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仙   作者:一只猛禽   简介:   季凌纾是兰时仙尊座下的弟子。   他恨师尊不愿教他仙术功法,亦怨师尊只把他当做可有可无的朽木。   白天季凌纾恨江御恨得咬牙切齿,   而晚上江御却成了他梦里唯善媚泆的对象。   直到有一天,季凌纾在青楼里撞见了江御,   原本湛若冰玉、天下无双的师尊失去了记忆和功法,被打包好送到了他眼前。   季凌纾决定要好好报复他。   *有穿书梗,主受是原主,被穿的那个,1v1,强强,虽穿书但两体两魂,穿越者只想活命不会介入感情   *主cp 季凌纾x江御,攻受间有误会 ,黑切白攻x白切疯受   *狗血但HE,原攻受反抗系统设定(天道)谈恋爱的故事   *攻有狼血,会变小(白眼)狼   强强、穿书、邪道、虐恋、仙侠、群像、双男主、救赎 第1章 怡宵   金霞宗内,彩云布道十里,金烛辉映不灭,宗内弟子皆穿金红贺服,绣珠洒金,一派大喜之气。   此番华欢,是为庆贺宗内兰时仙尊大婚。   金霞宗的兰时仙尊,姓江名御,字青梧,不仅有宸宁之容,霭然霞绮,修为更是高深莫测。   据说百十年前他便已突破飞升大关,修得金身,可不知为何,江御并没有飞升成圣,而是一直留在了金霞宗。   长久以来,慕名而来带帖请拜,想拜他为师的人无数,金霞宗门口的石阶都被磨得锃亮,然而江御却一个都不收。   托辞是他精力有限,门下已有弟子一名,多的无暇教诲。   外人不明所以,只道兰时仙尊教当竭力,遗憾之余无不羡慕他那唯一的弟子。   季凌纾本人却对此嗤之以鼻。   精力有限?教当竭力?全都是狗屁,从他记事到成年,江御从未教过他半分功法,什么首席爱徒?旁人不知真相,他却是切身体会——江御养他就像是养了只灵兽,全当玩物解闷罢了。   他季凌纾卧薪尝胆多年,装作乖顺,为的就是在羽翼丰满之时狠狠报复回去。   这场大婚便是开始。   一百八十年前江御把刚出生的季凌纾从故乡墨族强行带回了金霞宗,那日战无不胜的兰时仙尊胸口沾满了鲜血,抱着只小狼便入洞闭关疗伤,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墨族随即也打上门来,要金霞宗归还他们一族刚诞生的圣子。   江御不还,宗主也看出那小狼崽子命格特殊,有灭世煞星之象,任凶蛮残暴的墨族带走恐会酿成大祸,只得与墨族达成盟约,由金霞宗教养季凌纾到成年,届时若其秉性纯良,便可归于故里。   作为条件,宗主答应墨族,季凌纾成年之时可在金霞宗众仙家内挑选适龄配偶成婚,进行双修。   墨族血脉之中混有兽血,修炼不易,能与仙家双修乃是不可多得的机遇,盟约便这么定了下来,金口玉言,驷马难追。   金霞宗宗主玄行简以为可用一女子安定墨族,得意了一百八十年后,做梦也没想到季凌纾会胆大包天到选中了一手把他养大的江御。   更没想到江御居然点了头。   以玄行简对江御的了解,此人看似春风含笑,实则淡漠至极无念情爱,会答应季凌纾这罔顾人伦的要求,想必是另有计划。   荒谬归荒谬,见江御都没有拒绝,玄宗主便也只得尽力安排此事,为这对师徒选定了一个黄道吉日,准备风风光光把这事办了。   谁料吉日当天,江御居然不见了。   玄行简得到消息时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江御不是个朝三暮四的人,如若不愿,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他那修为谁还能逼他不成?   临了突然悔婚,果然是是因为昨天傍晚那事……   想到前一天傍晚时所见,玄行简到现在都还觉得心有余悸。   昨晚他本是闲来无事,在宗内遛鸟散步,带着灵鸟去溪流边饮水时,突然听见草丛边一阵悉簌,一抬眼,居然看见了对岸匆匆而过的江御。   兰时仙尊什么时候不是步履从容、华服玉冠、衣着讲究?可当时的江御却衣冠不整发丝凌乱,敞露在外的脖颈上道道红痕触目惊心。   玄行简立刻噤声,捂着他心爱灵鸟的鸟嘴躲了起来,生怕被江御看见给灭了口。   可到底是谁敢这般亵渎江御……?   正疑惑时,江御身上披着的那件长衫被风扬起,缁色衣角上红线织就的落枫印入玄行简眼帘——那是季凌纾爱穿的纹样。   他们竟然……!   玄行简震愕,隔天就能大婚名正言顺地入洞房,这狼崽子居然如此心急?!   现在细细想来,当时江御的脸色并不好看,而且身边没有季凌纾跟着,一个人急行向了竹林深处。   果然是季凌纾心急勉强,惹了江御不悦,才有了今天的逃婚。   玄行简“啧”了一声,谁惹的就让谁哄去好了,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墨族众人,否则他们金霞宗就要被按上一个言而无信的名声了……   “宗主!不好了!”   有弟子匆忙来报,   “季、季师兄刚刚、刚刚提着剑冲出宗门了……说是要去把兰时仙尊给找回来……”   “他怎么也跑了?!季凌纾跑出去除了添乱还能有什么用!”   玄行简掐住自己人中,大婚当日,成婚的两个都跑了,难不成让他去朝着满座宾客表演一拜天地?!   “兰时气若不消,谁能找得到他?!   -   玄行简说得没错。   江御修为甚高,他若自己想躲起来,旁人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   季凌纾冲出宗门也不过是一时气极,他知道江御一直看不上自己,可先假意答应又临阵逃婚,简直是辱他至极,想让他这辈子都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喜服让他给铰成稀烂布条随手扔进了河,大红底上的金浪银鸳,绣的仿佛是他这个笑话。   一路气急败坏,想的都是江御听到他要迎娶自己时,眼里淡淡蒙上的一层笑意,那笑原来是嘲弄,是轻蔑。   也是,他一个被抓到金霞宗做质子的墨族,怎敢奢求高高在上的兰时仙尊与他双修?看来光明正大地把他师尊占为己有是行不通的,那就只能……   “公子,公子进来玩玩儿啊?瞧您这满面煞气,进了我们怡霄塔,保准您忘忧怡然,重回春光——”   胳膊被路边的教坊乐户给轻柔柔地揽住,脂粉味扑鼻而来。   季凌纾微微蹙眉,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走进了平玉原中的花市。   这世上不入仙家的平常人家所居的地方被称作平玉原,而花市则是其中格外富庶之地才有的集市,不仅有凡人买卖,不少仙家也会在此间出售宝物。   至于怡霄塔,塔如其名,是个一掷千金以度欢宵之地。   “不需要。”   季凌纾对勾栏瓦舍没有兴趣,他正急着要找到江御,逼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耍他。   乐户见季凌纾独行一人,又俊美无双,衣着打扮似是富贵仙家,不肯轻易放手,从袖中掏出几副画卷抖开给他看:   “公子,真的不进来看看吗?今儿个是个好日子,楼上进了批新货,可是有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呢……”   余光瞥见白绸缎上的丹青画像,季凌纾骤然顿住了脚。   只听坊间一声尖叫,电光火石之间,乐户已经被他掐住脖子摁在了墙柱上,花容失色:   “公、公子饶命……饶命啊……”   “这是谁?你们哪来的画像?”   季凌纾扯着其中一副画像,语气冷得让人发颤,   “说话!”   “是、是新货…第、第一天上牌子,公、公子你认得他吗?”   季凌纾银牙咬碎。   认识?   不仅认识。这人今天本该和他拜堂成亲!   怎么,江御宁愿在这秽乱之地沉沦玩乐,也不肯见他一面,哪怕是只亲口告诉他一句不愿意?!   “他人在哪?”   “就就就、就在塔上……公子第一次来?进塔要有……诚意的。”   乐户见季凌纾的怨气不在自己,而在画像上那倾国倾城的人,便也松了口气,大着胆子搓了搓手指。   季凌纾见状,松开他的衣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随即砸在了乐户手里。   “带我见他。”   “哎,公子您这边请!” 第2章 所属   怡霄塔内雕梁画栋,香气环绕。   季凌纾悄然屏住呼吸,防止吸入屋内燃着的催情香。   一路被人从门口带至楼上,他也冷静下来,想清楚了现在的情况。   带路的乐户说画像上的人是“新货”,那便不是客人,而是用来取悦客人的玩物。   他师尊就算再想不开也不可能来当玩物,想来大概只是画师曾经见过师尊姿容,念念不忘,索性画了师尊的模样,用以招揽客人。   或者也可能是有凡人和师尊长得很像。他刚刚在气头上,一眼瞥去没看清楚。   无论如何,不该在这怡霄塔里耗费太多时间,呆会儿给那差点被自己掐死的乐户道个歉,留点银子便离开好了。   “公子,这儿便是了,您先进屋,我这就让人去给您备茶。”   乐户在一间屋阁前驻脚,柳枝般的手腕轻轻一掀,薄纱被挽起,坐在窗边的人影毫无预兆地落入了季凌纾眼里。   “师尊……!”   乐户反应过来时,季凌纾已经死死攥住了窗边人的胳膊,微一用力就将人扯了起来。   还真是老相识。   乐户耸了耸肩,识趣地帮二人拉好了门帘。   “……你弄疼我了。”   江御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开季凌纾的桎梏,这才淡淡开口。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季凌纾控制不住自己,再一次怒火中烧。   师尊总是这样,眼里的情绪平淡到几乎泛不起任何波澜。   “接客,赚钱。”   江御如实道。   “你疯了!”   “……你才疯了。”   江御提防地打量着突然闯进来的这人,一上来就叫他“师尊”,对他动手动脚,还说他疯了,莫不是脑子有病?   季凌纾气极反笑,“接客?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师尊想耍我也要有个限度,别把我当傻子糊弄。”   “你刚刚管我叫师尊,可我却根本不曾见过你,”   江御叹了口气,早听说在这烟花之地会遇到各种奇葩,没想到他被卖来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大傻子,   “你若是这里没病,便是认错人了。虽然不知为何认错,但看你焦急的模样,你师尊对你而言应该十分重要,与其在这里和我浪费时间,公子还是赶快上路,继续寻你师尊为好。”   “你说你不是我师尊?”   季凌纾怔愣住,进屋之前他也觉得自己是认错了,可看到面前站着的人时,他却一步也挪不动了。   那是和他朝夕相处,带他长大的师尊,他怎么可能认错?!   他能肯定,面前的人如假包换,就是江御。   “那你说,你是谁?”   “……”   江御微微垂下唇角,这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执迷不悟的傻子。   “我祖籍沣铁郡狗牙山,从这里出发要往西南走上三天三夜才到,今年遇到旱灾,村里闹了饥荒,为了让家人吃饱饭,我便被卖……我便来这里做事赚银两。”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家里几口人?”   “我姓江名御,家里父母健在,还有一胞弟。”   季凌纾闻言冷笑一声,师尊待他倒是敷衍,连什么狗牙山都编出来了,名字却不愿意改。   “江、御。真是个好名字。”   听出他语气中的几分调侃,江御不悦道,   “你若不信,大可以去衙门查名籍册。”   “师尊,够了没有?”   季凌纾冷下脸来,一步一步将江御逼到床榻前,   “你嫌我厌我,视我为累赘包袱,那一开始为何要答应我?是嫌徒儿给你绣的喜服不好看,还是打从一开始,就觉得我是个可欺可负的笑话?”   “说什么胡话,什么包袱,什么喜服,我从未答应过你任何事情。”   江御抵住他的肩膀,   “若是来与我行床榻之事的,那就闭上你的嘴,免得坏了兴致。你和你师尊之间的事与我半分关系都没有。”   “与你无关?师尊,你不愿意的事还有谁能逼你不成?何必装疯卖傻看我笑话!”   季凌纾用力将他向后搡去,他力道太大,江御站不稳,往榻上摔去,季凌纾的手却很快,垫在了他脑后。   另一只手则扯住了江御胸口的衣衫,稍一用力,软绸的衣料被撕扯开来。   江御肤白胜雪,一览无余地敞露在季凌纾眼前。   看着他干干净净的胸膛,季凌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面前的人真的不是他师尊?!   “你……你用了什么?遮掉了还是障眼法?”   季凌纾直接上了手,在江御胸前一顿揉摸确认——这不可能。他知道师尊左胸前有一块印记,远看像胎记,近看却像是牙印。   那印记愈合不了,也遮掩不住,他问师尊是谁留下的,师尊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略过。   而现在,江御的心口处并没有什么咬痕,取而代之的,是怡宵塔给娼妓上的怡宵锁。   那锁链细若银丝,却又牢不可断,绕过胸前向下绵延,没有坠任何宝石和铭牌,意味着江御还没有主。   “……放开我。”   江御攥住他的手腕,想阻止他继续摸下去,然而季凌纾却能轻而易举地挣开。   身下的人胸前居然没有任何痕迹……季凌纾又摸了许久,才怔然收起手:   “对不起……”   怎么可能?和他师尊同名同姓,长相身形都一模一样,怎么可能……?   江御一把推开他,起身别过头去淡淡整理衣襟。   虽然被卖到了怡宵塔,但他并没有过接客的经验,也不准备真的就呆在这里,原本正在谋划逃跑,谁知这人突然就被带了过来。   好端端的一张脸,可惜没有脑子。   江御扯好领口,正欲再度开口送客,突然觉得背后一凉,只见身侧寒光一闪,一道剑影迎面而来——   削铁如泥的剑刃抵在脖颈,只需再用上一分力,就会刺入他的血肉。   江御看着举剑的季凌纾,良久,叹了口气,   “这是见我不从,便打算取我性命?”   “……冒犯了。”   季凌纾收回利刃。   这下可以确认,这人的确不是他师尊。   否则在他的剑近身之前,师尊的剑锋早就抵在他心口了。   “我给不了你你想要的,”   江御背在身后的手指缓缓松开,在那一瞬间被他握入指间的玉簪悄无声息地碎作了几段。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本能从何而来。   “你去找其它人吧。”   “我听说你是今天刚被送过来的,”   季凌纾不仅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倒不识眼色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跟我走。我给你赎身。”   “都说你认错人了。我并非你要找的师尊。”   “和那没关系。”   季凌纾从怀里掏出鼓囊囊的钱袋,金霞宗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他师尊突然失踪,紧接着平玉原里就出现了和他师尊长得一模一样、同名同姓但没有半分功力的凡人,这事太过蹊跷,他必须追查。   也许师尊的消失并非悔婚,而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季凌纾脱下外衫,搭在了江御肩上,以遮盖他被自己扯烂的衣衫。   “……”   江御缓缓跟上。   从这个傻子手里逃走似乎比从怡宵塔逃出去要容易。 第3章 异界   金霞宗内众仙家和平玉原以琉璃海为界,一方位于岸上人间,一方则是海中仙界。   琉璃海中流淌的并非海水,而是神雾,是仙家赖以修行的灵源。   海岸边,一人满身珠翠玉红,被粼粼跃金的雾浪推上了石岸。   蒋玉拆掉了身上头上的珠冠宝石,脱下织金锦绣的喜服囫囵一包,正欲将其整个沉入琉璃海中,想了想,又摊开寻了只雕工最朴素的玉簪出来,打算待会儿找家当铺换成银两。   他蹲在岸边,看着神雾之中倒映出现的那张脸,心口就像是压了块巨石一般忐忑不安。   脸上的眉目深隽艳美,瞳色湛若冰玉,容姣胜雪,俊朗灵动。   这是江御的脸。   蒋玉深吸了一口气——他穿越了。穿成了自己参与制作的一款游戏中被策划浇筑了最多心血的角色。   拿到这种主角剧本本该是好事,但就在蒋玉穿越前夕,游戏团队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原本的负责人被组内几个男同事串谋排挤,被迫离开了公司。   而她策划了数年的这款游戏不仅无法正常上线,甚至被那些同事视为可以肆意践踏的遗产,胡乱魔改变动,为泄一己私欲,把整个游戏改的乌烟瘴气。   首当其冲的便是江御。   丧尽天良的同事们知道前负责人把江御这一角色视作珍宝,要故意恶心她一般,干脆将游戏设置成了限制级,让这俊美无双、道心通透的剑圣被改写出了各种受尽凌辱的结局。   美人盂、温柔椅、盛浊盆……原本执剑纵横、意气风发的兰时仙尊,一步步变得百艺莫解,唯善淫泆。   而其中最为可怕的一条结局,便是沦为他那身上流有狼血的徒弟的阶下囚。   蒋玉一睁眼便听闻自己即将和季凌纾成婚,对于知道结局的他,这无疑是死路一条,别看季凌纾现在还人模狗样,不出十年,他便会疯癫成性,犹如野兽。   为了保命,蒋玉果断选择了逃跑。   金霞宗的地图模型由他负责构建,虽然真实情况与设计图有所差异,但总体构造相似,蒋玉凭借记忆,在仪式进行前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到了平玉原来。   暂时逃离金霞宗并不意味着安全,季凌纾一定很快就会追上来,他得想办法彻底改头换面……   “公子,挑挑货吗?”   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蒋玉如惊弓之鸟,随手抓起两把淤泥糊在脸上,充满戒备地回头看向拍他肩膀的人。   “公子,别害怕呀。”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个拐着竹篮的女人,戴着灰纱头巾,只露出半张黝黑的脸,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看看吗?游海侠刚送来的好东西,有不少稀奇玩意儿。像这……这耳坠子就挺配你,俊俏。”   看来只是个商贩。   蒋玉松下一口气来,女人口中的游海侠他也知道,是像江湖盗贼一类的组织,专门打劫修为低浅的修士,倒卖仙家法器到平玉原。   “你这里有没有能改变容貌的法宝?”   蒋玉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随口问了句。   谁知女人当即点头如捣蒜,掀开了竹篮上盖着的花布翻找起来:   “公子,那你可找对人咯!前几天我男人刚从一个喝花酒的糟老头身上偷来的易容符,你看,一共三张。”   “符咒?能维持多久?”   蒋玉对这个世界中的术法和功力没有具体的认知,只知符咒是他这种没有修为的人也能使用的法器。   “一张三天,童叟无欺。”   “多少钱?”   “唔,”女人眨眨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原本我是要自己留着用的,今日瞧公子有缘,让给你也罢,只不过……”   “这个给你。”   蒋玉摊开手掌,将刚刚留下的那支簪子递给了女人。   “……哎呦!公子阔气!”   女人欣喜若狂,一手抢过玉簪,将整只竹篮都塞给了他,   “公子,我瞧你长得也不差,怎的还需用这易容符?一般都是那长得像猪头的男子才会重金求购这玩意儿。”   “实不相瞒,我家娘子喜猪,老嫌我长得白面秀气,为了讨娘子欢心,我只好行此下策。”   蒋玉随口胡诌道,垂眼翻看着篮中的小玩意儿。   “原来如此,公子你还真是情深似海,”   女人将簪子塞入衣衫下的口袋,   “看在公子出手阔绰,我再送公子一条消息吧。从这儿往北走十里路可到天沼山,山上正逢狩猎祭,你若运气好,在那儿可寻得易容丹,那丹药可比这符咒好使多了,只消一颗,保你脱胎换骨。”   “多谢。”   蒋玉暗自记下天沼山的名字,又客气两句,等女人喜滋滋地离开后,才找了没人的地方,摸索着催动了一张易容符。   脸颊上一阵温烫,再睁开眼时,水光中倒映的俨然已经是他原本的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这样就好。   蒋玉终于放松下来,在这个被注入了太多肮脏欲望的世界里,只有玩物才需要美丽,要想活命,必须学会掩人耳目。   他从女人给的竹篮中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牛皮地图,找到了天沼山的方向。   那是凡人和游海侠集会的地方,仙家往往都不屑于光顾,对他而言倒是个值得一去的好地方。   蒋玉抱着篮子找到一个干燥的洞窟,玉簪给了商贩后,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便是耳朵上挂着的那对儿耳坠,路上最好能省便省。   等换了容貌之后他要做什么呢?   寻找回去的方法?   如果他没记错,穿越前他似乎突然感到心脏一阵绞痛,很可能是因为加班猝死在了电脑前,真的还有机会回去吗?   如果他穿成了“江御”,那原本的江御又去了哪里?   前负责人是他在大学时就认识的学姐,这个游戏世界也是他看着学姐耗费心血一步步打造出来的。   也许他应该想办法找到真正的江御,告诉他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这样是不是就能保护学姐的心血?   还有季凌纾……原本也是游戏的主人公,他到底是被改动了哪里,会在不远的以后疯癫成魔?   洞穴深处的钟乳石滴溅出一声又一声微漠而沉闷的水涎声,蒋玉想着想着,竟在不知何时陷入了沉眠。 第4章 御剑   怡宵塔高耸入云,塔主是只狐狸。   或者说是流着狐狸血的墨族人。   媚眼如丝,眼尾勾红,穿着件松松垮垮的薄衫,伸出烟柄勾住了江御的下巴,   “唔,这么好的皮面,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调教就要被人买走了?”   啪——   季凌纾翻手替江御拍开了他的烟枪,将钱袋扔给塔主:   “开锁,放人。”   江御身上的怡宵锁是怡宵塔特制的枷锁,除却款式披媚,利于乘兴,还有追踪押缚之途,就像是奴隶脸上被烙下的奴印一般。   “小公子第一次来塔里玩啊?”   狐狸接过钱袋,笑盈盈地掂了掂,细长的丹凤眼扫过季凌纾的面庞,   “怡宵锁可没有开锁的说法,进过我怡宵塔,这辈子身上便留着痕……”   只听“锃”的一声,白刃已经穿过珠帘幔帐,抵在了狐狸塔主的胸前。   季凌纾冷冰冰地看着他:   “我可以加钱。放人。”   “哎,”   塔主手指一勾,推走他的剑锋,“急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放人了?只是我们怡宵塔向来以诚敬待客,上这锁也是为了你好,你就不怕这美人离了塔就从你手下逃了?”   江御:“……”   塔主得意地勾他一眼,“瞧瞧,我是不是说中了?”   季凌纾蹙眉,“你别想跑。”   江御别过眼,“我没说要跑。你自己爱听他挑拨。”   九尾狐听着听着乐了起来,再一勾手,江御身上的细锁就像是被牵了线一般,不由他反抗地将江御扯到了塔主身边,   “公子,我既收钱自会办事。现在让这怡宵锁认你为主,小美人若是想跑,你只消像我这样勾勾手,他便会回到你怀里。公子身上可有什么吊坠玉石?封上这锁扣,小美人就是你的人了。”   季凌纾闻言,顺手要摘护腕上的金石下来,塔主看着都觉得心疼——上品金石,能买下一层怡宵塔呢。   谁知江御却不满道:“不要这个。难看。”   塔主忍俊不禁,“你还挑呢?”   江御瞥他一眼,“挂我身上的东西,自然是要挑。”   “麻烦死了。”   季凌纾啧了一声,却是老实把金石按了回去,想了想,最后从怀里掏出了一颗星蓝的湖玉吊坠,扔给了塔主。   塔主挑了挑眉,看向江御,“这下不挑了吧?呦,和你眼睛还挺像。”   季凌纾无声地叹了口气。   当然像了。那原本是他辛苦找来,想要送给师尊的。   只是师尊向来不屑他送的东西,与其拿去横遭白眼,还不如扔了清净。   “好了,以后你就是这小公子的人了。”   塔主镶好锁扣后抬手一推,将江御推向季凌纾怀里。   季凌纾接住江御,腰上的触感是如此的熟悉,看似纤薄没有力道,贴近了才能感觉到藏在衣料下的紧实匀称。   他的师尊是现存唯一剑修,体术之精,无人能近其身。   所以怡宵塔中这个任由塔主推搡拉扯的人,哪怕身段完全一样,也绝不会是季凌纾的师尊。   “最后,一杯薄茶,敬祝小美人寻得新皈。”   狐狸尾巴抖落出点点金光,为江御盛上了一盏茶。   江御闻了闻,除了茶香并无异味,才抿下两口。   然而凉茶入口的刹那突然就变得滚烫,钻心而去,不容逆流地朝江御的经脉之中涌去。   江御被烫得闷哼一声,垂眸蹙起眉心。   “你给他喝的是什么?”   季凌纾率先护住他心脉,抬眼瞪向九尾狐,应声而起的剑气如风,却被狐尾重重扫开。   “脾气这么差可不好,”   塔主懒散地侧枕在帷幔深处的软榻中,背过身去吸了口手中的水烟,   “那可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对得起你给的这两袋沉甸甸的银钱。”   “站住——!”   季凌纾还欲再追,谁知眼前突然金光一闪,红雾弥漫。   待到云雾散去,二人已经站在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而怡宵塔却耸立在数十里之外。   季凌纾欲骂出声,话到嘴边想到了师尊的教诲,堪堪忍住。   他看向身旁的江御:   “你感觉怎么样?是毒?”   “不是,”江御擦了擦唇角,“只是有点难喝罢了。”   “……”   季凌纾翻了他一眼,“算了,看你一介凡人也分辨不出来。我带你回宗去看仙医。”   江御立刻也回敬他一眼:   “我一介凡人,过不了琉璃海,你要回仙宗就自己去,别带上我。”   “真麻烦。”   季凌纾不耐地咬了咬唇,琉璃海横亘在仙宗和平玉原之间,是神雾开始聚集之处。那神雾对于他们仙家而言是利于修炼的灵气,对凡人而言则像浓稠的水,凡人偷渡琉璃海无疑会溺死其中。   “况且你不急着去找你师尊吗?”江御问。显然并不想跟着他到处折腾。   “我师尊很强,这世上没人能为难他。”季凌纾顿了顿,“带你横渡的办法我想到了,只不过要费些功夫。”   “什么?”   “昙阳舟。”   季凌纾解释道,   “是一种法器,可渡琉璃海,且保护船上凡人不受神雾侵蚀。”   最初是游海侠们为了运货找仙人筑造的法器,后来不少没有仙脉的贵胄子弟为了一睹仙宗景致,也会花大价钱买舟用于游览。   “可你不就是仙家人吗?”   江御眨了眨眼,似乎略带几分嫌弃,“你就没学过什么能带人的术法?”   季凌纾闻言冷哼一声。   “我倒是想学。可惜我师尊不教,也不许我学。”   不仅不教,他随师尊所住之处在金霞宗的深处,本应是神雾最浓郁之处,却被他师尊设了结界,半点神雾都涌流不进去。   导致季凌纾到现在连凝聚神雾都做不到。   “那你打算去哪里弄这什么昙阳舟?”   江御懒得继续听他抱怨他的师尊。   “天沼山。”   季凌纾拔出剑,驾驭神雾他不会,但御剑飞行却是师尊手把手教过的,   “游海侠经常在那边集会举办狩猎祭,狩猎到的灵兽可以用于交换法器,从他们手里一定能换到昙阳舟。”   江御有些狐疑地看着他脚下的剑,   “你能飞好么?别把我弄掉了。”   季凌纾:“爱来不来。”   江御心道不爱来。   他正转身要离开,季凌纾一勾手指,身上的怡宵锁倏然一振,不容江御做任何反抗,让他直直撞上了季凌纾的肩膀。   “不爱来也得来。”   季凌纾不由多分说,一把将江御拎上了剑身。 第5章 张扬   “你抖什么?怕高?”   季凌纾问。   佩剑穿过层层薄云,热闹的城镇在脚下越变越小。   “没什么。飞太快,风大。”   江御站在他身后,单手紧紧拽着季凌纾腰间的绦带。   他不是因为怕高,而是刚刚季凌纾抓他上剑的那一下,手指无意间摩挲过他腰间,不知为何居然让他感到了一阵酥麻。   “娇贵。”   季凌纾冷哼一声。   不仅长得和他师尊一样,脾气也这么像,都挑剔得不得了。   想到这里,他又开口道,   “你改个名吧。”   “凭什么?”   江御淡淡问道,听语气显然并不高兴:“难不成你师尊也叫这个名字?”   季凌纾点了点头。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也让他愈发肯定,凡人江御的出现不是巧合,和他师尊失踪一定脱不了关系。   只听江御轻轻嗤笑,   “我一介凡人而已,你师尊大人有大量,想来不会介意和我重名。”   “这名字又不好听,”   季凌纾飞得更高了些,感受到身后人拽他腰带也拽得更紧,   “你不说是村里老人算的么?我让人再给你算个更好的。”   “你是怕你师尊回来看到我生你气吧?”   江御不客气地冷笑道,“从怡宵塔里买来个长相、名字都一模一样的小倌,是该说你心怀不轨,还是对尊长大不敬?”   “笑话,我才不怕他生气,我巴不得他被我气死了去。”   季凌纾顿了顿,   “反正你改个名字,这名字叫得我心烦。”   “不改。”   江御往后站了两步,离他站远了些。   季凌纾咬牙切齿,故意晃动剑身:   “改不改?”   江御松开他的腰带,“威胁我?要不我自己跳?反正我不改。”   季凌纾:“……”   江御又往外挪了一步,眼看摇摇欲坠,稍有风吹就会坠落而下。   二人僵持了几秒,见季凌纾不肯让步,江御一只脚干脆踏了出去。   季凌纾啧了一声,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行行行!不改就不改,烦人。”   他力气大,攥得江御胳膊发疼,不免又蹙起了眉。   季凌纾鲜少在师尊的那张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的师尊总是游刃有余,从容温和,眼底又像覆了冰雪,常年是冷的,谁也焐不化。   耳畔风声簌簌,没人再主动开口说话。   季凌纾盘腿坐在前面,不知在思量些什么。江御则坐在剑尾,轻轻揉捏着刚刚被季凌纾攥过的胳膊。   他有这么怕疼吗?   还是季凌纾的力气远大于常人?对他下手也重?   两人思量之事都非一时半会能理清的因果,在天色将暗之际,他们乘风抵达了天沼山。   此山状如其名,连绵成环形,中央下陷成沼,布满奇珍异草。   是为数不多的有灵兽出没但没有神雾笼罩的山林,因而常年都有无法修炼仙术、会溺死于神雾的游海侠出没捕猎,渐渐形成了规模,定期举办狩猎祭。   季凌纾带着江御报了名,二人各得了一块有收纳贮存之用的玉牌,猎到的灵兽可以存入牌中方便携带。   江御略带诧异地看着将玉牌往他腕上系的季凌纾:“我也要参加?”   季凌纾微微抬眼:“不然呢?”   “我可什么都不会,帮不上你半点忙。”   “知道。你跟在我身边就行了。”季凌纾顿了顿,“我们没必要呆到最后,昙阳舟不是什么珍奇贵重之物,随便猎两头灵兽就能换。”   “我在外面等你不行吗?”江御无奈道,“万一我运气不好,和你走散,被山里的灵兽一口吃了怎么办?”   “这儿的灵兽没有神雾滋养,算不得凶恶之物,参与狩猎的也大多是没有仙骨的凡人或者低阶修士,要不了你的命。”   “那你动作快点,早点把怪物解决了。”   江御心道你堂堂金霞宗大弟子来这里凑热闹不就像玩儿一样吗?   “急不得,”   季凌纾耸了耸肩,   “宗主有令,宗内弟子在平玉原不得为私使用高阶功法,体术也不行。”   “……”   江御叹了口气。   山间瘴气弥漫,湿热难耐,闷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季凌纾难道一点也感觉不到吗?   “那我们早些进去吧。省得好找的灵兽都被别人抢光了…”   江御话音未落,一伙儿身披铜甲、膘肥体壮的游海侠突然将他们二人围住,黑压压地遮挡住前路。   “小美人儿,你这细皮嫩肉的也想来打猎?”   为首的男人咧嘴笑起来,视线粘稠,围绕着江御打转,   “里头危险的很咧,要不要和哥哥一起,哥哥保护你?”   江御挪开目光,视他若无物:   “可你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能耐。”   男人闻言也不恼,而是挑衅地瞥了季凌纾一眼,   “再没能耐也比你身边那柴火棍儿强吧?哈哈哈——!”   身旁的游海侠也跟着大笑起来。早些时候季凌纾为了行事方便换上了常人衣衫,也没戴任何佩饰,一眼看去难以认出是仙家公子,只会被当成普通少年。   江御眨眨眼,看向身后的季凌纾。   季凌纾原本背着手,忽而一阵风起,除了江御没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反应过来之时,刚刚那取笑他们的男人已经被面朝下摁在了地上。   季凌纾腰间的佩剑直愣愣地插在地上,穿过男人的指缝,稍偏一厘便能刺破他的血肉。   “这点儿能耐,够了么?”   季凌纾邪气一笑。   男人脸色发白,吞了口唾沫,“放、放、放放开我!”   “放开我们老大!”   一旁有人回过神来,举着刀要去抓江御。   江御翩然闪开,悄无声息地躲到了季凌纾身后。   “识相的就给我滚开,不然下次我剁你们一人一只手。”   季凌纾一脚勾起长剑,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男人,   “听懂了没有?”   兽血凝成的碧色眸子冰冷如霜,让人不寒而栗。男人不服气地颤了一颤,爬起身头也不回地带着手下逃走了。   江御盯着他的剑,手指微微动了动。   他是不是也需要一把武器防身才好?   正琢磨要不要从那游海侠手里抢点什么来时,视线忽而变暗,江御抬眼,见季凌纾往他脑袋上扣了一顶垂连面纱的笠帽。   “……干什么?”   “游海侠都是些粗鄙鲁莽之人,你的脸太张扬,容易招惹是非。”   “你哪儿弄来的?”   “刚刚那伙儿人逃跑时掉的。”   “……”   江御闻言,立即要将头上的竹笠取下来,被季凌纾牢牢按住:   “帮你拍过灰了。”   “这还差不多。”   “真难伺候。”这一点也和他师尊一样。   季凌纾冷嗤一声。   江御瞥都懒得瞥他,全当没有听到。 第6章 相遇   入山阵眼处,已经有许多散户聚集。   有组织的游海侠大都胸有成竹,早就往深处赶去,希望能猎到上等灵兽拔得头筹。而徘徊在阵眼附近的多是独行的修士和猎者。   捕猎大型灵兽通常至少要五人以上,这些人在入口处互相观察打量,挑选着合适的合作人选。   季凌纾和江御刚进山,便有人盯上了他们。   一个俊美凌厉的年轻男子带着一个遮掩容貌的神秘人,敢这般闲庭信步地进山,必定是身怀绝技。   果然有低阶修士前来朝他们搭话:   “敢问二位是第一次来天沼山游猎吗?”   季凌纾顿住脚,   “是。你有何贵干?”   “实不相瞒,刚刚我在外面看见你们收拾那伙儿游海侠了,二位身手不凡,不知可愿与我组队前行?我善布置束缚陷阱,只是蛮力不够,恐怕抓住了灵兽也无法将其击毙,且此前我曾来过天沼山,对地形也熟悉,只要我们合作,一定事半功倍。”   “唔,有理,”   季凌纾思忖片刻,   “但我们并不打算深入,大概抓个两三只后就撤退。”   “……这是为何啊?”   修士不解地歪了歪脑袋,“这次狩猎祭上能换到的东西可比往年都要稀奇!那办祭的商会会长说了,谁能把栖息在天沼深处的怪物杀了,就奖谁一柄冰玉剑呢!虽然这年头没有剑修了,但那可是冰玉剑,价值连城……”   “你说冰玉剑?”   季凌纾忽而扯住他的衣领,吓得修士噤了声,   “金霞宗兰时仙尊的冰玉剑?”   佩剑对剑修来说比命都重要,他师尊的剑怎么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还是有人造了假货?以此为噱头引人来除魔?   “我……我也没见过、不知道啊……”   修士惶恐地摇了摇头,   “你、你要是好奇的话,我们组队,一起把那剑赢过来不就……”   “滚。”   季凌纾搡开他。   这天沼山还真来对了,不管是真是假,他都要去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用他师尊的剑名唬人。   江御见他脚步加快,悄声擦了擦额上的汗,快步跟了上去,   “你要去狩猎那什么,深处的灵兽?”   “嗯,”   季凌纾点点头,“他刚刚说的冰玉剑是我师尊的佩剑,剑修丢了佩剑不是小事,此事不得不查。”   “你担心你师尊遇到危险了?”   “不可能,”   季凌纾摇摇头,“你不了解仙家,我此前说的话并非夸张,我师尊虽是剑修,但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和他一战。”   “那这剑是他自己丢的?”江御问。   “我觉得那八成是把赝品,”季凌纾将拳头捏得嘎吱作响,“所以才要查。”   江御叹了口气,   “随你。”   季凌纾听出他语气疲靡,忽地掀开了他面前的薄纱,   “你不舒服?”   难不成怡宵塔那狐狸喂给江御的真是毒?   毫无征兆地忽而被一双蔻梢般薄绿的瞳眸盯住,江御不觉怔愣一瞬。   “哪里不舒服?”季凌纾又问。   江御垂下眼睑,自己扯下了面纱,“没有不舒服,只是山中潮湿,热得难受。”   “……说你娇贵你还真犟上了。”   季凌纾展眉,忽然将他拦腰扛起,唤出了佩剑,再度御起了剑。   江御这会儿身上不舒服,也没过多反应,老老实实地由他扛着。   这次御剑,季凌纾有意放缓了速度,凉风缓缓顺着发丝吹过,散去江御心口的闷热。   “不是说不能因私动用高阶术法吗?”   “这是为了救你,不算因私。”   江御闻言淡淡揶揄道,“我不算你的‘私’?我身上这怡宵锁可是刻着你的烙印。”   “那又如何?你身体不适,我帮你舒缓,这是在积德行善,就算宗主要计较,我师尊却是个明事理的,他不会怨怪。”   “我听着觉得你师尊挺护着你的,你为什么讨厌他?”   “护着我?”   季凌纾嗤笑道,“他是看不惯别人欺负我,就像你养了只宠物,自己怎么玩弄都行,但不许别人碰,一样的道理。”   “……我不喜欢玩弄宠物。”   “和你说也说不明白。”   “我们现在是要直接去沼心吗?”   “没错。抓了那只值钱的,冰玉剑他们都舍得给,多要个昙阳舟有何不可?”   季凌纾边说边探出身去,勘察山中地形。   传闻中的天沼没有看到,却看见有人正在被一只巨型食人鸟追着跑。   那人的速度越来越慢,眼看就要被追上,却连还手都不会,一脚铲落了山崖,落入丛林深处。   季凌纾果断调转了剑锋,朝那人的坠落之处飞去。   江御抓紧了他的袖子以免被不远处食人鸟鸟翼扇出的罡风震落,   “要去救人?”   “救!”   季凌纾点了点头。   江御感到有些意外,“在这山里因为狩猎而受伤惨死的人你都要救吗?”   “游海侠不会,生死有命,他们是自愿要来、也知道可能面临什么的。但刚刚那人怎么看都一点功夫都没有,八成是被意外卷进来的凡人。师尊教过我,不能对弱小者见死不救。”   说话间那食人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振翅朝二人突进过来。   季凌纾单手拦住江御,脚下的剑在瞬间回到他手中,二人在半空中极速下落,电光火石之间,食人鸟已然被削去双翼,惨叫着摔下山崖。   沾了污血的剑眨眼睛回到季凌纾脚下,他轻轻将江御放下。   江御沉默着往他身边站了站。   季凌纾震惊了一瞬,看到了江御那半边剑刃上还滴着怪物的血迹后才了然。   ——这厮嫌脏。   “下次,”   江御缓缓开口,   “你丢剑之前和我说一声。”   “……行。”   季凌纾似乎早已习惯应对他这种挑三拣四、颐指气使的性子。   他们在乌密的雨林深处落下,季凌纾收剑时,江御环视了一周,指向一个方向,   “那边好像有树倾倒,那个人是不是落在那里了?”   “去看看。”   季凌纾掀开面前半人高的灌木草,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团乱七八糟的衣物。   蒋玉揉了揉脑袋,好在这山中植被厚实,否则他就摔成肉泥了。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真实。在他的了解中,没有神雾的地方是不会有灵兽的,否则他也不会胆子大到一个人进阵。   确认身上除了擦伤没有伤到筋骨后,蒋玉扶着树干缓缓站起身来,这天沼山危机四伏,不是他该呆的地方,还是尽早出去为妙……   他猛地看见两道身影撞进视线,大脑不觉宕机了一瞬。   “人在那儿,好像没死。”   江御指向蒋玉。   季凌纾拨开草丛,也看向蒋玉所在的地方。   蒋玉的大脑中一片嗡鸣。   ——季凌纾!!! 第7章 搭救   “是不是摔傻了?喂。”   转眼间,季凌纾已经走到了蒋玉面前,甚至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蒋玉吓得浑身寒毛竖起。   他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的,怎么会运气这么差又撞上季凌纾?!他身后那个遮着脸的人又是谁?墨族的人?他们是来抓他回去完婚的??   千千万万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蒋玉视死如归之时,季凌纾身旁戴着斗笠的人朝他轻轻伸出了手:   “你没事吧?是不是他吓到你了?”   蒋玉愣在原地,看了看面前白皙修长的手,又抬头看了看季凌纾。   对了。他用了易容符。   现在的人只是个面容寻常的普通人,季凌纾没有认出他来!   劫后余生的欣喜让蒋玉长长松了口气,他被江御拉起身来,尽量装作自然:   “我那个,摔到脑袋,反应有点慢。”   “没死就行。”   季凌纾挑了挑眉,“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进到这山里是来找死的吗?”   “……”蒋玉心道他还真的差点找死了。   “我……不知这里这么危险,多谢二位道长出手搭救,”   蒋玉沉着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粗,   “我看我还是尽早出去的好。就、就不多和二位寒暄了。”   蒋玉话还没说完脚就动了起来,要让他在食人鸟和季凌纾之间做选择的话,他宁愿被吃掉也不想受尽凌辱而死。   刚跑出没十米,他脚下一滑,不知猜到了什么东西,面前忽而出现一只毒蛇朝他张开了巨口。   完蛋了!   蒋玉捂着头原地蹲下,然而在巨蟒咬下他的脑袋之前,季凌纾的剑先一步出鞘,从七寸处将那蟒蛇斩成了两段。   “你一个人真的能活着走出去吗?”   季凌纾满不信任道。   “……能,能吗?”   蒋玉咽了咽唾液。应该是不能吧。   他心一横,干脆厚脸皮地祈求道,   “要不劳烦您二位……把我送出去?”   江御似乎觉得这主意可行,看向季凌纾,“我们从入口御剑到这里半个时辰不到,送他一趟,似乎不耽误事?”   “可我的剑只能乘两人。”   季凌纾无奈地耸了耸肩,“我送他,那你怎么办?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下场只能和他一样。”   “……”   江御无言以对。   季凌纾考虑片刻后,做出决定:“要不你就先跟着我们,反正这里也快到沼心了。等我们解决了里头的灵兽再一起出去。”   “……好。”   蒋玉捏着口袋里剩下的两张易容符,纠结了一会儿后,点了头。   为今之计,逃也逃不掉。   而且他很在意突然出现在季凌纾身边的那个神秘男子是谁……季凌纾日后的疯魔,会不会和他有关?   要解救“江御”,除了躲着季凌纾,还有防止季凌纾发疯这条路可走。   “那就赶快上路吧,我叫季凌纾,你叫什么?”   “我?我叫……”   蒋玉面对季凌纾时还是有些发怵,说话也吞吞吐吐的,“我叫水都星。”   “水兄,跟紧我了。我没保证能同时照顾你们两个。”   “好……那这位道长是?”   蒋玉看向一旁话很少的遮面人。   如果能知道名字,或许他就能回忆起这人的身份,或者判断出他会不会对季凌纾有害。   “我叫江御……”   “轰隆——!”   一声巨响盖住了江御的回答,三人面前的道路居然凭空被拦断——一股极具冲击力的泥流从山上冲了下来,在他们跟前横亘成一片沼泽。   “天沼山,原来是这个意思。”   季凌纾皱起眉心。这山中的沼泽竟像活的一样,可以肆意改变地形。   如果这也是那沼中灵兽的力量,那他带着两个累赘,恐怕没那么容易能猎杀那魔物。   “救命啊——!少侠救命——!”   “来人啊!救救啊!妖怪吃人了!!”   耳畔传来阵阵呼救声,季凌纾跳上一旁高耸的巨石,才看见有三四个活人大半个身体已经陷入了泥沼。   几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沉去,听到了石头上有动静,连忙仰起头奋力呼救。   这一对眼,好巧不巧,季凌纾认出他们正是之前那一伙儿意欲占江御便宜的游海侠。   “救……呃……”   连那游海侠自己都哑了声。这下完了,偏偏遇到此前得罪过的人,他们几个这次是在劫难逃,要曝尸荒野了。   季凌纾见是他们,果然起身拍了拍灰,头也不回了跃下了巨石。   就在几个游海侠快要完全被吞没时,一柄粗木枝忽而被伸到了他们面前。   “抓紧了。爬不上来的话谁都救不了你们。”   季凌纾吓唬他们道。   壮汉们哪里还顾得上害怕,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奋力地往岸上爬来。   一旁的江御和蒋玉也没闲着,见季凌纾有意施救,都上前去帮了把手。三人齐心协力,终于把沼泽中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扯了上来。   为首的游海侠吓得裤子都湿了,抱着季凌纾的大腿哭嗓着,   “少侠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您宽宏大量!您寿比南山!哥几个以后做牛做马,一定会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季凌纾蹬开了他,   “用不着以后,现在就是你们给我做牛做马的机会。”   游海侠老大:“……啊?”   季凌纾原本正愁无人可用。   这些游海侠虽然本事有限,但只要不遇到奇袭,自保是没问题的,指挥得当甚至还能当做战力。为了顺利拿到冰玉剑,他决定和这几个人合作,凶兽由他来解决,彼时把水兄交给游海侠保护就好。   至于江御,还需得跟他一起,那伙游海侠对江御动过心思,他不放心。   “把你们的玉牌给我。”   季凌纾朝他们兄弟几个勾了勾手。   几人面面相觑,这……这不就是光明正大地打劫?   “不给的话他就把你们踹回沼泽地里。”   江御难得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是在煽风点火。   被沼泽地吞噬的恐惧还未消散,之前辛苦狩猎的灵兽珍贵,但还是性命更为重要。哥几个咬了咬牙,纷纷痛心交上了玉牌。   季凌纾对他们猎到的东西倒没什么兴趣,主要是为了防止他们背叛。   一行人喘息了片刻,稀稀拉拉地开始朝更深处行进。   这四个游海侠是堂兄弟,都姓福,为首的叫福大,后面三个似乎都有更好听的名字,但季凌纾懒得记,干脆称他们为福大二三四。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季凌纾和江御,福大兄弟四人落在后面,中间夹着蒋玉。   蒋玉不敢靠季凌纾太近,怕他识破了自己身上的符纸法术,不知不觉就也落到了后面去。   以至于他能听清那四兄弟的窃窃私语。 第8章 一模一样   “大哥,这山里的怪物比想象中要可怕多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当真还要跟着他们去搏命吗?”   “嘘——你小声点!季兄脾气那么差,让他听到我们想跑他非当场掐死我们,”   福大重重拧了弟弟一把,   “再说你以为你哥我是真傻啊?你看季兄和轰隆兄的衣角,看到没?进山这么久了连个泥点子都没沾上,他们肯定不是一般人,说不定是仙家来的,懂了吗?”   轰隆兄指的是江御。   蒋玉问他姓名时正巧赶上泥流滑坡,蒋玉听成了江轰隆,江御也懒得纠正,索性由着他们这么叫了。   “可、可修为高深的仙使谁稀得来这地方啊?”   福三撇了撇嘴,“大哥,真遇到危险了他们肯定不会管我们死活……我瞧着那轰隆兄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要不咱好好求求他,放我们先撤吧?”   “不行,”   福大摇头,忌惮季凌纾只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心贪。   万一季凌纾本事真有那么大,他们跟着他拔得头筹,这趟就能赚个满钵,下半年就能回家好好陪陪妻女了。   “咱们先跟他去探探路,情况不对了再跑也来得及。你忘了我们一开始在入口处扎的阵了么?”   “原来如此!”   福三恍然大悟,   “有那传送阵,我们便可瞬间回到入口逃之夭夭!”   “你小声点!”   福二揍了他一拳,   “这可是大哥的独门经验,要让别人都知道了,入口那地儿的阵该不够摆了。”   福三胆子最小,抱着脑袋哼唧了两声,看向始终没说话的四弟,   “那开阵符纸是四弟在保管吗?你可要好好看管,弄丢了的话咱兄弟四个就埋在这儿了。”   福四冷哼一声,擦过他的肩膀往前走去,视线始终冷冷地扎在不远处的蒋玉背上。   蒋玉全然没注意到从背后投来的目光,只在脑海中不断琢磨着这几兄弟刚刚说的那些话。   原本他的选项只有危机四伏的天沼山和阴晴不定的季凌纾,这传送阵的出现则在这两难的选择之中为他开辟了一条豁然开朗的路。   一行人各自合计着,福姓兄弟却不知,此刻他们的耳语都清晰地涌入了江御耳中。   江御步履未停,轻描淡写地问季凌纾道,   “他们说紧要关头会逃,用传送阵,你打算怎么做?”   季凌纾眨了眨眼:   “谁说的?我怎么没听见?”   “你没听见?”   江御愣了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耳朵,   “可能是我…听觉比较敏锐。总之他们刚刚正在说这事。”   “那正好,”   季凌纾耸了耸肩,嘴里叼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半截苇草,   “省得我还费力去救他们。你一个拖油瓶都够我受的了。”   “我说过要在外面等你,是你自己非要带上我的。”   “等我?”   季凌纾勾起唇,笑得并不真诚,“你是想跑吧。别忘了你身上那锁,只要锁还在,你跑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江御闻言倒也不遮掩,直白问他,“这锁当真靠外力斩不断?”   季凌纾点点头,好让他死心,“怡宵锁威名远扬,比许多仙家用来押解凶兽的法器还要坚不可摧,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师尊肯定是能斩断的。等找到我师尊,查清楚你为何和他容貌相同后我自会帮你解锁。”   季凌纾不是没再怀疑过江御就是他师尊本尊,两个人的长相声音一模一样,惹人嫌的性格也相似,但除此之外,又再无半分相同之处。   他从怡宵塔里赎出来的男子柔弱无力,不通仙脉,毫无疑问是个再平庸不过的凡人。二人同行这许久,季凌纾也未嗅到他身上有半分熟悉的味道,更重要的是,他的胸口上没有那道遮不掉也消不去的痕迹。   季凌纾不知道那是谁留下的痕迹,更不愿细想是谁有本事在他威灵振世的师尊身上如此放肆。   他不是没有问过。但江御缄口不言,说自己也不知。   季凌纾便不敢再问了。   甚至连师尊的眼睛都不敢去看,他怕透过那双眼会看见怀念的情绪。   “你……”   江御张了张口,犹豫了片刻后,还是问了出来,   “几乎句句不离兰时仙尊,你是,想他了吗?”   “笑话。”   季凌纾冷笑,“我巴不得他出去云游个几百年,他不在,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江御懒得拆穿他,“那你现在急着找他做什么?”   “我当然要找他,他在大婚之日跑了。”   “你非娶他干什么?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我……”   季凌纾一哽,没好气地别过头去,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话不投机半句多。”   为什么要娶江御?当然是为了壮大墨族,哪怕在金霞宗为质百余载,他始终有墨族圣子的身份在,早晚要回到墨族所在的鸦川去。   当年墨族逼玄行简为他订下婚约不就是为了这个,让季凌纾挑选一个容貌和天赋俱佳的伴侣回去,好修善他们墨族的血脉。   江御哪一条不符合?   论天赋修为,宗内百家无人出其右。   论身段容貌,金霞宗里曾经有段传言,说这天下颜色一共十分,五分被他们鸦川墨族窃去做了皮囊,而剩下的五分,全都在他师尊身上。   所以他选娶江御,天经地义。   非要论他几分私心,那也是为了羞辱江御,把这些年来他所受的不公和屈辱全都报复回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等季凌纾说服了自己时,山中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染黑的茧一般紧密地将苍穹包裹,远方时不时传来几声古怪异常的兽鸣。   福大提议夜晚找个山洞扎营,天黑还有瘴气,继续前行不安全。   季凌纾抿着唇考虑,看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和他讲话的江御有些气喘吁吁,才点头同意驻扎休憩。   江御暗自松了口气。   夜晚山间的瘴气愈发浓郁,别人感受不到,他却觉得臭不可闻,心口发涩,加上山路越来越难走,他几乎快要撑不住。   游海侠们常年以地为席,以天为盖,几兄弟得了季凌纾应允后便动起手来,采茅铺床、拾柴筑篝,把石穴里收拾得有模有样。   这厢几人商议晚上如何值夜时,江御已经挑了个最干净的地方背对着他们躺下睡了。   福三见状,撅起嘴来:   “轰隆兄可真是个怪人……进山前也不见他戴斗笠,这会儿睡觉却也要把脸遮住。”   福二照着他的脑门给了一拳:   “不该操心的事你少胡说八道。季兄,你别理他,今天大家都累了,我们抓阄选个人守夜,其他人都早点休息吧。”   “我来!我来吧!”   蒋玉自告奋勇。   季凌纾打量他一二,狐疑道,“你能行吗?”   蒋玉拍了拍胸脯:“没问题,只要有风吹草动我就大叫,把你们都喊醒。”   福姓兄弟折腾了一天,早已困得不行,见有人主动请缨,自是没有异议。季凌纾不放心,抱剑靠坐在石壁旁,只是闭目养神。   蒋玉见他迟迟不睡,偷摸从怀里找出了之前那商贩连竹篮一起送他的安眠香,长吸了一口气后屏住呼吸,将香油浇在了风口处。   半晌。   蒋玉凑近,低低唤了季凌纾一声。   季凌纾沉沉闭着双眼,并未转醒。   他并没有松下这口气,而是蹑手蹑脚地爬去了福四身边,开始在他身上搜寻传送阵的启阵符纸。   抱歉了。   蒋玉心道。但你们跟着季凌纾也是能出去的,不像他,要是被季凌纾抓住就麻烦了。   洞内窸窸窣窣,许久不停。   蒋玉背上沁出冷汗——难道他听错了?符纸不在福四身上?怎么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们的玉牌都交给季凌纾了,不会再有储物的地方了……   黑暗之中,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攥住了蒋玉的手腕。   福四骤然睁眼,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蒋玉写满惊恐的脸。   “是你……?!”   福四大骇,回头看向洞穴深处,江御依旧背对着他们,睡得正熟。   那面前这个是谁?!   怎么和他们早上勾搭的那小美人长得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刚开工,更新时间不太稳定,但保证一天多更~过几天开始稳定时间!谢谢大家支持~! 第9章 重逢   糟了!   蒋玉见福四这般反应就知道,一定是易容符的时间到了,他变回江御的脸了!   符纸没拿到是小事,可千万不能把季凌纾吵醒啊!   他咽了咽口水,福四这虎背熊腰的,他肯定挣脱不开……   “哎呦!”   只听福四惨叫一声,捂着手腕往后退了好几步。   蒋玉震愕,是他的错觉吗?自己的身体似乎比他刚穿越来时更加强悍柔韧了?   福四这一嗓子惊得栖息在洞穴深处的蝙蝠乌压压地喷飞而出,同时被惊醒的还有季凌纾和福大他们。   蒋玉来不及深思身体上的变化,掀起衣角捂住脸,头也不回地往外面冲去。   “站住!”   福四大吼道。   “水都星!”   季凌纾清醒过来,只看见他脚下的山泥松动,泥流再次发生,半座山体连带着蒋玉一同向崖底坠去。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石尘四散开来,糊住众人视线。   福四站在崖边,捂着鼻子依旧被扑腾而来的泥灰呛得干咳不止。   “咳咳……咳咳咳……”   “发生什么了?”   江御是最晚走出洞穴的,睡梦中他就隐约听到了动静,但是懒得管,谁知没过一会儿居然连山都塌了。   他环视一圈,   “季凌纾呢?”   “……下去了。”福四缓缓指向脚下的残垣断壁,“我看见他想去救那个水都星,他们一起掉下去了……”   “完了完了!季兄被活埋了,这又这么大动静,肯定会把凶兽吸引来的,没有季兄我们都会被吃掉的!老四!符纸呢?!咱快传送吧!”   福三悲观地哭喊起来。   江御嫌他吵,轻轻横了他一眼,福三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竟不敢再叫喊出声了。   “他们从哪儿跳下去的?”   江御走到崖边,让福四指给他看。季凌纾御剑的本领他是见过的,那两个人肯定摔不死。   “就这儿,我亲眼看着他们从我面前下去的。”   福四往后趔了趔,见江御还紧紧带着面纱,没忍住嘟囔道,   “掉下去的是那小美人儿,那你又是哪个?”   “……?”   江御疑惑地看他一眼,心里隐隐竟生出了不安的感觉。   扬尘缓缓散去,福大趴在石头边上四处张望,声音突然高昂起来:   “哎——他们没事!人在那儿呢!”   福大奋力挥手,   “季兄!水兄!你们没受伤吧?哎呀——水兄你怎么…你……唔?”   他揉了揉眼睛,又回过头去看带着斗笠的江御。   奇了怪了,这两人什么时候换衣服了?原来掉下去的是小美人?   江御三两步踏至福大身边,俯身向下望去。   晚风穿叶,月若流光,像雪色一般映照在蒋玉殊丽艳隽的脸上,水色的眼睛好似月下一潭幽泉,怔愣地倒映着季凌纾震颤着的双眸。   “师尊…………真的是你。”   季凌纾松开蒋玉的衣带,脱下外袍覆在了他胸前。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看到那张脸后第一件事就是扯人衣裳检查人心口是否有印记。而蒋玉的胸前确实是有。   和季凌纾熟悉的痕迹别无差异。   不仅是胸口,季凌纾还趁机探了他的灵脉,此人灵脉深厚,确实是修为甚高之辈。   看着落在蒋玉脚边的易容符,季凌纾咬着唇问他道,   “师尊你躲着我?这是什么意思?对我的试炼?还是又在耍我?那天你为什么要突然消失?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好久。”   “我……”   蒋玉一时间答不上来任何一个问题。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现在的季凌纾看起来和结局里阴戾绝情的疯子没有半分关系,这意味着蒋玉一时半会还死不掉,或许还能再找机会逃走。   “师尊,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我也不知道,”   蒋玉一咬牙,干脆抱着脑袋装疯卖傻,   “我可能是病了,脑子很乱,对不起啊,但你问的那些我真的给不出答案……”   “还有你的剑……”   “对,我的剑也丢了,”   蒋玉捂着心口,装作痛苦,“你看,我现在自己都狼狈得一塌糊涂,唉……睡觉!我只想睡觉,说不定我好好睡一觉病就好了呢。睡觉去吧。”   “……”   季凌纾不安地看着他。   师尊大概是真的病了,感觉脑子不是很清醒的样子。   “还有我的那什么,任督二脉也被封住了,现在哪哪都不顺,什么剑法功法都使不出来,真的。”   蒋玉继续添油加醋。   季凌纾这下才算是有几分理解。也许是江御又在捣鼓什么登峰造极的功法,不小心走火入魔遭到了反噬?   那倒无需过多担心。以江御的体质,休缓几日自己便会好。   再退一步讲,他那个境界,遇到什么毛病,常人也无法窥探,爱莫能助。   “那我帮师尊把剑拿回来,送师尊回宗调养。”   季凌纾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人找到了就行。   蒋玉不敢多说,怕激怒季凌纾,也怕搅乱了季凌纾和原主的羁绊。   “哎呦,那俩人还搁底下聊上了。”   福大生了个懒腰,山塌之后并没有其它异动,意味着刚刚的震动没有引来灵兽,他们今晚还能睡个好觉,   “咱要不要找根蔓子把他俩扯上来?”   “用不着。他们估计还要聊上一会儿。”   江御淡淡道,拍了拍衣角上沾到的泥灰,转身回洞睡觉去了。   游海侠们觉得他说的有理,朝季凌纾知会了一声,也纷纷先进了洞。   “说起来,”   福四状似无意地坐到了江御身旁的茅草堆上,   “你那面纱下面是什么样的脸?你和那水都星身材那么像,不会连脸也一样吧?”   “老四——!闭嘴睡觉不会吗?”   福大抓了把碎石子砸向福四,低声嘱咐他道,   “没听到季兄喊那美人师尊么?他们真的是仙家人,仙君的事我们凡人少管,听到没有?”   福四哼了一声。也没再提蒋玉在他身上翻东西的事。他们大哥说得对,仙家的事,他们凡人管不得。   江御侧躺在石壁边缘,阴影将他的面容笼罩。   那个季凌纾说讨厌他师尊,他看不见得。   不过喜欢也好,憎恶也罢,都和他无关。本尊都找到了,他也没有被强留在身边的理由了。 第10章 争执   第二天清晨,几人是被一阵争执声吵醒的。   福大爬起身,见是自家四弟、戴面纱的轰隆兄还有季凌纾三人在拉扯,心下不禁啧了一声。   他家老四儿时曾被路过的仙君点拨过一二,说他或有仙骨,让他怀着飞升的梦等了十几年,成年时胸有成竹地踏入了琉璃海,谁知一个跟头,差点淹死。   因而福四对仙家人似乎一直都抱有淡淡的不满。   “季兄,季兄啊,一大早上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呗?”   福大插进了几人之间,昨夜他们已经见识过了季凌纾的本领,能在那种情况下把那小美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必定是有几分真本事,既然如此,他们就更得谨言慎行,别再得罪了季凌纾才好。   “和你们兄弟无关。”   季凌纾瞥他一眼,脸色不太好看,强硬地抓住江御的胳膊,将他拉去了不远处的巨石后面。   福大砸吧着嘴巴摸不着头脑,看向福四,   “他俩吵架你搁中间干啥呢?看热闹?有必要站这么近?”   福四表情阴恻,   “是他们先找上我的。那个戴面纱的也知道我们有传送阵,一早上就找到我,想要我把他送出去。大哥,那季凌纾虽然修为不低,但他们三个人也太可疑了。你知道昨天夜里那山是怎么塌的么?是那水都星来我身上偷东西被我抓到了!照你说的他们都是仙家人,水都星还被喊师尊呢,来偷我们凡人的东西做什么?”   “唉……”   福大叹了口气,那三个人的奇怪之处他并非不知,只是现在他们骑虎难下,玉牌都已经上缴给季凌纾了,要真临门散伙了,他们四个此行就是完全白干,连那摆阵请人画符纸的银两都赚不回来。   “甭管他们之间有什么弯弯绕绕了,我们只管跟着季兄去弄死那沼泽变的妖怪,只要保命的传送符不被他们抢走,他们要什么我们给什么便是。”   “大哥,真的不考虑及时止损,现在就逃吗?”   福三哭丧着脸道。自从被泥沼淹了那一遭,他这心里总是发慌发凉,猎了灵兽能换来再多的金银珠宝又怎样?命丢了有再多宝贝都无福消受,   “咱十几个人进来,连那妖怪长什么样都没看清,一场泥流盖过去就只剩下我们四个了,这次的凶兽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该动的…说不定那根本就不是灵兽,而是凶煞!”   “不能……不能逃!”   福二咬牙道,“你也说了,兄弟们都被那泥妖吞了去,就咱们运气好,碰到季兄活了下来。要是就这么残兵败将一样回去了,怎么和枉死的那些兄弟们的家人交待?身无分文地回去,连给他们办后事都办不起,是要遭神罚的!”   兄弟四人两两各持一见,僵持了好几秒后,福四率先退步:   “那就暂且跟着他们吧。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再发现他们谁打传送阵的主意,我就立刻启阵,无论情况如何,我们必须得撤。”   “就听老四的,这么办。”   福大点点头。忧心忡忡地看向远处那巨石边上泄出的两道身影。   “昨天还偷听人家兄弟的逃跑计划,怎么今天就轮到你自己了?”   季凌纾抱着手,将江御堵到岩石笼罩出的阴影里,   “师尊也是,你也是,你们一天到晚除了逃就没别的念头了?我就这么讨人烦?”   “我不是要逃,”   江御平淡地纠正他,   “你之前自己亲口说的,等找到了你师尊,就放我走。我只是在提前准备后路而已。”   “后路?什么后路?你是担心我把你丢在这山里了不成?”   “……”   江御眨眨眼,而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看季凌纾满眼只有他师尊的样子,恐怕昨夜就是惊动了凶兽,来把他叼走吃了季凌纾都发现不了。   “我不说走,你就哪儿也别想去,”   季凌纾听了气极反笑,   “既然你觉得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那在我解决了那凶兽之前你就给我担惊受怕地老实呆着吧。”   江御现在有点同情季凌纾的师尊了,这人说话这么蛮不讲理,他师尊是怎么耐着性子把他养大的?   “你师尊既然已经回来,留我下来有何好处?看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你不觉得膈应?”   “越膈应越该详查,是谁给了你这副模样,又有何居心、意欲何为。”   “我天生如此皮囊,而且要查也是你们仙家的事,”   江御指了指自己,   “我一介凡人、庸人、俗人,帮不上忙。”   季凌纾觉得他现在简直要比他师尊说话更像他师尊,气得人牙痒痒,   “那你被那怡宵塔主灌的药呢?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巴巴地来这鸟不拉屎的天沼山?不是为了拿到昙阳舟带你去看病么?”   “我没病,”   江御顿了顿,   “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就不需要你带我去看。”   “好,好好好,你说的都对。”   季凌纾闭了闭眼,展开眉心。   江御以为他要松口时,只见他漠然伸出手,勾了勾手指:   “你是我花重金从怡宵塔赎出来的,想走?还钱。”   “……”   江御震惊,   “你缺这点儿钱吗?”   季凌纾嗤笑一声,   “我当然无所谓。但你缺,这就够了。”   “你明知我没……”   “你不是凡人、庸人、俗人么?不拿钱说事,何以见得你的凡庸俗?”   “……”   江御叹了口气,   “那只要我凑够了,就能放我走……”   “季兄!你师尊醒了——但他脸色好像不大好,像是中毒了一样。”   没等江御把话说完,福大的嗓音突然盖过他的声音,搀着奄奄一息的蒋玉就寻了过来。   季凌纾当即变了神色,   “胡说。我师尊怎么可能……师尊你……你没事吧?”   “……无妨。”   蒋玉疲惫地应了一声,脸色乌青,唇色发紫,一副回天乏术的模样。   实际他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昨夜由于被季凌纾认出来带给他的冲击太大,让他忘了洞穴入口处被自己倒过迷药,倒在一旁吸了一宿,八成是中毒了。   蒋玉在心里叫苦不迭,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第11章 子然   “呕——”   “哎呦师尊大人!好不容易抓到的鱼你是全给吐了啊!”   蒋玉实在没憋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若不是福三反应快,就要被他吐一身秽物了。   “季兄,你师尊这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福大担心道。不为蒋玉死活,主要是怕耽误他们猎魔。   “啧。”   季凌纾咬了咬唇,他记忆中的师尊从来都是百毒不侵身体康健,突然这样……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蒋玉头重得连路都走不直,好几次都要径直撞上树干,季凌纾叹了口气,拂起衣袍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上来,我背你。”   “不不不不用!”   蒋玉闻言如临大敌,不禁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虚,差点跌倒,还好有江御从后扶了他一把,慌乱之中蒋玉竟只顾感叹,这位兄台看似纤瘦的手臂居然这么有劲。   “多谢轰隆兄。”   蒋玉抓住一旁的枝丫,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实在是不好受。   “不必。”   江御点了下头,他是懒得听季凌纾啰嗦,“你就让他背着吧,也许走到开阔的地方有风流动会好些。”   “对啊师尊大人,”福大催促道,“我们又不会笑话你。这深山老林里中个毒很正常的,白天还要赶路呢,你就搁季兄背上歇着吧。”   “……好吧。”   蒋玉经不住众人推怂,加上眩晕感越来越严重,快要连路都看不清楚,最终只得让季凌纾背着他走。   一行人的速度终于又快了起来。   按照季凌纾计算,如果运气好,他们能在太阳落山前抵达沼心,也就是那凶兽的老巢。   “季兄,季兄你累不累?”   福大加快脚步,凑到背着蒋玉在最前面开路的季凌纾身旁,   “要不我帮你背会儿?万一你力气用光了,等会儿遇到那大妖时不能全力应战就不好了。”   季凌纾瞥他一眼,   “放心。既然拉你们入伙,我自有把握保你们性命。”   “嗐呦,季兄哪里的话……”福大心道他们不止想保命,还想猎杀凶兽给兄弟们报仇,再顺便发个小财什么的。   “福兄,就换你背我吧,”   原本又吐过好几次,半死不活的蒋玉艰难地睁开眼皮,   “你看着背就厚,不硌。”   “……”   季凌纾闻言翻了个白眼,二话不说,把蒋玉塞给了福大。   他师尊向来是个不识好人心的。   “嘿嘿,师尊大人,您别嫌我粗手粗脚哈。”   福大蹲下,小心翼翼地背起了蒋玉。这会儿命在季凌纾手里,他们也再没色心色胆去打那漂亮脸蛋的主意。   蒋玉缓缓泄了口气。硌不硌是不要紧,他是不想和季凌纾走得太近了。   他看季凌纾现在的模样,分明是很在意“江御”的,这些关心都该属于江御而不是他,他不忍也不愿去占。   把蒋玉交给福大后,季凌纾顿住脚回头看去,视线越过福姓几兄弟,竟没看见江御的身影。   “江……”   他刚张口要喊,就见江御突然从草丛里冒出脑袋。   “……你在干什么?”   季凌纾调转去他面前,语气有些急,原本气势汹汹,但在看见江御怀里一捧药草时顿然哑口无言。   这……这是为了帮他给师尊解毒吗?   “这个是绵灯草,没记错的话集市上能卖五钱一两,”   江御如实道,   “你不是要我自己赎身吗?我正在攒钱。”   季凌纾:“……”   季凌纾:“别琢磨那几两破钱了,不怕把命丢了吗?跟紧我会不会?”   江御全当没听见,一丝不苟地把草药上的泥灰甩干净,又用帕子一层一层包起来,才小心地收入玉牌中。   不知他是做事就这么细,还是有意放缓了速度,收好药草时,福大他们已经走出去好远。   江御慢悠悠抬头,没想到季凌纾还在原地等他。   “慢死了。”   季凌纾没好气道。   他本以为江御会回嘴,没想到一开口,居然是问他有关冰玉剑的事。   “你师尊的冰玉剑是用玉做的?还是冰?”   “用冰做剑不挥两下就融了吗?”   季凌纾鄙夷道,“师尊那把剑据说是他那辈一个擅长铸剑的师兄用昆山玉替他打造的,之所以叫冰玉剑,是因为那把剑通体雪亮,剑气如霜。”   “你们仙家人的剑都会认主吗?”江御又问。   “真正的好剑只忠于强者,在谁手里威力更大,就愿承谁为主。”   “那,我能试试你的剑吗?”   江御诚恳地问道。   季凌纾本来以为他在说笑,但见江御看向他佩剑时眼里似有若无地有细碎浮光流淌一般,让人不忍心拒绝。   “喏,拿好,掉下去砸脚了算你自己的。”   “谢谢。”   江御抬手接过,悄然转了转手腕。   季凌纾还准备教他如何握剑,谁料江御忽的把剑往前一抽:   “太重了,拿不动。”   季凌纾一把接住:   “拿不动你朝我脚上扔干什么?”   江御无辜地耸了耸肩,“控制不住。”   季凌纾:“……”   “季兄,情况好像不对啊!”   走在最前面的福大突然停下了脚步,声音有些发抖,   “我好像……动不了了。”   “是蛛网!”   被他背在背上的蒋玉忽而感觉到有什么白茫茫的东西在眼前闪了一下,他沉住气定睛一看,不禁头皮发麻——   福大整个人已经被粘在了一张巨大的蛛网上。   “巨蛛!我们走进巨蛛的领地了!”   福四迅速反应过来,一个后撤步拉开距离,以防也被蛛网黏住,   “蜘蛛一定就在附近等着猎物上钩……!”   “在、在哪儿啊?!”   福三又哭嗓起来,双腿打颤举着刀,四处张望着。   几人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在他们看不见的周围一定还布满了蛛网,巨蛛这种灵兽本身攻击力不强,但蛛丝却韧性十足,且带有慢性剧毒。   江御也屏息观察着四周,忽而觉得光线一暗。   “季凌纾!头顶!”   他轻喝一声,季凌纾闻声毫不犹豫地抬手起剑,自己分明都不确定那蜘蛛是不是真的在头顶,只是在听到江御声音的那瞬间,他本能地就选择了出剑。   锃——!   在削铁如泥的蛛臂割掉福大的脑袋前,巨蛛的身体先一步被季凌纾的长剑贯穿。   灵兽的躯壳发出嘎吱嘎吱碎裂的声音,不断有皮毛的碎屑脱落。   几兄弟相视一顾,大喊道:   “快散开——!尸体要喷浆了——!!”   嗓音还没来得及落地,只听半空一声巨响,巨蛛的身体四分五裂迸薄开来,粘稠恶臭的腥绿色粘液像雨一样洒了下来。   福四他们有经验在前,找到块岩石躲在了后头,动弹不得的福大虽然躲不开,却有季凌纾帮他师尊遮挡时顺便也罩住了他。   腥臭的油雨淅沥停歇,只有江御无处可躲,也没人来救,淋了满身。 