毫不理会吧?”   贺知年见他丝毫没反应过来明空山上来人,肯定是被昨天小龙和天雷闹出的动静吸引下来的,人家打听的也是他。秦时光想着要找追云观打听情况,没想过他自己就是人家打听的目标。   “先吃饭,”贺知年笑着哄他,“这些事等老魏回来了再问吧。”   魏家登门的客人不是旁人,而是闭关许久的魏舟的师尊李玄机。于是从上到下的魏家人都被惊动了。   魏舟的爹魏老爷、魏老太爷都一股脑地来到大门口迎接这活神仙,恭恭敬敬的将他迎进了正院里魏家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回的清思堂——据说上一次开门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一家人跪在这里迎接宫中的赏赐。   因为匆匆忙忙的开门洒扫,于是魏家一行人簇拥着李玄机进来的时候,还能闻到清思堂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灰尘气息。   老太爷恭恭敬敬的将李玄机迎上主位,亲手奉上茶水,问道:“仙师可是有什么急事,要打发那个不听话的小子去做?”   李玄机从年龄上推算,该是六十往上了。但他看上去就与魏舟那个担任工部尚书的亲爹差不多大的年纪,头发乌黑发亮,面容饱满丰润,甚至还比魏老爷这案牍劳形之人多了几分神清气足的感觉。   魏老爷顶着一张因操劳国事而倍显疲惫的脸告诉李神仙,“府里已经打发人去寻那小子了,仙师还请略等等。”   李玄机便问起了昨日长安城里发生的事。   魏老爷见老太爷冲他使眼色,便将自己所见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重点强调了一下跟自己的工作相关的部分,“今日一早,各处都来了不少人,说神龙降世,雷电打坏了不少东西,闹腾着要申请修缮的费用……”   李玄机微微颔首,脑子里却自动略过了这一段,暗想神龙是最先在宣义坊现身的?这宣义坊里有什么古怪?这雷电不是那泄露了天机的小子引来的天谴吗?莫非老道又算错了什么?!   李玄机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反复掐算,算出的结果都是有人泄露天机,于是陷入了深深的疑虑当中:龙,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呢?!   魏舟一进门就察觉到清思堂里气氛古怪,老太爷似乎在强忍着不打哈欠,眼角都沁出了泪花了。他爹魏老爷正抱怨要维修的地方太多,预算报上去的话,要被户部尚书误会他是要趁火打劫了。   魏家的其他叔伯一个个或站或坐,都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眼睛却十分热切的瞄着主位上的活神仙。   他师父则对众人的视线视而不见,老神在在的坐在主位上,袖子一动一动的,不知道在暗中掐算什么。   一见他进来,魏老爷和魏家的老太爷都像见了救星一样,嘱咐他好好服侍他师父,然后一脸解脱的跟叔伯们互相搀扶着走了。   魏舟,“……”   魏舟把他们送出了清思堂,回来在李玄机身旁坐下,动手给他续上热茶,瞄一眼他还在微动的袖子,笑着说:“师父不必算了,确实是有人泄露了天机,引来了天谴。”   李玄机眉头一皱,“是那个命盘突然间亮起的外来之人?”   魏舟点点头,“是他。”   李玄机举起手中的拂尘去敲魏舟的脑袋,嘴里骂道:“你这混账!当日在明空山上,你又蒙骗我?!”   魏舟无奈地捏住了敲他敲的不亦乐乎的李飞天,“师父,你自己讲点儿道理,那天还有外人在呢。”   李玄机长眉一挑,“你怀疑杨一行?”   杨一行是他的一位老友,常年云游四海,是一位神仙似的散修。每隔几年,他都会回来长安,也会上了明空山来拜访他。于是李玄机一个激动,就喝多了。   魏舟撇撇嘴,“我们去找尚明的时候费了多大的周折?好端端的,尧州怎么会发了大水?怎么会一城的人都遭了灾,妻离子散的?要不是尚明后来病重,神魂几乎离体,让人难以察觉,您觉得我还能先一步找到他吗?”   李玄机挠挠下巴,一脸费解的表情,“杨一行一个散修,也不见他跟哪家道观亲近,你怀疑他是水月观的人,可有什么证据?”   魏舟摊手,“反正那天卜出有外来之人突然出现在了命盘上,且看不见过去未来的时候,只有你、我、杨一行在场。后面咱们去找尚明的时候,几次遇上的都是水月观的人……这里头的门道,你自己琢磨吧。”   这么明显的事,李玄机也没什么可琢磨的,于是就有些讪讪的,“为师那天不是喝醉了嘛……你当着我们的面儿卜出这人会出现在尧州……那时候你就疑心他了?”   “倒不是那个时候就疑心他,”魏舟说:“但这么大的事,防人之心总要有的。何况你当时还醉醺醺的,只顾着嘀咕什么有朋自远方来……”   李玄机也有些懊恼自己喝酒误事,若不是喝醉了,这关系到了天机的大事他也确实不会当着杨一行的面儿叫破。   “你那日卜的到底是什么?”李玄机纳闷,“怎么卜出尚明这么一个人的?”   魏舟道:“徒儿卜的是,当世之人哪一个与这外来之人沾了点儿亲缘关系……按着距离来卜的,尚明是离咱们最近的一个。”   李玄机,“……”   李玄机忍不住对自己的爱徒怒目而视。他酒醒之后再次占卜,怎么算都是说这外来之人出现在了西北,但魏舟已经大张旗鼓的带着人去了尧州,搞得他自我怀疑了许久。   因为当初他师父还在的时候,曾说过魏舟在占卜一道上的天分远远超过了他这个做师父的,所以李玄机不敢怀疑魏舟这个比他有天赋的弟子,转而检讨自身,反复地算来算去,几乎憋出了内伤。   魏舟连忙凑过去给他顺一顺胸口,哄他说:“莫气,莫气,徒儿现在见天的盯着小秦呢,就怕他嘴贱再发牢骚,露出几句不得了的话。”   李玄机把他的狗爪子拍开,问他,“龙呢?龙又是怎么一回事?”   魏舟把秦时一路上的经历挑挑拣拣的说了,又提了提他的特异之处,“他其实也无法吸收那种无属性的灵力,但他能将它存贮于意识海,也能随时取出。”   李玄机也见过不少修行的天才,对这一点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他尚未开始修炼,意识海中就已经生出幼虎,足见天赋过人……徒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魏舟看着他,迟疑的说:“徒儿已经开始教他们二人学习道术了。” 第185章 质子   听到魏舟将追云观的秘术传授给了外人, 李玄机脸上并没有出现什么不悦的神色,他只是上下打量魏舟,像是要看出到底什么原因促使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说起来魏舟的性子有些跳脱, 李玄机第一眼看见这孩子, 就知道他不是那种能守在明空山上潜心钻研道法的人。他那时满心想的就是收一个能牢牢守住了明空山的关门弟子。   李玄机也说不好这都是什么邪门的机缘,或者就是魏舟身上这股子跳脱劲儿吸引他非要收了他做徒弟不可吧。   在明空山上, 敢当着他的面儿阳奉阴违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个混账小子了。   魏舟见他师父没发火, 便将自己一路上的感悟、贺知年和秦时在关外的经历,以及自己怎么萌生了教他们学习道门秘术的想法……都一一讲给他师父听。   李玄机听他说完,神情平淡的反问道:“你就没想过缉妖师从血统上来讲,原本就是半妖。像秦时这样天赋过人的,只怕派出一支军队都难以降服他。若是他们再掌握了道术, 妖物固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可人族呢?徒弟, 人族也将没有辖制他们的法子了。”   魏舟垂眸, “你们高高在上, 想的都是搞制衡那一套。可底下的缉妖师在面对那些成群结队的妖兽的时候, 差不多就是拿命在抗了。若是懂道术,可以少死多少人?又能多救下多少人?观里总说会协助镇妖司行动,可观里才多少人?缉妖师又有多少人?怎么协助得过来?”   李玄机叹了口气, “你见到的是他们身为‘人’的一面, 故而会有这样的感慨。可是徒弟, 定下这规矩的先祖,却见过了他们身为‘妖’的那一面。”   魏舟不大理解他这话里的意思,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李玄机说道:“上古时候,与黄帝定下契约的是朱雀、青龙、白虎和玄武四大神兽的头领。世人都说四神兽与人族结盟, 是人类的盟友。可是以当时的局势来看,它们不过是联合人族的势力,对抗其他妖族罢了。这种结盟,未尝不是一种利用。”   魏舟,“……”   魏舟心里想的是,但凡结盟,自然要求双赢的结果,把这叫做利用,未免也太苛刻了。   “四神兽在后来的万妖混战之中保全了自己的族群,又允许族人与人族通婚,并将生下的混血半妖的后代交给人族做质子……徒弟,你自己想想吧,这里头当真没有它们的私心吗?”   魏舟目瞪口呆的看着李玄机,有一种世界观被颠覆的错乱感。   李玄机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嘲讽的表情,“活的年岁太长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说,为师就见过不少心生叛逆的半妖。有些不甘心拿着自己的性命去充当人族的护卫,有些甚至打算联合所有的半妖,自成一族……”   魏舟呻\吟一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师父你先别说了,让我自己缓一会儿……”   魏舟从未想过若是秦时和贺知年不当自己是人类,又会发生什么事。尤其秦时身上还有一种对妖族来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如果他要去做联合妖族、半妖的事,魏舟不知道会不会真能有人拒绝得了他。   秦时是一个很会讲大道理的人。   或者说,他这个人有一种很奇怪的气场,真诚,又坦率。哪怕是初次见面的人,也很容易对他产生信任感。   魏舟可怜巴巴的问他师父,“那您说……他们这些缉妖师到底算不算人族?”   李玄机微微一笑,目光中别有深意,“这要看他们自己怎么想——你认为你是谁,你就是谁。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有什么重要?”   魏舟轻轻的吁了口气,是啊,只要他们自己认同自己人类的身份,就能以这样的身份安心的活下去。   李玄机却觉得徒弟安心的太早了,忍不住就想刺激一下他那放松下来的小表情,“你想想你们捡到的小龙吧。自从四大神兽与黄帝结盟,就再也不曾发生过龙族被修士捕杀的事。后来,四神兽避世而居,休养生息,唯有它们与人族通婚生下的后人还在人类社会之中挣扎求生,替它们维护着那‘盟友’的名声……说一句质子,不过分吧?”   魏舟,“……”   李玄机冷笑,“你说,若是所有的缉妖师都发现了这真相,且也认可了自己‘质子’的身份……”   “师父您别说了。”魏舟简直想给他磕个头了。听君一席话,脑袋瓜子都想卸下来送给他。   他想起初遇时秦时那种一提镇妖司就迟疑的态度,隐隐觉得那时候的秦时大约就处在对自己的身份不大认同的状态吧?   魏舟想着想着就有些出神,他想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秦时后来为什么又想通了,同意钟铉的提议进了镇妖司呢?   还有,贺知年明明是青龙后裔,为什么小龙跟秦时亲近,看到他的时候反而没啥感觉?是因为秦时懂得利用那些无属性的能量?还是因为青龙自己也不承认像贺知年这样血脉稀薄的半妖是龙族的后裔?   胡思乱想了一通,魏舟沮丧的发现,站在他师父的角度,似乎对缉妖师有所提防,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了。追云观与镇妖司之间互相协助,却又相互牵制,似乎才是一个让所有的人族都能感到放心的局面——对于人族的统治者来说,修行者,大约并不比半妖更值得信赖。   “可是在对上蛊雕那样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族群,缉妖师这样……不行的。”魏舟弱弱的替自己的朋友喊冤。他记得秦时和贺知年说起当初在石雀城外的经历,蛊雕一群一群地扑上来,只靠几个缉妖师,几把刀\枪,真就是在挣命了。   魏舟见李玄机没有说话,有气无力的嘀咕一句,“反正我已经在教了……”   李玄机没有要处置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那就教吧。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你我都不是真神仙。”   魏舟得到了李玄机的首肯,精神也稍稍振作了一些,“小秦灵力充沛,学什么都快,聚灵符画出来,比我画的都厉害。召唤风火雷电的符箓也在学了……”   魏舟头皮一紧,忽然想到了秦时正在做的事。   李玄机警觉的看他一眼,“怎么了?还有什么瞒着为师?”   魏舟吞吞吐吐,“小秦的龙替他扛了天雷,禁制解开,恢复了记忆,跑掉了……小秦气得不行,扬言说要报复社会……”   李玄机情不自禁的开始紧张,“怎么报复?”   魏舟再看看他,也莫名的跟着紧张起来,“他,他造谣……说天雷示警,是因为太子失德。”   李玄机眼前一黑。   他们这些修行的人是不可以对俗世之事多有干涉的。他刚说了要提防缉妖师,这胆大包天的混账小子竟然就把爪子伸到了立储这等朝堂大事上去了!   魏舟生怕他师父对秦时产生什么误解,连忙长话短说的把太子算计端王的种种情状都说了,又说了青鹤台的宴席上小黄豆已经亮相了的事实——小黄豆帮了端王,拥有小黄豆的秦时,一定会被太子一系当成是端王的同伙。   “小秦只是想着先下手为强。”魏舟有些无力的替秦时辩解。   李玄机瞪眼,“简直胡闹!”   魏舟哼唧,“那小龙没了,找谁赔啊?”   “还想找人赔?!”李玄机冷哼一声,“还不是他自己管不住嘴……”   话没说完,又觉得自己这样数落一个没见过面的晚辈不大合适,哼了一声,就不肯再多说了。   “他们年后打算去西北,徒儿想跟他们一起去。”魏舟说:“关内倒还好,关外简直不成样子了……照我看,封妖阵还是应该打开。至少有封妖阵在,能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那些妖怪们的气焰也没有那么高了。”   李玄机的眉头皱了起来。   魏舟跟他耍赖,“师父,这事儿交给我吧。”   李玄机淡淡扫了他一眼,“你不行。”   “谁行?”魏舟不服气了,“你总要给徒弟一个机会呀。”   李玄机笑而不语。   魏舟更不服气了,“要不是镇妖司出了内鬼,陇右一带的缉妖师也不会死的这么干净,关内关外的情况也不至于糟糕成这样……对了师父,当初把他们引到关外古墓里的内鬼到底是谁?是水月观的人吗?”   “这人跟水月观也闹掰了,”李玄机淡淡应道:“听说水月观的人也在到处找他。”   魏舟心想,这个人大约就是李玄机所说的那种不认可自己人类身份的缉妖师吧?他心里有些纳闷,想不明白从小生活在人类社会当中,为什么会生出自己不是人的想法?!   “镇妖司知道了吗?”   李玄机颔首,“镇妖司也发了追缉令,全境缉拿渔飞邈。”   魏舟倒吸一口凉气,“谁?!”   这个名字他听过!不就是柳风语当日落进了陷阱的时候,听到对方的人嘀咕说正在找的那个人吗?   李玄机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是渔飞邈。怎么了?你见过?”   魏舟老实地摇头,“没……就是感慨一下有了目标,老贺也算有了事情做,不必一天到晚的玩内疚了。”   魏舟还想问一问渔飞邈这个人的详细情况,但他刚提了个头就见李玄机摇头,就知道大约是镇妖司内部的消息不好打听,李玄机也只知道这样一个名字。要么就是他师父心里对这人又是憎恶又是……忌惮,于是压根不想在人前提他。   魏舟觉得这些事回头可以去问家里的那两个缉妖师,就不为难他师父了。   “您要见见小秦吗?”   “见见吧。”李玄机其实也怕镇妖司再捧出一个渔飞邈。有能耐的人,通常野心也更大,更不容易掌控。   这小子才进了镇妖司就敢插手皇子之间的纷争,他只是想想,就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第186章 奇怪   贺宅。   贺知年正拉着秦时看端王府送来的礼物, 零零碎碎的几个盒子,个个看上去都值钱的不得了。其中一个专门放了女子用的珠玉钗环,大约是拿不准他们身边有没有侍妾, 所以什么样的礼物都预备了一些。   秦时摆弄了一会儿就都拿去给小黄豆玩了, 他觉得端王这礼物也算送的歪打正着。他家小黄豆现在最喜欢这些鸡零狗碎的值钱东西。   还有文房四宝,看上去也都是很讲究的东西。可惜秦时不识货, 他现在虽然每天都要写几篇大字,但太好的文具他其实也有点儿舍不得用。他的字还没练好呢。短期的目标是能够正常写字, 争取不会一出手就是简化字——别人又会在心里嘀咕他是个文盲了。   当然四书五经也开始学了。秦时发现比起他这个只在后世语文课本里学过几篇古诗词、文言文的外来人士,这里蒙学的小孩子也比他懂得多。   他这文化水平也就勉强赶上蒙学里的小孩子,这样一想,还真是没比文盲强多少——说他是个文盲吧,有些埋汰人;说他不是文盲吧, 还真有那么一点儿亏心。   文房四宝属于送给谁都不会出错的礼物。用不上放在家里收着也是好的,以后有机会可以拿出来送给别人。   除此之外, 还有几匹精致的绸缎和两盒子黄金做的小玩意儿, 比如做出了梅花形、花生、叶子形状的金锞子。这东西通常是长辈赏给小孩子们玩的。秦时琢磨着, 端王府送来这东西, 可以说是送给小黄豆这些小毛孩的礼物,也可以理解为变相的给他们送钱吧。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两把宽刀。刀鞘看上去略显老旧, 还镶嵌着几块颜色黯淡的宝石, 拼出了一个北斗七星的形状。   刀虽然看着老旧, 但刀身一出鞘就如一泓秋水般寒气四溢,让人顿生一种杀气扑面的凛然之感。   秦时被这杀气一冲, 忍不住鼻子一酸,转头打了个喷嚏。   “是好东西。”贺知年也笑着拿起了另一把刀仔细端详, “寻常难得遇见。看来端王很看重你呢。”   秦时心想,他家崽崽帮了端王那么大一个忙,不看重的话,他自己过意得去吗?   秦时原本想着有了宝刀要去外面院子里试一试,但手里拎着的宝刀却提醒了他一件事,他从靴筒里摸出从穿越过来就几乎不离身的匕首递给了贺知年,“早说了要请这里的师傅们研究一下,最好能做些类似的小东西给兄弟们用,结果忙忙活活,一直忘记了。”   贺知年接过匕首,拿在手里摆弄,“小秦,我觉得我们或许不该对道术一事太过看重。老魏与我们朋友相交,对我们没有提防。但追云观里的其他人,包括他的师尊李玄机……他们对我们其实并不是那么放心的。”   对于这一点,秦时其实也能理解。世道这么乱,压箱底的绝学说不定某一天就成了保命的王牌,谁愿意拿出来分享给不相干的人呢。何况道术这东西,也不是只要他们肯教,谁都能学会的。   想想后世,第六组的研发机构推出了多少能够克制妖力的武器。道术呢,早不知消失在了历史长河的哪一道水湾里。   “镇妖司不是有自己的工匠?”秦时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的望着他,“我们去跟钟大人谈谈,这些工匠必须好好地养起来。没有道术,我们可以寻找其他的法子来辖制妖力。比如我在石雀城用过的那种药,他们是不是已经开始做了?”   贺知年点点头,“一进城,樊锵就把药方交给了钟大人。”   像这种药粉,魏舟这样学习神仙法术的修行者是看不上的,但它却是随便一个普通人都可以使用的东西。   这是真正有用的、可以普及开来的好东西。   “除了我们自身的武技,”秦时说:“还是要支持工匠们搞研究,不仅仅是兵器,还有懂得配药,要有丰富的自然知识……都说毒蛇出现的地方,附近必定会有解毒\药。妖力是有共性的东西,一定有专门克制它们的东西。”   秦时他们第六组的研发机构就曾经发明了一种很奇特的涂层,能够对妖力产生很强烈的干扰作用。这种涂层附着在子\弹、箭头,以及冷兵器的刀刃上,对妖族造成的杀伤力是普通兵器的N倍。   可惜这东西他只知道一个代号,连基本的成分也不清楚。   秦时叹气,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与秦时的懊恼不同,贺知年却有一种被秦时点醒的感觉。   他们镇妖司在编制上属于禁军,他也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战士来看待。但实际上,缉妖师与任何兵种都是不同的,作战方式、敌人……都有所不同。   如果按照秦时所说的那样,有一个专门的机构针对他们的对敌特性来搞研究,那么缉妖师这个团体会有比道术更易于掌握、也更易于普及开的对敌武器。如此一来,他们对追云观的依赖性也将大幅削弱。   镇妖司的整体结构也将更加的成熟。   贺知年越想越兴奋,忍不住拉着秦时开始讨论他口中的这个“研发机构”要怎么建起来,要到哪里去寻找秦时所说的那样的人才。   狼王躺在一边,懒洋洋的把脑袋枕在了秦时的腿上。它觉得人类简直太奇怪了——哪怕是它哥它也要说。之前天雷都要打下来了,大家都要没命了,那么紧急的时候,两个人还抱在一起亲来亲去。现在没事儿了,时间大把的,结果两个人又变得正经了,谁也不提亲亲抱抱的事情,反而呱啦呱啦的说个没完。   它晃了晃尾巴,看看旁边的藤筐,小蛇盘成一团正在里面睡觉。小黄豆像个耍百戏的,站在藤筐的边沿摇来晃去的看着小蛇,那圆溜溜的眼睛里还能让人看出来一种诡异的慈祥。   狼王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正琢磨要不要也睡一觉,耳朵忽然一抖,一下子从胡床上跳了起来,“有东西进来了!”   狼王的声音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警觉,引得秦时一激灵,“什么东西?”   狼王仰起脖子嗅了嗅,“后院墙角,周侍郎家的那个耗子洞……有妖气。”   秦时连忙跳了起来,“走!看看去!”   狼王叼起小黄豆甩到自己背后,再看藤筐里的小蛇也被惊醒了,正甩着细细的尾巴要往藤筐上爬。秦时连忙伸手去捞它,由着它十分熟练的将自己缠在了秦时的手腕上。   秦时另一只手抓起了桌上的宝刀,“正好试试这刀!”   贺知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秦时这做派就知道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连忙也跟着起身,抓起了另一把宝刀。   秦时率先出门,摘下挂在门外的羊角风灯拎在手上,刚走下台阶,就见贺严从院外跑了进来。   秦时忙说:“去嘱咐家中下人,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到处乱走!”   贺严话还没说呢,这两人已经提着刀直奔后院去了。贺严挠挠头,心想算了,反正魏大爷也是住在这里的,算不得外人,还是直接请他们进来吧。   院门外,管家贺伯一边打发贺严进去送信,一边就把魏舟和李玄机迎了进来。他虽然不认识李玄机,但魏舟是经常在贺家借住的,不算外人。贺伯觉得,能让魏神仙这么恭恭敬敬引着上门的,只怕是个更大的神仙吧。   师徒俩跟着贺伯进了贺宅,李玄机忽然停住脚步,问管家,“东北角是府上什么地方?”   贺伯忙说:“是我家大爷的演武场,旁边就是礼部侍郎周大人家的后花园。”   李玄机不容分说,“带我过去看看!”   贺伯正迟疑,就听魏神仙在旁边嘀咕一句,“这妖气有些单薄,不像是……”   贺伯哆嗦了一下,连忙加快了脚步。   贺家的演武场不算大,铺着平平整整的青砖,周围沿着墙根种了一些粗矮的灌木,灌木丛中还立着几个一人多高的箭靶子。平时不上值的时候,秦时和贺知年便带着家丁在这里跑马射箭,活动活动腿脚。   此时已经快到宵禁时间了,演武场自然没什么闲人,淡淡的星月之下,只有一排兵器架孤孤单单地立在一角。   狼王一马当先,冲进了演武场,朝着墙角的方向奔去。   秦时意识海中,秦团子也警觉的四下里闻来嗅去,嘀嘀咕咕的提醒秦时,“墙角有个耗子洞,跟隔壁周侍郎家的后花园是相通的,估计就是从那个地方钻过来的。”   秦时听得直犯嘀咕,寻常蛇鼠一类的小东西,钻来钻去的也不会引起这些小灵物的注意,除非是妖族。但用这般丢脸的出场方式,钻着耗子洞跑到别人家里来的,会是什么妖族哟……   两人一前一后提着刀朝墙角靠近,秦时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头顶上方朝着他们靠近,一抬头,就见一条熟悉的……日光灯管拖着长长的银白色的大尾巴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嗖的一下没入了灌木丛中。   “李飞天?”秦时诧异,“它咋来了?自己下山跑来找老魏?” 第187章 窥兽   秦时正纳闷李飞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就听一阵凄厉的猫叫声从灌木丛后面传来,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是周侍郎家的黑狸?”贺知年知道隔壁周侍郎家里养了好几只猫,这些猫偶尔也会跑来他家院子里闲逛, 尤其是名叫黑狸的狸花猫, 几乎每次贺知年到演武场来,都能看见它在院子里乱窜, 也算是贺家的老熟人了。   果然灌木丛一拨开,就见一只肥头大耳、面相端庄的狸花猫炸着毛, 弓着腰,在那里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在它前方的空地上,一条擀面杖粗细的东西正在那里拼命地翻滚扭曲,像一条被捕猎叉子扣住了的活蛇似的。   这东西不足二尺长,颜色黄中透白, 较粗的一端连着一个张开如海星般的吸盘。吸盘上密布着灰黑色的花纹,颜色虽不鲜艳, 繁复的花纹却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吸盘不时地抬起来, 仿佛透过上面复杂的纹路打量着周围的情形。   不知怎么, 秦时一眼看过去, 觉得它像一截从成年人手臂上砍下来的断肢,张开的吸盘很像一只手……还是带着蹼的手。   李飞天的大尾巴就缠在这条断肢一般的怪蛇上,任由它在地上翻来滚去, 一派沉稳地拖着它不肯放松, 几乎就要把它吊起来了。   “老魏回来了?”秦时随口问李飞天, 一边蹲下来仔细打量那古怪的东西,越看越觉得恶心, “这什么鬼东西啊……”   李飞天很是沉稳的回答他说:“师尊带我下山的。”   “师尊?”秦时愣了一下,正要去安抚炸毛的黑狸的手也在半空中顿住了, “你说的是老魏的师父李玄机?他带你来这里?”   他听魏舟说过,像李飞天这样的器灵,在人间活动一段时间之后就会陷入沉睡之中,若干年后会再醒来,会随着道观里的小道士们一起喊观主师父。   当然历任观主也都知道这器灵的存在。有些运气不好的,当了几十年的观主没等到小器灵醒来,也会引以为憾事。   贺知年听不见李飞天说话,见秦时说是李玄机带了它下山,也吃了一惊,“可是□□来了?”   还没等他起身出去迎一迎,就见管家贺伯已经引着魏舟和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走了进来。   李玄机远远打量秦时,见他不过是个寻常青年,也就比自己的几个徒弟生得英俊一些。既看不出有什么膨胀的野心,眉宇之间也没有什么令人警惕的骄矜之气,反而带着一股子……憨气?   李玄机,“……”   秦时也注意到魏舟身旁的人一走过来就在打量自己,他对这位李大仙也是充满好奇的,毕竟这可是他一穿过来就发现了他的神人啊,真正有道行的。   腿边传来温暖的触感,秦时低头,见刚才还炸着毛的胖猫凑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白虎一族的气息,正带着点儿谄媚的表情蹭他的腿。   秦时单手将它捞了起来,正要放到怀里摸一摸,就见刚才还温顺的胖猫嗷的一声嚎了起来,抬爪子要朝着他的另一只手拍过去。   水兰因刚从袖口探出个小脑袋,又被这一声嚎叫给吓得缩了回去。   秦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把它放下,用没缠着水兰因的一只手安抚地摸摸它,表示没事。   魏舟急着看李飞天捉住的东西,便没多少耐心说客气话,十分潦草的给他们双方做了个介绍,“我师父,我兄弟。”   贺知年带着秦时给李玄机行了个晚辈礼。   李玄机微微颔首,见秦时又喊了狼王和小黄豆过来给他见礼,心里咯噔一下,暗想糟了,怎么把见面礼的事情给忘了!   李玄机的手顿了顿,在小黄豆身上摸了一把,温声道:“来时匆忙,见面礼下次补上。”   秦时心里也窘了一下。   他,他不是这个意思。单纯是觉得李玄机盛名在外,活神仙啊,这是。他当然要喊了自家小孩过来见一见活神仙。   贺知年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带了过去,请李玄机给辨认一下溜进贺宅的那个古怪东西。   李玄机只扫了一眼,两道浓眉就皱了起来,“前朝术士有一种法术曰窥兽,专门用来打探阴私消息,与眼前此物颇有些相似之处。”   之所以不敢说得十分肯定,是多年没听说过这种东西出没的动静了。   秦时正想问问这到底是个啥东西,就听李玄机说道:“这东西是捉了低等级的妖兽炼化而成,据说窥兽没有自己的意识,便如傀儡一般,不但能将所见之事一一报备给主人,也可以按照主人的命令去做一些伤天害理之事。武帝时长安城里时有猫鬼作祟的传闻,猫鬼,也是一种窥兽。”   秦时哦了一声,心想这可真够丧心病狂的,小动物倒了八辈子霉,遇上了这些邪门且毫无人性的家伙。   “懂这种邪术的,”秦时望向李玄机,眼神带着点儿怀疑,“也是你们道门中人吧?”   李玄机捋了捋胡须,叹气道,“老道也在查。”   秦时随口问他,“查到了,老神仙你会大义灭亲不?”   李玄机,“……”   秦时眨巴着一双清澈的眼睛与他对视,仿佛在认真的等待一个答案。   李玄机干咳两声,“犯了错的弟子,道门中自有一套惩罚的手段。”   秦时又问,“会废了他的灵力,让他再也使不出道术?”   “这个……”李玄机觉得这个小青年虽然说话一直都客客气气,但话里话外还是透出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意思。   秦时其实只是单纯的感慨一下,“神仙你别怪我说话直。我只是觉得吧……道术这东西,说实话真没有传承下去的必要。”   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友何出此言?”   秦时说:“一般人没天赋,学不会。有天赋的人,心眼稍微歪一歪,便会给天下百姓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关键是一般二般的人还压根就收拾不了他们!”   贺知年心头一颤,这孩子又要胡说八道了,现在去拿针还来得及吗?!   魏舟也目瞪口呆的看着秦时,心想这小子好胆,当着他师父的面儿竟然也敢胡说八道。   李玄机愣了一下,不高兴了,“小友这话太过武断。行行业业都有败类,这人起坏心眼,跟他学不学道术可没关系。道术用得好了能造福百姓,比如……”   秦时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认真的反驳他,“可是其他行业,心眼坏了,能造成的危害也有限呐。我们那里与一句话,叫做‘世间最可怕的事,就是让愚蠢的人掌握权力’,这里的愚蠢也包括心眼不正、偏执武断……等等意思。”   李玄机,“……”   李玄机觉得刚才自己看走眼了,这小子一点儿不憨,这张嘴,机灵的很嘛。   秦时又道:“我们那里有一个外国的皇帝,他觉得自己民族的血统高贵,是老天的宠儿,于是发动战争,想要把他觉得血统低贱的民族都干掉。后来他建了好些集中营,专门用来杀人……道术神秘莫测,可以利用自然界的五行力量,这比单纯的权力还要厉害!”   李玄机思索片刻,不服气的说:“那也不能说道术不好啊。”   秦时反问他,“老神仙,你有没有过利用道术给自己谋过私利?”   李玄机哑然。   他能说没有吗?严格算起来,利用道术给自己取来一口干净的水,也算得上给自己谋私利了。   秦时摊手,“天下资源就这么多,懂道术的人多取了,那些不懂道术的人自然就少了……如此,您这也算是欺负老百姓了吧?”   李玄机,“……”   竟然无法反驳。   “你别一见面就欺负我师父。”魏舟听不下去了,“师父,别理他,赶紧过来看看这怪东西,小飞天要拖不住了!”   李飞天小声嘀咕,“其实我还可以再拖一会儿的。”   秦时也凑到贺知年身边小声嘀咕,“我这怎么能叫欺负人呢?这不是讨论吗?!”   贺知年侧头看着他,觉得嘟嘟囔囔的秦时有那么一点儿可爱。他悄悄地拉住了秦时的手晃了晃,“不算。”   确实不算欺负人。贺知年心想,就是……最好还是别讨论了。   有人站在自己这一边,哪怕只是哄着他,秦时也是高兴的。他心里终于熨帖了,乖乖让贺知年拉着他,听李玄机给他们科普妖怪的知识,“这不像是蛇,具体什么妖兽炼化的,老道也说不好。从窥兽身上是无法追溯到主人的气息的,一旦它们被发现,主人就再也不会召唤它们回去了。”   也就是说,一旦露馅,窥兽便成了弃子。   秦时感慨一句,“真是财大气粗啊。”   这东西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炼化的,竟然随时都能舍弃,这幕后之人到底是太有钱,还是太凉薄?自己养着的东西,随意就能舍弃?   李玄机摇了摇头,“没用了。窥兽是没有那个能耐改投新主子的,一旦被舍弃了,很快就会死去……小飞天,吃了吧。”   李飞天二话不说,将这怪模怪样的东西吸溜一下吞进了肚子里。   秦时一下泄了气,懒洋洋的把下巴搭在了贺知年的肩膀上,“白忙活了。”   李玄机微微一笑,将蹲坐在一边看热闹的狸花猫拎了起来。他的动作实在太快,那只机灵的狸花猫竟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嘴里嗷呜嗷呜的惨叫起来,四只爪子也不住地挣扎。   秦时刚要动,就被贺知年用力捏了一下,于是也反应过来李玄机一个老人家,又不是五六岁的顽童,这么做,当另有用意。   狸花猫挣扎了一会儿,见无人来解救它,李玄机又拎的十分有技巧,它根本挠不到他,于是十分识时务的消停下来,也不叫唤了,尾巴垂下来,可怜巴巴地缩着爪子,一脸纯良地看着李玄机。   李玄机上下打量它,“这是周侍郎家的猫?”   秦时正要点头的时候,微微迟疑了一下。他看那几只经常溜进演武场里来的野猫也跟周家的猫长得差不多,要具体说哪一只是周家的,他其实也不是十分肯定。   贺知年笑道:“周侍郎与夫人都喜欢养猫,家中最多的时候养着十几只猫呢。这一只叫黑狸,最是活泼,经常翻墙来我们这边玩耍。”   “行吧,既然是有主人的猫,我就不占这个便宜了。”李玄机将黑狸放下地,还十分惋惜地在狸花猫屁股上拍了一下,“回家去吧,别到处乱窜,免得被心怀叵测的家伙抓走了。”   秦时目光一顿,随即若无其事的笑开了,“我们都没想着霸占别人家的猫。除了老神仙,哪里有心怀叵测的家伙啊。”   贺知年和魏舟也笑了起来。   黑狸像是听懂了他们的话,三步两步地窜上了墙头,回过头居高临下的扫一眼演武场上的几个人,头也不回地跳下墙头,消失不见了。 第188章 黑狸   魏舟目送黑猫离开, 神情若有所思,“师父,你……”   李玄机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回去说。这里横竖没什么事了。”   秦时拽了拽贺知年的袖子, “那个耗子洞……跟周侍郎家花园相通呢,要不要堵上?”   贺知年哭笑不得的拉着他往前走, “妖怪要来,没有耗子洞, 可以钻狗洞,翻墙头……哪里是一个耗子洞能拦得住的。”   李玄机忍不住又瞥了秦时一眼,他们几个人只有贺知年手里提着一盏羊角风灯,光线并不明亮,就着这样的光线看人, 李玄机觉得秦时那张小脸真的是……冒着一股不容错认的傻气。   “回去,”李玄机摆摆手, 懒得跟这傻小子多费口舌, “回去还有事要说。”   一听有事要说, 秦时也不纠结耗子洞了, 连忙跟着他们一起回了贺知年的主院。一进屋,李玄机就在主屋周围布下一道结界,然后示意贺知年把屋角的水盆端过来, 放在胡床上。   秦时嫌矮桌碍事, 干脆将矮桌搬开。几个人在胡床上围着水盆团团坐下, 就见水面上微光闪过,露出了夜色下黑乎乎的贺家庭院。虽然换了一个居高临下的视角看上去有些奇怪, 但到底是住久了的地方,因此他们一眼就认出这是贺家后院的演武场。   秦时看着这个明显是趴在墙头上的视角, 想起李玄机在黑狸的猫屁股上拍的那一巴掌,心想他那时就觉得李玄机举止有些古怪,原来他早看出黑狸有问题了。   至于这个法术,秦时曾经看魏舟施展过一次,当时“师弟”故意引着他们去看了师兄,当然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这一对名义上的师兄弟实际上面和心不和,暗地里互相算计着呢。   同样的法术,李玄机施展出来果然更加的顺畅自如。   黑狸趴在墙头看了一会儿,开始沿着院墙往前院的方向溜达,不多时它的视野之中就出现了几盏挂在廊檐下随着夜风轻轻摇曳的灯笼。   房间里的几个人看到这一幕,感觉都有些微妙。他们在屋里通过法术观察黑狸,而黑狸也恰恰在屋外看着他们。如果它就这么跳下墙头,跑过来扒门缝,会不会跟他们来个大眼瞪小眼什么的?   还好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黑狸盯着亮灯的房间看了一会儿,转身跳下高墙,脚步轻盈的朝着池塘的方向跑去。   周侍郎家的后院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池塘,面积与贺宅的演武场大小相仿。池塘一侧有凉亭,还有一架十分风雅的小木桥。虽然是黑夜,但花园给人的感觉也是错落有致,想来到了春天,院中花木复苏,景色一定极美。   黑狸穿过花园,来到了一处宽敞的院子里。房屋的结构看上去与贺宅的主屋差不多,廊檐下挂着灯笼,小丫环端着水盆从房里走了出来。她身后模模糊糊的传来年轻女子娇俏清脆的声音,“……要不,再让人去前面书房……”   “不必了。”略微年长的妇人懒懒的打断了她的话,“都收拾收拾,早些睡了。明日一早田庄上的人就要过来交账送年礼。人一多,就怕忙中出错。你们都打起精神来,等忙完了这些日子,我再好好赏你们。”   丫环们齐声应了。   黑狸轻巧的从门边跑过,顺着连廊绕到了房屋的前方。   猫的视角较低,秦时等人看的颇有些不习惯。不过好在周府与贺知年的宅院大致结构都差不多,以此推算,黑狸前进的方向应该是周家的前院。一般说来,男主人的书房、家中宴客、官员接旨的正堂都在前院。   黑狸在黑黢黢的庭院里穿来穿去。它先围着一座宽敞的堂屋转悠了一圈,大约是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便朝着一侧亮灯的院子跑了过去。   小径尽头传来巡夜家丁的脚步声,黑狸警觉的停了下来,将身体藏到了旁边灌木丛的阴影里。其实就算它不躲起来,也没人会注意暗处走过的一只小猫。   待他们走过,黑狸就一溜烟地跑进了亮着灯的院子里。   台阶下,一个年轻仆人打着哈欠把廊檐下的灯笼收了起来,他身后的书房里隐隐传出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黑狸缩在一边,待下仆离开,蹑手蹑脚地窜上了台阶,它大约是想找个缝隙往里看,无奈书房的门关的严严实实,大冬天的,窗户自然也是关起来的,黑狸转悠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可以偷窥的地方,只好躲在窗下听他们说话。   “坊间流言纷纷,若说无人推动,我是不信的。”   另一人说道:“纵有流言,也是他自己言行不谨。你等着瞧吧,等下次大朝会上,御史台肯定还要出奏此事。”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不出声都还不行了,这到哪儿说理去?”   “你我总要给恩师几分薄面。他亲口嘱咐的事,我们也不好当面拒绝。”   “算起来,恩师与林太傅虽然是同年,但年岁到底比他小,官职也在他之下,林太傅竟然也能拉的下老脸亲自登门……”   “能怎么办呢,看在恩师的面子上吧。”   “好赖也就这一回吧,替这等丧心病狂的衣冠禽兽辩解,真是……丢了读书人的脸。”   “想开些吧……”   “……”   黑狸趴在窗下听了一会儿,见书房里两人转移了话题,说起了过年访友的事情,便飞快地窜出了前院,十分灵巧地翻过院墙,跑到了大街上。   贺家主院里守着水盆的几个人看到这一幕,都猜到黑狸必定不止是路过周家来算计贺家,周家也是他的目标,探听周侍郎的动静也是它的任务。   “这什么流言啊、说情啊,”秦时小声问魏舟,“指的是咱们给太子造谣那件事吧?”   魏舟翻了个白眼,“谁跟你是‘咱们’?说要报复社会的就只有你!”   “好,好,只有我。”秦时赶紧担下了这个罪名,“太子那边的,还懂道术的,应该就是水月观了吧?他们的道术跟你们比,谁家厉害?”   李玄机淡淡瞟一眼秦时,心想这臭小子当真是口无遮拦,啥都敢说啊这是,怪不得会引来天谴。   魏舟也颇无语,“这要怎么比?”   贺知年问李玄机,“看来那边是着急了,生怕大朝会上再有人提起这些不体面的旧事,所以暗地里拉帮结派的,预备着替太子说情呢。就是这派出窥兽到处探听官员们四下里的态度……这种手段委实让人看不上。”   “太子,”李玄机将这两个字在唇舌间咀嚼片刻,话锋一转,说道:“听说皇后刚刚花了十万钱在水月观供奉了祈福的长明灯,还经常会去水月观听章平云讲经……妇人误事。太子未必知道这些。”   秦时就觉得唐朝是一个很神奇的朝代,隔三差五就有公主驸马,或者干脆就是皇后跳出来造\反,他能记住的就有高阳公主、韦后、太平公主……   李玄机的话虽然带着些许的性别偏见,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皇室成员当中的女性比任何一个朝代的女性都掌握更大的权力。这也导致她们更容易成为朝臣们戒备的对象。   就好比现在,还没说什么细节呢,李玄机就率先怀疑到了皇后的头上。   秦时琢磨了一会儿,忍不住反驳李玄机,“您这样说也不妥,好像太子那个混账玩意儿多无辜似的。我就不信了,他亲娘一门心思为他筹谋前程,她做了什么,太子真的不知道?!装着不知情,实际上顺水推舟才更合理一些吧?”   李玄机正要辩解,就听秦时说:“他要真的不知道,那就不是又蠢又坏,纯粹就是蠢了。”   李玄机,“……”   李玄机也暗暗纳闷,秦时与这位太子殿下素未谋面,竟然对他的评价如此之低,难道这位太子殿下,日后当真做了什么神鬼不容的蠢事?!   水盆中,画面微微一晃,似乎是黑狸跑着跑着,抬头看了一眼高处。于是守着水盆的几个人都看到了一面十分眼熟的酒旗。   “这是顺义大街上的那家酒肆。”魏舟盘算了一下从宣义坊跑出去,到达酒肆的方向,迟疑的看看他师父,“它不会是去宫城的吧?”   不管是不是去宫城,黑狸前进的方向的确是一路向北。它小小一团,身上的毛色又是灰黑,在夜色里几乎让人注意不到,即便如此,黑狸也依然十分谨慎,但凡听见远处传来巡夜禁军的马蹄声,它必定要找个暗处躲起来,等他们经过之后再出来。   几个人看着,也不得不叹一声,这小东西倒真是小心谨慎。   李玄机忽然说道:“这狸猫未免太过机灵了些,不大像是寻常窥兽。”   寻常窥兽,该是先前被李飞天吞掉的那个怪东西一样,没什么智慧,只是听从主人的指示行动。但这狸猫却好像拥有自己的灵智,懂得观察形势,还知道有人经过的时候要躲避到暗处。   秦时猜测,“不会是有什么东西附身在猫身上了吧?”   李玄机神色沉凝,目光望向魏舟,“看到狸猫这行状,倒让我想起了你那个宝贝徒弟。你们一路上就没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吗?!” 第189章 内涵   秦时和贺知年听到李玄机提起尚明, 不由得对视一眼。他们与尚明虽然同路而行,但并没有太多私底下的来往,要说有什么不对劲, 他们还真感觉不出来。于是两人一起望向魏舟。   魏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不对劲的地方,没有吧?师父是有什么发现?”   李玄机思索了一下, 摇摇头,“等我再看看吧, 现在还不好说。”   秦时琢磨了一下“不好说”是什么意思,就听魏舟说:“尚明老实,做事也不会争强好胜,很听话。我出了秦州之后,就把他留在了后面做接应……若是有什么不对劲, 他走得比我预料的要慢一些算吗?”   李玄机反问他,“你就没问问他遇上什么事?”   “问是问了, ”魏舟挠挠下巴, 有些不耐烦了, “左不过是些被人跟踪、盯梢, 他想法子甩掉尾巴……这一类的事情。师父怀疑什么?”   李玄机口风紧,一点儿不放松,“刚才小秦说, 这猫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在尚明身上, 我看到了同样的痕迹。”   几个人面面相觑, 都有些傻眼。如果尚明身上真的存在这么大一个漏洞,那他们这一路所经历的事, 在他面前还有什么秘密?   李玄机指了指水盆,对魏舟说:“你徒弟的事不好办, 软不得硬不得。我还得好好想一想……且顾眼下吧。”   魏舟只好先把一肚子的好奇都收起来,目光投向水盆,有些惊讶的说:“这是安福门,这猫当真是要进宫去?您不是说宫城四周都有袁神仙布下的守护阵法,还有什么真龙之气镇着,妖邪不得进入吗?”   话没说完,就见水面上出现一条陡直向上的大路,微微晃动,尽头出现了一个横挂在那里里的硕大的羊角风灯。   几个人反应过来黑猫是正在顺着城墙往上爬,挂着风灯的地方就是城墙顶端的灯杆了。   紧接着,就听水盆中传来一阵爆破般的响声,水花从盆里溅了出来。几个人连忙躲开,再看木盆之中,水波摇荡,之前的画面已经消失不见了。   魏舟看看水盆,再看看李玄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猫妖进去了?把咱们的法术给挡在了外面?!”   李玄机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把咱们当成邪祟拦在外面不稀奇,毕竟咱们使了法术……可黑猫竟然进去了?”   贺知年提出自己的疑问,“说不定黑猫也被拦住了?”   李玄机摇头,“法术被阵法挡了回来,从黑猫身上剥离,黑猫应当是顺利地进去了。”   “这个阵法,早就有问题了吧?”秦时把他们在金州城白云坊偷听的事情拿出来提醒李玄机,“那个叫如娘的年轻女子和老婆子,大模大样的在宫里生活多年,最后借着假死脱身,还顺走了皇宫里的宝贝呢。若是阵法有用,这种妖孽能进宫迷惑皇帝吗?”   魏舟回来之后,已经将一路上的见闻讲给了李玄机听。李玄机也琢磨过如娘这件事,如果此事确凿,说明先帝时期,守护宫城的阵法就被人篡改了——也有可能只是篡改了守护后宫的这一部分。   李玄机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动了动,脸色变了。顶着几个年轻人的有些殷切的视线,他掩饰地摆了摆手,“等我找钟铉商量商量,回头再跟你们说。”   几个人在心里嘁了一声,都觉得老神仙还挺会卖关子。问他尚明的事也不肯说,宫城阵法也不肯说,肚子里秘密倒是不少。   贺知年思索了一下宫城的结构,对李玄机说:“从安福门进去,离得最近的就是掖庭,再往里就是后宫妃嫔居住的地方。黑狸真正的主人莫非是宫中妃子?”   先帝时,后宫里曾经出过一个宠冠后宫的真·妖妃,再来一个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不久之前才发生过有人要在宫宴上暗算皇子庶妃,结果误伤了许昭容的事,如果这下手之人的身份就是后妃,那就不必疑惑这幕后谋划之人到底是怎么下手的了。   秦时也想到了这件事,点点头说:“在宫宴上动手脚、偷窃许昭容的首饰,这种事后宫妃嫔做来的确最是容易。”   “或者只是托身为女相?”魏舟对柳溪忽男忽女之事始终耿耿于怀,“妖族修出灵智,才会慢慢对人类的世界产生好奇,这时候它们便如懵懂儿童一般,什么都不懂,别人说什么,它们就会信什么,不懂得男女之别的。”   秦时也想到了柳溪,暗想这柳树精大约就处在魏舟所说的对男女之别较为懵懂的阶段吧。   嗯,看着好像是成年人,实际上骨子里还是一个懵懂的小妖。   魏舟怕这两人听不懂,给他们举了一个例子,“就好比一些人家生了男娃,为了好养活就拿他当成女娃来养,从小给他穿女娃的裙衫,扎耳洞,这些男娃子小时候都当自己也是女娃,长大之后好些都好男风呢。”   秦时瞟了他一眼,怀疑他在内涵自己,忍不住辩解一句,“不一定吧,我就是天生的。我家里人可从来没拿我当成女娃来养。”   秦时小时候是他们大院里的孩子王,可威风了,总带着他们大院的小孩儿跟隔壁军备大院里的孩子们打架。两边大院门口站岗的警卫员都认识他,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美国。因为他总带着一群小跟屁虫出来四处挑衅,没事儿找事儿。   魏舟,“……”   李玄机,“……”   贺知年干咳两声,脸颊微微有些发热,强作镇定的说道:“小秦说的是。我小时候也没人当我是女娃子来养。”   他小的时候,他爹每日忙于公事,压根想不起家里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后娘更是恨不得他原地消失,哪里会把时间精力消磨在他身上。倒是后来跟着舅舅舅母一起生活,舅母对他颇为怜惜,吃穿用度样样精细,但也跟养女娃不沾边。   贺知年想到这里,便转头对秦时说:“咱们回长安之后,我让人去舅舅家送礼,管家说舅舅去年初去了平州任职,过年有可能会回京……若是他年前回来,你也随我一起见见舅舅吧。”   秦时不由一乐,心想这就是见家长的意思了吧?也不知道这位舅舅好不好说话……算了,不好说话也没什么,反正他们也不是跟着舅舅一起过日子。大不了他以后不跟着贺知年去见他们也就是了。   至于贺知年的亲爹,看他回来这么久,连提都没提过这么一号人,可想而知这一家人在贺知年心目中的地位了。   贺知年都不在意的人,他当然更不会放在眼里。   两个不害臊的家伙就这么你知我知的相视而笑。   魏舟有些抓狂,“我说你们了吗?!”   李玄机也是脸皮抽搐,一副“这一嘟噜掐了吧”这样的表情,对自己徒弟摆了摆手说:“你接着说。”   魏舟瞪一眼胡乱打岔的两个蠢队友,继续说道:“妖通常会在对人类社会有了足够了解之后,将自己的性别固定下来——这跟妖族为自己选一个人类的形象还不是一回事儿。就好比秦州山上的那只老猿,它们一族常年生活在山里,远离人群,老猿哪怕外表有个人样儿,实际上还是男女不分的。”   秦时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其实有一个柳溪摆在那里,这个道理他接受的还是挺容易的。无奈魏舟心里对柳溪还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不肯拿她出来举例子。   秦时觉得这种特性其实也不错,不像人类,从一生下来就受到了肉身的限制,性别也被固定,导致很多人长大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灵魂的性别与肉身并不匹配,这种认知又与周围的人有差异,反而滋生了许多的烦恼与痛苦。   魏舟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个思索的表情,“所以问题来了,像前朝的宠妃贺兰氏,也就是金州城里的那位如娘,她能跟先帝一起生活数年,肯定不仅仅是幻化了女相,而是由内而外,都已经是真正女人的样子……”   秦时跟贺知年一起点头。毕竟先帝也不是傻瓜,且宫里宫外那么多眼睛盯着,贺兰氏能获宠,至少外表上是让人挑剔不出什么来的。   魏舟说道:“那么,问题就来了,能修炼到这种道行的妖,通常不会乐意受人摆布。能控制她的人,一定是一个比她更厉害的妖,厉害到让贺兰氏完全无力反抗,只能顺水推舟的听它调遣。它昔日能派来一个贺兰氏,今日就有可能派来另一个王氏李氏。反正后宫几个有名号的妃子,看娘家的背景都不弱,都不是什么善茬。”   “若是这一种情况,你我都要当心了。宫里有妖妃坐镇,宫外又有这么些窥兽满城打听消息,这幕后的妖,所图一定不小。”李玄机在一旁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如果只是普通宫人,或者只是托身女相的普通小妖,那身后一定还有别的主子。”   李玄机抬头望向贺知年,“听闻钟大人与裴公公私交甚笃,可有此事?”   贺知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有无私交,旁人不好说,但宫内之事,旁人不好插手,最好是交给裴公公去查。”   李玄机点点头,“正该如此。”   天谴出现的突然,很是震慑了一拨人(妖),但也引来了另外的一波人(妖),形势只怕会更复杂,是福是祸还很难说。但眼下长安城里妖鬼横行,竟然到达了可以随意出入禁宫的程度,委实不是什么好现象。   李玄机想到这里,也不由生出一种“国之将乱,妖孽横行”的悲凉之感。 第190章 道   秦时见贺知年将木盆端走, 便也将胡床上的小桌子复位,一边热心的挽留李玄机,“这会儿外头都宵禁了, 老神仙今晚不走了吧?”   李玄机摇摇头, 看看围在他腿边睡得香喷喷的狼王和小重明鸟,忍不住嘱咐他说:“你身边带着它们, 本来就引人注意,日后行事更要谨慎。”   秦时知道他说的是天谴那件事, 他心里有些不服气,“这也不能全怪我,那天事情一大堆,明琪又送上门来找茬,我烦得很……”   说完这话, 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有些疑惑的望向那天也在场的魏舟, “你们看哪天明琪的反应, 像不像是故意找茬?”   魏舟思索了一下, “还真有点儿像。”   他起初以为明琪是被林家人给娇养坏了, 但如今再回头想想那天的情形,便觉得林御史和明琪两个人的表现,多少有点儿像是做戏。反而林白榆傻头傻脑的, 不大像是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   贺知年也跟着点了点头, “林御史年纪轻轻能当上圣上身边的红人, 绝不会是一个放任老婆四处撒泼,到处得罪人的性子。”   这也是秦时的想法, 林御史的夫人,不应该是这样一个骄横的、连脾气都压不住的浮躁女人。   秦时挠挠头, “那她图什么呢?想让人看到我们跟她闹翻了?没交情?对哦,这就是想跟咱们撇清关系吧?估计有点儿门路的人家都知道林家娶了重明鸟家的女儿,如今明家的情况不明,长安城里又来了一只重明鸟,很多人都会当她跟我们是一伙儿的。”   李玄机微微一笑,“嗯,略沾一点儿边了。”   秦时继续猜,“是不是他们林家被什么人盯上了?或者想通过她来算计我们?”   李玄机眼中露出戏谑的表情,“还有呢?”   “还有啊,”秦时眉头皱了起来,继续开动脑筋,“会不会明琪知道我们一路上惹了不少麻烦,她怕我们惹来什么敌人,再给明家雪上加霜?对了,老神仙,明家到底遇上了什么麻烦?听说一族的人都躲起来了。”   李玄机上下打量秦时,“想知道?”   秦时秒懂,立刻殷勤地凑过来给老神仙捏肩膀,“您看这个力道中不中?”   李玄机哈哈大笑。   魏舟简直没眼看,拉着贺知年说:“以后管着点儿,这个丢人现眼的样子就不要放出来!”   贺知年也忍俊不禁,“还好吧。”   魏舟扫一眼贺知年脸上笑眯眯的表情,摇摇头,要不是对秦时的来历一清二楚,他也要跟陈谅一样怀疑秦时会不会是什么善于魅惑人心的妖怪了。老贺原本挺正常的一个人,遇见秦时这个妖孽,就跟得了失心疯了一样,这般狗腿的样子也叫“还好”?!   李玄机徒子徒孙一大堆,但还真没遇见过秦时这样赖皮赖脸顺杆爬的,别说,被个小年轻这么捧着,感觉还真的挺受用。   李玄机懒洋洋的眯起眼睛,“左边的爪子,再用些力气。”   秦时任劳任怨的给老神仙揉肩膀。   一旁的胡床上,小黄豆睡醒一觉,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眼前这一幕,两只圆眼睛立刻挣大,摇摇晃晃地扑腾过来,给它爹帮忙。它的小爪子尖尖细细,挠得老神仙都快坐不住了,连忙将它抱下来,拢在手心里。   “瑞祥的伺候,老道还真是消受不起,”李玄机揉揉小黄豆的小爪子,想到这个小东西还没出生就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也是个苦命孩子。要不是遇到了秦时,还不知这会儿流落去了哪里。   这样一想,他对秦时的那点儿猜忌也都打消了。一个看见弱小的动物会忍不住出手相救的人,他能坏到哪里去呢。   “行了,不用献殷勤了。”李玄机拉着秦时的手腕坐了下来,“我跟明成峰也有些交情,他家崽崽被人偷走的事,我在山上也有所耳闻。听说明成峰从长安绕路到云州,又折回了秦州,到底还是没能追上这窃贼。”   “明成峰,是它亲爹?”秦时听到小黄豆的亲爹曾经追着窃贼试图找回孩子,心里的感觉好受了许多。如果这会儿听到的版本是明成峰为了前程\事业\祖宗基业……等等东西左右权衡之后放弃了对自己孩子的救援,他真的要霸占了小黄豆,再也不还给明家了。   “明家这一支,兄妹三人,都是同母所出。长子明成峰、次子明成岩,下面还有一个幼妹明遥。”   秦时点点头,心想明成峰、明成岩,明家的名字都起的挺有阳刚气的。这么一比,小黄豆这个名字就起的太潦草了,有点儿拿不出手,跟个外号似的。   “它还是一个蛋,肯定在家人看护之下,”秦时不解,“什么窃贼能一路潜入明家把它偷走啊?不会是有内鬼吧?”   李玄机叹了口气,“明家从几年前开始就不大太平了。明成峰的父亲闭关之后,小叔叔明肃一直想当族长,结果明家一众长老们都推举了明成峰,这老小子就心生不满,蛋就是他让人动的手脚。”   秦时忍不住嘀咕一句,“明成峰的小叔叔,小黄豆要管他叫一声叔爷。这啥长辈啊,专挑自己家里人下手。”   “明成峰追着窃贼走了,明肃就带着他手下的喽啰们在明家闹腾,要把明家一份而二。虽然有长老反对,但明肃到底带走了明家的一部分人,从那之后,明家元气大伤。”   秦时跟明家没什么交情,他心里想的是小黄豆。它被明肃的人从明家偷出来交给了窃贼,又被窃贼带出了关,或者丢弃,或者转手卖掉,也不知几番倒手,被封妖阵里溜出来的姑获鸟遇见,据为己有。又阴差阳错,在昌马城里被秦时捡走了,这小东西当真是命运多舛,福大命大。   秦时把小黄豆抱起来亲了两口,心疼的不行,觉得明成峰一个当爹的,竟然没有把家里的内贼提前清理干净,害得自己孩子差点儿没命,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苦,真够没用的。要不还是别把孩子给他了。   当然了,秦时也知道家贼难防的道理,但他就是就是觉得明成峰不配当爹。小黄豆还是跟着自己过吧。   小黄豆莫名其妙的挨了亲亲,立刻粘着它爹不放了,还像模像样的安慰他,“爹不怕!有我和狼哥呢,那个丑丑的怪东西钻不进咱们家!”   说的好像之前的窥兽是它发现的似的。   秦时没节操的捧着它夸了一遍,又把狼王也夸了一遍,然后从狼王爪子地下把不知什么时候爬出来的水兰因抠出来,顺顺小脑袋,放回了藤筐里。   水兰因委屈的在他手指上蹭蹭。个头长的小,就是这么容易被欺负。   李玄机看的直摇头,心想这个小秦,还真当自己是拖儿带女了。这或许就是他跟这些小灵物的缘分吧。要不是他这个性子,估计也不会捡个蛋养起来。听说他们在关外很是吃了些苦,这样都没把蛋给吃了,也算难得。   短短一个晚上的接触,李玄机心中已经打消了对秦时的猜忌,转而不放心起来,嘱咐他一定谨言慎行,免得再招来天谴。   “自然运转,各有其道。小友,你已知它气数将尽,何必要插手去干扰?”李玄机试图扭转一下他“报复社会”的想法,“这不是哪一个人的小气运,而是一方天地的大气运,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秦时听出他的意思,也知道他是好意,但还是忍不住说道:“从前、以后,这些都是看不见的。人活当下,知道有那么多人在受苦,也要假作不知吗?修仙修神的人,心肠都要这么硬吗?”   李玄机觉得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儿,但他又觉得这小子说的……也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你看透了,却又没看透。”李玄机说:“天地运转的道,要遵从更高的规则,是不由凡人来决定的。”   “就算改变不了,也不能就这么高高在上的冷眼旁观。”秦时坚持自己的看法,“或许我试图改变的尝试,也是你所说的‘道’与‘规则’的一部分呢。”   李玄机终于无话可说。   一屋子的人也因为他们的沉默而沉默下来。   狼王若有所思的在火盆旁边翻了个身,心想难怪妖族修炼都要修出一个人形来,原来人类的社会这般复杂。像他们刚才争论的那些“道不道”之类的话题,它就压根没有听懂。   复杂难懂,或许就是吸引着妖族来窥伺的原因吧。   魏舟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对贺知年说:“我师父说,渔飞邈当初也是镇妖司的人。你有没有印象?”   贺知年在记忆中搜索一番,摇摇头,“镇妖司没这么一个人。或者是离开镇妖司之后改过名字?”   李玄机也将刚才的争论暂且放在一边,打起精神来答复徒弟的问题,“这人叛出镇妖司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子呢。说起来,也是先帝时候的事了。”   秦时忍不住嘀咕起来,“这个先帝,在位时间也不过短短六七年,怎么闹出这么多怪事啊。”   逼迫僧人还俗,收缴寺庙私产充归国库也就不说了,至少与国家而言是有益的。但怎么好像这个时期的妖怪也特别猖狂呢?   难道是嗅到了国运衰败的腐臭味儿,于是妖怪们都想跳出来分一杯羹了?! 第191章 幼稚   秦时的问题, 谁也答不上来。   秦时又凑到李玄机面前,悄悄问道:“先帝时候,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大妖吗?或者精通法术之人?”   李玄机目光复杂的看着他。这小子, 别看着有些憨气, 脑子还是够用的。   “这个不能问吗?”秦时误会了李神仙的目光,连忙解释说:“我就是觉得这么多的怪事, 说不定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家伙躲在暗处搅风搅雨什么的。”   李玄机摆摆手,“今夜晚了, 老道也累了,有话明日再说吧。”   秦时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虽然老神仙一直是仙风道骨的模样,让人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但秦时就是有一种微妙的直觉,他说的那些话, 当中的某一句,可能戳中了老神仙, 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秦时和贺知年将师徒两个送到了院门外。   秦时想了想, 又拉着贺知年赶紧回屋, 悄悄跟他打听老神仙的过往, “你说,老神仙会不会有什么故人、老相好,或者什么特别欣赏的弟子……总之就是他特别信任、特别看重的这么一个人, 辜负了他的信任, 背叛了他们共同守护苍生的使命……”   贺知年垂眸看着面前眉飞色舞的人, 笑着摇头,“老神仙的私事, 没人敢议论。”   除了眼前这个没规矩的混账小子。   秦时讪讪的,也觉得刚才的话说的不大规矩, “好啦,我记住了,以后一定注意……你发现没有,老神仙谨慎得很,讲了一堆陈年八卦,可明家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又都躲到哪里去了,一字不提。你说他是不是防着我?”   贺知年推着他去屏风后面的小屋里洗漱,“你身边有小黄豆,不信任你倒也不至于,估计就是答应过明大族长不能往外说。”   从明琪的反应就能猜到,明家惹上的麻烦只怕不小。   “不会还是那个明肃捣鬼吧?”秦时一边洗脸一边嘴也不闲着,“或者明肃背后还有什么靠山,或者联合了一些帮手什么的?”   秦时觉得这个猜测从逻辑上比较接近事实。因为站在明成峰的位置上,堂堂一族之长,来了外敌,打就是。但若是无论输赢,伤害的都是明家自己的族人,那这仗确实就不能打了,最好的法子,就是避开正面冲突,保存明家的实力。   只看这一点,明肃就没有明成峰的心胸和大局观,他也只能是一个做叛徒的料。   “真卑鄙啊。”秦时放下洗脸的布巾,一抬头,后知后觉的发现这里不是他的住处,是贺知年住的主屋。   秦时,“……”   怎么也没人提醒他呢?   对自己智商的担忧,再一次浮上心头。   “不好意思哈,我光顾着说话了,忘了这里……”秦时有些不好意思的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见贺知年已经脱掉了外衣,身上只穿着浅色的中衣,靠在床头摆弄小黄豆的珍宝盒。这是下午时候拿过来装端王送给小黄豆的见面礼的,还没顾上收回绿园去。   小黄豆的珍宝盒已经换过了一个,眼下这一个足有一尺长,三寸高,都能给它当一个窝了。   贺知年扒拉着里头的金银珠宝,小黄豆一脸骄傲地站在一边啾啾叫着给他做介绍,偶尔蹦出来几个字,“好看”“值钱”之类的。秦时明知道贺知年是听不懂小黄豆在啾啾什么,但看他装模作样,时不时还点点头的样子,好像这一人一鸟沟通起来没有障碍似的。   秦时哑然失笑。   贺知年见他出来,连忙掀开被子招呼他,“别傻站着,不冷吗?赶紧上来,刚好陪着它们玩会儿,我去洗漱。”   小黄豆正说到兴头上,连忙招呼它爹,“爸!快点儿!”   “来了,来了,”傻爸爸赶紧窜进被窝里,把儿子搂在胸前,继续听它一脸嘚瑟的炫富。狼王也晃着尾巴爬上床,再自然不过地蜷缩在了秦时的腿上。直到贺知年一身潮气的走出来,秦时才从温柔乡里回过神来,再一次意识到这里其实不是他们的住处。   但人一旦躺下,放松的身心自动进入了睡前的亲子互动时间,每一个细胞都变得软绵绵、懒洋洋,失去了爬起来穿衣服再出去吹冷风的动力。   秦时思索了一下两个人的关系,他们也算是互相表白过了(虽然天雷当头,表白的略有些潦草),如此,躺在一起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主要是实在懒得动了,小黄豆靠在他怀里都已经开始打盹了。   秦时将小黄豆的珍宝盒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又颇为艰难地拖着一身的挂件往床榻里侧挪了挪,“来吧,给你把地方腾出来了。”   贺知年笑了起来。这是真正愉悦的笑,好像有一层光从他的心尖上蔓延开来,经过了翘起的嘴角,点亮了他的双眼。   他带着一种几乎是虔诚的神色,轻声说出了心中埋藏最深的恐惧,“我一直担心,有朝一日你会离开这里,回到你之前的那个世界去。”   秦时把身上的被子往旁边拽了拽,见狼王不高兴地挪动四爪,让被子从它爪子下面滑过去,便安慰地摸了摸它的耳朵。   ……明知道它不是真的狼崽子,但看到它这么一副毛茸茸的小模样,秦时还是很难硬得下心肠把它撵到其他屋里睡去。   再说还有小黄豆。这个更小,撵出去自己睡,恐怕会哭鼻子。   算了算了,先这么着吧。秦时心想,他也没有那么迫切的想过二人世界。   狼王其实也对秦时的来历感到好奇。贺知年心里的那种恐惧,它也有。于是它耐着性子看着秦时给贺知年拽被子,又一脸唏嘘的躺在那里两眼放空。   “你别胡思乱想了,”秦时叹了口气,“原来的世界,我恐怕回不去了。”   两个不同的时空,同时发生剧烈的爆炸,时空在巨大能量的冲击下扭曲,这种概率到底能有多大?   “我牺牲了,国家会给我父母一些补偿。他们有房有车,以后还有养老金,生活上还是有保障的。但他们两家亲戚都不多,可能会寂寞……也不知道他们身体情况怎么样,能不能生个二胎……要不养几条狗也行……”   贺知年枕着手臂,努力去理解他的话,“族里没有人吗?”   “哪儿还有宗族啊。”秦时叹了口气,“我们那个时候,大多数的地方都已经没有宗族的概念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贺知年想不出一个没有宗族的世界会是什么样,“没有宗族,百姓有了纠纷,要如何调停?”   “找社区……就是里长一类的小吏,再不行还有警察……就是如今的武侯铺。不过我们那里社会分工被细化,有人专门抓坏人,有人专门管灭火,搞救援……社会职能更全面,能顾及到更多普通人的需求。”   “还有什么?”贺知年听的入神了。   “嗯,我想想。”秦时有些迷糊了,“有九年义务教育。大多数的小孩子都能去学堂里念书,不用交学费。”   “贱籍人家的孩子也能去?”贺知年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良籍、贱籍这样的概念了,”秦时说:“所有的人都是国家的公民,都是平等的。当然了,罪犯的孩子,如果以后想进国家机构工作,会有影响的。”   贺知年默默消化他说的话。   狼王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它呆呆看着秦时,恍然间明白了天谴所为何来。   秦时摸摸它支棱起来的耳朵,眼中含笑,“吓着了?”   狼王踩着他的腿趴到了他的肚子上,闷闷的问他,“老贺嘀嘀咕咕说什么回去啊、怕你离开的……原来是这个意思。那你还会走吗?”   秦时叹了口气。   狼王凑上去舔了舔他的下巴,还没说话,就被贺知年一伸手从秦时身上推了下去。   狼王,“……”   完全没有防备的狼王就这么被贺知年给推了个四脚朝天,还没等它翻过身来,贺知年便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起了被子,没头没脑地盖在了它身上。   狼王嗷的一嗓子叫了出来。   但贺知年有备而来,动作明显比它更快。他一把按住了挣扎不休的狼崽子,附身过去,重重的亲在了秦时的嘴唇上。   狼王挣扎不休,无奈它这会儿是个狼崽的模样,又失了先机,被人掐着脖子动弹不得。它看又看不见,动又动不得,怒火攻心,正要变出个凶猛的原型跟这暗算它的奸诈小人打一架,就听贺知年喘着粗气说了一句,“别走!”   狼王一下停住了挣扎,两只耳朵在被子下面竖了起来。   秦时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它听见他说:“你先把我弟弟放出来。”   狼王一个激灵,激烈地挣扎起来。下一秒,眼前一亮,新鲜空气扑面而来,被子被奸诈小人掀开了。   狼王一头撞进贺知年怀里,抡起爪子就要跟他干架。   贺知年连忙拦着它,“欸,欸,你不想听你秦哥的回答吗?”   狼王气得低吼。   这个奸诈小人!   被他们惊醒的小黄豆目瞪口呆的旁观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它跳上狼王的后背,陪着它狼哥一起声讨奸诈小人,“贺叔,你坏!”   贺知年,“……”   刚才陪着它数了半天的金银珠宝,白陪了?   小黄豆气得脑门上的凤翎都一抖一抖地竖起来了,“你打狼哥!还咬爸爸!”   贺知年,“……”   秦时笑得要岔气,他也没想到贺知年会来这么幼稚的一招。如今两小只都被他得罪了,这可要怎么哄呢? 第192章 传统   秦时原以为身边多一个人并不会影响他的睡眠,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他乐观的太早了。   大约是好久没有跟贺知年一起休息了,小黄豆和狼王又刚刚挨了欺负,于是反应都有些激动……小黄豆是真激动, 因为它刚刚发现了一向待它很是关爱的贺叔的“另一面”, 狼王就纯粹是顺水推舟的看贺知年的热闹了。   于是等到要睡觉的时候,小黄豆要紧挨着它爹, 生怕它爹再被变成坏人的贺叔欺负,狼王也半真半假地表示要跟小黄豆一起保护秦时, 于是大模大样地卧在了秦时的腿上。幸好水兰因已经卷着魏舟送它的妖丹睡着了,要不然再来一个,床上能不能排得开另说,这小东西可是有毒的呀。   贺知年躺在秦时身边,一睁眼就能看到他身上的两个保镖, 简直哭笑不得。   身上挂件太多,秦时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尤其腿上还盖着一块狼皮被子, 睡到半夜里秦时迷迷糊糊的把它踹到一边去, 结果一转眼这小货又自己爬了回来, 锲而不舍地继续贴在他腿上当膏药。   就这么的, 秦时大约是热着了,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刚刚穿越过来的那几天, 头上顶着火辣辣的大太阳赶路, 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 走来走去也看不到尽头。他口中焦渴欲死,水壶里却偏偏倒不出一滴水。   早上醒来的时候, 秦时躺在那里缓了好半天,才从噩梦的余韵里回过神来。   那种濒死的恐怖体验,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或者已经在后面无数次的生死搏斗中被稀释了……   原来并没有。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狼王和小黄豆素来都比他醒得早,贺知年也不知去了哪里,房间里静悄悄的,看窗纸上的天色,似乎比平时要晚一些。   他今日还要上值呢。   秦时连忙抓起床头矮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半杯水,然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穿衣洗漱,正要出门的时候,见贺知年披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了,肩上还残留着一簇一簇没有拍打干净的雪花。   “下雪了?”秦时的目光从他肩头望出去,看见了一片晶莹的白色。   “后半夜开始下的,这会儿都没过脚踝了。”贺知年把大氅脱下来,随意地搭在屏风上,对秦时说:“老神仙先走一步,进宫去了。”   “那老魏呢?”   贺知年说:“他送老神仙过去,估计会在宫门外找个地方等着他。咱们今日上值,他跟咱们不同路。”   秦时点点头,不再多问。   贺知年见房间里火盆已经熄灭了,便说:“我跟贺严说了,等下送火盆过来。让人盯着点儿,别冻着了这小东西。”   寒冬腊月,别的人都好说,小蛇可是挨不得冻的。   藤筐里,水兰因蜷缩在一块柔软的毛皮下面,只露出了一截细细的尾巴尖。让人看着便觉得十分可爱。   秦时笑着点头,“贺严做事很细心,我们不在家也不用担心什么。”   正说着话,狼王和小黄豆一身一头的雪花跑了回来,秦时又连忙找布巾给它们擦拭身上的雪。   一家人吃过早饭,收拾利索,便一起骑马去上班。   雪还在下,没人清扫的地方积雪已经超过了脚踝的位置。大街上行人来往,很多店铺已经开了门,卖早食的铺子里冒出的热气和漫天飞雪混在一起,将清晨的空气都染上了食物的香气。   秦时在他们常去的食肆门外下马,掏出零钱给俩孩子买些点心。他们要到半下午才能下值,俩孩子要在营地里等大半天呢,他得给它们准备点儿零嘴。   等着老板娘给点心打包的时候,秦时听见食肆里两个男人一边吃饭一边在聊天。一个说今年的天气不对头,夏天的时候干得要死,听说皇宫里的鱼藻池都快见底了,结果入了秋接连几场大雨,反倒比往年雨水多。   “以往冬天,哪里会一场接一场的下大雪。”   另一个压着嗓子说:“前几日不是还有上天示警?冬日震雷,青龙现世……好家伙,龙啊……就是不大吉利。你看见了没?那青龙被妖孽们活活打死了。”   秦时听的津津有味,见老板娘放下打包一半儿的点心去收账,巴不得她动作更慢一些。   先前那人鬼鬼祟祟的说:“可不是么,听说那一位的庄子里挖出来好些尸骨呢。”   “嘘!不要命了,这个你也敢说?!”另一人连忙打断了他,“听好些人说,天雷轰的是宣义坊,也不知道为啥……”   前面那人不以为然,“你还不知道啊,宣义坊里住着那一位的属官呢。老天爷看的真真的,可不就要逮着这些坏东西劈么。”   秦时接过老板娘打包好的点心,走出了食肆。   当日小龙走后,秦时就催着贺知年赶紧去找端王。他也想到了,天雷劈的是宣义坊,恐怕会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   但他没想到的是,东宫一个属官恰好就住在宣义坊,于是谣言传开,这挨劈的黑锅也顺理成章地甩到了这一位倒霉鬼的头上。   至于此属官到底是不是仗势欺人,打死人命的那一位属官……谣言传起来讲究的就是一个真假参半。“属官”两个字,已经牢牢的在他们身上打上了太子的烙印。   这几日谣言未见收敛,反而越传越烈。几年前太子的田庄里私设地牢的旧闻也被翻了出来,甚至还传出了太子荒淫无度,强抢臣女之类的段子。   秦时起初只觉得端王胆子挺大,造谣造得这般声势浩大,后来听了贺知年的提醒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端王一个人的手笔。   皇后、太子一系打压过的皇子可不止端王一个人,他只消挖这么一个坑,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往坑里填土呢。   秦时不知道区区流言,到底能对一朝太子起到多大的影响,以及他“报复社会”的目的到底有没有达到。但他心里却并不觉得开心。   小龙恢复记忆,神魂苏醒,这不能算是坏事。可它离开之后要怎么活下去呢?他给它的那点儿能量,压根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一想到小龙有可能无声无息的死在哪一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里,秦时心里就难过得不行。对狗屁太子的怨恨也更深——好端端的,要不是他手贱非要算计自己兄弟,哪儿会有后头一连串的麻烦?!   没错,秦时就是这么不讲理的将一切麻烦的源头归咎于倒霉的太子殿下。   贺知年带着两小只等在食肆门外。他是缉妖师,耳目灵敏,也听到了食肆里客人们的议论,再看秦时神色泱泱,就猜到他这是想小龙了。   贺知年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小龙离开长安之后就无声无息的,镇妖司也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反馈回来,谁也不知道它到底去了哪里。   秦时什么都好,就是太多情了。他想。   “有件事忘了跟你说。”贺知年对秦时说:“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错觉,这两天修炼的时候感觉明显一些。那天天雷降落,到处电气弥漫,我的意识海受到触动,这几日总觉得灵力在其中如云团一般旋转。”   秦时大喜过望,“不会是精神体要成型了吧?!”   这可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不管于公于私,贺知年的实力有所提升,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贺知年见他开怀,也笑了起来,“暂时不知。不过我会抓紧修炼的。”   灵力越饱满,精神体孕育的可能性也更高。意识海中出现云团,这已经是贺知年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境界了。   “要不是赶在现在这个时候,”秦时有些遗憾的说,“真该好好喝一顿酒庆祝庆祝。”   自从青龙现世,坊间流言纷纷,文武百官都夹紧尾巴做人。像他们这样的低品级禁军也不敢在外头宴乐,生怕被人抓住把柄,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可以晚上回去在自己家里喝。”贺知年笑着说:“贺家酒窖你还没去看过吧?前两年舅舅送给我几坛好酒,一直没动过呢。”   贺知年回到长安才知道他舅舅放了外任,舅母也随着一起去了任上。要见面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秦时也不想提这些让他伤神,便笑着点头,“那回去了,我可要好好看一看。”   秦时筹划的这一场酒局到底也没能攒起来。临到下值的时候,钟铉出现在了营地里,点了十几个人,表示有临时的任务,让他们在营地里待命。   其余人都离开之后,这十几个人就结伴去了塔楼。这也是镇妖司的传统,执行任务之前,给牺牲了的前辈们上一炷香,请他们的在天之灵庇佑他们保全性命,顺利完成任务。   冬日天短,塔楼外已经挂起了灯笼。   微黄的光给肃穆的塔楼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迷梦一般的色彩。   秦时望着悬挂在塔楼中的密密麻麻的腰牌,觉得噩梦残留的不适、小龙离开的伤感……内心种种的浮躁不平,都慢慢地沉淀了下来。   他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他用过的腰牌也会被悬挂在这里,会有无数的后辈站在他此刻站立的地方,像他一样,向这里早逝的亡灵寻求战斗的勇气和力量。这种坚守的信念会在他们的血脉里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秦时躬身将香柱立在香炉之中,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第193章 北海池   太阳落山之后, 巍峨的宫城便如同一只收敛了爪牙的巨兽,渐渐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北海池靠近岸边的地方结了冰,冰面上覆盖着莹白的积雪, 远处的池水倒映着尚未消散的天光, 在昏暗的背景之上粼粼闪动,泛着一抹动人的亮色。   湖边的亭台楼阁却已经和昏蒙的夜色融合在了一起。   有了雪光的映衬, 宫廷的夜晚有了一种奇异的华丽感,却又寂寥空旷, 像秦时曾经参观过的某个古建筑景点,游客散尽,即将关门时的感觉。只有当巡夜的御林军步履齐整地从这副画面中经过,这种空寂的感觉才会暂时被打破。   北海池边,李玄机已经带着魏舟在等他们了。   李玄机还是昨日的那一身打扮, 肩膀上搭着一动不动的李飞天,仙风道骨, 风华无边。魏舟缩着脖子站在他身后, 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好像被妖精吸干了精气。看见秦时肩膀上扛着小黄豆, 勉强打起精神凑过来抱了抱小重明鸟。   李飞天也恢复了活力,驮着小黄豆飞到了半空中,开始围着他们活泼地兜圈子。狼王则十分谨慎地到处看看, 好像在打量周围的地形。   魏舟凑到秦时身边, 小声问他, “吃的有吗?”   他知道秦时这个合格的奶爸身上总会揣着点心吃食,有时候是几块糕饼, 有时候是肉脯,再不济也会装一把糖果。   果然秦时在大氅里掏来掏去, 摸出来两块小黄豆没吃完的红枣糕,“你没吃晚饭?”   魏舟两只眼睛都绿了,“还晚饭……我中午饭都没吃。”   他伸手指了指南边,“圣上处理政务的太极殿、东宫……这些地方都查过了一遍。大问题没有,小问题修补了一堆,累得半死。就剩下掖庭这一块了,师父说就数这一块凶险,所以叫了你们来支应。”   秦时觉得,李玄机的动作也太快了。昨天夜里刚看到了猫妖进宫,今天一大早就进宫来,将整个太极宫从里到外开始梳理。圣上竟然也这么配合他……果然是老神仙,在凡间就是有面子。   魏舟狼吞虎咽地吞了两块红枣糕,蹲在地上抓了两把积雪洗手。见李玄机和钟铉站在远处说话,便小声抱怨,“师父辟谷,一忙起来压根就想不到还有吃饭这么一回事儿。我也不好提醒他……带路的太监轮换了好几茬,也没人想着给我送一口吃的……”   秦时听的想笑,“他们估计把你们俩都当成神仙看了,谁晓得神仙还需要吃饭哟。”   魏舟吃了点儿东西,精神也好了一些,对他们说:“猫妖如果昨天夜里没有出宫,那么现在有可能还留在宫里,若是遇见,只怕会动手,你们都当心些。”   秦时忙问,“确定?”   魏舟悄声说:“一进宫,师父做的第一件事就将整个太极宫的防护法阵修补好了。第二步就是太极殿和东宫,这两个地方妖邪进不去,但它们也出不了宫城。”   秦时,“……”   老神仙胆子也够大的,第一步不是维护太极殿,而是封锁了整个宫城,若是圣上知道,会不会对他生出猜疑?   魏舟一开始只顾着跟在师父背后忙活,后来才反应过来他师父这个干活儿的步骤……多少是有些问题的。这会儿见秦时眼神诧异,就知道他也反应过来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暗想这个混账小子不会又胡说八道吧……   贺知年不动声色的岔开了话题,“如此说来,此刻的太极宫,就好比大圈套着小圈,猫妖跟它的主子就被困在了大圈之内,小圈之外。若是它们也察觉了自己的处境,只怕会跟我们来个鱼死网破。”   魏舟看到秦时的目光投向贺知年,顿时松一口气,“的确如此。”   秦时不由叹了口气,“早知道有事,出门的时候就带着端王赏的宝刀了。”   贺知年忙说:“我跟钟大人说了,让他打发人去家里取……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从宫城到宣义坊,再经过重重宫门送进来,一路上不知道会遇到多少轮的关卡,秦时只是想了想,就觉得没什么指望了。   “又不是杀猪杀狗,”魏舟安慰他们俩,“兵器也不是那么有用。对了,我两个师兄也下山了,这会儿估计还在大明宫里转悠呢。”   大明宫地势高一些,圣上有时会在那里接见外臣,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太极宫里处理政务。这里距离东宫和后宫也都更近一些。   几个人正闲聊天,就见钟铉走了过来。他将手下的缉妖师们召集在一起,分成了两个小组,一个交给了李玄机带着,另一个交给了魏舟。   钟铉嘱咐几句就匆匆离开了。这个时候,秦时才知道他是出去见裴元理了。安福门外还把守着两千神策军做接应。   知道今天的任务原来是一场大行动。秦时和贺知年紧张的同时,也有些小兴奋。   两队人马在北海池边分开,一队朝东而去,另一队则由魏舟带着,朝着西边掖庭宫的方向走去。在他们的计划中,他们将会沿着东西两边包抄下来,如无意外,在太极宫南边的承运门汇合。   夜色降临的时候,秦时再一次看到了曾经来过一次的掖庭宫。   他曾经以为皇宫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富丽堂皇的,但在经历过了许昭容的事情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曾经的幻想并不是真的了。   在这个天下最富有、最尊贵的地方,也有贫穷简薄的一面,这一面也并不比民间真正贫苦的人家强多少,甚至摆设用具还有可能比不上乡野间那些真正贫穷的人家。   这一次,当他跟在魏舟身后再一次走进了掖庭宫,这种印象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更加鲜明了。   秦时没见过天子办公、生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有端王府做比较,他觉得掖庭宫这些没有人居住的宫殿看上去不但破败,甚至有些寒酸。   “太极宫里共有三处湖泊,东海池、北海池、南海池。”魏舟一边走给秦时等人介绍掖庭的布局,“圣上的妃嫔并不多,基本上都住在靠近南海池的几个宫殿里,加上服侍的宫人内侍,不足万人。。”   秦时暗暗咋舌,心想都万人了还不算多啊?!这要喊出来排队,得乌央乌央一大片了。   魏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宫殿,“从晴元殿起以南的宫室,除了靠近边缘的几个院子用来调教宫人、关押犯事的宫妃和宗室女眷,基本上都空置了。我们重点要查的就是这些地方。”   上次跟秦时较量过精神体的章宪也跟他们分在一个组里,听见魏舟的介绍,大大咧咧的嘀咕一句,“女人多的地方阴气就重,最容易养出邪祟来了。尤其这边关押的都是罪妃,怨气就更重了!”   秦时的思维也不由得随着他的话发散了一下,“怨气,是不是也是一种可以被吞噬吸收的能量体?”   魏舟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妖也好,人类修行者也好,需要的都是五行灵力。你看小黄豆、小水、狼王,哪怕没有开始修炼,但它们的身体也会对某种特定的灵力表现出亲和力。”   章宪在一边偷乐,“狼王这个名字起的好,真神气!”   他以为这是秦时给狼崽起的名字。   秦时也不可能跟他们解释太细,又问魏舟,“那小章刚才说怨气,有没有能够吞噬怨气的妖族?”   “话本里大约有吧。”魏舟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只是我从未见过。”   宫妃们都已经接到了太极殿传来的命令,天一黑便关门落锁,不再随意走动,所以他们一路走过来,到处都静悄悄的。但即便如此,宫殿里有没有住人还是能看出区别来的,隔着宫墙也能看出有的院子里亮着灯,有的院子里则黑沉沉的。   但不管亮没亮灯,到处都是非常的安静的,听不见有人说话、走动的声音,好像住在这里的都是被按下了“禁音”开关的机器人。   秦时默默地抖了一下,觉得这种怪异的安静,比妖怪出没的荒野还要吓人。   过了晴元殿之后,再往南走果然就越走越荒凉了。触目所及,除了积雪是白色的,其余的地方都是黑色的——有了积雪反射的亮光,那些没有亮灯的宫室显得更黑、更幽暗了。   风从空无一人的甬道中穿过,带起了奇异的回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躲在空寂的宫室里幽怨的哭泣。   李飞天像个雷达似的在前方转来转去,偶尔也会淘气地故意撞上墙头的积雪,在四散的雪沫里跟小黄豆嬉闹。   跟它们相比,狼王就要沉稳得多了。它像一个富有经验的夜行者那样,一声不吭地奔跑在队伍的最前端,脚步落地无声,唯有一双荧黄带绿的狼眼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秦时走在魏舟身后,注意到他一直在掐着指诀,便怀疑他能看到他们这些普通人都看不到的什么标识。就像他们在阳关城外看到的那个防护阵法发出的亮光,估计平时的时候,一般人也都是看不到的。   魏舟停下脚步。   就在他停住的同时,狼王也一脸警惕地跑了回来。 第194章 蛇蜕   秦时问狼王, “有情况?”   “没有情况。”狼王蹭了蹭他的小腿,有些不满的从鼻子里喷了一口粗气,“就是有臭臭的味道, 呛死了。”   魏舟也停下脚步, 嘀咕一句,“什么味道?”   秦时没闻到空气里有什么味儿, 下意识的琢磨起狼王说的“臭”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像眼下这样破败的、几乎没有生活痕迹的地方,其实并不是宫里往外运垃圾的路线。皇宫是最讲规矩的地方, 不论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流程,包括垃圾车、粪车什么时间从哪个宫门进出都有专人盯着。   没人居住的宫殿,甚至没有人走动的地方,狼王所说的臭味应该不会是指生活垃圾。   魏舟循着味儿停在一处虚掩的院门外。随行的缉妖师分成两队, 一队留在门口接应,另一队跟着他到院子里去探探虚实。   李飞天在院子里飞了一圈, 给他们报信说:“没人。”   院子空空落落, 满地积雪上连个老鼠的爪印都没有, 确实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院中主殿的门窗都还在, 只是油漆剥落,窗棱落满灰尘,有一种随手推一下, 它就会朽化为尘土的感觉。   殿内没有家具摆设, 尘土积了半尺厚。从主殿旁边的连廊走到后院, 周围的厢房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形,室内空空荡荡不说, 廊檐下连一口养花养鱼的水缸都没有,也没有活物出没的痕迹。   秦时这个时候也闻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 像动物巢穴里的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腥膻,其中又夹杂着一种怪异的腐臭味儿。   这股熏人的味道是从后院的水井里飘出来的。   水井原本是有盖子的,但年深日久,只剩下两根方木支撑着半块木板,摇摇欲坠地搭在井口。   秦时拦住了魏舟,自己走上去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木盖。没想到他刚拿起木盖,那东西就在他手里碎成了木头渣,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秦时自己都愣住了,感觉这东西少说也有十年八年没人动过了。   魏舟抬脚将一地的木头渣踢到一边,摸出一张符纸在指间晃了晃,点燃之后扔进了井口。符纸像一只听话的萤火虫似的,非常缓慢地向下降落。   秦时和贺知年也凑到近处,就见这口井直径不到三尺,从上往下看,高度约莫在两米多深的样子,没有水汽,井底仿佛堆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   “是枯井吗?”秦时问道。   魏舟也不确定,他指挥符纸继续向下,井底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渐渐显出了清晰的轮廓,原来是一团盘起来的水管状的东西。   “是蛇蜕。”魏舟看清了井底的东西,松了一口气,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他招手叫来了李飞天,让它下去把蛇皮给勾上来。   李飞天把小黄豆交给了秦时,自己像一根发着微光的日光灯管似的竖着落进了枯井里。站在井口的人就看见铺着蛇蜕的黑乎乎的井底,忽然间像是被惊动一般,表面那层暗色的东西像潮水似的朝着四面八方散开。   似乎是某种昆虫。体表长着硬甲,周围有细细的爪子,跑起来飞快。一眨眼的功夫就钻到了井壁的缝隙里去。   像灰尘被大风吹散,露出了蛇蜕下方一层又一层的灰黑色的骸骨。   秦时不是没见过尸体的人,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他脸色微变,胃里也跟着翻涌起来。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靠在了贺知年的胸前。   这一段时间日子过得挺舒服,他已经很久没被什么东西给恶心到了。   贺知年也有点看不下去,但他这会儿想的还是深宫里发现这种东西,闹出来就没有小事,也不知跟他们正在查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他抬手揽住秦时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秦时侧过头与他对视,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李飞天很快将蛇蜕勾了上来。   这东西也不知换下来有多久了,又干又硬不说,还皱皱巴巴地缩在一起。即便是这样的状态,它的长度展开来也足有两米长,不难猜测它刚刚蜕皮的时候会有多大。   魏舟也不嫌弃,直接上手在蛇皮上捻了捻,摇摇头,“年头可不短了,竟然没人发现吗?”   他仔细回忆,似乎并没有听到过宫里传出什么有蛇的传闻,父母那一辈也从来没人说起过这种话题。   掖庭荒凉,但并不是真正的荒郊野外,这么大一条蛇盘踞在这里,甚至有可能会到处活动,只是想一想,就让人有浑身发毛的感觉。   从井底的骸骨来看,这东西盘踞于此的时间不会太短,井口还有井盖,秦时忍不住怀疑这蛇是有人特意放在这里饲养的。否则别说是皇宫这种戒备森严的地方,就说宫城外面的街市,人来人往,就不像是蛇类会主动选择的栖息之所。   “如果是被人带进宫,暗中养在这里呢?”秦时问魏舟,“宫里有没有擅长养蛇的人?”   魏舟带进来的人都露出了茫然的思索的神色。   贺知年小声对秦时说:“北苑有驯兽奴,不过最出名的是两个驯养狮子、老虎的驯兽奴。养蛇的也有,但具体情况还要再打听。”   魏舟此行的任务是要搜索跟昨日所见的猫妖有关的线索。这会儿意外发现了这口井,自然而然的就把这件事跟猫妖联系了一下。不过他检查再三,也没有在井口里外察觉到有妖气,包括这条蛇残留的气息也都快散干净了。   “如果有人饲养,有可能早就被带走了。”魏舟说:“当然也有可能逃走了。太极宫里有三个大湖,东海池、南海池、北海池,环境都比这里更适合蛇类生存。如果它足够谨慎的话,也不容易让人发现。”   至于食物,湖里有鱼有虾,湖边草丛里不缺老鼠青蛙,而且北苑还有兽园。   魏舟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又将这个猜测推翻了,“湖边有妖气的话,瞒不过我师父的眼睛。如果只是普通蛇虫,说不定寿命有限,早就死了。”   秦时犹豫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他记得有些品种的蛇寿命是很长的,活几十年的也有。但这样的蛇虫,生活在深山老林里是很正常的,躲在深宫的一口井里,并且以人为食,听上去就不大正常了吧?   “没看错的话,井底这些应该是人骨?”秦时强忍着恶心往井里看,符纸像一个小灯泡似的,仍悬浮在井里。没有了井底的蛇蜕挡着,那些骸骨看上去更加清楚了。   “是人骨。”魏舟拂开井口外壁上的尘土,在那里找到了一个仿佛被刀片划过的痕迹,“这里,应该是有过一个结界的。不过到底是时间长了灵力耗尽,结界自己解开了,还是被人解开的,这就不好说了。”   秦时犹豫了一下,“井底的人骨,要起出来吗?”   如果是后世警方办案,那肯定是要翻一个底朝天,然后细细追查受害者的线索。但他们身在宫里,条条框框太多,很多事不是他们想做就能做的。   任性的后果很有可能会连累到自己身边的人,秦时已经尝过了这种苦头。   这个问题,让魏舟也迟疑了一下。他们此行有自己的目的,什么可疑的线索都不能放过。但井底留下的痕迹实在太过久远,魏舟也不确定这些东西跟他们正在追查的事情到底有没有关系。   再说从井底起出人骨的事并不需要他们所有的人都留在这里,可以交给裴元理去办。但是完全交给他手下的军士也是不行的,这些军士都是普通人类,一旦有什么突发情况,比如发现什么跟妖族有关系的线索,他们恐怕会应付不来。   “我们不能一直留在这里,”魏舟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和李玄机怀疑猫妖有可能还留在宫里,自然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宫城搜索一遍。这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秦时把他们几个人都考虑了一遍,对魏舟说:“狼王跟你们走,我留下。”   魏舟也是这样想的。秦时能打,手里底牌也多,换成是别人,哪怕是贺知年,都不一定有他这么能扛事儿。   “狼王留下吧。”魏舟想了想,“我们有李飞天,你这边也得有帮手。”   狼王反应快,也机敏,有什么情况,能及时提醒他们。再说狼王可不是谁家养的宠物狗,就它那个桀骜的性子,除了秦时,谁能使唤得动它?   贺知年有心想跟秦时一起留下来,但迟疑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公是公,私是私,既然魏舟是领队,他就不会在人员安排的问题上去质疑他。   消息送出去,不多时便有一队人马举着火把赶了过来。领头的是裴元理手下一个姓刘的都尉,手下二十多人,还带着各种挖掘用的工具。   魏舟带着人匆匆离开之后,刘都尉就将手下军士分开,训练有素地开始在井口搭起了架子,架子上固定了一个类似于滑轮的简易金属结构。然后士兵们就用布巾掩住口鼻,包住双手和裸露的皮肤,通过滑轮缓缓地下滑到井里。   秦时学会的道术不多,这个时候就用灵力在半空中写了风字符,凝出一股小旋风探入井口,将井底污浊空气抽取出来,免得井底空气不流通,尸骨腐朽产生了什么有毒物质,把这些下井工作的士兵们给毒翻了。   小院里人不少,但却鸦雀无声。几支火把将小院映照得灯火通明。   狼王起初还围着小院来回巡逻,后来干脆窜上一旁厢房的房顶,趴在上面居高临下的给院子里的人放哨。   秦时就有些羡慕狼王,他也想趴到房顶上去。   随着井底的骸骨一筐一筐地运上来,小院里的味道已经复杂得不能用单纯的“臭”字来形容了。   简直就是生化武器,能直接把人熏死的那一种。 第195章 井下   秦时不知道怎么才能屏蔽小院里能熏死人的味道。   小黄豆已经受不了地飞到房顶上找狼王去了, 秦时实在不好意思当着一院子面无表情的士兵的面儿,丢人现眼的去爬房顶,于是他只能强忍着, 用法术加大了风柱, 争取让院子里的怪味儿都尽快散开。   没人猜到井底的大蛇到底有多大,也不确定井底的尸骨到底是它自己去捉了人吃, 还是有人恶意饲养它。总之,经过了大蛇的反复碾压之后, 井底的尸骨几乎都看不出人形了,只能从一些具体的特征来判断它们曾属于某个人类。   小院里气氛压抑。哪怕这些人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现在的人看到这凄惨的景象,仍会生出强烈的愤怒与难过。尤其越往后,藤筐里拖上来的骸骨就越是细碎, 它们与井底的泥沙混在一起,不仔细看, 已经看不出来筐子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成分了。   大约井底的士兵也有些懵, 扯着嗓子喊:“仙师!仙师!还挖吗?!”   秦时, “……”   行吧, 数九寒天的,他也不能让士兵们在这里挖一口井出来。看到筐子里刚才提上来的碎渣,大多数人的感觉都是差不多了。   “你们上来, ”秦时脱下身上的大氅放在一边, 接过刘都尉递给他的布巾裹在脸上, 示意井口的士兵们把井下的人提上来,然后换他下去看看。   从井底旋上来的风柱里已经多出了一丝不大明显的潮湿的水汽, 于是闻起来似乎更加的……熏人了。   秦时手里举着火把,随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向下降落, 他的视野之内出现了许多站在井口时注意不到的细节,比如扎根在井壁缝隙里的枯草,以及被硬物摩擦得格外光滑的井壁。可想而知,这条大蛇绝对在这口井里生活了不短的时间。   随着井底的骸骨被清理出去,枯井的深度也随之加深了许多,站在微微泛着潮意的井底往上看,水井的深度已经超过了五米。到了这里,即便有小旋风在不断地换气,空气里的味道仍然浓郁得让人头晕。   秦时举起火把仔细打量每一个细微的角落。士兵们工作态度十分谨慎,几乎每一寸泥土都被翻过了,踩上去有些松软,也确实看得出沙土的成分要多一些。秦时想起蛇蜕被勾起来的时候,那一片潮水似的退开的不知名的虫子,心里有些发毛。   他用灵力在自己周围布下一道结界,然后从袖袋里取出魏舟给他的一道符纸,学着神棍的样子在半空中晃了晃。   符纸无风自燃,在火把的照耀下跳跃开一道略有些古怪的黄绿色的火苗。   “这是什么意思?”秦时纳闷,橘黄色是表示环境正常,变成青蓝色就是附近有妖气,那么黄绿色是个什么意思?!   秦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产生过这种对于知识的困惑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文盲的标签呢。   秦时叹了口气,心想光给符纸却没有配备说明书,必须差评!   秦时晃了晃手里的火苗,发现它一跳一跳的,似乎一下变淡,一下又变得浓了些。他来回试了几次,发现火苗凑到左手方向的时候颜色好像会浓一些。   秦时诧异的观察这边,有什么不一样吗?   反复试探的结果表示,确实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火苗越是靠近井底,黄绿的颜色就越浓,快要挨到井底的沙土的时候,那张符纸的颜色已经完全变成了诡异的绿色。   秦时决定在火苗变色的地方挖一挖,或许能发现诱使火苗变色的原因。   井口的方向传来小黄豆清脆的叫声,“爸!”   “没事。”秦时说:“让刘都尉给我吊下来一把铲子。”   小黄豆放心的从井口把脑袋缩了回去,不多时,一把铲子挂在绳索上从井口放了下来。   这个时候的工具或许没有后世那么品种多样,但基本的样子也非常接近了。外观虽然笨重一些,但基本功能还是可以满足的。   秦时把手里的火把竖在脚边的沙土地里,拿着铲子开始挖土。   这口井很早以前肯定是有水的,后来或许是因为某种原因被废弃了,于是沙土堆积,再加上天旱,水位降低等等原因,最后变成了一口废井。再后来,它就被这条蛇,或者是这条蛇的饲主挑中,做了它的巢穴。   骸骨清理出去之后,井底只剩下沙土,还带着土地深处特有的潮气,并不难挖。秦时往下挖了不足一米,就见沙土下面露出一角麻布似的东西。   秦时清除它周围的沙土,发现这东西就是一个粗麻布做的口袋,最外层的粗麻已经朽坏了,露出里面一层辨不出颜色的细绸布,裹在细绸布里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金属片。   金属片锈迹斑斑,第一眼看过去,秦时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片切好的、上面堆放了太多配料的披萨饼。它本身的厚度应该在一指到二指之间,但上下都糊着看不出是金属锈还是泥巴的东西,看上去好像很厚重的样子。   这东西一露面,秦时立刻觉得周围的温度都降下来了,就好像突然间多出了一个大冰块。   秦时觉得这东西不像是无意中掉落的,它的外面裹着东西,而且还装在袋子里,更像是被什么人特意藏在这里的。   秦时照原样把这东西包好,让人把他提了起来。   从井口出来,秦时一眼就看见远处的天幕之上出现了一抹影影绰绰的亮色。夜晚浓稠的黑色已经被即将来临的晨色冲淡了,变成了一种仿佛是半透明的灰黑色。   在这昏昧不明的天光之下,是一堆一堆从井底起出来的枉死之人的骸骨。   时间太久了,它们又一层一层地被掩埋在井下,所以绝大多数都是一种脏污的深灰色。   明明都是不会发声的死物,但秦时却有一种微妙且诡异的感觉。他不敢仔细看它们,仿佛每看一眼,都能听到冥冥中的哀哀哭泣,以及……惊恐绝望的尖叫。   秦时转过身,背对着它们蹲下,从地上抓了两把雪反复擦手。   在他对面的房顶上,狼王怀里搂着小黄豆,一大一小已经团在一起睡着了。院子里亮着火把,火光照不到房顶上,但秦时只是看着昏暗中的那一团毛茸茸,心底那种说不出的纠结郁闷的情绪就仿佛得到了治愈。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缉妖师,并不是天地间的神仙,所以他没有能力拯救所有被伤害的生灵。   他只能在自己的能力之内,去保护比他更为弱小的生命。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秦时抬头,见刘都尉一脸疲色地走了过来,在他身旁蹲下,压着嗓子小声问道:“仙师,你给我一句实话,这些东西……是妖怪干的不?”   秦时,“……”   秦时苦逼的想,我真的不是什么仙师啊。   刘都尉与他面面相觑,片刻后,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秦时,“……”   秦时心想你明白了啥?我自己都还没想明白这事儿要怎么解释呢。   “天机不可泄露呗……我懂的。”刘都尉十分敬畏地冲着头顶上方的天空拱了拱手,然后又问秦时,“我刚才让人出去传话,喊了大理寺的仵作进宫,将这些骸骨检查一遍,做一份记录。你看……”   秦时点点头,“应该如此。刘大人想的很周到。”   秦时在井底下挖了半天的坑,虽然不至于感到累,但这么多的骸骨,会默默的提醒他,它们也曾经是鲜活的人命,这种无声的提醒是非常折磨人的。因此他也有些萎靡不振,懒洋洋地蹲在院角不想起来,就这么没形象地蹲着跟刘都尉闲聊。   刘都尉行伍出身,平时也没那么多讲究。此刻他们也都在等下一步的指示,除了门口站岗的,其余的人也都三五成群地找了背风地方休息。   “除了找仵作,还要安排车马,”刘都尉叹了口气说:“等仵作验过骸骨,还要运出宫去妥善处理。”   秦时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些……活着的时候应该都是宫里的人,还能查出他们的身份吗?”   刘都尉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进宫做内侍的人,大多都是平民百姓,也有一些是人牙子从遭了天灾的地方买来的孤儿,总之都是没有根基、没有家世背景的人。宫里即便有身份登记,也很难通过这些记录找到他们的家人。   真要这么找,得闹出多大的动静?!再说他的上司可是裴元理,有事情他都要拼命往下压的主儿,怎么可能没事找事?   秦时也知道这些事不好查。这些人都不知死去多久了,而且还不是同一个时间段出事的,就算有心要查,范围也太大了。   “什么时间,有什么人失踪,这样的记录宫里应该有的吧?”秦时问他。如果他们能知道大致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有人频繁的失踪,可以推断出这口井中的大蛇活跃期的活动路线。   刘都尉想了想说:“这个应该有。”   秦时忙说:“如果有消息,还请刘都尉交给钟大人一份。”   刘都尉今天的任务本来就是配合镇妖司行动,因此秦时的要求他一口就答应了。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天,就听屋顶上的狼王嗷呜嗷呜的叫唤了起来,他是在给秦时报信:有人过来了。   来人是经常跟在钟铉身边跑腿的小青年钟秀。   钟秀大约是一路跑着过来的,大冷天的,他的鬓角却已经汗湿了。见了秦时,他顾不上擦一把额头的汗,忙不迭的喊道:“小秦!我可算找到你了!我家大人喊你过去帮忙!” 第196章 至暗时刻   一院子的人都被钟秀这一嗓子给惊动了。   刘都尉也吃了一惊, “钟大人不是跟我们大人在一起吗?”   钟秀指了指北边,“他们都在长明殿。”   秦时有点儿懵,“长明殿是在哪里?”   刘都尉解释说:“从这里往北走, 靠近晴元殿的方向, 几乎紧挨着南海池。”   秦时不懂太极宫的详细分布,但大致方位他还是有印象的。晴元殿不就是宫中后妃的住处与冷宫之间的分界线吗?   “他们去那里做什么?”秦时不解。   今晚的行动是李玄机主导, 他亲自将钟铉挑选的人分成两个小队,从北边往南同步搜索, 目的地是太极宫南端的承运门。钟铉和裴元理并没有参与到具体的行动中,秦时只知道钟铉从裴元理的左神策军借了人,守在安福门外等着给他们提供武力支援。   难道他们走后,钟铉又发现了什么特别的情况,于是特意折了回去?   钟秀顶着一脑门子汗珠摇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刚从宫外回来,就被钟大人打发来找你……”   钟秀说着, 从身后解下一把用粗布裹着的宽刀递给秦时, “刚从贺大哥家里取来的, 也不知你们用不用得上……要不是有钟大人的腰牌, 险些被把守宫门的羽林卫给扣下!”   秦时连忙接过刀,拆掉外面裹着的粗布,果然就是他刚才还念叨的宝刀。   “多谢啊, 兄弟。”秦时心里对于钟秀的那一点儿疑心都打消了, “另一把刀呢?”   钟秀道:“钟大人也打发人去找贺大哥和魏神仙, 刀给了传信的兄弟,让他给捎过去了。”   秦时拍拍他的肩膀, “等忙完这一摊事儿,请你喝酒啊。”   钟秀忙不迭地拽着他往外走, “喝酒事小,赶紧去救急吧。钟大人交待了,见了面拉着你过去就对了!一句废话不许说!”   秦时喊狼王下来。   这个时候,小黄豆还没睡醒,被狼王叼着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秦时从它嘴里把小黄豆接了过来,收进了随身带着的挎包里。   大约周围都是熟人的气息,小黄豆踢了踢小爪,并没有醒。秦时看着它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心酸的想,这世界上大概没有谁家的幼崽像他儿子这样,还没出生就开始逃难,小小年纪就适应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不管是在大野地里还是在什么奇怪的地方,它都能睡得香喷喷。   秦时在它身上摸了一把,扣好包盖,带着狼王走出了小院。   刘都尉把他们送到了院门口,有一眼没一眼的偷瞟狼王。以前他只觉得出门打猎的时候带一群大狗威风得很,现在才发现出门办事带着它们更威风。看狼王在屋顶上放哨,那个聪明机警的样子,刘都尉简直都要流口水了。   狼王懒洋洋的回头扫了一眼偷偷摸它的刘都尉,不怎么在意的晃了晃尾巴。它不是很乐意别人伸手摸它,但人类的情绪它还是能感觉到的,这人对它没有什么恶意,它也就懒得计较什么了。   秦时跟刘都尉道别,叮嘱他有了什么报告都记得给钟大人送一份,然后就被钟秀催促着,一路朝着晴元殿的方向跑去。   秦时忍不住就想多打听一些消息,“钟大人让你来找我的时候,都说什么了?”   钟秀刚才就是跑着来的,这会儿又跟着秦时跑,就有些气喘,“我拿着钟大人的腰牌出宫去取刀,回来在安福门遇见了赵谦。钟大人让他在那里接应我,大约是担心这两把刀进不了宫门。”   赵谦这个人,秦时是有印象的。他是章宪那个组里的人,据说摔跤的技巧要比章宪还厉害一些。人长得高高大大,话不多,是个很敦厚的汉子。   之前钟铉去营地里点名的时候,点了这个人的名字,但后面在北海池边分组的时候,秦时并没有看到他,心里还有些纳闷来着。   原来是被钟铉叫走跑腿去了。   钟秀又道:“我跟着赵谦从晴元殿外面穿过去,就见钟大人跟裴大人站在长明殿外不知在商量什么。我走到近处,听见裴大人说‘这件事你我都做不了,赶紧把魏神仙喊回来吧’,然后钟大人就打发我过来找你。”   秦时怀疑裴元理是不是知道什么消息,但没打算跟镇妖司共享。一直到拖到今天,他捂不住也搞不定了,才不得不找钟铉寻求合作——钟铉之前要是知情,他们在北海池边分组的时候,他就该说点儿什么了。   也就是说,钟铉也是临时收到了什么消息,才不得不把他们喊到长明殿来。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性,这是有人在故布疑阵,调虎离山呢?!   秦时迟疑了一下,在意识之中悄悄告诉狼王,“等下别跟我跟得太紧,保持距离。你给我做个接应。”   狼王一口答应了,略有些不解的问他,“你怀疑钟秀?”   “说不上怀疑。”秦时说:“就是这事儿有些蹊跷。”   狼王从自己的角度给秦时分析情况,“这个人是钟秀没错,我记得他的味道。而且他身上也没沾着妖气。”   秦时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这会儿疑心的并不是钟秀被人掉包了,而是整件事都给他不对劲的感觉。   “我是觉得,按照正确的流程,钟大人应该会等我们两个小组在承运门碰头之后,再返回来处理长明殿的事情。”秦时心想,就这么半路上折回来,李玄机师徒这一整天的工作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总之,我们都小心点。”秦时不放心的提醒狼王,“如果有什么陷阱,咱们得保证外面留一个给老贺他们报信的。”   狼王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它其实不怎么愿意秦时把它当成小黄豆这样的小崽子来照顾,但眼下除了它,秦时又确实找不到另外一个在外面接应他的战友了。   狼王有些泄气的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   秦时像是猜到它的想法,安慰它说:“小琮,老贺他们现在都不在,除了你,我身边没有更信任的人了。”   狼王闷闷的说:“我记住了。”   在他们的上方,天空渐渐显出了亮色。但在苍穹之下,连绵的殿宇反而沉进了夜色的更深处。   这是清晨来临之前的至暗时刻,传说中夜行的怪物们不得不放弃棘手的猎物,怀着不甘与愤怒返回巢穴的时间。   长明殿外,赵谦和另外一个瞧着有些面熟的缉妖师正守在院门外,看见他们顺着甬道跑过来,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钟秀忙问:“大人呢?”   赵谦指了指身后虚掩的院门,“他和裴大人先进去了,让我们守在院门外。还说等魏神仙带着人过来了,直接进去。”   钟秀有些殷切的秦时,“你先进去?还是等着魏神仙?”   他心里是希望秦时赶紧进去,说不定他家大人正着急的等着帮手呢。谁知道魏神仙还要过多久才能过来?他们等得起,里头的钟大人未必等得起。   秦时从他眼睛里看出了这一层意思,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不管两位大人到底遇到了什么蹊跷事儿,他主动了解情况,总好过被动的等消息。   秦时解下身上大氅,随手搭在院门外的石兽上,挎包也解下来,调短了背带,挂在了狼王的脖子上。   一人一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狼王后退几步,朝着甬道尽头跑去。   “别跑太远。”秦时装模作样的嘱咐它,“免得我喊你听不见!”   嘴上这样说,他却通过意识再一次提醒它,“别跟我进去,不管有什么情况,记得给魏舟和老贺传消息。”   狼王嗷呜一声,表示自己记住了。   钟秀不明所以,随口说道:“我们还在外头呢,你放心。”   他知道秦时身边这两个走到哪里都带着的小伙伴是非常聪明的。他还曾偷偷问过钟铉,这两只到底算不算妖?   结果钟大人笑着回他一句,“是不是妖有什么关系?只要它们跟我们是站一边的就足够了。”   从那之后,钟秀再也没问过这种蠢问题。 第197章 桃花灼灼   守在院门外的缉妖师嘱咐他多加小心。秦时点点头, 伸手推开了院门。   从长明殿的位置也可以知道这里应该还不算是冷宫。即便没有人住,荒废的时间也必然不会太长。秦时进门之后,触目所及, 更是加深了这种印象。   庭院虽然堆满了未清除的积雪, 但门窗廊柱却都擦拭的干干净净,也没有油漆剥落的痕迹, 甚至窗纸都是完整的。整个庭院给人的感觉还残留着脂粉香,仿佛主人只是带着随从出去串个门, 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秦时走下台阶,就听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阖上了。   秦时停下脚步。他发现自己只是进了一道门,但钟秀赵谦他们的说话声,甚至是呼啸着穿过甬道的风声,很突然的, 竟完全听不到了。   在他面前的雪地上,象征着钟铉和裴元理曾从这里走进去的脚印, 也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的消失, 仿佛一段录像被人按下了回放键。   秦时在意识中呼唤狼王, 但这种神奇的联通也仿佛被掐断了。他伸手去拉门栓, 发现自己的手果然被一层无形无质的东西隔开了。   大约在院门阖上的同时,结界就打开了。   这个结界给他的感觉有些奇特。秦时试探它的属性,发现那是对他而言最富有亲和力的金灵力。   秦时嘲讽的一笑, 看来跟秦团子说过的戏言应验了, 真的有人把他当成了木属性的修行者, 妄想用金克木的这一套把戏来对付他。   秦时在试探结界属性的时候,很谨慎的没有释放自己的精神力。他到底是什么属性的修行者, 暂时还不到让敌人知道的时候。   这也算是他隐藏的一张牌吧。   秦时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庭院中雪地上的脚印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吹口气都会消失的样子。这大约也是一种精神暗示,让看见这脚印的人觉得这是一条随时会消失的线索,所以更为迫切的想追上去抓住它。   浅浅的脚印一直通向了主殿的台阶下。   风声又起,虚掩的殿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秦时在这突如其来的风里闻到了一股细细的甜香。刹那间,这肃穆的宫室也变得灵动起来,仿佛从沉睡中挣开了眼睛。   秦时踏上台阶,见门缝里透出了暖色的光,仔细听似乎还有女子娇软的说笑声。   意识海中,秦团子有些兴奋地扑腾了两下,“会是盘丝洞吗?”   “盘什么洞啊,”秦时唾弃它的品味,“你又不是唐僧!”   秦团子不服气,“我是纯精神体好不好?!比唐僧还好吃呢!有眼光的妖怪见了我,一定比见了唐僧还亲!”   秦时哑然失笑,“那我更舍不得让你被妖怪吃掉了。”   秦团子傲娇的哼唧两声,毛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秦时一手握刀,另外一只手按在了打磨得光滑如水的殿门上轻轻一推。厚重的殿门微微一晃,朝着殿内的方向滑开了。   前方有镜子的光晃了过来,明亮得刺眼,秦时下意识的闭上眼,再挣开的时候,却见眼前一片如烟如霞的桃花林,仿佛他在眨眼之间被神秘的力量瞬移到了另外的一个空间。   外面的黑夜、积雪、安静的宫室、附近的晴元殿、南海池……全部都消失不见了,唯有眼前的十里桃花在温暖的春风里灼灼生辉。   此刻的秦时正行走在山林之间安静的小路上。远处薄雾如纱,挡住了层层叠叠的山峰。   他沉浸在了无边无际的桃花香里。   哪怕他知道这只是幻象,却也找不出这幻象的丝毫破绽。他试着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块,拳头大小的石块骨碌碌顺着山坡滚下去,其运动轨迹完全符合正常的物理规律。   秦时叹了口气,心想哪怕是幻境,这美景也是让人愉快的。他在香暖的微风里惬意地眯起眼睛,觉得这光景如同他后世去看全息电影。明知道眼前所见的美景、人物、生离死别都是假的,也不妨碍他短暂地代入一下自己的感情,体味体味别人的喜怒哀乐。   山路尽头传来潺潺水声,随着水声一起传来的,还有女人的娇笑声。   “来了!”秦时笑着提醒秦团子,“你期待的盘丝洞来了。”   “什么叫我期待的?!”秦团子不肯背这个锅,“我一个纯精神体,我要盘丝洞干什么?刚才就是那么一说!就是那个意思!”   “我懂,我懂。”秦时其实不懂团子说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习惯成自然,第一时间就忙着安抚自己炸毛的精神体,“你最纯洁了,品德高尚!脱离了世俗的欲\望和低级趣味!”   秦团子,“……”   虽然都是赞美的话,但听起来好像哪里不大对?!   秦团子正要跟秦时好好理论一下思想品德的问题,就听秦时问它,“你说,我们要是站在这里不动,会怎么样?”   秦团子的思路顿时从思想品德的问题上转移开来,很肯定的说:“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嘛……肯定是妖怪们穿着泳衣跑来找你了。”   秦时,“……”   行吧,从水声联想到盘丝洞的女妖戏水……这思路真是直白得一点儿不打弯。   真有妖怪跑过来,肯定就得打起来了。秦时就有些遗憾的想,哪怕是假景,破坏了也是很可惜的。   他抬手从枝头摘下了一朵桃花,细细感受它所蕴含的精纯的金灵力,心想这制造幻境的人也当真是心思缜密,连细节都考虑得这样周到。他要真是木属性的修行者,被困在这样一个完全由金灵力编织起来的牢笼里,还真是很麻烦。   秦时以往遇到的陷阱还没有这种形式的。它们都是直接调取了游离在空气中的五行能量。如此一来,抽取结界能量的时候,他会将其他属性的灵力释放到空气中,或者传递给相应属性的同伴。   能够熟练使用金属性的灵力,这布下结界的人很可能是一个金属性的修行者。或者这人手里有什么特殊的法器,能够抽取某种特定属性的能量。   不论哪一种情况,这个人都不好对付。但这种布结界的方式,却又给秦时上了一课……原来精神力这种东西还能这么用?!   秦时开始思索如果是他,要用自己的精神力来布下同样的结界要怎么做?   精神力的本质是能量,是一粒一粒细小到肉眼看不见的能量微粒。他要怎么做才能把它们组合成一个面?难道要先组合成一根线,然后再把一根一根的细线像织毛衣那样编织成网?   秦时想的入神,手里还捏着那朵盛开的桃花。他心里冒出一个新的想法,如果他能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拆一遍,也许……肯定……就能把这其中的原理搞清楚了吧?!   秦时跃跃欲试,也不耐烦看戏了,跟秦团子商量,“咱们上去看一眼,看看这人到底想干什么,然后就开始拆迁……成吗?”   秦团子自然满口答应。   秦时将手里的桃花别在耳朵上,哼着小曲往前走。秦团子听了一耳朵,发现他哼哼的是: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哎嗨~哎嗨哟~   秦团子,“……”   峰回路转,桃花林的尽头出现了一处蓝汪汪的水潭,远处一道瀑布如银练一般飞流直下,在水潭里溅开一片薄雾似的飞沫,将整个水潭都笼罩了起来。   雾气缥缈,给这场景增添了几许欲语还休的意味儿。   几块巨石错落有致地点缀在水潭边上,其中一块巨石上还凌乱地堆着女子的裙衫、绣鞋等物品。   再往里看,就见五六个妙龄女子正在池水中游来游去,肩上披着的细纱随着水流飘来荡去,宛如生活在潭水深处的美人鱼浮出了水面。   接下来就是秦时做导演也可以编出来的情节了:美人回眸,发现了偷看的登徒子,于是花容失色,惊叫着一个挤着一个,躲到了巨石的后面。她们躲的也很有技巧,娇美的面容、肩膀恰好都露了出来,还有湿漉漉的发丝粘在白嫩嫩的脸颊上。   确实娇媚。   秦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姑娘家家的,不好一直泡在冷水里……对身体不好。听说小姑娘家要是经常受凉,以后会生不出孩子。”   一众美女,“……” 第198章 谈判   秦时看着眼前堪称幽默的场景, 心想自己白激动了……就这?!这还不如海边度假的小姑娘小伙子露的多呢。   看来唐代再民风开放也是有底线的。至少这个布下结界的人,开放程度就远远没有达到后世海滩上的程度。   秦时和颜悦色的冲着一众面色不虞的美女NPC摆了摆手,“你们家主子呢?我觉得大家敞开了说话比较好, 这些试探啊什么的小把戏没什么意思。”   别说他一个在海滩上见过比基尼的后世之人, 就是钟秀这种镇妖司的编外人员,或者随便从镇妖司抓出来一个缉妖师, 恐怕也不会见了几个女人就晕头晕脑的背叛组织。   秦时摸着下巴,想到了“以己度人”四个大字。莫非这个布下结界的人是个色胚?见了美女就走不动路的那种?   水潭边上, 一个美女气鼓鼓地扯过了巨石上的披风裹在身上,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其余的几个小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披着红纱的小娘子鼓起勇气看着秦时,声音软绵绵的说:“这位郎君可否转过身去, 容我等穿衣?”   秦时摇摇头,很是遗憾的看着她说:“这可不行哟。”   让他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一群来历不明的女人?武侠小说里都不敢这么编好吗?!   美女们又气又急。   秦时不以为然, “别拿君子小人那一套来威胁人……我不吃那一套。”   他握在刀柄上的那只手动了动, 一寸一寸的将宽刀抽了出来。宝刀映着日光, 比女子身后的潭水还要寒气逼人。   秦时刀尖朝下, 露出一个几乎是嘲讽的浅笑,“这位大姐,换一招吧。”   一众美女目光灼灼, 仿佛在判断秦时会为美色动摇的可能性。片刻之后, 披着红纱的那一位抬了抬手, 围绕在她身边的小娘子们一个一个地朝着她扑了过去……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秦时,“……”   合着盘丝洞只是个障眼法?!   一朵桃花都要用灵力精雕细琢, 秦时心想,NPC上场却这么敷衍……差评!   美女肌肤莹白, 眉眼如画,不像那个教跳舞的女妖如娘那般媚态横生,却别有一种出水芙蓉似的清艳。她一双妙目盯住了秦时,伸手抓起巨石上的衣衫,慢条斯理地穿好——这会儿她也不提让人回避的事儿了。   美女樱唇微启,呢喃一般吐出两个字,“秦时?”   秦时微微一笑,“正是在下。不知大姐怎么称呼?”   美女缓缓从巨石后面走了出来,长长的裙摆拖在水潭边的石滩上,有一种恍若天人般的出尘之气。   “我是谁不要紧。”美女说:“有人托我问你一句话:你心中可有什么心愿?”   秦时心头一动。   美女似乎察觉了他内心这一下细微的触动,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上天入地,只要你想,他都能满足你。”   这话说得又娇气,又妩媚,偏偏又带着一种深信不疑的笃定。   反而是秦时愣了一下,“什么都行?”   美女嫣然一笑,带着一种仿佛是鼓励的神色看着他,静静的等他开口。   秦时深吸一口气,“我毕生所愿,就是希望三界清明,各有边界。像你们这种大模大样闯进人类世界里的家伙,都给老子痛痛快快地滚回老巢里去!”   美女面色一沉。   “人类的麻烦,自己可以解决。”秦时说道:“你们非要来偷、来抢,这我也能理解。但拜托,别用这种仿佛你们高人一等、人类想过点儿好日子都要靠你们施舍的嘴脸来说话行吗?!搞清楚,这里是人类的地盘!”   美女眸色冰冷,“你自己是人类吗?!”   秦时已经过了为自己是谁而感到困扰的年龄了,洒脱一笑,说道:“我是谁,不劳烦大姐你操心了。你将我困在这里,总有个目的吧?不会只是为了说几句废话吧?”   美女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语速微微加快,“秦时,你要知道,人、妖、半妖,都是不同的。既然人有自己的领地,妖也有自己领地,那么半妖也该有自己的领地,而不是靠人类的脸色过日子。”   她将秦时的话原样送回。   秦时就笑了,“你到底干了啥?会让人类给你脸色看呢?我倒觉得人族都挺友善的,也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   人族这两个字可真够别扭的,他想。好像自己真的从人类当中分离出去了似的。   美女眉头微蹙,“人族过安稳日子,降妖除魔的活儿都交给了半妖来做,死的也都是半妖,这不公平。”   “公平。”秦时冷静的反驳她,“每一个人都要用自身的能力回报这个社会。读书人教书育人,传播知识;军人保家卫国;农夫耕种……半妖承担缉妖师的工作,有何不可?!”   美女一噎。   秦时倒不是为了耍嘴皮子,他只是想缩短一下你来我往互相试探的过程,直白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好让这女人亮出目的,以及……最后的条件。   美女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果然有些急躁了,“你自己也清楚,这是不同的。军人的后代有可能去做农夫、做读书人。但缉妖师的后代却没得选,你们被老祖宗出卖给了人族,压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秦时,“……”   这女妖当真是个扎心小能手。   “你说的或许是有道理的,”秦时认真的纠正她,“但这件事的根本,不在于缉妖师的后代能做什么样的选择,而是你们不想付出,只想获取。做缉妖师也只是付出的一种形式。”   秦时在此时此刻,终于承认了年少时的烦恼大都来源于此。他知道有很多人在为这个社会付出,自己却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员。   他想追求自己的岁月静好,忽视了其他人的负重前行。   秦时有些遗憾的看着她,“你这番话,在这个时候,是打动不了我的。大姐。”   如果是在他穿越之前,或者他刚刚高考完的时候,很有可能就被说动了,甚至把她当成了知音也不一定。   可惜。   美女与他对视片刻,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一咬牙,将搭在手臂上的披帛握在手里,像握着一条鞭子似的,朝着秦时的脖子绞了过来。   艳丽的绸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灵蛇一般。   秦时手中的宽刀缠住了披帛。他听到了一声宛如金属相碰撞的声音,仿佛这披帛并不是绸缎,而是另外的一把刀。   秦时在绸缎漫天飞舞的残影里捕捉到了他熟悉的金灵力的气息,对他而言,这又是新的一课。他是否也可以用自己的精神力凝出最适合自己使用习惯的武器呢?   比如……宽刀,或者一把冲\锋\枪?   刺啦一声,裂帛声响起,美女的披帛在半空中被宽刀一分为二,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尚未沾地便在半空中化作了无数细碎的光点,慢慢消失了。   美女后退一步,警觉的盯着秦时。   秦时绅士地收刀,“姑娘,还是请你家主子出来说话吧。”   美女在“继续打”和“认输后退”两个选项之间摇摆不定,就听身后一个男人沉稳的嗓音说道:“婉娘退下。”   美女咬唇,不甘心的向后退开。   秦时没有看见人,却有一种说话之人就站在婉娘身前的微妙感觉。   “晚娘这个名字可不怎么好。”秦时一边胡说八道,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在我们那里,晚娘就是后娘的意思,一听就有一种心肠歹毒的感觉。”   美女的双眼几乎冒火了。   发出声音的男人却十分淡定的嗯了一声,“你们那里倒是有趣……听说你是关外之人?”   “楼兰人。”秦时终于有机会报出自己的假身份,心里还有一点儿小兴奋,“我听说朝廷里有外国使臣做官。怎么的,我一个楼兰人在大唐做缉妖师不行吗?”   他的眼睛捕捉到了石滩上有几块碎石极为细微的移位,好像有东西踩在上面,重量令它们向下沉去。   那人反应也快,几乎就在秦时的目光扫过来的一瞬间,被踩下去的碎石就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压着它们的力量只是秦时的错觉。   秦时心里有些遗憾。   “没什么不行。”那人的声音远了些,笑吟吟的说道:“听说你与魏神仙、贺都尉一路同行,日夜相处,想来这一路上听的都是镇妖司那点儿事。所以一进长安,就被他们哄骗着进了镇妖司吧。”   秦时心想,原来这件事还能这么解释啊?   那人又笑道:“当然,你初来乍到,急于找一个养活自己的差使,这我也能理解。但你总该慎重一些,多看看,多想想。听说你身手不错,除了镇妖司,能去的地方多的是……”   “比如你这里?”秦时有些纳闷,“你这是招兵买马?你想干什么?组建军队?造\反?你是想自己做皇帝?!”   那人似乎被秦时直白的诘问给搞懵了,半天没出声。   “这能行吗?”秦时从实操的角度替他担忧了一下,“李家王朝就算国力不如从前,那也是一个庞然大物,听说还有沙陀归降的军队呢。你就凑几个缉妖师管什么用啊?首先从人数上就落了下风了……一个人还能抵挡人家一支军队吗?”   那人咳嗽起来,“可,可不敢胡说……”   “你这人不实在。”秦时对他遮遮掩掩的态度表示不满,“你这是有贼心没贼胆。连承认自己真实意图的胆量都没有,谁敢放心跟你干?!”   那人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造\反这种事,需要跟下属开诚布公吗?!   “你想招揽我,这我也能理解,”秦时心想,毕竟哥这么优秀,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但是你这手段我是不赞同的。你什么值钱的筹码都没摆出来谈,就几个美女还那么不实在。对吧,你看你这就不太有诚意。”   秦时觉得这个人应该去看看脑子,他到底想不想造\反啊?总得把目的说出来让人考虑考虑吧?否则谁不得好好想想,放弃大好生活,到底跟着他去干啥呀?   那人沉默不语。   秦时提醒他,“大哥,咱俩这也算是谈崩了吧?那现在,你是打算放我回去,下次预备好了再来招揽我?还是干脆打一架,留不下我的心,也要留下我的人?!” 第199章 守门三人组   大约觉得秦时的话说的太厚颜无耻了, 那人沉默了片刻,冷笑道:“别以为你胡说八道,我就能放你走。”   “那就打吧。”秦时无所谓地晃了晃手中宽刀, 暗想钟秀虽然人有些可疑, 但手脚还是挺快的,赶着把趁手的兵器给他送来了。   “等等, ”秦时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的?我默默无闻一个人,又是刚到长安,认识的人都没有几个。”   秦时想知道对于他的底细,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以及他跟秦时他们一路上遇到的那些麻烦到底有没有关系?   这人就把秦时的问题当成了一次机会,开始赞美他, “你来长安之前,镇妖司的人就知道要来一个高手了。听说这个高手年纪轻轻就已经修出了灵体。这几年除了朱雀章家的孩子, 还没听说有谁修炼出了灵体……没想到是青龙, 了不得。”   秦时心里一动, “我和小朱雀比武那天, 你也在场?”   这人笑而不语。   秦时的心沉了沉,想到了一个他不想去承认的可能性,“镇妖司有你的人?!”   他想起那天在镇妖司的训练营里第一次感受到的……归属感。那种充实的感觉里原来也掺杂着恶意的打量, 这个发现让他有一种遭遇了背叛的感觉。   “宣义坊青龙现世, 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吧?”这人用赞叹的语气说道:“你有这样的能力, 何必要屈就于小小的禁军?你就没想过你其实可以掌握更多的权势富贵吗?”   秦时微微一笑,这人是抛开了对人生意义这种空泛的问题的讨论, 开始直接利诱了?   “你是水月观的人?”秦时继续套话。   这人没有出声。   秦时挽了个刀花,“来吧。”   那人并没有现出身形来, 反而带了几分傲慢的语气提醒他,“你纵然能打,又能如何呢?我只要困着你,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长明殿外,天色越来越亮。   钟秀在院门外急得走来走去。   赵谦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有些失望的问钟秀,“钟大人就没跟你说什么吗?”   钟秀也听不见院门之内传出什么动静,心里有些烦乱,“就说让我赶紧喊了小秦过来帮忙,没说别的呀。”   赵谦忍不住嘀咕一句,“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喊了这么多人来帮忙。小章比小秦还要早一步进去呢。”   钟秀心里咯噔一下,“章宪也进去了?!”   “对啊,不止小章,还有五队的小楚和小孙。”赵谦指了指守在院门另一边的兄弟,“小鹏去喊的人。”   小鹏的眉头也皱着,“要说进去的帮手,都是咱们司里一等一的好手。到底钟大人遇到了什么麻烦,都这么久还搞不定?!”   钟秀的心跳忽然加速,他怎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呢?   他走上台阶,想伸手拉开院门。但他的手刚刚碰到门环,就被一股大力给撞开了。   “结界?!”钟秀失声惊叫。钟铉和裴元理都还在院子里,还有他们的兄弟……那结界又是什么人布下的?   结界之内。   秦时一刀砍空,迅速收刀,退回了之前的位置。   他视野之内并没有人影,连刚才站在水潭旁边观战的美貌女子都不见了。桃花林簌簌作响,瀑布溅开的水声也仿佛忽然变得更加喧嚣了。   秦时的耳朵尖动了动,捕捉到了一丝宛如昆虫振翅一般细微的声响。   秦时疾速后退,手中宽刀扬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劈了过去。半空中一个苹果大小的圆球状的东西被宽刀一分两半,却来势不减,呼啸着朝着秦时扑了过来。在即将飞到近处的时候消失在了半空中。   秦时的后背却倏忽间泛起一阵寒意。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张开了,他抬起手臂,用刀尖试了试,果然有什么黏腻的东西顺着刀脊爬了上来。   秦时用力甩开了试图捆住他刀锋的东西,后背却撞进了一片柔软的虚空里。   他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陷阱里,越是挣扎,这张无形的网就困得越紧。最要命的是,这张大网并不是由金属性的灵力组成的。   秦时不敢再乱动,脑子里却紧张的想对策。他想起了之前几次落进陷阱里的情形。   魏舟后来给他们解释过阵法的成因。说白了,就是按照一定的规则先挖好壕沟,然后将游离在半空中的五行灵力引入壕沟里,利用它们彼此之间相生相克的天性,来实现种种目的。   他之前落入阵法之中,也曾不顾死活地将阵法中的能量抽取出来,吸收掉自己同属性的灵力,那些不同属性的灵力就传输给了小黄豆、贺知年,或者直接释放到空气之中。   但他能够把无属性的能量收入自己的意识海,即便无法收为己用,却可以将它们收进、取出。或许其他属性的灵力,也可以这样操作?   秦时决定试一试。   长明殿外,紧张不已的守门三人组终于盼来了救星。   魏舟带着贺知年和其他几名缉妖师赶了过来。钟秀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魏舟的袖子,语无伦次的把前因后果交待了一遍。   贺知年呼吸急促,“你说秦时进去了?还有小章?”   钟秀不敢看贺知年的眼睛,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进去的时候都好好的,我们一开始还能听到小秦的脚步声,但很快就出现了这个结界……”   “钟大人和裴公公也在里面?”贺知年强迫自己冷静,“进去多久了?”   守门三人组一起点头,这是他们亲眼所见,没什么可否认的。最先进去的是两位大人,算下来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魏舟拿出一张符纸,对折了几下,叠出了一个纸风筝的样子,拍了两下,对着纸风筝说:“师父?”   片刻之后,纸风筝上传出李玄机的声音,“何事?”   魏舟把长明殿的事说了。   对面传来钟铉冷静的声音,“钟秀看见的是我?”   钟秀,“……”   钟秀的魂儿都要飞了,哆哆嗦嗦的说:“大,大人……您不是进了长明殿吗?!”   对面的钟大人没有再说话,就听李玄机很干脆的说了句,“我们马上回去。”   钟秀像被雷劈傻了似的站在那里发呆,然后哀嚎一声,抱着脑袋蹲了下来。旁边的赵谦和小鹏也都傻眼了。   小鹏拽着赵谦的袖子,眼睛都直了,“啥意思?咱们看见的钟大人是假的?那裴大人呢?也是假的?”   赵谦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眼巴巴的看着魏神仙。   魏舟这会儿可没有那个闲心来修补它们的玻璃心,他取出罗盘围着长明殿的外墙一边走一边掐算。   贺知年走到殿门外试探了一下,发现结界是金属性的。这个发现没让他觉得放心,反而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秦时是金属性的修行者,这一道结界是困不住他的。但他却没有出来,也就是说,在这个结界之内,还有别的麻烦困住了他。   魏舟掏出一张符纸试探结界的强度,发现符纸刚刚靠近结界,就被结界之中疾速运转的灵力卷入其中,眨眼之间边绞成了碎片。   魏舟的脸色也沉了沉,“这个布下结界的人,能力在小秦之上。”   秦时可能被什么东西困住,以至于连他本属性的灵力都顾不上吸收。这个发现让贺知年气血浮动,有一种全身的细胞都开始躁动的感觉。他急于做点儿什么,理智却又告诉他,这个时候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大声说话,以免干扰了魏舟,让他不能够顺利地破开结界。   贺知年焦躁地在长明殿外来回踱步。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前方甬道的转弯处窜出了一团灰黑色的毛茸茸的身影。   贺知年愣住,怀疑自己看错了,“狼王?”   狼王谨慎地停住脚步,扬起鼻子耸了耸,似乎在分辨贺知年的味道。然后它加快了速度朝他跑地过来,一边跑一边口吐人言,“秦时进去了!他说门口这些人都不可靠!”   贺知年,“……”   悲催的守门三人组,“……”   贺知年蹲下身,有些激动的看着狼王和挂在它脖子下面的挎包,“小黄豆也在?是他让你们留在外面的?”   狼王耳朵晃了晃,“他说让我在外面接应他。”   说着,狼王用一种十分戒备的眼神依次扫过了守在门外的三个人。   钟秀觉得自己冤死了,“你可不要胡说啊,我警告你!你别以为你会说话……”他呆了一下,不可置信的转头去问赵谦,“狼崽说话了,你听到了吗?”   赵谦抹了一把脸,有些沮丧的点点头,“对,说话了,说咱们三个人都信不过……你没听错。”   小鹏也垂头丧气的,“其实小秦也没怀疑错。”   谁能想到钟铉和裴元理会是假的呢?关键是!   贺知年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摸摸狼王的耳朵,“老神仙等下就过来了,我们耐心等等。”   狼王不屑地甩来甩尾巴,它觉得贺知年这句话其实是在安慰他自己。明明他的手指头都开始发抖了。   其实狼王自己只在秦时说让它留在外面的时候紧张了一下,它很快想到这个时间、地点,都不是一个开战的好时机——无论他们的敌人是谁。   李玄机还在宫里,这就意味着无论对方想做什么,都会成为整个追云观的敌人。而且圣人也不会放过这些在他的地盘上搞鬼的家伙。   很可能是他们搜索的行动惊动了宫里的什么人。这些人对他们的底细不清楚,于是做出了不合时宜的反应。   狼王再看一眼贺知年的手指头,确实有些抖。   狼王心想,好吧,看在他这么紧张小秦的份儿上,它就勉强同意把床铺分给他一半儿吧。 第200章 泥团   结界之内。   秦时头痛欲裂。他发现土灵力与无属性灵力并不相同, 它具有一种其他灵力所不具备的体积感,进入秦时的意识海之后,便迅速将空间占满了。   秦团子莫名其妙, 很谨慎的后退, 把地盘暂时让给这些从未出现过的东西,自己几乎缩成了一张虎饼。   “要我出去吗?”秦团子不确定的问它的战友, “要吗?”   秦时却顾不上回答它了。他艰难的将最后一丝土灵力吸收完毕。眼前的景色在他的视网膜上微微晃动,也不知是他累得头晕眼花了, 还是土灵力的缺失让这整个结界发生了某种不稳定的变化。   没有了土灵力的阻隔,秦时伸手就能触摸到组成这个结界的金灵力。这样浓郁又纯净的金灵力,对秦时来说,好像有人剔除了五行灵力的杂质,只留下了金灵力, 双手捧到了他的面前来逼着他吃一样。   这等良机,若是放过, 那简直对不起穿越大神!   秦时开始专心致志地吸收周围的金灵力。   此时此刻, 山林寂静, 除了瀑布轰鸣的水声, 周围再无半点儿声音。秦时起初还无法确定刚才说话那人是不是藏在附近,但当瀑布因为缺乏灵力的支撑而突然间违背了自然规律,开始在下落的过程中来回扭曲, 却始终无人出现的时候, 秦时终于可以确定他所在的这一方结界里是真的没有人在了。   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一个猎人放弃一口已经困住了猎物的陷阱?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猜, 要么有其他猎人来了,他要先去解决掉这个对手。或者这个猎人还有其他的几口陷阱, 他都要一一照看到。   纯净的灵力让秦时消耗的体力得到了补充,但源源不断地冲进意识海的灵力却让秦团子有些招架不住了。   “秦时!”它扯着嗓子喊道:“挤死了!受不了了!”   有土灵力占着它的地盘。而且好像还在不断地变大, 秦时本身的灵力运转也是需要空间的。如此一来,秦团子就开始感觉局促了。   秦时只得将土灵力再一点一点抽取出来,一边吸收金灵力,一边无意识的将土灵力攥在手里揉来揉去。   土灵力被他越揉搓越紧实,就好像它原本是一块海绵状的东西,如今在他的揉搓之下将所有那些占用空间的气泡都挤了出去,只留下了越来越紧实的泥土的本质,体积也变得越来越小。   等秦时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这一团土灵力已经被他揉捏成了网球大小的一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一团橡皮泥似的泥土正在传递出一种……反抗他的意识。   秦时垂眸看着手中淡淡的土黄色的一团泥。这种想要反抗,甚至是想要超过他,压制住他的意识是如此强烈,秦时实在很难当做是自己想多了。   秦时隐隐觉得这一团泥土不像是单纯从自然界里捕捉到的土灵力,倒像是这里头存在着一个鲜明的人的意识……   秦时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到了。他呆呆看着手里的泥团,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团泥土太有性格了,若说它是曾经属于某一个修行者的,他一点儿都不会觉得意外。   秦时还在默默的消化自己的新想法,但由土灵力团成的泥团却不会管他在想什么,而是开始运气,它像一个小小的皮球,一鼓一鼓地,体积也开始慢慢涨大。   秦时,“……”   他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了,如果让它一直这样充气,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不会要在这里炸开吧?   秦时试着像刚才那样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压制它,但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无法真正控制它。泥团好像在憋着劲儿反抗他,依旧在呼吸之间持续地涨大,仿佛随时都会炸开。   秦时一个激灵,开始加快速度拼命吸收结界里的金灵力。他不能让这个泥团在结界之内炸开,他无法估计这个泥团炸开时的威力,但他知道,若是爆\炸的冲击被罩在一个罩子之内,那么罩子里的东西可能都会有危险。   金灵力受到秦时的牵引,像一股细小的龙卷风一般,旋转着灌入了秦时的意识海。   他看到瀑布的源头已经虚化成了一片细碎的金色光点,他身后的桃花林也好像刮起了旋风一般,枝叶摇摆,花瓣漫天飞舞,又尽数化作了金色的光点,汇入了秦时上方的风柱之中。   意识海中,秦团子再一次被潮水般灌入的能量潮给冲散了,分化成了一团剧烈翻滚的能量团。   恍然间,秦时有一种自己正站在瀑布下方,被高处奔涌而下的水流冲刷的错觉。天灵盖一片钝痛,几乎要被这剧烈涌动的能量潮给撞碎了。   狂暴的能量潮灌进他的意识海,再顺着经脉游走。秦时曾经被刻意拓宽的经脉,此时此刻,再一次传来了被撑裂的剧痛。   泥团就悬在他身前不远处,体型已经从一个网球大小膨胀成了篮球大小,随着它一下一下的吸入、吐出,它的体型也在持续地涨大。   秦时无法控制这一团土灵力,所以他此刻无法分心去考虑自己所能够承受的量,只能拼命吸收周围的金灵力——他在跟土灵力争分夺秒地争夺时间。   唯有破开这个金灵力制造的牢笼,将这一团土灵力释放出去,他才是安全的。   结界外。   虚空中的碎裂声变得越来越清晰,魏舟带着人站得更远了一些。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微微冒头,从远处的太极殿传来了沉闷的、富有节奏的鼓声,这是文武百官即将上朝议事的提示音。   魏舟手里还举着那个罗盘,掐算之后又带着人往甬道的另一端退去。他们刚刚在甬道的另一端停下来,就见有什么东西从长明殿的宫墙里飞了出来,轰的一声落在了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   一团火光爆开,硬生生的在平整的路面上轰开了一个半人多深的大坑。   殿外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钟秀一指长明殿的方向,“你们瞧!”   就见长明殿的上空逸散开无数细碎的光点,散乱地飘向空中,又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似的,打着旋儿飘回了长明殿的深处。   片刻之后,一阵沉闷的轰鸣从长明殿的深处传来。   魏舟约束着一众兄弟,不敢让他们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乱跑。之前钟铉交待了行动要听魏舟指挥,他们自然要听从他的调度。   只是魏舟自己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异属性的结界,他并不是完全没办法破开,但结界里还有秦时和其他缉妖师,什么情况他都不知道,又要顾及里面的活人,他没办法选择暴力破解的方式。   正犹豫着,魏舟就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微微发痒的脸颊,发现指尖沾着一片灰尘。   魏舟纳闷夜里并没有刮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灰尘,却见长明殿的上空慢慢地腾起了一片灰尘,看上去竟然像是沙漠上起了风暴似的。   贺知年也搓了一把脸,有些诧异的嘀咕一句,“哪里来的这么些沙土?”   灰尘在长明殿的上空缓慢地旋转,风柱渐渐朝着四面八方扩张开来。仿佛有一道龙卷风正在逐步成型,沙尘旋转的速度也慢慢加快了。   这凭空出现的旋风虽然刮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但守在殿外的人还是注意到似乎有一团水缸大小的阴影从长明殿的深处腾空而起,倏忽之间,不见了踪影。   赵谦守在魏舟的前方,下意识地推着魏舟往后退,“魏神仙您看到了吗?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魏舟被他一推,手里的罗盘都险些摔了,忙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一旁钟秀说道:“长明殿的北边是晴元殿和南海池,再往前是贵妃的永芳殿和皇后娘娘的紫宸殿。”   魏舟眼皮直跳,“刚才那东西好像是一团土灵力……咱们这里头有谁是土灵力的……”说着说着,便有些心慌气短,不管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惊扰了后宫,算起来都是他办事不力。   贵妃和皇后,哪一个是好说话的?!   魏舟脑子里刚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地面震动,一团包裹着火光的浓烟腾空而起。   魏舟面色大变,“去看看!”   贺知年看看烟尘笼罩的长明殿,再看看远处仿佛挨了雷劈似的地方,试探地走过去推了推长明殿的大门,大门应手而开,那层结界不见了。   贺知年心跳加快,他一把推开门,就见庭院寂静,满院子的积雪干干净净,连鸟雀的爪印都没有,就好像刚才并没有什么人从这里走进去。   贺知年围着主殿转了一圈,又跑到后殿,始终没有看到有人来过的痕迹。   秦时不在这里。   他找错了方向。   贺知年不再耽误时间,快步朝着魏舟的方向追了上去。   长明殿门外的人都被那一声剧烈的爆炸给吸引过去了。   没有人看到虚掩的殿门开始颤动,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好像殿门之内一场剧烈的风暴正在肆虐。   片刻之后,一扇殿门砰的一声飞了出去,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飞过了门前的台阶,砰的一声砸在了殿门前的空地上。另一扇殿门摇摇欲坠,终于发出了一声哀鸣似的吱呀声,自己掉了下来,摔在了殿门外宽大的台阶上。   四处弥漫的灰尘之中,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一把扶住门框,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他咳了片刻才注意到殿门外除了两扇被炸掉的大门和一个半人多深的大坑,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秦时,“……”   怎么回事儿?   秦时疑惑了,“难道老子又进入了另外一层结界?!” 第201章 紫宸   魏舟和贺知年这会儿满心想的都是刚才从长明殿的深处飞起来的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口水缸的大小, 但若说它是一个捆起来的成年人……也是说得过去的。   他们虽然没有互相交换一下看法,但心里想的都是结界里发生了什么类似于雷劈这样的事情,怀疑秦时受伤了。   在这个时代, 很多的自然现象, 比如雷、电、火……对于寻常人来说,都是非常具有震慑性的。   爆\炸的声音、冲天而起的火光、比大明宫最高的宫殿还要高的烟柱, 以及脚下的大地传来的预示着不祥的震动,都让这些久居深宫的人吓得魂儿都飞了。   魏舟带着人一路过来, 就见内侍和宫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又想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又不知该上哪里去找安全的地方,于是哭爹喊娘地抱头乱窜。这些都是把魂儿给吓没了的。   也有一些宫人稍微冷静一些,还保有些许的理智, 虽然看上去也是神情慌张,但也强做镇定地指挥周围的人去想法子灭火——刚才那一下天雷正巧砸在了紫宸殿偏殿的房顶上, 硬生生的将半个偏殿给炸塌了!   魏舟好不容易带着人挤到近处, 见素日里看上去又气派又华丽的紫宸殿, 就像被一个凭空出现的巨人踩了一脚似的, 偏殿将近一半儿的宫室整个坍塌了,剩下的一部分房屋摇摇欲坠,断口处露出断裂的房梁和歪斜的木柱。   曾经精美无比的帐幔、摆设都与坍塌的砖瓦木头混在一起, 也不知到底什么东西被烧着了, 浓烟一股一股的从坍塌的废墟里冒出来。   主殿靠近偏殿的一侧也受到了冲击, 屋檐被撞塌了一部分,最边缘处的木柱似乎被大力撞击过, 从半人高的位置折断了。   魏舟连忙拍出一张聚水符,先掐灭废墟里着火的可能性。再用结界将整个偏殿围了起来, 免得残留的半边宫殿倒塌下来再伤到人。   这个时候,远远近近巡逻的禁军也都赶了过来,将整个紫宸殿封锁了起来。   他们都是守卫宫城的禁军,擅长处理深宫里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事故。对宫城的地形也非常熟悉。   他们当中有的负责将现场所有的下人带走,专门关在一起等着上头的大人们问话,有的赶去前面太极殿,向圣上汇报事故的情况,也有人带着太医院的太医们将受伤的宫人都搬运到一起进行集中治疗。   紫宸殿外虽然还是乱哄哄的,但到底从不受控制的混乱状态里恢复了些许。   就在此时,一群身穿官服的人跟在一个身穿明黄朝服的男人身后急急匆匆地绕过了南海池,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赶了过来。   紫宸殿外闹闹哄哄的一群人只看衣服的颜色,也认得出走在最前面那个中等个头、哪怕正处于焦虑状态,看上去也依旧温文尔雅的中年人就是当今陛下。   一群灰头土脸的人都有些傻眼:这件事竟然惊动了大朝会?!   魏舟与贺知年对视一眼,都有些头疼。爆\炸的动静竟然把陛下和文武百官都给吸引过来了……这可要怎么解释呢?   贺知年到现在也没见到秦时,更不确定刚才的爆\炸是否与秦时有关系,见事情越闹越大了,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一群人在满地灰土的废墟之上跪下迎接圣驾。禁军头领和紫宸殿的大总管跪在最前面向宣宗汇报事故的情况。   像魏舟贺知年这种后来赶过来的人,听了他们的叙述才知道事故发生的时候,皇后娘娘并不在紫宸殿中,而是恰好要去后殿的库房。于是福大命大地躲过一劫,只是受了惊吓,被宫人们扶着去了后殿休息。   出事的偏殿里有两个洒扫的宫人被埋在了废墟之下,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了,此刻已经交给太医们救治。   好消息就是,除了紫宸殿被一块从天而降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击中,发生了剧烈的爆炸之外,其余的宫殿都没有受到波及。   这么精确的事故,让在场的很多朝臣都想到了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青龙现世,天象示警的那件事。   毕竟紫宸殿里住着的,可是太子的亲娘啊。   宣宗看着塌了一半儿的偏殿和损毁了一角的主殿,感觉也有些微妙。   他与晁皇后是少年夫妻。她出身不高,当初嫁给他的时候,他还只是宫里一个不起眼的皇子,母族式微,自己又不得父皇宠爱,谁都能踩他两脚。连他自己的侄儿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她跟着自己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相互扶持,战战兢兢的生活,受了不少委屈。   这些,宣宗始终都记在心里。但他不得不承认,人的处境变了,心境也会随之改变。她对儿子近乎神经质的溺爱,仿佛要让自己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统统在他身上补偿回来。这一点,宣宗并不能赞同。   但他每每提起要对太子严加约束,晁皇后便会泪流满面,把所有的过错和责任都兜揽到自己头上。接下来她就会述说自己的委屈,忆苦思甜,提起他登基之前他们过的苦日子。   每一次都是如此。   宣宗不觉得自己是一旦过上了好日子就忘记了来处的浅薄之人,但他也不愿意一遍又一遍的通过晁皇后的哭诉去回忆那些苦日子。   苦难,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回味的东西。   尤其他慢慢察觉了晁皇后的哭诉只是一种在应付他的手段之后,这种哭诉就越来越让他难以忍受了。   再后来,宣宗见晁皇后的次数就变得越来越少。但不管怎么说,紫宸殿和东宫的动静他还是时刻关注的,他知道晁皇后跟前朝之间的联系,以及太子背着他所做的种种离谱的事。   尤其青龙现世之后,坊间各种流言都有,他也确实有所动摇:太子这样的心性,真的能够治理好这个危机四伏的帝国吗?   但他这样想的时候,心中又会涌起强烈的愧疚感,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和晁皇后一起熬过的那些苦日子。   宣宗望着残破殿宇的上空笼罩的黑烟,默默问自己:这会不会是老天再一次的示警呢?   贺知年跪在人群的外围,眼角的余光瞥见狼王偷偷摸摸地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它也注意到所有的人都朝着那个刚刚赶过来的身穿明黄衣服的男人下跪,没有人敢喧哗,甚至没人敢抬头东张西望,于是它也匍匐下来,借着前方人群的遮挡,鬼鬼祟祟地挪动身体。   它个头小,在人群的外围移动并不起眼,尤其这个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宣宗身上,而宣宗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了被损毁的宫殿之上。   于是贺知年就这么看着它拐进了甬道里,沿着墙角跑出一段之后,拐了个弯不见了。   贺知年有些心焦,他怀疑狼王是不是感应到了秦时的动静。但此时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在这里,魏舟顶着一个半仙的名号尚且跪在后面等着上头有人问话,钟大人又不在,他想走也走不成。   而且他心里还有一些担心,担心这一场爆炸会不会跟秦时有什么关系……虽然这样的想法没有什么根据,但贺知年心里就是有这样的担忧。   贺知年正暗暗出神,就听人群的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人惊叫起来,也有人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他一抬头,就看见一群禁军如临大敌一般,护着宣宗往后退。   文武百官也受到惊吓一般,忙不迭地随着宣宗一起往后退,大约事发突然,他们的后退显得有些凌乱,挨挨挤挤的,还有几位大人的官帽都被碰掉了。   很快,紫宸殿周围就变成了一片空地。贺知年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紫宸殿外围的宫墙也坍塌了,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就能看见宫墙之内的情形。   一片黑色的潮水正从偏殿坍塌的废墟里涌出来,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潮水的前端很快就触及到了偏殿外围的结界,它们像是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似的,迅速的向上方堆叠起来。 第202章 琉璃   这些虫子有鸽子蛋大小, 浑身漆黑,唯有背后一点雪白,仿佛什么人蘸着白颜料在它们背后印上了一个指印。   眼前的场景让魏舟想起了过去的某个画面。他下意识地朝着结界的方向走了几步。   离得近了, 便看清楚它们的外形偏细长, 浑身布满了黑色的硬壳,前端探出一对锋利的钳子, 看上去像蝎子,或者就是蝎子的变种。背后那个诡异的白点, 恰好形成了了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骷髅头的图案。   骷髅细节毕现,仿佛那里真有一双眼睛在与他对视。   魏舟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不是鬼面虫吗?   他从不知长安城里也有这种东西。   他拍出一张符纸,加固了刚才布下的结界,免得它们到处乱爬, 让场面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但他同时也知道,这种虫子是有\毒\性的, 会腐蚀他的结界, 并且毒\性会通过他与结界之间的灵力联系, 伤到他的经脉。   上一次在沙漠的石洞里遇到鬼面虫, 还是秦时的精神体把它们驱赶开了,这一次,秦时还困在长明殿里, 没有秦团子那样强大的精神体, 但好在他们此刻并不是被困住石洞那种憋屈的小环境里, 可以用的法子相应的也会多一些。   魏舟拍出一张引火符。一团小小的火苗出现在了结界之内,很快分成了三个相同的火苗, 再一眨眼,三个火苗已经分成了九个小火苗。霎时间就将结界之内的鬼面虫笼罩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贺知年也连忙带着其他几个缉妖师, 将他们随身携带的药粉撒在了结界之外,给魏舟的结界增加一重保障。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结界之中如同滚沸了的开水似的翻腾起来。虫子们有的拼命往外跑,有的慌不择路地往偏殿里跑,无奈引火符均匀地分布在整个结界之内,虫子们哪怕跑进了偏殿里也一样躲不开符火。   结界之外的人惊魂未定,谁也不敢靠近去看。   宣宗又惊又怒,不明白宫苑之中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邪物——是李玄机的动作让它们感到不安了吗?!   李玄机说的清清楚楚,太极殿周围的守护阵法安然无恙,宫中若有邪物,极有可能藏身于掖庭那些荒废的宫殿之中。   在大多数人的想法中,妖怪这种东西必然是会躲着人的。它们不会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有人活动、生气充足的地方,只会躲在阴暗的地沟里,鬼鬼祟祟的趁着夜色行动。   在今天之前,宣宗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后居住的紫宸殿会有什么问题。身为一国之母,她的住处周围也有守护阵法,邪祟无法入侵。   除非这邪祟是她自己放进来的。   宣宗召了紫宸殿的总管太监来回话。   总管太监面无人色地跪在宣宗面前,抖若筛糠。他虽然不知道眼下这局面要怎么解决,却深知这一次紫宸殿怕是要惹来帝王的雷霆之怒了。   总管太监心乱如麻,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躲过一劫,回话的时候也格外小心翼翼,“偏殿中居住的是皇后娘娘族中的两位小娘子,两人每日都会陪着娘娘一起诵经,娘娘也时常召她们一同用膳。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宣宗又问起她们身边服侍的宫人,才知道这两位娇客进宫时身边带着贴身伺候的侍女,因此总管太监只调了几个洒扫宫人在偏殿中做些粗活。   “除了她们一行十人,”总管太监回道:“紫宸殿再无外人出入。”   宣宗若有所思。   结界之中烟雾腾起,带着奇异的臭味儿向四周散开。   宣宗不得不带着官员们再次后退,一直退到了南海池边,才觉得那股熏人欲呕的烟气变得没那么浓了。   魏舟虽然选了上风口的位置站着,也被这臭气熏得双眼通红。他不敢收起结界,生怕偏殿里还会冒出什么引发混乱的东西。   偏殿被砸塌了一半儿,又经过了符火的烧灼,残留的半边宫室也摇摇欲坠,看上去就是一片废墟,再也闹不出花样的那种。但魏舟还是从烟气里分辨出了一丝似有似无的土灵力。这个新发现提醒了他,让他萌生了一个想法。   他刚才满脑子想的都是长明殿的结界里有土灵力爆开伤人了。但有没有可能是土灵力的主人察觉了危险,在主动收回自己的灵力?!   魏舟想到这里,不由得冒出了和皇帝陛下一样的想法:皇后娘娘到底在自己的寝殿里养着什么邪物啊?!   这样的动静,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女子是折腾不出来的。她们隐瞒了术士的身份?还是说随行的下人当中藏着术士,她们只是给术士当个挡箭牌?   魏舟有些泄气,又有一种被愚弄的不悦。谁能想到宫廷里出了问题,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一宫主母的头上?   长明殿。   秦时不死心的将长明殿的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在后殿的一间空屋子里找到了一个昏迷的缉妖师。他对这人有些印象,但不大熟,也猜不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只能先把他背出去,放在殿外的空地上。   再回来的时候,秦时又在偏殿的台阶上捡到了另一个昏头昏脑,正扶着柱子呕吐的缉妖师。   秦时,“……”   这个地方他刚刚才来过,明明没有看到人。   他们都是从哪里掉落的?!触发的机制又是什么呢?难道他必须要先出去一趟,然后再跑进来吗?!   秦时有些懵了。   紫宸殿的结界到底还是打开了。   托了环境宽敞的福,魏舟这一次下手狠准快,因此鬼面虫的毒\液并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就是被臭味熏得够呛。尤其结界刚刚打开的时候,那种爆烈的热气里混杂着的蛋白质烤熟的奇异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说不出到底是香是臭,却熏得人要吐。   或许结界打开时轻微的灵力震动成了最后的一只推手,偏殿残留的半边宫室也终于轰隆一声坍塌了下来。灰尘扬起半天高,连站在南海池边的人都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还好这个时候大家都离得较远,没有伤人。   宣宗的脸色更难看了。   文武百官站在他身后,有的人一脸焦急,有的人若有所思,还有的人大着胆子窃窃私语。宣宗已经不想猜测他们都在议论什么了。   出事的是紫宸殿,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宣宗正要打发温得用到近处去看看,就听宫室坍塌之处又爆发出一阵喧哗,被紫宸殿的总管太监打发过去做清扫的内侍们像见了鬼似的往后退。   “出了什么事?”宣宗直觉不对。一座坍塌的宫室,还能有什么可怕的?但宫人们的表情就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受到了惊吓。   温得用连忙快步过去找人打听。但他还没找到找到紫宸殿的总管太监,先看到了废墟里那一团半人多高的浅色的东西,粗粗看去好像一座布满了褶皱的假山。但这假山有着琉璃一般的质地,清晨的阳光打在上面,竟然折射出了极绚丽的光彩。   温得用疑惑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走近两步,又觉得假山半透明的质地中似乎还包裹着一团黑影。温得用听见有人低声抽噎,紧接着他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是一个女人,她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被困在了琉璃一般的东西里。   假山上反射着璀璨清透的光彩,晃得人眼花,温得用一时间没有看清楚内里的情形。但他朝着假山走过去的时候,却清楚的看到一缕鲜红的东西在假山石里头飘荡了一下,又很快消失了。   似乎是鲜血。   温得用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向旁边走开两步,避开了假山上密集的褶皱,终于看清楚了被困在假山里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头发披散着,满脸都是惊恐的神色。   她被困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里像是冒着火,充满了绝望和哀求。   她在用眼睛向外面的人求救。   这是一个温得用没见过的陌生的女子,不是宫人,更不是陛下的妃嫔。这让温得用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的视线与那女子对上了,他清楚的看到女子的眼珠转动了一个轻微的弧度。   这女人还没有死去。这个发现让温得用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意识到她被困住了假山石里,就好像被松脂包裹住的昆虫。   温得用壮着胆子想摸一摸这假山石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质地。但他刚刚伸出手,就听身后有人说了句,“不要碰它!”   温得用一下收回手,一回头,看到了假山另一边绕过来的魏舟。   温得用顿时松了口气,“魏神仙,不知这是何物?”   魏舟示意他自己看。   温得用就见那女子在他的注视下似乎变得消瘦了一些。有一些丝带状的东西从她的七窍中溢出,又很快消失了。   温得用眼前一黑。   他忽然意识到这块假山石也不是包裹着昆虫的松脂,它是活的,就像被蛛网的振动吸引过来的蜘蛛,正要安心享用自己的猎物。 第203章 积雪   魏舟带着人后退, 不许他们靠近。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叠成了三角形的符纸轻轻一弹,让它落进了假山石的褶皱里。   那琉璃似的假山石像受到了攻击似的抖动了两下,包裹在其中的年轻女子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面容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魏舟不敢再耽搁, 一咬牙,祭出了收魂镜。   这面镜子, 是他第一次下山的时候李玄机交给他防身用的。从那时起,就一直被他带在身边, 用自己的灵力温养着。当初在阳关城外遇见秦时和贺知年的时候,他用来收服蛊雕的,也是这一面镜子。   收魂镜是追云观前前任观主从一处妖洞里收缴来的法器,可以吞噬妖物,这一点和李飞天有些相似。但它更厉害的地方在于它具有群攻属性。是对付蛊雕那样成群结队出来行动的妖兽最好的武器。   收魂镜旋转着飞上半空, 嗡的一声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假山石不受控制的朝着它的方向倾斜了一下,又艰难地稳住了。但它的顶端却仿佛受到了外力的吸引, 被拉长, 朝着收魂镜的方向歪了过去,   遇上收魂镜, 假山石就仿佛松脂遇到了高温,缓慢的开始融化,整体的质地都开始变得柔软了。收魂镜每旋转一下, 它就仿佛被拉长了几分。远远看去, 成了一个上面细下面粗的长条状的怪东西。   与此同时, 被包裹在其中的女子的面容急剧的消瘦下去,短短几息, 就在众人眼皮底下变成了皮包骨头的模样。原本乌鸦鸦的头发也不知不觉变成了灰白色。   原本焦急的、疯狂转动的眼珠子也僵硬不动了,泛起了一丝灰败的死气。   收魂镜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 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与它拉扯,牵动着它,阻挠着它的旋转。   魏舟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厉声喝道:“都退后!”   不等他身后的人反应过啦,就听一阵山石迸裂的声音传来,假山石中出现了无数细碎的裂纹。   裂纹在假山石当中疾速蔓延,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包裹在其中的年轻女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弹跳了一下,软绵绵地躺倒在了满地的碎石之上。   紫宸殿的总管太监一把拉住了温得用的袖子,牙齿咯咯作响,“温哥哥,这一位是晁家六娘子身边的人。娘娘不叫下面的人委屈了娇客,六娘子和二娘子身边伺候的,都是她们自己带进宫的人,奴婢都不敢过问的……”   这些人到底有什么不对劲,跟我们没有关系啊。他想。   温得用看见那女子诡异的面容,不敢多看,心头突突直跳,勉强定了定神,“你可知道她的底细?”   “锦屏!”总管太监说:“她叫锦屏!是晁六娘子的侍女,爹娘都是晁家的管事!”   虽然晁皇后发话不让紫宸殿的宫人们对两位客人指手画脚,但进了宫的人,总管太监还是要暗暗查清楚的,否则随便什么人都能混到贵人们面前,一旦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伺候人的就别想活命了。   温得用给身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飞奔而去。   总管太监知道温得用这是相信了他的话,才会派人去核实,于是揪起的心脏稍稍放下来一些。   温得用踢了他一脚,压着嗓子提醒他,“两位客人身边的人,都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赶紧去问!这个时候就别想着伤不伤客人的面子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出了这等事,你主子都未必能得了好。”   总管太监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知道温得用这话不是在吓唬他。出了这样的事,晁家的两位小娘子是脱不了干系的。但晁皇后对娘家的感情很深,若是知道圣上打发人去查晁家的人,晁皇后一定会想法子阻拦的。   晁家门第不高,这些年晁皇后和太子一直在想法子加重晁家的分量。他们不会允许有人公然的挑战晁家的权威。若是知道总管太监在温得用面前把晁家小娘子的底细都翻出来,晁皇后只怕要当他是眼中钉了。   因为总管太监在紫宸殿服侍多年,他确实知道很多晁家的消息。   但他若是不听温得用的话,坚定的当好紫宸殿的总管太监……紫宸殿出了这样的事,只怕皇后娘娘也要被问责,他这个总管太监头一个就会被推出来背锅。   总管太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温得用的饵,用他去吸引晁家的注意力,如此一来,魏神仙他们若是要暗中查什么,就没人会注意了。   总管太监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脚底下却不敢拖延,一路小跑的带人去查晁家带进宫的下人去了。   琉璃般的假山石破碎之后就变成了普通石块的模样,不透亮,也没有什么奇异的光彩。拿在手中,更是察觉不到半分残留的灵气。但收魂镜也并没有吸收到之前那一团爆裂的土灵气。   这就奇怪了。   魏舟有些疑惑,怀疑自己是不是粗心的忽略掉了什么重要线索。如果事实真相如他之前的猜测的那样,是土灵力反噬操控它的术士,那这女子的身份就十分重要了。   女子面容枯槁,已经没有了气息。魏舟在她的尸体上察觉到了正在逸散的土灵力。   她是一个修行者。但晁家在出了一个晁皇后之后,自诩门第贵重,并不会刻意引导族中子弟走修行的这条路。   魏舟对温得用说:“这女子可能不是晁家的人。”   温得用很恭敬的答道:“已经派人去查此女的身份了。”   魏舟点点头。这个嫌疑人跟晁皇后有关,他一个外人实在不好多说什么。   温得用把他打听到的情况都汇报给了宣宗。   宣宗听说紫宸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李玄机竟然还没有回来,就知道他正在做的事只怕也有些波折。   这让他心里有些不安。   难道他那边也出了什么事儿,比晁家贵女带着心怀叵测的修行者进宫还要糟糕?!   魏舟也上前把自己能够想到的方方面面都告诉了宣宗。   宣宗不是修行者,对于魏舟和李玄机在做的事知道的也并不很清楚,他只知道他们所做的事都是在保护这一座宫城,以及生活在宫城里的人。   其实这些事用不着他亲自过问,要不是突发事件的地点在紫宸殿,他也不会这么失态的带着文武百官就进内苑来看个究竟——不带他们也不行,大家在太极殿都能看到冒烟的地方是紫宸殿的方向,不亲眼看一看,谁知道明天又会冒出什么样的流言?   宣宗也是过来之后才发现,带他们来亲眼目睹,比起让他们瞎猜还要糟糕。因为这件事千真万确的跟紫宸殿脱不开关系了。   宣宗有些后悔了。   大臣们会怎么议论这件事,他完全可以猜到。   东宫、紫宸殿接连被卷进了舆论的漩涡,而且都带点儿超自然的味道,宣宗的心意也不可避免的有些动摇了。   长明殿。   秦时先后从长明殿的各处搬出来六个人,除了两个人清醒着,其余的都昏迷了。清醒的人也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据说在结界里跟什么人打了一架。   秦时没细问,他猜测他们这些人都属于那个布下结界的人想要招揽的目标,既然是招揽,那么对于不同的目标,自然要采用不同的方式。就好比他,就没人主动跳出来跟他打架,而是先搞出了美景、美女来软化他。   他再一次进入长明殿的时候,发现长明殿院子里的积雪又变成了白绒绒、干干净净的模样,好像从来没有人走进去踩一脚。   秦时心头泛起寒意。   他明明记得刚才连番进去,又带着人出来,已经将院子里的积雪踩乱了。所以眼前这样的景色,是有人使用了什么修复法术?   还是长明殿真的能够回溯时光?   秦时又是心惊,又是疑惑。如果回溯时光只能回溯几天……这样的功能到底有什么用呢?   秦时没敢继续往里走。   他望着面前这一院子纯白无暇的积雪,心里生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害怕自己往前迈一脚,就会被卷进什么时光的漩涡里去了。   秦时有些仓皇地退了出来。   他不确定这个时候是不是还有人困在长明殿里,清醒的那两个兄弟也都是单独进去的,并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没有旁人陷入了这个结界之中。   秦时摘下腰间的鸣哨,弹向半空中。   鸣哨两寸大小,不沉,如果装在箭头上,大约就与鸣镝箭的效果差不多了。但也可以只作为暗器使用,它会在飞行的时候发出如同口哨般的响声,是镇妖司的缉妖师们联络同伴的工具。 第204章 封宫   镇妖司的人自有一套联络方式, 有向同伴示警的,有求援的,也有应答的。这种鸣哨在一定范围内使用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比如秦时现在用的这种就是向同伴求援的:遇到点儿麻烦, 但是不危险, 需要同伴来帮忙。   鸣哨在半空中炸开之后,不多时, 东南方向就炸开了同样的一枚鸣哨。这是同伴接收到了他的信号在回答他:有能力支援你,马上就到。   秦时心里就轻松了一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那里并没有戴着他习惯了的微型通讯设备。   秦时的心失落了一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没有关系,”他对自己说:“设备不一样,人也不一样,这都没什么。我正在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在秦时的预想中, 东南方向的援军应该是李玄机带的人。但他没料到先一步赶到长明殿的,是夜里还帮他挖井的刘都尉。   刘都尉告诉秦时, 他被钟秀叫走之后, 大理寺的仵作就被裴公公的手下带进了宫。刘都尉带着人配合他们把井底起出来的骸骨都一一验过, 登记造册之后, 装箱运去了城外的义庄。待所有的事情都查问明白了,再统一下葬。   刚才看到秦时释放的鸣哨的时候,刘都尉正带着人把最后几只箱子装车, 随着车队一起前往安福门做交接。   熟悉宫里地形的人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鸣哨所在的位置, 而秦时去了长明殿是他们都知道的事。于是刘都尉派了几个小兵押车去安福门, 其余的人都跟着他过来支援了。   他们都能看懂镇妖司的鸣哨。有求援,没有特殊情况要赶去支应, 这是他们不同军种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   秦时也觉得庆幸,幸亏来的人多, 否则昏迷的兄弟们要怎么搬走呢?   刘都尉他们赶过来的时候,是跟着运送骸骨的驴车一起过来的,这会儿就让人把最后一辆车腾出来,把昏迷的缉妖师都给搬上去。   “最后这辆车上只放了半箱土,并不沉。”刘都尉告诉秦时,“是大理寺的仵作说要验一验井底泥土的成分。”   他们就把这半箱土放到了前面的那辆驴车上。   正忙着搬东西,李玄机也带着两个帮手赶过来了。秦时看到他们,心里再一次庆幸刘都尉赶着驴车过来帮忙了。   当然了,李玄机带着人虽然不够背人的,但有他在,长明殿的结界就不成问题了。   李玄机几乎没怎么费劲就解开了这个结界。   长明殿里还是秦时亲眼看见过的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空院子,满地积雪被人踩踏得乱七八糟,园圃里枯枝上的积雪也都快被来回鼓荡的灵力给抖落干净了。   李玄机在长明殿里搜罗一圈,对他们说:“有残留的土灵力。”   他望着紫宸殿的方向,觉得这里残留的土灵力与那边传来的振动还是有一些不同的。他疑惑的是为什么会有人选中了这个地方来设下圈套?   长明殿到底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呢?   秦时也顺着李玄机的视线望了望,“老神仙不去帮忙吗?”   李玄机摇摇头,“没有大事。他们不需要帮忙。”   秦时哦了一声,问出了自己疑惑的那个点:“钟秀和赵谦他们都曾经看到过钟大人和裴公公进了长明殿,这是怎么回事?是幻术吗?”   李玄机露出一点思索的神情说:“那两个人我没亲眼见过,到底是什么法术,我不好说。不过类似的花招倒是多得很,有的人用的好些,让人看不出端倪。”   说着,李玄机抬手从秦时的发梢拽下一根头发,扬手甩了出去。   明明是一根轻飘飘的头发,但它在空中飘动起来的样子却显得非常慢,略有些粘滞,好像半空中有什么东西在拽着它似的。   秦时并没有看到李玄机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便觉眼前一花,面前已经出现了另一个自己。   同样的黑色薄甲,头发半长不长地扎在脑后,微微有些蓬乱了。他的面孔要比秦时印象中的自己黑一些,也更瘦削,眉眼之间带着一些让秦时自己都感觉陌生的锋锐寒意。   秦时恍惚了一下,心想原来我现在是这个样子……   “秦时”冲着他微微一笑,“我先进去,你随后跟上。”   秦时,“……”   秦时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大模大样地走上台阶,正要抬脚跨过门槛,身形一晃,消失不见了。   李玄机抬手抓住了半空中飘来的一根发丝,微微一晃,点着了。   秦时望着他手中燃烧的发丝,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老神仙,”秦时一脸敬畏的看着他,“你这法术……这也太吓人了!”   李玄机微微一笑,纠正他的措辞,“老神仙不吓人,用法术搞鬼的人才吓人。”   秦时,“……”   秦时是真的被李玄机这一手给吓到了,“老神仙,这种法术,很难学吗?”   “法术,自然是难学的。”李玄机也看出秦时紧张,不卖关子了,“不过能做到老道这个程度的,并不多。”   秦时眼前一亮,“那您老人家心里有数吧?”   什么人能干出这种事,且有能力干出这种事?   李玄机没有出声,眉头却皱着,有些心情不好的样子。他不声不响的时候,眉眼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种淡漠到极点的清冷之气。   秦时也不敢再多说话了。   李玄机叹了口气说:“这里头就是个空殿,再没人了。我们也去紫宸殿那边看看吧。”   秦时之前心生警觉,不敢走进长明殿,担心这里头有什么他对付不了的暗招。但最让他忌惮的,就是他刚进去的时候,明明察觉结界的属性是金灵力。但当阵法破裂之后,长明殿里却只有残留的土灵力。   秦时对阵法懂得不多,不清楚这里头都能有什么变化。因为无法确定最开始的金灵力是陷阱,还是后面残留的土灵力是陷阱,所以他不敢轻易涉险。但他也担心长明殿的阵法被破坏的时候,是不是所有被困的缉妖师都掉落出来了。   有了李玄机的话,秦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秦时很害怕在出任务的时候,因为某种原因,把自己的战友落下——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是被落下的那一个,包括他自己。   秦时有时候会有一种非常矛盾的想法,因为他并没有像他父亲,或者他的队长那样,把自己的工作当成是毕生的信仰,他反而更在意工作中的种种细节,哪怕最细微的失误,他都不希望发生。   就好像这是一种弥补,弥补他精神上的不够忠诚。   他现在进了镇妖司,精神上动摇的问题已经不存在了,回过头再看年轻时候的那些小心思,只觉得满心唏嘘。   李玄机带着秦时这些人赶到紫宸殿外的时候,宣宗已经带着文武百官回太极殿去继续处理政事去了。坍塌的偏殿被左神策军围了起来,紫宸殿的宫人们没有特殊事情都不许从这里经过。   因为偏殿坍塌的时候也波及到了正殿和偏殿附近的宫墙,因此左神策军将大半个正殿和整个院门都封了起来。紫宸殿的宫人外出只能走后殿的两个侧门。这两个侧门外也有左神策军的士兵们把守。   这是宣宗亲自下的命令,不允许闲杂人等扰了皇后休息。   晁皇后受了惊吓,被宫人们送到后殿,喝了安神汤休息。因此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惊动了大朝会,甚至把圣上和官员们都吸引过来了。等她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影响到朝堂对她这个“一国之母”的看法时,紫宸殿差不多已经是属于一个封宫的状态了。   晁皇后又气又急,打发人给圣上传话。但宫人们却出不了紫宸殿,他们甚至说不清楚晁家的那两位小娘子到底被送去了哪里。   她把总管太监叫来大骂一顿,让他去把晁家的二娘子和六娘子送到她身边来。她担心两位小娘子在宫里受了惊吓,晁家会对她感到不满。之前太子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要将晁家的小娘子纳入东宫为侧妃的提议,已经惹得晁家不悦了。   至于总管太监说的晁六娘子身边服侍的人有问题,“锦屏”来历成谜,并不是晁家那个从小服侍六娘子的丫环,晁皇后是一个字也不相信。她反而怀疑宫里哪一位妃子买通了总管太监,在圣上面前往晁家小娘子的身上泼脏水。   “抹黑她们,不就是为了抹黑本宫?!”这就是晁皇后的想法。   至于最重要的一条:这个假冒锦屏的人极有可能是一个术士,正是她引来了紫宸殿的麻烦。总管太监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怒火攻心的晁皇后给撵出来了。   等他一头汗的从晁皇后的寝室出来,一边擦着满头的冷汗,一边就忽然浮起了一丝怀疑:晁皇后是不是在有意隐瞒什么?   要不然为什么他每一次提到术士,晁皇后都要把话题拉回到晁家或者两位小娘子的身上?   总管太监抬头看一眼冬日下午一丝乌云也没有的晴空,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205章 可能性   秦时是在跟着李玄机离开长明殿的时候, 想起了狼王和小黄豆。还好离开结界之后,他可以通过意识来跟狼王联络。   狼王听到他的声音就很高兴,刚才联系中断, 还害得它担心了一会儿。   秦时问它们在哪里, 两小只表示,“我们没事, 先不回去。我们在玩呢。”   秦时诧异,“玩什么?”   这宫里除了房子就是空院子, 可能耗子都不乐意来,什么玩意儿能让狼王和小黄豆同时感兴趣?!   狼王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小黄豆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很干脆的撒娇,“不知道!我和狼哥还没有抓到它!”   秦时还想再问问, 但两小只已经顾不上搭理他了。秦时听到了小黄豆叽叽喳喳的指挥狼王往左边跑。   秦时觉得宫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野兽——除了狼王自己。所以它们在附近跑一跑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个时候,紫宸殿偏殿坍塌事故中所有的伤患和可疑人员都被集中到了晴元殿。裴元理亲自带着人在主殿里一个一个录口供, 太医们则在偏殿的厢房里处理伤患, 魏舟和贺知年对宫廷内部的事情不是那么感兴趣, 更不想干涉过多, 就主动守在了院门外。   李玄机过来的时候,他们正等的无聊。裴元理已经带着人控制住了局面,他们这些缉妖师现在反而没事可做了。但紫宸殿那位有嫌疑的术士的情况还没有查问清楚, 他们这会儿离开也不合适。   贺知年心里焦急, 虽然他们都看到了秦时放出的鸣哨和李玄机那边的回应, 但到底没有亲眼见到真人。   直到两边见了面,他才算放下了一口气。   晴元殿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地方。   李玄机大致询问了一下魏舟他们各自的情况, 就打算让大家先出宫去。这个时候宫里的情况已经在裴元理的控制之下,不需要他们留下。   李玄机带着他们刚刚走出晴元殿的大门, 迎面就遇见了温得用。这人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对宫廷有点儿了解的人都不会不认识他。   温得用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说圣上请李神仙去太极殿,又说钟大人也在御前回话。   李玄机就跟着温得用走了。   魏舟懒得一个人出宫,干脆跟着贺知年和秦时去了镇妖司的营房,随便找了间空屋子,倒头就睡了。   秦时和贺知年则占了另外一间营房,围着几个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战友,仔仔细细的打听情况。   营房都是通铺,这个时候大家都累得够呛,也没那么多讲究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挤在通铺上,听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   与秦时相同的是,他们进入长明殿之后都进入了一片桃花林,近处的山路,远处的山峦瀑布什么的,听起来也是大同小异。不过各自的经历就不一样了,有秦时这种遇到美女,谈判不成开始打架的;也有遇见美女想躲开,未遂,结果被美女缠住无法脱身,不得不打起来的。   也有的人遇见了一伙儿赌徒在水潭边设赌\局,他对赌\博全无兴趣,想走的时候被人拦住,于是不得不用拳头和宽刀来解决问题。   秦时在旁边听着,觉得这个设下结界的人好像有些不大精心,好像所有的人都是随机进入了某个场景,明显缺乏精准的打击力度。不好美色的遇见美女,这种筹码压根就无法打动人心。   这种幻境的功效,还不如当初他们在地底遇见青蜉蝣。秦时觉得,当初在青蜉蝣营造的幻境里他看到的画面,对他内心的触动反而更深刻一些。   秦时怀疑这个敷衍的阵法会不会是一种试探的手段,就好比一种产品即将投放市场之前,需要随机做一些市场接受度的测试。最终的效果,应该是当某个人进入阵法的瞬间,就会被捕捉到了他真实的想法,然后投入到相应的场景里去。   就像青蜉蝣那样。   他们这一遭的经历,更像是为初期产品大规模地采集数据。   “李神仙就在宫里,”秦时说:“在他眼皮底下炫耀法术,我怎么觉得,这像是挑衅呢?”   章宪盘着腿坐在他旁边,懒洋洋的附和道:“就是,就是。老子明明不好赌,非让我旁观别人怎么赢钱,这能迷住我么?!还不如把我换到能遇见美人的那个地方呢……嘿嘿嘿。”   没人搭理他这略有些猥琐的发言。   贺知年也说:“若是能知晓每一个人心中所想,这阵法的威力会远比现在厉害。”   秦时觉得,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一个没什么大用的阵法,简直像是明着将线索递到了李玄机的面前。   旁边一人露出思索的神情,“有没有可能,阵法本身是很周密的,但被人暗中破坏了?”   一圈人都愣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是有的。就好比那一团有自己的脾气性格的土灵力,它若不是非要炸开,也不会暴露了紫宸殿偏殿的那位术士,更不会引来圣上和官员们的关注。   “死在紫宸殿偏殿里的那个术士,”贺知年说:“看上去像是被土灵力反噬而死……她会不会死的有些太容易了?长明殿的阵法当真是她布下的?”   一群人也都觉得这女子的能力似乎不足以布下这样一个繁复的阵法。   秦时把李玄机用他的头发变出另外一个自己的事情说了,“至少一开始变出了钟大人和裴大人的那个家伙,应该是非常厉害的。”   于是大家都怀疑被土灵力反噬而死的那个术士,有可能只是一个挡箭牌。   钟铉一直没有回来,几个人随便吃了点儿东西,东倒西歪的开始补觉。   秦时也知道贺知年担惊受怕了半天,但这一次的事也只能说有惊无险,也没什么可后怕的。他自己都不当一回事,说多了反而会惹得贺知年更担心。   贺知年心里就忍不住嘀咕,这些事没完没了的,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西北啊。   秦时一觉醒来,就见身旁的床铺空了,但房间里其他的人都还睡着。   贺知年不知去了哪里,之前他睡的地方被狼王和小黄豆给占了。两小只都是泥地里打过滚似的,一头一身的灰土,偏偏它们还很懂得照顾自己,叠好的被子被拽开一半儿,两小只窝在里头,睡得暖暖和和的。   秦时有些心虚,转头一看旁边,就见章宪的一只脚从被子里伸出来,裤腿上都是泥点子。   秦时盯着泥点子看了一会儿,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心虚了。   狼王的耳朵抖了抖,睁开眼睛,懒洋洋的在被子里拱了一下。   秦时摸摸它的耳朵,在意识中问道:“你们俩才回来?”   狼王说:“有一会儿了,老贺说他去找饭。”   秦时点点头,又问它,“我进了长明殿之后,你们都去哪里了?有没有遇到麻烦?”   说到这个,狼王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整只毛茸茸瞬间就精神抖擞了。它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颇小心地避开了小黄豆——这小东西还瘫着肚皮熟睡呢。   狼王偎在秦时的腿边对他说:“我们遇到一个怪东西!有碗口那么大!它从地底下冒出来,又很快钻了进去,动作快得很,我和小黄豆都抓不住它!”   “是故意引着你们去抓吗?”秦时一下就担心了,“是诱饵吗?”   狼王认真的想了想,“它没想着抓我们,反而一直在躲着我们。我和豆子都猜它其实是在逃跑。”   “逃到哪里去了?”   “逃进南海池了。”狼王惋惜的说:“它每次从地底下冒出来,都像地底下冒出来一个水泡似的,透亮的!可惜它逃的太快了!”   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东西听上去怎么跟贺知年说的那一团困死了术士的土灵力有点儿像?贺知年说那一团假山石似的东西也是透亮的,仿佛琉璃似的质地。   “不会是困死了术士之后,”秦时自言自语,“土灵力就跑了吧?”   困住了术士的那一团假山石在碎裂之后就变成了寻常石块的模样,听上去也很像是抽走了土灵力所导致的。   但这又算什么呢?土灵力自己成了精?   秦时百思不得其解,他对道家法术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第206章 存在   贺知年和秦时是在傍晚时分出的宫, 魏舟没有等到李玄机,就跟他们一起回了贺家。他不愿意回魏家,人多嘴杂, 一旦外面有什么事, 谁都想跑到他这里来打听点儿消息。   烦得很。   李玄机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才回来,他带回来一个消息:圣上派了两拨人彻查晁家。明面上的大理寺, 暗地里还有一拨人是圣上自己的私卫。   李玄机说到这里的时候,望向秦时的目光就有些复杂。圣上对晁皇后及其母族起了疑心, 这里头,多少与这小子有些关系。他忍不住提醒秦时,“莫要忘了上次妄议朝政,结果引来雷劫的事。”   秦时沉默了一下。   他上学的时候也看过一些穿越小说,这一类的故事总结起来, 无非就是两种态度:一是尊重历史派。他们认为外来之人不可以改变历史发展的轨迹。   另一类就是改变派,他们觉得如果看见不平却不想着改变, 岂不是辜负了老天安排的一场穿越?   看小说的时候, 身为读者的秦时是第一派的, 觉得历史自有其轨迹, 一个外来之人自以为是的去改变,很有可能会像那些科学家在海滩上对初生的海龟做的那个试验一样,导致更加不可预测的结果。   但当他站在大唐的土地上, 亲眼目睹它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兽, 在各路妖魔的围攻之下越来越衰弱, 他开始相信自己是第二派的。   “我站在这里,”秦时对老神仙说:“这是老天安排的, 这就是改变。”   老神仙看着他的目光里有些许的悲悯,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叹息。   秦时又说:“您是神仙, 看到一个人前方有坑,会觉得摔一跤是他命中该有的一场劫难。但我只是凡人,凡人之间,对于苦难是有着共情的——我经历过苦难,知道苦难的滋味,所以我会想伸手帮他一把,让他避开这一场苦难。”   李玄机垂眸不语。他意识到要想说服这个外来的小子,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对自己的处境,以及自己可能会面临的事情,抱有极其坚定的态度。   秦时又道:“若无改变,我来到这个时代就毫无意义。”   如果老天注定要让他做一只顺应天命的蝼蚁,让他留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怨天尤人的混日子就好了。何必大费周折的让他来到这里?   他的出现是这个时代的变数,这本身就已经改变了历史原有的轨迹。   老神仙也不得不接受这个说法,承认秦时的出现也是天命的一环。   “存在即合理。”秦时一锤定音,给这件事做了一个精辟的总结。   老神仙终于无话可说。   魏舟虽然对秦时的种种不羁之举有那么几分不满,但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是有些茫然的,他并不能确定秦时做的就是错的。   直到此刻,“存在即合理”这句话终于击中了他,也彻底说服了他,让他觉得,若是出世之人什么都不做,又要从哪里去“拯救苍生”?   只是冷眼旁观世俗之人去经历苦难,却端着修行者的架子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是不是太过冷酷?   就连“不得随意插手别人的因果”这种说辞,听起来也像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借口。   “晁家与水月观往来密切,还是圣上登基之后的事。”魏舟不再纠结孰是孰非,而是遵从自己的本意,将他知道的情况拿出来跟他们分享,“晁皇后的长兄每年都会给水月观里捐大笔的银钱。章平云的几个徒弟也经常出入晁家,听说晁皇后侄儿家的幼子拜在了章平云大弟子名下,很受他看重。”   “明面上的消息差不多就这些。”魏舟说:“长安城的权贵与寺庙道观多少都有些来往,所以晁家这样做,也并不显得突兀。”   秦时表示理解。宗教活动,历朝历代都有,这个是禁止不了的。晁家与道观关系密切,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但晁家带着道观的人瞒天过海地进宫,这就有些犯忌讳了。   李玄机心里也有些不安,他不确定圣上会从晁家查出什么来。但他的态度本身对皇后和太子一派已经是一个非常不妙的信号了。这对母子都是早年间吃过苦的人,一朝得势,都有些飘飘然,不是沉得住气的性格,若是心慌意乱之下再做出什么蠢事,只怕东宫的位子要不那么稳当了。   李玄机很想问一问秦时,太子李温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但想想秦时的态度,就觉得太子大约没怎么样,顺顺当当的就得到了一切,受苦受累的只怕都是旁人。所以秦时才会这么厌憎他。   李玄机决定还是什么都不问了。   秦时听了满肚子的皇家八卦,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些事都跟他关系不大。他地位太低,那种层次的权贵,他根本接触不到。借一借端王的势,给他们泼点儿脏水,败坏一下他们的名声,已经是他能够做的极限了。   秦时对皇家的八卦失去了兴趣,转头去逗弄自己家孩子去了。   小黄豆睡饱之后就变得特别活跃,满屋子蹦来挑去的淘气,结果一不小心,就把水兰因藏在窝里的那枚妖丹给踢飞了。水兰因大约也没反应过来,身体的动作快过了脑子,于是直接抽了小黄豆一尾巴。   这一下子虽然打得不狠,也谈不上有多疼,毕竟水兰因的个头在那里摆着,但对小黄豆来说,却好像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明明它那么喜欢水兰因,还曾经叼着它去爬秦时的浴桶呢,结果水叔竟然打它。   更让它委屈的是秦时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跑过来安慰它,反而睁大眼睛盯着水兰因出神。   小黄豆一头扎进狼王的肚皮下面,不肯出来了。   狼王望天,它能怎么办呢?它也很无奈啊。水兰因那么细细一条,它要是上手,一巴掌估计就能把这小东西拍个好歹。这样欺凌弱小的事,身为狼王的它能去做吗?   再说它的老巢在黑石山上,跟关外的水虺一族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它身为狼王,更不能随意就给自己的族群树敌。   狼王束手无策,有些狼狈地冲着秦时嗷呜叫唤起来,“怎么办?”   秦时看看仰着头可怜巴巴看着他的水兰因,再看看狼王肚皮下面冒出来的一撮小黄毛,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明家人得罪的,该不会就是晁皇后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秦时自己都刹不住车了。   “明家的族长带着全族躲起来,”秦时说:“这种做法听起来就不同寻常,它首先表明了寻求自保的态度。这是在向自己的对手示弱——什么样的对手,值得明成峰摆出这样谦卑的态度?”   一屋子人都被他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惊住了。   “我一开始猜测他们躲起来是因为对手就是明家的人,他们不想跟自己的族人自相残杀。”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只是同族,份量似乎不够。明成峰才是族长,明肃的辈分哪怕比他高,这也说不通。明成峰应该不是这样束手束脚的人。如果他的对手有很高的身份,这就说得通了。”   皇后与太子的身份,确实没有办法轻易得罪。太子很有可能是下一任的帝王,明成峰即便不赞同自己的族人掺和到人类权利纷争的事情当中去,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得罪这样的人。   魏舟不由得再次感叹,秦时可真是敢想。   但很多人都知道皇后确实通过后宅的夫人们跟前朝的大臣们联络,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明家被很多人视为整个王朝的祥瑞,皇后想要试探他们的态度,得到他们的支持,这是说得通的。 第207章 彩云坊   李玄机也有些担心秦时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 忙说:“明家跟他们有没有关系,要等大理寺调查,莫要操这闲心。”   贺知年知道他的意思, 有些好笑的对秦时说:“马上要过年, 朝廷也是要放假的,调查的事要到年后才会有结果。你我不一定能等到那个时候。”   他希望他们能尽快动身去西北, 少掺和到皇家的事情里去。   “是啊,快过年了。”秦时有些感慨。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没入夏, 如今马上就要过年,大半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说起来也不过大半年,秦时却觉得过去了好久。长久得快赶上他前半辈子的二十多年了。   秦时走了会儿神,问贺知年,“过年要祭祖, 你要回贺家?”   他听贺严闲聊,说贺家打发下人来给贺知年传话, 让他回去过年。不过贺知年并没有让人去贺府回话。   贺知年摇了摇头, “族里我会去, 贺府么, 就算了吧。”   自从他舅舅带着他从贺府出来,他就不再将那里当成是自己的家。那里也没有人真心的盼望他回去。贺老爷是为了面子,心里未必盼望见到他。而贺夫人和她的子女, 只会将他当成是来抢夺家产的敌人。   另一边, 魏舟和李玄机也在谈论这个话题。道观在过年的时候也有一些活动, 不过这些活动都是魏舟的师兄们出面,李玄机自己是很少会露面的。魏舟想留下他在城里过年, 李玄机却嫌魏家人多,太闹腾, 不肯答应。   贺知年听了就说,“老神仙在我这里过年吧。我家里人少,除了我和小秦,就只有几个兄弟,还不一定能赶回来。老魏有事的话,也方便过来。”   秦时知道他说的是沐夜摇光和云杉。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这几个人了。自从贺知年找上了钟铉,请他给云杉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钟铉就将他们三个人一起带走了。   听贺知年说,云杉被钟铉安排进了长安城里一个专门为妖族们调解纠纷的联络处,替长官们做一些处理文书的工作。这个工作很符合云杉自己的要求:跟镇妖司挂钩,但又不会接触到太多的秘密。   云杉身上有秀才的功名,写一笔好字,却没有文人酸腐刻板的那一套坏习惯,相反他胆大心细,无论见到什么都不会大惊小怪。云杉的长官很喜欢这个新来的下属,还给他安排了条件不错的住处。   云杉也不想一直住在贺家,他担心云家的事情闹出来会连累到贺知年和秦时这些人。于是长官一发话,他就很痛快地搬过去住了。   至于沐夜和摇光,秦时和贺知年都不确定过年的时候他们能不能回来。   这两个人曾经是贺知年小时候的玩伴,也是经他举荐才进的镇妖司,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比寻常的同袍更加紧密亲近。但镇妖司除了缉妖师这一块,还有很多其他的部门,有很多任务只有行动者本人才知道。   这些秦时和贺知年都知道。因此他们也必须遵守规则,不能有意去打探其他人的行踪。   秦时只是希望他们可以回来。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次过年,他希望自己的朋友们都能聚在一起。   当然这个念头秦时也只是想一想。镇妖司在年节的时候也是需要值班的。如果刚好排到他们在除夕夜值班……   秦时想了想这种可能性,觉得也不错,说不定值班的时候还能看到宫里的烟花。唐代对火\药的运用已经非常成熟了(在玩乐方面),因此秦时很期待能看到漂亮的烟花。   想到了过年的种种节目,秦时就摸了摸小黄豆露在狼王肚皮外面的一截小短尾巴,哄它说:“豆子,我们去西市的彩云坊看看吧,彩云坊后街还有一家专门做烟花爆竹的铺子,我们也可以买一些来玩。”   彩云坊是专门出售糖果糕饼的一家铺子,小黄豆最喜欢逛的铺子之一,他们家很多糖果小黄豆都很喜欢,尤其是一种上面撒了桂花的软糖。每一次去那里,小黄豆都会要求它爹给它买一点。   秦时听说明家的老宅子里就种了很多桂花,一到秋天,整个宅院都是香的。他怀疑这是小黄豆刻在基因里的喜好。或者,当它还只是一枚蛋的时候,它就感应到了它的父母家人对于桂花的喜爱吧。   秦时这样想的时候,就会很心疼它,“豆子,我们去买桂花糖。”   小黄豆的小短尾巴抖了抖。秦时不知道成年的重明鸟是什么样子,但小黄豆现在已经开始长尾羽了,这让秦时很惊喜。   小黄豆在狼王的毛毛下面闷声闷气的向它爹提要求,“还要牛乳饧。”   “好。”秦时觉得现在的牛乳饧跟后世的大白兔还挺像的,有很浓的奶香味儿。偶尔吃一个,他也觉得还不错。   看在糖果的份儿上,小黄豆终于同意让这一段情节翻篇。   秦时就觉得,小孩子喜欢过年不是没有道理的,平时的“多吃糖果不好”这样的规矩到了过年的时候就会被打破。   打破规则的过程总是伴随快感的。秦时心想,哪怕孩子都还小,他们也会有这样的体会。何况还能吃到美味的糖果。   小黄豆在发现水兰因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出门去买糖果的时候,就彻底原谅了抽它一尾巴的水叔。它嘱咐水叔留在家里,好好地守着火盆睡觉,等它买了糖果回来给它吃,然后就高高兴兴的跟着秦时出门了。   过年过节的时候,逛街买东西的人都比平时要多一些。因此一进彩云坊,小黄豆就乖乖地窝在秦时的肩膀上,跟它爹商量买哪些喜欢的糖果。   狼王被秦时抱在怀里东张西望。它对糖果甜食的兴趣并不大,跟着他们逛街主要是为了体验人类的生活里的种种乐趣——过年过节,人类都会给自己家里的幼崽买一些平时舍不得买的糖果。   狼王发现,人类对幼崽的态度要比狼族更温软一些,有些孩子已经四五岁了,还会被大人们抱在怀里。但在狼族中,这个年岁的幼狼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待遇的。   狼王就觉得人类是非常奇妙的种族,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软绵绵的,并不具备太强大的战斗力。但是他们会把很多强壮的人组织起来,让军队来保护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或者,保证族群能维持一个庞大的数量,才是族群发展的最基本的条件吧。   这是狼王从人类这里学到的重要的一课。   狼王在糖果甜蜜的香气里思索族群的未来。   它想,狼群在捕猎的时候,也会把强壮善战的个体安排在前面,这样做是考虑捕猎的成功率,这样做并没有错。   但在捕到猎物之后,越是强壮的个体越是能得到优先进食的机会,狼族一直如此行事。每一任的狼王都会默认这种传统。没有在捕猎中出力的,自然分不到更多食物,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此时此刻,狼王的观念却有些动摇了。   它看着这些在糖果铺子里挤来挤去的人,他们都是长安城里的平民——几乎没有战斗能力的、软趴趴的普通人。但他们的数量本身却足够让他们震慑其他的族群,让它们不敢轻易向人类开战。   就好比蚂蚁和兔子,它们都是非常弱小的动物。但它们若是数量太过庞大,狼群遇到的时候也会心生疑虑,会顾虑它们的数量会对自己一方造成麻烦。   越是对结果不确定,它们越是不敢贸然行动。   所以一个族群的规模是很重要的。有时候,数量本身也可以成为战斗力。   狼王思索,或许它们以后可以在捕到猎物之后,分出一部分给幼崽和体弱伤病的个体,而不是放任它们因为没有充足的食物而变得更加衰弱,直至死去。人类当中有医者,他们会救治生病受伤的人,让他们重新变得健康。   那么,狼族中的伤病员,如果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会不会也能够恢复健康,重新变成优秀、强壮的战士? 第208章 温柔乡   狼王越想越出神。   它的族群占据了黑石山将近三百年, 但种群的数量始终保持在百多头的样子,如果它的种群能够达到上千头呢?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狼王心想, 为了获得更多的食物, 它们就不得不扩大狩猎的范围。这也意味着它们拥有了更广阔的领地。   它们的幼崽还可以学着看书识字,这样可以更好的了解人类社会。   它们这一族有很多天生的修行者, 这是它们这个种族的天赋。有更多的族人能够踏上修行之路,而不是从生到死都只是一头野兽, 这对狼王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希望自己的族人都能够知道世界很大,不止是黑石山的草场这么大。   修行,意味着他和他的族人们会有更多的机会跟人类社会打交道。如果只是躲在荒郊野外,远远地避着人类,反而浪费了它们的天赋。   它们还可以跟人类的商队合作, 将野外的药材、矿石拿来跟他们做交易,换取食物和人类社会的一些生活用品。   黑石山附近还有煤铁矿, 可以让族群中那些修炼出人形的战士去开矿, 这种事并不难。或者让体弱、或者受过伤不能再冲锋打仗的战士去开矿, 然后拿这些矿石去跟人类做交易。   跟人类社会的接触对它们这些只能幻化出人形, 却对人类社会一无所知的傻小子们是有好处的。   狼王决定了,既然躲在黑石山也不可能完全避开人类社会的影响,那么还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吧。   “小琮喜欢松子饧吗?”秦时的声音把狼王越飘越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狼王仰起脖子, 在秦时的下巴上舔了一口。它有些舍不得这个人类。虽然他总是遇到各种麻烦, 但跟着他, 生活也是很安逸舒服的。他还会把好吃好玩的东西特意留给它一份儿。   狼王不喜欢自己被当成幼崽来对待,但被爱护的感觉总是美妙的、令人贪恋的。   这个人是它的温柔乡。   温柔乡里呆久了, 它几乎要忘记了守在城外的亲卫,以及黑石山上的族众。   不能再这样沉迷下去了。狼王心想, 它想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该回去好好地整治它的黑石山了。   秦时年后要去西北,狼王想到这里,心里就生出一种愉快的感觉。它还要给秦时当靠山,让他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横着走呢。   彩云坊客人太多,喧闹的环境让狼王和小黄豆都有些不耐烦。秦时也就不多逛了,挑好大家都爱吃的糖果就交给伙计去结账了。   结账的时候出了一点儿小岔子,一个面容温和的管事看看秦时肩膀上的小黄豆,有些不确定的问秦时,“您可是宣义坊的秦郎君?”   秦时点点头,“我是。”   管事就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表情,笑着说:“有人在我们铺子里定了一些糖果,年前若是您没来铺子里,就让我们的伙计给您送到府上。”   秦时可没忽略掉他刚才看向小黄豆的那个眼神。他点了点头,“那就谢谢你了。”   能给他们家送糖果糕饼的,不用多想,肯定是明家的人。说不定这个铺子就是明家的产业。明家的人虽然出门避祸去了,但长安城里肯定留着他们的耳目,这一点,秦时觉得没什么可意外的。   站在明家的角度,他们肯定希望小黄豆能够更多的感受到来自家人的关爱。   秦时叹了口气,他很想提醒一下这个明家的管事,这么多的糖果拿回家,小黄豆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宠爱它的好爸爸,想不到还有其他的“爸爸”在默默的关注它。因为它的记忆里并没有其他的爸爸。   哪怕他反复的解释,小黄豆也还是很难理解。   秦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就这么带着兴高采烈的小黄豆和半马车的糖果糕饼回了家。   秦时和贺知年值班的时间安排在了初五,这就意味着初五之前的日子,他们都可以随意安排。   除尘、采买年货,这些事情管家贺伯都带着人做了。秦时便带着贺严在大门外贴春联,带着狼王和小黄豆在庭院里放烟花。   李玄机在除夕的前一天就回明空山去了。因为每到过年过节,他的徒子徒孙们都会赶来给他磕头,留在贺宅恐怕会闹得他们不得安宁。   老神仙回道观去了,魏舟也要回魏家去过年,沐夜和摇光都还没有消息,贺知年回贺家去参加族里的祭祖活动,秦时就觉得家里有些冷清了。还好天黑下来之后,贺知年就匆匆赶回来了。   秦时有些高兴,围着贺知年不停的打听,“贺家人怎么会放你回来?”   贺知年脱下大氅交给他,一边笑着解释说:“我跟族长聊了聊,他知道我年后恐怕还要升职。我做官做的好,对族人也是有好处的。他脑子很清醒,知道犯不着在过年这样的小事上得罪我。因此并不逼着我回贺府。”   “你怎么知道自己会升职?”   “朝廷派去地方的官员,官阶上都会升一级。”贺知年知道他对这些事是不清楚的,耐心解释说:“你也一样。任命文书年后就会下来了。”   说起这个,贺知年脸上带着笑,这意味着他们去西北的事情再发生变动的可能性就很小了。这让他感到高兴。   “我跟钟大人要了沐夜和摇光,他们很快也要回来了,年后会跟我们一起出发。”   秦时也高兴起来了,不仅仅因为他要升职了,还能见到老熟人。他们要去的是可能会有危险的地方,自然还是跟熟人搭伙更让人放心啊。   “让厨房摆饭吧,”秦时笑着说:“我和这几个小家伙吃了一肚子的零食,中午也没有正经吃饭,这会儿早就饿了。”   他们开始吃年夜饭,在贺宅工作的下人们才能去吃饭休息。   秦时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房间里只有一个蜷缩在藤筐里呼呼大睡的水兰因。   秦时正纳闷狼王和小黄豆去了哪里,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小黄豆兴奋的啾啾声。没有什么具体的意思,单纯的表达兴奋的情绪,好像小黄豆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秦时走到门口,挑起厚重的毡帘,就见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正朝着这边走过来。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圆领袍服,很提气色的颜色,却并不显得轻浮。这样的料子秦时也有一块,是端王府送来的。他给狼王做了一身衣服——狼王只是不爱现出人形,不代表它不会。   万一有什么需要它以人类形象出现的场合呢?秦时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在秦时的想象中,夜琮会显得比他和贺知年都年轻一些。所以年前他收到的衣料,大部分较为鲜亮的颜色:月白色、天青蓝、朱红……他都给狼王做了衣服。尺码是狼王自己提供的。   古代人的衣服样式都较为宽松,大概尺寸合适的话,稍微胖一点瘦一点都可以穿,不会出现穿不进去的现象。   那个人走的并不快,好像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走得慢,但步履很稳。   秦时莫名的就有些紧张。   那人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台阶下,抬起头,冲着秦时绽开了一个略有些腼腆的浅笑。   这是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长眉、凤眼、薄唇,不笑的时候眉宇间神情疏冷,目光里带着距离感,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警惕,笑起来却又多了几分邻家男孩般的少年英气。   秦时忽然说不出话来。   小黄豆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爸爸你认出来了吗?”   年轻人走上台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有些局促的咳嗽一声,伸手拽了拽袖子,“这个颜色是小黄豆挑的,它说这个最好看……”   秦时有些激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抬手抱住夜琮,用力在他背后拍了拍。   放开他的时候,秦时的眼圈微微泛红,但脸上却浮起笑容,“小琮,你和我想象的样子一模一样。” 第209章 除夕夜   秦时打量狼王, 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狼王跟了他们很久,从黑石山一路走到长安,它想打听的问题估计已经有了答案, 知道暂时没有人针对黑石山, 出现在黑石山下的那些尸体只是人类当中两方阵营在内斗。   狼王能够确定这些道士对他,对黑石山都只是想要拉拢, 而并无恶意,就已经够了。   至于追云观想做什么, 水月观又抱有什么样的态度,皇后太子又想做什么……这些都是人类自己的事,与狼族没有什么关系。夜琮要防的,就是有妖族贸贸然卷进了人类的争斗里,并且还想拉上狼族做垫脚石。   秦时心想, 狼王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的族众, 竖起耳朵多多留意周围的动静, 不要轻易掺和到麻烦里头去。   他拉着夜琮走进屋里, 十分骄傲地推着他走到了贺知年面前, “你看看这是谁?”   贺知年,“……”   狼王哼了一声,悻悻的扭开头。过了一会儿, 他大概反应过来这里是贺知年的宅邸, 又把头扭了回来, 别别扭扭的招呼一声,“贺都尉。”   没等贺知年答应, 夜琮转过身望着秦时,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肚子, “哥,我饿了。”   秦时立刻心疼了,“这就摆饭!”   贺知年,“……”   贺知年就纳闷了,这混账小子不是狼妖吗?他怎么觉得这是个狐狸精呢?看他把秦时给迷的,眼睛里都没有别人了!   等他们都落座,秦时的理智才又勉强拉回来一点儿,“你是不是要走?”   夜琮点点头,“我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大家还在城外等着我呢。我夜里走。”   “不行!”秦时一口否决了狼王的计划,“今夜除夕,一座城的人都要守岁,街上巡逻的羽林卫也比平时多了数倍。夜里出城,风险太大,何况城门还关着。”   夜琮,“……”   他哥这是把他当成个狼崽了吗?他可是大妖,是狼王啊。狼本来就是适合在黑夜里行动的物种啊。   然而秦时态度坚决,不容他反驳,“明日一早,城门打开,我送你出城。”   夜琮妥协了,“好吧。”   他有些无奈,又有点儿高兴,嘱咐他们说:“你们也不要掺和那些道士的事。他们神神叨叨的,总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让他们自己折腾去!”   秦时就觉得夜琮很贴心。   贺知年不好扫这对兄弟的兴,但有些话他不得不提醒狼王,“西宁、金州一带有不少世家大族都跟水月观来往密切,别掺和是对的,但你们也尽量不要得罪他们。”   夜琮想了想,说:“好。”   秦时给他的杯子里倒了点儿米酒,“来,你也尝尝这个,以前你那个样子,我也不敢给你胡乱吃东西。其实这也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酒,从来都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   只是这傻小子还没有学明白。秦时这样想着,心里又有些酸酸的。   秦时的伤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家里就又来人了。   沐夜摇光回来了。   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说自己白天的时候就已经进城了,只是一整天都在钟大人那里汇报工作,做一些交接。年后要跟着贺知年和秦时去西北的事他们也知道了,能一起行动,他们也很高兴。   他们跟狼王不熟,想不到这就是家里跑进跑出的那头狼崽子。但听他管秦时叫哥,知道这不是外人,也就不在意那么多了。过年守岁,本来也该人多些,热热闹闹的。   几个人正聊着,云杉也提着两包点心来他们这里守岁了。   一段时间没见,云杉显得沉稳了一些,之前总是浮现在他眼里的惶惶不安的神色都不见了。   他好像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得成熟了。   云家已经接到他回长安的消息了,他爹和家里的叔伯们都派人去见他,要接他回家,都被云杉以公事为借口推脱了。他暗中与他母亲见了一面,跟她商议,让她称病,年后就住到寺庙里去。   虽然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做法能不能让她避开云家的祸事,但怎么都比留在云家担惊受怕要强。   “我娘已经想法子让舅舅们跟云家产生了矛盾,两家的关系搞僵了。”云杉很高兴的说:“今年过年,舅舅们都没有给云家送年礼。”   秦时他们都有些同情这孩子。但云杉却只觉得开心,还说他联络了几位堂兄,请他们暗中关注家里的动静。   “他们以为我会一门心思的考科举。”云杉说:“没想到我会找朋友推荐进了镇妖司做事,他们都很惊讶。”   云杉说着,脸上露出了自嘲的表情。云家的事情一旦闹出来,他必然会受到牵连,现在考不考,都没什么区别。但他的兄弟们却不会这样想,他们都在替他感到惋惜。反而他自己没有那么多想法,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保住云家的这一辈。   “我今日来,也是有消息要告诉你们一声。”云杉说:“那个当初给云家送来妖怪的道士我打听到了。他是城东阳丰观的道士。”   秦时没听说过这个地名,见贺知年他们表情都挺严肃,忙问他们,“很有名吗?”   “阳丰观是前朝时候邓凤元所建,”贺知年说:“邓凤元曾经也是在长安城里横着走的人物。”   沐夜见秦时仍是有些懵的表情,便大大咧咧的给他解释,“前朝时候有名的妖道赵归真,你总听说过吧?先帝灭佛,就是受了这老东西的撺掇。传闻先帝就是吃了他敬上的丹药才暴毙的,所以圣上登基后就杖杀了他。”   “邓凤元是赵归真的同伙。”摇光补充说:“赵归真一死,他的这些跟班自然也都树倒猢狲散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阳丰观的人还在到处蹦跶。”   阳丰观对秦时来说是一个新名词,前朝的历史他也听得稀里糊涂。但武宗灭佛,抬举道教,这点儿历史他还是知道的。而且他还知道,正统的道家门派并不认可赵归真这个人,认为他祸乱朝纲,败坏了道家的名声,都以他为耻。   秦时思索了一会儿,他们现在知道的就是皇后和太子一派非常看重水月观。也不知这个阳丰观跟水月观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这些事沐夜摇光就不清楚了,贺知年倒是知道一些。   “应该是有联系的,并且交情还不错。”贺知年说:“有一年阳丰观因为开荒地的事情,跟当地的农户发生争执,还闹到了衙门。是章平云出面解决的……这件事当时闹得挺大,很多人都知道。”   秦时点点头。这样说来,章平云就是皇后一派与道家门派之间的联络人了。   皇后一派想拉拢道家的实力跟追云观打擂台这是可以肯定的,至于他们到底拉拢了那些道家门派,目前还不是很明确。   除了道家门派,他们还拉拢了像云家这样有钱的商户和一些有实力的大妖。   秦时有些纳闷,皇后对自己和太子的地位这般不自信吗?她搞出这些关系网到底是想做什么?逼着皇帝听她的安排,向她低头?   秦时觉得,水月观若是把其他零零散散的道家门派都集中起来了,追云观就显得势单力薄了。   听着不大妙。   摇光不动声色的安慰他,“圣上信任追云观,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秦时一想到李玄机在宫里的一通操作,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心情放松了一些,秦时也有兴致跟夜琮去庭院里放烟花了。   夜琮一整个白天都是看着秦时给他们放,这会儿终于可以自己亲手去尝试,感觉果然很不一样。狼王觉得人类社会里的种种游戏确实很有趣味。   早点儿变成人好了。狼王稍稍有些懊恼。   几个人就这么守着火盆说说笑笑的度过了一个除夕夜。   小黄豆兴奋了大半夜,收了一堆压岁钱,疯到后半夜,终于支持不住,蜷在秦时怀里睡了过去。   水兰因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稳中劲儿,对室外的温度和室外的活动都不感兴趣。反而这些人大晚上都不睡觉,一直坐在那里说话,更让它感到好奇。   天快亮的时候,沐夜和摇光拖着云杉一起去后院补觉,贺知年套了车,和秦时一起送夜琮出城。   秦时还想给夜琮收拾行李,被狼王拒绝了。他跟着同伴赶路的时候大约不会显出人形来,不需要带什么行李之类的东西。   过了灞桥,贺知年把马车停在了一处僻静的树林外,他和秦时先下了马车。   这里是唐诗中一个十分有名的地点,送别诗至少有一半儿描写的都是这个地方。不过很少有什么人会在大年初一的时候出远门,因此此刻的灞桥冷冷清清,放眼望去,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秦时听到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野兽从树林中疾速奔跑。但他回头去看,却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和林中未化的积雪。寒风吹过,细碎的雪沫扬起,景色带了几分凄凉。   秦时知道狼是很难理解过年对人类的意义的。但他仍然暗暗埋怨熊孩子选了这样的日子跟他告别。   年都还没过完呢。   秦时心里酸酸的。 第210章 真的   车帘一动, 狼王从马车里飞窜而出。   这会儿它不再是幼崽圆胖可爱的模样,是一匹威武的成年狼。它的头扬起来的时候几乎可以触到秦时的胸口,若是站立起来, 轻轻松松就能搭上他的肩膀。   狼王一身灰黑色的毛皮, 油光发亮,眉眼带着肃杀之气。他静静的与秦时对视, 然后一扭头窜进了树林里,灰黑色的身影矫健, 如闪电一般迅疾。   秦时冲着这个背影摆了摆手,一肚子的嘱咐都没能说出口——其实都是些废话,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   他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狼嚎,悠长、平静,尾音拖得老长, 仿佛带着一丝难舍的伤感。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贺知年见秦时呆呆站着,就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慰他说:“我们年后就出发, 很快会再见面的。”   “我知道。”秦时抹了一把脸, “书上说, 所有的爱都是以聚合为目的的,唯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以分离为目的……孩子大了,总要去过自己的生活。”   贺知年, “……”   你醒醒, 贺知年想提醒他, 你可不是夜琮的爹。   但他看到秦时伤感的样子,又不忍心戳穿他了。他想起秦时走到哪里都抱着狼崽的样子, 大约……他是真的把夜琮当成孩子看待了吧。   两个人赶着马车回到家,发现魏舟已经来了, 他身上穿着精致的绸缎,腰带上镶金嵌玉,华贵无比,但他整个人却颓废得不得了,眼睛还肿着,不停的打哈欠。看上去就像个风流浪荡的富家子弟,出家人的仙风道骨是一点儿也看不见了。   他窝在火盆旁边,一边烤板栗花生,一边逗弄小黄豆和水兰因。   秦时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小黄豆还睡着,秦时舍不得折腾它,就没带它出门。至于水兰因,天气暖和起来了它才会出门去。   小黄豆前几天就知道狼王要走了,但它没想到一觉醒来,这件事就已经发生了。它钻进秦时怀里,闷闷不乐的问它爹,“狼哥真的走啦?”   “真的。”秦时提心吊胆的摸摸它,他很怕小黄豆会哭起来。   小黄豆不吭声,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狼哥说很快会见面。”   它还太小,不太懂得离愁别绪这种东西,但心里闷闷的,让它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这也是真的。”秦时说:“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能见面了。”   小黄豆蔫蔫地垂下头,“狼哥说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要请我吃嫩嫩的羊肉做的肉干。”   “这一定也是真的。”秦时把它捧了起来,亲亲它,“它也舍不得你,但它是狼王,族里还有好些狼崽等着它回去照顾呢。”   小黄豆泪汪汪的,强忍着嗯了一声,“狼哥说过,它说我有爸爸,但是狼族里好些崽崽都没有爸妈管的。所以它要回去。”   秦时摸摸它,心里也十分的惆怅,只好安慰自己,年后他们就要动身的话,确实很快就会见面了。   水兰因年前已经蜕过一次皮,个头看上去要比刚出生的时候大了一圈。它现在比秦时的拇指还要稍微粗一点儿,还是灰不拉几的不起眼,但一双眼睛却非常的明亮有神。看见秦时回来,它歪歪扭扭地爬了过来,围着秦时的靴子转了一圈,又高高兴兴地爬回藤筐里继续去抓李飞天的尾巴。   李飞天被魏舟搭在了藤筐上,它也显得有些颓废,就那么懒洋洋地搭着,唯有毛茸茸的长尾巴垂下来,一晃一晃的逗着藤筐里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   贺知年见沐夜他们都不在,猜到他们还在补觉,也不去催。他搓了搓手,挨着魏舟在火盆旁边坐了下来,“你这么早就跑出来玩,家里没意见吗?”   魏家也是大家族,过年的时候各种规矩多得很。   魏舟摇了摇头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昨晚的宫宴是淑妃娘娘操持的。皇后和太子都被禁足了。”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问他,“为何?”   “我师父说,圣上拿到了皇后和太子勾结大臣的证据。”魏舟说着,忍不住扫了秦时一眼。很多事情看上去与他无关,但细究起来,又确确实实由他而起。宣宗是一个非常顾念旧情的人,没有外力的触动,他很难会下定决心去查晁皇后和太子。   晁皇后早就摸透了他的性格,有恃无恐,因此很多事都做的不那么周密。以往不过是没有人敢查到她头上罢了,如今圣上派了自己的暗卫去查,自然是一抓一个准儿。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去查的时候,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日子得过且过。一旦上面的人下决心要查,骑墙派出于自保的目的,也会选择重新站队,把那些可以保命的筹码都亮出来给人看。   秦时想的是多米诺骨牌。   他只动了第一张牌,至于第二张牌是不是撞到了第三张牌,第三张牌是不是又撞到了第四张牌……这些事属于自作孽不可活,就与他无关了。   魏舟看出了秦时的想法,笑了笑说:“还有呢,晁皇后跟水月观的交情不一般,牵连很深。很多道家门派看在皇后和太子这两块金字招牌的份儿上投靠水月观。还帮他们做过一些不能拿上台面的鬼祟事……圣上震怒,已经下令拆除水月观。章平云已经被捉拿下狱了。”   秦时,“……”   贺知年,“……”   这个消息来的太突然,他们谁也没想到。   贺知年缓了缓心里震惊的情绪,思索片刻又觉得圣上这样的安排是十分自然的,“有先帝时候妖道干政的先例,圣上最厌烦的就是这些出家人插手朝政。”   秦时点了点头,他也想到了。   武宗信重道教,妖道赵归真以“佛教乃是外来宗教”为由,劝谏武宗和朝中大臣,最终促成了这样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灭佛运动。   二十多万僧尼被迫还俗,寺庙被毁,庙产充归国库,受到牵连的却不止是那些不事生产的僧尼,还有许多底层官员和平民百姓。   宣宗经由此事,对赵归真的忌惮到达了顶点,在登基之后便下令杖杀赵归真。他不希望赵归真的党羽仍然在朝堂上搅风搅雨。但晁皇后和太子为了打压追云观,偏偏聚拢了这么庞大的道门势力,这正好戳中了宣宗的痛处。   这是一个,让帝王无法容忍的错误。   秦时想到这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宣宗是晚唐时期难得的一个有抱负有作为的帝王,他为这个帝国付出的心血,不该被自己的儿子糟蹋掉。   “章平云下狱,”贺知年问道:“像阳丰观这样的喽啰呢?还有云家……”   魏舟也知道云家的事,有些头疼的说:“怕是掩不住了。”   云家只是商户,没什么说得过去的根基。背后的靠山一倒,他们可以说毫无抵抗之力。上面的人要查阳丰观,对云家可不会手软。   “阳丰观和妖族有勾连,”魏舟压低了声音,忧心忡忡的说道:“而且还牵连到了前朝宫闱……说句不好听的,云家就跟自己找死也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一人颤着嗓音问道:“神仙,你刚才说云家……云家如何了?!”   房门推开,面色灰暗的云杉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神色略有些尴尬的沐夜,他也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云家两个字。虽然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云杉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提心吊胆的就是云家的事,别人或许只当是闲聊,不会多想,云杉则是草木皆兵,听见云家,就直接想到了最糟糕的结果。   沐夜跟云杉一路同行,对他的看法也慢慢的转变,到如今真的处出了几分兄弟情谊。他虽然也觉得云家做事离谱,但对云杉这个人,多少还是有些同情的。   秦时见云杉这副样子,怀疑他会走过来给魏舟跪下,连忙起身拉住他,在魏舟旁边坐下。   “我们正说这事。”秦时见不得哭哭啼啼,又是跪又是求的那一套,“你先别急,听听老魏怎么说。”   魏舟扫一眼云杉急急惶惶的神情,心里便叹了口气。但这事不是软语安慰能解决的,他也只能实话实说,“圣上下令彻查水月观。水月观与各道家门派来往密切,其中就有阳丰观。阳丰观不但勾结道家门派,与妖族牵扯也深……这些事不查也罢了,一旦查起来,再没有能遮掩过去的。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云杉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对这一天确实早有准备,但心里多少还是抱着几分侥幸,此时此刻亲耳听到这番话,几乎有种天塌地陷之感。他有些茫然的看着魏舟,心里想的却是他母亲还没来得及称病避去寺庙里,云家的兄弟们也都还蒙在鼓里……   他应该早早跟他们把话说透的。   沐夜在他背后拍了一下,“你别慌。”   要慌也不能这个时候慌。   “对啊,”秦时看他脸色实在难看,干巴巴的安慰他说:“事情还没查到云家,或许还有办法……”   魏舟不赞同的瞪了他一眼,纠正他的话,“查到云家头上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正赶上年节,朝廷上下也都放假了。从二十八到初四,一共是七天的假。你自己算一算,七天的时间,圣上的暗卫能不能查到云家?”   几个人面面相觑。   云杉的脑子里刚冒出一个投案自首的想法,又像被浇了一瓢冷水。等到初四官员们开始上班,云家的底细早让人翻出来了。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投案还有什么用?   云杉脑门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这,这可如何是好……”   贺知年皱着眉头问云杉,“你可有把握说服家里长辈去投案?”   云杉没有。   但他总要试一试。他们若不去,他就自己去,以云家嫡子的身份去投案。哪怕云家的人会骂他是想越过自己父亲,提前过一把当云家族长的瘾,他也不在乎。   云杉下定了决心。   贺知年看出了他的想法,给他支招,“这样,你叫上你爹和你家里的几个叔伯、管事,带着云家跟阳丰观所有来往的证据、账目去见裴公公。记着,所有证据都带上。切记不可心存侥幸,更不可在他面前有所隐瞒。如此,或许还有两三分的生机。”   云杉的眼睛亮了,“行,行吗?!” 第211章 患难夫妻   提到裴元理, 一屋子人都沉默了。   裴元理曾经是宣宗最为信任的内官,否则宣宗也不会把左神策军交到他的手里。但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比如秦时, 就对裴元理没什么好印象, 觉得他贪权,心性又冷酷。   魏舟的神色也有些迟疑, “裴元理这人可不好管闲事。”   他觉得裴元理一贯是见了麻烦就躲,交到他手上的事, 他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没有好处,他更是看一眼都懒得。   “实话实说,我也没有把握。”贺知年对云杉说:“但他管着神策军。圣上吩咐暗卫查案,多半儿会点了他从旁协助。因此他能知道不少内情。若他肯伸手, 云家或许能躲过这一场灭顶之灾。但你们求到他面前,心里要有数, 家产估计是保不住了。”   云杉点点头, “我心里明白。云家的家产, 原本也难保了。”   他以前只知道云家跟阳丰观来往密切, 受那些道士们的驱使。谁能知道阳丰观、水月观还掺和到了皇后太子的事情里去了……云杉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浑身直哆嗦。   从古到今,但凡跟朝堂有牵扯的大案子, 那个不是血流漂杵。只“勾结”两个字, 就足够摘了云家上下的脑袋。   云杉头晕目眩, 觉得云家长辈简直是疯了,不自量力, 手里有几个铺子,就敢掺和到这种掉脑袋的事情里去——钱财权势, 这样蛊惑人心吗?!   云家已经很富有了,朝廷的规矩前些年也变了,商户人家的子弟也能够参加科举,云杉想不明白他们到底还想要什么。   跟云杉一门心思想要救云家相比,秦时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   云家的所作所为,让他想起后世那些依附于大妖的人类家族,他们通常都很富有,在人类社会也拥有一定的地位,会利用自己的财富地位替大妖们做一些事。有的时候,他们像是大妖在人类社会里的代言人,有的时候,像是大妖们放出来的的打手。   秦时出任务的时候,跟这些打手们有过很多次的交手,也曾经受过他们的刁难,心里简直恨死了这些人,觉得他们替妖族做事,伤害自己的同类,完全就是汉奸行径……或者叫人\奸更合适一些。   云家在他看来,就是这样的人\奸,死有余辜。   从道理上说是这样没错。但他看着云杉,看他那么努力的想要救下自己的族人,又觉得他这份心意很是难得。   他心里也有些矛盾,于是干脆默不作声。   贺知年只看秦时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对云杉说:“这只是一个建议,能不能成,我也没有把握。毕竟裴元理那个人,确实不怎么好说话。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郑重的说道:“若云家只是受了阳丰观的胁迫,不得不为他们做事,倒还好说。若他们助纣为虐,做了律法不能容情之事……云杉,你要知道,做了错事,总要付出代价。”   云杉抿着嘴,很艰难的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此刻回想起云家后院那个惨死在凉亭里的丫环,也很难说出什么替云家人开脱的话。他知道那不会是唯一的一条人命。   他心里清楚,如果他们能够顺利见到裴元理,争取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替自己家辩解的机会。否则上面的大人们查下来,云家的人只怕会直接下狱,没有人会屈尊听一听他们的委屈和不得已。   他能给云家争取的,也只是这样一个申辩的机会。   至于他们真的做了什么,要担多大的罪责,这些就交给官府来判定吧。   云杉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回了云家。   这是云家的劫难,贺知年和秦时这些人没必要掺和进去,他们就都留在家里等消息。贺知年打发贺严去了一趟钟大人家,把云杉要去求裴元理的事说了。   钟铉对云杉还有印象,他对云家不喜,但对整个案子来说,云家就是主动送上门来的证据,人证物证都有。不管是他还是裴元理,都不会拒绝见见他们的。   有了云家的指证,水月观和阳丰观暗地里的许多内幕会更加清楚明了。   秦时憋在心里的那一口郁气,也终于被自己劝说的服帖下来了。   云家做了错事,自然要付出代价。至于那些享受着云家的供养长大的看似无辜的孩子,他们或许要为自己的出身承担一定的罪责,但却不至于人人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评判标准。秦时决定尊重这个时代的律法,尽量不用后世的眼光去评判这件事。   皇后和太子被禁足的消息,从参加宫宴的权贵阶层中慢慢流传到了普通官吏阶层,年还没过完,不少消息灵通的普通百姓都知道皇后和太子犯了错,被圣上关起来了。   “肯定是当主母的不够心慈,磋磨小妾和小妾的孩子,被圣上知道了。”有人这样猜,“否则她在宫里当娘娘,还能犯什么错呢。肯定就是宫里的妃子们不恭敬,气到她,让她失了分寸。”   也有人觉得皇后是受了太子的连累,“圣上一开始肯定不知道太子做下的那些龌龊事,什么私设牢狱啊,强抢民女啊……这种事放在普通人家也是要受罚的,何况是皇家。”   这样的消息流传了一阵儿,因为无凭无据,很快被另外的一则消息给压了下去:水月观被羽林卫拆了,道观里的道士们都下了大狱。   之前对皇家隐私议论纷纷的那些人,这个时候都闭上了嘴巴。他们想到了前朝时候,武宗下令拆除寺庙的旧事。   道观出事,虽然与普通的日常生活关系不大,但关系到信仰问题,还是引发了极大的关注。谁家还没去道观、寺庙里上过香,磕过头呢。   那些跟道观过往甚密的人家都惴惴不安起来,尤其后宫妃子的母族。他们之前在晁皇后的示意下,都给道观捐赠了大笔财物,还请过道士们来家里做法事。   他们的消息比寻常人更加灵通一些,知道皇后太子被禁足,是跟道观有些关系的。于是也担心自己家跟道观的这些联系会不会惹来圣上的猜忌。   端王府,李恪和王府属官聚在一起,也在议论这件事。   一名头发灰白的老属官提醒李恪是否暂时收手,毕竟朝野间议论纷纷,难免会让人想到这件事背后有推手。一旦让宣宗怀疑有人在故意陷害晁皇后和太子,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过犹不及。”老属官如是说。   其余几人也随声附和,赞同这种说法。   李恪垂眸思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白玉镇纸。镇纸色泽莹白,质地细腻如脂,仰头咆哮的姿态,让他想起前些天抱在怀里爱不释手的小白虎。   他的唇角挑了挑,“还不够。”   一屋子手下都看着他。   李恪轻轻吁了口气,“如果不是阴差阳错之下,有人戳破了太子暗地里做的那些事,圣上绝不会对他们母子起疑心。对他们母子两个,圣上是很信任的。”   “这一次紫宸殿出事,让圣人知道了他们与术士往来密切,进而生出疑心,让人去查他们母子。如果查来查去,查到的不过是一些勾结术士、连通大臣这样的事……”   李恪驳回了老属官想发言的要求,继续说道:“……我不是说这样的罪名不严重,而是说,这两个罪名圣上已经知道了,他对此心中有数。如果他手下的人始终查不到新的证据,慢慢的,圣上会觉得只是如此,不过如此……到这个时候,这两个罪名在圣上的心目中就变得没那么有分量了。”   老属官若有所思。   “圣上与晁皇后是患难夫妻,感情是很深的。在他心目中,晁皇后与天下女人都不同,太子也和所有的儿子都不同。”李恪很冷静的将他对帝后之间的关系剖析给自己的心腹,“或许在他心中,晁皇后所做的一切都是情势所迫,是不得已。只要他对晁皇后还抱有这样的想法,太子之位便安如磐石。”   李恪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母妃曾是后宫女官,一直到宣宗登基之后,才母凭子贵,受封为德妃。   她以前的日子也不好过——圣上和晁皇后的日子都过不好,她一个庶妃,日子只会比他们夫妻更艰难。   德妃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落了一身的毛病,天一冷腿脚就疼痛难忍。   但在宣宗心目中,陪着他一起过苦日子的,只有晁皇后。   他只看到了晁皇后。   患难夫妻……   李恪嘲讽的笑了笑。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宣宗在看待晁皇后和太子的时候,是戴着一层神奇的滤镜的。再加上那对母子俩演技也十分了得,这就导致在宣宗的心目中,晁皇后母子俩几乎是没有缺点的——就好像看到他们母子身上有了瑕疵,他引以为傲的、传奇般的过往也有了瑕疵,变得不那么完美了。   若不是宣义坊青龙现世引发了朝野热议,宣宗只怕仍会继续自我催眠,看不到晁皇后和太子背着他做下的荒唐事。   这是千里长堤上出现的第一个蚁穴。   由此开始,笼罩在晁皇后母子身上的完美无瑕的遮羞布终于开始褪色了。 第212章 阳丰观   端王觉得, 这是老天赐给他的机会。   “还不够。”他的手指在案桌上敲了敲,“还得放点儿新鲜东西出去。”   旁边的属官忙问,“什么新鲜东西?”   “超出圣上想象力的东西, ”李恪微微一笑, “让他惊诧‘原来她做过这样的事’的东西……只有让他意识到,尊贵的皇后娘娘并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温柔善良、陪着他一起熬过苦日子的女人, 他甚至从未真正了解过她……他才会正视他们母子俩犯下的错。”   