第12章 沐浴   刀尖舔血的游海侠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危机四伏的天沼山里,他们居然要尽心竭力地帮人找地方洗澡。   “二哥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福三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画着圈儿,   “这要紧关头,居然要停下脚,就为了等那斗笠男洗澡……跟个娘们儿一样,我们这么久没洗澡不也屁事没有?就他金贵些。”   “为他耽误这么久就算了,好不容易找到处干净的水潭,就他一个人用,还不许我们一起。”   福二这次也没忍住抱怨了两句。   “哎,二哥,你说会不会那戴斗笠的真是个女的?”   福三忽然压低了声音,   “不然她干嘛一直遮着脸?老四说她和那师尊长着同一张脸,要是个女的,生那么张脸蛋倒也……”   “你想去看看吗?”   福二大着胆子舔了舔唇角。他悄悄看向在不远处打坐休息的另几个人,那美人师尊还是奄奄一息,靠着树闭着眼,他们大哥一保对仙家人的谄媚,在一旁扇风遮阳,再然后就是老四,提着刀去空地上练功去了,并没有人关注他和福三的动作。   “真、真的?”   福三的小眼睛溜溜转着,终于亮了起来,   “那,那我们就去看看?好多天都没看见女人了,我们就看看,不打紧的,对吧?”   二人一合计,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顺着幽深的草丛往另一边的水潭处溜去,那是他们帮忙找到的一处泉眼,泉水清澈温软,池边平坦无苔,正适合沐浴。   没走几步就能听见水声潺潺,仿佛有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   打头的福二咽了咽口水,拨开挡在眼前的一尾草芦——   “锃——!”   还没来得及看清水潭中的身影,视线被从天而降的长剑骤然截断。   福二惨叫一声,跌坐在地,跨前掉落了几挫从他额前被划断的碎发。   “季季季季季季兄……”   身后的福三连连后退,打起了哆嗦,满脸惶恐地看着不知从哪里杀出来的季凌纾。   “我好像警告过你们一次吧?”   季凌纾拔起剑,剑芒锃亮刺眼,   “是瞎了你们的眼睛,还是废了你们的腿?要么一人一只眼一条腿吧?”   “季兄饶命啊!!”   福三噗通一声跪下,转眼间已经哭得涕泗横流。   福二缓过神来,也跟着匍匐在地,   “季兄、季兄,我们不、不是来偷看的……我们是、是来送这个的!”   他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了个木盒子,盒案上画着朵粗糙的荷花,是离家前他妻子塞进他行李的。   “这是什么?”季凌纾挑了挑眉。   “是、是晒干了的椿叶,磨碎了之后掺了灰,拿来洗头好用得很!”福二连忙解释道。   “对对对,你看我们都是用这个洗的头,十几天了都还这么顺溜哩!”福三附和道。   季凌纾没眼看他那沾满了泥灰的头发,思忖了几秒后,接过了福二双手捧上来的盒子。   “行,东西送到了,你们可以滚了。”   “多、多谢季兄!”   两兄弟就差五体投地地给他磕三个,得了他这句话后,手忙脚乱地互相搀扶着要逃。   “站住。”   季凌纾又道。   兄弟二人蓦地站住,冷汗浸透身上的粗麻布衫。   只见季凌纾打开盒子,抓了把里面的叶渣后又把木盒盖好,扔还给了福二。   “好了,滚吧。”   “季兄大人有大量!”   福三吓得腿都软了,被福二架着,一瘸一拐地逃了回去。   等他们二人走远,季凌纾才收了剑,捧着那把草木灰晃悠到了水潭边。   “福二送来的,你要吗?”   他第一次知晓原来平玉原上的常人是用这样的东西洗沐,在金霞宗时,他和师尊住在一起,一直有仙童提前送来用神雾从草木中聚炼出的精华,供以除尘留香。   “放那儿吧。”   江御背对着他站在池中,头也没回,水深没过后腰,清清亮亮。   “盒子我还给人家了,一看就是妻子或者女儿送的,”   季凌纾顿了顿,   “我抓手里捧来的,放那儿就散了,你到底要不要?”   “……”   江御终于转过身来,往岸边走了两步。   这会儿他从头到尾已经清洗过一遍,头发湿漉漉挂在耳后,露出湛若冰玉般的五官,锁骨处原本白皙的皮肤被搓得发红,看样子是真有被那粘液恶心到。   怡宵锁的银链挂在江御脖颈旁,锁链材质特殊,只要季凌纾不想,就不会磨出痕迹。被塔主镶上的那颗意味着他属于季凌纾的玉石坠在后腰,浸了水后去垢存明,更加澄澈。   季凌纾缓缓收回视线,喉结动了动。   不仅是脸,连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几乎都和他师尊一模一样……   “你在看什么?”   江御忽然主动开口,吓得季凌纾一震。   没等季凌纾想好怎么回答,只听江御又问,   “在看我又有哪些地方和你师尊一样?”   “……”   季凌纾被说中心思,莫名觉得有些理亏,干咳了一声,试图转移话题:   “遇到那蜘蛛时是我大意了,没顾得上你。”   “你该感谢粘液里没毒,不然我现在死尸一具,你在怡宵塔里的那几百两银子就白花了,”   江御说着又背过身去,   “你还要继续看?”   “我帮你洗头发吧。”   季凌纾提议道。   江御不说还好,一说他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要是粘液真的有剧毒,他岂不就是白白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你还会帮人洗头?”   “以前帮师尊洗过。”   季凌纾顿了顿,在他成年之前,师尊每次沐浴都会带着他一起,把他这只小狼崽子往水里一扔,由着他自己撒欢去。   再长大些后,他开始帮师尊梳发更衣,天热时还好,到了严冬,江御又要边赏雪边泡泉,又觉得冷,常常刚从水里出来就抱住化作狼形的季凌纾,陷在他尾巴的绒毛里继续观雪。   小时候季凌纾还能消受,直到他发育到开始经历发情期。   墨族体内都有兽血,因而还带有兽性的本能,他不知道师尊是被他吓到了,还是彻头彻尾都只把他当做养着玩的宠物,从那之后,便不再叫他一起去暖泉了。   “疼了和我说。”季凌纾叮嘱江御。似乎打心底里把他当做瓷做的花瓶,稍有不慎就碎了。   “嗯。”   江御闭目养神。本来以为季凌纾会笨手笨脚,没想到力度还挺舒服。   两个人难得平心静气地安静呆了一会儿,江御心里不顺的那口气刚刚要消,就听见季凌纾又开始说他不爱听的话:   “现在我师尊回来了,你还是换个名字吧,不然我叫你也不方便。” 第13章 湖沼   “你怎么能确定他是你师尊?”   江御淡淡开口问道,但并非是在赌气。   他也观察过季凌纾所谓的师尊,从外表来看确实和他无异,而且丢了剑后也手无缚鸡之力,江御好奇,季凌纾是通过什么在分辨他们。   “反正我有能辨别出来的办法。”   季凌纾没有托出江御胸口痕迹的事。师尊那里有咬痕,除了他再无别人知晓。   不过他师尊现在的样子也确实让人生疑,又是丢剑又是中毒,不像是江御的行事风格,季凌纾想要猎杀凶兽拿到冰玉剑,也是想通过冰玉剑确认剑主。   他此前没有告诉江御,那冰玉剑只有在他师尊手里才会剔透如玄冰,旁人若是抢了,拿到手也只是一柄如重千钧的浑浊废铁。   “你喜欢什么字,或者有没有乳名、字号之类的,在师尊面前我先叫你小名。”   季凌纾执着地要给江御起个别名。   江御不解道,   “既然你觉得我的存在是异怪之事,值得细查,为什么又要瞒着你师尊?依你所说,你师尊神通广大,直接告诉他不是更好?”   “不行,”   季凌纾不假思索道,   “他要是追寻起你的来历,一查就能发现你是我从怡宵塔那种地方买来的。金霞宗……禁止宗内弟子出入平玉原里的烟柳地。”   “后果是什么?”   “师尊会罚我抄书。”   季凌纾顿了顿,补充道,“抄很多很多书。”   江御气笑了,“你就为了不抄书所以逼我改名换姓?”   “姓可以不换,他们都以为你叫江轰隆……”   季凌纾始终没敢跟着福大他们一起这么叫江御,他有预感,如果他这么叫了,江御一定会生气。   很难哄的那种。   “季凌纾,”   江御皮笑肉不笑地眯起眼,   “知道我现在想到的是哪个字吗?”   “什么?”   季凌纾见他勾手,便毫无防备地凑得近了些。   “滚。”   江御语调漠然转冷,手上也毫不客气地掀起一层水花,直朝季凌纾面门打去。   “你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季凌纾没有躲开,水浪溅了满脸,晶莹的水滴挂在睫毛上,衬得那双眼睛似翡翠般清辉闪闪。   金霞宗内盛传,说天下颜色五分在江御,五分在墨族,这不仅是在夸赞江御,还是在说墨族体内虽然流有兽血,化作人形时却都格外俊美惊绝。   “江御,看招!”   衣裳被江御泼湿,季凌纾也不恼,舀起半捧泉水,本来想朝着江御的脸泼回去,感觉到水色的凉意,最终又只是往一旁撒了点水花过去。   水光飞溅,映照得日光泛起寒意。   点点涟漪自两人打闹处荡开,越荡越深,越荡越开阔。   江御知道水凉容易感染风寒,玩够了便上岸,拎起挂晾在一旁的衣服,眨眼间已经穿得妥帖。   “叫他们过来吗?”   江御淡淡道,“让福大他们也过来洗洗吧,不然走在一起都熏。”   “……”   季凌纾在心里悄悄骂他说话刻薄,但还是依着他,招呼福大他们过来洗把脸。   福大恪尽职守,几个弟弟都撒丫子跳进了水里,他还不忘搀着脸色苍白的蒋玉,一步步把蒋玉扶到了季凌纾面前。   彼时江御已经重新戴上了斗笠,衣衫也洗得干干净净,悄无声息地站得离他们几个泥人远远的。   “师尊,还是不舒服?”   季凌纾蹲下身来,抬手抵住蒋玉的额头,   “并不烫……师尊和我相遇之前,可是吃过什么可疑的东西?”   蒋玉不好意思说他是被自己倒的安神香给熏的,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其实这会儿他已经好多了,但不想面对季凌纾,索性继续装病。   季凌纾叹了口气,起身正想问福大他们认不认识什么解毒的药草,一抬眼,忽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笼罩在心头。   “……福大。”   “哎,季兄你叫我?”   耍水耍到兴头上的福大乐呵呵地回过头。   “闭上嘴,带着你弟弟们快点上来。”季凌纾压低了声音,同时把蒋玉护在了身后。   “……什么?”   福大发了一瞬的懵,但看季凌纾的神色严肃到发冷,直觉是有危险,二话不说噤了声,朝着几个弟弟打了个手势,四人立刻安静下来,听从季凌纾的指挥,蹑手蹑脚地往岸上划去。   当他们突然止住了嬉笑声后才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开始已然静得可怕,山中原本吵得他们连觉都睡不好的虫鸣鸟叫悉数消失不见。   更古怪的是那潭水。   原本清澈见底的浅潭在他们没有意识到时恍然变成了深绿色,日光无法触及水底,似有一团浓墨盘旋在中央,缓缓游曳。   水面上微波不断。定睛一看就能发现,那波浪不是福大他们荡出来的,而是来自潭心潭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朝他们靠近!   “哗——!”   “妈呀!!”   伴随着福三的惨叫,偌大的泥柱横空破水而出,和之前吞噬他们的那泥流一样,似有意识一般变化万千。   污泥在半空突然四散开来,像一张巨大的网,骤然铺盖而下。   四周的山脉开始震动,水潭下的地形正在不断坍塌变化,只听一声巨响,半人宽的裂缝从地面张开来,福大差点一脚滑落下去。   “快跑!”   季凌纾起剑,砍断朝他们削过来的泥棱,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回头朝江御刚刚所站的地方看去,那里赫然已经变成了一片断崖。   江御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阴暗的泥流之中。   地裂朝他袭来时,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坠落。   他以为会像是遇到巨蛛时那样,一个人孤立无援地死去。   然而他却在半空中被季凌纾接住。   本该牢牢护着师尊的季凌纾不知为何出现在了他面前,还替他挡住了泥棱的袭击,一口烫血哗然喷溅在了他身上。   “……季凌纾!”   江御这次没嫌血脏。   他不知道季凌纾受的伤有多重,连御剑都控制不住,两个人开始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极速下坠。   江御一手抓住剑,另一手揽紧了季凌纾,只听见咕噜一声,二人落入了水中。   地裂的底端竟是一潭湖水。   或者说是那湖水吞噬了他们两个人。 第14章 开刃   季凌纾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咳…咳咳——!”   喉咙中咯出一口污血,血珠却朝上散开去,随着意识恢复几许,他终于意识到这是在水里。   怀里的江御静静地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平静,手里还帮他紧握着佩剑。   季凌纾接过剑,神思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紧盯着前方,在视线的尽头,被黑暗笼罩的地方仿佛有什么也在窥视着他们。   水底只有说不尽的古怪之处。   湖水的触感不像水也不像神雾,透不进光,却并非全然漆黑一片,粘稠又轻盈,托举着他们二人在半空中悬停。   轰轰轰轰轰——   有什么东西正声势浩大地朝他们席卷而来,季凌纾屏住呼吸,一手提着剑揽住江御的腰,另一手护住了他的脑袋。   歘——!   锋芒破水而至,季凌纾反应极快,举剑抵挡,剑芒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怪响,他和江御被掀翻了出去。   同时也看清了那凶兽的模样——居然是一只通体透明的蛟龙。   蛟龙驭泥穿行,剔透的鳞片藏在厚重的淤泥之下,此前召唤出泥沼、振山撼水的就是它。   季凌纾要去追,肩胛处的伤口却被撕裂,浸了污泥的湖水扑上裂口处,伤至筋骨,害他差点举不起剑来。   这里是那泥龙的地盘,得从水里逃出去才行!   季凌纾尝试在水中御剑,不出所料,果然如重千钧、动弹不得。   灵龙发觉了他肩上有伤,嗅到水中的血腥味后变得更加狂暴,像在虐杀猎物一般,开始不断朝着季凌纾的肩膀甩尾撞击。   为了护住怀中的江御,季凌纾不得已捱了它几尾,半边肩膀已经红肿溃烂。   然而江御却没有丝毫要转醒的征兆,季凌纾怕再耗下去他连江御都抱不住,只能咬牙接受骨肉撕裂的代价,朝着泥龙奋力掷出了长虹贯日的一剑。   凶兽受到击刺,嘶鸣声震动层层水波纹,这破釜沉舟的一击却只能拖住它几秒钟,季凌纾还未游出多远,便被它甩着尾追上。   锋利的龙爪凶狠地朝二人挥去,季凌纾勉强躲过利爪,却躲不过从天而降的龙尾,像挨了重重的一鞭子,硬生生被打落入湖底,眼看就要撞上湖底的巨石摔个头破血流。   “……!”   季凌纾只来得及紧紧揽住江御的后脑勺。   砰。   只听轻飘飘一声,在他们即将坠底时,横空出现的一只巨手将他二人牢牢接住。   水底的云翳缓缓散开,季凌纾的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湖底接住他们的,是一尊巨大的石像。   和他在神殿中见到过的威严神像不同,湖底的这尊磪砟硌,鲸牙鲲鬣,接住他们的是人类的手,盘错在周围的却有蛇尾和野兽的爪。   巨像高耸异常,一眼看不尽所有,目光随着那光洁的石手向上挪去,季凌纾愈发觉得毛骨悚然。   石像有蝾螈的躯体,戾虎的脸,周围环绕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竖石,定睛看去才能认出都是鱼类的形状,石如人立,怪奇万状。   水底变得出奇地安静,静到季凌纾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泥龙似乎也忌惮于这沉底的神像,虎视眈眈地藏在不远处的淤泥之中,正杀意凛然地盯着他们。   季凌纾架起江御,他没多余的时间思考,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诡异之地。   而就在此时,石像居然又翩然动了起来,巨大的躯体行动时并不想泥龙那般会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反倒悄无声息,等季凌纾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螈尾卷至了半空。   像幻觉一样,季凌纾仿佛看到这长着老虎脑袋的怪像睁开眼看向了他——石像分明没有眼睛,但这视线却又如此真实,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的每个角落都打量得清清楚楚。   还留在人手掌心、陷入昏睡的江御却突然蹙了蹙眉,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好似要转醒。   但在他睁开眼睛之前,那巨手忽而合指,沉甸地将他握入了掌心。   “江御……!!”   季凌纾失声,缠绕住他的尾巴却让他动弹不得。   下一瞬间,他听见了石像开口说话。   声音自他脑海中响起,也仅仅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听见那四不像的东西发出了古钟般遥远低沉的声音:   ——小子,你师尊想夺走的东西,我来还给你。   “什么……唔……!”   胸口猛地一抽,季凌纾睁大眼睛,看着那贯穿了他身体的石手。   烫感朝着四肢蔓延开来,季凌纾再一眨眼,胸口处毫发无伤,徒留心腔里温热的饱和感是那样真实。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季凌纾想抓住什么,石像的一角或是漂浮在它周身的随石,可他什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尊庞然大物在荡漾的水纹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江御!”   他扶起依旧没有意识的江御,确认他并未受伤。   难道刚刚他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一场?水下若蓄积瘴气,形成幻境并无可能,可……   季凌纾摸向自己的心口。   可他能确定,那石像一定在他身体里留下了什么,不,应该是唤醒了什么。   “轰——!”   石像消失后,伺机在暗处的蛟龙再也按捺不住,如银鞭般辟水穿泥,朝着季凌纾他们凶猛而来。   季凌纾却没有要躲的意思。   他不知那是他的本能,还是因为有个声音忽然在他的耳边低语,蛊惑他说试一试。   ——试一试,就用它为你的力量开刃。   咔嚓!   季凌纾徒手抓住了泥龙的龙须,胸口闪过一瞬滚烫,泥龙忽然开始震颤哀鸣,来不及做任何反抗,在季凌纾手中活生生碎裂开来。   透明龙骨如淙雨般彻暮而下,四分五裂。   灵血溅到季凌纾脸上,他并不忙着躲开,反倒是由着那被自己亲手毁掉的血骨带着不甘砸向他的身体,绵软无力,由引快意。   半晌,去捞江御上岸时,他才想起要拂去身上的尘血。   坠落时深不见底的深潭不知何时又变回了浅池,没游多久,季凌纾就拖着江御爬上了岸。   “咳……!”   空气灌入鼻腔,江御猛地咳嗽起来,终于恍惚地睁开了眼。   在水下时他就像被封印了一般,而一旦脱离湖水,意识便不再受禁锢。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江御抬起眼,看见季凌纾半个肩膀已经血肉模糊,不禁有一瞬的慌神:   “季凌纾……别乱动,我帮你止血。” 第15章 别丢下我   “皮肉伤,死不了。”   季凌纾蹙了蹙眉,在水中泡了太久,眼睛干涩不已。   江御撕开他伤口旁已经被血色完全浸染的衣裳,才发觉大片的血迹都不是季凌纾自己的,   “凶兽已经死了吗?”   “不然我们哪儿来的命爬上来。”   季凌纾被迫乖乖背对着江御盘腿坐下,由着他帮自己处理伤口。   “好黑。岸上的地形完全变了,也不知道我们在水里被泡了多久,师尊他们有没有受伤。”   季凌纾仰头张望了一圈,他们二人所处之处像是一层地漏洞穴,暗无天日,仅有那水池正上方一点缝隙能泄下来点点光亮。   “谢谢你来救我。”   江御垂眼,用衣摆撕成布条把他的肩膀包了个严实。   “你一个无辜凡人,我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季凌纾转了转胳膊,问,“好了吗?”   “说了要你别乱动,”   江御按住他,   “你这伤伤到筋骨,一动就裂开,自己都不觉得疼的吗?”   “没感觉到,”   季凌纾顿了顿,在江御翻他白眼之前解释道,   “之前没和你说过,我天生没有痛觉。”   “……什么?”   江御怔愣住,看看季凌纾平淡的表情,又看看他背上再次崩开血流不止的创伤,缓缓抬起手,扯住他头发用力拽了一把。   “你干什么?”   季凌纾无奈地看向他,因为这一拽,两人贴得很近,近得能看清江御睫毛上溅到的血滴。   “真的不疼?”   “骗你干嘛,从小到大我就没感觉到过疼,你说我伤到骨头,我其实也就只感觉到背上发烫。怎么样,是不是很羡慕?”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唔…”   季凌纾抬手擦去江御眼睫上的血迹,江御微微眯起眼,出奇地没有躲开,而是专注于和他论证,   “你只是不会疼,又不是不会死……这样不行,你们仙家人那么多灵丹妙药玉轴金笈,就找不到让你恢复痛觉的方法吗?”   “你觉得这是病?”季凌纾收回手,不觉冷笑。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感受不到疼,就没法体悟到生命的可贵,更不会……”   “你怎么和我师尊说一样的话,”   季凌纾打断他,   “听了让人心烦。”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姓江的都想要他感受疼痛苦楚。   “……”江御闻言便闭上了嘴,咽下了那半句“珍惜你自己的命”。   洞底陷入沉默,只剩水滴从石笋上滑落坠入池中时发出的滴答声。   季凌纾问,“血止住了吗,现在我可以动了吗?”   无人应答。   季凌纾又问,“我们等会儿是往上爬,还是往两边走?你觉得哪边会有出口?”   江御还是没有说话。   季凌纾耐不住性子,直接凑到了他面前:   “你怎么不吱声了?”   江御推开他的脸:“你不是嫌我说话烦吗?”   季凌纾:“……你别提我师尊我就不烦。”   “我才懒得像你师尊一样惯着你。”   “我师尊惯着我?放屁!他从来不惯着我。”   “不惯就不惯,说话那么粗俗做什么。”   江御站起身来,   “既然你不觉得疼,那还不快起来找出口?总不能在这儿指望他们来找我们吧。”   “……你简直比我师尊还要无情。”   季凌纾叹了口气,扶着潮湿的石壁站了起来。   他刚站直身体,眩晕感便兀然而至,视线中心的一团模糊墨色越来越大,头重脚轻的感觉也愈发强烈——   噗通。   “季凌纾?”   江御回过头,只见季凌纾僵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季凌纾!”   他又喊了好几声,却没得到回应,季凌纾的呼吸反倒越来越微弱,唇色苍白得不像活人,江御去扶他,一伸手只摸到了满手湿热。   这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江御把他拖到干净的地方,脱掉他身上的衣物,摸着黑重新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果然除了肩胛处的重伤,腰上背上甚至手臂上都还在流血,左手手臂上的口子尤其多,是为了护住他么?   江御轻轻叹了口气,从玉牌里找出手帕和此前采摘的药草,开始一点点认真帮季凌纾疗伤。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认识这些草药的用途,又是从哪里学的止血包扎。   他名叫江御,今年二十三岁,老家在沣铁郡狗牙山,之前的人生都在狗牙山度过,和普通村民一样,务农为生,这几年旱灾不断,家中断了粮,父亲不得已只能将容貌昳丽的他卖给了怡宵塔塔主。   而他在怡宵塔只呆了一天,就被季凌纾强硬蛮横地带走。   他本该不知世事、孤陋寡闻,可他不是。   他知道许多狗牙山没有,怡宵塔里也见不到的事。   他到底是谁?   “唔。”   思绪被忽然扑到腿间的温热打断,江御垂眸,见是季凌纾昏过去也不老实,居然滚到了他腿边,自顾自枕上了他膝间。   洞内不见天日,光纤昏暗,以至于江御感觉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自己时着实吓了一跳。   他以为是栖居在洞穴中的什么野兽,谁知一下手,闷哼出声的居然是季凌纾。   “……?”   江御刚好帮他擦干净了最后一处伤口,抬起头仔细一看,才发现季凌纾居然长出了尾巴和耳朵。   抵在他身上乱蹭的就是那对儿灰绒绒的耳朵。   季凌纾好像确实是墨族来着……看样子身体里流的是灰狼的血?墨族虽然苦于聚驭神雾,但躯体却强壮异常,兽化时有很强的自愈能力,想必季凌纾是无意识间化了原身,以加快伤口的恢复。   既然是墨族,那便无需担心了。   江御松了口气,抬起他脑袋抽出双腿,不太留情地找了块冷冰冰的石头给季凌纾垫上。   趁他失去意识,周遭又不会有旁人来打扰,江御悄然抽走了季凌纾的佩剑,褪下上半身的衣服,拉起锁在脖颈处的怡宵锁,铿锃一声朝着那细链砍了下去。   除了一声闷响,什么也没有发生。   江御“啧”了一声。   这软链看着稀松平常,竟真如传闻那般无坚不摧。   他放弃直接斩断锁链的想法,转而想要去把锁眼处的那颗玉石给撬掉,按那塔主九尾狐的说法,镶上这颗玉石后他才属于季凌纾,如果玉石被毁,虽然还挂着锁,但也恢复了无主的状态……   江御正打算这么做时,季凌纾忽而从身后将他扑倒,死死压在了潮湿柔软的沙地上:   “你要去哪儿?”   “……”   江御一惊,但看到季凌纾双眼还紧闭着,悬着的一颗心才又放下。   他这是做梦了?   总之没醒就行。   江御轻轻推了推他,想从他怀里钻出去,不料换来的却是更紧的桎梏。   季凌纾的声音发哑,半张脸埋在江御肩上,   “你别走行不行?”   “别丢下我……师尊。” 第16章 夏生白花   “……”   江御挣脱不开,只得作罢。   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季凌纾的变本加厉,这厮已经不满足于仅仅枕在他腿上或者埋在他怀里。   或许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季凌纾反过来将江御压在了角落里。   漆黑之中,江御只觉得周身越来越暖和,四触柔软,伸手去摸才发现季凌纾居然完全化作了狼形。   光线昏暗,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只知能把江御掩得严严实实,没让岩洞中的潮湿阴冷侵袭他半分。   以至于后半夜江御热得喘不过气来,蹑手蹑脚地从季凌纾身旁溜走,想去池水边洗一把脸好凉快下来。   刚离开季凌纾没一米远,半人高的狼尾悄然缠上了他的腰,轻轻一卷就把江御整个人给卷了回去。   半梦半醒间季凌纾的嗓音里仿佛夹杂着几分戾气,但他还是下意识哑着嗓子,含糊不清道,   “别乱跑。”   江御推了推他柔软但有力道的尾巴:“我不是你师尊。你真认错了。我是江御。”   “江御就是我师尊。”   “我是那个江御。怡宵塔里买来的那个。”   “我知道。”   “知道你还不放开?”   “既然不是师尊就别乱跑,出去随便遇到个什么野兽都能把你啃得连渣都不剩。”   “……”   江御无话可驳,叹了口气,认命地被狼尾巴给捆得紧紧实实,耐着热意打算入睡时,余光瞥到了被季凌纾扔在一旁的佩剑。   耳边不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季凌纾其实已经习惯。前半夜江御就睡得不老实,翻来覆去,睡觉还蹙着眉,这一点倒和他师尊不一样。   变回狼身可以让身上那道道深可见骨的溃伤快些愈合,自愈的同时也需要进食和休憩,洞里没东西可吃,季凌纾自然需要更深的休眠。   所以后半夜耳畔的响动他也就没有理会,只要尾巴尖还能感觉到江御的温度,知道他人没跑就够了。   渐渐睡熟的季凌纾并未发觉,被他勾着的只是江御留有余温的外衣。   和江御一同消失不见的,还有季凌纾落在地上的佩剑。   岩洞看似狭窄蜿蜒,实际上往深处走去却是愈来愈宽敞,连同洞内的潮气都一同散去,穿过一堵岩墙,眼前便豁然开朗。   洞穴深处别有洞天,大片的晨光筛漏而下,绿影重重如暮如彻,甚至还能听见虫鸣鸟叫,一派生机勃勃。   江御沿路走至此处,已经捡了满满一怀抱的干柴,想着要回去生火把季凌纾那湿漉漉的衣袍给烤干。   “嘶嘶……”   正欲继续捡拾些有止血功效的药草,灌木叶间忽而传来蛇信子的声音。   江御缓缓抬头,和藏在叶片之下的青蛇对视了一瞬。   他悄然亮了亮手中的剑光,这山中万物有灵,沾染过灵气的兽类多少都开了智,江御此举是想把那蛇吓退。   可谁知这青蛇不仅开过智还开了窍,看出他那把剑并不合手,也看出他周身没有神雾环绕并非仙家,停顿了片刻后哗然出击,厉牙如锋,毒液扬曳——   江御旋腕出剑,只听哐当一声闷响,是季凌纾的剑太重掉在了地上,他的手指绵软无力,挥使不动。   “真难用。”   江御捡起剑嫌弃道,他动了动手指,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饶是如此,那自以为挑到了软柿子而贸然出击的青蛇还是断成了两截,颓然地落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切口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江御小心地将它挑开,以免污血和毒液沾染了附近的草药。   待他满载而归,回到昏暗的岩洞中时,季凌纾已经恢复了人形。   和化狼时相较起来要单薄了不少,可怜兮兮地蜷缩在江御留给他的衣衫下,借着余温不知在做什么梦。   无非又和师尊有关。   有时也怪不得季凌纾满心满眼都是他师尊,从他出生到记事,再到成年,每一天都是在江御身边度过的,他所有的剑技,所有的知识,甚至有关世界的所有认知,全都是江御教给他的。   他讨厌江御,因为江御占有了他太多。   同时他也离不开江御,因为他的世界就是围绕着江御构筑的。   “师尊……我肚子饿……”   季凌纾翻了个身,委屈地皱了皱鼻子。同时感觉到尾巴上一阵灼热,甚至闻到了焦糊味。   他猛地睁眼起身,只见江御正在把他的尾巴往火堆外面踢。   二人对视半晌,江御朝他点点头:“现在我相信你没有痛觉了。”   季凌纾反应了一会儿,在看清楚自己尾巴尖上被火舌燎到曲卷的绒毛时登时睡意全无:   “我的尾巴!”   “你刚刚不是说肚子饿了?”   江御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以免他抱着尾巴哭鼻子,   “我找到了能吃的东西,你要不要吃?”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你怎么找得到吃的?”   季凌纾果然暂时忘记了尾巴,啾的一声收了回去,看起来和普通的人族无异。他探过脑袋看向江御手里的食物,愣了一下后深深皱起眉心:   “这什么吃的?这不就是杂草,你别乱吃东西,这山里的一草一木搞不好都能送你上西天去。”   “什么杂草,这是茅根。”   “你不仅吃草,还吃草根?多脏啊!”   “……春生芽布地如针,夏生白花绒绒然,至秋而枯,这是古籍上有载有据的茅根,剥去草衣后就可以吃。”   江御无奈地剔好一根,塞进了季凌纾嘴里,   “你尝,是不是甜的?”   “……还真有点。”   季凌纾嚼了嚼,入口微甘,确实没有毒性。   “原来你还念过书?”季凌纾问道。   江御愣了一下,脑海中并没有关于私塾或者学堂的记忆,   “念过……几本。捡来别人不要的书,我娘念给我听的。”   “是么。”   季凌纾挑了挑眉,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他并非觉得江御在骗人,他是怀疑江御的全部记忆都是被捏造灌入的。   反正师尊已经找到了,这天沼山的大妖怪也除了,只要从这破山洞出去,带面前这个江御回金霞宗去,玄宗主会想办法查明一切。   “对了,你从哪里找到这些茅根和柴火的?”季凌纾又问。或许能从树木葱茏之处另辟出口。   “往深处走,有阳光能漏下来的地方。”   江御如实描述了一遍他此前所见,只是自然而然地略过了他遇到的那条青蛇。 第17章 读心   “仙尊大人,您别着急,季兄本领高强福大命大,咱哥几个一定帮您把他们给完好无损地挖出来。”   福大拍着胸脯向蒋玉保证道。   在他们眼里,连季凌纾都要尊称一声“师尊”的人,实力必然不可小觑。虽然他始终没出过手,但福大还是对他恭恭敬敬,希望这仙尊能记得他们的好,等结束了随便赏他们点儿法器也够他们吃半辈子的。   “多谢你们了。”   蒋玉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此前那番天崩地裂卷走了季凌纾和那个戴着斗笠的凡人,对他而言能逃离季凌纾是件好事,但此时他们已经深陷天沼山深处,也无法确认那凶兽是否已被诛杀,没有季凌纾守着,福大他们不敢贸然前行。   为了能活着离开天沼山,众人决定先把季凌纾给挖出来。   “仙尊说的这是什么话,要不是您和季兄出手相助,我们兄弟早就死在山沼中了。现在季兄有难,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福大谄谀道。   蒋玉闻言抿了抿唇,忧心忡忡地看着不远处已经被厚厚一层泥土掩埋上的地裂。   游海侠们人高马壮,挖起土来也快,兄弟几人轮流扬起土铲去刨,都盼望着能早些把季凌纾给挖出来。   蒋玉拎着竹篓在溪水边帮几人清洗前些天采摘到的野果时,忽而感觉到背后有一道阴恻恻的视线。   他转过头去,只见福四正抱着手,在树荫下恶狠狠地盯着他。   蒋玉垂眼继续挽水,想装作没看见,心道这人难不成还在记恨传送符的事?这是想趁他落单来找他算账?   沉默半晌后,福四率先开口:   “季凌纾的本事都是你教的么?”   “嗯。”   蒋玉思忖片刻,点了点头。现在这群游海侠愿意以礼待他,多半是看在他仙家人的身份上,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实际上身无长处,极可能会把他当累赘抛弃。   “这么说你比他更厉害咯?”   福四上下打量了蒋玉一番,用鼻子哼出两口气,   “可你看起来花瓶一个,好像什么也不会啊。”   “此次我带徒弟来天沼山本就是为了让他历练,凡事若都需要我出手,历练还有什么意义?”   蒋玉信口由疆,心知他表现得越是理直气壮,福四才越不会怀疑。   “历练?要真是历练也好,怕就怕是你们在招摇撞骗!”福四冷哼一声。   “我徒弟救你们四兄弟于将死,他在时也是他在前为你们开路,现在他有难,换来的就是你一句招摇撞骗?”   “嗬,既然你们不是骗子,那我为何从来不曾见你们师徒用过仙术?自诩为仙家修士,连神雾都没见你们用过,我看季凌纾别就是个会点儿功夫的凡人吧!”   福四步步紧逼,似乎打定主意要趁此机会赶走蒋玉这个白吃白喝的包袱。   蒋玉心知这回若不给福四吐出点什么,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沉吟片刻后,他看向福四:   “宗规有定,在平玉原禁止使用高阶仙术。”   “呵……”   福四正欲出言嘲弄,便听蒋玉继续道,   “但看你疑心难消,有些消遣用的小术法也并非不能让你看看。”   “真的?”   听到术法二字,福四眼里霎然一亮。   蒋玉挑了挑眉: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且过来看。”   福四眨巴眨巴眼,凑近了些,只见蒋玉用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   起初他以为这是在画符咒,可定睛一看,马上认出地上龙飞凤舞的都是最简单的数字。   “你干什么?欺负人不识字吗?”   福四恼火道,   “你写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儿也叫仙术?”   “你别着急,”   蒋玉示意他往后退退,煞有其事道,“能伤人的术法用了就是违背宗规,说了只是供消遣用的小把戏。”   “那你这……”   “喏,现在你在心里自己想一个数,不必告诉我。”   “……”福四虽觉不耐,但又实在好奇他能表演出什么把戏,于是乖乖照做,随便挑了个数字藏在心里。   “想好了吗?”   “想好了。”   “先说好,这是勘破心境之术,不管你嘴上认不认,若我猜中了你心中所念……”   “晓得。”   福四冷哼一声,“若你真能看破人心,也能证明你还有几分能耐,我自不会再来扰你。”   “那好,”   蒋玉抿了抿唇,指向他率先写好的一组组数字,   “你想的那个数在这里?”   “在。”   “那这里?”   “没有。”   “这组呢?”   “有……不是我说,你这算什么仙术,照你这样问下去谁推不出来我想的是啥?”   “任何仙术的催动咒语都属于宗内秘籍,非宗内弟子窃听偷学都会受天罚,我这是为了你好,”   蒋玉索性开始胡编乱造,   “而且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了。”   “……哦?”   “你心中所想之数是七,巧月之七。”   “……”   福四皱了皱眉,“谁知道你是不是瞎蒙的?”   “那你大可以换一个数字,让我问几个问题再瞰一次。”   “这术法有什么鬼用!猜数字?简直像村口小儿的游戏!”   “非也非也,”   蒋玉看出福四已经开始摇摆不定,便强撑着气定神闲,慢悠悠道,   “你心中所想之事庞杂内私,我若都一一勘破,岂不是有所冒犯?仙士所为,应是除魔卫道,守护平玉原常民,肆意映照你心事,和我所为之道不符。”   福四:“说人话。”   蒋玉:“你心里那些腌臜事我懒得看,只能让你专注于某个数字,好保证心台明净,免得脏了我的眼。”   福四:“……”   蒋玉:“这次你想的是八,分别相背之八。”   福四:“啧。”   若说这厮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连着逮住两只死耗子未免也太过巧合。   看福四的表情,蒋玉知道他这次是信了。   没想到上学时学的那些以为没用的东西竟能在此刻派上用场,他骗福四说是读心术,其实就是最简单的二进制,比如他写下1357、2367和4567,若福四心选为5,只要把有5的每组数的第一个数相加,结果便是5。   福四念念叨叨地回去继续挖土了,蒋玉刚松下一口气,又见福二福三凑了过来。   二人搓了搓手,腆笑着看向蒋玉:   “仙尊,能不能给我儿子算个好名儿?算命的说我儿子五行缺五行,这该取个啥名才好呢?”   “仙尊仙尊,能不能帮我看看姻缘?您看我三十之前能娶到媳妇不?” 第18章 敷衍   蒋玉心道不妙。   他也就会用数字游戏骗骗人而已,而且非要让他算命的话,游戏中的几个重要角色他倒是知道个大概,这福二福三实在是……闻所未闻。   不过这些人的存在大概也说明了,这个世界并非单纯的游戏代码那么简单,因为每一个无名无姓的人都有血有肉。   这样的话,他就更有理由冒险去救真正的江御了。   当时工作室出现分歧和排挤,他碍于同事间的压力,没敢站出来维护师姐,现在让他流浪穿越至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也许正是神明给予他的弥补悔意的机会。   “仙尊?仙尊,您肚子里有墨水儿,就帮我给我儿想个名字吧?”   福二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恳求道,   “当初算命的说我媳妇儿那胎是个命里缺五行的煞星,一般这样的孩子一碗药下去就不要了,可惜我媳妇儿身体不好,怕是再也要不了了……要想不出个能镇住他煞气的法儿,恐怕强生出来也是死胎一个,唉。”   蒋玉略微惊疑:   “你儿子还没有出生?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男是女?”   福二眨巴眨巴眼:   “算命的算出来的。而且我在明宵星君的殿里求过签,连圣神都说是男儿,那必不会再有错了。”   “唔,”   蒋玉听到“明宵星君”四个字时觉得耳熟,大概就是平玉原里类似于观世音菩萨般的存在,常人求神拜佛,拜的都是这个明宵星君,   “那独独一个名字,又如何能镇住煞气?”   “平庸小儿能得仙尊赐名乃是积福得惠之事,仙尊你既已有收徒的能耐,想必离位列仙班也不远了,到那时我小儿的名字就不单单是名字,而是神恩了!”   福二倒也不掩饰,老老实实地把心思好处都说了出来,还不忘调侃道,   “琉璃海里好几百年都没再出过第二个飞升成功的圣神了,听村里老人说,金霞宗那位叫什么兰时的剑修倒是抵达了飞升大关,只是不知为何竟没飞升成圣,有人说是他专注己修不愿收徒才致功德不够……仙尊您放心,我看您把季兄调教得如此莽…呃,如此神勇,定是功德圆满。对了,仙尊您出自哪宗修号为何啊?今年拜神祭我们哥儿几个一定好好给您上笔香火,在明宵星君像前为您多美言几句,好助您成功飞升!”   “……”   蒋玉犹豫地和他对视了半晌,在福二满怀期待的目光下无奈地开口道:   “我……金霞宗,兰时。”   反正记功德是件好事,他留江御的名字还能给江御的修为添砖加瓦。   蒋玉有些印象,在这个世界里增长修为不仅要凝聚神雾修炼术法,还要依靠信仰和功德,只顾自己钻修而罔顾人间水生火热的修士注定无法飞升。福二口中那拜神祭就是让平玉原众生为感恩除魔卫道、平定祸乱的修士们而举行的。   福二:“啊?”   蒋玉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金霞宗兰时。”   福二:扑通。   给蒋玉跪下了。   这、这大名鼎鼎的剑圣不应该三头六臂丰肉壮骨么??怎么是个生得容姣胜雪的年轻仙君??坏了坏了,他刚刚说他什么坏话来着?说他功德不够?!他不会要被兰时仙尊一剑劈死了吧!   蒋玉不敢受此番大礼,也不知为何,自己只是上前伸手去把福二扶起来,这壮汉就吓得大汗淋漓,上下嘴唇不住打着颤。   “你刚刚说民间有传闻说江……说我没能飞升成圣是因为没有桃李遍地,功德不够?”   蒋玉也不知为什么江御当年没有选择成圣,若是成圣,现在就该和那明宵星君一样,铸神像、享香奉了。   若是能成圣,是不是就能避免最终沦为浊盆玩物的下场?   被问话的福二却不知蒋玉这是单纯好奇,只以为这是兰时仙尊要来找他算账了,浑身一激灵,半个字没抖出来,竟横昏晕死了过去。   不远处的几兄弟闻声赶来,福大一看自家弟弟嘴唇发紫地躺在地上,吓了一大跳:   “二弟?二弟你这是怎么了?!”   福三瑟缩着抽了抽鼻子:   “刚刚、刚刚我和二哥一起来找仙尊时还好好的,后来二哥说、说想给孩儿求个名字,我就先被喊去挖土了,不、不知道怎的就……”   福四脸色阴恻,先是给福二把了脉,见他没事才抬起头来盯着蒋玉,原本建立起的信任似乎又开始坍塌,   “你把我二哥怎么了?”   蒋玉心道他也想问福二怎么了,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做。   剑拔弩张之时,福大突然一拍脑门,叹气道:   “糊涂啊老二!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去找仙尊要名字的?仙尊想必已经修为高深,临近飞升,你们找人家妄要赐名,想好了拿什么换么!”   福三似乎也茅塞顿开,大惊失色道:“对、对啊……当、当时在明宵殿里…要赐名镇煞,可是要二嫂拿命抵的……当时二哥不愿,还、还以为不求明宵星君来求仙尊就、就不用……谁知……”   “糊涂!”   福大悔叹不已。   享众生供奉的圣神并非只是传说,而是能切实听到他们的祈愿,想要实现愿望,就要向圣神进奉贡品,有时是香火,有时是信仰,有时则是血肉。   这就是支撑这个世界运行的底层天道。   蒋玉听懂了福大的意思,他们觉得他修为甚高、接近圣神,所以按照天道,向他许愿索取的福二必须进贡。   可他心里门清,自己并非圣神,也不能听人愿渡人劫,这个福二八成是中了暑气或者自己吓自己。   不过按照他们兄弟所言,这明宵星君居然要一个母亲为了腹中孩子那虚无的命格献上性命……更可怕的是这在福大他们看来并非违背常理之事。   蒋玉不觉打了个寒颤。   “你把我二哥变成这样,那孩子的名字呢?”   福四步步紧逼,似乎打心底里又开始怀疑蒋玉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蒋玉抬眼,见这兄弟几人看他的目光中有恐惧亦有怀疑,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想和他们相安无事,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福大的话,让他们真以为自己修为高深莫测。   “你们说那孩子五行缺五行是吗,那……就让孩子名深圳,字铁板烧吧。深圳铁板烧,五行有五行。”   “铁板烧?是个好名儿!听起来就是个硬汉!”   福三听了傻乐道。   蒋玉疲惫地扯了扯唇角,默默给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磕了一个。   对不起,给你起了食物的名字。   还有就是这天沼山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他浑身解数快要使完了,再不把季凌纾给挖出来,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装下去了。 第19章 别扭   明宵星君的神殿遍布琉璃海上下,越是富庶的地方,神殿越富丽堂皇。   金霞宗内的明宵殿更是紫贝珠宫,玲珑顶玉岫阶,皓金筑造的神像高达数十米,庄严肃穆,号称是全天下最观丽的神殿。   平玉原甚至有传言,说在金霞宗里的明宵殿许愿一定能被明宵星君听到,毕竟数百年前明宵星君就是从金霞宗飞升成圣的,金霞宗也算是神君的故乡。   常人对那神殿心驰神往,季凌纾却不以为意——那大殿离江御的住处不远,小时候江御经常带他去殿里躲雨遛弯。   就连每年的拜神祭,以宗主玄行简为首的一众仙尊仙师毕恭毕敬地祝颂供奉,江御也只是抱着手站在一旁,仿佛连看都懒得看那神像一眼。   师尊对待神君是这个态度,被一手带大的季凌纾自然师唱徒随,从小就对那明宵星君没什么敬畏之心,也不相信他真能倾听人愿渡化人间。   甚至在江御失踪逃婚的前一天,就在那清肃庄穆之地,在明宵星君的筑金神像之前,季凌纾还犯了欺师犯上之罪。   彻彻底底的,欺师犯上。   墨族体内的兽血能带来昳丽的容貌、强壮的体魄,但同时也让季凌纾几乎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因为兽脉而遭历情热。   他知道师尊不喜,成年后更怕吓到师尊,那天便藏到了师尊屋外的竹林冷泉之中。   谁料天却突然下起大雨,江御出来寻他,他狼狈地被找到,当时情热难抑,头昏眼热,到现在也记不起自己到底是被勾引还是被纵容,竟扯去了江御的衣衫,咬住了江御的肩膀。   记忆和雨夜融为一体,淙淙彻暮吹雨溅雾,把触感和声响都冲刷得模糊不清。   季凌纾分不清那一晚到底是确有此事,还是都是他在兽欲的支配下引发的绮丽梦境。   如果是梦境,那他为什么能如此清晰地记得江御身上的味道和温度,那是和平日单纯地呆在师尊身边时完全不同的感触,江御落在他肩头的汗、留在他耳畔的喘、被钉得很深时发出的呜咽,他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幻境或是臆想能如此具象。   但若说是事实,他却又记不起前因和后果,记忆碎得像是被人故意取走了片段,最后他埋在师尊颈畔睡得太过安稳,醒来后全身也干净清爽不像是历经过情事。   他想去问江御。   可江御却消失了。   如果那一夜确有其事,以江御的性格,绝不可能拒不承认,甚至对他避之不见。   再见师尊时已经在天沼山,他的师尊丢了剑也被封印了一身功法,迷茫无辜的眼瞳里映照不出半点和他的暧昧旖旎。   所以季凌纾想,那大抵只是他的梦。是他成年时对年长者所做的春梦。   这梦万万不可在任何人跟前提及,不仅因为对象是尊长,更因为他们意乱情迷之地居然是在神圣清净到不容侵犯的明宵殿。   “江御。”   想到此处,季凌纾忽然开口叫了声那和他师尊同一张脸同一个名字的人。   “做什么?”   江御被他打横抱着,二人此前沿着江御寻到的鸟语花香之地一路深行,竟然找到了流淌着的溪流,跟着溪流又走了一个晚上,水声和风声越来越大,路上的碎石也越来越多,几乎无法下脚,在江御反复因为不想弄脏衣摆鞋袜而慢下步子时,季凌纾终于忍无可忍,把他扛了起来。   “你们狗牙山里有明宵殿吗?”季凌纾问道。   “怎么可能没有?”   江御瞥他一眼,   “有人烟的地方就须有明宵星君的庇护,再穷的地方也不会穷神殿。”   “那你见过神罚吗?”季凌纾又问。   “没有,”江御顿了顿,“有好恶之徒杀人放火之事做绝也不见引惹圣神显灵,你口中说的神罚是得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才会遭受?”   “唔,”   季凌纾挑了挑眉,   “比如说在明宵星君的神殿里行云雨?”   “……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   江御神色复杂地看向季凌纾,   “我还道你们仙君都擅修身养性,私底下竟然……”   “我只是随口一问。”   季凌纾冷哼一声。   明宵神殿是用以涤尘嚣拜九霄的圣洁之地,在殿中守礼法尊天道是常识也是本分,他若真做过那些大不敬之事,明宵星君早该降下神罚送他去见阎王了,怎会容他活到今日?   想到这里,季凌纾再次笃定,那些不断泛上脑海扰乱他神思的记忆都只是他的臆念而已。   “那你们平玉原里,除了明宵星君的神像还会参拜别的什么东西吗?比如传说或者古训里,有没有什么祥兽或者怪物?”   “闻所未闻。”   江御像看蠢物一般看着季凌纾,   “你既然出自仙家,这种事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私下筑修其它神像是辱神的大罪,没人敢如此狂妄。”   虽然江御的脑海中并没有他臣服参拜于明宵星君的印象,但一开口,却条条都是平玉原乃至金霞宗里不成文的规矩。   世人对圣神的崇拜早已深入血骨,不容任何亵渎。   平玉原的常人信仰明宵星君,是因为明宵星君司水镇山护国维序,庇佑苍生繁衍生息。金霞宗的修士不仅把星君当做师祖,更是希望能得星君垂青容许,成功飞升。   江御虽对这明宵星君没什么忌惮敬畏,但看季凌纾这些天似乎一直在纠结推敲,又想到他们二人刚刚坠入谷底时自己曾经昏死过一段时间,不禁有疑:   “季凌纾,你是在那水底看见了什么吗?”   “……没有。”   季凌纾垂眸,有时这江御的直觉准到让人觉得可疑。但不知是因为这人长得和师尊一样还是别的什么,季凌纾本能地就想要去听他的话。   “没有石像也行,你们民间口口相传的什么歌赋也好传说也罢,就没有提及过虎头蛇身的妖怪的吗?”   江御闻言微微蹙眉,虎头蛇身,分明只是四个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想象出一尊庞杂真实的巨物,仿佛他也见过似的,但再往更深处想去,却又一无所知。   季凌纾看他半天不语,没耐心道,   “算了。想来你也不会知道,等我回金霞宗了去藏书阁查古籍好了。”   江御听他不耐,正想出言嘲弄时,一阵充满热气的暖风穿谷而来,灌入二人翩飞的衣角,夹杂着湿润泥土的灰气。   江御捂住鼻子:“是不是要出去了?”   季凌纾点了点头:“应该是这了。看来那泥龙穿行而过留下的空隙还没被完全掩埋。”   他边说边提起了佩剑,另一手轻轻松松地扛着江御——他师尊虽不许他学习凝聚神雾使唤仙术,日复一日强健体魄的锻炼倒是一日没落下。   只见剑气如风,虹气贯日,季凌纾带着江御找到了灌风口,破土而出。   “妈啊!”   刚刚醒过来的福二被身后这钻山而出的二人又吓了一大跳,舌头一横,直挺挺地又昏了过去。   季凌纾眼疾手快,见到有人,立刻将外衣遮盖在了江御的头顶上,遮掩住了他的面容。   正对面正在挖土的一行人先惊又喜,尤其是蒋玉。   被这群游海侠当成兰时仙尊恭维谄媚的这短短几天几乎快把他的精神气耗尽。   “季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平安归来!”   福大喜出望外,还以为江御是受了伤才被季凌纾抱着,伸手上前想帮忙接扶,不料季凌纾轻描淡写地避开了他,并没有要交人的意思。   “你们几个也没受伤就行。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出阵吧。”   “出阵?难道、难道你已经把那沼心作恶的妖兽给除掉了?”福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那他们几人岂不是挖挖土、聊聊天就拔得了这次狩猎祭的头魁?   “嗯。”   季凌纾轻点了下头,指间玉牌光芒一现,将那泥龙的一段脊骨扔在了几人面前。   他目光直直地看向站得最远的蒋玉,眼睛里写满了求师尊夸奖这几个大字。   “师尊,你怎么样?没受伤吧?当时我不能对江……轰隆见死不救,所以才……”   “你做得很好,”   蒋玉叹了口气,命都在季凌纾手里,总不能不夸,   “小兄弟怎样了?福大他们这里还有金疮药,需要的话……”   “他没事,不劳师尊费心了。”   季凌纾强颜欢笑道。   因为被他藏在衣袍下的江御狠狠照着他的腰拧了一把。   不知道是为他叫他江轰隆,还是因为连去救他都还要向另一个人做解释。 第20章 羡阳仙尊   游海侠们执意要替季凌纾将龙骨扛在肩上走出阵眼,而不是装入玉牌中。为的是向其它同行宣告他们才是这次狩猎祭的获胜者,好为下一次狩猎积攒口碑和人脉。   季凌纾见他们为了挖自己出来个个都灰头土脸,便允了他们占这些恩惠。   他要的只是师尊那把冰玉剑,其它的奖赏让福大他们兄弟分了便是。   阵眼外有不少刚出山的游海侠在扎营休顿,因这次沼心的泥龙凶恶到可以肆意改变山中地形,许多人都负了伤,更是有人连活着走出来的命都没有。   季凌纾一行人带着泥龙尸骨出现时难免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祭典的东家很快便得知了消息,派人来请他们前往山脚城镇中的茶楼休憩。   被派来的小厮恭恭敬敬:“我家主人在茶楼设了宴,以感谢几位勇士降妖除魔之举,几位可先至茶楼客栈洗沐休息片刻。”   季凌纾皱了皱眉:“把东西给我们就行,不必这么大费周……”   江御:“是该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了。”   季凌纾:“你不是才在湖里泡过?有泥的地方可都是我抱着你走的,你身上哪里脏到了?”   江御横他一眼:“出过汗。”   季凌纾:“……”   小厮搓着手饶有兴趣地看着季凌纾和这遮着面的男子:“客房中已经放好了热水,您几位若不嫌弃,现在即可过去泡上一二个时辰。”   季凌纾叹了口气:“去去去。”   他话音刚落,只闻空中一声玉碎鹤鸣,众人抬起眼,见天上金云万里,华鹤成行。   是有仙尊莅临平玉原的吉相。   而且这金光闪闪的阵仗,一看便知是金云碎影三千里,霞里流光镇山河的金霞宗。   初到乍来的蒋玉和没见过这场面的游海侠们都仰着脑袋满眼震撼——绵延的万丈霞光和翩然飞舞开道的仙鹤都是依靠驾驭神雾形成的异兆,这次来的仙尊必然货真价实,实力不菲。   只有季凌纾面露不屑,抱着胳膊嗤了一声。   江御看了看他:“认识?”   季凌纾懒懒“嗯”了一声,“这么喜欢高调炫技,除了那个木林海再没第二个人了。”   木林海乃是金霞宗中序列第二、排位仅次于江御的羡阳仙尊。能惊动他来往平玉原,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是不是来抓你回去的?”江御淡淡问道,“照你所说,你当初跑出来时不是在你们宗里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吗?”   “不可能,”   季凌纾摇头,   “他们巴不得和我断绝联系,绝不可能主动出来寻我。而且那日喜事受阻对金霞宗而言也是件好事,墨族要是能得我师尊,足以威胁到金霞宗的地位。”   “怎么听你说的意思,你好像既不喜欢金霞宗也不喜欢墨族?”   “当然。”   季凌纾风轻云淡地耸了耸肩,   “他们又没人对我好过。”   墨族说是他的故乡,事实上从来都是对他不管不问,就算把他接回去恐怕也只是当做族内争夺权禀的工具傀儡。   金霞宗就更不消说,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尊们本就瞧不起墨族兽血,加上他算是被江御带回来的“质子”,除了对谁都一副笑脸的宗主玄行简,没人给过他好脸色看。   江御“哦”了一声。   怪不得他只喜欢他师尊。   三两句话的功夫,羡阳仙尊已经抵达他们所在的天沼山,先一步找到了祭典的东家。   兰时仙尊失踪、佩剑丢失单独出现在人间可是一等一的大事,玄行简暂时封锁了消息,生怕那些虎视眈眈的妖魔散修钻到江御不在的空子,打上金霞宗要造反。一听说冰玉剑出现在了平玉原的狩猎祭,立刻便派了羡阳仙尊出海探查。   两波人马在山脚的茶楼前相遇。   木林海轻飘飘一眼,精准地扫到了人群之中的蒋玉。   他原本是吊着眼睥睨审视着平玉原的一切,直到看见了蒋玉,眼里的不屑一顾才收敛几分,推开了挡在二人之间的人群,   “兰时,你怎么混在这群人里?”   蒋玉语塞片刻,思忖此时于他而言回金霞宗反而最为安全,或许那金霞宗宗主是个值得依靠的人,关于江御和季凌纾的事可以与他们商量。   木林海见他讷然迟疑,倒也没有表现出不耐,从嵌金含翠的护腕上摘下一颗皓石扔给了一旁恭候着的东家:   “把人清干净些,要间上好的包房供我们兰时仙尊休浴,再准备些新鲜瓜果和新采的清茶……兰时,你饿不饿?”   蒋玉悄悄看了眼身后揉着肚子的福大他们,点了点头。   这位羡阳倒是对他十分友善。   不过兰时仙尊修为盖世、道心清善,受宗内修士敬爱也是情理之中。   “那就再准备些饭菜,请你们这城里手艺最好的伙夫来。”木林海叮嘱道,复而又看向蒋玉,“你这修为……我们进屋详谈?”   蒋玉没想到羡阳居然打一照面就能看出他现在实际上没有半点修为,但既如此,如果能得到他的助力,也许有利于寻找真正的江御。   “煮饭要用粳米,尖米陈米我师尊都不吃。”季凌纾忽而开口。   木林海仿佛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眯起眼耷拉着眼睛瞥向季凌纾所在,   “哦,你也在啊。”   语气沉闷严肃,仿佛在指摘季凌纾为何如此无能。   他没多和季凌纾说半句,请着蒋玉先进了包房,季凌纾想要跟上,谁知忽而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仙君插到了他面前。   “仙尊谈话,岂是你能窥听的?”   小仙君身着华服玉缎,额间一点火红的凤尾印记,细看又会发现他眉眼间和刚刚那羡阳师尊还有几分相似,都挑着一派睥睨众生的贵气。   “让开。”季凌纾白他一眼。   “无礼之徒!”小仙君冷哼一声,“哐”的一声闭上了厢房的大门。   季凌纾抬脚踹门,门上锃的一声略出一道华光,羡阳仙尊已在此门设上结界,让季凌纾闯不进去。   “这混蛋……!”   季凌纾暗骂一声,回头看向呆在他身后鸦雀无声、面露担忧的福大几兄弟,叹了口气,   “让那东家也给你们准备一桌好菜。龙骨是我们抬出来的,该给我们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少。”   “季兄威武!”福三雀跃道。   季凌纾没搭理他,转头要离开,看起来心情不好。   也就江御胆子大,迎难而上跟了上去,扯住季凌纾的袖口:   “那个羡阳仙尊对你师尊好像很是恭敬,看起来是个好人。”   季凌纾闻言啐出一声冷笑:   “他?道貌岸然罢了。看到他和他那侄儿刚刚是怎么对我的了么?要不是他打不过我师尊,早就对我们师徒蹬鼻子上脸了。” 第21章 青阳峰   “听你的意思,他们欺辱过你?你们不是同宗子弟吗?”   江御状似无意地问道。   他以为季凌纾贵为兰时仙尊座下弟子,又被宠惯成这副破脾气,在金霞宗内便也是无人敢欺的二世祖一个,但看刚刚那年轻修士对季凌纾的态度,似乎并非如此。   “仙宗里的关系比你想象的要乱得多,趋炎附势、踩高捧低之人也多了去了,”   季凌纾冷哼一声,   “知晓我是墨族后还能无动于衷的,也就你和我师尊了。”   “……”   江御回忆了片刻,墨族栖息于遥远偏僻的鸦川,近百年来由于内乱不断愈发衰弱,流落在平玉原中的墨族大多都是被游海侠捕获后当做玩物奴隶买卖,就连怡宵塔里的墨族都比普通乐户的命要更轻贱些。   季凌纾孤身身处异乡,在尤重血脉灵骨的仙宗里大抵也活得艰难。   江御稍稍理解了些,怪不得他总说自己是兰时仙尊圈养的玩物,他在金霞宗里也许从未感觉到过归有所属。   “那个和你年纪相仿,额间有片赤色印记的少年是谁?”江御又问。   不知为何,看到那人时他总觉得浑身不舒坦,恶寒一阵接连一阵。   “他啊,”   季凌纾轻咬着后槽牙,   “羡阳仙尊的亲侄儿,金霞宗首席大弟子,木羽晖。”   “他师从那个羡阳仙尊?”   “当然。他们木家擅驭神雾生真火,把火系秘术当个宝贝似的舍不得外传。不过那小子一直觊觎我师尊,闹着要我师尊收他为徒闹了一百多年了。”   “你师尊为何不收?”   “说他资质平平,不宜修剑。”季凌纾顿了顿,调侃道,“我看这世上除了我师尊自己就没人适合修剑,有神雾不用做什么去苦修剑术?瞧那木羽晖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样子,我倒愿意和他换换,让他来练这破剑。”   “你一直在说的神雾就是刚刚汇聚成那片祥云的灵流?”   “你能感觉到?”   季凌纾挑了挑眉,“看来你还有几分仙资灵骨,晚点我带你回宗,说不定还能让你混个仙童药童的当一当,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我下半辈子怎么愁,不劳你替我决定。”江御淡淡道,同时轻轻捂住了鼻尖,“可我怎么觉得那神雾很难闻?”   “你就是娇贵。”   季凌纾懒得搭理他,神雾要真是臭的,他们金霞宗好几百号修士天天泡在里面滋养修炼还不得早就烂了?   “你闻到的应该是其它人猎来的灵兽身上散发的臭味。”   “也许吧。”江御没再辩驳。   “你好端端的突然问木羽晖做什么?你们之前难道见过?”   季凌纾忽然琢磨过味来,面前的江御不会是木羽晖那厮纠缠师尊不得、鬼迷心窍用什么秘术造出来的一个替身吧?   木林海叔侄二人一向看不上他,难不成师尊在大婚前突然失踪也是他们的手笔?所以现在才第一个赶来回收冰玉剑?   “不认识。”   江御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就是见他对你似乎又妒又恨,一时好奇。”   “他恨我?我恨他还差不多。你知道我小时候被他害过多少次么。”   季凌纾咬字冷硬,字字都是对木羽晖的不屑。   在他刚开始跟着师尊练习剑法,模样看起来和十二三岁的人类孩童差不多大时,金霞宗曾因为他燃起过一场大火。   那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停歇。   那时候季凌纾还不能自如控制体内的兽血,时常忘记收起尾巴或是顶着一对毛茸茸的狼耳朵,以木羽晖为首的一群同龄人就趁江御不在时喊他杂种、野狗、野兽,朝他泼粥洒水,甚至放火烧他的尾巴。   不仅是孩童喜欢使坏,羡阳仙尊也十分瞧不上季凌纾,有木林海在背后撑腰,木羽晖便更加目中无人,成天都在想方设法地刁难季凌纾。   好在江御耳聪心明,没有理由地罚木羽晖去抄了好几次式书、扫了好几次学堂,终于让他老实了一阵子。   可那阵安分守己只是在酝酿报复而已。   有次江御出宗平乱,季凌纾落了单,木羽晖当即带着木林海座下的一众弟子闯入季凌纾的卧房,不容反抗地将他捆了出来。   季凌纾本以为要挨一顿毒打,没成想,木羽晖不仅没动手,反而让人扛着他一路回到了羡阳仙尊所居的青阳峰。   上一秒季凌纾还天真地以为这小子是碍于江御的面子要向他求和请他来喝茶吃点心,没想到,下一秒,木羽晖居然摸开了羡阳仙尊的密室。   那密室中存放的正是木林海引以为傲的三昧真火的火种。   “你……你要干什么?!”季凌纾紧张道。   “你问我干什么?别装无辜了你,”木羽晖哂笑道,“你们墨族把你送来不就是为了偷走我们金霞宗的秘术和宝贝,我帮你一把还不行吗?”   “我不是小偷!”   季凌纾挣扎不开那些弟子绑他用的无极锁,其实只要哪怕会调用一点点神雾他就能解开那种低级灵器,可江御从未教过他如何运转神雾。   “小偷才不会承认自己想偷东西,”   木羽晖冷哼一声,下令道,   “把他给我扔进三昧真火!”   有年长些的弟子隐忧道,“就算是墨族,他也是兰时仙尊的徒弟……我们把他扔进去不会得罪兰时仙尊吧?”   木羽晖笑道,“他也配当江师尊的徒弟?名存实亡罢了,你见过江师尊教他本领吗?”   “唔……倒也是。”   “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我说扔就扔!用火烤了他就会把实话都吐出来,我们这是在帮宗门肃清贼人叛徒,懂不懂?!”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季凌纾做着无谓的反抗,换来的只是不知谁多往他身上踹了两脚,在木羽晖盛气凌人的笑声中,他绝望地被扔进了那能把灵魂仙骨都燃烧殆尽的三昧真火之中。   锃——!   刺耳的嗡鸣声贯穿山谷,火光四射蔓延将半边天穹灼烧,而被扔进火种的季凌纾却毫发无损地蜷缩在自己的尾巴里。   护住他的不是尾巴,而是江御赠予他的发坠。   水玉雕刻成的雪柳花荧光流转,将季凌纾笼罩其中,不容周身的火舌侵蚀他半分。   “……好啊!你果然是个小偷!那是江师尊戴在耳朵上的法宝,我见过的!你居然敢偷了占为己有!”   木羽晖见状不禁妒火中烧,他当然知道那不是季凌纾偷来的,护身的雪柳花原本有一对儿,一枚江御戴着,另一枚则坠在季凌纾发尾。但他此刻哪里还愿论理,指着季凌纾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你这白眼狼!真该烧死你好清理我宗族门户!”   凭什么?凭什么江御对出身仙家豪门的他视而不见,独独只对这墨族来的怪物垂青有加,甚至还送了他如此珍贵的护身宝物!   “把他给我丢回去!我就不信叔叔的三昧真火烧不透他那破玉坠子!” 第22章 颠倒黑白   “那三昧真火要不受控制了!木少爷,快逃吧!”   有人被溅出的火星烫伤,惨叫连连。   火种只认木林海为主,哪怕是木羽晖也一并会被视作想要偷盗火种的毛贼,轩然大火如海浪般席卷而来,眼看就要将吓得瘫坐在地上的木羽晖给吞没。   “救命……谁来救我!”   木羽晖咬紧了牙根哭喊道,脸颊被火势灼得滚烫,但并未烧伤。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只见羡阳仙尊已然挡在他身前,呵退了那怒然而起的灵火。   “叔叔……!”   木羽晖登时喜极而泣,抓住木林海的衣角像是找到了救星和靠山。   木林海瞪他一眼,想要发作,奈何密室中浓烟滚滚,再不施救,恐怕十几个弟子都会被呛死在地底下,羡阳只得先一把扛起自家作恶多端的侄子,唤起神雾扑烟救人。   哐——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最后一个弟子也被木林海救出,甩着领子扔到了池塘边:   “把你们脸上那烟灰都给我洗干净,丢人现眼的东西。”   “叔叔……”   最先被捞出来的木羽晖自知惹了大祸,恶狠狠地瞪了匐在地上的季凌纾一眼,一转面又是满眼泪光盈盈,可怜兮兮地拽着木林海的袖子:   “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想给他个小教训……”   “你做得好。”   没想到木林海居然提高了音量,声音洪亮,   “逆徒季凌纾,竟敢私闯我青阳秘观盗取灵火火种,若非我座下弟子及时发现,岂不就被你这墨族奸细得逞了去?兰时仙尊忙于除魔卫道没精力教诲你,今日就由我替他正门肃训。”   木林海扬起手,那遇水不灭的三昧真火立刻在他指间化作了一条赤色神鞭,金光烈焰,热浪滔天。   “季凌纾,你可知罪?”   “对!他是小偷!他不仅要偷真火,还偷了江仙尊的宝物,当真可恶可恨!”   木羽晖一听羡阳这是要歪曲事实地护他,更是喜上眉梢、颐指气使,   “季凌纾,你还不快认罪!要是认了,我叔叔还可饶你一条贱命。快把江仙尊的宝物还来!”   他说着便上前去要抢季凌纾的发坠,季凌纾甩开他,要去咬他的胳膊,一旁的木林海见状冷笑一声:   “果然是畜生。”   真火鞭应声咻地便缠绕上季凌纾的双腿,将他绊倒在地。   季凌纾狼狈地摔了满身烟灰,周围弟子无不嘲弄嬉笑。   木羽晖变本加厉,举起胳膊向木林海告状:“叔叔!他居然敢咬我!!”   木林海自是和他一唱一和,得了缘由便不再虚以为蛇,抬手起鞭,滚烫锋利的热风直朝季凌纾脸上扇去——   季凌纾本能地闭紧了眼睛。   而拂过他鼻尖的却是柔软翩飞的衣角,还有淡淡的花香。   “木林海,”   江御淡淡开口,语气不善,   “你什么时候有资格替我教训弟子了?”   “兰时……”   木林海暗自啧了一声,江御不是该在平玉原降妖除魔么?怎么赶来得这么快。   怒气上脑的木羽晖没注意到羡阳的脸色,叫嚣着闯到了江御面前:   “江师尊!季凌纾他是个小偷,骗子,白眼狼!他要偷我叔叔的火种,被我们给逮了个正着叔叔才要罚他的!你别被他骗了!”   “偷你们的火种?”   江御拉起地上的季凌纾,木林海已经悄然收回了捆在季凌纾身上的火鞭。   “对!我们十几个人都瞧见了,千真万确!他就是墨族派来的细作!”木羽晖笃定道。   他没想到江御竟冷笑了一声:   “你可知季凌纾是我座下弟子?”   “我、我当然知道!”木羽晖红着耳朵,当初他听闻江御收了一个墨族为徒还在家里闹了好几天,“江师尊,我和叔叔都是为了你好,他怎么配……”   “那他要什么奇珍异宝我给不了?至于来你们青阳峰偷这烫手的破烂?”   江御提高声音,吓得木羽晖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只觉脊背发寒,不敢再还嘴。   倒是羡阳仙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三昧真火毕竟是他们木氏一族顾盼为荣的绝技,怎么到江御嘴里就成烫手的破烂了……   但今天是他们招惹在先,木林海清楚自己那侄儿的性子,因而也没敢多嘴。只盼着江御能骂一顿爽快后赶快带着季凌纾走了才好。   江御却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故意放慢了动作,不慌不忙地擦去季凌纾脸上身上的火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而后又忽然拉起他印着脚印的衣角:   “这是谁踹的?”   “……!”木羽晖和那踹过季凌纾的弟子顿时一口气都不敢多喘,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见没人认罪,江御也不恼,端起羡阳命仙童送上来的极品清茶,缓缓道,   “木林海,那便让你这些弟子们一个个上前来比对鞋印,但凡对得上的,都要领罚。”   木林海皮笑肉不笑道,“这……不好吧?”   江御挑了挑眉:“有什么不好?你再磨蹭我连你一起罚。”   木林海:“……”   他惹不起江御,只得转身看向一众弟子。   弟子们一听要连坐,霎时间都不愿意了起来,少年人的脚掌都差不多大小,江御这摆明了是一个都不打算放过。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把那罪魁祸首给推了出来。   “兰时仙尊饶命啊!”   被推出来的弟子吓得抖如筛糠,五体伏地地跪在江御面前。   江御撇了眼一旁似松了口气的木羽晖,朝那跪着的弟子勾了勾手:   “饶命倒是可以,你只说是谁指使你踹我徒儿的?”   “……”   那模样十五六岁的小修士虽然惧怕江御,但更不敢得罪拿捏他们全家命脉仙途的木林海叔侄,因而银牙一咬,执意道:   “无人指使!是、是我一人主意!”   “哦?”   江御哂笑一声,   “那你倒说,为何无缘无故要去踹人?”   “因、因为我、我看季凌纾不爽!”小修士视死如归,额头快把面前的石阶给磕出个窝来,血流了一地。   江御只是往一侧站了站,不想沾着他的血,叹了口气道:   “那便领罚吧。就罚你捱木林海二十神鞭,再在你们那三昧真火里跪上七七四十九天。”   “什、什么……?”小修士吓得脸色煞白。   江御这是要他死!   木林海上前阻拦道,“兰时,他们只是无知小儿,修为不足,在火里半个时辰都熬不住……何况还要先受神鞭?”   “我自有法子保他性命,”   江御冷冷一扬手,两枚草环编就的指戒滚落在那修士面前,   “戴上这戒指可护住心脉,灵火伤不到你们半分。”   只是被火炙烤的锥心之痛无可避免。   木林海见那戒指有两枚,额上不禁落下冷汗,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江御又道:   “你那个侄儿,叫木羽晖的那个,和他一起跪火里去。”   “为什么?!!”   木羽晖大惊失色,连忙看向木林海,   “我、我又没踹过季凌纾,为、为什么也要领罚?”   “因为我看你不爽。”   江御轻飘飘道,手上习惯性地揉着季凌纾的耳朵玩,看都懒得看木羽晖一眼。   受了委屈的季凌纾乖乖地靠在他身边,不愿说半句话。   “江御……今天是我门下徒儿有错在先,我给你赔个不是,你罚一个人也够了,羽晖他自小娇生惯养,是我们木家的掌上明珠,受不住那火烤!”   木林海拦在木羽晖身前,咬牙和江御对峙。   江御却只是眨了眨眼,   “怎么,季凌纾就不是我江御的掌上明珠么?木林海,我念在你年高位重才给你留几分薄面,要么你代替你侄子进火里跪着去?”   “江御你……!”   木林海气得急喘。   放眼全天下也没有其他人敢这样和他说话,就是金霞宗宗主玄行简也得看他眼色行事,江御居然扬言要让他跪上四十九天,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既如此,那便别失偏颇,”   木林海很快平静下来,嫌恶地瞪向季凌纾,   “季凌纾擅闯我青阳峰秘地,要罚就连他一起罚!否则你我就各退一步,两个孩子都细皮嫩肉,受不得罪。”   “你怎么配和我提退一步?”   江御把季凌纾拉到身后,连瞪都不给木林海瞪,   “木林海,今天我要是晚来一秒,你那破鞭子哪怕擦到季凌纾一根头发丝,别说是你,你们整个木家都该滚出金霞宗去。”   “……!”   江御话音未落,剑锋先至,层浪回溯,如同空野中生出的竹芒,将木林海掀翻了出去。   “现在我改主意了,你侄子不仅要在三昧真火里跪,还要在季凌纾门前跪,”   江御单手搭在冰玉剑的剑柄上,   “我要他每天都认错,赔礼,道歉,直到我看他顺眼为止。” 第23章 薄宠   “不可!”   木林海拳心迸发出灵火护体,紧紧将吓傻了的木羽晖护住,试图和江御讲道理:   “江御,木羽晖是木家单传,让他给季凌纾赔礼道歉可以,但三昧真火他确实跪不得,四十九天足够他生出心魔,以后万不可能再修炼这灵火了。为了让你徒儿消气得罪整个木家,值得吗?”   “这火有什么好单传的?”   江御叹了口气,一手捂住鼻子,另一手覆手一抿,指间神雾凝聚,竟也燃起了星光般纯粹的业火。   “江御你……你恃才傲物可以,但也不能一点道理都不讲吧?多少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放过木羽晖这一次……”   “有功夫和我讲道理,不如先想想怎么灭你们青阳峰的火吧。”   江御点了点他身后,木林海闻言回头,可刚刚那密室中的真火已经被他平息,好端端的哪里还有火要灭?   “这儿。”   江御再一点,指间火种倏然吹向青阳峰上那片金碧辉煌的楼阁,汹汹烈火顷刻间将山色掩映得火红。   这次连季凌纾都看呆了。   他知道自家师尊向来随心所欲,但因为懒得讲道理而放火烧人家老家还是第一次见。   而且师尊明明也会驾驭神雾,为什么迟迟不肯点拨他一二呢?   没等季凌纾多想,淡然花香灌入鼻息,是江御将他揽起,脚下轻巧一点踏上了冰玉剑,带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青阳峰。   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都没停息。   只要江御不愿,哪怕是擅驭火的木家长老也爱莫能助。   玄行简碍于木林海那边的压力,苦兮兮地蹲在江御所住的花坞前求见,江御一开门,见他身边还带着眼睛都哭肿了的木羽晖,说要给他赔罪。   在江御合上门之前,玄行简眼疾手快,用手卡住了门缝:   “兰时啊……”   “别叫我兰时。”   “好好好,江御,江师祖,您大人有大量,就领了这孩子的赔罪吧?你是不知道,我那宗主殿这几天都要被他们木家人给掀了,你要不高兴我让他每天都来给你们磕一个还不行吗?”   “不行。”   “那我叫上羡阳我仨一起给你磕呢?”   “不行。”   “……江师祖!”   玄行简都快哭出来了,“青阳峰的火都快烧到别地儿了,您再不消气我们金霞宗都要被烧光了,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我说过,让木羽晖去三昧真火里跪着,青阳峰的火我自然会灭。”   “师祖您、您哪怕换个惩罚的法子呢?非得在那火里烤着?搁水里泡着也行啊……”   “谁让他们当初准备把季凌纾扔进火里的?”   江御挑眉,“怎么我江御的徒儿都烧的得,他木家小少爷就挨不住了?放开你的手,不然我连你胳膊一起砍下来。”   “……”   玄行简信他真的敢动手,连忙松开了手。   花坞大门“啪”的一声合上,刚刚在江御眼前没敢哭出来的木羽晖再也憋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玄行简叹气连连。   这事可恨就恨在江御劝不得也威胁不了,无所求亦无所惧的一个人,只要不高兴了,谁都哄不好。   江御说什么都不肯松口,木林海和玄行简都拿他没办法,最终只得耗费大量钱财精力,为木羽晖炼制出可以暂时麻木痛觉的丹药,送他进炉火中炼了四十九天。   木羽晖哭着被送进三昧真火的那一天,青阳峰的业火终于停歇。   从此羡阳座下再无人敢招惹季凌纾,只是这梁子也就彻底结下。   季凌纾被江御从青阳峰带回花坞后,江御亲自拿帕子一点一点帮他擦去脸上的灰尘和血污,那时季凌纾年纪小,趴在师尊腿上尾巴一摇一摇,逗得江御笑弯了眼。   “疼不疼?”   江御问他,   “脸上这道口子又是什么时候弄的,当时我怎么没看清,不然四十九天都便宜那小子了。”   “不疼。”   季凌纾摇了摇头,   “师尊忘了,我感觉不到疼的。”   “……”   江御神色复杂,无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耳朵。   虽未言明,但季凌纾知道,师尊一定又在考量如何让他恢复痛觉。   小季凌纾耷拉下耳朵,试探地看向江御:   “师尊能不能教我法术?如果我能凝聚神雾的话,今天也就不会被他们欺负了。”   江御微垂着眼,如霜雪明琅砌成的玉像,说出的话让季凌纾心底生寒:   “用不着。”   顿了顿,江御又补充道,   “有我在就足够了。”   大概是看出季凌纾情绪低落,那日江御难得多说了几句,   “等你拿得动剑了,我会把所有的剑法都教给你,你要记住,手中的剑永远比神雾可靠,现在你想变强的话只要别偷懒坚持锻炼体魄就够了。”   季凌纾点了点头。   但对江御的话却不敢苟同。   因为修剑之人如果不能像江御那样登峰造极,就永远也敌不过实力相同者运用的仙术。当今仙门之中除了季凌纾早已没人修剑道,说白了比起修炼神雾,剑道又要吃苦又要费时费力,是早已被抛弃的古法陈道。   至于江御为什么偏不教他运用神雾,理由不言而喻。   甚至连最不识眼色的木羽晖都明白。   那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木小少爷被族人簇拥着抬出了三昧真火,得到消息后来探望他的人源源不断,青阳峰门庭若市。   季凌纾从箱子里翻找出师尊闲来没事随手送给他的一件不知什么宝物,也从后山绕去了青阳峰想去探望。   他这人不知疼痛,所以也就对他人的恶意感知迟钝,木羽晖打他、烧他,他感觉不到,自然也就没放在心上过,那天他会委屈也是因着被他们污蔑成小偷。   后来木羽晖被江御逼着每天来花坞下跪磕头认错,季凌纾心里也就没了责怪,反倒天真地想着他罪不至此,遂好心来看望他。   正门有木林海站着,不可能放他进去,季凌纾索性穿林而行,打算翻窗进屋。   就在他准备掀窗时,屋内二人的谈话声入了耳。   是木羽晖和来喂他吃药的木家仙童。   那仙童年岁尚小,不懂人情世故,也没见过世面,只知要讨好自家主人,所以便嘟囔着为木羽晖打抱不平:   “那兰时仙尊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们少爷天赋异禀,百年难得一见的水云骨他居然都瞧不上,偏宠着那什么墨族的野种去,简直不识好歹。”   “哼,要不是被火烧一次,也发现不了我竟是水云骨,”   木羽晖躺在床上洋洋自得道,   “我叔叔说了,江师尊之后,世上唯一水云骨就是我了,说明我天生就适合练剑,以后也能和江师尊一样战无不胜,他早晚会收我为徒的。”   水云骨是极其罕见的一种骨骼结构,韧而不僵,柔而不脆,有传言说江御之所以能以一剑破万敌,五分在技巧,还有五分就在这水云骨。   仙童替主人担忧道:   “可兰时仙尊被那野狗鬼迷了心窍,万一那季凌纾吹几句耳旁风,让兰时仙尊对您有偏见了可怎么办?”   “不可能,”   木羽晖绕了绕手,一半是私心妒忌,一半是常听大人们说不能让墨族偷窃了他们仙宗的术法,   “江师尊要是真宠季凌纾,怎么可能不教他本事?不都是看在他高低还算墨族的圣子,要担养育他之责而已。我叔叔说了,江师尊就是图个新鲜,等季凌纾成年,江师尊肯定也该腻了,到时候自然会把他抛之脑后,哼。”   “嘎吱——”   “谁在外面!”   木羽晖反应极快,仙童也立刻放了手中玉碗探身出窗。   然而窗外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季凌纾躲在树林深处,蜷缩成一团,连想家都不知道该思念哪里,只能紧紧攥着发尾师尊给他缀上的雪柳花,掌心快要硌出血来。   他不要像小猫小狗一样被师尊抛弃。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一直呆在师尊身边? 第24章 违约   “倏——”   耳垂上的雪柳花玉坠忽起烁动,神思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季凌纾悄无声息地搭住了剑柄,蹙眉环顾起茶楼周围。   少年时师尊喜欢帮他梳理冠发,护身用的雪柳花就被坠在他发尾,长大些后他悄悄刺破了耳垂,师尊把雪柳花戴在左耳,他便缀在右耳。   玉坠震然华光,说明有杀气正向他们而来。   “你在找什么?”   江御注意到季凌纾神色戒备,也朝周遭望去,什么异常也没看见就被他拽了一把扯至身后:   “……没什么。你从现在开始跟紧我,别落单。我们猎杀了沼心龙,又马上要领得冰玉剑,太过抛头露面了。这楼里的人说好听点叫游海侠,说难听了其实都是强盗。”   “知道了。”   江御未言更多。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花瓶一碰就碎,就算真的有危险季凌纾也懒得告诉他。   汹浓的杀意很快消散了去,仿佛只是在暗中窥视了他们片刻,并不准备动手。   季凌纾没有主动追击,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师尊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况且羡阳也在,这厮打不过江御但打别人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呆在羡阳身边,谅那怀有杀心之人也不敢轻易现身。   “回到金霞宗之后,你还要继续和你师尊完婚吗?”   江御见季凌纾松开了剑柄才问道。   心里也在为自己之后何去何从做打算。   “当然。”   季凌纾冷哼一声,   “那是师尊答应我的。他自己教过我,君子之言,一诺千金。”   这也是他想出的能够不让师尊像放生灵兽那样离他而去的唯一方法。   “你不是说和你师尊双修只是为了他的武艺功力,为了重铸你们墨族荣光么,要是你师尊的功法再也恢复不了,你还会坚持要娶他?”   “不可能。”   季凌纾斩钉截铁道,“他最多就是自己胡浪一时走火入魔,我师尊修为深厚无可比拟,他要是恢复不了,这天下就要乱套了。”   “你的意思是兰时仙尊只是暂时如此,不会是被奸人或者亲近之人所害?”   江御的担心并无道理。越是无人可匹敌的人,突然丢了记忆和功法,才越是值得忧思。   他说得隐晦,季凌纾却立刻了然,   “刚看到木林海他们时,我也怀疑过是不是他们在动手脚,但细细想来应该不是。”   “为何?”   江御问。   季凌纾闻言掀起了耳畔的垂发,露出那枚雪柳翠玉,   “这是师尊送给我的护身法宝,一共一双,连魂通心,遇到奇袭危险时会绽光护体,也能彼此感应,尤其是那木林海的三昧真火曾经差点伤过我,如果是他们意图对师尊不轨,我一定能感知得到。”   “如此甚好。”   如此一来,至少羡阳仙尊乃至金霞宗是可以信任的。季凌纾不肯放他走,江御只能先想办法辨明他要带自己去的到底是安隅之地,还是虎穴龙潭。   “你这耳朵上的洞是在怡宵塔里打的?”   说话间季凌纾忽而撩起了江御的遮面白纱,拨开他的额发捏住了他的耳垂,   “平玉原似乎并不兴男子佩戴耳饰。”   “……”   江御吃痛蹙眉,一时也记不起自己的耳洞到底是从何而来,和他许多的认知一般仿佛与生俱来,   “你先放开我……疼。”   “我又没用力?”   季凌纾略感疑惑,他早知面前这江御比琉璃花樽还娇贵,伸手时也收敛了力道,比他帮师尊摆花弄草时去抚弄花瓣时的力度还轻。   “是不是穿刺后伤口没养好,你这左边耳朵都红了。”   季凌纾不仅没松手,反倒另一只手也用上,为了不让江御挣扎乱动而捧住了他的脸,手指细细摩挲着江御的左耳耳垂,   “你看,又红又肿,乖乖别乱动。”   “……”   江御拗不过他,只得老实不动等季凌纾拿药。   季凌纾习惯性去拿怀里纳物的玉牌,摸了半天没摸到才想起已经把玉牌都交给狩猎祭的东家好清算奖赏去了。   “啧,”   他帮江御盖回面纱,   “羡阳手里肯定有上乘的金疮药,我去帮你要。”   “不用了,”   江御扯住他,   “你不捏的时候也不疼。再说你不是和那个羡阳仙尊积怨已久吗,何苦要为我欠他人情。”   “借瓶药而已,大不了回去我还他十瓶百瓶。”   季凌纾扬了扬眉梢。   师尊教过他,道心之中慈悲为首,救死扶伤济穷帮弱都是积功德的,不是他为了江御而如何,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他都会施以援手。   只是他对江御格外有耐心些,大抵是因为他和师尊长得一样,说话做事也像,以至于他和江御呆在一起时,会被师尊抛弃的不安感才会得到缓和。   季凌纾穿过茶楼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了木林海和蒋玉所在的厢房,刚好他也好奇他们聊什么能聊这么久,正找到一个由头抬手敲门时,门衔嘎吱一响,木林海负手而立,缓缓走出了厢房。   季凌纾和他四目相对。   木林海鼻子里哼出一声嘲弄,并未理会季凌纾,背着手从他身边径直走过,盛气傲逸。   紧随其后的木羽晖也不甘示弱,朝着季凌纾挤眉弄眼,似在幸灾乐祸。   不祥的预感登时爬上心头,季凌纾正要往里去找蒋玉,忽而听见一声锃亮剑鸣,那剑气磅礴通明,如万山载雪,季凌纾再熟悉不过。   ——是冰玉剑。   东家将冰玉剑请了出来,正欲奉给木林海。   玉剑出鞘的刹那,整个茶楼恍若陷入雪海冰阵,寂静无声之中潜藏着无数毫不遮掩的觊觎目光。   木林海笑道,   “不愧是兰时,时运昌隆,丢了的剑还能被这般信守陈诺的东家找到,也算物归原主。你便取了剑和我们回宗吧。”   蒋玉“嗯”了一声,和木林海商议后,他认为暂且先回金霞宗是最好也最安全的选择。   在他的记忆之中,除了冰玉剑,原主江御还一直在尝试修补一件上古神器,他曾听在策划组工作的同事提到过,那件神器也许会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刚刚他向木林海确认过,那神器就在金霞宗。   三人要去取剑,季凌纾见状立刻跟上,谁知面前居然燃起了一道火墙,拦住了他的去路。   “木羽晖,你什么意思?”   他横眼看向正在捏决施法的木羽晖。   “季凌纾,你是不是蠢?”   木羽晖奚笑道,   “喔,忘了你是条丧家之犬,想来也没人会在意你给你通风报信。你还不知道吧?金霞宗已经不欢迎你了,你这个外宗墨族休要再跟上来。”   “少说梦话了你,”   季凌纾拔剑震碎了挡在面前的烈焰屏障,   “我是江御唯一的弟子,更是和他有婚约在身,你算什么东西,金霞宗凭什么不让我回?”   “就你这欺师之徒还好意思提婚约?!”   木羽晖闻言震怒,他触之不及的兰时仙尊居然要被季凌纾娶为道侣、和这流着肮脏兽血的杂种双修!   “这婚约是宗主和墨族百十年前就订好了的,你若不满,去向玄行简叫唤便是。”   季凌纾轻而易举突破木羽晖的阻拦,正要追上蒋玉,胳膊上突然捱了一股热浪,差点被木林海掀翻出去。   木林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和兰时仙尊的婚约已经不作数了。”   “你说什么?”季凌纾咬住唇,木林海的修为毫无疑问在无法驾驭神雾的他之上。   “和我们金霞宗联姻、受我宗教诲的是墨族圣子,而你,已经不是了。”   木林海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季凌纾还未品味过来,雪柳花忽而颤动,原始而残暴的杀意瞬间从四面八方袭来——   叮——!   剑身为季凌纾挡住刺客的利爪。   “你们……都是墨族……”   季凌纾暗骂一声。   他被数十个蒙面黑衣的墨族刺客包围了。 第25章 反水   “砰——!”   墨族刺客下手极狠,神雾裹着涂满剧毒的暗器朝季凌纾腾冲而去,季凌纾不得已翻窗而避,被击退至楼外。   木林海冷嗤一声,扬袖射出一道火光,火莲遍地,阻绊住季凌纾的步伐。   “……师尊!”   在被火势冲击坠下雕楼之前,季凌纾不可置信地看向被木林海和木羽晖叔侄二人簇拥着的蒋玉。   蒋玉和他对视了一眼后便转过身去,挪开了目光。   若在此时心软不坚,就是要置以后的季凌纾江御乃至全天下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必须要想办法求解那既定的结局。   从四面八方跃现出来的众多刺客紧追季凌纾鱼跃而出,楼外顿时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木羽晖见状幻化出一柄火弓,想要给季凌纾的穷途末路添砖加瓦,却被木林海扣弦拦下:   “你与他到底曾算是同宗的师兄弟,不可如他一般罔顾人伦。”   木羽晖闻言急躁不已:“可万一他……”   木林海横他一眼:“墨族人心狠手辣,戗同灭亲的事他们做得还少吗?你还怕他们放过了一个废圣子不成?”   “……是。”   木羽晖只得悻悻放下手里的羽箭。   这些年来墨族内乱不断,族群势力之间为了争权夺利早已分崩离析,上一任鸦川之主季娅虽然统一了各部族,但可惜好景不长,季娅在诞下一子后便身死魂消。   遗子年幼,群龙无首,就在各势力虎视眈眈,都欲杀遗子夺主位之时,金霞宗的兰时仙尊却突然横插一脚。   江御将季凌纾带回了金霞宗,名为质子,实则保全了他的圣子之位,压下了墨族中那些蠢蠢欲动的杀意。   而现在显然是有有心人故意放出了江御弃婚、季凌纾失宠的消息,墨族那些压抑已久的暗流便毫不犹豫地展露出了狼子野心。   是谁想要置季凌纾于死地,连蒋玉都看得出。   羡阳仙尊注意到蒋玉的视线,回头展眉笑了笑,   “兰时,一条狗而已,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有不舍也是正常的。过段时间让鸦川再为你挑选几只乖的送来便是。”   木林海虽从未胜过江御,但除江御外,他的修为立于万人之上的不败之巅,因而几乎是一照面就看出了蒋玉的不对劲——兰时仙尊周身居然没有杀气环绕。   不仅如此,他更是看出了蒋玉对季凌纾那避之不及的态度,和从前那护内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几人在厢房内密谈之时,木林海便试探过蒋玉。   他问蒋玉,想不想甩掉那个麻烦。   羡阳根本不在乎兰时身上发生过什么,也不在乎他们师徒二人为何忽然决裂,他只是想要一个机会,一个江御不会再护着季凌纾,从而可以杀之后快的机会。   而蒋玉事实上也在做抉择,在随时可能堕落成魔的季凌纾和原本的江御之间,他选择放弃季凌纾。疯魔的季凌纾会毁掉一切,只有江御有本事渡化人间,灭世星和救世主之间,蒋玉决定选救世主。   羡阳和他一拍即合,木林海终于能对季凌纾动手,蒋玉则能得木林海助力,修复神器,同时暗自寻找原本的江御。   “几位,这边请——”   东家请领他们去取冰玉剑,宝剑被置于雷光法阵之中,如果东家不念开阵咒语,任何觊觎冰玉剑的贼人靠近都会被降下的雷击劈成齑粉。   羡阳瞥了眼那法阵外淡淡流转的光芒,调侃道,   “你这阵不错,下了血本啊?”   东家是位中年妇人,据说是这天沼山山下十三城的城主,   “宝物自然配得华阵。我们天沼山百姓苦那泥龙久矣,若非以此等宝剑为召,怎请得来仙君镇妖降魔?”   羡阳闻言不悦,   “天下处处都是妖魔,我们金霞宗已经是尽心竭力,就算是修仙之人,也有分身乏术之时,凭甚还要遭你揶揄?”   东家笑而不语,撤去了守护阵的阵眼。   羡阳抱着手看向蒋玉:“兰时,去取剑吧。”   楼外刀光剑影之迹越来越遥远,蒋玉知道木林海这是在试探他的真假,若他冰玉剑不肯认他为主,恐怕木林海连他的性命都不会留。   蒋玉动了动喉结,往前踏出了一步。   阵中央的冰玉剑忽而华光一现,如月映琉璃,似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到来。   木林海默然拉着木羽晖往后退了退,剑随主人,江御不大喜欢他们,冰玉剑的脾气更冷,对他们的敌意自然也更甚,他可不想被误伤了去。   蒋玉站至冰玉剑跟前,无言的震撼涌上心头,分明只是玉做的静物,竟然流光蜿蜒,如雪渡春风,让人不寒而栗。   他在心里悄然歉拜:对不起。   ——要先委屈你了,我会努力把你送还给你真正的主人的。   深吸一口气后,蒋玉才抬手欲去接剑,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手腕忽然一痛,蒋玉本能地缩回了胳膊,身后的羡阳和东家哗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四周便已叠起业火,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冰玉剑被人抢走了!   “是你!”   蒋玉认出,夺剑之人就是在天沼山里被季凌纾带在身边的那个遮面男子。   江御头也不回,带着剑翻窗而逃,身后的熊熊火舌如同蛇尾紧追不放,羡阳一旦发招,整个山脚便都被烈火笼罩。   “你这无知小贼,哪里跑!”   羡阳的火鞭星火飘散,如水般无处不至,轰的一声便将江御捆缚住,刺入他血肉的同时将他狠劲一扯,啪的将江御甩在了地上。   “唔……”   江御闷哼一声,咯出一口血来,被火鞭牢牢束在地上,再也逃脱不开。   羡阳一步步朝江御逼近,这人身上没有神雾的痕迹,并非修士,可居然能数次躲过他的火鞭。   他没有用三昧真火,那火凡人消受不住,但被普通的火烧灼体肤也够让人难捱了的,不消一句话的功夫,江御身上便已经沁出血色。   “哼,哪来的毛头小贼,让爷看看你的真面目。”   羡阳居高临下地踩住江御的衣角,对付这种小贼,他本可一把火烧了或者交给木羽晖便好,可不知为何,他走得越近,心里那股恶寒便越浓重。   他俯下身去要扯去江御的面纱,江御一咬牙,挺身一脚踹向他的下腹。   “啧!”   这一脚当然伤不了羡阳,但却足以激怒他。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蛋,你……受死吧!”   羡阳抬起铸满火光的一掌,打算硬生生掰断江御踹他的那只脚,火鞭势不可挡,将江御牢牢锁在原地动弹不得,似要把他的骨头烧融成丹砂——   噹——!   刀剑淬火,气生桐花。   木林海盛怒,张目绝眦地瞪向满地散落的狼毫。   “废物!墨族都是废物!居然让那野狗还有命来救人!” 第26章 无家可归   拖着江御逃入羡阳的业火烧不到的山谷中后,季凌纾一掌扯掉他的面纱,将他重重抵在了树干前:   “你疯了……你到底是谁!”   江御身上道道灼痕映出血色,肩膀又被这么一撞,不禁闷哼出声,但却没有回答季凌纾的问题,   “……你来了也没用,剑还是被羡阳仙尊抢回去了。”   “你好端端的从木林海手里抢那剑做什么?!”   季凌纾看他疼得微微蹙起了眉,脸色不善地松开了他的肩,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找死吗?之前也没见你对我师尊的剑感兴趣,现在这又是在玩哪出?玩命啊?”   江御揉了揉肩膀,不知该如何向季凌纾解释他看到那剑时的血液沸腾,他觉得是那剑在悲鸣着呼唤他。   叫得何其可怜,所以他没有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抢了剑。   “问你话呢,你为什么突然要去夺冰玉剑?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季凌纾步步紧逼,   “难不成你是感应到了什么?是因为冰玉剑?”   “怎么可能。”   江御淡淡抬眸,   “那剑怎么可能和我一介凡人产生反应。”   “……”   季凌纾怔顿半晌,终于哑着嗓子问出了那句他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的话,   “……那万一你就是它的主人呢?”   他眼里的光很碎,翳满了浓墨一样的层云。   江御看着他,心想如果他像在洞穴中时长出耳朵来,此时的耳朵一定是可怜地耷拉在脑袋边的。   可怜归可怜,江御还是缓慢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你师尊不是刚刚被你护送到那位羡阳仙尊身旁,准备一同回金霞宗么?你不认他,反倒来认我这个从怡宵塔里被买来的娈物?”   “……我也不知道到底谁是我师尊了。”   季凌纾垂下眼眸,细长的睫羽遮挡住眼底本就破碎的光,   “羡阳身边的那个……不是。”   至少他希望不是。   他从未在师尊眼里看过那种漠然,并非厌弃,也不是憎恶,而是彻彻底底的,仿若他们曾经日夜相处的一百八十年都是梦幻泡影的漠然。   “可我也不是啊。”   江御叹了口气,到底是心软,轻轻抬手擦去了季凌纾脸畔的血痕。   “既然不是,为何刚刚要去夺剑?”   季凌纾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他师尊丢了,他只能想方设法地去寻找和师尊有关的只言片语。   江御神情坦然:   “因为看起来很值钱,想拿去当了还你给我赎身的钱。”   季凌纾:“……”   “倒是你,怎么会受伤的?”   江御看向他臂膀上的爪痕,不像是普通兵器所为,倒像是野兽留下的痕迹。   “不小心被墨族派来的不要命的杀手突袭了,”   季凌纾轻描淡写道,   “你放心,已经被我处理干净了,没人有命再追过来。”   “你不是圣子大人吗?”   “想当圣子的人多了去了,总有人巴不得我死了好推新的圣子上位……他们爱怎么斗就怎么斗去,这圣子我还懒得当呢。”   “那你现在岂不是无处可归?”   “有个地方我倒是一直想去。”季凌纾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御一眼。   江御当即回他一眼,   “哪儿?”   “你的老家,沣铁郡狗牙山。”   “…你回我家作甚?”   “真有这么个地方可回再说吧。”   季凌纾依旧认为江御的所有记忆都是被人蓄意构筑出来的假象。他在心里暗自决定,如果能证明这世上根本没有狗牙山,江御口中所说的家人也都不存在,他便冒着被羡阳再次追杀的风险回金霞宗去请宗主玄行简出面,调查此事。   江御默许了季凌纾的决定。   正好他也想要一探究竟,那狗牙山到底是只出现在过他记忆中的桃花源境,还是确而其事存在于世间的普通村落。   依着江御的记忆和一路寻村问店,二人御剑朝西南前行了整整五日。   途中因为业火余毒难消,江御浑身开始发热,饶是季凌纾帮他处理了伤口敷了药,还是因为高烧而失去了意识。   原本季凌纾只是想背着他去找医师,不料刚一落地,竟看见面前的村落前立着一尊大大的字碑——沣铁郡狗牙村。   季凌纾“啧”了一声,难不成还真让他们给找到了?   这里就是江御的故乡?还是单纯的同名巧合?   季凌纾没来得及多做考量,背上的江御肌肤正滚烫,呼吸也愈发深重,自昏过去后眉心就没有舒展过,大抵是病得难受。   他背着江御踏入狗牙村,四处张望寻找着医馆的招旗。   村口就是一片小型市集,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突然闯入一个模样清俊、仙风道骨的小公子,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季凌纾正想找人问哪里有医师,一背着竹篓正在卖草编蚂蚱的中年男人忽而指着他背上的江御惊奇地叫出了声:   “这不是江老哥家的大儿子!哎不是说卖去城里给富家公子当媳妇儿去了吗?就是公子你啊?”   季凌纾愣了愣:   “…………是我。”确实是他买走了江御。   男人双手一拍,连生意也不做了,热情地拉住季凌纾的胳膊,朝远处喊道,   “哎江老哥!你好大的福气!你那城里的儿婿回来看你老人家咯!”   季凌纾:“……??”   好心的村民一路把他带至了江家宅院门口,是一间挤在胡同深处的破落小院,院墙里喂着几只咕咕叫着的鸡,又挤了一口水井一方石桌,再里头便是两间连在一起的陈旧棚屋。   如江御所说,家里窘迫,穷到了不把他卖去怡宵塔就揭不开锅的地步。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总角年纪的小孩儿,一抬头便对着季凌纾哭喊,问他把他哥哥怎么了?   屋内江家兄弟的父亲江财听到小孩儿的哭声才放下柴斧骂骂咧咧地赶了过来,一见季凌纾华衣玉裳,不禁一愣。   紧接着又看见他们二人满身血污,江御还被背在背上不省人事,目光便又显得有些犹豫,似有回避之意:   “这……这怎么弄的……你不会是把人玩坏了又想扔回来要我赔钱吧?”   季凌纾闻声耳朵一红:   “你…你在说什么!他只是病了,发烧!你是他亲爹么?村里的大夫住在哪里?”   “我当然是他爹!”   江财心明目聪,看出了季凌纾对他大儿子担忧有加,才又慢悠悠道,   “大夫的话,我就是。但我好好的儿子送出去,不省人事成这样回来,你不得……”   “拿去。”   季凌纾大手一挥,一袋沉甸甸的银子砸在了江财手里。   江财顿时喜笑颜开:   “快上里面歇着,把御儿放床上去。江铁牛——别在那儿哭了,给你哥烧锅热水去!” 第27章 水玉骨   江财江御江铁牛……   季凌纾默默蹙起眉来,这像是一家人会叫的名字吗?   收了钱后的江财立马变了张脸,看江御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柔情溺爱,忙前忙后地烹药煮粥,还杀了只鸡说要庆贺儿婿回门。   男人低头砍柴时有晶莹的汗滴顺着高挺的鼻梁骨滑下,季凌纾看着,倒还真看出了他们父子骨相上的几分相似。   难不成真有这么巧的事……在这偏僻的沣铁郡、闭塞的狗牙村里,生出了一个和他师尊模样名字都一样的人?   “人们都说那都城富庶之地景泰民安,连妖怪都不敢去犯,你们怎的会……伤得如此之重?”   江财看起来吊儿郎当、早生华发,抓起药来却十分熟练。   “路上被游海侠打劫了。”   季凌纾信口胡诌道。以江财爱财怕事的性子,要是告诉他他们一路被人追杀,恐怕第二天就会被江财给卖出去。   “哦,也是。你这一看就是贵胄子弟,穿金戴银的,走在城外是有些招摇,”   江财边说边从床下抽出一只药箱,拂掉上面的蛛网死虫,翻了半天翻出两片晒干了的碎叶子,又用黑乎乎的棒杵捣碎,掺了不知道是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后抟成了膏泥,一把塞给季凌纾,   “喏,我看你也受伤了,敷上吧,止血镇疼的。”   “我不要……”   季凌纾一不怕疼,又是墨族,伤口只要不致命,放着不管自己就会愈合,二是他从小跟着江御,身边无不是仙草灵露,何时见过这种脏兮兮的敷药,让他往伤口上涂他还真有些膈应。   “怕什么,就是难看了点,你那血糊啦呲的吓死人了。”   江财不顾他反对,扯着他的胳膊把那药草摁在了季凌纾手臂上。   季凌纾恶心得寒毛竖起,但出乎意料的是,那滩淤泥般的药碎还真有止血的功效,伤口处清清凉凉,没一会儿便不再冒血了。   江财得意道,   “小子,别不信大夫的话,年轻时我也担得起一句药医白骨。这罐里是剩下的敷药,你拿去给御儿涂上。”   “……”   季凌纾不置可否,接过陶罐瞥了一眼,感觉他要是把里头那黑黢黢的东西涂江御身上,江御醒来一定会和他生个大气。   捣完止血药后,江财又找季凌纾讹了一袋碎银,说是要去集市买退烧补血的药材给江御服用。   他前脚刚走,后脚江铁牛就扛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温水摇摇晃晃地溜了进来。   小孩和季凌纾相视一眼,都没说话,男孩冷哼一声,似是很不喜欢这个把他哥哥弄成这样的男子。   季凌纾自是懒得搭理他。   直到江铁牛上前去要解江御的领子,季凌纾才从后一掌摁住了他的脑袋。   “你干什么!”江铁牛吓得一激灵,愤愤不平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我还问你想干什么呢。”季凌纾把他从床边扯开,“你爹只让你打热水,又没让你脱你哥衣服。”   “哥哥身上那么多血,不擦擦怎么爽利?不然你以为爹爹让我打这么一桶水是给你喝的么?快松开我!”   “你说得也有道理。”   季凌纾思忖片刻,从江铁牛手里抢去了汗巾,不顾小孩叫喊把他丢出了门外,还哐的一声锁上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你这坏人!我哥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我讨厌你!!”   江铁牛把门敲得哐哐作响,季凌纾全当没有听见,拿帕子浸湿了温水后,犹豫半天,最后只是搭在了江御的手背上。   羡阳为了夺回冰玉剑,曾经一鞭抽中过江御的右手,在他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朱红的鞭痕,边缘渗出了点点血珠。   季凌纾帮江御擦拭着手上的伤口,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去灰污,也再一次确认着江御的骨骼生长——手指绵软无力,绝不是他那拥有水云骨、习剑多年的师尊才对。   季凌纾不觉叹了口气。   重新给巾帕浸了水后,他褪下了江御已经沾满血污的衣裳,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江御裸露,但像这般细致轻柔的触摸此前还从未有过。   隔着帕子也能感觉到,江御看似没有力道,身上却没有一处软肉,胸膛硬实,小腹更是平坦匀称,季凌纾的手指划过他腹部肌肉上若隐若现的沟壑时,江御的睫羽忽而颤抖了几下。   这是怕痒。   季凌纾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这才像个活人嘛,不然每天没什么表情地跟在他身边,害他每天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哪个仙君炼出来的傀儡。   “小子,怎么样?我们御儿是不是值得一个怡宵塔头牌的名号?”   江财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季凌纾一个激灵,一把拽起床侧的被褥将江御整个盖入其中,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就刚刚啊,”   江财抛了抛手中的药包,理所应当道,   “你不会以为那门栓有用吧?早就烂掉咯。再说,我踹门进来那么大声你都没反应,怎么?看御儿看呆了?”   “我没有……!”   “得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都去逛怡宵塔了,脸皮儿还这么薄?”   “……”季凌纾百口莫辩。   江财继续道,“我们御儿也是个命苦的,看那身上的紧肉,都是小时候帮忙做农活练出来的,比铁牛可能干多了。”   “那你还把他卖去怡宵塔。”   季凌纾白他一眼,他可不信什么父子情深,江财现在肯对他们客气体贴,绝对是因为见钱眼开。   “卖去怡宵塔还能混口饭吃,运气好还能被你这样的富家公子给收了,那时若让御儿留在村里,早就沦为妖怪的腹中餐咯。”   “你们这里还有妖怪?”季凌纾警觉起来。   “哈——”   江财嗤笑一声,   “你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当然不懂,对我们这些边陲小村的人来说,妖怪可比旱涝灾来得还频繁。”   “你说要吃掉江御的那个妖,是什么妖?”   季凌纾追问道。江御在被卖去怡宵塔之前,会不会已经被妖怪盯上,动过了手脚?   不只是江御,这整个狗牙村会不会都……   “爹爹,哥哥肚子饿得在叫了!”   江铁牛突然嚎了一嗓子,二人一齐回头,只见江御依旧是神色淡淡的一张脸,因为身上被擦干净了舒服了不少,眉心已然展开,同时有一阵闷闷的“咕咕”声透过被褥映入了众人耳里。   季凌纾后知后觉地想起,江御昏迷的这三天除了水几乎没有吃进去过别的东西,换做是哪个没学过辟谷的凡人都受不住。   江财见状,不知从哪里拎出了两把柴刀,扔给了季凌纾一把:   “小子,跟我出去给你媳妇儿找饭吃去。”   习惯性乖乖接住了柴刀的季凌纾:“……?” 第28章 咒飞花   江财连哄带骗地把季凌纾带去了山脚挖野菜。   季凌纾看他单纯就是想找个干活的苦力,家里那么大一只鸡炖了半天难道不够江御吃吗?   这倒正好给了他探查村中情况的机会,一路上季凌纾悄然布下了不少探灵符,只要村中有神雾涌动的痕迹,符纸就会自燃成灰烬回落到他身边。   只是他等了半天,没有任何符纸探出异动,说明此时村中并无妖祟。   倒是江财戳了戳他空空如也的篮子,不满道,   “你小子别偷懒行不行?这儿,还有那儿,全都是御儿小时候爱吃的野菜,别发愣了赶快来挖。”   “他小时候会吃这些?”   季凌纾狐疑道。   江御被送去怡宵塔并没有多久,开张第一天就被他给赎了出来,那挑剔刁钻的性子不可能是一朝一夕间养成的。   疑心没来得及落地,季凌纾就认出江财让他挖的正是之前在天沼山的洞穴里,江御教他吃的茅根。   原来是从小吃到大,怪不得认得出这种草。   江财挥着镰刀不耐地指挥季凌纾道,“别看这东西一长就是一窝,比你们城里那些什么金枝玉叶肯定好吃多了。要我说你这富家公子不定比我们村里孩童有见识,把你一个人丢山里估计你都活不下来。”   “我认识,”   季凌纾也不耐地回他一眼,拔出佩剑横扫一趟,新生芽的茅根一簇簇便都落入了他身旁的竹篓,   “茅根处处有之,春生芽布地如针,夏生白花绒绒然,至秋而枯。”   “啥?”   江财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   “你说啥呢?什么春生芽,没听说过。白花又是啥?这玩意儿钻出来不吃可马上就枯了。”   “……”季凌纾懒得再搭理他。   看来他们家念过书的人也就只有江御。   日头渐下时江财才肯放季凌纾离开田埂,二人背着满满几篓的野菜,一推开破落的院门,就看见江铁牛涕泗横流地飞扑了过来:   “爹——!”   “干什么!”   江财看他哭得眼睛都肿了,心里不禁捏了一把汗——不会是江御翘辫子了吧?那季凌纾会不会找他们赔钱啊?   江财抬头想去看季凌纾的眼色,身边却只剩下两篮竹篓,季凌纾早已踏入江御所在的卧房。   江铁牛抱着爹爹的裤腿,呜呜道,   “哥哥是不是中了魇怔…好好地睡着,怎么突然坐起身来……我好不容易哄他躺下,又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又是出了满身的汗,爹爹,哥哥是不是被妖怪缠上了?”   “别瞎说,”   江财咽了咽口水,摸了摸江铁牛的脑袋哄他道,   “怕什么,就算被妖怪缠上了,那城里来的小子也有的是钱请仙君来帮你哥降妖除魔,别哭了。”   江铁牛闻言皱了皱鼻子,只把脸埋得更深。   江财把小孩儿哄好后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卧房,远远就瞧见季凌纾坐在床边,江御似是倚在他怀里。   “小、小子……我儿没,没事吧?”   “你不是医师吗?你问我?”季凌纾烦躁道。   “那我是、是只诊出了他在发烧,别的也没啥了啊,要不我再、再好好替御儿把个脉象?”   季凌纾“嗯”了一声,抽出江御盖在被褥下的胳膊,眼见上面已是一层细密的冷汗。   江御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一介凡人见到天沼山里的凶兽时都没见他怕过,到底是村里有古怪,还是羡阳的火鞭如此歹毒?   被季凌纾的目光盯着,江财不敢再敷衍了事,平心静气下来搭上了江御的脉搏。   “脉象没有什么不妥的,确实只是……发热而已。”   江财顿了顿,忽而又沉吟一声,   “你是给他吃了什么吗?”   “什么意思?”季凌纾不觉想到了怡宵塔里那九尾狐灌给江御的那杯茶。   “江御体内深处有层毒……”   “果然……!”   “你先别急,这毒没毒,呃,或者说是一种房中术法也不为过。”   “房中术法?”   季凌纾怔愣一瞬,反应过来后不禁又红了耳朵,硬着头皮道,   “什么、什么房中术法?”   江财略带鄙夷地看他一眼,   “你自己没体会过吗?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在怡宵塔里中下的毒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就是能让人的五感变得更加敏感,也就更容易情动罢了。”   “……原来如此。”   季凌纾回想起江御此前的种种娇贵,怕痒怕烫怕凉,这也嫌苦那又嫌辣,甚至在天沼山中能比他先一步听到凶兽的动静,竟然都是拜此药所赐。   江财眼里的鄙夷加重几分,   “你看你小子果然试过。哎呦……你是多少钱把御儿买走的,御儿如此名器,你应当补个差价给我……”   季凌纾听得面红耳赤,这江财所作所为和他师尊讲给他的人伦礼法完全相悖,   “你、你简直……没羞没躁,为老不尊!”   “装什么死正经。”江财不屑道。   “那他现在到底是怎么了?你诊出来什么毛病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甚至连热都退下来了,依我看,”江财刻意卖起关子,压低了声音凑到季凌纾身旁,“他只是在做噩梦。”   “……”   季凌纾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间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江财起身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说要去给他们做饭吃,留季凌纾一个人在屋里面对做噩梦的江御。   最终季凌纾长长叹了口气,替江御撩开额发,擦去他脸上的冷汗。   “早些醒来吧。”   ——早些醒来吧。   江御也曾这么对季凌纾说过。   梦境里的一切都白蒙蒙的看不真切,那是履行婚约的前一天,在明宵星君的神殿里,江御勾着季凌纾,带着他亲自养大的徒弟堕落至叛神。   祭坛做淫台,在神像前呼之欲出的并非梵文,而是最下流轻贱的诳语。   噩梦从云雨落尽时渐明,江御看见自己身上一片狼藉,但却不着急清理,月白的狐裘盖在了季凌纾身上,殿外积云欲摧,仿佛神君降下的天怒。   但季凌纾睡得很熟,或是说在江御布下的阵法中一切都温暖安然。   江御附在他耳畔,说季凌纾,快些醒来吧。   季凌纾和现在的江御都无从得知,为什么那日师尊要让他快些醒来。   凌乱的记忆像那日倾盆而下的碎雨一般窸窣入梦,江御梦见他在陌生的釉玉般的楼宇之间疾行,就像刚捱了羡阳的鞭子一样,浑身刺痛仿佛受了伤。   他看不清晰,却能回想起自己是在和什么人对峙,冰玉剑的锋芒叠浪回溯,他剑斩斜阳,对面那人却阴魂不散。   下一瞬雷声轰鸣,风浪潮水涌入眼眶,浓墨一样的层云未曾惊扰季凌纾,却绊住了江御的脚步。   电闪雷惊,对方一掌击向他的胸口。   没有震碎他的心脉,却像是抓住了他心口那处艳红的咬痕,狂风随之骤起,胸口的痕迹竟化作一连串破碎的花瓣,飞扬而散。   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将江御拉扯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不断地坠落。   白衣翩翩,终是埋堕入深渊。   翌日张灯结彩,红妆华光,骤雨渐歇,神怒平息。   作者有话说:   今天加更一章~感谢大家支持,更新时间会逐步固定为工作日晚上8点,每周更五休二,不忙的时候加更~ 第29章 雷雨夜   短短半个月余,金霞宗内的红绸华缎已经全部撤了个干净,恢复了往日的庄肃。   金云碎影三千里,霞里流光镇山河,金霞宗虽以入宗结界处终年不熄的金光流霞得名,其内里却处处清伦素裹,除了满宗缓满流淌的神雾偶尔掩映出澄彩的日光,一切楼宇装潢都泛着水墨般的斑青。   很符合人们对修仙者静心寡欲、澄明心境的想象。   除了兰时仙尊的花坞。   江御不喜玄岩的沉闷,也厌倦玉器的单调,故居住之处皆为华木所筑,伫立于神雾最为单薄的山顶,居所内也不像木林海所住的青阳峰那般摆满华贵宝器,而是种满了花。   季凌纾每日必修的功课之一就是帮师尊浇花。   窗沿外一丛丛蓝白夹杂的叫无尽夏,门上吊着的是早金莲,院落里常年绽放的是一种叫的雪光的月季,曲水边的腊梅名为月角。   江御很爱惜这些花,据说他院里这些花的年岁比宗主玄行简都要长。   季凌纾却没那么喜欢。   他有记忆时这些花就已经翩然开放在这里,是谁为江御寻来的花种,谁陪江御一起栽种,在他之前又有没有别的少年也如他一样,会替睡过的江御记得浇花翻土,他都不知道。   昔日季凌纾练体锤身时,江御就坐在檐下煮茶,时常会望着那些花发呆。   季凌纾很怕他是透过那片花影重重在看着另一个人。   江御不曾提及,季凌纾便也识趣地没有过问,虽不喜那和他半分钱关系也没有的花丛,但他从未蓄意折毁,甚至没有一天漏掉浇花。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是江御从小就教给他的训诫。   虽然成年之前他的乾坤并不大,只是能装得下江御,和江御身边影影绰绰的这片花海而已。   “轰隆——”   雨悬灯乱,草木震动,夜色中黑雷聚生。   蒋玉护住手中的灯烛,冒着雨抱着厚厚的几层被褥跑到院里,给那些正打苞的雪光披上褥子以遮风挡雨。   短短数天,花坞中的这些绿植已有颓势。   蒋玉能做的只有尽己所能地悉心照料而已。   搭好遮雨棚后已是寅时,夜深雾浓,雷雨没有停势,蒋玉浑身湿漉地回到房里,坐在他自己铺在地上的床榻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花坞里的一切陈设包括生息用度他能不动就都没动,被羡阳仙尊带回金霞宗这么些天,他连传闻中江御正在修复那尊神器的毛都没有找到,除了每天都烧高香许愿原主能早日回来,几乎谈得上是一无所获。   要不要去向金霞宗的宗主求助?   蒋玉犹豫不决,他实在没把握能取得玄行简的信任,除了玄行简之外,还有谁能对他或江御施以援手呢……   “咚咚——”   房门被轻声叩响,蒋玉猛地一惊。   “兰时兄,是我,敬玄,”   屋外传来一道清亮柔和的男声,   “看你烛灯未熄,是还没睡吗?我刚才出关,听羡阳说你失忆了?宗主放心不下你,每天都在砸我的结界喊我来看看你呢。”   敬玄语气里带着和善的笑意,蒋玉稳了稳心神后给他的开了门,只见来者墨发如瀑,眉目清雅,头上披着一件神雾凝成的鎏金透明的蓑衣,像是把落日时波光粼粼的湖面给提起穿在了身上一般。   蒋玉被这巧妙的术法震撼了一瞬。   从他在这个世界醒来开始,遇到的要么是不会操纵神雾的季凌纾,要么是一通业火狂暴乱烧的木林海,还没见过有人把神雾用得这般美轮美奂。   这就是金霞宗的敬玄仙尊。   和江御、木林海并列三大仙尊的敬玄不似前两位那般身负杀伐凌厉之气,所擅长的也更多是占卜、祝神和医术。   游戏中他的出场并不多,蒋玉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至于他的过去未来、是敌是友,则一概不知。   “啊呀,”   敬玄一进屋,怔愣了一下后掌中立刻聚起了温暖的神雾,拂过蒋玉湿透了的衣裳,   “你屋里漏水啊?怎么淋成这样?”   被神雾淌过的地方暖融融的,水汽像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   “刚刚我在外面搭了会儿花棚,没注意就被淋透了。”蒋玉解释道。没办法,他又不会控制神雾给自己变出把伞来。   “喔,外面那摊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是你搭的啊,”   敬玄笑笑,   “真是,我就闭关了这么几天,没想到就发生了这么多事,鸦川墨族变了天不说,连你都失忆了。哎,我都能想象玄行简半夜愁得睡不着觉的样子了。”   “你熬夜修炼,半夜出关还要来探望我,也很辛苦……”   话从嘴里溜出去蒋玉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原本是想客套几句,可修仙者哪里有什么白天晚上、熬不熬夜的概念……   蒋玉悄悄观察敬玄的表情,敬玄却还是笑意盈盈的:   “兰时兄说笑了,我此次闭关并非要渡劫破关,只是去聆听神语,解读天意罢了。玄行简在神殿外嚎了那么久,我就顺便帮兰时兄你算了一卦。”   “帮我……?”蒋玉不觉紧张起来,敬玄做的事就像神官一样,他帮自己算卦,不会算出来他的身份吧?   “嗯,帮你揣摩了一下此次劫难应当如何应对,”   敬玄一边说着,一边一缕缕地帮蒋玉催干湿透了的头发,   “你猜天象如何?”   窗外雨冥雷集,垂吊着的早金莲摇曳出重重香影,模糊不清地将蒋玉笼罩其中。   蒋玉咽了咽口水:“敬玄兄,你就别卖关子了……”   敬玄瞧他似乎有几分紧张,不免又笑了出来,   “你不是向来不信神的嘛……喔,我差点忘了,你现在失忆了。”   蒋玉觉得他话中有话,却又不敢轻易开口试探。   敬玄继续道,   “天道承你,顺辰通烛,增华扬采。”   “……”蒋玉心里叫苦不迭,这在说什么话,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只见敬玄双手捧起被他奉在台上的冰玉剑,略有吃力地喘了口气,递向蒋玉。   蒋玉犹豫半晌,还是接过了剑。   但和他当初使尽浑身解数才把这剑拖进屋里摆上剑台时不同,暗淡如铁板的冰玉剑在他手中只沉寂了片刻,几秒钟后,光华万千。   敬玄眼底的笑意如溶溶薄月,   “天道庇佑着你,犹如此剑,群星拢月。”   蒋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冰玉剑这是认他为主了??   “兰时兄稍安勿躁,此劫便可无为而度。”   敬玄拍了拍他的肩,   “失忆的事还须我回去翻翻古籍,兰时,你也该早点休息才好,有些事,你太过挂念反倒会乱了天运。” 第30章 无穷碧   平玉原的皋月雷雨盛行,淙淙一夜把霾色洗尽,隔天又是日高烟敛。   江御服用过退烧药后又不安稳地睡了一觉,快到晌午时才动了动眼皮,被守在床头的江铁牛发觉,一嗓子给喊得清醒:   “爹爹,爹爹快来——!我哥他醒了!”   “小声点不行吗,你再喊两声全村人都该知道你哥病了。”   掀开帘子进屋的是季凌纾,他轻车熟路地将江铁牛给拎出了卧房。江御正扶着窗沿缓缓坐起身来,揉了揉右手指节。   软绵空荡,好像有什么东西像水潮一样,在他睡着时顺着他指间的空隙流淌而去了。   “醒了就起来把药喝了,”季凌纾不客气道,同时舀了舀手里端来的一碗粥,“还有这莲子粥也一起喝了,下火的,挨过羡阳的鞭子后体内虚火肯定重得很。”   江御一口将江财煮的那盅黑乎乎的汤药饮尽,擦了擦唇角又接过季凌纾递来的陶碗,荷香融着莲心微苦的青润气息淌入鼻息,滋润喉咙。   他“唔”了一声,疑惑道,   “现在才午月中旬,哪里来的新鲜莲子?”   “村南那口水塘里采来的,”   季凌纾耸了耸肩,   “我还想问你呢,寻常的夏初我师尊花樽里的荷花才刚打苞,你们狗牙村倒是热得快,这么早就满塘绿叶不见一朵花了。”   “你说这里就是狗牙村?”   江御眨了眨眼,如梦初醒般环顾了一周。   是了,这破败简陋的柴屋和他的记忆渐渐重合,他看向躲在门边偷看着他们的男孩,缓慢地认出那是他的弟弟江铁牛。   回想的过程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陌生感,在来到狗牙村、见到真实存在的江铁牛之前,江御仿佛只是记得有这么一座村落、一个弟弟存在,但却怎么也无法回述出更加具体的细节。   比如他不知道江铁牛是胖是瘦,不知道江财有没有白发,更不知道狗牙村的南面有一片荷塘,那里的荷花在初夏就已谢落成莲蓬。   他对狗牙村的印象甚至不抵昨夜那场青黄不接的梦境深刻。   想到这里,江御缓缓褪下半肩的衣物,看向在梦里捱过一掌的心口。   见他突然脱衣服,季凌纾惊得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你突然干什么!”   “看伤口恢复得如何。”江御淡淡道。   挂在他颈前的怡宵锁琅玕叮啷,顺着锁骨间的平坦坠下,银链被刻意为之地垂贴在小腹间——季凌纾僵硬地别过头去,不敢再往深处看。   面前的人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师尊,一颦一簇却又像极了他的师尊。   季凌纾就算做再血气方刚的槐梦,也不曾敢把那象征着卑淫放浪的怡宵锁锁在他师尊身上过。   江御并未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正认真低头查看自己的胸口处,那里白皙平整,没有任何伤痕印记。   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转而又风轻云淡地将衣裳穿好。   “对了,我总算搞明白怡宵塔那狐狸给你喂的是什么药了。”   季凌纾干咳一声,   “那药能让人的官能变得更加敏感,你爹说没什么毒性,也无药可解。”   江御闻声怔愣了片刻。   哦,他爹江财,是个村医。   “怪不得我听人说话都觉得吵,碰水觉得冷,喝茶又觉得烫,连昨夜雷声都觉得格外刺耳。”   江御叹了口气,此前的种种“娇贵”都有迹可循。怡宵塔的药想也不用想,秽色铺陈,原意肯定是为了方便房中之欢。   “刺耳?你是害怕吧,”   季凌纾抱着手冷嗤道,   “一打雷你就发抖,还拽着我不让我走,害得我……我……”   “嗯?如何?”   江御想到昨夜那场梦,是因为电闪雷鸣时他也在梦中被人一掌击下了无边的深渊,所以才会对雷声格外忌惮敏感吗。   “害你怎么了?”   “害我……哎,懒得和你说,你知道自己有多磨人就行了。”   季凌纾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昨晚雷雨不歇,江御又一直在做噩梦,三更半夜还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松开,他无奈只能睁着眼守了一夜,谁料今天一大清早江财看见他在江御屋里留宿后就开始嚷嚷。   还尽是些粗鄙不堪的荒唐话!他是在照顾江御,又不是趁人病占人便宜的小人,更不是急不可耐到不顾人身体的禽兽!   说曹操曹操到,季凌纾话音未落,江财那破锣一样的大嗓门就又响了起来:   “儿婿啊,我的好儿婿!”   江财搓着手推门而入,身后竟然还跟着两三个村民,那天在村口集市认出江御、带他们来到江宅的老大哥也在其中。   季凌纾一听他这奉承谄媚的语气就知道没好事,把江御按回了被子里,挡在床前:   “你儿子病还没好,你带这么多人冲进门是急着给人送终吗?”   “哎,你这话说的,”   江财也不恼,殷切地拉住了季凌纾的袖子,压低声音道,   “我刚才听他们说,那天你们是御剑来村里的?你、你小子还修过仙啊?!”   “有事就说。”季凌纾不耐烦道。   “嗐,也不是什么大事,”江财笑呵呵道,“早说你还有这等本领啊!我们这偏僻山村的小妖怪对你来说肯定是小事一桩,手到擒来!”   “你说村里有妖怪?”   季凌纾皱起眉来,可他前日才在村中布置过探灵符,别说妖怪了,这村里连一丝一毫的神雾都没有。   “有啊,唉!那妖怪法力高强,我们请过许多道士和散仙,可他们根本就捉不住,也找不到那妖怪的踪迹……我听有位道长说那妖怪狡猾得很,连探灵符都可以瞒避而过。”   那日热情送他们来找江财的商贩老哥煞有其事地拉着季凌纾诉苦道,   “我女儿就是被那妖怪卷走的,它在我们村作祟多年,大伙儿根本没办法对付它啊!”   江财插嘴道,   “赵老兄你可有福了,我这儿婿可是会御剑之术啊,那可是琉璃海里的正统仙宗大族才会教的术法,是那些旁门左道的什么道士比不得的,这事儿啊交给我的好儿婿就行!”   季凌纾无言地瞥他一眼,果然看见江财腰上别着的钱袋子里鼓囊囊地装了不少碎银子,这死老头肯定是在外面吹牛,做主替他揽了活儿,还骗了这些村民不少钱。   “探灵符也算是中阶法器,寻常的妖怪不可能逃的过……既然此前那么多修士都没找到过妖怪,你们怎么能确定它真实存在?”   季凌纾这话并非夸大。探灵符是仙家寻妖猎魔的首要判断标准,他带来的符纸更是出自金霞宗,品质上等,不可能探不出妖。   就算真有能蔑视探灵符存在的妖物,早就属于凶煞级别了,被凶煞途经的村落怎么可能留的下活口?   见他有疑,被江财带来的另一个村民发着颤争论道:   “它在!它绝对在!我们村里的女人都快要被它吃光了,连从外村抓来的也都被卷走了……上一个来的道士说那妖物会让人感染疯病,染上的女人先会发疯,再过不了半个月就会失踪……她们都被月娘吞掉了!”   “月娘?”   季凌纾凝眉,眼神凌厉地看向说话的那人:   “你说这妖怪叫月娘?你见过它?”   “我、我没见过,但我媳妇儿就是被月娘卷走的……就半年前,她突然衣服也不洗饭也不烧,半夜站在院子中间开始摆袖舞曲儿,我亲眼见着的,那就是撞了邪!她还笑吟吟地和我说、说她要去见月娘了……”   “然后呢?”   “然、然后有天早上我醒来,就、就再也没见到我媳妇儿了,她凭空消失了……真的。”   “那月娘确实在我们村作恶已久,”江财接着向季凌纾解释道,“最开始那东西只卷那些陪葬婆娘的尸体,后来是新娘、年轻的姑娘,现在连人老珠黄的女人也不放过。”   商贩哭丧着脸,附和道,“江老哥家里都是儿子倒还好,可怜我那年纪轻轻的女儿……等女人吃完,就该轮到我们男人了罢!”   江财也作势掉了两滴眼泪:“唉,谁说我不操心。我们御儿姿色不凡,当初我就怕他也被月娘给吞了,才把他给送走的。”   听闻此言,被季凌纾挡在身后的江御悄声冷笑。   江财分明是看上了怡宵塔出的那笔银子。   拜江财这两滴眼泪所赐,村民们互相哀叹哭搡了起来,吵得江御头疼不已。   季凌纾敲了敲床头的木案,   “吵什么吵,要哭出去哭去。你们不把事情交代清楚我怎么帮你们找妖怪?”   “……”几人纷纷停住了抽噎,大气不敢喘地眼巴巴地望着他。   季凌纾烦躁地叹了口气,“你们刚刚说月娘一开始卷走的只是陪葬的人?给谁陪葬?它一开始只吃尸体?”   村民们面面相觑,江财上前回答道,   “那年村里染了疟疾,死了不少壮丁,都是娶过媳妇儿的,她们自然要给丈夫殉葬。至于月娘吃的是活人还是死人……说实话也不清楚,一抔土盖下去有的人死得快有的还能活一会儿,谁晓得月娘去的时候她们是死是活……”   “你说什么??”   季凌纾掐碎手里的茶杯,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群村民,   “你们居然让活人给你们陪葬?”   商贩看他动怒至此,不免疑惑道,   “仙家您莫要说笑了……老祖宗传下来的礼数规矩我们怎么能忘?再说夫妻二人伉俪情深,虽不能同生但可求同死,分明是感人至深,何来残忍一说?”   “呸!”   季凌纾艰难压下胸口里的厌恶,怪不得他在狗牙村的巷道上几乎没有看见过女子,恐怕就算没被月娘掳走,也被这些村民给逼去殉葬了!   “活该你们村招邪引祟!” 第31章 映日荷花   季凌纾原本是要摔门而出。   念及江御还躺在里头,又气冲冲地回到屋里,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众人被驱散到院子里,委屈巴巴。   商贩大哥摸了摸鼻子,“这、这城里来的仙君,脾气是不小哈?他是不是嫌我们这穷乡僻壤,只能有一个媳妇儿殉葬,太寒酸了?”   “应该是吧?不然还能有什么惹他发那么大脾气?江大哥,你儿婿不会不帮我们了吧?现在你们江御可是也回来了,妖怪不除,遭殃的早晚是你们御儿……”   江财举起烟嘴作势要敲说话那人的脑袋:“怕什么,我等会儿再劝劝他,我儿婿可听我的话了,哼。”   “要不你和江御说说呢?那仙君那么宝贝你儿子,肯定会听他的话。”有人提议道。   江财默默听着,不置可否。   虽然只和季凌纾相处了短短几天,但他怎么觉得,自己和季凌纾间的关系已经比和床上躺着的那儿子之间的要熟络些了呢……?   背后袭过一阵冷嗖嗖的穿堂风,江财蓦地打了个寒颤。   屋内江御已经披着外裳下了床,端起没动一口的莲叶粥递到了季凌纾面前:   “降降火气。”   季凌纾没好气地接过,   “你听了都不觉得恶心吗?用活人殉葬,怨气必定囤积,不被妖怪盯上才怪。”   江御没作评价,只反问他道,   “那这里的妖怪你还打算管吗?”   “管,怎么不管,”   季凌纾咬牙切齿道,   “若真像他们所说,放任这月娘猖狂遭殃的只会是女人,他们固然该死,但妻女都是无辜的,”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忽而变得又冷又硬,   “况且这村里的怪事到底是邪祟还是人祸,现在还没有定论呢。”   晌午江财烧了一桌好菜叫季凌纾和江御一起来吃,似想讨好季凌纾。   江御端起碗筷尝了一口白米饭后又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眼睑微垂。季凌纾看出他指定是嫌人家米又硬又硌,吃不进去。   说江御是在这村里、在这江财手底下长大的,鬼都不信。   “御儿来多吃点肉,好补补身子,看你身上那伤我都心疼,”江财殷勤地往江御碗里夹了好几筷子烧出来的鸡肉,“还有我这好儿婿,快吃快吃,专门为你们杀的鸡……”   江御拿筷子戳了戳那烧得油乎乎的鸡腿,再没有下文。   江财倒没关注自己儿子吃不吃得下,反倒是满心满眼地盯着季凌纾,讨好地笑着,   “小季啊,那月娘的事……”   “咔——”   筷子被季凌纾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桌上,他扯起江御,   “走,跟我去捉妖怪。”   江财见状巴巴地想要拦住他俩:“这好好的吃着饭怎么突然……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的,吃饱了再去呗?”   “午时阳气最盛,是凶邪法力最薄弱的时候。”   “那、那你带御儿干啥?他能有什么用……”   “哐——!”   江财话说一半儿,被季凌纾关门的声音掐住了音。   他悻悻地砸吧砸吧嘴,   “嘿…这小子脾气还挺燥。”   江御一路被季凌纾扯出江宅所在的街道后才被松开,他不紧不慢地抚平袖上的褶子,问季凌纾道,   “他说的没错,你降妖带上我有什么用?”   “谁说要带你去了。”   季凌纾白他一眼,从袖里掏出一锭银钱塞给了在街边摆摊的熟食铺老板,替江御要了一屉包子一碟凉糕,又加了一碗清汤小馄饨,   “不拽你出来难道留你在家里饿肚子么?还要吃什么自己和老板要,别好不容易退烧了又饿昏过去。”   “……你还挺会照顾人。”   江御倒也没说谢,看着铺子里盛上来的粥菜清凉干净,胃口也好了不少,便何乐而不为地坐下拿起了筷子。   季凌纾冷哼一声,“当然。我要不会照顾人,你早死在半路上了。”   江御:“有没有醋?”   季凌纾:“……自己没有手拿么!”   边抱怨还是边从一旁的桌上帮江御把醋壶提了过来。   “你老实呆这儿吃饭,我去重布探灵阵,”   季凌纾叮嘱他道,   “吃完就在原地等我,别自己乱跑,听懂了没有?”   “你不吃吗?”江御夹起一只小笼包问道。   “……”   季凌纾挑着眉思忖了一瞬,忽而俯下身来双手撑在江御面前的桌上,低头从他筷间叼走了那只包子。   “吃,怎么不吃?”   他悄然打量着神色有瞬间空白的江御,不知自己是想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还是期待面前这长相和师尊一样的人能代替他师尊做出什么别样的表情。   然而江御只是怔愣了一眨眼的功夫,回过神来后,风轻云淡地把筷子搁在了桌上,   “掌柜,能不能给我拿双新的。”   “…………”   季凌纾气得肝疼。   想骂人,又清楚分明是自己率先恶劣使坏,自讨没趣。   最终只得阴着脸色离开了铺子,步履匆匆地往之前布下的探灵符赶去。他要确认到底是根本无灵可探,还是那月娘法力高深,在他未发觉的情况下破坏了符纸。   江御注视着他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街角。   铺面老板正忙着烧水煮面,许是没听清他想再要一双筷子,许久没送上来。   季凌纾离开后,江御倒也没再那么嫌弃,重新捡起筷子夹了一筷头凉糕送入口中。   虽然季凌纾反复交待他不要乱跑,但江御需要弄清楚的事太多了——他甚至不知该说这村子是依着他的记忆被构造的,还是他的记忆是按照这村子编出来的。   就连和他口中至亲的父亲弟弟坐在一起吃饭时,他心里也还是觉得空落落的没有实感,连一丝一毫的亲情都感觉不到。   那他到底来自何处?   细心向掌柜要回了没花完的银两后,江御往季凌纾所去之处的反方向走去。   他一路晃悠,想要找到能证明他的记忆乃是假象的蛛丝马迹,但所看见的一切却都如此熟悉,脑海中不断有新的、关于他儿时光着脚丫在这片土地上奔跑过的回忆涌起。   直到走至尽头,两侧的瓦屋楼栏忽然压低,一阵甘甜的凉风徐徐拂面。   江御的睫毛轻颤了两下。   浮香绕岸,花影蔽池。   村南的池塘里分明是满江的淡茜摇曳,浴水莲华。   季凌纾不是说荷塘里只剩莲蓬了么……?   没等江御细想,面前噗通一声水响,是放牛的小孩一脚滑入了池中,江御本能地跃身过去,一把扯住了小孩儿的背襟。   被救上来的男孩心魂未定,愣了半晌后才忙不迭地朝江御道谢:   “谢谢大哥哥救命!”   江御“嗯”了一声,问他,“水边并没有淤泥苔藓,你是自己要跳进去的?为何?”   “不是不是,”   孩童听了后慌忙摇头,“我看荷花开得艳,就想摘一朵,结果没够着……”   江御闻言抿了抿唇,提起衣摆跨入莲塘中,替小孩摘了一朵出来。   “谢谢大哥哥!”   男孩捧着江御给他摘的那朵大的,喜笑颜开,刚刚吓出来的眼泪也终于都憋了回去。   “我问你,”江御放柔了声音,“你认得江铁牛吗?他和你年纪差不多大。”   “认得哇,”   小孩眨了眨眼,“江铁牛成天把他哥哥挂在嘴边,听说是被城里的有钱人给看上了,他一直说他哥要带着满满一轿子的糖人回来看他呢。”   “……”   八成是江财整天吹牛,江铁牛真的信了。   江御叹了口气,和那小孩儿道了别。村南除了这一片水塘几乎就都是耕田,他最好还是回江宅去找找线索。   “漂亮哥哥再见!”   男孩捧着荷花笑溶溶地朝江御挥手,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   又一阵荷风吹过,少了花香的甘甜,倒像季凌纾煮的那碗粥一样只剩叶清。   男孩手里的风荷颤了颤,悄无声息地化作了尘埃。   但他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眨了下眼睛,再睁眼时面前只剩下十里碧荷,翠映绿水。   一枝荷花也看不见。 第32章 雾中池   季凌纾攥着一堆符纸回到熟食铺时,江御已经面色如常地坐在里头喝茶了。   见他进来,江御放下手里的茶杯问道,   “查出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   季凌纾把探灵符拍在桌上,眉心微蹙,“不止符咒捕捉不到邪祟异动,我刚刚去亲手起了惩灵阵,还是一无所获。”   “你的意思是村民说谎了?村里女孩失踪不是因为凶秽,而是人为?”   “不,”   季凌纾的语气严肃起来,   “这个村里有古怪。我怀疑盘踞在这里的不是普通妖物,而是大有修为的凶煞。”   怕江御理解不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只会比我们在天沼山遇到的那只水龙更难对付。”   江御抿了口茶,继续问道,   “既然探不出神雾的动向,何以见得有古怪?”   “江御,你别和我装傻了,”   季凌纾轻声嗤笑道,   “难道你觉得江财真的是你爹?江铁牛真的是你弟弟?这穷山恶水的村里能养出你这样的人?骗谁呢?”   “但全村人都合起来骗我们,你觉得这有可能吗?”江御咬了咬下唇,“如果他们从未见过我,又是怎么在你刚来时就认出我?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是妖术的话,篡改全村的记忆并无不可,”   季凌纾叹了口气,“至于原因和目的,我也暂时没想明白。你就想不出来点什么吗?”   “可我越是细想,在这村里长大的记忆就越真实清晰。”江御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尽让我碰上棘手的事,”季凌纾抓了抓头发,不觉去想,要是这时候师尊在就好了,“还有一个邪门的地方,你知道这狗牙村里从来没有春天吗?”   “……现在不是正值春末?”   江御眼神复杂地看了季凌纾一眼,不解之意溢于言表。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季凌纾耸了耸肩,“但事实就是如此,我问过了许多村民,连江财都打心底里认为一年只有夏秋冬三季,我看了他们的时历,鸣蜩时节对他们而言已是仲夏。”   江御面露难色:“这整个村的人都靠种地谋生,如果没有春天,农耕根本不可能顺利进行……”   为了说服江御,季凌纾又继续补充道,   “记得你在天沼山念的那句古词么?茅根处处有之,春生芽布地如针,我和江财去摘茅根时也说了这句话,可他根本不知道‘春生芽’是什么意思,但茅根却依然成熟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他们的一年仍旧有十二个月,只是他们不把现在叫做‘春’?”   “或许只是如此,”季凌纾意味深长道,“但我觉得这里没有的肯定不止‘春’这么一个称谓,还有更多的东西消失了,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   季凌纾打定主意认为狗牙村里有强大的凶煞作祟,并且觉得村里处处都有古怪,江御却迟迟没有认同他的推测。   就像南村荷塘里的荷花,还有现在所谓的“春天”,江御没法排除季凌纾所感知到的一切古怪都只是因为他中了幻术的可能性。   二人回到江宅,江财刚搓着手迎上来想问季凌纾妖怪除的怎么样,没想到江御居然破天荒地挡在了他面前:   “江……爹爹,问你几个问题。”   “哎,怎么着呢?”江财挠了挠头,这孩子怎么喊爹好像都喊的很艰难?果然是儿大不中留了,小时候御儿一口一个爹爹喊得可亲了,唉。   江御也不客气:“在你以为,一年应有几个季节?”   江财闻言略微瞪大了眼睛,看看江御又看看一旁的季凌纾,   “……啊?儿啊,你别不是烧傻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连隔壁刚满周岁的小孩儿都知道啊。”   季凌纾:“?”   这和他之前独自来问话时得到的回答可不一样!   他抓住江财的领子,“你逗我呢?之前不是和我说秋天夏天冬天,从未听说过春天是什么吗?”   江财茫然地眨了眨眼:“儿婿啊,我虽是乡下一介粗人,但又不是无知小儿,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怎会没有春天?”   “你们他妈的耍我是吧?”季凌纾感到不可置信。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起罢惩灵阵后为了摸清月娘的消息,几乎是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所有人都对“春天”这个词表示出了疑惑和陌生。   江御轻飘飘看了季凌纾一眼,目光中似有怀疑。   季凌纾被他这一眼看得触体生寒,火气也降了下来,但转念一想面前这又不是他师尊,他说粗话也不会被罚抄书,才松了口气。   不过经这一下他倒是冷静了不少,一把松开江财,蹙着眉思索起来。   难道这村子其实没问题,中了术的只有他自己?   江御轻轻扯了他一把,   “早上你煮荷叶粥的时候说过南塘里没有荷花,对吧?”   “嗯。”季凌纾点了点头。   “粥里的莲子是你亲自从水里摘的,新鲜的?”江御又问。   “嗯。”   季凌纾伸手将手腕凑近江御鼻尖,他的袖口到现在都还沾着荷叶的清香。   江御思忖片刻,忽而朝柴房快步走去,将早上剩下的几只莲蓬拿了出来,抛给了季凌纾:   “你看这是真正的莲蓬吗?”   “……突然发什么疯?你都吃进肚子里了,还能是假的?”   “确定不是幻术?也不是障眼法?”   “我入金霞宗那么久,要是连这都分不清,也怪不着我师尊不愿教我本事了。”   季凌纾不解归不解,还是认真检查了每一只莲蓬。   江财打岔道:“啊?你没学到本领啊?那这妖怪……”   季凌纾瞪他一眼,江财背后一凉,没敢把话说完。   “江御,这莲蓬有什么问题?”季凌纾检查完莲蓬,狐疑地看向江御。   江御把装莲蓬的竹筐塞给江财,另一手拉住季凌纾的手腕:“你跟我来。”   “啊……?”   季凌纾愣了下,什么也没来得及问就被江御又拽出了门,朝着村南的池塘快步走去。   直到行至池边,江御松开他的手时,季凌纾依旧表情怔然。   江御无奈道:“你发什么癔症?”   季凌纾握了握拳,“你突然……突然干什么?师尊的手我还没牵过!”   “我又不是你师尊,你清醒一点,”   江御指向他们面前的荷池,“你看这里,全是花,哪里有莲蓬?”   “…………!”   季凌纾回过神来,接天的胭色映入眼帘,灼若红霞。   他背上不禁沁出冷汗来。   那早上采来煮粥的莲子从何而来?   真实到底是花,还是叶? 第33章 妙计   “你怎么看?”   江御摘下一朵拿给季凌纾看,莲瓣上还坠着露水,是一朵货真价实的花。   “你往后站站,别靠太近。”   季凌纾掏出两张探灵符走到池边,符纸被剑刃砍入水面,光华顺着涟漪荡漾开来,然而这光转瞬即逝,池水很快恢复平静。   他摇了摇头,“水下没有东西。”   至少这池塘并非月娘的老巢。   “要去坟山看看吗?”江御提议道,“村民不是说最初月娘卷走的就是坟里给丈夫陪葬的女子吗?”   “好。”季凌纾点了点头,“我们等到晚上再去,那东西很可能只在晚上动手。”   二人正要回身离开,季凌纾忽而觉得眼前一花,水中自己的倒影变得浓重起来,不同于水色的墨绿渐渐汇聚成一个怪异的形状。   像捕食的恶虎,又像蜷尾的蝾螈,巨大的蛇尾状阴影环绕在侧,这阴影愈来愈大,像落入水中的一点黑墨不断漫延开来。   季凌纾的双脚仿佛被焊在原地动弹不得,那黑墨渐渐没过池塘,浮过他的脚踝,涨至胸膛,把什么声音烙进了他的心脏。   他听到了在天沼山的山中湖里熟悉的低鸣,那声音好像在向他问好。   ——要不要我帮帮你?   水墨还在不断地增涨,淹没季凌纾的鼻腔,他吐出一连串的气泡,死马当作活马医一般开口回问它:   花和叶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黑影吞噬掉季凌纾的声音,尾巴仿佛轻轻拂过了他的面庞,就在季凌纾想要奋力挣扎去握剑柄时,低沉的声音再度在他胸腔里回荡起来。   那四不像的怪物讥笑了一声,竟然真的开口回答了季凌纾的问题。   它嘻声道:   花是真。   