李恪的眼底浮起一丝冷酷的神色。他就是要扒下晁皇后裹在身上的那层人皮,让圣上看清楚自己爱重了这么多年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和母妃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遭受多少算计多少折磨, 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这些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老天有眼,终于到了清算的这一天了。   从山底下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天晴了,笼罩在半空中的灰色雾霭慢慢散开,露出了阳丰山真实的模样。   秦时抹一把额头的汗珠, 脱下大氅搭在马背上,牵着缰绳继续往山上走。他的前后都是和他一样装束的缉妖师,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了山路转弯的地方, 秦时还看见章宪回过身跟他们摆手。   秦时前后张望了一下, 始终没有看到贺知年, 心里稍稍有些泄气。   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春节,没想到先是夜琮那个熊孩子离开,接下来又是皇家这些没完没了的麻烦事, 搞得他还没好好休一个年假, 又被牵出来加班了。   阳丰山是当地人的叫法, 从地理位置上推断,它应该是属于骊山的支脉。刚才上山的路上, 就有熟知地形的人指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峰告诉他:皇家行宫就在那里。   秦时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所谓的皇家行宫不就是后世著名的景点华清池嘛。那他应该是来过这里的。但他看来看去,也没有从山势、周围的景色当中搜寻到什么熟悉的痕迹, 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一句物是人非。   他们一行七人昨天夜里接到了命令,一大早,城门刚开的时候就在通化门外集合,一路疾驰到了阳丰山下的时候也不过辰时刚过,听说左神策军比他们早一步出城,这个时候已经包围了阳丰观。   秦时猜测裴元理已经从云家人那里拿到了阳丰观的罪证。如此一来,云家上下也算是戴罪立功了吧?   秦时对云家人的感觉有些复杂,便不再想他们。   除了裴元理带领的左神策军,一起行动的还有魏舟。魏舟脚程慢一些,走到半路的时候被秦时他们几个给追上了。   一道白光从山路转弯的地方飞了出来。   秦时听到一阵欢快的啾啾叫声。自从狼王走后,小黄豆失去了时刻陪着它的玩伴,虽然有狼王留下的“很快会见面”的承诺,它还是有些打蔫,直到魏舟带着李飞天搬回贺家,它跟李飞天凑到一起,这才又重新高兴了起来。   狼王已经走了三天了,也不知现在走到哪里了……   “爸!”小黄豆喊他,“前面就是阳丰观了!贺叔让我告诉你们,裴大人的手下让你们快点过去!”   秦时和他的队友们听到这话,知道这是有什么发现了,连忙加快了脚步。   阳丰观就建在半山腰,上山的路经过数次修整,平整宽敞,容易积雨水的路段都铺了青石板,并不难走。而且山路每隔一段就有建好的茶水棚,听说香客多的时候,茶水棚不光能供人休息,还有道观的师父们提供免费的茶水,十分周到。   其实道观本身不算太大,在秦时看来还不如普通的学校那么大,但周围林木环绕,景色十分清幽,确实有那么几分神仙洞府的感觉。这会儿道观周围已经被裴元理带来的左神策军给包围了,秦时他们赶到道观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道士们被捆成了长长的一串,被军士们驱赶下山。   这些人都要带回去问话,之后再视情节轻重做出相应的惩处。   道观中各处都有士兵把守,魏舟举着罗盘几番试探,然后带着人绕过主殿,朝着后院走去,“我记得后院有个藏书阁?”   后院确实有一座藏书阁,上下四层高,周围是开阔的广场,避水避火,非常清净。藏书阁周围也有士兵把守,领头的还是秦时的熟人,一起在宫里挖过井的刘都尉。   刘都尉刚安排好手下去后门外勘查,转身时看见了秦时,远远的冲着他摆了摆手,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又指了指藏书阁的方向。   秦时起初不明白他这样的手势是什么意思,走近两步才看到贺知年从藏书阁里走了出来,这才反应过来,刘都尉是想告诉他,镇妖司其他的人已经先来一步了。   贺知年和魏舟嘀咕几句,走了过来对秦时他们几个说:“藏书阁底下可能有暗室,要想法子起开看一看,大家做好准备。”   秦时想起掖庭中的那口枯井,头皮麻了一下。   秦时很快发现藏书阁这样时常有人维护的地方,跟掖庭中荒凉的庭院不同,也并不用他们使什么蛮力,屋中自有出入的机关,魏舟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机关,进而打开了地下的暗室。   暗室的门在藏书阁一侧的楼梯下方,很不起眼的一个位置。魏舟指挥贺知年打开暗门之后,先点了符纸试验一下暗室里的空气,然后才带了几个人下去探一探究竟。   这里不像掖庭的井下,也不像富贵人家贮藏金银珠宝的那种密室,它更像是一间可以供人躲藏的地下室,不但有床铺、案桌、还有摆满书籍的书架、文房四宝和一口装着男人衣衫的木箱。木箱中有道袍,也有普通样式的袍服,质地精美,只是年深日久,布料都有些泛黄发脆了。   地下室还有一口透气窗,一直通向藏书阁外的台阶下。出口处有茂密的灌木做遮掩,寻常有人从那里经过,是注意不到这里还有个出口的。   这条透气的通道宽窄不足一尺,透气,却不足以让一个人通过。   魏舟翻了翻案桌上的书本,又抹了一把桌面上的浮尘,对身旁的人说:“少说也有三四年的时间没有进来过人了。”   魏舟手中的罗盘上似有一条亮线忽隐忽现,魏舟转向床榻的方向,招呼秦时过来帮着他把床榻拆开。   他们在床下发现了一口木箱,箱子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张又干又硬的蛇皮。   秦时自己养着水兰因,也亲眼看见过它蜕皮。当时只觉得它小小一只,拼命要挣脱旧皮的样子十分的可怜可爱。但他看到掖庭井底的蛇蜕和这口木箱里干硬的蛇皮,却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有点儿想吐。   魏舟扫了一眼秦时,“是同一个。”   蛇皮干硬,很多地方都已经朽坏了,不小心碰到,就会掉落下碎渣。即便如此,也看得出这是个庞然大物,身体舒展开来的时候,几乎能把这间地下密室填满。   “衣服上还有残留的妖气,很淡。”魏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不能确定曾有什么人(或者妖)在此地养蛇,还是说有大蛇成精,利用这个地方来淬炼本体。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这里已经荒废了,许久没有人来过。   “那些道士或许知道什么。”秦时提醒他。   魏舟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那条蛇离开了掖庭之后,被送到了这里。”   都说阳丰观养妖,如今证据这一环也算是拼上了。魏舟思索了一下,觉得顺着阳丰观、水月观和紫宸殿的关系,这蛇妖的事情也会顺理成章的跟晁皇后扯上关系。   或许这就是真相也不一定。   地下室不大,又许久没人来过,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生活痕迹。魏舟再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带着他们退出地下室。   山野间似有疾风刮过,树林飒飒作响。   秦时只觉得意识海中有什么东西涌动了一下,他听到秦团子的声音带着几分睡意未醒的含糊对他说:“秦时,这里不对劲。”   “什么?”秦时诧异。   魏舟回头看他,不明白他突然冒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团子说:“这里有古怪,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差点儿就把我给拽出去!”   秦时内视意识海,见翻涌的能量团已经影影绰绰现出了秦团子的身形。他在长明殿里吸收结界中的金灵力太过急促,能量潮再一次将秦团子冲散了。直到这么些天过去,它才勉强将这些灵力吸收了七七八八。   秦时顾不上跟自己的老友寒暄,连忙将秦团子的发现告诉了魏舟。   魏舟有种醍醐灌顶之感,“难怪一进后院就觉得心绪浮动,灵力不稳,还以为是自己浮躁了……”   他也是修行者,修为虽然比不上秦时,更没有精神体在察觉异样的时候给他报警,但到底是道门中人,一经秦时提醒,他立刻察觉了周围的诡异之处。   “确实有阵法。”魏舟用脚尖踢了踢地面上镶嵌在石板之间的碎石,“这里头有一些灵石——就是能够暂时存贮灵力的小法器。这些东西天然的也有,极为少见,大多数都是修行者自己炼制的。还好年代太久,灵石中灵力差不多要耗尽,阵法也几乎失效了,我们这些人运气都还不错。”   秦时问他,“若是阵法没失效呢?秦团子会被吸走吗?”   “或许会。”魏舟转身又往藏书阁里走去,他像是有了新的想法,大步流星沿着藏书阁里的楼梯拾级而上,一直走到了最高一层。   顶层的面积要比楼下略小一圈,靠墙一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书架,当中有案桌,和地下密室一样,摆放着文房四宝等物。相比较地下密室,这里要干净一些,看得出经常有人上来收拾。   魏舟走到窗边,抬手推开了窗户。   “你们来看。”他说。 第213章 为了活命   秦时凑到窗前, 就见从高处望下去,藏书阁周围开阔的广场上出现了一副十分繁复的图案,翻卷如水波一般, 一波一波朝着广场中心位置的藏书阁汇聚。   那是由镶嵌在石板之间的碎石小径组成的。   “聚灵阵?!”秦时不确定的转头去看魏舟, “是聚灵阵?”   “是聚灵阵。”魏舟点点头,他有些惊讶, 却又仿佛在意料之中,轻轻吁了口气说:“阵眼就是藏书阁。无论是顶楼还是地下密室, 这个布下阵法的人都能从阵法之中吸收灵力,提升自己的修为。”   “阳丰观养妖……”秦时问魏舟,“他们是抓了妖,用妖族的灵力来哺育这个修行者?”   魏舟脸色阴沉,“恐怕不止如此。你刚才不是说, 秦团子也受到了触动?”   秦时,“……”   秦时差点儿忘了, 不论是妖还是人类的修行者, 只要身怀灵力, 都会成为聚灵阵的食粮。“什么人啊, 这么凶残……”秦时恶寒,这也太没人性了。   “阳丰观早在太\宗时候就有了。”魏舟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又身在道门, 这些事情知道的要比普通人多一些, “安贼作乱的时候, 有逃兵跑到阳丰山,一把火烧了主殿。后来战乱平息, 当地人筹集银两重建阳丰观。藏书阁是后来修的,大约有二十多年吧, 具体日期还要问一问道观里的老人。”   魏舟让人打水上来,润了笔墨,画下了藏书阁周围的聚灵阵。   从藏书阁上下来,秦时一眼就看见贺知年蹲在台阶下不知在看什么,还不时伸出手在地上摸一把。   秦时心里好奇,就走过去问他,“有什么不对?”   贺知年的手指从碎石间摸了过去,若有所思的说:“这种排列方式,我觉得有些眼熟。”   秦时诧异,“在哪里见过?”   贺知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手指顺着碎石拼起的花纹一路延伸,指向了藏书阁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五行力量相互滋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最后进入阵眼里的,必然是布阵之人需要的灵力。”   魏舟的脑海里铺开了他刚才在顶楼上绘制的聚灵阵,默默思索,“理应如此。但时日太久了,不好算……”   聚灵阵这种东西,几乎每一个修行者都会画,它是一个非常初级的东西,只不过刚开始修行的人灵力微弱,画出的聚灵阵功效不显。   每一个修行者都是为了自己修行更便利才会设下聚灵阵,这就意味着每一个修行者绘制的聚灵阵都会有一些差别,会按照自己的需求做出一定的改动。如果是熟悉的人,或许可以根据聚灵阵绘制的方法来追溯源头,找出这个人。   但若是陌生人……魏舟摇摇头,就比较麻烦了。每一个修行者绘制的聚灵阵都不同,这要怎么找呢?   但贺知年显然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返回了藏书阁,从地下室开始细细翻找,并且还把其他帮忙的人都撵了出去。   想提供意见的魏舟,“……”   想帮忙的秦时,“……”   秦时怀疑贺知年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心中有疑团未解,执意要在这令他疑惑的地方找出某种证据。   他就那么急切地在书架上翻来覆去,几乎每一本书都要打开来翻一翻,有的时候还要抖一抖,好像生怕书本里夹着什么。   魏舟等人帮不上忙,干脆退出了藏书阁。   魏舟望着远处一队跑向前院的士兵,对秦时和他身后的两个缉妖师说:“喊你们来,是因为阳丰观养妖的名声,所以裴大人担心此行会遇到什么麻烦。”   要是早知道这里只有一个废弃了的聚灵阵,妖怪们恐怕早就填了阵法,他们也不必兴师动众的跑这一趟了。   秦时嗯了一声。   身后的人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就是干这个的,只是跑一趟腿,实在不算什么。   秦时陪着魏舟在藏书阁外面来回溜达,想起云杉,随口问他,“云家的人见到裴大人了?”   “见到了。”魏舟说:“云家人说自己就是阳丰观的钱袋子。他们奉上钱财,生意上的关节阳丰观去替他们打通,还会带着他们去走一些贵人的门路。云家是想求个靠山,有靠山,生意好做,自然能挣来跟多的钱财。”   秦时挑眉,“妖呢?”   他可没忘记云杉撞破家里秘密的那惊悚一幕。   魏舟笑了笑说:“云家人非常聪明。他们跟阳丰观明面上只有钱财来往。很多人家都会给道观寺庙捐赠钱财,求得神明庇佑。跟阳丰观有钱财来往的人家实在太多了,所以他们云家的罪责说起来也就显得没那么重了。至于妖……”   魏舟说:“他们说阳丰观让他们云家把几个人秘密送出长安。他们不敢不听从。而且一开始他们也并不知道那些人其实是妖。”   秦时觉得做生意的人脑子就是灵活,这些事情被他们这样一说,显得他们云家特别无辜。   “他们一共送过三次。”魏舟说:“一次送往岭南,是个中年书生。一次送往苏州,是一对母子,还有一次是两个女子,送去了金州。”   秦时想起了那个牡丹花一般娇艳无双的美艳女子。这里说的,应该就是她和那个声音沙哑的老妪吧。   云家的商队走南闯北,要送什么人去外地,确实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手了。   “用云家人的话来讲,阳丰观让他们做的事,他们不敢不做。何况他们自己也是受害人,因为他们家的下人被妖怪吃掉了好几个。”   秦时,“……”   秦时忘记了,在这个阶级分明的年代,奴仆是不能算人的,他们只能算是主人家的财产。奴仆被妖怪吃掉,是主人家的财产收了损失。   “真够不要脸的。”秦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因为他发现站在云家的角度,这些都是事实,他们确实就这样无辜。   他们这些话甚至不能算是说谎。   秦时沉默片刻,有些自嘲的笑了,“为了活命。”   “是啊,为了活命。”魏舟叹了口气,“裴元理扣下了云家一半儿的家产,上交了另外一半儿家产。云家人会离开长安。他们老家在金州,祭田朝廷是不会抄没的,他们应该还有一些明面上查不到的钱财。云家女人们的嫁妆也不会抄没,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秦时听出他的意思,云家只要没有搅合到朝廷大事里去,没有罪名在头上,想要翻身并不难。   秦时没有说话,尽管心里有些憋屈,但他也努力提醒自己,不能用后世的道德与法律的标准来要求现在的人和事。   身后有人喊,“老魏!小秦!”   声音急切,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两个人顾不上再去琢磨云家的事,连忙朝着藏书阁跑了过去。   地下密室之中,书架上的书籍都被挪到了空地上,贺知年手中拿着一幅三尺长的画轴,眉头紧紧皱着,可双眼之中却像是着了火。   魏舟和秦时都吃了惊,“什么东西?”   并不是常见的书画作品,画面上线条弯弯曲曲,仿佛有人刻意绘制了一副迷宫图。   有什么东西从秦时脑海中闪过。   他有些担心的看着贺知年,却见他似乎喉头微哽,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关外那座古墓的布局图。”   秦时看见走在他前方的魏舟肩膀也抖了一下,他自己也有一种被冷水兜头浇下的感觉。   当初关外一行,几乎将镇妖司部署在西北区域的缉妖师一网打尽,阳丰观竟然跟这样的大案子有牵扯……   秦时心头激跳,有一种突然发现真相的惶惑不安。   聚灵阵可以吸走修行者的灵力(不管是人是妖),当年进入古墓的缉妖师,能不能逃得过被阵法吸干的厄运?   贺知年带着魏舟和他在藏书阁里发现的布局图先走一步,回去面见钟大人。   其他人则在左神策军封了道观之后,跟他们一起下山。小黄豆跟着李飞天在道观附近疯了大半天,这会儿有些累了,又不肯睡觉,窝在秦时肩膀上叽叽喳喳的跟他聊天。   “李飞天说山里风水不好。”小黄豆像个复读机似的,把李飞天的话复述给它爹听,“对人不好,妖怪会喜欢这样的风水。这个山头,是一块养妖地。”   秦时想起藏书阁周围的聚灵阵,点点头,心想这个布阵的家伙确实是很聪明,也许阳丰观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建在这里。只是不知道布阵之人和大蛇又是什么关系,聚灵养的是这个布阵之人,还是他的宠物蛇?   会是大蛇成了精吗?   据他们对蛇皮的观察,这条大蛇的品种跟水兰因的前生后世都不同,魏舟也认不出它是什么品种。秦时猜它或许是一种蟒。这里虽然不能算是深山,但秦岭一带一直都有大蛇的传说,也没什么稀奇。   秦时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走到山下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贺知年找到了跟关外古墓相关的线索,应该会想办法再去一次。那是他的心结。他一直想尽快回西北,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他们应该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出发,那么……小黄豆呢?   晁皇后和太子被禁足,水月观、阳丰观接连出事,如今他们又从阳丰观找到了两年前设局残害缉妖师的线索,这对母子已经足够引起圣上的警觉。哪怕他们能够幸运的保住眼下的身份地位,臂膀被剪除,他们也很难再做什么了。   在这种情况下,明家会回来了吧?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的脑袋,心情有些复杂。他会跟贺知年一起去西北,有机会的话还会去关外古墓一探究竟,他们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都是说不好的事。他还要带着小黄豆去冒险吗?   反观明家,财大势大,据说明家的老宅距离长安城也并不远,孩子想吃一口桂花糖随时都能吃到。生活条件比跟着他四处颠簸强了百倍不止,而且还有它的亲爹亲妈陪伴教导……   它以后是要当重明鸟一族的族长的,秦时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是小说里把王子殿下拐到乡野间去讨饭的邪恶反派。   但把个好好的孩子拱手让人,秦时又实在舍不得。他侧过头在小黄豆的脑门上亲了一口,深深的叹了口气。 第214章 两颗星星   一进城门, 秦时就发现街上多了好些羽林卫。   他们队列整齐,气度森严,硬是把大街上年节的喜气给冲淡了。走街串巷的行人也都溜着街边, 有意识的避开他们, 偶尔看过去的目光都带着些许的惊惶。   秦时回了家才知道他们去阳丰观的这一天,长安城里出了一件大事, 晁家被抄,晁皇后的长兄被下狱了。   秦时听的愣住。他记得贺知年给他科普过一些宫里的事, 据说宣宗与晁皇后的感情十分深厚,哪怕她勾结朝臣,犯了帝王的忌讳,宣宗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次紫宸殿里被发现有术士,秦时还以为圣上顶多将晁皇后禁足在后宫里, 没想到会波及到娘家。   不对,秦时心想, 不是紫宸殿里的事, 紫宸殿发现术士的事说白了也只是一个由头, 后面查出什么事才是重点。   秦时看着他, “外面怎么说?”   贺严的表情也有些不安,“听说晁侯爷让人告了,说他收受贿赂, 卖官鬻爵。”   秦时听的一头问号。唐朝的贵族们都有举荐官员的权利, 卖官鬻爵这种事按理说不该溅起这么大的水花。   “没别的了?”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 “就因为这个?”   贺严想了想,贼溜溜的说:“听说宫里的皇后娘娘犯了事……”   这种事不管真假, 都不是坊间百姓能够随意打听到的。秦时觉得,晁皇后的娘家长兄犯的事不足以抄家, 但晁家却真真切切被抄没,那就说明宫里的晁皇后确实做了什么事,准确的说,宣宗又查出了什么要命的事,但这些事不便公开让外人知道。   秦时暗暗琢磨,难道晁皇后暗地里害死了圣上的白月光初恋?要不就是给后宫的妃子们打胎了?再严重一点儿,她不会通过晁家私底下养兵,或者提前给儿子做了龙袍吧?   秦时的宫斗知识都来自以往看过的电视剧,根据他的经验来分析,无非就是这些原因。但晁皇后的娘家被抄没,这确实不是一件小事,圣上释放了一个非常严重的信号:皇后失了圣心,晁家一派倒台了。   没有了晁家做支撑,太子的位置是不是还能像以往那么坐得结结实实……在很多人心目中,这得画上一个问号了。   再说太子爷的名声还是那个德行。   秦时想到这里,心又沉了沉。如果他对明家的猜测没有错,这也意味着明家很快要重新在人前露面了。   到了天黑的时候,贺知年还是没回来,甚至也没打发个什么人回来给他报信。秦时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不假。   他们一定已经在讨论要不要去关外古墓的事。   但在这个风云涌动的时刻,一张古墓的布局图横空出世,会不会是什么人的陷阱呢?   关键就是,哪怕明知它是一个陷阱,贺知年,乃至整个镇妖司很有可能仍不会放过这样的一个机会。   秦时满脑子都是这些事,一抬头却见小黄豆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糖,正要喂给水兰因吃。水兰因大约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颇是好奇地仰着脑袋,不断地吐出信子试探它的味道。   秦时不是养宠物的专家也知道人类爱吃的很多口味重的东西,都不可以给小动物吃。糖、盐、一些特殊的食品添加剂等等。   秦时眼疾手快的从水兰因的嘴边抢下了那块糖。   两小只一起抬头看着他。小黄豆是想起秦时嘱咐过不可以乱喂东西给水兰因,因而略有些心虚,水兰因的小表情则有些可怜巴巴,光秃秃的小尾巴还跟着一摇一晃。   秦时拿着糖的那只手僵在半空中。他与小东西对视片刻,有些泄气的将桂花糖放在了水兰因的嘴边,“舔一舔,尝尝味道,不要吞。”   水兰因吃东西都是直接吞下去,他怀疑这小东西是没有什么味觉的。但小孩子就是这样,别管自己能不能享受,别人有的,他也会想要。否则就会觉得家长偏心,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心里会有落差。   家里孩子多,秦时在这方面一向都很注意。   想到孩子,秦时又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意识海,发现秦团子已经显出了自己的模样,体型比原来大了一圈,只是依旧保持着熟睡的姿势,看上去懒洋洋的。   水兰因听话的没有一口吞掉桂花糖,而是用舌尖在糖块上舔了舔,大约对这个味道不感兴趣,它很快放弃了这种尝试,开始围着小黄豆转圈。   它比刚出生的时候大了一圈,也更有活力了,在房间里游动的时候速度也越来越快,也更加灵敏。   秦时看着它游动的样子又想起了小龙。   大约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多愁善感。或者因为小龙和狼王的相继离开,秦团子的闭关,让他感到有些寂寞了。   就这么出了会儿神,秦时再次将注意力放在身边的时候,才发现两小只已经打起来了!   秦时,“……”   秦时因为走神错过了重要的情节,完全不知道它们为了什么事翻脸,眼瞅着小黄豆的尖嘴就要叨在水兰因的脑门上,只好一手一个,先将它们两个分开。   “怎么了?”秦时觉得头疼,心想狼王在家的时候小黄豆不是挺乖的,怎么它一走,小东西变得这么暴躁?   小黄豆气哼哼的,还很不服气,“它说桂花糖不好吃!”   水兰因愤怒地用尾巴尖在秦时的手腕上拍了一下,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就是不好吃!   秦时无语,大家这是太无聊了吗?   “豆子喜欢这个味道,所以推荐给你分享,它是好意。” 秦时耐心的给它们做调解,说完水兰因,再转头说小黄豆,“你水叔跟你的生活习惯不一样,你爱吃的,它不一定喜欢……”   话音未落,就听屋外有人笑了起来。笑声醇厚,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秦时一把抓起宽刀,顺手将另一只手里的小黄豆塞进了衣襟里。   有脚步声落在了门前的台阶上。很轻的脚步声,好像有一片树叶被夜风卷起,轻飘飘地落在了门外。   秦时没动。   小黄豆在他怀里扑腾几下,鬼鬼祟祟的露出了小脑袋。   这个时候,他们都听到了一阵非常柔和的鸟鸣,嘀哩嘀哩的,又轻、又软,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秦时听不出这是什么鸟在叫,正思索刚才的笑声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见小黄豆从他衣襟里窜了出来,绕着他的肩膀飞了一圈,一头扎进了大门口厚帘子的缝隙里,飞出去了。   秦时大吃一惊,连忙追了出去。   夜色已经降临,门外的廊檐下挂着几盏灯笼,柔和的灯火照亮了小小的庭院,一大一小两只鸟儿正在这昏黄温暖的光线里盘旋飞舞。大的那只一边飞一边不停的发出鸣叫声,叫声中透出一股欢快劲儿。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大鸟,身量几乎赶上了秦时在后世见过的金刚鹦鹉,浑身上下毛色金黄,头顶一簇凤翎,毛尖泛着一抹朱红,长长的尾羽拖在身后,几乎比它的身体还要长一些。   它像是拖着一把飘逸柔软的飘带,在夜色里散发着莹莹的亮光。随着它飞舞的姿态,秦时仿佛看到有细碎的光点从它长长的尾羽上散落开来,漂浮,旋转,消失在夜色里。   秦时几乎看呆了,他隐隐约约猜到了它的身份。   小黄豆就像被蛊惑了似的,呼扇着翅膀,围着大鸟长长的、发着光的华丽尾羽来回兜圈子,大鸟似乎在引导着它,慢慢地越飞越高。   它们像是漆黑夜晚从天而降的两颗星星,明亮耀眼。伴随着那种奇异柔和的嘀哩嘀哩的鸣叫,越飞越高。   秦时手里的宽刀收回了鞘里。   他就那么站在门外的台阶上,仰着头,一言不发的望着半空中越飞越远的两颗星星。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哗,应该是有人看到了它们,为它们的出现而激动不已。   秦时有些惆怅的笑了,“祥瑞啊……”   看到祥瑞,谁会不激动呢?   秦时想到了刚刚倒霉的晁皇后和她背后的娘家。晁家刚刚被抄没,祥瑞就出现了,还让满长安城的人都看到了。   这时机选的……   秦时再没见过比明成峰更会补刀的人了。 第215章 三卦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 火盆里拢着炭火,一旁亮着灯,水兰因蜷成小小一团, 缩在一块柔软的毛皮下面熟睡。   窗台上水仙花开得正盛, 暗香在夜色里幽幽浮动,像秦时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情。   他觉得哪里都没变, 但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陌生的男人就坐在他的对面,面容英俊, 唇边带着温和的笑容,正垂眸望着案桌上的小黄豆。   小黄豆背对着秦时,正充满好奇的打量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亲爹。它时不时还要左右踱几步,好像要通过不同的角度,全方位的观察这个人。   这个人能变成和它一样的黄鸟, 却比它更大,飞得也更高。它还能带着它飞过大半个长安城, 再安全的引着它回家。   要知道小黄豆对于方位的感应还不够成熟, 只敢在它爹附近兜兜圈子, 或者在李飞天的陪伴下飞的远一些。   但眼前这个能变成大鸟的亲爹不但能引着它飞到那么远的地方, 还能引导它在半空中分辨方位,教给它很多飞行的技巧。   在小黄豆的眼里,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   当然了, 这毕竟是一个陌生人, 小黄豆对它的出现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的, 万一他是个拐子可怎么办?!   小黄豆回头看看它爹,发现秦时还坐在它身后, 于是它放心了,回过头继续观察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奇怪的亲爹。   明成峰看的有趣, 忍不住伸手在它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还没看够?好看吗?”   小黄豆被他弹的一个趔趄,有那么一点儿不高兴,“我爸爸最好看!”   一边说着,一边往秦时的方向退了两步。   秦时的心像是泡进了醋缸里,又酸又软,却又不能真的做些什么。他要是真的能把眼前这人当成拐子就好了。   明成峰叹了口气,觉得小东西维护着秦时的样子让他很不是滋味儿。   “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明成峰专注的看着小黄豆,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生得不是时候。我第一次为它占卜,就卜出一个流离失所的卦象。我当时怎么都不能相信,怀疑哪里出了差错。我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流离失所……”   它明明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王子。秦时在心里替他补足了后半句话。   明成峰抬手挡住了眼睛,像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他轻声说道:“我卜的第二卦,卦象显出孩子有夭折之相。”   秦时,“……”   秦时想起了小黄豆还是一颗蛋的时候,从姑获鸟的草窝里滚出来,叽里咕噜滚到他脚边的情形。   后来他和贺知年在地底遇到沙鼠的围堵,两个人一起掉进了地下暗河里,再醒来的时候发蛋壳上出现了裂纹。   当时他也心惊,生怕它受了伤,无法成功孵化了。结果它给了他们一个惊喜,在那么险恶的情况下,顺利地破壳了。   秦时的眼睛有些酸热,他抬手摸了摸小黄豆,好像在确定它就在那里。   小黄豆不明所以地抬头,望望它爹,撒娇的在他手背上蹭蹭。   明成峰看着这一幕,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后来孩子被偷走,我一路追到金州郊外,彻底失去了线索。那时候我想的是,若是实在找不回来,实在保不住,就认命吧。重明一族幼崽的出生率不高,破壳的概率更低。还有那么多无良的猎人等着把它们偷走,换取高价。长安城里有琼华楼,洛阳、秦州……各地的黑市都有这样的买卖。”   秦时垂眸。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泡进了醋缸里,鼻子眼睛都酸得让他想流泪。或者这并不是他的感觉,而是明成峰的情绪感染了他。   秦时对他的感觉更加复杂了。他有些排斥明成峰的出现,但又有些同情他。   秦时在小黄豆身上确实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绝望。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偷走孩子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对明成峰的痛苦,好像要负一些责任。   “我在郊外的荒野里给它卜了第三卦。” 明成峰说:“第三卦是绝处逢生,遇难成祥。”   他望着小黄豆,眼里泛着泪光。   小黄豆却没有看他,它打了个哈欠,歪着脑袋在秦时手背上蹭来蹭去,然后缩进了他的掌心里。   刚才飞了那么远,它有些累了。   秦时看它这样撒娇,心都要化了。他把孩子捧起来,放在嘴边亲了亲。小黄豆抱着他的下巴蹭了蹭,闭上眼睛,就那么安心的睡了过去。   这是他们父子俩每晚例行的晚安仪式。秦时也是在亲上了小黄豆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在明成峰的面前这样做,并不是很合适。   秦时有些尴尬,从一旁的垫子上拽过来一张柔软的毛皮,裹住了小黄豆,递到了明成峰面前,“我没有什么恶意,就是习惯了……孩子小,每天晚上需要大人给讲故事,陪它说说话,然后给它一个晚安吻。”   明成峰从没听说过“晚安吻”这样的说法,但孩子显然是喜欢的,而且很习惯了睡前这样亲昵的举动。   明成峰学着他的样子,笨拙的在小黄豆的脑袋上亲了一下。幼鸟细软的绒毛有一种特殊的柔滑,这触感对明成峰来说是陌生的,却又令他心悸。   他甚至有种头晕眼花的不确定感。这是他的孩子,是他昼思夜想,牵肠挂肚,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孩子。   明成峰泪如雨下。   秦时就这么抱着孩子,看着孩子它爹毫无形象的哭了足有一刻钟。   然后这个红着眼睛的大男人顶着脑门上一撮翘起来的头发,可怜巴巴的问他,“我晚上可以不走吗?就让我睡在它身边。”   秦时简直为难死了,“小黄豆从还是一个蛋的时候开始,就每天晚上睡在我身边。没有窝,也没有别的房间……我原来预备等它长大一点儿了再跟它分开睡。”   孩子那么小,而且他们一路从关外走来,经历的危险实在太多了。让秦时把孩子安排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入睡,他怎么能舍得?   秦时养孩子的经验都是从秦团子那里得来的,别的不好说,但儿歌和睡前故事肯定是要有的,还有晚安吻,这个也是不能少的。因为幼小的孩子需要通过父母的示爱来确立自己的地位。   只有被爱的孩子,面对生活的时候才会充满自信。   明成峰呆愣了好久。   他终于明白,秦时对小黄豆的感情要比他自己,比他所熟知的父母们都更加直白。他对孩子的爱,毋庸置疑。   “我非常爱它。”秦时与他对视,眼神不闪不避,“所以,它若是主动要求跟你走,我不会阻拦。但我不会把它交给你。”   明成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不是要为难你,为难这孩子的父母亲人。”秦时摇摇头,“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不想让孩子觉得是我要离开它,甚至是主动放弃了它……我的孩子,应该被所有的人爱着,关心着,我不想让它承受被亲人抛弃的痛苦。”   明成峰知道自己来见秦时,无论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对秦时来说都是过分的。孩子是他一手养大,明家凭什么要求他归还孩子,做出这样的牺牲?   孩子又不是秦时给他们弄丢的。   明成峰既为秦时对孩子所抱有的感情而欣慰,又很为难此刻的处境。他该怎么办呢?他能抢吗?   小黄豆会乐意让他抢吗?!   明成峰看着自己的孩子裹着一块柔软的毛皮毯子,就那么安心地在秦时臂弯里睡着,开始感觉到了这件事的为难之处——不管有没有亲缘关系,对面这一人一鸟都是父子,他明大族长才是不受欢迎的插足者。   狠话说完了,也表过态了,秦时觉得明成峰应该不会跑来硬抢。这让他也有意识的缓和了态度。不管怎么说,跟孩子亲爹搞好关系都是应该的。   秦时开始讲小黄豆小时候的那些事。它是怎么破壳的,怎么被虺一族的大蛇们驮着回到地面上的,又是怎么跟着他一路冒险的。它甚至还进过封妖阵,收到了水兰因送给它的一颗妖丹做见面礼。   明成峰听的入神,觉得自己族里许多成年的重明鸟都不一定有他儿子的经历坎坷。   这让他既骄傲,又心酸。   “总之就是这样,”秦时说:“你们要是有本事把孩子哄走,我没话说。我都听它的。要我主动把孩子给你们,那不可能。我们俩从它出生起,一直相依为命,一天都没分开过。”   秦时说着说着,情绪也上来了,语气里都带着火星子,“它要是不愿意,谁也别想跟我硬抢!”   他被接二连三的离别顶得一肚子火气,心想大不了就打呗,谁怕谁?!   但明成峰并没有硬抢的意思。他看到现在的秦时,想到的是刚丢了孩子的时候,那个绝望愤怒恨不得掀翻全世界的自己,忽然就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我答应你。”明成峰有些艰难的表态,“我也听它的。孩子不乐意,我绝不勉强它。” 第216章 明家   秦时的情绪慢慢平复, 他在心里暗暗掂掇明成峰话里的真假。   “我想邀请你们去明家做客。”明成峰望着他,诚恳的提出邀请,“我当然希望孩子看到它真正的家会心生喜悦, 会想要主动留下来。但它若是不愿意也没什么, 它至少得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还有那么多盼着它的家人。明成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这是一个秦时无法拒绝的邀请。   明成峰扫一眼秦时怀里熟睡的孩子, 恋恋不舍的起身告辞,“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日一早,我派车来接你们。”   秦时起身相送,有些好奇的问他,“明家的人都已经回家了?这么快吗?你们前些日子都躲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不太远?”   明成峰顾左右而言他,“是啊, 明家离长安城可不远。孩子要是留在明家,以后想要来城里玩也方便得很。”   秦时, “……”   秦时原本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但明成峰回避的态度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那么一大家子人, 他想, 到底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明成峰生怕他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说完告别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他的态度, 秦时纳闷了好久, 怀疑这样的问题是不是触碰到了明家的什么忌讳, 或者他们有独特的躲藏方法,不能让外人知道?!   贺知年一夜未归。秦时既挂心他们西行的事, 又忍不住琢磨明家邀请他们做客的时候会不会耍什么花招。思来想去,一整夜都没有睡好, 早起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昏沉的。   等他洗漱完毕,带着小黄豆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不仅仅是因为没睡好所以没精神,而是因为秦团子在消化他存贮在意识海中残留的的灵力。   经过了再一次的升级,秦团子已经初步具备了成年虎的体型,身上那种略显笨拙的圆胖的感觉都不见了,它的耳朵、肩膀、爪子、背脊的线条……都已经显出了成年猛虎杀气凛然的棱角感。   秦团子急着要出来,所以它吸收灵力的速度又快又急,导致经脉中运转的灵力有些后继无力,让秦时出现了轻微的脱力的症状。   秦时有些无奈,他满脑子都是明成峰要抢孩子,完全没有留意到秦团子的问题。这让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它,于是当它耍赖撒泼要出来的时候,秦时就把它放了出来,同意让它在外面疯一会儿。   小黄豆与它也算久别重逢了,冷不丁看见它的团子哥出现了,扑过去在它背后滚来滚去,兴奋得声音都要喊劈叉了。   秦团子十分稳重的在房间里来回溜达,看到水兰因迷迷糊糊的抬头看它,还十分慈爱的凑过去在水兰因的小脑袋上舔了一下。   水兰因不怕它,一段时间没见,它也有些兴奋。为了表达这种愉快的情绪,它还十分别扭地晃了晃自己的尾巴尖。   秦时,“……”   大家都喜欢毛茸茸的动物不是没有道理的。蛇尾巴这种光溜溜的造型确实不大适合来回摇晃。因为看上去不像是在卖萌,反而会让人觉得它锁定了目标,就要发动攻击了。   但这个不能说,说了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   秦时的心情因为秦团子的出现缓和了许多,他跟水兰因解释了一下要出门做客的事。他原本以为水兰因会选择留在家里睡觉,没想到小东西听完他的话,很活泼地朝着他游了过来,一下就缠住了他的脚踝。   这是要跟他一起走的意思。   秦时把它勾起来绕在了手腕上。水兰因眨巴着黑亮的眼睛跟他对视,眼睛里明晃晃的写着:想去。   秦时心想,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要出门,要去西北那么远的地方,那可不是什么轻松舒适的旅程。他们有可能需要急行军,很长时间都在野外度过。让水兰因提前出门,感受一下外面的情况,温度什么的,似乎也是很有必要的。   而且秦时记得明成峰当初找孩子的时候,曾跟水兰因接触过,他们彼此之间也算是熟人。   也不知道水兰因潜意识里对明成峰这个旧友是不是还有印象,还是单纯想跟着秦时和小黄豆在一起,总之对这一次的出门,它的表现非常的主动。   秦团子陪着小黄豆和水兰因在院子里疯玩了一会儿,就被秦时收回了意识海。这个时候,明家的马车已经停在贺家的大门外了。   明家的马车宽敞又舒服,一路不疾不徐,出了安化门之后拐上了向东的大路。从这里往东走,就是明空山的方向。   秦时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明家的老宅就在明空山的深处。   “说起来,这还是太\宗时候的事,”来接人的管家这样介绍说:“明家的老祖宗追随太\宗南征北战,后来天下平定,太\宗便将明空山赐给明氏一族做封地。”   秦时心里诧异了一下,暗想明家老祖宗这是看出李家要坐天下了,所以才去争这个从龙之功?祥瑞真的这么灵吗?   “明家的老祖宗与袁、李两位大师都有交情,”管家是个相貌十分慈和的中年人,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后来知道□□要起道观,就主动邀请他来明空山看看。后来,□□就选中了南峰的那块地。”   “原来如此。”秦时心想难怪他跟李玄机打听明家的时候,李玄机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原来他们跟明家有这么深的渊源。   管家很和善的看着小黄豆,告诉它马车里有很多小抽屉,抽屉里有好吃的点心,让它自己找找看。   小黄豆转头去看秦时,见他点头,便带着水兰因开始找抽屉。明家的马车设计精妙,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都装有暗格,当然这些暗格不全是为了装点心,有些地方是装着各种救急用的药丸,有些则装着防身用的器具。   小黄豆和水兰因把这个当成了一种有趣的游戏,在车里翻来翻去的,管家老伯就带着满脸的笑容看着它们淘气,很是纵容的模样。   秦时心想,看来明家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少主子要回家来观光了。估计一个一个都会把小黄豆当成祖宗那么供起来。   毕竟它是族长的第一个孩子。   在这个时代,嫡长子这个身份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   秦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看到站在大门外等着欢迎小黄豆的乌央乌央的人头的时候,心里还是惊悚了一下。   这么多的人,明成峰到底把他们藏到哪里了?!   明成峰迎了上来,他身后跟着一位眼含热泪的美貌少妇。   秦时看见明成峰还可以放狠话,说孩子绝对不会还回去。但看见了小黄豆的亲娘,这种狠话他就说不出口了。   那是小黄豆的亲娘。   母亲这个身份,注定了与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昨夜明成峰只是试探的想要回小黄豆,秦时就快气死了,他无法想象孩子被人偷走的时候,对她是多大的打击,她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秦时在观察明夫人,但明夫人眼里却只有一个小黄豆,除了它,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明夫人站在秦时面前,一双眼睛做梦一样盯着站在他肩膀上好奇的东张西望的小黄豆,哭的泣不成声。   小黄豆也有点被这阵势吓住了。它往秦时的脖子那里凑了凑,又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面前这些人虽然只有明成峰和管家老伯它是见过的,但他们看着它的时候都十分友善。而且它爹也没什么表示,小黄豆就默认这里的一切都是安全的。   它在意识里偷偷跟它爹说悄悄话,“这是昨天那个亲爹的家吗?他们家好多人啊。”   秦时,“……”   什么叫昨天那个亲爹?!小东西到底有没有搞明白亲爹两个字的意思啊?!或者在小黄豆心目中,亲爹亲娘大约只是两个陌生人的名字?!   明家诸人的脸色也有些奇怪。秦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能够听到小黄豆的悄悄话。   “他们都很喜欢你。”秦时有些无奈了,但很多话他又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儿子说悄悄话,“这位夫人是你亲娘。她很想你。”   听见它爹说他们都喜欢自己,小黄豆就不再戒备,很是友好的对着明夫人呼扇了一下翅膀,“你好。”   明夫人抖着手想要抱它,哭得几乎闭过气去。明成峰和周围的人也都红了眼圈。   这个时候,大约血脉之间天生的亲昵感终于在小黄豆的灵魂中苏醒了,它主动扑进了明夫人的怀里,在她捧起自己的时候,软绵绵的在她下巴上蹭了一下。   明夫人刚忍住的眼泪又刷的流了下来。 第217章 不行   明家的宅子占了大半个山头, 除了各房各院自己的住处,还有大片的山野景致和供自家人游玩的场所:戏楼、跑马场、演武场,甚至还有一座十分气派的马球场。   秦时一路看过来, 只觉得眼花缭乱, 觉得这跟皇宫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他尚且如此,没见过世面的小黄豆更是看什么都新奇, 不论它童言稚语的问什么问题,明成峰夫妇两个都耐心十足的陪着它, 而且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下人们捧着茶水点心伺候。秦时就觉得,宫里的王子公主们也未必有这样的待遇。   这么一想,他的心意就有些动摇了。他平时养孩子养的太粗糙,眼下这样富贵的生活才配得上小黄豆的身份啊。   真的让小黄豆继续跟着他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吗?!   他们在明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宴席, 就到了正常访客应该告辞的时间了。   秦时犹豫再三,试探的问小黄豆, “爸爸过几天要回西北去, 西北你还记得吧?到处都是沙地, 连棵树也没有, 又干又热,也没有好吃的。”   小黄豆不明其意,歪着脑袋看着他。   “而且还很危险, 有很多敌人, 可能天天都要打架。”秦时强忍着心酸哄儿子, “要不你住在亲爹亲妈这里?等我忙完了回来看你?”   明成峰两只眼睛都亮了。他还记得昨晚秦时发狠的模样,以为他会对明家十分抗拒, 万万想不到他会跟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   小黄豆眨巴眨巴眼睛,看到水兰因还缠在它爹的手腕上。它爹说的话它没怎么听进去, 满脑子想的都是它爹出门不带它,那带不带水叔?   他只带着水叔,水叔岂不是天天缠着它爹了?!   “不行!”小黄豆气势汹汹的瞪了水兰因一眼。   秦时愣了一下,没想到孩子拒绝的这么干脆,“为啥?这里不好玩吗?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你亲爹亲妈会好好照顾你,还能教你各种本事……我是不会飞的。”   跟在他身边,小黄豆只能自己摸索各种飞行技巧。空中与对手对战的种种本领也都要靠小黄豆自己琢磨。秦时但凡压得下一肚子的醋泡泡,用理智来考虑问题,就能想到小黄豆的成长是需要同族的长辈教导的。   “爸爸不会也没关系,我会。”小黄豆昂首挺胸,很是骄傲的安慰它爹,“我教爸爸!”   秦时,“……”   明成峰听的眼泪要流下来了,什么神仙孩子啊这是,怎么能这么贴心呢。虽然贴的不是他这个亲爹。   “我跟爸爸出门!给爸爸放哨!打架我也不怕!”小黄豆觉得自己很有用,它爹离开它怎么能行呢。   秦时的一肚子醋泡泡都变成了糖泡泡。   他困难的跟自己的感情做斗争,“这里有好吃好玩的,等我办完事就回来接你……”   “那也不行。”小黄豆不想把爸爸让给它水叔。   明成峰开始感觉这件事的难度不在秦时,而在小黄豆的身上。其实他也能理解,小黄豆从睁开眼睛就被秦时捧在心尖上,父子两个日夜相处,对小黄豆来说,秦时就是世界上第一等重要之人。   明成峰拦着了秦时,“这件事先不说。内人给小黄豆准备了一些玩具吃食,走的时候都带着吧。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点心意而已。”   秦时点点头,这个确实没法子拒绝。   明成峰早就注意到了小黄豆盯着水兰因的小眼神,明家孩子多,小孩子之间的小心思,他也不是不知道。   在孩子心里,大约不愿意秦时成了水兰因一个人的爹,他们明家若是强留下它,也成了迫使他们父子分离的恶人了。   秦时抱着两个孩子,心情复杂的走出了明家。   明夫人给小黄豆带了一堆东西,却并没有出来送行,大约是受不了离别的气氛吧。这也让秦时有些过意不去。   明成峰大约也想调解一下微妙的气氛,主动解释了一下明琪的事。   “当日我们一大家子都躲起来了。”明成峰说:“晁皇后那边的人找不到我们,就找到了林家的头上,还把明琪召进宫里说话,旁敲侧击询问明家人的下落。”   秦时默默听着,心想明家要避开的果然是皇家的人。   “后来你们回来了,晁皇后那边的人又找上了明琪,”明成峰摇摇头,对皇家的行事不好做评价,但满脸都是不赞同的意思,“晁皇后的意思,是询问小黄豆的身份。这个明琪不敢隐瞒,如实说了。”   明成峰丢孩子的事,当初闹得挺大,这件事确实不好撒谎。以皇后和太子的身份,要查这些事是非常容易的。   明成峰磨了磨牙,“他们觉得既然明琪不知道明家人都去了哪里,正好可以拿小黄豆来做个饵。”   秦时一下就明白了。   “明琪于是找了个公开的地方跟我们翻脸,”秦时回忆起那天明琪的做派,一切就都有了解释,“那天端王宴客,盯着端王府的眼睛想必多得很,明琪是特意要把事情闹大。”   明成峰点了点头,“闹了一场之后,明琪回去就被林家的老太太禁足了,不许她外出,也不许她见客。晁皇后无可奈何,只能暂时作罢。”   “我错怪了她。”秦时苦笑,他是真的想不到明琪的那么些心眼。当初林白榆还跟他们有来往呢,也一点儿暗示都没给。   估计林白榆也被明琪两口子蒙在鼓里吧。   明成峰摆摆手,“当日的事不好解释,明琪也让我跟你道个歉。”   秦时连忙表示不在意,心里却觉得长安的人情世故果然复杂得很。明家敢把自己家里的女孩子嫁进官宦人家,可见培养出来的女子果然心思玲珑。   明成峰又道:“其实我们一族跟圣上还是有些交情的。只是……疏不间亲,很多话,不好到圣上面前去说。”   秦时懂他的意思,人家可是夫妻,哪有跑去说人家老婆不好的道理。但经过了明家躲藏、又现身的一套把戏,估计圣上和朝中权贵都知道明家的态度了。他们也会产生“明家不看好太子”这样的想法。   这些是朝廷的事,明成峰解释一句,便轻轻带过,转而问起了他们西行的事。   “确有此事。”秦时很为难地摸了摸窝在它肩膀上懵懵懂懂听他们说话的小黄豆,“条件不会好,危险……恐怕也不可避免。”   明成峰抬手想摸摸儿子,但小黄豆疯玩了大半天,有些犯困,就不爱搭理不熟的人。见他伸手过来,便一扭身将脑袋扎进了秦时的衣领里。   秦时知道它这是困了。   他今日出门做客,穿的是一件圆领袍子,不好把它拢进衣襟里,便将它抱下来,捧在手里。小黄豆几乎是秒睡过去了。   明成峰在这一刹间做出了决定,“秦兄弟,我们不好把孩子强留在明家,但它这个年纪,很多东西要家里人来教。这样,你们出门的时候,我派一个族里的人跟着……成不成?”   秦时呆住了。   他们竟然真的舍得放孩子跟他走?!   “这就相当于给孩子请的武师父,传授武艺,也讲讲明家内部的传统。”明成峰诚恳的看着他,“如无意外,这孩子以后也是要做明家的族长的。”   明家让出了这么一大步,秦时也不能不有所表态,他点头同意了。   明成峰一下就放松的笑了起来,“你放心,我派去的人,不会坏你的事,如有需要,他还能给你们当个帮手。”   这一点,秦时还是相信的。毕竟能安排给自己儿子的武术教习,身手方面肯定会有过人之处。   做出决定之后,明成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脸上也露出笑容,颇唏嘘的说:“其实我和他娘都看开了,什么都没有孩子重要。它一路跟着你虽然吃了些苦头,但也涨了见识,开阔了眼界。你们人族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秦时不由一笑,“您说的对。”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成峰有些眼馋的瞄一眼窝在秦时手里的小黄豆,“等你们出发之前,我把人给你送过去。”   秦时点点头,“好。”   小黄豆能留在他身边,而且他还没有被明家怨恨,秦时自己都不能相信事情能处理得这么理想。   他对明成峰夫妇俩生出了感激之情。 第218章 玉露丹   明成峰知道他们会很快离开长安, 于是第二天就把人送来了。   还是个熟人。   秦时看着站在门外的神情冷峻的青年,觉得有些头疼。但一想到这人和小黄豆的关系,又觉得明成峰的安排是可以理解的——已经成年的亲叔叔, 无论从身份、本领各个方面来讲, 都足够担任小黄豆的老师了。   “明先生,”秦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冷着脸的家伙, 便拱拱手算是行了礼,“这一路要劳烦你照顾了。”   明成岩还是那副傲气的样子, 冷冰冰的回了个礼,“不必客气,小黄豆本来就是我们自己家的孩子。我做小叔的,教导它也是分内之事。”   他说到小黄豆三个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忽然想到他大哥竟然还没给孩子起个像样的大名。总是小黄豆小黄豆的叫, 显得他们明家的少主子特别便宜似的。   秦时对明成岩的印象并不怎么好。当初在阳关城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成岩留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话不多、非常傲慢的年轻人, 谁都不放在眼里。要不是当时小黄豆非常抗拒陌生人, 明成岩兄妹两个说不定直接就把孩子拐走了。   秦时觉得明成岩语气很惹人烦, 但真要跟他抬杠, 又有些没必要。跟他们明家相比,自己就是个穷酸破落户,这也是事实。明成岩一个世家子弟看不起自己这个穷酸, 也没什么不正常。   如今这个时代本来就是阶级分明。   再说世界上三观不合的人多了去了, 秦时难道还能一个一个吵过去?   秦时这样想着, 但表情还是冷了下来,“我跟明兄商议过, 孩子还小,每日抽出两个时辰跟着先生学习你们族里的本事, 其余时间还是以游戏为主。读书识字,我会自己教它。”   “不可。”明成岩一口否定了他的安排,“明家孩子每日至少要有四个时辰用来练习……”   秦时的脸一下沉了下来,“那你回去吧。我请明兄另外安排一个教习先生。”   明成岩,“……”   秦时看出了明成岩眼里的恼怒。他的心思也好猜,无非就是把自己当成了抢孩子的坏人,一时半会又不好明目张胆的把孩子抢回来,所以就拼命在他身上发泄怒气。   从理智上讲,秦时并不想跟明家闹翻。明家要是真的发狠把孩子抢回去,他还真没什么办法。   他一个人还能掀翻整个明家吗?!   所以跟明家的来往维持一个友好的气氛是非常有必要的。这是他能保住孩子的基本条件。一旦两边撕破脸,秦时就真的不占什么优势了。   这一点,秦时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但秦时也有自己的底线,就是不能越过他这个当爹的,去摆弄他的孩子。这让他想起以前看过的电视剧里,那些背着家长控制孩子的邪恶的家庭教师。   两人对视,目光里火星四溅。   小黄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然后很勇敢的把它爹护在了身后。它警觉的盯着明成岩,好像他敢动一下,它就要扑上来叨他。   明成岩,“……”   小黄豆的举动让秦时的心情一下就变好了。   他摸摸贴心的孩子,也愿意给明成岩一个台阶下——这是为了小黄豆有一个好老师,而不是为了明成岩这个人。   “怎么培养小黄豆,我和明兄已经达成一致意见。”秦时对他说:“商议好的内容,我们双方最好都不要再随意改动了……为了孩子。”   明成岩败下阵来,按捺住怒气,很勉强的点了点头,“为了孩子。”   他低下头看着小黄豆,努力挤出一副笑脸,“我是你小叔叔,以后你要跟着我学本领。”   小黄豆的眼神还是很警觉。它对这个人还有印象,记得他曾经想要拐走自己。它站在秦时的手心里向后靠了靠,色厉内荏的警告他,“不许欺负我爸爸!”   明成岩抿了抿嘴角,觉得小侄子有些不识好歹。   秦时被儿子的维护哄得心花都开了,他对明成岩说:“你我都是为了孩子,凡事还是商量着来吧。我有任务的时候,孩子还得劳烦你带着,如果孩子始终接受不了你,可怎么办呢?”   明成岩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孩子要靠哄他还是能想到的。秦时希望他能和小黄豆好好相处,得到它的信任和喜爱。这样,一旦他们要去完成什么危险的任务,他可以带着小黄豆心甘情愿的回明家。   从长安出发一直到他们到达古墓之前的这段时间,就是秦时留给这对叔侄俩培养感情的时间。秦时并不打算带着小黄豆进入古墓。   那是他的任务,不是孩子的。   贺知年直到两天之后才回来,大约这段时间都没能好好休息,他回来之后问了问秦时的行踪就倒头睡了,秦时甚至还没能跟他说一说自己跟明成峰之间相互妥协做出的决定。   “郎君说要开始收拾东西了。”贺严跟在贺知年身边久了,对贺知年有任务出门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您有什么东西要采买,交给贺伯一起去安排。”   秦时以前理解的出门,就是带上证件手机银行卡。但这一套在这里就行不通了,出门是一件大事,很多东西到了外面,尤其是荒郊野岭的地方,有钱也买不到。所以出门的时候很多东西都要带上。   秦时从换洗衣服、兵器、银子,想到了小黄豆的零嘴,他问贺严,“要不要买些成药?”   贺严表示贺伯会准备。其余的秦时也不知道要带什么了,他决定出发之前再带着小黄豆去一趟彩云坊,买点儿路上吃的糖果点心。   两个人正站在主院门外聊收拾东西的事,就见通向前院的月亮门外走进来几个人。最前面的那人身形微躬,姿态十分恭敬,像在引着什么贵客进门。   他身后那人披着一件黑色的狐皮大衣,头戴金冠,显得器宇轩昂。   “是端王。”贺严有点儿被吓到,“他怎么来了?”   秦时也不明白这位殿下怎么跑到贺家来了。但人都来了,想这些也没用。秦时连忙带着贺严走上去行礼。   端王还是通身贵公子的派头,见秦时要行礼,连忙喊了免礼,十分和气的解释说:“听说你们这就要出门了?东西准备的怎么样?我府里有些上好的伤药,我让人带了过来,你们走的时候带上,以防万一。”   秦时连忙称谢。他知道贺知年和他之间有些交情,但因为种种原因,两人明面上来往并不密切。如今他打着送一送即将远行的旧友的旗号,情理上也是说得过去的。   李恪询问他们出发的情况,抱着小黄豆玩了一会儿,又含蓄的问起了秦团子。   秦时略有些无奈的将秦团子放了出来。   李恪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大约觉得院子里没有外人,他干脆放下身段,将秦团子抱在怀里从头摸到脚,又遗憾春季狩猎的时候不能带着它一起去了。   秦时怀疑李恪就是专门来撸大猫的。要不是修行者和自己的精神体不能分开,搞不好端王就要开口跟他讨要了。   秦团子还是头一回遇见专门冲着它来结交秦时的人类,有些被感动了。李恪摸它的大尾巴的时候都没有表示反对,   “我带了一瓶玉露丹。”李恪把秦团子的大脑袋抱在怀里,很是不舍的对秦时说:“这还是袁神仙亲手炼制的丹药,流传下来的不多……可以温养灵体。团子几次被你灌入大量灵力催着长大,只怕根骨不够结实,这药,正好适合你吃。”   秦时,“……”   行吧,哪怕是为了秦团子好,到底受益的也是他。   秦时替自己和秦团子道谢。   他其实也能理解李恪,这人骨子里估计就是个猫奴。但身为上位者,做什么事都要前后考虑周到,也不愿意让周围的人看出自己真实的喜好来。王族子弟,估计都要立个人设,他对自己要求又很严格,不能让文武百官觉得他耽于玩乐。   但喜好这种东西是藏不住的,见了秦团子这个通人性的大猫之后,他就忍不住了。尤其想到秦时他们离开长安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而且这两个人还不好贸贸然去登王府的门。   大约是顾虑到这些情况,他才会亲自过来一趟吧。   秦时看着李恪满脸带笑的跟秦团子嬉戏,他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发现这个年轻的皇子还保留着自己的喜好,他身上还有身为“人”的鲜活的特质,这让秦时有一种非常欣慰的感觉。   据说晁皇后和太子翻车之后,长安城里很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端王。之前太子势力太盛,晁皇后一派又刻意打压太子的几个弟弟,端王李恪又有意示弱,因此在一众皇子当中,李恪这个人并不显得突出。   如今长安城里情势有了变化,没有了晁皇后母子俩挡着,李恪这个人就正式在文武百官的面前亮相了。   李恪前面两个哥哥都被晁皇后母子俩磋磨得心气都没有了,后面的弟弟年龄又都还小。如果这个时候选储君,李恪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些话虽然坊间不会公然议论,但秦时也多少听到了一些。他没见过太子,也没见过其他的皇子,只认识一个李恪,而且李恪给他留下的印象还不错。因此秦时对他也难免有些关注。   秦时不懂国事,但他很害怕自己认识的李恪骨子里会是一个冷酷的政治机器。因此在意识到李恪身上还有属于人的喜怒哀乐,他甚至有一点感动——自己有感情,便也能体会别人的喜怒哀乐,对这个世界也会有更宽容的心态。   李恪恋恋不舍地走后,秦时捧着那瓶丹药思索了很久。   他所带来的影响,或许能够让这个世界的走向避开了一个可预知的结果。但未来的走向,未必就会更加理想。   国力孱弱,身为统治者需要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每一个个体的能力都是有限的。他是如此,李恪也是如此。   秦时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明白“尽人事而后听天命”这句话的分量。 第219章 收魂索   晁家被抄没这件事溅起的水花并不大, 因为事关皇族,很多事情民间是听不到风声的。与之相比,水月观和阳丰观被官府拆除、道士们被缉拿引发的反响要更大一些。   就在整个长安城的民众都在议论这些道士们到底犯了什么事的时候, 云家的全家老小非常低调地离开了长安城。   云家的人是分批离开的, 云杉和家族里的几个堂兄弟属于最后一批,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几个铁杆的管事和护院。这些人都是世代依附云家生活的, 跟云家的感情非常深厚。   秦时他们几个与云杉相识一场,云家又算得上得到了一个较为理想的结果, 因此几个人一起赶到城外送别。   连日的担惊受怕,让云杉看上去又瘦了一些,但如今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他最大的心事也已经解决,这让他眉宇之间的郁气也一扫而空了。哪怕身上穿着普普通的布袍, 他看上去也有一种神采飞扬的感觉。   问起云家以后的安排,云杉笑着说:“云家在金州还有祭田, 家中老小倒也不会忍饥挨饿。再说家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管事都还在, 要做些小本生意也容易。我们兄弟可以安心念书, 等几年过去事情平息了, 或许也可以下场去搏一把。”   云杉的几个堂兄弟直到云家出事,才知道他当初逃出云家,东躲西藏的原因。他们感念他为云家做出的种种打算, 也很佩服他跑到关外去的胆量。那些他们想都没想过的经历, 让云杉在兄弟们中间有了很高的权威, 现在他们都很听他的话。   云杉是对这个时代的底层生活、对国家所面临的危机真正有所了解的富家子弟。如果他的兄弟们都肯听他的话,云家这一辈会非常的谨慎低调。这样的态度有利于整个家族的休养生息。   他是整个云家的大功臣。   云杉热情的邀请他们在经过金州的时候上门做客, 然后就带着一群听话的堂兄弟们出发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秦时叹了口气,“这段日子除了离别没别的事了……”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 他和小黄豆也要分开了。秦时想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正在他头顶上飞得不亦乐乎的小黄豆,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孩子焊在自己肩膀上。   “有散才有聚。”贺知年安慰他,“过些日子你就能见到夜琮了。”   想到他会见到一个比他记忆里更加威武的狼王,秦时的心情好了一些。   贺知年又道:“老魏上次让我给你带话,他问你走之前要不要见尚明一面。”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秦时已经差不多要把那个清秀的小道士给忘了。但贺知年这样问他,就说明魏舟那里有可能有什么新的发现,这发现还跟他有点儿关系。   秦时想了想说:“那就见一面吧。正好,也跟老神仙道个别。”   他对自己的老老老……老祖宗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好奇心的。   他问贺知年,“老魏跟我们走吗?”   贺知年迟疑了一下,“按理说是不用的。通常情况下,镇妖司遇到自己难以解决的问题,才会需要请他们出面。”   秦时有些泄气,“道术我们也才学了个开头。”   贺知年笑着说:“刚学的那些也够我们好好练习一段时间了。慢慢来吧,贪多嚼不烂。”   秦时想了想,自己也笑了,“这倒也是。”   沐夜和摇光打马从他们身边一阵风似的窜了过去,沐夜一边跑一边还撩闲,“小秦马术退步没有啊?敢不敢比一把?”   “比就比,谁怕你啊。”秦时打马追了上去。   旷野上的寒风扑面而来,风里有积雪未化的清寒,也有远处繁华都市特有的人间烟火气。   天地宽广,让人油然生出了满腔的豪情,仿佛一切的艰难险阻、已知的、未知的敌人都可以毫无顾忌、酣畅淋漓地搏一搏。   秦时心胸为之一开,离情别绪也仿佛被吹散。   他像是从一个惆怅的梦里醒了过来,又有了动力去面对新的一天。   镇妖司已经定了出发的日期,秦时便也不再耽搁,转天一早就带着小黄豆上了明空山。明成岩也跟着他们出来了,上山之后秦时他们去追云观,明成岩则带着小黄豆去一趟明家。这也是秦时有意给明家人一个跟小黄豆告别的机会。   小黄豆就好像一个被家长送到幼儿园的小朋友,泪汪汪的跟家长道别,千叮咛万嘱咐让它爹记得来接它,生怕它爹等下会把它给忘了。   “亲爹亲娘给你准备好了好些礼物,还有好吃的。”秦时哄它,“明家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对不对?你跟你的先生去明家玩一会儿,说不定你还没玩够,爸爸就来接你了。”   小黄豆扫一眼明成岩,勉强点了点头。它知道这个总是冷着脸的先生是它的小叔叔,而且他也教了自己不少本领,对他,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   秦时的本意就是让明家人跟小黄豆再见一见,免得他们离开长安之后,小黄豆对明家的记忆会变得更加稀薄。   对明成岩来说,秦时的这些举动还算识趣。他觉得他们明家对秦时的态度未免有些太宽容了。秦时一个破落户,明成岩不觉得这样的人有什么好顾忌的。他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无声无息地捏死他。   明成岩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他大哥商量。   明成岩的想法,秦时不必刻意去揣摩也能想到。但他并不在意。明家这个时候还轮不到明成岩做主,他脾气再大,也会听他大哥的。   再说,明家真要哄得小黄豆同意留下,对孩子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他再怎么舍不得,也是希望小黄豆有好日子过的。   秦时不肯放手的唯一原因,就是生怕小黄豆会难过,会以为他这个当爸爸的不要它了。   追云观与明家大宅相距并不远,这座道观是太\宗皇帝登基后不久建起来的,年代算不得久远,但建筑风格却透出一股别样的雍容大气。据说安贼作乱的时候,道观也曾受到兵匪的骚扰,幸亏道观周围有李淳风留下的防护阵法,这才幸运的躲过一劫。   追云观的占地面积要比阳丰观和水月观都更大一些,后山有非常有名的竹林、飞瀑和石桥,石桥对岸还有几座李淳风当年参悟道法的石窟。   这些都是追云观的网红景点。   秦时和贺知年被魏舟引进了道观里,在主殿里上了香,便一路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后山僻静,景色也越加清幽。竹林如海,即便是在冬日,景色也令人心旷神怡。   走出竹林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有名的飞瀑与石桥了。瀑布从数十米高的山峰上飞奔下来,汇入了石桥下的河流之中。冬季水浅,瀑布看上去窄窄一条,如同一匹绸布般从山巅挂了下来,待到夏日,水势汹涌,景色就更加壮观了。   “桥对岸就是师父的清修之地。”魏舟指给他们看。可惜站在石桥的这边,视线有竹林树木遮掩,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只觉得对岸的山石堆叠得十分秀雅,石缝间点缀着衰草枯杨,行走其间,宛如身在画中。   贺知年走在秦时身后,见水兰因自他袖口探出头,似乎对外面的景色十分好奇。他想起曾在水兰因的记忆里看到过的小山村,似乎与这里的景色有几分相似之处,也不知水兰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他们最近比较频繁的带着它出门,就是为了让它适应在外奔波的生活,对家以外的情况多少有所了解。   水兰因年纪虽然不大,但毕竟是野兽,亲近野外的环境乃是它的天性。因此每次出门它的表现都还不错,秦时也慢慢放下心来。   魏舟带着他们过了桥,一路向上,停在了一处幽静的石洞前。   石洞的高度和宽度将近三米,周围的石壁都保持着打磨整理过的痕迹,看上去光滑平整,洞口还摆着大大小小的几口粗陶水缸,洞外不远处还有一座草亭,清雅随意,在秦时看来,这就是旧时代的文人墨客喜欢的调调。   洞口有结界,进去之后就见石洞内部差不多有篮球场地那么大,高度有五六米,没有什么摆设,空空荡荡的。就在石洞的中央,尚明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似乎在修炼什么功法。他身上穿着蓝色道袍,还是诸人记忆中那个一尘不染的秀雅模样。   秦时走近两步,注意到他身上似乎有一条隐隐约约的光带,将他从头到脚捆束了起来。   “什么东西?”秦时诧异,“法器吗?”   魏舟看着尚明,目光有些懊恼,“这是师父的收魂索,防止他的三魂七魄都被人收了去。这事儿说起来都怪我。他身上被人做了手脚,我却一直没有察觉……”   “做了手脚是什么意思?”贺知年警觉的看着他。   秦时脑子里也冒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尚明该不会是个卧底,或者被人在身上安了一个摄像头一类的玩意儿吧?! 第220章 找出来   魏舟懊恼的神色就僵在了脸上。他看看秦时, 再看看贺知年,破罐子破摔地摆出了一副无赖相,“我都说了技不如人, 这也能怪我?!”   “不是怪你。”秦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尚明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   魏舟的眉眼就耷拉下来,垂头丧气的说:“他就是被别的修行者在身上留下了种子……在意识海里, 我没看出来。下手的是人是妖,也不好说。”   秦时就看到贺知年脸色变了。他们回长安的一路上经历了不少事, 对于镇妖司的前途也有过不少计划,如果这些事都让对手知道了……他有点儿不敢想。但看魏舟的反应倒还算镇定,秦时便觉得事情大约没有糟糕到那一步。   “是什么法术吗?”秦时拉住了贺知年,示意他先别急,听听魏舟怎么说。   魏舟偷瞟贺知年, 见他并没有扑上来跟他动手,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叹了口气说:“是一种法术, 我以前只在书里看到过。有些修行者可以把自己的灵力分出一部分, 像种植花木一般, 藏进别人的意识海中。这东西便如一粒种子,完全受他控制。”   秦时和贺知年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以他们对修行的了解来看,灵力这东西, 若是能够单独拿出一部分来, 不论放置在何处, 都会慢慢的,随着时光的流逝逸散开来, 直至彻底消失。   魏舟看他们都是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心里倒是平衡了一些, “邪门吧?”   秦时点点头。这种法术,闻所未闻,确实邪门。   “据说这一粒种子,只要种下的那个人不动念,便如死物一般,被暗算的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很难察觉。”魏舟说:“修行的人,也很少有机会会让别人来翻看自己的意识海,哪怕是身边亲近的人,也很难发现。”   秦时有一种背后发毛的感觉,“这法术施展起来很难吗?”   他看看魏舟,再看看贺知年,心想他们不会暗搓搓的就中招了吧?!   魏舟翻了个白眼,“又不是街上卖胡饼,随随便便就能买到……我师父说,这法术施展起来并不容易,而且灵力分出体外,对本体也是有损伤的。如非必要,一般人也不会施展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手段。”   秦时思索了一下,觉得魏舟说的是有道理的。灵力分出来,如果没有后续的补充,它是一定会消散的——法术再厉害,也要遵从大自然之间最基本的规律。   也就是说,对于这一团灵力的操控与补充,恐怕要比那团灵力本身的消耗更大。   耗能太大,这就导致这种手段并不适合群攻或者频繁地施展。   “咱们虽然不懂,但我师父懂啊。”魏舟说:“要不他干嘛大老远的跑到长安城里去看你们俩?单纯只是为了听八卦吗?!”   秦时就有些羞愧了,“是我想岔了。”   李玄机是在青龙现世之后下山的,秦时一直以为他就是不放心他泄露天机……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原因在。   秦时琢磨得找个机会跟老神仙道歉,又问起尚明的事,“尚明怎么会惹上这种事?是有仇家?还是说有人想对付追云观?”   “这是我种下的因果。”魏舟的表情更沉痛了,“说起来还是半年前的事,我师父的道友杨一行跑来拜访他,师父一高兴,就喝多了。耍酒疯的时候说漏了嘴,说他观察到有外来之人误入了这个时空,命盘星突然亮起。杨一行就怂恿我师父把这人找出来。”   秦时的表情有些古怪,“找出来干嘛?”   他就是一个人,又不是什么罕见的怪兽,身上也没带着什么奇珍异宝。   魏舟有些无语的看着他,“大概是怕你这张破嘴瞎突突,什么都说,回头把大家都给说死了吧。”   秦时,“……”   看来那天多嘴的事,成了一辈子的黑历史了。   “总之,师父受了他的鼓动,就要卜算你的方位。”魏舟也无意追究秦时的口无遮拦,又将话题拉了回来,“我当时觉得杨一行不安好心,就改变了一下卦象,卜当今世人,哪一个与你这外来之人血缘关系最为亲近。”   秦时心里一跳,暗想这下可以肯定了,尚明确实是他的老老老……老祖宗。   魏舟脸上没有得意的神色,反而更加沮丧了,“后来我找到尚明的时候,他病得气息奄奄,差点儿就死了。我以为他是因为生病,魂魄虚弱,所以躲过了杨一行的搜索……现在看来,尚明当时的症状是因为被人种下种子,普通人身体孱弱,难以承受灵力的入侵,所以才会生病。”   秦时心中发毛,他很难想象他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有人处心积虑的想要对付他了。   如果他当时遇到的人不是赵百福的商队,而是这些心怀叵测的修行者,以他当时那个虚弱的只剩下一口气的状态,别说有人要给他脑子里下一个种子,就算要把他大卸八块,他也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我得谢谢你的救命之恩。”秦时心有余悸,暗想若不是魏舟当时的灵机一动,自己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麻烦。   但如此一来,麻烦都落到了尚明头上,秦时对他也生出了愧疚之意。   贺知年抬手搭在他肩上,他想说这件事不怪他,要怪也要怪李玄机自己交友不慎,怪魏舟自作聪明。但尚明确实是为了秦时受过,这样说,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没什么比子孙后代更重要。”贺知年笨拙的安慰他,“他要是知道前因后果,一定不会怪你的。”   秦时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一回事儿……”   他知道贺知年也是为了宽慰自己,便不再说了。只是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贺知年就笑了。   他们两人之间早已互相表明心意,但无奈家里拖油瓶太多,少有能让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别说同床共枕了,寻常亲热一下都跟做贼似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够能不避着人地握握手,贺知年已经很开心了。   孩子多,自然会分散他们对彼此的关注。这一点,贺知年虽然也烦过,但想到秦时光杆司令一个,连个亲人也没有,他反而希望秦时身边能多几个拖油瓶……牵挂越多,他在这里扎根才会越深。   贺知年便不再提这件事,他最关心的就是尚明身上的种子,有没有被催动过?又是在什么情况下被催动的?   换句话说,种下种子的人,到底从他们这里探听到了什么消息?   说起这个,魏舟的肩膀就放松下来了,“师父已经问清楚了。你们还记得咱们在金州白云坊,用法术偷看云家宅院的事吗?”   那一次,他们在云家的院外通过法术看到了两个行踪诡异的女人,但等他们进去,两个女人都不见了,绣楼起火,那几个跟着她们学跳舞的年轻女子却都被烧死了。   秦时还记得他和贺知年都怀疑魏舟做了手脚,搞了半天原来是尚明。   魏舟解释说:“师父说,操控尚明的人当时应该也在金州。他在尚明身上放了东西,类似于收魂铃一类的厉害法器。他控制尚明用收魂铃收走了这两个女妖,所以等我们进去的时候,那两个女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来。”   “两个女妖这是被人救走了?”秦时头皮麻了一下,“当初云杉撞见的就是这个如娘吧?以后最好别再撞见了。”   “云家如今只是普通的耕读人家,”贺知年想了想说:“这两个女妖跟云家也没什么仇,犯不着故意去找云家的麻烦。”   秦时点点头,他想的是西北一带的妖族应该很快都会知道朝廷要在这里重建镇妖司的分部,这个时候,大家估计都会夹紧尾巴观望吧。两个女妖即便还活着,也得看捕获她们的人肯不肯放她们出来。   “幕后之人事后肯定接触过尚明,”魏舟懊恼,“我们当时在云家救火,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晓得。我就记得后来的那些天尚明像是生病了,总是没精打采的。”   尚明好歹叫他一声师父,他这个师父却当的稀里糊涂,对徒弟太过忽视了。   魏舟想到这里,心里除了懊恼还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从小被周围的人捧得太高了,以为自己真的是天才,所以现在才接二连三的摔跟头。   “我欠着尚明的,以后慢慢还……先不说这个。”魏舟搓了搓脸,红着眼圈勉强打起精神来,“师父让我喊你们过来,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他根据尚明意识海中残留的灵力,抽丝剥茧,追溯到了最初暗算他的人。”   秦时和贺知年不由得精神一振,由衷的赞了一声老神仙当真是见多识广,手段非凡。这么邪门的法术,他也有法子对付。 第221章 山路   魏舟掐个指诀, 在半空中画了一道符。片刻之后,尚明额头微微发亮,像是在那里亮起了一块电子屏。   屏幕似乎正在进行调试, 首先出现的是一些模糊的画面, 有人影也有风景,晃来晃去的, 好像一个人提着摄影机正在爬山路。慢慢的,它变得越来越清楚, 但画面的稳定性却依然不好,晃来晃去的。   秦时看了半天,勉强看出这像是一段正在回放的录像带,但画面晃动得太快了,看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来。   几分钟之后, 画面慢慢稳定下来,画面中央出现了一位中年道士。他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年纪, 面容温雅, 一双微微泛着冷意的眼眸像是隔着电子屏, 打量着石洞里正在看着他的几个人。   秦时明白, 他正在看的人是尚明。   他的目光非常冷酷,且带着不加掩饰的猜忌与嫌恶,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贵公子看到锦袍上爬上来一条毛虫。   他就这样打量着尚明, 片刻之后, 转过头对身旁的人说:“正是他。我看着那师徒俩起的卦。”   他侧身让开位置, 于是石洞里的几个人又看到了一张陌生的男人的面孔。他的年纪似乎要比道士年轻一些,留着一副乱蓬蓬的大胡子, 露出来的半张脸显得十分英俊,只是五官的轮廓分明, 眼神又冷,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逼人的悍气。   贺知年失态地向前走了两步,“这人……”   电子屏暗了下来。   魏舟诧异的看着他说:“这些是尚明的记忆。师父说,或许他自己都不记得曾经见过什么人,但他关于这两人的记忆却始终保留着。”   秦时觉得这一招有点儿像他们当初在驿馆里偷看师弟。但一个单纯就是摄像头,一个直接看到了记忆,后者明显更厉害一些。   这样的法术是用后世的科学知识也很难解释的。   “这应该就是给尚明种下种子的画面?”秦时问魏舟。   魏舟点点头,“这两个人,无论是阳丰观还是水月观都查无此人,但水月观做洒扫的道人曾见过一个大胡子来拜访观主。据说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出现,因为这个日期比较有规律,所以道观里有不少人都记得这么一个人。”   魏舟说着,转头去看贺知年,“你刚才要说这人什么?”   “我或许见过他。”贺知年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不能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在镇妖司的宗卷里见过他的画像。十多年前,他追缉一头逞凶的蛟龙,深入漠北峡谷,搏斗之中引发山岩崩塌,与蛟龙一起埋在了峡谷下面。”   “不会认错了吧?”魏舟嘀咕,“这人我师父知道,他是渔飞邈。有人说他替水月观做事,也有人说他跟妖族是一伙儿的。之前回长安的路上,暗算我们的‘师弟’那些人也在到处找他,这是柳风语遭了‘师弟’暗算的时候,亲耳听他说的。”   “应该没认错。”贺知年在记忆中搜索,蛟龙这种东西比较罕见,所以这个案子,连同跟这个案子相关的缉妖师,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只是想不通,”贺知年说:“他既然没死,怎么逃脱险境之后不回来联络钟大人?”   这个问题,大家都无法回答。   魏舟便又说道:“前面的道士就是杨一行,我和师父都猜他没安好心,却不知道他跟渔飞邈厮混在了一起。你们此番西去,留意这两个人的动静,多加小心。”   水月观和阳丰观都已经被掀翻了,但这两个人却能做到片叶不沾身,丝毫也没有被牵连到,魏舟就觉得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秦时也觉得他们不简单。杨一行从一开始就在刻意打听他这个“外来之人”的下落,但找到了尚明之后,却只是在他身上埋下了种子。   “他们想知道外来之人做了什么?”秦时不解的看着魏舟,“知道这个有什么用?能做什么呢?”   迄今为止,他造成的最大的破坏就是招来了一场雷劫,劈死了贺家的一棵老银杏树。当然了,这多亏了小龙,要是没有小龙帮忙挡着,贺宅,乃至整个宣义坊恐怕都会挨雷劈,说不定还会有伤亡。   但也就这样了。这种程度的破坏,随便来个修行者扔一道引雷符也能做到,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别的,他就没干什么了,处处老实低调。   魏舟也想不明白,难道说杨一行这些人知道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或者外来之人还关系到什么秘密?   魏舟上下打量秦时,心中纳闷的不行,有什么秘密是外来之人本人都不知道的呢?!   贺知年见他们该说的都说了,便提出要在下山之前见一见和庸。听说他已经有了要苏醒的迹象,他一直很挂心。   魏舟却告诉他师父已经把和庸给送走了。   秦时和贺知年都吃了一惊,“送去了何处?”   “师父说洛阳名医巫师昭此刻人在金陵,”魏舟说:“和师兄昏迷这么久,师父不敢大意,送他去见巫先生了。”   秦时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莫名其妙。昏迷许久的病人有了要苏醒的迹象不是更应该好好养着?怎么还长途跋涉的去就医?   难道是修行之人的症状比较特殊,寻常的治疗手段不起作用?!   贺知年也是一头雾水。但和庸已经离开了追云观,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叮嘱魏舟一旦和庸醒来,说出了有关古墓的情况,一定要想办法传到他手上。   魏舟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很郑重的答应了。   从道观出来,秦时有一种稀里糊涂的感觉,好像知道了很多新的消息,又好像什么都没打听到。   尚明整个人都像是被封印住了,也不知老神仙的手段能不能把这孩子的魂儿挽救回来。据说要等种下种子的人残留的灵力彻底消失,李玄机才能放开他。   两个人牵着缰绳在山路上慢慢走,周围安静得只有偶尔响起的几声鸟鸣。   水兰因这会儿盘在秦时的马鞍上,仰着小脑袋似乎在观察周围的环境,时不时吐吐信子,分辨空气里的各种气味儿。   秦时放它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就把它裹进毛皮里收回了挎包。这个时候温度还是比较低的,他记得蛇虫都要等到惊蛰之后  才会活跃起来。眼下才刚进了正月,还早着呢。   果然水兰因钻进挎包里就去睡觉了。   贺知年想到虺一族以后说不定能给他们帮上忙,思绪就又飘到了他们西行的事情上。   秦时刚好也在想这件事,他对贺知年说:“我们在西北还是能找到不少帮手的,但古墓中的聚灵阵若是不解决,帮手再多也没用,都是给敌人送粮食去了。”   “破阵是关键。”贺知年也知道,但他为难的是,设下阵法的明显就是道门中人,破解的希望也寄托到了老神仙身上,整件事似乎成了道门中人的一场交锋。   “和庸当初跟我们一起进了古墓,他知道的应该会多一些。”贺知年这样想着,暗暗希望老神仙能够尽快想到解决的办法。   秦时想的是,如果贺知年也精通道术,当日在古墓之中,绝对不会只跟对手拼武力,而是会对古墓里的格局、阵法的排布有更多的认识。不像现在,只能把破阵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这种感觉,有些憋屈。   两个人之间大约难得有这样清净独处的机会,唯一的灯泡也已经在挎包里睡着了,周围安安静静,秦时竟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秦时凑到贺知年的身边,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拉住了贺知年。贺知年看看两个人相握的手,心里像有轻盈饱满的气泡慢慢地漂浮了起来。   他们站在荒凉寂静的山路上,轻轻的接了一个吻。   微风拂过,清寒中隐约带着春天的气息,微暖微润,让人觉得一切都正在变得更美好。   追云观与明家大宅的分岔路口就在前面,两人还没走到近处,就看见天上地下一片金灿灿,晃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无数只金黄色的鸟儿,有的栖息在树枝上,有的正在半空中盘旋飞舞,长长的尾羽映着日光,如同上好的锦缎一般光华闪烁。   秦时就觉得,以往都觉得重明鸟身为祥瑞是非常珍贵的,但这么一大群重明鸟聚在一起,好像也没那么值钱了,简直好像进了鸡窝一样。   秦时想到鸡窝两个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想法闪了过去,正要深想,就听见半空中小黄豆的声音欢快的叫了起来,“爸!”   秦时抬头,就见一双毛色璀璨的大鸟引着小黄豆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缓缓朝着他所在的位置降落。   秦时心想,这可是看出差别来了,要搁在以往,小黄豆恐怕要像个秤砣似的,直接就从半空中掉下来了,能不能摔在地上,全靠他接不接得住。如今有了同族的长辈调\教,飞行的技巧果然大有进步。 第222章 归晚   小黄豆稳稳地停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娇气地抱着他的下巴蹭了蹭,哼哼唧唧的撒娇,“爸你怎么才来接我呀, 我都飞累了, 爪爪也痛……”   秦时揉揉它的小爪子,耐心哄它, “爸去办事了,这不是刚办完么。”   两只大鸟落地, 化出明成峰夫妇的模样。秦时十分担心的偷瞟了一眼明夫人,见她眼中虽有不舍之意,但脸上却带着笑容,估计刚才陪着小黄豆玩的挺开心。   秦时悄悄松了一口气。   小黄豆跟它爹腻歪够了,想起它爹来这里的目的, 连忙冲着明成峰夫妇俩挥挥翅膀,“亲爹!亲妈!我们要回家啦!”   秦时, “……”   明成峰夫妇俩, “……”   小黄豆对大人们之间的复杂心情是完全无感的, 它一看到秦时来接它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开开心心地抱着他的脖子,叽叽喳喳告诉他它都吃了啥,玩了啥……   明成峰看看身旁的明夫人, 见她没有要哭的意思, 也松了口气, “孩子性格开朗,也挺懂事。”   明夫人神色复杂, “是懂事。”   可懂事也并不是什么让人欣慰的特质。孩子经历的事情多了,遇到的磨难多了, 才会变得懂事。明成峰堂兄弟家里的几个小孩子,年龄比小黄豆大一些的,还见天的赖在爹娘怀里。这才是没有受过苦的孩子该有的表现。   这么一对照,小黄豆就实在让她心疼。   但小黄豆自己的经历也让它比同龄的孩子心智更坚定,眼界也更加开阔。   明夫人心疼之余,又觉得十分骄傲。她这样想着,看着孩子跟秦时腻歪个没完,也不觉得酸了。   就当孩子早早的离开家,跟着师长出门游历去了吧。   秦时没有动,他站在那里耐心的听小黄豆跟他分享一整天的见闻,似乎跟爸爸分开的每一秒钟的新体验,它都要拿出来说一说。   秦时有的时候自己都会有一种不可思议之感。他一直知道自己不算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面对小黄豆的时候,他却好像拥有无穷的耐心,无论它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不耐烦。   或许这就是他和小黄豆之间的缘分吧。   待小黄豆兴高采烈的说完,也终于到了大人们道别的时间。   秦时抱着小黄豆这个烫手的小山芋,顶着明家大鸟小鸟激光一样来回打量的视线,对明成峰夫妇说:“孩子还没有起一个正式的名字,您二位一定考虑过这件事吧?”   明成峰夫妇对视一眼,明夫人十分温柔的开口说道:“这孩子与家人缘分浅,这么大了才第一次回到自己家……就叫归晚吧。”   明归晚。   秦时觉得这名字有寓意,也显得特别有文化。想想他给孩子起的名字,再看看窝在他肩膀上傻乎乎的小黄豆,秦时心里有那么一点儿羞愧,觉得他把人家家里千尊万贵的小王字硬是给养成了一个抠脚汉子。   秦时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厚着脸皮当做是……贱名好养活了。   正月十二,宜动土、安宅、出行。   秦时跟贺知年、沐夜、摇光一起到镇妖司领取出门行走的文书,到供奉腰牌的塔楼里给前辈们上了香,然后沿着金光门出城。   这个时候,明成岩带着小黄豆已经在城门外等着他们了。一行人汇合之后,快马轻骑,一路向西而去。   秦时直到这时才知道此次的任务,镇妖司一共调派了三批人手。他们几个人对西行一路上的情况比较了解,是最先一批出发的先头兵。   也就是吸引各方视线的诱饵——这是秦时自己的推论。   据说镇妖司往西北派人的事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这里头有真正关心国家大事的,自然也有心怀鬼胎的。   自打水月观、阳丰观相继出事,长安城里那些躲在暗处的不安分的动静就少了许多。但在镇妖司看来,连云家这样的大商户也要拉上船的,并且能在长安城的权贵之家自如走动的组织,应该不止是道观里这区区百十个道士。   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能被轻易铲除的,只是浮于水面的一角冰山。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赶到了西行路上的第一个驿站。   明成岩把晚饭之前的时间也利用了起来,带着小黄豆去周围飞一飞,疏散疏散筋骨。他们这一整天都忙着赶路,停下来吃饭休息的时间非常少,所以明成岩始终没找到给小黄豆上课的时间。   叔侄俩出门放风去了,秦时洗漱一把,瘫在床上,揉着发酸的胳膊腿,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孩子有人带,总算可以偷偷懒”的松弛感。但他一个懒腰还没有伸展开,就听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的啾啾叫声。   “爸!”小黄豆叫唤两声,换成了人声,“狼哥送信来啦!”   秦时一骨碌爬了起来。   秦时推门出来,第一眼看见院门外走进来一个长手长脚的高个子青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夜琮。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并不是。这个年轻人身量与夜琮相仿,但人看上去更加清瘦一些,五官英俊,脸上的神情淡漠中又带着几分戒备。   秦时认出这是他们上次赶到黑石山下见狼王的时候,出面给他们传信说狼王不在黑石山的那个青年。数月不见,他模样没变,对着生人的时候,神情似乎更加自如一些,看上去也没有那么不耐烦了。   他站在院子里与秦时对视,像模像样的拱了拱手说:“秦大哥,我家头领让我给你传个信儿。”   秦时回礼,按捺着满腹激动邀请他进屋说话。   小院上空,小黄豆叽叽喳喳的给它爹讲它遇见信使的经过,“这个叔叔他认识我!还知道我叫小黄豆!说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我爸爸!我问他是谁呀,他说他叫夜鸢……就是会飞的那个鸢……”   秦时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其他人,秦时就将他们都请进屋里听一听黑石山传来的消息。另一边,小黄豆也想凑热闹,听听大人们说话,却被明成岩很坚决的制止了,因为它今天的课还没上完。   秦时也不打算挑战一个老师的权威,只好哄小黄豆,说等它下课回来,一定告诉它狼哥都传了什么消息回来,小黄豆这才可怜巴巴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明成岩飞走了。   明成岩也顺着小黄豆的视线打量了一下秦时,发现他看着小黄豆眼神也是一股子舍不得的味道,好像父子俩不是分开一两个时辰,而是生离死别似的。   明成岩有些看不上他这股子黏糊劲儿,至于吗?!   他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但转头飞开的时候,又隐隐的,好像理解了小黄豆为什么那么依恋他这个当爹的。   秦时意识到自己大约是做不成严父了。因为他看到小黄豆不想上课的那个样子,真的有一种冲\动,想拦着明成岩跟他说:“我家孩子就这样了!作业不做了!就让它拥有一个轻松的童年,快乐成长吧!”   秦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了这股子冲\动。哪怕他这样想,也不能真的说出来。因为小黄豆还有亲爹亲娘,人家能同意孩子的快乐童年比接受训练更重要吗?!   再说小黄豆不是普通孩子,它是重明一族的少主子,以后等着它的还有更重的担子,童年的时候光顾着快乐的话,长大以后又要怎么面对它与生俱来的责任呢?   秦时捂了捂胸口,什么道理他都懂,但他还是心疼。   夜鸢四下打量驿馆的布置,似乎对所见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快坐,”秦时拉着他在胡床上坐下,一边给他倒茶一边忍不住开始提问了,“小琮已经回到山上了?他还好吗?一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夜鸢接过茶杯,闻了闻茶水的味道。他似乎挺喜欢这种植物的气息,脸上露出了愉悦的表情。   “头领已经回到山上了。”他回答道:“一路上打了几架,都是头领打赢了。”   “等等。”秦时听的有些糊涂,“跟谁打架?你们自己人打架?还是遇见了别人来找茬?”   “遇见了一拨野牛,还有两头黑熊。嗯,跟自己人也打了。” 夜鸢说:“夜十一对头领不服气,他想自己做黑石山的头领,就主动挑战头领。头领跟他打了几架,后来就把他彻底打服了。”   秦时心里清楚,狼族的头领如果遇到年轻公狼的挑战,意味着它有可能会被年轻强壮的公狼赶下狼王的宝座。对于夜琮来说,这应该是一场比较严重的危机了。   秦时听的有些紧张,觉得或许是因为夜琮离开黑石山太久了,才会引来族群中其他成员的不满。   夜鸢的神情却有些满不在乎,看出秦时的担心,还解释了一句,“这种事很常见。狼崽子长大了,谁不想当头领?只有族里最威武的战士,才能够坐稳狼王的位子!” 第223章 风吹草动   夜鸢赞美了一番头领的英武, 又开始夸赞他的心胸,“以前族里发生这种事,输了的挑战者会被头领撵出族群, 出去自谋生路。这一次, 头领并没有撵走夜十一。”   狼族的这个习性,秦时也有所耳闻。据说年轻的公狼挑战狼王失败, 会被头狼驱赶出族群。它们自己出去流浪,或者想办法组建自己的狼群。总之不能继续留在原来的族群之中了。   夜鸢说起这件事, 表情里也带着新奇,“夜十一自己都以为要被撵走了,但头领并没有撵他走,反而把黑石山周围巡逻的任务交给了他,跟他说, 黑石山上有许多幼崽,其中也包括夜十一自己的崽子, 若是他巡逻的时候粗心大意, 放了敌人进来, 族里的崽子们就有可能保不住了。”   秦时有些意外, 因为留下挑战者这样的行为是违反狼族的天性的。   夜鸢又道:“头领说了,夜鸢敢挑战他,是因为他够强壮, 能打。如果让这样强壮的族人离开, 会削弱族群的实力, 是族群的损失。我们族里强壮的族人越多,族群的实力才会越强, 越是能够震慑敌人,让他们不敢来抢我们的地盘。”   秦时明白了夜琮的想法。黑石山的狼族一直都保持着中立的态度, 甚至在一定幅度上偏向镇妖司,所以秦时也是乐见夜琮这种想要扩张族群的态度的。至少目前来看,夜琮这样做的后果,对镇妖司并没有什么害处。   或许有一天,黑石山的狼族也会像重明鸟家族一样,以妖族的身份在人类社会里取得一席之地。   至于以后狼族会不会站到镇妖司的对立面去……   大敌当前,镇妖司需要强有力的盟友,他们也只能暂时忽略掉这种可能性。   秦时点了点头说:“狼王这样做是为了族群的安全。西路不太平,你们的实力越强,才会更加安全。”   夜鸢的眼睛一亮,流露出一种孩子似的单纯来,“头领也是这样说的。他说我们要占有更多的食物和更大的领地,要让族群的老老小小都活下来。”   秦时微微一笑。他觉得“人多势众”这个道理,说不定就是狼王混迹于人类社会的时候悟出来的。   寒暄过后,夜鸢开始讲述自己的来意,“头领让我给你们传话,说西路有不少叫得上名号的大妖都在忙着往西宁一带聚集,另一些较为低调的家族已经开始南下了。”   夜鸢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张纸递给了秦时,“头领不确定这些事跟镇妖司有没有关系,但最近一段时间很多妖族都在议论这些事。像西宁北边的狍鸮一族,大约听说头领刚从长安回来,还特意派了信使来黑石山打听情况。”   秦时听到狍鸮两个字,想起他收在包裹里狍鸮的妖丹。他欠了狍鸮的人情,若是有机会自然会想办法还了人情。但他们之间没什么深刻的交情,他也不会放下自己手里重要的事,去专门给狍鸮找机会。   秦时出了一会儿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这份名单上。   秦时打开名单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夜琮会写字?竟然写得比他还好?!   人常说字如其人,但夜琮的字迹却非常的端正大方,只看这笔字,秦时会觉得写字的人是一位严肃稳重的读书人,怎么都跟小狼崽的形象重合不起来。   跟告别的时候那头威武的大狼也重合不起来。   秦时想到了夜琮的人形,觉得那副胸有成竹的冷静模样倒是与字迹有几分相像的地方。   秦时还在琢磨夜琮的性格,就听挤到他身旁看名单的沐夜小声嘀咕起来,“白额羊也要南迁?它们受得了南边的气候吗?”   秦时再次回神,果然见左手边的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白额羊。   西宁城西,长峪沟,白额羊。   贺知年看出秦时大概没听说过白额羊这个名字,解释说:“野羊的一种,因为额头有一撮白毛,所以叫白额羊。它们擅长攀爬,以山岩间的野草为食。”   秦时想到后世那些生活在山岭地带的岩羊,怀疑这个白额羊大约也是类似的一个品种。   “它们的祖先生活在突厥境内,”贺知年说:“百多年前,那一带发生了剧烈的地动,它们这一族为了避祸不得不南下,越过了边境来到长峪沟一带生活。”   秦时这个时候就听出了问题。从动物习性上来讲,它们通常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持续地迁徙——除非有迫使它们不得不迁徙的原因。   夜鸢看一眼贺知年,对秦时说:“它们一族战斗力不强,遇到敌人全靠跑得快……不过它们的肉质非常鲜嫩紧致,很美味。”   秦时,“……”   贺知年几人也都有些无语。当然从狼族的天性来看,夜鸢的话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但他们正在讨论迁徙这么严肃的问题,夜鸢的话让大家有一种正在会议室里开着会,突然间就转移到了餐厅的古怪感觉。   秦时笑了起来,觉得夜族的年轻人大约与人类社会来往不多的缘故,个性里都保留着很单纯、淳朴的一面。   “看出来它们跑得快了,”秦时笑着说:“你们看,西路才刚刚有了点儿风吹草动,它们就要拔营南下了。”   排在白额羊下面的一行写得是一种野鹅。它们是一个有着大约两百多成员的中型族群,常年生活在黑石山附近的草滩里,已经于十天之前全部离开了。   “野鹅生活的那片草滩面积不大,但是有一些地方已经形成了沼泽。”夜鸢有些遗憾的说:“我们不好过去,所以一般情况下也不会特意去捕猎它们。两边都是相安无事的,没想到它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跑掉了。”   摇光摸了摸下巴,“它们战斗力不行,只靠躲在沼泽地里,只怕无法抵御危险——不确定环境是否安全,只能先离开,避一避风头。”   夜鸢也同意这种说法,“确实很弱。有时候沙鼠都能抓住它们的幼崽。”   沙鼠体型小,可以灵巧地穿过沼泽而不至于被那些泥沼吞没。这个优势让狼族那些望鹅兴叹的大狼们很是眼红。   秦时的视线扫过这张名单,发现大部分都是生性较为温和的物种。而另外的一张名单上,赶往西宁的则大多是猛兽,有熊、野牛,还有一群灰狼。   秦时指了指灰狼这一行问夜鸢,“这怎么回事儿?”   有夜族把守着黑石山,竟然还有狼族敢跑到它们家门口来招摇?!   夜鸢扫一眼他手指的地方,不怎么在意的说:“是秦岭的。他们早早派了人来见头领,说要从黑石山附近路过。那时候形势还没有那么明显,头领也不在家,族里的长老们商议了一下就同意了。”   灰狼一族还知道要派出信使提前打招呼,可见行路还是挺从容的。   秦时忽然就想到了哪里让他觉得不对。长安城里也就是过年前后才翻出了几个道观的事,那时候还没人知道道观里有古墓格局图,但灰狼却早早朝着西宁一带前进。   这些妖族到底知道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他们从黑石山下经过的时候,我还跟着长老去山下巡逻了。”夜鸢说:“它们也没惹事,远远叫唤了几声就走了。后来我们发现情形不大对,妖怪们有的北上,有的南下,整个西路的妖族好像都被什么事情给惊动了。”   秦时他们想的都是,北上的妖族,到底跟关外的古墓有没有关系。   “头领说了,这里头的原因他会继续打听,让你们一路上小心些。”   秦时向他道谢,又问起他接下来的安排。   夜鸢说他就是个来送信的,信送到了他也该回去了。   “我们赶路跟你们走的不是同一个路线,”夜鸢挠挠脑袋,大约想到秦时与狼王的关系比较亲近,便不再遮遮掩掩的说话,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就是……四条腿走路比较快。”   这就是要现出狼的模样赶路了。如此一来,走的自然是山中的小路。   秦时一笑,点点头说,“要小心。”   孤身上路,有可能成为别的猛兽的攻击目标。   夜鸢就笑了,“您放心,我们黑石山还是有些小名气的。他们轻易不敢跟我们撕破脸的。”   他觉得头领认下的这位哥哥性格可真是体贴温和,怪不得头领那么暴躁的脾气,竟然也会甘心情愿的跟一个人类攀上交情。   夜鸢把信送到,便不再耽搁,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秦时原本还想请他吃一顿晚饭的,但夜鸢不讲究人类的那些人情礼节,也不觉得他跑腿的辛苦,需要人家用请吃饭的方式来表达。   “我是头领的属下,”夜鸢说:“头领的命令当然要听。”   对夜鸢来说,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秦时没有再坚持自己的看法,他把夜鸢送走之后,几个人凑在一起商议了一下,由贺知年提笔写下书信,将他们从夜族那里听来的消息连同那两份名单,一起交给摇光,返回长安去送给钟大人。   虽说书信也能走驿馆的路线送回城里去,但他们不清楚镇妖司的具体安排,也不清楚第二批人什么时候出发,一致决定由他们自己人快马加鞭返回长安去送信更妥当。 第224章 融会贯通   狼王提醒他们一路小心, 但他们这一路走来却非常的平静,别说没有遇到来闹事的大妖小妖,甚至连挡路的野兽都没有遇见一只。   每一次经过看上去不大安稳的地界, 或者错过了宿头需要在野外扎营, 秦时贺知年都会用法术来试探,看看周围有没有妖气。结果他们每一次试探的结果都是“无”, 好像这沿途的妖族们都蒸发了似的。   时间有限,秦时和贺知年跟魏舟学会的法术不多, 除了召唤自然灵力的召唤符、简单的护体结界之外,就是试灵符这几样了,其中又以试灵符最为麻烦。   魏舟教他们画符的时候,让他们以自身灵力为笔墨。这样的方式虽然比较耗灵力,但更适合他们这种随时有可能在野外遇敌, 又找不到笔墨补充符纸的情况。像秦时灵力充沛,用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贺知年灵力稍逊, 多少就有些吃力了。   秦时一路上用试灵符都没有验出附近有妖族出没, 怀疑自己画符的水平不够,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后来还是明成岩告诉他们,周围确实没有妖气,否则他们重明一族一定会有所察觉的。   对妖邪的敏锐反应, 是重明一族的天赋。一些实力不够强的小妖或者小邪祟, 甚至不等重明鸟靠近, 就会自动避开,不敢与之正面相对。   就在秦时这一路上“自我怀疑——释然——又开始自我怀疑”的死循环中, 他们顺顺利利的赶到了秦州。   秦州城还残留着过节的气氛,主街上悬挂的灯笼都还没有拆, 行人来来往往,看上去热热闹闹的。   小黄豆对秦州还有印象,叽叽喳喳的把自己还记得的那些事情讲给它小叔听。都是谁家的胡饼最好吃啦,哪条街上有好看的百戏啦之类的孩子话。   秦时留意了一下明成岩的反应,发现他对孩子还算有耐心。其实明成岩对这些地方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毕竟远的地方不说,阳关他还是去过的。   秦时在心里骄傲的哼唧了一声,他就知道,他儿子这么可爱,谁会在面对它的时候还能一直板着扑克脸呢。   一行人穿过街道,轻车熟路地进了驿馆。驿馆的杂役过来牵马,见他们风尘仆仆的模样就跟他们闲聊几句,听说他们是从长安来的,便又上下打量起他们来,“城东洛家的大少东前些日子让人来传话,说过些日子有长安的友人路过秦州。其中一位姓魏,一位姓秦,还有一位姓贺,不知可是几位?”   秦时与贺知年对视一眼,点点头,“正是。等下我们收拾好了,就过去拜访。”   洛家是秦州一带的地头蛇,他们自然要想法子见一面,看看他们不在的这段日子,秦州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驿馆的人已经得了洛少东的赏,这会儿有了消息,自然早早就打发人去洛宅报信了。   等秦时他们洗漱一番,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洛冲带着柳风语已经赶过来见他们了。数月不见,柳风语似乎胖了一些,双眼湛湛有神,与病弱的模样判若两妖。洛冲的气色也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要好一些。   见了面,洛冲直接邀请他们去洛家大宅住几天。秦时和贺知年本想拒绝,就听柳风语轻声说:“过去坐坐吧……有些话,在这里不方便说。”   秦时就知道他们这是知道什么消息,急着跟他们分享,连忙一口答应了。   到了洛宅,洛冲留他们在前院书房里说话,自己去安排待客的宴席了。   这也是柳风语的意思。洛冲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柳风语并不希望他有朝一日会被卷进镇妖司与妖族之间的纠纷里去。   洛冲身为一地首富,朝廷会在意洛家的财富和在秦州的势力,妖族那边则会看重他在人类社会里的地位和影响力。他若是稍微有些动摇,又让人看了出来,只怕接踵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柳风语觉得,洛冲若是能够保持中立的态度,两边都不会涉入过深,对洛家来说是最安全的。当然镇妖司轻易也不会将普通人牵扯进朝廷的公务当中就是了。   柳风语先后跟魏舟、贺知年打过交道,对此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明成岩见他们要谈正事,也找了个借口带着小黄豆去逛花园了。他们这会儿活动活动,正好留出肚子来吃饭。   柳风语给他们倒了茶,顾不上寒暄,开门见山的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南郊山上的盘龙寺吗?”   秦时很难不记得那个地方,因为小龙跟秦团子还在那里打了一架。   见他们点头,柳风语又说道:“你们当初离开的时候,跟山里的老猿说好了,若是山里有什么动静,要它们记得跟我们说一声。前些天老猿给别院的管事送了一封信,说它们要暂时离开秦州,回祖籍去看看。”   秦时,“……”   秦时正在想一群猴子到底有没有祖籍这个问题,就听贺知年问道:“已经走了?”   柳风语点点头,很肯定的说:“我亲自去了一趟南郊山上,发现不止老猿这一族,还有西峰的跳兔一家也搬走了。盘龙寺的老熊也不见了。听寺里的小和尚说,方丈说他要去云州游历,寻访早年间袁神仙留下的石刻,参悟佛法。”   秦时就觉得这老熊精的谎话说得比猴子们要回祖籍更离谱。老熊精扮演的可是一个和尚,还是个当了方丈,比较有身份的和尚。好好的一个和尚,非要去找道士留下的石刻?还能从道士的石刻里参悟出佛法?!   话说,融会贯通四个字在他们宗教界是这么用的吗?!   沐夜在一边也听得直犯迷糊,“柳大哥,云州真有袁神仙的石刻吗?”   柳风语摊了摊手,“我没听说过。我也去问了附近道观里的道士,他们也都不清楚。反正老熊精是这么说的。”   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觉得老熊精这话说的好像一句暗语似的,仿佛藏着什么玄机。   云州那边有没有石刻他是不清楚,但他记得后世的时候他是去大同出过差,那里是有一座封妖阵的。他还在那里见到过一个瘦的皮包骨的老狍鸮。   老熊精的“石刻”指的是这个封妖阵吗?   贺知年这个时候也想到了封妖阵的事,但镇妖司内部的事不能在这里说。他给秦时使了个眼色,示意这个问题回去谈。   柳风语的思绪还在云州石刻上,神情也颇为困惑,“为了这事儿,我们还找了洛家专门跑北边的管事询问,那管事也说没听说过什么石刻。但他听人说过,出了云州再往北的荒山野岭是轻易不能走的,据说闹鬼。”   秦时心想,闹的不是鬼,估计那里就是封妖阵所在的位置了。封妖阵周围有阵法,普通人虽然不会被阵法伤害,但也无法通过,估计就会以为自己遇到的是鬼打墙吧。   柳风语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就先将这事儿放下,对他们说:“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这几日正考虑要不要写封信,跟你们说一声呢。”   妖怪们离开自己的栖息地这种事,说起来也是可大可小。柳风语没有听到别的什么消息,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它们这么做是不是有其他原因了。   “我们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贺知年对柳风语说:“北边可能会有人闹事,不少妖族怕受牵连,都忙着往南边跑了。”   柳风语愣了一下,“原来如此。”   洛家在秦州一带根深蒂固,消息自然也灵通。但柳风语听到的消息都是零零碎碎的,所以他并没有将这些消息跟某些大事联系起来。   秦时提醒他说:“你们也要警醒一些,但不要刻意出去打听这些消息。一旦真的出事,务必以自身安全为要。”   柳风语郑重的点头。   贺知年问他,“有没有什么人到你这里来说一些怂恿的话?”   柳风语摇摇头,“大约前些日子洛家到处求医问药,闹得大了,大家都知道我身体不好,于是也就没心思来拉拢我这么一个病秧子吧。”   秦时不赞同这种说法,“我看这秦州城里,大约街边卖胡饼的阿婆都知道洛家少东有个放在心尖上的人。拉拢你是一方面,不少人也想拉拢洛家。你们两个人,一个有实力,另一个有财力,都是别人眼里的香饽饽,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我晓得了。” 柳风语自己也笑了,“你们此次出行,与北边要出的这件大事可是有什么关系?”   秦时和贺知年一起点了点头,表情都很严肃。   柳风语郑重承诺,“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要人要钱,只管开口,某绝不会推辞。” 第225章 大   离开秦州之前, 他们特意去了一趟南郊的山里。   盘龙寺香火依旧,几个和尚操持着寺庙里正常的运作,香客们也并没有受什么影响。大约主持经常外出云游, 大家都有所耳闻, 所以都习惯了。   但出了盘龙寺,情形又有所不同。老猿带着族人走得很是利落, 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而且大约山林里也有其他动物们跟风撤走, 所以他们在山林里走了很久也没有遇到一只动物。整座山里都仿佛空了,成为了死地,寂静得令人不安。   秦时他们能理解老猿一族的反应,原本动物对危险的感知就远比人类更为敏锐。老猿能想着给洛家送一封信,估计已经是再三斟酌做出的决定了。   他们能理解老猿的胆小谨慎, 但又有些不满它藏着掖着的态度。还有一点,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有什么人(或者妖)要在西北一带干一票大的。   这件事一旦爆发, 大约对西路的妖族们都会有影响, 所以那些反应敏锐的妖族在嗅到危险来临的气息之后, 都拖儿带女的提前跑路了。   至于幕后之人并没有找上洛家, 也并没有联系过柳风语,理由也都是现成的:洛家家大业大,轻易不会搬走。柳风语又与洛家是焊在一起的关系, 而且他们跟官府也有交情, 非到紧要关头, 跑去试探他们的态度是不明智的。   这些人大约也不想这么早就惊动官府。   贺知年把镇妖司在金州的联络地址留给了柳风语,一行人快马加鞭, 直奔金州而去。   明空山。   后山石洞里,盘膝坐在尚明身后的魏舟一把接住了软绵绵倒下来的小徒弟, 见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呼吸平稳,面色也比前几天红润了许多,不由得心弦一松,“多谢师父。”   李玄机坐在尚明的正前方,神情有些疲惫,摆了摆手说:“休息几天就恢复过来了,无甚要紧。”   尚明其人,于修道一途资质普通,若不是他们师徒两个造孽,硬是将他牵连进来,只怕如今还在尧州乡下安心地种地呢。但既然入了道门,便是他与道门的缘分、与他们师徒的缘分。   李玄机不想再聊起旧事,只是嘱咐魏舟好好照顾自己的小徒弟。   石洞是清修的地方,自然不讲究多么舒适,要躺下休息就只能去石洞一角的草堆上。魏舟刚刚还想着以后要对小徒弟更体贴一些,便跟师父商量,“让他在您这石洞里再躺一躺吧,总要自己醒来才好移动。”   若是醒不过来,正好就近让师父给诊治诊治。   李玄机从不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闻言也是无可无不可。待魏舟把小徒弟拖到草推上躺好,再回来想找师父说说话,就见他双目紧闭,似乎正在冥想,长长的胡须顺着前襟披下来,一派仙风道骨。   “师父,”魏舟把旁边的蒲团拽到师父面前,规规矩矩的坐下来,摆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小秦走之前跟我说了几句话,徒儿觉得挺重要的,您老要不要听一听?”   李玄机微微一抖,眼睛一下就睁开了,“他又说了什么?!”   魏舟有些同情的看着他,心想秦时这口无遮拦的混账小子,看给他师父吓的,刚才抖那一下子他可看的清清楚楚。   李玄机催促,“快说!”   魏舟想起秦时说的那些话,脸上就流露出迟疑的神色,“师父,我说话之前,能先问您一个问题吗?”   李玄机用目光示意他废话少说。   魏舟便问道:“看见一个人前面有坑,当不当提醒他一句?”   李玄机眉头一动。这话听着可是耳熟得很啊,那个嘚啵嘚啵胡说八道引来天雷的混账小子不就曾经这么问过他?!   李玄机谨慎的回答他,“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若是想说,偏又有所顾及没说;或者不想说,又存了讨好人心的心思多嘴说了,事后又反复思量,患得患失,难免损了道心。”   魏舟觉得觉得他师父越发的圆滑了,他几乎是原封不动的将问题推了回来。   “那假如不是这等摔一跤的小事,”魏舟问他,“而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天地间可能会发生的灾祸呢?”   李玄机,“……”   李玄机与他不安好心的徒弟对视一眼,磨了磨后槽牙,“若是天灾,说不说都无可避免,反而引发百姓恐慌,说来何益?”   “或许天灾无可避免,”魏舟认真的反驳他,“就如同洪水要来,有人劝说大家去山上躲避洪水……固然有人会不信,但也肯定会有人相信,那这些相信的人,岂不是就得了救?救人,难道不是好事?”   李玄机没有出声。   魏舟又道:“若是人祸,早早说出来,或许灾祸能有破解之法……”   李玄机深深叹了口气,颇是心累的问道:“那小子,到底说了什么?”   魏舟不再绕圈子,“他说,藩镇实力凌驾于朝廷之上,只会不断削弱朝廷的实力。藩将拥兵自重,极易发生哗变。而且藩镇之间互相抢夺土地,搞得民不聊生,长此以往,乡野之间若有人振臂一呼,只怕追随者便趁势揭竿而起……此乃国朝的毒\瘤。”   李玄机疑惑的看着他,“就这?!”   魏舟,“……”   魏舟心想各地藩将拥兵自重,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朝堂也好,民间也罢,不是没有议论的声音。但秦时不一样啊,秦时那张嘴能说出“哗变”“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这样的话,不用猜疑,肯定是千真万确会发生的事。   李玄机摇摇头,“我倒不是说这件事不严重,我只是诧异,那混账小子也能说出这么正经的话?不太像他的风格。”   魏舟,“……”   魏舟有气无力的替自己的好友辩解了一下,“您误会了,小秦大多数时候都还是一比较正经的。”   李玄机不置可否。   师徒俩静默片刻,李玄机问他,“没有引来天雷?”   魏舟摇摇头。这种话也不算泄露天机吧,毕竟什么具体的人名、事件他都没说。看来挨了一次雷劈,秦时也学得聪明了。   李玄机又问,“还说了什么?”   魏舟现在有些同情秦时了,知道的太多明显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如果他殚精竭虑地想要避开灾祸,结果最后却没能避开,这种打击,恐怕要比灾祸本身更加打击人吧。   “他说了好多。”魏舟说:“说浙东、山东民怨太重,不能置之不理。”   各地藩将时常因为争权夺利爆发冲突,民怨这东西哪里没有?但秦时特意点出了这两个地方,说明这两个地方是一定会出事的。   魏舟对此毫不怀疑。   “还有呢?”   “还有就是燕云十六州不容有失,否则祸及子孙,贻害无穷。”   这句话听着好像是废话,大唐边境,如此重要的关卡,怎么会不受重视?!魏舟当时一听到秦时这话,只觉得荒谬的可笑。但秦时走后,他想到燕云十六州一旦出事可能会引发的后果,一时间……细思恐极。   这怎么可能?!   可若是没有可能,秦时为什么会郑重其事的强调这一点?!   李玄机看到魏舟的脸色都变了,就知道他这个天赋出众的徒弟若是因为秦时的一番话种下心结,损了道心,恐怕修为再没有提升的可能了。   “他跟你说这些,是让你跟我说?”李玄机问他。   “他问我下一任帝王会是端王的可能性大不大?我说……大。” 魏舟偷瞟一眼师父的脸色,见他微微垂眸,神色十分平静,便又说道:“他就让我找个机会跟端王好好说。”   李玄机轻描淡写的说道:“那就找个机会去拜访端王吧。”   硬要逼着徒儿憋着不说,也不是什么好选择。李玄机心想,他好好的一个徒弟可能就要毁了。左右不过是几句话,天道若是那么容易就因此改变,也就不能称其为天道了。   龙脉有损,外邪入侵,这不是几句话、几个人的所作所为就能够扭转的。 第226章 甄家客栈   李玄机并不是不能理解秦时的一腔赤诚。   开国之初, 袁天罡也曾经为王朝的命运起过卦,他看到了繁华盛世,也看到了藩镇割据, 乱象丛生的局面, 但事实又如何呢?   哪怕一代一代的帝王牢记这可怖的预警,到最后, 仍有人只当它是一个传说,一个没有根据的故事——跟日复一日的勤勉相比, 卦象里的示警缥缈得仿佛永远都不会出现。   人有贪欲,帝王的贪欲更是关乎国朝运势。宣宗初登基的时候,也曾找上追云观,请他这个活神仙起卦,李玄机也曾据实以告。   宣宗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 他关心民生,努力做一个勤勉的帝王。但很多话, 他也仅仅只是放在了心上, 否则他不会用那么软弱的态度放任晁皇后, 由着她纵容太子, 并且一步一步把手伸进了朝堂。   一代仁厚君王,也依然敌不过自己的欲\念。那么下一任帝王,谁又能肯定他就一定能够克制住自己的私\欲, 时时刻刻以国事为重?   说到底, 哪怕人间帝王自诩为天之子, 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李玄机看得清楚,想得更清楚, 他迎着魏舟难以置信的眼神,点了点头说:“去说吧。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把你我能做的都做了,其余的,就看天意吧。”   魏舟行礼,披着一身冷汗走出了石洞。   李玄机看似消极的态度,他其实也能理解。但他还是想去见一见端王,想把这些话一句一句说给他听。因为秦时话中透露的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后果,他一个都不想让它实现。   再到金州,秦时终于知道上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贺知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见他的旧同事。   从外表看,这里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门口的牌匾上规规矩矩写着“甄家客栈”四个大字。店面看上去古朴大气,里里外外都收拾得颇为整洁。,从新旧程度来判断,这家客栈应当开了有不少年头了。   店小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看上去身板瘦伶伶的,一张面孔却晒得黝黑。路人甲的长相,扔进人堆里就认不出来了。他手里还拎着一块抹布,十分油滑的说着迎客的客气话,主动牵着贺知年的坐骑,将他们迎进了客栈的大门。   客栈前院是一座上下两层的木楼,后院则隔开了几个单独的院子。店小二牵着马,带着他们走进了最角落的小院里。   “这是我们店里最宽敞的院子了,”店小二笑着将水井、浴房的方位指给他们看,“后院有马棚,还有角门通到外头街上去,最是方便不过……”   店小二热心的给他们做介绍,惹得秦时都要怀疑他们不是回到了镇妖司的分部,而是当真来住店了。   贺知年指了指迎面的的堂屋,对几个人说:“堂屋左右两间房,我一间,小秦一间。明先生住西厢,沐夜住后院。”   明成岩走在他们身后,听到他的安排也觉得妥当。前院正对着前面的客房,自然要安排人盯着,以免会有异常情况发生。后院有马匹,还有通到街上去的角门,也要他们自己人守着才行。   就明成岩一个是外人,不上不下地安排到西厢房,跟前院后院都隔着一段距离,既不会刺探他们的秘密,厢房外面的小院子还可以用来教导小黄豆习武,或者陪着它游戏。   店小二带着沐夜安顿好行李马匹,亲自送了茶水点心过来,见秦时不住打量他,便笑着说:“你是小秦吧,我叫游青。上次你们路过金州的时候,我在驿馆门外见过你一次。”   秦时不知道上一次自己好奇贺知年的行踪时,也有人在暗搓搓的好奇他。   他跟游青互相见礼,见他熟稔的跟沐夜拍拍打打,就知道他们都是认识的。   明成岩无意跟镇妖司的人牵扯过深,寒暄两句就带着小黄豆出去了。小黄豆还想跟它爹耍个赖,听明成岩说要带它出去买好吃的,挣扎一霎,乖乖缩在他怀里被抱出去了。   秦时看的又好气又好笑。但他也能理解明成岩是想跟小黄豆好好地培养感情,这对小黄豆也不是坏事。毕竟他是小黄豆的亲叔叔,喜欢这个侄子总比厌憎它要好。   “你们以后在这里住下,”贺知年和沐夜熟知镇妖司的各种工作流程,游青主要跟秦时做介绍,“这个客栈就是咱们镇妖司的生活据点。我、老板都是司里的人,客栈里还有两个打杂的伙计、两个厨下做饭的婶子是本地人,背景都很干净。老板今日出城了,晚上回来就能见到了。”   说完了生活上的安排,游青又长话短说的开始讲公事,“知府大人那里已经收到了重建镇妖司分部的文书,前几天也把老关——就是老板,他叫关鹏。”   这句话是说给秦时听的。   秦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游青又道:“知府大人把老关叫过去说了这个事,还在府衙旁边给咱们单独空出来一个小院子当公房。以后,你们三个白日里就去那里坐班,我和老关留在这里照顾店里生意。如此,你们在明,我们在暗。”   秦时觉得这样的安排确实比他之前预想的更加周到。   贺知年和沐夜也都没什么意见。   游青又催促贺知年,“你们收拾收拾吧,老贺去见见知府大人。这两年咱们没人,官府压了一些跟咱们司里相关的案子,估计事情不少,咱们都要忙起来了。”   沐夜搓搓手,笑道:“忙了好,总比闲着强。”   秦时却希望他们都能闲着。天下太平,他们才能无事可做。   老板不在,游青还要照顾店里的生意,不好在后院久留,只说让他们自己收拾好了出门走走,晚上店里关了门,他再过来找他们说话。   游青走后,贺知年换了一身衣服,带着公文去衙门见知府。秦时本想带着小黄豆去外面转一转,没想到西厢房里没有人,明成岩已经带着小黄豆出门逛街去了。   秦时心里有些遗憾,跑去问沐夜,沐夜却对出门闲逛这种事毫无兴趣。他以前在金州当过差,周围环境熟的不能再熟了,基本属于闭着眼睛也能摸回来的那种程度。   秦时只好自己出门。   从后院小门出去,门外是一条安安静静的小胡同,胡同的两侧都是人家的后院角门。秦时明白,这就是讲究一些的人家倒垃圾,下人采买的时候出入的地方,平时没什么人走动,因此十分安静。   从胡同走出去,市井间喧哗的气息扑面而来,外面就是热闹的街道,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满街游人,显得十分热闹。秦时左右看看,选了一个吃食铺子较多的方向,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明成岩和小黄豆。   秦时不知道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明成岩也站在这个胡同口犯起了嘀咕。他注意到这个方向似乎吃食铺子更多一些,于是趁着小黄豆看着行人眼花缭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果断地选择了与秦时相反的方向。   明成岩是这么想的,明家的少主子哪怕现在跟英明神武不沾边,也不能养成一个出门只知道吃吃吃的憨货。   秦时起初还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寻找小黄豆的身影,后来觉得人太多了,就放弃了这种盲目找人的计划,转而开始留神观察街道两侧的商铺,像一个普通的游客似的。   他记得刚才游青提过,这条街上的商铺不全是纯粹做生意的地方,有一些是有妖族在幕后调度的。比如有一家在本地小有盛名的首饰铺子,背后就有狍鸮一族的影子。   游青当时还顺嘴提了几个店铺,因为狍鸮两个字对秦时来说比较敏感一些,所以他光记住这个了。   “人行走世间,缺了银两寸步难行。妖也一样,他们也需要这些黄白之物。”这是游青的原话。   秦时想到了云家。   商人逐利,想来如云家一般跟妖族合作的商贾人家是不会少的。这些人若是联起手来,也是城中一股不小的势力。   秦时就这么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的想心事,觉得镇妖司在金州的分布这两年虽然几乎陷于瘫痪的状态,但也不是什么工作都没有做,否则游青也不会对商户们的背景情况知道的这么清楚。   走着走着,秦时注意到街道两边的商铺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气派的酒楼,至于门口挂着华丽红灯笼的,应该是花楼。此刻明明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但楼里已经传出了弹琴唱曲的声音。   秦时一抬头,正好看到楼上临街的窗户被人推开,窗内似乎有穿红着绿的身影晃动,不敢多看,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这几家气派的酒楼、花楼占据了这条街最尾端的位置,从这里再往东走就是雁鸣湖,游青说这是城里最有名的一个景点。   上一次他们从金州经过的时候时间上有些匆忙,事情又多,压根没想过到处逛逛。因此秦时也是第一次看到雁鸣湖的景色。   时值冬季,残雪未消,但湖面上景色极为开阔,蓝天白云映着湖边一丛丛树影,看上去也别有一番景致。   秦时的思绪正在“原路返回”和“沿着湖边走一走”两个选项之间摇摆,就听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吵闹声。 第227章 施工图   湖边开阔, 有点儿动静就能传好远。秦时也下意识的转头看了过去,就见几个人拉拉扯扯的从距离湖边最近的那座花楼里走了出来。好巧不巧,走的正是秦时所在的这条路——大约这条路人更少一些。   走在前方的是一群护院模样的人, 几个人如临大敌一般簇拥着一位身穿圆领袍衫的年轻人快步往前走。年轻人身着华服, 通身都是温文尔雅的书卷气,眉眼之间却带着几分慌乱的神色。   在他们一群人的身后, 一个身着浅色袍服的少年郎亦步亦趋地追了上来,一边走一边还出声喊人, “长荣兄,且等一等,小弟有话要说。”   少年郎眉眼清秀,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仿佛含着热泪, 令人看着便油然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但前面的那位长荣兄听见他的声音,却忙不迭的加快了脚步, 身旁的护院们也都露出紧张的神色, 仿佛追在后面的不是一位俊俏郎君, 而是一头恶狼。   他们神色张皇, 后面的小郎君却带着几分幽怨之色,仿佛追的是负了心的情郎。   秦时觉得这一行人看上去有些古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看, 就多少看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前面这一伙儿人都是普通人, 后面那位俊俏的小郎君双眼明亮, 秦时看着他的时候会感觉到意识海里有轻微的波动。   这感觉虽然不明显,却瞒不过秦时和秦团子。   秦时悄悄逼出灵气, 在指间轻轻巧巧地画了一道试灵符。符成,一团豆粒大小的荧光宛如一只萤火虫, 十分迅速地从半空中划过,笔直的没入了少年郎的眉心之中。   少年郎身形一顿,脚步也停住了。他转过头望向秦时,双眼之中水汪汪的神色褪去,换成了一副野兽似的机敏。   跑在前面的长荣兄则趁着少年郎与秦时互相打量的功夫,与秦时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跑了。   秦时朝着小郎君行了个礼,若无其事的打个招呼,“好巧。”   小郎君上下打量秦时,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这位郎君好手段。”   “不敢。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从何而来?”秦时能判断出这是妖身,却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妖,只觉得这小子走路的样子轻松适宜,像是十分熟悉人类的生活环境。   小郎君神色倨傲,完全没有要回答秦时的意思。   秦时就提醒他说:“小郎君恐怕还不知道,如今金州城里人、妖之间有了纠纷,有镇妖司出面调停。”   小郎君愣了一下,“镇妖司?”   秦时点点头。他虽然不知这位小郎君与前面的长荣兄一伙儿人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但前面的人明显在躲着他,不像是特别有交情的样子。   小郎君眼神中浮起几分惊疑不定的神色,像在判断秦时这话里的真假。片刻之后,他拱了拱手,“有劳这位兄弟提醒。”   说完,朝着那群人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眼神中颇有几分惋惜之意。然后他冲着秦时点了点头,转过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秦时在意识中问秦团子,“这人什么身份,你看得出来吗?”   秦团子表示不能。它的能力全部来源于秦时,一人一兽真正的同源共生,所有的知识也都是共享的,哪里存在一个知道另一个不知道的道理。   秦时目送小郎君离开,喃喃自语,“原来试灵符是这个样子的……”语气里充满了土包子乍然开了眼界的小惊喜。   秦团子也小声嘀咕,“是哟。”   这是他们第一次用试灵符成功验出了一个妖族的身份。虽然不知道这个小妖与前面那位长荣兄之间到底存在什么矛盾,但两方人马都已经走了,秦时的好奇心也只能暂时放在一边。   他沿着雁鸣湖绕了一段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样开阔的景色在冬季里略微显得有些萧条,不像是他家小黄豆会选择的地方。   秦时买了些吃食,沿着原路返回客栈,见贺知年已经回来了,正盘膝靠在窗前,翻看一本破破烂烂的宗卷。   见秦时回来,招招手说:“你来看看这个。”   秦时走过去将手中吃食放在小桌上,左右看了看,“都没回来?沐夜也出去了?”   贺知年嗯了一声,把手中的宗卷推到秦时面前。   秦时在贺宅的时候,跟着贺知年读过几本书,还曾经短暂的养成了练字的习惯。虽然他的字依然难看,但好歹阅读没有太大障碍了。   秦时以为这会是一份有关金州一带治安情况的文书,拿起来才发现并不是,厚厚的宗卷,有文字记载,也有几分图纸,清清楚楚的标注着各种数值,看上去似乎是一份工程上的施工文件。   秦时有些好奇地抽出了最上面的那份图纸,就见图纸中心处简笔勾勒出了一座山峰的模样,在山峰顶端,是一座圆形的城堡。城堡周围有城墙、雉堞、旗楼,这个形制不用多说,是用来做军事防御的。   以圆堡为中心,还有百十来个类似的碉堡,按照一定的规律在它周围分布开来,像一株老树的横截面,一圈一圈的年轮沿着山势铺展开来。   这些碉堡彼此之间隔着一定的距离,又可以相互接应。它们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将圆堡严密地护卫在中央。   “这是什么人设计的?”秦时有些惊讶,“遇到敌袭,每一处碉堡之间都可以相互接应,兵力可以得到迅速的补充。实在扛不住,可以一层一层向内退,聚集兵力,严防死守。再加上地形的便利,要打下它只怕不易。”   “确实不易,”贺知年点了点图纸中央的圆堡,再点点最外面一圈的碉堡,“无论从哪一个方向接近,都会被发现,几乎没有死角。最外\围的消息也可以很快传递到中心这个圆堡。”   秦时也点头,这种程度的防守,确实严密。   “这到底是哪里?”秦时没见过古代的工程图纸,按照一旁的文字标注费力的在心里换算图中各碉堡之间的距离,震惊的发现如果他没有算错的话,这一片组合起来的碉堡群总面积几乎赶上了阳关城。   秦时不放心的又算了一遍,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是……什么军事设施吗?!”   或者什么秘密基\地之类的,这种级别的东西是他能看的吗?!   他,他现在可没乱说什么……不会再招来什么吧?!   秦时敬畏的把工程图纸往贺知年面前推了推,生怕动作幅度太大了就惊动无所不知的天道。   贺知年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你猜呢?”   秦时心想,我可不敢乱猜。   贺知年怂恿,“没事。”   “关卡?”秦时觉得以贺知年的心性,他是不会故意惹麻烦的,他说能说,那就是真的能说。   “或者靠近边境,局势不稳的屯兵所?”秦时猜测。   贺知年不再逗他,笑着说:“是住人的地方……平民。”   秦时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住平民的村寨能修的像一座军事基\地?!那得是什么平民啊?!   “不会跟妖族有关系吧?”秦时试探的问他,“周围不大安全?要防着妖族的?”   贺知年笑着摇头,“这个地方叫姚家寨,是妖族居住的地方。他们要防的不光是妖族,也有人类。”   秦时,“……”   “姚家寨是西北一带规模最大的妖族聚集地,”贺知年说:“出城,往西北方向走,大约七十里地。”   这世上的妖族,并不是所有的族类都会一整个族群居住在一起,也有一些天性就喜欢独居的。比如秦时以前在第六组工作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一个桃树精,看外表就是一位非常斯文儒雅,风度翩翩的男士,人也很能干,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完美融入了人类社会。   但像这样没有族群依附的妖族,有时候也会聚集在一起,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定居。因为整个村子都是妖族,彼此相处的更加安心自在。   “这种情况,在战乱时期较为普遍。”贺知年说:“姚家寨的存在,最早可追溯到汉代。一些在中原生活的妖族为了躲避战乱,迁徙到了这里,选中了这个地方作为自己的栖居地。后来,妖族们来来去去,有的人一直在这里居住,有些会在生活一段时间之后搬去其他地方。但姚家寨一直存在。”   秦时听的入神,“他们跟外面的社会有来往吗?”   他觉得自己听到的故事,是另外一个版本的《桃花源记》。   “有来往。”贺知年说:“他们也需要各种生活物资,各种用来辅助修炼的物品,寨子里的年轻人长大之后也会去附近的人类村寨和城市游历,开阔眼界,对人类社会加深了解。附近的一些人类村寨跟他们有来往,货郎也会定期到姚家寨去。”   秦时觉得这听起来很像是一个隐居的地方,比如修仙的宗门之类的。但比那个稍微的……平易近人一点儿。   “这样的地方,受镇妖司管辖吗?”秦时觉得住在这个寨子里的似乎都是良民,不爱到外面去闹事的那种。   “镇妖司每隔一段时间会去一趟,”贺知年说:“了解他们生活的状况,有没有和人类之间发生什么纠纷。之前两年,镇妖司没人,这个例行检查也停了,如今我们既然已经建起了分部,总要过去看一看。外面不安稳,他们或许知道些什么。”   “我们什么时候去?”   贺知年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去。” 第228章 意外之喜   蜡烛的光微微一晃, 床上一人一鸟的影子也跟着跳跃了一下。   床头的矮柜上,水兰因裹着柔软的毛皮,舒舒服服地盘成一团已经睡着了。   秦时搂着小黄豆, 讲故事的声音和缓的像唱催眠曲似的, “然后,诸葛亮指挥船夫把船开的近一些, 让更多的箭射到船上的草靶子上。等草靶子上都插满了箭,他就指挥船夫高高兴兴的把船开了回来。”   小黄豆哼唧一声, “他真聪明啊,敌人都上当了。”   “是啊,很聪明。”秦时摸了摸小黄豆,“所以你小叔教你读书认字,给你讲历史地理之类的课, 你都要认真听。好好学习才能变成诸葛亮那么聪明的人。”   小黄豆乖乖点头。   秦时在考虑明天出差要不要带着孩子的问题。虽然听贺知年的介绍,姚家寨应该是一个平和的地方, 但毕竟是妖族聚集之地, 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地方。   秦时试探着跟小黄豆提出条件, “豆子, 明天让小叔陪你,好不好?”   小黄豆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胸口,头也不抬的回答他, “不。”   秦时, “……”   这么干脆吗?他明明记得白天的时候, 明成岩说要带它出去吃好吃的,它也只是挣扎了一下, 就高高兴兴跟着他一起走了。   难道明成岩没给它买好吃的把它的小嘴给贿赂好?   秦时试着跟它讲一讲自己的理由,“爸明天要去个地方, 远就不说了,主要是那里有一堆妖怪,我们这边势单力薄,万一发生什么争执,我怕你被……嗯,被坏心眼的人抢走了。”   小黄豆的小脑袋抬了起来,有些怀疑的打量他,“能打赢爸爸的坏人?”   它好像在说,还有坏人能打败爸爸?!   秦时虽然被孩子直白的赞美夸得要晕头,但还是强撑着板住脸跟它对视,“对啊,可能会有很厉害的妖怪哦。”   小黄豆又把脑袋垂了下去,贴在了他胸口。它的动作软绵绵的,语气却坚决的很,“那我更要跟着你去……我要保护爸爸。”   秦时,“……”   秦时觉得自己又开始心软了,脑子里也有一个声音——不是幻觉,是秦团子这厮在那里上蹿下跳的起哄,“那就带着吧。要不它又该哭了。”   秦时有一点挣扎,“也许会有冲突,你要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这样一来,我们两个都容易分心。打起架来,分心了就容易受伤。”   小黄豆不为所动。   “豆子,”秦时摸摸它,“我跟你小叔说好,让他带你去吃烤羊腿。”   小黄豆在他胸口调转了一个方向,用尾巴对着他。秦时拨拉一下它短短的尾羽,觉得它们好像又长长了那么一丢丢。   “豆子……”秦时戳戳它的小胖肚。   “我不同意!”小黄豆一下跳了起来,它爹这样没完没了的骚扰让它又是生气又是伤心,明明它爹以前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的。   床头矮柜上,水兰因被吵醒,懵懵懂懂的从毛皮的下方探出头,好奇的打量明显很激动的小黄豆。   秦时试图安抚愤怒的小鸟,“我就是这么跟你商量,我不是还没有决定嘛,豆子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小黄豆学着人类的样子把翅膀举起来,想做一个堵住耳朵的动作。但是它太激动了,身体一下飞了起来。   秦时手忙脚乱的想要抱住它,但小黄豆动作还挺快,一下扑腾了起来。   就在它扑腾到了与他视线平齐的高度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秦时只觉得眼前的视野似乎晃动了一下,下一秒钟便觉得腿上一沉,有什么东西——还是颇有些份量的东西,就那么凭空出现,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腿上。   秦时傻眼了。   真的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为什么小黄豆不见了,他的腿上出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床头柜上,水兰因柔软的小身体僵住,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个和秦时如出一辙的震惊表情。   小娃娃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他用两只胖胖的小手捂住耳朵,摇晃着脑袋,奶声奶气的抗议,“不听不听!我就要跟爸爸一起去!”   秦时呆呆看着他,嘴角慢慢翘了起来,然后……嘴角的弧度越咧越大。   这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胳膊腿都像嫩藕一般,胖得一节一节的,脸蛋也是白白嫩嫩,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简直像世界上最水灵的黑葡萄,就这么带着一点儿委屈的水光盯着他,两只胖脚丫还十分气愤地上下晃了晃。   秦时像第一次看到秦团子出现那样,懵了一会儿之后,心头涌起的就是巨大的惊喜。   他手忙脚乱地把被子从小胖孩儿屁股下面拽出来,将他从头到脚地兜起来。天哟,这宝贝可是光着的,他可别给孩子冻着了!   小黄豆习惯性地向前一扑,扑进了他怀里,两只小胖手就那么十分自然地围住了秦时的脖子,娇气的嚷嚷,“要去!要去!”   小胖子说着说着,反应过来哪里有些不对劲,他松开自己一只手看了看,又换成了另外一只手,脸上的表情先是困惑,然后就是震惊。   他没反应过来自己变成了和它爹一样的物种,只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种他理解不了的变化。   小黄豆一头扎进秦时怀里,嗷的一声大哭起来,“爸爸……”   秦时手忙脚乱的哄孩子,看着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迅速浮起一层水光,秦时的心简直像热锅子里的黄油一样,迅速融化了。   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个人的声音同时在门外响起。   “出什么事了?”   “谁在哭啊?”   “……”   秦时无奈,“你们进来吧,门没上栓。”   房门推开,外面的人一拥而入,在看清楚床上的情形时,一起傻眼了。   还是明成岩最先回过神,扑克脸上浮起一个又惊又喜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一边打量人形的小侄子,一边给身后的人解释,“归晚养得好,比家里那几个孩子化形都更早一些,长得也壮实,都是秦兄你的功劳。”   秦时第一次在明成岩的脸上看到如此和蔼的表情,简直要受宠若惊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   他问明成岩,“你们族里的孩子都这样?”   明成岩说:“重明一族,幼年就能化形,时间大多都是在一岁左右。归晚比其他幼崽要早一些。”   从小黄豆破壳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大半年的时间。   “他会一直维持人形还是会再变回去?”   “首次化形,大约会维持三到五天不等。之后随着他自身灵力的增加,维持人形的时间也会变成,一般成年之后就能在两种形态之间自由转化了。”   明成岩意识到小侄子的身体素质确实比家里的其他幼崽更好,他对秦时的看法也有所改变,心中甚至生出了人不可貌相这样的感觉。   重明鸟的幼崽小时候都是父母一起抚育,父母修炼的时候,幼崽也会守在一旁自然而然的吸收自身属性的灵力——这也是父母用自己的修炼方法给幼崽哺喂灵力的过程。有的父母自身修为高,却不懂得如何用灵力来喂养幼崽,明成岩在族群中看到过不少这样的例子。   但是小黄豆的灵力是非常充足的,化形也如此顺利,这说明秦时自身灵力充沛,并且也很懂得喂养方法。   明成岩决定天一亮就给他大哥大嫂写一封信,报告喜讯,顺便画一幅小黄豆人形的肖像一同寄回去。   这样想着,明成岩忍不住垂眸去打量小黄豆,见他叼着手指头,正歪着脑袋来回打量周围这些人的反应,大眼睛里还汪着两泡眼泪,晶莹欲滴,可爱得让人恨不得摘下月亮来哄他笑一笑。   小黄豆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已经从大人们的反应中意识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秦时用被子裹着他,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这是一个让他格外有安全感的姿势。   他抬头看看秦时,小心翼翼的叫他,“爸?”   秦时低下头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   小黄豆就笑了起来。他手脚并用的往上爬了爬,重新勾住了秦时的脖子。   秦时之前那些计划就都被自己给推翻了。小黄豆只是一只小鸟的时候,交给明成岩带着,他还能放心,如今这么大一个胖娃娃,明成岩一个没成家也没带过娃的老光棍,他能带好孩子吗?   秦时就跟明成岩商量,“明日我们有公务要外出,你若是放心,就在客栈里歇着,若是不放心,就跟着我们一起走。”   小黄豆眼睛一亮。   它爹之前还说出门不带他,他身上发生变化之后却立刻就答应了,小黄豆开始觉得他身上的这种变化不但没有那么可怕,相反还是一桩好事。 第229章 里长   明成岩明白秦时的意思。   说实话, 小黄豆如今这个样子他的确不会照顾,家里那些小侄子小侄女都是父母和一群奶娘丫环照顾着,他也就是心情好了凑过去逗一逗, 抱一抱。若是吃喝拉撒全交给他来照料, 他还真做不来。   小黄豆终于破涕为笑了,腻在秦时身上来回打滚。他很快就意识到变成新的样子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至少打起滚儿来更舒服,还能手脚并用的把它爹整个都抱住!   小黄豆心情正好, 也不在乎贺知年和沐夜凑上来对着他动手动脚。   贺知年也喜欢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捏了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脚丫,对秦时说:“这么光着可不行,明天一早先去买点儿孩子用的东西。”   养一个孩子,跟养个小动物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明成岩忙说:“带了, 都带了。我大嫂准备了好些小儿用的东西,我回去收拾一下送过来。”   明夫人一腔慈母心肠, 算着孩子或许会在离家的这段时间化形, 因此准备了许多小儿用得上的东西。有一些明成岩随身带着, 还有一部分在后面, 会随着明家的商队一起出发,给他们送到金州。   小黄豆不是很高兴穿上人类的衣裳,因为不习惯, 觉得手手脚脚都被束缚住了。但所有的人都夸他可爱, 俊俏, 秦时又告诉他变成人形了不能光着出门,因为人类的皮肤上没有毛毛, 这个天气会感到冷的。他也就勉勉强强的忍耐下来了。   经过了这么一番折腾,小黄豆终于困了, 眨巴着大眼睛靠在秦时的怀里睡着了。   秦时把人都撵回去睡觉之后,他自己反而睡不着了,虽然有了明成岩的科普,但他到底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确定这孩子会不会睡到半夜了再突然变回来,又怕自己睡着了翻身的时候会压到他——孩子细皮嫩肉的,被挤到肯定会很疼。   秦时睁着眼挺了小半夜,干脆爬起来练功。   人烟繁杂的都市,的确不如山明水秀的野外更加灵力充沛。但一夜过去,经过灵力洗涤的身体还是充满了力量。   不仅他如此,熟睡中的小黄豆也是脸蛋红润,一副精神饱满的模样。   秦时不由一笑,凑过去在他的胖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   新的一天,对小黄豆来说也是无比新奇的一天。他穿上了人类孩童的小衣小裤和绣工十分精巧的小皮靴,靴头上还有一对栩栩如生的老虎头,每向前迈出一步,丝线做成的老虎胡须就会上下乱颤。   小黄豆指着它咯咯笑,“像团子哥。”   小黄豆现在就是一个刚刚开始学走路的小娃娃,因为不适应用两条腿走路而显得重心有些不稳,摇摇摆摆的,需要有人在旁边牵着他。   秦时就是那个牵着他的小手,陪着他学走路的人。   孩子个头在那里摆着,陪着他走路,旁边的大人需要弯腰,步子还不能迈得太大。这样走路,简直跟上刑也差不多了。   明成岩走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一幕,暗暗抹了一把汗。他觉得像现在这样牵着小孩子一步一步学走路的事,他够呛能做好,这实在太考验耐心了。   他觉得自己对秦时的观感也有了一些改变。以前总觉得他霸占了明家的孩子,是个十分自私可恶的人,现在嘛……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出发的时候,又出了一点儿小小的岔子。   秦时想用准备好的宽布带把孩子绑在背后,就像那些他曾经在山间地头看到过的带娃的农妇做的那样。但小黄豆死活也不同意,他表示坐在爸爸的身后会被披风挡住,那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秦时无奈,只好把它绑在身前。前面迎着风,他又怕孩子会呛了风,还是要用自己的披风把他整个裹住。   小黄豆头上戴着一顶与皮靴上图案完全一样的虎头帽,小心翼翼地拨开挡着脸的披风,好奇的往外看。   相比较他那旺盛的好奇心,水兰因就淡定的多了,哪怕不是在睡觉,它也愿意缩在暖暖和和挎包里。   对小黄豆来说,人的视角和一只鸟的视角是完全不同的。它认真的适应这个新的身体。但这个身体真的是太弱了,他们在马上颠簸了一天,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小黄豆就累得昏睡了过去。他们后面又走过了什么样的地方,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秦时怎么在马上抱着他,又是怎么把他抱下马,他统统都不知道了。   小黄豆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身上盖着一张非常柔软的毛皮毯子,很暖和。身旁就是他的小叔,大约跑了一天马也有些累了,明成岩也闭着眼睛睡着了。   窗台上亮着一截蜡烛,房间里没有别人,但房门虚掩着,外面传来了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小黄豆听到了他爸爸的声音,安下心来,懒洋洋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他有点儿想去找他爸爸撒娇,但身上又酸得很,迷迷糊糊的,小黄豆又睡了过去。   卧房门外是一间略大一些的会客室,几个男人围坐在矮桌旁边,桌上还放着没有人动过的茶水。   如果小黄豆这个时候探头来看,就会发现在座的除了秦时和贺知年,还有一位长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面如桃花的小郎君。   大胡子就是姚家寨的里长,真身不知道是什么,但秦时能察觉他身上那种微妙的灵力波动。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风有司,是两年前刚刚上任的里长。   黄昏的时候,秦时他们一行人来到了最外\围的一处圆堡,经过通传之后,有人带着他们沿着一条特殊的道路上山——之所以说这条路特殊,是因为它是从茂密的树林中开出来的,人行走在其中,除了小路两侧挨挨挤挤的灰褐色的树干,远一些的景色、寨子里的地形什么的都看不见。   他们就这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了另外一处碉堡的门外,被站在门口的风有司客客气气地迎了进去。   他们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带到了哪里,但从走过的距离来推算,应该只是位于半山腰上的某一处碉堡。这么短的时间,他们不可能已经爬上了山顶。   再说山顶的圆堡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寨子里的人不可能就这么把陌生人带到那里去。   风有司把他们请进了碉堡里。   碉堡的结构有些像秦时以前看过的那种圆形的土楼,榫卯结构,能容纳不少人同时在里面生活。   他们进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土楼里点着火把,跳跃的火光照亮了大半的公共区域,却把更多细节的东西掩藏在了黑暗之中。秦时他们一路走过来,听到黑暗中传来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什么人,也有可能是什么动物在那暗影里跑来跑去。   秦时还听到有人压着嗓子说话,声音不大,听起来也透着一股子诡异感,好像他们一起在审视着他们这些外来者。秦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嘀咕一句,“还有一个小娃……”   她的声音很快就压了下去。但秦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惊讶和不解,似乎不能理解镇妖司的大人们巡逻的时候,竟然会带一个奶娃娃。   风有司走到台阶下的时候,离他很近的一扇门打开,一个身穿浅色衣服的小郎君走了出来,有些诧异的喊了一句,“怎么是你?”   秦时一抬头,和一张似曾相识的桃花面看了个正着,自己也愣住了。竟然在这种地方遇到了一个熟人。   “好巧。”秦时笑了笑。这一次确实称得上是巧了。   风有司诧异的看看他,“认识?”   小郎君不怎么高兴的说:“昨天在雁鸣湖边见过,还说了几句话。就是他告诉我现在城里有镇妖司的人了。”   风有司的目光转向秦时,原本淡漠的目光变得好像……更谨慎了一些。他看看秦时怀里裹着他的披风睡得正香的小黄豆,试探的问:“这孩子……”   “是我儿子。”秦时也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看出小黄豆的真身,含糊的解释说:“家里没有人照顾,就带着一起出门了。您多担待。”   风有司脸上板着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不妨事,先找个地方让孩子睡下。其余的事等下再说。”   秦时连忙道谢。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间待客的房间,风有司带着他们坐下,介绍那位小郎君叫胡四郎,也是他们寨子里的居民,在这里生活很久了。   风有司对镇妖司的大人们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虽然欢迎的态度似乎没有什么温度。   胡四郎的表情就更加冷淡了,不但冷淡,还带着几分反感——尤其在看着秦时的时候。这让秦时再一次回忆起他们之间不大愉快的初见。他好像坏了这个胡四郎的事。   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坏了他什么事。   就在秦时犹豫要不要客气的问一下,以此打开话题的时候,就听贺知年开门见山的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有一段时间没来过这里了,”贺知年说:“还请里长介绍一下寨子里的情况。毕竟您应该也注意到了,外面的风声可不大对。”   风有司的目光一下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不知道贺大人说的是哪一种风声?” 第230章 发威   风有司打量着面前两个年轻的缉妖师, 语气中透着漫不经心,“我们这些人呢,大人们也都知道的, 偏安一隅, 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想着埋头过自己的小日子, 对外面的情况不大了解,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还请您二位见谅。”   秦时和贺知年不约而同的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   秦时扫一眼默然不语的胡四郎, “小郎君也没听到什么异常的风声吗?我看你倒是经常在外面行走。”   胡四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随便走走看看罢了,雁鸣湖冬日的景色别有韵味,比我们这个穷山沟好看多了。”   秦时觉得后面这句话倒有可能是真的。年轻人,喜欢往外面跑, 这也是免不了的。   贺知年没有留意秦时和胡四郎的闲聊,他的目光始终都在风有司的身上。待这两人聊天一停下来, 他便又问道:“两年前有关姚家寨人口情况, 我们司里还有备案。新的备案也要抓紧时间做起来了。”   风有司说:“我们自己也有登记, 明日我将文书交给大人过目。”   贺知年笑了笑说:“这样做, 你我倒是省事,但未免有些不合规矩。因为你的文书,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我交上去, 上面的人要是问我, 我也答不上来……还请里长体谅。”   风有司也不恼, 仍然端着狐狸相跟他们打哈哈,“日期不是问题, 我们的文书上也都有日期的。通融一下,你我都省事。”   贺知年摇头, “职责在身,不敢懈怠,还请里长体谅。”   秦时听出风有司是不想答应贺知年说的人口普查的事,他忍不住问道:“里长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受了什么人的胁迫?”   风有司顿了顿,“这倒是没有。”   秦时做了然状,“那就是村里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风有司眼神躲闪了一下,“这位大人可真能开玩笑。”   秦时与贺知年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这个可能就是关键原因了。   贺知年就笑了笑说:“能到姚家寨安家的人,都是想过安逸日子的。寨子与金州官府之间一直以来都相处融洽,这局面来之不易……还望里长三思。”   几十年前,姚家寨曾经发生过窝藏逃犯的事。当时寨子里的人拒不接受镇妖司的搜查。后来镇妖司联合金州刺史发兵包围了姚家寨,两方僵持了几天之后,姚家寨不得不交出了逃犯。   风有司显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他的表情略阴沉,仍强撑着没有要改口的意思。   秦时也通过他们的谈话,对这个时代妖族与官府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不同于后世那些生活在人类社会里的妖族全部要接受政府的统一管理,生老病死也都要纳入国家人口的管理系统,现在的妖族与朝廷之间的连接并不是那么紧密。   像姚家寨这样的妖族团体,他们与官府之间更接近一种合作的关系。他们以此为栖居地,不想惹是生非,也不会刻意冒犯当地的官府,但在官府的统治之下,他们也要保留一部分“自治”的权利。   秦时试着换一个说法来说服他,“人口普查,朝廷每隔几年就要进行统计。而且每一次都是由官府的人与里长一同进行走访登记,里长也可以对寨子里的情况更了解。这是对你我双方都更为有利的一件事。”   风有司笑而不语,表情略有些尴尬。   秦时就觉得,如果不是顾虑会被朝廷夺权,那风有司的顾虑就非常明确了。藏在寨子里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很可能是在官府这里挂了号的。   贺知年耐着性子问他,“风里长的意思是?”   风有司的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就被秦时拦住了。秦时笑微微的说:“风里长若是想建议我们不插手姚家寨的事,那这话还是不必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大唐臣民,却不想受官府管辖,哪有这样的道理?”   风有司,“……”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被秦时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好像姚家寨要谋反似的。   “我们绝对不是这个意思。”风有司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急躁的神色,“只是寨子里多妇孺,又长期与外面不来往,因此……”   “因此只知道有风里长,不知有皇上?”秦时眉头一挑,慢条斯理的看着他。   风有司一个激灵,“可不敢乱说话!”   贺知年也瞪了秦时一眼:又要犯病了?!   秦时给他使眼色:吓唬吓唬他,保证不乱说话!   风有司被秦时的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给吓的脸色都变了。苍天作证,他只是想把这些巡查寨子的事情给含糊过去,要是他们直接索要贿赂那就更好了。他们豁出去好好的招待他们两天,再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   他做梦都没想过要跟镇妖司对着干。他们寨子虽然地形较为复杂,易守难攻,但再好的地形也得有人来守着。他们寨子里才有多少人啊,而且里头大部分都还是松鼠、兔子这一类与世无争的物种,撵他们去打架,那比让他们上天还要困难。   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什么会打架,战斗力比较强的妖族了。胡四郎勉强算一个,他那一窝兄弟姐妹也勉强能算上……但实话实说,他们打架的能力远不如穿衣打扮的能力。   风有司把寨子里的居民一个一个拨拉过来,越拨拉越失望。   这要是谈崩了,真的跟镇妖司打起来,他们可真不一定能抗住啊。就算能抗住,时机也不对。   风有司还在犹豫,胡四郎已经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的嚷嚷起来了,“你什么意思?是想给我们扣帽子?!”   秦时冷着脸与他对视,“是不是扣帽子你心里没数?如果心里没有鬼,你们又真的没打算谋反,为什么人口登记都不敢痛快答应?!”   “你是找死吗?!”胡四郎似乎被心里有鬼几个字戳中了,他愤怒地跳起来,朝着秦时就扑了过去。   在他看来,一个缉妖师,说的好听一些也不过就是半妖体质的普通人类,就算从小习武,唔,再加上他们还能进行半吊子的修炼……又能怎么样呢?   人类天然的血统会限制他们身体里那一部分妖族的血统,让他们从各个方面都更加接近平庸的人类。   最多比其他的人类更加结实耐打。   仅此而已。   胡四郎就是怀着这样的轻视、以及骄傲被冒犯的愤怒朝着秦时扑过去的。在他的预想中,他会扑倒这个口无遮拦的缉妖师,用锋利的爪子抵住他的咽喉,让他把那些让人生气的话统统都收回去!   但不等他扑到跟前,胡四郎就觉得眼前一花,有一片黑白色的虚影闪了过去。   下一秒,胡四郎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像一只装满了泥土的口袋似的,砰的一声摔倒在了地上。更糟糕的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探出了锋锐如利刃般的指尖,正分毫不差的按照他之前的预想……抵在他自己的喉咙上。   这一番变故发生的实在太快了,以至于胡四郎摔倒在地,风有司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贺知年安稳的坐着,用目光上下扫了一眼秦时,发现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被碰到,便放心的转头去打量房屋中央呈对峙之势的一人一兽。   那是一头威风凛凛的成年白虎,浑身上下的毛皮溜光水滑,雪一般洁白的底色上布满了灰黑色的条纹,长长的尾巴颇有些悠闲地晃来晃去。   秦时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不知何时爬上他手腕的水兰因。小东西蠢蠢欲动,要不是被他按住,就要飞窜出去添乱了。他刚才其实并没打算要放出秦团子。但胡四郎飞扑的动作太快,他坐在他正对面,难免被他那个飞扑起来的动作惊了一下。   大约就是因为那一瞬间生出的紧张,启动了意识海中的预警机制,让秦团子突破了他对它的限制,自作主张地冲了出来。   秦团子的毛爪子抵在胡四郎的咽喉时,还十分恶趣味的垂下头在他脸上嗅了嗅,冷冰冰的嘲讽道:“小小一只骚狐狸,也敢在我面前扎刺?!”   胡四郎,“……”   秦时,“……”   秦时有一种捂脸的冲\动。这小东西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什么骚狐狸的……难道胡四郎的本体是狐狸?!   他都不知道,秦团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第231章 铁头   被这一番变故惊呆了的风有司也终于醒过神来, 他有些激动的从地上跳了起来,“住手!都住手!”   贺知年端正地坐着,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看热闹。   胡四郎不敢动弹, 心里又气又怒, 脸涨得通红。   秦团子的爪子在他脖子上微妙的移动了一下,颇恶劣的说:“来, 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是谁想找死来着?”   胡四郎, “……”   秦时觉得胡四郎的脸再继续红下去,血管都要爆了。   风有司不太敢靠近秦团子,被老虎冷冰冰的蓝色眼睛扫一眼他忍不住就要发抖了。但胡四郎是他这边的人,刚才又是在给他撑场子,他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或者只顾着自己逃出去。   风有司抖着手跟秦时赔笑脸, “大人……大人……息怒啊……”   秦时的嘴角抖了抖。这种神奇的腔调要是听多了,他真的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了吧?他转头看看贺知年, 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便示意秦团子放开这头狐狸精。   秦团子傲娇的在胡四郎的前襟上擦了擦爪子, 慢条斯理地转过身, 黑白圈的长尾巴晃来晃去的,就那么走到了秦时的身边卧了下来,毛嘴还在秦时的手腕上蹭了蹭——它知道水兰因在那里看着它。   风有司松口气, 手忙脚乱的把胡四郎从地上扶了起来。   胡四郎大概觉得自己被秦团子扑倒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 于是脸红脖子粗地坐在那里, 头也不肯再抬一下。   他这副受到打击的模样跟秦团子的洋洋得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时的手放在秦团子的脖子上,一下一下地撸了起来。   秦团子换了一个姿势, 把下巴搭在秦时的腿上,舒舒服服的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虽然它是精神体, 但猫科动物的本性还是很难改的。   贺知年笑着对风有司说:“一点小误会……我们现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吗?”   风有司同手同脚的在蒲团上坐下,视线有些不敢往秦团子的方向瞟。他刚才还在发愁自己的寨子里没有战斗力出众的妖,都是一些温顺的小动物……结果对手就来了一头厉害的猛兽。   风有司敬畏的看看面前两个年轻的缉妖师,脸上露出苦笑的表情,“两位大人肯定也知道姚家寨的情况,就我……我这样的妖族,真的有能力跟镇妖司对着干吗?!”   秦时瞟了一眼贺知年,觉得他大概知道风有司的本体是什么。   贺知年就笑了笑,“那你也一定知道,镇妖司不会无缘无故的跟姚家寨过不去。我们就两个人,来这里也是为了跟你商议公事……您说呢?”   风有司苦着脸点了点头。   秦时刚见面的时候还觉得这个风里长长着一大把络腮胡子,很是威风。现在见他被秦团子吓得整个人都瑟缩起来,又觉得……威风什么的,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贺知年见他犹豫来犹豫去,就是不肯交个底细,也有些无奈了,“到底有什么问题,你就直说吧。”   秦团子嗓子眼里发出呼噜的声音,稍稍有些不耐烦,似乎也觉得这个大胡子说话太磨叽。   风有司听到秦团子的声音,脸色更愁苦了,“那我想问问大人,人口巡查登记的事,可不可以晚几天?只要晚几天,让我们怎么配合都可以!”   贺知年心头一动,“为什么?”   秦时见他犹豫,也在一边补充道:“你让我们改变工作安排,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不然上面问起来,还以为是我们俩自己出来游山玩水,耽误了公事。”   风有司纠结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我就说不想当这个里长,非让我当,非让我当……我说话其实也没人听,但是他们都不想管事儿,就把我给推出来了。”   秦时想笑,又忍住了。   原来他这个里长是这么当上的。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正常,因为姚家寨聚集的妖族大多是独来独往的性格,不爱扎堆惹事,也不爱跟其他族类打交道。这样的妖,自然也不会对社会管理工作感兴趣。   胡四郎似乎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刚想说话,就被风有司一瞪眼给瞪回去了。   秦时扫一眼胡四郎有些忿忿的表情,觉得这小子应该是知道点儿什么的。他虽然对秦时一行人明显的没有好感,但他似乎并不赞成风有司那个推迟巡查日期的建议。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个男人醇厚的声音,“你们也不要为难风里长了,还是让我来说吧。”   风有司的脸色刷的白了,结结巴巴的说:“我……我可什么都没说……”   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面色黝黑,颌下一把乱蓬蓬的大胡子,头发也显得有些蓬乱,像码头上一个不修边幅的苦力。   这不是一张特别英俊,或者特别有辨识度的面孔,但秦时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有些移不开眼——不是被某种特质吸引,而是看着他的眼睛,秦时心里涌起了深深的忌惮。   秦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忌惮什么,但他颈后的汗毛似乎一根一根悄悄地站了起来。身体上异乎寻常的反应让秦时猜测,眼前这个人,或许是一个隐而不露的高手。   窝在他身边的秦团子或许是感受到了他心里的紧张情绪,发出一声低吼,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上身微微压低,蓝宝石一般的眼睛紧紧的盯住了这个刚刚走进来的陌生人。   贺知年也打量着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不同于秦时心里那种仿佛与野兽狭路相逢一般的警觉,他看到这个陌生人的时候,心里生出了一种奇异的、仿佛在那里见过他的感觉。   但贺知年在记忆里拼命搜索,却始终搜索不到相关的内容。   粗犷的汉子随手关好门,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冲这几个人行礼,嘴里说的是,“真是对不住风里长,是我连累了大家,您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护着我,就得罪了城里来的大人们。”   风有司似乎也被这个人的出现惊到了,干巴巴的说了句,“你,你怎么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大约反应过来他们这样的表现实在很容易让人起疑,他的表情有些发僵,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胡四郎也有些无措,他的身体甚至无意识的动了动,像是要站起来跟这个刚进来的人打招呼。   但下一秒,他就接触到了这个人投射过来的暗含警告的视线,又有些狼狈的坐了回去。   风有司结结巴巴的说:“坐下来说话吧。”   他咳嗽两声,不大自在的补充说:“不管有什么问题,我相信镇妖司的大人们都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秦时和贺知年对他这明显祸水东引的措辞有些不满,但贺知年还沉浸在“我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的疑问里,没有顾上反驳风有司的话,秦时却有些不耐烦了。   “风里长,既然你已经坐上了里长的宝座,总不能遇到什么问题都往外推。”   风有司尴尬的笑了笑,偷瞄一眼在他对面坐下来的大胡子,老实的不吭声了。   大胡子大模大样地坐下,脸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做了一个自我介绍,“某是山西人氏,大人们叫我一声铁头就是。某来这里,是因为在外面惹了点儿麻烦,得罪了城里的大户。所以暂时躲躲风头。绝对没有跟大人们对着干的意思。”   秦时问他,“你原本不是姚家寨的居民?”   他其实真正想问的是,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妖族。因为接近风有司、胡四郎这样的妖族时,他的意识海中会有轻微的触动。   铁头咧嘴一笑,转过身,在胡四郎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某不是这里的人,只是认识胡家四郎,这不……就求上门了。”   胡四郎配合的挤出了一脸苦笑,冲着上首的两个人拱了拱手。   秦时不信这个鬼话。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暂时在寨子里避祸,完全没有必要威胁风有司。风有司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妖族,哪里会那么容易就被一个普通人类给吓到?   而且铁头也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类。   这一点,秦时从他进门之后隐晦的对秦团子的打量,他佯装无意的扫过里屋虚掩的房门、以及他被袖子挡住的手腕上的视线就可以得到证明。   无论是睡在里屋的重明鸟还是缠在他手腕上的水兰因,似乎都没有瞒过这个人的眼睛。 第232章 又见如娘   秦时在猜测来人的身份。   什么样的人, 可以震慑住风有司、胡四郎这样的妖族?要知道,他们的本体虽然实力比较弱,但再弱也是妖, 普通人类在面对异类的时候, 通常情况下都会敬而远之——我虽然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厉害的杀伤力, 但我跟你保持距离,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才是普通人该有的态度。   秦时和贺知年交换了一个视线, 转头问这个自称铁头的闯入者,“这位郎君,不知你从何处知道的姚家寨?”   普通人可不会知道金州城外有这样一个妖怪村。   这个问题大约有些超出了铁头的预期,他愣了一下,随即便用满不在乎的口吻回答说:“年少轻狂, 勾搭了一头骚狐狸……我这相好的就是姚家寨的。”   秦时正想问一下风有司,铁头这话是真是假, 就听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十分泼辣的骂道:“哪一个骚狐狸?你有种当着老娘的面儿再说一遍, 谁是你的相好?!”   话音未落,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艳丽的女子出现在房门口,一身红衣如火,牡丹花一般的面容, 也不知是因为走得太急, 还是因为强忍怒气, 泛起了淡淡的绯色。   秦时眼神一沉,一手按住了刀鞘。   贺知年也同样露出了戒备的神色。他们都没有想到, 这些暗中作乱的妖族,竟然都跑到姚家寨来扎堆了!   这倒是有些惊喜了——又惊又喜, 惊还是大过了喜。   “如娘,”秦时用目光示意贺知年不要出声。他们在这些妖怪面前没什么战力上的优势,秦时觉得自己站在明处问话,让贺知年在暗处观察,或许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秦时叫出女人的名字,一字一顿道:“上一次金州一别,没想到你胆子不小,竟然就躲在这里。”   如娘一愣,视线从铁头的脸上移开,一双美目上下打量这个俊美的小郎君,有些疑惑的挑眉,“你见过我?”   秦时心想我是见过你,不过你可没见过我。   一旁风有司连忙跳出来给两边做介绍,“这两位是金州城过来的缉妖师,这位是我们村里后搬来的胡娘子,她以前跟人打架受了伤,妖丹受损,导致脑子也有些糊里糊涂的……两位大人勿怪,勿怪。胡娘子,这两位可是缉妖师大人,你莫要胡说!”   秦时便觉得,风有司这话说的就比较符合一个里长的身份了。里长对于自己辖下的村民,自然是既要护着,又担心他们会冒犯长官,惹来麻烦。   由此反推,可以证明铁头确实是不受他辖制的。   如娘呆了一下,脸上慢慢浮起一个略有些古怪的笑容,“缉妖师啊……”   秦时打断了她的话,“你从皇陵中盗走的龙凤镜,如今在何处?”   如娘听到“龙凤镜”三个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一下跳了起来,牡丹花一般的脸孔霎时间杀气四溢,“你如何得知?”   “我如何得知的并不要紧。”秦时紧盯着面前的女子,他注意到龙凤镜三个字一说出来,铁头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毫无疑问,他也是知情人。   这就有些意思了。   “风过留痕,”秦时微微一笑,“镇妖司已经下了密令,全境缉拿你这个盗贼。没想到你竟然躲在这里。”   如娘的眼神有些呆呆的,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秦时在说什么。直到她的目光转向身旁的铁头,似乎才想起自己身边还有帮手,脸上重新又浮起了娇媚的笑容。   “小郎君好口才,”如娘笑道:“不过你们只有这么几个人……能干什么呢?”   秦时也笑了,看着她的眼神却冷冰冰的,“你也知道我们只是两三个人。”   如娘脸上笑容隐去。   妖性多疑,之前她疑惑两三个缉妖师就敢跑到姚家寨来撒野,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他们怕不是还留了什么后招。如今秦时的话,恰好戳中了她心里的这一点疑虑。   贺知年见秦时拿话诈她,便不动声色,暗暗打量铁头等人的反应。铁头似乎看穿了秦时的虚张声势,眼中神色似有几分不屑。   “不是我小看二位,”铁头抓住了如娘的手腕,似乎想把她往后拽一下,但没拽动,脸色有些不大高兴,“镇妖司陇右道的分部原本也没几个人,这会儿嘛……除了你们这几个人,还有别的帮手吗?”   贺知年心里的那点儿诡异的熟悉感又一次翻涌起来。他很难相信,镇妖司的困境,已经明显到随便一个外人都能打听到的地步了?!   秦时恍若未闻,一双极清亮的眼睛只是盯住了如娘,冷笑着说:“若是实在想知道我们是不是虚张声势也容易。我这里带着鸣哨,待我放出,你们看看有无外援,真相便分明了。”   铁头的脸沉了沉。   贺知年留神看他脸上的细微表情,觉得铁头似乎知道镇妖司的一些内情。比如,缉妖师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可以请求一地刺史提供兵力上的援助。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如娘却没有露出惊惶神色,相反,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秦时,像是刚刚发现了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东西,两只眼睛里渐渐亮起了幽微的光。   “你很像一个人,”她像是没听到秦时刚才诈她的那些话,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口中喃喃说道:“也是这样一张正经的脸,眼睛清澈得像水,能看到我的影子……”   秦时,“……”   秦时懵了一下,他这是被妖怪调戏了?明明他们正在谈判呢,于是……这属于是职场性骚扰?!   一旁的铁头神色微变,“如娘!”   如娘呆呆看着秦时,好像突然间沉进了某种回忆里不能自拔,眼神也跟着飘忽起来了。她挣开铁头的手,慢慢往前走了两步,试探的将手搭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秦时,“……”   这女的只是想打岔?还是说……性骚扰从口头调戏升级到了动手动脚?!   秦时冷静了一下,给了贺知年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女妖的动作太快他没反应过来是一个原因,另外他觉得这女妖的表现确实有些病态。她这种左一榔头右一榔头的表现,让秦时想到了第六组的资料中对某种精神疾病的描述:她像是被某一个特定的诱因击中,被迅速的带入了某种幻觉。   秦时暂时不想惊醒她。   他想起之前在魏舟的法术里看到过的那个舞蹈教练如娘,妖媚、冷血,跟眼前这个有些迷糊的女妖确实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如娘看着秦时的脸,眼里浮起一种做梦似的喜悦,“大人,大人贵姓呐?”   秦时,“……”   如果他的表现与她幻觉中的期望不符,她或许会被惊醒,然后翻脸。   秦时试探的向后退,如娘也随着他的步子向前一步,脸上笑意更盛,语气娇媚的嗔道:“大人躲什么?莫不是怕了我一个小女子?”   秦时心想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铁头神色大变。他大步上前想要拉开如娘,如娘却好像察觉有人要靠近一般,推着秦时又往前走了两步,堪堪避开了铁头的手。   铁头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贺知年也注意到了铁头的失态。但铁头却又站住了,好像刚才的那一刹间的失态,只是旁人的错觉。   如娘眼里似乎只看到了一个秦时——或者说她透过秦时,看到了一个曾经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如娘娇笑道:“大人要抓我?”   秦时也不能一直装哑巴,一咬牙,回了一句,“你犯了事,我自然要抓你。”   铁头仿佛挨了一棒子,他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秦时。   如娘却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像是因为这绽放的笑容而发着光。她说:“我不美吗?你怎么舍得抓我?要不这样……我以后都跟着你,随你处置……可好?”   秦时开始感觉不对了。   他在如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疯狂的东西,仿佛火焰燃烧到了最高点,全部的能量都已经被点燃了。   她望着他的眼神隐藏着疯狂,仿佛下一秒,就要燃尽了所有热烈的情怀。   “你饶了我,我做你的女人……”如娘媚眼如丝,仿佛面对的不是来抓她的官差,而是与她倾心相恋的情郎,“好不好?”   秦时开始感到头疼了。   他没有什么应付女人的经验,尤其还是这样一个神智有些不清醒的女妖。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应该说什么,甚至不确定这个时候要不要把她惊醒,放任她沉溺于自己的幻境,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因为她明显疯得越来越厉害了。 第233章 认罪   秦时觉得这局面有些棘手。   如娘却还在催促他, 她的眼神里透出了一丝不耐烦,又仿佛有些警觉,像是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她不想听的话。   秦时感觉到她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开始用力了。   “职责在身, 不敢懈怠。”秦时咬着后槽牙说:“恕某不能徇私。”   一语落下, 铁头的脸色不仅是惊讶,简直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整个人都因为震惊而呆住了。旁边的风有司和胡四郎却都是满脸茫然的表情,好像不知道面前的这些人都在闹什么。   如娘却蓦然笑了起来, 笑容灿烂,像一朵红色的蓓蕾,一瓣一瓣地盛放开来,瞬间就开放到了极致。   “你这死脑筋……”她笑着嗔他,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眼角有泪水脉脉流下,“你抓了我回去, 又待如何?”   秦时离她最近, 他觉得这个时候的如娘似乎已经清醒了,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你昔日在云家大宅里杀害了云家的数名婢女……你可认罪?”   如娘的手从秦时的肩膀上拿开。她似乎认出了面前的年轻人到底是谁。   这个动作也让贺知年松了一口气。   如娘点了点头,眼角流着泪,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 “我认。我其实也不是非要杀她们不可……只是身在病中, 无法控制自己。”   秦时又道:“金州云家别院, 你杀了云家的舞姬,又放火毁尸灭迹。你可认罪?”   铁头像是从刚才的怔愣中清醒过来, 他一把抓住了如娘的手,沉声说道:“如娘, 你该回去吃药了。”   如娘站着没有动,似乎也没有觉察到自己被人拽住了。   铁头依然没有拉动她。   铁头脸色更难看了,他对秦时说:“如娘妖丹受损,灵根已经损毁,大多数的时候都意识不清。她的话,不能作数。”   秦时冷着脸说:“作数不作数,不由你来决定。”   如娘却又笑了起来,她像是很爱看秦时板着脸的模样,很温柔的说:“你莫要生气,也不必为难。这些事都是我做的,我认。”   秦时:“……”   秦时有些不确定如娘到底清醒了没有。她说话说得很清楚,也知道秦时在问她什么。但她看着秦时的眼神却明显不对劲……就好像在她眼里,秦时长着另外的一副模样,一副她心目中最爱看的模样。   她看到的、与之对话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铁头手下用力,却始终无法拽动她分毫。如娘就那么让他拽着,依然用发花痴似的眼神紧紧盯着秦时。   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   秦时看出铁头想要制止如娘说话,便加快语速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从皇陵中盗走的东西,现在何处?”   魏舟和贺知年都曾说过龙凤镜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它的下落,恐怕只有眼前这人最为清楚了。   铁头明显不想让如娘再开口了,无奈他几次用力都无法拽动她,脸上也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色,似乎如娘的身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的神情有些急切了。   “阿如,跟我回去吧。”他绕到如娘的面前,想要唤起如娘对他的注意,十分温柔的说道,“有话我们出去慢慢说。”   如娘好像看不见他,她像是躲开挡路的一棵树木、一块石头似的,侧了侧身,再一次将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在了秦时的身上。   “你说错了。”如娘认真的反驳他,“这个不是我偷的,是皇上赏我的。宫里有记档,你不信的话,可以去查起居注。这一条罪名我是不认的。”   秦时顿时觉得这事儿有些棘手,“御赐之物,不可转手送人,不可变卖、损毁……”   “如娘,”铁头再一次挡住了如娘望向秦时的目光,“阿如,慎言!”   如娘终于注意到了拦在她面前的人。她上下打量铁头,整个人又有些迷糊起来了,“你不是在这里,还没有变吗?怎么……怎么一下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铁头的目光有些复杂,他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却又觉得好像什么都不需要解释。   如娘却又不再看他了,她认真的打量着秦时,眼里流露出一点感慨的神气,“我一直在找你这个样子,我找了很久很久,却怎么都找不到……”   “闭嘴!”铁头粗声粗气的呵斥她。因为怎么都拽不动她,明显的有些发怒了,“你先跟我回去!”   如娘的身体因他的大力拖拽而摇晃了一下,却依旧稳住了。她呆呆的看看秦时,又看看铁头,眼神一下清醒,一下又变得迷糊起来。   秦时也被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妖给整的有点儿懵。   “龙凤镜呢?”他不死心的追问她,“还在你手里吗?”   如娘却因为再一次听到龙凤镜而变得激动起来,“龙凤镜,龙凤镜……你就只知道跟我要龙凤镜……怎么,龙凤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觉得我得到的特别轻松,就像你喘口气那么轻松是不是?!”   秦时,“……”   他,他也没这么说啊。   如娘却好像被戳中了心里的伤疤一样,愤怒地甩开抓着她手腕的铁头,一手拍在秦时的肩膀上,“你跟我周旋这么久,就是为了龙凤镜对不对?那可真是为难你了,为了这么一个东西,卑躬屈膝的来讨好我一个下贱的妖物!”   秦时结结巴巴的替自己辩解,“我也没这么说过啊。”   什么下贱的妖物……严格说起来,他的孩子、身边的朋友都是妖物,他怎么可能用这么恶毒的字眼说自己人?!   “我知道你都是在做戏!”如娘愤怒的一个巴掌打过来,被秦时艰难地躲避开了。但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他的脸颊上还是被她的指尖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丝。   秦团子已经看傻了。   打架它在行,但他们絮絮叨叨一直在说话,秦团子就有些听不太懂了。再加上秦时的情绪一直保持得比较平静,它也没有发现他哪里需要它出手。   结果……当着它的面,秦时被人给打了!   秦团子愤怒的吼叫一声,冲过去用两只肥厚的前爪将这疯婆子推开。   如娘被它撞得一个趔趄,正要发怒,一抬眼看见它,眼神又一次变得迷糊起来,十分惊讶的叫了起来,“蓝眼?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你不是……”   秦时有些头疼,他注意到风有司已经缩到了角落里,战战兢兢的摆出了一副两边都不掺和的模样。胡四郎倒是想掺和,但他的一只胳膊被风有司给拽住了,一时动弹不得。   如娘的出现,也确实让他们正在协商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秦时不希望再节外生枝,索性不顾秦团子的抗议,坚决的将它收了起来。   秦团子消失不见了,如娘也好像松了一口气,她有些不安的看了看房间里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铁头的脸上。她像是终于认出了一直拽着她的男人是谁,露出一种仿佛是疲惫,又有些伤心的神色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问铁头。   铁头几次三番都拽不动她,心里也很抓狂,“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看清楚在说话!现在根本就不是在说我的事!”   被他这么一吼,如娘也跟着吼了起来,“怎么不是你?一直都是你!追着我打听老鬼的消息,让我打听他的行踪,问我要东要西……都是你!”   铁头抬手去捂她的嘴,却被暴怒中的女妖一口咬在了虎口上,“龙凤镜已经给了你,你还不知足?你到底想怎么样?!”   话一出口,铁头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他反手一掌拍开如娘,身形如鬼魅一般朝着门口飘了过去。   如娘毫无防备之下挨了他一掌,身体软绵绵的向后倒去,被秦时一把扶住。但他没想到的是,如娘身体的重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再加上摔倒的惯性,秦时拖着她踉跄两步,两个人一起摔倒了。   贺知年留下一句“看好她”,便紧跟着铁头冲了出去。秦时连忙放出秦团子,示意它跟上去看看,给贺知年帮个忙。   秦团子早就跃跃欲试了,不等他把话说完,就闪电一般追了出去。   这时,睡在里间看孩子的明成岩也跑了出来。他刚才就被外面的争吵声给闹醒了,知道逃走的人对他们很重要,二话不说也提着剑追了出去。   有明成岩和秦团子帮忙,秦时总算能松口气了。然后他悲催的发现……他的两只手拽不出来了。   他的手被如娘压在背后,这女人不知怎么长得,明明看上去纤细苗条,实际上却重的要命,秦时几次使劲都没能把胳膊拽出来。   他终于有些理解方才铁头拽不动她时气急败坏的心情了。   里间的门吱呀一声响,小黄豆揉着眼睛从里面走了出来,软绵绵的叫了一声,“爸爸!”   秦时见他身上穿着浅色的中衣,连一件外袍都没有,忙说:“先回被子里去!别受凉!听话!”   小黄豆站在房门口没有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好奇的看着它爹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托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第234章 身不由己   如娘悠悠醒转, 咳嗽两声,嘴角溢出血丝。她呆呆的看着秦时,像是终于认出面前的人是谁, 眼神也变得清明了。   “你是缉妖师?”她望着秦时, 有些虚弱的问道,“来抓我?”   秦时徒劳的拽了拽胳膊, 有些抓狂了,这女人到底吃什么长大的?!这一身腱子肉, 明明看起来不显眼,但怎么能比贺知年还沉呢?!   “我杀了好些人,”如娘又开始咳嗽,断断续续的说:“乱世浮萍……身不由己……对,对不住……”   秦时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 “欸,你把话说清楚!”   如娘的清醒仿佛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眼睛里那种清明的神色只是闪亮了一霎, 便又开始迅速的熄灭了。她似乎想要笑一下, 那笑容却未能成型。   “他也曾经和你一样, 正经得不得了,什么都不肯通融。金银、美色也无法诱惑他……”她抬手摸了摸秦时的脸颊,眼里透着浓浓的眷恋, “……就像你这样。”   秦时离她太近了, 手臂又被她压着, 没能躲开她的抚摸。虽然如娘的神情并没有什么狎昵的成分,但他心里仍有些别扭。   秦时心里的别扭也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钟, 就被如娘身上发生的变化给惊呆了。   如娘身体的下面像是凭空出现了一片虚影。   那是一朵巨大无比的红色牡丹,花瓣层层叠叠, 它们像是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一瓣一瓣,有规律的向内收缩。   仿佛太阳落山,失去了足够的能量,向阳的花朵收起了绽放的花瓣。   如娘的脸色也在这妖异的幻影中迅速苍白下去,仿佛她身体里蕴含的所有生机也随着花瓣的收缩,从身体里流逝了。   “你很像他,”如娘与秦时对视,目光缱绻,带着几分凄凉之意,“可是他变了……你不要变。”   秦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或许是铁头,或许是别的什么人。他心里却也明白,这女妖怕是真的要死了。   秦时点点头,轻声许诺,“好。”   如娘阖上眼,身形刹那间被层层卷起的花瓣吞没了。   秦时只觉得双臂间骤然一轻,如娘不见了,牡丹的虚影也消失了,唯有一枚桃核似的东西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   这是一枚种子。   原来这时而艳丽明媚,时而冷血狠辣的女妖,真的是花木成精。   秦时叹了口气,就听脚步声哒哒哒跑了过来,小黄豆一头扎进了秦时怀里,“爸爸!”   他娇气的在秦时脸上蹭了蹭,小声说:“这个姨姨刚才悄悄跟我说,让我们小心老鬼。”   秦时有些诧异,他一点儿也没有发现如娘是如何在他眼皮底下跟他儿子传消息,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对妖族的神通还不够了解。   他在意识中询问小黄豆,“老鬼是谁?”   刚才如娘就提过这个人,说铁头也在打探他的行踪,到处找他。   小黄豆说:“一个老道士。”   秦时诧异,“她还说什么了?”   小黄豆摇摇头。   秦时觉得如娘大约也没有功夫说太多话了,毕竟从小黄豆跑出来,到她枯萎收缩成一粒种子,也不过就是刹那间的事。   秦时抱着小黄豆起身,走到里间抓起床上的毛皮毯子把儿子裹住,再出来的时候,见风有司拽着明显不乐意的胡四郎蹑手蹑脚的朝着门口走。   “站住!”秦时冷笑,“想走?你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个小妖停下脚步,风有司苦着脸说:“大人,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我也没想到啊……”   胡四郎脸上仍带着不服气的神色,但目睹如娘离世,他似乎有些被打击到了,眼圈有些泛红,一副想哭又强忍着的模样。   秦时抱着孩子坐下,指了指敞开的房门,对胡四郎扬了扬下巴,“门关上,我们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胡四郎并不想跟他谈什么,但如娘收缩而成的那枚种子还在秦时手里,他在意的是这个。   风有司就纯粹是不想惹事,想要尽可能的平息镇妖司的怒火。他推着胡四郎去关门,又提起一旁小茶炉上的铜壶,殷勤的给秦时杯子里添了些热水。   秦时试了试温度,举着杯子喂小黄豆喝水,头也不抬的说:“你们保守的秘密,如今一死一逃,这下,再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吧?”   风有司垂头丧气的看着他说:“本来我们寨子好好的……真的,西边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所有的人都在议论镇妖司要完蛋了,我们寨子也没有丁点儿风波,大家都老老实实的过自己的日子。”   秦时怀疑他说的“西边发生的大事”,大约就是贺知年他们被诓骗进古墓的那件事。   “这两年没有官府的大人们来寨子里做例行巡检,寨子里也没出过什么乱子。”风有司说:“大约就是在年前的时候吧,胡娘子来寨子里寻亲,就在四郎家里住下了。这女人一下好,一下歹,犯病的时候就撒泼,到处追着人打骂……”   胡四郎脸色有些不好,他似乎想反驳风有司的话,但嘴唇动了动,又什么都没说。   风有司很有些头疼的说:“四郎也不容易,见天的跟在她身后给邻居们赔礼道歉。后来大家都知道她脑子有毛病,偶尔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也都不跟她计较。”   风有司瞟一眼胡四郎,又说道:“我们虽然跟外面来往少,但也时不时就有个亲戚朋友的互相走动走动,寨子里的人有时候也会出去转转……毕竟谁没几个合得来的亲友呢?四郎一直说如娘是他姐姐,所以那个铁头上山来的时候,我们都当是如娘的丈夫寻了来。”   秦时忍不住皱眉,“你的本体是狐狸,她是花木成精……”   物种都不同,到底是怎么攀上亲戚的?!   胡四郎抹了一把眼角,闷声闷气的说:“如娘得天地造化开了灵智,修出人形,对于妖修一道有了些自己的感悟。她见我时常在附近出没,便有意识的寻一些于修炼有益的食物投喂我……要是没有她,也没有今日的我。”   秦时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胡四郎想要求他把如娘的花种子交给他保管,就听风有司怒冲冲的说道:“这个铁头来了之后,就东家窜西家窜,很快就把寨子里那些闷得无聊,想要找些事情做消遣的年轻人给聚到一起了。他们有时候一起外出去深山里,别人问起,他们就说是去打猎。还有几个被打发进了城,也不知都在搞什么鬼。”   秦时一下抓住了重点,“你去金州城里,也是铁头安排的?他让你做什么事?那个长荣,是你下山的目标?他又是做什么的?”   胡四郎有些慌乱,“这个……”   秦时看出了胡四郎的心意,他晃了晃自己的手说:“你要是不说实话,这个种子我就带走了。”   种子此刻或许还残留着一丝生机,播种及时,或许还能生根发芽。若是被镇妖司收走,只怕会作为证物存入档案之中,在漫长的被收藏日子里,生机逐步流失,最终变成了干枯的死物。   秦时知道镇妖司是怎么处理这些收缴上来的证物的,胡四郎恐怕也有所耳闻,他脸上流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秦时没那个耐心跟他玩你猜我猜的游戏,他直接问风有司,“铁头还做了什么?你现在把话说清楚,我们写报告的时候,也好替你分辨两句。”   风有司紧绷的神经一松,简直要喜极而泣了,“铁头让我们每家每户都把银钱交给他,不交不行!还有家里的铜铁器物,也要都交上去。我曾经打发自己家里的两个小辈下山去城里报官,也被他半路上拦了下来,打了一顿。”   风有司很悲催的指了指自己的额角,“我这里还挨了他一拳,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呢。”   秦时,“……”   “你们不是妖吗?”秦时无语的看着他,“这个铁头可不是啊。”   “大人你不知道,这厮凶猛得很!”风有司嚷嚷起来,“再说他惯会蛊惑人心,手底下带着一帮小弟,人多势重的。这一年来,几乎每一家人都挨过他们的欺负!不信你问四郎!”   胡四郎的脸色很难看,“如娘犯病的时候很听他的话。我不听他安排,他回去就会为难如娘……”   秦时心想这都是什么人啊……   “如娘脑子不好使,被他哄得晕头转向的,”胡四郎忿忿说道,“还以为他们已经成了亲了。”   秦时有些明白了,难怪她一开始听到铁头说出“相好”两个字会生气地冲进来。   秦时反应了一下,反问他,“其实他们并没有成亲?”   胡四郎摇摇头,“铁头自己说的,男人家怎么能被女人拴住。又说如娘傻,几句话就能哄得她掏心掏肺……也是我没用。我们这一族并不以武力见长……我打不过他。”   胡四郎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秦时听到人哭就有些发懵,勉强定了定神,问他,“铁头到底让你去城里做什么?”   风有司不等胡四郎有什么反应,就开始催促他,“说吧四郎,这回铁头已经露了馅,他那么谨慎的人,肯定不会再回来找你我的麻烦了。”   秦时点头,按照镇妖司的工作流程,姚家寨这样的地方以后应该会安排官兵定时来巡逻。铁头已经算是打草惊蛇,这个地方,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胡四郎也终于下定决心,“他让我们去联络金州城里的有钱人,跟他们攀交情,劝说他们把家中的银钱都存到金华楼去,说金华楼比其他的柜坊收费都低。”   秦时,“……”   秦时觉得这一套说辞听上去有些耳熟,这不就是后世的理财诈骗那一套么?! 第235章 白蝴蝶   理财诈骗不是重点, 重点是有人在通过金华楼敛财。这些人一旦察觉到有什么风吹草动,很有可能就会捐款逃跑,到那时, 问题就大了!受害人都是金州城里有钱有势的一拨人, 他们若是联合起来,会给官府施加多大的压力?!   秦时深吸一口气, 竭力按捺毛躁的心情。   往好处想,这个时代没有网络, 也没有手机转账,甚至连银票都还没有出现,金银实物要想在短时间内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胡四郎都还处在跟自己的诈骗目标接触的阶段,有可能, 这个吸金的骗局才刚刚撒开网。   秦时觉得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通知官府,查封金华楼, 把受骗的人寄存在那里的金银财宝都截留下来。   这件事, 只能交给明成岩来做。他们几个人当中, 谁也没有他脚程快。   秦时在这一刻, 对于明成峰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帮手的事实,充满了感激之情。   “长荣,到底是什么人?”秦时需要知道这个人的身份。   胡四郎讪讪的说:“他是金州城的商户宋家的少东。有人说在金州城里, 宋家与云家并称首富, 也有人说云家得罪了上头的贵人, 家产全都被官府抄没,如今的金州首富, 就只剩下了一个宋家。”   秦时松了一口气,“宋少东还没有同意跟你们合作?”   胡四郎点了点头, “我去接近他的时候,说自己是金华楼的管事,想让宋家把东西存到我们这里,就说金华楼刚开,需要当地的大商户们捧场,否则难以在金州城的地界上站住脚。条件就是我们收费比其他柜坊都要便宜。”   秦时曾听云杉讲过一些这方面的事,很多商户人家会把一部分金银寄存在柜坊,用作商队往来临时中转、补充的费用。柜坊视寄存物品的数量品种来收取寄存费用。寄存的物品值钱,收取的费用也就会更高一些。   胡四郎的提议,对于宋家、云家这种经常要跟柜坊打交道的大商家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这些话都是铁头教我们说的。”说起这些事,胡四郎的表情也有些尴尬。他的本体是狐狸,形容美艳,走到哪里都是很受追捧的。如今因为受制于铁头,他这个傲气十足的俊俏郎君也终于过上了被人嫌弃、被人看见就想躲着走的日子。   对于这一点,胡四郎心里不是没有怨气的。但他打不过铁头(就算能打过,考虑到如娘的处境,他也不能打),也只能人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秦时问起金华楼的背景,以及一共吸纳了多少商户的银钱,这些比较机密的情况,胡四郎就不知道了。铁头虽然驱使他们为自己做事,但他也处处防着他们。所以手下人之间也彼此保密,不允许他们私底下互相交流手里的信息。   该问的都问清楚了,胡四郎眼巴巴的盯着秦时的手。   秦时被他看得有些不是滋味。   所谓的人死债消,哪怕这枚种子有机会重新破土发芽,长成同样的一株植物,又得天地机缘再一次走上了修炼之路,也不再是同一个人了。就好比水兰因,身体结实,修炼也比同类快得多,但是它能不能想起以前的回忆,都还在两可之间。   秦时对如娘这个人的感觉还是比较复杂的,既有对她残杀无辜的痛恨,也有那么一点儿知道她真身之后产生的同情。说到底,她受制于人,也不过就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秦时相信她在不犯病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存在那么一小块柔软的地方的。   而且她临死之前还特意提醒他们要留意老鬼。秦时也有那么一点儿“还人情”的心理。   他将这枚种子递给了胡四郎。胡四郎小时候受她喂养,也欠着如娘的一份人情,由他去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将种子种下,让如娘有机会能得第二春,也算是了结了他和如娘之间的因果。   秦时叹了口气说:“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种下吧。有朝一日若能重新发芽,希望她能有机会真正为自己活一回。”   胡四郎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好。”   一道熟悉的黑白配色的虚影从门外窜了进来,径直扑向了秦时,在即将撞在他身上的时候像雾气一样散开了。   这是最先回来的是秦团子。   秦团子是精神体,脚程最快,加上又不放心秦时,因此贺知年他们一说要撤,它第一个就开始往回跑了。   它告诉秦时说:“豆子的小叔叔变成一只大鸟了,但那个铁头钻进了地缝里,一晃就不见了。小叔叔说那里可能有一个可以把人传送到另外一个地方的阵法。他们说这个铁头是早有准备。”   秦时倒也不觉得意外。姚家寨自成一国,居民又都是老实好欺负的小妖怪,如果镇妖司的人不想起这个地方,他很有可能将这个寨子搞成他自己的老巢。   秦团子回到了意识海,嘟哝一句,“老贺就在后面……别打扰我,我要休息了。”   秦时还什么都没顾上问呢。见秦团子一副刚从训练场上下来、筋疲力尽的模样,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说起来秦团子还没有离开过他这么远呢。距离拉开,它无法及时的从秦时的意识海里得到能量补充,所以消耗的都是组成它身体的灵力。   想到已经逃走的铁头,秦时有些坐不住了,他问胡四郎,“他住哪里?我们去他住处看一看。”   他们来的突然,铁头跑的也突然,或许他的住处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胡四郎收到如娘的种子,心里对秦时很是感激,闻言立刻爬了起来,带着他们去看铁头和如娘的住处。   胡四郎的家在相邻的另外一个圆堡里。据说这个圆堡里住的都是狐族的人,如娘因为跟他有交情,才被这里的狐狸们接纳了。   如娘和铁头住的是圆堡最里侧的一个院子。院子不大,格局和其他院子都一样:院门朝向圆堡的中心,小院里有水井有菜地,然后是一进或者二进格式的宅院。最后一重房屋紧靠着圆堡的外墙。   这里只有两个人居住,所以是一进的样式。菜地大约从来没人打理过,乱糟糟的,长满了杂草。院角还有一株杏树,这个季节,还没有长出嫩芽来。   主屋两侧的厢房都挂着锁,窗棱上灰尘积的很厚,像是很久没有住过人了。只有主屋看上去还带着点儿生活气息,房门虚掩着,门口摆着两个小板凳,台阶下还歪歪扭扭的摆着几个空花盆。   看来无论是如娘还是铁头,都不是对居家生活很在意的类型。跟秦时刚才路过的几个打理的整整齐齐的小院子相比,他们的日子简直过的太潦草了!   或者谁也没有把这里真正当成是家吧。   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很普通的样式,收拾得还算干净,但是实在没有太多温馨的生活气息,甚至私人物品都显得没有多少。   床榻旁边也没有他预期中的梳妆台、各种化妆品什么的,只有一只青陶小罐摆在床边的矮柜上,里面探出一根歪歪扭扭的干树枝。秦时没有什么艺术细胞,看不出这样的一根树枝有什么值得人赞叹的美感。   房间里缺少很多过日子必备的东西,比如火盆、衣箱、一些零碎但是精巧的小摆设。这里给秦时的感觉,就像后世的酒店客房,看似样样具备,实际上空无一物。   意识到铁头或许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谨慎,秦时多少有些丧气。   整个房间里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立在房间一角的一架四折屏风,屏风上绣着大团的牡丹花,层层花瓣仿佛在暗色的锦缎上发着光,一眼看过去,仿佛那里真的有一片花园,牡丹花在阳光下盛开,引来了无数的蜜蜂蝴蝶。   秦时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他觉得这个屏风很吸引他,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吸引他。直到怀里的小黄豆拍了拍他的脸,悄悄告诉他说:“爸爸,这个屏风里,存着怨气。”   “什么气?”   “怨气。”小黄豆说:“它像是被封印在了屏风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它还有点儿怕我。你看到红色牡丹花上方的那只白蝴蝶了吗?”   秦时假做无意状的朝那里扫了一眼,发现那里绣着一只桃核大小的白色蝴蝶,姿态翩跹,活灵活现。一双黑色的小眼睛,似乎正看着他们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时从它看似逍遥的姿态里看出了几分紧张兮兮的味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秦时以前曾经跟魏舟讨论过恐怖片里的怨气是不是灵力的一种,能不能伤人的问题,被魏舟毫不留情的驳回了。秦时还以为修炼界就没有“怨气”这样的分类,或者定义。   小黄豆抱着它爹的脖子,正要跟他说悄悄话,就听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如果一个修行者死去,他的意识海也会枯竭,灵力逸散到空中,一点一点消失。如果在它们完全消散之前,用特定的法术将它们收集起来,这就是怨气——将散而未散的灵力,如果收集的足够及时,它还能保留着修行者生前的一部分意识。”   秦时回头,见明成岩背着手从门外走了进来,目光在小黄豆身上扫了一圈,确定他平安无事之后,就越过这对父子,落在了屏风上的白蝴蝶身上。   白蝴蝶像是被他的气势惊到,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扑簌簌地抖了抖,呼扇着翅膀试图躲到盛开的红色花朵下面去。   秦时顾不上白蝴蝶了,忙问他,“你和老贺都回来了?人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老贺在外面跟风里长说话,等下会过来。”明成岩稍稍有些沮丧,“铁头对地形非常熟悉,把我们给甩掉了。”   “你们俩没事就好。”秦时对于铁头能够逃走,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早在他刚刚露面的时候,秦时心里已经敲起了警钟,他的直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告诉他了:这个大胡子不好惹。 第236章 示弱   秦时见白蝴蝶躲到花朵下面, 还不放心的又往里缩了缩,当真是可怜无助又弱小的模样。   但实事求是的说,修行者死去之后将散而未散的灵力是保留着他生前的意识的(至少也是部分保留)。遇到敌手, 修行者会有这样柔弱的心态吗?   至少秦时遇见过的修行者是没有的。   能踏上修行之路的人, 或者天赋过人,或者遇到了很大的机缘,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导致了他们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 会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心态——这并不是肤浅的炫耀,而是他们无意之间通过表情、肢体语言,再自然不过的表达出来的一个事实。   所以说修行者无论遇到谁,都不会有自己是弱者的心态。哪怕是生活在姚家寨里的这些小妖怪,也是“我想要过安稳日子, 我不跟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计较”这样的心态。除非遇到铁头这样的土匪,被他彻底打服, 否则他们绝不会低头示弱。   本不该有示弱的心态, 却又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弱小可怜, 那就是在有意的示弱。就好像全程接待他们的风有司风里长, 他就一直在示弱。   在秦时的认知里,身为里长,哪怕你真的胆小怕事, 在身为地头蛇, 加上周围全是自己人的情况下, 也不应该将管理寨子的权利这么痛快的就拱手让人——他必须要为自己让权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弱小无助,就是最合理的一个理由。   我弱小, 我胆子也小,我打不过铁头, 我身边的年轻人们都打不过他,所以我只能让权,忍辱偷生。   他想要表达给缉妖师们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但风有司越是示弱,越是跟他们抱怨寨子不好管……秦时对他的戒备就越深,越是觉得这老小子不怀好意。   秦时用指尖碰了碰白蝴蝶露在外面的一片翅膀,见它又瑟缩的往花瓣下面缩了缩,不由得一笑。   “它是被封印在这块绸布里了?”秦时问明成岩,“你能把它取出来吗?”   明成岩摇摇头,“我无法探知它的灵力属性,哪怕能取出来,恐怕也会很快逸散开去。它自己也怕死,所以一直在躲,大约也怕我们会鲁莽地动手,破开了这一道结界。”   “我怀疑这不是如娘的东西,”秦时也说不好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虽然花朵蝴蝶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华丽的风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的审美。   他从架子上拆下这块灿烂如云霞一般的锦缎,卷吧卷吧收了起来,打算拿回去好好研究,说不定在这只狡猾的小蝴蝶的身上,能找出什么关于铁头的线索。   天色将明的时候,贺知年和风有司将寨子里那些跟铁头厮混过的年轻人都集中在了一起,胡四郎亲自写下的名单,一个都没敢漏掉。   这些年轻人的人数在三十到四十之间,还有几个此刻并不在寨子里,至于去了哪里,是不是被铁头派出去办什么事,目前还不清楚。   这些年轻人有些像胡四郎一样被派到各地去结交有钱人,给金华楼拉投资。有的单纯跟在铁头身后当打手,做的都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甚至还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打劫了姚家寨北边的两个人类居住的村子。   但他们跟胡四郎一样,知道的事情不多。铁头从何处来,拉着他们做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他们也都不知道。至于他们抢劫来的那些东西,粮食、家禽、牲畜都自己分了。金银铜钱、布匹这些较为贵重的物资都被铁头拿走了。   他拿去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随着问出来的事情越来越多,风有司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了。他大约也没想到铁头捅出来的娄子竟然这么大,大到用一句“我不知道”或者“我管不了他们”已经无法彻底洗刷自己了。   但这种时候,也没人去追究风有司的责任。秦时是不想打草惊蛇,贺知年是看中了他里长的身份,交给他一堆事情去做,比如统计寨子里的年轻人抢劫来的赃物、联络受害的村子,并且安排给人家进行赔偿等等。   对于这样的安排,风有司十分殷勤的答应了,并且连连保证自己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好,让赔偿到位,绝对不让姚家寨的名声受损。   安排好这些事,贺知年避开姚家寨的人,匆匆写了一封信交给明成岩,委托他送去刺史府,请刺史大人派兵援助他们,同时联合知府围剿金华楼。   金州知府虽然管着一地政务,但排兵打仗、涉及军务的事,就需要刺史大人来安排了。   贺知年想到这种工作上的联系,铁头竟然也知道,心里就涌起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还有,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小黄豆目送明成岩飞走,抱着秦时的脖子小声嘀咕一句,“小叔叔飞得好快啊。”   秦时“嗯”了一声,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他是很厉害,要不然你亲爹也不会选他给你当先生。他带着你练习的时候,要听话。”   “我听。”小黄豆乖乖点头,指了指他的袖口,“水叔也说他厉害,它想跟小叔叔一起学。”   秦时,“……”   秦时不知道该怎么驳回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直接说“别想了,你学不会的”这种话,也太打击孩子的上进心了——别管水兰因以前有多厉害,现在都只是一个幼崽,看到厉害的人想跟着学,是很正常的。   或者就让它旁观明成岩怎么给小黄豆上课吧。秦时心想,蛇不是也叫草上飞?同样都是飞,只是有没有翅膀的差异……吧?!   “下次小叔叔给你上课,让你水叔旁听。”秦时说:“你水叔是非常聪明的,我想,它自己会悟出最适合它的修炼方法。”   水兰因从他的袖口钻了出来,两只小豆眼闪闪发亮,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要不是它的尾巴尖那一截还藏在袖口里,估计又要别扭地摇起来了。   秦时点了点它的小脑袋,把它塞回了挎包里,“早该睡觉了。山里要比城里冷得多了。”   不经冻的小孩子还是老老实实的睡觉吧。   水兰因在他手腕上恋恋不舍地游了一圈,乖乖缩回了毛皮里睡觉去了。   秦时扣上包盖的时候想起了水关山。   贺知年提醒过他,几个月的时间,水关山或许已经动身返回关外了。如果她从他们附近路过,很有可能会感应到水兰因的存在。   一想到水关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要求带走水兰因,秦时的情绪就有那么一点儿低落。真到那个时候,他有什么理由拦着不让它走吗?   小东西虽然还小,平时也没有什么存在感,但真要走了的话,秦时还是有点舍不得。但它是虺一族在西北地区的头领,据说手下的兄弟们都十分敬爱它。秦时能让这样的一个大妖一直留在他身边当宠物吗?!   秦时就是一个俗人,喜相聚,恨别离。哪怕他早早做好了别离的心理准备,但别离真的到来,他还是会伤感不已。   秦时叹了口气,忍不住轻嘲一句:看你那点儿出息。   风有司给他们安排的客房就在他自家的隔壁,最靠近外围的一个圆堡里。   在这个圆堡里,风有司的家算是比较大的一个院子了。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主人和两条凶得不得了的大狗。   当他们从风家门前经过的时候,两条大狗冲着门外的陌生人狂吠,女主人站在屋檐下,面无表情的打量他们。   秦时大概也能理解她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情绪,无非就是:又来了!他们又来骚扰我们的平静生活了!   或许缉妖师这样的身份,在这里确实是不受欢迎的。但即便如此,秦时也不可能产生“尊重他们,由他们去吧”这样的念头。   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人类的。妖才是外来的那一方。   保护人类是秦时,也是所有缉妖师共同的信念,是不容动摇的。   风有司的注意力都在隔壁的客院,所以路过自己家的时候,也没顾上给客人门介绍一下自家的家庭成员。   “就是这里。”风有司的态度像一个最热情不过的东道主,生怕哪里会惹了客人们不满意,“我们每一个圆堡都有空院子,偶尔会有客人来住一住。旁边就是我家……对,对,是我家娘子,她不善言辞,见笑了……短缺了什么,只管喊我就是!”   客院大小与铁头和如娘的住处差不多,被褥、炭火之类的生活用品都有。贺知年要跟风有司买一些吃食,被风有司按着钱袋子推了回来,只说山里别的东西没有,粮食野味什么的还是很充足的。   风有司送了些吃食过来,又说大家都累了一夜,需要休息,等晚上的时候再置办酒水表示一下对几位大人的欢迎。   秦时和贺知年都知道,姚家寨里恐怕没有谁会真心欢迎他们,也懒得跟他们虚情假意的客套,只说不用酒水,但大家可以聚在一起商量一下关于接下来镇妖司的工作安排,比如人口登记之类的事。   风有司自然是满口答应。   他被两个人的油盐不进闹得有些无语,转身离开的时候嘴角都有些抽搐。 第237章 风娘子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远处不知谁家养的鸡正扯着嗓子打鸣。   秦时关好院门,转身对贺知年说:“你去睡会儿,过两个时辰再来换我。明成岩动作够快的话, 也要一到两个时辰才能赶到金州, 那边的人就算收到消息就立刻出发,赶过来也要到夜里了。”   不论是清理铁头留下的贼赃, 还是安排人手登记姚家寨的人口,都要等大队人马赶过来之后。他们两个人除了跟风有司周旋, 还真做不了什么事。   贺知年带着明成岩在山林里跑了大半夜,也确实累了,便点了点头,“两个时辰,然后你喊我。”   秦时抬手, 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尖上按了一下,眼神柔和下来, “别皱眉。”   贺知年不由一笑, 抬手抱住了秦时, 疲惫的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虽然周围的环境依然不分明, 他整个人却都松弛了下来。   “姚家寨不简单。”他靠在秦时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到声音小声嘀咕,“那些年轻人也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 只是一群出去逞勇斗狠的乌合之众。”   秦时抬手在他们周围布下一个结界, “这话怎么说?”   贺知年将那些年轻人分开询问情况的时候, 他和明成岩还在如娘和铁头的房间里研究那个小白蝴蝶,并没有跟这些年轻人打照面。   “我分开问话, ”贺知年说:“感觉他们组织纪律性很强,而且小团体内部分工明确。那两个被打劫的村子, 与其说是打劫的目标,不如说是他们排兵布阵的一次演习。”   秦时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风有司说寨子里的年轻人他一个也管不了,谁也不听他的话……你觉得他这么说,有几分真?”   他当时听到风有司这样说,心里还疑惑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寨子,怎么养出来的年轻人都是好勇斗狠的性格。难道寨子的处境比较危险,他们这样是为了保卫家园?   贺知年说:“铁头什么来头不清楚,但他和他背后的人,看来是想把姚家寨变成他们的一个据点。”   “也就是说,就算铁头跑了,这个寨子里还有他们的人?”秦时的眼睛睁大了,“或者说,寨子里都是他们的人?”   贺知年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来,“所以咱们两个,算得上是羊入虎口了。”   秦时得到了最坏的答案,惊讶过后,一颗心反而平静了许多,他推了推贺知年,“越是如此,你我更要养精蓄锐。谁知道他们等下会玩什么花样……去睡吧,我守着。”   “你也别大意。”贺知年在他脸上亲了他一口,认真的嘱咐他,“这里不安全。”   秦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有数,然后推着他进屋去休息了。不管情况怎么糟糕,贺知年这会儿都需要休息。哪怕只是闭着眼睛小憩片刻。   大人们说话的功夫,小黄豆已经趴在蒲团上睡着了。大约还是人类这个相比重明鸟来说有些笨重的身体更让孩子有耗能的感觉。   秦时把小黄豆抱进怀里,用自己的披风裹好,盘腿在厅堂里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正对着外面的院子,身后就是正在休息的贺知年,属于一个最佳防守的位置。   秦时闭上眼开始修炼。在没有机会睡觉的时候,修炼也是一种能够尽快恢复精力的方式。   意识海中,秦团子缩成一团,大约今天消耗了太多的能量,它睡得格外香甜,连秦时开始修炼都没能惊醒它。   纯净的金灵力涌入意识海,又将秦团子这个精神体所蕴含的灵力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然后流入经脉之中。它们沿着经脉运行,一遍一遍地冲刷着经脉,将最精纯的灵力送进意识海,温养熟睡的、难得一见的精神体。   淬炼自身的同时,秦时也试着调动精神力,让它们代替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观察周围的动静。   这种事比较耗能,秦时不会经常做,所以使用起来并不熟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周围灵物太多了,一旦有外放的精神力,附近的小黄豆、水兰因都会被惊动。那样一来,就根本达不到“悄悄观察”这样的效果了。   但这一次情况不同,这个小院之外可能都是对他们抱有敌意的人,秦时需要更全面的了解己方的处境。   精神力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像地底涌出的泉水一般,慢慢的朝着周围铺展开来。   他们身后就是圆堡的围墙——说是围墙,其实前后两道墙的中间是空心的,从结构上讲,它更像是一条包围着整个寨子的密道。密道会在一些特定的地方安置出口,比如隔壁风里长家的后院。   秦时嘴角微微挑了起来。这种事,如果不是他偷看到,还真是很难想象呢。   除了像风里长家后院的这种暗门,在小院另一侧,紧挨着圆堡后门的地方还有一道光明正大的台阶,巡逻的村民就是沿着这条台阶走到围墙的顶端去,并且在那里环绕着整个圆堡进行巡逻。   台阶那边并没有人,圆堡的后门也锁着,大约巡逻的村民习惯了沿着其他地方的台阶上下,所以他们门前没什么人经过。   秦时的精神力探了探就收了回来,卷向了小院的另一侧,风有司的家。   风有司的家要比秦时他们此刻暂住的小院子要大许多,也更气派一些。院子里的苗圃还被非常精致的小栅栏围了起来,苗圃里种了一些秦时叫不出名字来的植物。虽然还没到春天,但这些植物红的红,绿的绿,看上去倒是有一种花团锦簇的感觉。   秦时对植物了解不多,感觉这些东西不像是蔬菜或者花卉,有点儿像是药草。   因为不懂得它们的药性,秦时控制着精神力很谨慎的跟苗圃保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继续往前移动。   风家的那两条大狗就卧在台阶下。它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但又什么都没看见,于是有些不安地东张西望起来。   秦时把自己的精神力收拢成了一束细丝,像一条细细的小蛇似的,沿着台阶的另一边游了上去,停在了堂屋的门外,悄悄的沿着门缝偷窥。   堂屋里,风有司正在叮嘱他的老婆不要乱跑,说这一次来的几个缉妖师比他们以前打过交道的都要厉害一些,又问她要不要干脆回山里去避一避风头,等事情都结束了再回来。   风娘子还是那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正跟她说话的不是她的伴侣,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同事或者下属。   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热茶,对看上去有些浮躁的风有司不屑的冷笑了一下,“你说他们要比以前来的那些厉害?”   风有司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但风娘子显然并不相信,她反问道:“铁头还不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跑掉了?”   “不是那么回事儿,”风有司辩解说:“他只是占了地形熟悉的便宜,真要打起来未必就是那两位的对手……你是没看见那头白虎,啧啧,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缉妖师了。”   风娘子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的开口问道:“听说铁头以前……”   “嘘。”风有司制止了她的话头,“不说他。如娘也走了,线索断在这里,一时半会儿的,那边倒也可以松口气了……能让她活这么久,也是那边顾念旧情。”   风娘子轻嗤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之意,“这么不死不活的拖了这么久,没看出有什么情分,估计还指望她自己缓过来,好让他们继续当牛当马的使唤吧。”   “祖宗,这个也不能说。”风有司连忙制止,有些着急的催促她,“要不你这会儿就走吧,趁着天还没亮,就从后门那里走。”   “我不走。”风娘子淡淡的打断了他的话,“我走不走的,你都一样跟那边交不了差。你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吧。”   风有司叹了口气,“我能怎么办,他们都盯着我呢。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总觉得,他们说不定已经对我起疑心了。”   风娘子没有出声。   风有司声音就有些抓狂,“我也为难……简直两头不是人……”   “你本来也不是人。”风娘子冷笑,“与其想这些没用的,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就留下这两个人,推到铁头身上,来个死无对证好了。”   风有司一下呆住了。   风娘子似乎并不在意风有司的态度,自顾自的说道:“你也知道他们有人回去送信,动作够快的话,今日天黑之前能赶到金州,金州刺史召集人手也是需要时间的。等他们出发赶到寨子……最早也要三天的时间。”   风有司精神一振,“不过,那个送信的看着可不简单。”   风娘子不以为然,“他再不简单也没用,刺史总是人,他手下的兵丁也是人,他们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清楚……动作再快,往少了说也得两天吧?他们如今还只是往城里送了一封信,篇幅有限,说不了太多东西。等他们跟刺史的人碰了面,把他们在寨子里打听到的事情都说出来……事情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风有司久久无语。 第238章 黑雾   秦时明白, 摆在他和贺知年面前的选择并不多,最好的结果就是风有司夫妇俩改变主意,不再想着对他们下手。   秦时抱起小黄豆的时候, 心里非常庆幸堂屋的门是虚掩的, 否则这边吱呀一声响,不要说风有司夫妇俩会不会察觉, 隔壁院里的那两条大狗首先就会被惊动了。   姚家寨里的居民都是妖族,面对两个人类身份的缉妖师, 或许会忌惮他们的官方身份,但对他们的实力应该不会太当回事儿。哪怕风有司亲眼见过秦时的精神体,这种下意识的轻视,短时间内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风娘子就更是如此了。在她眼里,两个人类而已, 动手不过就是分分钟的事。   秦时这会儿巴不得他们心里的这种轻视来的更多一些。他们越是不把他们俩当回事儿,他们才越有机会在妖怪们的眼皮底下做手脚。   贺知年在秦时走进里间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秦时在他们周围布下结界, 把自己刚听到的事告诉了他, 两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们住的客院距离圆堡的后门比较近, 如果能弄开这扇门,就直接跑出去,再说其他。如果后门或者门锁有机关, 就先沿着后面旁边的台阶往围墙上方走。那里是整个圆堡的最高处, 至少视野开阔, 哪怕在围墙上方遇袭,也比被人无声无息地堵在客院里包了饺子要强。   两个人用灵力包裹住自身, 隔绝外部的探知。出门之前将各自的披风留下来,堆在了堂屋的蒲团上。   妖怪五感敏锐, 像两个相邻的院子这样的距离,他门隔着院墙轻易看不到另一端的事物,但堂屋里有没有人的气味,他们还是能够察觉的。   两个人留下了自己的衣服用来施展障眼法,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堂屋,朝着靠近圆堡后门那一侧的院墙摸了过去。   客院的院墙并不高,也并没有设置什么机关。两个人带着一个熟睡的小娃娃很顺利的就翻了过去。   院墙外面是一片荒地,不远处就是圆堡的后门和紧挨着后门,呈Z字形向上延伸的台阶。或许还不到巡逻换岗的时间,这附近并没有什么人走动。但坏消息是,他们无法通过后门逃离这里。   就在贺知年正要伸手触碰挂在门上那一把已经泛出锈迹的铜锁时,趴在秦时肩膀上熟睡的小黄豆忽然醒了,他有些紧张地抱住了秦时的脖子,小声嚷嚷起来,“贺叔不要碰那个!”   秦时在他要说话的瞬间,用结界包裹住了贺知年。他问小黄豆,“怎么回事儿?”   “那个锁头上面有黑色的东西,”小黄豆说:“它们会飘,像水一样,跟整个大门是连在一起的。”   贺知年收回手。他转头去看秦时,见他摇了摇头,便知道秦时跟他一样,都没有看出“黑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或许是一种防护性质的结界,或者是专门用来给出入口加固的法术。   “会是某一种灵力吗?”贺知年正在思索要怎么试探一下这一层结界的属性,就听到头顶上方隐隐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贺知年连忙拉着秦时躲进了台阶后方的阴影里。   在台阶的后方和围墙之间,有一道不足二尺宽的缝隙,可以容纳两三个人侧着身体挤进去。在他们挤进去之前这里只有两把细竹枝扎起来的扫帚,似乎是负责打扫卫生的人随意放在这里的。   此时此刻,天空中刚刚透出一抹亮色,墙根下的阴影却还很浓重。秦时和贺知年周围有结界阻隔了自身的气息,因此从台阶上走下来的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种地方竟然还躲着人。   “风老大这一次可亏大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笑着说:“铁头还什么都没告诉他,人就跑掉了。”   另一个略微年长的男人冷哼一声,声音里带了一丝揣度的恶意说:“你们不觉得这一次的时机太巧了吗?这真的不是提前算计好的?”   前面的那个人惊讶的问他,“你不会是怀疑他跟那几个缉妖师是一伙儿的吧?!这怎么可能呢?”   “你不觉得他们来的太巧了吗?恰好选在这个时候。”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   年长的男人继续冷哼,“最主要的是,东西藏在那里,风老大完全不知道。按理说,他一回来,不是应该首先把这些消息告诉风老大吗?”   年轻男人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嘀咕,“铁头那个德行……就他以前做的那些事,镇妖司能要他才怪了。他们再缺人也不会缺到这种程度的。”   年长男人没有说话。   年轻男人便又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铁头告诉风老大了,但风老大没有告诉我们?”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年长的男人呵斥他,“风老大可是我们自己人。你怎么能这么猜疑他?”   “我就是随便说说……”年轻男人哼唧一声,“再说他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另一人没有再说话,也不知是被他的话戳中了什么想法,还是压根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脚步声从秦时和贺知年的头顶上方踩了过去。直到走下台阶,年长的男人才说了一句,“风老大的话,还是要听的。”   年轻男人答应了一声,略微有些讨好的说:“风老大让我们盯着客院里的人,大哥你看……”   年长的男人又是一声冷哼,“你安排人盯着。不过有什么情况,记得先来告诉我。”   年轻男人答应一声,两个人快步离开了。   知道这两个人离开之后就会专门盯着客院,对秦时和贺知年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还以为隔壁有个风有司,就不会再有别人盯着他们了。如今听到了这两个村民的话,他们才警觉姚家寨的人,似乎也不是一条心。   至少这两个刚刚从围墙上方下来的人,听他们的语气,就不是那么信服他们的里长。   这可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秦时一遍感叹,一边加快了动作,沿着台阶快步往围墙上方跑。   天光亮起,秦时无意中向下方望了一眼,觉得眼角余光中,有什么东西浮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如同烟雾一般的物质,它们身处刚刚亮起的晨光与尚未退去的夜色之间,就在那明与暗的夹缝里,似隐似现。   秦时不知道这一道黑烟是不是刚才小黄豆说的那种东西。因为它们盘旋在墙根下,以及附近阴影浓重的地方,后门上方而没有多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那种稀薄的附着的感觉,好像一层冰壳正在初升的阳光下慢慢融化,水滴顺着门板滑落,聚集在了墙根的下面。   这种感觉是非常古怪的,难道它们真的会躲避阳光?   两人沿着台阶快步走上围墙。   围墙顶部的宽度在三尺到五尺之间,不够跑马,但可容两人并行。从一人多高的墙垛子上方望出去,他们发现圆堡的外面是一片极为陡峭的山谷,山石嶙峋,向着下方的谷底延伸。而山谷的深处,黑雾翻涌,像是还被尚未散开的浓厚夜色笼罩着。   秦时按住了贺知年的手臂,轻声说:“不能从这里下去。”   先不说围墙远不像他们从内部看到的那么低矮,而且外面山石嶙峋,几乎没有让人可以下脚的地方。最糟糕的是,乱石之间有许多黑色的烟雾绕来绕去。   秦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小黄豆不让他们碰,说明这东西对他们是有害的。   重明一族最广为人知的特性就是能够辟邪,它们能够分辨邪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克制这些邪物。小黄豆虽然年幼,但这种天性是与生俱来的,被他们认为是不好的东西,秦时不会去冒险试探。   “我也看到了。”贺知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有可能是怨灵的一种。我以前曾听前辈们讲过,有些妖族死后,灵气未散,如果遇到五行中属性相同的地界,便会盘旋不散。久而久之,灵体会变得比这妖族刚刚死去的状态更为强大,这就是怨灵。”   秦时听的有些意外,“上次老魏不是说……”   贺知年摇摇头,“老魏说的也没错,怨灵是不会主动伤人的。它们甚至没有生前的记忆和意识,只会遵循本能,吸收本属性的灵力,争取活下去。如果他们遇到了同属性的修行者或者妖族,它们有可能会缠着这人不放,直到吸干他身上的所有灵力。这东西不分敌我,只知道不停地吸收周围的灵力,被它们缠上会非常麻烦。”   秦时,“……”   这样凶残的东西,形成的条件一定是偶然的。但现在姚家寨里外都有怨灵,排除姚家寨是一块五行驳杂的养妖之地的可能性,那就是人为造成的。   有人想要在这里设下一道防线,特意将没有敌我意识的怨灵安置在这里。   “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怨灵应该也是有灵力属性的。”秦时有些疑惑了,“但小黄豆不让我们碰,说明这些怨灵吞噬的,很可能就是你我对应的灵力……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还是说,在他们出发之前,他们的情况就已经被人知道了? 第239章 巡逻兵   秦时的疑问, 贺知年也无法回答。   