叶也是真。   “你……”   季凌纾气得咳了两声,周遭四处涌遁的黑水便无孔不入,汹涌地钻入他的鼻腔。   放……放开我!   四肢被看不见的千钧重量桎梏,季凌纾无法反抗,只能眼看着那蛇尾扭曲着攀爬上他的鼻尖,叫嚣着准备侵入他的七窍——   “季凌纾?”   江御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忽然水潮退去,霾消天明。   季凌纾喘着粗气愣愣地看着江御,他们依旧站在荷塘边,面前的玉荷在微风吹拂中柔柔摇曳,远处的夕阳明朗流淌,将远处的凸碧凹晶映照得金光闪闪。   没有怪影,也没有黑潮,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你怎么了?怎么站在原地,叫你也听不见,”   江御挪开了手掌,   “还出了一身冷汗…你不是中邪了吧?”   那刹那季凌纾蓦地觉得遍体生寒——好冷,像是被什么不知所谓窥视着的猎物。他本能地贴近江御,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刚刚中了幻术。”   触碰到江御的瞬间,体内的骨血仿佛又变得暖和起来,不可名状的视线也消散不见。季凌纾几不可见地长舒了口气。   江御闻言蹙起眉,担忧道,   “那你之前的胡言乱语果然是因为幻觉……”   “不是,”他果断摇了摇头,“和村里的邪祟无关,这是在天沼山湖心招惹上的……当时除了那泥龙肯定还有别的什么,瘴气或是水毒之类的。”   “怎么解?”江御也不废话,只问重点。   “不知道,”季凌纾如实道,“只有尽快把村里这妖物解决了,趁那幻术只能时不时侵扰我一下时赶回金霞宗……找我师尊,或者敬玄仙尊,他们应该有办法解。”   “敬玄仙尊是?”   “金霞宗里为数不多的好人,”季凌纾顿了顿,“只有他没叫过我野狗。而且他擅长解咒和医术,师尊也很信赖他,关于师尊还有你的事,我也打算去找他商量。”   江御“哦”了一声,   “可这妖怪根本不显形,我看村里也没剩什么女子了,一时半刻恐怕……”   “我倒是有个引蛇出洞的办法。”   “说来听听。”   “你装成新娘子。”   “……什么?”江御歪了歪脑袋,似乎真的没听清。   “我说你装成待嫁的新娘,那月娘肯定会来劫亲抢你,我会在暗中跟着你们回它老巢,直捣黄龙,也看看还有没有没被吃下去、能救出来的姑娘。”   “为什么是我?”   江御眨了眨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质问季凌纾,   “你怎么不自己装?”   “让我去恐怕那月娘掀开盖头就知道中计了,只会打草惊蛇,”季凌纾理直气壮道,“你爹都说你是出了名的水灵秀气,肯定能骗过月娘。”   江御不肯退让:“村里哪里会有我这么高的女子?”   季凌纾应答如流:“你坐喜轿里看不出来的。”   “…………”   沉默半晌后,江御咬牙道,   “可我带着我城里的夫君回来省亲,这事早就在村里传遍了,夫婿还在,我怎么可能再次结亲?万一那个月娘消息灵通,岂不就看出是陷阱了?”   “唔,”季凌纾皱起眉,“这倒也是……”   “所以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江御横他一眼,“你去装死,我扮要给你陪葬的人,月娘会觉得我出现得顺理成章,你也不用隐藏气息在后面跟踪。”   季凌纾:“……”有道理,但怎么有点晦气呢。   江御挑了挑眉,“怎么?季仙君只会指使我扮新娘子,自己却连死都不愿意装?”   虽然江御平时说话就冷冰冰的气人,但很少见他这么呛,季凌纾抿了抿唇,估摸着是刚刚说他水灵秀气,要他扮成新娘子,生气了。   “那就按你说的办。”   季凌纾说不过他,只得妥协,“没想到最后还要靠他们这恶心的村规。”   江御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他道,“你这是……第一次出金霞宗吗?之前你都没有来过平玉原?”   “小时候师尊带我出宗游历过几次,为什么这么问?”   “殉葬这件事不止在狗牙村盛行,”   江御缓缓道,“整个平玉原都是如此。甚至穷苦偏远的村落还没那么流行,因为人口太少容易断种,如果你去都城,或者沿海的富庶城镇,稍有些地位的人死去都会有数十个甚至上百人活殉。”   “……你说什么?”季凌纾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不会觉得这是件正常的、情理之中的事吧?难不成你也信那狗屁伉俪情深、同死共眠的说法?”   “我并不苟同,”   江御顿了顿,“我只是觉得,真实的平玉原恐怕和你想象中的不同,一切都比你以为的要更加冰冷残忍。”   江御没把话完全说透,季凌纾是被兰时仙尊带在身边亲手养大的,恐怕兰时仙尊将他保护得很好,好到他和这世间早已腐烂失秩、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不相信,”   季凌纾握了握拳,   “什么不把人命当命的狗屁规矩,你又去过多少地方?怎知这么广阔的平玉原处处都会如此?若真是如此,金霞宗诸位仙尊,还有我师尊不可能都坐视不理……咕噜咕噜咕噜……!!”   没等季凌纾把话说完,江御一把将他推进了荷塘里。   整天狗屁狗屁的粗鄙之词挂在嘴边,简直有辱道心。   季凌纾钻出水面,义愤填膺地看向江御:“你干什么!”   “不是要演戏吗?”   江御捧着脸蹲在岸上,微微弯起笑眼,   “我们得让全村人都知道,我这城里来的夫君为了给我摘荷花落进水塘淹死了,明夜丑时便发丧。” 第34章 你没有自己的棺材吗   山中雷声殷殷,阴雨濛濛中江宅屋门前已经挂满了白绸缟素。   红木棺材停在院子正中央,棺盖上被雨淋出道道沟壑,露出原本劣质粗糙的木材。   江铁牛披着白绦,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一淌接一淌地掉着眼泪——他最喜欢的哥哥马上就要给别人殉葬。   不远处的厢房内,江御坐在窗前无奈地看着那小男娃哭得发颤,问季凌纾道,   “有必要还瞒着他吗?反正江财都知道是在做戏了,知道的人多一个少一个无伤大雅吧?”   季凌纾扬起眉梢,正拿狼毫笔拨弄着手里的胭脂膏,   “当然,总得有一个哭丧的是真心实意的,不然月娘哪那么容易相信?”   “那你告诉江财干什么?不怕他说出去吗?”   “他收了别人的钱,做梦都怕我引不出这月娘呢,”季凌纾冷哼一声,“要是他真以为我死了,以他的脾性,估计今早就把你捆了卖去给别人了,他可见不得你这么一值钱的儿……不,女儿,被白白埋进土里。”   “你……”   江御刚要开口骂他,嘴巴便被沾了胭脂的彤管抵住。   季凌纾另一手捏住他的下巴,   “别动,画歪了难看的是你。”   江御闻声果真忍耐了一会儿没动,等季凌纾松开手再去沾花膏时,他才不满道:   “为什么是你给我画?”   “不然让门外那些老头来吗?”   “……算了。”   江御默默收回视线,闭了眼歇息,下巴垫在季凌纾手指上,由着他折腾。   季凌纾照着江财交待的规矩,给江御涂完唇脂后又开始画额间的花钿,嘴上还不停碎碎厌嫌道,   “什么入殓妆…八仙裙春梅鞋,大红盖头额间花,这是下葬?说是冥婚还差不多。”   “让这村里的姑娘生是夫家的人,死了还要变成夫家的鬼,他们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当真恶毒。”   “傅粉我就不给你涂了,脸色本来就白,上了到时候还难洗。”   ……   季凌纾说了许多,江御一句话也没有搭,只是捶了捶自己的后腰。   他头上肩上穿铜铺银地戴了许多又重又沉的祭祀品,必须时刻挺胸端坐,否则那好不容易戴上的饰品就会滑落倾覆。   不仅腰酸背痛,他心里一直在琢磨前一晚在荷池旁发生的事。   季凌纾突然对着水中的倒影发怔,虽然只是短暂的几秒,但江御能感觉得到,当时那片池塘边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什么其它东西存在。   而那东西似乎……在怕他。   尖软的羊毫笔蘸着被雨气侵染到冰凉的水彩,忽而在江御额间落下一笔,因怡宵塔那房术药的作用,突如其来的酥冷惹得江御猛然一颤,本能地推开了季凌纾的手。   曙红的水墨滴落在季凌纾的腕上,恰巧雷声骤鸣,惨白的一道光后,季凌纾一抬眼,毫无征兆地就撞上了江御融着水雾的眼睛。   “你……害怕?”   季凌纾眨了眨眼,捡起被推落在地的毛笔,“弄疼你了?还是你害怕打雷?”   他不由得想起前一晚的雷雨夜里江御也是噩梦不断。   真的怕打雷?   “笔尖太硬,戳到我了。”   江御很快平复了神色。   他不该怕打雷才对,但只要雷声响起,心口处就会传来阵阵闷疼,呼吸不由自主地也会变得急促,五脏六腑仿若在极速下坠,被闷闷挤压。   如同那夜的梦境一般,像是被人一掌搡下了深不见底的悬渊。   “好吧,”   季凌纾叹了口气,难得没说他娇贵,“那我轻些,你忍忍。”   江御“嗯”了一声,也没指望季凌纾能在他额头上画出什么能见人的花样来。   半晌,季凌纾收起毫笔,江御撇了眼桌案上的铜镜,没想到额间的宝相花竟然栩栩如生,落彩生花。   “你还会画花钿?”江御微微讶然,“仙宗应该不教这个吧?”   “闲来无事,在平玉原的话本上看过,就记住了。”季凌纾状似无意道。   实际上是不久前,他在准备和师尊结为道侣时一笔一划认真学的,婚仪中亲手为道侣点上额妆也算是一种盟誓结印。   可惜并没有用上。   “咚咚——”   屋外江财叩了叩门,   “御儿,梳妆好了没有?马上就到发丧的时辰了。”   “好了。”   江御站起身来,和季凌纾对视一眼。   季凌纾结印施法,微光一闪,旋身化作了围在江御颈间的狼毛围领。   江御拨了拨领子:“热。就不能变成别的什么吗?”   “用不了神雾,就这了。”季凌纾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要和我挤在一起,你没有自己的棺材吗?”   “摸不清那月娘的修为,让你一个人狼入虎口,我不放心,”季凌纾顿了顿,“而且找到它老巢的机会就这一次,村里没有第二个姑娘了。”   “那你的棺材里装什么?月娘会发现吗?”   “我要了纸人贴了符纸,没有生息的死人月娘也察觉不出来真假。”   江御这才没再反对,只是把那毛领又往下扯了扯。   村中规矩,殉亡夫,升喜棺,白烛合卺,绝胭断骨。   和二人设想的不同,喜轿中坐的不是姑娘,而是一对儿纸人,殉葬的女子则躺在另一口棺木中,看样子是打算直接活埋入土。   唢呐起,清箫奏,江铁牛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江御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抬了起来,往坟岗的方向缓缓送去。   烈酒洒向黄土,骤雨不歇,村里的壮年男子们披着斗笠合力为这年轻的娘子挖好了终穴。   咚的一声,喜棺入了土,沙沙的闷响砸在单薄的棺盖上,一抔一抔湿重的泥土被翻起,无情地盖在了新棺上。   狭窄的棺木中空气愈来愈稀薄,江御微微喘了口气,颈间的狼毛轻飘飘地盖在了他脸上,赖以呼吸的空气被渡入鼻息。   “紧张什么,”季凌纾开口道,“有我在,你憋不死。”   一铲又一铲的黄泥渐渐将棺穴填满。   扛着铁锹的男人灌了口黄酒,最后下去一铲,将坟头填平,   “真稀奇,以前都能听见她们抓棺盖的声音,今天这个倒是安静,一声不响的。”   男人打了个酒嗝,向一旁的人炫耀道,   “有时候她们哭着叫喊,你别说,我还真不忍心,有一次我听那姑娘哭得忒惨,就悄悄帮她打开了棺盖。”   “你把人家媳妇儿放走了?!你疯了!不怕她男人半夜找你算账?”旁边年纪小些的男子惊愕道。   “听我说完啊,”   男人撇了撇嘴,坏笑两声,“要是个小美人儿,我倒也愿意做风流鬼,结果一开棺是个黄脸婆,我啊,一脚就把她给踹回去咯。”   “那,那今天这个怎么没哭也没叫?”年轻男子咽了咽口水,“我听说江家这个……是个美人呢。”   “可能家里人不想她受罪,早早服了毒吧,”男人不以为意,扛起铁锹收工,“走吧,别惦记了,现在是和月娘抢人咯,咱得罪不起。”   作者有话说:   周末没出门 加更一章:) 第35章 铁玉   男人们的声音逐渐远去,寂寥的月色渗入湿厚的土壤,徒留廉价破败的棺柩在盘根错节的木根之间沉寂腐烂。   夜静云黑,棺木冷硬,不知过了多久,江御忽而抬起手掌触摸到了潮湿的棺盖,手指顺着粗糙木材上的纹路摩挲了片刻。   “在想什么?”季凌纾问道。   化身成狼毛围领后,他就像时刻都抵在江御的耳旁开口说话,温息亲昵。   江御收回手,狭窄的棺材不容他有更多的动作,连翻身的空余都不够。二人的视野中一片漆黑,除了彼此身上的温度,几乎感觉不到其余任何。   “江财抠门贪财,这口棺木是他花钱让人从坟山里挖出来的、别人用过的。”江御淡淡道。   季凌纾语气嘲弄:“这你也嫌弃?又不是真的要长眠于此,演戏而已,凑合下得了。”   “这棺盖上有血。”   江御顿了顿,再度抬起手,手掌抵在棺木上触碰到早已干涸的血迹时,耳畔仿佛也响起了刺耳的悲鸣。   季凌纾一愣,明白过来时只觉得如鲠在喉——这口棺材曾经葬过一个真正要给丈夫殉葬的女子。   她曾经鲜活,短命的丈夫除了这口便宜棺材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她一个人在这地底哭泣挣扎,哭干了眼泪也哭干了棺内的氧气,手指在棺盖上磨出道道血痕,也不知她死去那一刻封存在灵魂中的是十指连心的疼痛还是心如死灰的窒息。   然而这还没有结束。   就连这唯一盛放她尸首的归栖之处,这廉贱简陋的棺木都还要被村里唯利是图的男人挖出来卖给别人,去埋下一个绝望的姑娘。   “季凌纾,”   江御闭了闭眼,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你说过,月娘不像普通邪祟,它可能是凶煞…我问你,凶煞都是因何而成的?”   “怨极恨极,戾气难消。”季凌纾的声音低哑,狼尾悄然往下,轻飘飘地盖住了江御刚才抚摸过血迹的双手。   “如果月娘曾经也在这棺材里呆过,你……”   “不可能,”   季凌纾打断江御未说完的话,   “那它该吃的是村里那群壮硕男子才对,何故只盯着女人抢杀掳猎?世间福祸皆有因有果,就算生前为人,死后成圣还是成魔都是它自己的选择,保护生者才能称得上是在除魔卫道。”   江御闻声没有立即答话,二人间短暂的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因为他们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沙沙沙的声音。   ——有什么正在刨土!   而且速度很快,一晃神的功夫几乎就有残月点光透入了棺木。   盖在棺上的黄泥越来越薄,声音也越来越近,江御和季凌纾同时屏住呼吸,那声响听起来像是数十只手同时在向下挖,沙沙声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   月娘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一只多手多脚,速度轻快,匐夜而行的凶物。   呲——!   单薄的棺板上面传来了指甲摩擦木头发出的刺耳嘶鸣,江御不禁咬住下唇,呼吸被拉长到几乎没有任何声息。   狼领紧紧地缠护在他的脖颈上,沉寂而蓄势待发。   只听“咔!”的一声,冰冷的雪光刺入漆黑狭窄的棺内,是一柄锋利的柴斧生生在棺材顶上劈开了一道缝隙,和江御的眉心仅隔有毫厘之差。   江御的眼睫一动不动,正欲偏头避开那刀锋,一只惨白而青筋暴起的手臂忽而从缝隙中探入。   那手臂纤细柔软,没有任何血色,指甲却长而有力,像是纤瘦的女子,但又布满道道青筋。   眼看那怪物就要掐住江御的命门,季凌纾正欲发作,却被江御忽然按住。   鬼手只是摁在了江御颈间的穴脉附近,探出了他还有生息后便簌簌缩了回去。   下一秒钟,一柄长枝探入寿方之中,没等二人反应过来,浓郁的沉香顺着空心的长枝喷涌而出,江御蹙了蹙眉,只是吸入了一口便毫无抵抗之力地失去了意识。   那夜月娘再一次从村中卷走了人。   隔天清晨,江财神色空白地看着那被破开、空空如也的棺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开、开始了……”   他眼神浑浊地喃喃道,   “月娘终于开始……吃男人了,连修仙的都逃不过,我们……我们完蛋了!”   “季…………”   江御猛然睁开眼,只含糊不清地喊出了一个字,在瞬间清醒过来管住了嘴。   他本能地去摸脖子,摸到柔软的毛领还在身边时不觉松了口气。   “你可算是醒了。”   季凌纾闷闷开口,江御因为沉香昏过去的这一宿他都没敢合眼,也并没有现身动作,原因很简单:月娘迟迟没再出现。   “这是在哪里?”   江御缓缓起身,头上身上的喜服装扮一件都没缺,只是他们早已不在棺材中,而是躺在一张再寻常不过的竹床上。   透过床边的小窗可以看见外面密树连云,山明水净。   江御有一瞬恍惚,他们这是回到了狗牙村?但这座村落又和狗牙村有些许不同,和狗牙村的杂乱贫僻比起来,窗外田邑千畛,犹如人间桃源。   “你被迷晕后,我们连棺材带人都运到了这里,离狗牙村大概两三座山远,”季凌纾顿了顿,无奈道,“但这一路上我一只妖祟也没看见。为避免打草惊蛇,我打算等你醒来再行事。”   “你确定这里不是幻境?”   “我起过探灵阵,这儿只是个藏在深山老林的小村庄而已。”   季凌纾话音刚落,只听门外檐廊中风铃脆响,紧接着就有人推门进来。   “你醒啦?”   来者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健壮女子,皮肤泛着好看的麦色,她把手里的温水递给了江御,弯起眼笑了起来:   “吓坏了吧?新来的姐姐妹妹们都是你这样的,不敢相信自己活过来了是不是?”   看样子她并未怀疑江御是男子。   江御为防露馅,只是点了点头,没出声。   “说不出话吗?也正常,大家刚来时嗓子都是哭哑了的,不过以后再也不会了。你也别紧张,以后你就生活在这里了,再也不用看丈夫眼色,给丈夫陪葬了。”   女子眉眼清俊,笑起来也如溶溶银月。她拍了拍江御的肩:   “你叫什么呀?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可怜嫁给了个短命鬼。之前没见过你,是外村被卖去狗牙村的吗?对啦,我叫铁玉,也刚被姐姐们救来没多久。不过我运气好些,没被埋进过土里,我是被我爹卖去了怡宵塔,还好路上被月娘追上了,否则我现在就不知死活啦。”   铁玉滔滔不绝地拉着江御讲话,江御却越听越觉得遍体生寒。   半晌,沉默良久的季凌纾忽然用只有江御听得见的声音在他耳畔问他道,   “你说把她卖了换钱的这个‘爹’,是不是叫江财?” 第36章 桃源   江御未置可否。   月娘为什么要让他变成第二个江铁玉?   “看你还发不出声音,那字儿你会写吗?”   铁玉姑娘见江御半晌也未吱声,才想起找来了笔和纸铺在他面前。   江御点了点头。   铁玉羡慕地笑了起来,“你长得这么好看,原来还读过书呀!……你可不能写太复杂的字,不然我认不出。先说你叫什么吧?”   江御提起笔,思忖几秒后,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凌”字。   围在他脖子上的季凌纾不满道:“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江御只当没听见他的抱怨,铁玉举起纸张认了半天,向他确认道:   “凌?那我就叫你凌儿姑娘了。你本来是哪里的人?”   “……”这个问题倒是难倒了江御。   被强塞入他脑海中的记忆只涉及狗牙山,除此之外周围还有什么村落他一概不知。   铁玉看他执笔踌躇,善解人意道,   “唉,没事,想不起来就算了,那些地方对咱们来说也算不上是故乡。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就是邻村的人。”   江御写下:“为何?”   铁玉眨了眨眼:“我看你很面熟,咱们年纪相仿,肯定是祭神或者赶集的时候见过呢。”   季凌纾戳了戳江御,在江御感觉就像是耳朵被啄了一口:“你问问她月娘在哪?她身上一点儿神雾的气息都没有,就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和她多说无用。”   江御压在蹭到他耳垂的毛领,重新又沾了墨,给铁玉写道:   “是你救我出来的?”   铁玉还是爬在案上一个字一个字认了会儿,“救”字她不识,但大约能猜出江御的意图,便又笑着回答:   “是月娘带我们去的。”   江御就在等她提起月娘,闻声又快笔写下:“月娘在哪里?我想见她。”   铁玉“唔”了一声:“正好呢,月娘也说等你醒了让我带你过去,好和你说明下情况,免得你害怕或是想家……虽然我们都已经无家可归了。”   她扶着江御下床,江御有意放虚了脚步,在铁玉提出要他把身上那些祭祀饰物都脱下时悄悄护住了季凌纾化作的毛领。   铁玉也注意到了他颈间那条光泽柔顺、灰柔绒软的领巾,意欲伸手去摸,不知怎的那毛领竟似被风吹开了,像在躲她似的。   “凌儿姑娘你身体不好?”铁玉想这马上就入夏的天气她穿薄襟都觉得热,面前这容若冰琢的人居然还长袖戴领,手上也不见半点虚汗,“要是有什么沉疴老病的可记得和我说,别不好意思瞒着。”   江御轻轻点了点头。   铁玉这才放心,走在他前面两步的距离带路:   “月娘这会儿应该在明宵堂里,我带你过去。”   明宵堂顾名思义也是供奉明宵星君的地方,仙宗财宝泼天可以修筑神殿神庙,像平玉原里的普通村庄多数也就只有钱修个神堂出来。   季凌纾闻言不禁疑惑道,“什么邪祟还敢往明宵星君面前跑,也不怕被当场渡化?”   江御当然也回答不上,只默默跟着铁玉,穿过檐廊和一小片耕田后便看见了一座青石砌的单间瓦房。   “月娘,我带新挖出来的凌儿姑娘来啦。”   铁玉径直推开了门帘,檀香凝成的雾气随之飘逸而出,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昨夜挖土刨棺的千手怪物,反而只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形女子背对着众人跪在一尊木雕的明宵星君像前。   “辛苦你了,铁玉。”   被叫做月娘的女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相貌平平,鬓间微白,黛山眉,慈悲目,除却看人时格外温和如母,和田间四处可见的妇人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江御能够感觉到季凌纾凝住了呼吸。   铁玉并未发觉在场的还有第四个人,只欢喜地向月娘介绍道,“不辛苦不辛苦,不过凌儿姑娘嗓子坏了,说不出话来,我带来了纸笔墨台,她什么字都会写,可厉害……了……?”   “锃——!”   铁玉话音未来得及落下,耳畔忽然有罡风穿堂而过,剑气如涟漪凛然扩开,将她掀飞出去,好在身旁的江御扯了她一把,她才没有撞到身后的堂柱。   “……你、你是谁?!你在干什么!!你放开月娘娘!”   铁玉惊叫道。   神像前的月娘早已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子用长剑抵住了脖颈,铁玉奋身想去帮忙,却被江御拦住。   “凌儿?!是你?你带人来的?!”铁玉不可置信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你别过去,他不会伤你。”江御缓声道。   “你的声音……你、你也是男人?”铁玉怒音哭腔,恨恨地瞪着江御,“你骗了我们?你和村里那些男人是一伙儿的?”   “铁玉,用不着害怕。”   月娘微微扬起下颌,平静地打量着面前仗剑的季凌纾,   “如果真是村里来的人,早把我们这里给搜刮了,何故等到现在?还是说狗牙村里有人只想要我的项上人头?”   季凌纾的剑逼得更近,在她脖侧硌出一道红印,一字一句问道:   “你当真就是月娘?”   “否则公子以为月娘该当如何?”   “……”   其实早在季凌纾踏入这神堂时他便意识到了,这月娘和铁玉一样,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平凡女子。   若她真是修为高强到能瞒过探灵符的凶煞,距离这么近时,他耳朵上师尊留给他护身用的雪柳花早该有所反应。   可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月娘开口轻笑了一声,“看你面露失望,是因为没寻到村中人所说的邪祟妖物?”   季凌纾仍不肯放开她,“你既不是妖物,那是受了何人指使?还是有什么法器?你把村里其他女子都弄到哪里去了?”   季凌纾怕就怕她是在帮邪祟做事,抓了活人去供奉邪仙。   “你问我她们在哪儿?”   月娘闭了闭眼,长长叹了口气。   只听“砰”的一声,门页忽然被人从外撞开,乌泱泱的姑娘们扛着镰刀铁锹,拿着锅碗瓢盆,气势汹汹地围住了整个神堂。   她们有老有少,都曾是狗牙村中谁的妻子,或是谁待嫁的女儿。 第37章 月娘   月娘本名叫做黄招娣。   在三十年前的狗牙村里,月娘是在一群叫招娣的同龄女子中最其貌不扬的那个。   既没有出色的样貌,也不擅灵巧的女工,其他招娣都早早地和适龄男子订了亲,只有她的家门迟迟没有说媒的人前来拜访。   爹爹成天都在抱怨,说她这辈子都要嫁不出去了。   就在月娘二十五岁、成为村里的老姑娘时,一车聘礼被送到了她家门口。   第二天月娘就被接上了喜轿。   家里人根本不在乎是谁要与她结亲,月娘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嫁给谁。   小小的喜轿摇啊摇,路过明宵星君的神堂时,月娘悄悄双手合十,祈求迎娶她的能是一个正常男人。   不要太老,不要太懒,最好脾气也不要太暴。   那时她万万没有想到,新婚的丈夫是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枯骨。   夫家人不忍自己儿子没有聘娶就孤苦无依地下了黄泉,更怕儿子死后配冥婚要多花许多银子,索性就在儿子舌下压了片苦参,吊着儿子的一口气把月娘娶进了家门。   月娘爹拿着聘礼钱去喝酒时听旁桌的人正在说这事:   村医江财唏嘘道:“我去看过他家儿子,阎王要他三更走,谁敢留他到五更啊?明天一早肯定断气儿。”   村口卖竹编篮、娶了个漂亮舞女当老婆的老汗咂了咂嘴:“那黄家那小丫头岂不是明天就要陪着进坟口了?可惜哦,才多大啊?”   “二十五六啦,也是没人要咯。”   ……   月娘爹听着听着,觉得肩膀麻麻的,眼神也浑浊了起来,像是混了茶渣的雄黄酒。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瓶酒,那是用女儿的聘礼买来的好酒。   良久他只是骂了一声,骂那求娶自己女儿的人家不厚道,这么点儿钱买女儿的命还是太少了。   应该再多要十两钱买盘红烧肉。   “我成亲才两个时辰,连丈夫的样貌都没看清,就要去给他陪葬,”   月娘扬起眉梢,半老的脸上气色温润,平静如水。她静静看着季凌纾,苦笑道,“换做是仙君你,会怎么做?”   “……”季凌纾一时半会答不上来。他没有立场回答月娘的这问题。   月娘弯起唇角,看向不远处打扮成貌美女子的江御,又问道,   “你们知道村里人为什么管我叫‘月娘’吗?”   因为她成亲的那一天,也是她即将要给一个陌生男人陪葬的那一天,在天上挂着一弯好看的银月。   那一晚月娘躺在已经咽气、身体满满凉下来的丈夫身边,看着那崎岖的装点了大红绸缎的屋檐好像怪物的骨。   她茫然地睁着眼睛,试图用祖训和礼法去说服自己,就在她好不容易要接受所谓宿命时,床头狭窄的窗忽然放进了一缕月亮。   那月亮该死的明亮,照耀在月娘墨色的长发上,莹莹的光辉蔓延到丈夫死白的皮肤上才终于消散。   月娘忽然坐直了身体。   在被埋入地底之前,至少她想再多看一眼这皎皎月色。   然后胳膊却忽然被身旁的丈夫猛扯了一把,病重的男人似乎以为她想要逃跑,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伸手乱抓,抓断了月娘的头发,抓破了她的胳膊。   男人发疯一般执拗地要让她躺下。   连这月亮都不愿让她多看一眼。   月娘起初迷茫而顺从地躺了回去,但男人沉闷的呼吸,刺耳的叫骂,还有对于死亡无状的不甘却顺着那不小心照到了她的月色滚涌至了她浑身。   她再一次坐了起来。   这一次她压住了丈夫瘦弱无力的手,摸索到了床尾乱放着的,属于她的月亮——那是一把弯曲锃亮的镰刀。   该死的人不是她!   那晚月娘带着她的月亮逃出了新婚洞房。   手里的月牙沾着丈夫胸膛鲜红的血,她于无人知晓的深夜在茫茫田埂中逃跑,苇草拂过她的脚踝。她气喘吁吁,却又觉得无比轻松。   头顶上的月华广袤而灿烂。   这月色她们想看多久就该能看多久。   “我是逃进这深山的第一个人,”   月娘淡淡讲述着,不知不觉间抵在她脖颈上的剑已经松离了几许,   “谁能想到在这山深处能有可供开拓的耕田和溪流,还真让我活了下来。”   不仅活了下来,月娘还开始去救其他的姑娘。   最初是坟山中被并入丈夫的坟冢、无名无碑的殉葬尸体。月娘一具一具将她们挖了出来,重新找了山明水净的沉眠之地,为她们立起了自己的墓碑。   后来是被迫陪葬的寡妇、被卖去换钱的闺女、因为常年无子而被扫地出门的“老姑娘”……   月娘家里的人越来越多,她们一点点开田耕地,捕鱼织布,在狗牙村背后的深山之中建造出了自己的桃花源。   除了无家可归的姑娘,月娘还会邀请那些看似嫁给了好人家、儿女成双美满幸福的妇人。   她们在做农活时被月娘接进了山,月娘带她们看月亮,在贫瘠的深山里姑娘们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做女工,在那里没有责骂,也没有规训,更不用担惊受怕明天就要为丈夫陪葬。   喜欢跳舞的女人发现在这里可以每天都跳舞,她能听见姐妹们夸她跳得好看,而不是丈夫厌嫌她的不再轻盈。   于是她也逃了。   越来越多的女孩从村中逃出,她们相约在夜色之下,因为丈夫们惧怕妖怪不敢出门而得以顺利逃离。   月娘既是开拓出这片桃源的第一位女子,也是庇护着她们不受伤害和纷扰的怪谈。   “这山谷的入口虽然崎岖难寻,但并非不可抵达,村里人此前寻了那么多道士和高人来镇压‘月娘’,不可能保证没人找到此处,你们是如何躲过的?”季凌纾问道,同时也收回了佩剑。   神堂外的姑娘们见状才将信将疑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你们能进来是因为有谷中人引路,否则就算是琉璃海里修为甚高的仙君,也闯不进明宵星君降下的结界。”   月娘解释道,同时双手合掌,再次向着面前星君的神像拜了一拜。   季凌纾思忖,如果是圣君现世布下的结界,以他对神雾的浅薄修为无法感知到也实属常理。   世人每时每刻都在向星君祈愿,没想到月娘的诉愿竟真能惹星君显灵……季凌纾无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这村中活殉的习俗太过罔顾人伦,连明宵星君都看不下去。   江御还说这在平玉原是再常见不过的民俗,果真是胡说八道。   月娘拜完星君后缓缓起身,走到了季凌纾面前。她看出这二人身法非凡,既然已经被带进结界,若是反抗,只会让姐妹们白白伤亡。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毕竟三十年前是我亲手杀死了那娶我的男人,这三十年间因我的无能也曾有六个妹妹惨死于黄土之下未得安息,且我所做之事违背祖训罔乱纲常伦理,要我伏罚,我无话可说。但手上有血的人只有我一人而已,这里的姑娘们都是无辜的,你若要带走便只带我一人回村受他们唾骂惩处吧。”   此言一出,围在外面的女子们纷纷按捺不住:   “月阿嬷!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跟他走?!”   “月娘你傻啊!我们把他们赶出去便是了,就算他们记得路也闯不进这结界,何苦向他认错!”   铁玉更是愤恨不已,瞪视着面前的江御:“真是人不可貌相!亏我还看你可怜……你们收了村里男人的钱就来祸害我们,真该让明宵星君看看你们的所作所为……星君有灵,不会放过你们的!”   江御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季凌纾。似乎是在等待,也在观察季凌纾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半晌,只见季凌纾抬起手来,就在铁玉她们要举着锄头冲去阻止他时,却看见他只是从口袋里找出了瓶止血化瘀的金疮药塞给了月娘。   “既无妖物邪祟,我自然不会动手,”   季凌纾顿了顿,   “你虽伤过一人,但他本就大限已至,况且你也是为了自保。错的不是你们,是狗牙村的这狗屁规矩。”   “……多谢仙君!”   月娘眼里终于能见喜色,她紧紧握住季凌纾塞来的灵玉药瓶,一时间竟觉得喉咙发酸,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还有结界我也能帮你们……加固些,以免日后他们请了修为更高的人来。”季凌纾毫不怀疑,如果来的是死板无情的羡阳仙尊,月娘和这些姑娘们肯定都会被他给绑回村里。   月娘一连说了许多声谢谢,擦去眼泪后才终于又走向一直站在旁侧的江御:   “敢问仙君名讳?我看您眉眼觉得十分熟悉……”   江御和季凌纾闻声同时怔住:   “你见过他?”   “你认识我?”   月娘显然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确定道,“只是觉得眼熟……可否请您擦去脸上的妆面?”   江御决定一试。   铁玉此前也说过看他眼熟,他既会被塞进有关狗牙村的记忆,一定就和这里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御在溪边洗净脸庞后再次回到了神堂,月娘和几个觉得他面熟的姑娘凑到他面前盯了半晌,一时半会却又都说不出来在哪里见过他。   正在季凌纾要叹气时,月娘忽然一拍手,回头看了眼星君的神像,又匆匆将众人赶出了神堂,关上神堂的大门后才压低了声音道:   “您、您和那注春玉神的神像长得一模一样……!”   “注春玉神?”江御和季凌纾纷纷蹙起眉头。   铁玉也恍然大悟道:“对!是注春玉神!就是那求子保孕的石像!”   作者有话说:   半夜偷偷加更:3 第38章 注春玉神   “嘘……小声些!让星君听见了会降下神罚的。”   月娘连忙捂住铁玉的嘴,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紧闭着的神堂大门。   季凌纾:“这世上信仰所归仅向明宵星君一人,千余年来除了明宵星君从未有第二个修士能成功飞升成圣,这注春玉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我们也不清楚,”月娘摇了摇头,“许是祖上许多年前,在星君统一信仰之前曾信奉过的神祇,早就没落了,我也只是听老人们讲过,实际上许久已没人供奉。”   “你说的那神像在哪儿?”季凌纾问。   自从师尊怪异失踪后,竟什么都能和他师尊长同一张脸了。   而且平玉原里不修仙术的凡人不知也就算了,他在金霞宗可是被罚抄过仙神历的,在明宵星君之前,凡胎肉体的人类还不曾能修炼至肉胎成圣的地步,人们所信奉的“神佛”也多为志怪灵兽,比如保佑财源广进的貔貅、庇护武运昌隆的於菟,也有离经叛道的恶徒所遵拜的巴虺。   但兽终归为兽,显灵和祭拜的代价都原始野蛮,且对于作为异族的人类并无怜惜之心,那时祸患天灾不断,民不聊生,世间混沌了许久,直到金霞宗的开山大弟子即明宵星君破境飞升,驱散了凶灵重振了天道,平玉原才得以繁荣生息。   而在此之后,为防邪道凶兽卷土重来,下至琉璃海中的诸列仙宗,远至墨族所栖居的鸦川之地,不允许人们私自拜奉其它仙神,更忌讳有的修士自立为圣接受朝拜。   那注春玉神既然和江御长得一样,说明也是人类肉胎成圣,有神像存在于世,那就是违背天道在抢夺属于明宵星君的信仰,是大逆不道之举,必遭天谴才对。   可怎么会和江御长得一样…?   季凌纾反正是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   大约是因为江御模样倾世,而用作保孕求子的神像也会被修琢得俊美艳柔,月娘她们才会觉得他们“长得一样”。   思虑间月娘已经领着他们二人绕过田埂穿过竹林,弯弯绕绕许久,抵达了藏在一挂瀑布背后的洞穴。   季凌纾召了点火明灯的符纸,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刚被照亮一瞬,就有一大群潮湿乌泱的蝙蝠从深处扑飞而出。   “小心!”   季凌纾习惯性想去护住江御,却发现已换回衣裳的江御反应比他还快些,已经躲开了。他便出剑敲晕了差点扑到月娘脸上的一只蝙蝠。   “多谢,”月娘松了口气,“因为是没落的神像,我们这山谷又深受星君庇护,实在不敢让它见光,唯恐惹怒神君,所以就藏在了这洞穴深处……不过再走片刻就能到了。”   “无妨,你也小心脚下路。”   季凌纾拍掉身上溅到的泥水,是他的错觉吗?在天沼山时江御虽然听觉敏锐,但身手远没有这么敏捷,那时他还躲不开蜘蛛溅出的黏液……   “二位仙君,就是此处。”   引路的月娘突然顿住了脚步,一棍子戳开挡在面前半人高的草垛,展现在眼前的是别有洞天的一方洞中窟,如同藏在暗中的巨大神龛。   “我受了星君福泽,不便现身于它神座下,只能在此处等待,要劳烦二位自己进去一探究竟了。”月娘躬了躬身。   季凌纾给她留了两张明火符,才带着江御翻过石垣向深处走去。   踏水声从脚下传来,石龛中应该是积了薄薄的一滩潮水,出乎意料的没有水腥气,江御果然嫌脏地提起了衣摆,紧跟在季凌纾身后淌水而行。   水越堆越深,最后二人只能以剑为舟,漂浮于水面之上缓缓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嘀嗒一声落水滴在了季凌纾的眼睫上。他抬起头,只见阴影已然笼罩在二人头顶——石像并不巨大,和真人等身,只是因为他们靠得太近,几乎抬起手就能摸到那神像向前伸出的胳膊。   季凌纾悄声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手中亮着微光的明火符。   荧光将注春玉神的脸庞照亮,那一瞬间季凌纾和江御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像。   太像了。   或者说是和江御简直一模一样。   那石像不似民间许多已经走样畸形的星君像,而是栩栩如生仿若真人,连季凌纾都觉得在面前的不再是泥糊的青石,而是他闭着眼在沉眠的师尊,长身玉立,艳俊慈悲。   “季凌纾,你看这里。”   江御忍着胸腔里翻涌而上的不适感,指向注春玉神的身体。   季凌纾的目光这才艰难地从神像的面庞上移开,看向了盘桓在它身上的石蟒。   那蛇像如同禁锢也像是在守护。   除了蛇形石雕,注春玉神的背后还有一簇簇玉刻出来的石斛花,根茎汇集于神像脚下所踩的石榴台,似乎真真切切地寓有求子之意。   江御收回目光,问道,   “你刚刚和月娘说,这世上除了明宵星君再无第二人成功破境,那你师尊呢?”   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金霞宗的兰时仙尊曾经历过飞升大劫,只是最终他没有成圣,而是继续留在了世间。   至于飞升结果为何,缘由为何,却无人知晓。   季凌纾轻轻咬着牙:“师尊他没有成圣只是因为他不想。这神像绝不可能是他自己修筑的,他向来不屑攒功德受信奉,就算成圣……他也绝对该是武神,怎么可能来司生育繁衍…简直荒唐!”   “我听说明宵星君也是出自金霞宗,星君既然能容忍和你师尊长得一样的神像接受世人供奉,会不会是因为和你师尊有什么……渊源?”江御继续问。   “他们的事,我不清楚。”   季凌纾语气变得沉闷,   “我只知道明宵星君飞升前和我师尊是同门的师兄弟,其它的……一概不知。”   他在金霞宗长大,不是没有门路去问清楚。   只是他不敢。   他怕师尊透过花坞门前那簇簇花海在看的人就是明宵星君。   怕在师尊胸口留下痕迹的也是那人,更怕现在这一切似乎都在预兆着,明宵星君就要将他的师尊夺走了。   甚至他有一种预感,面前这倾城如生的神像能存在并不是因为明宵星君的纵容。   这神像本身就像是谁在思念着江御而一笔一划雕刻而出的无尚珍宝。   “咔嚓——!”   浮现在季凌纾眼底的片刻失落和面前的神像忽然一起被砸了个稀碎。   “江御你在做什么……?”   季凌纾惊觉自己的佩剑不知何时被江御拔了握在了手里。   “这东西和我长得也一样,”   江御语气平淡,说着又再次抬起手,把那石像砸得更碎了些,   “看着晦气,不如砸了才眼不见心不烦。”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又名本章省流版)   明宵星君:(嘴叼玫瑰)(示爱)(孔雀开屏)(展示财力和肌肉)江师弟,何不与我同修?   江御:滚   ps小剧场和正文无关 第39章 於菟   石像中间是空心的泥胎,支离破碎的石壳落入二人脚下的潮水。   季凌纾没想到江御说砸就砸。   但一想到那寄托着不知何人对师尊觊觎之心的石像就此被毁于一旦,他心底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砸完了就走吧,”   季凌纾按住江御的手腕,从他手中抽回了佩剑,并未责怪他砸毁了石塑而导致无从调查,   “这里面又闷又潮,你不是敏感得很么,呆久了也不难受?”   反正现在谜团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月娘的真身虽被揭开,不是邪祟凶煞自然是好事,但如此一来,他们二人在村中所见如幻象一般的荷池又是缘何所在?   这些事季凌纾自己闷头想也想不明白,得去问敬玄仙尊,或者问已经回到金霞宗的那个“师尊”本人。   江御“嗯”了一声,也未多言,打从他看见那石像的第一眼,就有一种极其沉闷的烦躁感在胸腔中四处乱撞。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踏上了御剑,都觉得这方洞中窟不宜久留。   剑舟在水面上飞快穿行,点点涟漪被落在身后,愈化愈大。   就在他们要飞出石龛时,季凌纾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低哑而带着几不可闻的笑意,和他在莲花池旁听到的幻觉如出一辙。   “谁……?!”   季凌纾回头看了一眼,狼瞳在那瞬间骤然放大,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寒而栗。   只见那被砸得七零八落、只剩半身直立着的石像里头忽然长出了一截一截的藕芽,藕白的皓腕密密麻麻地堆积膨胀,有的双手合十,有的则挥舞似傩舞。   季凌纾……   那石像竟张开口呼唤着季凌纾的名字。季凌纾看向那半没在水中残缺不堪的头颅,却见从那张俊美面庞上的瞳孔里已然钻出了成百上千只黑漆漆的蝾螈。   “江御……!”季凌纾想让江御快逃,可他回过头来,却恍然发现身边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咕嘟…咕嘟……   气泡声在耳边荡炸开来,冰冷的湖水骤然灌入口中,季凌纾猛呛了一口,却倒喝进了更多漆黑冰凉的湖水。   水缈沉缁,千丈不见底。   季凌纾又回到了天沼山山心的那湖底,湖水粘稠沉重,拖着他不断地下坠沉底。   窒息感如影随形,他在水中睁开眼,又见那巨大怪奇的石像矗立在了跟前。   积藓残碑,巨圭凸天。   这次那巨石像注春玉神的残像一样,睁开了眼注视着坠落的季凌纾。   好冷……!   季凌纾咬破下唇,靠疼痛护住残存的意识不被水流冲散了去,黑水的冷意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他再度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幻境什么是事实。   花和叶谁真谁假?难道狗牙山只是大梦一场,他从始至终都未离开过湖底?   “季凌纾,我们又见面了。”   巨型兽像缓缓开口,似乎对他饶有兴致,它开口时湖中甚至泛起了一连串半人高的气泡。   季凌纾被那气泡撞得沉沉浮浮,衣领忽然被从后勾住,是那巨石像的一条兽尾。   “我给你的力量用起来如何?”巨像笑问道。   对于它给予的所谓力量季凌纾其实根本没有实感,那仿佛不属于神雾体系,也不同于江御的剑术,被那力量触碰到的泥龙能在瞬间被瓦解——季凌纾唯一能确认的是,在那泥龙的皮肉绽开之前,其内里有什么率先被破坏了。   是灵核?还是魂魄?   季凌纾分不清,但能确定的是,这份力量强大而危险。   “你是谁?!”   季凌纾忍着湖水灌入嗓子的寒冷,“是你掳走了我师尊?!”   咕嘟嘟……   更多的气泡涌来,似是那怪物在讥笑,   “他若能落我手里,我还会让他活着回来?”   怪物的声压极强,压迫得季凌纾出了满身冷汗,他咬紧牙关道:   “你到底是谁?”   “我名为,於菟。”   “你胡说……於菟早就没落消散了,你这骗子!”季凌纾身为墨族不可能不知道,明宵星君成圣后斩杀的第一只凶神就是他们鸦川曾经信仰的於菟。   “我从不屑于骗人。”   於菟冷笑一声,不顾季凌纾的反抗和挣扎,抓住他的身体将他当做容器一般开始将黑湖的湖水往他身体里灌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力量吗?趁你师尊还未发觉,你要赶紧偷学才行啊,嗯?”   “你放开……咳咳……放开我……!”   越来越多粘稠的黑水呛入口中,苦热感快要将季凌纾填满,他虽没有痛觉,却能体会到五脏六腑快要被撕裂的感觉。   视线变成一条漆黑的线之前,他无妄地伸出了手。   师尊,救我……   师尊……   “季凌纾。”   指间突然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视线重新变得明朗,季凌纾睁大了双眼,茫然地寻找着这暖意的来向。   “季凌纾,你不舒服?”   江御握住他的手,注意到了他面色的苍白痛苦。   怎么突然就顿住了身形,像是丢了魂一样双目涣散。   “你怎么了?”   江御一连又唤了好他几声,不放心地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季凌纾仍旧像中了魇一样,无法回应。   “师尊……师尊你在哪儿……?师尊你别丢下我……!”   湖底,季凌纾迷惘地四处环顾着。   指尖明明已经被江御握入了掌心,可幻境为何还无法破除……连这温暖也渐渐要被湖水给洗尽,师尊仿佛离他越来越远了。   季凌纾低头去看他理应被江御牵着的手指,可他能看见的,只有一条面目丑陋的游鱼张大了嘴巴咬住了他的指节。   到底是江御,还是游鱼?   谁是幻觉……   好冷,他还在继续往湖底坠落,越来越多的水,雾,甚至虫鱼鸟兽都在往他的身体里挤。   视线再度变得破碎漆黑。   “季凌纾,看着我,我是江御。”   可靠而熟悉的声音再度横穿过重重沉水溯游而来。   江御注意到他十指冰凉,于是俯身牵起了他的手,薄唇轻轻擦过季凌纾发着抖的指尖,   “我就在你身边,别怕。”   “师…师尊……”   季凌纾感觉到指节被温热的柔软所包裹,黑水也停止了在他身体中的肆虐,身体的控制权一点一点重新回流到他体内。   在他脱离湖底幻境之时,他仿佛听见那於菟暗骂了一声:   ——江御,这般境地的你也还要来捣我的乱吗? 第40章 毁坏   “仙君,您这是怎么了?”   站在石穴外接应的月娘也注意到了季凌纾的反常之态,上前来帮江御搭了把手,二人一齐将季凌纾从及腰的积水中拖了出来。   月娘手中的明火符跃曳着凝凝湛光,终于在季凌纾发散的瞳孔中倒映出了点滴光亮。   那符纸也是季凌纾从金霞宗中带出来的。师尊虽不愿教予他如何驾驭神雾,在便于日常使用的符纸法器上却从未亏待过他。   想到此处,季凌纾抬起手摸了摸耳垂上的雪柳花。   刚刚护他突破魇境的,是师尊吗?   他透过火光看向正架着他往外艰难行走的江御,不断跃动着的火光将江御的面庞映照得更加森艳。   注意到季凌纾的目光,江御轻轻抬起眸:“刚刚还是天沼山招惹到的幻觉?和在荷花池边遇到的一样?”   季凌纾“嗯”了一声,上次也是靠江御及时按住了他的肩膀才让他顺利抽离回了现实,他正欲说声多谢,却见面前的人影又变得恍惚起来——   不是他视线变得模糊,而是越来越多熟悉的、一模一样的面庞在他眼前重叠。   那一瞬季凌纾的表情变得分外难看,震惊、回避、愤怒,还有本应藏在深处却再也按捺不住的心绞痛。   他看见江御被用形形色色的方式亵渎玩弄。   捐辅属体,披靡婉娈,师尊的墨发散开在宴床之上,淫声泽泽不歇…季凌纾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他曾胆大妄为做过的春梦,他在江御遇雪犹清的脸上看不见丝毫欢好之意,面前的场景分明只是单方面的发泄。   粗鄙,歹毒,超乎季凌纾所持所学的君子礼数,更超乎所有因他的占有欲而悄然萌发过的卑鄙心思。   他看见江御沦为浊盆,沦为美人盂,沦为温柔椅,本该握剑的双手被挑断了筋骨栓上枷锁,百艺莫解,唯余淫泆……他还看见江御痛苦地皱着眉,本如星灿般的双眸里只剩下薄凉的灰烬。   是谁……?是谁在这样对待江御?   季凌纾屏住了呼吸,聚气凝神想看清那背对着自己的男人的脸。   他的视线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直到那人似乎发觉到了身后的目光回过头来,隔着什么和他四目相对。   季凌纾的整颗心在刹那间如同坠入冷极的深渊。   在折磨江御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分不清那被践踏的是他师尊,还是此时此刻和他在一起的江御,但他能够确信,那正在大汗淋漓粗蛮顶撞的人绝不会是他。   好像有谁在套着他的皮囊,那眼里的凌虐欲望不属于他,能和他共鸣的只有那双狼目深处被迫掩埋的悲伤。   越是思索,季凌纾越是感到怒火中烧,胸口中陡然升起一股破坏的欲望——不管他看见的是现实还是幻境,是预言还是陷阱,他只想把这轻渎江御的一切全都毁掉。   “仙、仙君?”   月娘莫名感到脊背发凉,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黑水,那里一潭寂静,只有注春玉神如瓦砾般的碎片顺流而下。   隐姓埋名躲避道士追寻几十年,月娘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定有什么危险正在靠近她们。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张望了一周,察觉到压迫感的来源后不禁惊觉出了一身冷汗。   让她感到害怕的不是神像,也不是水下未知的存在,而是站在她身旁的季凌纾。   那是和她常年在明宵星君的神堂中所祭拜的神性完全背道而驰的一种……邪性!   “退后些——!”   江御忽然低吼了一声,在月娘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一掌将她往后搡开去。   只听“咔嚓”一声,季凌纾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出剑,斩断了月娘原本所站之处附近的石笋。   “他、他这是怎么了啊?!”   月娘大惊失色。   那杀意是直冲她而来的。   不,甚至不仅是她,还有江御连同这整个石窟,季凌纾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摧毁!   “先别发出声音。”   江御抓起月娘的袖子,带着她再度躲过了季凌纾接二连三的挥剑。他身形轻敏如行云流水,没让季凌纾的剑气触碰到他们半分,但即便如此,月娘还是低声呜咽了一声,双臂上竟是鲜血淋漓。   这不可能……江御确信那不是剑道能留下的伤口。   季凌纾身上还有什么难以名状的力量……现在的他恐怕也正被那力量所主导,双目嗜血狂暴,不甚清醒。   江御长吸了一口气,脱下外衫罩在了月娘身上,旋身掀起一连串的水浪朝季凌纾袭去。   季凌纾果然被他给吸引,提剑欲追,却突然半个人影也看不见,只觉手腕一酸,再反应过来时佩剑已经到了江御手中。   季凌纾的剑很重,江御不得已用双手握住剑柄。   这剑他在天沼山时曾使过一次,虽不趁手,但他却有种熟悉感——只要是剑,哪怕是纸糊的,在他手中也能横九野,拂玄穹。   锃——!   月娘挤住双眼不忍再看,只听水光轰然,剑光血影皆被江御的外衫蔽隔住,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季凌纾已经被剑背打中后颈失去了意识,被江御牢牢接住。   “仙君……!”   月娘怔愣一瞬后立刻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帮江御接住季凌纾,她看见水中有血色蔓延开来,是江御受了伤。   月娘慌忙掏出此前季凌纾给她的金疮药,却被江御推回:   “无妨,你留着用吧。”   “可你、你流了好多血……”   “旧伤复发,不伤筋骨。”江御淡淡道。在他靠近季凌纾时,三昧真火在他身上留下的旧伤竟然生生复燃,好在他凭借身体的本能得手打晕了季凌纾,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月娘不安地收回了手,和江御一起把季凌纾给搬出了石窟,薄阳穿过林叶洒落在季凌纾身上的那一刻,二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月娘:“这、这是中毒啊……!”   只见季凌纾脸上青筋暴起,血管发黑,江御随即扯开了他的衣物,更见他胸口上已经爬满了黑雾。   “……我必须要带他走了,”   江御帮他又穿好了衣裳,将季凌纾背起,又从他口袋里找出了一堆药瓶塞给了月娘,   “抱歉,害你也受了伤,这瓶子里装的应该都是好药,等我带他解了毒,日后一定……”   没等江御把话说完,月娘按住了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仙君莫要客气,二位不听村民谗言把我们当做妖物铲除已经是救命之恩,还请你们全当此行为南柯大梦一场,让这些姑娘们能在此处安享余生,不被叨扰,便是功德圆满。”   江御点头:“好。”   “仙君慢走,愿您二位善心常存,武运昌隆。”   月娘朝他二人躬了躬身,云袖一挥,林间竟出现了一条通往谷外的野径。   江御顿了顿,临行前忽而问道,   “能得圣君显灵庇护此处山谷,你们向明宵星君供奉了什么?”   月娘闻言先是一愣,再次打量了江御一番,缓缓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是孕育。仙君若是百年后再来,这片山谷便已回归自然,再无人迹。”   “……多谢告知。”   江御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背着季凌纾匆匆离开。   经过明宵星君的神堂时,他毫无敬畏之意地和那端坐于堂中的神像对视了一眼。   看来圣君也并非无所不能。   修筑注春玉神,祈求孕育绵延的,恐怕就是那神堂中的圣君本人。   作者有话说:   江御:你们最好别让我拿到剑^-^ 第41章 狼尾   琉璃海下,云光浮霞,山气含金。   越往琉璃海底深处去,神雾便越是浓厚,小门小户的仙宗和散修大多都只能栖居于海面下十里之内,那也是没有仙骨灵脉的凡胎常人所能涉及的最远之处。   再往深去,就算佩戴有珍奇法宝,也难保不会溺死在神雾里。   而居于琉璃海深处、神雾馥浓的金霞宗内,仅有兰时仙尊所居的花坞周边灵气稀薄。   还好花坞里没有神雾。   蒋玉不得不感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虽外表和兰时仙尊一模一样,内里是什么样他自己也清楚,神雾稍浓重些他就头晕想吐,这些天索性也就没出过花坞,每天都认认真真地帮这里的原主人打理花棚。   可饶是他再悉心照料,坞内花色阑珊,原本繁茂的花海难掩颓势。   蒋玉还发现,这些花的消逝并非失去精气缓缓枯萎,而是突然之间消失不见,连灰烬都不知被风卷去了何处,半点痕迹也不消留下。   眼看着这里的花簇越来越小,蒋玉放下手中浇水用的玉壶,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地上。   就没见过他这么像无头苍蝇的穿越者。   这些天那擅卜卦的敬玄仙尊来花坞找他下过几次棋,蒋玉从他口中得知这世上确有天道存在,并且由那位飞升成圣的明宵星君司序掌道,对忤逆天道者降下神罚。   蒋玉思忖那天道大约就是带他来此处的系统,可既然给了他“兰时仙尊”的身份,为何又迟迟不现身或是降下神谕,这天道究竟想要他做些什么?   这问题蒋玉悄悄去星君殿里问过那里供奉着的神像,可就像他生前对神佛信仰的认知一样,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连个启示梦都没做过。   “唉……”   蒋玉长叹一声。   这么多天来他唯一的收获,就是通过兰时仙尊从藏书阁借来还未来得及归还的那些古籍之中发现江御似乎一直在译读有关一件名为“无极山海图”的神器的相关记载。   要说蒋玉作为外来者所拥有的唯一金手指,大概就是对这世界的语言无师自通。   反正他离开花坞到有神雾弥漫的地方就不舒服,前些日子便一直呆在花坞,不是养花种草就是研读古书。   一来二去才读明白,无极山海图似乎只是一条手帕,但那帕子上能够开出活生生的花,长出绿油油的藤。   蒋玉不知江御为什么会留心这听起来就像是变戏法用的法器,不过看这满园的花色,兰时仙尊应该是极爱花之人。   连“兰时”这一尊号都有春天之意。   “仙尊啊仙尊…您到底去哪里了……?”   蒋玉愁眉苦脸地戳了戳吊在屋檐上的兰花,原本含香溅玉的一蓬,此刻已经败落到只剩零星的几朵,   “快些回来吧,这个家没你不行……唔!”   只听蒋玉发出一声闷哼,花藤颤动,抖落下几片碧叶,他被人从后捂住嘴巴,蛮力拐进了屋里。   是谁?敬玄仙尊说过这花坞周围有江御设下的结界,不可能有心怀不轨之人能够闯入……蒋玉挣扎着回过头去,看清来者的面容时不禁呼吸一滞。   是江御的脸!   蒋玉眼里顿时浮现出几许欣喜。   江御却没功夫和他寒暄,径直将他扯到了床前:   “救他。”   “……啊?”   蒋玉垂眼,只见季凌纾紧闭双目,神色痛苦地躺在床铺上。   可怖的是胸口处看不清也摸不着的黑雾已经顺着他的脖颈快要蔓延至脸上,冷白皮肤下的血管乌黑紧绷,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我、我不会救啊……”蒋玉目瞪口呆,既不知季凌纾为何会伤成这样,更不知他们师徒二人是如何相遇的,季凌纾那么危险,江御如果一直呆在他身边……   “你不是他师尊么?”   江御轻轻蹙眉,紧紧扯住蒋玉的袖口防止他逃开,   “神通广大的兰时仙尊连解毒都做不到?难道你要看着他枯竭而死?”   蒋玉想哭的心都有,他无法确定面前这人的身份,不敢随便将自己的来历宣之于口,只能硬着头皮道:   “抱歉,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但金霞宗里那么多灵丹妙药肯定能找到解毒的灵药,你先别急,季凌纾不会有事的。”   “也对,在天沼山时你便忘了功法。”江御叹了口气。   “天沼山……你也在?那个一直遮着脸的人原来是你……!”蒋玉睁大了眼睛,可季凌纾不是说那是他从怡宵塔里赎出来的面首么?兰时仙尊怎么会沦落至怡宵塔?   蒋玉又试探般问道,“我记得你…不是不会操控神雾吗?那你们是如何潜入这金霞宗的?”   “昙阳舟。”   江御淡淡道。当初他们就是为了这昙阳舟才参加了天沼山的狩猎祭,谁知后来都想要去夺那冰玉剑。   好在东家是个守信用的,除冰玉剑外的悬赏品一样没少,悉数存进了他们的储物玉牌之中。   “就算有昙阳舟,这花坞周围也有结界,你……”   蒋玉小声嘟囔着,突然抬起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盯着江御。   江御:“何事……唔…!”   “得罪了!”   江御话音未落,怎么也没料到蒋玉竟突然直冲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襟,二话不说“嘶啦”一声扯开了他胸口的衣裳。   “……这位兰时仙尊请你自重。”   江御连连朝后退去。这下他倒又有些相信面前这人和季凌纾是师徒俩了,怎么都喜欢一见面就扒人衣服。   “没有……怎么会没有……”   蒋玉的目光却全然都凝注于江御的心口,那里空空荡荡,没有半点痕迹。   难道他也不是真正的江御?   不……蒋玉另一只手不觉覆上自己的胸口,既然能让他的皮肤上无中生有般绽开一道红痕,假设真的是天道在背后操纵这一切,抹除掉江御身上能够证明其身份的印记也并非全无可能。   见蒋玉无能为力且行为怪异,江御也无意再耽误,扛起季凌纾正准备离开前往他处解毒,倒反过来又被蒋玉拦下:   “季凌纾他这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伤,你能带他去哪里……?要不我带你们去找敬玄仙尊?敬玄擅医术,一定能有办法。”   “我不能让别人看见这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江御摇了摇头。   况且他也不信任金霞宗里的任何人。上次找去天沼山的那个羡阳分明就是要趁机置季凌纾于死地,如果这个敬玄也心怀不轨,他可没把握还能带着季凌纾逃走第二次。   “也是,”蒋玉咬了咬唇,思忖片刻后又道,“要不你先在这里等我,我把季凌纾送去敬玄那里?”   江御有些犹豫,季凌纾现在的状态不宜再拖,可万一是羊入虎穴……   没等他做出决定,花坞的门扉忽然被人从外叩响。   敬玄的声音在和他们仅一墙之隔的地方响起:   “兰时?今天感觉好点儿没?玄宗主从平玉原弄了好几坛美酒让我带来孝敬你。”   “……!”   江御第一反应是要逃,没想到蒋玉却直接掀起了床上的被褥,将他和季凌纾一起闷在了被子底下:   “你别出声,交给我。”   “等……”   江御想说等一下,他现在衣冠不整还完全贴在了季凌纾的胸膛上,可下一秒钟敬玄仙尊却已经推门而入。   “哎呦,兰时你的好徒儿回来了?怎么大白天的还在睡觉?脸色也不太好。”   敬玄声音爽朗,带着几分笑意,   “哎?这被子里鼓鼓囊囊的是啥啊?”   蒋玉一个箭步挡在了床前,阻止敬玄再靠近床榻去掀开被子,脸不红心不跳道:   “……是尾巴。季凌纾的大狼尾巴。” 第42章 渡邪   “差点忘了你家乖徒还是只灰狼,”   敬玄并没有要步步紧逼的意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挪开了视线,   “他现在已经不是墨族圣子,看来是除你这花坞再无他处可归了,你怎么想?要继续养着吗?”   “就算当年的契约已经履覆,有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在,现在他这样,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蒋玉顿了顿,忽朝着敬玄欠了欠身:   “敬玄兄,劳你出手,救我徒儿。”   “兰时,你这般我可受不起,”   敬玄连忙将他扶起,   “季凌纾虽不是圣子,但仍算我金霞宗弟子,我当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你这记忆和身手总是恢复不了也不是办法,若今日我不在,你徒儿可就危险了。”   “……仙机道缘,并不能总随我心意。”蒋玉硬着头皮道。   他何尝不想让真正的兰时仙尊早日归位,可在这神雾充溢的琉璃海中他一个人寸步难行,半点办法也没有。   “罢了,”   敬玄看蒋玉露出苦恼之色,便温和笑了笑,   “先救你徒儿要紧,黑血缠身,可不是寻常毒物。”   “……多谢。”   蒋玉松了口气,掀起一小块背角想把季凌纾的胳膊拉出来好方便敬玄把脉,没成想,入眼的都是江御未来得及穿好的衣物。   好在江御反应快,抓着季凌纾的右手送了出来,才没让敬玄看出破绽来。   “唔。”   敬玄点住季凌纾的脉象,眉心微微蹙起。   站在一旁的蒋玉不免问道:“如何?”   “邪气入身,积淤成结。”   “不是毒?”   “和中毒不同,”   敬玄顿了顿,抬手结印,水色的神雾在他掌间凝聚成数十根琉璃针,随着敬玄用力,快而准地刺入了季凌纾的穴道,   “兰时,我要运气帮他挼捺调息好导引邪污流泻,还需你帮我准备一盆竹间露水来,好封印要引出的邪气,免得污了你身。”   “好。”   蒋玉立刻起身,端了床头的银盆匆匆出门。   兰时仙尊平日讲究,花坞后头的地窖里封存了大大小小好几缸露水,有冬日梅蕊上的雪绒,秋雨桂海落下的霜雾,竹叶间的雨露更是数不胜数,拿盆去取便有。   他刚走进院里,忽觉一阵清风拂着淡淡的花香涌入了鼻息。   蒋玉顿住脚步,讶然地抬起头看向门檐上那株本已快消散的兰花,竟在不知不觉间又生出了新的枝蔓,幽然掩香,粉渡春风。   这花什么时候又活了过来……?   听到敬玄将蒋玉支出了屋外,江御不觉警惕起来,压低了呼吸伏在季凌纾身上,不敢有任何动作。   万幸的是敬玄没有掀开被褥,而是专心在替季凌纾调息渡气。   季凌纾身上的温度渐渐回暖,蓬软的被子里变得越来越热,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前羡阳仙尊在江御身上留下的灼痕还未痊愈,此刻他的胸口竟被这温暖烘得隐痛起来。   胸膛贴着胸膛,心脏的跳动声混合在一起,季凌纾感知不到的痛觉像是都渡给了江御。   他的胸口分明干干净净,可靠近季凌纾时,却疼得十指连心。   那里本该有什么呢……?   江御回忆不起来。   为什么季凌纾和兰时仙尊都心照不宣地会去确认那里?每个雷雨天侵入他心神的梦魇到底是真是假,他的心口又被谁留过些什么?   江御阖了眼,想要回想起有关那噩梦的更多,却在耳朵贴上季凌纾胸膛的那瞬忽而撞入了无边无际的水潮当中。   长濑湍流,水色氲浓,江御再次睁开眼时,竟发觉自己已然置身湖底。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唯独有一尊虎面蛇尾的巨型石像矗立在眼前。江御皱起眉,不由自主地叫出了那东西的名讳:   “於菟……!”   噔——!   他话音落下的那瞬间,巨物倏然睁开了混沌的双目,那石像的瞳仁清澈见底而深不可测,仿若一尊吸纳了世间万千污垢的黑洞。   “江御啊,”   那东西似乎在叫他的名字,语气间充满了嬉笑嘲弄之意,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什么都想不通的滋味不好受吧?哼。”   “……”   江御没有立刻答话。   他能感觉到那石像中藏着的东西正在试探,似乎是忌惮他到了极点,哪怕他现在身边连把趁手的剑都没有,那怪物也不肯贸然靠近。   “你守季凌纾守了那么多年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功亏一篑,他现在已经是属于我的东西了。”   於菟簌簌笑着,玩味地打量着面前身无长处的“凡人”江御。   “是你。”   它没料到江御并未因其庞大不可测而露出怯意,反而定定地注视着它,那目光和他曾经的剑气何其相似,光照诸天,散发着冷雾般虚无缥缈却又让人无法反抗的压力,   “让季凌纾深陷幻境的人就是你。”   “幻境?”   於菟冷笑一声,江御面前粘稠的黑水中随之泛起一连串的气泡,   “笑话,那种小把戏也只有你们这些人类爱摆弄,你以为他看见的是幻境?江御啊江御,你不妨去问问他到底都看见了些什么?我让他看见的可不是幻境,而是不久之后的事实,你知道到时候谁死得最惨吗?就是你啊,可怜的兰、时、仙、尊。”   “从季凌纾身体里滚出去。”   江御却丝毫不在乎於菟口中有关未来的“惨状”,他似乎是动了怒,本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面前这怪物危险狡诈,必须立刻铲除。   咕噜……   黑水在某一瞬间突然溯游回他手中,凝成了一把几乎看不见的水剑。   就在江御举剑要将那巨像斩碎的前一秒,於菟先一步意识到了杀意,黑水骤涌,海瘴连云——它将江御推出了湖底的幻境。   “咚…!”   江御猛地睁开眼,此前所见如同大梦一场,他握了握手指,负剑的感觉是如此清晰,浓厚的杀意仍然停留在心口,那绝不是梦。   有什么在季凌纾的身体里,伺机要将他吞噬……!   “呼。”   只听敬玄长长舒了口气,二指捏诀,将从季凌纾体内引出的煞气压入了蒋玉端来的露水之中。   “兰时,端好了!”   “……我努力!”蒋玉咬牙,没想到那看似轻飘飘的黑雾竟然如重千钧,砸入银盆中时差点将他砸翻。   “封诀!”   敬玄掌心银雾四溢,凝成一张网覆在银盆之上,镇住了那跃跃欲动的邪气。   “这……是邪祟?”   蒋玉心有余悸,瞥了眼盆中那昏如焇焰的东西。   “不,这只是一团死物,”敬玄散了手中的神雾,微叹了一口气,“这是墨族动用神雾的反噬,他们虽然强悍,却也容易走火入魔……不过你不是从不教季凌纾神雾术法么?看来我闭关的那段时间确实发生了许多事。”   蒋玉干笑了两句,没敢回答,为防敬玄追问,连忙端起茶壶要给他倒茶水喝。   敬玄为压制於菟留在季凌纾身上的煞气费了不少心神,大抵也是感到了疲惫,没再多言,接过茶杯后说要去花坞外有神雾的地方调息片刻。   被子中的江御则眉头紧锁——那黑雾并未完全散去,而是凝成了一节乌黑的刺青,藤蔓般攀附在季凌纾的右臂上。   那名为於菟的怪物果然还藏在季凌纾身体里……   江御咬了咬牙,扯开了季凌纾胸前的衣裳,想要找寻於菟到底躲在哪里。   他摸着摸着,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哂笑。   是季凌纾不知何时已经转醒,掀起背角正打量着偷偷摸摸的江御:   “你摸够了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回家晚了,抱歉! 第43章 天意   “摸够了吗?”季凌纾问。   彼时蒋玉也端着那盛满污秽的银盘出了门,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江御的手指覆在季凌纾心口,微缩了一下,但并未挪开:“没。”   季凌纾:“……那你还想摸多久?”   江御翻起身来,揉着发麻的手腕淡淡道:“你当真是从小练剑术长大的吗?感觉还没有狗牙村里那些干农活的人结实。”   季凌纾当即沉了脸色,一把抓住想要逃离床榻的江御,将他不轻不重地抵在了墙边,看似在笑,却让人无端觉得背后发冷:   “不结实?”   他掐住江御的手腕,带着他抵上自己的胸口,   “你要不再仔细摸摸看到底结不结实?”   “……”   江御于是又趁机多摸了两把,可惜再也没能摸索到於菟的气息。   是因为把他错认成了兰时仙尊,所以忌惮他,藏起来了?   “吱嘎——”   榻上季凌纾还将江御堵在床角,对屋内之事一无所知的蒋玉已经端着盆推开了门,看见二人衣冠不整、动作亲昵,只听“哐当”一声,蒋玉手里的盆差点在脚下砸出一个窝来。   季凌纾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回头瞥向门口。   眼底邪气凝成的寒冬却在撞见蒋玉那属于兰时仙尊的面庞时融散成了春日温和。   少年眼中恢复了清明,身体却像是被本能之外的意识操控,迅速放开了江御,转而乖巧地端跪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盯着蒋玉:   “师尊,我没有……你别误会……”   状似与江御撇开关系的字句脱口而出。   蒋玉却觉得季凌纾看他的目光十分怪异而熟悉,那感觉就像是之前冰玉剑被迫认他为主时积压在他胸腔中的违和感一样。   统统都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我要去找敬玄来着,花坞不会有别人能闯进来……你们自便……”   蒋玉浑身不舒坦,只想快点逃走。他既没有挥动冰玉剑的能耐,也不该独占季凌纾的目光,到底是什么力量在背后操纵着他们,要把兰时仙尊的一切都强塞给他??   蒋玉脚步沉重,在他转过身前,床上的江御已经率先有所动作。   只见江御冷冷踩着季凌纾铺在床上的尾巴下了榻,似乎自觉呆在这师徒二人间是自讨没趣,留了句他要出去透口气便如轻巧的游鱼一般溜出了花坞。   江御离开的背影倒映在季凌纾眼底。   他想去叫住他,身体却僵劲而动弹不得,目光只能钉在蒋玉的身上,在那一瞬季凌纾感到五脏六腑被重重拨动了一下,尚且没找回痛觉的小狼不知道那种感觉应该叫做什么。   但江御却知道。   他一言未发地走出了花坞,像是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记忆一般,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后山的竹林。   林间有一瀑布高岩洒雾,白虹迸珠,其下也沿着竹径淌出了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   江御在岸边蹲下身,透明的水色中倒映出他的面容。   遇水犹清,经霜更绝。   此前季凌纾护他救他,只是因为这张和兰时仙尊一模一样的脸。   他覆上自己左边的肩膀,就在刚刚那里被季凌纾轻轻推过一把。   因为真正的兰时仙尊就在眼前,所以季凌纾才会慌乱不堪地推开他……吗?   江御闭了闭眼。   不对。   他分明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他和季凌纾之间,像於菟一样,不可喻,名无状。   竹间有冷风簌簌回旋。   江御朝风潮处看去,目光穿林过叶,直抵远处山口间金霞煌煌的星君殿。   “唔……”   他闷哼一声,心口突然自内而外开始绞痛。   一种阴寒的窒息感在浑身上下翻涌起来,他分明站在溪水边,却像是在朝无底的深渊中坠落。   “江御?”   肩膀突然被人从后抓住,不知何时追出来的季凌纾注意到他脸色苍白,伸出手想帮江御擦去额上的冷汗,最后却只是僵在半空,   “你怎么了?”   “……”   江御没有回话,只咬着唇看向自己的手,指节忽然生疼,像是被人剥过皮削过骨。   “你这也没受伤啊?要不找敬玄再给你看看?”季凌纾抓着他的手掌看了又看,白皙无暇的肌肤上并没有任何伤痕。   “……我没事,”   江御平稳下心神,他身上没有伤口,疼痛全都来自于看不清的记忆,   “只是抽筋了。”   “真的?”季凌纾显然不信,抽个筋能让人疼得嘴唇发白?   “你不是看过了,没有伤吗?”江御说着抽回了自己的手,“这才多久,你怎么也出来了?不和你师尊叙旧?”   “还不是为了找你,”   季凌纾冷哼一声,   “你当这是哪里?