秦时思索了一下,又问道:“它们在这里,应该是寨子里的人有意安排的吧?”   “如果有人知道怨灵生前的灵力属性, ”贺知年说:“特意在他灵力未散的时候布下相应的聚灵阵, 怨灵有灵力可以吸食,便不会轻易离开。”   秦时明白这是一种纯理论性质的解释, 要满足的条件一是要知道怨灵生前的灵力属性,二是要趁着他死后灵力还未曾散尽的时候, 将它引入聚灵阵。   秦时想到这里,头皮不由一麻:如果不是恰巧,而是有人故意杀害这些妖修呢?!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轻轻吁了口气。他无法想象在过去的两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官府过问, 甚至没有外人知晓的姚家寨,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处境之下, 都发生过什么样的变故。   “原本以为会是例行巡检……”秦时叹道:“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不久之前, 他们还以为铁头就是姚家寨一行最大的变数, 没想到他也只是一个引子。   “如娘会出现在这里, 恐怕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吧?”贺知年想了想,小声说道:“她脑子糊涂,又被人知道了她与胡四郎之间的渊源, 所以有意将她带来这里, 认准了胡四郎一定会收留她……不对, 如果姚家寨本身就有问题,不管有没有胡四郎, 如娘都会被收留的。”   “她主要还是避祸吧。”秦时想到了白云坊发生的事,“他们肯定知道如娘被盯上了。”   贺知年侧身走在秦时的前方, 警觉的倾听周围的动静,一边回答他说:“铁头和如娘,像是他们摆在明面上的两个靶子。”   秦时还在想,也不知铁头知不知道自己“靶子”的身份,转念又觉得哪怕他自己知道,恐怕也会顺水推舟的答应了这幕后的人。因为他自己有野心,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实现自己的野心。   这一点,从刚才走下台阶的两个人的对话之中便可探知端倪。   不管幕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姚家寨确实算得上一个非常理想的据点。它整体的结构非常适合防守,而且寨子的背后就是深山老林,哪怕寨子有朝一日在遇袭的时候败下阵来,寨子里的人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撤进林子里去,然后从那里离开。   或许筹谋这一切的人,就是如娘提起过的老鬼。他利用如娘、风有司这样的妖族,也利用铁头这样的人类,而且已经开始抢夺人类的地盘了。   难道他想像那些割据一方的藩将那样,光明正大的称王?!   秦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儿疯狂?!   从围墙的另一侧望下去,他们正好可以看到之前居住的客院和风有司家的院子,包括院子里卧着的两条大胖狗子都看的清清楚楚。风家的院子里也安安静静的,风有司和他的娘子或许也正在休息。   秦时有些庆幸,幸亏他们动作快,要是等风有司拿定主意要来对付他们,再跑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大约是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让他们注意到更多的细节,秦时果然有了新的发现。他注意到之前盘旋在后门附近的黑烟这会儿又改变了形状,它们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慢慢拉长,然后有意无意的将整个客院包围了起来。   秦时的心沉了沉,“老贺,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客院周围没有看守了。”   贺知年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些诡异的黑烟,“因为就算没有看守,我们也跑不出圆堡。”   秦时艰难的点了点头。黑烟在圆堡的暗影里流窜,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缠住。而且圆堡的围墙外面也布满了这种东西——这可比普通的守卫厉害多了!   秦时低声咒骂了一句,觉得他们还是大意了,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把自己送进了狼窝里。明明之前已经接到了各种消息,说妖族有不同寻常的动静,狼王也特意送信让他小心行事……   就因为姚家寨有一个“与世无争”的标签,他就忘记了这些提醒。他自己遇见危险不要紧,但连累了孩子,他就很难原谅自己了。   秦时把小黄豆换到了自己背后,让贺知年帮忙,把孩子用来时的布带固定了一下,绑的结实一点儿。前面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手里抱着孩子可不是应敌的好方式。   小黄豆乖乖地抱着它爹的脖子,大约是感受到了秦时有些紧张的心情,他小声的安慰他说:“爸爸,不怕。我会保护你!”   秦时顿时感动了,他侧过头,在孩子的胖脸蛋上亲了一下,“好乖。爸爸不怕,我们都不怕。”   小黄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秦时,过了一会儿,稍稍有些吃醋的补充一句,“水叔说,它也会保护你的。”   秦时在挎包上轻轻拍了拍,“都好乖。不过打架是大人的事,你们呢,要听话。万一有事,要记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这些我都教过你们,还记得吗?”   小黄豆乖乖点头。   挎包里的水兰因也隔着挎包,用小脑袋敲了敲秦时的手心,表示自己都明白。   孩子都是好孩子,秦时心里简直酸软得一塌糊涂。   身为一个要养育两个孩子的单亲爸爸,秦时从来没有这么迫切的渴望能解决掉这些心怀叵测的牛鬼蛇神,然后把他的孩子们顺利的带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围墙的高度在三米到四米之间,这样的高度,加上地形的奇特之处,对秦时和贺知年这种身经百战的战士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逾越的关卡。困难之处在于围墙外面的那些怨灵。秦时头一次见这种东西,不确定他刚刚学会的那几个法术对它们是否有效。   而且围墙外面是山谷,这也不是一个合适的出逃地点。因为山谷的方向正朝着姚家寨的中心圆堡,从这里翻墙过去,会进入了姚家寨的更深处。   这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一个外围的碉堡已经防卫到了这种程度,位于中心位置的圆堡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他们此行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这个时候往那里跑,实在太冒险了——这不是肥羊往狼窝里跑,而是直接跳进了锅子里。   贺知年也知道他的想法,摇摇头说:“这里通向中心圆堡,一路上还有不少机关,我们过不去。”   秦时心想,我也没打算从这里过去。   “最好绕到另一边、朝向外围的方向,”贺知年说:“要是能找出我们上山的那条路就好了。”   就在他们走过不久,从他们身后,下方客院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但两个人都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沿着围墙往前走。   围墙的外面,笼罩着黑雾的山谷也渐渐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地势开始变得平坦了一些,但悲催的是,这里出现了巡逻兵的痕迹。一队骑在马上身穿薄甲的年轻人朝着这个方向奔来,远远的就喊了起来,“他们在那里!”   伴随着喊声一起响起的,还有长箭破空之声。   射箭的是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黑色的衣服,银白色的弓\箭,这种醒目的配色让秦时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长箭速度极快,但奇怪的是,他瞄准的并不是围墙上方的两个人。从秦时的视角望过去,这支箭飞来的方向是……他们的头顶上方。   这不对劲。   秦时脑子里刚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就见那支箭像是射中了虚空中的什么东西,然后砰的一声在他们头顶上方炸开了。   围墙下方的人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火星四溅,一个燃烧着火苗的圆环就那么凭空出现,倏忽间在半空中涨大,一下将他们罩在其中。   烈焰腾起,浓郁的火元素几乎凝成实质,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燃烧着的透明罩子。 第240章 引雷符   抛开五行理论中的相生相克, 风、水、火、雷电……这些自然力量对任何生灵都具有天然的威慑性。   至少秦时这个时候考虑的就不是“火克金”之类的问题,而是“温度太高了,脸皮和头发都要烤焦了!”   再说他背后还有个水嫩嫩的娃娃呢。   秦时将灵力逼到了指尖, 在虚空中画了一道聚水符。这样召唤自然元素的符, 贺知年也会画,但秦时知道他修炼的进度要比自己略微慢了那么几分, 所以他宁愿自己先来。   符成,灵力在指尖爆开。倏忽间风起, 吹得罩子上的火苗齐齐向内卷去,又很快向外散开。   秦时看见眼前渐渐成型的一个篮球大小的水球,有些傻眼。这是他头一次在实战中使出聚水符,明明上一次还招来了一小片阴云,落了几滴雨水, 怎么这一次就变成了水球呢?   秦时开始检讨会不会是画符的时候用力过猛的缘故?   小黄豆抱着它爹的脖子,好奇的看着前方飘起的水球, 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水球慢慢升高, 快要碰到火罩顶棚的时候, 突然就砰的一声炸开了。秦时、贺知年包括被背在身后的小黄豆都被淋了一头一身的水。   秦时, “……”   怎么有一种演砸了的感觉?!   小黄豆咯咯笑了起来。   贺知年也不禁莞尔。   孩子清脆的笑声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魔力,秦时心里的那点儿懊恼顿时消失不见了。   “看!火灭了!”秦时指了指他们头顶的火罩子,发现上面的明火确实都被水球给炸飞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坏消息是, 罩子还在。它像是火元素凝合成的一个实体物件, 就那么端端正正地扣着他们, 纹丝不动。而且火苗虽然都熄灭了,但火元素仍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温度。   秦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之前在宫里的时候, 曾经试着收起过一团土灵力,当时的感觉虽然有些痛苦, 但事实证明,这个法子是可行的。   秦时探出自己的精神力,试探的触碰了一下周围的罩子。与土元素带给他的份量感和体积感不同,火元素的质地要轻盈得多。它们如同织造锦缎的柔韧纤维,在他们的周围纵横交错,编织出了这样一面渔网似的罩子。   秦时甚至可以毫不费力的看清楚渔网上纤维的走向。他怀疑这是施法的人水平有限导致的,如果能将火元素编织的更加细密一些,这个能量罩的威力会不会更大一些?   秦时试探的用自己的精神力从渔网上勾出了一根线,与火焰对身体的伤害相比,纯净的火元素对精神力造成刺激要略微温和一些。但它们窜进了秦时意识海的时候,秦时还是有一种被烫到的感觉,像喝茶的时候被热水溅到皮肤。不好受,但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秦时松了一口气,开始勾着金元素的细丝,像缠一个毛线团似的用力收拢。   意识海中,灼痛的感觉开始加剧。秦团子夹起尾巴,敬畏的往角落里缩了缩。它听到秦时问它难受不难受。   “还,还好。”秦团子试探的伸出爪子拨拉了一下意识海中那个散发着明亮的橙黄色光芒的毛线球,发现手感还不错,它的爪子也并没有被烫到,便喜滋滋的又拨拉了一下。   秦时在适应了意识海中微微灼痛的感觉之后,开始觉得缠线团的工作做起来越来越顺畅。渔网编制的并不紧密,拆起来自然也不会太难。   意识海中,秦团子已经把不住转动的火元素当成了一个新的线团玩具,逗猫棒之类的东西,正在那里左扑一下,右扑一下,玩的不亦乐乎。   远处过来的巡逻兵大约认定了他们无法逃脱,走到距离围墙大约数十米远的地方,队伍就优哉游哉的停了下来。   射箭的黑袍人停在了队伍的后方。站在围墙上方的人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也看出他的肢体语言是非常轻松的,带了点儿显而易见的得意。   秦时决定送给他们一份礼物。   他把火元素引出意识海,用自己的精神力将它团成一个球,开始像他曾经揉搓那一团土灵力那样,不断地挤压它。   那一团土灵力最后是自己逃脱的,但这一次,秦时瞄准了巡逻兵队伍的中间位置,用自己的精神力做推手,给他们来了一个精准投掷。   火灵力球投出的瞬间,射箭的黑袍人似乎有所察觉,他惊诧的抬起头,朝着围墙上方看了过来,嘴里大喊一声,“后退!”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火灵力球像一发高能炮\弹似的,落进了他们队伍中间,轰然一声巨响,爆\炸了。   围墙也受到了震动,无数溅开的土石碎块击打在围墙上,好一通噼里啪啦。   时间紧迫,秦时来不及做太多动作,只能将后背朝向贺知年的位置,让他从背后替他护住小黄豆。他们两个人好像排演过无数次的那样,默契十足地一个抱着一个,在墙垛子下方蹲了下来,将小黄豆牢牢地抱在中间。   片刻之后,烟雾散尽,除了被炸的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的妖族巡逻兵,地面上还炸开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黑袍人正狼狈的从大坑里往外跑爬。他的斗篷帽子被炸飞了,露出了一张苍白俊美、充满怒气的年轻面孔。   他死死盯着围墙上方一溜烟从他们眼皮底下跑过去的两个身影,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苗。   秦时和贺知年一边沿着围墙往前跑,一边在脑海里回忆之前看过的姚家寨的地形图。   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是位于寨子最外围的一个碉堡。此时此刻,位于他们后方的是进山时的那条大路以及被炸翻了一地的巡逻兵,前方正对着他们的,是寨子的中心位置,那个位于山峰之巅的圆堡。左右两侧,一侧是从中心圆堡方向延伸过来的山谷的一部分,另一侧沿着巨大的弧线向上走,是茂密的树林和隐藏在树林后面的另外一个碉堡。   据说森林深处还有几个人类居住的村子,村民以猎户居多。   这个看似容易脱身的方向是秦时他们最不能选择的,因为他们不能把妖族的麻烦带给这些无辜的村民。   算来算去,他们除了沿着来时的路打出去,就是跑去最近处的碉堡想想办法。   从身后台阶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嘈杂声,秦时匆匆扫过一眼,见来者是两个身着劲服的青年男子,手持长\枪,一脸凶气,身后还跟着一群帮手,一个个手里都拎着刀枪剑戟。   这些人的动作比秦时他们预料的还要快一些,明明他们刚才爬上围墙的时候,台阶下方还没有什么人从哪里经过,也不知道谁的动作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召集起了一群打手。   秦时顾不上多想,抬手画了一个引雷符。   视野中,来人奔跑的画面似乎扭曲了一下,紧接着,秦时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汗毛竖了起来,头发上也传来一阵静电噼里啪啦的轻响。   下一秒,一道刺眼的亮光闪过,头顶上方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雷柱兜头劈了下来。正好打在了两个领头的年轻人前方不足三米远的地方。   最前方的男人手中还抓着长\枪,剧烈的电流顺他手中的兵器冲过全身。他当即抽搐着摔倒在地。   这一番变故直接把后面的人给吓傻了,同时也震慑了围墙外面的巡逻兵。令他们的动作明显的迟疑了起来。   秦时和贺知年趁着这个功夫拼命往前跑。   围墙外面嶙峋的山石到了这里已经变得平复了许多,但他们并不知道围墙外面有没有布置什么机关,不能这样贸贸然的跳下去。就在他们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有几棵粗壮的老槐树,秦时和贺知年打算从那里下手。   围墙外面,黑袍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意图,他反应迅速地翻身上马,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追了过来。   秦时抬手画了第二道引雷符。   看到他手上的动作,黑袍人警惕的收紧缰绳向后退去。他或许能熟练操控火灵力,但并不表示他就能完全抵御雷电。对任何妖族来说,雷电的力量都是非常非常可怕的。   因为这是妖族提升修为的过程中必须会遇到的坎。很多妖族会折损在提升修为的路上,所以他们也把这个过程称为:渡劫。   雷劫。   妖族对雷电的畏惧几乎是烙印在基因里的。哪怕他们明知道一个人类修行者画符引来的雷电远远没有天劫那样可怕的威力,但身体自然滋生的恐惧却是很难控制的。   因此只是秦时摆出的一个姿势,就成功的令他们都迟疑了起来。   秦时的第二道引雷符劈在了大槐树上。一根斜斜探出的粗壮的树枝从与主干相连接的地方断开了,歪歪扭扭地倒了下来,一端落地,另一端正好打在了围墙的外墙上。   贺知年极为迅速地攀上墙垛子,纵身跃下两米左右的高度,身姿轻快地落在了树枝上,然后沿着树枝小跑两步,轻轻地跃下地。   秦时跑过来的时候,他们身后手持长\枪的年轻人已经越过了触电倒地的同伴,朝着他们追了上来。   秦时脚步不停地攀上了墙垛子,飞快的向后扫了一眼,见那年轻人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长\枪,似乎要给他来一个远距离投掷。   “下来!”贺知年这一声喊的是秦时。   秦时收敛心神,从墙垛子上跃了下来,双脚刚刚触到斜靠在外墙上的那根树枝,就见一条干枯的树枝在他眼皮底下倏忽间暴长起来,像一条灵活的触手一般从他身侧飞了过去,啪的一声抽在了举起长\枪正要对秦时进行偷袭的年轻人身上。   这一下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无论是秦时还是偷袭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秦时看到触手飞起来,脑子里刚刚闪过“老贺对木灵力的控制好像比原来更精准”这样的想法,就听身后一声惨叫,举着长\枪的年轻人已经被树枝给抽翻在地。   秦时踩着脚下颤颤悠悠的树枝跃下来,和贺知年一前一后跑向老槐树下浓密的阴影里。   身后马蹄声急如骤雨,朝着他们逃跑的方向追了过来。 第241章 狐狸窝   从  这几株几乎连在一起的老槐树下钻过去, 眼前的景色稍微变得开阔了一些。秦时和贺知年都认出这正是通往隔壁那座碉堡的方向。秦时曾让胡四郎给他带路,去检查铁头和如娘的住处,他们还在那里收缴了一只狡猾的、会主动示弱的小白蝴蝶。   “狐狸窝。”贺知年迟疑了一下, “他们未必会帮我们。”   虽然胡四郎表现的好像知无不言, 但他到底也是姚家寨的居民,跟风有司他们是有着共同利益的——姚家寨安稳, 他们一窝狐狸才能在这里继续过安稳日子。   身后的老槐树盘根错节,马儿是过不来的, 那些追逐他们的巡逻兵必须下马步行,这样一来他们的速度就会大打折扣。但他们是妖族,体能只会比他们强,不会比他们弱。所以秦时也不会抱有太过乐观的态度。   “我们没别的选择,总要试一试。”秦时还记得顺着这个方向往前跑, 狐狸们居住的圆堡周围都是平缓的坡地,压根没有合适的躲藏地点。任凭自己暴漏在敌人的视野中, 这种局面想一想就让人很暴躁。   秦时心里发狠的想, 实在不行就抢下狐狸窝, 打它们一个出其不意。他上次来的时候观察过这个圆堡里的居民, 大多都是普通的狐族,没有能力特别出众的修行者——制服一窝没什么战斗力的狐狸,可比留在荒野里跟身后那些巡逻兵对打简单多了。   两人对视一眼, 贺知年便明白了秦时的想法。   秦时用最快的速度画出第三道引雷符, 将刚刚从那一丛槐树里钻出来的巡逻兵们又劈翻了一地。   为了给他们争取更多逃跑的时间, 这一次秦时使用了更充沛的灵力,于是雷电劈出来的大坑也格外的深。至少那个冲在最前方的黑袍人就被直接劈晕过去了。直到秦时和贺知年跑得没影了, 他都没能从坑底爬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吸引了不远处的碉堡里居住的狐狸们。   狐狸这种动物在野外生活的时候是非常警觉的, 修炼成精,幻化人形之后,这种警觉的天性也依然存在。在感觉到地面震动,又听到巨大的雷声,狐狸们都惊慌失措的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还有心急的直接跑上了围墙,或者直接跑到碉堡的大门外查看。   两座碉堡之间相隔不到千米的距离,此时此刻却成为了摆在秦时和贺知年面前最大的障碍。除了最开始的那一丛茂密的槐树,剩下的路段都是较为开阔的山路,人工开出来的土路两侧有植物,但都是低矮的灌木,绝对无法让一个成年人躲藏起来。   他们的身影明明白白的暴露在了巡逻兵们的视线中。   秦时一边狂奔一边忙着在前方平缓起伏的山坡上寻找可以遮掩身形的障碍物,忽然听到身后的小黄豆短促的惊叫了一声。   秦时警觉的回头,就见远处的大坑里,黑袍人已经爬了出来。他不知道使出了什么招数,一片黑褐色的潮水似的雾气就那么十分突然的从他的脚下铺展开来,仿佛山洪暴发一样,朝着秦时和贺知年所在的位置疾速卷了过来。   “什,什么东西?!”秦时完全惊呆了。   就这么一下回头张望的时间,黑褐色的潮水已经以一种超出了他们预料的速度卷到了近处,潮头高高扬起,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将它们卷入其中。   秦时一惊之下,完全依靠身体的本能做出了反应,快速的在他们面前制造了一道能量结界。   下一秒潮头就迎面撞上了能量结界。   秦时脑海里嗡的一声响,脑仁剧痛,结界也瞬间碎裂,在他的眼皮底下化成了漫天飞舞的亮点。   但紧接着,又一道新的结界挡在了他们和黑烟之间。   秦时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贺知年,就见他眉头微蹙,大约也是头一次在实战中使用法术,他也显得有些紧张。   潮头拍碎了秦时布下的结界,来势不减,轰然撞上了贺知年布下的第二道结界。   贺知年的脸色白了一下,但结界坚定的守住了。反而是这一股潮水在撞上了结界之后有些后继无力,沿着结界的外围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所谓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它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它们从贺知年的结界上滑下来之后,仿佛再也没有办法凝聚力气冲上来了,就那么慢悠悠地向后退去,颜色也由浓厚的黑褐色开始变得稀薄。   秦时和贺知年抓紧时间往前跑。   刚才的交锋有惊无险,让两个人心里都有种十分兴奋的感觉。这也许是缉妖师们头一次在战斗中加入了法术,事实证明,他们自己会使用法术来抵挡妖族们的进攻,远比指望队伍里搭配一个追云观的帮手来的实用。   但难就难在修习法术,还要看天赋和悟性,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学会的。   黑袍人接二连三的发动进攻,但随着他们与巡逻兵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身后的攻击也越来越弱了。   狐狸们居住的那座圆堡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圆堡的大门开着,门口聚了不少人在看热闹。秦时眼尖的注意到围墙上方也有人在朝着这边张望。   它们鬼鬼祟祟的样子让秦时不合时宜的想起曾在小说里看到过的一句话:狐狸听到鸡叫声会飞快地跑过来,但并不是为了救它。   秦时炯炯有神的想:形容的还真是贴切啊。   聚在门口看热闹的狐狸们注意到被巡逻兵追捕的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跑过来,顿时有些慌神。他们有的开始呼儿唤女的往回跑,有些则拎着棍棒菜刀一类的兵器,推推搡搡、色厉内荏地冲了出来。   被他们推到最前方的是一个面容清雅的青年,他穿一身短打,模样看上去文质彬彬,手里却提着一把长剑,仿佛一个威武的侠客——如果不是他握着剑柄的手指骨节都泛起了白色,秦时和贺知年可就真要相信了。   “你们从……”青年话没说完就卡壳了,他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你们不是昨晚来过的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他身后的人都嘀嘀咕咕的议论起来了,怀疑会不会是秦时背着的孩子生病了。还有人记得背孩子的缉妖师是胡四郎带过来的,扯着嗓子喊胡四郎。   秦时和贺知年看着他们几乎眨眼睛就放下戒备的样子,有一种十分无语的感觉。明明他们手里都还提着刀,身后又有巡逻兵追赶,但这些狐狸们一旦认出他们是熟人,竟然眨眼功夫就将警戒心都抛到脑后去了。   胡四郎很快跑了出来,看见他们这副样子也吃了一惊。但他显然要比他的同族们精明一些,这大约是因为他经常在人类社会里行走的缘故。他抬手做了一个阻拦的动作,两只眼睛怀疑的在秦时和贺知年身上扫来扫去。   “他们,”胡四郎不确定看着这两个人,“……是在追你们?”   秦时点点头,“对。”   胡四郎挑眉,“为什么?”   秦时反问他,“为什么,你们不知道?”   胡四郎眼神闪烁,一时间有点儿不知道这句话要怎么反驳。   看到胡四郎这个模样,秦时也收起了拐弯抹角的那一套,直接跟他开门见山了,“胡四郎,我们要代表官府,临时征用你们身后的碉堡。”   胡四郎,“……”   他身后的一众狐狸,“……”   狐狸们面面相觑。   胡四郎咬着后槽牙,眼冒怒火的盯着秦时,“两位大人,你们这么做,置我们全族于何地?”   秦时和贺知年可没功夫跟他们讲道理,他们提着刀就走了过去,亮出自己的腰牌给他们看,“官府办案,临时征用你们的院子。”   缉妖师的腰牌,这些狐狸们都是认识的。于是又开始嘀嘀咕咕,说这两人确实是缉妖师没有错,但为啥办案子还要带个娃……   胡四郎额角青筋直跳,抬手拦住了他们,“我们不同意!”   秦时心想巡逻兵马上就要追上来了,谁还有时间管你同意不同意?!   他刷的扬起了手中的宽刀,架在了胡四郎的脖子上,“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官府办案你也要阻挠?怎么,想造反啊?!” 第242章 思想工作   巡逻兵追到近处, 看到的就是两扇轰然合拢的大门,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姚家寨每一座碉堡都修建得非常坚固耐用,关键位置还有法术加固过。尤其最外面的两扇大门, 连门栓用的都是百年以上的血铁木。况且还有结界术的加持, 要想破开这样的大门,只靠他们几个巡逻兵, 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这种程度的防御标准,也符合姚家寨修建的初衷:抵挡灾祸, 抵挡外来入侵,让胆小的、与世无争的弱小妖族们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过安稳日子。   巡逻兵脱下铠甲也是姚家寨的村民,平时自然对这样坚固的设施毫无异议,但当这些设施抵御的目标变成了他们自己,这滋味儿就没有那么惬意了。   被一道大门挡在碉堡里面的狐狸们也没有那么好受。他们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事, 都有些抓瞎。还有胆小的狐狸抱在一起,嘤嘤嘤的哭了起来。   秦时, “……”   贺知年, “……”   他们确实想强占狐狸窝, 但提前预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压根都没用上。没等到狐狸们来质问他们, 先成了狐狸们眼里的恶霸,秦时和贺知年一时间也有些难以接受自己被摆放在了这样的位置上。   之前提着剑的青年这会儿也挂着一脸惶惶不安的表情偷偷摸摸地拽胡四郎的袖子。   胡四郎认命的在一众狐狸们期盼的眼神里走了出来,冲着两个强盗……两个官差拱了拱手, 强作镇定的问道:“两位大人, 如今这情形……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秦时和贺知年都松了口气。这局面好歹算是走上了正常的轨道了。   秦时抬手, 将大家嗡嗡嘤嘤的议论的声音往下压了压。狐狸堡里的情况跟他之前预想的有些不一样,给狐狸们做一做思想工作是非常必要的。   “你们的寨子里有坏人。”秦时一句话给整件事定下基调。看着狐狸们或惊慌, 或诧异的表情,满意的继续说道:“之前那个铁头, 是不是就抢过你们的银钱?”   狐狸们纷纷点头。   别说,因为狐族的相貌普遍都非常俊美,这场景看上去还有些赏心悦目。虽然美人们都带着惶惶不安的神色。   秦时又说道:“铁头抢走的银钱,都跟风有司分赃了。他们招兵买马,组建外面那些专门给他们跑腿、充当打手的巡逻队,他们是想把整个姚家寨占为己有,当土皇帝!跟朝廷对着干!”   狐狸们吓傻了。   贺知年嘴角抽搐,不知道该不该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胡四郎也目瞪口呆的看着信口开河的缉妖师大人,这么扣帽子……真的可以吗?!   但是单纯的狐狸们显然都被吓住了,提着长剑的青年声音都发颤了,“大人是说,他们要谋反?!这……谋反是要诛九族的!大人明鉴,我们在寨子里这么多年下来,虽然多多少少都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可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我们真的是冤枉的啊……”   胡四郎,“……”   如果胡四郎知道有一个词叫做猪队友,大约就能明白自己此刻糟心的感觉了。   胡四郎咬着后槽牙上前一步,十分不满的瞪着秦时,“大人,你这样……合适吗?”   你这么欺负傻子,真的合适吗?!   你的良心都不会痛吗?!   秦时有些心虚,但时间紧迫,外敌当前,他也没那么多时间去哀悼他早就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良心了。   “铁头与风有司有勾结,这是事实。”秦时认真的回答胡四郎,“另外,你们自己想想,姚家寨周围田地不多,朝廷的赋税一向都不高。官府从来没有给你们加过税,也从来没有收缴过你们的私人财产吧?”   胡四郎哑然,秦时说的确实是事实。   “那你们自己想想,”秦时不止是在说服胡四郎,他更是说给所有的狐狸听,“风有司和铁头收缴你们的银钱、家里的铜铁制品是要做什么?”   胡四郎和他的族人们面面相觑。银钱还好说,但之前秦时说了“占山为王”这样的字眼,大家很容易就联想到了制造兵器这一类的事情上去了——这不是更加坐实了谋反的罪名?!   胡四郎和身边提着长剑的青年对视一眼,额头都冒出冷汗。   秦时见猛药下的差不多了,便语重心长的劝道:“官府派出的援兵此刻就在路上。风有司已经跟我们撕破脸,等官兵赶到这里,你们说,风有司会主动投降吗?!”   应该是不会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想。   风有司既然派出了巡逻兵来抓捕秦时和贺知年,那就已经态度鲜明的站在了官府的对立面上。但公然与官府的人开战,这不就是明晃晃的谋反吗?!   “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狐族再跳出来说自己并不是同伙,且毫不知情,”秦时反问他们,“你们说,还有人信吗?!”   风有司和铁头到处抢东西是事实,巡逻兵捉拿这两位大人的情形,狐族的人也都是亲眼看见的。秦时的话,有一半儿的狐狸都已经深信不疑了。   拿着长剑的青年更是心急如焚,“那可如何是好?我们狐族不爱惹事,所以遇见麻烦总想着息事宁人……但我们从来不敢跟反贼同流合污!”   周围的狐狸们七嘴八舌的附和,有的说家里的绸布都被铁头给收走了;有的说住在其他碉堡里的谁谁谁,家里也被劫走了银钱;还有谁谁谁不服他们的安排,腿都被打断了……总之大家都是可怜无助的受害者。   胡四郎自己也有些动摇了。听起来事情确实挺严重,或者这两个人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胡四郎看看贺知年,目光又回到了秦时脸上,“依两位大人之见,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秦时斩钉截铁的说:“姚家寨出了反贼,官府不会置之不理。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协助官府,把这些反贼都抓起来。唯有如此,姚家寨才会真正变成你们期望之中安稳、安全的家园。”   胡四郎也是在人世间行走过的人,对人类社会里的很多事都有所了解。他也知道朝廷都是怎么处罚那些叛将的。   秦时的话没有说错,一旦出了反贼,朝廷绝对不会置之不理。   在胡四郎身后,一个年龄略大的狐族轻轻咳嗽了一声,对他们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大约不知道几十年前的姚家寨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没有铁头这种人在寨子里横行霸道,也没有风有司这样欺压村民的里长,寨子里的日子过得非常安稳逍遥……跟那个时候相比,现在的寨子实在是乌烟瘴气。”   与他年龄相仿的狐族们纷纷抱怨起来。   “寨子里这两年来了很多陌生人,”一位狐族说:“都打着谁谁谁的亲戚、朋友这样的名义,但实际上,他们好像并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反倒是很能惹是生非。”   “对,对,我早就这么觉得了。”另一位狐族说:“好几个碉堡里老实的村民被撵了出来,都是这些后来的家伙闹出来的事!”   “原来的老居民,好多都搬走了……”   “要不是我们一族一直生活在一起,还不知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   “……”   胡四郎看看身旁拿着长剑的青年,这是他们狐族年轻一辈中身手最好的一个,年龄比他略小一些,叫胡白。   跟他相比,胡白对人类社会没有那么多了解,遇事会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这个时候,他也正在看着胡四郎。   而胡白身后那些上了年轻的狐族也同样看着他,目光殷切,好像在等着他拿主意。   胡四郎注意到这一点,脑子有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狐狸堡里平平无奇,甚至也不怎么受重视的一个路人甲,什么时候他竟然成了可以替大家拿主意的那个狐族代表?!   胡白催促他,“四郎,你说。”   胡四郎咬了咬牙,“我们一族不爱惹是生非,只想过安稳日子……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能力有限……我是说,你们清理这些狗东西的时候,我们会力所能及的帮忙……我们也想让姚家寨重新变回一个安稳过日子的地方!”   秦时和贺知年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胡四郎带着胡白很快去召集圆堡里的年轻人,把他们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小队,各自把守一段围墙。那些上了年纪更有经验的狐族,则被他安排去巡视圆堡周围的阵法,看看这些阵法在外力的攻击下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当他们有条不紊的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圆堡的外面,巡逻兵已经聚集起来了,领头的人正是里长风有司。 第243章 狐族的家   风有司已经不是秦时和贺知年之前看到的那副谦和的模样了, 他骑在马上,紧紧板着脸,眼含戾气, 直接点名道姓的要狐族的长老胡远山出来说话。   胡四郎趴在围墙上, 壮着胆子跟他叫板,“风里长,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们长老说了,有什么事都由我们这些晚辈商量着决定, 不用他点头!”   风有司冷笑,“你们几个毛都没长齐,能做什么主!”   秦时和贺知年就站在胡四郎的身旁,见风有司这般做派,就知道他已经被他的娘子说动了, 打算掩人耳目,趁着官府的援兵未到, 先把他们两个官差给灭了口。   秦时就扯着嗓子喊他, “风有司!你个耙耳朵!事事都要你家婆娘做主!你不会是她养的一条狗吧?!她就没教你, 做人留一线, 日后好相见?!”   风有司脸色青红交加,扯着嗓子喊:“胡远山!出来说话!”   不等秦时接着挖苦他,就听身后有人轻声的咳嗽了一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大人, 且容我跟这老小子说几句话。”   秦时回头, 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被胡白扶着胳膊,慢慢地走了过来。秦时看不出他的年纪, 只觉得他看上去面色红润,双目有神, 只看他的脸孔,说他四五十岁也是有人信的。   胡远山冲着秦时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扶住了围墙的墙垛子。从这里望出去,只见圆堡门外的空地上,隔着一射之地,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姚家寨的巡逻兵。尤其最前面的一排青年人,每一个都穿着薄甲,看上去威风凛凛。   胡远山咳嗽两声,朝着风有司远远的拱了拱手,“风里长,你这般大张旗鼓的包围了我这里,难道是我们狐族的小子们闯了什么祸?”   风有司拽着马缰往前踱了两步,眼露凶光的喝道:“胡远山!让你的狐子狐孙把那两个人交出来!”   “你说的是官府来的两位大人吗?”胡远山十分惊讶的反问他,“你不是说这是官府的人,是姚家寨的贵客,要我们以礼相待?怎么,这才一夜过去,你就变卦了?”   风有司一噎。   胡远山看上去虚弱得不行,走路也得孩子扶着,但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风里长,你给我们透个底,可是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让大人们抓住了尾巴?我听两位大人说,你和你家娘子想要把他们灭了口……哪有把客人迎进家门,又下手算计人家性命的?这般骇人听闻之事,简直闻所未闻……该不会是真的吧?”   风有司气得眼睛都瞪了起来,“胡远山!咱们好歹都是一个寨子里住了多少的老邻居,你可想好了,你是要站在他们那一边,还是站老街坊这一边?”   “站队也得分什么事。”胡远山慢条斯理的问他,“你先说,他们到底怎么惹了你?”   风有司自然知道这老狐狸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跟他浪费口水,直接说道:“你把人交出来,以往从你们狐族的圆堡里收走的粮食、布匹和银钱,我都让人给你们送回来……咱们打了这么多少年的交道,我的话,你总该信得过吧?”   秦时听到风有司说要把他们从狐狸们这里收走的财物还回来,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卑鄙无耻。以利诱之,只怕是狐狸,也免不了要动心了。   谁家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狐狸们挣点儿银钱也不容易呢。   果然这话一说出来,他们身后的狐狸们就嗡嗡嗡的开始了热烈的讨论。有的说真能还回来就好了,他家的银钱攒了好久。也有的人念叨起了他从某处费了好大功夫才得来的珍贵的绸缎。还有人说家里被收走的铜壶是祖上传下来的,要是能还回来,也算对得起祖宗了云云。   秦时把小黄豆往上托了托,转头看了看贺知年,两个人心里都暗暗着急。   正闹哄的时候,就听胡远山陡然拔高的声音怒斥一声,“都闭嘴!”   这人在狐狸们当中大约极有威信,喊了一声之后,狐狸们都老老实实的闭嘴了,一个一个乖乖站在那里,等着老狐狸发话。   胡远山拍了拍手底下的墙垛子,冷笑着说:“风有司啊风有司,你竟然跟狐狸耍心眼?我们还没有修成人形的时候,去野外抓鸡抓兔子,也会哄骗它们说,乖乖听话,我们就把你窝里的崽子还给你……”   胡远山举了这么一个贴近生活的例子,狐狸们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就连玉树临风的胡白都没忍住,嘁了一声,小声嘀咕,“原来是诓骗我们啊……”   这一套把戏,哪一只狐狸捉兔子的时候没用过啊。   胡远山又道:“再说,你这回还了东西给我们,以后呢?谁能保证你不会再带着人来抢?你干这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可怎么信你?”   风有司怒骂胡远山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   胡远山则摆了摆手说:“虚话就不用提了。如果这一回,我们借着官府的手能把你们这些贼子都灭掉,以后也能带着儿孙们在姚家寨过安稳日子。若是老天无眼,让你们这些贼人得了势,我心甘情愿带着儿孙们退回山里去过日子,再不来这人世间蹚浑水了!”   这话说的十分温和,但一言既出,他们身后的狐狸和围墙外面的巡逻兵都愣住了。   狐狸一族向来都把出山作为修炼的目标。如今胡远山竟然发话要带着狐狸们退回深山里,这就表示整个陇右一带的狐族,百年内都不会再行走世间了。   对狐族而言,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风有司见胡远山撂下这样的狠话,也不再费心游说了。他抬起一只手,朝着狐狸堡的方向一挥。站在他身侧的黑袍人纵马而出,马蹄下仿佛踏着阴云,每落下一个蹄印,蹄印都会化为黑色烟雾。   黑褐色的烟雾渐渐汇聚在一起,如同海浪一般朝着狐狸堡的大门汹涌奔去。   秦时心想怎么又来这一套……   他指尖聚起灵气,在虚空中画下一道召风符。   这是秦时头一次在实战中使用召风符,他感觉无论是画符的过程还是符成之后灵力汇聚的过程都与之前使用引雷符的感觉有所不同。他的灵力在画符的过程中有一种滞涩之感,好像要花更大的力气去推动一架机器。   秦时不知道这是不是凝聚风元素的符更耗灵力的缘故。他开始觉得刚才不如还用引雷符好了,直接瞄准那个阴魂不散的黑袍人,劈他娘的一下子。   一股旋风慢慢的从他们身旁拂过,它像是有着自己的意识,在半空中盘旋着,开始朝着黑雾袭来的方向移动。   尘土碎石和地面的枯草被卷起,旋风终于在众人的视线里成型。风柱也在旋转中不断地加粗。   秦时的眼睛无意识的睁大了。难怪他会觉得推动起来那么吃力,这样的威力……他之前确实没有想到。   龙卷风在天地之间摇摆着,像连通天空与大地的一根柔软的管道,顺着起伏的地形慢慢地靠近它的目标,黑雾前进的势头似乎变得迟疑起来。但这个时候,风柱前进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很快就撞上了黑雾侧翼的位置。   似乎只在一眨眼的功夫,整条风柱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黑色。   秦时难以置信的转头去看贺知年,“你看到了吗?!”   贺知年忍着笑意摸了摸他的脑袋,“我的小秦真厉害……比我预期的还要厉害,比咱们小组里其他兄弟都厉害。”   秦时,“……”   虽然他也想听肯定的回答,但还是觉得这么夸张的赞美,是不是……有些太浮夸了。   小黄豆也在他背后拼命拍它爹的马屁,“爸爸好厉害!最厉害!”   秦时脸上浮起笑容,忽然间很想把李玄机请到这里来看一看,看看他们家捂着不让人随便学的法术,在实战中由缉妖师使出来,是多么的有用。   龙卷风像是被上了发条似的,越旋越快,它将所有的黑雾都吸入其中,然后拖着变胖了一圈的身体,朝着远处的树林移动,旋转的速度也渐渐放慢,终于在冲进了树林之后,彻底散开了。   树林中纠结在一起的干树枝一阵剧烈的摇摆,片刻后有黑烟袅袅升起,消散在了半空中。   秦时还在回味刚才的攻击方式,就听身后胡远山的声音正在指挥几个族中年老有经验的人去大门的位置,将整个大门都用结界来加固。   狐狸们在胡远山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秦时无比诚恳的冲着胡远山行了一个礼。   胡远山却叹了口气,“狐族战斗力不强,所以遇事都是能忍则忍,生怕招惹是非。但我们退了一步又一步,也没见别人对我们手软。再忍下去,我怕这些儿孙们会连着一块栖身之地都保不住了。”   秦时扫了一眼跟在老人身边跑前跑后的胡白,心想儿孙若都是这种单纯的性子,那确实是挺愁人的。   “大人或许不知道,”胡远山说:“姚家寨在修建的最初,就有我们老祖宗的参与。陇右道所有的狐族,在修炼成人之后,若是不喜在人世间生活,都可以来这里定居……这里是狐族真正的家。” 第244章 细草   秦时和贺知年跟在胡白身后, 沿着圆堡的围墙巡视了一周之后,发现狐狸们虽然居住在姚家寨的外围地区,但他们选择的圆堡无疑是地理上最为便利的。   圆堡的正前方是起伏的山坡, 侧面和整个后方几乎都延伸到了森林里去。在森林和围墙之间的空地上, 狐狸们有意无意的种植了成片的荆棘。那是一种秦时从未见过的深红色的植物,枝条上探出的尖刺比成年人的手指还要长。   无论是人, 还是普通动物形态的妖族,哪怕是身形细小的蛇族, 都很难从穿过这一片荆棘,潜入圆堡。   只是这一项防御措施,就可以阻挡绝大部分的地面袭击。   荆棘对面的森林里,很大的范围内都是一种特殊的鸟类:橘鹰的栖息地。这种感觉敏锐的凶禽喜欢食用荆棘上结出的红色果实,而且它们有非常强烈的地盘意识。一旦有其他鸟禽进入它们的地盘, 它们会立刻群起而攻之。   哪怕无法抵御前来挑衅的对手,它们发出的刺耳的叫声也足够惊动圆堡里的狐族。   唯一让他们有些担忧的, 就是圆堡外面朝向中央方向那一带的地势。   秦时和贺知年之前躲避风有司的时候, 从圆堡的围墙上方看到了外面的一片山石嶙峋的坡地, 坡地一路向下, 延伸到了一片笼罩着阴影的山谷。   而此刻,从狐狸们居住的圆堡望出去,有将近三十多米的一段距离, 外面正对着那个黑乎乎的山谷。秦时和贺知年之前看到它的时候, 还以为那时天色未明, 那种黑乎乎的颜色是夜色残留的阴影。但此刻再看到它,才惊觉那就是山谷本来的样子。   山谷上方盘旋的, 或者就是之前在风有司的圆堡里看到过的那种被称为怨气的东西。   秦时不会感性的把它们当成是一个人,或者是什么活物。在他看来, 从修行者死去,他们残留的意识也好,灵气也好,都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被各种秘术强行留在世间的,不过是一种类似于丧尸那样的怪物。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站在了人类的对立面上。   但棘手的是,他们都对这种东西知之甚少,更不知道要消灭它们该从何处下手。   秦时和贺知年跟胡白打听山谷的情况,胡白也只是摇头,说那里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存在了,但圆堡里的长辈们从来不让他们靠近那里。他们也不清楚那里头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山谷横贯整个寨子,最里头一直延伸到了中心圆堡的外面。   贺知年从黑雾缭绕的山谷收回视线,拉着秦时继续往回走。不管山谷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现在都不是他们最亟待解决的问题。   胡远山指挥狐族的老人们加固围墙外围的结界的时候,风有司也带着他的巡逻兵们做整顿。   被风娘子轻描淡写的评价为“不过两个人类”的缉妖师,却远比他们预料中的实力更加难对付。   更糟糕的是,他们现在有了狐族的协助,局面开始变得有些棘手了。   “一定要速战速决。”风有司有些神经质的在巡逻兵面前走来走去,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落在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上,“清源,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能让他们一直在里面躲着。”   时间越长越是对我们不利。这句话有点儿破坏己方的士气,他强忍住了没说。   “我试试。”清源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他说话时的神情语气没有身旁射箭的黑袍人那么傲气,但不得不说,这种笃定从容的态度反而更让人信任——黑袍人十分不服气的承认了这一点。   趴在秦时背后的小黄豆忽然哆嗦了一下,从睡梦里惊醒了过来,他有些紧张地拍了拍秦时的肩膀,小声说:“爸爸,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进了狐狸堡,秦时就把捆着孩子的布带解开了。但非常时期,他并不能放心把两个孩子安置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因此还是走到哪里都背着小黄豆和他的挎包。   听到小黄豆的提醒,秦时才察觉到他的意识海里有一种极为轻微的触动——轻微到仿佛微风拂过脸颊那般自然。   对秦时来说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触。他正在琢磨这种似曾相识的触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见墙垛子的外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秦时还没有看清楚,贺知年却猛然将他挡在身后,向围墙的内侧退了两步。胡白也警觉的提着剑,随着他们一起后退。   秦时被贺知年拽了一把,忽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木灵力波动的时候给他的感觉吗?他时常守在贺知年身边,他修炼的时候,秦时的意识海里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木灵力?!”   随着秦时的低语一起飘起来的,是一根细长的、碧绿色的细草,大约有成年人的二指宽,又细又长,在墙垛子的空隙里飘来飘去,仿佛摇曳在溪流中的水草。又像是一条受到惊动的蛇,正要伺机发动攻击。   秦时觉得它正在窥视着他们。   这种古怪的感觉还没来得及跟同伴们说,秦时就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惊呼,“什么东西?!”   就在秦时的注意力不可避免的分散开来的一霎间,温柔飘动的细草茎就像一根巨大无比的钢针一样,径直朝着他的心口扎了过来。   胡白动作最快,一剑挑开了细草。剑锋扫过细草茎的边缘,几个人都听到了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不是兵器切割植物的声音,更像是兵器碰撞发出的铿锵的锐响。   遇到抵挡,细草茎飞快的退后,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再一次抽了过来。它看上去质地柔弱,抽打到墙垛子上,却像一根迅猛的皮鞭,发出了令人心惊的声音。   秦时和贺知年在自己周围布下结界。像这样柔韧迅猛的攻击方式,他们都是头一次遇到,对付它们,用刀剑显然不是什么好办法。   秦时试着抽取自己的精神力,将它们拉长成为触手的形状去捕捉飞速移动的细草茎。   在精神力凝聚的触手将一根细草茎扭绞起来的时候,秦时心头一动,触手的形状也随着他的心情发生变化,凝聚成了锯齿的形状。   秦时有一种恍惚感,好像他也变成了一株怀抱着杀意的植物。   锯齿状的触手迅速绞紧,细草茎簌簌发抖,终于抵挡不住这凶残的攻击,被秦时拦腰斩断了。   细长的草茎脱离了根茎后迅速枯萎,很快就收缩成了不足手指长短的干草,飘飘悠悠地落了下去。   原来不是精神力凝出的武器,而是被木灵力激发的真正的野草。   秦时额头冒出冷汗,他头一次遇到这样富有攻击性的木灵力修行者。与他相比,贺知年的攻击方式要显得过分温和了。   贺知年放出了妖网。   妖网顺着围墙的外围张开,像一只灵活的大手,将一簇野草薅在手里,做了一个向上拉扯的动作。   细草茎在妖网的掌控中拼命挣扎,但很快,随着草茎被扯断,它们在半空中迅速萎缩,毫无生气地飘落下去。   秦时毫不意外的发现贺知年对妖网的控制更精准了。他初见妖网的时候,这东西还给他一种憨实的、不大灵活的印象,但现在,看它像一只蝴蝶似的,灵巧地呼扇着自己扁平的身体在围墙外面飘来飘去,秦时简直有种……女大十八变的感觉。   而且它还进化出了在攻击之前,隐藏自己身形的神奇功能!   秦时发现了妖网的变化,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骄傲。贺知年也在不断的进步,说不定某天一觉醒来,就发现他的精神体已经降生了。   秦时一边展望着美好的未来,一边跟在贺知年身后,和胡白一起往前方院门处跑去。刚才他们离开的时候,胡远山和狐族的老人们都在那里。那里不但是此刻狐族最集中的地方,也是木灵力的修行者主要的攻击目标。   果然跑到院门附近,就见狐族已有受伤的子弟,有人肩膀上被那细草如刀尖一般锋利的叶尖穿了个洞,还有人手臂、脖子都被草茎刮伤。不过,除了肩膀被开了洞的那一位,其他的人都只是轻伤。   木灵力修行者的杀伤力其实并不算凶猛,但姚家寨位居深山,对木灵力的修行者来说,要施展自己的能力却是最为便利的场所。周围繁茂的草木,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胡远山心有余悸,“我都不晓得风有司何时在寨子里网罗了这般厉害的人。”   周围的老人们连连点头,心有戚戚。   果然姚家寨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甚至寨子里都进来了什么牛鬼蛇神,他们都不知道了! 第245章 狗急跳墙   几乎紧贴着围墙的墙根生长的一片野草, 终于在妖网的围追堵截之下,彻底失去了灵力的支持,变回了干枯不起眼的模样。   但站在围墙上的人却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感觉。因为围在狐狸堡外面的人, 看上去更多了。   “风有司有帮手。”胡远山的两道浓眉紧紧皱了起来, “这些人里头有一大半我都没见过。”   胡远山说着,把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几个年轻小辈。   胡白摇摇头, 神情有些懵懂,“爷爷, 这些人我也没见过。”   胡远山知道这个小孙子一心沉迷武技,很少跑到外面去跟同龄人厮混。之前铁头召集了寨子里的年轻人跟着他到处打家劫舍,胡白一次也没有参与过。一方面是胡远山对他要求严格,另一方面,他自己也不喜与人周旋。   胡四郎见秦时和贺知年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心里就有些悻悻的,“我知道的也不是那么清楚。不过这里头那些面生的, 一多半儿都是铁头从外面带回来的——具体是哪里来的, 他没说过, 我们也不知道。”   按理说寨子里来了新人, 风有司作为里长,是需要跟全寨子的居民都打一声招呼,把消息给大家放出去的。   但风有司却省略了这个环节。   秦时和贺知年小声商议, 都觉得刺史派出的援兵最快也要到今天傍晚才能赶过来, 此刻才刚到辰时, 一整个白天就这么对峙,风有司未必有那个耐心。他们最想做的, 应该就是速战速决。   如今两方拉扯不下,僵持下去对风有司一方可没什么好处, 他们很可能会狗急跳墙。   秦时把胡远山拽到一遍,直截了当的问他,狐族居于此地已过百年,不知族里可有什么应对危机的方案?   狡兔尚有三窟,狐性多疑,又将姚家寨的圆堡当成了族人们栖居的老巢,秦时觉得它们理当不会傻乎乎的,什么后路都没给自己预备。人类尚有“居安思危”之语,秦时觉得狐狸们的警戒心肯定要比人类更强。   尤其还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胡远山听见他这样问,眼神微微有些游移。   秦时扫一眼不远处一边收拢妖网,一边给眼露惊奇的狐族子弟们介绍妖网的贺知年,微微一笑。   贺知年的水平也在提高。这么短的时间里,他能把妖网控制得这样纯熟,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狐族的子弟虽然也都习武,但像胡白这样身手的不多。而且秦时始终没有看到他们一族有什么特别独特的法术攻击,除了加固一下大门外的结界。   秦时猜测他们是顾及到双方同是姚家寨的人,故而出手的时候打了折扣。   “我知道胡先生大约对风有司还心存幻想。”秦时说:“但在我这个旁观者来看,狐族与他原本也不是一条心。他在跟其他人争夺姚家寨的掌控权,对狐狸堡下手,不过是时间问题——他拿不下狐狸堡,也绝不会放任你们去支持他的对手。”   胡远山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了。   “姚家寨大约在很久之前,确实是一块避世之地,妖族的桃花源。狐族早早选择了在这里安家,想来也是爱它遗世独立,不惹尘烟。” 秦时叹了口气,心里也有些感慨,“但它已经变了,不再是早年间的样子,您没发现吗?”   他相信以胡远山的阅历,不会看不出风有司这些人明里暗里的争斗,只不过他心存侥幸,所以从不叫破。但他心里不会没有危机感,更不会什么准备都不做。   “人有野心,妖也一样。”秦时把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胡远山还是不表态,秦时心里也有些沮丧,“大约很久之前,就有人看中姚家寨了……您老好好想想吧。”   秦时觉得,老狐狸以为的岁月静好,或许从来不曾真正存在过。   秦时转身要走的时候,被胡远山喊住了,他迎上秦时暗含期许的目光,露出了一个苦笑,“大人,不知可否告知风有司背后之人的身份?”   他也需要对狐狸堡面对的危机有一个客观的评估。   秦时有些遗憾的摇摇头,“我们也正在查,只知道这人所图非小,整个陇右都有他布下的棋子。不光姚家寨,其他地方也有异动。”   胡远山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点了点头说:“如此说来,风有司这是明目张胆的要跟官府对着干了?”   “这倒未必。”秦时说:“他正是不想现在就惊动官府,引起官府的注意,所以才不得不对我们下死手——灭了我们的口,金州来人之后,就可由着他说黑说白了。”   胡远山扫一眼乖乖地趴在他背后,张着大眼睛好奇打量他的小黄豆,心里暗叹一声造孽。   风有司并没有打着姚家寨的旗号公然反对官府,这个消息让胡远山松了一口气。风有司暗地里做了什么不要紧,只要不是公然谋反,姚家寨的地位就还有挽救的余地   这里是他们的家,他绝不希望有朝一日,人类的官府会发下公文要将它连根铲除。   胡远山见贺知年也走了过来,心中拿定了主意,冲着两位官差拱了拱手说:“姚家寨混进奸人作乱,但寨子里大多数居民都生性良善,从不惹是生非。上面的大人们查起来,还望两位大人替草民们多多辩解几句。”   秦时一听“奸人作乱”几个字,顿觉这老头不愧是老狐狸,脑筋转的还挺快。   两个人连忙回礼,秦时十分欣慰的说道:“这是自然,老人家尽管放心。”   胡远山这边刚刚下定决心,就听大门的方向传来一阵躁动,一个狐族小子跑过来找他,嘴里嚷嚷,“爷爷!他们放箭了!”   胡远山暗暗骂一句,果然狗急跳墙了!   胡远山吩咐身边的人,“把人都喊下来。”   围墙高度对妖族来说并不高,防御能力有限,妖族中又不乏骑射高手,他们留在围墙上实在太被动了。   秦时把小黄豆抱在身前,将他的小脑袋按进怀里。他不是怕自己的结界会护不住背后,而是担心长箭如雨,会惊吓到孩子。   他随着狐族的小子们一起,猫着腰从围墙上跑下来。从台阶转弯处下来的时候,他回眸望向身后,贺知年和胡白守在最后,妖网在他身前张开,成为了继结界之外的另外一道保障,将围墙外面飞来的长箭尽数收入了网中。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秦时注意到挤在他身前的几个人都不见了。   “秦大人!”胡四郎的声音在斜后方喊他,“这边!”   秦时回头,这才发现围墙下方,靠近墙根的地方打开了一道小门,之前走在他前面的狐族年轻人们都已经从这里钻进去了。   秦时快步走过去,就见围墙里面果然如他之前所料的那样,里面是暗道,先进去的人已经顺着暗道进去了,站在门口可以听见里面传来的隐隐的脚步声。   “这是……通向哪里?”秦时问胡四郎。   胡四郎犹豫了一下,“我只知道围墙下面有这么一条密道,但具体通到哪里,我就不知道了。”说完又补充一句,“长辈们不让我们打听这些事的。外面的人也都不知道。”   秦时心想其他的那些碉堡,应也该是有自己的密道的。比如藏在风有司家后院的那个小门,他就很好奇。   小黄豆在秦时怀里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小声喊他,“爸爸。”   秦时站在小门外,抬手护在小黄豆的脑后轻轻揉了揉,“爸爸在。”   他猜想是暗道里黑乎乎的环境让小黄豆感到不安了。小黄豆是飞禽,对明亮的光线和开阔的空间的热爱是根植于骨血的。   秦时开始考虑不进入密道的可行性。   胡远山从暗道里走了出来,抬头看了看台阶上方,问秦时,“胡白和贺大人还没下来?”   秦时侧过脸,贴了贴小黄豆的脑门,随口应道:“他们殿后。对了,老先生,这条暗道通向何处?”   胡远山指了指正北方,“林子里。”   秦时点点头,知道狐狸们是要暂时性的躲避到深山老林里去,等官府的人处理完了姚家寨的麻烦,他们才会再迁回来。   既然是狐狸一族的密道,他和贺知年继续跟着似乎不大合适。狐狸们也并不一定乐意它们的行踪被人知道。   “你们走吧。”秦时作出决定,“我和老贺留下。狐族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剩下的事,就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吧。”   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依托狐狸堡的地形,坚持到金州城的救兵到来。狐狸们虽然撤走了,但他们在大门外布下的结界已经帮了他和贺知年的大忙。   “还有,之前我们想拿下你们的圆堡……”秦时在胡远山的注视下,脸颊微微有些发热,心里也有些不自在。但有些话,他不说的话,以后或许没有机会再说了,“后来又拖累你们,让你们也成了这些人对付的目标……抱歉老先生。”   胡远山深深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两个莽撞地冲进他们的家里,把他们这一窝狐狸都拖下水的官差,他心里其实是有怨气的。但他们毕竟也只是两个年轻人,而且若不是他们揭开了寨子里的这一层真相,只怕他们这一族的人都还在继续缩着脖子自欺欺人呢。   故而,这两个莽撞的青年虽然讨厌,但对狐族也不算全无益处。胡远山在心里暗想,若是没有他们这样一闹,他也不会痛下决心,带着族人们表明立场。   寨子里妖风涌动,对狐族这样战力不强的族类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这个时候避开麻烦,同时也在官府面前洗清狐族的嫌疑,对他们来说,或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第246章 风筝   贺知年和秦时一起将原来堆放在这里的柴火堆都抱了回来, 把洞口重新遮挡起来。   小黄豆伸出一只短胖的小手指了指头顶,悄声说:“有东西飘过来了。”   这个时候,守在外面的人似乎察觉狐狸堡里的人都撤走了。弓箭手也停了攻击, 无论是圆堡内外, 都呈现出一片诡异的安静。   秦时抱紧他,紧挨着贺知年一起缩到了柴火堆的后面。他将身体周围的结界打开, 将贺知年也兜了进来。   从头顶上方探出的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柴的缝隙里看出去,起初什么也没有看到, 片刻之后,一只纸鸢从围墙上方飞了起来,飘飘摇摇的来到了圆堡的上方。   那是最常见的燕子风筝,拖着两条长长的尾巴,两边的翅膀上用蓝色的颜料画着海浪纹, 正当中则画着两只红色的圆眼睛。从下方看过去,两只眼睛好像是活的一样, 正紧紧盯着下方的院落街道, 一寸一寸的扫描。   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什么东西?”   贺知年摇摇头, 他也没见过这种诡异的招数。   “似乎有灵力附着,”贺知年小声说:“是木灵力。”   他自己就是木灵力的修行者,他对木灵力的波动最为敏感。察觉到秦时想要引出灵力来加固一下他们周围的结界, 贺知年连忙制止了他。   “勿动。”他提醒秦时, “这东西有可能注意到有灵力波动。”   秦时忍着不动, 按着小黄豆背后的那只手忍不住轻轻抚摸两下。小黄豆拿脸颊在他脖子上蹭了蹭,在意识中跟他撒娇, “我不怕的。”   秦时莞尔。   风筝在他们头顶上方盘旋片刻,拖着两条长尾巴朝着远处游了过去。   它是一个居高临下的俯视的视角, 风筝上还画着眼睛,秦时怀疑它不仅能感知灵力,很可能还具备“看”的功能。   见它们飘远了,秦时稍稍松了口气,对贺知年说:“胡老先生走之前,告诉我一句话,他说狐狸堡的结界虽然结实,但拦不住风有司。我们若是不跟他们走,便从圆堡西侧的小门进山谷,沿着山谷一路向西,去看看寨子中心的那座圆堡和它旁边的山谷。”   贺知年挑眉,“看什么?”   秦时摇摇头,“他没说。”   贺知年两道浓眉就皱了起来,心里有些埋怨着老狐狸有话不直说,非要卖这关子做什么。他们从前并未来过姚家寨,中心圆堡有什么玄机自然也不知道,如今就算摸过去了,也无法与它以前的情况相比较,无法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贺知年忽然心中一动,觉得胡远山的意思,莫非是说那个地方从来没变过?一直都保持着一个模样,只是从来没有被人注意到?   秦时一根手指按上他的眉尖,小声数落他,“别皱着!”   贺知年微微一笑。   其实这只是他自己都没注意过的小动作。他并不曾为心里正在思索的事犯愁,也并不觉得它有多么棘手——自从进了镇妖司,棘手的事情多了去了,反而是安生日子难得。   “好。”贺知年望着他,目光温润,“不皱了。”   秦时的心里微微一软,忽觉眼下处境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他身边还有一个贺知年陪着他。   他低下头在小黄豆的脑门上亲了一口,若是请明成岩送信的时候,让他把孩子也一起带回去,就完美了。   他刚想到明成岩,就见小黄豆嘻嘻一笑,两只小手抱住了他的脸说:“爸爸,小叔叔要回来了。”   秦时一愣,随即又惊又喜,“你能感应到?”   孩子长本事了?还是明成岩格外的会教育孩子?或者他们重明一族中有什么教育孩子的特殊方式?   小黄豆眨巴着大眼睛,认真的点头。   “我家豆子可真厉害啊。”秦时就像所有看到自己家孩子考试有进步的家长一样,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的困境,眉梢眼角都乐开了花。   贺知年无奈。这父子俩相对傻乐,一个只顾着夸孩子,另一个沉浸在赞美之中忘乎所以,都把重点忽略过去了。   “你小叔叔还离得多远?”贺知年咳嗽一声,不得不充当这个泼冷水的坏人。   小黄豆乐滋滋的说:“快啦!快到山脚下啦!”   两个人心头一松,秦时忙又问他,“你小叔叔一个人来的?”   小黄豆露出一个有些茫然的表情,“他是飞回来的呀。”   秦时这才反应过来,明成岩应当也是担心小黄豆的安危,故而送完信,又一路飞了回来。这个时候,刺史带着援兵应该还在后头。   秦时抬头看了看刚刚升到了头顶上的太阳,叹了口气。   贺知年知道他在想什么,拍拍他的后背,将话题转移开来,“胡老先生说的中央圆堡……去看看吗?”   秦时的注意力果然迅速转移开来,眼中露出思索的表情,“援兵少说也得两个时辰之后才能赶过来,咱们一直躲在这里不行……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就见贺知年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的映着天空中飘摇的风筝影子,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两个。   秦时骇然,抬头看时,果然天空中四面八方都有风筝升起。无数只血红的眼睛自半空中俯视着下方空落落的狐狸堡。   秦时拉着贺知年不敢动了。   他们都感觉到了那种微妙的、仿佛微风从皮肤上拂过的感觉。不是真的有风,而是有人在用自身的灵力在狐狸堡的上空拉网排查。   这种招数,秦时和贺知年也曾经使过,比如回长安的路上,经过山间密林的时候,他们会用灵力探一探远处的路,检查一下附近是否藏着猛兽。   秦时不知道妖族的能力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从他自己的体验来看,在离开一定距离之后,要想通过灵力“看”周围的情形是不可能的,他只能感应到附近有没有灵力波动——人、野兽、花草树木、山石土地,都带有灵力,但有些是静态的,有些则是动态的。   修行者的结界可以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隔绝旁人的探查。但在这个过程中,如果结界上有灵力波动,仍有可能被捕捉到。这也是刚才他下意识的想要加固自己的结界时,贺知年制止他的原因。   从秦时自己的经验来讲,只要他们此刻表现出了“静态”,就不会引起那些探查者的注意。   看来风有司也不确定狐狸堡是不是真的空了,唯恐他们在唱一出“空城计”,于是百般小心。   “不会很久的。”贺知年轻声说。   秦时点了点头。这样的法术会耗费灵力,也不知风有司手底下木灵力的属下到底有几个。估计这一轮的排查过后,应该就会消停了。   果然没过多久,头顶上方的风筝一只一只沉了下去。   秦时抱紧了小黄豆,朝着胡远山所示意的方向潜了过去。贺知年手腕上缠着妖网,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狐狸堡的结构与之前风有司居住的那个圆堡略微有些不同。在之前的圆堡里,所有靠近围墙的院落,后院都紧贴着围墙,就好像那些院子也是外围围墙的一部分。   但狐狸堡不同,在居民的后院和围墙之间还保留了一条巷子。   巷子的宽度在五到六米之间,最窄的地方也可容两匹马并行。不少人家还在后门外搭了小棚子,堆放一些杂物。如今这棚子也成了秦时和贺知年最好的遮挡物。   秦时想起胡远山说过,狐族的先祖也参与了姚家寨的修建,他觉得或许在修建的最初,狐狸们就已经设计好了家园的布局,包括通向外面森林里的密道,甚至包括狐狸堡紧挨着森林的地理位置。   “这里是陇右一带所有狐族的家。”老狐狸如是说。   如今在看到了狐狸堡与上一个圆堡在结构设计上的不同,秦时也不由得对狐族的先祖生出了敬意。这位先祖的的确确在用心为儿孙后代筹建家园,方方面面都考虑的很周到——有朝一日,他们真的到了遇到外敌,狐狸堡的结构跟风有司那边的结构就能比较出高低了,无论是向围墙上方输送物资,还是人员上下调配,都要更加方便。   难怪狐狸们一个一个的都这么单纯,秦时心想,都是被长辈保护的太周到了。   他们没走出太远,小黄豆又一次把他们喊住了。   “那个怪东西又来了!”他抱着秦时的脖子,在意识里说悄悄话。   果然话音未落,又有两只风筝从围墙外面升了起来,仿佛只是两只单纯的风筝,在狐狸堡的上空飘来荡去。不知是施术者想看的更清楚,还是他的灵力在施展了一次之后有些后力不足,这一次的风筝飞的比前一次要低很多。   高度放低,能够观察的面积缩小,但地表的情况无疑会看的更清楚。秦时和贺知年紧靠在一起,躲在一户人家后门外的老槐树下,透过头顶上方纵横交错的干树枝,紧盯着上方阴魂不散的风筝。 第247章 回信   两只风筝活像两个小怪物, 张大了血红色的圆眼睛,在他们头顶上方忽高忽低的盘旋。   一只黑黄花的狸花猫忽然从墙头跳了下来,瞟了一眼躲在树下的人, 高傲的翘着尾巴朝着巷子对面走去。   一只风筝猛然降低了高度, 悬停在了将近三米高的半空中,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了巷子里那个正在移动的目标。   狸猫有些受惊, 后背弓了起来,嗓子眼里挤出威胁的低吼。   狸猫距离秦时和贺知年的藏身之处不足十米, 风筝几乎就挂在了槐树的树顶上。秦时和贺知年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喘——因为无法预估被它发现的后果,因而格外的紧张起来。   片刻之后,风筝像是看清楚了这个活动目标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对它的危险等级做出了评估, 于是慢悠悠的重新升高了。   狸花猫快步绕回了巷子的这一侧,钻进了不远处一户人家堆放在门外的柴火堆里。   秦时和贺知年也松了一口气, 就见两只风筝在狐狸堡的上空低低飞过, 依次沉了下去。   这一次观察的时间似乎要比上一次更短一些, 所以施术者很可能就是后继无力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 他们再没遇到什么阻挠,顺顺利利地摸到了狐狸堡的西门。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胡远山口中“从未开启过”的西门, 远比风有司那个圆堡的后门看着要光鲜一些。门扇的木料看上去很厚实, 门上的油漆也是不久之前才重新刷过的, 还泛着亮光。   挂在门栓上的铜锁看着也新,锁眼还沾着油, 秦时拿出胡远山给他的钥匙,毫不费力的就打开了这扇门。   这扇门没有用法术加固过, 似乎就在等着有人能悄无声息的拿着钥匙来打开它,推开它,将它掩藏在后面的秘密暴露于人前。   秦时伸手推开门的时候,心里蓦然生出一种“或许胡远山老早以前就谋算着让一个合适的人发现这里的秘密”这样的感觉。   而他们就是无论身份还是立场都非常合适的人。   难为老头子了,之前还硬是摆出了那么为难、那么情非得已的模样……   秦时在心里默默吐槽一句:老狐狸!   两扇木门一推开,一股潮湿的气味儿便扑面而来,仿佛他们即将走近的不是山谷,而是沼泽。   潮湿的水汽里混杂着淤泥和动植物腐烂的腥臭味儿,厚重凝实,不像是轻盈的气体,反而给人一种……厚厚的毛毯盖了过来的错觉。   秦时收回之前的猜测。他想狐狸堡的这一道后门肯定还是有法术加持的,否则这样明显的气味儿,没道理一点儿也飘不进圆堡里去。   门外是一片荒地,但地势较为平坦,长着一簇一簇灰绿色的野草,有点儿像秦时他们在西北的时候看到的戈壁荒滩,并没有之前那座圆堡外面那种嶙峋陡峭的山石。   荒地的地势朝着远处黑乎乎的笼罩着一团雾气的地方倾斜,那里估计就是胡远山他们所说的山谷了。   秦时和贺知年却并不打算去勘察这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安稳地方的山谷,这里头弥漫的如同游蛇一般的黑雾,让他们心生忌惮。   姚家寨情况复杂,如今敌我未明,并不是让他们满足好奇心的好时机。   两个人分辨了一下方向,朝着中央圆堡的方向摸了过去。   姚家寨的整个地形就好像树木的年轮,一圈一圈的分布,将中央圆堡护卫在了中心位置。寨子中的山谷呈狭长的形状,从中央圆堡的附近一直延伸到了最外围的狐狸堡附近。因此从狐狸堡摸过去,这一路上至少要经过三四个圆堡。   比较幸运的是,因为内部的几个圆堡也是按照特定的规律分布的,并不在狐狸堡通向中央圆堡的这条直线上,因此它们与山谷之间的距离都不会太近。只要他们小心一些,应该不会露了行迹。   结界可以隐藏他们的灵力波动,不让修行者察觉他们的行迹,但它并不能隔绝空气。于是这一路走过来,秦时和贺知年被山谷里冒出来的气味儿熏得简直生不如死,但时间长了,大约是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被臭味儿浸透了,神经也渐渐麻木起来,连小黄豆都开始嘀咕,好像没有一开始那么臭了。   秦时苦笑,再一次后悔自己非要把孩子从明空山上带出来。留在明家多好,好吃好喝的,还有爹妈亲戚们疼着,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美。   等他们走到已经看不见狐狸堡的位置时,秦时和贺知年发现山谷附近的情况太复杂,不用结界似乎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   因为山谷周围的灵力分布情况太杂乱了,有地脉本身逸散出来的灵力,也有人为在这里布下的聚灵阵,这是为了困住那些怨灵。他们只是不明白山谷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非要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来守着。   他们还在风有司的圆堡里时,曾怀疑远远看到的山谷和那些聚灵阵是为了守护外围的圆堡,但现在看来,这些聚灵阵或许只是要保护山谷,以防止外面的人随意进入。   在经过了两个相隔较远的圆堡之后,路开始变得不那么好走了,石头变多了,从地底冒出来的礁石也开始变得稀奇古怪,但它们朝上的一面都参差不齐,带着十分尖锐的尖角。走路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他们的进度开始放慢了。   糟糕的是,这里与山谷之间的距离也缩短了。从山谷里飘出来的黑雾变得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浓厚,浓厚到甚至让人分辨不出穿行在黑雾里的那些怨灵。   “怨灵是修行者残留的灵力,那么山谷里冒出来的这些雾气又是什么东西呢?”秦时小声的问贺知年,“不会也是怨灵吧?另一种形式的怨灵?”   贺知年摇摇头,他以前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   除了路变得更加不好走,他们还发现山谷边缘可容人通过的地方变窄了。但这样的环境也让秦时和贺知年有了新发现。   因为怨灵多少还保留着修行者生前的意识,对于危险也有一定的感知能力,所以当他们走到近处的时候,黑色的雾气开始有意识的朝着远离他们的方向,也就是山谷的方向退缩了。   “它们是在躲避小黄豆。”贺知年笃定的说:“重明鸟一族最大的天赋能力就是辟邪,克制邪祟。它们怕它。”   秦时简直惊喜。他正在担忧这样的环境会伤害到小黄豆稚嫩的身体,要知道人类幼崽的身体还是很娇嫩的。结果就发现他儿子竟然百毒不侵!   还有什么比这个发现更令人高兴的呢?   秦时很快就发现,比起小黄豆可以克制邪祟的体质,更让人惊喜的,就是他们的队伍里除了小黄豆之外,还有另外一只成年的重明鸟。   明成岩赶回来了。   秦时头一次觉得这个总是冷着脸、看见他就像看见小偷似的大重明鸟竟然这么的可亲可爱,看看它这一身华丽的、仿佛镀了一层金似的炫目的羽毛,看看它这长长的、锦缎似的尾羽,还有这睥睨万物的矜持的眼神……   简直像一位端坐在宝座上,等待臣下来叩拜的王者。   秦时觉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贺知年明显比他淡定一些,他的眼神在出神了一下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清明,“明先生辛苦了,不知刺史大人可有回信?”   明成岩在他们头顶上方盘旋了片刻,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停下来。然后他收拢了翅膀,十分矜持地落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秦时的肩膀顿时僵硬了。   小黄豆却兴奋的不行,伸着两只胖爪子在明成岩身上摸来摸去,口里嘻嘻笑着说:“小叔!你回来啦!你的尾巴好漂亮!”   明成岩十分克制的在他脑门上蹭了蹭,转头看着贺知年说:“刺史大人早就察觉了姚家寨的情况不对,但他们军务繁忙,再说姚家寨跟外界一直少有来往,闭塞得很,他们没有抓到他们的把柄,所以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一眼,又问道:“刺史大人派了何人来支援?”   “刺史大人麾下的左都尉冯成贤。”明成岩回忆了一下,是叫这个名字没有错,“冯成贤率领两千精兵,寅时三刻就出发了。这个时候,他们大约已经过了白家湾了。”   白家湾是他们来时经过的一处河湾,过了白家湾,冯成贤的精兵距离姚家寨最多还有四分之一的路程。   听到这个消息,两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第248章 小侄子   秦时和贺知年凑到一起商量如何与冯都尉里应外合。   贺知年问他, “胡老先生说的寨子中心的山谷……你还想去看看吗?”   援兵大约还有两个时辰才能赶过来。两个时辰,按路程来算,足够他们赶到寨子中心的圆堡去一探究竟。   寨子的外围有风有司带着那些巡逻兵, 但他们更担心寨子中心的圆堡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又会在对战中给风有司这些人提供什么样的援助。   秦时也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和路程的问题,点了点头说:“想看看。我们先去那里看看, 等冯都尉到了山脚下,跟我们联系上了再动手……到时候, 还要劳烦明先生替我们两头传信。”   明成岩瞟了他一眼,矜持的点了点头,“可。”   秦时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自从他们到达金州,这只傲气的重明鸟对待他的态度就变了许多,搞得他心里还有些毛毛的……关键是他找不到促使明成岩改变态度的那个原因。   小黄豆见大人们说完话, 便欢天喜地的伸出小胖手,将明成岩整个捞进怀里, 嘴里不住的赞美他, “小叔你好好看啊。”   明成岩象征性的扑腾了两下, 就在他怀里窝了下来。小孩子的怀抱香香软软, 再说它飞了那么远的路,就算是神鸟,也是会累的。至于让小侄子摸两把的问题……那不是小侄子吗?想摸就让摸吧。   秦时和贺知年知道援兵快要赶过来了, 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就算他们不能在冯成贤赶到之前就彻底解决了中央圆堡这个后患, 但至少也要搞清楚姚家寨的妖族们在这里藏了什么秘密。   胡远山提醒过他这里不同寻常, 秦时自然不敢马虎。他对这只老狐狸还是比较信服的。   队伍里有了两只重明鸟,辟邪的效果自然翻了倍, 那些从山谷中冒出,盘旋在半空中的黑烟还不等他们走到近处就翻卷起来, 朝着山谷内侧避让,好像遇见了厉害的天敌一般,恨不能离开他们越远越好,连那股根深蒂固的腐臭味儿都仿佛变得稀薄了许多。   明成岩正昏昏欲睡,忽觉屁股上一痛,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原来是小黄豆正在帮他打理尾巴梢的毛。   他的包子脸板着,看得出对手里的工作十分认真。   明成岩不自在的在孩子的怀抱里蠕动了一下,对秦时说:“中间那个地方不对劲,有灵力,但又不像是天然地脉诞生的聚灵之地,更像是人为布置的阵法。你们要当心了。”   话还没说完,明成岩便觉得自己的身体猛然一坠,待他条件反射的开始呼扇翅膀,想让身体腾起,却发现自己已经跌在了地上。   神骏的重明鸟大人在他不喜欢的人类面前丢脸的摔了一个屁股墩,还是两脚朝天的姿势。   明成岩恼火的抬头,却见一只圆滚滚的小重明鸟站在秦时的手臂上,脑顶上朱红色的翎毛还在一翘一翘的。它目瞪口呆的低着头与明成岩对视,好像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小叔叔忽然就掉到地上去了呢?!   片刻之后,小黄豆反应过来它自己就是那个干了坏事的人,于是一头扎进了秦时的怀里,哭丧着脸向它爹求助,“爸爸!”   秦时看着脚边明显被摔懵了,正像一只鸡似的扑腾着的重明鸟大人,忍俊不禁的弯下腰将它抱了起来,顺手在他背后抚摸了几下。这完全就是哄孩子哄习惯了,身体下意识的自然动作。   秦时摸了两把,若无其事的收回手,把明成岩和小黄豆一起拢进了怀里。   贺知年将脑袋扭向一边,生怕自己憋笑的表情让苦主看见。他们一路同行,明成岩的性格他们也都有所了解。   小黄豆讨好的拿脑袋蹭蹭垂头丧气的小叔叔,“小叔,你疼吗?”   明成岩被自己一向不喜欢且看不起的人类抱着,心里虽然还有些窝火,但闯祸的人是自己的小侄子,他能怎么办呢?   明成岩闭着眼睛,闷声闷气的说:“没事,不疼!”   想了想,他又提醒小黄豆说:“无论是化人,还是变回原形,身体中妖丹都会有所感应的,自己留意些,就能有所准备了。”   小黄豆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乖巧的不得了。   明成岩一肚子怨气又不能发作,憋得够呛。还好两个人类识趣,并没有对他摔下地的事情多加关注……   走出一段路之后,明成岩又觉得,被一个人类这样走到哪里都抱着,感觉好像还不错。他可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也笃定遇到危险的时候,这个人类不会置他于不顾,等于身边多了保姆+保镖。   年幼时候的事情虽然明成岩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但这一刻,明成岩忽然就跟家里那些幼崽们感同身受了。难怪他们那么喜欢让人抱着,有时候不抱还要哭闹……   确实舒坦呐。   明成岩在心里哼唧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怡然自得的窝在人类的怀抱里开始补觉了。   一觉醒来,明成岩发现抱着它走路的人已经停了下来。他拍拍翅膀从秦时的臂弯里探出头,发现他们停在了一道几乎与地面直立的石壁之下,前方就是那个黑烟缭绕的山谷。   这里像是山谷起始的地方,或许也是山谷的最深处。黑烟看上去要比他们经过的任何一段路都要更加浓郁。他们无法透过黑烟看清楚山谷对面以及山谷下方到底是什么情形。顺着石壁向上看,山峰走势更为陡峭,半山腰云雾弥漫,再向上也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按照他们出发前看过的地图来对照,石壁向上,大约在顶峰的位置,就是姚家寨最中心处那座圆堡了。   他们只是没有想到这里的地势这样的险峻。   明成岩美美的睡了一觉,精神和体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恢复,感官也更加敏锐了。他提醒两位同伴,“上方有禁制。是非常厉害的那种。我们大约是上不去的。”   秦时倒也不是非要上去不可。因为胡远山提醒他的时候,说的是圆堡周围的山谷,所以无论是他还是贺知年,都对山谷的警戒心更大一些。   明成岩问秦时,“你刚才说的那个人,胡老先生,他有没有说山谷里有什么?”   秦时摇摇头。   他问胡远山的时候,老狐狸只是摇头,说自己从来没去过寨子中央的圆堡。还说他听老辈的人说那里其实是没人住的。早在寨子刚刚建好的时候,各个圆堡里的长老会定期在那里开会,协商解决寨子里的各种问题。   但从几十年前开始,这个传统渐渐变得没人重视了。各个圆堡里出了事,也都是自己人商量着解决,或者直接去请示里长。长老们聚在一起协商问题这种事,胡远山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到,各个圆堡之间的来往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胡老先生也没提上面有禁制,”秦时说:“他只说老辈的人里头,可能有人知道些什么,于是告诫族中晚辈。这些告诫一辈一辈传下来,大家只知道那个地方是不能去的,具体怎么回事儿都说不清楚了。”   贺知年总觉得胡远山知道的或许要比他自己表现出来的更多一些,但胡远山想保住姚家寨,就必须立场鲜明的站在官府这一边。他没有害他们的心思,这一点还是可以信任的。   山谷里黑烟太浓,虽然有重明鸟经过的地方,黑烟会自动向旁边避让,给他们让出一块空地,但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秦时在指尖逼出少许灵力,画了一道召风符,将前方的黑烟推开少许,几次三番,终于看清楚了山谷中的羊肠小道,似乎经常有人从这里经过。   贺知年带头往里走。   脚下的泥土松软,像是经过清理,将硌脚的石块都推到了小路两边。山谷里到处都长着一丛一丛干枯的野草,但小路上却干干净净,确实是经常有人走动的模样。   沿着山路往山谷里走,黑烟渐渐变得稀薄,他们也终于能将谷底的景色看个七七八八。   如果没有这些浓郁的黑烟,秦时觉得这里就是一处普通的山谷,山石嶙峋,随处长着荆棘野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枯树顺着山坡的走势慢慢朝着谷底聚拢,在山谷的底部形成了一片茂密的树林。   枯树树干笔挺,干枯的树枝在半空中交织在一起,将谷底严严实实的遮挡了起来。   那些笼罩了整座山谷的黑烟就是从密林中升起的。   黑色的烟柱像一片密密麻麻的烟囱,又像是一道一道龙卷风。漆黑的风柱盘旋上升,在即将到达山谷出口的时候如烟花一般四下散开,黑烟如游蛇一般到处乱窜,跟弥漫在谷口的烟雾纠缠在了一起。 第249章 石像   越是靠近谷底的树林, 秦时一行人就越是心惊。   这会儿正是午后,一日之中天光最盛的时候,但谷底却因为头顶上方黑烟弥漫的缘故, 暗沉得如同黄昏。   秦时和贺知年虽然都用灵力做了护体结界, 但结界毕竟不能隔绝空气,山谷中是有毒, 只怕他们也免不了要中招。还好有重明鸟在,被它们认定安全的环境还是比较能让人放心的。   这个时候, 明成岩已经站到了秦时的肩膀上。树林里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埋伏,两个人手里要提着刀,他一个成年重明鸟,实在不好意思跟小侄子一样,赖在人家怀里了。   但别说, 有人给自己当坐骑,这感觉……还真不赖。   明成岩心里暗爽, 又庆幸自己此刻是个鸟儿的样子, 有毛挡着, 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秦时和贺知年谁也没分心去揣度重明鸟的小心思, 实在是密林中的景象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而且乍一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只是……诡异。   顺着树林中高低起伏的地势, 也不知是什么人, 在这里安置了无数的雕像。有盘膝打坐的人类, 也有各式各样的兽形,但无一例外都摆出一副入定的模样。尤其是他们脸上的表情, 让人看了,会身不由己的回忆起灵力冲刷过经脉的舒爽感。   秦时看到这种画面, 脑子里最先浮起的念头就是:这些雕塑若是活的,那就肯定是因为这里风水好,所以大家都来这里修炼了。   秦时又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觉得这些雕像看上去哪里不大对。   秦时一把拉住了贺知年,脸色微变,“雕像能这么逼真吗?!”   秦时在后世的时候也见过各景点的石雕,还参观过有名的蜡像馆,但哪怕是比石块更易雕琢的蜡像,也很难真正做到栩栩如生。   贺知年点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抬手示意秦时站在原地不要靠前,自己顺着山路向前走了几步,在一座麋鹿的身侧蹲下。   这是一头成年麋鹿,加上头上如树枝一般叉开的长角,几乎快要赶上了成年男人的身高了。它从头到脚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的石质感,仔细看,皮毛上那种细腻的纹理也都清晰可辨……他心头也生出同样的疑虑:雕塑能细腻到这般地步?   秦时已经走了过来,跟他一起端详这头麋鹿的石雕。片刻后,强忍着心中讶异,走向下方的另外一座石雕。   这座石像雕的是一位年轻的小道士,手指掐着指诀,看他的姿态不像是在修炼,更像是在对敌的时候被人施了定身咒。他的年龄在十五六岁之间,五官清秀斯文,眉宇间带着一抹惊讶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秦时也走了过来,视线落在石雕的手指上,目光凝住了。   这个指诀他和贺知年刚好是认识的,这就是修行者在遇到不确定的情况时,给自己周围布下护体结界的小法术。看石雕的指诀,小道士的这个法术还没有彻底完成就停了下来。对于制作这个雕塑的匠人来说,这人手指的姿势简直抓的太精准。   秦时心中一顿,忍不住又凑近一些。   雕塑的质地是灰白色的石头,雕塑上任何一点儿纹路在落下灰尘之后,都会显得更加明显一些——有高光有阴影,就好比刚才那头麋鹿身上皮毛的纹路。   好比这个小道士手指上的指纹。   制作雕塑会细致到将指纹一比一还原吗?!   秦时觉得不会的,因为这种对细节的追求,从艺术塑造的角度来说毫无意义。   一旦确定了这一点,无论他们多么不愿意承认,真正的答案都只剩下了他们最不愿意接受的那一个:这些雕塑都曾经是活物。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一眼,心中浮起的骇人的念头让他们的心情都有些躁动。   “胡远山让我们看的就是这个?”秦时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明先生刚才说这里是有人刻意布置的阵法……什么人布下的阵法,让胡远山连提都不敢提?!”   秦时亲眼见过胡远山不闪不避的跟风有司对骂,印象中这人虽然能屈能伸,既能权衡利弊,在必要的时候也能忍气吞声,却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明成岩也随着他们的思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位胡老先生,别是自己也不知道吧?!”   贺知年和秦时都愣了一下。   “这么说,倒也解释得通。”秦时若有所思,“他或许因为某种原因,见到了这样诡异的阵法,但又不了解底细……”   贺知年接口说道:“于是心中惴惴不安。这一次见我们要掀开姚家寨的老底,就势将这个难题抛了出来,交给我们去解决。”   秦时点了点头,“先不说这个阵法是什么人布下的,关键是……这东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问题,才刚刚接触道术没多久的两个人都无法回答。   明成岩在秦时的肩膀上不大自在的来回踱了两步,长长的尾羽披散在他的背后,打远看,好像他肩上披着一块极绚丽的金色绸缎。   明成岩这会儿倒是没有心情欣赏自己的美貌,他有些不大确定的对他们说:“我以前曾听家中长辈提过一桩旧事,是说前朝的时候有魔修抓了修士做生祭,用来提高自己的修为。据说那些被阵法吸干了灵力的修士,看上去就好像石头一样……不知真假。”   秦时看了一眼贺知年,贺知年也是一脸懵圈的表情。   “没有听说过。”贺知年很老实的说:“什么魔修……我一直以为那是话本里的描述……”   他说着,摇了摇头,“在我们的认知里,修行的人是人类修士,妖族是妖修,这是有明确分类的。魔修,魔……又是什么东西呢?”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贺知年挠挠头,“魔修,这种说法我只在话本子里看到过。”   秦时心想,我也只在话本……只在小说和影视剧里看到过。不过这个不是重点。重点应该是魔修也只是一个称呼,究其本质,也只是一个修行者,只不过修行的方式,或者为人处世的手段不同寻常,不被主流社会认可,才得到了“魔”这样一个标签。其修行者的本质,与他、老贺和明成岩,应该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明成岩随声附和,“是这个理。”   贺知年也跟着点头,“有道理。”   秦时无语了,“你好歹还是修行者,从小开始锻炼灵力的,怎么理论水平好像跟我这个文盲也差不多啊。”   都是一问三不知。   “我们其实也不算什么修行者,”贺知年想了想,对秦时解释说:“只不过体质要比普通人特殊一些。镇妖司一旦发现我们这样的半妖,会安排人对我们进行教导,这里头也包括教授一些拓展经脉、修炼灵力的方法。”   秦时好奇的看着他,“李神仙一直反对把道术教授给缉妖师,那么你们修炼灵力有什么用呢?”   秦时想不通这一点。如果只是想提升缉妖师的战斗力,不是应该像训练特种兵一样,增加他们的训练量吗?   贺知年知道秦时对镇妖司和追云观的事情知道的还太少,倒也不意外他会这么问。   “缉妖师身体中有妖族的血脉,”贺知年说:“淬炼自身的灵力,不但可以改变缉妖师的体质,提高我们的战斗能力,还可以通过灵力来分辨妖族。”   “只是容易分辨?”秦时觉得这种能力就很鸡肋,“你们没有法术去辖制妖族,就算分辨出来,又有什用呢?”   “也不能这样说。”贺知年经过的事情多,也更有感触,“还是有用的。而且我怀疑李神仙其实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传授道术给缉妖师。”   秦时也沉默了。贺知年所说的这种可能性,他其实也是有一点儿感觉的。否则魏舟教他们法术,李神仙的反应不会这么平淡,好像早就心中有数一样。   明成岩不大高兴的咳嗽两声,把已经跑远的话题拉了回来,“我们在说这里是不是一处阵法。”   贺知年便问他,“这种事,我们俩都没听说过。你好好回忆回忆,看看还记得什么?”   明成岩开始搜肠刮肚的回忆。   秦时就觉得一只大公鸡似的神鸟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十分的可爱,忍不住抬手在它背后摸了两把。   重明鸟瞥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嫌弃,十分矜持的在他肩膀上踱了两步,让开了他那只不老实的手。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秦时忍笑岔开话题,指了指山谷的上方,“你们说,布下阵法的人会不会就藏在上边的圆堡里?   这个问题,明成岩也说不好了。但是依照常理来说,布阵的人应该不会距离太远才对,而且把这么丧良心的阵法布置在这里,图的不就是没有外人打扰?   这样一想,这附近的两三个圆堡都有嫌疑。   “不过这个阵法应该已经被废弃了。”明成岩分析说:“阵法中的祭品都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哪里还能给布阵的人提供灵力呢。没有灵力就不说了,还源源不断地产生怨气……说不定阵法从布下的时候就是失败了的。布阵之人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更不懂如何补救,只能这样废弃在这里。” 第250章 付良的玉佩   秦时比较认可这种阵法失败的理论。他觉得, 若是阵法成功了,灵力被布阵的人源源不断地抽取,哪里还能转化为这么浓厚的怨气。   “这个布阵的人, 很可能只是拿这里做试验。”秦时说:“姚家寨远离城市、村寨, 又与人类社会没什么往来,自成一国。而且寨子里都是妖族, 出了什么事,他们也轻易不会惊动人类的官府。”   或者胡远山也是在无意中发现了寨子里有怨气, 于是寻找怨气产生的根源,最终发现了隐藏在山谷中的诡异阵法。他琢磨不出阵法的玄机,心存疑惑,于是趁着这一次的机会将难题抛给了官府。   秦时和贺知年都只是刚刚开始学习道法,像这样复杂的阵法别提解决办法了, 之前都没有听说过。   这个难题他们解决不了,只能上报镇妖司, 请追云观的专业人士来解决了。   行走在林间, 秦时几个人都没有从那些诡异的石雕上察觉到有灵力的存在, 明成岩的推测应该是对的, 这个阵法确实是废弃了。   贺知年懂得比秦时略多一些,开始试探的找阵眼所在的位置。   但沿着荆棘丛中的羊肠小道往树林中央走,他们渐渐发现树林中的地形比他们之前看到的更加奇怪。地形一路向下, 有一种越走越深的感觉。   “好像天上降下来一根柱子, ”秦时形容了一下, “在这个山谷里戳了一个洞。这里已经不是谷底了,是谷底裂开的一个洞。”   谷底密林中发现的洞口直径约莫十数丈, 这样大小的地洞,又有树木做遮掩, 站在山谷上方是很难被发现的。   发现了这里地势的奇特之处,他们也终于意识到整个阵法就是以这个地洞为中心,一层一层盘旋向下。而且越往下走,安置在洞壁上的祭品也不断的发生变化。   “这些祭品不是随机摆放的。”秦时示意它们注意不远处的一头豹子,“树林里那些有人类、麋鹿,还有狐狸,都是种群数量大,且生性温和的物种——如果把人类也当成这布阵之人的一种猎物的话。”   “正是。”明成岩连连点头,“从上往下,祭品换成了凶兽。狼、豹子……再深处不知道还有什么。”   他们从山谷往下走的时候,起初只见山谷口弥漫着黑烟,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物。等他们一路向下到达了谷底树林里,因为黑烟升上去,光线反而变得明亮了许多。但沿着谷底的石洞往下走,随着地势越来越低,光线也重新变得幽暗起来。   地洞之中潮气重,光照也不足,生长在这里的植物变成了几乎紧贴地表的苔藓。没有了植物的遮掩,附着在洞壁上的那些凶兽的骸骨都显得十分醒目。诡异的是,他们行走在地洞之中,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周遭安静得不同寻常。   这里没有鸟鸣,也没有昆虫出没的痕迹,按理来说,这样湿冷幽暗的环境最适合蛇虫生存。但在这里,所有的活物都像是被吸干了生机,只留下灰白色石质的骸骨。   明成岩从秦时的肩膀上飞了起来,周身金色的羽毛在一片暗色的背景之上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我来给你们照亮。”明成岩在他们头顶上方盘旋一周,拍打着翅膀飞到了前方,“这里暂时没发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走吧。”   重明鸟没有发现有邪气,秦时和贺知年也跟着多了几分安心。他们借着从它身上散发的光芒,沿着脚下的小路摸索着往下方走。   没有声音,甚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除了潮湿的水汽弥漫在整个空间。   他们像是行走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坟场里。   再往下走,豹子和狼不见了,出现在路边石壁间的祭品变成了一些他们认不出名字的野兽。   “这是朱猿。上古凶兽。”明成岩轻飘飘地落在一尊灰白色的骸骨上,转过身对他们说:“这种东西别看长得跟猿猴差不多,但性子残暴得很,吃起人来简直就是一口一个。不止它,这附近的都是极为凶猛的野兽。有些甚至已经很少在野外见到了。”   秦时还真是头一次见到朱猿这种凶兽,看它的外表确实与普通猿猴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个头更高些,肌肉也更加壮实一些。   等他走到近处,看清楚了朱猿的正脸,就发现朱猿与普通猿猴还是有差别的。至少普通猿猴的面相要平和得多,绝不会像这样透着满脸的凶悍戾气。   再往下走,秦时不由得咦了一声,“这个我认识,狍鸮。”   《山海经》中有记载的食人凶兽,好像也没有那么厉害。之前野羊坡陷阱里的那头狍鸮从小被人控制,又被“师弟”那样的人摆布,最后两败俱伤的死在了阵法里。如今这里又有一头受人控制的……   “怎么这些东西都这么好抓吗?”秦时百思不得其解。   贺知年也颇无语,想不通这些凶兽都是怎么落到这种地步的。按理说它们不是应该远远地避开人类社会,在深山老林里称王称霸吗?!   明成岩想了想说,“成年狍鸮极凶猛,抓不到的。这些被抓住的,还是幼崽的时候就落进了人类的陷阱。”   秦时想了想野羊坡的那头狍鸮,觉得当凶兽也不保险,人类当中的有些人实在是把自己聪明的大脑利用到了极致了。什么丧心病狂的坏事都敢做。   当然当祥瑞也不保险。秦时低下头亲了亲睡得肚皮朝天的小黄豆,想想这孩子小时候的遭遇,忽然就对这头不知死去多久的狍鸮产生了些许的同情。   上古凶兽算什么,还是人最坏。   再往下走,他们便察觉了一点空间上的挤压感。   这个仿佛被一根巨大无比的棍子在山谷底部戳出来的地洞,其内部的结构原来是一个肚腹宽大、底部缩小的花瓶的形状。他们很快就走到了洞底。   洞底的面积大约有篮球场大小,地面铺着一层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这样的布置大约是为了隔开地底的湿气。石滩正当中摆着一个藤草编织的蒲团。年深日久,蒲团吸饱了地洞里的潮湿水汽,呈现出一种腐朽的灰黑色。   空空荡荡的石滩上只摆了这么一件东西,大家想不注意它都很难。秦时引着灵力裹着自己的手,试探地将它掀开。   他虽然用力不大,但架不住这东西已经朽坏了,被他一碰就散了架。乱七八糟的黑草丝之间,还散落了几件小东西:两三块圆溜溜的石头,还有一块火彩盒大小的玉佩。   明成岩“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灵石!这是灵石!对修行者来说,这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贝!”   秦时脑子里懵了一下。灵石不是修仙小说里头才有的东西吗?!   明成岩却十分兴奋,它围着那几块鸡蛋大小的圆石头转来转去,还试探着输了一点儿灵力进去,但灵石始终都是那个灰扑扑的样子,质地跟一路过来看到的洞壁上那些凶兽的骸骨也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变化。   明成岩简直痛心疾首,“灵力都已经耗尽了,是废石。”   秦时连忙问他,“你说这里头原来是有灵力的?”   “对。”明成岩不愧是大家出身,见多识广,说起这些秘事来头头是道,“灵石乃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内蕴灵力,有些灵石还能将修行者的灵力灌进去存贮起来,等到用时再自行抽取。但灵石这种神奇的功能也不能无限制地反复使用,超过一定的次数,就成了废石了。”   明成岩见秦时点头,便又说道:“美玉也是一样,也算是灵石的一种。质地优异的美玉也有灵石一样的功效,可以存贮灵力。所以那些修行门派都喜欢搜集美玉。这块玉佩之前的质地肯定也是很好的。”   他说的是蒲团里调出来的那块玉佩。   玉佩仍然保持着原本柔润的湖绿色,只是细腻的质地之上布满了成片的灰白色花纹,仿佛一面干净的墙壁上爬满了苔藓,将好好的一块美玉给破坏了。   秦时寻思这些都是证物,他得找块布,或者腾出一个钱袋来将这些掉落的小东西都收集起来。   或者小黄豆刚才脱掉的衣服也可以凑合着用一用,救救急。等他回到城里,再给他买新衣裳好了。反正按照重明鸟一族的发育规律,短时间内小黄豆应该不会变出人形来了。   秦时正在寻思怎么收集证物的问题,就见贺知年弯下腰,从满地的草茎中捡起了那块玉佩。他举着玉佩凑近了明成岩仔细端详,看着看着,他的手就抖了起来。   “这玉佩我认识。”贺知年声音发涩,好像每一个字都说的十分艰难,“这是付良的东西!”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付良是谁?”   贺知年胸膛起伏,竭力压抑着剧烈翻滚的情绪说道:“两年前,他在金州刺史手下任军曹一职。镇妖司向当地刺史求援的时候,刺史派了他来支应我。我和他一起下古墓。后来进去的人都被困在了机关里,各自分散,我便再也没见过他……” 第251章 踏骨成仙   贺知年将玉佩摊平在掌心, 果然见玉佩中央细腻的云纹卷着一个清隽的“付”字。   “进古墓之前,”贺知年冷不防见到与两年前那场惨败相关的线索,一时间情难自禁, 声音都有些发抖, “我们在野外扎营,付良曾给我看过这块玉佩, 这是付家的传家宝。他说等他完成这一次的任务回去之后,玉佩就要作为付家的信物, 随着聘礼一起送去女方家里……他回去之后就要定亲了。他还邀请我们一同去喝他的定亲酒……”   贺知年眼圈一红,再也说不下去了。   秦时心中也有些难过。他也经历过失去战友的痛苦,完全能理解贺知年此刻的心痛。   他走过去拍了拍贺知年的肩膀。手掌接触他的身体,秦时才发现贺知年的身体也在发颤,或许不仅仅是想起了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 而是两年前古墓一行的惨痛经历带给他的伤害,在此时此刻, 被一块玉佩尽数唤醒了。   “这也不是坏事。”秦时笨拙的安慰他, “咱们早就怀疑西北一带的异动与关外古墓有点儿关系, 如今也算是找到了一条新的线索。”   明成岩虽然无法体会贺知年激荡的情绪, 也跟着点了点头说:“这块玉佩想来质地是极为出色的,所以被这个布阵的人当做灵石收集了起来,直到不再好用了才丢弃在这里。”   “关外古墓距离这里并不近, ”秦时问贺知年, “这人从古墓中逃出, 竟然会跑到姚家寨来布阵……”   贺知年双眼仍然泛红,情绪却已经平复了许多, “古墓中设下机关的人当日受到我们的围攻,也受了重伤。但他比我们更加熟悉机关的排布, 逃出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你们说,他选中这个地方,布下这样的阵法会不会是为了想方设法摄取灵力给自己疗伤?”   秦时觉得这个想法还是很有可能的。   明成岩也点头说道:“这个阵法并没有成功,反而制造出了这么多的怨气,还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或许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只能舍弃了这里,匆匆逃走。”   秦时若有所思,“若是说,这人两年前从古墓中逃出来,躲藏在了姚家寨,那么阵法失败,他会不会再逃回古墓里去?”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整个陇右道的妖怪们才会发生那么多不同寻常的动静。   “这里已经废弃一段时间了,”贺知年的目光扫向周围的石壁,那些隐没在黑暗中的点点骸骨,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这人在这里的试验未能成功,白白折损了这么多的试验品……刨除这个原因,姚家寨还真是一个可以容他藏身的好地方。”   “你说,”秦时问他,“如娘被送到这里,会不会就是来掩护,或者说是解决那些怨气的?”   如果他猜的没错,那么做下这些事的幕后之人,很可能就是如娘口中的那个“老鬼”了。   贺知年思索了一下,问明成岩,“你可知道,如果这个阵法成功,布阵之人可以得到多大的好处?”   “这个我说不好。”明成岩知道他这样问是想推测布阵之人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他有些犹豫地晃了晃头顶的红翎,“在我听来的故事里,布阵的前朝魔修是为了踏骨成仙。”   秦时听的直皱眉头。成仙是历朝历代丧心病狂的修士们终极的梦想。是否有人真的通过修炼成仙,秦时不好说的太过绝对。但“踏骨”两个字,却道尽了这阵法的血腥狠辣。   成仙到底有什么好呢?值得让人泯灭良心,残杀无辜生灵来成全他自己的野心?用这样的方式成仙,就不怕遭了雷劈吗?!   秦时心里突然间特别不服气,他只是碎嘴了几句,老天就拿雷来劈他,但是这些人伤害了这么多的生灵,结果还好好的?!   作为天地间的规则,咋能这么欺软怕硬呢?!还是说,这些魔修技术太高超,可以避开世界规则的巡视?!   贺知年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明成岩的回答并没有解开他心里的疑惑,反而让他想到了另外的一种可能:当初古墓之中骗进去那么多的妖修和缉妖师,会不会也是为了布下另外一个踏骨成仙的生祭阵法?!   有没有可能,在两次布阵都以失败告终之后,西北一带的妖族状况频出,又有大批的妖族朝着关外行进……这是为了第三次布阵?!   贺知年心跳如鼓,直觉关外之行不可再拖延,必须要提上日程了。   团在秦时怀里睡得正香的小黄豆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哼唧一声,“爸爸,飞天哥来了。”   秦时不由一乐,看他家孩子多乖,跟谁都喊哥……秦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惊讶的看着孩子,“你说谁?李飞天?!”   小黄豆从他臂弯里钻了出来,拍拍翅膀,踢踢小爪,兴冲冲的说:“是飞天哥!它在喊我呢,哎呀,它来的好快呀。”   李飞天是器物成精,已经修出了器灵,哪怕是在追云观,也不是所有的修行者都能有幸得到它的认可。在它的生命之中,多一半儿的时间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这一次它醒来是在魏舟进了宗门之后,李飞天自己选了天资出众,但当时道术还只是刚刚入门的魏舟。   魏舟得到了追云观传家宝的认可,从那之后几乎就是宗门里横着走的人物了——在整个宗门里,能使唤李飞天的也就只有李玄机和魏舟两个人。   秦时和贺知年不敢揣测老神仙的行踪,故而只能猜测魏舟作为镇妖司的外援被派来了金州,给他们帮忙了。   他们不清楚小黄豆说的“好快”到底有多快,但小黄豆显然已经陷入了与好朋友久别重逢的喜悦里,情不自禁地拍打着翅膀从它爹怀里飞了起来。   明成岩看到小黄豆的动作,一个俯冲托起了小黄豆,叔侄俩一起朝着洞口飞了上去。   没有了光源,地洞里一下就变暗了。   黑暗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秦时朝着贺知年的方向靠了过去,抬手抱住了他,两只手在他背后轻轻地拍了拍。   贺知年微微一僵,随即身体便放松了下来。他靠在秦时的肩膀上,极轻的叹了一口气。   在他的沉默里,有一种如巨涛澎湃一般让人心惊的感觉。秦时也闭上眼,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贺知年的后背,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否能够安抚他的不平静。   秦时猜测两年前古墓一战在贺知年的心里留下的创伤绝不是他表面上表露出来的这般云淡风轻。   贺知年抬手回抱着他,脑海中的波涛汹涌仿佛在一刹间,在另外一个灵魂之上撞击出了回响。   他终于可以在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的黑暗里放任自己,让自己流露出软弱和面对惨败的不知所措。   “他们,”贺知年在这全然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忽然间泪如雨下,“他们还被困在古墓里……不管他们死去多久,他们都还在那里……他们在等着我……”   “我知道。我会陪你一起去。”秦时知道他的灵魂有一部分始终被困在那座古墓里,从来不曾离开过。   他和那些死去的战友的灵魂被困在那里,等待着贺知年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去……救他们,也救他自己。   当重明鸟金色的光芒和日光灯管一样的拂尘从半空中落进地洞里,贺知年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那些在黑暗中情不自禁流出的泪水,那些瞬间隐没的脆弱,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秦时的手掌从他背后收了回来,接住了兴奋不已的从半空中降落的傻儿子,和它一起望向头顶上方那个少说也有六十瓦的日光灯管,唇边浮起笑意,“好久不见,小飞天。你不会是自己来的吧?老魏呢?”   李飞天清脆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了起来,“他在后面陪着师父呢。”   秦时吃了一惊,“老神仙也来了?!”   这对他们来说虽然是个好消息,但不得不说,还是惊吓的成分更多一些。或者西北一带妖族的异状比他们之前预料的还要糟糕一些?要不怎么能惊动李玄机的大驾?   魏舟说过,李玄机如今已经不过问道观里的琐事了,一年之中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后山闭关。长安城里多少达官贵人跑到明空山想求见他一面都见不到呢。   李飞天不是很懂人类这些复杂的心理,听见秦时问它,便大模大样的答道:“对啊,师父说了,许久没有出来走动,世道越来越不像话啦……”   后面这句话它还是学着李玄机的语气说的。   秦时不由一笑,转头去看贺知年,见他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笑意。   “我们也出去。”贺知年揽住秦时的肩膀,推着他往上走,“先把外头的事情解决了,再请老神仙看看这里的情况。”   山谷外面静悄悄的,等他们沿着原路回到狐狸堡,就见后门大开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边朝外张望,看见他们回来,还埋怨一句,“怎么才回来?等你们好久了!”   秦时上下打量他,“你们不是都去树林里了?”   胡白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辩解道:“那不是……爷爷说我们不走的话,外面那些人就不会走。四郎也说,大家都守在这里,反而拖了大人们的后腿……”   秦时就笑了,这些小狐狸都是单纯的乖孩子,胡远山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但信归信,就这么丢下他们自己撤走了,心里也会有点过意不去。   “胡老先生和胡四郎他们呢?”   胡白忙说:“爷爷在前面看着呢,四郎从后山那边出山了。爷爷让他去山下,替他迎接一位老朋友。”   秦时心里一动,“官兵也来了?” 第252章 傀儡而已   官兵显然没有那么快的脚程。但李飞天都来了, 李玄机和魏舟自然也已经上了山。   秦时猜测他们与刺史派来的士兵并不是同时出发的。有可能冯成贤那些人压根都不知道李玄机带着人来了姚家寨。   秦时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想知道老神仙是不是知道什么,或者追云观有什么特殊的消息来源?   他刚一动,眼角的余光就瞥见有什么东西从前方的矮墙上飞窜了过去。毛茸茸的一团, 窜过去之后竟也不怕人, 还停在了矮墙转弯的地方,回过头盯着他们看。一双圆溜溜的猫眼显得极为有神。   据说狸花猫要比一般的猫儿野性更重, 秦时觉得眼前这个小家伙就很有些胆气,长得也胖乎乎的, 很是肥壮。而且看上去还好像有些眼熟?   秦时盯着它看了两眼,怀疑它会不会是之前他们躲避风筝的时候遇见的那一只。不过野猫看上去好像都差不多,秦时也不能肯定。   胡白也看见了墙头的小猫,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块肉干,朝着小猫走了两步, 轻声唤道:“初五,来, 给你吃肉。”   小猫大约被他们喂熟了, 也不怕人, 胡白举着肉干走过去的时候它也调转方向朝着胡白走了过来, 大模大样地低头嗅了嗅胡白的手指,叼起肉干转身跑了。   秦时随口问他,“是你们养的?”   胡白摇头, “这小东西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 初五那天爷爷要去祠堂上香, 在祠堂门口发现的,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初五。初五平时就在祠堂那一片活动, 性格老实得很,喂它吃东西也不挑嘴, 很好养的。”   秦时脑海里冒出一个想法:狐狸们都有自己的祠堂?!   也不知这些狐狸之间原本就存在亲戚关系,还是成了精之后受到人类社会的影响,因而改变了生活方式?   头顶上方,重明鸟叔侄俩跟李飞天不知去哪里绕了一圈,又优哉游哉地飞了回来,还离得老远就听小黄豆喊秦时的声音,声音里透着孩子特有的欢快劲儿,让人听了整个人都跟着愉悦了起来。   “爸!”小黄豆围着秦时的脑袋转了两圈,叽叽喳喳的叫唤起来,“李爷爷把坏人都抓起来啦!”   秦时知道李玄机作为追云观的老祖宗,自然是有真本事的,但厉害到这种程度吗?   他们跟在胡白身后快步朝着前院大门的方向走去。他们走得急,谁也没注意到墙头上一只圆滚滚的狸花猫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们,圆溜溜的猫眼里满是深思的神色。仔细看的话,似乎还有一点儿不安。   从狐狸堡的前门出去,秦时和贺知年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李玄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坏人都抓起来。   因为来人并不是只有李玄机和魏舟,还有十数名同行的弟子。之前将他们折腾得东躲西藏的那些家伙,如今都已经横了一地。   还能看出个人样儿的唯有一个风有司。   风有司被一根银色绳索困住了手脚,跪在李玄机面前,李玄机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不知在比划什么,似乎在画一个极为复杂的符纹。片刻之后,就见风有司脸上有一层模糊透明的东西浮了起来,就像是他脸上罩着一层半透明的面罩似的。   风有司双眼空洞,被捆着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就在李玄机抬手抓住了那一层面罩的时候,一旁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嚎叫,“喵嗷……”   李玄机一把抓住了面罩。   秦时看到有什么半透明的东西在他的手心里拼命扭动,迎着光的视角,好像老神仙手里抓了一条透明的八爪鱼。   风有司的身体像是失了魂儿,软绵绵的倒在了李玄机的脚边。   就在这时,那只从后门处一路跟了过来的狸花猫从他们身后绕了出来,四肢小爪子倒腾得轻快,一溜烟就跑到了李玄机的脚边。   它先是拿爪子拨拉拨拉躺倒在地,生死不知的风有司,然后抬起头冲着李玄机喵喵喵的叫唤起来。   秦时有些莫名其妙,转头去看周围的人,不论是魏舟还是胡白,都是一脸懵圈的表情,显然并不知道这只狸花猫到底在喵喵些什么。   但李玄机显然是听懂了,他弯下腰,单手抱起了那只胖猫,就那么举着它,让它的毛脸凑近风有司。若不是风有司看上去神志不清,一人一猫保持着这么面对面的姿势,还真像是在深情对望。   秦时眼前花了一下,觉得猫脸上也有什么东西浮动了一下。还不等秦时转头去看贺知年,向他求证自己是否眼花了,猫脸上那一层透亮的东西就像是受到了什么神秘的吸力一样,嗖的一下贴在了风有司的脸上。   众目睽睽之下,那一层透亮的东西就那么毫无滞涩地融进了风有司的身体,自然得像是一滴水渗进了沙土里一样。   秦时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心里隐隐浮起一个猜想。   狸花猫毛茸茸的小身体颤抖起来,片刻后手脚耷拉下来,软绵绵地瘫在了李玄机的手里。它对面的风有司却动了动,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李玄机将狸猫抱进怀里,另一只手里抓着的东西却扬手向半空中抛了起来。李飞天一个俯冲,将那东西吸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师徒俩的动作纯熟得好像排演了千百遍。   李玄机摸了摸怀里的狸花猫,转过头对他们说:“傀儡而已,带回去慢慢审……这个才是真正的风有司。”   秦时吃了一惊,“您怎么知道的?”   一句话问出口,才想到自己的反应是有些失礼的。连忙拉着贺知年一起给老神仙行礼。   李玄机点点头,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屑,十分矜持的解释了一句,“外入的魂魄与它夺舍占用的身体之间存在不协调的地方……小法术,很容易看出来。”   秦时,“……”   这可真是凡尔赛。秦时心想,在场的这些人,除了老神仙,大约也没有谁看出来这样一个“小法术”了——包括魏舟,别看这小子一脸淡定的表情,但秦时觉得他大约也做不到他师父这种程度。   秦时看看躺了一地的那些风有司的跟班,问李玄机,“这些呢?”   李玄机垂眸,宛如仙人俯视尘俗间蝼蚁一般的众生,不带感情的点了点头说:“这些只知道听从风有司的命令行事,知道的不多,也不是姚家寨的居民……我毁了他们的妖丹。如果能活,就自己去找一条活路吧。”   秦时呆呆看着他。他还是第一次从印象里那个温和的、仙风道骨仿佛不染尘埃的老神仙的脸上看到这样的杀伐气。   风有司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是羞愧又是感激的冲着李玄机行礼,又跟周围的人拱了拱手,“风某羞愧,心智不坚,让邪物钻了空子。”   胡白身后,胡远山被胡四郎扶着走了过来,他上下打量风有司,叹了口气说:“这回总算是想清楚了吧?”   风有司羞愧的点头。   胡远山冲着李玄机拱了拱手,有些感慨的笑道:“多年不见,老神仙还是这般模样。”   李玄机叹了口气,“老了……人类寿命有限,不经活……”   “可不能这样说,”胡远山的情绪像是受他感染,也跟着叹了口气说:“妖族在人世间立身不易,又有这么些不安分的东西惹是生非。我倒是活得长,不也一样担心儿孙们没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李玄机听出他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不由一笑,“你呀,说话还是喜欢拐弯抹角的……真有这么焦心,怎么不见你给明空山送个信儿?”   