人人都会仙术的金霞宗,你到处乱跑万一被羡阳的人看到抓走了,哭都来不及你哭的。”   “我想去星君殿。”江御直言道。   季凌纾愣了一下,不解道,“你去那地方干什么?”   “最近诸事不顺,想拜拜星君去去晦气也不行吗?”江御理直气壮,“在平玉原里见不到这么大的神殿,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去看一眼就走。”   “走?你想走去哪?”   “回我该回的地方。”   江御顿了顿,又道,“反正我已经把你物归原主,接下来该去找属于我自己的归处了。”   “什么物归原主……谁是物谁是主?”   季凌纾不满地勾了勾手,江御身上的怡宵锁倏然一晃,昭示着他的所属。   “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还谈找归处,你能去哪?难不成回狗牙村里去?你也看到了那根本就不是属于你的命格,是有人偷了江玉儿的记忆给了你。”   江御斜他一眼,忍住想再次把他打晕的冲动,   “那你把我留在金霞宗又有什么用?”   “你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归处……就在金霞宗么?”季凌纾的嗓门突然提高,又很快落下,闷闷地垂下了眼睫,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狼尾巴偷偷摸摸地摇了起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刚刚在花坞中和师尊独处时明明都没有摇的。   江御铮铮地看着他,替季凌纾点明了他没有宣之于口的猜测:   “……你觉得,我才是你的师尊?”   “我不知道。”   季凌纾咬着下唇,“我明知你不是,却又希望你是……”   “可惜他不是。”   敬玄的声音忽然从二人背后传来。   作者有话说:   敬玄:我只是个传达天意的神棍罢了TUT 第44章 明宵星君   “什么时候来的……”   季凌纾暗自嘁了一声,转身将江御拉到身后,迎上了敬玄笑眯眯的双眼,   “敬玄仙尊何出此言?”   敬玄止住脚步,以免季凌纾被他激得拔剑,抬起双手无奈道:   “别这样看着我,不就是个和兰时长得一样的小美人吗,我可无意为难你们…只不过你作为兰时唯一的徒弟,竟也分辨不出真真假假镜花水月,实在是有违天意。”   季凌纾依旧保持着警备的状态,倒是江御探出了脑袋,问敬玄道:   “您说天意,那是什么?”   “嘶……”   敬玄抖了一抖,不知怎的,被这和兰时长相相同的一介凡人用尊称相待时他竟有些心虚。他咳了一声,正色道,   “我观天象,你们所在的北方室宿陡亮,朏魄示冲,并非吉相,而有堵塞之意。且有星宿困于万仙阵中,紫薇休晦,双星映月,所示真假虚实以我肉眼也分辨不清,故我请卦问了星君。”   季凌纾不耐道:“听不懂,说白话不行吗?”   敬玄倒也不恼,知道季凌纾是江御惯着长大的,脾气不好,   “伴于你身边的这颗看似明亮,实为虚宿,真星虽逢云阴遮掩,暂黤其华,却总能得日月庇护,终得见明……当然,我知你并非信天之人,你若犹豫不决,为何不去问兰时手中的剑?当初不还是你费了些功夫才从平玉原给寻回来的?我听羡阳说路上还差点被贼人给抢去了……”   江御挑了挑眉,羡阳想必没告诉敬玄,抢剑的那两个小贼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让冰玉剑认主的方法我又不是想不到,”   季凌纾没好气道,   “你当时不在所以不知道,他们二人……都能拿得起冰玉剑。”   他从羡阳手底下救下江御时看得真切,冰玉剑在江御手中时也遍体华光透若冰霜。   敬玄闻言倒没表现出讶然,思忖了片刻后说道,   “羡阳靠神雾也能把剑带回来,只要能操纵的神雾足够庞大,冰玉剑并非只有兰时拿得起来。”   季凌纾指着江御:“你的意思是他凭神雾拿的剑?不可能,我摸过他的骨,并无仙脉,如何调动得了神雾?”   敬玄耸了耸肩,“你又不知到底该如何调息运用神雾,如果对方修为够高,瞒过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你意欲何为?”   “再用冰玉剑试一次。”   敬玄定定道,   “这次由我施法布阵,在我阵内只消有半点神雾涌动我都能感知到,只有冰玉剑真正的主人才能拿得起它。”   季凌纾闻言沉默了半晌,看向江御。   江御点了点头。   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半分头绪,目前只有排除一种是一种了。   季凌纾无声叹了口气,“如果他们二人在你阵中都拿不起剑呢?”   敬玄闻声失笑:“你师尊不过是暂时失忆,怎的你就如此不待见他?”   “……和你说你也不明白。”季凌纾不知该如何向敬玄形容。   最初他在天沼山里遇到蒋玉时,摸了他的骨也确认了他心口的痕迹,几乎确信那就是他于大婚之日逃走的师尊,可在随后的相处之中他却越来越觉得怪异。   就像江御在狗牙村中一样。   村民人人都认得江御,甚至江御在那里也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手足和从小长大的记忆。   可事实并非如此。   有什么在暗中支配甚至擅自更改他们各自的命格,其气运之庞大足以改变一个村甚至更多人的记忆和认知。   敬玄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季凌纾身后那和兰时仙尊模样相同的人,“你我之所见所感有时并非真相,虚实究竟如何,唯有问剑,能见真解。”   剑是死物,死物之灵和活物不同,不会被森罗迷雾蒙蔽。   “那便试试。”季凌纾终于点了头,“我师尊身份有疑一事不便外传,还请敬玄仙尊移步花坞内起阵。”   “这是自然。”敬玄笑了笑。兰时仙尊何许人也,普天之下无人能敌,是金霞宗乃至整个琉璃海所依仗的庇护,若是江御失踪失忆的消息传出,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动乱。   “那星君的神殿呢?”   江御扯住季凌纾,心里始终放不下竹林那边的金光神殿,“什么时候带我去?”   “那里是金霞宗内神雾最为浓厚之处,”   敬玄顿了顿,“凡胎肉体,恐怕还没等迈进去一只脚就会溺死于雾中,不过……”   他话锋突然一转,“我倒是有法子能护你周全。既然你想去星君殿一探究竟,我们不如就去神殿中问剑,在星君面前任何术法把戏都将无处遁形。”   “不行,万一被其它人看见怎么办?”季凌纾问。   “平日神殿里就只有我占卦听谕时会走动,宗内修士不会无故前来,”敬玄顿了顿,抬手射出一道湛蓝的弧光,“我已在周围设下结界,若有人擅闯结界,我自会知晓。”   敬玄再次捏诀,这次他的手指点向了江御。   湖光水色在江御身上凝成了一覆透明的胞衣,能护他不受神雾压迫。   季凌纾从前没见过敬玄出手,不知他竟也能运载如此沉重庞大的神雾,修为恐怕并非在羡阳之下。   只听叮咚两声脆泉作响,几人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了神殿的正中央。   连蒋玉和冰玉剑也都被敬玄传送至此处,敬玄向蒋玉解释了来意,蒋玉思忖片刻,并未反对。   他也想借此机会确认面前人的身份。   得了他的应允,敬玄便开始列法布阵,同时朝着正在打量四周的江御笑了笑:“小公子不是想参观星君殿吗?请自便。”   江御嗯了一声,已经自顾自走到了明宵星君的神像脚下。   圣神像高耸宏伟,泽光覆体,玉柳绦环。琉璃水玉雕琢出的明宵星君眉弓凌厉,一手执镇邪宝剑,一手作施无畏印,面目慈爱悲悯,浑身浩然正气。   轰隆——   殿外晴空万里,江御耳边却雷声轰鸣。   他想起来了。   在他的噩梦里,击中他的胸口将他推下深渊之人就长着这样的一张面孔。 第45章 净身阵   “你在看什么?”   季凌纾似乎注意到江御的反常,跟随了过来。   他见江御站在星君像跟前不仅不行奉拜之礼,还敢仰着头盯着神像看。   要论不敬圣神,他师尊当之无愧。   每年金霞宗办祭神大礼时,万千仙君修士俯首拜神,只有他师尊抱着个胳膊搁一旁冷冷站着,要不是宗主玄行简求了又求,江御恐怕连面都不想出。   宗内自然对此事议论纷纷,但转念一想,人家兰时仙尊当初也曾突破过飞升之境,要是他想,圣神殿里受万人敬仰的可能就是他江御了,他在心里和明宵星君平起平坐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退一万步说,连星君都未曾降下过不敬神罚,寻常修士又有何立场指摘江御。   “这便是明宵星君?”江御紧咬着下唇,压抑下自指节间腾升而起的阵痛。他的手指一直绵软无力,几乎挥不动剑,不是因为他体弱,而是因为他被削断过指骨。   于剑修而言,指骨断失就如同被抽去仙筋道骨,挫灭修为。   季凌纾挑眉道:“是啊,在月娘那里我们不是见过吗?虽然那神堂里的石像抽象了些,但……”   但在信奉明宵星君已经和呼吸一样寻常而要紧的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不知道星君长什么样吗?   想到这里,季凌纾稍稍垂下了靠近佩剑的那只手。   下一瞬间江御忽然有所动作,要来夺季凌纾的剑。   “你果然……!”   有所防备的季凌纾“啪”的一声掌住他的手腕,在注春玉神的石窟中他就发现了,江御此人对所谓神明鬼佛毫无惧意,而且只要惹他心烦,管它什么玉神石鬼他都要统统砸烂。   江御瞥他一眼:“给我。”   季凌纾感到莫名其妙,按住他的同时也压低了声音:“你疯了!在这儿砸神像别说天罚了,你想被全宗修士围剿么!敬玄的实力你没看见吗?被他发觉你不敬神,撤了胞衣光是神雾都能淹死你!”   “神罚?他便来罚我看看。”江御正愁见不到星君本尊,执意要从季凌纾手里抢剑。   金霞宗的这座星君殿何其广阔巍峨,他们二人的争执并未引起远处忙于布阵的敬玄的注意。   “你突然脑子坏了吗!”   季凌纾和他争得面红耳赤,这还是他从怡宵塔里赎出来的那个虚若无骨的凡人吗?力气身手竟已和他不相上下,眼看江御就要绕开他的阻拦碰到剑柄……   叮——!   刺耳的震剑声在明宵星君的神像脚下溯荡开来,敬玄微微回身看向他们,只是见二人凑得有些近,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神殿内的金瓦玉砖将自天井处漏下的霞光映照得昱昱晃晃,没人看得见笼罩在江御眼底的庞大阴翳。   压迫感自季凌纾身上倾泄而出,江御终于停下了拔剑的动作。   不是因为季凌纾,而是因为出现在他身后的於菟。   於菟无形无状,江御却感知得到它的存在,手臂也被看不见的力量给紧紧捆束住,他听见於菟凑在他耳畔忽而呼出一口令人厌恶的热气:   “哪怕是你,这么短的时间里再受第二次天道之罚也会身销魂损吧。”   “你说第二次?”   江御警惕地蹙起眉,於菟的意思是他曾经受过一次天罚?别说他肉体凡胎,就是对金霞宗里的仙尊来说天罚也是灭顶之灾,可除了那扰人的噩梦,他身上并无任何遗伤……   於菟嬉笑一声,   “反正现在还不是让你去死的时候。”   “你……和明宵星君不是一伙儿的?”江御试图挣扎却动弹不得,於菟运转的神雾和羡阳敬玄之辈都不相同,它周身的邪气比这金霞宗内的神雾更加浓淳深重。   “哈——!”於菟笑得更大声,咯咯咯咯充斥江御的耳朵,“江御啊江御,你到底怎么就着了明宵小儿的道变成现在这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真叫人舍不得杀你啊……!”   於菟话音未落,季凌纾忽然动了起来,一掌掀开江御快碰到剑的胳膊,另一手又从后护住他以免他被震飞。   “你先给我老实点不行吗?”季凌纾语气不善,带着深深的疲惫,他发狠般掐住江御的腰,“刚刚我又回到了那湖底……你现在要是惹了是非,我可没空救你!”   “……”江御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垂下了手,没再要夺剑。   看来刚刚季凌纾并没有听见他和於菟的对话,之前虽有敬玄帮忙治疗引渡调息,但以他之力恐怕根本撼动不了於菟,季凌纾身上的魇症依旧如影随形。   江御握了握拳。於菟刚刚明明能直接捏死他,如果真和他有仇,何不趁他虚弱之际杀之后快……除非它心有忌惮。   不仅是忌惮他,也忌惮这殿里受人供奉的明宵星君。   於菟想留他一命好牵制住明宵星君。   “季凌纾,你知道於菟……”   江御的话没来得及问出口,忽然咕唔呛了一大口神雾,他咬着唇角抬眼,原是敬玄仙尊不知何时也走到了他们二人身旁,正勾着手指控制着隔绝他于神雾的胞衣结界。   注意到江御的视线,敬玄淡淡弯了弯唇角,食指抵在了唇边,示意他噤声。   季凌纾瞪了敬玄一眼,但不善的语气却是朝着江御:   “星君的神殿里提那玩意儿的名讳……你是真不怕天打雷劈。”   江御不解地眨了眨眼。   敬玄叹了口气,温声道,“小公子生长在平玉原里,不知者无罪。你刚刚说出口的是已经销声匿迹的凶神之名,在明宵星君横空出世之前,它可是统一了鸦川墨族的信仰,是最为凶残的兽神。公子你可要记得,下次在神殿里切莫再提起它了。”   “……好。”   江御面上点头,确认了於菟和明宵星君果然有仇,心里已经在悄然思忖着,如果故意在星君像前拜奉於菟,能不能惹他们双方各自显灵打上一架,好让他们两败俱伤。   “小公子若是参拜完了便随我入阵吧,”   敬玄挥袖,又加固了些笼罩在江御身上的胞衣,   “冰玉剑已在阵中,孰虚孰实,公子这便助我们寻一个答案吧。” 第46章 哀剑之声(二更)   江御步入敬玄仙尊的法阵,鷃蓝的涟漪荡开在他的脚步下。   羡阳擅火,敬玄则御水,他的神雾让人感到安然温润,不似羡阳仙尊的三昧真火那般极具攻击性,但力量却并不在羡阳之下。   敬玄所开的阵名为净身阵,入阵后连江御这般不通神雾的人都能看见湖色的灵气凝聚成青龙白虎之形对仗纷纭,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冰玉剑就被安置在法阵正中,如斩火之铁,遍体寒灰。   江御靠近时,那剑似乎嗡动了一瞬,但流露出的光芒太过微弱,和敬玄的神雾融为了一体,谁也没有看见。   江御伸手握住剑柄,熟悉的趁手感涌上心头,可他来不及深想,和冰玉剑的共鸣已然被不知名的力量生生掐断,沉重的利剑从他指间滑落,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像是冰玉剑的悲鸣。   江御拿不起它。   死物的泣泪之声被神雾卷去,化作星君殿中涤荡回溯的涣光。   阵外的季凌纾紧咬着下唇。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卡在喉咙间的不甘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同时握紧了拳头的还有蒋玉。   自蒋玉踏入法阵的那一刻,冰玉剑便焕发出耀眼的剑芒,如寒霜袭地,千山暮雪,肃萧而光芒万丈。   敬玄略略松了口气,抱着手看向季凌纾:   “你看,只有你师尊才能让那顽玉锻造出的重剑发出此等玉泉之声。”   季凌纾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阵眼正中的蒋玉,   “……如果冰玉剑也有错认的时候呢?”   敬玄轻叹一声,脾气极好地笑问他道,“你不过和兰时一起过了一百八十年,你可知那冰玉剑跟了兰时多久?”   “……近千余载。”季凌纾咬牙切齿道。敬玄分明话里有话,暗示他在江御的人生中不过短暂过客。   “兰时历飞升大劫之前便在佩戴冰玉剑了,”敬玄顿了顿,继续道,“你没听说过一个传闻吗?传闻那冰玉剑是柴荣师祖为兰时仙尊炼造的。”   “……柴荣?”   “没错,飞升前名为柴荣的仙君,现在已是庇佑九洲明宵星君。你说是圣神铸造的圣剑更可信,还是你的直觉更可信?”   “你说我师尊的剑是明宵星君造的……?!不可能……师尊从未向我提过,我师尊和明宵星君究竟……?”   “我也不知。”   敬玄耸了耸肩,“那时我还苦于结丹,怎知他们这些仙尊之事。不过有记载可考据的是,兰时和柴荣师祖在飞升前确为同门师兄弟,我猜他们关系应当还算和睦,否则你师尊的命盘也不会如此得天道护佑。”   见季凌纾脸色越来越差,敬玄犹豫了片刻,还是又劝他道,   “你身为墨族圣子,能入金霞宗平安长大成年已是靠你师尊强改命格,当初你要求娶兰时,我曾悄悄为你们卜过一卦……你可知结果是,凶卦跃然。”   “可你当初并未反对…”季凌纾垂下眼睫,遮挡住瞳眸深处的狠戾邪气,“当初只有羡阳跳出来说我身份卑劣。”   “我并不在意你出身如何,”敬玄叹息道,“占出凶相后我也告知了兰时,但他不以为意,我也便无由多言。”   他顿了顿,又似揶揄地补充了一句,“你师尊向来把神谕当耳旁风,又一直是宠惯着你的,我本想当做没有占出过这样的结果,但见你今日这般,执念之深甚至要颠倒兰时的身份真假,才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什么?”   “你和兰时的缘分只能止于师徒之情,若再强求,只会是玉石俱焚。”   “那我师尊和柴荣呢?”   季凌纾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是江御带大的,自然也随江御对明宵星君并无太多敬畏,否则也不敢在神殿内直呼其凡人姓名。   “你可看过我师尊和柴荣的缘分能有多深?”   敬玄闻声抿了抿唇,只道季凌纾到底还是刚成年的孩子,   “柴荣师祖已经成圣,天道与仙途无羁无绊,更无缘分可言。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让你纠结赌气,你师尊失忆刚好是一个契机,你也该好好理一理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天道说了算的。”   季凌纾冷冷道。   敬玄张了张口,见他现在的执念都直指那长得和兰时一样的凡人,便也没再多言。   与此同时的净身阵中,在蒋玉和江御的耳朵里回荡着的都并非敬玄所说的清泉仙乐之声,而是冰玉剑哀愠的悲鸣。   蒋玉所闻更甚。   手中之剑虽涌流着无尽的华光,那辉煌锃亮的忠诚却是为人所迫,他能感觉到冰玉剑对他的不平和疏离。   “对不起……对不起……”   蒋玉垂着头低声安抚它,   “我想办法…我一直在想办法,我会让一切物归原主,但现在我要先找到能依仗的力量……请你先别着急。”   他渐渐明白,在这个修仙世界中没有力量寸步难行。手无寸铁只会让他自身难保,更别提找回真正的江御。   冰玉剑正值哀愤,并不听从他的安抚。   剑鸣声越来越刺耳,就在蒋玉无计可施时,一道天光忽而兀然地闯入了净身阵。   那天光恢弘巨大,布阵的敬玄和一旁的季凌纾却看不见,也发觉不了。   蒋玉睁大了眼睛,瞳仁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看见明宵星君的神像动了起来。   金钩掣电,五福显灵,覆盖着金光的玉手穿过自己的身体攥住了冰玉剑。   嗡鸣骤止,唯余风声。   此谓神迹。   一如敬玄所说,天道站在蒋玉这边,冰玉剑忤逆天道之意,所以神迹降临。   神手将沉寂下来的冰玉剑递给了蒋玉。   不……不要给我……别给我……!那不是我的东西!   蒋玉推拒万分,但天道不容反抗,那剔透晶莹的神剑最终还是乖顺地落入他的掌心。   “不要……”   在手忙脚乱之时,蒋玉的余光忽然扫过了江御,他注意到了江御的神色。   “你、你也看见了……对不对?你也看见了……!”   蒋玉睁大眼睛,看到江御表情的那一瞬他几乎就确信,江御也看见了圣神的降世。   江御秀眉微蹙:“它……动了是吗?”   “对!”   蒋玉点头如捣蒜,如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江御的双手。为什么江御也能看见?要么是因为他和冰玉剑,甚至和明宵星君之间都有着深刻的羁绊,要么是因为他修为极高,高深到能够和圣神并肩而立。   蒋玉深吸一口气,坚定而充满希冀地看向江御:“你果然……你果然就是真正的兰时仙尊!你也看见了…天道想让我取代你的位置,一切都是阴谋……!”   “你先冷静……”江御扶住他的肩,阵外的敬玄和季凌纾也终于注意到了骚动,飞身到他们二人身旁。   敬玄抓住蒋玉的手腕,确认他脉象无虞:“兰时,你怎么了?”   蒋玉慌忙摇头指向江御:“敬玄仙尊……我不是兰时,真正的兰时是他才对啊!”   敬玄面露难色:“可他连冰玉剑都拿不起来,既无金丹也无剑骨,只是一个凡人……”   “那是天道骗了你们!我刚刚亲眼看到的…冰玉剑根本就不愿认我,是明宵星君他……唔……!!”   蒋玉的话落了一半,神殿当中突然掀起一道巨大的天虹。   净身阵在虹光中眨眼就支离破碎,敬玄本能地施法撑起了一面用以抵挡危险的水墙,电光火石之间,众人的视线被金光占满。   季凌纾抓住了江御的袖子,没来得及把人护助,大脑便已陷入空白。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当几人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了神殿外的竹林之中。   只有蒋玉一人被留在了星君殿里。 第47章 窥伺之人   星君殿内万籁俱寂。   蒋玉企图撞门逃走无果后只得接受现实,独处让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了星君像前。   他抬眼,只见圣神垂目,正气充盈。   玉琢的瞳仁忽而变得有神起来,蒋玉被这一眼看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敛压住心神,在心里强迫自己把面前的庞然大物当做一串自己写出来的代码。   短暂而沉默的对峙后,蒋玉率先按捺不住,他没抱什么希望地看向面前的神像,问道:   “你要把我关在这里关一辈子吗?”   出乎意料的是他马上就得到了回答。   神像口中发出的声音不似想象中那般威仪万千,是一种十分平和的,甚至有些儒雅的嗓音:   “我只是为了不让你继续泄露天机。”   “天机?”   蒋玉讥讽道,“分明就是你在暗中做手脚,为什么要把冰玉剑强塞给我?你明知我不是真正的江御。”   “只是现在还不是,”   星君的玉像气度超群,神殿被泼金的富贵建造得繁复绮丽,圣神之相却仍显得超然威严,   “我会助你,成为真正的兰时仙尊。”   蒋玉张了张口,虽未见其本尊,短短几句话下来,明宵星君在他心目中已经是古拙而强硬的形象,   “我替代不了任何人。你既然是拉我过来的系统,那应该也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未来,凭我的力量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系统?”   神像重复了一遍蒋玉的话,而后不紧不慢道,   “系统是你原本所在的世界中对天道的称谓吗?”   “……算是,”蒋玉不知他纠结这个做什么,“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你不是怜悯众生的神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走向悲剧?”   长长的,平静的一声叹息后,明宵星君缓缓道:“你果然看得见……我选中你,选得没错。”   “可我一无是处!”蒋玉急躁道,他能看见所谓的未来只是因为他是外来穿越者,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到,“有能力拯救所有人的只有真正的江御,你把他还回来不行吗?”   “看来你只知果,不知因,”   神像发出一声喟叹,   “江御才是导致悲剧的因,而你,会成为改变恶果的那一线生机。”   “……你说什么?”   蒋玉怔愣一瞬,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喂……!”   他话音未落,衣领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起,将他举到了和神像眉目平齐的高度,似在细细打量。   不知为何,蒋玉似乎在那玉石死物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嫌弃。   兰时仙尊的一身剑术终究难以复刻,再多的神雾堆积、再鬼斧神工的雕琢,也筑造不出第二个剑圣来。   半晌,星君轻声叹了口气:   “我可以给予你神颂。”   “你还没和我解释为什么你要说江御才是悲剧的因,”蒋玉也不是好糊弄的,什么神颂,八成是堵他嘴用的,“别以为成神了就可以随便说云里雾里的话,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什么也不会帮你做。”   “本就不需你做什么,”   神像似是哂笑了一声,将蒋玉放回了地上,“你需要好好活着。”   “你……!”   蒋玉还欲追问,玉目当中已无神光,取而代之的是垂落在蒋玉面前的一只雕金卦筒。   “什么神颂,就是让我求一个签么?”   蒋玉自言自语道,已经得不到星君的回应。   他叹了口气,捡起卦杯随意地摇了一摇,真还摇出来了一根金签。   蒋玉拿起那雕刻有小字的金牌,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侍卫我真……?”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一切飞速失去色彩和形状,骤然变成混沌的一团——   “……师尊?”   “兰时!”   季凌纾和敬玄的声音同时闯入脑海中。   蒋玉猛地睁开眼,竹海的翠绿倒映在他瞳孔里。   他也被弹出了星君殿。   “唔。”蒋玉皱起眉,只觉得颅内闷闷地疼。   “兰时,你手上这是……受伤了吗?”   敬玄垂眸,瞥见蒋玉被衣袖盖住大半的手背上似乎有道血痕。   “什么?”   蒋玉迷茫地掀开袖口,只见自己手背上出现了一道猪肝色的印咒,“……这是什么东西?你见过这种符文吗?”   明明在星君殿里还没有的……莫非是因为他刚刚求的那支签?这就是所谓的神颂么?   “未曾见过,”   敬玄摇了摇头,又俯身仔细看了看,   “不过这样的花纹多半为召引的法式,我记得你之前还没有这印记的……难道是刚刚在星君殿里才得到的?这是神恩赐福啊。”   “才不是什么恩典…”   蒋玉皮笑肉不笑地皱了皱鼻头,想告诉敬玄这也是明宵星君要抹除掉真正江御的手段,可他刚开口说了“明宵”两个字,滔天的刺痛感就从他手背上蔓延开来,如蛊虫般迅疾地爬上他的脊骨和脑袋——   咻……!   蒋玉眼前一黑,话卡在喉咙里,再也没机会说出来。   “兰时?!”   敬玄上手去点他的穴以护住他的心脉,随即发现蒋玉只是突然失去了意识,并无任何病症损伤。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季凌纾眉心紧蹙,在他们的视角中,蒋玉只是比他们晚出来了几秒钟。   他紧盯着蒋玉手背上的印咒。   他师尊胸口处的痕迹,也是明宵星君这般赠予的么?   “一定是圣君显灵了,”   敬玄扶起昏过去的蒋玉,把他递给了季凌纾,“我说过,你师尊的命格福泽深厚,广受圣君庇佑。你先带你师尊回花坞休息,我把过他的心脉,并无大碍,我得再去神殿一趟。”   季凌纾架住蒋玉,“你去干什么?”   “行祭祀之职,”敬玄顿了顿,“还要收敛净身阵,回收冰玉剑,你也不想被别人看见后疑心你师尊的身份吧?”   “……知道了。”   季凌纾咬了咬唇,回头看向出来后一言未发的江御,在他开口前,江御破天荒地主动跟了上来,帮他架起了蒋玉的另一边胳膊。   四人就此分道扬镳,被傍晚霞光灌满的竹林再次恢复了宁静。   几人的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后,溪水另一畔茂盛的芦苇后忽然传出一阵声响。   躲在苇丛后的木羽晖瞪大看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御他们离开的方向。   他本是听闻兰时仙尊养病歇息在花坞闭门不出,带了许多珍贵的仙药前来探望,没想到突然听闻神殿中有异动,碍于敬玄仙尊的结界未能闯入,不料竟然看见了……两个兰时仙尊。   敬玄仙尊笑脸以待的肯定是本尊,木羽晖咽了咽口水,那……那季凌纾带着的那个,是谁? 第48章 荒凉梦   蒋玉做了一个梦。   金霞宗里渐渐熟悉的花坞竹林变回了他自从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呆着的游戏工作室,他正背着包要下班,却被共事的前辈拦下:   “小蒋,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前辈笑得意味深长。   蒋玉不想驳了对方的面子,也怕得罪了他们,下一个被逼走的就会是自己,便跟着前辈来到了工位前。   “唔……啊…………!”   他刚一靠近,让人面红耳赤的淫泆声便从屏幕上传来。   蒋玉连忙顿住了脚步,不肯再往前半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别害羞啊,游戏而已,”   前辈拍了拍他的肩,把电脑屏幕的亮度调得更高,淫靡而极具冲击性的画面直直映入眼底,   “真该感谢你们设计出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来,做成泄欲用的游戏一定能大火起来。”   “这不是……这不是江御!”   蒋玉往后退去,冷汗从额角流下,   “江御他是剑圣……是拯救苍生的剑圣啊……!”   剑圣的手怎么能用来服侍别人??   “别傻了,它就是串代码而已。”前辈冷笑道,一步一步朝他靠近,“小蒋啊,江御真正的模型参数你是知道的吧?我们再怎么调也还原不出他的美丽,你也想让你们的心血能被玩家认可吧?告诉我,好不好?”   “不可能……!”   蒋玉摇着头,心一横,大步迈上前去抢过了鼠标,他要删掉这可耻的数据,制止这淫乱游戏继续进行下去!   就在他触碰到鼠标、获得了那名为“季凌纾”的主控人物的控制权的瞬间,耳畔的一切靡靡之音陡然化作了呜咽的潮水,咸腥浑浊的眼泪像海潮,扑了蒋玉满身雾气。   求你杀了我……   少年原本意气风发的声音已然变得沙哑,蒋玉愣在原地,不知这是游戏的音效,还是他遇到了幻听。   怎么样都好……快些杀了我……!   季凌纾的哀求声愈发清晰起来。   蒋玉顿觉浑身寒毛陡立——季凌纾不是被玩家操控以施虐泄欲的工具,他有自己的意志……!   “杀了我……杀了我啊!”   少年的恸哭声犹如一道眩亮的霹雳,赫然刺入蒋玉的脑海,让他如坠十里冰窟,心脏猛的一痛——   “季凌纾……!”   蒋玉从梦中惊醒,后背已经全都汗湿。   他突然惊坐而起,因梦潮还未完全退去,本能地瞪大眼睛抓住了面前季凌纾的胳膊。   季凌纾被他吓得不轻:   “师尊你……你干什么?”   蒋玉无言地看了他两眼,迅速挪开目光,看到了正坐在一旁的香案前翻着书看、完好无损的江御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糟糕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还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睡了多久?”蒋玉问道。同时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背,象征神颂的褐色印记依旧刺眼清晰。   “整整一宿,”季凌纾答道,“现在已到巳时,师尊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敬玄仙尊说你身体无碍,但我们见你一直在出汗。”   “我不打紧,”   蒋玉接过他递来的茶水,目光始终落在江御身上,   “你们听我说,其实我……”   他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讲给季凌纾和江御听。   他相信能看见神迹的江御一定能够相信他的话,可他的嘴唇刚刚张开,喉咙里就一阵生涩,不仅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背上的印记亦开始隐隐作痛。   眼看蒋玉就要再次失去意识,他狠狠咬住舌根,暂时稳住了清明,也放弃了要告知他们真相的意图。   什么神恩神颂,分明只是明宵星君在他身上种下的蛊、把他害哑的毒!   “你如果是想说星君殿里的事,恐怕再怎么努力也开不了口,”江御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蒋玉,平和的目光莫名让蒋玉感到鼻子微酸,“敬玄仙尊说天机不可泄露,不仅是提醒我们不可多问,也是要告诫你,不可多言。”   “可我……”   “你说不出来就别强求了,我自己也会想办法查的。”季凌纾道。   “好吧,”蒋玉垂头丧气道,“那你们打算从何处查起?”   “去平玉原,”江御顿了顿,“你还没醒时敬玄仙尊来看过你,也带来了些消息,他说平玉原的都皇城里近日来有邪物作祟,城主祈愿能请你出面平乱。”   “请我?”蒋玉迷茫地歪了歪脑袋,他哪里有平定邪祟的本事……   季凌纾解释道,“都皇城每年供奉的香火数极多,玄宗主很是重视他们,城主一族遇到妖祸,自然是想请师尊出面。”   蒋玉这才又想起来,他现在的身份是大名鼎鼎的兰时仙尊。   他问江御道,“你的意思是想要我答应他们?可为什么要去平玉原?”   “那里的东西你应该也会感兴趣,”   江御淡淡道,   “敬玄说都皇城曾经有一个出了名的疯子。”   “疯子?”蒋玉屏住呼吸,认真地听江御说话。心里却在哀叹他们二人应该都还不知道,不久的将来季凌纾才会成为真正的疯子。   “嗯,因为他一直坚持说自己见过‘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所以大家才说他是疯子。”   “……!!”   蒋玉这次完全坐直了身子。   不仅是因为都皇城里可能有同为穿越者的存在,更是因为他能感觉到,江御之所以会在意这条情报,一定是因为他猜出了些什么。   虽然无法宣之于口,但聪慧如江御,蒋玉想要传达给他们的讯息,他也许真的能心领神会!   “什么另一个世界,地府吗?”季凌纾听不懂他们二人在心照不宣些什么,没好脸色道,“虽说答应了敬玄和宗主我们师徒会去平乱,但师尊你还没有恢复,江……公子也身无长技,说不准是我们端妖怪,还是妖怪端我们。”   “这倒也是……”   蒋玉瞥了眼手背上印咒,忽而开口问道,“你们听说过‘侍卫我真’吗?”   他本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季凌纾竟然点了点头:   “这不是《天心诀》里的咒语吗?是涤除浊气、召唤神灵护身之意……师尊你都罚我抄过多少遍《天心诀》了,怎么自己却不记得?”   “……没什么,我就考考你。”   反正真相也说不出口,蒋玉干脆也不再多解释。看这样子,这多半是天道给他的护身符。   他更在意的是,从星君殿回来后,季凌纾似乎就没再怀疑过他的身份,一口一个“师尊”叫得真切,此前那些怀疑的苗头全然都被天道横行压制住了一般。   蒋玉不禁叹了口气。冰玉剑之后就是季凌纾么?看来天道依然在坚持不懈地把原本属于兰时仙尊的一切都往他身上堆砌。   想到这里,他对江御的愧疚之意不禁又多了几分。   而且季凌纾考量的没错,面对邪祟又不是说着玩的,如若还像在天沼山里遇到巨蛛时那般,季凌纾会出于本能地先保护自己的“师尊”,这样一来手无寸铁的江御岂不就被置于了危险之地……   正犹豫此事时,花坞的大门忽而被金霞宗宗主玄行简叩开,他恭顺地朝着蒋玉笑了几声:   “江师祖,我听敬玄说您终于肯出门活动活动了,我这不来给您送任务令牌了……顺带再给您带来个帮手。”   任务令牌是宗内用以累计功德的凭证,功德攒够了才能破境飞升。   玄行简来得太突然,江御没来得及躲,好在季凌纾反应快,一步迈向江御将他后脑勺一揽,把他整个人按进了自己怀里。 第49章 宗主之命   江御身形一僵,但没有推开季凌纾。   这样的姿势刚好能掩藏住他的面容。   “玄宗主,是我师尊失忆太久你忘了他的脾气么,花坞岂是你不得允许就能随意踏入的?”季凌纾将江御揽在怀里,语气冷戾。   “冤枉啊江师祖,我只是想敲门,谁知你们门没锁……”玄行简看清屋内的情形后不禁露出了迷茫的神情,怎的兰时躺在床上,季凌纾怀里还有个别人?   他是不是撞破了什么不该看的?   为了避免玄行简起疑而节外生枝,蒋玉琢磨着兰时仙尊的脾气,端着张冷脸语气平淡道:   “无妨,劳烦玄宗主亲自来送令牌,你刚刚说的帮手是?”   蒋玉探头看了好几眼,玄行简分明是一个人来的,怎么说带来了帮手?   难道是他要亲自和他们一同前往?都皇城里能有什么邪乱同时惊动金霞宗里的两位仙尊?   “嗐,在花坞外站着呢,”   玄行简解释道,“百十年前您不是下过令,禁止那孩子踏入你花坞嘛。”   “哦?”   蒋玉眨了眨眼,和季凌纾一齐往门外看去。   看清来者后季凌纾径直炸了毛,刚收回去没多久的尾巴又毛刺刺地立了起来。   江御的双手在外衫的遮盖下悄无声息地绕过季凌纾的腰,帮他把尾巴压了回去。   “兰时仙尊!”   远在院外的木羽晖激动地招了招手,“弟子主动请缨,愿和仙尊一同前往平玉原,护佑仙尊平安,为仙尊分忧解难!”   季凌纾见状狠狠瞪了玄行简一眼。   肯定是羡阳仙尊托他把那小混蛋带来的……这木羽晖向来爱黏着江御,真是阴魂不散!   玄行简无奈地笑了笑,身子偏向蒋玉,颤巍巍地低声道,   “江师祖您给我一次面子吧,现在羡阳要是放三昧真火烧我大殿,就是您去也拦不住啊。这木羽晖高低跟着羡阳修了这么些年,不会拖您后腿的。”   “你意思是他也是三昧真火的传人?”蒋玉眼里顿时开始冒光。他不知晓羡阳叔侄二人和季凌纾有什么纠葛,只道他们不是正好缺一个强有力的打手吗?   “师尊不可……!”   季凌纾想上前阻拦,无奈玄行简已经抢先一步把木羽晖的名字也刻上了任务令牌。   “那这孩子就交给师祖了,”   玄行简如临大赦,谄媚地要给蒋玉捶背捏腿,“都皇城向来平静安定,来往修士成百上千,不会有什么棘手妖物的,您此行只当复建,说不定动动手有益于恢复记忆,不必太过担心。”   “好。”蒋玉点头。   玄行简随即悄悄看了眼季凌纾那边,自他进来就把那男子抱在怀里……有这么腻歪吗?也不知道兰时怎么忍的。   “我也让敬玄为你们此行卜过一卦,他说结果是吉人自有天相。”   “多谢宗主。”   “江师祖客气了。”玄行简在心里松了口气,反正季凌纾也不归他管,把木羽晖那小子给打发了就行。   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想的,以往都好吃懒做瞧不上平玉原里的小妖小怪,这次却巴巴地求着想和兰时一起去。   “玄宗主,还有一事想麻烦你,”蒋玉顿了顿,叫住了玄行简,“你能帮我易容换面吗?”   “……可以是可以,”玄行简疑惑道,“可怎的突然想要换面?”   “我这张脸去平玉原有些招摇,容易徒惹事端。”蒋玉解释道。   “唔,有理。”   玄行简点点头,抬手掀起一层神雾,溶月碎金一般的雾气扑洒向蒋玉的面庞。   蒋玉有使用过易容符纸的经验,在法术催动时努力在脑海中想象着自己本来的面貌。   他再睁开眼时,俨然已是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   “江师祖还有什么吩咐?”玄行简边问边没忍住,又往季凌纾那边瞥了眼。   怎么还抱着呐!   真真是被他师尊惯坏了!   怪不得兰时被寻回来后这小子也没再念叨着婚约之事,原来是另寻新欢了……玄行简转念一想,这般也好,省得他们金霞宗的半边天要被迫下嫁去鸦川墨族。   蒋玉并未发觉玄行简的心思,只认真道,“都皇城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乱子?我还一无所知。”   “没什么,就是闹鬼了。”玄行简言简意赅道。   蒋玉闻言足足愣了三秒:“……啊?”   真是和地府有关啊?   “用凡人的话来说么就是闹鬼,我估摸着只是白鬼或者妖兽之类,你徒儿两三剑就能铲除的那种,否则早该死人了。”   玄行简自己找了个木凳坐下,向他们几人仔细介绍道,   “都皇城的城主膝下有两女一子,出事的是年纪最小的三皇子,最初是他宫中发生了盗窃,丢了几件衣物。”   “半个月后,三皇子宫里又出了事,丢了不少名贵的摆件儿,不过当时没人当回事。之后果然又丢了东西,你们猜他又丢了什么?”   “还能丢了命不成?”季凌纾冷哼一声。   玄行简意味深长地抿了抿唇,“摆件之后,又丢了指甲盖,再过了五日,三皇子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满脸是血,这一次被偷走的是他的左眼眼珠。”   “……”蒋玉无声地动了动喉咙,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可不记得这游戏里还有这种阴森的环节。   “既然伤残又不至死,不请敬玄仙尊前去医治,请我师尊出面做什么?”季凌纾问。   “他们王族有护族国师,据说修习过巫医之术,已经为皇子治疗过了,”玄行简顿了顿,“可三天之前一支箭矢射进了三皇子的寝殿,箭尾挂着张纸条,点名道姓七日之后要取走他的脊骨。”   “指甲和眼珠都不伤及根本……要是脊柱被人抽出来,还能救活吗?”蒋玉光是想想都觉得背后发冷。   “他们国师实力有限,所以城主只能来向仙宗求助,希望金霞宗能派修士去保护皇子性命。”   都皇城富庶繁复,人口稠密,修筑的神殿神堂数不胜数,金霞宗年年都仰仗都皇城的香火和供奉,因此玄行简没理由拒绝城主的请求。   “意思是我们只要留住那三皇子性命,抓住偷盗之人就行了吧?”   季凌纾边说边往屋外瞪了一眼,   “这事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不需要带别人。”   “你师尊都答应了,你可不能反悔。”玄行简说着还拿手指点了点任务令牌上“木羽晖”的名字,“或者你宁愿让他坐享其成,和你们平分此次平乱功德?”   “……”   季凌纾当然不愿让木羽晖如此好过。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长长叹了口气。   自己的力量并不稳定,时不时还有幻象侵扰,师尊和江御都又手无缚鸡之力,再带上木羽晖那个纨绔二百五……   真不知此行是不是凶多吉少。 第50章 混沌   玄宗主赠予了他们一行四人两架轿舟,以便他们逆流而上,穿越琉璃海抵达平玉原。   轿舟两人一席,状似木轿,前后都有遍体银光、几乎半透明的无面游鱼载行,蒋玉想也没想,拽了被季凌纾挤到最远处的木羽晖共乘一辆。   木羽晖受宠若惊,一面得意洋洋地瞪了季凌纾一眼,一面躬身扶蒋玉上舟:   “季师兄放心,此行我一定好好服侍师尊,绝不会惹师尊不快。”   季凌纾翻他一眼:“不过是带你一起历练,谁许你喊‘师尊’了?你看我师尊应你了么?”   他把“我师尊”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听得木羽晖又是一顿撇嘴呲眼,他瞪视季凌纾的同时也瞥向了站得远些的、戴着帷帽的江御,忽而咧嘴笑道:   “你若是眼红,我也不是不能把这位置让给你。”   “谁知道你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季凌纾往前迈了一步,将木羽晖打量江御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时候可千万不能让木羽晖发现有人和师尊长得一模一样。   “行啊你小子,”   木羽晖见状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笑意愈发挑衅,压低了声音道,   “昨晚我可是看见你当着宗主和师尊的面还对他爱不释手了……嗤,墨族就是下贱,还真是随时随地都会发情……”   锃——!   他话音未落,剑锋已至,眉畔的一缕墨发被季凌纾斩断,吓得木羽晖怔愣了许久,才忽地双腿一软,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怎么可能……”   木羽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掌心里的断发。   这不可能!他有羡阳仙尊赠予的三昧真火护体,效果堪比兰时仙尊送给季凌纾的雪柳花,以季凌纾的修为,单靠剑气根本不可能突破真火的防护伤到他的发肤……   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木羽晖大口喘着气,瞳仁颤抖着打量着季凌纾。   明明哪里都没变,可刚刚他出剑时为何自己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连躲避的步子都迈不开?   除了凌厉的剑气,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像怪物一般盘桓在他身后,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有本事的话,”   季凌纾挑剑,利刃再次指向了木羽晖,但这次对准的却是他的喉咙,   “就再叫一声‘师尊’试试?”   木羽晖抖了抖,嘴硬道,“你、你……你大胆!这可是在金霞宗里,在师……在兰时仙尊面前!不容你这般放肆!”   “哦?”   季凌纾的声音发冷,似乎对他刚刚差点脱口而出、欲言又止的那句“师尊”颇有不满。   “好了。”   就在他握紧了剑柄时,蒋玉忽而掀开了轿舟侧面的舆帘,装作老成道:   “你们两个都收敛些,既要同行,便不许内讧,别让平玉原的人看了笑话。”   “师尊说得是!”   木羽晖立刻狗腿地应了一声,慌忙爬上了轿舟,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舟厢里。   季凌纾却伫立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动作。   他拿着剑的手臂微不可见地震动着,眼底的翠然墨色浓厚深重,酝酿着一潭未被发觉的杀意。   削断木羽晖的脖子,或许就像刚刚他削断那节发绺一样简单。   不如就趁此机会,旧愁新怨全都了结,省得木羽晖阴魂不散地缠着他师尊,也省得他要和那种货色同为选项由师尊去选、没被选择的那个多余还是他自己……   谁都没有注意到季凌纾提了剑冷着脸,步履匆匆地走向了木羽晖和蒋玉所在的轿舟,眼看他就要有所动作,忽然有只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季凌纾,你在干什么?”   江御微微蹙着眉,他只不过是懒得听他们斗嘴所以站得远了些,微微望着远处散发着金光的星君殿出了会儿神,一回头竟感觉到了季凌纾身上散发出的、完全不该属于他的欲望。   一种十分具有破坏力,仿佛要摧毁一切的破坏欲。   堪比野兽的暴躁、胜过神祇的压迫感,不由得让人想到那沉没在湖底的兽形神像。江御意识到如果不及时拦住他,季凌纾一定会酿下大错。   “……”   季凌纾怔愣了一瞬,目光散了又聚,缓缓才将江御映得清晰。   杀意也随之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眨了眨眼:“不早点吓唬吓唬木羽晖,他这一路都不会老实的。”   “是么,”江御将信将疑,刚刚季凌纾表现得可不像是只要“吓唬”,“那他已经上舟了,你还不走?还是你也想和……兰时仙尊共乘一舟?”   “我上赶着和他坐一起干什么。”   季凌纾冷哼一声,跟着江御一起上了另一架仙舟。   舟厢内铺有鹿皮软垫,浮着盏攒火流香的金炉,檀香味缭绕着舟上的琼轂错衡,将珠盖华攆熏成玉色。   江御靠在角落坐下,和季凌纾隔着一台香案。   案上摆着些瓜果清茶,无面鱼载着轿舟腾起驾雾之时不断有清风灌入厢内,珠帘被吹起时将盛茶的银壶挂翻在了桌上,茶水洒了江御满袖。   “小心——”   季凌纾怕他躺着,习惯性起身去抓他的手腕,没想到这次却被江御不动声色地回避开。   是他的错觉吗?   打从昨晚开始江御就在回避他。   玄行简交待完都皇城的情况离开花坞后,江御连半个字也没说,推开把他揽在身前揽了快一个时辰的季凌纾,一言不发地回了他暂住的厢房。   季凌纾追去想问他怎的突发奇想要淌都皇城的浑水,结果也是被拒之门外。   直到刚刚那句“你在干什么”,是那之后江御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季凌纾不知怎的突然就气血上涌,堵在心头一样顺不下去,像是要寻求一个答案一般,强硬地欺身上去再度伸出手去。   江御被他赌在角落,躲也没地方躲,无奈被扣住了手腕: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   季凌纾好笑道,“不是你一直在躲着我吗?昨天突然应了都皇城也是你的主意,你到底在谋划什么?以为到了平玉原就方便你逃走吗?”   “我没想躲着你,你先松开我,这样说话像什么样子……”   “你就是在躲着我。”   季凌纾执拗道。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刚刚师尊选了木羽晖同行他都没有这么生气。   江御却像是不知他心中沟壑万千,还在蓄着力想把手抽走。   他越是想脱离季凌纾的掌控,季凌纾越是觉得气结于心口,偏偏江御十分会使巧劲,眼看就要挣脱开他的束缚。   唰——!   剑风又起。   掀翻了江御的帷帽,冰凉的剑尖挑起他的下巴。   季凌纾看着那双恬淡无欲的眼眸,一时间心中无名的怒气包括那一丝带有期许的侥幸都褪了去,转而被酸苦的涩味填满。   连眼神都和他师尊一模一样。   像是水自然会流向低处,怜惜又平静地注视着他如同注视一草一木。   他季凌纾在那双眼中从不占独特之处。   “你这是要杀了我吗?”江御问。   “你明知答案。”   季凌纾垂下拿剑的手,这次他没问江御为什么要躲着他,而是哑着声音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连你也厌倦我了吗。”   厌倦他这个得了一点温柔就想要把对方全都占为己有、有了一点依赖就压抑不住兽血黏人到像是“发情”了的墨族了吗。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一直在高铁上TUT,抱歉更新不稳定,今天开始恢复日更啦! 第51章 好哄   “……”   江御没料到季凌纾会突然没来由地这么问一句。   虽然他记得收起了兽类的尾巴和耳朵,江御却好像能看见他脑袋两边怏怏耷拉下去的狼耳。   短暂的沉默过后,江御微微别开目光,正欲开口时下巴又被季凌纾执拗地掰了回来,强迫他只能看着他似的。   江御无奈:“我没有要逃的意思。不然早把你扔在狗牙村了,还费劲带你回金霞宗解毒做什么?”   “但你刚刚就是在躲着我。”   季凌纾不满道。冷凶的语气淡了不少,显露而出的是藏在深处的撒娇意味。   面前的人到底是谁?是师尊,还是一个仅仅因为模样相同而被他潜意识当做替身的凡人?所有人都在阻碍他去分辨清楚。   蒋玉在场时他几乎感知不到江御的存在,而只要蒋玉不在,那层糊在他神智上的雾气便也随之消散,仿佛拨云观月。   哪怕敬玄、宗主、冰玉剑乃至天道都不承认,他也义无反顾地坚信面前的人才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师尊。   不凭仙骨修为,不凭体香胎记,全凭他诞生至今的一百八十年里,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都伴在江御的身旁。   感受到异常的并非只有在神殿里见证了神迹的蒋玉和江御,连天道似乎都没有意料到,季凌纾只是单凭对江御的执念,竟也探知到了一二。   他未动声色,像一只蛰伏在江御身边的雪狼,将成为被剥夺所有的江御对抗天道的第一枚弈子。   江御少见地微垂下眼睫,平缓道:   “我躲你,原因不在你。”   季凌纾跟随着他的目光也俯下身来,就是不愿意从江御的视线里出去:   “那在谁?”   “……”   江御启唇,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又抿了回去。   原因大概在他自己。   被季凌纾揽在怀中的那一个时辰里,他平滑的心口处不可遏制地发起了痛。   滚烫的、炽热的痛感,仿佛在悬崖处被明宵星君一掌抹去的痕迹又开始发了狠地生长,不可观不可察地丰裕灵动了起来,将他的心跳连带着思绪一起搅乱得一塌糊涂。   起初江御还能调息静心,就好像他曾经习以为常的那般,但与从前不同的是此刻他身上还挂着印刻着季凌纾烙印的怡宵锁。   那锁锁的不仅是人,更是情动。   怡宵锁不允许塔中卖出去的玩物对主人之外的人动情,但若是对所属人哪怕只流露出一丝动容,由九尾狐塔主注入锁中的秘术便会发挥出催情之用。   垂在江御腰窝处的玉石变得温热,一如被人把着腰在细细舔吻。   异于常人的感知在那瞬间将点点星火吹得燎原,昨晚江御曾有一瞬克制不住,咬着唇往季凌纾怀里贴了贴。   季凌纾对他的难扼一无所知,一面询问着玄行简有关都皇城的情报,一面揽住江御的后脑,似乎并不推拒。   江御吃不消,便只能躲着他,好让那贴着腰根的石头快些降下温来。   没想到竟会惹得季凌纾露出这副可怜兮兮的神态。   “所以,怪谁?”   季凌纾依旧执拗,不得到答案便不愿松开他。   江御的下巴都被他捏得疼了,只能随口道:   “怪你的狼毛。”   季凌纾:“……啊?”   江御义正言辞,不由怀疑:“掉得到处都是,叫人老想打喷嚏,身上也起红疹子。”   季凌纾闻言拉起他的胳膊要抹开他的袖子:“起红疹子了?我看看。”   “现在已经好了……你今天不是把耳朵尾巴都收回去了吗?”   “在宗里你也不说,让敬玄给你捏个诀不就没事了,”季凌纾一副把他的话当真了的样子,“那以后我现原身还得提前和你说一声?好让你躲远一些。”   “那也不必。”   江御思忖片刻后,朝他勾了勾手:   “你现在把耳朵变出来给我摸摸。我习惯了就好了。”   季凌纾:“……”   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但又有点想被江御摸耳朵。   季凌纾:“那,尾巴要摸吗?”   江御大概知道了季凌纾该怎么哄,缓缓点了点头,又问:“从金霞宗到都皇城要多久的路程?”   “我御剑的话两个时辰。玄宗主的轿舟有灵兽,就外面那流沙鱼载动,加上他的神雾像风一样,会快一些,大概……”   “吱嘎——!”   季凌纾话音未落,轿舟已然哐当一声砸在了平玉原坚实的地面上。   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已抵达都皇城城外。   无面银鱼缓缓绕着轿舟游动了一圈,身旁泛起一圈涟漪,那是玄行简给他们的千里传音:   “皇城禁止灵兽入内,国师会派凡人座驾来迎接。”   季凌纾暗骂一声,“……怎么这么快。”   江御收回手,捡起被季凌纾挑落在地的帷帽,重新把面孔遮掩了起来,以免被木羽晖那个好事之徒瞧见。   季凌纾先一步跳下轿辕,伸手扶住江御,将他的帽檐压得更低了一些,低叹了一声道:   “你权当眼不见,心不烦。”   “什么?”   江御扬起眉梢,并未听懂季凌纾的意思。   直到蒋玉和木羽晖从另一架轿舟上下来,虽然蒋玉已经换了容貌,但在他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刹那,季凌纾的眼底便又被一层化不开的晶莹浓雾笼罩。   他松开了江御,像被天道操纵的傀儡,快步走过去挡在了木羽晖和蒋玉之间:   “师尊,他没对你动手动脚吧?”   木羽晖呸了一声:“你以为我是你吗?动不动就发……”发情的杂种。   后面几个字木羽晖没敢吐出来,出发前季凌纾身上散发出的杀意像是阴魂不散的鬼影,再度缠绕在他身旁,让人不寒而栗。   “没事,没事,就是这轿舟飞得有点快了,哈哈。”   蒋玉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没想到晕车的毛病还被他给带来了这个世界。   还有那个木羽晖,难怪季凌纾对他意见那么大,上舟后嘴巴就没个把门,又是打听“季凌纾揽了一晚上的美人”,又是试探“师尊你和季凌纾的婚约还作数吗”,他想闭目养养神都没机会。   说话间季凌纾的佩剑已经出鞘,浮停在了蒋玉身旁:   “师尊你脸色好像很差,在剑上歇歇,我载你走吧。”   蒋玉身旁嘘寒问暖声不断,季凌纾和木羽晖争着照护,不远处的江御缓缓挪开目光。   原来这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如果这也是天道要从他身上夺走的东西,他倒是有必要应下天道的这番挑衅了。 第52章 仝从鹤   四人下轿后,无面流沙鱼眨眼间便载着两架轿舟隐入了远方的云海。   蒋玉见那灵兽莫名有些头皮发麻,像是没有五官的鲸鱼,也不知是谁出于恶趣味写出的几串代码,还是这个世界被胡乱改写崩坏的产物。   “什么东西这么晃眼——”天上的云雾散开了些,蒋玉忽觉像是被什么刺目的东西蛰了一下一样,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   琉璃海内四处涌漫着神雾,将太阳都柔化了许多,前段时间又一直阴雨连绵,突然来到平玉原被阳光直射,他还真有些不适应。   “是城墙。”江御眯起眼,微微抬眸,本来就白皙的皮肤被晃得更加如冰如玉,溶金般的光彩挂在眼睫尾端。   蒋玉不觉看呆了眼。怪不得公司里的那些人会把江御看作无尽的财富,哪怕逼走原本的设计者,也要将他抢夺在手。   同时他也明白,江御也好季凌纾也好,甚至木羽晖都绝不是一串代码那么简单。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季凌纾挑了挑眉:“不愧是平玉原的富庶之都,连城墙都是用黄金搭建的。”   木羽晖抱着手冷哼一声:“不过和我们青阳峰比起来还是差了点。终归是凡庸之地……”   嘟——!   彻亮的击鼓钟鸣声将木羽晖的声音吞没,众人抬眼,只见城门洞开,万户千门平旦而起,彩华软毯铺地而出,迎颂声不绝于耳。   堂皇华丽的喧嚣声中,只见一身形高削之人坐于宝莲形的架攆,被八个身着吉服的壮汉抬着朝他们走来。   “国——师——到——!”   跟随着华攆的侍卫厉声呵道。   木羽晖率先不满,小声嘟囔道,“不过是平玉原里一个跳大神的,故弄什么玄虚,阵仗比海里的仙尊还大呢。”   “我倒觉得他远没有你们羡阳仙尊那么铺张。”   季凌纾白他一眼,果不其然换来了木羽晖恶狠狠的瞪视:   “你懂什么?你要有那么高的修为,指不定飘飘然到哪里去呢你!”   眼看二人又要争起嘴来,江御悄然扯了把季凌纾的袖子:   “国师不见了。”   “怎么可……”季凌纾边说边回过头去,愕然发觉停在他们十步开外的宝莲中已然空空如也。   “仙君是在找小生?”   三言两语间,那国师已然出现在了众人身后。微微俯身几乎是贴着季凌纾的后颈低笑了一声,季凌纾唰的一声弹开,警惕地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   男子头顶上的玉冕和那金造的城墙一样耀眼,灿若流霞的玉色下是一副儒雅的面孔,笑起来若清风朗月,清俊万分。   “不得对兰时仙尊无礼!”木羽晖倒是不忘仙人架势,鼓着腮帮子咬着牙教训着这男子,“我看你身上也有几分神雾气息,是有仙骨道缘之人,既然如此,见我金霞宗门牌还不……”   “哎,小仙君,我们平玉原也有平玉原的规矩,你可别给小生乱戴帽子,”   男子弹了一指,木羽晖的嘴巴便被不知什么力道给缝住了一般,呜呜了半天再不能吐出半个字来,   “几位久等了,有失远迎,我乃都皇城的国师,仝从鹤。”   仝从鹤的双目被一条缁色的缎带严实地遮掩住,唇角虽然一直上挑着,却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神色。   季凌纾本能地想把江御往身后拉,胳膊伸到一半,脊椎骨如遭雷击一般,不知为何又转去先拉了蒋玉:   “离这个怪人远点。”   “小生只是眼瞎,人可不怪呢,”   仝从鹤呵呵两声,倒是没有生气,绕着他们四人走了一圈后,忽而在江御面前停下,霎然交手一拜:   “兰时仙尊,恭候多时了。”   江御:“……”   “你这瞎子往哪儿拜呢!”木羽晖挣开嘴巴上的小法术,气呼呼道,“我师尊搁这儿呐!”   “……啊?”   仝从鹤寻着他的声音,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脑袋,但下一秒他就又恢复了笑意,转而走到蒋玉面前,再次躬身,抱歉道:   “不好意思啊兰时仙尊,我眼睛不好使,您别介意。”   蒋玉尴尬地笑了笑:“哪里的话,劳烦仝国师亲自迎接,听闻异象发生在宫中,那我们……?”   仝从鹤笑道:“我这就带您进宫,路上再将异象与您详叙,此次惊动仙尊您出马,主要是因为事关我们城主的独子……”   “三皇子身上发生的事玄宗主已经和我们说过一遍了,”   季凌纾不耐道,   “你挑些要紧的说。”   木羽晖闻言,没忍住在一旁小声嘟囔道,“地位是越来越低,脾气怎么还越来越大。”   他这话倒没错,季凌纾早已不是墨族圣子,且过了这么都没有族人来寻他,以墨族内部混乱凶残的习性,愿意拥护他的族人恐怕早都变成亡魂了。   要不是兰时仙尊和敬玄仙尊都护着他,羡阳早就动手除掉这个祸患了。   木羽晖本是自说自话,没想到一旁戴着斗笠遮着面的人却点了点头:   “脾气是不太好了。”   江御隐约猜到这和那盘桓在季凌纾身旁的湖底幻境有关。   於菟赋予季凌纾的力量仿佛是破坏的代名词,能让血肉乃至灵魂神识都趋于崩坏,使用这种力量当然也会影响季凌纾的神智,破坏他的心性。   没等江御再做多想,木羽晖就因为他的搭话而来了兴致,喜眯眯地凑了过来,原本清俊的脸蛋因为过于纨绔的神色而显得俗落了不少,   “美人,季凌纾花多少钱把你从怡宵塔里买出来的?我出更多行不行?”   江御隔着面纱横他一眼,冷言道:   “你连我的面容都未见过,怎么就敢开口许诺千金。”   木羽晖撇着嘴笑,心道他可是亲眼瞧见过,这面纱下的脸和兰时仙尊一模一样,想必肯定是季凌纾得不到真正的师尊,于是请了见不得人的秘术调教,造出来了这么一个,替身。   “那要不,你先掀开给小爷看一眼?”   他说着还在掌心抖出了一道金火,   “给小爷瞧上一眼,小爷把半座都皇城买下来送给你,如何?”   江御依旧语气平平: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考虑让你看一眼。”   “哦?说来听听。”木羽晖一听觉得有戏。看来季凌纾那废物完全没留住美人的心啊。   “你是如何知晓,我是从怡宵塔里被买出来的?”   江御问完便凝神等待着木羽晖的回答。   他为何会身陷怡宵塔那种艳淫之地,明宵星君只是把他击落山崖,还有谁在当明宵的帮凶?   是一直对他颇有微词、但碍于实力不敢言明的羡阳?   “噢,你说这个啊,”   只见木羽晖翘起二郎腿,如数家珍道,   “小爷我可是怡宵塔的金牌贵客,你喝过塔主的那道茶吧?常人闻不出来,我可是能嗅出差别,”   他边说边撩起了江御的一缕头发,   “你这身上可是香得很呐……这么香,再不找人纾解的话,你可是要……嗷!”   在江御有所动作之前,季凌纾已经抢先一步用剑柄敲开了木羽晖的手。   “季凌纾!你干什么!你敢伤我!!”   “伤你?信不信再动手动脚我就杀了你?”   木羽晖捧着通红的手背惨叫连连,季凌纾忽略他的叫喊声,正欲废了他那双乱摸的手,江御却忽然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拦下。   季凌纾不可置信道:“……对他你也心软得起来?”   江御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抓着他的袖口。   半晌,季凌纾认输般叹了口气,收回了佩剑,但眼底却压起了一层厚重的阴霾,惹得仝从鹤连忙往轿攆边上坐了些,以免惹火上身。   季凌纾收手后,木羽晖边从怀里掏出上等金疮药往自己手背上敷,边嘴硬道,   “小爷可不是怕他,是怕在这儿打起来闹了笑话!”   “不过小美人儿你肯护着小爷,这番心意小爷不会忘记的,到时候我肯定让我舅舅,就是大名鼎鼎的羡阳仙尊好好赏赐你…………”   木羽晖后面说的那些夸耀的话江御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他只静静地盯着木羽晖的那双手。   全天下唯二……不,他被废掉后就是唯一的水云骨,可不能就这么被折毁了。 第53章 漱冰濯雪(二更)   经江御这么一拦,季凌纾抱着剑闷闷地坐到了远侧的角落里去,偌大的轿厢中顿时分成了三个阵营。   西侧是滔滔不绝地向江御炫耀着木家财势的木羽晖,东侧独坐着一个生闷气的季凌纾,仝从鹤则引着蒋玉坐在了北面的软席上,向他介绍着城内的情况:   “自打宫里出现偷盗之事后,三皇子的宫殿日夜都有数十个侍卫守候,符纸也是贴了一层又一层,前些天还特意从什么紫辰山上请了那什么道长来坐镇,我听说夜里倒是风平浪静,可第二天天一亮,寝殿里就惨叫连连……”   仝从鹤说着还调侃似得笑了两声,“宫里现在人人自危,都怕被那妖怪偷了五官脏器。还好小生没有眼睛,不然也该跟他们一样心惊胆战地度日了。”   蒋玉还没错晕舟的反胃感里缓过神来,脸色苍白,疲惫地搭着话:   “既已请过道长前来伏妖,可探知清楚了到底是何方妖物?灵兽?怨鬼?还是凶煞?”   “不知道,”   仝从鹤耸了耸肩,他虽用布绸遮着眼睛,和他谈话时蒋玉却总有一种正在被窥视的阴森感,   “那道长空有名声而已,什么都没探出来。不过我猜这妖物应当煞气不大,就是调皮,这是把我们尊贵的三皇子当玩具在玩呢。”   “玄宗主也道如此,”   蒋玉顿了顿,试探道,   “我听宗主说过,三皇子的眼睛也是国师出手医治如初的,可见您修为不凡。此番我带弟子下山是为试炼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时我不会出手,若有什么意外发生,还要劳国师您多帮衬了……”   “哎,仙尊哪里的话,”   仝从鹤伸出修长的食指摇了摇,   “小生就是个半吊子神棍,读过些巫医术式罢了,和那紫辰道长一样顶不上用。此事,小生只消把仙尊您几位接待好,至于保护三皇子的性命和抓捕盗贼,那就是仙尊和诸位小仙君们的工作咯。”   蒋玉:“……”   看出来了,国师就是想把这摊麻烦事甩手给他们,实情一定没那么简单。   仝从鹤哼着小调给他们几人都添了茶,才又缓缓道,   “对了,小生来之前又得到了一条有关那窃贼身份的消息,不知几位感不感兴趣……”   季凌纾终于忍无可忍:“有话就快说,我们没工夫和你磨洋工。你说你来之前刚得到消息,怎么?那盗贼难道又有新动作了不成?”   仝从鹤只呵呵笑着:   “说来惭愧,谁能想到那盗贼用以预告要取走三皇子脊骨的字条会被皇子大人给吞进肚里呢……阖宫上下花了些功夫手段才把纸条给还原……”   木羽晖几乎要尖叫:“够了够了!说字条内容,没人在意你们是怎么还原那字条的!”   “好好好,阁下莫急。”   仝从鹤说着便从袖口中抽出了一张巴掌大皱皱巴巴的绢布,抖了两抖将它掸开。   几人难得有默契地都抬起手捂住了鼻子。   远远可看见绢布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和此前说的那般无异,直言要取三皇子的脊椎骨,值得注意的是在大字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落款。   仝从鹤不嫌事大道:“你们趔那么远看得清吗?”   江御顿了顿,转头看向了季凌纾。   季凌纾能感觉到面纱下那双眼睛一定在注视着他,但为刚刚江御居然护着木羽晖的那口气,他便装作没有看见,靠在靠背上玩起了剑穗。   江御无声地叹了口气:“季凌纾。”   季凌纾挑了挑眉:“喊我作甚?”   江御:“……帮我拿过来看看。”   季凌纾装作莫名道:“你自己没有手吗?”   他当然知道江御是嫌脏。   被他这么一噎,江御自然不会再求第二遍,遂淡淡回过头去,似乎在纠结要不要伸手去接那从三皇子肚里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给取出来的帕子。   一来二去之间,木羽晖倒是起了念头,站起了身,声音宏亮又得意:   “想要什么和我说便是,我肯定都答应,不就是张布条吗?小爷帮你拿!”   他正要去拿那字条,不料原本坐得最远的季凌纾不知何时已经从仝从鹤手里劫过了那绸缎,二话不说,走到了他和江御面前,瞥了他一眼:   “让让,你坐那边去。”   木羽晖:“不是你有病吧季凌纾……凭什么我要给你让位啊?”   季凌纾晃了晃手里的字条:“不然他怎么看?”   木羽晖恼怒不已:“就你俩能看啊?再说了怎么不让兰时仙尊先看,你算是什么东西!”   一旁还在眩晕中的蒋玉虚弱地摆了摆手:“就让他俩先看吧,呕……”   仝从鹤贴心地递来银盂:“仙尊请便。”   “季凌纾你真是有病!”木羽晖看谁也不站他这一边,只得骂骂咧咧地起身,给季凌纾让出位置来。   季凌纾坐下了倒也没好气,一言不发,只管把那字条举到江御眼前好让他看清楚。   江御抿了抿唇,凑近了些去看那布条左下角的落款。   和其上潦草歪扭的字迹不同,那落款显然是用刻好的名章摁上去的,字体娟秀逸然,江御觉得那字迹有些眼熟,且靠近时还会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可见发暗的朱红色落款上显印着三个小字——梦空花。   “梦空花?这是人的名字?”江御不禁问道。   听到这三个字时,季凌纾和木羽晖都不觉一怔。   木羽晖立刻又凑了过来:“你说梦空花?那个怪盗梦空花?不可能不可能!”   江御问:“为何?”   木羽晖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他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二十多年前就被漱冰仙尊给抓获正法了啊,早就在这世间销声匿迹了。假的,这肯定是假的,要么就是谁借用这个名儿,梦空花早死了。”   江御转向季凌纾:“漱冰仙尊是……?”   这次连蒋玉也悄悄竖起了耳朵,金霞宗的伏妖往事他也一窍不知,而且他前些日子在花坞住了那么久,据他所知,目前宗内的高阶修士拢共就一主三尊,即玄行简宗主、兰时仙尊、羡阳仙尊以及敬玄仙尊。   倒从未听过漱冰仙尊的名号。   “漱冰仙尊简遐州,是金霞宗内最年轻的仙尊……但在两年前已经仙逝了。”季凌纾怔然道,“那时,师尊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曾给他千里传音,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漱冰仙尊说无碍,可没想到三日后,宗内便得到了他的死讯。”   “简遐州……?”   听到这个名字时,江御忽然觉得脑子很乱。   失重的感觉再一次上涌,耳朵被泡进了深不见底的水流中,他不知那是幻境还是什么,仿佛又回到了被击落的山崖边。   有人再一次从高处摔下。   但这一次江御只是作为旁观者,因为坠落的人名叫简遐州。 第54章 白茧   “诸位仙君,我们要进宫了。”   仝从鹤放下手中的茶碗。   他的眼睛虽看不见,行动却并未受到阻碍,大概是操纵着神雾对周围事物进行了感知。   明明煜煜的光芒渗透过轿厢两侧的纱幔,垂在眼睫上让人觉得刺目。   城主一族所居住的宫殿只比外围的黄金城墙更加铺张华丽,琳琅满目,连墙缝中都填满了珍奇珠宝。   半暖的华光将江御从下坠的窒息感中缓缓拉了出来,他蹙眉紧盯着那张字条,预感这座矗立在平玉原的都皇城里也许藏着更多的是仙家人见不得光的秘密。   甚至和他正经历之事有关。   马车驶入行宫后速度放缓了许多,靠近窗户的蒋玉顺手掀开了帷幔,也好让温风把新鲜的空气送些进来,以舒缓头晕。   “这、这是……?!”   目光刚刚探出窗外,蒋玉吓得差点没摔落下席位。   其他几人闻声也望了过去,几乎同时都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只见金瓦玉阶的宫殿中爬满了乌碧的枝丫,而每一根人腰粗细的树杈上都倒吊着一匹甚至多匹人形的茧蛹。   而宫内来来往往的奴役们似乎都不以为异,面色平平地穿梭在这白茧构成的森林之中。   “好恶心啊,你们宫里这是闹了大妖吧!”   木羽晖往后趔了趔,掌心已经冒起了火光,   “干脆让我一把火把它们都烧干净,省得看见了瘆得慌。”   “仙尊且慢,”   仝从鹤抬手握住了木羽晖的手腕,无形的神雾吹来一阵冷风,将木羽晖手心中的烈火吹灭,   “要真一把火烧了,仙君可就犯了杀生之罪了。”   “哈?”木羽晖疑惑地挤了挤眼睛,同时也对仝从鹤心生了堤防——他手里的可是传承自羡阳仙尊的三昧真火,民间的修士能这么随随便便就给灭了吗?   “这茧妖在宫中盘桓已久,脾性温和,虽贪玩了些,但从不杀生,不信诸位请看。”   仝从鹤说着探出半个身子,轻轻叩了叩小道附近吊着的一只茧。   人茧晃动了几个来回,竟突然融散开来,落了满地柔软的茧丝,蛹里裹着的人也“哎呦”一声落在了地上。   “我草,活人!”木羽晖瞪大了眼睛。   从那种东西里被吐出来,怎么想都不该是活的,那掉出来的宫女不仅是活的,甚至满面春光,生龙活虎。   她很快就爬起身来,朝着马车这边行了拜礼:   “拜见国师大人——!”   仝从鹤招了招手,“不必多礼,你是三皇子宫里的小桃是吧?感觉如何了?背上还疼么?”   小桃把脑袋摇得像是波浪鼓:“不疼了!多谢国师关怀!在茧里睡一夜之后不仅不疼了,反倒神清气爽呢!”   “那便好。”仝从鹤温朗地笑了笑,同时也转过头看向木羽晖他们:   “仙君可看清楚了,这茧,烧不得。”   季凌纾蹙起眉来,问他道:“你是说这茧妖不仅不害人,反倒在给人治病?”   仝从鹤点点头:“仙君所见即是。一年前这茧妖寄生在了御花园中,宫中人若有头痛着凉之类的小病小患,只需请它抽丝造茧,在茧中睡上一觉便能痊愈。因此城主也把它看作是祥瑞,是护城的珍宝。”   “真是稀奇。”木羽晖嫌弃地扯了扯嘴角,又抬起头来重新打量了仝从鹤一番,“你不是瞎子吗?怎的连那宫女的名字都叫得出来?你不会是……装的吧!”   他忽然纵身跃步,迈向前去扯掉了仝从鹤眼上覆着的绸缎。   “喂!你……!”季凌纾没料到他会如此无礼,故也慢了一步,没能拦下。   仝从鹤并未躲闪,由着木羽晖拽走了他的眼纱,同时显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他脸上可怖狰狞的伤疤。   像是被人生生挖去过双目,在他秀丽的面庞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裂痕。   “……真、真瞎啊?”   木羽晖怔愣在原地,季凌纾一个手刀劈在他脑门上,从他手里夺回了眼纱还给仝从鹤。   蒋玉也连连朝着仝从鹤躬身揖手:   “他性子顽劣,国师您别放在心上……木羽晖,还不快过来向国师大人道歉?”   “对、对不起嗷……”木羽晖讪讪道。兰时仙尊下了令,他怎敢有脾气反抗。   “仙尊不必动气。小生并不介意,”   仝从鹤从季凌纾手里接过绸缎,轻巧地系回了眼上,   “小生虽看不见,但却能认出这宫里的每一个人,甚至一草一木,靠听,靠闻,也可以靠心眼。”   木羽晖闻言悄悄嘟囔了一声:“放屁。”   心眼是突破飞升之境后的人才能开启的术式,古往今来也就只有成圣的明宵星君和兰时仙尊有能耐开心眼,连他们羡阳仙尊都没能成功,这小小平玉原里学巫医出生的神棍会个屁的心眼。   说得那么煞有其事……他能感知到周身的神雾动向,他看这仝从鹤多半是把神雾附在了周围多少米内,像蝙蝠一样辨认着身边的事物。   这厢蒋玉带着徒儿还在给仝从鹤赔不是,那边江御则不动声色地掀起窗幔伸出手去从地上散开的茧丝里扯了一团回来。   他隔着帕子细细揉搓着那白乎乎的丝绒,总觉得这触感并不像是茧蛹抽出来的软丝,倒像是……蛛丝。   “公子,”   仝从鹤的声音忽而从头顶传来,江御抬起头,见仝从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弯眼笑着,和颜悦色地捏走了他掌心里的那一小团茧丝:   “茧妖虽不伤人,但也像木仙君一般性子顽劣,爱捉弄人,公子要小心别被它盯上,半夜被裹进茧里去才是。”   “……多谢提醒。”江御淡淡点了点头。   “好啦,前面的暖月阁是城主为几位准备的下榻之处,仙君们远道而来,想必也疲乏了,还请几位歇息修整片刻……”   “两天后你们三皇子的脊椎骨就要被妖怪给偷走了,现在还有闲心让我们先休息?”季凌纾冷嗤道。   这都城的皇宫里处处都透露着诡异的气氛,不仅是那遍布宫宇楼阁的茧丝,在这殿里甚至感觉不到半点暖意,连太阳漏进来都是冷的。   煞气之重,让人心生不安。   “这个,小生倒是也心急万分,”   仝从鹤无奈地耸了耸肩,几人听了不免都无声腹诽,从他身上可看不出半点心急,   “可三皇子现在正在午休,他的宫殿不许生人进去打扰,所以只能请几位稍等片刻了。”   听到这话,木羽晖比季凌纾脾气还要大:   “睡觉重要还是命重要?真行,小爷我长这么大可从没等过别人!”   “仙君稍安勿躁,”   仝从鹤依旧轻风细雨道,   “我们三皇子呢,还真分不清轻重缓急。且要是扰了他午睡,阖宫上下只怕都没有好果子吃,还是等等吧。”   木羽晖没好气道:“我看你们三皇子是脑子里进水了吧!”   谁知仝从鹤竟点了点头:“仙君聪明。我们三皇子确实脑子不好使,虽已到及冠之年,心智却还不如垂髫小儿呢。”   木羽晖:“………………” 第55章 你不开心   “你……是在骂人,还是实情如此?”季凌纾有些不确定地问。   “小生怎敢辱骂皇子?城主把三皇子当做掌心的宝物宠惯着长大,小生拿人钱财受人敬供,嘴上若是还不留德是要遭天谴的呀。”仝从鹤挑了挑眉。   “所以,你们三皇子是天生智力不足,还是曾经遭受过什么病痛劫难?”这次换蒋玉开口问了。   “天生的。”   仝从鹤顿了顿,“三皇子这胎,本是保不住的。但城主不死心,听说去求了个什么歪门邪道的野神……”   季凌纾打断他:“注春玉神?”   “对对对,是这么个名字,”仝从鹤扬着眉梢摇了摇头,“普天之下,莫非星君之土,这什么玉神我听都没听过,神力自然不足,佑来的孩子也是个残废。”   “什么年头了还敢私拜野神?”木羽晖闻言不屑道,“天生残疾?我看是明宵星君降下的天罚吧。”   “也许吧。”   仝从鹤笑了笑,“为了平息神怒,城主不是每年都在给你们金霞宗送钱以修缮神殿、添丰香火吗?”   “你见过那神像吗?”季凌纾边问边不由自主地看了江御一眼。   “小生入宫当职时,那神像已经被城主下令砸毁了。”   “这样么。”季凌纾蹙了蹙眉。   本以为注春玉神只是那狗牙山里不为人知的秘密,没想到竟也还有几分流传广度。   “不过小生却觉得,”仝从鹤还是温润地笑着,像是午后的闲谈,“这事激怒的或许并非明宵星君呢。”   “你什么意思?”   季凌纾的眉心越皱越深,他见仝从鹤拿了块糕点,开始细嚼慢咽:   “真正的神怒会慈悲到只夺去那孩子的心智,还留他一条性命吗?呵呵,小生倒觉得也许是当初城主供奉注春玉神时心不诚,亦或是贡品献得不对,被惹生气的是那小野神才对吧。嗯,这红豆糕真不错,仙君要来一块吗?”   “……我不用了。”   “仙君莫要如此深沉,小生不过是把一些有趣的秩闻讲给你听,都是茶余饭后的笑话,听听图一乐就罢了。”   “你这瞎子,敢嚼星君舌根,不怕也遭天罚变成傻子么。”木羽晖冷哼一声,他们金霞宗仰仗着明宵星君的横空出世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且明宵星君平定凶神乱世,功德盖世,是仝从鹤这样的草民配谈论揣度的么。   “是是是,仙君提醒的是。”   仝从鹤只管继续笑,   “这位木仙君的脾气和我们三皇子倒是有几分相似,一会儿见了皇子还望木仙君能克制一二,别惹了三皇子不高兴。”   木羽晖皱着鼻子翻眼睛:“小爷就没看过别人脸色做事……当然兰时仙尊除外,我只听兰时仙尊的话。至于你们那三皇子,就是小爷惹了他生气,他能拿我如何?”   “他当然不敢拿仙君您如何,”   仝从鹤轻飘飘瞥了蒋玉一眼,“只是要为难宫里那些无辜的下人罢了。刚刚那白茧中的小桃就是因为没给三皇子泡出香溢十米的茶而被重重打了十几板子,故而背疼难忍。”   蒋玉见状连忙咳了一声:“木羽晖,为了无辜宫人,你……”   “弟子知道了,”木羽晖巴结地凑到了蒋玉身旁,难得兰时仙尊主动和他开口说话,他可得趁此机会好好表现一番,“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蒋玉:“……没说要收你为徒。”   一直盯着木羽晖的季凌纾这次倒没什么反应,蒋玉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正抱着剑独坐在戴着面纱的江公子对面,敛眉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来到都皇城后,季凌纾似乎不再那么受天道影响、被迫要满心满眼地看着蒋玉了?   “诸位,暖月阁到了。”   马车忽而停下,香案上的茶水被晃出一两滴,江御及时往旁边侧了侧,没有沾湿衣袖。   仝从鹤领着他们下了马车,带他们参观了一圈暖月阁。   宫殿和整个都城一样,珠翠满楼,炫转荧煌。   木羽晖拉着蒋玉冲在最前面,忙着找最宽敞最舒适的厢房,再后五六步才是仝从鹤,和始终鲜少说话、静静听着仝从鹤介绍的江御。   季凌纾则落在了最后面。   仝从鹤那几句无心的闲话始终回荡在他脑海之中——“被激怒的或许并非明宵星君呢。”   圣神的神力如何依附于信众的多少,因而明宵星君不可能容许人们私下供奉其它神明从而分担他所占有的信仰,但不排除一种情况。   如果那所谓的“野神”是明宵星君自己创造出来的呢?   五百多年前江御和他师兄一同突破飞升之境,成圣的却只有他师兄一人,若他们师兄弟之间真的曾有过情愫……季凌纾将自己置于了明宵星君的位置。   若他一人成神,江御却留在人间,他会如何?   他会不计代价地,将江御抢夺至身边。   季凌纾突然被自己那荒谬的猜测惊出一身冷汗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圣神的神力来自于信仰,那信仰是不是也能将本无心成神的凡胎肉体推怂上神坛?   求子求子,多么纯粹又凶猛的祈求,若这信仰鼎盛起来,便会形成连天的燎原之火,将“注春玉神”押送上火架。   烧他肉体,固其神魂。   是明宵星君的自导自演,也是针对江御的一口恶毒陷阱。   难怪他们在月娘的桃源之中所见的神像那般灵动又栩栩如生,那不是巧夺天工,那分明就是真正的神工。   但至少目前看来,明宵星君的这一计谋没能成功。   因为注春玉神并未流行起来,而是在无人的角落悄然没落。   是师尊察觉到后出手制止的么……?   季凌纾咬了咬唇,脑海中忽而闪过什么,一步迈上前去抓住了江御的手:   “江御!”   江御回过头,面纱将眼神遮挡:“嗯?”   “当时在月娘那里你为什么那么果断地就砸碎了那尊注春玉神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   季凌纾紧张地动了动喉结。   他怕江御想不起来,就这么忘记了和他朝夕相处的六万五千七百天。   他又怕江御想起来,变回那个仿佛和他隔着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的,可比肩圣神之人。   短暂的沉默后,江御眨了眨眼,语气还是平淡又任性:   “没什么原因,就是看着不爽。”   半晌,他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看你那时似乎也不开心,索性就动了手。” 第56章 出尔反尔   “只是因为看着不爽……唔……!”   原本走在前面的仝从鹤似乎突然投来了一道视线。   季凌纾刚想做更多的思考,一阵密密麻麻的阴冷却顺着他的脊背攀爬上了后脑,胁袭向他的思绪,如同在他的神识中注入了一层水膜,让他难以接近真相。   又是天道在搞鬼……!   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连带着眼前的江御都渐渐失去了颜色,季凌纾感觉不到痛,因而只剩滔天的混沌感,逼迫他蹙着眉闭上了眼调息。   而他再次睁开眼时,只觉得刚刚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为了想起这件事,他无措地四处张望起来。   “季凌纾……?”江御察觉到他的变化,原本盛着万千情绪的碧眼在恍惚一瞬间忽然变得只剩迷惘,刚想抬手拉住他,季凌纾却迈开步子往前快步走去。   怔愣了两秒后,江御收回了手。   季凌纾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似的,直勾勾地走向了正被木羽晖拉着选房的蒋玉,又如此前护主那般,严厉地拍开了木羽晖:   “师尊想住哪里就住哪里,需要你来安排吗?”   木羽晖揉着自己被拍疼的手背,莫名道:“你怎么东一会儿西一会儿的?管好你自己的小美人去不行吗?吃的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真不是东西。”   季凌纾要拔剑:“你有种再说一遍。”   木羽晖只往蒋玉身后藏,如今的季凌纾不知吃了什么颠药,下起手来没轻没重,他可不和他玩命!   蒋玉站在中间只得被迫再当和事佬:“好了,好了,你们刚刚不是还能相安无事吗?都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好吗?不然吵得为师头疼。”   一听师尊说头疼,叽叽喳喳的两个少年人才谁也不服谁地安分了下来。   “年轻气盛,朝气蓬勃,小生听着真觉得羡慕呢。”   不知何时又站到了江御旁边的仝从鹤双手抄着,笑眯眯道。   江御淡淡看了他一眼,“国师大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公子也太敏锐了些,”   仝从鹤在衣袖下悄然揉着自己的手指,一手剑指送出淡若透明的神雾,将另一手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如同被烧焦了一般的伤口抚平。   他朝江御解释道,“小生的职责是支撑护宫结界,偶尔会有些小魔小怪的前来冲撞,刚刚为了修复结界,耗了些元气。”   “既有结界,三皇子宫中如何还会异事频发?”   “小生修为有限,”仝从鹤耸了耸肩,“支起的结界只能挡住那些修为不高的邪物,遇到厉害些的就不中用了,还得请你们前来镇妖才行。”   “降妖除魔是他们那些仙君的事,”   江御顿了顿,“国师大人且去多拜托拜托前面那三位吧。我只是一介身无长物的庸顿之人,帮不上什么忙。”   这是看出了仝从鹤总在找机会接触他。   仝从鹤笑了笑:“公子别怕,我只是瞧公子的气质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江御没搭话,心说他遮得严严实实,仝从鹤能看出什么气质来。   “既然公子身无长物,那在宫中可要小心了,”仝从鹤继续道,“宫里那茧妖顽劣,最爱吓唬公子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又长得极好的年轻男子。”   “国师大人不是看不见吗?怎知我容貌如何。”   仝从鹤笑了一声,“若是没有花容月貌,季仙君怎么会不让你摘帷帽?是怕你被谁看见,徒生觊觎之心吧。”   “也可能是我相貌丑陋,会吓到别人。”   “反正小生看不见,吓不到小生,”   仝从鹤咂了咂嘴,“小生能看见的美与丑不在乎皮囊,而在乎更深处的东西。总之公子你既然无力自保,就听小生一句劝,天黑之后莫要独自走出房门,否则会遇到什么,小生也不敢保证。”   “多谢国师提醒。”   江御点了点头。   事实上压根没把话听进心里去。好不容易到了都皇城这么一个谜团丛丛又似乎处处都和他有关的地方,他断不可能坐得住。   仝从鹤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恰逢一宫人快步寻到了他身侧,低声向他汇报了些什么。   宫人面露担忧之色,仝从鹤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而后才又看向季凌纾他们:   “几位仙君,不好意思了,三皇子虽然睡醒了,但不知他今天怎的,醒来便狂哭不止,实在不便见人,要不您几位……”   木羽晖几乎是弹跳起来:   “把我们当什么东西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们是来救他的命的,不是让他耍着玩的!他这么不配合的话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   仝从鹤:“哎呦…仙君海涵。”   木羽晖愤愤不平地朝向蒋玉:“师……仙尊!他们也太不把您当回事了吧!”   蒋玉倒是心平气和:“不见三皇子倒也无碍,他心智若真的只有三岁,想来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我们只要把他的宫殿守好,保他安全即可。”   季凌纾点头附议:“真要抓妖的话还不如多去宫里找找线索,那盗贼伤过三皇子的眼睛,动过血气,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而且为什么要冒充已经被漱冰仙尊正法了的梦空花?难不成是为了梦空花来向他们金霞宗寻仇的?   这宫里怪事太多,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危机重重。   “小生可以派人把三皇子宫里的掌事宫女叫来,她日夜陪伴在三皇子身边,诸位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她便是,”仝从鹤帮忙出着主意,“说不定能问出来,怎么那盗贼偏偏就盯上了三皇子呢。”   季凌纾瞥他一眼,“你作为国师,之前你们的皇子丢了眼珠的时候你都没调查过吗?”   仝从鹤理直气壮道:“小生只负责医治,不负责探案。”   季凌纾:“……罢了,那还请你帮忙把宫女叫过来。不用掌事宫女,叫那个刚从茧里掉出来的小桃就行。”   “哎,没问题。”仝从鹤眯了眯眼,没再多言,只低声吩咐了身边候着的宫人几句话。   那宫人点了点头,像老鼠一样躬着身子蹿到了季凌纾面前:   “宫女小桃此刻正在西面御池当值,三皇子宫里的人若是擅离职守,被发现了连城主都救不了,所以还请几位随奴才去御池畔问话。”   宫人顿了顿,又道,   “三皇子也不喜他的宫女和外来男子过多接触,为掩人耳目,也为保小桃平安,奴才只能带两个人过去。”   季凌纾闻言蹙了蹙眉:“这是什么规矩。他自己都要被人取走脊柱了,还管宫女和不和男人接触?”   仝从鹤抿了抿唇:“在这都皇城里,三皇子的话就是规矩。哪怕他晚上就死了,也不影响他早上拉上几个垫背的。仙君,还请怜惜宫中奴人性命。”   “城主不管?”   “处死几个宫女,不伤及根本,城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好吧,我知道了。”   季凌纾叹了口气,率先看向木羽晖。   木羽晖惊觉,厌嫌地往后退了两步:“干什么?小爷可不想和你二人独处。”   季凌纾冷冷道,“没准备和你一起去。你既然来了就别闲着,趁这会儿去三皇子宫外布探灵阵去。”   “你哪根葱啊还命令小爷?”   “木羽晖,”蒋玉淡淡开口,“季凌纾说得没错,布阵一事就交给你了。”他想木羽晖手上有三昧真火,布出的法阵效果自然更强。   “我只听兰时仙尊的。”木羽晖冷哼一声,得了蒋玉开口,才不情不愿地准备去布阵。   同时江御已经迈开步子准备跟着那宫人出去调查,不料衣裳却突然被人从后扥住。   江御幽幽回头,见是季凌纾抓着他:   “你留在暖月阁。阁里我布了结界,邪物侵入不进来。”   江御不死心道:“我也有想弄明白的事。”   季凌纾却非常强硬,都皇城给人的感觉阴恻恻的,只有这暖月阁中没有生长白茧,他不放心让江御一个人乱跑,因而又强调了一遍:   “你在暖月阁好好呆着。我和师尊去御池就行了。”   蒋玉:“……啊?”其实不必带上他来着。   江御轻轻咬着下唇,站着沉默了片刻,见季凌纾依然没有松口的意思,才扭头“咚”的一声关上了厢房的门。   仝从鹤在一旁看着,饶有兴致地凑到季凌纾身旁:   “好像有人生气了呀。” 第57章 明镜亦非台   季凌纾白他一眼,没好气道: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破皇宫阴气太重,他一个不会自保的凡人,做事又随心所欲,谁敢由他出来乱晃?”   他顿了顿,看仝从鹤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还有你,你威胁过他,说那茧妖会纠缠他是吧?”   仝从鹤隔着衣袖搓了搓胳膊上生起的鸡皮疙瘩,笑盈盈道,   “小生也是担心公子安危,说些实话罢了,怎么能叫‘威胁’呢?季仙君还真是爱记仇。”   “要是吞了我们的人,就算那茧妖被你们奉为国宝,我也会照样撕烂。”   “全凭仙君能耐,”   仝从鹤看破也说破,“不过小生好奇,若是被吞的是那位木仙君,你也要手撕这茧妖吗?”   季凌纾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前头的宫人突然顿住脚,原是他们穿过了重重回廊,终于走到了御池。   所谓御池其实就是三皇子洗澡的地方,不似都城的金墙玉璧,汤池修筑得格外雅致,唯一华贵之处就是在青石假山上镶嵌了一轮夜明珠磨碎后又凝修成的玉盘,在雾气飘扬当中比真正的月亮更加明亮。   这可不像是孩童心智的人能有的审美。   几人到来时,宫女小桃正挽着袖子爬在假山上擦拭那轮月盘。   宫人喊她下来回话,她有些担忧地攥紧了手里的抹布,不情愿道:   “可、可三皇子睡醒了要沐浴的,要、要是他发现玉盘没擦干净,又要怪罪责罚我了。”   “这事不难。仙君的时间更宝贵。”   仝从鹤说着竟愿出手相助,季凌纾看他不知结了个什么印,池中的暖水便听他号令,垂逆而上将那夜明盘冲刷得干干净净。   小桃在一旁看呆了眼,这下也再无推托,提着裙角三两步跳下了假山,终于把心思从三皇子安排的重活儿上分出来几分,看向了国师带来的两位仙君。   一个相貌平平,和凡夫俗子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另一个……   小桃低着头,只奋力抬着眼多看了季凌纾几眼,微微红了脸庞。   “不、不知道你们找我,要,要问什么话?我日日夜夜都在这宫里做事,许多事情都、都不知道的。”   “只问这殿里的事便够了。”   季凌纾正在思忖该从何问起时,蒋玉率先开了口:   “为什么御池旁边要修一口这样的井?这井里还没有水。”   季凌纾闻言投去目光,御池边上确有一口显得兀然的八角井,阴森森冷冰冰,和温雅轩荣的周遭格格不入。   “……你问这个做什么?”季凌纾低声问蒋玉道。奇怪归奇怪,这和三皇子即将遇刺有什么关系?   “随、随口问问。”蒋玉不知该如何向季凌纾解释。   自小在仙宗长大的仙君自然是不明白,但在蒋玉的印象中,那种纹样的枯井在民间多是用于镇压。   小桃一听他们问井,神色忽的紧张了起来,怯生生地看向仝从鹤。   仝从鹤悠悠然道:“仙君问你话呐,你得实话实说才行。”   “哦,好……”   小桃又埋下了头,双手交握在裙前,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满掌心的湿汗,   “那、那是一口镇魂井,是为了让思惠郡主安息才修建的。”   “思惠郡主又是谁?”   季凌纾蹙起眉,这竟是镇魂井,只有修仙者遇到无法绂除的极凶极煞时才会采用以符文或是宝器镇压其魂智的做法,被镇压者生生死死困死于此,无法流入轮回,更别提什么安息。   “是长公主的长女,也就是三皇子的外甥女,”   仝从鹤插话道,“小生在城主那里见过画像,哦不,遗像,是个非常灵动的小姑娘呢。只可惜在小生来到都皇城之前便已香消玉殒,无缘见面。”   蒋玉问:“既然贵为郡主,为何没有陵墓,只有一口镇魂井?”   仝从鹤不再答话,而是抿着唇看向了始终垂着脑袋的小桃。   小桃咬了咬唇,声音压得更低,颤抖道:   “思、思惠郡主十三岁时,溺、溺毙于此,死、死状狰狞,所以要…要修井镇魂。”   季凌纾蹙眉:“这不是你们三皇子专用的泡澡池么?思惠郡主如何会到这里来,又如何会溺毙?”   “我、我也只是听姐姐们说的,当时在场的人都、都被拉去殉葬了,”小桃感到背后一阵阵寒意飘忽而起,不禁抱紧了胳膊,“好像当年、当年是中秋宫宴后、皇子大人非要、非要邀思惠郡主来宫里玩,说、说要教小郡主游泳,也不许一旁的宫人们插手,可小郡主每次要游上岸时都会被皇子推下去、一来二去,郡主便力竭而亡了……”   “这不就是在杀人吗!”   蒋玉听得傻眼,不解地睁大了眼睛,什么让长公主安息?完全就是三皇子心虚才对吧!   “郡主就这么被折磨死了,长公主就没有追究吗?”   “当然是追究了……当时长公主闹了许久,可、可那毕竟是城主大人和夫人最宠爱的三皇子……”小桃咽了咽口水,边说边四处张望了一圈,怕被别人听见了似的。   蒋玉的不解更甚:“皇子犯法不是也该与庶民同罪么?更何况被害死的也是王族。”   小桃摇了摇头,“但、但三皇子是、是个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那样做会害死郡主,只以为是在闹着玩,事后他明白过来之后也哭了许久,还闹绝食说要去陪郡主……城主心疼不已,再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季凌纾咬牙切齿道,“谁能证明他是无意为之,是心智不足而不是心性本恶?”   小桃小小声道:“国、国师大人为皇子大人把过脉摸过骨,能、能证明的。”   仝从鹤闻言立刻道:“皇子大人确实心智不足,都这么大的人了,每次宫宴还会惹出些事端来,不是拽了这家小姐的头发,就是撕了那家夫人的衣裙,城主大人从前还想传位于他,现在也只盼着让皇子长康长乐地过完一生就好……哎呦!”   他话音为落,衣领被季凌纾一把扯了起来。   “你他妈眼瞎心又不瞎,那三皇子摆明了是在装疯卖傻,你还替他做好?”   仝从鹤嗤笑一声,   “小生受城主赏识才得以安身立命,所顺的道自然是城主的心意。”   “人渣。”   季凌纾搡开他。   仝从鹤不紧不慢地抚平衣襟上的褶子,笑呵呵地摇了摇头,   “季仙君你一点也不像金霞宗里出来的人呢。”   季凌纾火气更甚:   “你什么意思?”   “小生这是在夸你清澈,”   仝从鹤突然凑上前来,一掌捂住了季凌纾的眼睛,   “清澈到你这里好像从未看清过真实的世界,小生虽看不见,但仙君你比小生要瞎得多呢。”   “放开——!”   利剑霎然出鞘,风松入影,仝从鹤被迫撒开了手,连连往后退去,差点没站稳才躲过了季凌纾的剑气。   “开个玩笑,仙君别生气嘛。”   他面上的笑意不减。   背在身后的手上,灼伤一般的痕迹却又扩大了几分。   仝从鹤轻轻“啧”了一声。   天道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看来这次兰时仙尊只能靠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江御:放着我来 第58章 桂花十里香   “季凌纾,”   蒋玉拍了拍季凌纾的肩,小声问他道,“这个三皇子仗着缺心少智的名义草菅人命,连郡主都能活活被他淹死,宫里那些没地位的奴仆肯定更惨……你觉得,这次的事会不会是有人在向他寻仇?”   说到这里,蒋玉顿了顿才又道,   “会不会是思惠郡主……?”   “寻仇倒是很可能,但不会是思惠郡主,”   季凌纾垂眼看向那口阴恻恻的八角井,叹息道,   “需要以井镇灵的大多是修为高深的邪煞,普通手段除不掉才要镇压,那么一个十岁的凡人小姑娘死后被置于此井之下,恐怕早已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怎么这样。”   蒋玉蹙起眉来。   他本以为待他们十分友善、会出手帮助小桃清扫月盘的仝从鹤至少会是好人,没想到他却收了城主给的俸禄,也要护着城主的“好”儿子。   敬玄仙尊说天象在指引他们金霞宗一行至此,大概也是因为三皇子作恶多端,需有“天”收。   “季凌纾,那我们……还需要替三皇子降妖吗?”蒋玉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要抓,”   季凌纾将剑柄握紧了几分,“就算是为了寻仇,染上血债的妖物会积累孽业,越陷越深,放任不管的话甚至会成凶成煞,为祸一方,害死更多无辜的人,为这么一个装疯卖傻的畜生,不值得。”   蒋玉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一层他倒是没有想到,大概以往真正的兰时仙尊带着季凌纾除魔卫道时就是这般教诲的。   “再者那盗贼为何要留下梦空花之名,我总是觉得在意,”季凌纾又道,“师尊你不是也一直在找寻漱冰仙尊的尸首遗物么?当年是漱冰仙尊抓住的梦空花,漱冰仙尊仙逝后这名字又如此大摇大摆地跳了出来,其中一定有鬼。”   “嗯,确实。”   蒋玉悄声应和着,他先前不知江御一直还在找寻漱冰仙尊的遗物。他在花坞中住了那么久,也只是知道了神器无极山河图的存在,而那也只是个能在帕子上开出花的玩意儿,大约只是图一个雅兴。   看来漱冰仙尊那边才是江御真正所谋之事。   这样想的话,漱冰仙尊的猝然仙逝,甚至尸首无存也变得疑点重重起来。   “那个,二位仙君,如果没有别的话要问我了的话,我可不可以先退下了?”   小桃犹豫良久后,小心翼翼地开口,怯懦地看着他们二人,   “马上就到、到宫里发糕点的时候了,去晚了就没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季凌纾稍稍加快了些语速,“最近一段时间,就从你们宫中第一次丢东西开始往前一个月内,你们三皇子可闯过哪些祸、得罪过哪些人?”   “唔,”   小桃低着眼睛思索了片刻后,回答道,   “皇、皇子大人这些天来还挺老实的,也就……打碎了长公主的一块玉佩,撞翻了御医给二公主熬的汤药,然后就是……上个月出宫玩了一趟,不过还好,没伤人,就是砸了家衣料首饰铺子。”   蒋玉:“……”   季凌纾:“你们管这叫‘老实’?”   小桃无奈道,“没出人命就是万幸了,唉。仙君,我可以走了吗?那边糕饼好像已经开始发了。”   “你走吧走吧。”   季凌纾看她已经心猿意马,不住地往外面张望,干脆招了招手让小桃离去。   看着小桃提着裙摆跑得哼哧哼哧的背影,蒋玉不禁疑惑地挠了挠脑袋:“这三皇子不会都不给她们饭吃吧?还是说这糕点有什么特殊之处?”   季凌纾:“不知……”   “哎,这二位就不知道了,”   仝从鹤不知从哪里又突然冒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甜丝丝热腾腾的蒸汽,季凌纾不觉往旁边躲了躲。   “这桂花糕是都皇城的又一国宝,出了都皇城可就见不到了。”   “桂花糕有什么好稀奇的?”   季凌纾心道小时候师尊还给他蒸过一两次呢,虽然师尊手艺不佳,但这玩意儿难道不是随处可见么。   他一回头,正碰上仝从鹤塞到他面前的一块热乎乎的糕点。   “仙君尝尝?”   “你管这叫桂花糕?”   季凌纾愕然,仝从鹤塞给他的糕饼白乎乎的,有四个角,撒了一层糖霜,明明就只是个甜馒头,和桂花有什么关系?   仝从鹤不以为意:“世上还没人摸到过月亮呢,不也年年都要吃月饼?”   “那能一样吗……”难道你们没见过桂花?   “好好吃!”   季凌纾话没问出来,蒋玉倒是先接过了仝从鹤递来的桂花糕,他来的路上因为头晕反胃,滴水未进,这会儿闻到香味肚子也跟着饿了起来。   仝从鹤笑着掰了半块再一次递到了季凌纾面前:“季仙君真的不尝尝?好吃的话您二位多带些回暖月阁?”   蒋玉很快吃完了一块,答道,“我们不急着回去,虽见不到三皇子,但宫中乃至宫外都还有些需要调查的地方,国师不介意吧?”   “当然,”   仝从鹤笑笑,“小生可为二位写份手信,方便二位在宫中走动、出入宫门。当然三皇子的寝殿还是请二位要绕着走。”   “还请国师书写两份,我们好分头行动。”   蒋玉做主张道。   宫中的事交给季凌纾就好,降妖除魔他也帮不上忙,他此行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找到传闻中的那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仝从鹤心领神会道,“手信当然没问题,兰时仙尊还有其它事要办?不知小生是否有可帮忙之处?”   “唔,”   蒋玉顿了顿,犹豫道,“我听闻都皇城中曾有人扬言自己来自它界,不知国师可了解此事?”   “这种志怪秩闻仙尊去市集上问说书先生更好。”仝从鹤的眼睛被缎布蒙着,但蒋玉却觉得他突然又开始打量了自己一番。   这种感觉让人心中生寒。   “多谢国师了。”   蒋玉匆匆和他道谢,决定不多依托此人。   “师尊,”   季凌纾突然叫住他,   “今天天色已经不早,你也先回暖月阁歇下吧,想出宫的话明日我们再一同前往。”   “我一个人其实就……”   “也带上江公子,”   季凌纾顿了顿,他记得江御会积极跟来都皇城,似乎也是为了查那个异界之人的事,   “他一个人总在宫里闷着也不是事。”   “如此甚好。”蒋玉这才明了。原来是季凌纾心里记挂着江公子,而不是不愿让他单独行动。   天道对季凌纾意愿的强迫似乎时强时弱,尤其是他们进了都皇城后,蒋玉能明显感觉到季凌纾不再只是盯着他。   是因为离神殿很远吗?这宫里的星君殿似乎是在对角。   还是说江御已经悄然在有所反抗?   “那师尊就先回吧,”   季凌纾说着瞥了仝从鹤一眼,“我还有些地方想让国师带着去查看,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抓住那盗贼的马脚。”   他和蒋玉所想一样,三皇子此次遇刺大概率是恶有恶报、被人寻仇。   如此一来,小桃提到的长公主、二公主甚至那被砸了的衣料铺子就都有必要去拜访拜访了。   “也好,你若需要帮忙,也可使唤木羽晖,就说是我的吩咐。”   蒋玉点了点头,仝从鹤叫来了一个宫女为他带路回暖月阁。   经过膳房时,蒋玉顿住了脚,找宫女帮他多要了一份桂花糕来。   他一直没能和那位“江公子”好好单独聊一聊,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 第59章 白乎乎   都皇城中满是玉树琼枝,璧房锦殿。   用以待客的暖月阁更是楼上楼前珠翠辉映,阁中每扇窗面都是金丝银线绣成,缀满了华丽芙蓉。   季凌纾在阁外设了结界,一整天下来连只鸟都没落到过窗前,江御百无聊赖,干脆拿起了香案上璞玉制成的玉笔转着玩。   他右手小指无骨,日常生活虽不受影响,舞起剑来却总觉得无力,只有拿着那轻飘飘的毛笔在手里挥动时才不觉得勉强。   虽只是玉笔,转动于他指间时却也掀起阵阵风声,咔嚓一声震碎了靠墙摆着的一只细颈花瓶。   花瓶上用金粉描刻着赞颂明宵星君功德的诗句,江御没多看一眼,碎就碎了,大不了让季凌纾,或者让金霞宗出钱赔。   砸了个花瓶后江御才觉得气顺了不少,正欲去研究季凌纾留下的结界该如何破解时,双耳微微一动,听到了走廊上传来细碎的脚步。   “仙君,仙君您在吗?我是膳房的宫女,宫内每日都分发新鲜的桂花糕饼到各宫去,您要尝一尝吗?”   没过一会儿,屋外过来传来宫女的叩门声。   江御开了门,接过她送来的点心,垂眼看到那奇形怪状的四角馒头时不禁愣了一愣。   这儿的人管这叫桂花糕?   他们没见过桂花吗?   宫女倒是十分以之为傲,热心地向江御介绍着这道被称为都城至宝之一的点心。   “仙君可别嫌我们平玉原面粗糖糙呀。”   小宫女不知江御不会仙术,只知今日被国师引入暖月阁的一行人是从那琉璃海下来的仙人,故而对着江御也是一口一个仙君。   江御看他不尝一口这宫女是不会甘心离开,便拿了最上头的一块咬了一口。   没毒,而且甘甜。   比看起来要好吃许多,温糯绵软,香甜四溢。   只是那香味似乎并不属于桂花,而是最初设计这道点心的人擅自想象出来的“花香”。   “仙君,如何?”宫女满眼期待地看向他。   江御点了点头:“好吃。”   “哎呦!能得仙君称赞是我们膳房的荣幸,这下那位请我们把糕点送来阁里的仙君也该高兴了。”   “是有人让你送来的?”   江御眨了眨眼,没再把剩下的半块桂饼往嘴里喂,而是问那宫女道,   “是谁让送的?高的那个还是矮的那个?俊的那个还是一般的那个?”   “是那个、那个黑衣服的俊哥儿,国师大人叫他季仙君。”宫女咂吧咂吧嘴,“仙君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事。多谢你跑一趟了。”   江御淡淡弯起眼,皮笑肉不笑。   木羽晖不在时,他便没有遮面,虽他笑得不真诚,但那宫女还是被这张脸给迷得五魂三道,飘飘然和他道了别。   宫女刚刚离开,江御便推开窗,唰的一声将那剩下的半块桂饼给扔了出去。   扔完点心,他也没急着关窗,而是站在窗前发了会儿呆。   挂在他身上如何也取不掉的怡宵锁时不时会发温发烫,像是时刻都要提醒他,他只是被人从塔里买走的玩物。   逛怡宵塔的那些人,也许大多都觉得一盘上好的点心已经足够哄玩物开心。   陌生的情绪不断在胸口积累沉淀,让江御沉湎了不知多久的一颗心盎然变得心烦意乱起来。   “嗖——!”   窗外的花园中突然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划过,江御立刻回过神来,视线敏锐地穿过重重枝繁叶茂,找到了那突然动了起来的东西。   竟是他刚刚扔出去的那半块桂花糕。   与其说是那糕点活了,更像是在被什么看不见的线拖着滚动。江御屏住呼吸,往后退了两步站在了阴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糖糕。   脚步声和风声穿过枝叶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有宫女从花园那边路过,同时江御也亲眼看见那块糕点“滚”入了那宫女的裙底。   江御想到此前他在这宫里摸过的蛛丝,便也不再顾他闯出结界的动静是否会立刻传到季凌纾那里,随手抓了只玉笔背在身后就翻窗跟了上去。   日色刚刚西沉,宫里却已凉意袭人,树木葱郁之中更是阴气森森,不见晶光。   那宫女的脚步越来越轻,江御不敢跟她跟得太近,只能屏息凝神地从混乱的风声中辨认出她的脚步声。   拜怡宵塔那杯茶所赐,江御的听觉也比常人敏感了许多,故而也听出了那宫女走路的动作不似常人,她的双腿似乎非常僵硬,脚步却是绵软轻飘的,而且始终背对着江御,连侧脸都不曾露出来过。   二人一个在前面步履匆匆,一个跟随其后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花园深处。   穿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后,呼啸的风声忽而变得狂响起来,原是四周变得开阔起来,宫女走入了一片空地。   四野悲风阵阵,那宫女停住脚步,双目无神地立在原地转了一周,确认没有旁人在之后,才蹲在了地上抱住了脑袋。   江御看她似乎正在蜷缩着颤抖,状似痛苦万分,正想走出来时,只见那宫女忽而裙裾飞扬——   和裙摆一起飘然而起的还有一层雪白的画皮,这瞬间似抽筋剥骨的蜕变却没有牵连出任何血肉模糊,宫女的裙子被风卷上树梢,人形也消融于夜色,只剩千百只眼瞳像蝴蝶一样骤然四散开来。   江御身形一晃,蔽入了树影之中。   待那眼瞳如蝶群般飞散而去后,他才再次拨开面前层层叠叠的枝叶,只见那空地正中还匍匐着一团白乎乎毛绒绒的东西。   “咕咕……呜……”   那小东西呜咽了两声,颤动了一下,投出了一条近乎看不见的白丝抓回了飘到树上的衣裙,它笨手笨脚地将那团衣物抖了又抖,好似在翻找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终于把那从地上捡来的半块桂花糕给抖出来。   只可惜白乎乎没有手,只有茧丝,一个不小心就把那糕点给弄掉了,咕碌碌地朝不远处的水洼中滚去。   “呜呜……!”   白乎乎哭出声来,眼看着好不容易到手的桂花糕就要落入脏水,正欲大哭时,只见有人及时帮它捡起了那糕点。   “你想要这个?”   江御伸出手,将桂花糕递向白乎乎,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正紧紧握着笔。   白乎乎往后缩了缩,观察他了一会儿,竟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江御面前,奋力地学着人抖动着整个身体做出了点头的动作:   “嗯嗯……咕……!”   “拿去吧。”   江御并未感觉到敌意,于是想尝试着接近它。   谁知下一秒,看似无害的白乎乎突然伸出了足足八只毛乎乎的触手,一齐捧住了江御送给它的点心,然后“哗——”的一声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大到足够吞掉三个江御。   但被吞下去的只有那小小半块桂花糕。   江御面上不动如山,却也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打算摸白乎乎脑袋的手。   动物和动物之间也是有区别的。不是所有凶兽都能像季凌纾那样变成家养的乖巧小狼。   可那白乎乎却好像很喜欢江御,在他面前左摇右晃了半天,“吧嗒”一声,悄悄枕上了江御的鞋尖。   江御:“你不掉毛吧?”   白乎乎茫然地愣在原地,看来是没听懂他的话。   江御叹了口气,又换了个问题,指着远处行宫中的一颗颗白茧:“那都是你的东西?”   这次白乎乎倒是听明白了,又像刚刚一样,使出全身的力气点了点头。   江御便继续问:“为什么要造茧?有人指使你?”   这次的问题有点复杂,白乎乎又愣在了原地,像是在认真思考。   而江御突然猛地回过头去:   “别过来——!”   可惜为时已晚,端着满满一盘桂花糕的蒋玉已经踏入了这片旷野。   “呱————!”   白乎乎受到了惊吓突然发出尖锐的嘶鸣,那已经如蝴蝶般飞走的万千眼瞳在下一瞬间突然又回到了这里,骤然从四面八方凝视着蒋玉。   蒋玉从未见过真正的妖,被这场面吓得动弹不得,   “这、这是……?”   “蹲下!”   江御低呵一声,眨眼间已经挡在了蒋玉面前,玉笔在风声中回旋厉转,劈断了直直朝着蒋玉脑袋捅去的蛛丝。   “对不起!!”   蒋玉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不敢有半点动作。   “站起来,听我口令往回跑,别回头……”   江御话音未落,刚刚只有小狗那么大的白乎乎俨然已经膨胀到需要他抬头仰视,几乎和楼阁一样庞大。   而他手里的玉笔也因为挡了刚刚的蛛丝而断成了两截。   “呜——!”   白乎乎哭叫着炸开了毛,生出万千缲茧游丝,直朝他们二人袭来。 第60章 围困   “师尊——!”   季凌纾剑气先到。   他感知到江御离开了结界,赶回来时暖月阁里已经空无一人,有宫人说看见他和蒋玉先后走进了南边的园林。   被江御练出来的剑光丝毫不拖泥带水,如雷霆游曳,将覆盖了整片林中空地的巨茧破开一道口子。   茧丝飘扬,如同大雪。   一片月白之中,季凌纾看见江御长身玉立,清光冷照,落入他师尊雪辉般的瞳眸。   他又恍惚了起来。   想紧紧抓住面前的人,问他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为什么要丢下自己。   这些天被真真假假师尊所困,被迫压抑而下的想念在那瞬间恍然决堤,如汹涌融春。   “你……”   季凌纾怔愣半晌,伸手想去扯江御的袖子,一开口尽是委屈,像被无故丢掉的灵宠。   可下一瞬间,周遭忽然掀起剧烈的神雾波动,毫不留情地将思念和委屈全都抽离而出,留下寂静无声的躯壳。   季凌纾按住江御的肩,开口却是问他:   “怎么只有你?我师尊呢?”   上一秒充斥满心口的情绪忽然化作了月下的尘埃,空荡荡而轻飘飘,季凌纾回想不起那是什么感觉,只是越深想越觉得烦躁不堪。   语气也就硬了几分。   连带着江御也怔愣了一瞬。   ——有什么东西被人偷走了。   季凌纾奔他而来的慌张、没来得及对他说出口的话、还有原本眼里复杂的情感,全都全都被什么不可言状的东西给偷走了。   “他被茧妖带走了。”   江御压下心头的一瞬不适,眼下先救蒋玉要紧,   “宫里的茧妖有几百双眼睛,还能突然变得巨大无比,吐丝裹走了兰时仙尊,还有一盘桂花糕。”   江御言简意赅,把季凌纾来之前发生的事又讲了一遍。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妖怪略过你,却独独抓走了他?”   季凌纾闭了闭眼,边叹息边揉了揉眉心,他只有半个时辰没守在这两个人身边而已。   江御“唔”了一声,“茧妖心智似乎不高,孩童脾气,也许是因为我帮它捡了糕点,它觉得我是好人。”   “所以你觉得你捡得对?”   “……什么?”江御顿了顿,有些莫名地看向季凌纾。   这是在发哪门子脾气?为何要冷不丁地这样质问他?   “我一开始就叮嘱过你不要出来乱跑,这宫里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季凌纾渐渐压抑不住因为心里变空而生出的躁意,嗓门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冷硬,   “你以为你是谁?真正的兰时仙尊吗?随便一个妖怪就能把你掳走让你死无葬生之地,你……”   “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么。”   江御咬了咬唇。此刻环绕在季凌纾周身的戾气就像他早上突然对木羽晖升起的杀意一样,让人感到不安。   季凌纾气得冷笑起来:   “你是全身而退了,我师尊呢?你要是一开始就听我的话老实呆在屋里,根本就不会发生晚上的这一切。”   他又开始分不清楚。分不清到底包括天道在内的所有人都认同的那个是他师尊,还是面前这个只有他觉得熟悉的人是他师尊。   这次让江御也开始分不清。分不清季凌纾此刻生气是因为他还是为了“兰时仙尊”。   “和你说多了也没用,”   季凌纾见江御不答话,虽还烦躁,心头的火却悄然熄灭了三盏,他悻悻道,   “我要去追那茧妖了,你自己知道暖月阁怎么走吧?”   “不行。”   江御淡淡道,同时伸出手将季凌纾往自己身边揽了一揽。   “你干什……!”   季凌纾刚要问他想做什么,就听见江御冷厉道:   “别乱动,仔细看看你周围。”   “周围怎么了?什么也没……唔!”   季凌纾突然觉得手臂一刺,垂眼一看,半截衣袖竟已被切落。   云翳掩月,宵光清冷,从疏云缝隙间筛漏而下的月影缓缓将二人周围的茧丝陷阵照亮。   能感知到时,他们已经被重重削铁如泥的细丝包围。   “这丝……”   季凌纾的动作受到掣肘,反手握剑朝江御脖颈旁的丝线砍去,只听“锃”的一声刺鸣,剑刃振动出鸣,茧丝却不动如韧。   “韧性太强,以柔克刚,”江御蹙起眉来,“用你的剑恐怕斩不断。”   和此前宫里那些包裹宫人的柔软白丝不同,包围他们的陷阱不仅锋利无比,而且坚不可摧。   旷野之上夜风和剑鸣一齐息止,片刻不正常的沉寂后,似乎是为了回应季凌纾刚刚那不痛不痒的一剑,茧阵忽而开始加速收拢。   “呲喇——!”   皮肉撕裂的声音细微而刺耳,江御微微睁大眼睛,滚烫的血滴连珠般顺着季凌纾的胳膊淌入了他的衣领。   季凌纾以身相护,不知何时已经长得宽大修长、骨干分明的手掌半拢住江御的脖颈,将他的所有要害处都藏在自己身下。   血色染红阴冷的土壤,茧阵还在继续收缩。   因为没有痛觉,身体发肤之伤对季凌纾而言犹如不存在,他一手牢牢将江御护在怀里,另一手再度起剑,回想着师尊的教诲吐息纳气,忽而星眸睁裂,剑光出匣,一举绞断了最靠近江御后腰的三两条韧丝。   但这样远远不够……围剿他们的是成千上百丝丝缕缕的杀机。   而只是斩断刚刚那几根,季凌纾的剑刃上就已经微显出裂痕。   “季凌纾,把剑给我试试,”   江御扶住他被震得发麻的手腕,“或者你握紧剑柄,相信我一次……”   “你别乱动!”   季凌纾搂他搂得更紧了些,哑着嗓子道,   “不想被切断脖子就靠紧我,我有办法。”   “……”   江御闻言将信将疑地闭了嘴,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做好了在最后一秒夺剑突出重围的准备。   季凌纾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的,除了师尊教给他的剑术,他还有一种力量。   ——扑通。   水声代替月色充斥在耳边,季凌纾缓缓睁开眼,果然依靠直觉找到了“入口”。   他再一次站在了湖底的巨像面前。   於菟似乎对他的主动到来感到意外,咧起看不见的嘴嗤笑起来:   “我早就说过,属于你的东西,你师尊再怎么抢怎么藏最终也还会是你的。”   “废话少说,”   季凌纾心系幻象外现实中被围剿的江御,焦躁道,   “我需要力量,和上次杀死泥龙时一样、能破这茧妖阵的力量,你直说要什么来换,我都给你!”   “……哦?”   於菟笑得更得意了些,吐纳出了一阵水潮,汹涌地拂过季凌纾的肌肤,想在将他审视打量。   “贡品已经有人替你给过了。”   於菟止住笑声,无形的力量拨开石像面前的竖鱼巨阵,显现为人形的一条石臂弯曲着手指庞大地移动到了季凌纾面前,   “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第61章 欲流   垢满青苔的巨石手在密不透气的水底划开波纹,只见它食指和无名指收弯向掌心,拇指与食指朝上挺立,季凌纾分明没有感觉到任何神雾的流动,石掌掌心中的方寸之地却风涌潮动,如生万丈之虹。   季凌纾紧盯着那流潮中心,在水膜的覆盖下,有让人难以理解的变化被展开在眼前。   他看见那水不再是斩不断的水,而是在石像手中旋转着炸开成一粒粒闪耀着玦光的漩涡,那些漩涡诡异地迸转着,眨眼间就失去了颜色,再一眨眼又失去了形状,最后竟然脱离了一切能够用言语形容出来的特点——水不再是水,是风,是日光,是虫鱼鸟兽。   於菟忽而笑了一声:   “感到熟悉吗?你用过这力量的,是你自己亲手粉碎了那条泥龙。”   “……”   季凌纾紧紧蹙着眉,当时在天沼山的湖底命悬一线,若不杀了那泥龙他和江御就会沦为那妖怪腹中的尸骸,那也是他第一次被拉入湖底见到这兽型石像,混乱和无措之中,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摧毁了那只妖怪。   但却记得泥龙死去之前和此刻石像掌心中的水很像。   不是被捏碎兽丹,也并非被开膛破肚,而是从外部,从被季凌纾触碰到的表皮开始溶解融化,像那漩涡一样,水不再是水,鳞片不再是鳞片,血肉也不再是血肉。   皮肉乃至灵魂,所有的一切在这诡异的力量面前都会失去特性,被一视同仁地解构消融。   於菟的强调撒发着一种懒散的得意:   “神雾也好,你师尊的剑也罢,杀的都是徒有其表的形,而你的力量则能深入到质,扭曲掉一切赖以存在的秩和律,”   它突然贴近到季凌纾跟前,庞然的石头眼白将季凌纾的视线占满,   “来,接着啊。”   那捧着漩涡的石手似乎也开始受到这力量的影响,开始颤抖着石崩瓦解,眨眼间就只剩下三根手指。   季凌纾却没有伸手去接,他警觉道:   “你想连我一起除掉……你是被我师尊?还是被明宵星君封印在这里的?你这真正的……怪力乱神。”   那力量分明是一柄双刃的剑,只要靠近,不分敌我,全都会被置于混沌。   上次摧毁那泥龙只用了眨眼的功夫,所以季凌纾并未来得及受到太大反噬,这次的茧妖比泥龙要难缠许多…季凌纾悄无声息地考量着,这力量他必须要用,否则江御就会被茧丝拦腰斩断,可这乱力会不会波及到江御,他自己又能不能全身而退……   “有什么好犹豫的,”   於菟看出他的迟疑,嗤笑道,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身上当真流着野兽的血吗?别是被江御训成家养的狗了吧——!”   “狗么,”   季凌纾冷嗤一声,   “你若害我或是我师尊,我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把你咬成碎片。”   “瞧你现在这畏首畏尾的样子,也配向我放狠话?”於菟轻蔑不已,“它的反噬是什么,你不也亲身感受过么?”   季凌纾闻言骤然怔住。   反噬,扭曲灵魂,混沌失序……就像他这些天易怒的情绪和难以遏制的杀意,越来越控制不住的戾气,还有如影随形的幻觉,都是使用这怪力的代价?   “你们奉为圣神的那小子守着天道,而天道最害怕的就是乱道和失序,季凌纾,挡在你面前的可是天神……你敢不敢和他比一比,看看是他先疯,还是你先疯啊?”   於菟一步步地诱惑着他,像寄居在人心深处的毒蛊,抛出了最诱人的条件,   “或者我说,只有我能让你和江御并肩而立呢?”   你也不想因为无能再一次被你师尊扔掉吧?   最后的声音到底是来自於菟还是来自自己的心魔,季凌纾已经无暇分清,随着现实中茧阵的不断坍缩,他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   直到有不属于他的血染红了他的指缝。   “啧。”   江御闷哼一声,茧丝阵不仅会收缩聚拢,还会有新的丝矢毫无征兆地横空出现,若不是有怡宵塔的那杯茶,让他及时察觉到危险偏开了头,此刻溅血的就是他的脑袋,而不是仅仅只被被划伤脖子了。   等不及季凌纾了,他必须马上起剑……   江御刚要夺剑,季凌纾眼里忽然回闪过光彩来,他用蛮力压下了江御的双手:   “闭上眼等我。”   “你干了什么……?”   江御话音未落,目光已经被季凌纾的外衫挡住,他整个人被蒙在了破破烂烂的衣裳底下,因为突然离开了年少者的怀抱而感到了丝丝凉意侵袭而上。   透过沾着血迹为了护他而留下的破口,江御只看见季凌纾徒手撕烂了那围困住他们、锋利如刃的茧丝。   茧阵察觉到了危险,迅疾抽离出江御周身的薄丝,聚拢成一道穿风破云的白刃全力朝季凌纾侵袭而去。   星云撼动,清风八极。   江御没能看清季凌纾做了些什么,满眼皆是飞雪般被震碎的茧屑。   等到茧屑落满旷野,像覆上了一夜梨花时,季凌纾已经抓着一把破烂的白丝,有些蹒跚地朝江御走来。   江御注意到,一起回神到他眼底的,还有一派漫无边际的暴戾。   他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好像是他守了百年的棋局,突然被人趁虚而入落下一字,彻底勘破了一般。   “季凌纾……!你刚刚是不是回到湖底的幻境里了?你又见到於菟了?它和你说了什么?”   江御难得展露出不再平淡的情绪,他上前抓住季凌纾的衣袖,想要唤回那双碧眼眼底的哪怕一丝清明。   那里本该澄澈如灵玉。   “季凌纾,回答我。”   江御又逼近了几步,他只见季凌纾眸色深沉地垂着眼,并不知他一直在看自己脖颈上还沁着血的伤痕。   “季凌纾…………!!你干什么!”   江御背后被人猛地用力一揽,颈间一热。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正吻着他伤口舔吮的少年。齿下零星的疼痛像坠落于尘间的花冠,把二人空洞的心脏和空洞的记忆填满。 第62章 再遇国师   “别咬了……季凌纾、”   江御吃痛,睫毛微微颤动起来,然而比起伤口被舔咬的细微刺痛,贴肤坠挂的怡宵锁感应到季凌纾的靠近,嗡嗡地闪烁起微漠的细光,在江御身上引起如灼如火般的痒意。   与此同时还有许多破碎间隙的记忆在眼前一一闪过。   江御看见第一次经历墨族发情热的季凌纾,摇着尾巴将他扑倒在地,嘴里可怜兮兮地念着师尊帮帮我,眼底放肆的贪念却昭然若揭。   看见被他骗着第一次喝了酒的季凌纾辣得耳朵通红,趁着酒劲胆大包天地爬上了他的床榻,说心口被辣得好烫,偏要师尊身上的清凉来解。   还看见他的双腿被季凌纾架在肩头,在明宵星君高耸庄穆的神像眼前,他唯一的爱徒眼里亮晶晶的,那是爱意盖过了情欲,俯身用下巴蹭着他的膝盖:   ——师尊,在这里做下去会对星君的大不敬……   而他却只是冷冷瞥了那神像一眼,欺身环住了季凌纾的脖颈:   ——别怕,有师尊在。   天罚而已,算得了什么。   那时江御早已做好盘算,对神明的不敬之罪,他会代季凌纾受下。   只是此刻江御却如何也想不起来,区区一次天罚,怎么会让他记忆散尽、筋骨受损,沦陷怡宵之地。   更想不起来他当初为何要带着季凌纾挑衅圣神。   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他还没能想起来……   “……江御,你看着我。”   季凌纾将江御脖颈上的血迹舔尽后微微抬起了眼,爬有兽迹的碧瞳中倒映出江御正在出神的脸孔。   季凌纾不悦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又怕弄疼了他,复而卸下了力度,   他不是没有像现在这样恶劣地想象过,师尊干脆就变成一个凡人好了。   不再是万人之上受人敬仰、眼里心里要装着平玉原万千凡人的兰时仙尊,而是只用注视着他一个人的江御。   “轻点……轻点啊!”   江御吃痛。   双手被季凌纾蛮横地扭攥着,这次不仅是伤口,季凌纾埋头在他胸膛前,执拗地在那本该有印记的心口处咬下了一记崭新的痕迹。   怡宵锁更加躁动起来,势必要唤起江御血骨中欲望的共鸣来。   江御难耐地动了动喉结,伸手推搡着季凌纾的胸膛。   感受到江御的抗拒,季凌纾眼底的暗色却更加深重,他脑袋里乱成一团,万事万物的形状和意义都看不清,唯一明晰的是,他想要靠近江御。   眷恋,贪心,还有克制了许久许久的思念。   禁锢在他身上的天道似乎因为於菟的力量而暂时不再作数,他分得清,也认得出,面前人才是他日思夜想的师尊,而那此时此刻被所有人都奉为兰时仙尊的人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冒牌货。   他不是没有想过,干脆杀了那个冒牌货,哪怕他是被迫要取代江御的。   可天道站在蒋玉那边,师尊的教诲更是禁锢着季凌纾,让他动不了手。   “我好想你,”   季凌纾将脑袋埋在江御怀里,深吸了一口气。   方才还很明烈的、只在江御身上嗅到过的淡淡花香眨眼睛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到,季凌纾知道,天道钉在他身上的枷锁马上就要恢复了,   “师尊,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季凌纾终究没敢问出口,师尊有没有也想念着他。   这一次江御几乎能确切地感知到,有淳厚至极的神雾悄然将他们包裹,浓粹得快要将空气取代,明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下一次抬眼,季凌纾眼底的戾气还在,晶莹却已暗淡不见。   “你也……再等等我。”   江御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他理好自己的衣衫,忍着反胃感记住了那缠绕在季凌纾身旁的神雾的味道。想必这就是明宵星君的力量,所谓的“天道”。   季凌纾如梦初醒,也不顾遍体还流着血的伤口,咬牙切齿道:   “那茧妖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它没死透,我师尊还在它手上!”   他环顾四周,明锐地抓住了那根用肉眼完全无法看见的茧丝,丝的那头就是茧妖的本体。   见季凌纾要去追,江御亦敏捷起身,扯住了他的衣角:   “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   季凌纾微微蹙起眉来,心里哪怕急躁万分,对着江御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能耐下性子来,   “你去又帮不上忙,乖乖回暖月阁等我不行吗?”   “我要去。白天你已经丢下过我一次了。”江御坚持道。   季凌纾闻言莫名有些心虚,只得打算把江御扛起带着走,但又想起他定然是会嫌弃自己满身血污,最终只“啧”了一声,变幻出柔软的狼尾,卷上了江御的腰。   漆黑的夜色之中,矫健的身影跃然于都皇城金碧辉煌的宫殿之间,转眼间便消失在了皇宫尽头,跃入了山林里。   江御被狼尾巴卷着,略有挑剔道:   “别把我衣服弄皱了。”   季凌纾愤然瞥他一眼:   “让你回去你偏要来!回去泡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喝着茶等我不舒坦么!”   江御挑了挑眉,没再顶嘴。   他十分在意季凌纾使用的那一混沌的力量,因而想再看他出一次手。   “这丝快到头了,小心点。”   季凌纾忽然点了脚竹枝,抬手为江御挡住没被尾巴包住的脑袋,从茂密的竹叶之间穿梭而下,翩然落地。   竹篁深窈,将寂冷的月色遮掩得严严实实,不见华光。   季凌纾扯了把他们追随而来的茧丝,隐隐有凌光反烁,能模糊看见那细丝连往了竹林深处伸手不可见五指的一片黑暗之中。   季凌纾握紧手中的剑,将江御护在身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漆黑的深处靠近。   “簌簌——”   只听有脚步踩碎地上落竹的声响传来。   二人蓄势待发,紧盯着眼前的那片漆黑,有人正在朝他们缓步靠近……   “咣——!”   剑震嘶鸣。   是季凌纾主动止住了破空而出的佩剑,他紧蹙眉心看着自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疑惑而不耐道:   “怎么是你?!”   “这是小生的工作呀。”   只见仝从鹤笑意盈盈地架着昏迷不醒的蒋玉走入了二人的视野,   “猎捕皇城周围的妖物,保护皇宫中人的安全,小生就是靠这个赚钱糊口的,”仝从鹤边说边将脸朝向身旁的蒋玉,“前半夜小生听到有异动便追出来看了看,好巧不巧,正遇上了你师尊呢。”   “那妖怪呢?”季凌纾追问。   “已经除掉了,小生遇到它时它已受了伤,因此并没费多少功夫。”   “你白天不是说那茧妖被你们城主当做国宝么?说除便除掉了?”江御又问。显然是对仝从鹤抱有疑心。   仝从鹤闻言怔愣住,缓了好半晌,才震愕道:   “公子说、说刚刚那个就是宫里的茧妖?”   季凌纾冷嗤一声:“不然你以为呢?”   仝从鹤脸色白了白,开始咬着指甲兀自踱步,嘴里振振有词道,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小生的饭碗不会保不住了吧?”   “在宫里看着那么可爱,刚刚却是那副模样,吓死小生了,这谁认得出来呀?”   “要不就和城主说,是它强掳兰时仙尊在前,小生此举,还许了你们金霞仙宗一个人情呢……”   季凌纾听得头疼,无奈道:   “你就说是我除掉的,谁让它动我师尊的。”   仝从鹤立刻拍掌:“季兄真有担当,小生就等你这句话呢。”   季凌纾:“…………”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昨天没更~祝大家双节快乐呀!今天会加更补上! 第63章 我见犹怜(二更)   “罢了,就当谢谢你搭救了我师尊。”   季凌纾叹了口气,反正他也不怕得罪城主。   他从仝从鹤手里接过蒋玉,确认了蒋玉只是暂时失去意识,并未受伤中毒。   “季兄心善,”   仝从鹤笑呵呵道,   “小生其实正准备去暖月阁找你来着,白日你让小生派人去追寻三皇子殿里被偷走的那盏烟玉绦环花瓶,刚刚传来信报,在城中一家当铺里找到了那花瓶上的一只玉环。”   “果然!”   季凌纾眼里一亮,那小偷光顾过当铺就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找到它真身只是时间问题。   他问仝从鹤道:“那当铺在哪?”   仝从鹤眨眨眼:“季兄不打算休息休息?现在就要去继续追查?”   “后日入夜前抓不到那盗贼你们三皇子就要一命呜呼了。”季凌纾冷冷道。当然就算没能救下三皇子,他也并不会觉得惋惜。   “季兄真是侠肝义胆。”仝从鹤夸赞道,让人听不出是真心实意,还是揶揄调侃。同时也将当铺地点、名称都告知给了季凌纾。   “那我师尊就劳烦你送回暖月阁了。”   反正已经出宫,季凌纾决定当即赶往那当铺,他不放心国师手下人做事,要是盘查那铺子时打草惊蛇,让盗贼跑了就糟糕了。   “小生定然不负季兄信任,”   仝从鹤又接过了蒋玉,   “那这位江公子呢?不和小生一起回宫吗?”   “他跟我一起。”   季凌纾不由分说道。省得江御又要拿他白天把他一个人晾在宫里说事。   江御闻声,欣然点了点头。   仝从鹤了然地笑了笑,“那小生便祝二位武运昌隆。”   季凌纾“嗯”了一声,在仝从鹤面前没再露出尾巴,而是搂起江御的腰改为御剑而行。   江御瞥他一眼:   “刚刚为什么不用剑,要用尾巴?”   季凌纾状似无意道:   “就想试试。”   实际上是因为如果不用尾巴干点什么,那玩意儿就会一直摇来摇去。   那时他并没有细想,他的欢愉到底是来自于和江御片刻的亲昵,还是因为撕碎了妖怪后破坏欲得到了餍足。   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仝从鹤目送着他们离开,沉寂许久后,才幽幽开口,似是在讥笑:   “惯着你也总有个限度,这几个人不好惹,别在这时候给我添麻烦。”   四周寂静无人,只余风声。   仝从鹤不像是在自言自语,更不可能是在和昏迷的蒋玉说话。   风声簌簌,渐渐大了起来,又缓缓平息,像是在回应着他。   半晌,仝从鹤从怀里掏出了一小盒食匣,打开的一瞬甜香扑鼻,正是宫里特有的桂花点心。   食盒似乎是用神雾护着带来的,还腾腾冒着热气。   风声又大了些。   仝从鹤浅笑一声,“不就是为了这个?”   “咕……咕呜……”   薄夜中的乌云散去,水色的月华将仝从鹤所站之处照亮,随之一起亮堂起来的还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有九尺之高的白乎乎。   仝从鹤骗了季凌纾和江御。   茧妖并没有被他除掉。   “拿去。”   仝从鹤从盒中拿出一块点心,抛给了跟随在他身边的白乎乎。   白乎乎比之前江御遇到时要单薄了许多,大部分的茧丝都拿去做了阵,本想杀死季凌纾把江御也给抢过来,没想到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被削去了大半。   它嗷呜一口张开血盆大嘴,吞掉了仝从鹤喂来的糕点,明明没有牙齿,却学着人类吧唧吧唧嚼得很香。   仝从鹤看了眼蒋玉身上黏糊糊的细碎茧丝,冷嗤一声,   “你都把他卷过来了,怎么又吃不下去了?”   “咕咕,呜……”白乎乎委屈兮兮道。   “我不让你动兰时仙尊?假的有什么不能动的?真的你也动不了。”仝从鹤说完顿了顿,“唔”了一声,“不过现在……真的那个你也不一定动不了。”   “呜呜咕…”   “你说你分不清?笑话,我是个瞎子都分得清,你长一千只眼睛是摆设吗?”   “咕咕。”   “我用心眼是作弊?呵,”   仝从鹤抿了抿唇,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白乎乎顺着毛,像是在抚摸家养的小猫小狗,   “就算你看不清,鼻子不是也很好使么?你应该也闻出来了,只有兰时仙尊身上才有的,真正的‘花’香。或者说是,春天的味道,很让人怀念不是吗。”   “咕呜…”   白乎乎一块接着一块把仝从鹤带来的桂花糕给吃了个干净,还要把盒子也吞进肚里。仝从鹤没有阻拦,只撑着脸轻笑着等着它大快朵颐,神色温和柔情。   直到白乎乎将食盒舔干净后又吐了出来。   “吃饱了?”仝从鹤坐起身来,幽幽问道。   “咕咕!”白乎乎别扭地做出点头的动作,掏出一颗亮晶晶的眼球来,像是枚凝封着纯真笑意的琥珀。   下一秒,雀跃的声音戛然而止,食盒啪嗒一声滚落在地,仝从鹤竟然突然掐住了白乎乎的脖颈。   乌黑的神雾在他掌心凝聚,将白乎乎掐得嘎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丝絮。   然而哪怕如此,周围的茧丝依旧乖巧老实地待命在原地,并没有要伤害仝从鹤而护主的意思。   “你呀,一直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仝从鹤依旧面带笑意,语气宠溺,   “之前我就叮嘱过你吧,金霞宗来的这些人你要躲着点,结果呢?就算那兰时仙尊是假的,若因你而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好事就都坏在你手里了,知道吗?”   “呜呜……咯……”   “江御对你来说就有那么诱人?你非得招惹他两下?”   仝从鹤不顾白乎乎的求饶,下手愈发重了起来。   “我这次要怎么罚你,你才能长点记性呢?”   仝从鹤笑得狎昵。   白乎乎闻声轻轻颤抖起来,讨好似的用脸颊去蹭着他的手背。   若蒋玉在此刻醒来,看到的恐怕就是都皇城的国师大人在手掐一个柔弱白净、我见犹怜的少年,只可惜他被下了迷药,清晨之前,不管身边如何地动山摇,他都醒不来半分。 第64章 糖山楂   “让让,都让让!别再往他身上砸果子了!”   季凌纾扯着嗓门喊道,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了街市上喧闹的人群中。   这都皇城富庶繁荣,快到亥时了市集上仍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和宫中的冷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实的结界。   江御眉目俊姣胜雪,虽不通仙术却气质出尘,走在大街上引得是男是女都频频回头,不知是哪个胆大的率先从自己铺面上捡了几个苹果塞给他,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徒手又接住了不知谁扔来的两颗鸡蛋后,季凌纾恨不得脱了外衣把江御给蒙着走,无奈之下他只得亮了亮腰上的剑锋:   “我再说一遍,别砸他了!”   周遭的吵闹似乎安静了一瞬。   “砰通——”   不知是谁又砸来了一个桃儿。   季凌纾崩溃道:“也不准砸我!”   两人一路困难前行,阻碍重重,等找到仝从鹤所说的那家当铺所在的街巷时,江御已经接了满满一怀抱的瓜果小吃。   甚至还有好心人送了只竹筐给他。   季凌纾看他抱着竹筐优哉游哉地品尝着街坊路人送来的当地小食,不禁想发火,可江御却歪头看着他笑了起来,摇了摇手里的梨膏糖:   “你吃不吃?”   心里的气焰刹那间消了下去,季凌纾撇了撇嘴:   “吃。”   江御却没直接给他,而是看了眼他手里不知何时接过的山楂串,新鲜的山楂洗净后被串在竹签上,不似糖葫芦那般浇了腻口的糖浆,一串一颗,鲜红圆润,还蒙着一层冰丝丝的水雾。   “用那个和我换。”江御说。   本来就是帮江御拿着的,季凌纾没有说不换的理由,正要递给江御时,他发现江御手里已经满满当当,再也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接。   喉结悄无声息地滑了滑,季凌纾问:   “我喂你吗?”   江御想也没想,自然而然地凑了过来,微微张开了口。   季凌纾心里一颤,拿山楂球的手都有些不稳。   他无声地、长长地吸了口气后才抬起手,将山楂喂到了江御口中。   江御轻轻含住,略一用力扥了一口,却发现那竹签扎得极紧,根本咬不下来。   一时间二人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江御一口咬不下去,吐出来又觉得有些不雅,只能尴尬地含着山楂顿在原地。   季凌纾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僵持了半晌,江御两腮含得有些发酸了,只得抬眼轻飘飘瞪向季凌纾。   季凌纾被他这一瞪,不知是如何鬼迷了心窍,手竟然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攥着那竹签在江御口中转了一圈。   “唔……!咳、咳咳……”   微涩的山楂碾过江御的舌尖,顶到他的腮颊,让他不由咳嗽起来,边咳边扔下手里的竹篓抓住了季凌纾的手背,眼尾被顶得泛了红。   “松、松开!”   季凌纾感觉不到疼,江御把他手背拍红了也没用。   “你慢慢吃,我帮你拿着。”   “我……”   我怎么吃?   江御被堵着嘴,幽怨地看了季凌纾一眼。   这竹签怎么比他的佩剑还难夺,臭小子不仅胆子大了,本事也长了。   挣扎无果后,江御只能在季凌纾的注视下红着耳朵分了几口以极快地速度吃下了那颗又大又圆的山楂。   季凌纾似乎心情很好,又从竹篮里拿了一根出来,   “还要吗?”   江御翻他一眼,忽而抬手掐住他的下巴,另一手将梨膏糖塞到了他口中。   季凌纾老老实实地给吃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好像还没解气似的,江御又从篓子里掏出个苹果喂给他。   季凌纾照单全收,身后仿佛还有尾巴在摇。   江御的脾气被磨消得差不多时,二人也刚好站在了仝从鹤所说的典当铺前。   狭窄的铺面上挂着条陈旧的招牌——来财当行。   老板正在抽板关门,见他们两人站在门口探头往里张望,便努了努嘴:   “二位公子,小店今晚已经打烊了。”   “打烊了正好。”   季凌纾不由分说地卡住了要被关上的门,大步一迈,跨了进来,直接亮出了仝从鹤给的手信,   “我们是宫里来的,问你几句话,你别乱出声。”   进门前他已经悄然在当铺门口贴下了隔音用的符纸,铺内的谈话绝对传不出去一分。   江御不似季凌纾那般粗鲁,他慢条斯理地拆开了老板刚装上的门条后才提衣跨进门槛,正要进屋时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回头往街对面的屋顶上看了一眼。   那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江御挑了挑眉,没有声张,而是无事发生一般进了屋。   刚进铺子就见那当行老板噗通一声跪在了季凌纾脚边:   “我真的冤枉啊!要我知道那玉环是宫里物件儿上的,给我九条命我也不敢拿出来卖啊……官爷您行行好,我就一做生意的,只看那玉品质上乘,万万不知是这种来历啊!官爷您饶我一命吧!”   季凌纾皱着眉把他拎了起来:   “谁说要要你的命了。还有,我进来时就布了结界,你喊得再大声外面人也听不见,你故意哭这么大声,这是要给谁传信呢?”   铺子老板微微一哽,果然是被季凌纾看穿了心思。   他缓缓收起了哭腔,蔫蔫地垂着脑袋,犹豫了许久之后才无望地叹了口气:   “公子,不是我有意包庇,但你可知道那玉环换来的钱都被用在了何处?”   “什么意思?”   “公子可愿随我前来一看?”   老板顿了顿,“只往外走半柱香的时间便能到,公子若不放心,可将我四肢捆绑、蒙眼堵口。”   闻言,季凌纾和江御对看了一眼。   “不需把你五花大绑,”季凌纾从袖中掏出一张火符,是从木羽晖手里拿来的,他将火符贴在了老板的背上,警告他道,“若你敢有半点小动作,在你叫喊出来之前就会被烧成一摊灰,懂了吗?”   这话当然是吓唬人的,木羽晖那点儿修为可画不出来什么厉害的符纸。   老板点了点头,锁了铺子后便带着他们二人往城外走去,一路上他只低着头带路,当真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很快几人就来到了城郊的一处庄子。   站在洞门外,季凌纾不禁皱了皱鼻子,一股酸臭的、腐烂的味道扑鼻而来,空气中充斥着死亡和污垢的气息。   少见的是向来挑三拣四的江御这次并没有嫌弃,而是沉着眸,紧跟着当铺老板走进了那庄子。   月亮照进来的瞬间,许多双眼睛将他们三人紧盯。   那些视线中有惊惶、有好奇,更多的是不安,和夹杂在其中的丝缕敌意。 第65章 嗅觉   直到铺子老板走了出来,气氛才稍稍缓和下来。   季凌纾和江御这也才看得分明,这庄子里住着上百口人,多是老人和女人,还有许多年龄不等的女孩儿。   她们住得简陋,许多人的床铺只是一层薄薄的枯草,墙角堆满了发霉的烂菜叶和米饭,连地上漏碗里的肉都散发着一股酸味。   老板蹲下身,看了看碗里的馊肉,叹息道:   “前儿不是才送了那么多钱来,怎么还在吃这种东西?”   年长些的女人摇头道,   “大伙儿已经吃过顿好饭了,就上的您和我们说的那个什么,琼华楼,不过可能是我们人太多、太吵了,饭没吃完就被掌柜的赶出来了,也、也不怎么好吃,所以我们就想把这钱攒起来……”   “攒着做什么?给你们就是让你们花的。”   “好、好不容易听说邻村有家私塾愿意收女孩儿,就是要不少银两,我们商量了下,这钱与其挥霍了,还不如攒给孩子们念书……”   “唉。”   当铺老板沉沉叹了口气。   不消他多说,季凌纾已经明白,那玉环当来的钱都被送来了此处。   只是他不懂,平玉原最为富庶、几乎遍地黄金的都皇城里怎会也有着如此困窘的一群人。   和这里一条街道之隔的闹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穿金戴银,富足到有用不完的东西可以砸给江御。   老板把他拉到了一旁,低声道,   “她们原本也都出自名门望族,可命运弄人,几年前家中小姐被宫里那位给看中辱了清白,那位小姐宁死不从,投河自尽了……没想到这一遭竟惹怒了那位,滔天的罪状就这么落了下来,族中男丁全部处死流放,女子也都入了奴籍……”   “那这这么多新生的孩童是?”   “都是大家捡回来的。这年头家里生个漂亮的女娃就有被三皇子挑中的风险,豪门大户谁都不愿再养女娃娃,这几年尤甚。”   “……荒唐至此。”季凌纾咬牙切齿道。   他本以为那三皇子只是在宫中蛮横无状,没想到竟肆意妄为到全城都苦其久矣。   “那带来玉环的人此前也接济过她们不少,所以不是我想包庇,只是……只是这样的好人,我实在不忍看他就这样丧命。”   “我们不是要来杀他的,”   季凌纾叹了口气,“他若一心善念,我必定会保他平安。