胡远山讪讪一笑,“我这不是想着,都是寨子里自己的事,闹到你们那里,反而把事情搞大了……”   说白了,还是狐族多疑又胆怯的性格占了上风,遇到什么事都想着躲一躲、再看看……总之就是最好能关起门来,让妖族自己解决。   他怕的就是姚家寨反复出事,人类的官府会最终将这个地方收回去。不再让妖族聚集在一处惹是生非。   “再说这两年官府也不怎么管妖族的事,”胡远山说的半真半假,“金州城里的缉妖师我们倒是见过,只不过他一人也干不了什么,只说会上报朝廷,让我们回去等消息……”   这两年金州城里的镇妖司分部基本上就是处于一个瘫痪的状态,姚家寨出事,他们也是有心无力。   风有司检讨,“都怪我,是我听人说金州城里再没有缉妖师了,心里生了疑惑……后面遇到有人跳出来妖言惑众,我就上了钩……”   上了钩,却又不够果断,摇摆不定的拿不定主意,反让人对他下手,然后借着他这个里长的身份蛊惑族里的人,最终生出这些事。   胡远山到底顾念着他们同住一个寨子的交情,在旁边提点他,“什么人来蛊惑你,这些事都仔仔细细给大人们讲清楚。以后寨子里的年轻人也要好好管束起来,可不能再由着他们胡来了。”   风有司连连点头,“来找我的那人也不是外人,跟我家娘子还沾亲。他当时只说有人看中了我们这个地方,想租下来给族里的孩子们做一个训练场,又许给我许多好处。我就鬼迷心窍,同意他们借用寨子里的山谷,在里头训练自己族中的子弟……后来见面次数多了,他又说外面时局不稳,到处都有事,鼓动我们自己也把守卫训练起来……”   秦时听他颠来倒去的说那个来游说他的人,心里想的却是风有司的娘子。那个女人当时在“风有司”耳朵边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可没有那么纯良。 第253章 和师兄的秘密   寨子里虽然不至于乱成一团, 但住在附近几个圆堡里的妖族都察觉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派人过来打听情况。   至于那些被李玄机收走了妖丹的小妖怪,对他们来说反而不是什么棘手的问题。因为据风有司和狐狸堡的居民辨认, 这里头一大半儿都不是寨子里的居民。也就是说, 他们属于风有司嘴里说的“借用寨子里的地形练兵”的那些人。   这些人的头领已经不见了,留下的这些家伙妖丹已经被毁, 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失去了战斗力的妖族,就算回到了幕后之人那里, 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风有司找了空屋把它们都关在一起,寻思着若是问不出什么新鲜内容就干脆把它们放回野外好了。   妖活一世也不容易。没有了妖丹,就是寻常的野兽。野兽才有多长的寿命呢?就让它们在野外自由自在的过几天清净日子吧。   风有司带着胡白和胡四郎去做这一场战斗的后续工作去了。李玄机也终于有机会跟他的熟人们叙叙旧。   秦时和贺知年这才知道,追云观的人并不是跟刺史大人的手下一起来的。他们甚至没有进金州,而是沿着和庸一路留下的记号, 顺着黄河的分支玉泉河,找来了这里。   “和师兄醒来之后, 就说自己有了一些解开古墓结界的想法, 想去试一试。”魏舟瞟一眼李玄机的脸色, 吭哧吭哧的说了实话。他有些抱歉的看看秦时和贺知年, “师父也拗不过他,就派人陪着他出来看一看。”   秦时和贺知年都呆了一下,没想到和庸那么早离开长安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贺知年强忍着心里的忐忑问他, “和师兄现在在何处?”   李玄机摇摇头, “离开长安之后, 他一共让青鸟送过两封信,一封信是说他到了姚家寨, 说这个地方不对劲,有当初古墓里的人在这里出没, 让我们过来看看。”   秦时的目光扫向胡远山,胡远山微微一笑。   他既然认识李玄机,自然也有可能认识李玄机的弟子。风有司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那么多不明身份的人带进姚家寨,胡远山自然也可以悄咪咪的把和庸带进来。秦时觉得,大约和庸也看出了姚家寨的问题,但他没有那么大权限能给狐狸们一个准话,所以胡远山见了李玄机才会这么赔小心吧。   而且和庸信里所说的话,也再一次证实了秦时和贺知年的猜想:这里确实和关外古墓有关系。   “等等,”秦时一个激灵,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和师兄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姚家寨虽然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但它的位置也是比较偏僻的,而且生活在这里的妖族有意识的让它跟人类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就导致它的存在是较为闭塞的。秦时敢打赌,金州城里一多半儿的居民从小到大甚至不曾听说过姚家寨这样一个地方。   秦时这个问题一问出口,就感觉自己触雷了。因为李玄机脸上的表情一下就阴沉了,他身后的那些弟子们也都流露出一副沉痛的表情。   “这个问题还是我来解释吧。” 魏舟叹了口气说:“和师兄当日在古墓里,曾被设下陷阱之人抓住。那人不知用了什么邪术,曾将灵力探入和师兄的意识海,试图摄取他的修为。”   贺知年大吃一惊。他陷在古墓里的时候只是不停的与各种机关对战,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并不是时刻与和庸在一起,脱困之后他们又不曾见过面,他还真不知道和庸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   魏舟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慰的看他一眼,继续说道:“和师兄说,那个人放出自己的灵力,如触手一般探入他的意识海,意欲勾取他的灵力向外拖拽。和师兄用尽全力才挣脱了这种控制——他斩断了这人的灵力触手。就这样,这人在他的意识海中留下了一小团灵力。”   “这一小团灵力被困住和师兄的意识海中,大约属性相同的缘故,待和师兄醒来,才发现它竟然融进了自己的灵力之中。因此他对许多先前不知道的事都有了模糊的感应。”   比如姚家寨的存在,再比如对于破开古墓结界有什么想法……   魏舟身后一个看着很面生的小道士哀切的说:“和师兄当日意识海受损,师祖说他修炼恐怕再难以有进步了了。”   一群听众都沉默了。   魏舟觉得这种沉痛的情绪没有什么意义,便转移了话题说:“和师兄说,他刚醒来时,感应到暗算他的人就在这个方位,所以他央求师父过来看一看。”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两个人想到的都是山谷里那个失败了的阵法。   魏舟跟他们俩都熟得很,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有事。秦时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他,便将他拽到一边,将山谷里的事说了。   “是得过去看看。”魏舟点点头。最近一段时间发生在和庸身上的事对他有着不小的触动,秦时觉得一段时间没见,他看上去沉稳了不少。   李玄机显然已经被有关和庸的话题影响了心情,跟胡远山走到一边去叙旧了,直接把狐狸堡门口的一摊子事儿丢给了徒子徒孙。   魏舟知道金州刺史已经派了援兵,很快就会赶到,他也不想跟地方官府打交道。他更像知道的是,和庸都感应到了什么,千里迢迢要跑到这里来。   “咱们现在去看看你们说的山谷,”魏舟说: “这事最好赶在官兵到来之前。”   秦时跟贺知年商量了一下,他留下等援兵,同时也协助风有司和狐狸堡处理后续的问题。秦时带着老神仙师徒去山谷里看看。   贺知年点点头,若是老神仙在,山谷上方的禁制估计拦不住他们。他虽然对老神仙的水平很有信心,但这件事到底还是存在风险的。   他握住秦时的手腕紧了紧,小声提醒一句“小心。”   秦时点点头。已经走了一遍的路,他心里其实没有那么紧张,但贺知年的关心还是让他很受用的。   “把它们都带着。”贺知年抬头,望着在他们头顶上方撒欢的重明鸟和李飞天。不管李飞天有什么用,重明鸟至少可以用来驱赶一下山谷里的怨气。   秦时从善如流,把小黄豆和他叔叔都喊了下来。   他发现自从变了一回人类幼崽,小黄豆对于自己的鸟类形态的身体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惊喜,完全就是飞不够的感觉。   虽然被它爹抱着也是美滋滋,但向往天空是鸟类的天性,谁能拒绝这样自由飞翔的感觉呢?   小黄豆落在秦时肩膀上的时候欢快得不得了,一个劲儿的抖毛,还拼命蹭秦时的脸撒娇,充分表达出了自己对于重新变成个鸟样儿,又能满天飞是多么的开心。   秦时被它逗笑了。跟他儿子欢脱的小模样相比,明成岩就稳重太多了,他在落在秦时的肩膀上之前,甚至还很绅士的征求了一下秦时的意见。   秦时简直受宠若惊。   但姚家寨里的这一道山谷的情况显然不是那么乐观的。因为从狐狸堡的后门一出来,李玄机的两道浓眉就紧紧皱在一起了。   和庸在信里简单提了提姚家寨的情况,李玄机心里已有准备,刚才到达寨子外面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寨子里那些不安分的涌动的黑烟。   怨灵形成的烟雾,没有继承到修行者生前的理智,却保留了濒死时候对于暗算之人的仇恨,它们会不顾一切的攻击所有遇到的活物。   这是修行界一种非常麻烦且阴损的招数,李玄机也很多年没见过有人这样做了。   “这些怨气必须想办法处理掉,”李玄机对魏舟和身后的两名徒孙说:“你们现在都好好想一想,要怎么做。”   魏舟还好,两个年轻的徒孙立刻如临大敌,开始绞尽脑汁的想办法。   秦时怀里抱着小黄豆,肩膀上架着明成岩凑到魏舟面前,“有办法?”   “有。”魏舟说完就跟着叹了口气,“但是要把禁锢怨灵的阵法都破坏掉……很麻烦啊。”   秦时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有办法就好。”   魏舟,“……”   秦时不知道他们对姚家寨的情况了解多少,耐心解释说:“住在这个寨子里的都是胡老先生他们这种很……很纯良的妖族,你懂的吧?”   他给魏舟使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色,继续说道:“这里留下这么一个隐患,如果解决不好,后面被什么东西利用,这些妖族都落不着好。要知道,他们现在是站在官府这一边的,想的就是在官府的许可之下安静过日子。一旦被胁迫站到官府的对面,也会是很麻烦的事。”   比如被夺舍的风有司,只靠他一个人就能在寨子里拉起一支队伍来跟官府作对。且不说他身后可能还有更加强大的后援。   秦时看着魏舟,郑重的表达自己一方的看法,“姚家寨结构复杂,易守难攻,一旦被心怀叵测之人占据,官府的人要想打下这个据点,会非常非常的麻烦。所以,它一定要在官府的管控之下才行。” 第254章 想要飞   李玄机见到山谷里的情形, 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认可了明成岩的推测。   “确实是个废弃的阵法。”李玄机说:“在前朝, 这个阵法有一个十分霸气的名字, 叫做‘天工聚灵阵’,取了巧夺天工之意, 暗指将天道之力夺为己用。”   秦时听的无语,心想什么巧夺天工, 还不就是修行者利用自己的本事掠夺天地之间原本属于众生的资源?这说起来也难怪李神仙对于给缉妖师传授道术心存疑虑了,这肯定是因为修行者当中的败类他见的太多了!   李玄机似乎察觉秦时在吐槽什么,瞥了他一眼说:“不过,这个阵法确实是失败了。想夺取天道之力,哪有那么容易。不是什么人都有这样的能耐。光有野心也是不成的。”   秦时觉得后面这句话像是在说给他听, 在反驳他的那些猜测。秦时摸了摸下巴,厚着脸皮假装什么也没听出来。   李玄机在地洞里转了一圈也没有什么新发现, 就带着他们往外走, 一边给他们解释说:“这个布阵之人也是一知半解。首先这个地点选的就不对……”他停顿了一下, 不知想到了什么, 不再细说阵法之事,而是抬起头望向山谷外面那一座陡峭的石壁。   秦时认定了李玄机是可以解开这里的禁制的,但他刚想着要认真观察一下老神仙是如何破解禁制, 就感觉挎包里一动, 然后传来了富有节奏感的振动。   这是水兰因醒了, 又察觉外头的情况比较安全,所以要求出来透透气。   秦时打开包盖, 水兰因十分敏捷地缠上他的手腕。秦时觉得眼花了一下,他怎么感觉一觉睡醒, 小东西好像长大了一圈?   他把手腕举到眼前仔细打量,见小蛇一对黑豆眼亮闪闪的,小尾巴尖儿还在身后僵硬地摇来摆去,显然精神头足得很。   或许真是这一觉睡得太好,于是又长大了一点儿?外皮都要从XS码给撑开,变成S码了,这样看的话,它很快又要蜕皮了吧。   秦时摸摸它的小脑袋,虽然尾巴甩起来没有小狼那么毛茸茸,但幼崽总是可爱的……尤其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幼崽。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秦时听到魏舟在前面喊他,“小秦!走了!”   秦时抬头,就见那座几乎直立的石壁竟然已经凭空消失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杂草丛生的山坡,坡上间或长着几株矮树,看上去与他们刚刚出来的山谷差不多。   原来石壁本身就是禁制。秦时恍然,如今这个样子才是寨子里本来的模样。   秦时心里多少有点儿遗憾,要不是他分神端详小蛇,他就能看到李神仙是如何破开禁制的了。但换句话说,他大概就没有这个机缘吧,所以不管怎么打算,都会冒出一个原因来干扰他的注意力。   秦时在小蛇的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将他放在了肩膀上。这里的位置比较高,能看到的东西也多,对幼崽的大脑发育应该是有好处的。   小蛇盘住秦时肩膀上的一只扣袢,仰着头美滋滋的东张西望,还时不时的吐出信子分辨空气里的气味儿。   秦时记得蛇类的眼神都不怎么好,也不知道这小东西都能看到什么。不过水兰因能够修成人形,能通过人类的眼睛来观察周围的世界,秦时觉得它与普通的野生动物还是有区别的吧。   沿着山路向上走,地势渐高,视野也变得更加清楚。   秦时看到了不远处的两座圆堡,对照记忆中姚家寨的地形图,在心里描摹了一下这里的地形分布。   站在这座山坡上,不仅能看到近处的几座圆堡,更远处的圆堡也都隐约可见。秦时觉得若是站在中心圆堡的最高处,借助一些器具,或者法术的帮忙,将整个寨子收入眼中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再往上走了一段,他们看到了位于寨子中心位置的那座圆堡。   胡远山曾说中心圆堡没有住人,从外面看,确实也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墙体很多地方都斑驳了,死气沉沉的,甚至没有看到在这里搭窝的鸟雀。   秦时把他从狐狸那里听来的有关中心圆堡的消息都告诉了李玄机,包括以前姚家寨里各个圆堡的长老们协商解决问题的传统,包括寨子里近些年各种习惯的改变,以及他和贺知年在这里的经历。   李玄机若有所思,“他第一次感应到这个地方,我就知道这里不同寻常。”   他这里说的是和庸。   “狐狸们可没提和师兄来过的事。”秦时小声嘀咕,不满狐狸们的厚此薄彼。   魏舟推着他往前走,半真半假的安慰他,“和师兄常年在外面跑,他跟好些人都熟得很,别说你,我们师兄弟都赶不上他呢。”   一大一小两只重明鸟拍打着翅膀从他们头顶上方掠过,箭一般飞向了山巅废弃的圆堡。金色的身影在半空中划过令人愉悦的弧度。   秦时虽然已经看过无数次,仍心驰神往。   就在这时,他听到意识海中一个细小的声音嘤嘤嘤的说道:“想要!”   秦时,“……”   秦时内视意识海,扫了一眼团成一团闭目打盹的秦团子。他就知道这种细弱的声音绝不会是这个憨货发出来的。   他转头看了看窝在他肩膀上的水兰因,“小水?”   水兰因的小脑袋转过来,两只黑豆眼盛满了委屈,“想要。”   秦时,“……想要飞?”   秦时一下觉得棘手得不行,该怎么跟孩子说呢?说你别想了,学不会?!还是……你虽然不会飞,但是可以在草丛里出溜?!   傻爸爸逼着自己想办法,然后他摸了摸小蛇的小脑袋,跟它商量,“让李飞天带你飞一圈,但你可要听话,不能松开它。”   水兰因的两只黑豆眼一下就被点亮了。   秦时没办法,只好在心里拼命呼唤李飞天——他总不能让小蛇缠到重明鸟身上去,只能求助不怕被缠住的拂尘。   李飞天慢悠悠的在他们后方盘旋,听到他们的对话,倒也没有特别不耐烦,晃了晃尾巴说:“那你可别松开我!掉下去我可没办法!”   它飞到秦时身前,示意秦时把水兰因给缠上来。   秦时就好像一个第一次带着孩子玩过山车的家长似的,心情又是激动,又有些不放心,叮嘱的话说了一箩筐,到后来李飞天都听不下去了,嚷嚷说:“小秦你就不要啰嗦了!它就算掉下去,我也能接住它!”   说完,嚣张的器灵就带着它的小伙伴飞上了天,去追赶前面的两只重明鸟。   魏舟看的简直无语,“你真当自己是个孩儿爹了?”   秦时摊手,“那能怎么办呢?”   魏舟摇摇头,拉着他往前跑。李玄机都快走到圆堡的台阶下了,他们还跟在后面磨蹭,简直不像话。   圆堡的门外有锁,因为周围有禁制,锁头看上去并没有锈蚀或者灰尘。墙体和木门看上去却实在是有些老旧了,靠近边缘的地方,木门上甚至有两条长短不一的裂缝。   门锁打开,露出里面空无一人的庭院。   似有风声从圆堡深处卷了出来,低沉的呜咽声,仿佛在那无人居住的庭院深处,盘踞着什么可怕的猛兽。   秦时觉得这一趟的任务有些棘手。中心圆堡虽然空无一人,但也毕竟是一个可以容纳一族居住的城堡,房屋加起来至少也有四五百间,难道要一间一间地搜查过去?!   李玄机低着头在院子里走了走,然后问魏舟,“看看。”   秦时没听明白老神仙要魏舟看什么,但魏舟自己显然是明白的。他低下头跟在他师父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了一段,点点头说:“至少最外围的这一部分,是一样的。”   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个小道士一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表情都有些茫然。   秦时暗暗疑惑,低下头在脚下找线索。他忽然意识到庭院里铺的地砖是有纹路的。他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纹路。   秦时脑海里闪过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想起了他们在阳丰观的藏书楼上看到过的那个由复杂卷曲的纹路组成的阵法。   “是一样的吗?”秦时对阵法一类的东西本来就是个外行,又是只见过一次的阵法。   他只记得阵法大概的纹路,以及藏书楼附近的地面被嵌入了许多灵石,差点儿把秦团子从他的意识海里拽出去。   “几乎一样。”魏舟懂得比他多,看的也更清楚。他知道秦时问的是什么,头也不抬的解释一句,“这里的阵法要比阳丰观的那一个晚几年,自然技巧上也要更成熟一些……简而言之,比阳丰观的那一个更厉害。”   秦时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要照魏舟的话来看,这个到处兴风作浪的家伙,原来是从长安城里逃出来的?!   而且阳丰观藏书楼的地下室里有蛇皮,宫里的那口枯井里也有……这个养着大蛇的家伙,竟然还曾在天下最富贵权威的地方生活过?!   秦时不知道若是宫里的贵人们知道这件事,以后还会不会睡着觉。危险曾经相隔那么近,他们竟然毫无察觉。   “这里也有灵石。”魏舟用脚尖踢了踢脚下铺满碎石的小路,“不过也是废石。”   秦时凑近一些,果然在碎石拼起来的花纹里看到了零零星星排布其中的灰白色的圆石头。要不是石头的质地与他们在山谷里见到的那些骸骨一样,恐怕他也不会注意到它们。 第255章 亮灯   在秦时的意识海中, 熟睡的秦团子像做了噩梦似的,圆滚滚的身体哆嗦了两下,后腿抽搐着睁开了眼睛。它疑惑的左右看了看, 对秦时说:“这是什么地方?好奇怪啊。”   秦时正在留神打量脚下碎石的纹路, 听到秦团子的话,也有些警觉, “什么奇怪?”   他知道秦团子是纯精神体,对外界灵力变化的感应要比他这个肉体凡胎要灵敏得多。   秦团子一下跳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好大的东西……像海边卷起来的那种海浪一样……快走!快走!”   秦时吃了一惊,连忙喊住走在前面的李玄机和魏舟,“这里不对!先退出去!”   李玄机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作为在场这几个人当中修行程度最深的一个,他的感觉也非常的不舒服。   但他在走进圆堡之前明明掐算过, 圆堡里应该是没有危险的……   不等他再次掐算,就见半空中, 几个小萌物几乎是紧贴着房顶, 火烧尾巴似的飞掠过来。明成岩护着小黄豆飞在后面一点儿, 李飞天带着水兰因冲在前面, 还离得老远就扯着脖子喊道:“离开这里!”   李玄机当机立断,带着身边的人往回走。还好他们走进圆堡没多久,都停在大门附近研究地面的纹路, 这会儿掉头出去也不会特别困难。   就在这时, 脚下传来一阵震动, 伴随这震动一起传来的,还有一种低沉的啸叫, 像冬夜里寒风乍起,卷起了荒野里的积雪, 一路呼啸着越过田野、穿过树林、冲进了人类居住的村庄和城池。   它们扑掉廊檐下倒挂的冰柱,掀起屋顶的茅草和瓦砾,将熟睡的生灵尽数唤醒,恣意的向他们展示天地之间骇人的威力。   就在秦时还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时候,内心已经生出了一种面对大自然的威力时,与生俱来的敬畏感。   在他的头顶上方,李飞天十分流畅地画了一个八字,然后喊了起来,“它要下去!”   秦时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水兰因细细一条,从半空中掉了下来。细细小小的一条,尚在半空中时,便有意识地游动起来,仿佛在试探空气这种陌生的载体。   秦时连忙上前两步,捞住了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水兰因。他暗骂这小东西简直就是胆大包天!但他通过意识感应到从它身上传来的兴奋愉悦是如此的鲜明,又不忍心呵斥它了,只好在它小脑门上弹了一下,警告它下次不可以这么乱跳。   秦时心里发愁的不行。它明明是一条蛇,结果跟着狼王学会了摇尾巴,又跟着小黄豆学会了在半空中瞎扑腾……   这么一算下来,周围的坏榜样可真不少……这孩子还能正常成长么?!   小蛇可不知道秦时心里都在纠结什么,欢快的通过意识向他表达自己的开心,“我记住了,爸爸!”   秦时脚下一个趔趄。他想起了初见时水兰因那副仙人一般的模样,有一种“不会被他宰了灭口吧”这样的苦逼感。   但这事儿又能怪谁呢?他们身边有一个天天爸爸长、爸爸短的小黄豆,作为家里的另外一只幼崽,会跟着它学说话,实在是太正常了!难道秦时还能对它说“它可以叫爸爸,但你不能叫”?   秦时仰天长叹,这算是送命题吧?!   但他能怎么办呢?小蛇现在还是个幼崽啊。   秦时点了点它的小脑门,把它放在手腕上缠好,破罐子破摔的想,想叫就叫吧,至于以后……还是再说吧。   明成岩带着小黄豆很快追了过来,小黄豆一边奋力拍打翅膀,一边叽叽喳喳的跟它爹通风报信,“城堡中心突然间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然后就开始刮旋风了!”   秦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出现了一团灰蒙蒙的东西,连忙喊明成岩,“带着豆子赶紧走!到外面去等我们!”   明成岩深深看了他一眼,一个俯冲托起了小侄子,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了圆堡的外面。   秦时松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身旁搀扶着李玄机往外走的魏舟,问道:“是地震了?”   “不是地动。”魏舟摇头,“应当是事先布下的阵法。”   说话间,旋风已经掠到了他们身边。砂砾灰土被旋风卷了起来,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周围的世界就变成了雾蒙蒙的一团。秦时回头,却只看见圆堡深处腾起的漫天尘土,好像那里刚刚破开了神秘的封印,释放出了一头凶性大发的猛兽。   李玄机周围有护体结界,倒是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大风破坏了形象。他一边催促身后的两名徒孙加快脚步,一边给他们解释,“外面的禁制与圆堡里的阵法是相关联的,禁制解除,触动了圆堡里的阵法……这是不想让人发现布阵之人留下的痕迹。”   一行人匆匆忙忙跑到了圆堡的门外,就听身后地动山摇一般,黑漆漆的风柱已经旋转着,追到了他们身后。   地面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纹。它们从风暴的中心延伸出来,像一只诞生在风暴里的怪兽,探出无数条触手朝着圆堡的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追逐着一切可疑的活物。但奇怪的是,在他们迈出了圆堡的大门时,这些裂纹也停止了追逐,就好像有人给它们下了命令,告诉它们那里存在一道边界,而它们不可越界。   秦时心有余悸。但圆堡里的风柱也的的确确,没有无限扩大的迹象了。它只是围着整座圆堡不停地旋转,任由灰尘将风柱染成了脏污的灰黑色。然后在他们的眼皮底下,风柱开始向内收缩。   圆堡的外墙和大门屹立不倒,但地底的震动却在不断的传来。这样的动静也引起了附近几座圆堡里居民的注意。很快,就有好奇的居民三三两两地赶了过来,有的干脆站到李玄机他们身旁,跟他们聊了起来。   “你们看着面生,是刚从外头来的吧?”一个有些自来熟的中年人跟他们闲聊,“中心城堡好些年没有打开过了。早年的时候,各个圆堡的长老会来这里开会,商讨寨子里的事,后来不知怎么的,长老们也不走动了,各圆堡里出了什么事,都是自己关起门来解决。这里也就没人来了……大约是里头的房子年久失修,塌了吧?”   他身旁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摇了摇头,反驳这种说法,“这动静可不像是房子塌了,倒像是地动……肯定有人加固了围墙周围的结界,所以地动没有影响到外面。”   先前的中年人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啥阵法能挡住地动?那么大能耐,得是天神下凡了吧?!我看啊,就是有人做了什么手脚,不想让人进去。这里头还不知道藏着什么鬼祟呢。”   书生倒也没有生气,犹豫了一下问周围的人,“不是都说这里头没住人吗?我怎么记得看到过这里头亮灯?”   这话一说出口,立刻就有一个老太太叫了起来,“哎哟,我也看到过!但我家七郎非说我是看花眼了!”   说着,她伸手去推身旁的一位老先生。   老先生看上去性格颇为温和,也不恼,笑呵呵的解释说:“老夫确实未曾亲眼见过,只是听邻居们说过……路家的大郎不是也说看到过?”   被点名的路大郎是个外貌十分敦厚的青年汉子,他挠挠头,很老实的说:“确实看见了。年前最后一个月圆之夜……日子特殊,所以记得清楚。”   秦时正想问问魏舟月圆之夜有啥特殊之处,就听先前自来熟的中年人小声嘀咕一句,“可不是么,他们猿族修炼,每到月圆之夜都要拜月的。”   秦时头一次知道猿族还有这样特殊的修炼形式。他忙问中年人,“这位大叔,中心城堡里有人,这种事你们里长知道吗?”   中年人还没说话,旁边的书生就十分不屑的哼了一声,“他?他屁事都不管的。要不是先前的几位长老推举他,谁会选这么一个窝囊的里长……还不如直接选他婆娘出来好了!”   秦时颇无语,心想原来风娘子这般厉害,不管是原来的风有司,还是被夺舍之后的风有司,都被她掌控在手心里。这样一想,这女妖就很可疑了。作为风有司的娘子,她真的没看出来丈夫的躯壳里换了一个灵魂?   还是说,风有司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正是她的手笔?!   刚才在狐狸堡,到处都兵荒马乱的,秦时也没顾上特别提醒贺知年有关风娘子的事,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寨子里有这位一位运筹帷幄的女妖。   秦时觉得这女妖八成已经跑了。   就在众人不着边际的议论声中,中心城堡里的震动终于平息了下来,城堡上空的旋风也开始减弱。灰土没有了旋风的牵引,开始朝着四面八方弥漫开来,不少感官敏锐的妖族都被呛得只打喷嚏。   自来熟的中年人和路大郎都跑到前面去看热闹,但他们还没迈进大门,又一脸惊悚的向后退开,路大郎更是直接掉头跑了回来。   “不得了!”路大郎一边跑一边比划,“啥都没了!就那么老大的一个坑,直接把后墙都震没了!”   待秦时跑到近处,才发现他们说的“什么都没了”并没有丝毫夸张的意思。圆堡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了。   在圆堡的大门之内,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洞,下方黑漆漆的,还弥漫着未散开的尘烟。之前存在过的街道房屋,此时此刻都成为了坑中的瓦砾。而靠近山谷一侧的围墙也不见了,深坑从圆堡之中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了外面的山谷里。   而此刻,正有不停歇的余震从那里传来。 第256章 决定   李玄机望着山谷的方向, 似乎对这种局面丝毫也不觉得意外。   “圆堡里的阵法与山下的禁制是相互关联的,包括山谷。”李玄机指着山谷的方向对他们说:“一旦有人破坏了山下的禁制,这里的阵法就会被触动, 圆堡、山谷里的痕迹都会被清除掉。”   换言之, 要想进来寻找线索,就必须要破坏掉禁制。但禁制一旦破解, 圆堡里的阵法就会被触发,布阵之人留下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清除干净。   秦时觉得, 若是按照寻常人的心理来判断,走到这里看到有禁制,大概率会想法子破开禁制。像他们这样掉头去山谷的,恐怕也是少数。如此一来,山谷里那个稀奇古怪的生祭阵法也不会被人看到了。   此时此刻, 圆堡和山谷里所有与阵法相关的痕迹都已经被掩埋,只有付良的玉佩算是一条与古墓相关的线索。   秦时蹲在坑边, 嘴里吊儿郎当的叼着一根干草茎, 满脑子都是报告要怎么写。还有关外的古墓, 这么多的事情都与那里有了牵扯, 按理说他们应该马上去那里看看才行。但古墓凶险,镇妖司也不知道能派出多少人手。若是有追云观的人跟着……   秦时刚把主意打到老神仙的头上,就见魏舟溜达过来, 学着他的样子在坑边蹲了下来, 还随手揪了一根草, 很没形象的叼在嘴里。   秦时觉得他好像有心事,便问他, “老神仙怎么说?”   魏舟的眉头皱了起来,清秀的面容透出了一丝烦恼的神色, “他说要尽快去古墓。”   秦时心头一跳,一刹间脑子里冒出的念头是:刚才心里的那点儿小算计,莫非被老神仙给看出来了?!   魏舟没有注意到他古怪的表情,垂眸望着坑底黑沉沉的烟雾,叹了口气说:“镇妖司人手不够,还远未从两年前的重创之中恢复元气。要我说,准备的还不够。”   但他们彼此都清楚,古墓之中布阵之人不停的做各种生祭的尝试,兴风作浪,如今又引得整个陇右道的妖族蠢蠢欲动。这不是什么好事。难道他们还坐视他不断地发展壮大自己的实力,反复去尝试那个凶险的生祭阵法?!   秦时也发愁,“那怎么做才好?”   这个问题魏舟也无法回答。无论是镇妖司,还是追云观,都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大幅提高实力,若是召集其他宗门的修行者、或者其他道观的道士们来援助……说实话,想一想水月观和阳丰观,这想法就难以实现。   谁知道哪些道观是真正的修行之地,哪些又是这古墓中布阵之人的手下、甚至是盟友呢?   “还是要去吧。”魏舟叹了口气,“给自己一方充分的准备时间,同样也是给了对方准备的时间。”   “这话说的有理。”秦时忙说:“事情哪有可能完全按照你我的意愿来发展?情况也是在不停变化的。说不定我们以为的准备充足,上了战场也未必就真的是万无一失了。”   魏舟的眼神有些空洞,“既然现在让我们撞破了这些事,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吧。”   魏舟见李玄机带着徒孙往山下走,连忙拉着秦时起来,“走吧,回去跟老贺好好商量一下。若是刺史派来的人到了就更好了。咱们西行去寻找古墓,也是需要官府的援助的。”   秦时对这种说法产生了一点儿迟疑。古墓这种对修行者来说尚且非常危险的幻境,寻常士兵去那种地方,真的合适吗?   魏舟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你想什么呢,不会让他们进古墓的。放心吧。”   秦时稍稍有些心虚,他也就是这么想了一下,并不是质疑其他人的决定。事实上,他对这个时代的战争几乎还一无所知,也不清楚打前锋的士兵们跟后勤的工作人员之间到底是怎么配合的。   魏舟所说的这些援兵,应该就是后勤的意思吧?!   魏舟倒没说那么多,只是提醒他说:“我师父可是修行的人,道家也是讲因果的,我师父不会罔顾人命,徒造杀孽。放心吧。”   秦时讪讪的不吭声了。   看热闹的人还围着中心圆堡,研究那个因为突然间发生的地动而产生的坑洞,秦时和魏舟则跟着李玄机,快步走下了山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再一次从山谷旁边经过的时候,他觉得山谷上空弥漫的黑雾似乎散开了些许。   秦时心头一动,“禁锢这些怨灵的阵法都被地动给破坏了,是吗?”   魏舟点点头,“怨气没有阵法的补充,很快就会散掉。这里以后不会再有怨灵聚集了。寨子里的风水也会变好一点儿。”   “这些怨灵,应该不止是胡老先生发现了吧?”秦时想了想说:“其他的妖族,或者能力有限,或者跟狐狸们一样,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敢多管闲事。于是这些在寨子里兴风作浪的家伙,就越来越猖狂。”   魏舟摇摇头,“人和妖,有时候也没什么差别。对于普通的妖族来说,没有能力,也没有地位财势,想管闲事……拿命去管吗?!”   秦时没有出声。   他想的是,或许这就是镇妖司存在的意义吧。   往山下走的时候,秦时才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金乌西坠,彩霞满天,正是一天之中最为静谧美好的时刻,空气都仿佛被染成了淡淡暖暖的金色。   而在这流淌着蜜糖似的光线里,两只金灿灿的重明鸟正在尽情翱翔,旁边还陪伴着一根闪闪发光的拂尘。它们像是吸饱了太阳的辉光,全身上下每一根线条都闪着光,飞翔的姿态傲然又自得。   秦时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缠在手腕上的水兰因,“小水要跟它们一起玩吗?”   水兰因晃了晃脑袋,乖巧的在他手腕上蹭了蹭,“我陪爸爸。”   秦时听到小东西喊爸爸的感觉,就像过了电似的,又愉悦,又心惊,最后仍以“孩子就是孩子”这样的话轻轻松松的麻痹了自己。   他摸了摸水兰因的小脑袋,“你以后会有自己的本领,或许不能飞得很高,但可以在山野间御风而行,你会成长起来,成为令人望而生畏的王者。”   水兰因听的似懂非懂,但也知道这是在夸赞它,夸它长大以后会很厉害。于是小东西骄傲地扬起了头。   秦时看看它,再看看远处飞来飞去的小重明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把它们都交给明成岩带走。明家的族长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看在他把小黄豆带回来的份儿上,请他们照顾一下水兰因,这应该不算什么非分要求吧。   而且水兰因跟明明成峰之间还有私交。秦时之前也是想到水兰因没有之前的记忆,若是带着这样的水兰因去见明成峰,总有一点儿硬攀交情的味道,所以才一直没让他们见面。如今大敌当前,这些小心思自然也都要放下了。   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平安成长才是最重要的。   下山之后,秦时他们发现金州刺史派来的人已经到了。贺知年带着领头的冯成贤冯都尉去见风有司,并且分派人手统计各个城堡里的居民信息。   胡远山请了追云观的道士们在狐狸堡小住。秦时作为官府的人,这个时候就只能跟着冯成贤的手下去了军士们扎营的地方。   这些军士们都是行军布阵的老手,短短一会儿功夫,已经有条不紊的忙碌开了。巡逻的巡逻,搭帐篷的搭帐篷,还有人专门挖了土灶,烧火做饭。秦时就着热水吃完一块干饼子,就看见明成岩风度翩翩的从狐狸堡的方向走了过来。   小黄豆大约也被他提醒过,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不分场合的大声嚷嚷,于是鬼鬼祟祟地落到它爹的肩膀上,通过意识告诉它爹,“胡爷爷家里的肉肉可好吃啦!我要给你带,小叔不让,他说在别人家里做客,不能那样做。”   秦时亲亲这个暖心的宝贝,拉着明成岩到一边商量,让他把孩子们都带回长安去。   明成岩跟了他们一路,也下过山谷,上过圆堡,对之前贺知年去古墓的事也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秦时这是拿定主意要去古墓了,所以不想让孩子们涉险。   小黄豆听了半天,就听懂了一句,它爹想让它跟着小叔离开这里!它立刻跳着脚嚷嚷起来,“不行!我不走!我要跟着爸……”   它的小嘴巴被秦时给捏住了。   小黄豆目瞪口呆的看着它爹,直到他低下头,在它脑门上温柔的亲了一口。   小黄豆,“……”   好吧,看在这个亲亲的份儿上,它立刻就原谅他了……谁让他是爸爸呢。 第257章 帮手   明成岩在一边看着这对父子的互动, 眼里染上笑意。   “我也有事正要和你们商量。”明成岩说:“你们和追云观的人一起出发去关外古墓的时候,可否容明家派几个人跟着?”   秦时吃了一惊,“为何?”   明成岩不知想到了什么, 眼神有些冷, “当初我们族里发生了一些事,内贼作乱, 导致小黄豆还未孵化就被贼人偷偷带出了明空山……这事儿你听说过吧?”   秦时点点头,“听老神仙提起过。是你们的小叔叔干的, 对吗?”   李玄机曾跟他们说过,重明鸟一族现任的族长明成峰,他父亲在闭关之后,族里的长老们推举了明成峰作为下一任的族长。这让他的小叔叔明肃心生不满,于是铆足了劲跟明成峰作对。   明成岩眼中流露出嫌恶的神色。那种败类, 谁要管他叫叔叔?!   “就是他。”明成岩皱着眉头说:“我大哥查了很久,查到他在出事之前跟阳丰观、水月观的道士们走的很近。”   水月观、阳丰观, 或许之前名声还不错, 但现在, 在他们的心目中, 已经就是古墓中布阵之人布置在尘世中的眼线了。   秦时没有想出一个拒绝的理由。但古墓一行,又确实凶险无比。他无法替明成峰拿主意,但潜在的危险总要说清楚。   秦时指了指山谷的方向, 又指了指中心圆堡, “这些……你也都看过了。就这么说吧, 老贺是曾经从古墓死里逃生的人,他也不敢打包票说他再一次进去, 一定还能活着从里头出来。”   明成岩知道他这么说的用意,点了点头说:“这些话, 我一定会转告我大哥。”   秦时说完了危险,开始商量孩子的问题,“等明家人过来,你们能不能分出人手把孩子送回去?”   明成岩沉吟不语。他不确定这个时候,让人带着两个幼崽单独上路是否安全。   其实秦时话说出口,自己也有些迟疑了。他心里也没有那么信任明家的人,小黄豆小时候可就是在他们手里被弄丢的,谁知道如今的明家还有没有当年明肃留下的暗鬼呢?。   不管怎么说,勘察古墓的计划,就这么被老神仙拍板定下了。紧接着,追云观的人就开始了十分紧张的各种筹备工作。   秦时亲眼看到有青鸟从老神仙的屋子里飞出来,非常灵敏地越过城堡周围的树林,箭一般的消失在了远方。   而且据魏舟说,他们师门里还有一种非常神奇的类似于“缩地成寸”的法术。比如他们之前要请明成岩去金州送信,来回要一天的时间,但若是用这种法术来互传信息,大约只需要一个时辰。   秦时对这种法术非常推崇,无奈道术的底子太差,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只脚挨着了修炼的大门。魏舟讲了两遍,见他还是一脸白痴相,干脆就不再讲了。   秦时悻悻然。   学不会复杂的法术,但该有的训练还是要每天坚持做的。除此之外,他和贺知年还要各自带着人,将姚家寨的各个城堡做好统计工作。   这个时候,许多姚家寨的居民举报的可疑分子都已经销声匿迹了,这里头也包括风娘子。   风有司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只是愣了愣,便苦笑着说:“走了就走了吧。她一开始找上我,也不是为了跟我过普通人那样平平淡淡的日子。那个人啊,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也没办法满足她。”   “她的来历,你清楚吗?”秦时问他。   风有司说:“她的老家在九原。生活在万里草场上的一只山鹰,机缘巧合之下,吞食了灵草,踏上了修行之路……认识她的时候,我也只是一个刚刚化形的小妖,很多不知道的事情都跑去问她,她也很少摆架子,什么都肯告诉我……”   风有司说着,眼底漫上浅浅的一丝潮红。   “妖的修炼过程,总是免不了要到处走走看看,”风有司自嘲的一笑,“但在游历的过程中,我见过了太多残杀同类的事情,于是……离开她越久,我就越是觉得她难得。后来我在姚家寨落脚,跟着前一任里长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再后来……她也来了这里……”   秦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旁人眼里的一地鸡毛,在当事人的眼里,总有许多闪光的、美好的存在。   “我们分开的那几十年里,她都经历了什么,她从来不说。”风有司摇摇头,语气有些伤感,“妖族的一生要比人类的一生更加漫长,我们也会感觉寂寞。于是,我们也想要学着人类的样子,跟什么人一起生活,一起度过这漫长余生……”   秦时唏嘘,心想这不就是报团取暖嘛。   不管是妖还是人,都会渴望有人听见自己的心声。那种一心向往修炼大成的,估计也是少数。对于普通的妖族来说,大约生命越漫长,孤独感就会越沉重吧。   话题打开,风有司一直回避的态度也终于破开了。   “我刚开始修炼的时候,一直把她当成半个师父来看待,”他的眼睛发红,流露出崩溃的神色,“我是比较笨、人又没有主见,遇到事情总是拿不定主意……但她想要做什么,可以跟我明说啊,为什么要暗中这样算计我……”   风有司似乎想要强忍住哽咽,可这种压制却让自己的表情都狰狞起来了。   秦时点点头,“所以,是她干的对吗?”   那种类似于夺舍的法术,让另一个听话的魂魄驱赶了风有司的魂魄,鸠占鹊巢,然后让这个假冒的“风里长”来替她做事。   秦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踏过干草的声音,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我猜风娘子在对你下手之前,一定曾对你进行过各种暗示,但是你没有听明白,没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于是她把你的态度理解成了拒绝。”   风有司抹了一把脸,闷声闷气的发出了一声苦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秦时也觉得这些猜想没有什么用,他问风有司,“那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风有司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秦时和贺知年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或者只是不想在那个女人离开之后,做出背弃她的事。   秦时在他肩上拍了拍,“多想想你自己,想想寨子里那些没有背景势力的普通居民吧。他们需要这个地方,需要这个家。”   风有司目送他们离开,嘴唇抖了抖,挤出一句话,“她以前总是念叨,说以后肯定还是要回草原去。”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什么线索,或许不算。但这个时候,他就是想让他们听到这样一句话。   秦时和贺知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秦时问贺知年,“草原,应该是风娘子的出生地吧。那里跟古墓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贺知年说:“从这里往北走,都是草原。古墓周围也都是草原,那里与风娘子的老家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   或许等他们到了那里,很多问题就有了答案。   明家的人来的比秦时想象的更快。   看到明成峰夫妇的时候,秦时心里于惆怅之余,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释然。别人家的孩子,总还是要让它回家去的。小黄豆给了他那么多幸福的体验,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上天额外的恩赏了。   小黄豆见到他们也很高兴。抛开血缘关系不说,这些人都是疼爱它、关心它的人,谁会不喜欢疼爱自己的人呢?   明成峰稀罕了孩子一会儿,带着族人去见李玄机了。秦时借口自己还要巡岗,把陪着明夫人参观寨子的任务交给了小黄豆。明夫人知道秦时这是想让她有机会跟孩子多相处,心中感激,冲着他含笑颔首。   明成岩看着秦时的眼光也颇有些复杂。唯有小黄豆什么也没感觉到,抱着秦时的脸颊兴冲冲的表示,“我对寨子的地形可熟啦!我带亲娘往树林那边走,那边地势高,又没有黑乎乎的脏东西……还有一棵树已经结了花骨朵啦!”   秦时满心惆怅,蹭蹭这个暖心小宝宝,“去玩吧。”   小黄豆高高兴兴的带着它亲娘去看它最喜欢的花骨朵。   秦时揉了揉自己的脸,大约是想转移一下心里酸溜溜的感觉,他跟一旁的明成岩没话找话说:“看来追云观在江湖上的声望还挺高啊,这些天赶来的帮手都是冲着追云观的名号来的。”   明成岩看着他,叹了口气,温声说道:“也不一定啊。我听说黑石山的狼族也要赶过来。它们跟追云观可没什么交情。”   秦时顿时又惊又喜,“真的?!”   明成岩点头,眼中浮起笑意,“明家有人是从西边赶到金州来的,路过黑石山的时候,见过夜琮。这话也是夜琮亲口说的。” 第258章 看桃花   重明一族是妖族当中根基深厚的大家族, 狼族久占黑石山,大约也算得上陇右一带一支不容小觑的势力,彼此有来往也是正常的, 只是秦时原来没想过这一点。   秦时心想, 夜琮做出这样的决定,固然有维护西北一带局势安稳的考量, 但这里头也一定有想要帮他这个哥哥一把的意思。   秦时想到夜琮,心里就有些酸, 又有点儿暖暖的。   就在夜琮带着黑石山的壮劳力赶到姚家寨的时候,李玄机也接到了从长安发来的密旨,令李玄机总揽这一次的古墓之行。随着密旨一起送来的,还有已经开始上朝理政的端王李恪亲手写的一封书信。   信中,端王对于李玄机一心为社稷操劳的高尚情操表示赞赏, 也诚恳的表达了他本人对于追云观行事作风的好感:他已经上书为追云观请封“护国追云观”的称号。   李玄机一把年纪了,又是方外之人, 对虚名是不在乎的。但他在意掌权者对于追云观的态度, 在意追云观的百年声誉。   这里是李淳风一手建起的道观, 他们不能让祖师爷的威名折损在他们手里。而且, 作为有可能成为下一任掌权者的端王,他对追云观的态度决定了追云观是否还有机会为社稷、为天下苍生继续做事。   李玄机也想在有生之年扭转世人对于道门中人的刻板印象:他们的修炼不仅仅是为了渡自己的肉身,也渡世人, 渡这受苦受难的天下。   除此之外, 还有一封来自钟铉的书信, 他告诉李玄机,镇妖司已经集结人手, 经云州前往西宁以北一个名叫望风峡的地方。他们会在那里扎营,做好前期的勘察工作, 随时预备着与他们汇合。   秦时与夜琮分别不过数月,却感觉分开了许多年。乍一看到这个器宇轩昂的青年头领,秦时没忍住,眼圈都红了。   他伸手拥抱了一下狼王,举止很克制,内心里却恨不得变成一个絮叨的老头子,上上下下的拍打一遍他的小身板,说一句“廋了”“黑了”之类的毫无意义的废话。   还好总算是克制住了。毕竟夜琮是一行人的头领,他总得维护他在手下面前的形象。   这个时候秦时就很羡慕小黄豆了,可以不讲面子地围在狼王身旁叽叽喳喳,可以转圈,也可以贴着他的脸撒娇,东一句西一句的给他讲他们分别之后的经历,而不必在意夜琮身后的人会怎么想。   夜琮看着秦时,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但他也有意识的克制着自己,没有表现的太娇气。他现在可是狼王,不是那个啥也不懂的狼崽子。秦时的视线一直围着他转,他当然感觉得到。于是他拿出狼王的派头,给他介绍族里的长老和族人们,再由秦时带着他们去见李玄机。   夜琮有意识的表现出自己成熟稳重的一面,他想让秦时知道他是很能干的,是可以给他当靠山的。   他不想让秦时担心他。   李玄机正在做出发之前最为重要的准备工作:研究他们在阳丰观里得到的那份古墓地形图。   或者说,疑似古墓地形图。   阳丰观、水月观已经接连被捣毁了。那么古墓之中布阵之人很可能也猜到这份地图已经落进了他们手中。他不会坐等他们拿着地图上门来围剿他,必然也会做出相应的准备。   “这张图只能做一个参考。”李玄机把各族的头领召集起来介绍情况,“在看过了寨子里的阵法之后,我想这个人有七、八成的可能会再回到古墓中去。因为在山谷中布阵所不具备的条件,在古墓里都能得到满足。”   李玄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如果说两年前陇右道的缉妖师在古墓中出事,是这个人第一次试验‘天工聚灵阵’,那么山谷里的阵法就是第二次。第二次的失败,让他意识到选择地点的苛刻,他要想试验第三次,就一定会回去。”   坐在李玄机身旁的一位老道士点点头说:“我们手里有地形图的事,很有可能已经传出去了。他必然会做出改变。”   李玄机微微颔首,“改是必然会改的。但古墓原本有自己的结构,这都是依照特定的风水布局而建,他不可能随心所欲的乱改。若是影响了整座古墓的风水结构,他的‘天工聚灵阵’更别想着成功了。”   众人脸上都浮起了一丝兴奋的神色。李玄机的意思是说,这人最主要的目的是能成功布下“天工聚灵阵”,对付他们只是捎带。所以对于古墓中的结构地形,也一定会基于“不破坏风水,不影响聚灵阵”这个前提展开的。   秦时也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他想这就好比做一道题,条件已知,那么这个结果推测起来也不是那么困难了。尤其李玄机还是一位精通道术的行家。   李玄机给大家喂了一颗定心丸,“所以,老道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在原有地形图的基础上,推演它可能会出现的各种变化。以此来做好应战的准备。”   众人连连点头。   李玄机的目光微微含笑,望着秦时和贺知年说:“老道和这些道友都要忙着推演地形图。接下来与各族协商、行动调配等等工作,就要交给镇妖司的两位大人了。”   秦时与贺知年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圣旨都已经点名让李玄机总揽这一次的行动,他们自然也要配合老神仙的调度。再说老神仙现在首要任务就是推演古墓的地形变化,这是行动中最为重要的一环,若是再把人事安排一类的琐事推给老人家去做,也实在有些不像话了。   而他们出发的日期,也越来越近了。   出发的日期是李玄机定下来的。   三月二十八日,据说从风水上讲,这一天是整个春季里正气最为充足的一天,最适合他们出发去征讨邪祟。   山林里那株结了花骨朵的桃花也终于盛放了,在小黄豆的邀请之下,明成峰夫妇、明成岩、魏舟、李飞天,狼王夜琮,以及当天不用巡岗的秦时和贺知年一起来这里踏青赏花。   于他们而言,这或许是出发之前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刻了。   不知不觉间,山谷里的草地已经探出了嫩绿的草尖,从山坡往下看,远处的树林也泛起了一团雾气似的薄薄的新绿,其间点缀着一片一片不大明显的粉白嫩红。   寒冬终于过去了。   秦时虽然自认是一个没有浪漫细胞的人,但自然美景,自有一番打动人心的力量。于是他也乐呵呵的跟在朋友们的身旁,肩膀上一边架着叽叽喳喳的小黄豆,另一边是急着插嘴,却往往被嘴快的小黄豆抢了话头的水兰因。   别说,听着它们这样呱噪,秦时心里还真有一种带娃出来春游的感觉。   明成峰跟魏舟走在一起,两个人聊的是人员调配的问题。   李玄机把缉妖师都编在了最先进入古墓的队伍里,明成峰觉得这样的安排不大安全,毕竟缉妖师都只是寻常人,顶多算半妖,而且其中大多数并没有修习过道术。   魏舟却坚持这样的安排是必须的,因为勘察古墓,解决人类与妖族当中的安全隐患,这原本就是镇妖司的职责所在。哪怕重明鸟一族本事比他们更厉害,也不该由它们来承担最重要的一环。   “妖族,都只是赶来帮忙的。”魏舟说:“这种主次关系,不可以打破。”   明成峰不置可否。   落后一步的明夫人不赞同的说道:“既然大家都是一起行动的同伴,是同袍,行动之中,要考虑的就是谁去执行什么任务更加合适,而不是首先看身份。”   魏舟点点头,“夫人的意见,小道一定会转告师父。”   明夫人点点头,抬手接住了朝着她飞过来的小黄豆。   小黄豆扑腾这么一下,主要是为了躲开水兰因,因为这个连话也说不好的水叔,竟然很急迫的问它要怎么才能飞——是自己飞起来,而不是被李飞天带着。   小黄豆拍打翅膀示范给它看,换来了水兰因可怜巴巴的一个眼神。于是小黄豆也觉得头疼了,水叔没有翅膀,这怎么能飞呢?   它落在了明夫人的肩膀上,因为没有办法讲清楚飞行的原理(事实上,它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就逃避的行为,令它心里有一点儿小小的惭愧。它转头去看依旧停留在它爹肩膀上的水叔,下一秒,眼睛却骤然睁大。   它看见水兰因笨拙地晃动身体,仿佛是在回忆自己在水中游动的动作,然后……它真的就飘起来了! 第259章 生了   秦时怀疑自己眼花了。   但小蛇确确实实从他的肩膀上飘了起来, 虽然只有不到两寸高的距离,而且谁都看得出来小蛇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它大约憋着劲儿的缘故,脑门上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之下, 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秦时, “……”   这可真是把蜕皮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它就那么憋着劲儿,尾巴摆动得也越来越快, 然后……啪叽一下摔了下来,软绵绵地挂在了秦时的肩膀上不动了。   秦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难道是上次李飞天带着它飞行, 触发了它基因之中潜藏的什么神通?!   蛇族可御风而行,传说中又有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的说法,水兰因这一族的本体就是水虺,也是修行界公认的最具备修炼潜能的蛇族。   所以飞翔也是它们基因之中的潜藏技能吧?!秦时有些敬畏的想着, 伸手把小东西从肩膀上抓了过来,小心地摸摸它的脑门, 确实有开裂的那种不平整的手感。   “又要长大了啊, ”秦时一边感慨着, 一边将筋疲力尽、显得有些发蔫的水兰因放回了挎包里。这个时候, 小蛇是不希望有人围观的。蜕皮是一个需要它自己突破的过程,谁也帮不了它的忙。   秦时在挎包上轻轻叩了两下,告诉它, “有事喊爸爸。”   片刻后, 有什么东西在他手指头的位置轻轻地碰了一下。这是水兰因在回答他的话。   秦时扫了一圈周围的人, 大多都是跟他一样,惊讶得不得了。大约从来没见过修行界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虺化为蛟, 那也要等它具备了数百年的修行之后,才有这样的可能性。而水兰因就算加上前一世的修行, 似乎也没有达到这种程度。   那么,刚才的情形又该怎么解释呢?秦时相信此时此刻,在场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有这样的疑问。   就在一片诡异的静默之中,秦时的意识海中传来了李飞天兴高采烈的声音,“是我教的!哈哈哈哈,小水好聪明啊,这么快就学会了!”   秦时,“……”   因为李飞天也是细细一条,所以在飞行的过程中有自己独特的前进方式吗?!   秦时和贺知年小声嘀咕了几句,又一起望向魏舟。魏舟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摇摇头,对他们说:“我回去问问师父吧。但总归不是坏事。”   秦时倒也没有担心什么,一个修行者的潜能被激发,这会让它的修行方向具备更多的可能性,对水兰因来说不是坏事。毕竟重来一世,如果只是重复前一次修炼的过程,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趣味呢。   秦时满脑子还是毛虫不会飞,但蝴蝶会飞的例子,一转头却见贺知年呆呆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秦时刚要喊他,就见他额头上像是有什么阴影闪了过去。秦时下意识的抬头,见他们的上方晴空万里,连一片多余的云彩都没有。   他们此刻正站在狐狸堡附近的树林里,这一片山坡因为地势较为开阔,阳光也格外充沛,所以长在这里的一片桃树早早就结出了花骨朵。连续的晴天,花骨朵陆陆续续都开放了,但这样的美景附近除了他们这一伙儿赏景的人,也并没有其他活物经过。   秦时有些诧异的打量贺知年,发现他额头上那一片阴影不是从高处落下的,而是诡异的从他皮肤下面浮现出来的。   秦时的意识海中,秦团子诧异的叫了起来,“是精神体!”   秦时距离贺知年最近,这时他也看清楚了他侧脸上浮起的一片鳞片状的暗影,它们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出来,好像他脸上忽然多了一块纹身。   秦时心里就慌了一下。他记得秦团子出世之前,他似乎也出现过类似的症状,但他的父母都是第六组的工作人员,是行家,又随时可以向研究所申请梳理精神力的药剂,因此生孩子……诞生精神体的过程还是较为平稳的。   如今他们身处荒山野岭,秦时从哪里去找这样的药剂呢?   精神体诞生的过程是存在风险的,因为这个过程会在意识海中产生极大的能量振荡,即将成型的精神体为了尽快出世,也会不管不顾的从人体中抽取能量。这个过程若是不能控制好,经脉之中的灵力紊乱,很有可能会损伤到意识海,影响自己今后的修炼。   秦时只记得在那个过程中,整个人发烧烧到了三十九度,意识海中能量束混乱不堪。还好,在爸妈和一众工作人员的照顾之下,折腾了一天一夜,秦团子才顺利出世。   别说,还真的挺像生了个孩子似的。   秦时心有余悸地撸了撸怀里溜光水滑的大猫,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在紧张之下把秦团子给放出来了。傻吃傻睡了这么久,这小货好像又长大了一圈,就这么伏在他怀里,已经有了成年猛虎威武霸气的模样。   虽然山野中威武霸气的老虎一般不会让人抱在怀里撸。   秦时还在竭力搜索梳理精神力的药剂的各种组成成分,就听不远处的魏舟急急忙忙的提醒贺知年,“打坐!赶紧打坐!”   秦时连忙点头,“对!一定要控制住身体里的灵力!莫让它们横冲直撞的伤了自己!”   他算是现有的半妖当中,唯一的一个有经验的人。贺知年此刻正有些不知所措,闻言立刻就盘腿坐下,开始控制着身体里横冲直撞的灵力,引导它们像平时修炼那样,沿着经脉开始运行。   它们一边与贺知年有意的控制相抗衡,一边不服输地冲进了经脉之中,再顺着经脉的运行回到意识海,滋养那一团隐隐约约已经现出了轮廓的精神体。   这是一条墨蓝色的小龙,轮廓与秦时之前遇到的小龙有五六分相似,脸部略短一些,头顶上一双龙角只冒出了短短的、树杈似的一截,看上去稚嫩了许多。鳞片的颜色不是标准的青色,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墨蓝色。鳞片上不时有流光闪过,那是它的身体在接受贺知年的灵力冲刷。   贺知年呆呆的看着它,满心喜悦。   灵力在他周围流转,仿佛把他和尚未出生的小龙单独隔离进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连时间的流转也忘记了。   不知过了多久,笼罩在小龙周围那一层似雾非雾的东西开始变淡了,小龙身体的轮廓变得鲜明起来,眼皮也微微发颤。   贺知年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下一秒,小龙的眼睛就睁开了。这是一双清澈无比的墨蓝色的眼睛,仿佛凝聚了天地之间最纯净的能量,就那么泛着晶莹剔透的水光,懵懂的与他对视。然后它的眼睛里浮现出亲昵的神色,像是感应到了贺知年的喜悦,在他意识海中发出了一声稚嫩的鸣叫。   落满了花瓣的山坡上,秦团子驮着小黄豆围着静静打坐的贺知年又转了一圈,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疑惑的转头望着秦时。   已经一天一夜过去了,贺知年坐在那里无知无觉,身上的衣服被露水打湿,又被太阳晒干,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好在魏舟也守在一边,说他情况还是比较平稳的。只是外泄的灵力滋养了周围的植物,在他周围两三米以内的野草都长得比其他地方的更加茂盛。   明成岩被他大哥打发回去给李玄机报信去了,其余的人就在不远处各自找了地方打坐。夜琮见周围没有自己的族人,又变回了狼崽子的模样,窝进秦时怀里睡觉去了。   连日奔波,就算是狼王,也会感到累的。   秦时把秦团子放出来巡逻,自己坐在一旁用灵力梳理自己的经脉,忽觉手底下狼王的毛耳朵抖了一下,一睁眼,果然见怀里的狼崽子支棱起来了。   “怎么了?”   夜琮望着贺知年的方向,“老贺的灵体要出来了。”   “你感应到了?” 秦时精神一振,“你怎么做到的?”   他记得夜琮这一族都是土灵力的修行者。按理说,对于其他属性的灵力波动,就算有感应,也不会太过敏感。   夜琮的毛脸上露出一种得意却又保持着警惕的表情,“以前黑石山的河沟里长了一株紫藤,这老东西活了两百多年,都快把整个河沟给填满了,还会通过根系去捕捉落单的小动物。”   秦时皱了一下眉头,他其实还挺喜欢紫藤这种植物的,很难想象这么清雅美丽的植物竟然会修炼出食人花的特性来。   “后来呢?”   “后来它就欺负到了我们族里的幼崽,”狼王气哼哼的说:“老子守了它整整半个月,终于搞清楚了它的活动规律,把它的妖丹从河床底下给挖出来了!哥你不知道,这老东西一开始嚣张的不得了,伤了我们好些兄弟呢。到后来,它拖着满地的残枝败叶,哀求我手下留情的时候别提有多解恨了!”   秦时想到漫天飞舞的植物根系,心里恶寒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他对夜琮的了解还是太少了,至少像这样曾经的战斗经历,大约也是怕他担心的缘故,夜琮就很少跟他提。 第260章 知道错了不   秦时把狼崽子模样的夜琮抱在怀里顺了顺毛。   他想到夜琮化作人形的时候, 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龄……当然,妖族的年龄并没有一个固定的计算方式,有些妖族会从自己修炼小有所成, 能幻化人形的时候开始计算, 有些妖族则会把自己修炼之前的年龄也计算进去。   秦时不清楚夜琮的年龄是怎么计算的。狼王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时间或许要比他这个普通人类长了很多很多,但在他心里, 夜琮始终还是一个不够成熟的少年郎。   这样一位小少年从狼群中一头普通的幼狼成长为狼王,这里头的艰辛与磨难, 绝不是只靠猜想就能知道的。   秦时有那么一个瞬间,心里是非常心疼夜琮的。但他又要提醒自己,此刻周围还有别人在,他面对的也不是一头真的狼崽子,而是狼族的王……他不能够把这种心疼表现出来, 于是只好掩饰的垂眸,很温柔的在狼王的背后摸了摸。   夜琮也没有想太多, 它只是眯起眼睛, 舒服的享受秦时的手指在它背后抚过时, 带给它的温暖的感觉。   与秦时复杂的感觉不同, 秦团子却是非常兴奋的,它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遇见它真正意义上的同类。   它围着贺知年转来转去, 毛茸茸的尾巴甩的飞快。   秦时只看这条快要甩成了电风扇的长尾巴, 就能感觉到这小货心里的雀跃。这让他颇有些无奈, 他从来不知道秦团子也会这么迫切的渴求遇见同类。   他原以为他和它相依为命,对方就是彼此的归属……这就已经够了。   现在看来还是不够的。   快要甩出花来的长尾巴忽然僵住了。   秦时的视线随着它扬起的脑袋向上移, 呼吸也微妙的停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一条很像小龙的……小龙。   小龙的长短还不到二尺,细细的身子, 龙角和爪子都还非常的稚嫩。但龙的形象天生就带着一种神话一般的威严,即使是这样的小东西,也会让人在看到的瞬间生出一丝对天地的敬畏。   秦时的呼吸缓慢的恢复了,因回忆而生出的失落惆怅也都被他压回了心底,取而代之的,是对新生的精神体满满的喜悦之意。   小龙头一次亲眼看到这个世界,山峰、草地、风中飘落的花瓣……对它而言都是再新奇不过的存在。当然它也注意到了周围的人。他们拥有与贺知年一样的外表,身上却散发出不同的灵力波动。   在他们当中,小龙最感兴趣的就是秦时和白虎。   小龙与贺知年拥有相通的意识,它天生就对秦时的存在抱有好感,还有秦团子。小龙虽然还不知道精神体的存在是如何的罕有,但同类之间自有外人无法理解的感应。于是在所有人或惊讶或赞叹的注视下,小龙围着白虎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十分亲昵的在白虎的脑门上顶了顶。   秦团子,“……”   看在这个小东西这么乖巧的份儿上,秦团子心想,就认了它当小弟好了。   初生的精神体还无法精准控制自己的灵力,像清晨初升的雾气一般消散了。   众人如梦初醒,围过来向贺知年道喜。   贺知年的体会自然比谁都更加深刻,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又长出了一条手臂,又比手臂灵活且强大。   他抓住秦时伸过来的手,从地上站起身。他望着秦时,满心喜悦都从眼睛里漫了出来。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精神体,从此以后,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凭实力说一句并肩作战了。   贺知年的精神体的诞生,算是他们出征之前最好的消息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小龙还不能像秦团子那样长时间的离开意识海,而且它的战斗技能也还非常的弱。   秦时急于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贺知年,于是训练之余的时间都会把他拉到人少点地方去,将自己从秦团子身上感受到的那些体悟一一告诉他。   “你就是它,它就是你。”秦时说:“你有身为人类,从训练和战斗中学来的搏杀技巧。它有身为龙族的战斗天性。我曾在与狍鸮对战的时候,与团子合体,那种感觉……我和它一起变成了白虎,它的爪子就是我的爪子,扑击敌人的动作远远比人形的时候更加敏捷有力。”   秦时曾无数次回忆这种体验,在那种合二为一的情况之下,秦团子作为一团纯净的能量,完全融进了他这个人类的身体当中。这种融合又在他的身体里催生了变异,让每一个细胞都按照能量的引导,改变了形状。最终让他的身体完全呈现出了白虎的形态。   “所有这一切的变化,”秦时说:“最关键的因素就在于能量。也就是你们常说的灵力。”   贺知年若有所思。   “灵力,我们也叫精神力,”秦时说:“让身体形态发生改变的根源,就是灵力。所以你修行的目的,就是要有更多的灵力来喂养你的精神体,你强,它就强。反过来,它强,你也更强。”   秦时说到这里,又有些心虚,“说起灵力这个问题,我其实占了很大的便宜,这也是我和团子的运气吧。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很多次意外的补充。否则,只靠我那三脚猫的修炼,团子可长不到这么大。”   当然,世事皆有两面性。作为一个修行者,精神体过分强大,他自身的修炼却没有达到这种水平,这就意味着他在面对自己的精神体的时候,不会处于一个压制的地位。一旦他与精神体发生分歧,很有可能会导致精神体的反噬。   精神体依托人的身体而生,本体受伤,也会对它造成一定的伤害。这种两败俱伤的后果虽然罕见,但也并不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半妖的精神体更多的体现了兽\性,它们对一件事的反应会更直接、更冲动。   而身为人的这一部分,长久的教育会令他习惯于依靠理智来做出判断。   可以说半妖身体里的两种血脉,在本体和精神体上呈现出来的就是人性与兽\性。   秦团子与秦时意识相通,秦时的想法,它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登时就有些不高兴的拿尾巴抽打他,“我也是受过教育的!我在研究所的时候上过思想品德课!知道什么是核心价值观!什么是战士的使命!再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怎么会反过来欺负你?!”   秦时,“……”   他刚才想的明明是修炼的原理,这跟核心价值观有个毛线的关系啊。   一主一宠对视片刻,秦时在团子愤怒委屈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行吧,”他摸了摸团子的毛脸,“咱俩毕竟也是一起吃过苦患过难的,你对我一直不离不弃的,比档案里那些叛变的精神体强多了……你情操高尚,不愧是根正苗红的精神体。是我自己想多了,我以后尽量不这样想了。”   秦团子哼了一声,傲娇地拍开他的爪子,“知道错了?”   秦时无奈了,“我只是在客观分析别人的本体和精神体的关系,又不是在给你开批判会,你这个反应……我怎么觉得……”   秦团子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它也想过要让秦时听它的话,比如谈谈条件,每天必须把它放出来放风几个小时之类的……这些话现在能说吗?!   “哼,”秦团子扭头,“那你知道错了不?”   秦时心想,这还没完了?   贺知年站在一边,含笑看着这主宠俩互相撒娇,对于自己和小龙的关系,有了一点新的感悟。   他知道他们俩一起经历过什么样的危险,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联系有多么紧密。在团子心里,秦时不仅仅是它的本体、战友,同时也是它的父亲、兄长。   他们彼此是这世上最亲近的家人。   他还记得小东西是如何吃小黄豆的醋……当然这种话现在就不必提了。   那边的主宠俩终于达成了和解。   秦时表态,“咱俩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关系,世界上最亲密的战友和亲人。对我来说,你就是最重要的。”   秦团子斜了他一眼,嘴角的胡子翘了翘,“那你以后还敢怀疑我不?”   “不了。”秦时颇无奈地摸了摸他最亲密的战友。   秦团子受用地蹭了蹭他的手掌,大度的表示了原谅。   贺知年看着,看着,心里就生出了一点儿遗憾。出发的日期临近,留给他们做准备的时间并不多,要是时间更充足一些,能让他有机会把小龙喂得更强壮……   那就完美了。 第261章 受伤的灵体   出发的前一天, 秦时在整理行李的时候,从包袱里翻出了那块会动的锦缎。   这些日子姚家寨人来人往,他在训练之余还要负责接待工作, 给慕名而来(主要慕的是李玄机的大名)的帮手们安排住宿、出行、日常训练等等问题, 再加上还要抽时间陪孩子陪兄弟,所以这一块从如娘房间里找出来的绸缎, 他还真是忘到后脑勺去了。   锦缎打开,盛开的牡丹花依然光华夺目, 每一片花瓣都仿佛在微风中颤动,秦时找了一圈才在一片绿叶下面找到了那只翅膀微微翕动的小蝴蝶。   小蝴蝶似乎知道秦时正盯着它看,翅膀抖的更急了。   秦时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更不敢将它随便就丢在哪里,想了一会儿, 将它重新卷了起来,拿去请教李玄机。   正好是黄昏时分, 太阳正朝着西边的山峰缓缓滑落。   寨子里外炊烟袅袅, 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燃烧的气味儿和饭菜的香气。秦时知道, 此时此刻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人, 很多都是在替他们赶制出门时携带的干粮。从这里赶去望风峡,差不多有一个月的路程,干粮是必须要带的东西。   李玄机的房间里刚刚送走了几位道友。   见秦时进来, 李玄机以为这小子是来汇报人员安排的情况, 随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位子, 问道,“跟你手底下的人都说好了?他们还有什么意见?”   李玄机交给秦时去管理的, 都是各个道观的老道士们带出来见世面的徒子徒孙,大多是没怎么经过事儿的年轻人。虽然都是出世修行之人, 但到底都还年轻,脾气都冲得很。秦时跟他们说赶到望风峡的时候留在那里扎营,等待李神仙进一步的指令时,年轻人一个个都激动起来了,觉得自己被老前辈们小瞧了。   但秦时确实就是小瞧他们啊。这么一群愣头青,一头热血的想往龙潭虎穴里冲,说什么都不肯听……搁谁谁能不害怕啊?!   这会儿听李玄机询问,秦时也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命令都已经传下去了。”   反正这些小子也就是叫嚣得狂妄,自己师父前辈发下话来,一个个也都夹着尾巴不敢再废话了。   “我今天过来,”秦时说着,把手里的绸缎递了过去,“是想请您看一看这个东西。”   李玄机接过这一卷绸布,眉头一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二话不说就将绸缎展开,铺在了矮桌上。柔滑的绸缎如流水一般顺着桌面铺泻下来,露出了一片流光溢彩的牡丹花和躲在花叶下瑟瑟发抖的小蝴蝶。   “是它呀,”李玄机轻叹,指尖泄出一丝灵力,似乎在试探它。片刻之后,他探口气说:“真是……很久不见了。”   “您认识它?”秦时被这一句话勾起了好奇心,“这蝴蝶是成了精吗?”   李玄机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什么蜂蝶成精。昆虫生命短暂,若非有人刻意用灵力喂养,极难踏上修行之路。眼下这个也并不是真正的蝴蝶,它只是不得不栖身于这一方小天地里,于是幻化成这个样子来伪装自己……它是一团残存于世的金灵力。”   秦时呆了一下,感觉自己很难将蝴蝶这样柔弱的形象与刚猛锋锐的金灵力联系在一起。   绸缎上,小蝴蝶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李玄机掀它老底的话,干脆自暴自弃的放弃了伪装,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变成了一团白色雾气状的东西。冷眼看去,好像花叶下面飘着一团蒲公英。   李玄机又道:“若是我没看错,这应该是一个人的灵体。”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像是惋惜,又仿佛有些欣喜。秦时觉得,他在看见蝴蝶的时候,他大约就猜到了它主人的身份。   蒲公英像被虫子蛰了一下似的,张牙舞爪地挣扎起来,仿佛想借着这疯癫的动作吓唬叫破了它身份的人。片刻之后,它又消沉下来,死气沉沉地卧在了一片叶子上不动了。   李玄机微微一笑,“白虎的灵体,据我所示,百十年来,也就只有一个苗飞羽。”   花叶上,白色的一团弱弱地扑腾了一下,又不动了。   “苗飞羽……渔飞邈……是同一个人?!”秦时有些惊讶的看着老神仙。虽然说精神体与本体意识相通,但能在这么短的试探中获得这么多的信息,老神仙也确实很厉害了。   李玄机点了点头,“是他。”   秦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老贺以前说过……欸,渔飞邈的精神体怎么会跟如娘在一起……您是说,铁头就是渔飞邈?!”   秦时心里那个骇人的猜想隐约成型了,“渔飞邈曾经是镇妖司的人,那他……”   他是在学习道术之后叛变的?!   果真如此,也难怪李玄机一开始对于传授道术一事会表现得那么反对了。大约这个渔飞邈就是他提过的“学会道术,就站到敌人一方”的那个活例子吧。   “老贺上次说,这个人在漠北一处峡谷里与恶蛟搏斗,最后引发山体崩塌,被活埋在了峡谷里……”秦时干巴巴的说:“宗卷是这么记录的。”   “那么写是为了镇妖司的面子。”李玄机摇摇头,“再说,苗飞羽身为缉妖师的时候,出生入死,当得起兢兢业业四个字。至于后来……大约精神体受到重创,对他而言,也是一桩无法承受的打击。”   秦时一直疑惑这人既然没死,为什么没回镇妖司?但从李玄机的话里他听出了另外一种他不愿深想的可能性,“您是说,苗飞羽把自己变成了渔飞邈……是为了救治自己的精神体?!”   秦时难以置信的看着绸缎上蒲公英似的小小一团白雾,“这个阵法……只是为了保护它?”   “这只是老道的猜测。”李玄机说:“渔飞邈意识海受伤,无法再通过正常的修炼吸纳天地之间的灵力,所以他到处搜罗天材地宝……这个并不是秘密。你也知道,我们盯着水月观和阳丰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秦时呆呆的点了点头,他又想起了他们在尚明那里看到的那一段记忆:渔飞邈和杨一行合起伙儿来对尚明下手。   “渔飞邈意识海受伤的消息,也是从水月观流传出来的。”李玄机说:“他不能再从修炼中获取灵力,灵体就只能靠外物来喂养,才不至于消散……”   李玄机指了指面前的绸缎说:“这个阵法也并不能完全阻止它的灵力消散,只是会延缓这个过程。”   小蝴蝶瑟瑟发抖。   秦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如果是他的团子受了伤,自己却无法用灵力来医治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也急病乱投医,找上一些平时完全不会去考虑合作的人呢?   答案大约是会。   秦时这个时候就理解了李玄机不愿意传授道术的心情。因为是人就会有私心,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会有不顾一切想要去挽救什么的热望。   李玄机的顾虑,是有依据的。   “这个小东西有可能是我们楔入对方阵营里的一枚钉子。”李玄机对秦时说:“你可以试试把它养在你的意识海里。这小东西虽然没有办法自己吸收灵力,但身处充满金灵力的环境里,对它还是有好处的。每天记得投喂它一点儿灵力,让它不要消散。”   秦时点了点头,他有过喂养小龙的经验,不觉得养一只蒲公英……或者是一头不成型的白虎对自己会产生什么困扰。再说意识海里还有秦团子,有团子看守着,这小东西掀不起什么花样。   它的实力太弱,压根不是秦团子的对手。   秦时想到两军对垒之际,自己一方手中多了这样一个筹码,顿觉己方又多了几分胜算。他按照李玄机的指示破开绸缎中的禁锢阵法,将小小的一团雾气吸入自己的意识海中。   蒲公英惊慌地扑腾起来,但它很快感觉到了充盈在它周围的金灵力,于是识趣的消停下来。哪怕被秦团子像个恶霸似的拿爪子拨拉,也忍气吞声地卧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秦时饶有兴趣的观察了一会儿,交给了秦团子两个任务:一是负责看守好这个俘虏,有什么异常情况都要及时提醒他;第二就是要每天喂它一点儿灵力,别让它饿死了。留着它还有用处呢。   “先喂绿豆那么大一团吧。”秦时不打算虐待俘虏,但看蒲公英那么小小一团又很孱弱的样子,估计一次肯定也吃不了多少。   秦时曾经考虑过养狗的问题,了解过不少养宠知识,知道狗狗平时吃惯了一种狗粮,一旦要换牌子,一开始肯定要少量的试吃才行。在蒲公英这里,灵力就是粮食,秦时跟它主人的灵力肯定也会有一些不同的。   秦时从李玄机的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听到秦团子恶声恶气的问蒲公英,“你叫什么名字?!”   蒲公英哆嗦了一下,吭哧吭哧的说:“蓝眼。”   秦时脚下一顿,忽然想起如娘看见秦团子的时候,脱口而出的那一声呼唤。她当时喊的就是蓝眼这个名字。   原来,她喊的就是它呀。 第262章 抽象画   从老神仙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 秦时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邂逅另外一只白虎。哪怕它现在孱弱的就像一朵蒲公英, 吹口气就能散掉, 但秦时却无法真的将它看成是什么柔弱无害的东西。   作为一团纯净的能量体,蓝眼曾与自己的本体意识相通。本体所掌握的人类社会的各种常识, 它也会有所了解。而且在渔飞邈受重伤之前,他也曾是镇妖司里首屈一指的高手, 这种强大不仅仅表现在武力值,也表现在智商上。   白虎就是白虎,作为掌控金灵力、代表着最强战力的神兽,蓝眼的本性不可能是它现在表现出来的这样柔弱、且可怜巴巴——哪怕它受了伤,失去了战斗力。但只要它存在, 战斗本\能就在。   这是毋庸置疑的。   秦时也绝不会因为它现在的模样,就对它抱有轻视的态度。   尤其在他听到蓝眼拐弯抹角的套秦团子的话, 跟它打听他和贺知年的底细, 秦时的感觉就更是不大妙了。他委婉的提醒了一下秦团子, 但秦团子就是个一根筋, 也从来没有见过绿茶小白花,所以根本看不穿蓝眼的做派。   对于秦时的提醒,它虽然也想重视起来, 但无奈一开始就对这一小团蒲公英产生了轻视的心理, 后面也很难改过来了……它还悄咪咪的把蒲公英当成是预备役的小弟看呢。   秦时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 最后还是觉得,一头傻老虎非要往坑里跳, 旁人谁也拉不住的。   秦团子从来没吃过亏,摔一跤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还有他看着呢。   秦时不打算做东郭先生。他悄悄的跟秦团子通了气, 直接告诉它,不用每天喂蒲公英吃灵力了。想来他的意识海中满满都是金灵力,就算无法吸收,也不会令蓝眼残存的能量流失。   暂时这么维持着也够了。   秦时这一路上不但要观察路线和周围的地形,要留意正值蜕皮期较为脆弱的水兰因和每天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小黄豆,还要留意意识海中的蓝眼和被耍了尚不自知的秦团子。   他像所有赶路的人那样,脸上蒙着遮挡风沙的布巾,只露出一双警觉的眼睛。贺知年与他并肩前进。几只重明鸟远远近近地在队伍前方盘旋飞翔,为他们观察周围的情况。小黄豆被父母和族人包围在中央,即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它飞行的技巧有了极大的提高。   秦时心里发酸的想,儿子暂时不用它操心了,他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智障的精神体吧。   还好秦团子不是傻得很彻底,或者说跟秦时一路走来到底也遇到过不少危险,警觉性深入骨髓,几乎成了本\能了。所以一感觉到不对劲,秦团子就闭嘴不吭声了。几次三番下来,秦团子终于从收小弟的美梦里头清醒过来,无比艰难的承认了蓝眼其实比它更加油滑老辣的事实。   秦团子开始正视秦时对他的提醒,每天也不想着要说服蓝眼当小弟了,开始心无旁骛的埋头修炼。   灵力的运转对于蓝眼来说虽然是无法触碰的,它也无法吸收,但不代表它感觉不到啊。于是蓝眼深深的嫉妒起了眼前这头傻老虎。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一个天赋好能力高的本体嘛!它,它以前也有啊……   蓝眼被自己的回忆打击到了,闷头闷脑的把自己团成一团,专心致志的自闭去了。身边这种熟悉的、被灵力包围的感觉,让它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再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原来的它和原来的本体……是原来的旧时光。   可惜时光容易把人抛啊……   蓝眼想起以前跟着自己的本体南征北战的那些日子,那时候虽然受过不少的伤,可渔飞邈从来没有让它受过这样的委屈。   蓝眼又累又饿又嫉妒,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秦时的脑海里哪怕刻印着一份卫星地图,在漫长的赶路过程中,也终于还是……迷路了。   他们前进的方向并非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是布满了山峰峡谷,干涸的河床遍布其中。秦时觉得,若是能有机会从半空中俯瞰这一片荒原,映入眼帘的图像一定是一幅线条凌乱抽象的印象派画卷了。   秦时现在只知道他们大概在朝着北方前进。他看过地形图,知道望风峡大概位于什么样的位置。但眼前的实景却让他脑子发懵,完全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参照物。   如果他眼前有一个地球仪的话,从望风峡水平位置往东边延伸,大约就能连上云州了。往西,大约要连到西宁。   或者已经越过了西宁,是比西宁更靠近北方的位置。严格意义上说,这附近大片的的土地都是西突厥各部落混居之地。   这是曾经属于大唐的土地,如今却成了无主的肥肉,被谁占着,就属于谁。   在姚家寨,已经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但在这里,却依然寒风呼号,一入夜,温度更是会直接降到零度左右。荒原上常年刮着风,凄厉如恶鬼叫嚣,哪怕蒙着头,也很难在这样的风声里安稳入睡。   望风峡就是这样一个地势险恶的地方。   它并不是一处特定的峡谷,而是一片狰狞凸起的石林中,最为有名的一道峡谷。它出名的原因也十分朴实,除了望风峡地势复杂,两侧的山壁可以抵挡狂风之外,这里还有荒原上的人最需要的东西:水。   此时此刻,望风峡东南方向,约莫五十里路的一处山洼里,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正在扎营。   这里的地形正好是朝向山腹凹陷进去,不但隐蔽,到了夜晚还可以抵御荒原上的寒气。   几座行军帐篷已在山脚下立了起来,稍远一些的地方,几匹战马头靠着头,在溪流旁饮水。稍远一些的大石头上,一位身高腿长的年轻人正手搭凉棚朝着远处张望,嘴里还闲不住的唠叨,“……真的假的,这半天我也没看见,你不会眼花了吧?”   蜷缩在他肩头的朱雀,“……”   章宪伸着脖子看了半天,又拿手指戳了戳肩头的朱雀,“小朱,小朱,你再给好好看看。”   朱雀被他烦得不行,“没眼花!没骗你!就快来了!”   还有,谁家养了鸟雀(尤其是它这种珍稀的神鸟),会起一个“小朱”这样的名字啊,又憨又土,好像在叫小猪。   章宪完全没有接收到自己的精神体传递过来的愤怒情绪,揉了揉眼睛说:“要照你说的,早该到了啊……”   话音未落,肩头的朱雀抖了抖毛,小脑袋支棱了起来。   章宪满怀期望的看着它,“来了?”   朱雀没搭理他,却拍打着翅膀,身形如脱弦之箭一般疾飞出去。   章宪心头一喜,连忙转身,朝着身后的兄弟们喊了起来,“来了!来了!”   他从石头上跳下来,身形敏捷地跃上马背,追着朱雀的方向狂奔而去。他身后的兄弟们早已商议好了,有人留下来看守营地,其余的人也纷纷上马追了上去。   一行人追着朱雀跑出了二里地,才看见半空中纠缠在一起、盘旋追逐的耀眼的金黄色和朱红色。更远的地方,烟尘扬起,又随着微风在半空中散开。那是疾行的队伍在荒原上激起的灰尘。   章宪兴奋不已,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章宪激动的喊叫声在风里飘远,微弱的声波在荒原上散开,聚合,如无形的丝带一般,越过了广褒的荒原,汇入了另外的一股声浪之中。   那是禁军于小毛发出的惊恐到了极致的尖叫。   于小毛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神智依然停留在噩梦里。   他明明只是睡在帐篷里,但一觉醒来,却发现头顶上的行军帐篷不见了,身边和他一起换岗下来的战友们也不见了,四周莫名其妙的出现了许多青灰色的藤蔓。这些藤蔓仿佛一夜之间从地底长了出来,密密麻麻,在原本空无一物的河滩上长成了一片藤蔓的森林。   它们舒展着枝条,将所有捕捉到的猎物都紧紧地收拢在一起,又细又尖的倒刺深深地刺入了猎物的身体里,将它们紧紧地扣在枝条上。   倒刺扎进于小毛的皮肤里,瞬间注入了岩浆一般灼热的液体。于小毛痛得浑身发抖,神智几近崩溃,身体僵硬地随着枝条在藤蔓丛中翻滚。   涣散的视线忽然被一个白色的东西吸引住了,于小毛茫然的眨眨眼,神智短暂回笼,他终于认出那个白色的东西……原来是一具被藤蔓缠绕起来的尸骨。   于小毛喉头咯咯作响。   身为一名禁军,于小毛参加过战斗,也曾与凶恶的敌人赤手空拳地搏斗,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诡异又可怕的敌人。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尸骨的轮廓又向内收缩了一圈,以目力可及的速度干瘪了下去。而藤蔓的颜色却越加鲜艳饱满起来。 第263章 秦虎王   秦时和贺知年在看见朱雀的时候就知道章宪来了, 见面之后才发现不止是章宪,赵谦、小鹏也都来了。他们曾经在一起训练,也一起参加过巡查宫城的任务, 但一起执行这样大规模的行动还是头一次, 因此大家都十分激动。   “钟大人已经等着你们了!”章宪乐呵呵的说:“还有裴大人。”   秦时和贺知年对长安的情况有所了解,知道钟铉和裴元理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如传闻中那么好, 但也一直有来有往,属于一种有共同目标、互相配合的搭档关系。裴元理会跟着钟铉一起来完成古墓的任务, 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贺知年跟秦时也讲过一些长安城里的事,作为左神策军的头领,裴元理一贯与紫宸殿保持着很友好的关系,如今晁皇后和太子颇有失势的苗头,端王则风头正盛, 裴元理在端王面前就多少就有些尴尬了。   大约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裴元理很需要这样一个任务来让他暂时避出长安——反正他率领的是禁军, 并不是精通道术的术士, 太过危险的地方, 也不会让他的人去。   对于这一点, 裴元理应该是很有把握的。   裴元理或许只当自己是出门打酱油的,但对于章宪这样的缉妖师来说,这些禁军都是自己的帮手, 是与他们一起行动的同袍。   对那些不大了解朝堂之事的人来说, 裴元理的出现代表着朝廷的态度, 代表皇帝有一只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十分振奋的消息。   李玄机对此不置可否。   如果裴元理的出现能给大家起一个“定心丸”的作用,李玄机觉得, 也不枉这老小子千里迢迢跑这一趟了。对他来说,任务比什么都重要。裴元理只要别在他面前指手画脚的捣乱, 无论他想做什么都随他去好了。   队伍在经过了短暂修整之后,就带着这种略有些诡异,但又完全可以让人理解的昂扬士气朝着最接近他们的禁军营地赶去。   “这一带地形比较复杂,”章宪还是头一次追随在李玄机的身旁,紧张的有些语无伦次了,“钟大人担心你们会走错路,才派我们来接应。除了我们几个,还有一支六十人的禁军,他们这会儿还在营地里等着我们……”   “钟大人和裴大人都在望风峡?”李玄机问道:“他们是一同出发的?”   “我们的人先出发的。”章宪说:“裴大人的手下比我们晚到了七天。”   李玄机若有所思。   章宪只顾着兴奋,再者自己知道的都是些外围的消息,也不牵扯到泄密的问题,便一股脑的说了出来,“裴大人的手下在七日林扎营,离着望风峡还有三十里地,钟大人说,这样安排更便于前后接应。”   李玄机点点头,没有说话。   在他们头顶上方,重明鸟发出了短促的鸣叫。   李玄机眉头一跳,转头问章宪,“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些禁军,扎营的地方还有多远?!”   章宪努力分辨来时的路,嘴里小声嘀咕,“没多远啊……”   从他们扎营的地方到与李玄机汇合,这之间的距离虽然不算远,但荒野之中地形复杂,山峦坡地高低起伏,一眼看过去,别说,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分辨的。   章宪的视线顺着他们来时留下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了一处凸起的土堆后面,正要说话,就见一道银色的亮光从远处飞了过来。   这是章宪第一次见到李飞天。他怀疑自己看错了,还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然后他转头去看身后的秦时和贺知年,想看看小伙伴们的反应。   秦时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章宪,“……”   章宪有一种“大家都知道真相,唯有我不知道”的不可置信感。于是通过意识向自己的朱雀求救,“那个亮闪闪的,还有一条大尾巴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朱雀言简意赅,“拂尘。”   章宪捂了捂胸口,他还能看不出那是拂尘吗?!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拂尘会飞……这混蛋朱雀,在他面前为什么总是这么不耐烦!   朱雀像是感应到了他郁闷的心情,解释一句,“它回来报信。”   章宪,“……”   章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朱雀还等着他的回答,他会夸它一句:你可真会回答问题啊。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灵体,比如小秦的那条龙就乖巧又听话,还很粘着主人,怎么他就摊上这么一个傲娇又任性的小东西?不听话就不说了,还一贯的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得找个机会跟小秦取取经去,看看别人都是怎么训练灵体的。   李飞天仗着别人听不见它的声音,隔得老远就喊了起来,“出事了!营地被毁了!”   秦时霍然抬头,就见明成峰带着小黄豆也飞了回来,围在他头顶上一边盘旋,一边通过意识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他,“血腥味儿非常重!”   小黄豆拼命点头。虽然它什么也没看到,但大人们的反应让它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李玄机抬手示意队伍停下来,点了几个缉妖师去前面探一探路。   秦时把小黄豆和水兰因都交给明成峰照顾,他和贺知年与刚赶过来的章宪几人跟着李飞天一起往营地的方向赶去。   一跑出诸人的视线,秦时就放出了秦团子。   秦团子的速度比他们更快,让它到前面去,跟李飞天做一个接应,真有什么意外情况,也好给他们报个信儿。再说大战在即,身边这些都是他的战友,他总要给自己的同伴坦白一下自己的老底。   “这是我的灵体……秦,秦虎王。”秦时的脸颊稍稍有些发热,总觉得秦团子给它自己起的这个威武霸气(土得掉渣)的名字,不知怎么,有些说不出口的感觉。   秦团子终于听见了秦时给别人介绍它叫“虎王”,简直心花怒放。它留神观众朋友们的反应,见他们果然都是一副大吃一惊,完全为它倾倒了的模样,开心地舒展舒展腿脚,撒着欢儿跑到前面去了。   但它不知道的是,大家惊讶的其实不是这个。   “小龙呢?”章宪看看甩着尾巴已经跑远了的白虎,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记得……”   秦时有些愧疚的解释说:“章兄弟并没有记错,其实呢,小龙并不是我的灵体,它只是我的朋友。我刚进镇妖司的时候,招惹了一些麻烦,那段日子总有人跟踪我和老贺,所以我也不敢把老底掀开给人看……实在是对不住。”   秦时抱拳给兄弟们行礼。   兄弟们对他的隐瞒表示理解。他们都是常年行走在危险之中的人,在对周围的环境不确定的时候,自然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唯有章宪满脑子都还是上次见过一面的小龙,很是惋惜的嘀咕,“竟然不是龙……”   没人搭理他,众人都追着白虎跑到前面去了。   章宪的朱雀也因为看到了新的小伙伴,闹着要出来。章宪虽然不乐意在这种时候耗费多余的灵力,但架不住朱雀闹腾得厉害,他只好妥协。结果他刚把这小东西放出来,朱雀就一阵风似的追着白虎跑了。   章宪,“……”   章宪催马追上了秦时,“我说小秦,你平时都是怎么训练灵体的,说说呗。”   秦时有些无语的看了一眼这傻小子。李飞天和重明鸟的声音别人是听不见的,李玄机也只跟他们说了探路,章宪就真的以为他们此刻是出来探路的,一点儿也没怀疑过营地有可能出了事……   人的警觉心大约就是这样,在一次一次实际的教训当中磨炼出来的。   秦时叹了气说:“这个问题以后有机会再说……前面的营地有可能出事了。”   章宪露出意外的表情,眼睛里明晃晃的露出“你搞错了吧”这样的意思。在他看来,营地的位置是在山洼里,非常隐蔽不说,还属于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势,几十口人留在那里,真有什么危险也足够抵挡一阵儿了。   唯一可能会遇到危险的地方,就是营地不远处的溪流,可能会有野兽过来喝水,但荒原上的野兽,哪怕是成群结队的野兽,对于职业军人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难以对付的对手。除非双方数量悬殊。   但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也很低,他们扎营的时候会在营地附近放置驱赶野兽的药粉,寻常野兽会绕开,不会主动来挑衅他们。   再说,他们也才刚刚离开,这么短的时间,能出什么事呢?   章宪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见前方的白虎嗷呜一声嚎叫起来。   章宪听不出老虎的叫声是什么意思,但他听得出它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比较严肃的,一点儿也没有刚才撒欢跑走的时候,周身洋溢的那股欢快劲儿。   章宪刚想问问秦时他家老虎在叫唤什么,就觉得心头一悸。   意识海中,朱雀尖声惊叫起来,“章宪!小溪的水变成红色的了!” 第264章 植物的味道   原本清澈见底的溪流此时此刻却变成了刺眼的腥红, 水面上还漂浮着可疑的碎渣和一些纺织物的碎片。   章宪跃下马背,脚步踉跄地狂奔到溪边,不可置信的望着溪流诡异的颜色。   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从这里到营地之间的距离, 二话不说, 打马狂奔而去。   就在章宪几人离开营地的这一段时间里,营地确实出事了。从他们扎营的山洼到溪流边的石滩上, 大片的空地都已被鲜血浸染成了刺眼的红色——就像有一个任性的画手,试图用有限的颜料在画布上涂抹出更大面积的色块。   原本安置在山洼里的帐篷、留在帐篷附近挖灶煮水的士兵、被牵到河滩上饮水的军马……这些统统都不见了, 变成了形状不分明的碎块,七零八落地散布在红色的石滩上。   血色满地,腥气冲天。   章宪的眼睛都红了,“这……这怎么可能……”   他和他的兄弟们只是先走一步,赶着去迎接老神仙的队伍和镇妖司的兄弟……一来一回甚至还不到两个时辰……   章宪下马的时候腿脚都是软的, 赵谦和小鹏的眼睛也被这景象刺激得发红。不是被吓坏了,而是被这突发的诡异的情况, 让人有种沉进了噩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所有的人都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无法想象什么样的袭击会造就眼下这样的惨相。敌人几乎是榨干了军士、马匹的每一滴血, 然后把它们涂抹在了石头滩上, 在这里营造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屠宰场一般的效果。   这不是袭击。秦时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敌人这样做的用意:他们知道李玄机带着帮手赶往望风峡的目的,知道他们此行的任务。这些人甚至掌握了他们启程的时间和路线,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间经过这里。   他们对他们的行程了然于胸, 于是卡着时间在这里给他们一个警告。   怒火冲上头顶, 秦时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贺知年在他身旁蹲下, 他在观察岩石旁边拖拽的痕迹,然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了岩石后方一团暗红色的布团上。   贺知年走过去, 发现那不止是一团碎布,而是一段连同外衣一起被撕开的断肢——什么样的力量, 能够拽着人的手臂两端,硬生生将它拽断?!   沉浸在怒火中的秦时被秦团子一句“这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给唤回了神智。但他并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儿,因为血腥气黏腻浓稠,让人难以呼吸,也掩盖了石滩上存在的其他的味道。   秦时深吸一口气,“什么味道?”   秦团子从岩石上一跃而下,把鼻子靠近地面嗅了嗅,对秦时说:“我们在老贺家里的时候,我和小狼经常在后院打架……咳,咳,是切磋,切磋。”   秦时,“……”   秦时忽略掉了秦团子的狡猾的措辞,“然后呢?”   秦团子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讪讪地甩了甩尾巴,“总之就是在老贺家的后院里打来打去,有时候会把种在墙角的青藤扯断。青藤冬天会变干,但并不会枯死,一旦有折断的地方,就会冒出一种白色的汁液……就是那种汁液的味道,有一点儿涩,还有一点儿苦。”   “植物的味道?青藤?”秦时微怔,像这样缺水的环境,尤其北地寒冷,即便是白天温度也还很低,远不到草木生发的时节。什么植物,或者说什么样的木妖能够有能力在这样严苛的环境里大开杀戒?!   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就算已经开启灵智,修炼成妖,也会受制于自然法则。比如在草木生长的季节、水源丰沛的环境里,木属性的妖族实力会得到加持,反之则会被削弱。   此时此刻,哪怕这一带有溪流,但两岸的野草也只是才朦朦胧胧的泛起了一丝新绿,木灵力并不是那么充足,按理说还远远达不到给妖修提供灵力援助的程度。   贺知年听到植物两个字,却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他指着溪流两岸几个不大明显的孔洞对他们说:“看这里,植物成精,妖力催发也是有条件的。它们需要水、土来滋养根系……它们是从这里长出来的。”   贺知年自己就是木属性的修行者,对于同样是木属性的妖修,他的感觉要比旁人更加敏锐一些。但遗憾的是,这里残留的木灵力非常微弱,反而笼罩在河滩上的血腥气里还有霸道的木灵力在来回鼓荡,像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它已经走了。”贺知年用手指拨拉拨拉石滩上粗如儿臂的孔洞,露出沉思的表情,“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每到深秋时节,也会跟家里的园丁一起清理花园里生长的青藤。这些东西扎根不算深,只要挖出主干下面的根茎,其余的枝条就会失去了活力,有一些甚至可以直接用手拽出来……就是这样的痕迹。”   秦时对贺家后院里的植物印象不深,也不记得都有什么品种,反而是经常在花园里窜来窜去的几只野猫,印象还要更深刻一些。   贺知年说道:“青藤的枝干比较疏松,有的时候园丁甚至不需要刀剪,只用手指就可以掰掉多余的枝杈。但有些藤蔓是非常柔韧有力的,如果是这样的藤蔓……”   如果是这样的藤蔓,被木属性的修行者指使着,制造这样一场惨剧,就不是什么不可能办到的事了。   赵谦双眼通红地指了指被染红的石滩,“没有秃鹫来啄食残尸,这些人是故意要留下这样的场景给我们看的。”   妖族有特定的方法留下自己独特的标记,比如气味儿,再比如残留在现场的、足以震慑那些灵智未开的野兽的灵力。   “是。”贺知年望着周围这一片地狱般的景象,眸光沉痛,“这就是给我们的一个警告,一个下马威。”   “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秦时冷笑,“所以他们想要让我们知难而退。”   章宪怒道:“退个屁!老子跟他们拼了!”   他们走后,营地就遇袭,不论是章宪,还是赵谦和小鹏,都很难接受这种幸存者的身份。   贺知年把手搭在章宪的肩膀上,“我们把这些碎尸收集起来埋了吧。总不能让兄弟们连一个安眠之地也没有。”   章宪抹一把眼泪,重重点了点头。   李飞天绕着石滩飞了一圈,赶回去给李玄机汇报情况。   其余的人各自沿着一个方向开始整理满地残碎的尸体。这些人虽然与他们相识不久,有些甚至是素不相识,但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个任务来到这里的。他们是战友、是兄弟。哪怕不能把他们都带回家乡,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暴尸荒野。   他们手里没有合适的工具,只能找一个地势低洼的土坑,将收集来的尸骸都集中在一起,再用石土盖住。   这些生前一同出征的战友,死后也会长眠在一起,默默地守护着一片杳无人烟的土地。   石滩上被阳光直射着,石头下面就是干燥的沙土,洒落的鲜血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没入沙土之中。那些被撕碎的人体组织也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失去水分,变得干燥,黏在了岩石上。只是用双手是很难剥离下来的,更别提那些看不出形状的尸块,想要拼凑在一起几乎没有可能。   秦时后来想了一个办法,他用道家的召风符引来旋风,将那些难以移动的石块、染了血的沙土、撕扯成了碎片的军服……都卷在一起,移到了土坑里。   等李玄机带着人赶过来的时候,河滩上依旧腥气冲天,但之前那副惨绝人寰的场景却已经看不大出来了。   除了散落在各处的兵器、一些勉强还能辨认死者身份的小物件被秦时他们几人收集在了一起,其余那些染了血、已经辨认不出形状的东西都被掩埋在了土坑里。尸骸加上染血的沙土岩石,硬是在低洼的地方堆起了一座一人多高的土丘。   李玄机不需要亲眼目睹,他只需要闻一闻残留的血腥气,看一眼面前高耸的土丘,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带着道门子弟聚在土丘之前诵念经文,超度战死的亡魂。   荒原上的风卷起了沙土,呜咽着从河滩上掠过,那些长眠于此的英魂,也仿佛在吟诵的声音里得到了安抚,重新变得平静。   秦时觉得眼角有些涩涩的,伸手抹了一把,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流泪。在他灵魂里左冲右突的这一股灼热的气流也并不仅仅是哀痛,更多的是愤怒。   秦时早就知道这里并不是一个法制健全,人、妖都有法可依的世界,但这样恣意的大开杀戒,还是突破了他能够接受的底线。   在某些修行者的眼里,普通人的性命大约与蝼蚁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一个警告吗?”站在前方的李玄机像是听到了大家心中所想,摇了摇头说:“老道倒是觉得,下手之人这样做是想让我们心乱。心乱了,就会想的多些,会坐不住,迫不及待的想要去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对不对。”   秦时不由得顺着他的提示想了下去:看到这样一个下马威,通常情况下,人会怎么想?!   会想敌人要先下手为强了,想要把他们困在这里,说不定也会对望风峡的同伴们下手……至少秦时在看到营地的惨相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望风峡可能也出了事,他们最好抄近道赶过去看一看。 第265章 红泥   李玄机的话, 让周围的人从愤怒中恢复了理智。   “您是说,”他身旁的一位老道士露出一丝后怕的神色,“下马威只是表相, 他们真想施展的手段, 安排在我们赶去望风峡的路上?!”   “搞出这么大动静,只是为了吓唬我们一下?”李玄机摇摇头, “那有什么意义呢?”   不等众人开始琢磨要如何应对半路上的埋伏,李玄机又说道:“不过,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们耗。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   章宪忍不住拿胳膊肘撞身旁的秦时,“老神仙什么意思?要绕路走吗?”   这一带的地形远远望去一马平川,但实际上遍布沟壑,仿佛在远古的时候, 曾有大洪水从这里经过,在平原上冲刷出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沟壑峡谷。人行走其间, 一不小心就会偏离预定的方向。哪怕他们有李飞天这样的神物帮着观望方向, 也很难保证不出差错。   秦时也不知道李玄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 李玄机已经把那群白头发的老道士们聚到了一起, 还在周围撑起了一个结界。作为被回避的下属,他们想凑过去听也听不成。   “也不知道望风峡怎么样了,钟大人他们收到消息没有……”章宪急的团团转, 抓不住自己傲娇的朱雀, 按住秦时腿边的秦团子来回撸了几把。   秦团子, “……”   秦团子矜持的往旁边让了让。   秦时看不下去了,他以前只觉得这小子有点儿憨, 还真不知道他这么沉不住气。这大约也是缺乏实战经验导致的吧。   贺知年小声的给了他们一个提示,“李神仙的意思, 大约是避免近身战。”   章宪的耳朵一下支棱起来了,“什么意思?”   贺知年朝着那群老道士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轻声吐出两个字,“道术。”   秦时和章宪都愣住了。   “这么大的阵仗,只是想提醒禁军一声:它们很能打?!”李玄机环视四周,眸色沉凝,“你们就不觉得,它们这是做给我们看的?”   众人沉默不语。   “这是挑衅,也是试探。”李玄机说:“因为它们知道,妖族的对手不是那些禁军,主要还得看我们这些道门中人。”   李玄机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了秦时说过的话。他说若是追云观能摒弃门户之见,早早将道术传授给缉妖师,镇妖司的战斗力会得到极大的提升,不必在危急关头等着道士们前来救命。   李玄机的视线扫过这些头发花白的道友,忽然就想到人类不经活的事实。等他们这一批在各个门派之中当家作主的老东西都死干净了,年轻一辈是否有足够的实力将门派的衣钵传承下去,守护苍生,守护这满目疮痍的天下?   李玄机心里忽然就有那么一丝后悔。他当日不令道术外传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   一旁姓田的道友问道:“李师兄,依你之见,望风峡……”   “望风峡暂时应当是无事。”李玄机收回了飘远的思绪,解释说:“裴大人的左神策军驻扎在七日林。妖族若是对望风峡下手,必定要分出人手去阻拦七日林的援兵。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大批的人手都调派出去,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地方始终都是古墓。”   田道长微微颔首,“当务之急,是推演妖族在何处设伏。”   唯有解决了这个麻烦,他们才好尽快与望风峡的人汇合,合力解决古墓的事。   周围的道士们纷纷附和。   李玄机取出堪舆图在地面上铺开,手指顺着弯弯曲曲的线条停在了某处,“这里便是我们此刻所在的位置。”   道士们取出自己的罗盘等物,各自开始计算。   李玄机弯下腰,从脚下石缝里捏起一小撮被鲜血染红的泥土,在指尖搓了搓,捻成小小一粒泥丸,放在了代表他们方位的那个点上。   刹那间,一道柔和的力量围绕着堪舆图向周围荡开。堪舆图像是忽然间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变成了一件拥有灵识的活物。图纸上的原野沟壑都漂浮起来,变成了一座山水盆景,栩栩如生的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小小一团红色的泥丸也像是活了过来,滴溜溜转了两圈,开始在这亦真亦幻的山水之间滚动前行。   结界之外。   章宪警觉的抬起头四下张望。稍远一点的地方,那群老道士仍然聚在一起,一个个神情认真的不得了,也不知在商议什么。   在他们身后,贺都尉和他手下的军士们正轮流布岗,更远一些的地方,有另外一队军士站岗巡逻,长枪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一派肃杀气息。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那群原本像小公鸡似的,一个个傲气的不得了的道门子弟,在见过了石滩上血腥的一幕之后,他们也都蔫了。虽说不至于被吓坏,但见识过了妖族狠辣残忍的手段,他们身上那股热腾腾的气焰,明显的消沉下来了。   用秦时的话来说,就是终于不那么狂了。   对于这样的变化,秦时和贺知年都是乐见的。他们怕的就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一腔热血反而办了坏事。如今,他们大约可以脚踏实地,客观的审视自己面对的任务和可能会遇到的危险了。   秦时按住了章宪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妄动。他和贺知年也感觉到了那股柔和撞过来的力量,李玄机他们明显在做一些需要避开他们的事,所以在周围撑起了结界。看那些年轻道士们毫无反应的样子,秦时觉得,大约这些人修炼的水平还不及他们几个缉妖师。   秦时想到这里,便给贺知年使了个眼色。   贺知年点点头,他也不希望在进入古墓那样危险的环境时,身边还带着一群拖后腿的。他给秦时做了个口型:望风峡。   就让这些小子们留在望风峡给他们把风吧。   幕后布局之人最为看重的还是古墓,留在外面的人手估计不会太多,也不会有太厉害的高手。望风峡三十里外还有裴元理和他的左神策军,再加上小道士们本身的能力,真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总能抵挡一二。   秦时琢磨着,能被宗门长老带出来历练的人,总不会真的太废柴。   结界之中,红色的泥丸沿着山水盆景似的堪舆图一路前进。   它们于冥冥之中感应到了某种召唤,那是残留在受害者血液之中的植物气息——袭击他们的藤蔓的气息。   泥丸就那么顺畅无比的越过山岭沟壑,在一处标示着“孟家村”的地方停了下来。   田道长诧异了,“这里还有村庄?”   李玄机摇了摇头。因为和庸的关系,他从两年前就开始着手调查有关古墓的事。年前和庸西行,也曾在姚家寨小住,离开的时候,狐狸堡的胡远山带着胡白护送他走了一段路,当时他们分别的地方,就是孟家村。   “孟家村是汉代的一处屯兵之地,”李玄机说:“后来官府改制,取消了这一处兵所。到了本朝太\宗时期,这一带的驻兵都归安北都护府管辖。再后来,这一片土地被突厥人夺去……兜兜转转,成了东沙陀几个部落的争抢之地。如今到底归谁,老道也说不清楚了。但这里如今是一处荒村,这一点毋庸置疑。”   田道长点了点头,“这就最好不过了。周围没有无辜百姓,也免得你我动起手来顾虑重重,反而让妖贼得了便宜。”   李玄机从沙盘上捏起红色泥丸,放回了土丘的缝隙里。这里头有作为偷袭者的木妖的气息,更多的还是无辜士兵的鲜血,还是让它们一同长眠于此吧。   李玄机收起堪舆图,对身边的老友说:“袭击营地的那个木妖既然藏身于孟家村,那么这里很可能就是妖族设伏的地点。只是我们不可贸然动手,孟家村究竟情况如何,我们总要亲眼看过才好定下对策。”   在他们当中,对孟家村了解最多的就是章宪、赵谦和小鹏。李玄机将这三人喊来,让他们讲一讲村庄周围的地形。   “原来那里叫孟家村啊。”章宪挠挠头,“我们从望风峡出来,在那里歇了一夜,那里虽然破败的不成样子,都已经不能住人了,但好歹还有几堵墙在,比荒郊野外要强些。”   赵谦觉得章宪废话太多,在老神仙面前这么呱噪……有点儿不好意思,生怕老神仙以为他们都是一样的德性。   赵谦从地上捡起一块带棱角的势头,分辨了一下方向,开始画孟家村的地形图。 第266章 另一只靴子   孟家村就是一个荒村, 房屋都塌成了一片废墟,实在没什么可画的。   赵谦指着脚下的两条直线说:“村子里东西方向有一条街,宽窄可并行四辆马车, 长度不足百丈。路面虽然多有毁坏, 还算好走,但两边的房屋大多看不出形状了。”   秦时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 觉得这村子的规模好像也不是很大。   李玄机和他身旁的老道士们都知道,做为曾经的屯兵之地, 孟家村有一条宽敞好走,便于运输物资的大路是必须的。要在村子里设伏是离不开这条大路的。因为这是村子里最好走的地方,从孟家村经过的人不会放着大路不走,反而在废墟里穿行。   一旁的田道长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忙问几个年轻人, “这条大路,可有什么异乎寻常之处?”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心里想的都是一条土路而已, 能有什么不寻常?   李玄机换了个说法, “你们从这条路上经过的时候, 可注意过有什么地方能够躲藏人?”   这个问题就比较容易回答了,他们都是受过训练的士兵,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 观察地形几乎就是呼吸一样的本\能。   “从西向东, 十余丈, 路左,有几株老柳树, 树干粗壮。”章宪说:“这几棵树挨得近,是一处可以藏人的地方。”   章宪性子跳脱, 平日里也惯常上蹿下跳,再说他还有一只到处乱扑腾的朱雀,因此对这几株老柳树印象深刻。   赵谦把手中的石块放在了大路中段靠南一侧的位置,“这里有一处枯井。枯井的深度在两丈左右,底下都是石头土块,不过能感觉到有潮湿水汽,若是往下挖一挖,有可能会出水的。”   赵谦心细一些,对路边不起眼的枯井也多有留意。   小鹏性子粗疏,不大留意这些细节,但他们曾在靠近大路东端的地方扎营,他对此处印象深刻一些。   “这里曾是大户人家的祠堂,”小鹏蹲下来,指了指大路东端的北侧,“祠堂不是土屋,是砖瓦建起来的,比较结实。虽然屋顶都塌了,但墙壁都还在。我们在此处扎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墙壁最矮的地方也都有一人多高,拐角也多,容易遮挡视线。”   他说的不是容易藏人,而是身在其中,视线容易被遮挡。   李玄机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里容易藏人,更适合暗中狙击。敌我双方若是在这里动起手来,无论哪一方,施展起来都多有掣肘。   几个年轻人小声商议几句,告诉李玄机其余地方虽然也有尚未完全坍塌的房屋,但高度基本上都在二三尺左右,能藏人的可能性不大。最有可能的,还是他们前面提到的这几个地方。   “还有,”赵谦很谨慎的提醒老神仙,“孟家村地势要比周围更高一些。从远处或许只能看到村子的一部分,但在村子里却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如果有人选中那里设伏,对方能早早发现他们的到来。   李玄机微微颔首,觉得这袭击了营地的木妖果然有备而来,选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以逸待劳,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当夜,李玄机命人在土丘附近扎营,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出发,尽早铲除躲在孟家村的木妖,与望风峡的同伴们汇合。   秦时巡逻回来,就见明成峰带着小黄豆正坐在火堆旁边,跟贺知年和夜琮闲聊。   看见秦时回来,小黄豆早早就扑腾着飞了起来,扑到秦时的肩膀上。它知道作为一个大孩子,家长有任务的时候,是不能缠着他要抱抱的。但它爹这么忙,都没有时间陪它玩,它也很想他啊。   秦时在小黄豆的脑门上亲了一口,小声问它白天都干什么了。他现在有一种孩子被送去寄宿学校的错觉,每次看见它心里都会嘀咕一句:都这么久没看到它了啊。   小黄豆也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跟亲爹亲娘学飞,学在半空中遇到坏蛋怎么打架,每天还要背书……爸爸,你什么时候才来接我呀?”   秦时望着傻儿子眼巴巴的眼神,默默的心酸了。亲爹亲娘给孩子安排启蒙课程,他能跳出来说不行吗?!   阻拦的理由呢?舍不得让孩子泪汪汪……这能算吗?!   秦时叹气,“爸爸要打坏蛋……打完了才能来接你。”   身为一个曾经的学霸,秦时忽然意识到就算把孩子接到身边,他也没什么可以给孩子启蒙的。古诗词方面,他跟个文盲也没什么区别,就算他要教,亲爹亲妈也不会同意的。   英语什么的,在这里完全没用,没人会学这个。物理化学倒是可以教一教,还有就是他可以带着孩子做一做体能训练……   小黄豆委屈了,“还要很久吗?”   “爸爸也想你。”秦时蹭蹭它,“我争取快一点把坏蛋打跑……好不好?”   小黄豆这段时间也感受到了大人们之间那种紧张的气氛,知道有大事发生,于是懵懂的点头,很体贴的向它爹保证,“那我乖乖的,爸爸你要快点啊。”   秦时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儿子咋这么乖呢。   “哥,”夜琮喊他,“这里!”   秦时抱着小黄豆在夜琮身边,随口问他,“你们族里那些长老呢?”   “我们排在后面呢,现在还没什么事儿。”夜琮不以为意。他们虽然也主动表示了要配合朝廷行动,但以前毕竟没有跟镇妖司合作过,李玄机在调配人手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把他们安排在重要的位置上。   秦时也知道这一点,他觉得夜琮一族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表态,拿出配合朝廷的态度。至于真的能在任务里起到多大作用,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当然站在夜琮的位置,他若是不参与进来,恐怕不会知道古墓这些事到底怎么解决,又会对陇右一带的形势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这个哥哥了。他要涉险,夜琮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秦时微微一笑,从夜琮手里接过了自己的挎包。   挎包里,水兰因还在睡觉。它刚刚换了一身新皮,颜色看上去要比原来略浅一些,泛着淡淡的灰蓝色。脑门上那个仿佛被人按了一下留下的印记还在,它印在水兰因已经长大了一圈的脑门上,好像在那里开了一只眼睛似的。   这一个印记,小蛇刚破壳的时候看起来会让人觉得……有点儿丑。但随着孩子逐渐长大,它看上去就多了一点儿与众不同的感觉,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威严感。   秦时不清楚这种感觉会不会是他看自家孩子的滤镜,但他就是觉得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水兰因在昏睡中似乎察觉了秦时的气息,它闭着眼睛往秦时的方向挪了挪,迷迷糊糊地晃了晃尾巴,又继续睡了。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它至少也要睡到他们赶到了望风峡,才能变得精神起来。   “这小子比寻常小蛇可厉害多了。”明成峰说:“灵力充沛,妖丹也比同龄小蛇更凝实。”   毕竟是再修一世,秦时骄傲的想,有这些异乎寻常之处也是正常的。   “到了望风峡,”明成峰说:“我们夫妇跟着老神仙一起行动,成岩带着它们留在那里。若是……成岩会带着它们回明家去。”   秦时私心里是不希望明成峰夫妇涉险的。亲爹娘、养父如果都遇到危险,小黄豆以后可怎么办呢?   但身为重明一族的族长,他们与朝廷之间估计是有一些协议的,比如在朝廷需要援助的时候出手相帮什么的。这一点与现在的夜琮一族类似,他们占有一定的领地,就必须肩负一定的责任。   这大约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封疆大吏吧。   他们所作出的决定,也都是秦时没有办法,也没有立场去阻拦的。   夜琮小声问秦时,“小蛇也要跟着回明家去?”   秦时点点头。