只是玉环失窃一事关乎邪祟妖物,我必须要找到他把真相弄清楚。”   江御也补充道:   “现在三皇子和城主也在满城追捕偷盗花瓶之人,我们能找到你,也是依靠宫中传来的消息,你口中的好人落在他们手里更是只有死路一条,你若真心为那人好,便最好祈祷先找到他的是我们。”   “这……”   当铺老板低垂着脑袋,面露难色:   “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许人也,我们连面都没见过……每次都是一袋东西、一张纸条钉在铺门上,不知是何时送来的。”   江御闻言说道:“那他给的字条你可有留下?”   他们一直觉得扬言要三皇子命的会是妖,但从它的作为来看,又充满了人性,难免让人怀疑这场针对三皇子的折磨会不会是多方势力的合作。   他想要来字条比对看看,送来玉环的人和那留名梦空花的人是不是同一人。   “有,不过我留在铺里。”   “反正也不远,我们与你回去取便是。”   季凌纾顿了顿,取下了枚雕金的带钩留给了庄子里的人。   回当铺的路上,不远处的街巷终于闭市,烟火气被夜色冷凝下来不少。   季凌纾低声问江御道:   “你怎么看?”   江御眨了眨眼:“什么怎么看?”   “偷东西的人,和要刺杀三皇子的人。”   “是来报仇的吧。”   江御淡淡道。来的路上季凌纾已经把白天在宫里听小桃说的那些话都讲给了他听。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花瓶、牙齿甚至是手指,若只是想杀了他早就能得手,却要把事情做得如此复杂华丽,目的大概有两个。”   季凌纾闻言点了点头,认同道,   “一是为了折磨三皇子,二是想把金霞宗的人引过来……又用了梦空花的名字,果然还是那江湖邪盗的同党,要为他报仇吧。但梦空花和三皇子又有什么仇呢?”   “许是和长公主结了盟,又或者本身就是从像刚刚那个庄子里一样的地方出来的人。”   江御说完又补充了句,   “不过我不是在怀疑长公主,也可能是被打翻药罐的二公主,或者哪个被压迫不堪的宫人,毕竟三皇子作恶多……端!”   他话音未落,从巷尾忽然袭来了一阵极快的罡风。   来者速度极快,又毫无声息,快到连感官敏锐的江御都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街中在瞬间闪烁起了刀光剑影,两相对峙。   一边是拔了季凌纾的佩剑架在了当铺老板脖子上的江御,另一边是蒙着半张脸,一身夜行衣,手握短刀抵着季凌纾的黑衣男子。   “放了他。”   江御掐着当铺老板的肩膀,掐得他嗷嗷直叫。   对面那人个子不高,身形甚至可以用瘦小来形容,身手却敏捷异常,他只冷哼一声,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年轻清澈,甚至带有几分少年气:   “要杀便杀,与我何干?”   “你想干什么?”季凌纾咬牙,尝试挣脱却无果,这怎么可能?他可是被江御教养长大的,和能驾驭神雾熟通仙术的修士也能打个有来有往,这人身上毫无神雾的气息,居然能趁虚而入钳制住他!   “我要你,”   少年抬起下巴,指向江御,   “你和我走。”   他一抬头,露出了下颌,季凌纾也就看见了他颈间的刺青——一条盘桓的青蛇。   “你是……梦空花?”   季凌纾认出他来。   当年梦空花一事能惊动简遐州,金霞宗内自然也有卷宗记载,季凌纾读过,也对这刺青印象深刻。   不,不对,简遐州明明向宗主汇报过,已经将梦空花正法,他不可能活着……这人是谁冒充梦空花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说“梦空花”本就是一个许多人构成的组织……?   一时间季凌纾脑海中略过了许多种猜想,却唯独没去想过江御要说出来的那种。   只听江御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松开了当铺老板,了然地看向那少年:   “漱冰果然没有杀你。”   “看来我没认错,”少年嬉笑出声,“你就是江御吧?简遐州特别崇拜的那个兰时仙尊?”   “他和你无冤无仇,你若憎恶金霞宗带我走就行,和他无关!”季凌纾喊道。   梦空花却笑得更大声了,甚至也放开了季凌纾,将他一把推到了江御身边,   “我恨金霞宗?你们以为我来找你们是为了什么?”   少年忽而止住笑意,漆黑的瞳仁深处燃烧着乌黑的连天野火。   他深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向江御,   “我只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唔,我该说你也被天道动过手脚,对不对?” 第66章 罪火   “你们这是要妄议星君?你们疯了……!”   当铺老板如临大敌,可他话音未落,梦空花的刀就逼到了他脑袋旁:   “想活命就闭嘴滚。我数到三,如果还能看见你,我就砍断你的脖子。”   “……!”   “一。”   老板吓得双腿发软,迫于无奈只能捂着耳朵一溜烟逃离此地。   “二。”   老板跑得更快了些。   “三。”   巷道幽深,笔直无遮,那老板一介凡人当然不可能做到三秒之内消失在梦空花眼前。   季凌纾只以为他是在威胁,却没想到数到三后,少年忽地轻笑一声,竟真的掷出了手中的弯刀,刀锋直朝那老板的脑袋而去。   “锃——!”   江御提剑横空而出,打落了他的刀。   “无辜之人,何故要取他性命?”   “嘁。”   梦空花耸了耸肩,噘嘴道,“你果然和简遐州说的一样。没意思。”   季凌纾还嘴道:“你才没意思。”   江御倒不在乎,打量了梦空花一番,问:   “你刚刚说什么?我身上被天道动过手脚,你能闻到?”   “倒不完全是嗅觉,也有一部分是直觉,”梦空花抱着手挑了挑眉,“我没听错的话你们在查偷那个什么皇子东西的人?我不是留了名字吗?真亏你们还能找那么久,笨蛋。”   “谁知道你还没死?”   季凌纾没好气地瞪了他好几眼,   “你到底什么意思?知道我们在抓你还坦诚认罪?”   “是我做的事,为什么不认?”   梦空花无奈地看向季凌纾,   “都说了我留过字条。”   季凌纾被他的坦然堵得无话可说:   “那,我们就要抓你回去了。”   “你打得过我么你?”梦空花懒洋洋看他一眼。   “刚刚是因为你偷袭!”季凌纾果然被戳中痛处,急匆匆地看了江御一眼,好像想证明他没有那么弱。   江御轻轻抿了抿唇,转而看向梦空花:   “你跟踪我们跟了那么久,动了手又主动放了人质,到底是为何?”   季凌纾身后有尾巴的话,此刻想必是委屈地耷拉了下来。合着他只是江御口中的“人质”而已。   “因为你呀,”   梦空花双手枕在脑后,   “真是的,我刚刚不也说了我要你吗?这世上的人怎么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呢?”   江御展眉:“不是人人都像简遐州那般好性子。”   “你这话说得也是。”   少年伸了个懒腰,   “我家就在那边,来喝杯茶吧。不然半夜站在街上吹冷风像个傻子似的。”   季凌纾握了握拳头,忍住了想给他一拳的冲动。   要不是看在他说出了“天道动过手脚”的话,他高低要揍他一顿。   “对了,我有名字,梦空花只是个外号而已。”   少年在前头带路,手里不断把玩着他的弯刀,似乎随时注意着身后两人有没有逃走的念头。   当然他已经抛出了那样的话,季凌纾和江御是必不可能离开的。   “空花阳焰,梦幻浮沤,所以叫梦空花。”少年顿了顿,继续道,“我本名叫独夏。”   季凌纾有些意外:   “当初金霞宗可是下令要捕杀你,你对我们就没怨恨之心吗?”不仅没有怨恨,季凌纾甚至感觉到独夏对他们……还有几分友善?   “我这不是没死吗?”   独夏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那是一种觉得他脑子有病的眼神,   “简遐州说金霞宗里好人很多,尤其是兰时仙尊。我信他。”   “那漱……”   季凌纾想追问简遐州的下落,却被江御捏了把手心,拦下了他的话头。   季凌纾只得僵硬地调转话锋:   “那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天道动的手脚,那是什么?”   “好了,我们到了。”   独夏并未回答他,略过季凌纾的问题,一脚踹开了某户再普通不过的人家的大门。   屋内陈设杂乱,像是被洗劫过一遍似的。   “你就不能好好进自己家门吗?”季凌纾无奈道。   “我没钥匙开锁。”独夏理直气壮道。   “合着这不是你家啊?”季凌纾震惊。   “一个月前不是。但现在是了。”独夏说完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江御,又解释道,“本来住这里的屠户要强娶对门的丫头,那丫头哭得烦死人,我只好把那屠户赶走了。你们随便坐,我来找找这屋里有什么茶。”   独夏进屋后摘掉了遮面用的黑纱,那是一张十分清秀、充满少年气的脸,看起来人畜无害,和血腥气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自顾自泡了一壶茶来,有模有样地给江御和季凌纾都倒了一杯。   江御的注意力被他屋内的陈设吸引,看也没看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忍住蹙起眉做了个十分痛苦的表情出来。   季凌纾一看就知——他嫌人家茶不好。   趁独夏又去翻找第三只茶杯时,季凌纾以极快的速度倒掉了江御杯里的茶渣,帮他换了杯无垢的白水。   独夏没能找到给自己用的茶杯,懊恼地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   “算了,反正我也不渴。”   安慰好自己后,他像只猴子一样蹲上了桌旁的木凳,左看看季凌纾,右看看江御,开门见山道:   “三皇子我一定要杀。你们想阻拦就阻拦,干脆当成一场比试如何?看看究竟是你们能保住他,还是我能杀死他?”   江御按住季凌纾,开口问:“他非死不可的原因是什么?”   “是他先抢了我的东西。”   独夏又把凳子当做秋千,一晃一晃地,纯真地咧了咧嘴角,   “我这人,遇到好人就想善心大发,遇到恶人呢,就会忍不住想把他们都杀光。”   “抢你的东西?”   江御上下打量了独夏一番,“抢了你的花瓶?你的牙齿,你的手指,还是你的脊梁骨?”   “不是那么无足轻重的东西。”   独夏突然荡到了桌前,双手搭在桌面上,看起来十分乖巧,语气也非常认真,他说那些关乎人命的东西“无足轻重”,似乎并非在反讽。   “你们既然调查过了,应该就知道,之前那畜生放火烧过一间衣料铺子吧?”   “所以你重要的东西是一件衣裳?”   江御的视线越过独夏,看着那件被挂在里间的白衣,衣襟上绣着墨色的淡竹,十分精巧,可惜衣摆和袖口都被烧得破破烂烂,沾满了烟灰。   “对啊,”   独夏也回头,看着那件衣服时的神色十分安然,   “几个月前我路过那间铺子,一眼就瞧中了这衣服,可惜尺寸不合适要订做,我等了那么多天,终于可以去取衣服的时候,宫里那畜生竟然放了一把火。兰时仙尊,你说他该杀不该杀?”   “三皇子草菅人命确实该死,但不该是被你杀死,”季凌纾缓然道,“一件衣裳,并非不能再做……”   “来不及了。”独夏小声嘟囔了一句。   江御将目光从那件白衣上挪开,静静地看着独夏:   “可我看这件衣服尺寸宽大,并不像是你穿的。”   “对啊,”   独夏忽然嘿嘿一笑,   “你们都认得这衣裳的主人,这是我打算烧给简遐州的。只不过是要在他墓前烧,而不是这样被一个畜生给烧毁。” 第67章 重蹈覆辙   虽然早已知道,漱冰仙尊的陨落是既定的事实,再次听见独夏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出来时,江御和季凌纾都不觉怔愣了一瞬。   有关简遐州的记忆,江御其实已经恢复不少。   在江御印象中,简遐州是一个天才。虽然相差百余岁,他却可能比羡阳更早一步突破飞升之境。   不仅有天赋,简遐州的人品也在宗内数一数二,人生的座右铭是不以善小而不为,年年积攒下来的功德都在宗内夺头筹。   唯一的缺点就是唠叨。   他唠叨玄行简身为宗主却畏首畏尾,不敢独自做主;唠叨羡阳修为高深却自私桀骜,太过有架子;唠叨敬玄避世死板,只会尊天命;甚至连江御他都敢唠叨上一两句。   ——江师祖,你让那墨族的小孩子天天起那么早练剑,孩子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对他别太苛刻了。   ——江师祖,季凌纾又逃了我管的课业,听说你由着他睡了一天大觉,你对他别太娇纵了。   以至于江御有段时间见了他就捂耳朵。   ——苛刻了也不行,娇纵了也不行,要不这孩子你帮我带?   江御这样问他。   简遐州闻声愣了愣,竟然当了真,深思熟虑了一番后,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   ——那江师祖就把他交给我带上一年半载?我保证他茁壮成长!   江御见状当即变了脸色,把小季凌纾塞到了自己身后:   ——不给。   然后就要继续听简遐州唠叨,你太惯着他啦、你独占欲太强啦、你也该让他多和别人接触接触……之类的。   只是不知哪天开始,唠叨声突然不见了。   前几天江御还偷偷高兴,可十天、半个月、甚至一年,他都没再听到简遐州的唠叨。   向来懒得插手宗中事物的江御主动造访了宗主堂,才得知简遐州接了任务,去平玉原处理一个什么邪盗去了。   “处理个小偷需要那么久吗?”江御问道。   玄行简耸了耸肩,“什么小偷,早就正法了,现在漱冰是在平玉原云游历练呢,说人间比仙宗更值得经历,我看他悟性那么高,说不定下次见就飞升成圣了。”   江御“哦”了一声,“也许吧。”   金霞宗等了数年,等到的不是飞升的喜讯,而是漱冰仙尊的死。   大殿中那颗由简遐州的神雾升起的星星变得支离破碎,漱冰仙尊无疑死得很透。   能和江御处得来的人本就不多,敬玄算半个,漱冰难得能算整个,这一下子,不仅没了能说话的人,他托漱冰一起拼凑的无极山海图也只能搁置了。   关于简遐州的死因,因为金霞宗耗费许久也没能找到他的尸骨,故而宣布为修炼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江御自然是不信。   而且看样子,面前这个本该被简遐州杀死的独夏显然知道实情。   “你说要在他的墓前烧给他……简遐州的墓碑在哪里?”江御微不可见地抓起了衣摆,难道简遐州之死也是天道的手笔?以简遐州的修为和道心勘破天机并非不可能,他是和明宵星君交过手么?   如果能见到他的尸骨,江御有八分把握能判断出他的死因。   “那个啊,为了方便祭奠,我随身带着呢。”   独夏乖巧地笑了起来。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做法非常天才。   “随身带着是什么意思?”季凌纾替江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于是他们看见独夏从腰间掏出了他的短刀,刀刃流转着玉般的光华,无疑是一把好刀。   独夏轻轻抚摸着月白的刀柄,似乎是因为他摸了太多次,那刀柄泛着淡淡的黄。   “就在这里。”   独夏一字一句道,语气轻快悠然,   “我把他的骨头做成了刀柄,你们看,是不是很漂亮?我做了足足三个月呢!”   “你……!”季凌纾骤然起身,利剑出鞘,抵在了独夏的胸口,“是你杀了漱冰仙尊?!”   独夏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地看了他几眼:   “对。是我杀了他。但我杀的人已经不是他了。”   “你疯了……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杀的不是简遐州还能是谁?他放过了你,你却恩将仇报杀了他?!”   “我没疯,而且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看你才要疯了。”   独夏平静地看着季凌纾,   “难得我们有缘,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吗?虽然故事有些长就是了。”   “不需要。”   季凌纾稳住心气,“我只要知道凶手是谁就够了。三皇子固然该死,你也罪不容诛。”   “真不听吗?”   独夏弯起眼,笑得非常漂亮。   他扫了一旁一言未发的江御一眼,   “可有趣了呢。而且啊不久之后你就要像我一样杀了你身边这个哦。”   “你说什么?”   季凌纾顿住了手里的剑,犹豫地看向江御。   独夏双手背在身后,完全不怕那随时能要了他的命的剑锋,晃着双腿悠悠问江御道:   “说起来你是哪个呀?原来的那个?还是所谓外来世界的那个?”   “……!!”   江御和季凌纾相视一眼,不禁震愕住。   “我就是江御。”   “哦,原来的那个啊,”独夏闻言点了点头,又吸了吸鼻子,“好奇怪,你和简遐州闻起来很像却又不完全一样。你的灵魂好像更轻一些,不像他,重得让人感到恶心。”   江御蹙起眉,尝试去理解他的话,   “你是说,简遐州的身体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灵魂?”   就像他和蒋玉这样,只不过蒋玉有崭新的身体,而那个将要代替简遐州的人只有灵魂。   “和仙尊说话就是轻松。”   独夏打了个响指,语气里充满了讥讽,   “看来那高高在上的圣神也会变着花招给自己做玩具啊。季凌纾,你说我们怎么就那么惨,怎么偏偏就是我们身边的人被那混账圣神给选中了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你只是没法细想,”独夏对季凌纾的迷茫表示出十分的理解,“像我一样,不过等你杀了兰时仙尊就好了,就会像我一样能看得清了。”   “我不是你,不可能杀他!”季凌纾义正言辞道。   “哈!”   换来的却是独夏无尽的嗤笑,   “我当时也这么想呢!我也以为我这辈子杀谁都无所谓,唯独不会杀他简遐州!”   他分明在笑,被笑意填满的眼里却流出了泪。 第68章 长寿面   在遇到简遐州之前,独夏过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他本出身仙宗大族,可一直到十二岁都不能操控神雾,便被族人赶出家门,扔上了平玉原。   说来也巧,他虽不能运转神雾,习起武来却天赋异禀,到成年时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甚至连琉璃海下的普通修士都敌不过他。   凭着一身本事,他随心所欲,看谁做了让他不爽的坏事就去洗劫谁,几乎每天都在杀烧抢虐,不知不觉攒出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钱财和一个鼎鼎臭名。   直到某天,他遇到了那个叫简遐州的人。   那是独夏第一次不敌对手,不仅不敌,他连简遐州的头发丝都没碰到就被神雾压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以为这琉璃海里来的仙尊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杀了他。   可简遐州却在他面前坐下,突然摊开了一本墨迹满满的册子。   “十二岁零三天,在平玉原葵城生抢三个猪肉大葱包,是罪孽。”   简遐州的声音温润好听,不过那时独夏听着却觉得刺耳。   “你要杀就快杀,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简遐州没理会他,继续道,   “十二岁零三天,把三个猪肉大葱包分为了城外的难民,是功德。”   独夏红了耳朵:“你到底杀不杀!什么功德不功德?我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简遐州兀自道:   “十三岁零一个月,把平玉原骆城原住民刘裁缝推进河中溺死。”   独夏撑着脸:“对,我杀人了,不止这一个,我自己招了,用不着你来审判。”   简遐州淡淡看他一眼:   “经我查明,刘裁缝杀妻杀女,因和骆城城衙为堂兄弟,故获免罪,你这算是为民除害,也是功德。”   独夏尖叫:   “你是变态吗那么多年的事都查!你是来杀我的行吗!”   简遐州抬了抬手指,独夏的嘴巴便被封上了。   “十三岁零五个月,连杀十二人,”   读到这里,简遐州轻轻蹙了蹙眉,独夏以为他终于看不下去要把自己给除了的时候,又听他缓缓道:   “经我查明,这十二人闯进了你暂居的孤儿庄,掐死了男童五人,女婴三人,妇女八人,你这是为自保,也算不得罪孽。”   “……!”够了你这疯子!   独夏无声地抗拒,简遐州却完全不顾,一条又一条把他所做的所有罪孽与功德都读了个遍,读到天黑时还给独夏披了件外衣怕他冻死,等天亮独夏睡醒时,这人居然还在念。   “十九岁,也就是昨天,杀害平玉原湖城商贾之子周少爷,原因……我未查明,正好你醒了,不妨和我说说?”   独夏有些无言。   为他的作为竟然足够这人念上一宿,也为这人竟然真的念了一宿。   “哦,我忘了你的嘴上被我施了法。”   简遐州缓缓起身,抚平一袭白衣上的褶子,走到了独夏面前。   他蹲下身来,拇指轻轻掠过了独夏的薄唇。   那温暖让独夏惊得往后一趔。   简遐州连忙收回手,“不好意思,弄疼你了?”   “……滚开!”   独夏别过头去,懒得再看他一眼。   二人沉默良久,独夏定力终是不如简遐州,再者脖子也扭疼了,只得悻悻转过头来,闷声道,   “我和你说了原因后,你就能给我个痛快了吧?”   简遐州点点头:“已经念到最后。”   “哎,”   独夏叹了口气,   “我在他们府里得了份差事玩儿,溜溜马看看门,昨天是我生辰,柴房里有个大姨多管闲事,非给我煮了碗什么长寿面让我吃。”   他顿了顿,忽然朝着简遐州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可你猜怎么着?那面我没吃到。被周少爷一脚踢翻了,他说狗哪里配和他吃同一个灶台烧出来的饭。仙尊,你说我杀他是罪还是德啊?”   “原来如此。”   简遐州沉眸。   他觉得,这是德。   他没告诉独夏,那给他煮了长寿面的大姨被周少爷赏了二十大板,悄无声息地拖出宅院埋在了乱葬岗。   “谢谢你,我终于懂了为什么兰时仙尊总说这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了。”   简遐州郑重地朝独夏鞠了一躬。   独夏只觉得这人真好笑。   “兰时仙尊又是什么东西?”他问。   “是我的好友。若此次来的是他,我想他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指把我按在地上听你们念一晚上经吗?真无聊。好了好了,我也把原因告诉你了,要杀要剐,怎么判我,你总该得出结论了吧?”   独夏懒散地躺在地上,静静地等着死亡的到来。   他知道自己总是要死的,他不怕死,只是有点后悔,昨晚要是吃一口那长寿面就好了。   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长寿面是什么味道呢。   也不知道给他煮面的大姨知不知道他就要死了,她总说自己像她夭折的儿子,真惨啊,像她儿子的人也没能活到二十岁。   早知道就当着她的面吃一口了。   独夏静静地想着。   希望她以后还能遇到像她儿子的人,希望那人不像他这般别扭顽劣,会当着她的面吃下她煮的面,再夸她一句煮得真好吃。   怪不得叫长寿面呢。   像他这样没吃过一口长寿面的人,是不是活该短寿呢。   独夏失神地看着那晴朗到该死的蓝天。   希望大姨会在生辰的时候不忘记给她自己煮碗长寿面,那样愚蠢的好人应该要长寿,要活很久很久才行……   咚,咚咚。   简遐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他耳畔。   独夏闭上了眼睛,嬉笑道,   “仙尊,你杀人疼吗?”   简遐州怔了怔:“问这个做什么?”   “希望你能让我痛苦地死去,”独夏笑弯了眼,陈述着自己的美梦,“让我变成厉鬼,多杀几个该死的人。”   “那,恐怕我无法如你的愿。”   “怎么,你杀人很利落吗?”   “想要痛苦,倒也有法子,只是我并不打算杀你。”简遐州的声音很轻,像落在独夏耳边的云。   独夏闻言愤然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身上的神雾已经被收回,他随即翻起身来:   “你在搞笑么!你刚刚准备了那么久不是在想我这样的罪人要如何被处死?你到底在…………!”   独夏忽然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葱花面。   简遐州递给他一双筷子:   “时间仓促,食材也不多,而且还晚了一天,但也还能算是在为你过生辰吧。我方才查过了,平玉原没有不能晚过生日的忌讳…………那个,你眼泪要流进碗里了。” 第69章 宝物   简遐州说着从袖间抽出了手帕,单膝跪下身来要帮独夏擦眼泪。   “别碰我!”   独夏本能地颤了一颤,挥手打开了简遐州伸过来的帕子。   面碗里的清油亮汤被一滴连着一滴豆大的眼泪撞出水圈,他用手肘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把眼下磨得通红,   “什么眼泪……你骗人,我才不会流眼泪,这是汗,一定是汗!你审了我一天一夜,把汗都审出来了!”   简遐州闻声怔了怔,忽而展眉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他将被独夏拍开的手帕又细细叠好,重新递到少年手上:   “这世上哪里有人不会流眼泪。我们宗门里有个墨族来的孩子,天生没有痛觉,连感觉不到疼痛的他都会掉眼泪,更别提你了。”   “骗人,要真有这样的人,你们这些仙宗不早把他给生吞活剥拿去炼丹了?”   独夏闷哼一声,没接简遐州递来的手帕,倒是伸出手想去拿碗旁的筷子。   但他很快又缩回了手,警惕地盯着简遐州: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不是被派来杀我的吗?为何要这般好心对我?”   “除魔卫道之事,杀的是妖,屠的是恶,你非妖非恶,我为何要杀你?”   “虚伪。”   独夏冷笑一声,   “死在我刀下的人可不比死在妖怪手里的人少,你手里那册子上不是记得清清楚楚么。说得这么大义凛然,其实是我手里有你们想要的宝贝吧?”   独夏这样替简遐州解释着他的行为,如此才释然地拾起筷子从碗里夹了一大口面出来,喂进嘴里之前他“呼呼”吹了两口,抬起眼睛打量简遐州:   “说吧。看在你给我煮了送行饭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些年收揽来的宝贝都藏在哪里。”   简遐州笑意更深,眼睛弯起来时为那不可触及的仙风道骨增添了几分柔和丽色,他问道,   “你觉得我还是会杀你?”   “废话。仙宗来的人见了我这作恶多端的怪盗还不杀我,难不成你想违背你们的仙律道义?”   独夏的腮帮子被长寿面塞得鼓鼓的,些许是最后想要吃碗面条的愿望也被满足,他的心绪更加平静释然,身体也不再紧绷,反倒放松起来,扬着筷子点了点简遐州,   “我这人呢,向来愿赌服输,我打不过你,你该杀我。”   “我这人呢,也向来只依我自己的道心行事,”   简遐州悄然将碗又朝独夏面前推了推,   “你手上的血债无不是被逼无奈或是为求自保,命途多舛至此,却努力活到了现在,足以证明你天资聪颖。”   “那又如何?我不还是落在你手上。”   “那是人师难遇,”   简遐州顿了顿,琥珀般色彩淡薄的一双丹凤眼倒映出独夏略有犹豫和不解的神色:   “从今往后你跟着我,你虽罪不至死,但也应由人渡化、修身养性,以抵消此前的杀孽。”   “我若不从,你能怎么样?还不是要杀了我?”   独夏弯起唇角。   修身养性?那还不如现在给他个痛快。   “这个……恐怕你不得不从。”   简遐州勾起手指,只见他指间有金光洒露,独夏随即感觉到双腕一紧。   这人什么时候给他上了枷锁?!   “你……!”   独夏奋力撑开双手,腕上的金光却不熄不灭,虽不会弄疼他,但几乎完全限制了他双手的自由。   “你是要把我当奴隶使唤?!”   “我并不缺侍奉的仙童,”   简遐州放下手指,那金光镣铐便消失不见,独夏的手上瞬间如若无物,可以放肆活动。   “只是为了防止你逃跑。况且跟着我你也能得到些好处,为何不从?”   “那你便说说能有什么好处!”独夏没好气道。   没想到简遐州竟认真思索了片刻:   “唔…比方说我可以每天都煮面给你吃。”   “这算什么好处?谁要吃你煮的面!”   独夏当即扔了筷子,把面碗有多远给推了多远。   “我见你狼吞虎咽,还以为你喜欢。”简遐州抿了抿唇,“你刚刚问我想要什么宝贝,那我便找你要一件吧。”   “绕那么大弯子还不是有目的,你们这些修仙的还真是喜欢钻研嘴皮子上的功夫。”   独夏哼了一声。   果然还是想从他这儿揩些什么好东西走。   少年的眼底有一瞬晃过了一丝莫名的失落。   那对于独夏而言是比眼泪还要陌生的东西。就像简遐州说的那样,他命途多舛,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没有一天不是活在平玉原最底层最黑暗的褶子里,早已知晓人性恶劣冷漠,故而也从不会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没有期待,也便不会有失落。   可刚刚他却觉得心口发堵。   ——他怎么会对一个第一次见的人生出期待,就因为那个人给他煮了碗面?   真是人之将死,什么莫名其妙的念头都会涌出来。   就在他刚刚在心里把简遐州也归为“讨人厌的破修仙的”的时候,简遐州似乎也思考好了要从他这里拿走什么,轻巧开了口:   “我就要你吧。”   “…………什么?”   独夏蹙起眉心,没能理解。   简遐州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道,   “你拜我为师也行,尊我为兄长也可,刚好我要在平玉原寻找有关一件上古神器的消息,约莫要呆上许多年,你便从头开始,与我一同历练。”   “你说什么疯话……你知道我生自哪里吗?当年我可是被全族唾弃扔出了琉璃海,你竟要收我为徒?我再告诉你一遍吧,我天生朽木,戒不掉杀业也悟不出道心,朽木难雕!”   “朽木只是无能教养你之人的借口而已,”   简遐州顿了顿,   “况且这世上修道之人成千上万,并没有一条铁律来约束道心应该为何,你的杀业何尝不是你的道,跟着我并不意味着要让你放下屠刀。”   “你……你难道觉得我杀那些人、抢那些东西,都做得对?”   “如若是我,恐怕也没有第二种选择。”   “那你刚刚还说要我修身养性!”   “你性子急躁,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简直和兰时仙尊那徒儿一样,当然需要修身养性。”   “我不信!我说能给你的宝物是指宝剑神鞭、仙丹经书之类,你怎么能……”   “在我看来你也是宝物,”   简遐州朝他伸出手,   “我私以为,嫉恶如仇的你比任何仙书经轴、灵丹妙药都要珍贵。” 第70章 弑神   “简遐州既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还能对他痛下杀手?”   季凌纾打断了独夏淡淡如腐茶的陈述,同时探究地蹙起了眉心,   “到底是你本意如此,还是天道强势到操纵了你?”   “我和你们这些海底下的仙君可不同,就算是天道也动不了我,”   独夏冷嗤道,   “我一开始不就告诉过你了,怎么现在还要我再强调一遍。我说,我杀的人根本就不是简遐州了,那只是只披着他皮囊的野鬼而已。”   江御压下自脊骨攀爬上后脑的寒意,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你熟悉的那个简遐州,去哪里了?”   “他消失了。”   独夏敛下笑意,漆黑的瞳仁里几乎透不出任何光亮,像一只匍匐在夜色当中的黑鳞蛇,   “彻彻底底,无影无踪。他的灵魂被那野鬼给完全取代了,我自然要为简遐州报仇,所以就杀了那野鬼,兰时仙尊,你觉得我做得对吗?”   他语气沉寂,字句都像是已经被拆开过又捞起,浸透了败水后变得格外无谓,但又步步紧逼,有什么分明在他心底燃起,从未灭熄。   他不是没有做过尝试。   最初那陌生的灵魂每天只会苏醒半个时辰,发觉了不对劲后,独夏想也没想,要把那自称来自别的世界的灵魂给当做邪祟驱除,可要动手时却被简遐州拦下。   简遐州说那灵魂被播种得很深,贸然祓除不知会引发什么后果。   独夏觉得他就是心软,他了解简遐州,这人最不缺的就是慈悲。   后来那灵魂占据简遐州身体的时间越来越长,起初简遐州还能依靠庞大的神雾将其压制,尽量在独夏睡着时才让那野魄醒来,可压制另一株灵魂要耗费的神雾何其巨大,几乎是一个无底洞,几个月后,连简遐州也开始觉得吃力。   而激怒独夏的是那灵魂开始有意无意地模仿简遐州。   “它”似乎知道独夏对自己大有敌意,也知道自己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为了保全性命,也为了安抚独夏,“它”尝试去成为一直陪伴着独夏的简遐州。   而这一切在独夏看来却都是蹩脚的摇尾乞怜,和简遐州更是相去甚远。   那日午后,“它”学着简遐州的模样将碗里的排骨夹给了独夏,却没能忍住因害怕而带来的指尖的颤抖。   独夏嫌恶地蹙起眉心,一把打翻了面前的饭菜:   “我说过了,你别碰我!”   “对、对不起……对不起……”   “它”满面歉意地收拣着碎落在地上的碗筷,惊惶而小心翼翼地偷瞄着独夏。   独夏“啧”了一声,揪起他的领子:   “别用简遐州的身体做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还要我说几次你才能明白?简遐州呢?我已经忍了你三天了,也该把身体还给他了吧!”   “我……我不知道,”   “它”止不住红着眼,颤音落在独夏耳里,却比用钝刀一寸寸切开他的血肉还要冰冷疼痛,   “其实我已经、已经醒来有五天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独、独夏你耐心听我说……你看两天前你也没、没分清我和他,或许我们已经渐渐融为一体了,我、我下次也会更小心的,你耐下性子来接纳我们,好不好……?”   “你……你在说什么?”   独夏骤然松开了他,耳畔一阵飓风般的蜂鸣。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简遐州眼中倒映出来的自己,那是个多么愚蠢、恶心的人……居然分不清他的简遐州和那个被强塞进来的孤魂野鬼?!   这不可能。   他绝不允许。   他本该分得清的,可是为什么……?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有谁改变了他的认知,有谁……?   脑雾在思绪间蔓延开来,阻碍独夏接近真相。   那一天,出乎“它”的意料,独夏并没有大肆闹腾,只是闷闷“哦”了一声,踹开了地上的碎碗,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再回来时已经是半月之后。   身上带着伤,嘴角却擒着笑。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粒银白若玉的丹药,胳膊上的伤口分明还沁着血,眼里却重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彩。   独夏把那丹药塞到了“它”唇边:   “吃啊,这是我从仙宗里偷出来的好东西,有了这个,你们都能解脱了,我保证。”   “什么…什么是解脱?你、你的意思是能送我回原本的世界?”   “对,没错,快吃吧。”   独夏近乎兴奋地捧着那药丸。   他笑得太灿烂,以至于连他发觉面前的人依旧不是真正的简遐州时,眼底划过的那一瞬失望都被悄无声息地掩盖。   “它”信了独夏的话。   因为“它”确信,独夏绝不可能毒害简遐州。   可“它”没想到,独夏压根就没打算让它能解脱。   那是一粒能消除人所有过往的神丹。   记忆,感情,甚至修为。   吃下丹药后简遐州就陷入了沉睡,独夏带着他和所有家当躲到了一处无人知晓的悬崖底下。   他打算把一张白纸般的简遐州养在身边,并期望他重新长成,他所熟知的简遐州的样子。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独夏准备了满桌的美酒佳肴,用简遐州最喜欢的檀木香泡了一天一夜的澡,换上了新买的衣裳,细心梳好了头发。   然而在简遐州醒来的那瞬间,独夏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那双眼里充满了怯懦和迷茫。   醒来的灵魂不是他的简遐州,而是那个成天喊着要回家的孤魂野鬼。   而真正的简遐州,再也,再也无法醒来。   像尘埃一般被洗去,没留下任何痕迹。   独夏动了手。   鲜血喷薄而出,溅红了他为简遐州掠来的十里白梨花。   他剿灭了那陌生的灵魂,独将爱人的血骨留在了身边。   弯刀冷光一现,独夏几乎在瞬间逼到了江御眼前,   “兰时仙尊,你说啊,为大名鼎鼎的漱冰仙尊报仇雪恨,我这是功还是德啊?”   “喂你……!”   季凌纾从后扯住独夏的衣领,不愿他如此靠近江御,他刚伸出手,手腕却被江御不轻不重地握住拦下。   江御叹了口气,静静地直视着独夏的眼睛,   “我不是漱冰,你从我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可他说过,你会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   “对你而言,这些还重要吗?”江御收回目光,拉了把虎视眈眈的季凌纾,让他乖乖在自己身旁坐好,   “你把我们带来这里,不只是想要嘲笑季凌纾和你一样可怜吧?”   “难得你是个聪明人,”   独夏细细摩挲着弯刀的刀柄,如同在感受爱人的温度,他缓缓地抬起眼睑,似在玩笑,语气却分外凶狠,   “江御,我要弑神。我要你和我一起,杀了明宵星君。” 第71章 重火   “明宵星君”四个字还未说出口,江御眼疾手快,一掌捂住了独夏的嘴巴。   江御:“你要真有这个心思,就在利剑出鞘之前藏好掖好,别被他听见了。”   独夏乌黑深邃的眼瞳里流露出一瞬怔色,很快又恢复了机灵和无辜,他伸手隔空点了点江御的胸膛:   “那这把剑,什么时候才能出鞘?”   “现在还不是时候”   江御松开了他。   独夏往后退了两步,重新坐回他的小破木椅上,他双手撑在桌面上,下巴又垫在指节上,笑得皎洁无暇,仿佛不久前的怒不可遏已经全然褪去:   “兰时仙尊,你可没太多时间能耗。”   “你别胡说……!”季凌纾被江御按在一旁憋屈了许久,终于在独夏再次咒江御时日无多时按捺不住暴起。   独夏还是那副根本不怕他的剑锋的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   “我说真的。外来的那野鬼会不声不响地取代原来的这个,就你们现在这放任不管的样子,兰时仙尊也只有销声匿迹的份儿。”   “天道再强横也取不走我师尊的性命。”   “我说的消失不是死,是被所有人忘记,或者说再也无法被任何人看见,这其中也包括你。”   “你……”   季凌纾本能地想要反驳,但独夏的话映入脑海,掀起一连串薄凉的涟漪,让他不寒而栗。   他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他们在金霞宗的明宵殿里让冰玉剑认主开始,不,甚至更早,只要江御和蒋玉同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的目光就像被束缚了一般只能追随着蒋玉走,而江御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淡化。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会暂时分不清谁真谁假,却没想过更严重的后果——被取代的那个会彻底消失。   见季凌纾神色困苦,独夏嗤笑了一声,不住把玩着手里的弯刀,   “看到了吧,你明明有更重要的事要去纠结,所以——别拦着我杀宫里的那个人渣了。”   他的语调忽而从懒散变得陡峭,饶是季凌纾几乎没有犹豫,跃身去抓也只是扯下了独夏腰上的一条绸带。   “站住!”   “就不。”   独夏轻巧地越过二人,眨眼间已经出现在门口,他回过头眨着眼吐了吐舌头,似在挑衅,   “想抓住我?再练一两百年吧你。”   “你这疯子……”   季凌纾暗骂一声,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已经微明,马上就要到梦空花预告中所述、取走三皇子脊梁骨的时辰了!   正欲掷出佩剑追击独夏,季凌纾忽觉肩膀一沉,竟是江御按住了他的胳膊。   在季凌纾睁大眼睛不明所以之际,江御淡淡吐出两个字:   “趴下。”   季凌纾没来由地照做了,没什么反抗地被江御按在了桌底,江御的衣袖拂过他鼻间时,他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的花坞。   那是江御为他构筑的桃源。   风平浪静,唯有日复一日的繁馥花香。   “轰——!”   火舌冲破木门,灼烈阵痛的热风在霎那间灌满整个陋屋,屋内的桌椅床凳都被覆上了一层火羽。   那是木氏一族专修的三昧真火。   “被小爷我逮到了吧!”   木羽晖叫喳的声音穿破火墙,只见他额间凤尾的印记正莹叠着刺目的红光。   那是服用过他们木氏一族特制的重火丹的迹象,重火丹能在短时间内令服用者修为暴增,所能操控的神雾也会是寻常的许多倍。   目光炯炯的木羽晖单手执弓,瞪视着为避开火舌而躲闪到一旁的独夏,开口尽然是虚张的悲怆和将要立功的得意洋洋:   “我都听到了!就是你这小贼杀害了漱冰仙尊!今日我就要替金霞宗清理门户,为漱冰仙尊报仇雪恨!”   季凌纾蹙眉:“他是什么时候闻着味儿找来的,麻烦的东西。”   江御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拂去袖上的灰尘:“但他帮忙拦住了独夏。”   只见独夏闻声呸了一口,偏头躲开了木羽晖射来的火矢:   “哪儿来的小虫子,滚开。”   “有眼不识泰山,小爷可是羡阳仙尊座下大弟子!你有本事就再吃下我这一箭!”   木羽晖再次搭箭拉弓,这一次他往箭矢中注入了滚灼丰裕的神雾,那箭羽便变得神光流淌,如虹贯日。   季凌纾不禁替独夏捏了把汗,木羽晖那支箭的箭头用的是品相极好的火曜石打磨而成,一箭下去星火燎原,不灭不息。   看来木羽晖这次是下了十足的杀心,定要屠灭独夏,好搏得一个为漱冰仙尊雪恨的名声,估计他偷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懂,唯独咬死了独夏杀害了简遐州这件事。   季凌纾不愿让独夏就这么死在木羽晖手里,木羽晖又打定了主意必须要除掉独夏,几人就这么在火光之中乱成了一团。   “季凌纾?!你碍着小爷射箭了!赶紧滚开,不然小爷连你一起扎穿!”   “你这蠢货……我让你在宫中留守勘察异动,你跑过来了,宫里出了事谁负责!”   “那作乱的凶手就在眼前,宫里能出什么事?!让开!我这就擒拿凶手!”   木羽晖撞开挡在面前的季凌纾,执意要将箭矢对准独夏的心口,然而刚刚还在面前晃悠的少年身形一闪就不见了踪迹,再次出现在木羽晖眼前时,竟“哐当”一声踩在了他的弓弦上。   “就凭你也想擒拿我?”   独夏笑得充满邪气,   “简遐州说过,金霞宗里玩火的没几个好东西,这话果然不错。”   “呔!”   木羽晖气得龇牙咧嘴,抬起运满了神雾的右手想要给独夏一掌时,那身形鬼魅的少年却又一脚蹬在了他脸上,果断地把他当做跳板跃出了熊熊燃烧着的火墙。   “哪里跑!”   季凌纾欲追,一只腿却被火鸟环绕住,绊住了脚步。   “木羽晖你做什么!”   “我还问你想做什么!刚刚要不是你碍事我就把那恶徒射杀了!季凌纾,小爷早看你不爽了,不让我杀是吧?那你也别想杀!大不了谁都不得赏了!”   “你这猪脑子犯蠢也真会挑时候!他是去杀三皇子的,你还不快撒开手?!”   “就不,谁让你刚刚坏小爷好事!”   木羽晖死死拖住季凌纾的衣角,季凌纾本就恼火,一转头还发现江御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迹,心头的戾气不觉又大了三分。   他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略过木羽晖周身环绕着的真火,狠厉地揪住了他的头发:   “我最后说一次,松手。”   “………………”   木羽晖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依靠重火丹的他修为暴增,按常理来说根本不必再把连神雾都不会操控的季凌纾放在眼里,可被季凌纾掐着脖子时,他却还是毫无反抗之力。   或者说他突长的修为反倒帮助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   有什么能杀人于无形的怪物藏在季凌纾的身体里,不管是他眼底的阴翳,胳膊上余毒般的刺青,还是语气里铮铮冰冷的寒意,都能在瞬间要了木羽晖的命。   在某一瞬间,木羽晖眼里的季凌纾甚至不再是季凌纾,他变成混乱的石阵,变成深潭中的巨手,变成鱼身蛇尾像,变成面目狰狞的豺狼虎豹。   咕啾……   木羽晖重重咽了口口水,连滚带爬地往独夏和江御一前一后离开的方向逃去:   “救命…季凌纾、季凌纾他疯了……!”   作者有话说:   江御在时的季凌纾:乖巧小狗   江御离开两秒:变成坏狼 第72章 魂兮归来   天色将明,晟风猎猎。   独夏像一只轻燕,跃然于屋檐廊瓦之间。   他记得这条巷子,他随简遐州游历时曾在此停留过。再过半个时辰,巷尾的早点铺子就会开始熬汤,简遐州最喜欢带他去吃那家的馄饨。   中间靠南边是户卖糖水和甜豆糕的,独夏爱吃又不好意思承认,为此简遐州还和人家老板演过一出称坏了的蹩脚戏。   街头就是那家被三皇子烧毁了的衣料店。   那样绣样精细的文竹,要是简遐州还活着,一定会穿到衣襟都磨皱了才肯罢休。   独夏微一斜眼,瞥见了那不知何时追了上来、默不作声地紧跟在他斜后方的身影,银鱼白的衣裾下似有霞色纷飞。   又让他想起他曾笑话过简遐州,笑话他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头子”还喜欢在衣领或是袖口绣点什么兰草墨竹游鱼飞鹤。   ——你们仙宗里的人不都穿金丝玉线织就的仙袍吗?或者从头到脚一身白,说好听了叫仙风道骨,我看就是拽布披麻。   ——也不都是那样。   简遐州咬断针脚,满意地看着刚绣好的云纹,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兰时仙尊就不爱穿白的,他嫌沉闷单调,不过他在吃穿用度上未免有些太过挑剔就是了。但在穿衣这事上我一直都赞成他,若修仙者为了所谓威严都穿得一模一样,则确实是有些无趣了。   ——喂!你手里的是我的衣服吧!还给我!我才不要在领子里偷偷绣花纹,姑娘家一样!   独夏跳起来去抢,自然抢不过简遐州,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人在自己的每件衣裳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纹样。   ——简遐州,你等着!我要趁你睡着在你衣服上绣猪头!绣狗腿!让人见了都笑话你!   动手动不过他,独夏只能愤然地在嘴皮子上占占便宜。   简遐州只是一个劲地笑:   ——好啊。要是你能为我在衣服上绣出点什么,我一定得好好珍惜。   ——你就笑吧,我绣坨牛粪上去看你到时候还笑得出来吗。   独夏恶狠狠道。   那时他以为他们还来日方长,以为他有许多个百十年可以蹉跎,可以慢慢学会如何穿针引线,如何绣花纹样。   他不知道简遐州永远也等不来他亲手绣的衣裳了。   “兰时仙尊,你知道吗?”   独夏自顾自地开口说道,跟在他身后的无疑是江御,这世上能跟上他速度的人除了简遐州也就只有江御了。   “被烧毁的那件衣裳上,有两棵竹子是我亲自绣的。”   江御闻声稍稍抬起眼,竟点了点头:“怪不得我看有几处针脚走线龙飞凤舞,粗糙糟糕。”   独夏:“……”   行,挑剔异常的兰时仙尊,是他本人没错了。   独夏嘲弄地笑了两声,笑声尽头藏着不易察觉的浅淡悲息,“怎么,你想说那样难看的衣服烧给简遐州他也不会高兴?所以想劝我放过三皇子吗?”   这次江御却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会高兴。”   “我徒弟也笨拙似你,送过我许多滑稽可笑的玩意儿,虽然摆出来显得我很没品味,但无论如何却都舍不得扔。”   独夏挑了挑眉:“那你更该能理解我才对,为何还要追上来妨碍我?”   “我想知道的是,你并非是昨日才杀的漱冰,过去了这么久为何一直不声不响,直到今日才想到烧衣祭奠,而恰好你的衣裳又被宫里那恶贯满盈的小混蛋烧毁,闹到最后甚至惊动了金霞宗,是机缘巧合,还是谁的刻意谋划?”   江御静静地看着独夏。   其实三皇子遇刺一事会惊动金霞宗并不奇怪,都皇城每年供奉的香火数量极多,仙人虽有隔,但并非完全没有利益往来,独夏身手矫捷如鬼魅,做事又癫狂不讲常理,会让城主怀疑是妖怪作祟也是常理。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独夏隔了这么久才突然没来由地想要祭奠简遐州。   虽然独夏口口声声笃定天道并未影响他,可万一他早已身在局中,沦为傀儡却不自知,直到最近天道有了新的猎物,他才得以清醒过来,重新拥有自己的情感呢?   独夏说简遐州是“上一个他”,那么季凌纾也就会是“下一个独夏”,江御并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如何,却十分在意季凌纾会受到天道什么样的对待。   所以他才会问独夏,为何突然没来由地想给简遐州烧件衣物。   独夏似乎被江御的问题问住了,脚上速度未减,神色却变得茫然起来。   不远处拥繁的青瓦屋舍下依稀传来几声鸡鸣,拂晓越来越近,阳乌光动,沉默持续了许久。   直到独夏怔然地看向江御,喃喃道,   “为什么突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兰时仙尊。”   “杀了他之后再也没人管束我了,我过得比谁都自在,你说我怎么就突然想起他了呢?”   “兰时仙尊,在你看来,想念也是需要理由的吗?那你的好徒儿未免也太惨了些。”   独夏说着说着再度笑了起来。   他哈哈大笑,捧着肚子笑出了泪花。   对啊,他亲手送走过太多人了,命途多舛的褶子里,有太多不同的苦命之人和他相互依存过,走的走死的死,简遐州不过是陪伴他的时间多了些而已。   他原也以为自己不会想念他的。   直到那天偶然看到那袭白衣。   他先是笑了,他想,那人要是穿着这衣服该有多好看。   笑着笑着唇角便塌了下来。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独夏才缓慢又疼痛地意识到,简遐州已经不在了。   “仙尊,你也打心底里觉得我癫,觉得我冷血,是不是?”   独夏敛起笑意,再一次在江御面前哭了起来,   “我都是一个这样的烂种了,为什么我还要止不住地去想念他啊?仙尊,你如何渡我?我想他想到不杀点人就浑身难受啊!”   “……”   面对少年人的眼泪,江御少有地感到了棘手。   他反正不会让季凌纾哭,所以也就没有哄人不哭了的经验。   这下倒是能确定,独夏许多不合常理的行为并非是被天道操纵,而只是因于生者对逝去之人的思念。   眼泪顺着独夏的下巴落在衣衫上,微冷的晨风刮过,在他脸上留下通红的疹子,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   江御无奈道:   “别哭了。你总不能边哭边杀人吧?”   独夏揉了揉眼睛:   “为何不能?手起刀落的事。”   江御:“……那三皇子犯尽恶戒,无需你动手命数也差不多该尽了,你既是漱冰留下的爱徒,看在与他的交情上我自会保你,此次金霞宗务必要抓一个罪魁祸首回去复命,你能不能不往刀口上撞?”   “保我?你省着力气保你自己和你那徒弟去吧。”   独夏嗤笑一声,并不领情,眼看已经能看见宫墙,他正欲加快速度甩掉江御,不料江御却主动顿住了脚:   “我手上尚留有漱冰一缕未消散的元神,你若就此收手,我便让你和他再见上一面。” 第73章 白昼剑影   独夏的脸上闪过了短短一瞬的怔然。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那副不谙世事而风轻云淡的神色,唇角抿起讥讽的笑意:   “别骗我了,他死得有多透我比谁都清楚。”   独夏求证过千千万万遍,简遐州的神思魂魄早已被那“孤魂野鬼”取代,泯灭再无踪迹,而肉体也最终由他亲手覆灭,说什么能留下元神,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修为接近破境之界,能在所驭神雾上留下独属于他元神的印记,”   江御淡淡解释道,   “在金霞宗的大殿里,每位仙尊得名之时都会以神雾汇聚出一颗星宿,日夜漂浮,辉光耀世,”   他顿了顿,看着独夏一字一顿道,   “那里面是纯粹的、只属于简遐州的元神,未曾被你口中的野鬼沾染过半分。”   “你以为我傻么,”   独夏邪气一笑,   “在简遐州身陨之时,你们金霞宗里头那星星就一起碎成流萤魂归大地了,拿早已不存在之物来和我交易,兰时仙尊你也未免有些,品德不端吧?”   江御眨了眨眼:   “摇光星落是落了,也如你所言支离破碎,但破镜亦能重圆,没人说过碎掉的元神捡不起来吧。”   “笑话,聚敛元神比操纵神雾难上成百上千倍,谁能有那个能耐……”   独夏话到一半自己哽住。   常人,甚至其它鼎鼎有名的仙尊来了必定是没有办法。   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江御,是突破了飞升之境本可以成圣神的人,是近乎在全天下都无敌手的简遐州也只能与其“过三招而败”的剑圣,是简遐州口中“他修炼飞升根本不需要依靠神雾”的兰时仙尊。   独夏突转话锋,这次他那双笑意未曾达到过的、死气沉沉的眼里悄声闪过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光亮:   “你有那个能耐……是不是?”   “当时的我,自然是有。”   江御拂袖。   金霞宗的正殿之中有七星环月之景,宗主、漱冰、羡阳、敬玄,加上已经仙逝的三位前辈,七位仙尊各执一星,而所拱绕的那轮明月,自然是由自金霞宗飞升成圣的明宵星君升起。   江御作为唯一剑圣,不修神雾,也就没参与这星阵的构筑。   换言之这玩意儿除了好看、能唬一唬那些刚入宗门的小仙使,在江御看来半点用处都没有。季凌纾很小的时候过生辰许愿要月亮时,要不是玄行简以“你敢动我就死殿里”相逼,他早就把那月亮给扯出来送给季凌纾玩了。   只是漱冰所执的摇光星落下时,他稍稍察觉到了一些异常。   那时江御正与简遐州研究神器无极山海图有十余年之久,后来虽然简遐州出海平乱、开始在平玉原游历,二人也常有联系,江御时不时能收到简遐州传回的图舆碎片、或者有关那上古神器的点点线索。   简遐州此人做事周全,不是莽撞之人,因此江御不相信,他会那么突然不声不响地死去。   更让江御在意的是,在简遐州封印于星宿神雾中的零星元神碎落四溢时,比起江御所见证的那些“前辈”仙逝时魂归周野的安然,他似乎看见简遐州破碎的灵魂对世间仍有挂念。   彼时江御因而“多此一举”,笼聚了简遐州那微漠的元神,后来他渐渐将此事忘记,直到今日遇到独夏,他才了然简遐州有所牵挂而放不下的是什么。   “你没骗我…你没骗我对吧?”   独夏的声音里夹杂着微不可见的颤抖,他无措地摩挲着刀柄,印刻在本能中的动作是举刀杀人,情绪有所波动时他只有摸到那微微泛黄的人骨才能冷静。   他一步步逼向江御,   “江御,你别骗我,就算是你,要是拿简遐州来糊弄我,我拼了命也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我不会放过你的。”   江御叹了口气:   “我拦你只是为了替漱冰稳住你好不容易相平的德和孽,比起杀那什么三皇子,显然你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唔!”   只听扑通一声,连江御都没反应过来,竟被独夏生生扑倒在了屋檐上。   独夏不住地皱着鼻子,似想在他身上嗅到简遐州的味道。   “在哪?你把他放在哪里??你没带在身上?简遐州在哪儿?”   独夏近乎执拗地逼问他道,   “江御,你最好不是在骗我!我鼻子可灵了,你若真有他的元神,我不可能发觉不了,还是说你把他藏在了哪里?快告诉我,在哪儿?”   “……你先起来。”   江御推他也推不开,背上被硬朗的青瓦檐硌得生疼,不禁也蹙起了眉。   “快给我!”   独夏低吼一声,神色变化莫测,吼完江御后又立刻变得可怜不已,恳求他道,   “兰时仙尊,你留着也没有用,给我吧?求你了……!我不杀人了,我只要简遐州……呃!”   少年带着鼻音近乎疯狂的哀求最后化作了一声吃痛的闷哼,身上的重量骤然减轻,江御轻轻拍了拍衣上的褶皱,淡淡抬眼。   只见是季凌纾神色不善地拎起了独夏的衣领:   “你在我师尊身上像狗一样干些什么呢!”   独夏转过头来,看到季凌纾时竟眼前一亮,突然凑到他身边亦是深深地吸了吸鼻子,突然喜笑颜开:   “在你这儿……原来在你这儿!”   “什么在我这儿?”   季凌纾皱眉,将鼻青脸肿、奄奄一息的木羽晖当做肉盾抵在了独夏面前,   “你离我远点!”   他和木羽晖一路追行缠斗至此,木羽晖那小子似乎真切感受到了他身上弥漫出的杀戾之气,拼了命地逃向江御他们,就在他被季凌纾追上、千钧一发之际,季凌纾忽然被前方不远处的二人吸引走了注意力。   看到独夏把江御推抵在了屋顶上时,季凌纾立刻调转剑锋,杀向了独夏。   独夏巧身躲过被扔过来的木羽晖,双眼如鹰隼般雪亮地打量了季凌纾一番,目光最终落在了他耳畔那颗雪柳花样式的耳坠上。   原来被兰时仙尊封印护存在那里!   独夏长吸了口气,骤然出击,季凌纾也不甘示弱,为他刚刚冒犯江御而生着气,二人铿锵交锋在一起,刀光剑影,把夜色晃照得煞白。   “嘶……”   独夏先一步受伤见了血,他捂着胳膊上创口诡异的伤痕,神色复杂地挑了季凌纾一眼,   “一会儿功夫不见,竟如此见长,你身体里不会住着个怪物吧?”   “我本来就比你强。”   季凌纾“呸” 了一声,擦去额角不易被察觉地细汗。他动用於菟的力量已经越来越熟练,甚至在某些瞬间,他感觉那力量并非於菟借予给他,而是本就属于他……   独夏玩味一笑,忽然变了握刀的姿势,江御眉心一跳,正要提醒季凌纾小心时,天空中突然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火。   黎明前最漆黑的时分被映照得耀若白昼。   独夏和季凌纾皆停下了动作,看向不远处的皇宫。   那是蒋玉点燃的信号弹。   宫里……出事了?! 第74章 血洗皇城   “怎么可能?”   季凌纾啧了一声,宫墙内有国师的结界,蒋玉所在的楼阁中更是有他和木羽晖各自亲自设下的法阵,况且可能威胁宫中安全的茧妖已除、独夏也他们拖住了脚,他实在想不通,这么短的时间内宫中还能出什么变故。   和江御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季凌纾倏然踩上剑锋,不再和独夏纠缠,而是旋身绕过他,抓起了江御一起御剑直朝宫墙方向赶去。   独夏飞身过去扑了个残影,回过头只见季凌纾已经飞出十几米远,立刻也调转了方向:   “哪里跑!快还给我!”   季凌纾回首看了眼这阴魂不散的小疯子,不禁暗骂一声,   “他到底在找我要什么!”   江御意味深长地撇了眼他的耳朵,把简遐州元神一事告诉给了他。   季凌纾闻言不禁震愕住:   “你、你怎么能把别人家仙尊的元神封在送给我的护身符里?!”   “有什么不行的?”   江御语气平淡,季凌纾却还听出了几分理直气壮,   “漱冰修为那么高,那点儿元神虽然碎了些,但却是提升法器品质的珍稀材料,他保护你你也珍护他,一举两得,不是很好吗?”   而且原本就不是完整的魂魄,说白了只是带着其印记的神雾而已,并没什么用处。   季凌纾只觉得浑身发毛:“我、我要早知道这东西里装着别人的灵魂,我才不珍护呢!而且这耳坠你自己不是也有吗?为什么要封在我的里头!”   “我又用不着法器护体,当初打造出来也只是为了装饰而已。”   “……”   季凌纾一时语塞,半晌才忽然上手撩开了江御耳畔的碎发,闷声道,   “那现在呢?”   “怎么不见了呢……是因为我戴上了耳朵,所以你就不愿和我一样了吗……唔!”   季凌纾话没说完,被江御迎头给了一手劈:   “我都被打成凡人了,那想害我的人会留下护身的法宝给我?”   “喔。”   季凌纾揉了揉脑袋顶,正想着师尊还是师尊,一点都没变时,突然睁大了眼睛,有些颤抖地再次看向了江御:   “师尊你、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并未。”   江御叹了口气,   “只是和漱冰有关的事差不多都记了起来。”   简遐州修为高深,去平玉原抓捕梦空花前江御最后一次见他便感受到他离飞升破境不远了,后来他在平玉原历练了几个年头,功力定然是只增不减,江御猜测,能这么快就回想起和他有关的事,也许少不了简遐州自身的推波助澜。   也许他在和另一个灵魂共存时就对天道的真正意图探查到了一星半点,甚至意识到江御会成为下一个目标,并为此早早就做了谋划。   不过漱冰已逝,事实究竟如何,都已经不得而知。   “那师尊觉得,我该把耳坠给独夏吗?”   季凌纾边说边揉了揉自己的耳垂。   本来还对独夏骂骂咧咧,一听他是为了简遐州在发疯后,季凌纾心里反倒升起了愧疚之意。   独夏总说他们殊途同归,导致季凌纾忍不住地会去想,如何此刻他是独夏,有别人将封印有他师尊元神印记的法宝贴身佩戴,他会如何?   他一定会抓住那胆敢染指触碰他师尊的人,拆开他的血肉骨髓,燃尽他的七魂六魄,让那人死得痛苦难堪,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省得他的师尊再被觊觎。   血腥狠厉的私欲和暴增的力量缠绕着伴生于季凌纾的心底,如并蒂墨莲,染尽淤泥,悄无声息地疯狂蔓延开来。   戾气被他紧压在眼底,在江御给出回答之前,季凌纾又轻声嘟囔了一句:   “这是师尊送给我的宝贝里,我最喜欢的了。”   江御闻言眨了眨眼,琥珀般的瞳眸似乎比往日又明亮了几分。   他抬手在季凌纾头顶晃了下,季凌纾的狼耳朵就听话地“嘭”的一声冒了出来,由着他薅。   江御:“我还能给你很多,但简遐州已经给不了他了。”   季凌纾微微偏着脑袋,用毛乎乎的狼耳蹭着江御的掌心,   “师尊没有骗我吧?”   江御轻笑一声:“何出此言?”   季凌纾微垂下眼睑:“你失踪、失忆,甚至失去修为,这些都是在我说要和你双修之后才发生的……我常常想,我神通广大的师尊怎么会着了别人的道,是不是因为厌我倦我,想要离开我才……”   “啊————!!”   忽而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堪堪打断了季凌纾未说完的话。   他和江御同时心头一紧。   这声音他们熟悉,是此前在宫中认识的那个在三皇子宫里做事的宫女小桃。   与此同时,在他们跃入宫墙的那瞬间,凶猛而刺激的血腥味涌入鼻息,呛人无比,浓烈到像是将人泡入了血潭里。   “啪嗒”   季凌纾一脚刚刚落地,踏入的却不是坚实松软的草地,而是黏糊湿漉的一地鲜血。   “仙、仙君……仙君…………!”   小桃面色惨白地扑过来,瘫软在江御和季凌纾跟前,哆哆嗦嗦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惶恐地指向三皇子的寝殿,   “不、不得了了、妖怪、妖怪吃人了,呕——!”   她话没说完,呛了一口刺鼻的血腥气,顿感反胃不已,爬到一旁的树丛中干呕了起来。   季凌纾皱起眉心,从袖中掏出张符咒引剑下印,镇在了小桃身边:   “呆在这儿别乱跑。你们国师呢?他前半夜不是就回来了么?”   “国国国、国师……国师?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都被杀了,皇子、城主,还有夫人……全都死了,全都死了!”   小桃连哭带嚷道,看起来已经被吓得失去了理智。   季凌纾还欲再问,江御已经先一步朝三皇子的寝殿赶去,他也只得跟上。   一路上的腥臭味越来越重,血水也越来越浓稠,三皇子的寝殿就像是这血瀑的源头,倾流入注。   更让二人捏了把的是不知所踪的蒋玉。信号烟花是他燃放的,说明他遇到了危险,而宫中此刻的这副惨状,很难保证他们淌过的血水中没有来自蒋玉的……   难不成仝从鹤带着蒋玉回宫后被凶邪给埋伏了?   哐——!   寝殿大门被人从内上了锁,季凌纾执剑劈开门栓,大门内侧上鲜血淋漓的血手印触目惊心。   曾经辉煌万千的大殿此刻只余颓色,都皇城用黄金宝石堆出的珠光宝气俨然被血色肉泥给掩盖。   “哎呦,”   追上来的独夏也跟着他们窜进了寝殿,张望了一周后咧嘴嬉笑道,   “看来有人在我之前动手了啊?”   季凌纾心里陡然升起种不祥的预感:   “仝从鹤……你……”   顺着他的目光可以看见此刻蒋玉正虚脱地跌坐在地上,因受到惊吓他双肩不住地轻颤着,而国师仝从鹤就站在他面前,手里拎着只断腿,笑意清浅:   “多谢兰时仙尊没有出手妨碍。”   当然,蒋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突然变了副脸孔,从城主的忠犬变成了杀人的刽子手,把三皇子一家人残忍地屠了个尽。   听到季凌纾的声音,仝从鹤稍稍抬起头,脸上的笑意不减:   “季仙君这么快就回来了?也好,省得我晚些时候还要和你们多做解释。”   他边说边把手中属于三皇子的那截断肢抛了出去,只见半空中陡然张开了一张白乎乎的血盆大口,嗷呜一声吞掉了那只人腿。   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回荡在整个辉煌的宫殿之中,连独夏都觉得恶心,嫌弃地蹙起了眉头来。   半晌,白乎乎又突然“呕”的一声吐出了一堆骨泥,与此同时仝从鹤竟像是被凭空甩了一拳似的,随着一声脆响偏过了头。   他轻轻摸了摸自己泛红的面颊,笑意盈盈:   “家妻脾气不好,各位见笑了。”   作者有话说:   季凌纾:疯子天天有,我身边特别多. 第75章 讲讲道理   “咕呜……”   白乎乎不仅没好气地揍了仝从鹤一掌,同时还用它那几乎完全被白色绒毛遮挡住的牙舌挤出了一连串带响的气泡。   “你妻子不会讲人话吗?”独夏抱着手,转着眼盯着那怪物,面露不满道,“我要千刀万剐的人被你给抢先一步吃了,你说怎么办?”   季凌纾一时间分不清独夏和这茧妖到底谁更像怪物些,独夏难不成还想和这妖怪讲道理吗?杀人害命不当回事,先来后到却非要掰扯清。   如今突逢变故,季凌纾也管不了独夏怎么想的了,金霞宗最大的香火供给地都皇城出了这么大的命案,他必须把仝从鹤带回宗里去才行。   只是仝从鹤前半夜刚从他手里保下茧妖,二人沆瀣一气把宫里搅得腥风血雨,怎么现在却又像是起了内讧……打起来了?   “那茧妖刚刚说不好吃,这是在和仝从鹤闹脾气。”   江御朝季凌纾解释道。   季凌纾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这你也听得懂??”   江御耸了耸肩,这妖怪身躯虽大,心性果真如仝从鹤所言,像个顽童。季凌纾牙牙学语时江御就能经常猜出来他想要什么,如今面对这茧妖的咕噜声也能猜出七八分。   趁独夏要找仝从鹤他们麻烦时,江御和季凌纾也趁乱把呆坐在血泊中的蒋玉给拉了回来。   亲眼目睹了白乎乎生嚼三皇子的全过程,蒋玉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久久无法从震颤当中回过神来,被二人拖着行走时都还未恢复意识,只双目涣散地盯着自己衣上溅到的鲜血。   他知道三皇子该死,娇纵他草菅人命的城主和夫人也罪大恶极,但上一秒还活生生的人突然就被咬掉脑袋截断脖颈,冲击对他来说还是太大了……   蒋玉浑身僵硬,江御拽着他艰难拖行了两三米,突然松了手,轻飘飘瞪了眼季凌纾:   “你站在旁边干看着?”   季凌纾犹豫道:“我怕我碰他你生……”   生气。   这话季凌纾没敢说完。他差点忘了江御的身份地位,忘了他和师尊之间横亘着的那条隔阂,差点只以为面前的人还只是凡人江御。   “嗯?怕我什么?”江御没听清。   “没什么。”   季凌纾无声地懊恼起来。   他明知他的师尊不会为了这种事情生气,却又发自心底地希望师尊能生生气。   没等季凌纾多想,他扶起蒋玉、碰到蒋玉的那瞬间,汹涌的不适感忽而涌上胸腔,将他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混沌戾气再起唤醒,两股强势的心流踩着他的灵魂交锋,但仅仅是眨眼睛的功夫,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平静到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像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沉闷都在刹那间被遗忘消散,天道使然,他在触碰到蒋玉时竟有一种陌生的心安。   就像他沉沦于湖底幻境时,江御握住了他的手一样。   他甘之如饴的东西,天道怎会不知。   蒋玉还是一动未动,直到季凌纾从袖中掏出了护心凝神的丹药塞入了他口中。   他猛地颤抖起来,看了看季凌纾,继续抖,又转向另一边,看见了江御那熟悉又隽丽的脸孔,心里的惶惑才终于安稳了许多。   蒋玉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脑子混乱一时挑拣不出关键,只能想到哪句说哪句:   “你们、你们可算回来了……那个妖怪根本不是什么国宝,它、它完全是把这宫里的人当做了口粮……国师、国师…我不知道国师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他保护了我,但又杀了别人,御池里的井也被毁了,长公主、我看见长公主抱着挖出来的白骨在哭……”   季凌纾努力捋清他说的每一句话,问:“前半夜你不是被那茧妖卷走后晕倒了么?当时我让仝从鹤带你回来的,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从暖月阁跑到殿里来的?”   “回宫之前我其实就醒了…”   蒋玉紧皱着眉头,艰难回忆道,   “我发现自己躺在野苇丛里,身边倒是有国师的结界护着,然后我…我就爬起来去找他,我看见国师从一堆白色的蛛网里站起来,他边和我打招呼边拍掉了身上的网,和我说除妖费了些功夫……我当时只以为那些网是妖怪的尸骸,就没多想,跟着他一路回到了宫里。”   “把你交给他之前他也口口声声说除掉了那茧妖,根本就是在骗人,我们都被他耍得团团转。”   季凌纾咬牙切齿道。   他不知道国师此举有何目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仝从鹤是故意把他们引向了独夏,利用独夏掩盖住了他自己的杀心。   “不过你说的碎网…那是什么东西?他和那茧妖间还打过架吗?”   季凌纾想到他借於菟的力量破茧阵时漫天飞舞的网絮,仝从鹤这人脑子也不正常,那个白乎乎更是个没有脑子的,他捉摸不透。   “不必纠结那些东西。”   江御耳聪心明,听蒋玉的形容已经猜出了那是什么。   季凌纾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听你的意思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和我说?我不能知道吗?”   江御:“……你还小。”   季凌纾:“??”   江御想了想又觉得季凌纾未必不懂,他现在记忆残缺,回想不起自己有没有引导过季凌纾有关情欲之事。   只能依着对自己的了解,粗糙判断,大抵是……有过的。   季凌纾穷追不舍地追问道:“到底是什么,要遮遮掩掩的,不能说?”   江御轻叹一口:“不是重要之事,你‘师尊’都经历了些什么更加要紧。”   经他一提醒,季凌纾的注意力恍然又落回到蒋玉身上。   江御沉默不语,只是心里有了底,看来能看到、摸到蒋玉时,季凌纾就会分不清他们二人的真假是非。   蒋玉此刻没精力在意这些,他刚好又回想起了些细枝末节,颤颤继续道:   “我们回宫时已经到了寅时前后,只见三皇子寝殿里还是灯火通明,好像是城主派了重兵守护,”   蒋玉顿了顿,毕竟仝从鹤不动手的话,梦中花也会赶来,想要三皇子性命的人太多了,   “三皇子那边好像一直念叨着要国师亲自护卫,后来听说我回来了,又点名让我也去,我和国师进了殿里,他就让其它人全都退下了,然后突然问我、问我会不会乐器。”   蒋玉也没想到生死攸关之际这三皇子还惦记着享乐,非要他这“从琉璃海上来的谪仙”为自己弹奏一曲,可蒋玉哪会这些东西,就算会,也绝不会为他抚琴,坏了兰时仙尊的名声。   正在蒋玉犹豫该如何开口拒绝时,仝从鹤突然站了出来,说他新学了个把戏可以供皇子一乐。   “然后我就看见国师他……他绕到三皇子身后,生生把他的脊梁骨给扯、扯出来了……”   蒋玉说完又连连打起寒颤。   血沫和碎骨当时都崩在了他身上,也溅在了关心儿子安危亲自来陪伴的城主和夫人的脸上,可没等他们夫妇二人惊呼出声,他们的脖子就也被生生扭断。   这一家人在仝从鹤手里就像三颗白菜一样,被他折断、剥离,喂给了白乎乎吃。   “你不是这儿的国师吗?怎么舍得放弃荣华富贵,把金饭碗做成菜喂给你老婆吃了?”   蒋玉的话独夏也听了一耳朵,毫不嘴软地调侃着仝从鹤,   “狗当久了还能想起来自己是人啊?但你们挑食材也得看看主儿吧?我明明都下过通牒了,你老婆不懂人话,你也不认字啊?”   察觉到独夏语气里玩味而葱茏的杀意,仝从鹤不动声色地站在了白乎乎身前,开口倒是轻松悠扬,   “他脑子不好使,这么多年了也没学会人话,你和他讲道理,讲不通的。”   独夏长长地“哦?”了一声,抱着手瞥了面前的瞎子一眼,   “我这不是也和你在讲吗?”   “你若气不过,小生和你道歉便是,”   仝从鹤笑笑,   “小生没猜错的话,你也只是想要我们尊贵的皇子殿下生不如死而已,被家妻生吞掉应该也算是种痛苦的死法了吧?”   独夏闻言冷嗤一声,转了转手里的弯刀,   “你又没在我手里死过一回,哪来的自信觉得你们能让他死得更惨?” 第76章 雷鸣   “那倒还真是小生的不是了,”   仝从鹤笑道,鼻子里呼出一声气音,风轻云淡,似乎并不把独夏手里锃亮冰冷的刀光看在眼里,视线反倒是越过他,看向了季凌纾,   “季仙君怎的也要和小生刀剑相向?