小蛇现在还太小,自己留在野外是没有办法生存的。哪怕它比同龄的小蛇更有修炼天赋,灵力更充沛……后面这一条大约会让它成为其他修行者的猎物。   夜琮悄悄说:“哥,关外的虺族,有一个叫水关山的,你认识不?”   秦时心头一跳,“你说谁?!”   他的反问其实只是出于条件反射。事实上,夜琮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   自从水兰因借尸还魂,秦时心里就一直吊着一口气,总觉得水关山说不定哪一天就能感应到他们头领的气息,追着水兰因留下的气息找上门来。如今……另外的一只靴子终于掉下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她的?”秦时有一种秘密被戳穿的感觉,有点儿沮丧,还有些失落。   夜琮看到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他肯定的说:“你认得她。”   “对。”秦时咽了一口口水,“她是水兰因的属下。”   “所以,”夜琮头一次对小蛇的名字产生了某种联想,“水兰因……就是那个水兰因,关外虺族的王,对吗?!”   秦时回忆了一下,他到底有没有跟夜琮提过水兰因的前生后世?好像……没有。   秦时点了点头,“对,它就是那个水兰因。”   夜琮,“……”   夜琮敬畏的看一眼挎包里睡得歪歪扭扭的丑小蛇,忍不住嘀咕一句:果然人不可貌相。   这个世界,还真是处处都是惊喜啊。 第267章 藤妖   孟家村地势较高, 从远处看过去,果然只能看到长街朝东的这一部分。宽敞的路面衬着两旁高低错落的废墟,视觉效果要比赵谦他们所描述的更加开阔。   此刻天光正亮, 春天的阳光带着暖意静静照着这曾经人来人往的屯兵之地。过往的喧嚣仿佛还隐藏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在呜咽的风声里寂寞地流转。   李玄机取出他那份特殊的堪舆图,令它漂浮在众人眼前, 好叫所有的人都看清楚村里将会发生的事。   地图打开,山川沟壑自动转换成了立体的模样。此时此刻, 正有无数细碎的光点从他们停留的地方铺开,争先恐后的朝着孟家村的方向涌去。   秦时看不出这些亮点都是什么东西,只觉得一股柔和的力量在他们身前荡开,如同石落水中,温柔溅开的涟漪。   堪舆图上, 亮点快速接近了孟家村,在村中大路的东端汇聚在一起, 像一群听从命令的士兵一般, 有条不紊地排列成了一个扇形, 开始沿着街道由东向西, 一点一点向前推进。   秦时正琢磨这个队形还摆得挺科学的,非常适合战争中的搜索任务,就见堪舆图上被扇形铲过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像是突然间在那里蓬开了一朵蒲公英似的。而在远处孟家村的上空, 影影绰绰的,似乎亮了一下。   年轻一辈都有些懵, 但像田道长这样的老辈却都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秦时也终于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种用灵力来暗算人的手段, ”贺知年小声说:“一旦感应到附近有修行者的灵力波动,它就会炸开。令人防不胜防。”   秦时若有所思,这种陷阱的运作机制,大约类似于地\雷吧。修行者在进入陌生环境的时候,会习惯性的用灵力来对视野之外的环境进行扫描。这样的陷阱,确实不大容易防备。   秦时心里生出了一丝后怕,感觉自己对于这个时代的妖族了解的远远不够。至少这种暗算手段,他就没有见识过,甚至没有听说过。   除了后怕,秦时心里更多的还是好奇。他不知道李玄机到底用什么样的手段解除了危机,还有那些亮闪闪的小亮点又是什么东西……   旁边的人谁也不吭声,生怕会分散了李玄机的思路,这个时候,秦时也不好凑过去提问题。只能按捺住好奇心,留着以后再向他请教。   脑子里闪过“蒲公英”这个词儿,秦时连忙扫视一眼关在自己意识海中的小囚犯。   蓝眼还是小小白白的一团雾气的形状,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里,幅度轻微的一起一伏,像是正在熟睡。或许是一直被关在灵力充沛的环境里,它看上去似乎要比刚关起来的时候凝实了些许。   秦团子就卧在它对面,虎视眈眈的盯着它。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虎视”。   能在这样紧迫逼人的瞪视之下安然入睡,完全不把秦团子那点儿威胁放在心上,蓝眼果然也不是什么柔弱小白花。   还好它现在没有实力。真要打起来,秦团子一爪子就能拍死它。   秦时微微一笑,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到了老神仙面前那幅神奇的堪舆图上。   刚才灵力炸开的地方,似乎就是小鹏提过的那个祠堂。但那团灵力炸开的威力并不强,可见在此处设下陷阱的妖族实力有限,或许只是想干扰一下他们的注意力,给主攻选手做个掩护。   而那一片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亮点仍然沿着街道继续向前推进,最终停在了靠近长街中央的位置。扇形迅速铺开,像两条手臂,将一个点包围了起来。   秦时极目远眺,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但地图上那个被包围的点却忽然亮了一下。   闭目做沉思状的李玄机忽然间睁开眼睛,抬手收起了堪舆图,头也不回的说道:“出发!”   紧跟在他身后的就是秦时和贺知年这几个缉妖师,也是李玄机认定的执行任务的主力队员。他们各自上马,紧跟着李玄机,一路疾驰,朝着孟家村的方向跑去。其余的人则在田道长和魏舟的带领下驻扎在原地,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秦时一行人还没有进村,就看见村子里地势最高处,有什么东西摇动起来,像是狂风天气里被风雨摧残的大树,又像是章鱼的触手,因为感应到了敌人的靠近,开始拼命试探周围的环境。   这应该就是之前血洗了营地的那个家伙。李玄机他们称呼它“木妖”,如今看来,叫它“藤妖”更加准确一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这种触手系的敌人确实很难对付,在海里,就连身为顶级猎食者的鲨鱼,遇到巨大的章鱼,也往往会成为它们的猎物。   离近一些,他们都听到了粗大的藤条抽打在地面上的声音,迅疾、狠辣,每一下都充满了恐怖的力度。秦时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觉得这一鞭子若是抽在普通人身上,足可以把成年人的腿骨抽断。   还好它此刻被一片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亮点给包围了,这些小亮点好像一群密集的昆虫,成群结队地扑在藤蔓上,一时间让它难以移动,于是暴躁地挥舞着藤条,胡乱朝四周围抽打起来,将灰土扬起半天高。   秦时简直好奇心爆棚,特别想知道那些亮闪闪的小点点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明明看上去轻飘飘的,却可以把藤妖固定在原地,让它动弹不得。   在藤妖和亮点们的拉锯战中,秦时敏锐的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灵力波动,原来这些亮点在攀附上藤蔓之后就牢牢地黏了上去。它们将身体的一部分扎进藤蔓之中,开始拼命吸食藤蔓中的灵力。   这场景让秦时想到了“蚁多咬死象”,这些小亮点竟然牢牢地吸附在藤蔓的表面,无论被困住的庞然大物怎么挣扎,甚至反过头来用藤条抽打自己,也无法把这些小亮点拍打下来。   藤蔓狂暴地挣扎,身形骤然间暴涨开来,巨大的身形一眨眼的功夫就塞满了整条街。这一下猛烈的变身冲破了虫子们对它的控制。   它剧烈地翻滚着,发出轰隆隆的闷响,疯狂的朝着长街一端冲了过来。   脚下的地面也随之震动起来,马儿受惊地后退,发出不安的嘶鸣。   秦时的坐骑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猛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把秦时从马背上甩下来,恰在这时,一条高高扬起的藤蔓朝着他抽了过来。藤条足有成年人的手臂粗细,青灰色的表面布满了尖利的倒刺,若是被这样的藤条抽中,只怕立刻就会扯下一片皮肉。   秦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瞬间头皮发麻,但这么急迫的关头,他压根无法控制住受惊的坐骑。   电光火石之间,一张渔网似的东西从他身边掠过,倏忽间在半空中暴涨开来,唰的一下将藤蔓整个包裹了起来。   马蹄落地,马儿后退几步,稳稳地停了下来。秦时收住缰绳,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满头的冷汗。   贺知年从他身后赶了上来,控制着妖网向内收缩,将藤蔓紧紧地裹了起来。   藤蔓剧烈扭动,裹住它的妖网不断地收缩又撑开,几番拉锯,终于怦然炸开,化作了一片闪烁不定的灵力光点。它们落下之后重新凝聚成型,被贺知年飞快地收入掌中。   妖网崩断,操控的力量反弹回来,贺知年在接住妖网的瞬间,脸色也不由自主的白了一下。   秦时却从妖网的攻击模式里得到灵感。他将意识海中的灵力抽出,凝成了一条透明的长鞭。长鞭飞旋出去,将藤蔓拦腰一捆,瞬间收拢起来。   藤妖一而再的被捆住,出离愤怒了。几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藤蔓的身形又涨大了一圈,扭动的力量也越来越狂暴。   秦时被这股大力震得脸色都白了。一咬牙,他控制着灵力固定住疯狂扭动的藤条,开始不顾一切地抽取它身体里的灵力。   木灵力,这是秦时无法吸收的、与他的修炼属性完全不同的灵力。他可以从藤妖身上抽取这股力量,却无法收为己用。   但贺知年就在他身后,从他的动作就猜出了他的用意。他几乎立刻就明白秦时要做什么了,他毫不犹豫的将妖网缠在了秦时的腰上,将他身上逸散出来的木灵力统统收了起来,一股脑喂给了小龙。   小龙,“……”   小龙懵懂的抬头,瞬间就被铺天盖地涌进意识海的木灵力给冲昏了头脑。   天,天上掉馅饼了?!   藤妖暴怒,身形再一次暴涨,秦时的精神力瞬间被崩断,反弹的巨力将秦时撞飞,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要不是贺知年的妖网还缠在他身上,只怕整个人都要飞出去了。   藤蔓的身形经过再一次的暴涨,已经高达十数丈。密密麻麻的藤条在它周围挥舞着,气势汹汹的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第268章 迷路   贺知年收回了妖网, 重新注入灵力。妖网感受到了他心中澎湃的战意思,在他手中跃跃欲试。   秦时有些狼狈地收住脚步,分出一缕灵力按住了意识海中急得直跳脚的秦团子, 安抚地揉了揉它的毛耳朵, 示意它乖乖看着。藤蔓这种敌人,跟它拼是不能只靠蛮力的, 放他的团子去对付它并不是很合适。   秦时握紧了刀柄,心里有些好奇这东西到底有多结实, 能不能架得住他的刀锋。   熟睡中的蓝眼被秦时探入的这一缕灵力惊动,有些不安地蠕动了一下,白绒绒的一团模糊显出一只虎的形状。   它仰着头,似乎在感应周围的战况。一条模糊是老虎尾巴的东西激动不安地来回甩了甩。   秦时瞧得有趣,忍不住手贱地在它脑袋上揉了一把。   蓝眼警觉地避开, 小小一团棉花糖似的东西,却非要做出个咆哮的狰狞模样。有一种微缩手办的萌感。   秦时大度的不跟它计较。在他看来, 大约所有的动物小的时候都会显得很萌很可爱, 放大了就会变得威武。   也不知道蓝眼当年又是什么威武的模样……   藤蔓像一个被捞上岸的巨型章鱼, 张牙舞爪地翻滚过来, 粗壮的藤条狂暴地挥动着,表皮尖利的倒刺在阳光下寒光闪烁。   光影交错的瞬间,秦时注意到刺尖上有一闪而过的诡异的灰紫色。   李玄机脚程要比年轻人稍微慢那么几步, 这么一会儿功夫, 也终于赶了上来。   “你们后退。”李玄机手里拎着一只灰扑扑的布口袋, 伸手从里面抓了一把符纸出来,一扬手撒了出去。   符纸原本是质地轻薄的东西, 但在李玄机手里却仿佛变成了某种暗器,从半空中划过的时候, 竟然发出兵刃一般锋利的破空之声。   事实上,这些符纸的杀伤力确实要比普通的暗器更厉害。   秦时亲眼看到柔软的符纸呼啸着接近藤蔓,下一秒钟便有藤条飞了起来,汁液四下飞溅,摔在地上仍在疯狂地蠕动,简直目瞪口呆。   前方那只巨型章鱼在符纸的攻击之下像开了花一样,无数弯曲扭动的藤条飞了出去,青灰色的汁液在半空中飞溅开来,浓烈的苦涩味儿瞬间在空旷的荒村上空弥漫开来,不知怎么,竟让人有一种头晕的感觉。   秦时倒吸一口冷气,这些符纸竟然真的比暗器还好用?!   秦时牵着马向后退开几步,眼馋的看着那些围绕着藤蔓切切切的符纸,觉得这一门暗器可比寻常的飞镖厉害多了!   密集的符纸暗器几乎将藤蔓切成了一颗土豆,藤蔓狼狈的在满地汁液中翻滚。失去了遍布周身的藤条,它什么攻击手段都难以使出来。   它像失血过多似的,无比虚弱地打着滚儿靠近了李玄机。   “你找死!”   李玄机一声轻叱,手中最后一张符纸飞出,打着旋在藤蔓的前方张开,仿佛在双方之间撑开了一把伞,倏忽之间便将无数泛着灰紫色的尖刺卷入其中。   符纸上扎满尖刺之后,飞快地卷成一团,在半空中燃烧起来。   李玄机掏出了第二件法宝。   那是一块女子掌心大小的铜镜,黄澄澄的,一面光滑,另一面则刻着繁复华丽的花纹。这面铜镜刚一露面,藤蔓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连滚带爬的想要往后退。但不等它退开,就像是被铜镜施展了定身术,它就那么横在大路当中,扭动着残留在躯体上的短短的藤蔓疯狂地挣扎起来。   但这挣扎的力度却越来越弱。   很快,藤蔓就像被吸干了水分似的,开始枯萎了。   秦时想到之前与如娘打交道的经历,忍不住问李玄机,“被如娘从皇陵中带走的龙凤镜,也是这样的法器吗?”   他们还在关外的时候,魏舟也用同样的手段弄死了蛊雕王,那个时候,秦时就知道铜镜是了不得的东西了。还有魏舟从阵法中取走的那面铜镜——能用来支撑整个封妖大阵的能量系统,它本身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李玄机摇摇头,不打算在这里给傻小子解惑,便转移了话题,“可惜了这木妖……要是铜镜也能如你刚才所做的那样,就好了。”   他说的是用木妖的灵力来喂养贺知年的小龙。   秦时的注意力果然被岔开,趁机问起灵体该不该被外力灌输的问题。他养秦团子那是几次历险,没办法的情况下兵行险着,结果阴差阳错之下,喂肥了秦团子。但要有意识的去喂养小龙,他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李玄机听的连连点头,他对秦时的这点儿多疑表示了肯定。作为这些人当中资历最深的修行者,他赞同修行要顺其自然,最好还是用自身修为来喂养精神体。外力灌输便如修行者吞服天材地宝来强行提升自己的修为一样,短期来看似乎对于修行有益,但实际上底子没有夯实,一些潜在的问题有可能会在日后爆发出来。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藤蔓已经变得干瘪了,包括那些被符纸削掉的触手,也都枯萎收缩,一不小心踩上去,立刻就碎成了渣渣。唯有之前喷溅在地上的汁液,依然散发着令人反胃的苦涩味儿。   李玄机用一根细针挑起一些汁液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叹了口气说:“这东西也不简单,跟藤蔓的尖刺一样,都含有毒\素。若是被人触碰到了,只怕会产生麻痹感。”   可以想象,被藤蔓卷住,身体被尖刺扎破的人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失去反抗能力,完全成为藤蔓撕扯的玩具。   这也是藤蔓一个妖就掀翻了整个营地的主要原因。   李玄机收起细针,从这里望出去,大路一边是他们来时的那条路和远处影影绰绰的同伴,另一边则是一层一层向着天边推展开去的原野。原野上有草木新发的淡绿,有寒冬沉积下来的枯黄与灰败,也有泛着亮光、白练一般弯弯曲曲的河流。   没人说得出这些河流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流过来的,它们就那么怡然自得地穿过广褒的荒原,默默地汇聚、分离,滋养着这一片无人的原野。有它们的存在,这里才会孕育出各式各样的生命。   “生命之源……”李玄机喃喃念道。   秦时他们却没有注意到李玄机的自言自语,他们忙着给远处的同伴们发信号,提醒他们危机已解除,让他们赶过来汇合。   李玄机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眯着眼睛打量远处的河流。他不是在欣赏风景,而是在分析自己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样心中不安的感觉了。   “水是很好的媒介,能够传递很多消息,”李玄机闭了闭眼,对身后的年轻人说:“我们要加快动作……望风峡恐怕是出事了。”   望风峡。   从一早起,望风峡就笼罩着一层似雾非雾的阴霾,它们像一团一团厚重的棉花,将整个天空都遮挡住了。   没有阳光,也没有一丝微风,明明才是早春的天气,峡谷里却有一种仿佛盛夏时节暴雨欲来的憋闷。   钟铉抹一把额头的汗水,垂眸望向手掌里托着的一只身形纤秀的青鸟。他的眉头皱着,按捺着暴躁的脾气跟手里的小祖宗商量,“要不,你再试一次?”   青鸟长着一身深深浅浅的青蓝色羽毛,眼睛和小尖嘴都是明亮的黄色。它的体型要比麻雀略大一圈,线条流畅,有一种蜂鸟似的敏捷。   听到钟铉的声音,青鸟在他掌心里转了个身,用尾巴对着他,然后小嘴巴一张,斩钉截铁的蹦出来一个字,“不!”   钟铉的眉头轻皱了一下。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这么好声好气的哄着谁说话,他自己的亲儿子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呢。   “再试一次。”钟铉耐着性子哄它,“说不定这一次你就能飞出去了。”   “不。”青鸟头也不回地抖了抖脑门上的翎毛,“飞不出去。”   青鸟是李玄机安排过来给他们送信的,钟铉也有话要转告李玄机,正好让青鸟带回去,没想到青鸟试了两次,每一次都是刚刚飞到峡谷的出口就折返了回来。钟铉也搞不明白这小东西所说的“飞不出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再试试。”钟铉开始不耐烦了。   青鸟比他更加不耐烦,“我说了飞不出去!我迷路了!”   钟铉按捺住火气,试图理智的分析一下具体情况。青鸟说自己迷路,是不是说今天天气不好,乌云厚重,让它无法分辨方向?   或者就是它自己太笨了,只认识从姚家寨过来的单程线路,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返航?   钟铉在心里默默比较两种可能性。   这时,钟秀从远处跑了过来,也是一头汗的模样,眼神里却带着不安,“大人!派去七日林的人回来了!”   钟铉心头一沉。他一早派出去的人,要想赶到七日林再折返回来,最快也得黄昏时分了。但现在也不过才过去了一个时辰。   钟铉盯着他,两道浓眉紧紧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回来的人说,”钟秀的神色里带着不安,“他们出不去,走着走着就发现又回到了营地。”   钟铉的心又沉了沉,他看一眼被他托在掌心里的青鸟,心里隐隐浮起一个不妙的猜测。 第269章 箩筐   一个时辰之后, 钟铉看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营地,陷入沉思。   他想到了之前钟秀说的那些话,“……兄弟们出发的时候一切正常, 走着走着, 就发现周围雾气很重,等他们穿过雾气, 发现前面就是营地……他们竟然不知不觉就走了回来,自己却完全没有转弯或者调头的记忆。”   钟铉也是听说过“鬼打墙”的, 但那种情况一般都会出现在较为封闭狭窄的空间中,像望风峡这样开阔的环境,要想做什么手脚是很难实现的——一个覆盖了整个峡谷的陷阱,这要耗费多大的力气?!   钟秀拉着缰绳走了过来,不大确定的小声问他, “大人,这是鬼打墙吗?”   钟铉摇摇头, 大约只有钟秀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才会相信什么鬼怪。钟铉见过了太多不符合常理的招数, 于是脑海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但凡遇到不合理的事, 幕后一定有人使坏。   钟铉觉得放任小年轻胡思乱想也不是好事, 于是决定给他派点活儿,让他跑跑腿去,免得他闲得发慌, 满脑子都是不着调的想法。   “去请和道长过来。”   钟秀答应一声, 连忙催马朝着营地的方向跑去。   和道长就是和庸, 李玄机的爱徒,魏舟的师兄。之前他曾经随着贺知年一起进过古墓。由于受伤过重, 获救之后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不久之前才真正清醒过来。   钟铉遇见和庸, 也并不是什么机缘巧合,而是和庸算准了时间,有意在望风峡等着他们。   第二次进入古墓,这是和庸从苏醒之后就一直在筹谋的事情。他与贺知年一样,都对两年前的惨遭暗算无法释怀,迫不及待的想要一探究竟。   钟铉从马背上跳下来,开始研究路边的山石树木。   如果他们此刻确实身处一座阵法之中,那么这些山石树木的位置看似随意,实际上都是有讲究的。随意挪动一下位置和摆向或许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但于阵法而言,可能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   还有雾气,这东西也古怪得很。有一段路雾气似乎格外浓重,等他们穿过了这一片雾气笼罩的地方,没过多久就发现了前面的营地。   但在钟铉的认知中,他们确实一直在直行,没有转弯,没有岔路……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回到了原点。   前方传来马蹄声,钟铉抬头望向当先那匹枣红马上的年轻人,微微颔首,“和道长。”   和庸在追云观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厉害角色了,能在和庸眼皮底下暗算他们,不得不说,这人也算是厉害角色了。   年轻的道长有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眸色温润,手中托着一方满是铜锈的罗盘,似乎正在进行某种复杂的计算。他不断地调整方向,又不时掐几个繁复的指诀,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对钟铉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不是阵法。”   钟铉一开始的时候也不觉得这会是阵法。覆盖了整个望风峡的阵法,这样的大手笔只是为了对付他们?图什么呢?   李玄机可还没赶到这里来呢。   钟秀听到和庸的话,忍不住又联想到了“鬼打墙”,有些迟疑的问道:“可是我们走不出去,大人的青鸟也无法离开峡谷……”   和庸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头顶上方浓云密布的天空,神情若有所思,“确实不是阵法。只不过有人想要把我们困在此地。”   “困在此地?”钟铉眼神一动,“为了不让我们有机会接应李神仙?李神仙那边遇到麻烦了?”   “有这个可能。”和庸轻声说道:“有人不希望我们汇合。”   在对手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分而击之自然是最好的办法。钟铉不清楚李玄机那一支队伍当中都有哪些厉害帮手,遇到麻烦能不能顺利地挺过去。   “听说,”钟铉忽然想起了李玄机之前传来的密信上说的话,“古墓中那人布阵是为了从别人身上获取灵力……这样说起来,我们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大人说的是。”和庸微微一笑,举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他们头顶,“这个东西,隔绝了我们与外界的联系,估计就是为了把我们收拢在一起。”   钟铉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另外一个意思,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和道长是说,这个隔绝了我们的东西……是法器?”   和庸微微颔首,“在我能想出的各种猜测中,这是最有可能的一个。”   钟铉想到了乡下妇人抓鸡的场景:农妇将一个箩筐倒扣在地面上,箩筐下面是一群再也不能到处乱跑的小鸡仔。   钟铉定了定神,“和道长可知道这是什么法器?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和庸摇摇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尚无。”   钟铉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倒扣在箩筐下面的小鸡仔的画面,觉得和庸的回答也是十分合理的,被扣在箩筐里的小鸡仔,能有什么办法去掀翻这箩筐呢?   “法器可有弱点?”钟铉不死心的问他。   和庸十分有耐心的解释道:“法器都有弱点。但小道此刻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法器。”   言下之意,一无所知的东西,到哪里去寻找它的弱点?   钟铉开始觉得自己一方的处境有些棘手。   钟铉回忆了一下刚才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对和庸说:“雾气最为浓重的地方,大约就是法器的边界吧?”   他们就是在浓雾之中被干扰了对于方向的判断。   “依你之见,动手的胜算有多少?”钟铉问道:“法器的防御能力总该是有界限的。如果我们在浓雾里发动攻击呢?”   “使不得。”和庸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浓雾会影响我们对于方向的判断,您怎么能肯定攻击的方向就是法器?”   钟铉,“……”   钟铉一想到他们有可能陷在浓雾里自相残杀,顿时冒了一身冷汗,“走不出去……难道就这么困在这里?”   和庸静静的想了想说:“不能往外走,或许可以向内寻找出路。”   钟铉吃了一惊,“什么意思?”   站在他身后的钟秀等人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明白“向内找”是什么意思。峡谷的面积虽然不小,但其中的山谷沟壑却不少,一处一处去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再说大家也不知道所谓的“出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只是一个猜想,”和庸微微一笑,眼神中透出一丝狡黠的神色,“大人容我四下找找……我需要找到证据来证实我的猜想。”   钟铉忙说:“需要怎么做,和道长尽管提。”   和庸思索了一下,对他说:“请大人调几个手下协助小道,大人回到营地之后还请将人手召集起来,做好应敌的准备。”   钟铉郑重承诺,“和道长尽管放心。”   和庸微微一笑,指了指浓雾翻滚的方向,“那我们就从那里开始检查吧。”   孟家村。   秦时带着章宪把道门中的年轻子弟们清点了一遍,见没有遗漏,都跟了上来,心里也有些欣慰。经过这一场战事,小年轻们都变得懂事了。   他还记得出发之前在姚家寨点名,三四个人都不在,据说跑去林子里打坐去了,还未回来。他训斥他们不守纪律,小年轻们还狡辩自己并不是军人,不需要听从他们的命令。后来还是魏舟发话,让不听命令的人都回金州去,才算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了。   小年轻们的心思也好猜,无非就是觉得他们都是来帮忙的,是镇妖司的客人,想把行动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之前那一场争吵,秦时也一直怀疑他们是故意的,故意向他们表达自己一方的立场。   但站在秦时和贺知年的角度,就会觉得他们的想法很可笑了。朝廷的任务,怎么可能把掌控权随意交给一群背景模糊的道士?哪怕朝廷任命李玄机负责这一次的任务,主力军仍是镇妖司。   这种情况下,哪里还容得下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道士来他们面前指手画脚。   秦时已经想好要怎么杀鸡儆猴,好好收拾一下这些小年轻了,结果这些小子又像是被神仙点化了似的,脑子变得清醒了。   秦时准备好的手段都没了用武之地,多少有些遗憾。   但省事倒是真的省事了。 第270章 一线生机   秦时带着一种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遗憾的感觉回到李玄机身边的时候, 见他手里捧着罗盘不知道在推演什么,他的表情十分严肃,两道花白的眉毛紧紧皱着, 竟是十分担心的模样。   秦时给一旁的魏舟使眼色:怎么了?   魏舟做了个口型:望风峡。   秦时心里咯噔一下。之前李玄机就提过一句, 说望风峡恐怕出事,现在看来……果然不大妙。   李玄机放下罗盘, 对身旁的年轻人们说:“一个时辰之前,青鸟就应该回来了。”   年轻人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敌人既然知道他们离开姚家寨是要去哪里, 自然也能知道他们聚集到望风峡是要做什么,不过就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魏舟想到望风峡,忙问李玄机,“不知七日林情况如何?”   按理说裴元理带来的人是为了配合钟铉,给他们当后援的, 望风峡出事,最先接到消息的就应该是七日林。   秦时忙说:“我去七日林。”   望风峡的青鸟没有赶回来, 他们要想知道那边的消息, 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李玄机摆了摆手说:“要想解了望风峡的麻烦, 首先就是不能继续往里头填人了。”他对贺知年说:“下令集结, 一个时辰之后出发。”   贺知年连忙下去安排。   秦时见李玄机又拿出罗盘,低头摆弄,忍不住拿胳膊肘碰了碰魏舟:老神仙到底在算什么啊?!   魏舟翻了个白眼, 正要抢白他, 就听李玄机头也不抬的回答一句, “老道在算望风峡的一线生机。”   秦时愣了一下,心想望风峡果然有陷阱吗?!   片刻之后, 李玄机收起罗盘,轻轻吁了口气, “七日林不必派人过去,就让裴元理在那里守着好了。这原本就是商议好的,姓裴的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至于我们……”   李玄机打开了堪舆图,待图中的山川沟壑都漂浮起来,便抬起手指沿着望风峡往西边划去,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上。   “青石谷。”李玄机说:“我们去这里。”   七日林中,裴元理诧异的挑眉望向手下的传令官,“找不着路?这是何意?”   传令官是个面容清瘦的小宦官,名叫来顺,从进宫开始就被分到裴元理手下做事。这孩子虽然胆子小,但胜在乖巧听话,人也老实,所以无论去哪里,裴元理都带着他。他们来到七日林之后,也一直是来顺负责给望风峡那边传递消息。   今日一早裴元理让来顺去见钟铉,问一问李玄机几时赶到望风峡,没想到这小子动身没多久又回来了,还说找不到路,这个弱智的说辞把裴元理都给气笑了。   这条路都走了多少回了,怎么会突然间就找不到?这孩子是犯了什么蠢病吗?!   来顺急得小脸煞白,都快哭了,“大人,是真的找不到路了!雾太大,还没到望风峡呢,就看不见路了。不知怎么的,小的明明是冲着望风峡的方向走的,可是等小的从雾气里走出来,就发现正朝着七日林的方向走……不管试了几次,都是一样的,可邪门了!”   裴元理心中一动,“峡谷中,钟大人今日也没有派人过来?”   来顺摇摇头,两边的巡逻兵有时候也会遇上,但今天确实没看见那边过来人。来顺这些日子一直跟钟铉身边的副官打交道,两人年岁相仿,又难得都有做木雕的爱好,因此很是谈得来。如今想到峡谷中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来顺心里还有些担忧。   裴元理又打发了两拨人马前往望风峡,结果都无功而返。虽然不知道这让人找不到路到底是什么法术,但肯定离不开古墓中人的手脚。   裴元理当机立断,下令让手下士兵后退十里,扎营待命。   副官领命而去。   裴元理见来顺欲言又止,知道这孩子心思简单——不是心思简单的人,他也不敢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便轻声叱道:“做这副怪模样做什么?你莫非忘了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来顺一个激灵,来做什么?自然是给钟大人做后援的。   “局势未明,这个时候自然要保全我们的人,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裴元理斜了他一眼,“若是不等钟大人那边有什么需要,我们自己先乱成一团……等皇上问起来,你我要如何回话?”   来顺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有理。”   “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裴元理有些嫌弃他这副蠢样,“就算发生什么意外情况,这些事也是一早就商议好了的。你只管听从命令,做好自己的事。”   来顺连忙答应,一颗小心脏也落到了实处。既然各种情况大人们之前都商议好了,那就说明会发生什么情况,早就在大人们意料之中了。   这样一想,确实也没什么可惊慌的了。   “你再跑一趟,”裴元理想了想,给他安排了一个新任务,“沿着孟家村方向去迎一迎李道长。”   来顺连忙答应,又问他有什么话要传给李玄机。   “就说望风峡进不去,我们退后十里扎营。”裴元理觉得李玄机既然是总揽全局之人,这些情况自然要及时汇报过去。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左神策军都是普通人,除了原地待命,也没什么可做的。   面对这些普通人无能为力的局面,裴元理觉得,还是由着那些神通广大的家伙自己去斗吧。至于他和他的左神策军,还是安安分分守着“旁观者”的本分就好了。   至于输赢……   他能有什么办法?就看他们各自的命吧。   望风峡。   和庸在雾气笼罩的峡谷里走了很久,几乎试验过了所有能够走出峡谷的出口,最后在一处山岩的缝隙前停了下来。   缝隙的宽度不足三尺,只可供一人通过。内里黑黢黢的,站在外面就能感觉到从缝隙里冒出来的寒气。和庸垂眸,见罗盘上大小指针一起指向岩缝的方向,便知道这里确实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和庸心里罕见的迟疑起来。他在这寒气涌动的岩缝之前既感觉到了冰冷的水汽,也察觉到了内里蕴含的一丝死气。但这死气里又纠缠着一线生机,暗合了他们此刻的处境。和庸忍不住怀疑,对望风峡下手的人隔绝了所有的出口,会不会就是为了逼迫他们找到这个出口?   于是,这个岩缝到底是他自己找到的?还是有人故意推动他,引导着他找到的?   和庸举棋不定。   但布局之人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于是没过多久,留在峡谷里的人纷纷感觉到头晕眼花,就连和庸也开始感觉透不过气——他们不像是被箩筐倒扣住,更像是被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给倒扣在了下面。   唯有靠近了岩缝,被内里涌出的冷空气扑在脸上,才有一种重新开始呼吸,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和庸在罗盘上看到的一线生机,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令和庸迟疑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年前他离开明空山的时候,李玄机曾经提醒他,说他心不静,并给了他一个忠告,让他戒焦、戒躁。   这一点,和庸一直也在反省。他似乎……确实有心急的毛病,否则也不会一醒来就急不可耐地开始调查关外古墓之事。   师父的话,总是要慎重对待的。   正在和庸左右为难的时候,钟铉赶了过来,问明情况,当下决定进去看看。他如今可以肯定,此时此刻作用在这个峡谷上方的法器一定是一个罩子一样的东西,若是不沿着这条路去寻找和庸罗盘上显示的“一线生机”,他们这些人,有可能就要这么活活耗死在这里了。   钟铉拍板做了决定,和庸不用再纠结,也松了口气。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庆幸什么,又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弥补这种愧疚感。   “这里头是什么情况,我们还一无所知。”和庸说:“就让小道来探路吧。”   “我和你一起。”钟铉这样决定,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当中只有和庸的道术最为精深,除了他之外,别人确实不适合走在最前面。但最前面的位置也是最为危险的位置,钟铉不可能把这样危险的任务交给一个方外之人。   在他看来,这原本就是他的职责,是镇妖司的职责。   他们这一队人马数目不足百人,钟铉留下一半儿人手守在岩缝外面。这里空气较为流通,不至于让他们发生什么危险。钟铉把青鸟也留了下来,一旦外面发生什么情况,可以让青鸟飞进来给他们传信。   青鸟信心满满,拍着胸脯给钟铉保证,“往外走虽然出不去,但在峡谷内部走动还是没问题的,我试过……你就放心吧!”   安排好守在岩缝外面做接应的人,其余的人由钟铉和和庸打头,排成一队,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黑黢黢的岩缝里。 第271章 钟秀   这一道岩缝位于峡谷深处一座山峰的底部。   这一带乱石丛生, 无数黑色的岩石像是破土而出一般,挨挨挤挤的从土层下面探出头来,光滑坚硬的表面甚至让人找不到攀援的落脚点。岩缝所在的位置, 从外面看, 恰好就是两块巨大的岩石互相挤压形成的一个夹角。   从这里走进去,就发现里面是一条黑黢黢的通道, 两旁的山壁近乎直上直下,简直像是一把巨刀从天而降, 硬生生从岩石中间劈开了这么一道缝隙。从下方望上去,到处都黑黢黢的,根本看不出这条缝隙到底有多高,又有多长。   只有似有似无的冷风从岩缝中呜咽着穿过,提醒他们前方必定存在出口的事实。   钟秀走在队伍的中间位置, 一抬头就能看到最前方被钟铉握在手中的火把。在他身后,每隔六七个人, 就会有一支火把。但这点儿光亮在这狭窄的山洞里却并不显得明亮, 反而衬得头顶上方的黑暗越发的浓郁, 像化不开的墨团, 随时都能把这点儿光亮吞没。   钟秀举起手中的火把向后看。后方也是一样的安排,每每隔开一段距离,便有一位兄弟手中举着火把, 给前后的兄弟们照亮。   四十多人虽然不算多, 但前后接应还是做得到的。   在镇妖司, 钟秀的职位是钟铉的副官,在这一次的任务中, 他被安排在了队伍的中段,负责前后队伍的联络与接应。   这也是钟秀最为熟悉的工作。他不是缉妖师, 修炼的天赋也非常普通,做的最多的就是司里的琐事,人事登记、发放物资、传递消息这一类的。   此次的任务,钟铉之所以带着他,也是因为钟秀对司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的熟悉,每个人的修行属性、长处、短处,但凡钟铉问得出,钟秀都能给他回答上来。   在钟铉心目中,钟秀的这份儿能干,其重要性不亚于贺知年和章宪的战斗力。   其实钟秀以前并不是这么能干的,就在两年前,他还只是长安城里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他是家中幼子,上头有三个能干的兄长,到了他这里,家中长辈们不免溺爱了些,凡事都由着他的性子来。于是十多岁的人了,文不成武不就,成天跟一群狐朋狗友混日子。   后来还是他二叔钟铉看不下去了,不愿家里养出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于是硬将他从富贵乡里拖出来,带在身边使唤,美其名曰“历练”。   钟秀由此才算有了一份儿正经差事。他天赋平平,不像钟铉那样,天生就拥有出色的修炼天赋,又小小年纪就觉醒了先祖的血脉力量。钟秀只是一个普通人,年近弱冠仍没有觉醒血脉力量的迹象,武艺也是平平,被钟铉带在身边,做的都是跑腿的活儿。   钟秀的亲娘在最开始那段时间里简直恨死了钟铉这个小叔子,无奈钟铉在家里说话有分量,他决定的事,家中长辈轻易不会反驳。钟秀他娘只能咬牙忍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自己儿子不跟狐朋狗友鬼混了,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一些家中有适龄小娘子的人家也开始拐弯抹角的打听她儿子,这才转怒为喜,认可了钟铉为自己儿子所做的安排。   钟秀起初也埋怨过二叔拿他当小厮来使唤,但随着他对镇妖司的了解加深,眼界骤然打开,才惊觉这个看似安稳平和的世界原来还隐藏着这么多普通人不知道的秘密。   钟秀也由此察觉早先的自己,思想是何等的狭隘。尤其在陪同钟铉完成了几次任务之后,他自觉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胆大之人,因此当他此刻跟着前面的兄弟门钻进岩洞里的时候,他的心情是非常平静的,不但不紧张畏惧,反而有几分要冒险的跃跃欲试。   越往里走,洞穴特有的幽深空旷的感觉就越明显,仿佛在他们头顶上方,还存在一个看不见的更为空旷的空间,它们紧紧压在他们的上方,几乎将火把的光亮、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统统都吞噬了。   钟秀抬起头看了看前方被钟铉握在手里的火把,那是一个信号塔一样的存在。看见最前方的那一团亮光,钟秀心里就会生出安稳的感觉,仿佛内心那点儿不明显的不安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钟秀转身向后看,同伴们都跟得很紧,火把的光亮一直延伸到了远处。他扫一眼身后的兄弟们,虽然山洞里光线不够明亮,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面目模糊,但大家手中都握着兵器,一个个都保持着警觉。   钟秀放下心来,转回身继续跟着前方的兄弟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钟秀忽然觉得他们似乎在朝着低处走。从脸颊上拂过的凉风里似乎水汽更重了,又凉又湿,还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土腥味儿。   “怎么像走进了井里似的……”钟秀自言自语。他原本就是爱说爱笑的性格,一开始发牢骚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前面的兄弟离得略远,他便回了一下身,想跟身后的兄弟交换一下看法。   但他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的兄弟并没有跟上,而是蹲在相隔十数米远的地方,像是在整理脚上的靴带。   钟秀连忙朝他跑去,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抱怨起来,“你有事咋也不喊一声?差点儿就把你们给落在后面了……”   话一出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的声音竟然带着闷闷的回音,仿佛被闷在了一个极小的空间里似的。钟秀呆了一下,顾不上深想,连忙跑过去想要将这人拉起来。但他跑到近处才发现只有这位兄弟自己在那里蹲着,身后并没有跟着旁人。   “人呢?”钟秀有点儿急。他可是负责前后联络的人,谁能想到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就有人掉了队。   钟秀有意走到蹲下的那位兄弟的侧面,确保他能够看到是自己过来了,而不会误以为有人在背后搞偷袭。   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也太大意了,都没发现你身后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就在钟秀惊恐的注视下,这人保持着蹲下的姿势,慢慢地歪倒在地,露出了一张仿佛被冰冻了似的、泛着灰白色的僵硬的面孔。   钟秀觉得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掐住了,一声惊叫憋在胸腔里,震得脑瓜子嗡嗡响。   他抖着手去试探他的鼻息,发现这人真的已经没气了。   钟秀有些茫然的举着火把四处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兄弟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后方发生了什么事,仍一个跟着一个,继续往前走。而他们后面的人……钟秀举着火把朝向后方,发现远处影影绰绰的有个人影倒在地上。   这就是他能够看到的全部了,没有别的人,也看不见有火光,那些举着火把的人不知道都去了何处。   “陈五郎!”钟秀扯着嗓子喊前面的人,但石洞里或许是结构特殊,或者是又出了什么新的状况,声音竟无法传过去。钟秀自己听着都有种闷声闷气的感觉,仿佛隔着什么,听不真切。   他急得直跳脚,但远处那人是不是与脚下的兄弟一样没了气息,他总要过去亲眼看一看,不能就那么放着不管了。   钟秀一咬牙,举着手中的火把往后跑了过去。跑到近处,就见那人仰躺在地上,眼睛呆呆的望着上空,嘴巴张着,面色呈现出诡异的灰白色,像是突然间变成了一具石像。   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在他身后,他们来时的路上,此时此刻黑黢黢的,一丝光亮也看不见。钟秀怀疑走在后面拿着火把的兄弟也遭了毒手。   洞口有他们的人把守着,但钟秀却没有看到青鸟飞进来报信。这让他相信凶手其实是藏在这个石洞里的。这人躲在暗处,对他们这些闯入者一个一个下了毒手。   钟秀想到这一层,吓得毛骨悚然,撒腿朝着前面追了过去。他要把后面发生的事以及他的猜测都告诉他二叔,告诉他的兄弟们!   但奇怪的是,不管他在后面怎么喊,怎么追,前面的人都好像听不见似的。没有人回头,也没有人停下脚步检查一下身后的情形。   他们像一群木偶,无知无觉的朝着不知名的前方走去。   钟秀跑得筋疲力尽,明明只是肉眼就能够看得到的一段距离,他却怎么跑都追不上他们,这让他心里生出巨大的恐慌感。他停下来大口喘气,忽然发现自己握着火把的手竟然也泛着灰白色的冷光,好像那不是有温度的血肉,而是一段没有生命的石头。他摊开另外一只手,发现这只手也变成了冰冷光滑的石质。   钟秀被这突然间的变故吓傻了,他呜呜的想要哭喊,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喊不出声,腿脚也像是被什么法术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他望着渐渐远去的队伍发出了绝望的喊叫,然而这喊叫也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第272章 青石谷   在这个寻常春日的上午, 钟铉举着火把,与和庸一起走在黑黢黢的地洞里,一边对照着罗盘上显示的信息, 一边摸索着往前走, 试图在这个倒扣的铁锅里给所有的人找出一条活路。   裴元理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一边眺望望风峡方向经久不散的浓雾, 一边思索自己应该如何从眼下的麻烦里全身而退,还不会招来帝王的不满与呵斥。   钟秀被冻僵在了钟铉身后狭窄的通道里, 绝望的看着手中火把一点一点熄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来顺纵马疾驰,满心念叨的都是假若走错了路,没有迎上李玄机, 他又该怎么办?他这么笨手笨脚的,他家大人一定会想着把他换掉吧?!   而被他心心念念的李玄机李道长, 则骑在马上, 眉头紧锁, 手中捧着罗盘, 一遍一遍地核算自己卜算出来的卦象。   他们的队伍走的并不快,秦时肩上左边架着小黄豆,右边架着水兰因, 正在向贺知年打听青石谷是个什么地方。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古墓, 像眼下这样到处绕圈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秦时有些想不明白。   贺知年耐心的给他讲解古墓的情况, 他也试图通过这样正面的、不再回避的回忆,回想起更多被自己忽略了的细节。   “古墓的位置在一片山谷当中, 当地人称之为‘魔鬼峡’。”贺知年说:“和庸曾说那一片山谷在风水上叫做‘九星拱月’,墓中所葬之人应该是一位地位极高的贵族女子。但时间长了, 山川河流的走势多少会发生一些变化,于是古墓的风水也会受到影响,最终失去了地势的保护,被一些有心找寻的术士发现了。”   秦时不懂风水,按照他的理解,就是古墓周围群山环绕,非常隐蔽,后来因为地质变化,于是这种隐蔽性就打了折扣,被人发现了。   “我们上一次就是从山谷里进去的,”贺知年的神色很平静,“但出来的时候,有人做了手脚,引发山崩,将那一片山谷的出路都封死了。我和和师兄出来的地方,就是青石谷。”   秦时吃了一惊,“古墓里的人……就是如娘说的那个老鬼吧,他知道你们是从青石谷出来的吗?”   贺知年摇了摇头,他不确定。他也不知道当日山崩,老鬼又是从那里逃脱的,有可能是追着他们从青石谷出来,也有可能想办法打通了魔鬼峡被封的山路,或者古墓里还有其他的出口也不一定。   古墓附近毕竟属于三不管的地带,时有沙陀各部落出来打劫,镇妖司人手有限,要想对那一带进行全面的勘察,并非容易之事。   秦时想了想,问道:“青石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贺知年的神色中透出一丝迷惘,“我脱身之后,也曾向各方打听,但别人口中的青石谷是荒野中破败的村庄,是废弃的驿站,甚至是和孟家村一样的前朝屯兵地……但我当日亲眼所见的青石谷,却是一片乱葬岗。”   秦时听到乱葬岗三个字,头皮一麻,赶紧低头观察孩子们的反应。小黄豆正全神贯注的整理自己的翅膀,压根没注意大人们在说什么。反正只要窝在爸爸身边,它就会觉得安心。水兰因则全神贯注的在他肩膀上扭麻花似的来回甩尾巴,秦时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它是在给自己蓄能,预备着要起飞。   秦时有些无语,但又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孩子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关注点,不至于被大人们凶残的话题给吓到。   秦时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他,“乱什么的……是沙陀人出来打劫……”   然后找地方抛尸?   贺知年用一种“你果然是外来之人”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对那些蛮人来说,平民百姓也好,大唐的士兵也好,他们遇到了想杀就杀,还需要掩饰自己的恶行?!”   用得着抛尸?!   秦时,“……”   贺知年的表情忽然僵住了。他这两年每每回忆起当日的情形,都会有一种微妙的不大对劲的感觉。他也曾经想过,他所看到的乱葬岗,有可能是在那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或者是土匪打劫了过路的商队之类的。   但当他仔细回忆他曾在乱葬岗看到的一切,他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那些臭气熏天、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的尸首,其实并不是同一个时间死去的。那里头有刚刚死去不久的尸骸,也有的腐烂得只剩下骨架子……   在那个地方,曾有人持续地抛尸!   贺知年意识到这一点,顿时冒出了一身冷汗。会有什么人在那样的一个地方做这种事?!   惊骇之余,贺知年又有种恍然大悟之感,“老鬼应当在那里躲藏了很久了……比我们预想的更久。他或许一直都在做类似的试验,吞噬别人的修为来滋养他自己。这个所谓的‘天工聚灵阵’,或许只是他在杀了很多人之后才找到的办法。”   “有道理。”秦时若有所思。   一个人必然是先萌生了贪念,然后才开始寻求办法,继而进行各种尝试……如果尝试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他自然会改变方法,另做尝试,或者寻求更加有效的新方法。   秦时不敢深想,这个人在不断地试探的过程中,到底杀害了多少人。   “‘天工聚灵阵’到底是谁给他的?”贺知年也在思索这个问题。这样阴损恶毒的法子,到底是从何处得来?或者说,在老鬼杀害了那么多人之后,到底是谁,给了他这样一个批量夺取其他修行者的灵力的新思路?   秦时迟疑了一下,悄悄问贺知年,“老神仙知道这个阵法……你说,这个消息该不会是从正统道门里传出去的吧?”   贺知年摇摇头。他虽然不愿意怀疑追云观,但也不会觉得这些世外之人就真的无欲无求了,尤其阳丰观、水月观相继出事,更加印证了他的看法——有人的地方,就有贪欲。   至于李玄机,贺知年觉得,在他最开始点出“天工聚灵阵”的时候,估计就对道门中人有了一点点的疑心吧。而且他也知道贺知年他们会怀疑到这上面来,就一定会去查,然后给他们一个说法。   对于李玄机,贺知年还是信得过的。   就在小黄豆终于把全身上下的毛毛都啄顺溜,水兰因也终于顺利起飞,并且成功的在半空中悬停了两分钟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出现在视线尽头的青石谷。   隔着一段距离,秦时看不清青石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看到一片苍莽的丛林,伸展着灰扑扑的枝丫,如一片灰色的烟雾似的,一直伸展到了远方。   秦时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他想到了被困在姚家寨山谷里的那些黑色的怨灵。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当他们走近那片树林的时候,竟然只看到了一片荒凉的山谷。没有什么破败的荒村、驿站,也没有乱葬岗,只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树林,受惊的小动物在林中逃窜,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头顶上方还有不知名的鸟雀拍打着翅膀惊慌失措地飞过。   一切都很正常,就是荒野中的树林该有的样子。   秦时听到魏舟在一旁嘀咕,“老贺,你该不会是当日受伤太重,头晕眼花,所以生了幻觉吧?”   贺知年斜了他一眼,“和师兄不是也在,难道你没听他说过?”   魏舟揉揉鼻子,不吭声了。   秦时思索了一下,觉得幻觉这种可能性肯定是有的,但两个不同的人产生同样的幻觉,这种可能性又有多大?与其推给幻觉,秦时宁可相信这里后来又发生过什么,于是之前的所有痕迹都被人为抹去了。   李玄机率先下马,走到贺知年面前说:“留下一半儿的人,其余的跟我进去。”   对于人员布局,行军打仗的种种安排,他一个世外之人并不精通,于是只能提出自己的要求,具体事情让懂的人去做。   贺知年从知道他们改道青石谷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要冒险,自己的队伍里自然不能有拖后腿的,于是那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最好还是留在外面。另外贺都尉的人也要留下,他们并不是术士,不适合进入险境。   至于李玄机身边的那几个老道士,贺知年其实也想把他们留下。因为看上去就身体不大好的样子。但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他们精通道术,又是最适合进入古墓的一批人。   贺知年犹豫片刻,决定把老道士们的去留问题留给李玄机去做决定。   到了秦时这里,问题就要稍微复杂一些了。因为两个孩子都不乐意,尤其是小黄豆,它爹要走,亲爹亲妈也要走,只留下一个总是跟他板着脸装严肃的小叔,这怎么能行呢?   小黄豆当然也知道大人们要去做正经事,可是……做正经事为什么这么让人难过呢?   小黄豆耷拉着脑袋,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明成岩为难地托着它,笨嘴笨舌的安慰它,“他们很快会回来……真的,不骗你……”   水兰因挤在小黄豆身边,小脑袋抬得高高的,一双亮闪闪的黑豆眼紧盯着秦时。它现在会说的话不多,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心里的不舍,只会在意识中不停的喊爸爸。   “爸爸,爸爸……不走……”   秦时简直不敢跟它们对视。   他悲哀的发现自己是真的做不成严父了。因为他这会儿的想法就是,只要孩子们不哭,让他干什么都行。 第273章 自成天地   秦时走进青石谷的树林时, 眼圈都是红的。魏舟不住的拿眼睛扫他,脸上的惊讶简直藏不住。   秦时这会儿满心都是两个孩子泪汪汪的眼睛,心都快碎了, 哪里有功夫管别人怎么看他。直到他看见贺知年从背后踹了魏舟一脚, 才勉勉强强解释了一句,“有什么可惊讶的……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魏舟耸耸肩。他倒没有要看热闹的心态, 只是觉得惊奇,小黄豆和水兰因可不是秦时的亲儿子。可他们之间的黏糊劲儿, 不说超过了所有的亲父子吧,至少是超过了他和他亲爹。   还有小狼,小龙……   魏舟再一次感叹,这个秦时可真会养崽子啊。每一个崽子都养的溜光水滑的不说,还一个比一个的粘他。   别说, 他还真有点儿羡慕呢。道门中除了那些自己修炼出灵体的高人,也有不少修行者喜欢养灵宠, 魏舟以前也想过养一只毛茸茸, 后来接触过几次, 才发觉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   大约, 这就是他师父所说的没缘分吧。   走进树林之后,秦时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他唯有活着、不缺胳膊少腿的从这里出来,孩子们才会真正放心。   这也是他答应过它们的。   青石谷的环境给秦时一种眼熟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与姚家寨中心的山谷十分相似, 除了杂草和树林, 最重要的是它们如出一辙的漏斗形地形。   或者说, 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从天而降的漏斗,就那么贴合无比地被人按进了大地里, 年深日久,漏斗上沉积了灰土, 慢慢地长出了野草和树木。而他们此刻正在走的,就是从漏斗的外围,到漏斗中心出口处的那一段路。   同样是杳无人烟的山谷,同样是盘旋向下的地形,区别就在于这一路上他们并没有看到有那种诡异的石像。   秦时隐晦地扫视了一眼自己这一方的队伍,担心他们这些修行者才是布局之人看中的猎物。然而一路走下来,李玄机却表示这一路并没有被人做手脚。这里似乎只是地形地貌恰好与姚家寨相似。   贺知年不是质疑李玄机的结论,但在他的记忆里的青石谷。并没有这样一个漏斗形状的山谷。   “我们当时穿过了一条墓道,发现了以前的盗墓贼留下的痕迹,于是顺着这些痕迹找到了坍塌一半儿的盗洞,”贺知年知道他的这些经历,和庸一定已经跟李玄机说过了。   这么明显的不同,李玄机不可能看不出来。秦时忍不住又问贺知年,“你们从盗洞出来,是这里吗?”   “是树林。”贺知年很肯定的说:“但是没有这样一个山谷。”   “或许是树林的其他地方?”秦时猜测,“毕竟这一片树林面积不小。”   贺知年也不确定了。同样的一个地方,从不同的方向和角度看过去,感觉确实会不同。何况当时还是那么慌乱的状态,和庸跟他又都受伤了,想要逃离此地的愿望比什么都急迫。   此时此刻,贺知年站在树林里打量周围的环境,已经无法分辨到底哪里才是他们爬出来的具体地点了。   “其实青石谷这个名字,都还是后来我们在附近打听情况的时候听人说的。”贺知年叹了口气,“我们一直以为这里也是魔鬼峡的一部分。”   魔鬼峡就是古墓所在的地方,据说当时的山崩,将所有出谷的路都封死了。所以他们此次行动,才会绕开魔鬼峡,寻找另外的出入口。   后来的事,秦时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和庸拼死在他们身后设下结界,令古墓中的妖族无法逃出,继续追杀他们。和庸也因此灵力耗尽,受了极重的伤,一直到不久之前才彻底苏醒过来。   秦时不解的问他,“你在这里察觉到和庸留下的结界了吗?”   贺知年摇头,“已经没有了,和庸自己也说不好结界是被人破解了,还是他当时本身就筋疲力尽了,布下的结界并没有那么大的威力,于是时间一长,自己就消散了。”   秦时也觉得有些遗憾,如果能找到和庸留下的结界的痕迹,就可以确定他们当日逃出来的位置了。   “青石谷这个地方,谁定的?”秦时不解,“不是应该全力以赴,寻找当日那个盗洞吗?”   贺知年摇摇头,就是因为和庸自己也找不到那个盗洞的位置,他们师徒才重新推演这一带的地貌风水,选中了青石谷。   秦时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沐夜和摇光呢?他们当时不是跟你一起跑出来的吗?”   “钟大人派他们去勘察魔鬼峡的情况去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这一类的消息也没必要瞒着同伴了,贺知年索性都告诉了他,“虽然魔鬼峡的出入口都被封了,李神仙和和师兄也不看好从那里进入古墓,但钟大人还是不死心。”   秦时想了想,“我们都在这里,魔鬼峡那边,沐夜摇光的压力应该不大。”   毕竟老鬼手头可用的人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所有的出入口都做手脚。   贺知年轻叹,“但愿如此吧。”   贺知年和秦时都是刚刚接触道术的初学者,如何利用道术对环境进行推演,这样的学问太过高深了,不是他们这种层次的修行者能理解的。   秦时摸了摸自己的刀鞘,心想他们还是各司其职吧,内行的事情交给内行的人去处理就好了。   在这些人陆续走进树林之后,守在外面的人忽然发现树林里的地形似乎发生了某种诡异的变化。之前他们看到的那种向山谷中央倾斜的坡度都消失了。   他们面前的谷地变成了一片普通的树林,林中长满了杂草,荒凉且平坦。无论他们往里走多远,景色都是一样的。   那个曾经出现过的,像漏斗一样的山谷,带着之前走进去的人,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了。   走在山谷中的李玄机忽然停住了脚步。   在他的头顶上方,李飞天有些不安地绕了一个圈子,把自己的发现反馈给了李玄机,“和姚家寨的那个山谷很像,一路向下走,空间开始收缩,越走越窄。”   这和他们亲眼所见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飞天又说道:“没有妖族出没的痕迹,没有灵力波动……这里是一片死地。”   李玄机纠正它的措辞,“这里刚刚变成了一块死地。”   “对,突然变了。”李飞天有些不安地在他们头顶上兜着圈子飞了一个8字形,“这是什么高深的法术吗?!”   “不是法术。”李玄机摇头。法术施展的时候,不可能不动用施术者的灵力,但现在的情况,确实谁也没有察觉这个环境中有灵力出现。   李飞天继续猜测,“法器?”   “有可能。”李玄机脚下一顿,神色忽然间若有所思,“我好像知道如娘从皇陵中盗走的龙凤镜到底去了哪里……”   走在他身后的秦时和贺知年也从他们的对话里猜到了一部分内容。   “于是,这里就是龙凤镜制造的牢笼?一个独立的小世界?”秦时迟疑的看着李玄机,“难道到处都有人在找它。这东西竟然这么厉害吗?!”   李玄机轻声说道:“宫中秘典记载,如意龙凤镜,乃是汉武帝时期的术士东方朔亲手锻造的法器,传说中它们一雌一雄,内蕴器灵,自成天地……”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忍不住嘀咕,“这么厉害的东西,怎么能……”   能随随便便就赏赐给后宫的妃嫔呢?这是不是也太大意了?   李玄机摇摇头说:“那是因为,没有人见过龙凤镜的器灵。于是所有的人都以为传说只是传说。其实,抛开龙凤镜有没有器灵的问题,单单只说铜镜,在很多术士手中,就已经具备沟通阴阳的作用。”   秦时想到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很多人家都会在门外悬挂小镜子,用来辟邪。看来这种传统并非没有根据。   魏舟有些心急的问他师父,“这个法器,能收了吗?”   李玄机摇摇头。   他们此刻就在这个法器的掌控之中,就如同乘船出行的人想要收了船一样。不管有没有收了它的实力,此时此刻,答案都是不能。   没想到有个厉害的法器在这里,秦时心想。李玄机选定地点的时候,真的没有算出这一茬来吗?!   还是算到了,但不会对他们产生太大影响?   毕竟也只是一个出入口,从那里进出并不是最重要的,进去之后会遇到什么,又该如何处理,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段向下延伸的山路越往下走光线就越是黯淡,而在那看不清楚的底部,渐渐的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阴阳鱼的图案。   随着他们越走越近,也终于看清与在阴阳鱼两端鱼眼的位置,有人刻意留下了两个圆形的洞口。   秦时从走进山谷就觉得这里与姚家寨很像,直到走到这里才感觉到了不同。姚家寨的山谷里并没有这样一个黑白分明的图案,更没有在鱼眼的位置留下两个洞口。   与姚家寨相比,这里似乎是一个更加成熟一级的试验场。 第274章 阴鱼阳鱼   秦时和贺知年将手下的人分派好, 开始沿着不同的方向巡查这如足球场一般扩大的地洞。   地洞底部的黑白两色图案都是用碎石填出来的。秦时试着用脚往下挖了挖,发现碎石层堆的还挺厚。走在这样的地方,跟走在沙地里也差不多了, 脚下几乎无法借力, 唯有两处洞口的附近露出了微潮的泥土。   洞口并不大,直径一米多点儿, 站在洞口附近只能看到向下倾斜的一段路。   “这个老鬼是个耗子成了精吧?”秦时忍不住嘀咕,“怎么这么爱挖洞呢?姚家寨也挖, 这里也挖……”   秦时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耗子精在望风峡也挖了一条地洞出来。   贺知年却觉得老鬼大约是将古墓所有的结构都充分利用起来了。他们当日是从这附近的盗洞出来的,盗洞既然打在这片树林里,说明这里也是古墓在地下延伸到的地方。   秦时摇头,“名山大川, 多的是能修炼的地方,老鬼偏偏认定了这座古墓, 哪怕这个地方都暴露了也不肯离开,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原因。”   贺知年点点头。   不管怎么样, 答案就在前方, 就看他们能不能顺利拿到了。   李玄机和明成峰最后选定的是位于阴鱼的洞口。   而在魔鬼峡的另一边,钟铉一行人也终于走到了洞底,在那里看到了与青石谷谷底几乎一样的阴阳鱼图案。   和庸举着罗盘在计算的时候, 钟铉有那么一个瞬间忽然就清醒了过来。他看到了和庸的眼睛, 不是他记忆之中平和安静的眼睛, 而是一双空茫,甚至有些呆滞的眼睛, 隐隐透着一丝狂热的神色。   就好像他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终于要得到了。   钟铉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头脑也随之变得清明。他警觉的向后看, 跟在他们身后的兄弟仍站在碎石拼成的阴阳鱼图案的外面,静静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从钟铉的角度看过去,他们此刻正站在宽阔的石头坑里,而他们来时的那个洞口,正是这个石头坑的入口。他的兄弟们就那么规规矩矩地站在入口的地方,安静且有秩序。   这情形看在钟铉的眼里,觉得他们未免安静的有些不同寻常,而且他们看着和庸的眼神也太过专注了。没有人观察周围的环境,甚至也没人看他这个领队的人。   钟铉觉得他们的站姿也有问题,每一个人向旁边错开的尺寸都像是拿尺子比量过似的,正好将不大宽阔的洞口堵得严严实实。   从他们的头顶向后望,钟铉看不清都有哪些人,但他没有看到火把的亮光,这就明显不对了。   钟铉握着火把的手紧了紧,他还记得刚才那种有些迷糊的状态……或者是毒,或者是某一类的法术。他们这些人显然也陷入了类似的状态之中。   还有走在后面的那些人,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是压根就没有呼救?还是呼救了,但前面的人完全没听到?!   钟铉的呼吸加重,额头不知不觉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走在他前方的和庸突然间爆发了一阵大笑,把钟铉吓了一跳。他还从未在和庸身上见过这样激烈的反应。   身为出家人,和庸一向都是低调且平和的,但此刻和庸眼睛里迸发的神采却是带着狂热的喜意,笑得肩膀都在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钟铉抬手按住了和庸的肩膀,但和庸却忽然间变得格外警觉,力气也一下变大了,随便甩了甩肩膀就将钟铉的手臂甩开了。   和庸察觉到钟铉有想要控制住他的意图,将他甩开之后,一边扯着嗓子喊:“都跟我来!”一边朝着阳鱼一侧的洞口跑了过去,动作轻快敏捷。   钟铉一把没抓住他,反被他推了一把,在碎石地上后退两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抬头,却见站在碎石坑外的兄弟们如同一串提线木偶似的,一个挨着一个朝和庸走去。   钟铉连忙上前拦人,却惊骇的发现他的手还不等碰到这些人身上,就被一股大力震开了。   他竟然触碰不到他们。   和庸站在阳鱼鱼眼的洞口,像一位王者在迎接他凯旋的士兵,脸上带着热切的笑容,嘴里不住的念叨:“一线生机……一线生机……哈哈……”   钟铉只觉遍体生寒,和庸他算出来的,到底是谁的一线生机?!   钟铉当机立断,扔掉火把,拔刀朝着和庸扑了过去。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和庸此刻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钟铉的手下身上,再说就算他能打也打不过钟铉。镇妖司的大头领,手上的功夫可不是说着玩的。   和庸扬手扔出一把碎符纸。碎纸片飘飘扬扬落地,瞬间化成了六七个提着刀的彪形大汉,将钟铉团团围住了。   钟铉顿觉棘手。这几名大汉手中握刀,招式刚猛,他不得不集中精力,全力以赴。待他一刀将最后一名大汉劈翻在地,看着他的身体化作碎符纸飘落在地,和庸已经带着镇妖司的属下尽数走进了阳鱼的洞口。   钟铉心中再多疑虑,此刻也只能追着他们一同进去,他不可能放任他的手下兄弟们遭遇危险。   钟铉刚跑出两步,就听从他们来时的那条通道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紧接着一个摔得鼻青脸肿的人从洞口滚了出来,一头扎进碎石坑里不动了。   钟铉对这人实在太熟,只看身形便知道是自己的侄儿钟秀,也不知如何成了这副模样。他刚才还在担心他,猜测他们在后面是否遇到了什么危险。   钟铉跑过去扶起钟秀,见他脸上一片蛋壳似的东西缓缓滑了下来,掉在了他的衣袖上。   这片蛋壳似的东西有杏子那么大,上面布满裂纹,然后就在他的注视之下,那些裂纹越裂越细密,最后碎成了一堆渣滓。   “这是什么东西?”钟铉不记得钟秀身上带着这一类奇奇怪怪的东西,正想上手捏一把试试,那些细碎的渣滓却好像细盐融入水里一般,消失不见了。   钟秀哼哼唧唧的睁开眼,一见扶着他的人是钟铉,嗷的一嗓子就哭了起来,“二叔!他们都被冻僵了!冻在半路上动不了了!不知是死是活!要不是你让我戴在身上的那道辟邪符,我也冻僵在半路上了!”   钟铉呵斥他,“哭什么!多大人了!好好说话!”   钟秀赶紧闭嘴,憋的自己打了个嗝。他刚才像被困在一层冰做的硬壳里,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出,意识昏沉之际,贴着胸口佩戴的辟邪符忽然就开始发热。这一点儿热力与冰冻的力量相对抗,再加上钟秀自己也警醒过来,拼命挣扎,终于让他破开了禁制,一路连滚带爬地跑来找钟铉求救。   钟铉心如刀割,他给钟秀防身用的辟邪符是李玄机亲手所制,他手里也只有这么一枚。没有李玄机在,他救不了那些人。他回头去看手下的兄弟们进去的那个洞口,却发现洞口不知何时已经合拢了。而另一边阴鱼鱼眼处的洞口也正在缓缓合拢。   钟铉顾不上多想,拖着钟秀就冲进了阴鱼的洞口——他不懂道术,暂时救不了那些半路上遭了暗算的兄弟,留在这里也是毫无用处。相反追着和庸他们进去,或许还能有点儿用,说不定能找到机会救出自己的兄弟们。   至于他们进去的并不是同一个门,这个问题钟铉此刻已经顾不上去考虑了。   魔鬼峡的另一边,山谷底部。   李玄机见地洞里并没有什么机关,也不存在会不会藏人的问题,索性将所有的人都带着,走进了阴鱼鱼眼处的洞口。   地洞狭窄,最宽处也只容两个人并行。高度也仅容中等身高的人通过,像秦时贺知年这样的高个子,还得弯着点儿腰才能保证不碰到头。   地洞的长度有限,但走两步就能遇到拐角不说,还不时遇到两三个以上的出口。这下不止是李玄机,其余的人也反应过来他们大约是走进了一个类似于迷宫的地方。尽管他们运气不错,这一段路上并没有安置什么伤人的机关。但就这么莽撞的瞎跑也是不行的。   李玄机愈加谨慎,他拉着明成峰跟他一起卜算各个方位的吉凶。   这个时候,贺知年留在队伍的最后方,秦时则紧跟在李玄机的身后。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李玄机和明成峰的安全更重要的了。包括魏舟和最年长的田道长在内,论起道术来,也没人比得过这两个人。   秦时听到明成峰小声跟李玄机嘀咕,“按理说迷宫是最合适暗算咱们的地点,但这里头竟然没有机关,这不正常。”   秦时暗暗点头,他也觉得不正常。 第275章 大鱼   在这种地形复杂的地方, 队伍前进的速度并不快。李飞天也不敢到处乱飞,它知道一些厉害的迷宫能把人活活困死在里头,于是它的职责就从探路变成了联络员, 负责前后奔波, 生怕队伍里有人不听话,悄咪咪地跑错了路。   最开始的一段路是灰黄色的土路, 两边的墙壁都是泥草坯,有些地方已经斑驳, 露出了里面的干草。地面上灰土也积了很厚,一副很久没有人来过的样子。因为地面、墙壁看上去都差不多,走着走着,他们甚至会产生一种他们是在原地徘徊的错觉。   但走出一段路之后,地洞就变得宽敞起来了, 而他们也终于见识到了迷宫的凶残之处:地洞里开始已出现了人类的骸骨。   这些骸骨都是不同时期的人留下来的,有些衣衫都已经腐朽, 化作了尘土, 只留下一副枯骨, 被地洞里的微生物和苔藓腐蚀、覆盖, 变成了脏污的灰黑色。有些尸骸的衣衫才刚刚开始朽坏,包裹着灰白色的骸骨,甚至从死者的姿势上还能看出他们惊慌奔逃的动作。   这里的地面墙壁仍是泥土坯, 但顶棚变得更高了, 虽然他们手中的火把、包括会发亮的李飞天都无法将头顶上方完全照亮, 但那种空间感变得开阔了许多,他们能感觉到有凉风从头顶上方掠过。   秦时不时对照一下自己以前曾经看过的那些盗墓小说, 怀疑他们刚才进来的通道就是工人们在修墓的过程中悄悄给自己留下的保命的出口:狭窄、隐蔽,而且修的非常简陋, 又恰好修在迷宫的后方,不易被发现,还可以有效地阻拦身后可能会有的追兵。   他正不着边际的想东想西,就听头顶上方的李飞天用一种惊魂未定的腔调咋咋呼呼的叫唤起来,“哎哟,妈的,吓死人了!魂都吓飞了!怎么那么大的坑里全装着骨头啊……”   秦时听的想笑,看来小器灵确实是被吓到了,仗着一般人听不到它的声音,竟然说起了脏话。秦时觉得它说的什么大坑、骨头之类的,应该是古墓里的殉葬坑。据说讲究一些的贵族的墓葬,都会有殉葬坑,而且还会按照不同的方位来排布。   果然走到前面,就见一个差不多有篮球场那么大的墓室,里面是一条窄窄的通道,通道两边是巨大的坑洞,里面给各式骸骨填满了。有人的骨骼,也有动物的,秦时手中的火把照不到太远的地方,只看脚边这一块,似乎还是动物的骨骼多一些。   想到这里,秦时忽然又想起了贺知年上一次跟沐夜他们的大逃亡,不知他们跑到这里的时候,看到这样的画面,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走在队伍后面的贺知年心情也格外复杂。他们上一次从古墓里跑出来的时候也经过了殉葬坑,如果从青石谷的方向来推测,应该就是这里的这一个。但这里给他的感觉又是陌生的,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   贺知年仔细回想当日所见,忽然反应过来他们此刻就像是行走在地下洞穴里,走在漆黑的夜晚,唯有几支火把和会发光的李飞天来照亮。但上一次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却像是行走在黄昏的光线里,或者是天色将明的时候,不知从那里透出了灰蒙蒙的亮光,让他们误以为这里距离出口很近了。   当然,事实上这里距离出口也确实很近了。但却绝对没有近到让外面的光线透进来的程度。   而在越过了殉葬坑之后,他们也确实穿过了一条窄窄的通道,也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尸骸,但绝对不是迷宫,这一点贺知年虽然不敢百分百肯定,但如果有迷宫的话,需要和庸一边跑一边计算……那又得耗去多少时间?   总之,记忆里那一次的出逃,他们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而是很快就离开了。   基于这些考量,贺知年有理由相信这附近应当还有一个出口,哪里就是他们上一次逃出去的时候所经过的盗洞。   贺知年跟章宪换了个岗,跑去找李玄机,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李玄机自然知道他们这一次进来的地方不是两年前的那个盗洞,但也没料到这个盗洞的位置在迷宫以里,这样看来,他们当时走的盗洞,倒是比现在走的入口方便许多。   李玄机也陷入了沉思,当日盗洞的出口,到底是他们运气好,误打误撞遇到的?还是有人在暗中安排?   如果是后者,应该是老鬼生了异心的手下,故意想放他们走。或者……干脆就是老鬼自己安排的这些?   李玄机扫一眼他身后的这一群修行者,他好像猜到了老鬼故意这样安排的用意——放长线钓大鱼。   他们现在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不端掉这个害人的贼窝,还不知会有多少修行者会遭了暗算。如今国运衰微,若是再折损大批的修行者,与个人而言是灾难,与国家而言,更是雪上加霜。   穿过殉葬坑再往前走,秦时就看不出这里是做什么用的了。因为阔大的墓室几乎成了堆放破烂的地方,四周的墙壁都被人凿坏了,满地砖瓦碎石和瓶瓶罐罐的碎片,让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从墙上凿开的破洞往隔壁看,那边与他们所在的墓室也差不多,都是一眼看过去就堆满了建筑垃圾。   直到李飞天飞到了高处,他们才发现原来这几间相邻的墓室不仅墙壁被毁坏,室顶也都遭到了破坏,不少地方都坍塌了。他们看不出这样破坏的痕迹到底是怎么造成的,怎么像有人抡起锤子从头到脚砸了一遍似的?   从这里再往前走,沿途所见皆是如此,到处都被砸的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出墓室的原貌。只在几片偶然得以保存的壁画上,还能窥得几笔绚烂的用色。   秦时心里惋惜不已。   贺知年却有些发懵,他还记得自己曾经从这里经过,当时……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至少当时的墙壁和墓室顶棚都是完整的,而且顶棚和四面墙壁上还绘制了精美的壁画,壁画用色绚烂。除了有打猎、耕种这样主题,还有不少闺阁女子穿衣打扮、嬉戏玩乐的内容。   除了壁画,墓室中当时还堆放了不少瓶瓶罐罐之类的殉器,也不知在他们逃走之后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李玄机在猜到墓中人的主要目的之后,对于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机关也并不觉得意外了。否则像这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最适合有人来打埋伏。   而且好端端的一座墓被破坏成了这副样子,不知怎么,反而没有了那种坟墓本身因为涉及生死而天然就带有的阴森与庄重感。   “还是那个问题,”秦时凑到贺知年身旁,小声问他,“深山老林多的是,老鬼为什么选这里?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风水?”   秦时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特别的理由,除了最开始听到有关古墓的讲述时提到的那个“九星拱月”的风水格局。   走在他们前方的明成峰点了点头说:“‘九星拱月’的风水,汇聚灵力,可谓是得天独厚。而且不论是在阳丰观还是在姚家寨,这些人在做的试验都与吸收灵力有关……老李,你说这些人这么折腾,会不会是有什么重要角色受了重伤?”   秦时听到“老李”的称呼,不由得有些呆滞,转而想到明成峰都不是人类,谁知道重明一族活了多少年啊……年龄什么的,压根没有对比的基础。   李玄机颔首,“不仅受了伤,还不是轻伤。”   明成峰补充道:“而且这个家伙缺的灵力,还始终没有补上。”   若是补上了,这些人也不会在姚家寨搞得乌烟瘴气,更不会大费周折的把人都引到这里来。   所以说,他们的麻烦不在半路上,而是在到达终点站之后。   说话间,他们忽然听到前方黑暗中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静夜里窗外忽然下起雨的感觉,雨丝扫过窗户,然后……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有力。   意识海中,秦团子一下子支棱起来,“什么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与此同时,李飞天也一惊一乍的叫唤起来,“有东西过来了!”   “哎哟我去!”秦团子跳了起来,狂躁地开始转圈圈,把旁边闷头睡觉的蓝眼都给惊动了,小小白白的一团不安地蠕动了一下,向着远离秦团子的方向蹭了过去。   “是老鼠啊,秦时!”秦团子狂吼,“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关外的时候遇见的那些恶心家伙!就是这种动静啊!”   秦时一僵,忙说:“李神仙,有老鼠过来了!”   这里不是关外的沙漠地带,沙鼠生活在这里的可能性不大,但地底阴暗潮湿之所,最容易有蛇鼠贮窝,在这里遇见老鼠,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但让他们惊讶的是,老鼠们以极快的速度奔逃到了他们面前之后,竟将他们看做了普通的障碍物,如潮水绕开礁石一样,在他们面前分成了两队,朝着后方跑去,连一个斜眼都没有分给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样子,仿佛后面有什么猛兽在追赶它们。 第276章 夫妻档   “老鼠的数量看着不大对……”明成峰忽然嘀咕一句, “这里是古墓,是不是有点儿少?”   秦时头皮麻了一下,心想这还叫少?但紧接着他就想起当初和贺知年在昌马城遇到的那一群沙鼠。昌马城一片废墟, 地表到处都覆盖着黄沙, 没有水,几乎找不到可以食用的东西, 在那种情况下,沙鼠群落仍然发展到了那种规模, 以此为例,魔鬼峡古墓这样的环境,老鼠的数量确实应该多一些。   就算考虑到有天敌存在的问题,当时水兰因的族人们就在昌马城附近活动,沙鼠们的数量仍保持在一个很可观的数量上。   这里老鼠少……总不会是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忽然间冒出来了许多天敌吧?   老鼠的天敌都有哪些?秦时掰着手指头数:猫、獾一类的小型杂食动物, 还有蛇……   秦时一向打怵蛇虫这些东西,但养了水兰因之后, 好像也没有那么介意了。尤其水兰因会喊爸爸之后, 那么细细小小的一条, 每天结结巴巴的追着他喊爸爸, 秦时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想别的。   秦时以前在网上看人家发的小文章,都说许多人的洁癖\强迫症等等……都是被自己家的奶娃子给医治好的。   他对蛇虫免疫, 也是一个道理。   “会是蛇吗?”秦时提醒贺知年, “阳丰观那个藏经阁, 还有宫里那口枯井,都有蛇皮留下来……很可能就是同一条。”   “我记得。”贺知年也在想阳丰观, 但他想的是藏经阁周围的聚灵阵。在看过了姚家寨失败的聚灵阵之后,他开始怀疑这个需要大量灵力的东西, 该不会就是在地下室留下了蛇皮的黑蛇吧?   这里头有一条非常清晰的发展线。宫里那口枯井是最初的起始点,那时候黑蛇能吃人,但体型还不够大。等它搬去了阳丰观,体型长大了许多,需要的食物也从人类的血肉变成了灵力,于是有了藏经阁周围的聚灵阵。   再到后来的古墓、姚家寨的山谷,它需要的灵力已经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量了——它要的是一个大型阵法,能够一下子攫取许多修行者的灵力。   贺知年忍不住问李玄机和明成峰,“您二位可听说百十年来有什么出名的蛇妖?”   秦时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贺知年知道这人护犊子,连忙补充一句,“水兰因不算,他一直在封妖阵里关着呢。”   秦时,“……”   秦时哭笑不得,“我没怀疑这个……我是在想水兰因的老大,你们还记得吗?当时水关山说它们老大跑了,留下水兰因背黑锅。”   但明成峰却摇了摇头说:“不是水虺。水虺生性残忍狡诈,但它胆子不大,搞不出这么大的阵仗。”   秦时诧异,“你认识它?”   明成峰点点头,“打过交道,也不知这么一个东西是怎么当上虺族的王……它比起水兰因来差远了。”说到这里,不由一顿。他想到昔日的老友这会儿还只知道追着眼前的年轻人撒娇卖萌的喊爸爸,心里顿时有种荒谬感。   定了定神,明成峰又说道:“水虺心里只有它自己,性子惯是欺软怕硬的。我记得上一次虺族向南方迁徙……大约百年?记不清了……当时没太在意,现在想想,你们说它会不会是从这里逃走的?它那个性子虽然干不出霸占古墓,搞什么吸灵力的阵法这种事,但它给人当个打手帮凶还是够用的。”   秦时之前只是觉得虺这样的大蛇往南边迁徙有些不合常理,再说它还坑了水兰因。但这里头具体有什么原因,就只能它们自己才说得清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别的有名的大蛇,秦时也不认识。   老鼠的数量不多,很快跑了过去,紧接着跑过去一群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小动物,秦时看着觉得有点儿像是獾,数量也不多,但逃命的劲头同样很足,遇上他们这些挡路的人,甚至顾不上停下来看一眼,窸窸窣窣地就跑过去了。   这时从远处传来了一下轰响,声音有点儿闷,像是什么巨物落地,震得脚下的土地都随之震动起来,墓室破败的顶棚也开始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落碎石泥土。   他们的前方是更为开阔的大殿,看不出原来是做什么的,里面空空荡荡,墙壁和地面也有破损,但似乎并没有堆着那么多的砖头瓦砾,走路还算顺畅。   又是一声巨响,大地再次震动,李玄机前方倏忽垂下一缕无色的细丝。李玄机一把拉住明成峰,两人齐齐后退,险些与身后的秦时撞在一起。   更多的细丝从空阔大殿的屋顶垂下来,在半空中蠕蠕而动。   李玄机也看不清到底什么东西盘踞在殿顶上,摸了一张符纸扔出去,却见那一团火光冉冉上升,还不等升到高处,就被几只细长透明的触手捏住,揉巴揉巴熄灭了。而被符纸触碰到的细长触手则剧烈扭动,迅速纠缠在了一起。眨眼的功夫,便团成了一个诡异的线团,有晶亮的液体从线团中滴落,溅在地上,腾起一股一股呛人的白烟。   李玄机又拉着明成峰向后退了两步,示意身后的人稍安勿躁。   秦时小声问贺知年,“是蜘蛛?”   其实他感觉这东西好像更像水母,但水母又怎么会在陆地上活动?   明成峰活动一下手脚,朗声笑道:“有日子没见过这种东西了。夫人,该我们上场啦。”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嘀哩嘀哩的悦耳叫声。   秦时抬头,见一只金光闪闪的大鸟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围着明成峰绕了一圈,箭一般穿过无数扭动的触手,掠上了黑漆漆的屋顶。下一秒明成峰也从一堆衣服里飞了出来。它的体型比明夫人略小一些,但尾羽却更长,几乎占了身体的一半儿,金灿灿的非常华美。   他追着明夫人冲进了密密麻麻的触手之中,那些触手疯狂地扭动,却无法将这个闯入者包裹住。   明成峰的目的地也是墓室的顶棚。   秦时他们看不清顶棚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能看到两团金光闪来闪去,黑暗中不时传来尖细的吱吱叫声,战况听起来还蛮惨烈的。那些垂下的细长透明的的触手都开始暴躁地胡乱扭动,乱成了一团。   秦时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但这声音像是能穿透耳膜,直接刺进了大脑一般,几乎要把他的脑浆子给搅碎了。   贺知年在一旁也是提心吊胆,忍不住问李玄机,“这个……不用帮忙吗?”   李玄机摇摇头,没有出声,眉头微微蹙起,眼里的神色在火把跳跃的亮光里显得晦暗不明。   贺知年身后的人也有些不安,很快又有两只重明鸟飞掠过去,加入了战团。   有什么东西从顶棚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了仿佛是……水花四溅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东西接二连三的落了下来,空气里也爆开了一团古怪呛人的腥臭气。   李玄机纵然是方外之人,也招架不住这味道,连忙推着身边的人又往后让了让,然后极快速的扔了一团东西过去。   光线太暗,秦时和贺知年都没看清楚他扔了什么,但紧接着火光一闪,幽暗的蓝绿色的火苗就在地面上蔓延开来,迅速地席卷了整个大殿。   这个颜色,秦时是有印象的,据说这就是有妖气的表现。   大殿里火势看着猛,但温度却并没有升高,也没有对大殿里的木质结构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反而将之前那种呛人的味道给烧没了。   远处再一次传来了剧烈的震动。   这一次,震动的声音开始变得有节奏了,一下一下,仿佛有人在远处的黑暗里沉默地敲鼓。随着这撞击的节奏,大殿也开始摇摇欲坠。   秦时听到身后有人嘀咕一句,“还不还是先退出去吧……”   秦时心里也有点儿犯嘀咕,他怕的是自己一行人运气不好,赶上地震了。要真是那样,只怕老鬼还没遇到,他们就是要被埋在半路上了。   但不等他们做出决定,就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殉葬坑的墓室整面墙倒了下来,将来时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烟尘扬起,众人纷纷拿袖子挡住口鼻,也顾不上前方大殿里满地阴火尚未熄灭了,急急匆匆跑向前去。   “走吧。”李玄机叹了口气,“到前面找出路吧。”   他知道他带来的这些道士,初衷都是要除暴安良。但若是遇到危险,生死之际,便难免会想到这原本不是道士们的任务,说不定还会打退堂鼓。   这也是人之常情。李玄机顾念他们一腔热忱,也不愿对他们多加苛责。惟愿关键时刻,大家能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第277章 蜂巢   大殿中阴火未熄, 隔着蓝绿色的火苗,还可以看到地面上那些扭曲成团的半透明的触手,以及一团一团看不出具体形状的皮革状的东西, 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水母, 却又比水母多了几分粗糙,踩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踩到牛皮的感觉。   “墓中物, ”李玄机如是解释,“北地人称为尸虫, 触手绞住猎物会分泌毒\液。见光则死。”   李玄机有些纳闷的是,老鬼既然有意将他们诱入古墓,为什么又会安排这样的毒虫守在这里?他们若是有人受伤,最后受损失的还不是老鬼?   或者这只是一个筛选机制?将水平不够的修行者都淘汰掉?   李玄机不再深想,带着人匆匆往前走。   前方渐渐透出光亮来, 嗡嗡嘤嘤的嘈杂声隐隐传来,有一种……即将到达集市的怪异感, 好像下一秒他们就能听到小商贩们热热闹闹的叫卖声了。   穿过大殿, 眼前一道残破的墙壁, 仿佛有钱人家宅院的影壁, 顶端的砖瓦虽然都坍塌了,但墙壁上仍可清楚的看到如意、蝙蝠等寓意吉祥的图案。   喧嚣的声浪已从影壁后面扑了过来,男人女人说说笑笑的声音, 还夹着娃娃的哭闹声, 果然像赶集一样。   秦时这时候也有些紧张起来, 人对于未知的、不合常理的事物总会生出不安、甚至是恐惧的感觉。   就好比此时此刻,有什么比听见古墓里传来热热闹闹的嘈杂声更恐怖的吗?!   秦时满脑子都是百鬼夜行这一类的恐怖故事, 但待他们警惕十足地绕过影壁,眼前骤然开阔的景色却让人有一种一脚踩空的感觉。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坑洞, 坑洞底部浓郁的黑烟盘旋绕动,让人看不清楚下面到底是什么。   坑洞四周则是斜坡,此时此刻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也不全是人,至少秦时一眼看过去,就看见了不少鹿角、毛尾巴之类的……   他想起了电影里的古罗马斗兽场。别说,眼前坑洞的结构,包括坑洞上空弥漫的诡异又狂热的气氛都挺像的。   秦时回头,见他们的来时路在这人山人海中丝毫也不起眼。因为影壁前方也站满了人,田道长目瞪口呆的跟他的几个徒弟站在一起,一排青灰色的身影将他们身后残破的影壁都挡住了。   在往上看……   秦时只觉得眼晕,他要纠正一下自己刚才的说法,这里不是坑洞,这活活就是一口井啊,靠近坑底还有些坡度,到了上头,简直就是直上直下了。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即便是几乎直上直下的洞壁,也一样被占满了。   秦时好像看到了一个巨型的蜂巢,心里不由想到了姚家寨那个失败了的阵法,与这里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结构,区别只在于规模大小,以及……祭品的数量。   没错,此时此刻,他们与周围的人都是这阵法的祭品。   秦时深刻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解的只是这些人(妖)都是干什么来的。他们是来抓捕罪魁祸首,但这些人一副赶庙会的架势,俱是欢天喜地,实在令人费解。   贺知年这个时候已经从后面挤了过来,见李玄机就站在秦时身前,便凑过去用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打听了,都说是异宝出世,来看热闹的。”   李玄机侧过头,压低了声音问他,“什么异宝?”   贺知年摇摇头,“没说。”   这里人太多,互相又是竞争关系,自己掌握的信息不肯跟别人分享也是正常的。   站在他们旁边的两个中年汉子似乎听见了他们的低语,转过头朝他们看了看,目光中露出不屑的神色,嘀咕一句,“看你们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也贪图人家的宝贝?!”   秦时被这神一般的描述给搞愣了,李玄机和田道长头发都灰白了,说一句“老”倒也应景,但他们这种成年男子,要说“小”,怎么都不搭吧?   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人话里的意思,大约是看不上他们的战斗力吧。   秦时拉住了贺知年,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里头,李玄机田道长之流太不接地气了,贺知年、章宪又都是性子刚直的人,不大会拐弯抹角的说话。好不容易有陌生人主动跟他们搭讪,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秦时咳嗽一声,开始跟陌生人套近乎,“两位爷,我们原本是从这里过路的,结果听到一点儿风声,想着机会难得,过来开开眼……”   两个大汉对视一眼,对他这说法半信半疑。在他们看来,挤到这里的人估计都跟他们一样,对异宝志在必得。   秦时察言观色,笑得越发和气了,“实不相瞒,我们几个都是镖局的,护送这几位道爷回金州。路上遇见几个人,说这里有道观在举办隆重的斋醮,就跟着来瞧热闹……结果被人诓进来,哪些人又跑了,我们几个也都懵着呢。”   两个大汉扫一眼他们身后几个一脸皱纹的老道士,有点儿信了这话。其中一个就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笑着说:“你们这是运气不好,被人给戏耍了。你们怕是还不知道,这古墓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地,天地灵气蕴养出了一颗火龙扣。”   秦时听的两眼蚊香圈,正想问问这个什么扣到底干什么用的,就听贺知年倒吸一口冷气,急切的问了一句,“这些人说的异宝现世,说的就是这个火龙扣?!”   两个大汉矜持地点头,“正是。”   秦时拽了拽贺知年的袖子,“这东西……干什么用?”   贺知年摇了摇头,“我也是听来的……听说是天地灵气蕴养,也有说是上界流传下来的宝物,能吸纳存贮天地间的灵力,并将其转化为某种特定的属性……就是说,这是一件任何属性的修行者都能够用来提高修为的东西。”   秦时心想,难怪东南西北的妖族都闻风而动,反倒是那些势力弱小的族群面对这样的消息,表现的更加理智。   贺知年忍不住回头去看李玄机,他们都知道什么天材地宝的话都是假的,但在大家都狂热的想要寻找异宝的时候跳出来说明真相,大家只会觉得他们在玩心眼,想把他们骗走了,好自己独占异宝。   一旦阵法启动,别管老鬼这个鬼东西能不能夺走灵力,这些人肯定都要死了。这么多条命,他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心跳加速,脑仁都要炸了。   秦时也在看李玄机。   李玄机也觉得棘手,他们进入古墓之前都做好了生死血战的心里准备,没想到进来之后才发现,搞不好他们连生死血战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给一锅烩了。   什么火龙扣,必定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李玄机抬头望天,见头顶上方一片云雾缭绕,不像是墓室的顶棚,倒像是从地底凿开了一道缝隙。   但这么窄的缝隙,要怎么把所有人都转移出去,也是一个大问题。   李玄机正想示意秦时问一问别人,来时的路是怎样的,有没有出什么意外被堵死,就觉脚下震动,坑底的黑雾突然间疾速涌动起来。   周围的人都发了狂一般,一个个两眼冒光,激动得站都站不住,恨不能扑进去把异宝捞进怀里。   魔鬼峡的另一侧,崎岖山路间,沐夜一手提着刀,一手牵着马缰绳在前方开路。在他身后,年轻的小道士骑在一头骡子背上,低着头摆弄手中的罗盘。   他们身后是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便装、身后背着工具。走在最后的是摇光,手里提着宽刀,警觉的留意周围的动静。   前方很快出现了岔路口。   沐夜抹一把汗,转头问道:“尚明,左还是右?”   尚明脸色苍白,眉宇间还带着大病初愈的孱弱,他的视线从罗盘上移到了前方,指了指左手边的那条小路,“这边。”   “确定?”沐夜不是质疑尚明的判断,他只是没话找话。这一路走得太安静了,很希望周围能有点儿声音。可惜这一片山头都不正常,别说鸟叫,连虫子叫都听不到。   尚明微微一笑,“确定。”   沐夜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嘿嘿一笑,牵着缰绳朝左边走了过去。   山间早年的时候也是有路的,只是时日久了,杂草丛生,更有山崩时候从高处滚落的山石挡路。沐夜会把那些绊腿的灌木野草都砍掉,若是遇到大块山石,就只能绕着走了。他们这一行人虽然都是精壮汉子,但到底不是出来修路的,力气得花在正经地方。   绕过一堆乱石,沐夜脚步一顿,有点看呆了。   身后的骡子从他身旁绕过,他听到尚明的声音带着欣喜之意,“就是这里!这里的大湖乃是整片山地的灵眼所在,毁了这里,古墓便再不是九星拱月的格局!”   沐夜回身重重在他肩上一拍,兴奋的说道:“行啊,尚明!厉害啊!没想到真能让你给找到了!”   他和摇光私底下嘀咕的时候,心里其实都不大看好这个过分清秀的小道士。但他们也知道追云观的师兄弟们都被李玄机带走了,除了尚明也没有别人可用。   尚明不好意思的摇摇头,“我跟着师父来过这里,虽然当时没找到这个大湖,但这一代的地形还是比较熟悉的……好了,等我算一算着周围哪里最容易下手,咱们就赶紧动手吧。”   幽深湖底,盘踞在湖水深处沉睡的庞然大物似乎察觉了什么,眼皮微微颤了颤。 第278章 黑蛟   古墓中的坑洞, 面积与姚家寨的山谷相仿,这一点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毕竟老鬼到姚家寨折腾一通, 也是为了试验他的聚灵阵。同一个阵法, 虽然地点不同,规格大小却不会相差太多, 区别只在于姚家寨的谷底是碎石滩,而这里却是一片幽深水潭。   水面上黑烟涌动, 像开了锅似的。   周围坡地上那些等待异宝现世的修行者一个个紧张万分,眼珠子都恨不得被黑烟吸了进去。站在秦时身旁的那两个壮汉也顾不上再说闲话,都握紧了兵器,如临大敌。   秦时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跟在李玄机身后, 护着他往高处走。他们周围的人都巴不得能挤到前方好看个清楚,倒也没人拦着他们。   秦时留意身边的修行者, 发现妖族居多, 但人类修士竟也不少。人类寿命有限, 修行路上困难重重, 或许比起妖修,更需要所谓的天材地宝来协助吧。秦时心里有些替他们担忧,这种妖人混杂的地方, 为了一个真假不知的“异宝”就跑来拼命, 这可真是……   秦时摇头, 心里嘀咕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个坑洞的排布, 有些类似后世的剧院。前排观看效果最佳的位置最为抢手,越是离坑底近, 越有可能在异宝现世的第一时间出手抢夺。往高处走,人反而没那么拥挤,但秦时却更警觉了,他觉得这些守在高处的才是真正的高手,估计都在等着修士们杀个你死我活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   高处云雾缭绕,凉风习习,只是从他们站立的地方看不到更多东西。李玄机也只是感应到了上方有结界存在,想必是有出口的。毕竟这样浩大的阵法一定会对风水格局有要求,完全不见天日或许会有什么妨碍。   从高处望下去,坑底的水潭上方黑雾慢慢凝实,似乎是一条盘旋扭动的黑蛇的模样。秦时刚想着说一句果然是蛇妖,就见黑雾中蛇头扬了起来,硕大的脑袋上赫然顶着一双奇怪的树杈似的角。   秦时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蛇,从头到尾的长度少说也超过了十米,身躯如水桶一般粗细,哪怕当初他们掉进了昌马城地下的暗河,被水关山追逐,也没见过这么粗壮的大蛇。   秦时目瞪口呆的问道:“这是……蛟吗?!”   据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他一直以为这都是传说里的事。哪怕水兰因学会了从他肩膀上飘起来,在他看来,这也跟真正学会飞行差了好远呢。   李玄机还没来及回答,就见坑底水花四溅,黑蛟猛然向前一冲,一口将坑洞边来不及躲闪的一名修士吞了下去。也不知它是饿极了,还是周围的喧嚣激发了它的狂性,它将这人叼在嘴里,十分暴躁地来回甩动。   修士大声惨叫,鲜血飞溅开来,迅速将潭水染红了。   那些围聚在水潭近处的人大约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幕,一惊之下登时大哗。但坑洞底部的空间本来就不算大,黑蛟又身躯庞大,来回扭动之际,便有站在近处的人纷纷掉落水潭。水潭上方有黑雾挡着,又有黑蛟来回盘旋,这些人的身形很快就看不见了。   下方水潭周围已经乱成一团,有人往上跑,也有人祭出法器,直接升到半空。黑蛟似乎被这些东西吸引,扬起硕大的脑袋,开始追逐起这些在它脑袋周围绕来绕去的东西。   “怎么都不逃?”秦时看得心急,他发现这些人都是一副要跟黑蛟死战到底的架势。可他们有法器,按理说脱身是不难的。   贺知年也注视着下方的战场,解释说:“通常来说,天材地宝的附近都有凶兽看守。这些人只怕是把黑蛟当成了火龙扣的看护兽。”   李玄机带着手下弟子继续往高处走。下面那些人目前还意识不到处境的凶险,也听不进旁人的劝告,厮杀是免不了的。他们正好趁着这功夫好好研究一下找出路的事。   站在高处的人也在打量他们一行人,或许是见他们对下方的黑蛟不感兴趣的样子,于是也不将他们看做对手,上下打量的视线虽然不大友好,但也并没有流露出太深的敌意,只是顾虑他们一行人数目不小,故而稍稍有些顾忌吧。   李玄机停在一片空地上,也不理会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放出青鸟去探看上方的情况。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下方的战场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些站在高处的人仍然一副旁观的姿态,下方的人却已经自动自发地结成了临时的同盟,开始互相配合着,一起对付发了狂的黑蛟。   黑蛟的身形不住地扭动,蒲扇般的大尾巴拍打在岸上,发出噼啪的响声。   秦时觉得它看上去不大像是要攻击人,更像是……在忍受什么痛苦,因此拼命挣扎。他这样想的时候,就听意识海中秦团子咋咋呼呼的叫唤起来,“呔!你个蓝眼!你给我老实一点儿!”   蓝眼在秦时的意识海中左冲右突,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急着想躲起来似的。但它实力实在很弱,三下两下就被秦团子扑住,踩在了脚下。就算如此,它也依旧在不停地挣扎。   “出了什么事?”秦时警觉,“要是不好好说话,干脆让团子吃了你得了!”   蓝眼瑟缩了一下,挣扎着哼唧,“我家老苗好像在外头……”   秦时一愣,“你说的是苗飞羽?你的本体?”   蓝眼幻化出了白虎本来的样子。它灵力有限,一旦体型变大,整个形态就会显得十分模糊,唯有维持着秦团子一只耳朵那般大小才能勉强让人看出它的模样。   蓝眼可怜巴巴的哀求,“让我出去看看吧。”   “你出去,不一定还能回来了。”秦时心里清楚,就这么蒲公英似的小小一团,说不定被谁吹口气就散掉了。   蓝眼坚持。   秦时便将它引出,合拢在掌心里。但蓝眼心急,迫不及待的从他指缝之间钻了出去。   黑蛟痛苦的嘶鸣,巨大的身躯在水潭上方翻滚着,尾巴扫过一旁的斜坡,将几个修士从高处扫下,张嘴咬了过去。就在它即将咬中其中一人的时候,忽然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脑袋一下扬了起来,视线直勾勾朝上看去。   半空中,一缕微光落在小小一团白色的蒲公英上,令它蒙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微光。它就那么轻飘飘地向下飘落。   被黑蛟从高处扫落的修士几乎紧擦着黑蛟张大的嘴巴掉进了水潭里。   黑蛟腾空而起,一口将蒲公英吞下。   掉进水潭里的修士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就见水中黑影晃动,水上水下,宛如照镜子一般,又出现了一条模样体型都十分相似的黑蛟。   黑蛟身上覆着一层漆黑油亮的鳞甲,一双眼睛晶莹发亮,透着鲜血一样的腥红,眸中凶光四溢,仿佛已经锁死了这个落水的猎物。   修士背后的汗毛根根竖起,手脚并用,拼命划水往岸上逃,慌乱中甚至没想到自己是一个修行者,只顾着用最原始的方式逃命。   红眼黑蛟迅捷无比地飞窜过来,一口将他吞下。   潭水瞬间就被染红了一片。   这时离水潭较近的人也都注意到水潭中还有一条黑蛟,双眼腥红,而且凶残程度不输于刚才的那头黑蛟。   水潭附近的修士们开始谨慎的往高处退,而之前站在高处的修士们也终于收起了轻视之意,露出了慎重的表情。   但没有人下去救人,倒不是所有的人都铁石心肠,见死不救,而是不等所有的人做出反应,水潭里的红眼黑蛟就飞身从水底窜了出来,粗壮的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将之前的那条黑蛟飞扑回了水潭里。   明明只是落进水里,但黑蛟落水的瞬间却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嘶鸣,仿佛它不是落进了水里,而是落进了油锅里。   水潭的边缘倏忽间亮了起来,是鲜血一般刺眼的红色。随着这一圈红光的亮起,水面上像是突然间罩上了一层冰壳,任由黑蛟在冰壳下面如何挣扎,竟然都无法撞破它。   红眼黑蛟施施然在冰壳上盘了起来,脑袋高高扬起,望向高处弥漫着云雾的地方。   红光向四周散开。   站在高处的秦时也感觉到了一种类似于大型机器突然开启的感觉,电机高速运转,整个空间都被静电充满。   有无形的东西以红眼黑蛟所占据的水潭为中心,迅速朝着四面八方辐射开来。那些拥挤在水潭附近的修士们都像是中了什么定身术似的,僵立着不动了,有些甚至还维持着奔跑或者厮杀的姿势。   这神奇的辐射沿着斜坡向上蔓延,像无形无质的海浪,但凡被它卷到的人都在极短的时间里僵住了。   那些站在高处坐山观虎斗的修士们也察觉到事情不对,有几个当机立断,拿起兵器朝着盘踞在水潭上的黑蛟冲了过去。但黑蛟动作敏捷,身上鳞甲又坚硬,修士们一时间也拿它没办法。 第279章 他呢   一个复杂的仪器启动是需要时间的。   李玄机拿起搭在肩上的拂尘, 说了句“去吧”,便将它丢了下去。   李飞天闪电般冲进了战团,妙到毫巅的从正在激战的黑蛟和修士们之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 细长的身影在黑蛟腥红的眼睛上划出一道银色的亮光, 砰然击中了黑蛟身\下的冰壳。   整个古墓都仿佛被震得颤了颤。   冰壳上出现了一道裂纹,冰壳之下的黑蛟也开始不停地撞击这一道裂隙。随着这一道裂隙的出现, 坑洞中迅速蔓延的辐射一般的巨浪忽然间无声无息的停止了涌动。险些中招的人们惊魂未定,有的撒丫子往山上跑, 有的干脆提着兵器往下方跑,想要跟之前站在高处的那些修士们联手,先宰了这红眼的恶蛟。   李玄机见阵法的启动受阻,心里安定了许多。至于底下的恶蛟,有这么多修行者在场, 不用白不用。这些人都怀着野心而来,不将他们的力气耗尽了, 后面还会生乱。再说李玄机也不舍得自己带出来的人都耗在这里。   秦时和贺知年也都在紧张地关注下方的战局。   李飞天以一己之力搞瘫了阵法的启动, 虽然看似侥幸, 但道理也好解释。就好比一辆汽车要启动了, 这时候如果发动机的哪一个零件里多出来一粒小石子,说不定发动机立刻就报废了。   但古墓中的老鬼大费周折的放出谣言,吸引来了这么多的修行者, 可见他对以修士们为生祭一事势在必得。   他们担心的, 是刚才李飞天的全力一击只起到了拖延的作用, 并不能真正阻止这个阵法。   冰壳之上,修士们围攻红眼蛟龙, 冰壳之下,那头吞了蓝眼的黑蛟也在发狂一样撞击冰壳上的裂隙, 寻找逃出来的机会。   冰壳上的裂纹越来越大。   李玄机伸手接住了上方飞回来的青鸟,青鸟叽叽喳喳,活泼泼的告诉他上面是有结界的,但结界上也出现了一条裂纹。   李玄机先是大惊,随即便露出喜意。   古墓之外,大湖旁边,原本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却在他们打下第一枚楔子的时候,忽然就变了天。   乌云像一面巨型的船帆,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拉扯着,从天水交界之处迅速地升起,很快就遮住了整个天幕。湖面上起了风,浪潮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   尚明额头见汗,强作镇定的催促干活的士兵,“天相生变,说明我们找对了地方……快!快!快!”   狂风愈烈,尚明拿朱砂画在湖边的几个图形仿佛暗夜里燃烧的小火苗,随时都能在狂风里被吹熄。士兵们忙得头也不抬,下手如风,互相配合着沿着尚明画下图形的方向,立志要从湖边挖出一条沟渠。   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所幸的是,尚明画出的这条路线原本就是地表一道低洼的沟壑。沟壑两边石土疏松一些,他们不必耗费太多力气,就能将沟壑拓宽,变成一条一人多深的水渠。   水渠的一端是湖,另外一端则穿过了河边的石头滩,歪歪扭扭地冲向远处地势低洼的荒原。   士兵们眼瞅着沟渠渐渐成型,都忍不住露出笑脸。   沐夜也是大汗淋漓,一边将沟渠里的石头挖出来,一边忍不住追着尚明追问,“这个深度和宽度……够了吧?!足够破了风水局了吧?!”   尚明望着头顶上方漆黑如墨的天空,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还不够。”   这样一道沟渠,哪怕过去十天半个月,只怕湖面也不会有明显的下降。他低头计算出几个合适的地方,从李玄机给他的储物袋里取出了早在出发之前就备好的丹药,挖好合适的深度,拉出引线,点燃,爆\破。   伴随着剧烈的爆\炸声,湖边的石滩上烟尘溅起,像老天爷在这里降下了一连串的巨雷。离得近的人都被震得面色发白,还有没来得及捂住耳朵的,一个个都被这剧烈的爆\破声震得一时间听不到声音了。   天上的乌云压得更低,狂风怒吼,将他们裸露在外面的皮肉扯的生疼。   但等烟尘散开,大家才惊讶的看到之前挖开的沟渠已经变深变宽了,湖水冲进他们挖好的沟渠里,冲出河滩,涌向远处地势低洼的荒原。   水流汹涌,不断带走两岸的碎石泥土,他们炸开的沟渠很快就在水流的冲刷之下变得更宽了。   水流自然会在荒原上寻找合适的前进方向。   士兵们看着湖水冲过他们亲手挖好的沟渠,冲向远处,在色泽枯败的荒原上画出一道白亮的弧线,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或许是风大浪急,湖面上波涛汹涌,靠近岸边的地方浪头甚至掀起了一人多高,所以站在岸上的人都没有注意到湖水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如果有人站在半空中,就能清楚的看到,这个漩涡出现的最初,只有一张圆桌那么大,白色的浪花从水窝中卷上来,像给它周围镶嵌了一圈漂亮的木耳边。   漩涡慢慢扩大,周围水花翻飞,两支鹿角状的东西缓缓从水面之下探了出来。   天空中闪过一道电光,巨雷轰然响起,刹那间暴雨如注。   漩涡里的鹿角持续升高,露出了一双即便在暗夜里依然晶莹闪烁、冰海一般清澈的蓝色眼睛。雨点砸在它头顶那一片青蓝色的鳞片上,映出了一闪而逝的刺眼电光。   硕大的头颅探了出来,巨龙破开黑沉沉的水面,朝着岸边游了过去。闪电的亮光在它的眼底闪烁,令它神情中充满了对这天地万物不屑一顾的傲然之态。   这天地、这山水、这些行走的人类和野兽,在它眼里不过都是蝼蚁。它们狂妄、贪婪、自大,却又惯会使出卑劣的手段来夺取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青龙巨大的身躯在浪涛中隐现,岸上的人却毫无觉察,他们只知道风暴来得蹊跷,这与天地之间的风水灵脉被破坏也是有关系的。用尚明的话来说,要是完全没有一点儿异象,他们刚才的活儿就白干了。   他们刚才使用了追云观的丹药炸开沟渠,因此沟渠两岸的山石泥土都受到震动的影响,变得疏松了许多。此刻湖水汹涌冲过,又将这些松动的石块泥土都冲走了,因此沟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宽了。   湖水被狂风推着,朝着远方的荒原奔涌而去。   湖边的人互相搀扶,想要找到一处躲避暴雨雷电的地方,直到一股巨浪从湖面上掀了过来,众人发现隐藏在巨浪之后的庞然大物和那一双莹莹发光的眼睛。   尚明被吓住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破了湖水周围的风水,所以惊动了湖底的凶兽……这是出来找他算账了?!   沐夜和摇光却都露出意外的表情,有惊吓,但同时又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丝希望。他们都是见过秦时那条小龙的人,虽然黑暗中看不清楚,也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但龙这个东西,总不会遍地都是,随随便便就能遇上一条吧?!   正因为生出了这一点的想法,所以当巨大的龙头紧贴着湖岸,朝着他们滑行过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动,而是握紧了手里的宽刀,有些紧张的盯着龙头看。沐夜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兄弟们稍安勿躁。   尚明则被摇光拽到了身后,这一个突然动作惊醒了他。尚明于是手忙脚乱地开始卜算吉凶,他运指如飞地占了两卦,发现都是大吉……于是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水平不够,算错了?正在那里疑神疑鬼之际,就听前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他呢?”   尚明愣住,抬头向前方看去,正对上一双结了冰似的蓝眼睛,顿时一惊,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然后他才反应过来龙是在跟他们说话。   沐夜扫了摇光一眼,清了清喉咙,“你是小龙?”   尚明惊讶的看看站在他身前的两个人,心想他们竟然还认识这么厉害的家伙……不对,他们竟然称呼这样一头庞然大物为“小龙”?!   青龙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他呢?”   沐夜面对它的时候,说实话也是有些打怵的,见小龙有些暴躁,也不敢跟它废话了,伸手指了指他们后方古墓的位置,“他在那里。古墓里。”   尚明有些诧异的看着它,不知道它问的是谁。莫非是在问他师祖?在那些人里头,好像就数他师祖最精通法术,别人好像都没有收服灵兽的能力。   青龙一下子扬起脑袋,探照灯似的一双眼睛一下就亮了。 第280章 向上   眼见水潭表面的冰壳就要被底下的黑蛟撞碎, 红眼黑蛟发了狂,凶性大发地在水潭附近翻滚起来。   它身量比先前的那条黑蛟还要粗壮,这么看似毫无章法地满地乱滚, 登时就将那些来不及躲闪的修士给撞下了山坡, 还有人直接就被他的尾巴抽飞了。   一条荆棘状的鞭子横空飞出,顺着黑胶的尾巴缠住了它, 牢牢的将它困在了斜坡上。持鞭的人是一名木灵力的修行者,他一边跟黑蛟僵持, 一边动用自身灵力试图从周围吸纳灵力。但他很快便发现这个古怪的坑洞里,灵力竟然呈现出一种枯竭之相。   修道之人都知道天地之间灵力趋于枯竭,但趋于枯竭不等于完全枯竭,尤其是古墓所在的山野环境,远离人烟, 按理说灵力应当比人类居住的繁闹之地更为充沛才对。但他们此刻所处的环境却好像完全与外界隔绝了。   修行者吃了一惊,忍不住喊道:“这里不对……”   话音未落, 便听砰的一声响, 黑蛟将荆棘鞭子给扯断了。修士踉踉跄跄向后摔去, 被他的同伴赶上来扶住了。两人凑到一起, 小声嘀咕几句,有些畏惧的快速向一旁退去。   这个时候,红眼黑蛟也顾不上跟他纠缠了, 冰壳彻底破开, 下方的黑蛟飞窜上来, 凶猛地缠住了红眼黑蛟,一口咬在它的前爪上, 红眼黑蛟仰头嘶叫,鲜血瞬间染红了水潭。   两头黑蛟互相纠缠着厮打起来, 也不知到底是谁咬伤了谁,鲜血四下飞溅。周围的人也不敢跟两头黑蛟正面相撞,纷纷躲开。   贺知年手中抓着妖网,被李玄机一把拽住了。   “不是时候。”他把贺知年推到了秦时身旁,指了指头顶上方说:“去上面看看。只有结界打开,这里头的人才有活路。”   李玄机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他也注意到之前留在高处,袖手旁观的那些修行者此时此刻正不动声色的挡住他们的去路,似乎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贺知年打量往高处走的路线,发现这一段山路虽然又直又陡,但山石嶙峋,岩壁之上不时就有突出的棱角,这些都可供人攀援,不算难走。但难的是在如何在攀山而行的同时,提防有人会在背后下黑手。   贺知年冲着秦时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缠着他们,你先上。”   秦时心知此刻不是推搡客气的时候,微微颔首,嘱咐他小心。   贺知年给章宪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又让赵谦去李玄机那里守着。李玄机看出他们的安排,摆摆手,让赵谦跟着贺知年一起过去。拦路的人多,只一个贺知年,哪怕手里有法器也会很吃力。   “我身边有李飞天,暂时无妨。你们把这些孩子都带上。”李玄机和田道长带了不少能干的弟子出来,但真要跟人打起来,与他们这些常年出任务的缉妖师还是无法相提并论。   当然这也是他们带着弟子出来历练的目的。   看出他们要往上走,留在周围的修士们便都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留着短须的中年人上前一步,拦在了他们面前。他手中拎着盘起来的皮鞭,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这两个人,神情略有些不屑的说道:“二位这是要去哪里?”   贺知年把秦时挡在身后,丢给他一个视线,示意他自己找机会跑。他转过头望着这个小胡子,笑了笑说:“几位是刻意守在这里的?”   小胡子笑而不答,视线却紧紧盯着眼前两人。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都有意无意的挡在了他们前方。   李玄机这个时候已经召回了李飞天,正跃跃欲试地围着他兜圈子。这些拦路的人对法器多有忌讳,但对贺知年和秦时两个普通人类,神情就轻慢了许多。   贺知年上前一步,朝着小胡子走了过去。小胡子面露警觉,手一抖,甩开了皮鞭。黑色的皮鞭如一条游蛇一般在他腿边滑开。站在小胡子身后的两个人也都拿出兵器,紧紧盯住了贺知年。   贺知年手中妖网弹出,铺天盖地的在几人头顶上方张开,将他们兜头罩住,迅速朝旁边拖拽过去。   几个修士刚才只看到贺知年腰间配着宽刀,以为这就是他的兵器,完全没料到这看似不起眼的普通人类手中还握有法器,猝不及防之下便中了招。   原本蓄势待发的小团体登时乱了。秦时抓紧这一闪而逝的机会从他们旁边蹿了过去。秦时身后,追云观和田道长带出来的道家弟子也一涌而上,拦住了附近跃跃欲试的修士们。这些年轻的道士虽然武艺不大精熟,但人人手中都握着几张符箓,乍然遇到对手,一个个都如临大敌,一不小心就放出一张雷电符。   秦时从电闪雷鸣中攀上山岩的时候,心里暗暗嘀咕这些小道士们有点儿不知柴米贵的憨气……但声势浩大也有好处,至少也能把人给吓住,给同伴制造机会。   这些拦路的修士都是以小胡子这几人为首,见他们中招,小道士们又一个个财大气粗,掏起符箓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于是多少生了几分忌惮之意,如此一来,道士们就隐隐占了上风。   妖网的攻击虽然出其不意,但它的能力到底是与贺知年的修行程度息息相关。以贺知年此时的能力,与这些修行者一对一只怕还能支撑一些时候,想要以少胜多那就纯属说梦话了。   妖网很快散开,化作一团细碎光点,回到了贺知年手中。   小胡子吃了亏,脸色黑如锅底,手中黑鞭刷的一下飞了过来。他誓要这个狡诈的凡人在他手上吃个大亏不可。   贺知年甩出妖网,利用妖网去缠住他的鞭子,同时宽刀出鞘,扑向小胡子旁边持刀的同伴。章宪和赵谦也拦住了朝着贺知年冲过来的另外两个修士。   陡坡上登时乱成一团。   秦时攀着岩石往山上走,很快将兵器相撞的声音甩到了身后。微凉的风从头顶上方吹来,带着古墓里所没有的清新与湿润。   有什么东西在云雾间闪了闪,秦时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他有一种隔着紧闭的玻璃窗看到外面打雷闪电的错觉。   但空气里似乎又真的多了一丝湿润的水汽……   好奇怪。   秦时一边爬一边留意脚下的动静。   贺知年手中握有妖网,暂时还可以招架住小胡子的进攻,他身边的那些修士有章宪几个拦着,一时半会儿还支持得住。   他们情况还算好的。不好的是坑洞下方,靠近水潭周围的那些修士。两条黑蛟厮杀得不亦乐乎,双方身上都已经见了血,红眼黑蛟甚至凶悍的从前一条黑蛟的背后撕扯下来一块皮肉。鲜血喷溅出来的时候,上方观战的秦时都忍不住跟着哆嗦了一下。   黑蛟的惨叫声凄厉至极。这一道伤大约令它大伤元气,它瘫倒在水潭旁边,一动不动了。鲜血流过它的身体,顺着谭边的斜坡流进了水潭里。   水潭的边缘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再一次浮现出诡异的红光。   秦时心里咯噔一下,这情形怎么像是阵法要启动了?!果然刚才李飞天的那一下撞击并没真正地阻止它?   红眼黑蛟再一次将自己的长条状的身体在水潭之上盘了起来。离得太远,秦时也看不清楚水潭上方是不是又一次结了冰。但附近的人明显都被前一头黑蛟的惨状给吓着了,忙不迭的想着要往高处退去,好离红眼黑蛟远一点。   水潭周围红光越来越亮。   阵法再一次启动了,一圈黯淡的红光从水潭上升起,如辐射一般,自下而上沿着山坡蔓延开来。被红光扫到的修士都像被定身了一样,面容也随之失去了活气,慢慢的变成了灰白色的石像。   李玄机带着身边的老道长们开始在山坡上结阵,与水潭之上的红眼黑蛟对抗。但红眼黑蛟仍像是从这诡异的阵法里吸收到了足够的灵力,身上的伤口竟然肉眼可见的开始痊愈了。   秦时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险些手一抖从斜坡上滑下来,惊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秦团子忍不住吼了一声,“你看身后!”   秦时忙回头,见一个彪形大汉一手提着刀,一手攀着山岩,正脚步如飞追着他过来。这人目光灼灼,秦时只看一眼,便能通过他饱含恶意的视线推断出他的目标正是自己。   这人身形并不比他强壮多少,但手脚的动作非常的敏捷,攀着山岩前进时灵活的好像一只大猴子,三荡两荡就已经追到了近处。而秦时这个时候两只手都挂在凸起的岩石上,大半个身体悬空,根本无法分出手脚去对付他。   彪形大汉的眼里流露出胜券在握的笃定,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指甲伸长,变成了陨铁一般的乌黑泛金的颜色。   只消一爪子,彪形大汉心想,这小子就会身首两截……   秦时腰上用力,想要把身体荡过去攀住上方一块大石头。如此一来,他脚下就能踩到实处,也能腾出一只手去对付敌人了。   但坑洞里不见阳光,山石上都长了苔藓,脚踩上去就打滑,根本站不住。秦时来回试了两次都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在山岩间固定下来。   攀援而上的彪形大汉距离他只有不到五六米的距离了。他的视线扫过秦时的脖颈,那是他将要落爪的位置。眼见秦时已经没有时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把自己的腿脚安置好,大汉眼中流露出喜意。   就在大汉作势欲扑的瞬间,秦时的身影忽然模糊了一下。   彪形大汉以为自己突然眼花了,连忙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却发现秦时身前出现一团淡淡的白色雾气。   大汉心里咯噔一下。   白色雾气以极快的速度凝实,不过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头黑白相间的成年猛虎。   白虎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纵身一扑,锋利的前爪准确无误地从他的脖颈处划过。   秦时的视网膜上闪过一片红色,大汉沉重的身体拖着一个掉落了半边的脑袋从高处掉落。   鲜血在半空中溅开,惹得盘踞在水潭上方正与道士们的阵法相抗衡的黑蛟都抬头看了看。   秦时的心惊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在那人掉下去的时候瞥见了他的手——指尖像狼爪一样,长长的指甲探出来,泛着金属一般锋利的光芒。   这让他想到了狼王。   狼王这个时候也一定在担心他。秦时心想,他在等着他,还有小黄豆和水兰因,他们也都在等着他呢。 第281章 故知   此时此刻, 青石谷。   狼王正仰头望着天空。闪电穿透了乌云,在他的眼睛里爆开一团刺眼的亮光,又很快熄灭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夜琮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他族里的长老夜昂。   夜昂曾经做过另一个狼群的王, 后来被新狼王打败,赶出了族群。他拖着一身伤来到夜族领地的边缘, 苟延残喘。夜族负责巡逻的年轻人发现了他,报到了夜琮面前。   夜琮跟他打了一架, 虽然打赢了,也不得不承认夜昂在对战、以及战略方面是很有经验的,于是在跟族中长老们商议之后,允许夜昂停留在夜族的边境一带,条件就是他要帮忙训练夜族的年轻一辈, 并负责那一片土地的巡逻和守卫工作。   多年过去,从长安游历回来的夜琮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心意, 他想要用一种与祖辈们截然不同的方式——类似于人类社会的方式, 来管理自己的族群。在这种情况下, 他就更不会轻易放过夜昂这样经验丰富的强者了。   族群要扩大, 要变得更加强盛,每一个人才都是无比宝贵的。   受到狼王的影响,族中的大狼小狼们对夜昂的态度也都从最初的敌对、戒备, 慢慢发展到后来的冷眼观望, 再到现在的接纳。这一点, 夜昂自己也是非常清楚的。因此他在面对年轻的狼王时,心里也是抱有一种类似于知遇之恩的心态。   他们狼族, 原本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所以这一次夜琮带着族人参与到人类的行动之中, 夜昂也主动报名了。要想继续留在夜族里生活,他需要夜族的头领对他的看重。   “头领是在担心秦先生的安慰?”夜族的大狼小狼都知道夜琮曾经受过那个人类的恩情。夜昂也远远观察过那个年轻的缉妖师。那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单纯的半妖,他看着夜琮的眼神温暖动人。   至于他们之间的交情到底有多深,夜昂不好猜,但夜琮对他非常信任,这一点毋庸置疑。   夜琮在自己人面前向来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坏脾气,见夜昂提起了秦时,便皱着眉头,有些焦躁的说道:“我就不该听那老道士的话,应该跟他一起进去……老鬼在外头搞出那么多花样来,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狼王夜琮作为西北一路数一数二的大族头领,武力值暂且不提,在陇右一带的号召力也是非同小可。但也正因如此,他们并没有得到跟随李玄机进入古墓的机会——从未在公事上有过合作的地头蛇,朝廷对他们的态度大约还处在观望的阶段。   就算不看夜琮与秦时的关系,李玄机也想给夜族一个出头的机会,所以夜族是必须要用的。再说他也确实看中了它们一族凶悍的战斗力,于是将他们安置在了青石谷,等待接应古墓中撤退的人。   夜琮也看着秦时的面子,对李玄机还是很尊敬的,二话没说就接下了这个任务。但他原本也不是什么特别沉稳耐心的性格,等到这会儿也没接到里头传出消息,多少就有些心烦意乱了。   夜昂想了想说:“秦先生不会害你,既然他赞同这样的安排,说明这就是最让他感觉安心的安排。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完全信任的人留在这里接应他。”   信任两个字安抚了夜琮焦虑的心情。的确,夜族不通道术,无论是跟朝廷还是道门,都没有过合作的先例,朝廷的人不可能一开始就信任夜族,对他们委以重任。只怕跟进了古墓,也会被分派一个不重要的岗位,还不如留在这里做好接应的工作。秦时知道他就在这里,便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夜昂见他眉头舒展,不由微微一笑。他们这些普通族人对秦先生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因此考虑问题更多的是从整个狼族的立场出发。朝廷的事,他们要有参与的态度,但又不能参与太深,这种分寸感是很重要的——他们此刻守在青石谷外,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最为合适的。   身后再一次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两头半大小狼一前一后跑了过来。跑在前面的看见夜琮便嗷呜嗷呜的叫唤了起来,“头领!有人来了!”   夜琮和夜昂一起看了过来,“什么人?”   小狼喘着粗气说:“是一对兄弟,说他们姓柳,是贺大人和秦大人的朋友!”   夜琮眉头一皱。姓柳,又扯上了贺知年和秦时,不用再猜他也知道是谁了。但夜琮心里并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反而有些疑心柳家兄弟(兄妹?)这个时候跑来是想干什么?   涉及到朝廷的秘密,秦时和贺知年不会主动向他们透露太多消息。但身为西北一带数得上名号的大妖,他们不可能消息闭塞到现在才打听到古墓行动的程度。   何况这兄弟俩受人暗算的事情与古墓这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么多年以来,他们自己也在暗中调查,不可能什么消息都查不到。   夜琮想到的事,夜昂也想到了。   狼性本来就多疑,又是这种敏感的时刻,狼族负责在古墓之外的防守接应工作,他们更是要提高警惕了。   “头领,”夜昂看着夜琮,试探的问道:“见吗?”   “见。”夜琮心想见还是要见的。不见面,怎么知道这兄弟俩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夜琮上一次见到柳家兄妹的时候还是在去长安的路上,转眼数月过去,兄妹俩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柳溪一身玄色短打,看外表完全就是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公子。夜琮觉得去除了胭脂水粉和那些浮华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她看上去反而更显得光彩照人。而她的哥哥柳风语则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面色比先前时候红润许多,双眼闪闪发亮,整个人充满了精气神,走路时的步态也十分矫健,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是一个武者。   夜琮认得他们二人,但这两人却并不认识夜琮。上一次在秦州见面的时候,夜琮还假装自己是一头啥都不懂的狼崽子。柳家兄妹也并未过多的关注它。他们只知道秦时与夜族的这位狼王关系很近,即便是风险不小的行动,夜族也愿意看在秦时的面子上帮忙。   夜琮打量他们,拿他们现在的模样和记忆中的样子作对比的时候,他们也在暗暗打量这位陇右道威名赫赫的狼王。他们兄妹的领地与狼族相距甚远,以往也只是互相听说过,并没有在生活中打过交道,彼此都有那么一点儿审视的意思。   两边都意思意思的行礼,互相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废话,然后夜琮便开门见山的问道:“你们来干嘛?找我哥?还是有事找追云观的老神仙?”   柳风语和柳溪虽然也都是直性子,但狼王这样直来直去的问法,还是让他们有些招架不住。   柳风语稍稍有些尴尬的问道:“狼王是想问,我们为什么现在才来吧?其实贺大人和秦大人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我们兄妹就接到了消息。原本也打算早早与他们汇合,一起前往古墓……没想到出发的时候临时出了点儿事。”   夜琮见他们兄妹俩都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就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不能说吗?”   “并不是。”柳溪与柳风语对视一眼,兄弟两个都显出了几分焦急的神色,“事情有些紧急,不知狼王有没有办法带我们去见李神仙?”   夜琮沉吟不语。他看不出柳家兄妹这一番说辞到底是真是假。因为对他们有怀疑,一时间就难以做出决定。   一旁的夜昂也忍不住追问道:“不知是什么消息?”   柳风语正要解释,就被性急的柳溪拦住了,他拽着柳风语的袖子上前两步,“你们要是信不过我们兄弟,不如就带我去见老神仙,我哥压给你们做人质!要是我使坏,你们就弄死他好了。”   柳风语,“……”   这可真是亲妹。   夜琮夜昂也被这姑娘(郎君?)的说法给整无语了。他们有些同情的看看柳风语,心里想的都是既然柳溪都这么说了,看来是真的有很着急的消息。   处在守卫外围安全的岗位上,狼王自然不可能真的跟里面的人断了消息。但这种联系是有条件的,夜琮哪怕对人类社会的种种规则习惯了解的不够透彻,也知道李玄机留给他的传讯玉符是不能轻易打开,只问一句“我哥还好吗?受伤了吗?”这样的话的。   虽然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此时此刻,柳家兄弟来访,又自称带着重要的消息,夜琮就觉得终于到了可以联系一下前线战友的时刻了。   别说,他心里还有点儿小激动呢。   夜琮将玉片制成的传讯符捏断,立时便传出了李玄机的声音,“何事?”   夜琮试图从他的声音语气里分析一下他那边的情况。遗憾的是,李玄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什么都没听出来。   “肃州大妖柳风语、柳溪兄弟来访。”夜琮长话短说,“说有重要消息。”   柳溪也听见了李玄机的声音,不等夜琮说完,便急切的嚷嚷起来,“李神仙!古墓之中另有古墓!上面的那个是障眼法!真正危险的在下面……”   话音未落,两片断开的玉符就在夜琮的掌心里碎成了一堆渣渣。   柳溪忙问:“还有传讯符吗?”   夜琮摇头,“有倒是有,但不能都给你用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柳溪跺脚,急道:“不是我要说什么,而是下方古墓凶险,不可轻易打开!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他们!”   夜琮翻了个白眼,“这种废话压根就不用说吧?哪里不凶险?我们这边一个营地的小兵都被人给端了呢。”   柳溪急得不行,“哎呀,你不懂!”   柳风语看出夜琮对他们的防备,连忙帮着柳溪说话,“确实还有些消息,但我们只能跟李道长说。”   言下之意,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啊。   夜琮看出他俩确实急着进去找人,至于好心坏心,他看不出来,但有事是可以肯定的。   “说实话,你们现在能不能进去,我也说不好。”夜琮说:“我们的人试过走进树林,但并没有找到古墓的入口。这样,我陪你们进去一趟,若还是找不到入口,你们便跟我一起退回来,老老实实守着这里,如何?”   柳溪和柳风语对视一眼,点点头,“可。”   夜昂忙说:“我陪头领同行。这里的守卫交给大长老最为稳妥。”   他是夜琮招揽来的人才,大长老是看着夜琮长大的人,也是夜琮最为信任的人,夜昂不会去争抢大长老的地位权势,他要的是成为夜琮的左膀右臂。   夜琮也觉得这样稳妥,连忙打发小狼去请大长老。 第282章 破开   秦团子一爪子拍死了那个要袭击秦时的大猩猩之后, 整个虎都膨胀起来了,也不肯老老实实的回到意识海,反而像一个大号的气球似的, 围着秦时飘来飘去, 美其名曰保护他。   秦时也确实尝到了精神体协助战斗的甜头,便也不约束它。   还好秦团子知道轻重, 明白现在不是炫耀自身的时候,主动将自己的身形缩小, 像一个鸡蛋大小的毛绒挂件似的附着在秦时的发绳上。他的头发已经长过了肩,像贺知年那样梳发髻是不行的,只能勉强用绳子扎起来。   秦团子随着他的步子一摇一晃,一边给他播报下方的战况,“那些修士估计还以为弄死了黑蛟就能得到什么宝物了, 都在拼命想杀了它。我怎么觉得它的眼睛更红了……另一条黑蛟一直躺着没动,蓝眼哭唧唧的, 我看它大概是不行了……”   秦时脚下一滑,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迅速闪过, 忽然就想到了一些之前忽略过去的事情, “蓝眼说的本体……不会就是黑蛟吧?苗飞羽不是个人吗?!”   这个镇妖司的叛徒是穿越了?还是借尸还魂?   这些事秦团子就不知道了,只看到蓝眼此刻就附着在那头重伤昏迷的黑蛟身上。而且蓝眼灵力涣散,估计也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   秦时蹭了蹭飘到他耳朵边的毛团子, 叹了口气。他无法想象苗飞羽当时出任务的时候都遭遇了什么, 但无法供养自己的精神体, 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灵力涣散而死……这种情节秦时只消代入一下自己,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   “他们还能挺住。”秦团子安慰他说:“老神仙很厉害的, 刚才几个人变成石像,又很快变回了人样儿, 跑掉了……红眼黑蛟现在都顾不上理会周围那群袭击它的修士,只顾盯着老神仙了……”   秦时嗯了一声,心想经过这么些事儿,修行者总该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上了鬼当了吧?   秦团子又道:“有几个人从昏迷的黑蛟身旁跑过去,打算绕到水潭旁边去给红眼黑蛟一个出其不意……”   秦时不在理会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专心致志往上爬。他大约能想到李玄机派他上来的用意。在他们这些人当中,只有他是金属性的修行者。而五行之中只有金属性最为刚猛,这种刚猛锋利的特性,大约就是破开结界的关键。   秦时身后又追上来两三个修行者,但他和秦团子此刻占据了地理上的优势,居高临下,既便于观察,也便于防守,于是没费什么力气就被秦团子给扑下山了。   至于其他的修行者,有贺知年和章宪他们拦着,双方基本上呈胶着之势,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闯过来,于是秦时很顺利的就到达了顶峰。   秦时眼中看到的顶峰,就像一口加了盖子的水井。周围嶙峋的山岩就是井壁,刚好在他们头顶上方围成了一圈,这地方大约常年不见天日,岩石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苔,散发着一种潮湿的、微带霉味儿的土腥气。   有气流在岩石之间穿过,吹在秦时脸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好像温度更低了。云雾已经散开,露出了井口的结界:一层散发着微光的薄膜,灰白色的半透明质地,另一边时不时就会有一道亮光闪过。   秦时觉得那闪光很像是黑夜中手电筒的光柱。但想也知道这里不可能会有那种东西,秦时于是猜测外边或许正在打雷闪电?   “凉气这么重,这个出口不会是修在什么山洞里吧?”秦时抽取自己的灵力,将它们凝成一缕细丝,开始沿着结界慢慢地敲打,试探它的强度。   对秦时来说,好消息就是在结界的中央位置发现了一道裂纹。秦时不知道这个裂纹是怎么来的,或许外面有什么人攻击过这里,或许下面的人有谁跟他们抱有一样的想法,于是偷偷摸摸的来这里找出路。   有裂纹对秦时来说是一个好消息。但裂纹周围的结界仍显得十分牢固,秦时一时间找不到可以让他的灵力楔入的地方,只能耐着性子反复试探。他攀在岩壁之上,指挥着自己的灵力在结界上一寸一寸地敲打,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苦逼的泥瓦工,正被迫上岗,维修客户家里的天花板。   秦团子看的不耐烦,忍不住嘀咕一句,“要是有炸\弹就好了,一颗炸\弹丢上去……任务马上就完活儿了。”   “胡说八道。”秦时翻了它一眼,“结界乃是灵力凝结,真要能被炸\弹引爆,只会把炸\弹的威力发挥到N倍……又是这样几乎封闭的环境,咱们都别想活了。”   秦团子蔫了,闷闷地贴着秦时的肩膀,不动了。   坑洞下方,李玄机也在思考刚才柳溪的话。什么叫做古墓的上层下层?他望向红眼黑蛟盘踞其上的水潭,怀疑那里就是所谓的上下层之间的分界线。   这样一想,就觉得黑蛟对那个地方那般看重也是可以理解的了。第二层的古墓对于黑蛟或者老鬼这些人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说不定坑洞里这些祭品,都是为了第二层古墓里的什么机关准备的。   水潭周围的斜坡上,被李玄机的法术触动的修行者们一个个如梦初醒,忙不迭地离开了这样危险的地方,开始朝着坑洞的顶端撤退。   红眼黑蛟注意到自己的阵法已经被压制,有些焦躁的在水潭上方扭动起来,凶巴巴的张大嘴,像是要吞掉周围逃跑的修行者,但它的身体整个盘在水潭上方,看上去不像是要吃人,更像是要把他们都撵走似的。   李玄机放出了李飞天,让它再去试一试水潭的深浅。   李飞天欢快地拖着大尾巴飞了下去,像一道闪电似的从红眼黑蛟的爪子和胡须之间穿过去,当的一声撞在了水潭外面那层硬壳上。   整个坑洞都仿佛震了震。   红眼黑蛟狂暴地怒吼一声,追着李飞天绕了半圈,身体差一点儿就离开了水潭。它挣扎一瞬,又悻悻地落回到了水潭上。   李玄机觉得红眼黑蛟此刻的表现活像是正在抱窝的老母鸡,怎么都不肯离开自己的窝和窝里的鸡蛋,只好拼命的虚张声势,试图吓跑那些来挑衅它的敌人。   这样的表现,让李玄机猜不透之前的黑蛟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好像红眼黑蛟单纯的只是要给它放放血?!   “再试!”李玄机给李飞天下命令。红眼黑蛟的反应让他相信水潭确实就是上下层古墓的交界之处。打开这里,第二层古墓才会暴露出来。   这个隐藏起来的第二层越是神秘,李玄机越是不想让它躲在暗处。他怀疑坑洞里的阵法吸取到的灵力都供输给了第二层。   说不定他们一直想要揪出来的老鬼,就躲在第二层。   李飞天飞起足够的高度,再一次俯冲而下。   红眼黑蛟不甘心地嘶吼起来。但李飞天的气势太足,从高处冲下的时候带着凌厉的杀气,令它心生畏惧,不敢直统统的正面去抵挡。   李飞天再一次撞在了水潭表面的硬壳上。   坑洞中响起了噼里啪啦的脆响,好像那里有一层钢化玻璃,在遭遇了重击之后裂成碎块,铺天盖地掉落下来。   晶莹剔透的碎块四下飞溅,惹得红眼黑蛟也不由自主的向旁边躲了躲。但它紧接着就反应过来自己被挑衅了。   红眼黑蛟发出愤怒的嘶鸣,身体直直窜起,血盆大口张开,一下咬住了李飞天的白毛尾巴。   和无数透明的碎块一起飞溅开来的,还有激荡的水花,好像水潭那里装着一个人工喷泉,此时此刻按钮被打开,于是喷泉开始兴冲冲地向外喷水了。   起初水流只有两三尺高,喷溅得毫无章法。慢慢的,喷泉的水花越来越高,整体的形状也越来越像是一大把盛开的花束。   李玄机召回了李飞天,心里有些不解,暗想这第二层古墓莫非泡在水里?这下面,难不成是一道地下暗河?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泉眼?!   李玄机望着规模越来越壮观的喷泉,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他在回忆柳溪的话,她所说的危险,到底是指什么呢?!   秦时的灵力细如游丝,慢慢探进了裂纹当中细微的缝隙里。金灵力自带坚硬锋利的属性,探入之后便将缝隙一点一点撬开。待缝隙略微大一些,他便将灵力凝成了大一号的撬钉,继续往深处撬。   水潭表面的硬壳被敲碎的瞬间,天花板上的裂纹也在秦时的灵力撞击之下,出现了一道较为深刻的裂纹。   秦时心中大喜,连忙换了换手脚的位置,让自己在岩壁上挂的更稳当。   灵力楔入了裂缝之中,秦时开始感觉意识海中传来了不舒服的挤压感。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却比他预料之中的更加耗费灵力。   秦时额头见汗,耳边是秦团子的嘀咕,“黑蛟发狂了,不让那些人靠近水潭。”   水潭和顶部的结界,可以说是他们目前所知道的仅有的两个出口。其余出口或许是有的,比如他们来时的通道,但此时此刻,谁也无法确定那些通道是否如他们的来路那样被地震给堵死了。   “他们那些人都是奔着夺宝来的,大约都认定了宝物就藏在水潭里。”秦时忙里偷闲,往下方扫了两眼,但脚下雾气缭绕,他只看到一团乱七八糟的影子。   “这里是出口。”秦时叹了口气说:“宝物都还没露面呢,除了咱们的人,这个时候大约也没有人想着要出去吧。”   秦团子晃了晃尾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又惋惜那条重伤的黑蛟,“蓝眼已经不哭了,没声音……怕不行了。你就不该放它走。”   秦时翻了个白眼。他收留蓝眼是为了找个机会策反苗飞羽,跟他交好,然后把人拉到他们的阵营里来。如果在苗飞羽的眼皮底下硬扣着蓝眼不放,那不成了得罪人吗?苗飞羽立马就要跟他们拼命了。   他只是没想到苗飞羽会变成这个鬼样子不说,还这么不经打……   头顶上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飘了起来,像一片雪花,很快消融在了空气中。 第283章 反的   秦时心中激跳, 立刻加大了输出。   越来越多的碎片在他眼前飞溅开来,又很快消散,头顶的结界终于被他凿开了一道裂口。阴冷腥湿的气流卷了进来, 拂过秦时的脸颊, 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下一秒,结界像一块受到撞击的毛玻璃, 啪的一声在秦时的头顶炸开,无数泛着亮光的碎片之中, 一团淡淡的黑烟携裹着阴冷的潮气扑了下来。秦时身边的温度瞬间降低,脚下的雾气也被这股冷风给吹散了。   秦时仰着头,只看到洞口外面一片漆黑,果然就是个山洞的模样。没有他先时看到过的光亮,也看不到有什么明显的出口。但那种冷飕飕的气流的感觉是非常鲜明的。   秦时心里有些疑惑, 正想凑近了看看,就听脚下传来嘈杂的喊叫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喊了起来, “水倒灌进来了!”   秦时低头。这一次, 因为脚下的云雾都被吹散, 他倒是一眼就看到了下方的情形。就见红眼黑蛟守护的水潭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号的喷泉,不,不是喷泉, 它更像是一个大号的水龙头, 汹涌的水流直接呈喷溅状往里灌。   如果倒过来看, 就像是一道壮观的瀑布了。源头就是水潭,瀑布的落点就是秦时此刻所在的结界出口。   秦时起初以为这般诡异的喷溅是因为水潭之下压力大, 又突然之间被释放的缘故,但他很快就发现不是。   水潭中喷涌而出的水流, 如山洪暴发一般,每一滴飞溅开的水珠都义无反顾的朝着结界出口的方向掉落——如果把水潭当成高处,把秦时所在的位置当成是低处,那么一切都合情合理,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因为水这种物质的规律,就是由高处往低处流动。   但这怎么可能呢?!秦时记得清清楚楚,他确实是从低处爬上来的呀,秦团子还替他拍走了几个袭击者……   秦时的脑袋嗡嗡作响,因为这违反自然规律的现象而呆住了。   之前站在水潭附近的修行者都被这突然间出现的洪水给冲击得晕头转向了。   这个时候他们还顾不上去考虑这一道瀑布出现的是否合乎常理,所有的人都被这仿佛从高处冲下的洪流推动着,身不由己的朝着坑洞的高处跑去。包括那两条之前打得不可开交的黑蛟。之前的黑蛟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身体软绵绵的,任由洪水将它推着往高处走。   红眼黑蛟却是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拼命的在洪水中挣扎,想要游回到水潭附近去,但却被洪水冲刷着,一再向着结界出口的方向移动。   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它们的抵抗显得无比软弱。   站在半山腰的李玄机和他身后的各路道长们看着这一幕,也都目瞪口呆了。   李玄机心头越来越沉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一件事:被黑蛟严防死守的,或许才是真正的出口——黑蛟看守着这里,是因为祭品难得,它们不希望会有祭品通过这个出口逃出去。   李玄机猛然抬头望向坑洞的高处,那里云雾已经散开,露出了一个硕大的黑色洞口,洞口还在散发着浅浅的黑烟,像是突然间被凿开的冰窟里冒出的寒气。   李玄机晕眩了一下,“这里是反的……”   他们搞错了!   他亲自嘱咐秦时去凿开的,才是坑洞的底部,是连通下层古墓的洞口!   李玄机看看脚下急速涌出,如瀑布一般的山洪,看看被洪水冲刷得东倒西歪的修行者,再看看头顶上方黑黢黢的洞口,此时此刻,正有无数的人争先恐后的朝着那里狂奔,而那里有可能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   李玄机有一种上当了的感觉,但随之升起的却是懊悔和一丝隐约的恐惧。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一开始就应该试着去说服这里的修士,而不是任由他们在老鬼放出的谎言里越陷越深。   他自诩能看透人心,洞悉因果。端着世外之人的架子,不觉得冷眼旁观尘世中人的态度有什么错——有因便有果,这原本就是世间万物都要承受的规则。   但这一刻,他却希望有人能在一开始就制止他。   “李道兄……”田道长有些担心的看着他。   李玄机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神中的茫然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扫一眼站在身后的一众道友,只觉得肩头沉重,“得拦住这些人。”   这些老道士们向来以他马首是瞻,听他这样说,田道长立刻便从袖子里摸出一粒圆球扔了出去。   黑色的小球比普通的丸药略大一圈,飞到半空中就啪的一声炸开了。   田道长连忙拿胳膊肘碰了碰李玄机,急道:“李道友,你快讲!”   李玄机瞪他,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推来搡去的?但看着田道长脸色微白的慌急模样,又有一种……算了算了,啥也别计较的无力感。他知道田道长有一个一着急就口吃的毛病,没想到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没有好。   李玄机无奈的上前一步,扬声说道:“各位道友且止步!上面那个洞口并不是出口,有危险!”   这个时候,水潭还在急速喷水,秦时凿开的出口还是大家眼里的“上方”、“顶棚”,李玄机不好讲太多话,只能提醒一句危险,好让大家尽快的冷静下来。   危险两个字唤回了一些人的警惕心,让他们迟疑地停住了脚步。也有人压根就听不进旁人的话,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别有用心,想踩下别人,自己去夺宝。因此他们还在拼命的往上跑,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先避开下方的洪水,之后再伺机寻宝。   秦时也听到了李玄机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发懵,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是:既然危险,为啥又要打发他来凿开结界?!   但这个问题不容他深想,头顶黑黢黢的山洞里就传来了一阵嗡嗡嘤嘤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朝着洞口的位置靠近。   秦时心中油然生出警觉,来不及再仔细分辨,先引了灵力在周身布下一层防护结界。   在他下方,贺知年和章宪等人也都停止了打斗。之前拦路的那些修士有的往上跑,有的往下跑,他们原本就是各有目的,此刻顶棚已经被秦时凿开,拦不拦已经没意义了,自然是忙着去做各自的事。   云雾被洞顶吹进来的冷风给驱散了,贺知年可以清楚的看到秦时的手势:危险,防护。   他们也听到了李玄机的声音,一个个都拉起了防护结界。   道门子弟就不用说了,对他们来说这都是最基本的道术。缉妖师虽然才开始跟着魏舟学习道术,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小就练习修行之法,用来淬炼精神力。引出自身的精神力做一层防护结界的“术”,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难学。   尤其是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的缉妖师,对于自身的灵力掌控更有心得,因此学起来都很容易。   但周围那些以抢夺宝物为目的的修行者们就不同了,他们原本就把旁人都看成是竞争者,存有防备之心,先入为主的认定了他们都不安好心,又哪里会听旁人的话。   秦时居高临下,自然将这些人的做派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也有些着急,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小心!”   喊了这一声,秦时自己也沮丧起来了。到底要小心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旁人能听他的话才怪了。   果然下方的人还是各自逃窜,压根没人把他的喊话当回事儿。   秦时亲眼看到有人窜进了山岩之上的一处洞口,没过多久又灰头土脑地跑了出来,便知道这一处洞口与他们的来路情况相仿,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被堵死了。   能做的都做了,秦时也不再关注下方,而是试着用自己的灵力去修补一下头顶被他凿开的洞口。   有了李玄机的那句话,秦时也知道情况不对。但他发现这洞口有古怪,他的灵力竟然无法在山岩之间附着。洞口吹进来的冷风更是阴气十足,秦时比划了一会儿,秦团子就开始嗷嗷叫唤说头疼,秦时只能收起灵力,守在一边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嗡嗡声更近了,秦时心里也有些不安,扒着岩石给自己找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让自己能站得更稳当一些,也好放开双手,准备迎接突发情况。   像有一股黑烟飘过,从洞口涌出来一群飞虫。   这是秦时没见过的昆虫品种,黄豆粒大小的圆胖身体,短翅膀,飞行的姿势显得颇为笨拙。额头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灵活地转来转去,颇有几分卡通角色的憨态可掬。但它们的肚腹处有一道腥红的横线,鲜艳得近乎刺眼,给人一种不详的感觉。   一只胖虫子离开队伍,围着秦时转了两圈,悬停在了他的结界之外,额头上的两只圆眼睛微微晃动,好像在隔着结界调整焦距,专注地打量他。   秦时的目光刚刚落在它尾部那一道诡异的色带上,就听秦团子在他耳边紧张的叫了起来,“秦时!你别看它的眼睛!这虫子有古怪!” 第284章 拜托了兄弟   秦时的眼皮跳了跳, 他差一点儿就要去看胖虫子那一对叽里咕噜乱转的眼睛了   “怎么回事儿?”他问。   秦团子虽然是他的精神体,是由他的灵力凝结而成,但它同时也是他“神兽血脉”当中最为精纯的那一部分。以前研究所里的研究员们就跟他说过, 秦团子长大之后, 会回忆起很多独特的知识——白虎一族的天赋传承,以及战斗中积累下来的经验。   可以说, 秦时是继承了神兽血脉中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能力,而精神体则完美继承了神兽血脉中属于“兽”的这一部分力量与天赋。   因此秦团子有可能从这种血脉的传承中得知许多秦时不知道的东西。这些都是秦时身为人类比不了的。   “上古时候, 南疆一带有一种奇怪的虫子叫迷牤,”秦团子严肃的说:“这种虫子长在沼泽之中,常年生活在有瘴毒的地方,自身也带有毒\素。”   秦时觉得“毒虫”这种定义听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哪怕是在现代社会,生活在繁华的大都市里, 人们也还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毒虫。尤其像这样个头细小的家伙,往往令人防不胜防。   秦团子与他意识相通, 立刻就捕捉到了他的想法, 连忙说道:“不是蚊子蟑螂毛虫这一类的毒虫, 是真正含有毒\素的虫子。它们常年生活在那种环境里, 本身又有一定的智慧,时间久了就知道瘴毒是如何控制其他动物的神智……”   秦时听的愣住,“不是说, 昆虫寿命太短, 灵智未开, 很难踏上修行之路?”   这么复杂的问题,秦团子也说不好了,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总之这种虫子是非常聪明的,所以天长日久, 它们就学会了如何利用毒\素来迷人心智。再后来有修行者发现了它们这种特质,开始有意蓄养。”   秦时一下抓住了重点,“有人养的?!”   “有人养。”秦团子很肯定的说:“野外瘴气的产生本来就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又要恰好有迷牤在附近做窝,就更少见了。据我所知,这种古怪的虫子在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在野外绝迹了。”   秦时露出思索的表情,“这里靠近漠北,气候条件与南方相差极大,容易产生瘴气的沼泽就更少见……野生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对。”秦团子说:“所以这里的迷牤肯定也是有人故意养的。它们体积小,虽然体表也有一定的毒\素,但毕竟量少,危害不大,但若是被它们迷了心智,就会受它们背后主子的控制了。”   秦时连忙对下方的贺知年等人打手势,指指自己的眼睛,再指指对面的虫子,拼命摆手……不要与虫子对视。   秦时比划得挺着急,却不知道别人是否能看懂。从他站立的地方到贺知年那里距离有点儿远,何况坑洞里水声轰鸣,一声高过一声。他刚才喊了一嗓子,下方还有几个人抬头做出反应,这会儿要是嚷嚷,只怕自己都听不清楚了。   神奇的是,贺知年竟然看懂了他的意思,冲着他做了一个“收到”的手势,然后转身去跟自己的兄弟们通风报信。   秦时站在高处,看着章宪几个人连连点头的样子,一颗心都揪起来了……这是真的搞明白了吧?!   事实证明,兄弟们是真的搞明白了。   迷牤看着动作笨拙,但扩散起来还是非常轻巧迅速的。没过多久,坑洞之中的修行者就都呆呆的排着队开始往山坡上爬。   没人打架了,也没人会想着要提防身边的人是不是抢夺宝物的竞争者了,就那么一个挨着一个,朝着秦时凿开的洞口走去。   他们爬山的动作也非常的灵巧,完全不像之前秦时那样,时不时会挂在某块凸起的岩石上晃荡几下,他们简直就是如履平地,身体的动作都几乎一致,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这种小东西的袭击,主打一个出其不意。对于有所准备的人,就很难起到什么效果了。   李玄机更是直接丢出符纸,将飞到近处的虫子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其他地方的飞虫看到这一幕,纷纷腾起,不管不顾地朝着来时的洞口飞了回去。   李玄机拉住几个中了迷术的修行者,发现他们的神智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一样,完全无法再接受到来自外部的信号刺激。   “咱们也跟着他们去看看吧。”田道长知道这些人是必须要救的,否则养在这里的邪物吞噬了这么多的灵力之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玄机点了点头,清点了一下自己这一方的人手,见只有两三个小道士毫无防备的中了招,心里不由得暗呼侥幸。   古墓的第二层,他们是必须要去的。不但要去,还要学着那些中招的人僵硬的姿势,跟着他们一起往里走,免得打草惊蛇。   秦时看到了自己人的做派,立刻猜出接下来的计划。   当然这个计划也是有漏洞的,毕竟谁也不知道墓中人到底能不能通过这些虫子察觉他们真正的状态。但他们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计划了。何况修行者人多,他们混在里头,短时间内倒也不会很显眼。   秦时避让开从他面前走过去的几个身形僵硬的修行者,一边在心里模仿了一下他们的神情姿态,觉得也还好,不是那么难学。   这个时候大家都木呆呆的排着队往上方的山洞里走,秦时只能躲在一旁,让他们先过去,等待着他自己的同伴。否则跟着这些人往里走,只怕很快就要跟自己人散开了。   两条庞大的身躯被水流冲着,朝他们这边卷了过来。   红眼黑蛟拼命挣扎,但它不知道它越是挣扎,越是难以抵挡水流冲刷的力量,于是就那么一边扭曲挣扎,一边被洪水卷着,唰的一下从他们旁边冲了过去,直接被甩进了了洞口,顺路还压翻了一大片正在木然赶路的修行者。   而另外一条黑蛟因为受了重伤,所以毫无反抗,就那么半死不活地随着水流的走向慢悠悠地往前漂。偶尔碰到障碍物还会停顿一下,再被后面的水流冲着,绕过障碍物继续往前漂。   秦时盯着这条不知死活的黑蛟,满脑子想的都是不知道李玄机他们这些道门中人有没有带着空间戒指这一类的收纳法器,听说蛟龙全身上下都是宝,比如鳞片、角、爪这些东西都可以用来打造兵器,也不知是真是假。   随波逐流的黑蛟被一块凸起的岩石挂住了,就那么停在那里不动了,好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段海草似的。   秦团子忽然叫唤起来,“蓝眼好像还有一口气!”   秦时一愣,“你确定?”   “确定,确定。”秦团子毕竟跟蓝眼在一个窝里住了这么一段时间,对于蓝眼那一点儿微弱的灵力波动还是比较熟悉的。   秦时有些傻眼,“外人要怎么把那个小东西取出来?要不你喊它两声,让它自己出来?”   秦时有些怀疑。换成是他和秦团子,秦团子会不会舍弃生死不知的自己,转而投向别人给它的一线生机……这几乎就是一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秦团子嚷嚷,“它快要不行了!”   秦时也懵,他压根没想出来要怎么把这小东西取出来。或许是蓝眼身上的灵力实在太弱了,他压根就感应不到它。若说主动入侵黑蛟的妖丹去搜索,秦时心里还真有点打怵。他毕竟不了解黑蛟的实力,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   万一黑蛟只是暂时昏迷呢?   一人一虎正束手无策,就见黑蛟的身体动了一下。秦时还以为这是水流冲刷所致,没想到黑蛟的尾巴很突然地卷曲了一下,好像身体在用力,然后它的大脑袋探了过来,冲着他们张开了嘴巴。   秦时,“……”   这是要吃人了吗?!   就在秦时头皮一麻,打算拔刀的时候,却见一个小小的光团从黑蛟的嘴巴里飘了出来。   “蓝眼?!”秦团子叫了起来。   蓝眼肉眼可见的要比刚才更为涣散,身形接近于半透明的状态,已经完全看不出白虎的形状了。   秦时动作快过了思想,立刻分出一小团灵力喂给了蓝眼。   小小的光团微微亮了一下,身形瞬间凝实了许多。   “多谢。”黑蛟疲惫的闭眼,用鼻尖顶了顶蓝眼,把它朝着秦时的方向推了推,“还请你帮忙,别让它就这么死了……它曾经随我一起出生入死,对镇妖司,对朝廷,也是有功之臣。这些在镇妖司的宗卷里都能查到。我是做错了许多事,但蓝眼并没有……拜托了,兄弟。” 第285章 引水   黑蛟口中的兄弟两个字, 说的秦时眼睛都酸了。   “你是苗飞羽?你如何变成了这副模样?”秦时问出了让他疑惑很久的问题。   黑蛟喘着粗气说道:“当日在漠北峡谷之中与黑蛟一场恶战,我和蓝眼击杀黑蛟之后遇到了山崩……借尸还魂。”   它大概没有力气,此时此刻条件也不允许它把过往之事讲述得太详细。   秦时忙又问道:“这里的主子是老鬼?你为他做事, 是为了镇妖司?”   黑蛟嘴巴动了动, 嘴边长长的胡须也跟着晃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又像是自嘲,“我醒来之后, 发现自己附身在了黑蛟身上,便意识到蓝眼怕是活不成了……那时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能救蓝眼……老鬼能教我保全蓝眼的法子,我自然要信守承诺,替他跑腿做事。”   秦时觉得它说的“保全”的法子, 应该就是指的把蓝眼禁锢在了那副牡丹花的绣件中。但李玄机也说了,那其实并不是什么保全的法子, 蓝眼身上的灵力仍在流逝, 只不过流逝的速度较为缓慢而已。   但即便只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拖延法子, 苗飞羽也愿意豁出自己, 去为蓝眼争取一线生机。   秦时伸手揉了揉搭在他肩膀上的秦团子,他们俩都看出来了,黑蛟恐怕快要不行了。   “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秦时也觉得这么问显得有些冷酷, 但黑蛟时日无多, 他也希望它能提供更多的情况, 将功折罪,洗刷一下他自己和蓝眼的声誉。   秦时知道这小子为老鬼做了不少事, 但想到蓝眼,再代入一下自己和秦团子, 心里总有一种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同情。   这种同情让秦时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无法接受苗飞羽背叛了镇妖司,一方面又确实觉得蓝眼有些可怜。   黑蛟喘着粗气,说起话来显得格外艰难,“老鬼不是这里的主子,充其量算一个管家。主子是谁,他不说,我们也不知道。但听老鬼的话,主子似乎受了重伤。老鬼所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让他尽快恢复……”   这个时候,李玄机也带着手下的人走了过来。他们身后,还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修行者木呆呆的往这边走,木偶似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一下。   李玄机听到黑蛟的话,忙问他,“前方可是古墓的下层?”   黑蛟微微颔首,“老鬼和他的主子都在下面,里面具体什么样儿,我不清楚。但聚灵阵的阵眼就在那里。”   李玄机若有所思。   “水潭就是古墓的出口,”黑蛟的喉咙发出嘶鸣,沙哑的像砂纸在摩擦,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原本那里有老鬼设下的封闭法术,被我暗中破坏了……”   所以本该封闭的出口没有真正封闭起来,反倒被外面的湖水倒灌了进来。黑蛟不确定他的做法到底给老鬼和他主子造成了多大的干扰。但他被派来看守这一关,能做的也只是破坏这一关了。   秦时忽然就松了口气,“为了我们?”   “也为了我自己。”黑蛟说:“我希望蓝眼能理直气壮的活下去……”   秦时从指尖逼出一小团灵力,渡给了蓝眼,他本想把蓝眼收进意识海,又觉得这个时候,蓝眼或许更愿意与它的老友好好道个别。   蓝眼飘过去,停在黑蛟的鼻尖上。   黑蛟看着它,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此时此刻却温和如水,它们像是在对视,又像是通过别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在默默告别。   几息之后,他们才注意到黑蛟眼里的神采已经散开了。   秦时将蓝眼收进了自己的意识海,对它说:“他希望你活着。”   你要带着他的那一份儿,好好活下去。   蓝眼默默的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一动不动地缩在之前被它当成了窝的地方。秦时觉得它这个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干脆把秦团子也收了起来,哪怕蓝眼不想搭理人,但旁边有个同类陪着它,感觉多少也会好一些……吧?   李玄机也叹了口气,“走吧。”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现在还不到替战友收尸的时候。   他们混在一个个木呆呆的修行者当中,身体僵硬地走进了那个通向第二层古墓的洞口。   秦时走到洞口附近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一些变化。他刚凿开洞口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除了有一些阴冷潮湿的气味儿,但现在随着修行者们一个挨着一个地走了进去,洞里开始传出一种有些异样的……吸力。   很古怪的感觉,像微弱的电流,就那么似有似无地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末梢,好像有什么神秘信号在催促他们快点往里走。   原本黑黢黢的山洞,不知何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亮光,照亮了一排一排顺着山路往前走的人群。   原本是向上攀爬的山路,在亮光出现之后,秦时才骇然发现,他们其实是在朝下方走。   他们走在一条盘旋向下的山路上,就像他们在姚家寨的山谷里曾经看到过的那样,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上宽下窄的空间结构,山路绕着圈子盘旋向下。区别只在于此刻行走在山路上的祭品比姚家寨的时候多得多。   李玄机停下脚步,对身边的人说:“我们不能再这样往下走了。”   他们对这个“天工聚灵阵”了解不多,虽然黑蛟也对坑洞里的结构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破坏,李玄机也派了沐夜尚明等人去破坏外部的风水,但这些措施到底能不能奏效,或者说能起多大的作用,目前都还是未知数,万一阵法经受住了这一重一重的破坏,仍然照常启动,那他们,包括山路上这些人就都危险了。   秦时觉得李玄机的话是有道理的,但考虑到这里这么多被迷惑了神智的修行者,秦时便觉得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唤醒他们。   “法术,自然只有种下‘术’的人可以解开,”秦团子绞尽脑汁的回忆,“可能还需要借助一些药物啊啥的。”   秦时不死心的催促,“你再想想。”   秦团子也很苦恼,到目前为止,秦团子从传承中得到的大多是白虎一族的战斗经验。道术一类的,大多属于常识性的记忆。白虎一族擅长战斗的先\祖们普遍对于“术”不大重视。   “其实若是中了简单一点的‘术’,泡泡冷水就能缓解了。”秦团子话音未落,就“啊”的一声惊叫了起来,“外面不是有水灌进来了吗?!”   秦时也是一惊,他刚才还感觉到有水珠滴在他脸上。   抬头去看,头顶上方的洞口已经看不见了,但澎湃的水声仍在耳边回响,偶尔还会有细碎的水滴从他们的头顶滴落。   从水潭那里灌进来的湖水,似乎另有出路,并没有直接涌进这一个山洞里。   “这不就是现成的水吗……”秦时连忙挤到李玄机面前,把他的想法说了。   李玄机也点头,对于一些普通迷术来说,确实冲冲冷水就有缓解的作用。现在坑洞里中招的人太多,他们也没有对症的药物,将水引进来确实是一个办法。   秦时带着贺知年和章宪又开始往回跑。   他们来的时候感觉是一路向上,从第一个坑洞钻进了上方的山洞。但这会儿他们往回跑,却发觉来时的路才是高处,他们此刻正从低处往高处爬。   秦时不大明白这种奇特的结构是怎么形成的,或者干脆就是什么他不理解的“术”。一想到水是从高处往低处流,又觉得这个时候他们看到的地质情况才是正常的。   从两个坑洞相连的洞口钻出来,他们发现第一个坑洞里已经积了不少水,头顶上方那个原先是水潭的地方还在哗啦哗啦的往下喷水。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已经能够分辨方向,头顶上方涌进来的水、包括整个坑洞的结构,看起来都显得正常了许多,不再有那种让人分不清上下的怪异感觉。   水潭这个入口经过了这么久的冲刷,似乎要比刚开始更大一些。水流奔涌得更急了,顺着山坡哗啦哗啦往下流,有些山洞因为开口位置等等问题,已经完全被水给淹了   坑洞底部低洼的地方已经积了水,形成了一个小池塘的模样,靠近第二个坑洞的地方,黑蛟的尸体被水流冲了过去,恰恰挡住了两块岩石之间的豁口。   秦时几人连忙分头行动,抬头的抬头,抬尾巴的抬尾巴,争取早点儿将黑蛟给挪开。   果然它挪开一点儿之后,积蓄的水流就开始缓缓朝着下方的坑洞流去。   第二个坑洞里,李玄机摸出符纸朝着下方扔去。   细微的火苗亮起,很快在黑暗中爆开,形成了一盏极为明亮的灯笼,缓缓朝着底部飘落。   见过了姚家寨山谷阵法的人,在看到盘旋下降的山路之后,都在心里都有了一点儿猜测,以为会在坑底看到一个巨大的、黑白相间的阴阳鱼图案。   但是没有。   随着灯笼的下降,坑洞下方仍然是漆黑的,反而在沿途看到了不少奇怪的东西,有立在山路旁边的绘制了鲜红符文的彩色木柱,也有绘制在路面上的符文。洞壁上还零零星星地镶嵌了不少头骨,有动物的,也有人的,显得阴气森森。 第286章 豁口   灯笼还在继续往下飘。   这里远比上方的坑洞更大, 也更深。无数的修行者沉默的往下方走去,灯笼的亮光映在他们呆滞的瞳孔里,好像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   李玄机看得心都揪起来了。   这个时候, 一道水流忽然从上方冲了下来, 像一道细小的瀑布,朝下飞去, 哗啦啦的水声在坑洞里撞来撞去,瞬间给人一种水势浩荡的感觉。   水流并没有溅湿了李玄机的符纸灯笼, 却惊动了灯笼下方的什么东西。李玄机眼尖的看见下方黑黢黢的坑底,似乎有一道流光闪过。   “飞天!”李玄机连忙喊来帮手。   李飞天与李玄机彼此之间自有默契,不用多说什么,就领会了它师父的意思。细细长长的一条,迅速朝着坑底俯冲而去。从高处看过去, 好像一支箭穿透了黑暗,射中了躲藏在坑底的什么东西。   坑底的黑暗中, 流光闪烁,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黑暗中蠕动。   李飞天很快升了起来, 手柄一端染着一抹黑红, 被灯笼的光一照,竟然隐隐泛起了金色的亮光。   下一秒钟,一个更大也更为粗壮的条状物从坑底的黑暗中升起, 直追着李飞天窜了上来。   站在山路上的人都被这突然间窜起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好像是条大蛇?”被这么一吓, 田道长竟然不口吃了, 反而手忙脚乱地开始掏口袋,“我记得我带了一包驱兽药!”   驱兽药还是镇妖司发的, 只有李玄机这些官方合作人氏知道这药的药方还是秦时提供的。据说他们在入关的路上遇到了成群的蛊雕,当时秦时他们就是用这药方御敌的。镇妖司反复试验过药方, 确认有效之后,赶在他们出任务之前批量生产了一些,配备给了出任务的队伍。   李玄机那里有药粉也有药丸,但田道长就只收到了几包药粉。这会儿见坑底藏着这么大一条蛇,立刻就想起了镇妖司派发的新药。   一包药粉迅速撒开,被田道长一道召风符卷了起来,径直朝着大蛇扑了过去。   大蛇飞窜的动作就那么直挺挺地僵在了半空中。   灯笼缓缓降落到了大蛇的脑袋旁边。借着这一点亮光,众人也终于看清楚了这个潜藏在黑暗里的庞然大物。   他们第一眼看到是一颗狰狞的……牛头。黑色的皮肤,体表布满了鳞片,他们之前看到的亮光,就是鳞片反射所致。牛头的额头正上方长着一对弯曲向上的牛角,铜铃般的眼睛正恶狠狠的瞪着他们。   有人被这怪兽的形象给吓着了,颤颤巍巍的问李玄机,“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这个问题,李玄机也回答不了,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怪物。   但他看到了怪物正瞪着他们,显然还有意识,可见这药粉对它所起的作用有限。李玄机知道这种药粉对于头一次接触的妖兽是最为有效的,一旦妖兽们接触过这种药粉,下一次再接触,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也就是说,他们困住这妖兽的时间不多了。   李玄机再一次给李飞天下达了攻击的命令,同时也把这一条命令传达给了自己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刹那间,五花八门的兵器都奔着牛头巨蛇飞去,将它团团围了起来。   一团亮光砸中了巨蛇的一只牛角,剧烈的爆\炸震得牛头巨蛇的身体都跟着晃动了一下。它虽然无法动弹,但一对竖瞳凶光毕露,紧紧盯住了李玄机,似乎认出了他是这些人当中的头领。   那些落在它身上的攻击也因为它鳞甲坚硬,并没有对它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反而令它眼中怒气更甚。   李玄机暗中心惊。在巨蛇受到的攻击当中,最厉害的当属他拍出的一张引雷符。但这道符却在靠近巨蛇的时候,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好像催动引雷符的灵力凭空消失了一样。   李玄机不会认为这条巨蛇运气这么好,恰好撞到了符纸失灵——他自己使了多大力气,他怎么会不知道?若是寻常邪祟,他的一道引雷符就能将它劈成飞灰。何况他们队伍里的重明鸟都还没有出手。   这条长虫的能力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一位年轻道士从山路上飞扑而起,银亮的宽刀在半空中划过,一刀劈在了巨蛇七寸的位置上。没想到一片细碎火花闪过,巨蛇竟然纹丝不动,脖子上的鳞甲更是连一点儿刮痕都没有留下。反倒是攻击它的道士被震飞了出去,被他的同伴手忙脚乱地扶住了。   巨蛇没有受伤,但频频受到攻击却让它怒火更甚。就在李飞天再次从天而降,朝着它的眼睛俯冲而来的时候,李玄机忽然注意到巨蛇前额的位置,由上到下,裂开了一道缝隙。   这场景有点儿像是蛇类蜕皮,但又比蜕皮快得多。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已经在那里裂开了一道巴掌宽的口子,一团白色的东西在裂口里蠕动,挤来挤去的,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钻出来。   李飞天的攻击也因为这突然间出现的裂口而打偏了。一块翘起来的硬皮直接将拂尘弹开,令它落在了巨蛇眼睛的下方,又在光滑坚硬的鳞片上滑了一下,直接从它脑袋侧面滑了下去。   李飞天反应也快,它绕着巨蛇的脖子转了一圈,重新飞了起来,再一次俯冲下来。   这一次它瞄准的不是巨蛇的眼睛,而是它额头中间的裂口。那里有浅色的肌肉在蠕动,不论是不是巨蛇要蜕皮,那里都是此刻它身上最为柔嫩的部位。   李飞天虽然只有细细一条,但寒光闪烁的身躯却带着凛冽的气势,杀气腾腾地飞扑下来。   巨蛇的身体艰难地晃动了一下。虽然只是非常细微的晃动,却仿佛已经耗尽了它的全部力气。它的眼里闪烁着狂暴的亮光,额头裂口处的东西也挣扎的更厉害了。   拂尘越逼越近。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水流从天而降,正落在巨蛇的脑袋上。刹那间水花四溅。李飞天的下落也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李玄机心里叫了一声要糟。   这水流冲刷到修道士的身上固然有令他们清醒的功效,但落在巨蛇的身上,也同样冲刷掉了药粉对它的影响,再想如先前那样定住这妖兽就难了。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巨蛇刷然而动,闪电一般从李飞天的拂柄下方避让开来,一截漆黑发亮的尾巴甩上来,啪的一声将李飞天击飞了。   站在山路上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原本黑沉沉的坑洞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满眼都是蠕动的黑色鳞甲,让人看不出这怪物到底有多长。   灯笼的光随着它们的游动闪烁出诡异冰冷的亮光,令人不寒而栗。   巨兽发出一种气流般的嘶鸣,一低头,巨大的蛇身便朝着李玄机滑了过去。   又有一道水流从他们的头顶上方冲了下来,像一道从天而降的水帘子,一下子将巨蛇和山路上的道士们隔开了。   水流冲击在巨蛇的身上,水花四下溅开,像在坑洞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似的。   那些在山路上茫然前进的修士们被迫冲澡,陆陆续续的恢复了一些神智。有的人呆呆站在原地,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有的人发现了坑洞里的巨蛇,大惊失色之下,连忙取出武器反击。   巨蛇虽然动作迅捷,但坑洞中到底空间有限,一下子被这么多人盯上,又都是它的祭品,大约也舍不得都弄死,一时间就有些缩手缩脚起来。   秦时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带着兄弟们把黑蛟的尸体搬来搬去的,到底给坑洞里的同伴们惹来多大麻烦。   他拖着黑蛟的一只胖爪子,呼哧呼哧地往旁边的斜坡上拖。一开始看到这黑蛟的时候就知道它长得大个,没想到死了之后更是……死沉死沉的。光是这一只大爪子,差不多就得有五十斤重了吧?!   拖着黑蛟尾巴的章宪也跟他发出了一样的哀嚎,“这也太沉了……吃什么长大的?!”   贺知年不爱说废话,却也疑惑脚下的积水怎么越来越多,明明他们已经把黑蛟的尸体拖开了,水流冲进下方的坑洞里,这里的积水应该变浅了才对。   贺知年无意识的抬头,就见拼命往下灌水的那个豁口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变得更大了。有什么东西从那豁口里晃动了一下,似乎是一只野兽的爪子。   贺知年连忙拉着同伴退到一边,一个个如临大敌。坑洞下方的敌人还没露面呢,再来一个什么妖兽,他们腹背受敌,处境就变得更艰难了。   水流中有巨大的石块落了下来。   那只爪子又开始抓挠了,水流卷着泥土石块,颜色都由先前的清澈变得浑浊了。这妖兽似乎正在想法子把豁口抓的更大。   片刻之后,它慢慢缩了回去。   秦时几个人看得大气也不敢出。   豁口的水流忽然就变小了,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豁口,艰难的往里挤。先是一只比黑蛟更加粗壮的青蓝色的爪子,紧接着,哗啦一声,豁口处又掉落了一大片石头泥土。   随着汹涌的水流一起冲进来的,还有一个硕大的、青蓝色的龙头。 第287章 熟人?   秦时看着那颗熟悉的、覆盖着青蓝色鳞片的龙头, 那两根随着水流飘荡的长须子,那双晶莹剔透的、像是害羞却又傲气十足的眼睛……完全傻眼了。   他怀疑自己搬尸搬得太疲倦,以至于头晕眼花的产生了幻觉。   这怎么可能呢?他问自己, 怎么可能在这个诡异的地方见到小龙?!   小龙大约也没想到它刚一冒头就看见了秦时, 动作一僵,眼神也跟着飘忽了一下。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小龙卡在豁口里的身体开始迅速缩小。   但它忽略了一件事:它现在还卡在湖底和坑洞之间的豁口里,豁口原本就被它给挖大了许多, 它的体型冷不丁一缩小,被它堵在身后的湖水瞬间便如同决了堤似的轰然泄下,顺便将小龙也一起冲了下来。   这如同山洪暴发一般的动静也惊醒了正陷入自我怀疑之中的秦时,他连忙丢下黑蛟的尸体,拖着兄弟们往旁边地势稍高一些的地方跑去。跑了没两步又绕了回来, 跑回到了靠近下方洞口的地方。这里有黑胶的尸体挡着,在前方形成了一片小水洼, 汹涌的洪水直接从水洼旁边冲了过去, 咆哮着冲进了坑洞里。   这水量……足够把中了迷术的人都冲醒了吧?秦时有些心虚的想着。   小龙被洪水从豁口冲了下来, 叽里咕噜的从高处掉下来, 摔得满头包,身不由己的被水流推着往前走。   天旋地转之间,它瞥见了横在下方的黑蛟尸体……和站在尸体旁边的那个人。   小龙挣扎起来, 它扭着身体在洪流中翻滚, 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了水洼里。   秦时被小龙溅起的水花扑了一身, 又担心小龙细条条的身体被洪水给冲走了,顾不上抹一把脸, 心急火燎地扑过去,想着要先将小龙捞起来再说。   小龙这会儿也就一米多长, 跟秦时的大腿差不多粗细,抱在怀里的重量跟抱着一头大型犬也差不多。圆滚滚的身体摸起来凉冰冰、沉甸甸。这是自从小龙恢复记忆离开之后,秦时再也不曾触碰过的手感。   小龙觉得自己出场的方式太丢人,见秦时把它抱了起来,干脆闭上眼睛,顺着他的手劲儿游上去,把脑袋搭在了秦时的肩膀上,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但在秦时看不见的地方,它那条闪烁着青蓝色虹彩的大尾巴却欢快地甩了甩。   秦时被这失而复得的巨大的幸福感击中了,鼻腔发酸,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其实刚在豁口处看到龙头的时候,他并不能肯定那就是他的小龙。但看到小龙就这么笨手笨脚的被冲了下来,他还是关心情切,身体的反应快过了大脑,完全没想那么多,直接就扑上去捞龙了。   等他捞起了这条小龙,感觉到它充满依恋的把脑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熟悉的感觉才终于让他相信,是他的小龙回来了。   这确确实实,就是他的小龙。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秦时眼含泪花,像抱孩子似的摸了摸小龙的后背。   小龙没有回答他,尾巴却又不自觉地晃了两下。   秦时抱着小龙往旁边走了两步,嘴里忍不住唠叨起来,“这里一堆麻烦呢,你要不要跟秦团子待一会儿,睡一觉?”   他的意思是像以前那样,听话的让他收进意识海。但小龙这副模样,让秦时抱着就有些舍不得撒开手了……他们才刚刚见面呢。   果然小龙的脑袋晃了晃,这是表示反对。   以前它还小,不会表达自己的意思的时候,就只会点头、摇头。后来受了秦团子的不良影响,肢体语言才渐渐丰富起来了。   贺知年站在黑蛟的尸体后面冲着他招手。   水冲进了第二层古墓,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需要回去跟自己的同伴们汇合,顺便讨论一下这里会不会被淹掉的问题。古墓里虽然到处都是洞,跟个筛子似的,但谁知道外头有多少水?到底是不是真的山洪暴发了呢?   秦时抱孩子似的抱着少说也有八十多斤的大宝宝,乐颠颠的往洞口跑,一边跑一根还跟小龙商量,“要不咱们再变小一点儿?下面说不定还有坏人要打,抱着你可不行啊……”   小龙顺着他的肩膀往上游,一边游,一边身形就缩小了。像一条蓝色丝带似的,在他脖子周围绕了一圈。   秦时,“……”   小龙的脑袋从脖子后面探过来,在他下巴上蹭了蹭。这个再自然不过的小动作透出了一股无言的亲昵,成功的将秦时又逗笑了。   得了,还问什么呀,秦时心想,孩子回来了就比什么都强。再说现在这个地方,这也不是适合叙旧的地方。   “下面危险。”秦时嘱咐它,“不要乱跑,也不许乱动……要听话。”   小龙乖乖点头。   坑洞里,水流汹涌而下。   再厉害的迷术在这种程度的冲刷之下也要失效了,那些惊醒过来的修行者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这么诡异的山洞里,并且这山洞还是一个巨蛇的窝,顿时乱成了一团。   当然也有不怕死的修士,刚才认定了黑蛟是“异宝”的守护兽,现在又觉得八成这一头巨蛇才是真正的守护兽。于是不怕死地开始往上冲。   李玄机他们进来得晚,站立的位置要比其他人略微高一些,坑洞里的形势看的要比其他人更清楚。但现在水势太凶猛,他已经看不清楚巨蛇的动作了,眼睛里全是那条黑色的蛇尾,在汹涌的水流中晃来晃去。每甩一下,就有几个人惨叫着飞起来。   但幸运的是,巨蛇并没有把他们都干掉的意思——至少现在没有。于是祭品们都还生龙活虎,逃命的逃命,打怪兽的打怪兽……   淡定了一辈子的李玄机李神仙,看到这样的乱象,表情终于裂了。他徒劳地拿出一张扬声符,想把所有的人都召集到一起,但他喊破了喉咙,也不见成效。   从头顶上方冲下来的湖水在坑洞里形成了一道白花花的水幕。被这样冲刷着,灯笼的光开始变得黯淡了。在他们的视野之内,除了白色的泛着隐隐的光亮的水流之外,就只有间或闪过的黑色的蛇身。   李玄机再次扔出一张符。   黑暗中的灯笼慢慢亮了起来,朝着坑洞下方缓缓飘落下去。   在一团扭绞在一起的黑色鳞片中,一点白色突兀的在水幕中闪现出来,然后迅速的朝着他的方向滑了过来。   这东西动作太快,李玄机很快就看清楚了那原来是巨蛇的脑袋。还是那两支诡异的牛角,还是一身黑皮,却在额头裂开口子的地方,挤出来一张人脸。   活生生的人脸,五官俱全,一双阴鸷的眼睛转来转去,显得又狡诈,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猥琐,仿佛时刻在暗中观察什么。额头上方还支棱出来一小撮灰黑色的头发。   从远一点的距离看过去,巨蛇好像长着两个脑袋似的,一个是吐着信子的蛇头,另一个就是在蛇头上冒出来的、比牛头略微小一些的人头。   大约是离得足够近,那人头转过一个角度,朝着李玄机的方向看了过来。然后它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人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诡异表情。   刚刚冲到李玄机身旁的秦时和贺知年看到这一幕,都瞬间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为什么这个怪物脸上会出现这种仿佛看到熟人似的表情?!   李玄机也被吓住了,嘴唇抖了抖,才冒出一句轻若耳语的嘟囔,“……怎么是他?!”   秦时一个趔趄,心想我去……这还真是熟人啊?!   但巨蛇显然并没有给他们叙旧的机会,硕大的头颅像一艘坚硬又轻快的小船似的,迅速破开了水幕,径直朝着李玄机冲了过来。   巨蛇来势太快,秦时和贺知年根本来不及把李玄机拉开,便提着刀冲上去,将他挡在了身后。   巨蛇头上的人脸笑容更甚,压根没有把这几个人的举动看在眼里。   秦时也发现了他们的还击是何等的被动,他们站在山坡上,还不能过分靠近山路边缘,因为坑洞里刨出来的山路都是土路,又被上头落下的湖水冲刷了这么久,早就湿滑不堪,一不留神就会直接摔进下方的坑洞里去。   巨蛇却没有这种对环境的顾虑,它不在意头顶上正在发洪水,山路上的泥泞也对它没有丝毫的影响。相反,它每一下冲撞都能对他们造成严重的伤害。秦时身后的两个道士已经被巨蛇撞飞,惨叫着滚下了山坡。   秦时感觉到了巨蛇身上散发的恶意。它看准了李玄机,重点对付目标也是他,包括站在他附近的这几个拿刀的人。   秦时觉得,它跟李玄机似乎有仇,所以才会在见到李玄机的时候表现得这么诡异——还有什么比猫戏老鼠的态度更折辱人的呢?!   贺知年被蛇头撞飞了,秦时的宽刀砍空,自己险些也顺着山坡滚下去。他艰难地用宽刀卡在脚下的泥土之中,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他的一只脚陷入了烂泥里,半个小腿的位置都被烂泥给吸住了,一时间动弹不得。   脖子上的小龙蠢蠢欲动,被秦时强按住了。现在他们还没有摸透巨蛇的底细,还不到小龙出场的时候。   巨蛇看出了秦时的窘境,人脸上出现了一种刻毒冷笑的神色,高高扬起的蛇头再一次俯冲过来。它要看到这个人类,这个李玄机的手下被它一口咬死,鲜血喷溅出来,染红这一片土地……它要给这些不听话的祭品一点儿教训。   就在它喷出的腥气马上就要吹到秦时脸上的时候,一团白色突然间出现了秦时的身前。   那是一头成年的猛虎,白底黑纹,蓝眼凶光毕露。它高高地扬起爪子,朝着巨蛇脑袋上的人脸抓了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巨蛇根本刹不住车,眼睁睁看着白虎的爪子落了下来。   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这一片泥泞的土地。   巨蛇发出了痛苦至极的嘶鸣,蛇头向一旁重重甩了过去,身躯狂暴的在坑洞里翻滚起来。 第288章 捕虫瓶   巨蛇脸上鲜血迸溅, 视线被挡住,看不清伤了它的白虎窜去了哪里。它在极度的痛苦之下嘶声惨叫着,狂暴地到处乱撞, 完全失去了理智。   湖水还在不停地灌入, 下方坑洞里又是水又是泥,巨蛇就在这泥水里暴躁地翻滚, 头上的鲜血被水流冲开,汇入泥水之中, 将泥水染得更加污浊。   一大块山石泥土从高处掉落下来,还没落地就被水流冲开,变成了泥石流,轰隆隆地滚进了下方的坑洞里。   秦时护着李玄机躲开了这一股浑浊的水流,朝着高处跑去。   巨蛇像是察觉了他们的动作, 顶着满头的血又冲了过来。电光火石间,一双金色的大鸟从暗处冲出, 在巨蛇的头顶盘旋, 十分敏捷地朝着它的眼睛疾扑下来。   巨蛇甩着脑袋避开了重明鸟的袭击。   祥瑞的气息令巨蛇有所顾忌, 它开始放慢动作, 脑袋上诡异的人脸也露出了警觉的神色。它左侧的眼睛被白虎抓伤,不但眼球掉了出来,半边脸的皮肉都翻了起来。虽然不断的有水流冲刷下来, 但仍有鲜血不断的从创口涌出, 模样十分凄惨。   巨蛇就顶着这张凄惨的人脸, 用没有受伤的右眼来回扫视着山坡上的祭品和半空中盘旋飞舞的重明鸟,阴鸷的目光中蕴着风暴, 像是在分辨哪一个才是刚才伤了它的人。   秦时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又湿又沉, 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刚才的袭击一经得手,他立刻收回了秦团子。他从刚才的袭击中尝到了甜头,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就让巨蛇发现团子的存在。   秦时抹一把脸上的水,安抚地拍了拍紧贴着他脸颊的小龙。他注意到巨蛇已经从受到偷袭的愤怒与痛苦之中恢复了过来,漆黑的身躯不再漫无目的的四下乱撞,反而谨慎的在坑洞里重新盘了起来。   巨蛇的脑袋高高扬起,轻微的左右晃动。这是一个准备迎敌的姿势。但重明鸟也警觉的在一击落空之后,迅速拉高,避开了巨蛇的攻击范围。   人脸之下,属于蛇类的黄绿色的竖瞳扫过了李玄机所在的方向,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高处的金色大鸟。   重明鸟像是商议好了战术,一只疾速冲下,利爪如电,朝着巨蛇额头上的伤口抓去。另外一只则绕着巨蛇的脑袋兜圈子,分散它的注意力。两只重明鸟互相配合,虽然还看不出它们对巨蛇到底造成了多大伤害,但它们却成功的将巨蛇撩拨得失去了冷静。   李飞天抓住这个机会,再一次从高处俯冲而下。它瞄准的是人脸上另外一只完好的眼睛,但巨蛇警觉,非常敏捷的避开了它的攻击。   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巨蛇暴躁的嘶吼,一低头,将从暗处冲出来偷袭它的一名修士叼在嘴里来回甩了起来,又在他的惨叫声中将他抛在了修士们最密集的山坡上。   刚刚清醒过来的修士们都对他们此刻的处境产生了畏惧之感,除了少数几个坚定的想要杀死守护兽夺取异宝的疯子,大多数人都打算暂时避出坑洞去——异宝固然可贵,但也要有命享用。眼下的情形,搞不好他们就要把命留在这里了。   但他们的打算却被巨蛇发疯一样的乱撞给拦了下来。此刻见到巨蛇叼着人乱甩,又把人扔了过来,拥挤在一起的修士们更是乱作一团,生怕自己会成为巨蛇的下一个目标。   于是倒霉的修士就那么摔在了烂泥地里,连扶他的人都没有。   巨蛇的脑袋微微扬起,三只眼睛——两只蛇眼一只人眼,阴森森的从这些不听话的祭品身上扫过,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被这三眼怪物盯住的人都老实下来。   这一刻,这些修士们与巨蛇的脑电波似乎诡异的连通了,接受到了它传递过来的信号。它的威胁中还夹杂着少许的安抚之意,仿佛在说乖乖听话,就不会吃掉你们。   修士们怎么想不重要,至少他们变老实了。这就是巨蛇想要的结果。它不想看到自己的祭品乱成一团,还不等它动手,他们就自相残杀起来。   当然巨蛇心里也是有一些遗憾的,因为讨厌的虫子们太多了,不停地撩拨它,所以它并没有更多时间去充分的震慑自己的祭品。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自己受了伤,而是这些祭品一个都不能离开。   从坑洞的底部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震动,不明显,却也不容忽视。   巨蛇在重明鸟和李飞天的前后夹击之下来回闪避,但它的动作却明显变得灵活了起来,仿佛它已经从白虎给它的重创和后面几位的骚扰中恢复,重新回到了战斗状态。   被巨蛇的身体挡住的坑底,不知何时开始散发出隐约的亮光。淡淡的红、淡淡的蓝,间或闪过日月星辰一般的黄白亮色。   巨蛇的身体也漂浮起来,像被什么东西托举着似的,在半空中舒展,又重新盘成了一团。   “糟了!”   秦时听到李玄机喊了起来。他转头去看,就见李玄机正仰着头望向他们来时的那个豁口。豁口还在,也依然在不住的往下灌水。   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的景象,却在巨蛇漂浮起来的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秦时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很微妙的眩晕感,似曾相识。   然后他就注意到他们站立的方向感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他们进来的那一处豁口忽然就变成了一口水潭,水潭中央正咕嘟咕嘟往外冒水。   一圈刺眼的红光正围着这口水潭迤逦亮起,并以水潭为中心,迅速朝着上方蔓延。在巨蛇的上方,原本是烂泥坑的地方,慢慢地浮现出一片错落有致的光点。   秦时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的方向会变来变去。   实际上,这所谓的“第二个坑洞”就是一个开口朝上的的捕虫瓶,一旦虫子飞进了瓶子里,这个巨大的瓶子就可以颠倒方向,让开口朝下封死在地上了。   这个诱使他们主动钻进来的,大约……才是真正的陷阱。   仿佛苍穹之下亮起了万点星光,悉数洒在巨蛇的身上,让它披上了神奇的幻彩,摇身一变,就从一头丑怪的野兽变成了某种带有神话意味的符号,一下子就高高在上起来。   秦时看到一张符纸朝着它飞了过去,还没靠近就被一层无形的光晕挡住,无声无息的黯淡了。他便猜到这巨蛇的周身有一层保护它的结界。   巨蛇上方的星光越来越亮,渐渐显出了一个光球的模样。光球里辉光流转,仿佛承载了一条银河,并且这光球还在不断地变大。   巨蛇围着光球缓慢游走,像对它有所忌惮,却又无比垂涎。   秦时眼尖的注意到光球里面不光有闪烁的星辰,还有不少动物的形象,豺狼虎豹之类的,就在光球的最外围随着里面莫名其妙的力量,慢悠悠地旋转。从山路上这些人的角度看过去,它们就像是镶嵌在玻璃球里的彩色小照片,细微、呆板,一动不动,只是僵硬地随波逐流。   不,它们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已经踏上了修行之路的妖兽,秦时在它们的身体慢慢转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薄薄的一层辉光。那是修行者处于修炼状态的时候,内丹中灵力流转,自然而然的与自然力量相互呼应时发生的现象。   贺知年就曾经告诉他,他在夜晚引动灵力修炼的时候,周身也会发光。   一个认知如闪电般击中了他:不是什么星辰……那些被困在光球之中,随着星河不断旋转闪烁的……   是一个一个已经踏上修行之路的修行者。   秦时觉得头晕目眩,他知道天工聚灵阵是有个王八蛋要通过一定的手段吸取别人的灵力,但在他的认知中,这种粗暴的掠夺方法完全就是一个妄想,因为所有的修行者在修炼的时候都要对号入座的,就好像他无法吸收木灵力,贺知年无法吸收金灵力。   但在此时此刻,他看着悬挂在他们头顶上方的诡异的光球,却无师自通的意识到这应该是某种装置……或者法器,能把不同属性的修行者都一锅给烩了。   秦时仓皇四顾,就见山路上那些挨挨挤挤要逃跑、或者要继续跟巨蛇拼杀的修行者都像被抽了魂似的,木呆呆的面向光球站着。   秦时看到距离他们较近的几个修行者表情已经明显的呆滞了,有星河一样细碎的光芒在他们的眼底旋转,亮得惊人。   有人从后面拉了他一把。   秦时回头,就见贺知年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凶悍的光,像夜晚遇见的那些恶狼。他带着一种戒备又厌恶的神色扫了一眼上方漂浮的东西,压着声音对秦时说:“你留在这里,守着李神仙。”   秦时一个激灵,他那个被残酷真相撞击得有些眩晕的大脑终于恢复了些许的冷静。他问贺知年,“你呢?”   贺知年十分简洁的说:“我要跟老魏一起去布阵。”   “什么阵?”秦时呆了一下,心想他们这些原生的缉妖师,果然要比他懂得更多。   贺知年似乎笑了一下,“能扛住这个聚灵阵的阵。”   秦时注意到他说的是扛住,而不是破解,“能行吗?”   贺知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了秦时的头顶,正望向他身后旋转的光球。秦时下意识的随着他一起回头,就见光球里正缓缓飘过来几个人形的光点。他们明明具备鲜活的形象,肢体的动作却偏偏有一种呆滞的感觉,好像被封在玻璃相框里的人物照片。   有妖兽就有人类修行者,秦时并不觉得看到人类的形象有多么意外。他这样想的时候,听到贺知年的牙关咯咯作响,他像咀嚼似的从口齿之间挤出来一个名字。   “和庸……”   贺知年唇舌间泛起苦意。他想,和庸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被他带走的师兄弟呢?镇妖司的兄弟们呢?   钟铉呢?! 第289章 嗅觉   钟铉刚带着钟秀冲进阴鱼的洞口, 便听到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石门轰然合拢。   他们这一扑直接扑进了一处向下倾斜的坡道,不等他们搞清楚周遭的情况, 便被一道大力拉扯着向下方滑去。   天旋地转之间, 钟铉只顾着捞住了怀里人事不知的小侄子。这小子运气不好,刚才冲进来的时候他似乎撞到了头, 这会儿一动不动的,像是昏过去了。钟铉也只来得及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发现没有什么出血受伤的地方,心里稍稍安稳。   他们此刻像处在密道一类的设施中,周遭黑漆漆的,偶尔有一丝亮光闪过,让他生出了一种身陷密林的错觉——不见天日, 却偶尔有光线穿透林梢,给人带来一丝模糊的暖意。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这条滑梯就滑到了尽头。他们四脚朝天摔进了一个装满了瓶瓶罐罐的大坑里。   既然是古墓, 自然就有摆放殉器的地方。这一处殉坑里的东西以金银居多, 被他们的大力冲撞压瘪了一大片, 支棱起来的尖角直接把昏迷的钟秀给戳醒了。这苦逼的小子嗷的一嗓子喊了出来,又被钟铉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钟秀呜呜叫唤两声,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忙又忍痛憋住了眼泪。钟铉松开手, 拍拍他的后背, 示意他赶紧起来跟着自己走。   钟秀抽噎一声,揉一揉也不知见了血没有的屁股, 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   钟铉从领口拽出一粒食指肚那么大的夜明珠,借着它散发出来的微微泛青的亮光, 打量这一座存放殉器的墓室。   最神奇的是,在他们头顶上方只有一片光滑的顶棚,并没有洞口,好像他们凭空就出现在了这里。   这里并不是保存完好的模样,墓室的门早就被破坏了,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劈柴。但奇怪的是,墓室里的殉器都还在,并没有明显的减少或者被破坏的痕迹。就好像跑到这里破坏了大门的人,对这里的金银器皿都不感兴趣,单纯只是过来看看热闹。   钟铉在大门口蹲下,从门槛附近的灰尘里摸出了掌心大小的一片金属。抹掉上面沾着的灰尘,他看出这是一片折断的刀刃——刀刃为什么会折断?   答案必然是:因为这里曾经发生了打斗。   那么新的问题由来了:这里为什么会发生打斗?!谁在打斗?!   钟铉带着钟秀走出墓室,指了指旁边的几间墓室对他说:“这里应该是古墓北端,后室所在的位置,都是存放殉葬品用的……”   话没说完,他就注意到旁边的墓室也跟之前的墓室差不多,大门被破坏了,墙壁、门框上都有打斗的痕迹,但存放在里头的粮食、绸缎、兵器……等物,看上去却并没有被人洗劫过。   “有打斗痕迹,但是没有被劫……”钟秀若有所思。   钟铉点了点头,“没猜错的话,这里就是两年前小贺他们被困的地方。他们不熟悉古墓的结构,再加上这里有机关……”   钟铉说着,伸手在墙壁上摸了一下。在那里,几乎与他视线平齐的地方,留着一个比人手略小一些的爪印,尖端直接没入了金砖之中,在那里留下了几个深深的小孔,然后从小孔处拉开了一道狰狞的抓痕。   是某种野兽留下的痕迹,动作迅猛,且有力量。可想而知这一爪子要是抓在人身上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抓痕之下,是一个被破坏了的箭槽,里头空空如也。钟铉特意看了一下周围的地面,灰土积了不少,却并没有看到有箭,也不知这里头的箭都去了哪里。   钟秀正想说话,就听钟铉嘘了一声,拉着他退回了身后的墓室中。   这里是专门存贮兵器的墓室,钟铉左右看了看,顺手拎起一把宽刀。然后将夜明珠塞回了衣服里头,拉着钟秀在兵器架的后面蹲了下来。   钟秀惴惴不安的藏在阴影里,片刻后也没听到有什么动静,正想问一问钟铉,就感觉到钟铉的手按在了他的背后,轻轻拍了一下。   钟秀不敢动了。   片刻之后,钟秀也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一点儿模糊的动静,像是在空旷的山谷里传来的回声,似有似无的。   这声音渐渐变得清楚……有人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钟铉觉得事情不妙,因为在他们与来人之间隔着数间墓室,还有一道长长的墓道,但这些人却走得毫不迟疑,似乎早早就确定了他们躲藏的方位。   钟铉握紧了刀柄。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清亮的男子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喊了起来,“喂?喂?藏哪里了?出来吧。”   钟铉,“……”   有女子的声音疑惑的反问他,“你没闻错?是这里吗?”   “当然没错。”男子不耐烦的说:“就在前面,两个人,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是他的那个侄子。”   钟铉心想这下没得跑了,人家连他们身份都清楚……等等,什么叫闻错?难道他们藏在这里,是被人闻出来的?   谁的鼻子这么好使?!   钟铉很快就知道鼻子好使的其实不是人,而是秦时曾经抱着上班的那头小狼崽。小狼崽曾经无数次围着他打转,自然认得他身上的味道。   当然他现在也知道了夜琮的身份,人家压根也不是狼崽子,而是夜族的王。   跟夜琮同行的,还有两个柳树精和一条蛇精……水关山。   水关山是在返回关外的路上接到了狼王送来的消息,有关水兰因的消息。传递消息的其实是秦时,他自知古墓一行危机重重,生怕自己折在里头,从此水兰因没人照料。   水关山一路上忐忑不安,到达姚家寨之后被狼王的下属带路,行色匆匆地感到了青石谷,见到了……哭着喊着要爸爸的水兰因。   水兰因虽然没有对水关山的记忆,但到底也曾是一起出生入死的下属,看到她天然就有一种眼熟且信任的感觉,于是非常自来熟的央求她带着它去找爸爸。   明成岩被这俩孩子闹腾得一个头两个大,巴不得小蛇换个人闹一闹,于是见它缠着水关山也假装没看见,一点儿不加阻止……关键是水兰因不听他的话,他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水关山无法直视转生之后的头领,又顾念秦时对虺一族的恩情,答应去找秦时,但条件就是不能带着水兰因。   水兰因无可奈何,扭着胖胖短短的小身体,眼泪汪汪的答应了。   水关山把撒起娇来天下无敌的头领交给明成岩照看,嘴角抽搐的去找狼王了。狼王带着柳树精兄弟俩正要进树林,就这么的,又加上了一个同伴。   夜琮起先以为水关山的加入没有太大用处,但他也不能不给她一个机会还人情。但等他们跟钟铉叔侄俩汇合之后,就发现水关山的加入还是十分有用的。这个本体是水蛇的妖修对于水元素有着异乎寻常的感应,她很快就察觉古墓的下方有水。   “很多水。大约是地下河。”水关山的眉头皱着,对于这个发现感觉十分费解,“人类选墓葬之地,不是忌讳有水?”   夜琮不懂这些,将目光投向了钟铉叔侄。   钟铉不关心前人选墓葬的风水问题,他更想知道和庸带走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阴阳鱼对应的两个山洞,一个是古墓,另一个呢?   “能感应到哪里有人吗?”钟铉问面前的这一伙儿妖怪。   众人都看夜琮,这让夜琮有些羞恼。他们狼族确实嗅觉敏锐,但也不是专门用来找人的呀。他,他确实没有闻到哪里有人。   当然这也可以侧面证实他们身处的这个环境里,除了钟铉叔侄俩,再没有别的活人了。   钟铉解释了一下他们进来的方式,阴阳鱼不同的洞口,怀疑李玄机等人也跟和庸他们去了同样的地方。   柳风语若有所思,“如果还有其他的空间,会不会就是在下面?”   理论上来说,有地下河的地方,就有水流冲刷形成的地窟,有洞窟便能容纳想要兴风作浪的家伙在里头搞鬼。   柳溪一双明媚的大眼睛转了转,“那就找个合适的地方试一试……我来。”   她别的能耐没有,要论往大地里扎根,那是柳风语也比不过的。根扎下去,这片土地曾经发生过什么、又残留什么信息,往往都瞒不过她。   钟铉不大确定这妖怪的能力到底有没有这么管用,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几个人分散开来,开始寻找最合适的探查地点:能听到异常动静的、有灵力波动的、有新近留下的打斗痕迹的……总之就是一切不合常理的地点。   捕虫瓶里,光球漂浮在坑洞的上方,内里那些散发着微光的、小照片似的图像缓慢地旋转着。   秦时护着李玄机往后退,尽量距离光球和那条围着光球流口水的巨蛇远一点。   “这个就是阵吧?”秦时目不转睛的盯着光球小声的问李玄机,“你给老贺的那几面镜子……能破了它吗?”   “不破不行。”李玄机的话里带着一点儿不确定,“你看山坡上那些人。”   秦时分出一点儿注意力去看站在他们下方位置的修行者,发现他们已经开始迷迷瞪瞪的朝着光球移动了。这个神奇的光球,好像对他们也存在神奇的吸引力,并且这吸引力比起巨蛇感受到的更加强烈——他们已经踩着肉眼看不见的台阶,一级一级地朝着光球走过去了。   或许光球里的人就是这样走进去的?   秦时心里咯噔一下。   不管李玄机派贺知年去做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大约还来不及布置妥当。他扫一眼他们脚下,那里仍有湖水不断地漫上来。稍远一些的地方都黑黢黢的,他压根看不清楚贺知年去了哪里。   秦时问李玄机,“不能想法子先阻止这些人吗?”   李玄机还没说话,就听小龙欢快的回答他,“看我的!” 第290章 昭   秦时的眼皮跳了跳。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他心里也清楚小龙的能力要比他、比贺知年,或者随便拎出来的一个修行者都要更厉害,但听到小龙自告奋勇的声音, 他的小心脏还是哆嗦了一下, 没来由的生出了一种不大放心的感觉。   但小龙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秦时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在它尾巴上抓了一把……它的尾巴又凉又滑, 尤其那飘起来的闪烁着虹彩的尾鳍,不等秦时的手指缩紧, 已经从他的手掌中滑了过去。   他家小龙一向无组织无纪律,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做事就随心所欲,横冲直撞。秦时那个时候就拿它没办法。   他舍不得批评它。   到后来他也想明白了,龙乃是天地之间的灵物, 年龄、见识都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的修行者,这种“超过”表现在性格和行为习惯上, 自然傲气十足。   秦时就觉得, 这样的小龙才是正常的。它真要彬彬有礼的谦逊起来……那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龙离开秦时的肩膀时还是细细一条, 跟一条腰带也差不多, 等它升到秦时头顶上方的时候,身形便开始一点一点的撑开,恢复到了刚跟秦时见面时的大小。   傲气十足的小龙腾空而起, 舒展了一下腿脚,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 扭回身对秦时说:“我的名字叫昭。”   秦时一呆,瞅瞅漂在半空中眼含期待的小龙, 干巴巴的赞道:“这个名字好,日月清明。”   小龙便如得了莫大的夸奖一般, 心满意足地朝着光球飞了过去。   这个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修行者已经到达了光球的外围。那里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壳,修行者像感觉不到阻拦似的,四肢大开地将自己贴在了那层看不见的壳上。   从秦时所在的位置是看不见他的表情的,但他微微仰着头的姿势却给了秦时一种错觉:这个人此刻的表情大约与不久之前的黑蛟是一样的:沉迷、沉醉、且失去了神智。   然后他就看到光球与这个人贴合的地方像是融化了,他像被一颗超大号的果冻吞没了似的,整个人都陷进了进去。他的身体表面有细碎的光点逸散出来。随着光点的逸散,他的身体像脱了水似的开始缩小,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张嵌在了光球里的单薄呆板的小照片。   秦时看傻眼了,他觉得这个人现在应该还活着,或许光球把他身体里大部分的灵力都吸走了之后,剩余的那些不那么好压榨了。或者是因为留下他一条命还有用——这个光球就是复杂到需要更多的祭品去填充的程度。   总之他没有一次性的被吸干,就一定还有活着的必要。   光球需要他活着。   光球还在旋转,这个人的身影很快汇入了无数相似的碎片里,再也看不见了。   第一个人消失了,第二个修行者又贴了上去……如同献祭一般的场景令人生出了生理性的不适。秦时有点想吐,然而却束手无策。   黑蛟也从对光球的沉迷中清醒过来,警觉的摆出了迎敌的架势。小龙却连个眼风都没有分给它,长长的尾巴一甩,便听半空中一阵清脆的爆响,像有一层玻璃外壳被敲碎了似的,那些行走在虚空中的修行者便都脚下踩空,纷纷从半空中掉了下去,下饺子似的掉进了下方的积水里。   从高处掉落的冲击,再加上冰冷湖水的刺激,让修行者们都清醒了过来,大呼小叫的互相搀扶着往岸上爬。   李玄机也连忙打发身边的弟子们去帮忙捞人。   经过了几次三番的折腾,不少修行者倒是从发财抢夺异宝的美梦里清醒了过来,摆出了谦逊的姿态,哆哆嗦嗦的拉着道士们打听情况。道士们趁机摆明利害,游说大家团结起来,一起对付黑蛟和这里害人的阵法。   秦时对这种点化众生的戏码不感兴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小龙的身上。   小龙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任性,见黑蛟跟光球是一派的,这一派做的事又是秦时不赞同的,便也将它们视为敌人。再说它还想早早带着秦时去看它藏在湖底的那一堆宝贝呢,一直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算是怎么回事?   光球里璀璨的星光洒在龙的身体上,在鳞片上反射出极炫目的虹彩。它在打量光球,守在光球旁边的黑蛟也在警觉的打量小龙。对于它来说,龙是它终极的进化目标,和它之间隔着物种的鸿沟,生物链上下级之间的鸿沟……   这样的距离可以看得见,却无法逾越。   黑蛟简直嫉妒到发狂。它的身体像一张绷紧的弓似的,就那么气势汹汹地弹开,朝着小龙扑了过去。   秦时的心揪了一下。   但下一秒,秦时就看到小龙的身体舒展开来,非常轻巧地扭动了一下,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使力的,就见黑蛟像被弹弓打到似的,脑门上嗖的一下被小龙的大尾巴拍了个正着,它就那么晕头晕脑的被拍了出去,一头撞在了光球上。   或者说光球的外壳上,登时就将那个硕大的玻璃球一样的东西撞得摇晃起来,里头的人、妖的小照片也跟着一阵乱晃。这么看起来,光球里不像是浩渺星河,反而变成了一锅乱糟糟的杂粮粥。   秦时眼尖的注意到随着光球的摇晃,内里那些人或者妖脸上的表情反而没有那么僵硬了,似乎多了一丝挣扎的活气。   秦时的注意力分散了这么一下,再回头,就见小龙已经跟黑蛟扭到一起去了。   因为小龙一直都在变来变去,秦时对它的身量还真没有特别直观的感受,这会儿见两条长虫扭在一起,才发现小龙怎么比黑蛟还短一截?   黑蛟比小龙长出了将近四分之一的身长,但它脑袋略小一圈,脖子短,四只爪子大约也是刚刚修炼出来的样子,短短笨笨的。   黑蛟似乎还不大习惯用爪子来战斗,因此那四只爪子在与小龙对战的时候完全就是摆设。偶尔想要伸出去抓挠对方一下,也往往不得其法,反而显得自己的动作更笨拙了。   小龙则完全不同,它的颈子修长,四只爪子也非常的粗壮有力,在战斗中显得格外灵活。不止爪子,包括小龙头上的角、它的尾巴……似乎身上每一个零件都能在战斗中作为武器来使用。   聪明、灵活、充满力量……秦时越看越得意,简直想吹个流氓口哨来表达一下自己雀跃的心情。   谁家有这样的孩子会不得意啊。   小龙一爪子抓住了黑蛟的后颈,像提着什么轻巧的东西似的将它甩了起来,然后……啪的一声抽打在了不远处的光球之上。   刚刚勉强稳住自己的光球再一次剧烈地晃动起来。   黑蛟挣扎着撞了过来,一口咬住了小龙的尾巴,两个庞然大物再一次剧烈地撕咬起来。黑蛟漆黑的身体与小龙青蓝闪亮的身体扭在一起。小龙恶狠狠地叼住了黑蛟的后颈来回甩动,每一次撞在洞壁上都会引起一阵剧烈的震动。   泥水裹着山石从高处冲下来,下方山路上的修士们不得不东躲西藏。他们虽然是修行者,但连番磋磨,又要面对大自然的威力,大多数人连防护结界都撑不起来了。   人在六神无主的时候最容易服从强者的安排,眼下依然镇定从容的李玄机就是他们当中那个强者。于是李玄机一句“先到高处来”的话,就成功的让所有晕头晕脑的修士都下意识的跟着他们开始往高处爬。   秦时护着李玄机避开一块从高处掉落的山石,挤进洞壁上一块凹进去的地方,这里距离光球较远,相比较而言略安全一些。   秦时注意到了李玄机那个名叫青松的弟子已将落汤鸡似的修士们组织起来攻击那个光球了。这些修士身上还是带着一些保命的家伙的,只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暗器、符纸噼里啪啦地撞在光球的外壳上,好像并没有造成什么实际的效果。   青松自己则带着两三个弟子开始专心致志地凿山。   秦时心里一动,他想到这里既然可以来回颠倒,恐怕也不是真正地质意义上的什么坑洞,或者跟古墓也不搭边,说它是机关或者某种法器更贴切一些。青松的试探或许徒劳,但试一试这法器的牢固程度和对猎物的反应程度,也不是毫无意义。   青松不到三十岁的年龄,眉眼清隽,平时有跳脱的魏舟在一旁做对比,秦时几乎没有特别注意过他。这会儿少了一个参照物,倒是显出了这个人的从容笃定。果然李神仙收的徒弟都不简单。   秦时分了一会儿神,再抬头就见小龙暴躁地叼着黑蛟,将它甩在了光球上。黑蛟的身体像触电了似的一阵抽搐,而光球则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之后,从内部延伸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纹。   黑蛟厉声嘶鸣,奋力甩开了小龙的控制。它脑袋上的人脸也露出了狰狞的神色,独眼恶狠狠的盯着小龙,神情又愤恨,又带了一丝瑟缩。   看到黑蛟艰难地漂浮在半空中,连勉强盘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秦时就知道小龙这是要赢了。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观战了,因为修士们当中开始有人对着李玄机发动攻击了。   秦时起初以为他们是奔着异宝来的,想趁乱铲除潜在的对手,好独占异宝。但他很快发现并不是这样。这些人目标明确,就是瞄准了李玄机这个人。 第291章 蛋壳   小龙可没有耐心等待黑蛟自己死翘翘, 它暴躁地扑上去,拖着黑蛟软趴趴的身体,再一次将它甩到了光球上。   光球上的裂纹加深, 内部像是卷起了风暴, 那些缩小的照片就像是在风暴里摇晃的小船一样,整个都乱了套。随着这一下撞击, 裂纹也开始扩大,发出类似于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   裂纹终于从内部延伸到了光球的表面, 一股磅礴的灵力倏忽间从裂缝里冲了出来。   秦时刚刚护着李玄机退到青松的身边,就见他手中的凿子碎了,化成了一片光点逸散开来,与此同时他们脚下传来了剧烈的震动,一条手掌宽的裂缝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的山壁上。   裂缝一路向上延伸, 与旁边飞窜而来的一道裂纹合二为一,向着上方延伸, 开始有大块的山石从头顶上方掉落。   秦时逼退了两个持刀的修行者, 身体向后退了一步, 只觉得一股柔和的力量从他身上荡了过去。这是李玄机的结界, 他将秦时也收拢进了自己的防护结界里——不止是秦时,还有青松身后的一些人,都被他尽可能多的护了起来。   两个提着刀的修行者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的后退, 钻进了身后乱糟糟的人群里, 消失不见了。   小龙也意识到这里的情况似乎比它之前预估的更加严重一些,它嘴里还叼着黑蛟的脖子, 黑蛟的反抗越来越无力,但脑袋上的人脸反而挣扎的更激烈了。   它拼命地甩动自己那张拳头大小的人脸, 好像急于从黑蛟的身体里挣脱,就在黑蛟的身体在一阵抽搐之后,软绵绵地垂落下来的时候,人脸也终于从黑蛟额头上那个原本的“巢”里挣脱出来,像一只水母似的,拖着几根肉色的短胖的触手,朝着光球的方向飞了过去。   小龙没看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连忙拿尾巴拦了一下,但人脸的反应却比它预想的更加敏捷,它躲开了小龙的尾巴,一头扎进了光球里。   小龙眼睁睁看着那一团肉色的水母状的东西就那么融进了光球里,也有些发懵,它转头去看秦时,见他也正盯着光球,便毫不客气的一尾巴朝着光球抽了过去。   光球轰然炸开,汹涌的灵力瞬间便在光球周围旋起了猛烈的罡风,原本被卷在光球内部的无数小照片如同下雪似的,纷纷扬扬散落开来。它们被罡风吹得四下飘散,很快便混在自上方掉落的山石泥土之中,消失不见了。   光球不见了,内里旋转的无数小照片也不见了,甚至刚冲进去的人脸水母也消失不见了。要不是有暴烈的罡风还在剧烈地旋转,他们简直要以为那个硕大无比的光球就是他们幻想出来的东西了。   李玄机试着让李飞天去接近那一团旋转的灵力,但罡风太过猛烈,李飞天还没来得及接近旋风的边缘,就被削去了一小撮尾巴毛,于是也谨慎地退了回来,不敢再靠近了。   小龙听到了秦时的呼唤,不过它可不想躲到秦时的口袋里去。它现在不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小崽子,而是一条厉害的大龙。它要是躲起来了,还怎么保护秦时呢?   小龙围绕着那一团暴烈的灵力谨慎地观察,而光球炸开所引发的震动却还没有平息。整个山洞都处在不停歇的震动之中。   之前李玄机点亮的符纸灯笼早就灭了,光球炸开之后,光点也下雪似的散开了,这会儿灵力团旋转的地方一团漆黑。但灵力疯狂涌动带起的静电一般的感觉还在,并且越来越清晰。   小龙记得黑蛟身上蹦出来的那个水母状的人脸就是直接冲进了灵力最集中的地方。但它现在却好像消失了。   小龙很努力在一团旋风似的灵力团里感应人脸水母的气息。但它什么都没有发现,人脸水母在进入了灵力团之后就拆分成了无数灵力的微粒,融进了旋转的灵力团里。   小龙心里浮起一个猜想,这个人脸水母其实是黑蛟修炼出来的灵体吧?在身体死去之后,迫切的需要更多的灵力来让它继续存活,于是冲进了灵力团里?   小龙谨慎地围绕着灵力团。它现在感到紧张的是灵力团是在向内旋转,所有的灵力微粒也都是沿着向内的轨迹在运行……但若是它们改变了方向呢?   一旦灵力团向外爆开,又会发生什么事?!   随着大块的山石不断从高处落下,他们的头顶上方开始有灰蒙蒙的光线透了进来。   起初只是细弱无比的光线,像清晨时分穿透了密林的那种朦胧的光亮,很快这一缕一缕的光线就连成了光柱。待山石扬起的灰尘落下,困在山路上的人才发现在他们的上方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透明的罩子。   他们此刻所处的山洞,像是一个鸡蛋的形状。透过上方那一片掀开了蛋壳的透明外壳,他们可以看到之前所在的那个坑洞。小龙窜进来的那个豁口依然在往里灌水,而且一段时间过去,那个豁口好像被水流冲刷得更大了。   豁口的周围是牢笼一般的岩壁,岩壁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口,那是他们进入这个坑洞的通道,可惜因为某些无法确定的原因,都被堵死了。   困住他们的这个巨大的蛋,有将近四分之一的部分从坑洞的底部探了出来,于是困在蛋里的人可以清楚的看到围绕在蛋壳周围的湖水。水流打着旋儿从蛋壳周围绕过,被水流卷起的石头撞上蛋壳,又被弹开,随着水流的冲刷流向其他的地方。   还有之前的那条黑蛟的尸体,也依然漂浮在不远处的洼地里,偶尔会随着水流摇摇摆摆地撞过来,绵软无力的在蛋壳上撞一下,又很快被水流推开。   但光线却越来越明亮了。   秦时的心揪了起来。他到现在也没见到贺知年和魏舟回来,也不知道他们的任务到底完成的怎么样了。   秦时心里有一堆毛爪子在抓挠,但周围都是人,有李玄机的人,也有那些从湖水里捞出来的不明底细的修行者,他急得要上房也不能无所顾忌的提问。   “神仙,”秦时拉着李玄机的袖子没话找话,“您说这个蛋是聚灵阵吗?”   他原本也没指望李玄机会回答他,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就听李玄机答道:“这个蛋、外面的洞,包括洞外的山势、湖水……都是。”   秦时呆了一下。他忽然就想起了贺知年说的,沐夜摇光的任务……   秦时抬头看了看围着灵力团转悠的小龙,心想这小货直接扎穿了湖底……这也算破坏了风水吧?!   他想把小龙喊回来。   这小东西胆大包天,跟天劫都敢斗一斗,秦时不想让它受伤,没看见刚才李飞天的尾巴毛都被灵力给切断了一小撮么,人家还是器灵呢。   但秦时还没来得及喊,就觉得蛋壳的上方有什么东西晃了晃。   那是一支探险队伍,领头的人穿一身黑色短打,剑眉星目,目似寒霜,正不耐烦的低着头找什么。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女子,眉眼清丽,神色清冷,她也跟前面的男人一样,低着头,目光在脚下扫来扫去。   他们身后稍远一些的地方,两个年轻男人正在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不在脚下,而在周围,在上方。   秦时觉得他们似乎看不到脚下的这一层透明的壳,以及壳下的这些人。在他们出发之前,夜琮明明是守在外面的,这会儿竟然跟水关山和柳家兄妹(弟?)凑在一起,让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还有……水关山竟然来的这么快,也不知水兰因看见她会有什么反应?是不是记忆一下子就恢复了?   柳风语和柳溪好像在掐算什么,然后又去征求水关山的意见,然后他们选中了蛋壳最高的那个点,柳溪自告奋勇地站了上去。   秦时和身边的人都看得一头雾水。   柳风语还拿着一个看不出是不是罗盘的东西在那里算,一边算一边调整柳溪站立的地点。于是坑底的人就发现他们想要确定的,其实就是蛋壳最中央的那个位置。   柳溪站上去之后,就有一小团灰绿色的东西出现在了蛋壳上,像一团线,在她脚下蠕蠕而动……似乎是柳溪的树根。   她在扎根,想要利用植物根系的力量破开脚下的土地。   秦时一个激灵,他意识到柳溪找到的地方并不是在碰巧,他们有备而来,是有意识的在寻找这个地方。   柳溪似乎是知道这个地方的。   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扎根的过程并没有秦时预想中的那么难办,很快,他就看到一根细微的根茎探进了鸡蛋壳里,像一根灵活的线头似的,向内部延伸。 第292章 终章   秦时看到这一幕, 不知怎么,心脏砰通砰通的跳了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但真相还没来得及传递给大脑。   意识海中, 秦团子感受到了秦时的异样,有些不安的问他, “你怎么了?”   秦时也不知道,他处在一种“我感应到了某种危险, 却又不知道危险来自何处”的古怪处境之中,他反问秦团子,“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   秦团子没有出声,身为精神体,它能捕捉到周围环境中细微的灵力波动, 但之前光球爆\炸,炸开的灵力又在半空中形成了暴烈的旋风, 秦团子就感应不到什么了。这会儿有了秦时的提醒, 秦团子试着避开半空中的灵力漩涡, 仔细感应这个空间里异乎寻常的地方。   “那一团灵力, 好像有些不大一样了。”秦团子不大确定的说:“好像少了一些……不对,是变得集中了……那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   秦时没有那么敏锐的感觉,他也看不出那一团雾状的东西和刚才有什么不同。但秦团子的话却让他生出了疑心, 他们都看到黑蛟脑袋上逃走的人脸水母钻进了光球里, 秦团子感觉的到的东西, 会不会就是它?   李玄机这个时候有更加重要的事,已经顾不上关注那一团古怪的灵力了。他需要借着洞里的亮光, 对自己的计算结果重新核对,再通过传讯符联络魏舟等人, 进行进一步的调整。包括他自己,都揣着一面铜镜寻找最合适的地点。   秦时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一边留意周围那些神色各异的修行者,一边分出精力观察半空中的小龙和那一团无声旋转的灵力,示意小龙切勿轻举妄动。   李玄机终于确定了位置,将铜镜埋进脚下的浅坑里,开始叽里咕噜的念咒。秦时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缓缓升起,像一幅毯子似的,朝着当中的灵力团卷了过去。   小龙似乎有所觉察,警觉的退回到了秦时的身边,正要询问这是什么东西,就听李玄机倒吸一口凉气,嘴里的咒语瞬间加快了语速。   秦时和小龙抬头,就见蛋壳上方,柳溪的树根越扎越深,蛋壳上的裂纹开始沿着中心位置朝着四面八方延伸,而她的树根也已经快要从蛋壳里探出来了。   秦时忽然注意到那一团内旋的灵力团也在朝着根系探入的方向靠近,倒不是他对灵力的感受有多敏锐,而是那一团灵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淡淡雾气状的一团,缓慢漂浮的姿态,像大一号的水母。   秦时心里一动,莫名其妙的生出一种不能让它们凑到一起的感觉。他有些急切地拍了一把小龙的爪子,“拦住它们!快!”   小龙一呆,“谁?”   就这么一打岔的功夫,那团灵力已经牢牢地吸附在了蛋壳的内壁上,而柳溪的树根也在同一时间从缝隙里伸出来,妙到毫巅的与它触碰在了一起。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机发动的阵法也终于卷了过来,几乎紧擦着灵力团的尾巴合拢在了一起。他原本是想做一个网,兜住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开的灵力团,没想到晚了一步,反而形成了一个防护结界,将下方所有的修行者都罩了起来。   正当李玄机感到有些遗憾的时候,就见一团火花在阵法的外面爆开。那一层蛋壳样的东西在他们惊讶的注视下就那么炸开了。   火光沿着阵法的外围向下翻卷,被护在阵法里的人不明所以,但秦时这些人却因为李玄机小小的失误而大感庆幸。   火焰散开,出现在阵法外面的是一株枝条摇曳的粗壮的柳树,根须长长地拖下来,纤毫毕现。在最长的那一根根须上,攀着一只拳头大小的肉疙瘩。仔细看,还能看到肉疙瘩下面拖着几条短胖的触手。   这情形,就好像树根上吸附了一只寄生虫,然而柳树不但没有因为寄生虫的存在而有什么不适,反而像是从它身上汲取了足够的营养,无比舒畅地簌簌抖着,从树根到树冠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了一圈。   甚至它的颜色都变了,由深深浅浅的新绿变成了翡翠一般浓郁的翠绿。每一片树叶都仿佛发着光一样。   秦时怀疑自己看错了,他小声问身后的李玄机,“它……它把光球里的灵力都吸收了?”   李玄机没有回答他,他也在关注外面的情形。   大约没有料到柳溪身上发生的变化,队伍里其余的几个人都露出意外的表情。尤其是柳风语,他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上前两步想要伸手去触碰柳溪的树枝,但不知怎么,他竟然被一层看不见的外壳给隔开了。   柳风语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蛋壳炸开之后,柳溪的树根就落在了李玄机的阵法之外,像一团乱七八糟的触手在阵法的外壳上试探地摸索,像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入口。   根须的动作灵活,但树冠的摇曳更显得惬意,秦时注意到吸附在根须上的人脸水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慢慢的干枯了。但树冠却在极短的时间里生长得更加茂盛,渐渐的,茂密的树冠上浮现出了一张模糊的人脸,它笨拙的低头,似乎想要看清楚脚下的情形。   “我刚才就想问,”秦时紧盯着树冠上那张略有些僵硬的脸,“您刚才看到黑蛟的时候,似乎说过认识那张脸?”   秦时当时还以为那只是黑蛟长出来的一个瘤子,是妖修在修炼过程中走火入魔产生的某种罕见的变异。   李玄机叹了口气,“是啊,很不巧,确实认识,那张脸……若是我没有看错,跟赵归真有五六分相似。”   秦时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妖修赵归真,”李玄机的语气里颇有些厌恶,“道门败类。当初我便觉得这狗东西死的有些太容易了……果不其然……”   道门败类四个字一下子击中了秦时,让他想起自己曾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昔日武宗身边的国师。据说武宗灭佛的起因,便是这位老道士的进谏。后来宣宗继位,赵归真以“干政”的罪名被杖毙。   秦时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   比如,到底什么人需要这么庞大的灵力。宣宗既然知道赵归真妖修的身份,身边又有李玄机这样的高人,要处置赵归真自然不会只是轻飘飘的打板子。这里的杖毙,一定有道家的手段在里头。   赵归真使出什么手段躲过了死劫已不可考,但他身受重伤一定是事实,他需要大量的灵力才能恢复。当属性相同的妖修提供给他的灵力无法满足他对于灵力的需求时,就有了天工聚灵阵。   “到底谁才是他?”秦时觉得有些懵,“黑蛟?它脑袋上长出来的人脸?还是……柳溪?”   柳风语在经历过濒死的重伤之后,似乎跟这一切的算计都不再有关系,看到柳溪的变化,他的神色无比震惊。   夜琮与水关山相互配合着攻击柳溪,却都被柳溪的树枝给抽飞了。   “柳溪变厉害了。”秦时虽然没有跟柳溪正式动过手,但他曾经检查过她的妖丹,对她的能力有自己的判断。   李玄机嗯了一声,“或者……它即是它,也是它。”   秦时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看到贺知年和魏舟一头灰的从不远处的修行者当中挤了过来,两个人身上都没有伤。   秦时松了一口气,“这个阵……”   他想问问这个阵能护着他们多久,又觉得这样的提问显得有些没志气,干脆就不问了。   李玄机也懒得搭理他,大约是觉得这小子废话太多。   阵法外面,当夜琮和水关山再一次被柳溪抽飞之后,这两个人就在众人的视野之内消失了。从秦时所在的位置也看不出他们躲去了什么地方,但柳风语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不依不饶的围着柳溪试图掰扯什么……被柳溪再一次抽飞了。   这个时候,树冠上的那张脸变得更清晰,也更加生动了。当它低下头顺着树根向下看的时候,秦时甚至从它这张脸上看出了愤怒的神色。   秦时也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这张脸,与黑蛟头上的那张脸确实十分的相似。或者人脸就是在脱离了黑蛟的身体之后,通过灵力的转移,把自己吸附在了柳树上。雀占鸠巢,又占据了柳溪的身体。   如果这一切都是提前计算好的,那柳溪会在这个时候赶到古墓,其动机就很值得琢磨了。   秦时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他问李玄机,“她曾经主动让我搜索她的妖丹,我当时并没有发现里头还有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   李玄机摇头,“妖丹只是存贮力量的地方。”   秦时似懂非懂,妖丹存贮力量,所以柳溪兄弟俩的妖丹里都有积蓄灵力的阵法,这是人脸给自己提前存下的粮食。那么它的魂魄,又藏在什么地方?   “这是夺舍吗?”秦时从自己的记忆里扒拉出一个跟道术相关的术语。   “有所不同。”李玄机又摇头,“之前的黑蛟、人脸水母是他,柳树是他,或许还有别人也是他……我不懂这是什么法术,但看上去他把自己的魂魄分开了,分别寄养在了不同的容器里,等到条件具备,再合而为一。”   秦时默默消化这些信息,“杖毙的时候,有人帮他吧?”   李玄机脸上就出现了一丝沉痛的神色,颇艰难的点了点头,“不错,赵归真受刑的时候,有追云观的人协助禁军,否则普通人的手段压根治不住赵归真这样的妖修。”   秦时也想叹气了。他不知道赵归真受刑的时候,李玄机是否已经当上了追云观的观主,但追云观出了叛徒,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李神仙大费周折的一路追查到古墓,却发现根源在追云观……想来他的心情不会好受。   “这里的事情了了,我自会向陛下请罪。”李玄机扬起眉头,望向头顶上方略微有些暴躁的柳树,“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跑了。”   斩杀了妖道赵归真,追云观之前的失误勉强可以讨来一个将功折罪的说法,否则在天下人的眼里,追云观少不了要贴上一个“同伙”的标签了。   柳树察觉了下方的阵法,开始扬着树枝试探地抽打。它煞费苦心哄骗到这里的祭品,不能就这么被人截胡了。   不知道柳树从自己的试探当中得到了什么信息,它抽打的力量加大了,显出有些暴躁的样子。   秦时看着那些粗大的树枝噼里啪啦地抽打在阵法上,心里稍稍有些紧张。他不知道李玄机的阵法到底能抗住多大的冲击。但不得不说,利用阵法隔离开了赵归真和他的祭品,再没有比这更巧妙的安排了。   柳树在砰通砰通一通乱敲之后,收敛了暴躁的脾气。它将一簇长短差不多的树枝聚在一起,像一支毛笔那样,逼出身体里绿色的汁液,开始在树根的周围涂涂抹抹。   秦时也跟着抹了一把汗,“这是做什么?画符?”   话音未落,就见绿色的汁液像活了似的,在阵法之外连城一片。而罩着他们的阵法,却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李玄机面色也变了,他推开挡路的秦时,将道门子弟聚到一起,开始分头行动。   秦时不懂他们在忙什么,但也能猜到是要加护阵法。他和贺知年他们做不了这个,只能护在一边,提防人群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修行者。   整个山洞都晃动了起来。他们像装在罐子里的小饼干,外面的熊孩子正暴躁的想要掀开这个罐子。   秦时看到从山洞的四面八方升起了一道散发着莹白微光的屏障,但这屏障却在不间断的摇晃中渐渐变得黯淡了。   小龙围着他转了一圈,望着柳树的目光凶光毕露,全身的鳞片都好似支棱起来了。   绿色的枝条携裹着狂暴的力量再一次抽打在了阵法之上,保护着他们的屏障终于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之后,怦然炸开了。   一道青蓝色的身影闪电般顺着破开的阵法飞窜了出去,在柳树还没来得及对罐子里的饼干做些什么的情况下,飞快地缠住了它,用力拖开了。   柳树被小龙的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它很快反应过来,树冠收缩在一起,高大的柳树像是瞬间回溯成了坑洞里的黑蛟,和小龙纠缠在一起,厮打起来。   李玄机则带着道门子弟用最快的速度指挥祭品们离开这个坑洞。因为就在阵法破开的瞬间,又有幽亮的光从脚下亮起,并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逐步在山壁上攀爬,迤逦亮起。   阵法再一次被催发了。   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空气中凝聚,一边缓慢地旋转着,一边像龙卷风似的,开始将它能够触及的东西都卷入其中。   它要的是所有的修行者,以及他们身体里蕴藏的灵力。   修行者们终于意识到这是到了逃命的时刻了。没人再去考虑什么天材地宝,尤其当他们感受到了身体中灵力被刺探、被抽取之后,更是加快了逃命的速度,不顾一切的各自施展手段,往饼干罐外面逃去。   但罐子外面的情况显然更危险,小龙和柳树的搏斗狂暴直接,两个庞然大物随便打个滚都会引发山洞的震动,更别提它们还在全力搏击。   秦时拖着李玄机从罐子口爬了出来,看见柳树和小龙的身体紧紧地扭绞在一起,都想拖着对方把它砸在地上。每一下震动都有地动山摇之感。   湖底暴露的豁口已经越来越大了,湖水如瀑,汹涌的灌入了地下的坑洞里。   而在他们周围,洞壁经过连番撞击,不少地方已经开始坍塌了,无数与古墓或者与外界相连通的出入口都暴露了出来,从一些洞口望进去,还能看到古墓里的一些结构:碎裂的地砖、壁画,被撞断的木柱之类的。   无数看不出身形的人正从这些通道里涌出来。他们手中拿着兵器,有些甚至不是人类的形貌,却都带着如出一辙的狂热的表情。   此时此刻,这个蜂巢一样结构复杂的坑洞也被赵归真的阵法点亮了,微红的光从底部向上延伸,之前袭击李玄机的那些修行者,和赵归真埋伏在这些坑洞里的徒子徒孙也终于汇合在一起,开始大开杀戒。   阵法已经启动,祭品们是死是活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活着固然好,死了灵气逸散,也依然会被阵法吸收。   李玄机的脸上流露出疲惫的神色,法器折损在了下方的山洞里,他们出发之前携带的符纸也都用的差不多了。经过连番的折腾,能在这种时候还有余力逼出灵力来画符的子弟,已经没有几个了。   秦时好像又回到了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被困在石雀城外的那一夜。   一拨一拨冲上来的蛊雕,数量多得看不清,海浪一样卷过来,没完没了。   月光都被鲜血染红了。   那时,站在他背后的是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弱妇孺,是同样落进陷阱里的陌生人。   他为自己而战,想要活下去。   而此刻,被他护在身后的是自己的战友、同伴、长辈。是他已然苏醒的信念——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死亡就再也无法恐吓到他了。   秦时不知道厮杀了多久,他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了,透过模糊的视线,他依稀可以看到头顶上方一绿一蓝扭绞在一起的庞然大物在搏斗。   或许赵归真的本体就是蛟,所以才可以这么纯熟的利用长条状的身体与小龙决斗。但他能看出,绿色的那一方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秦时也觉得力不从心了。他还想继续厮杀,可是他连自己的对手都看不清楚了。他听到从上方传来某种不祥的轰鸣。   秦时茫然抬头,发现原来是山洞的顶端承受不住这样的连番撞击,终于坍塌了。   狂暴的水流如山洪爆发一般轰然灌入,无数大大小小的山石被水流携裹着,在洪水中横冲直撞。   秦时被冷水一激,神智倒是清醒了一些,但洪水还在凶猛地灌入,到处都是汹涌的水流,浪头拍起半天高,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的身边没有人,也看不清之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小龙和赵归真。   洞顶还在继续坍塌,倾泻的水势更凶猛了。澎湃的水声震耳欲聋,秦时甚至无法听清楚自己的喊声。   停留在他视网膜上最后的画面,就是一块小山似的巨石如同一艘大船,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