小生可是一直把兰时仙尊护得紧呢……哦,差点忘了,季仙君你志正行直,是要除魔卫道的,”   仝从鹤勾起唇,脸色如淬玉般苍白,病苍苍的皮肤被月色淌照出几分玉露光彩,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温和无辜:   “那你怎么纵着梦空花这小魔头,反倒要先来讨伐小生这个还了这宫里数百人自由的大好人呐?”   季凌纾想到在宫墙边遇到的小桃,不禁冷笑:   “人都被你吓傻了,再要自由有什么用?”   “吓傻了?谁吓傻了?”   仝从鹤扬起眉梢,他虽看不见,却还是装模作样地环顾了一圈,零零散散躲在屏风、玉器后、被这血腥的夜晚惊丢了魂的宫人们尽管害怕,但在仝从鹤扫过他们时,却还是强撑着挺起了脑袋。   是了,国师大人只是让他们目睹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但在三皇子手下当值,一个不小心那被杀头的可就是他们自己。   而且那被宠坏了、脑子也不正常的三皇子惯有一身折磨人的细碎功夫,听说被他处死的宫女无一不是死状凄惨,收尸的太监见了都要做噩梦。   “是……是国师大人救了我们,国、国师大人是我们的恩人!”   不知是谁起头,噗通一声跪在了和田玉砌的地砖上,朝着仝从鹤的方向双手交握,大有虔诚跪拜之意。   “国师大人是好人啊!”   “多谢国师大人救命之恩!”   ……   一时间偌大金殿中的谢恩声此起彼伏,江御微微蹙眉,若隐若现之中仿佛能看见有淡若水纹的灵气从那些匍匐着的人们身上蒸腾,夜风一吹,便都飘向了仝从鹤身边。   那不是神雾。   或者说不是普通的神雾,而是比神雾更纯粹精炼,淳厚到能够助人破境成圣的信仰。   都皇城的奴制是终生且代袭的,他们一出生便被打上了奴才的烙印,一辈子都困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之中,他们的命于那些天潢贵胄而言不过如同草芥,三皇子连自己胞姐长公主的女儿都能肆意溺死,更何况他们这些人的生死。   皇子高兴了,就拿他们当靶子射箭作乐。   皇子不高兴了,更要把他们当出气处,虐杀发泄。   他们不是没有在星君殿里向求拜过明宵星君,可他们这人为的苦难比起那些作乱的凶邪煞物似乎并不足以让星君降下天罚。   他们还想过要向琉璃海中那些仙风道骨的仙尊们寻求帮助,可黄金糊成的城墙是那么厚,厚得罩住了仙君们的明净道心,只要城主不断向仙宗供奉香火,他们的求救声就没人听得见。   他们的信仰得不到回应,星君不是归处,金霞宗更不值皈依。   谁能救他们的命,他们便信奉谁。   江御神色复杂地看了仝从鹤一眼,难不成他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所谓国师之位偏安一隅,他是想要……肉胎成圣?   可就算整个都皇城的人都归信于他,离成圣还差的也不止一星半点,江御不信仝从鹤会算不清这笔账,况且就算身负信仰,修为不够的话也仍然无法突破最终的圣境,这仝从鹤从未进入过琉璃海,平玉原里可供他修炼驾驭的神雾少之又少,他如何能动的了这种心思?   “你们这些徒有虚名的修仙人,只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被逼死,你们凭什么受奉香火!”   不知是谁突然把矛头对准了季凌纾一行人。   更有胆子大的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一无是处就算了,难道你还想问我们国师大人的罪过吗?我们的命都是国师大人救的,我们誓死……守……呃、呃……”   穿着侍卫服饰的男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前面还慷慨激昂,到后半句时污血直接代替了字词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只见他的胸膛被一段白绫从背后刺穿破开。   那绫缎转眼又变得轻柔飘逸,飘忽忽地被从男人的身体中抽了回去,鲜血扑哧一声再次溅满镶金的玉阶。   男人在咽气前转过脸去,不可置信地看了仝从鹤一眼。   那贯穿了他身躯的白绸就像仝从鹤眼上的绫缎一般,在那张如绣面芙蓉的脸上描绘出星点病态的薄凉。   仝从鹤轻轻笑着:   “小生救你们的命,不过是顺水人情而已,指着仙君的鼻子冒犯仙君,就是你的不是了。”   江御见状,不禁有些怔然。   自那男人身上涌向仝从鹤的信仰就这么被仝从鹤亲手斩断了,这眼盲的男人似乎根本不屑于那能助他成圣的东西。   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季凌纾接住倒地的男人,仝从鹤下手太重,早已无力回天,他不禁暗骂一声:   “你也是个滥杀无辜的……!”   “唉,仙君此言可是冤枉我了,”   仝从鹤将沾了血的白绫抟成一团,随手扔给了身后的白乎乎,让它一口吞了下去,   “这人是三皇子身边的红人,仗着主子喜爱可不知欺辱了多少可怜的宫女,小生这是替天行道罢了。”   季凌纾讥讽道:“虚伪。你若真是为了替天行道,得知郡主一事时就该杀了三皇子,可你偏偏要等到现在,引我们和独夏起争执不说,你此前让你身后那怪物在宫里布满白茧装作国宝又是为了什么?别忘了它可是差点吃掉了我师尊。”   “小生顺水推舟做做好事也不行呀?”   仝从鹤优哉游哉道,   “本来呢城主给的月俸那么多,还把我当贵人招待着,我是愿意在这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日子的,可无奈家妻贪吃,偏偏瞧上了三皇子一家,季仙君你说,俸禄银子和糟糠之妻哪个重要呀?”   季凌纾看了眼那根本没人样的白乎乎,不禁寒毛竖起。   仝从鹤竟然真把这凶煞当道侣宠着惯着。   说不准此前遍布皇宫的白茧根本就不是真的在为宫人们治病,只是那个怪物在品尝口味挑选食物罢了!   “都说妖邪爱吃道心明净之人,可以增长修为,倒是第一次听闻非要吃坏胎恶徒的。”   江御忽然淡淡开口,意味深长地盯着仝从鹤,脸上倒是没看出什么惊讶的神色。   仝从鹤朝他所在的方向歪了歪脑袋,笑意更甚:   “公子可知什么叫对症下药?”   他边说边抬手聚起了神雾,他的神雾不似火也不形水,无色无味,却悍然纯粹,   “季仙君,小生本无意为难你们一行,当初也怪小生大意,差点让梦空花抢走家妻的零嘴不说,还让城主把这事捅去了金霞宗,唉,您几位要不就当没查清是怎么回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仝从鹤话音未落,独夏的身影已经如归巢之燕闪过众人眼前,不知仝从鹤如何躲过了这一击,只是被他的刀锋划伤了手臂。   白乎乎大惊失色,拱到了仝从鹤身边深处粉嫩的舌尖帮他舔舐着伤口。   虽让仝从鹤见了血,造成这伤害的独夏却落在房梁上,看着自己手中的弯刀若有所思。   他突然失笑道:   “好啊,都皇城真是人才济济啊。季凌纾,我那东西暂且先放你那里,你可得给我护好了,当务之急……先把这癫子和他身边那怪物给抓住!”   话刚传到季凌纾耳朵里,独夏就又隐没了身形,唯有杀意清晰可显,直指仝从鹤。   仝从鹤却迟迟没有做出防御的姿态,甚至一只手掌不断抚摸着白乎乎的毛发,低声安抚着它:   “这点皮肉伤,不算什么,你上半夜贪玩被季凌纾破了茧阵,现在正是虚弱之时,还想替我出头不成?”   眨眼间独夏手中的刀光已经逼近了仝从鹤的脖颈。   江御却忽然狠狠扯了把季凌纾:“救他!”   救谁?   季凌纾本以为江御想要他救的是仝从鹤。   可在下一刹那,仝从鹤掌心中却突然迸发出炯然若电闪雷鸣的神雾,朝着独夏昭劈而去。   独夏睁大了眼睛,恍然失神。   那马上要震碎他的力量……   并不在简遐州之下。 第77章 刺青蜿蜒   “愣着干什么?还不躲开!”   季凌纾低呵一声,推开了怔神的独夏,旋掌替他接下了仝从鹤的那如雷击般的神雾。   “嘶……”   攻来的神雾功蕴淳厚,震得季凌纾虎口刺痛、双臂发麻。   眼看就要抵挡不住,季凌纾狠一咬牙,只见那本盘桓在他小臂上余毒般的刺青便像活了一般,顺着他的血骨攀爬而上,碾过之处无不混沌沸腾,戾气四起。   季凌纾咬住舌根,刺青绕至他的脖颈,於菟得逞的嬉笑声将他吞进无边的混乱,那湖底巨像的蛇尾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呲的一声朝着他的颈侧咬下。   轰——!   季凌纾的力量骤然增强,摧破了仝从鹤的会心一击。   浓郁锋利的神雾星火散花般飞舞开来,劈焦了宫中郁郁葱葱的百年梨木,连那黄金雕出的屋顶都近乎被融化。   若不是被季凌纾挡下,这一击足以让独夏他们灰飞烟灭。   “哦?”   仝从鹤本已回过身去捋顺白乎乎那打了结的绒毛,大约也没想到自己的神雾能被化解。   难不成是兰时仙尊恢复身手了?   他饶有兴致地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季凌纾饱含杀欲的一双眼睛。   那野兽的眼睛像覆了雪的玄月,寒气凛然,千山暮雪,让仝从鹤也为之一震。   “闭嘴……闭嘴!”   季凌纾捂住那爬上了他脖子的刺青,他的力量越强,反噬便越狠厉。   於菟的笑声不断在耳边回旋,震得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红了眼只剩想摧毁一切的虐欲。   师尊……好想要师尊……   季凌纾无措地寻找着,可眼前的一切都黑乎乎的,有什么雾膜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阻碍横亘在他心口,让他寻不到江御的气息。   坐于湖底的於菟也察觉到了这道封印,但它却并不打算教季凌纾如何冲破。   这封印是天道打在季凌纾身上的,它此刻还未恢复真身修为,远不是明宵小儿的对手,贸然出手引起了明宵的注意反而得不偿失。   还不如看明宵和江御鹬蚌相争,让它来坐收渔翁之利。   於菟森然笑了起来,古钟般低沉蛊惑的声音再度回荡于季凌纾的耳畔:   ——杀了这些吵闹的杂碎。   季凌纾被兰时教得那么乖顺,正义良善到让它感到恶心,为了让他更好地修炼自己的力量,於菟要引诱他一步步感受到杀孽的乐趣。   仝从鹤觉察出季凌纾的古怪,正举棋不定要不要趁其不备再落下一击时,季凌纾忽然抬眼盯住了他。   那一眼让仝从鹤没来由地感到头皮发麻。   ——对,就是这样。   於菟兴奋地低吟着,它感觉到了,季凌纾那被它唤起的杀心。   野兽就该有野兽的样子,装什么纯良仙君。   於菟冷嗤一声,江御辛苦培育了季凌纾那么久,到它手里还不是几个月的功夫就露出了本性。   ——就从这碍眼的瞎子开始,他刚刚把神雾往我们身上砸呢,呵呵,我们要还他个狠的才行。   仝从鹤能用心眼看见季凌纾身边有古怪的波动。   那不是神雾,却比神雾更加强悍。   眼皮重重一跳,仝从鹤猛地抓起白乎乎的后脖颈往外撤去,然而季凌纾却眨眼间出现在他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   有什么直朝他面门而来,仝从鹤立刻运转神雾抵挡,可他的神雾在被季凌纾触碰到的瞬间却如被死水浸烂的木渣,荒芜地变成疲软的雷花。   太古怪了。   但仝从鹤也在瞬间冷静下来,透过心眼能看见那充满破坏力的力量仅存在于季凌纾掌间,只要不被他的手抓住便可破解。   只是……要和江御的爱徒比身手,这对仝从鹤来说并不比迎面接下他混沌的一掌简单。   “吱嘎——!”   兽鸣声忽然打破了二人的对峙,季凌纾蹙着眉瞥向宫殿的一角,只见白乎乎的蛛丝如白瀑般汇聚起来,朝着蒋玉袭去。   师…尊……?   季凌纾犹豫了片刻,他分不清,但这一瞬的分神却让仝从鹤找到了破绽,削铁如泥的白绫朝季凌纾四肢袭去,眨眼的功夫就被他出剑削成了碎片。   仝从鹤当然不指望白绫能伤到他,只是趁此机会隐住了身形,避开季凌纾的手掌一脚踹中了他的胸膛。   “唔……!”   季凌纾闷哼一声,眼里也恢复了几分清明。   趁这空档仝从鹤将神雾集中于双脚,踏空如云,朝着白乎乎喊了一声。   白乎乎的茧阵被季凌纾摧毁后便一直处于虚弱状态,刚刚朝着蒋玉佯攻只是虚势而已,听到仝从鹤的命令后当即抽身,变成一团白丝缠上了仝从鹤的胳膊。   “咕呜。”   白乎乎委屈巴巴:没吃饱,而且三皇子好难吃。   仝从鹤轻握住它,叹了口气:   “本想罚你贪吃才没帮你疗伤,没想到季凌纾居然有那种力量,和他硬碰硬占不到好处,先撤。”   同时他指间有神雾源源不断地涌入白乎乎体内,替它修补茧阵被毁的亏空。   白乎乎舔了舔仝从鹤的手指,似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几分不安想要安抚他。眼看季凌纾和独夏就要虎视眈眈地追上来,白乎乎鼓起腮帮,猛地吹出了万千游丝,将整个宫殿筑成牢笼,以拦住他们二人的来路。   “这讨人厌的蜘蛛精。”   独夏骂了一声,白乎乎这些茧丝虽然伤不到他们分毫,却又韧又粘,难缠得紧。   等让他追上了非把它剃了毛煲汤。   新的茧阵将独夏和蒋玉困在了一起,那游丝虽伤不到独夏,可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蒋玉来说仍是威胁。   锃——!   眼看那白丝要绞断蒋玉的脖子,独夏旋刀出手,救下了他。   “师尊!”   季凌纾同时赶到,身后飘零着被他拆得支离破碎的丝絮。   独夏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忽然掉转刀锋,直朝蒋玉砍去。   季凌纾反应过来,哐当一声挡住了他的刀。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你呢,你这脑子不清醒的蠢货,”   独夏冷冰冰地看着季凌纾和蒋玉,看向蒋玉时尤其犹如在看一团死物,   “你最好动动脑子想清楚,自己该护着的到底是谁。”   独夏话音刚落,再度朝着蒋玉杀来。   他最恨的就是这鸠占鹊巢还要装作无辜可怜的外来者!   蒋玉深知自己躲不开,不禁按住了自己手背上那暗色的咒令,天道给予他的神颂…只是为了封住他的嘴,还是在关键时刻能保他性命?   指尖倏然一烫,蒋玉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然而那热度很快又散了去,因为季凌纾再次拦下了独夏。   独夏往后翻了两步,面色不善地盯着季凌纾,忍不住骂道:   “执迷不悟,愚蠢至极。”   比起他季凌纾已经够幸运了,只要杀了这有自己身躯的野鬼,兰时仙尊就不会被取代甚至消失了,他竟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护他保他!   “冲动的蠢货是你,下次我才懒得再救你!”   季凌纾咬牙切齿地瞪了独夏一眼。这疯子喊打喊杀前就不能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吗!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要是独夏的刀敢碰到蒋玉的命门,天道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仝从鹤他还勉强拦得住,要是独夏惹恼了天道,谁来也救不了他。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经独夏提醒他才恍然意识到,江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这殿中了。   他没办法……   只要蒋玉在身边,他就无法控制地,“看不见”江御的存在。 第78章 堕薮   城宫往西十里地,繁华余尽,只剩平缓起伏的山丘,遍布碎竹。   巨大的白绒怪物坠入暮霭生出的深树之中,接着仝从鹤平稳地落了地。   “好了,把兰时仙尊放出来吧,”   仝从鹤勾起唇,敲了敲白乎乎庞大的身躯,   “他可受不了你掉毛。”   “咕咕呜。”   白乎乎被人嫌弃似乎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听话地散开了坠在它身后齐人高的白茧,刚刚趁乱被它掳走的江御正安静地呆在里头。   白乎乎松开茧丝后,江御才不慌不忙地踏出来,拍了拍纶衣上的丝屑,平静地看向仝从鹤:   “国师家这位不是嗜食为非作歹之流么?怎么突然变了性子,这是打算把我卷来吞食了?”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仝从鹤笑着耸了耸肩:“兰时仙尊说笑了。你若不愿意,谁也没本事把你带来不是吗。”   江御淡淡应道:“国师眼盲,又认错人了。”   这会儿旁边没别人,仝从鹤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只继续笑道:   “小生的心眼明净,一开始便未曾错认仙尊,只不过见仙尊似乎有难言之隐,才改叫了那位兰时仙尊。不过这几天观察下来,最看不清真相的原来是仙尊的爱徒……”   仝从鹤顿了顿,撇着嘴无奈笑着,伸出指头指了指天,同时也露出了自己手背上还未愈合的焦痕:   “上头那位在季仙君身上下的功夫可真不小,小生本想帮帮季仙君,却差点挨一记天罚呢。”   江御挑眉:“还想找我讨疗伤的灵草不成?”   要是以前他也就给了,只是现在处境尴尬,连冰玉剑都不认他,花坞里他的那些宝贝自然也都动不得。   仝从鹤失笑:“听仙尊的话,终于记起我是谁了吗?”   “天道封印了我大部分记忆,只剩几分印象,”江御停顿了下,“看样子你已经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修炼之道,进步神速。”   “那哪儿能和仙尊比,仙尊说笑了,”仝从鹤抚摸着又变回小狗大小蹭到了他身旁的白乎乎,“不过我还以为再见仙尊时,仙尊会厌嫌我是歪门邪道之徒。”   “修为既有在增长,就说明天道秩序认可你的修炼方式,我无权多言。”   江御说的委婉,但仝从鹤听得出,他心底里一定还是不认同的。   不过这也不怪江御,就连他自己,在第一次发觉通过让白乎乎吞杀作恶之人能够增长自己的修为时,都觉得大吃一惊。   常理认知中修仙者想要精进修为都靠除魔卫道,保护苍生信徒,才能积攒功德得以飞升,而他在做的却是屠杀人类。   仿佛平玉原里的万千苍生于他而言也只不过是修炼用的资源。   仝从鹤所作所为和独夏那样路见不平拔刀就砍并不一样,为了能够最快地提升修为,他甚至会有意培养恶徒。   就像三皇子那样,对于他的恶欲,仝从鹤会无边纵容,直到这口粮成熟。而期间被波及的无辜弱者,比如被活活溺死的思惠郡主,仝从鹤却并不会过多在意。   江御显然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想到自他们进入都皇城,仝从鹤就在暗中助季凌纾抵抗天道,才让季凌纾鲜少再对着蒋玉一口一个“我师尊”,又念及许多年之前他与仝从鹤间曾结过的巧缘,江御思忖片刻,还是出言提醒他道:   “口食之道虽能快速增长修为,但若基础不稳,道心不明,步入飞升之境后很可能会陷入迷思,以致走火入魔。”   “小生心中有数。”   仝从鹤笑笑,“况且不是人人修炼都是为了成圣,仙尊不就是这样吗?小生更多是为了自保,挣口饭吃而已。”   江御抿了抿唇,看样子仝从鹤无意多言自己的修炼之道,他也就点到为止,转而又看了看仝从鹤身边的白乎乎。   此前虽未见过面,但他没记错的话,当年他和仝从鹤相识时,仝从鹤口中的它应是个翩翩少年,而不是现在这副凶煞的模样。   不过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失去记忆、被窃走了身份,更何况他人。数十年的时光里仝从鹤身上发生过什么,江御无从得知,现在也没心思在意。   二人沉默半晌,似乎都在各自心中琢磨些往事。   最终还是仝从鹤再次开口:   “没想到你也有被钻空子的一天。”   他叹息道。   江御却只轻飘飘瞥了眼那露白的天,“他就这么点能耐,压不住我太久。”   “但这段时间也足够发生许多事了,不是吗?”仝从鹤收敛起笑意,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比如季仙君刚刚与我交手时所用的招式,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可不像是你会教他的。”   他深知兰时仙尊不可能只为了提点他一句就放着宫里那烂摊子不管、由着白乎乎将自己带走。   依他对江御的了解,十之八九是为了季凌纾。   果不其然,江御闻声点了点头,问他道,   “我见你和他对峙时并没有太过讶然,也能见招拆招,现在我记忆不全,只觉得我对季凌纾这股力量十分排斥,但却不明缘由。或许仝国师此前听闻过於菟的名讳吗?”   “於菟?”   仝从鹤手指搭在胳膊上,细细摩挲着自己的襟袖,   “竟是於菟……它不是几百年前就被明宵星君给驱散超度了吗?”   江御只摇摇头:“明宵之前,整个墨族鸦川的信仰都被它统治,明宵成圣至今的时间还没它在位的久,不是那么好消灭的。”   关于於菟的事情他也难以回想起半分,只是见季凌纾如今之状,是谁将於菟封印在了他体内不成?   可季凌纾连两百岁都不到,虽曾是墨族圣子,又怎么会……   仝从鹤“唔”了一声,“我记得季仙君当年是被仙尊从鸦川力排众议强带回金霞宗的,於菟的根基也应在鸦川,不知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那时仝从鹤也还在鸦川生活,虽然年纪不大,这事当年在墨族内传得沸沸扬扬,他也听说了一二。   “我想不起来。”江御叹了口气。   “天道的枷锁一时半会也难以攻破,仙尊不必着急,”   仝从鹤顿了顿,   “不过既然和於菟有关,我倒有几分能肯定,季仙君所驾驭的那份力量极有可能是传说中连神雾都能破坏的‘堕薮’。”   “堕薮…”   江御蹙了蹙眉。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很陌生,但他却本能地感到不安和厌恶。   “小生只是还在鸦川时从一些没被完全焚毁的古籍上读到过一二,”仝从鹤无奈地勾了勾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给江御上上一课。   他继续解释道,“神雾是组成琉璃海的基素,也是修仙者构筑内丹的本源,而神雾是稀是郁,属水还是属火,修仙者的天赋会影响其一二,但根本的,还是根据神雾运行的本则,即天道。”   “而天道又十分重视中庸守恒,比如这世上能驾驭金木水火土属性神雾的修士大体上数量相同,不会有某一属性十分稀缺,力量也好,属性也好,都有阴有阳,有乏有满,由此大小周天、斗转星移才能守序稳定运行,而堕薮之力却能破坏我们所有人所遵之道的底序。”   仝从鹤说着摊开了掌心,给江御看了他适才被季凌纾打散的神雾,神雾本状介于水和气之间,仝从鹤手中的雷星却像腐朽的木渣。   “换句话说,我们……不,该说除你之外的我们,修炼运转的是神雾,是构成秩序和天道的元素,而季仙君能驾驭的却叫做熵,是和秩序相对立的混沌。”   虽然现在季凌纾只是能打散破坏包括神雾在内的存在之物的形和力,但不难想象,当他能熟练调动堕薮时,甚至能够颠覆神雾运行的原律。   “到时候恐怕修为越高、所驭神雾越多的人,遇到季仙君反倒越像废物,”   仝从鹤忽而压低声音,轻笑道,   “小生不禁好奇起来,明宵星君是会更忌惮仙尊的剑,还是季凌纾的堕薮。”   “都会。”   江御冷冷道。   所以明宵才计划了这么一通好事,想让他和季凌纾步上简遐州和独夏的后尘,落得一死一疯的下场。   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算盘。   正面打不过他,便想了这么阴毒的手段出来。   只是为什么他和简遐州的际遇又不相同……江御的眼神愈发冷冽起来,如果真的重蹈覆辙,蒋玉被杀,季凌纾疯魔,而被取代了身份又失去记忆和指骨的他会落得什么下场?   “虽不知星君此番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为了大道苍生,”   仝从鹤摸了摸自己被白绸覆住的眼睛,另一手心间忽而闪烁出耀目的雷光,   “那些小生都不在乎……兰时仙尊,这是小生给你的——谢礼。”   他一掌打向了江御的心口。   那里本该有不知谁留下的咬痕,此刻却唯余隐痛。   作者有话说:   季小狼的能力简单点解释就是,天道一直在降熵,才能维持稳定和秩序,堕薮却能增熵,让天道想维序和赖以存在的一切都崩塌。   (没什么理论依据都是我编的) 第79章 大婚之前   江御轻哼一声。   仝从鹤掌间的雷声引得他脑海中草木震动,和他被从悬崖击落那个雨天里的阵阵雷鸣重叠在一起。   雨声淙淙,霜雷俱下。   江御想起来了。   那是季凌纾刚成年的日子。   玄宗主将他作为墨族圣子,与金霞宗订有婚约,可在宗内挑选一名弟子结为道侣,带回鸦川双修的事情告诉了他。   本想在宗内随意找个没靠山的小仙君搪塞了去,好把季凌纾这块烫手的山芋尽早打发回墨族,谁也没想到,他竟敢罔顾人伦、欺师灭祖地狮子大开口,想要与把他拉扯大的江御双修。   更让玄行简目瞪口呆的是江御竟没有拒绝。   兰时仙尊自己都没有异议,宗内其他人有再多不满也不敢言明,没过几天就订了章程,十里红妆映照着无边的金色云霞,天色晴朗如琉璃,金霞宗里好不热闹。   大婚前一天,季凌纾正在自己的屋内练习如何给江御画喜色的花钿,忽闻一阵清澈的花香,一回头,谪仙般的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师尊……!”   季凌纾慌张地藏起手里沾了胭脂的狼毫,他想给师尊一个惊喜的。   除了慌乱,那时季凌纾心里还有乱满的忐忑和不安。   他和玄宗主提出要与江御结为道侣时,江御正在外平乱,听了玄行简的千里传音后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当时玄行简也有些犹豫,不知江御这是什么意思。   是“知道了,等我回来收拾他”,还是“知道了,都依着他”?   没成想,几秒钟后宗主殿的窗骟忽然被敲得咚咚作响,玄行简一推窗,呼啦啦一群仙鹤涌了进来,不容他反应过来,偌大的宗主殿就被奇珍异宝给堆满。   得,江御这是给他经费让他好好操办。   玄行简从善如流,请敬玄算了个最近的好日子告知江御,江御只说他能赶回来,别的半句话都没多的。   所以这也是季凌纾胆大包天地提出了欺师之念后,第一次见江御。   比起他江御却显得十分平静,穿了件水蓝的羽褶披衫,衬得皮肤更如雪色,只是向来爱干净的江御似乎并未注意到衣角沾上的点滴血迹,看样子是刚在平玉原斩除了妖邪便直往季凌纾这里赶来,连回花坞换件衣服都等不及。   “师尊你、你要来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屋里连茶也没泡,而且玄宗主说了、新…仪式之前是不能见面的,当然、当然琉璃海里从来没有这种婚俗,鸦川更不讲了……”   看到季凌纾手忙脚乱的样子,江御扬起眉梢,眨了眨眼。   他的眉眼生得最是好看,仿佛日月星辰都会多垂怜他一些,把天地间的灵气都藏在了他那双沉寂的眼底。   浅金色的霞光微笼在江御的眼睫上,在玉肤雪骨上投下一片细密的阴影,他俊美得几乎有些高不可攀了。   “怎么像是怕我?”江御问。   季凌纾张了张嘴巴,他有好多想和江御说的话,想问他是不是真的愿意,问他觉不觉得自己胡闹,问他明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觉得江御始终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长大成人,是可以和他双修的“男人”,似乎在江御心里,他还只是团毛乎乎的小狼崽子,是讨人欢心的宠物而已。   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闷闷一句,   “师尊刚除完妖邪,累不累?”   他不敢问。   江御闻声微垂了垂眼,倒是和玄行简一样,尽问些不痛不痒、有的没的的话。   “寻常妖物而已,并不费事。”江御答道。   要不是前些日子敬玄、羡阳纷纷闭关,玄行简实在分身乏术,他才懒得出手。   不过羡阳似乎还是没能踏入飞升之境,江御心道他还是欠了些火候。   “喔。”季凌纾把狼毫藏在了桌案上乱七八糟堆着的杂物里,两手又觉得有些无处安放了,便紧张地摸了摸鼻子。   江御瞧他兴致似乎并不是很高,倒也没太意外。   玄行简千里传音告诉他,季凌纾指了他要和他“成亲”时,他并非不震惊。   但冷静下来细细想清楚后,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婚约他早有耳闻,季凌纾临近成年时,他便有意关注着宗里和季凌纾走得近的弟子。   不是嫌这个愚笨,就是嫌那个吵闹。   有意无意间几乎将季凌纾身边的人都给驱散了去,到头来季凌纾还是只能围着江御转。   江御清楚自己的心思,仗着是他师尊、要为他挑个合适道侣的名由,实际上只是怕他被别人夺走。   他想季凌纾大约也是有怪过他。   在他执意不愿教他驾驭神雾时,坚持要他每日早起练剑把手都给磨破了时,还有近些年更加偏执,几乎是暗中赶走了他所有亲近的同龄人时。   江御知道这样不对。   简遐州也大着胆子提醒过他,问他难不成要拘着季凌纾一辈子?   他想一辈子就一辈子吧,别人能给的,他都能,他能给的,其他人还给不了。   但他却没敢过问,季凌纾心里怎么想。   他怕季凌纾会真的说出一个名字,说出想和某个不是他的人结为道侣共度余生。   心中有所回避,江御便从未教导过季凌纾有关情爱之事。   最后季凌纾如愿只能说出他的名字。   拜江御所赐,季凌纾在宗里,乃至整个琉璃海里相熟可依的人都只有自己的师尊。   这场求娶也许源自依赖,也许有墨族在背后推波助澜,想将江御握在手中,甚至也许还有季凌纾淡淡的恨意和报复,报复他拘了他这么多年,让他背井离乡,孤立无援。   种种复杂缘由里,最淡薄的大约就是钟情之意。   江御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似乎拿定了一个主意。   他突然摊开手,只见一枚雕着云纹的细银香铃静静地落在他掌心,颜色通透无暇,铃笼内还装着颗小小的暗色香丸。   “师尊这是?”   “除完妖看见的,觉得平玉原的工艺有趣,便带回来给你。”   江御说着已经撩起季凌纾的一缕墨发,将香铃坠在了他的发尾。   季凌纾心里乱跳着,嗓子里也觉得干涩,以前师尊帮他束发甚至穿衣都是常事,但知道二人马上就要结为道侣后,这样的靠近便多了许多亲昵暧昧的色彩。   他眼睛不敢乱看,低低垂着,刚好能看见江御挂着玉绦的腰。   师尊的腰,好细。   季凌纾咬了咬下唇,克制着想要去触碰、拥抱,甚至亲吻啃咬的欲念。   师尊打从回来就没提过婚事,虽未拒绝过,但也不曾明言愿意。季凌纾心里总觉得闷闷的压抑,抬到江御腰际的手又放了下去。   “好了。”   江御帮他戴好了银铃,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看向窗外,   “我外出的时候你就一直闷在屋里?”   “师尊不在,我出去也没意思,宗里这几日热闹,但我和他们都说不上话。”   季凌纾如实道。   江御听着不免微觉涩耳,不知季凌纾到底是不是在怨他。   “那便和我出去转转吧。”江御道。   季凌纾眨巴眨巴眼睛,一手背后,压下扑腾的尾巴,   “师尊想去哪里?”   “你和我来便是。”   江御看着远处时眼神淡得凛冽。   他所看的,是明宵星君的圣殿所在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没有安全感的小狼就是那种,师尊只要不抱着他说只喜欢他,就算把戒指套他手上他都怀疑师尊不是真的喜欢他的笨蛋性格。 第80章 三道天罚   外头日高烟敛,晴明无雨色,像是有好兆头。   季凌纾跟在江御身后半步远,迟迟不敢与他并肩而行。   江御有意放慢脚步,仍然等不到季凌纾跟上来,便也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季凌纾落在后头,无意识地把玩着发尾上的银铃,师尊突然送他这个,倒让他心里更加忐忑了。   江御向来出手阔绰,别人家当传家法宝的东西他随手就塞季凌纾手里,相较起来,这银制的香铃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里头的香丸也味道淡然,不似寻常花露香。   师尊还是……在怨他拿两族婚约压他?   季凌纾垂着脑袋,今天的日头又高又晒,他本就穿着薄衫,竟也觉得有些炎热发汗。   正想抬头问师尊晒不晒,没想到江御突然顿住了脚步,他“嗷呜”一脑袋撞了上去。   下巴磕到了江御的后脑勺,季凌纾有些发怔,不知不觉间他竟已经比师尊要高了……   江御和他比起来显得单薄,揉着脑袋回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季凌纾的喉结动了动。   他似乎已经完全能把师尊打横抱起了。   “磕疼了没?”江御问道。   季凌纾猛地回过神来,喉咙不知为何有些发紧,师尊身上清清凉凉的,还有淡香,他却觉得闷热不已,只想和师尊贴近些。   “没,不疼……”   季凌纾还没来得及稳下心神,下巴倏然一凉,竟是被江御擒住。   江御捏着他的下巴,微微抬着头,左看右看了一番,   “嗯,好像是没磕出毛病来。”   他突然靠得太近,讲话间二人的鼻息都交错在一起,季凌纾甚至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季凌纾的错觉,师尊这次靠得也……太近了些!   几乎是贴在他怀里,发丝垂落在他锁骨间。   季凌纾忽的一僵,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了江御的手。   他……他竟然……竟然起反应了……   师尊只是看看他有没有撞疼,他却大逆不道地有了反应……   季凌纾又连忙往后趔了趔,江御那么高不可攀的人,知道了会不会厌嫌他?   他因为墨族血脉第一次控制不住发情热时似乎就吓到过江御,他可不能在大婚前一日再把江御吓走了。   江御见他抗拒自己的触碰,眼底闪过了一瞬的黯然。   但仅仅是一瞬,眨眼间他便风轻云淡地收回了手,语气和往常无异,   “既然不疼,就进来吧。”   季凌纾这才抬眼,发觉江御竟是带他来到了明宵殿。   师尊不是向来不屑来此处参拜吗?这是要带他来做什么?   江御没多言,迈进了殿里,神色淡然至不屑地扫了眼那坐落于此处的巍峨神像。   季凌纾身下的热意还未消解,因此不敢和江御站得太近,只能假装在端详廊上悬挂的歌颂星君功德的玉碑。   “当年你的神洗礼,我没赶上。”   江御突然开口。   季凌纾愣了愣,神洗礼?那是他刚出生时的事,他自己也没什么记忆。   琉璃海中每个新出生的孩子都要接受神洗之礼,受星君祝福,方能存慧根,长悟性。   没等季凌纾说话,江御又自顾自道,   “若是我在,一定不会让玄行简抱你来神洗。”   “……”   季凌纾的脸色僵了僵。   师尊总是这样。他没有痛觉,师尊就非想帮他找回痛觉。他想学炼化神雾,师尊就把花坞里有关的典籍都给烧了。就连每个孩子都该得到的圣神洗礼祝福,师尊也不愿他享有。   在师尊心里,他到底是什么?   江御也垂眸回想着那时的事,他在鸦川血战了一场,从血海中带回了季凌纾,因为受了重伤,不得不暂时闭关修养。   三天,他只是调养了三天就匆匆出关,可还是晚了一步。   得知玄行简已经自作主张给季凌纾进行了神洗仪式后,江御气得整整三年没怎么搭理过他。   注意到季凌纾的神色,江御淡淡解释道:   “那神洗没什么好的,我出生时也未经历过,你看,也并不影响日后作为。”   当然那是因为他出生时明宵星君还没成圣。   季凌纾扯了扯嘴角:“师尊天赋异禀,本就不需依仗圣神祝福。”   江御瞥他一眼,背在身后的手心里不知何时沁出了几滴细疏的汗珠。   看到季凌纾发尾那银铃里的香丸已经消散了大半,江御轻轻闭了闭眼,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季凌纾并未注意到江御的异常。   他自己正忍得难受,刚刚都在心里把师尊对他的不好给想了一通了,结果却是更热得发紧,现在他连看都不敢看江御一眼。   也不知自己今天是怎么了,血管里像被燃了把连天的野火,熄也熄不灭。   要不……要不他找个理由溜出去泡个冷泉好了?   这样下去一定会被江御发现的。   季凌纾正专心思量要找个什么借口,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尾巴不知何时已经不受控制地现了出来,正巴巴地举尾摇晃。   江御稍一靠近,狼尾就不受季凌纾控制地卷住了他的腰。   季凌纾反应过来,惊慌失措:   “师尊……?!我、我……”   江御抬手,轻轻将他的软尾压在腰侧:   “季凌纾,我教过你双修是什么意思吗?”   “我……师尊、师尊没教过……”   季凌纾的耳朵红得快要烧起来,江御是没教过,但都是成年的狼了,怎么可能真的一无所知。   “那我现在教你,你愿意学吗?”   “什…什么……?”   季凌纾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但江御却已经握住了他的,似乎是被惊到,微微睁大了眼。   季凌纾只能无措地看着他,耳朵也不听话地冒了出来,可怜兮兮地耷拉着,师尊不会惹完火又要改主意吧?   江御的喉结动了动,语气颇有几分无奈,但纵容更多:   “别着急。”   他边说边取了发冠,墨发顺着手指铺散而下,像下坠的白茶花梗。   “师尊?这、这里是星君殿……!”   季凌纾心有余悸,抬头看了眼那威严庄穆的星君神像,于伦常于礼法,在神殿里做这种事都是在渎神。   江御轻轻嗯了一声,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凑近了季凌纾发烫的耳朵:   “不必管他。”   “师尊……”   季凌纾受不住这样的撩拨,再也忍不下去,勾手揽起了江御的腰,顺势将他放在了殿中的玉案上。   祭神用的熏香经书被推散在地上,季凌纾俯身咬住了江御的肩膀。   他哪里是狼,分明像狗,喜欢啃啃咬咬。   江御勾住他的脖颈,声音发哑:   “……去拿我的外衣,刚被你丢在地上了,袖中有瓶香膏,你知道该怎么用吗?”   边吩咐边伸出手握住了季凌纾,   “别弄疼我了。”   季凌纾的理智几乎全都要崩散了去。   他根本等不及香膏完全融化。   外头的万里晴空缓缓染上了翳色,泥一样的乌云开始笼罩汇聚。   江御有些后悔了。   他以为季凌纾不愿亲近他,为了这场渎神,送给季凌纾的银铃里装着他从怡宵塔里寻来的药。   可这药效……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江御想逃,却被季凌纾扯了回来。   他只能埋下脸去,不想让自己此刻的神情被人看了去,季凌纾却追着吻他,执拗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师尊……好看。”   季凌纾的汗滴在江御心口,灼得他险些晕了过去。   轰隆——!   殿外雷声大作。   季凌纾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眼里心里,只剩下江御。   江御拽着最后一丝清明,不动声色地在二人周身筑起了结界。   雷鸣阵阵,侵邪不进来半分。   直到季凌纾抽身。   余韵未了,季凌纾刚想帮江御理顺耳畔的碎发,江御却先他一步,点住了他后颈处的穴位。   季凌纾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意识却已经不可抗地开始流失,视线四周泛起漆黑,那漆黑越来越大,像浸开的墨渍。   最后他只听见江御伏在他耳畔轻声呢喃。   ——快些醒来吧,季凌纾。   江御牢牢接住了他。   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服,又将季凌纾身旁的结界加固了些,他才拖着酸胀的身体推开了神殿的大门。   震雷曜电,如龙腾万里,直朝他而来。   黑云骤生,如潮水相击,两道神怒闪电硬生生地劈在了江御身上。   此谓天罚。   电闪雷鸣过后,江御轻轻擦去唇角的血迹。   天罚还不足以要他性命,只需修养些时日便能痊愈。   他回头看了眼殿中的季凌纾,在成年时能以渎神之罪抵去洗神印记,此后季凌纾便无需受圣神和信仰的掣肘。   正欲把季凌纾带回花坞休憩,身后还未散去的乌云中突然又洇出了第三道闪电。   江御想也没想,召出了冰玉剑——   可怎么还会有第三道天罚? 第81章 圣神真容   江御秀眉微蹙,加固神殿内结界的同时冷然盯向天边飞电横生的云巢。   日脚倒射,长虹垂落,第三道天罚远比前两道迅烈,猎猎紫电牖飞千里,状若奇观,直朝江御劈来,似誓要将此处夷为平地。   江御长身玉立,并不惧这神怒。他抬手抚掌,独剑起阵,浩然的剑气便从通体晶明的冰玉剑中涌出,寒光飞洒,倚天之剑直斩向那雷鸣。   光摇千尺雪。   圣神降下的滔天神雾在江御的剑气下断裂支离。   江御微微喘了口气,虽以一剑之力抵挡了天罚,虎口却也被震得生痛,因前两道天罚而受的内伤也因这一击而加剧。   积压在黑云间的电光似被他击散,溃塌成了淅淅沥沥的雨,水雾将金霞宗笼罩。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低笑:   “兰时,竟敢用剑阻挡天罚,是该说你胆大包天,还是说你恃才傲物呢?”   “……!”   江御猛地旋身,冰玉剑不留情面地朝身后的阴影削去,毫不掩饰藏在波涛般清气下的凌厉杀意。   星君殿门外用翡玉凿刻的镇守灵兽轰然倒塌,那发出声音的黑影也一同被削成了两截。   然而这一剑却像抽刀断水,稠密的神雾从四周源源不断地汇向黑影的断口处,眨眼间竟汇成了人形。   江御冷淡地瞥向那人影:   “柴荣,你这是自觉修为精进,又想来向我挑战了?”   “哈哈哈,兰时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把我放在眼里。”   彻幕的污雨在滴落在那人形周身时皆悄无声息地蒸腾而散,随着低和的笑声,缓缓有人背着手从透明的水色中走了出来。   满面慈悲,却宛如鸿沟,再敦和的神情也掩盖不住面相里的威严。   和星君殿里的神像一模一样。   被江御直呼大名的,竟是天下苍生心中的圣神。   柴荣走到江御面前三步远的地方顿住了脚,徐徐伸出手来,只见二人身边的落雨全数被引到了他指间,融入巴掌大的光晕之中,映照出的却是普天生灵。   神雾流淌之处,信仰诞生之地,皆受天道掌控。   柴荣望着自己掌间的浮生世界,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兰时啊,我已成圣,世间所有神雾皆为我所用,又何来修为一说?你怎么也有糊涂的时候。”   “圣神不入尘世,”   江御顿了顿,   “今日也不是祭神日,你这圣神何故纡尊降贵,现世显摆?”   话里话外都不见对明宵星君有半分敬重。   柴荣倒不恼怒,他周身光华万千,神雾泉涌,雷雨尘埃都近不了他的身,反观江御,除了手里的那把剑淡淡显露几分冷光,有些皱皱巴巴的衣衫都被这暴雨淋得黯了颜色。   圣神眼底露出几分怜惋,他始终不言明来意,只风轻云淡地问道,   “注春玉神,这名讳你不喜欢吗?”   江御讥讽道,   “神这么重的字眼,我一介小小修士可担不起。”   “你是觉得我也担不起圣神之名?”   “天罚用得如此顺手,你有何担不起的。”   “生气了?”   柴荣展眉,勾了勾唇,悲悯如佛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几分人性的色彩,   “你向来不敬神,此前我也一直纵着,”   天道于圣神而言并非像神雾对修士一样,神雾只是炼化的根基,天道却有自身的神格,但这神格会受圣神的影响,自然也就对江御格外宽容些。   柴荣说着,眼神扫向了江御身后的神殿,   “这次你又做了什么不敬之事?引发的天道之怒连我都压抑不住。”   江御只冷嗤:   “那我还得感恩戴德,多谢你之前没与我计较?”   同时牢牢挡在星君殿前,毫无退让之意。   现在还不能让柴荣发现季凌纾。   江御暗暗思忖着,季凌纾和鸦川於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让柴荣发现那唯一能束缚季凌纾的洗神印已经消去,柴荣无疑会把他视为眼中钉,千方百计地将他除掉。   他刚生捱了三道天罚,柴荣又有天道护体……江御掂了掂手里的剑,更重要的是,弑杀圣神,陨落天道,会不会影响明日吉时?   “兰时,让我进去。”   柴荣见江御此番,便明白在星君殿里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在他还未成圣前,那种常伴他数百年的不安再一次环绕在了心头,或者说,哪怕是在他成圣之后,对江御的忌惮也始终未曾消减过。   一个比他更加天赋异禀、也更加高深强悍的人和他同时历劫飞升,连他都能破境成圣,江御却选择留在了人间。   坊间虽有传闻说是兰时仙尊功德不够,没能成功破境,柴荣却清楚得很。   江御那不是不配,而是不屑。   仿佛他追求了一生的,于江御而言却是唾手可得的。   江御的选择甚至撼动过柴荣的信念,让柴荣也不禁怀疑,难不成飞升成圣其实并不是件好事?   但千百年过去了,柴荣笃定,这一次,是江御选错了。   比力量之巅更高,比权力之顶更甚,江御的剑再厉害,他那形销骨立的凡人之驱也终究承不住天。   江御没有让步的意思。   柴荣脸上无悲无喜的佛性终于又淡了几分,他目光炯炯,似有威胁之意,   “江御,这是你逼我动手的。”   他话音刚落,雨点倾覆,千钧重的神雾形凝虎啸,卷着盛怒的长风直朝江御面门袭来,威力并不亚于此前的神罚。   江御轻哼一声,剑舞游龙,斩断神雾连接的最薄弱之处,不等柴荣有下一步动作,一剑掀山月。   剑气的余波甚至能够震碎神雾,虽未伤及柴荣半分,却硬生生将他打出了十里多远,直接从星君殿轰至了最偏僻的山崖边。   此间山凸削平,溪水断流。   但除却他们二人却无人听到任何响动,弥满了琉璃海的神雾皆听柴荣调动,掩盖住了他们二人所有的动作。   柴荣尊为圣神,真身人面,常人怎配一见。   尘烟散去,江御提着剑一步步逼近,看见柴荣毫发无伤,只是皱了皱眉。   圣神和肉体凡胎,果然还是不可同语。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章太长了分成两章,同时更,后面还有一章,以及上一章因为锁了一会儿,解冻时没有更新提醒,宝宝们不要漏看啦,谢谢支持~ 第82章 偷天换日   柴荣咳了两声,虽未受伤,胸口却被震得闷疼。   他没想到江御连受三道天罚竟还能出此杀招……原本他还有所犹豫,如此一来,只怕再耽误下去,江御早晚会招致天道崩坏。   “多年未见,你身手似乎退步了不少。”江御淡淡道。   飞升前的柴荣还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往,现在竟连他一脚都招架不住,看来就连圣神也免不了过度依赖神雾,反倒本末倒置了。   柴荣低笑了一声,开口却是在言它,   “你若瞧不上注春玉神,自己取个喜欢的也无妨。江御啊,看在我们做了数百年的师兄弟,这圣神我当得,你便也当得。”   江御闻言,面露厌恶,   “你不是最喜欢凌驾于所有人的感觉了吗?你这样的人,会容得下另一个人和你一起站在顶峰?”   “我仅容得下你。”   柴荣顿了顿,又道,“我需要你,兰时。”   江御冷笑,“你当你的太岁神,我做我的逍遥仙,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他话音一转,近乎轻蔑地看着柴荣,   “这么急着要我成圣,你怕我就算了,看来连天道也惧我。”   “……”   柴荣脸上终于露出了不悦。   江御看得太透彻了。   天道以神雾为运转绵延的基石,也依靠神雾掌控万物生灵,而江御偏偏不修神雾,也不受神雾制约,他的存在对天道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威胁。   更掣肘的是就算他已经强至圣神,也根本没把握能除掉江御。   既然除不掉,便只能想办法牵制。   不谈圣神不该有的私心,柴荣也千方百计地想要江御成圣,以此来将他拉入天道的潭,给这把能够斩天弑神的利剑封上枷锁。   可江御却依旧如此不屑一顾。   柴荣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虽然江御表现得寸步不让,但那三道天罚肯定还是伤到他内里了,否则以江御的脾性,惹他不喜一定已经追着他砍了。   那他的把握便又大了几分。   他已经在简遐州身上试过一次了,不过他亦有惜才之心,不舍得江御就像简遐州那般悄无声息地魂飞魄散了去。   “兰时,我可以容忍你刚刚的出言不逊,但这也是天道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柴荣声音冰冷,带着不容人反抗的压迫和从容。   江御心中隐隐升起不安,他清楚二人实力,知道柴荣就算作为明宵星君也杀不了他,所以才敢应下这天罚。   可柴荣却像是留有后手。   到底有什么……   轰——!   惊雷骤鸣,雨若狂矢,星君的神雾裂破碧穹,垂震山川,将江御猝然卷入风暴之中。   江御察觉到朝自己袭来的神雾陡然增重,逼得他五脏六腑都阵痛不已。   柴荣冷笑,   “那可是三道天罚,江御,你太自负了。”   一道已经足以让未成圣的修士灰飞烟灭,何况三道。   江御虽用剑接住了其中一道,没用身体硬捱,但带来的损耗恐怕也不可忽视。   “闭嘴。”   江御稳住心神,脚下竟已有些发飘……偏偏在他被季凌纾磨得双腿酸软后发难。   铿——!   有剑锋破开神雾刺向江御,被冰玉剑横生阻挡。   那是神雾凝成的一柄诡异的剑,通体玄黑,流光溢彩,在冰玉剑剑身上留下一道细微的裂痕。   江御眉心跳了跳,此前冰玉剑在他手里从未受过损伤。   他来不及多想,和柴荣再次缠打在一起,刀光剑影,招招杀机。   柴荣将他逼入了神雾构成的漩涡,在其中江御如同负重千钧,换了别人早已动弹不得,他却连出剑的速度都未曾减慢。   果然难杀。   柴荣抿了抿唇,但无所谓,他的目的本就不是杀死江御。   “兰时,你知道吗,和天道融为一体后,我常常能看见一些既定的‘未来’,好像天道如何运行是早已被写好的诅咒一样。”   “……不感兴趣。”   江御不知道柴荣为何突然要和他说这些话。   柴荣不顾冰玉剑在自己身上造成的小瑕小伤,幽幽继续道,   “你猜我都看见过什么?”   江御横他一眼,斩断了他握剑的手腕,可断骨处很快就被神雾黏合起来,刹那间已变得完璧无瑕。   柴荣全然不顾江御冰冷的剑气,忽的凑得极近,江御往后躲闪,可一缕神息还是不容遏制地钻入了他的意识。   占满脑海的画面让江御震愕住了一瞬。   他看见自己双手被锁了铁链,囚在塔楼之中,衣衫不整,墨发披散,脖颈上布满了粗暴的痕迹,比怡宵塔里最不堪的玩物还要艳情许多。   而引他分神的却不是自己的腌堪,而是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被人施暴的季凌纾。   季凌纾的眼里只剩戾气和死意,仿佛皮囊之下的是一具江御完全陌生的灵魂。   软肋被戳中的一瞬,柴荣果断抓住了江御露出的破绽,毫不避讳他的剑芒,一掌直朝江御的胸口摧去。   “兰时,既然圣神你不愿意做,那我便等着你沦为圣妓吧。”   柴荣的声音变得辽远。   江御闷哼一声,本能地挥剑。   这一掌要不了他的命,可他却觉得冷到了极致。   那缕神思很快在他脑海中散去,视线所及一片漆黑,只能看见他心口处那像山茶花一样的咬痕被一掌击中。   艳红的茶花陨落消散,一瓣一瓣碎在了风声中,离他远去。   单薄的身躯如鸢尾一般落下了山崖。   雷声间歇,冷风呼啸,过了许久许久,柴荣才狼狈地从山岩的缝隙中爬起。   此时的他几乎快没了人形,右臂被生生砍断,胸口也裂开一道大口,迟迟都不能被神雾治愈再生。   “兰时……怪不得我不能容你。”   柴荣叹息。   负伤至此,强弩之末之际,竟还能伤到他的根本,差点与他同归于尽。   若不是他在那瞬间几乎抽干了琉璃海中的神雾调转至此,恐怕还压制不住江御。   不过胜负已定,天道始终都站在他这边。   柴荣又缓了许久,才起身再度凝聚神雾,微风般的雾气捎起山岩上的碎发和血迹,缓缓显现出人形。   宸宁之貌,一如江御。   柴荣摊开手掌,萤火般的不属于这天地间的灵魂被他送入了那躯体。   “以后,你便是这世间唯一的兰时仙尊。”   柴荣沉沉道,语气淡薄到没有任何情绪。   最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了悬崖边,静静地垂眸看着那流淌不息的山河。   半晌,他将从江御右手上取走的指骨融成了齑粉。   他虽无力彻底废掉江御修为,但对于剑修而言,指骨无异于内丹,拿不起剑的江御再也配不上剑圣之名了。   “这都是你自找的。”   柴荣闭了闭眼,下一阵晚风吹过时,山崖之上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他那日也被江御重创,所以来不及细想。   三道天罚,第一道是天道罚江御不敬神,第三道是他为削弱江御而额外降下的。   那第二道是缘何而生?   江御又是为了谁,生捱了这多出的一道神罚? 第83章 惹尘埃   冰冷的雨打在江御脸上,淅淅沥沥越来越轻,最后化开成淡淡的水色神雾。   仝从鹤大口喘着粗气,白乎乎变成小小的一团缩在他身旁,伸出毛绒绒的舌尖一点一点奋力地帮他舔舐着被灼得皮开肉绽的手臂。   他看着面前盍着眼、眉头紧蹙的江御,苦笑道:   “到底是人难胜天,小生的神雾已经快耗尽了……”   “咕呜……!”   白乎乎在一旁着急地拱来拱去,泪花花地看着仝从鹤唇边溢出的污血。   为了帮江御突破天道的封印,他不仅耗费了大量神雾,更是遭到反噬伤及了经脉。   “那位果然忌惮你到了极点,光为封印你的记忆就如此大动干戈,小生恐怕爱莫能助了……”   仝从鹤的声音和此前相比虚弱了许多,话没说完又止不住地埋头咳出了一口血来。   他擦去白乎乎眼下的泪光,咬着牙运转吐息,企图压制住此刻在他体内乱窜的那股不属于他的神雾。   可明宵星君的神雾纯粹而强悍霸道,压迫着他的肝胆血骨,似是在惩处他竟敢触碰天道禁忌。   仝从鹤自嘲般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大半的修为恐怕要折在此处了,这趟浑水他可真是……   “别放松。”   江御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平淡无波,春风渡物。   江御一掌抵住他的心脉,温和的,似生命力般的暖意源源不断地涌入仝从鹤的筋脉之中,他怔然抬起头,心眼感知到了平静的安心。   仝从鹤展开了眉心,听从江御的话重新调动神雾,这次有了江御的助力,五脏六腑间的疼痛渐渐也缓和下来,如暴雪逢春,枯木见绿,在他体内乱窜的污秽死气全然被挤溃了出去。   “多谢仙尊,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要仙尊救我……不过看起来,小生并没有在做无用功。”   仝从鹤长舒一口气。   但他不确定自己能助江御恢复几成记忆,也不知明宵星君是否还留有更难以突破的封印。   “我谢你才是,这封印强蛮,若无外人助力,不知我要多久才能突破,”   江御只垂眼看着自己软若无骨的右手,   “当年我救你时,你便问过我,本身无一物,何故惹尘埃,如今倒该我反过来问你了。”   仝从鹤闻言笑了笑,   “小生所修之道虽卑鄙冷情,但却一直是个快意恩仇之人,仙尊当年于我是救命之恩,更是仙尊助我点化了仙骨才有今日之我,小生今日之为只是在报恩而已。”   “快意恩仇啊……”   江御轻轻看了眼缩在他身旁的白乎乎,那可不是什么灵兽灵宠,而是货真价实的凶煞,是因为仝从鹤的仇恨而生出的凶煞。   仝从鹤把白乎乎往后踢了踢,小白毛球便乖乖滚到了他身后。   江御收回目光:“……我并不是逢凶必杀。”   仝从鹤呵呵笑着,“小生知道仙尊不会插手,只是他是个贪得无厌没分寸的,小生怕他冒犯了仙尊。”   江御没再多言,找出了之前季凌纾硬塞给他的灵创药,递给了仝从鹤。   “金霞宗的灵药,涂在伤口上不会留疤。”   当然仝从鹤应该也并不在乎留不留疤。   仝从鹤欣然收下,也看出江御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便没再留他多寒暄。   江御朝都皇城皇宫的方向离开半晌后,白乎乎才银光一现,显出了人形。   皮肤苍白却面若桃花的单薄少年跪在地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仝从鹤还洇着血的胳膊:   “阿鹤……上药……止血。”   仝从鹤闻声垂眼,毫不敛力地捏住了他的下巴。   白苑的脸上被捏出淡红的痕迹,他吃痛地红了眼尾,嘴里却还是不停念叨着要仝从鹤上药疗伤。   “阿鹤……疼……会疼。”   仝从鹤近乎无声地冷嗤一声,掐住白苑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巴伸出了舌头。另一手拧开了江御给的灵创药,蘸了满指,并不怜惜地夹住了他的舌尖打着转涂抹。   他动作粗暴,白苑被扯得落了两滴眼泪,看向仝从鹤时眼里却还冒着光。   舌尖上是前一夜仝从鹤惩罚他轻举妄动、企图卷走吃掉江御还被季凌纾给发现时留下的咬痕,当时血腥味充斥在二人唇舌间,仝从鹤却下口更狠。   ——血?你一个凶煞怎么敢流出人才有的血?   ——你怎么敢越活越有人形的,嗯?   白苑听不懂他的质问,但肌肤相贴时,他却能听出仝从鹤的情绪。   有蓬勃的愤怒,经久不衰的憎恨,还有春泉般的兴奋……白苑被他复杂的心情都要弄晕了,他不知道自己变得更像人了,仝从鹤到底是在高兴还是生气。   那晚留在心里的不安在此刻全然融化,白苑微微眯着眼,因为仝从鹤正在给他涂药,怕他受伤,这就够了。   见白苑舌上的创口渐渐愈合,仝从鹤才敢把那药膏往自己身上涂。   他向来不信任金霞宗的东西,说不定这所谓正统的灵药于他这修邪门歪道的躯体反而是毒药呢。   一旁的白苑想不明白这么多弯弯绕绕,只心花怒放地吐着舌头,乖乖等待着那灵药彻底被吸收。   “阿鹤,阿鹤。”他喊道。   “做什么?”   “你,仙尊,你帮他,为什么?”   白苑手嘴并用地问道,   “你为他,受伤。不像你。”   他跟着仝从鹤“作恶”修炼这么多年,仝从鹤有多利己冷漠、多见死不救他怎会不知,举手之劳的善他都不屑于行,更何况这差点损了他自身修为的自讨没趣?   仝从鹤冷笑一声,   “他渡过我。”而且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江御渡过他。   白苑歪了歪脑袋,呆头呆脑地指了指自己,   “什么,时候?”   他和仝从鹤形影不离,他怎么不知道?   仝从鹤笑声更甚,眼底的寒意却愈发冰冷,他扯过白苑的手腕,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少年瘦弱苍白的脖颈,那里脆弱到他只要轻轻用力,随时都可以掐断。   “你知道了的话,当年死的人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咕?”   白苑疑惑更甚。   阿鹤又开始说他听不懂的话了,而且他知道,阿鹤是不会向他解释的。   仝从鹤沉默不语,将白苑压在了身下,只有看到白苑难受痛哭、屈辱求饶,却又离不开他、沉沦其中的模样,他才能压抑下来自心底的,掐死白苑的冲动。 第84章 无一物   他说江御渡过他,那是大概八十年前的事。   墨族栖居的鸦川有一条巨大的河,无人抵达过其源头,那大川流涌过鸦川,在平玉原一泻千里,被凸山凹木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湖。   彼时江御正嫌宗里简遐州说教唠叨得烦,把季凌纾从经书课堂上偷拽了出来,带着小季凌纾出海游玩来了。   他寻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湖泊,不知从何处弄来了鱼竿,一时兴起,带着小季凌纾坐在水边的芦苇荡里垂钓。   二人钓了大半天,一动竿,钓上来的居然是个血糊糊的人。   小季凌纾:“师尊师尊,这湖里长人!”   江御抬眼,一手搭在额前挡住被血污染红的阳光:   “稳住你的竿,别把血溅得到处都是。”   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透过水膜,唤醒了仝从鹤疲惫不已的神智。   仝从鹤被他们钓上了岸,他的双眼处血肉模糊,睁不开也看不清,只能通过稀薄的神雾感知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仙一狗。   不对,一仙一狼。   是墨族!   仝从鹤浑身一激灵,如坠冰窟,没等摸清状况便本能地跃身而起,掏出怀里藏着的刀,凶狠地朝季凌纾砍去。   “唔!”   然而刀锋未至,后脖颈被人牢牢拽住,那时也刚刚成年、身形消瘦的仝从鹤被江御勾勾手指就给扽了回去。   “你这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看见人就砍?”   季凌纾有恃无恐地蹲在了仝从鹤面前,尾巴一摇一摇的,对金霞宗外的这一切都很是好奇,   “你很疼吗?能不能告诉我,疼是什么感觉?”   “唔……放开我……放开我!!”   呜咽声从牙缝里挤出,仝从鹤奋力挣扎着,黏污的血水将他们所在的这片白苇染得猩红,他撼动不了江御半分,却依旧咬牙切齿地、抽干了力气地在扑腾,他身上不知有多少处伤,每动弹一下就撕裂得更开,疼得他嗓子都喊到沙哑。   他很想活。   这是江御对仝从鹤最初的印象。   少年人被剜去了眼睛,所以江御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他的不甘,怨恨,还有近乎疯狂的求生憎死快要被太阳从他流尽了的血里蒸腾出来。   “你冷静些,”   江御叹了口气,依旧牢牢压制着仝从鹤,担心他暴跳而起对季凌纾不利,   “看不见就用其它感官好好感受,这里没人要杀你。”   “呜呜…你们……你们是谁,你们到底是谁……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仝从鹤耗尽了力气才终于老实下来,奄奄一息地躺在苇荡里,双眼处撕心裂肺的疼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能感觉到除了疼痛以外的事物。   他感觉到了阳光烘烤在脸上,水波轻轻荡过脚踝,浑身的伤口不止何时被敷上了轻软的药膏,香香的,是他没闻过的味道,还有顺着擒住他的那双修长的手不断涌流入他身体的暖意。   微风拂过他的面颊,他仰躺在雪一样的芦花之中,再也感觉不到太阳的刺眼。   难以承受的疼痛也缓缓被镇压下来,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但那一仙一狼却一直在他身旁守着他。   “眼泪别落到伤口里,会留疤的,”   季凌纾的声音年轻又稚嫩,他掀起自己的衣角帮仝从鹤擦了擦脸,这身衣服是江御令人给他做的,料子柔软轻薄,和那药膏一样,有阳光一样暖融融的香味。   “你别害怕,我师尊很厉害,会保护你的。”   “保护我?哈哈……我们素不相识,你们凭什么保、咳咳,保护我?你们仙家人不是有句话叫本身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么,你们多管闲事,也不怕招致杀生之祸?”   季凌纾闻声眨了眨眼:“我师尊很厉害的……那你不妨告诉我们,是谁把你欺负成这样的?我们也好帮你讨回公道。”   “谁……谁欺负我?”   仝从鹤顿时觉得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季凌纾的问题将他从这片柔软的苇塘拉回了鲜血淋漓的现实。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迄今为止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所有人都背叛了他,或者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去送死。   见仝从鹤许久都不说话,季凌纾悄悄凑到江御耳畔:“师尊,他是不是吓傻了?”   江御捏了捏季凌纾那时还没太棱角分明、有些软乎乎的脸,目光却落在仝从鹤臂膀的刺青上,   “你是从鸦川逃出来的?之前在哪个部族为奴?”   自季凌纾的母亲、曾经的鸦川之主去世,作为圣子的季凌纾被江御带回琉璃海后,鸦川中不同种族之间无时无刻不在互相斗争,都想把己族的孩子推上圣子之位。   有些富庶的部族会从平玉原买入大量的役奴以彰显地位尊贵,仝从鹤胳膊上的那刺青就是奴印。   “……八眼白蛛。”   仝从鹤如实道。   反正他已经被那个部族给背叛抛弃了,也不在乎泄露他们的消息,甚至打心底里盼望着那无情无义的白蛛一族能被人给屠灭满门。   “你只是奴仆而已,他们为何要专门挖去你的一双眼睛?”   江御又问。   从伤口看得出下手剜眼的人极其细致狠心,纵然是他,也没法让失去眼球的仝从鹤重见天日。   况且在部族斗争中最命如草芥的便是被从平玉原贩卖去的奴人,一刀抹了脖子,死了便死了,缘何要大费周章地先挖去仝从鹤的眼?   虽据江御所知,八眼蜘蛛最厉害的便是他们的瞳术,可仝从鹤身上半点墨族的血脉都没有,有何值得忌惮之处?   “奴仆……哈,”   仝从鹤似被戳到了痛处,他奋力地笑出声,可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然变得十分痛苦,   “对啊,我只是白苑大少爷身边的仆人而已,他口口声声说他离不开我,可最后呢?敌族的人把我们围困起来,说把他交出去就能放过我们……仙君,你知道吗?我正担心族人为了保命真把他交出去时,他居然同意了……”   “同意什么?”   季凌纾歪了歪脑袋,并未注意到江御的神色凝重了下来。   仝从鹤讥笑一声,   “他们让我装成族长之子,把我交给了敌族以求苟且偷生……那伙人竟然真的信了…哈,他们把我当成白苑,挖去了我的眼睛,折断了我的手脚,把我扔进了大川里……我啊,才不是普通的仆人,一开始他们买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在这种时候代替白苑去死的!”   小季凌纾听罢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被江御养大的他哪里见识过人心险恶,不禁瞠目结舌,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能安慰仝从鹤的话。   仝从鹤只兀自苍白地笑着,   “你说你师尊能帮我讨回公道,可我连公道本该如何都不知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幸运的。   因为买走了他的小少爷从不打他骂他,给他睡好穿暖,甚至与他同吃同住。   原来同吃同住只是为了让他也能沾染上几分矜贵,好让别人一眼看不出他的真假罢了。   “你有慧根,”   江御缓缓开口,并未回答仝从鹤什么是公道,只是再次摸了他的骨,肯定道,   “鸦川的事外人不便插手,你能撑到遇见我也是道缘,你的问题我虽给不了答案,但你若有心,我可为你点化一二,只要你刻苦修炼,至少能练出保命的本事,你可愿意?”   “愿、愿意!”   仝从鹤闻言立刻起身,坐得端正,直身跪立在了江御跟前。   他想变强。   比任何人都想。   只是他骗了江御,他变强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把那些背叛欺骗了他的人统统也拉入炼狱。   作者有话说:   这周回忆局(x),回忆下章应该就结束看,有请独夏小朋友再和季凌纾小朋友再打一会儿架,师尊马上赶到现场ouo 第85章 芦花深处   仝从鹤与江御师徒二人同行了三天。   有金霞宗的灵丹妙药滋补疗愈,他的伤养得很快,前一天刚被从水里捞上来不成人形,第二天就早早下了床,候在江御门前等着他的指点。   江御起得不算早,推开门时看见仝从鹤晒得脸都发红了,眼窝处的伤口愈发触目惊心。   江御:“用过早饭吗?”   仝从鹤一怔:“仙、仙人也需要进食?”   江御轻声关上了门,没吵醒里头还在呼呼大睡的季凌纾,   “不吃自然也饿不死,但仙人也是人,进的了人间烟火,才能不忘世间疾苦。”   “哦……”仝从鹤似懂非懂,“那,那您说要点化我……”   “修道不是一蹴而就之事,赶这一朝一时并没有用处,”   江御顿了顿,他自然知道仝从鹤的求道之心大多都来源于不甘和怨恨,难免浮躁心急,他这是有意想磨磨他的性子,   “先吃早饭。你习惯喝粥,还是面点?”   “白粥就好。”   仝从鹤再着急也拿江御没办法,只能乖乖地跟着他。   二人用过了早饭,江御挑了几样他觉得味道不错的小菜让客栈掌柜送上了厢房,而后才慢条斯理地带着仝从鹤回到了昨日他们垂钓的湖边。   “昨日我见你身边有神雾环绕,虽然稀薄,但你就是靠它们辨别人和方向的?”江御问。   仝从鹤点了点头,在鸦川时,能够驾驭零星的神雾是他保命的底牌。   “那便简单许多,”   江御说着搂起了衣袖,俯身将手探入了涵波晶莹的湖水中,他轻轻一捞,竟从中捧起了一缕浮玉般的水缎,   “接着。”   江御将那水绸递予了仝从鹤。   水绸落在仝从鹤掌心便变成了一段白绸,触指间带着柔软的凉意。   “这是……?”仝从鹤虽看不见,但能感知到那绸缎之上流淌着的饱满精雾,这种品阶的宝贝,别说价值连城,根本就是千金难求,江御这是随手就要送给他?   “你眼睛的伤最重,恢复得也慢,太阳大的时候晒久了可能会肿烂,用它遮盖吧,”江御淡淡道,“这白绫变化万千,削铁如泥还是轻若浮尘都随主人的心意而变,你可融入自己的神雾感受一二。”   “多谢仙君!我来试试!”   仝从鹤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绸缎,遵从江御的指导,把自己身边那少到几乎聚拢不起来的神雾缓缓注入其中。   白绸起初动也不动,仝从鹤急得满头大汗,正是最气馁急躁时,白绸偏偏形随心转,“唰”的一声腾空而起,穿风而出,竟变成了一只雪白的箭矢,不受控制地在苇丛间乱蹿乱撞,眼看就要插进仝从鹤的脖子——   “叮——!”   江御出剑又收剑,速度快到仝从鹤根本就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那箭矢就变回了柔软的绸缎,奄奄一息地落回了仝从鹤手中。   仝从鹤有些懊恼地擦去了鼻尖上的细汗。   江御倒语气轻松:   “无妨,第一次能让它动起来已经算有天赋。”   他忽然一顿,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芦花丛。   仝从鹤闻声也侧耳听去,却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江御状似无意地回过身来,又与仝从鹤交待了些控驭神雾的要点,   “你自己再领悟几次,有不懂的问我便是。”   仝从鹤点头,刚想问江御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清风拂过肩头,江御已经离开了此处。   芦花丛畔,水满草深,湖光洌滟。   江御放轻了脚步,没一会儿就寻到了有对儿毛乎乎的灰狼耳朵从苇杆的空隙中冒了出来。   他不觉弯了弯唇,三两步走到跟前去,一把抓住了季凌纾的耳朵。   “……师尊!”   季凌纾吓得立刻拔了剑,那时他的身段还远没有江御高,轻而易举就被拎了出来,看清来者是江御后才又垂下胳膊,放下了手里的剑。   江御饶有兴致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躲在这儿干什么?”   “我,我才没有偷看,我只是路过!师尊喜欢吃鱼,我给师尊钓鱼吃。”   江御失笑:   “偷看我?还是偷看仝从鹤?”   “说了不是偷看……!”   季凌纾委屈巴巴地塌了耳朵,看着笑眯眯等着自己交待的江御,又闷闷改口道,   “师尊你,是不是要收别的徒儿了。”   “我见他有慧根,又命途多舛,只是指导他一二,让他不至于命如草芥罢了,”   江御顿了顿,把季凌纾的狼耳朵扶了起来,   “不是你昨日夸下海口,说为师能帮他讨回公道吗?我帮你做好事,怎么你还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季凌纾双手交握,捏着手指头。   他只是怕师尊像捡他一样,把仝从鹤也捡回去了。   那仝从鹤模样清俊,又瞎了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而且……而且他都听到师尊教他怎么炼化神雾了,师尊可是从来不愿教自己这些的。   想到在客栈里听到跑堂的说仝从鹤一大清早就在厢房门口候着师尊,自己却睡到了太阳晒屁股,季凌纾的危机感更甚。   是不是师尊嫌自己不够努力?   “没有不高兴?那怎么尾巴都耷拉到地上了?”   江御蹲在他身前,撑着脸笑意盈盈。   他其实是担心季凌纾昨日听到仝从鹤说鸦川的事,想回家了。   “我,我是想到这几日贪玩耽误了练功,心里不安,”   季凌纾随口找了个由头,总之他想和师尊还有仝从鹤呆在一起,免得师尊被仝从鹤的可怜和刻苦感动,真把他也带回金霞宗了。   别的他都能忍受,但徒、徒弟是要和师尊睡一张床的,花坞那藤床可挤不下他们三个!   “师尊,你也再教我点东西吧。”   “哦?”江御眨眨眼,他是前几日看宗内弟子被漱冰和羡阳的课业压得叫苦不迭,才想着把季凌纾带出来松口气,“真不玩了?也不睡了?”   “嗯!”季凌纾义正言辞地点了点头。   江御欣慰一笑,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本身法经,递给了他:“那你便照着此本功法继续强健体魄,从每日挥剑三万次开始。”   季凌纾:“……啊?”   多少?   作者有话说:   小狼被师尊忽悠坏了,一直以为师徒间都是同吃同住,睡一张床来着。   还有师尊始终不教小狼用神雾其实是小狼心里很深的一根刺,belike别的小孩都有老师给的高考真题和复习提纲、有老师领着按照考纲吃透教科书,只有你的老师不让你去上文化课还逼着你每天在操场跑步…… 第86章 谢师   三日之后。   江御和季凌纾要向南去,游历下一个城镇,也到了仝从鹤和他们道别的时候。   说不清是仝从鹤悟性极高,还是江御指点有道,短短三日,他已经能将那白绫自如操纵,对神雾的感知也加深了许多。   只是他始终觉得,这样依靠神雾的修炼方式还是太慢了些。   为了感想江御,仝从鹤主动邀请了季凌纾,想和他一起去市集上逛逛,给江御买一份谢礼。   季凌纾见江御最终也没有提出过要带他回宗,对仝从鹤的态度便也友善了不少。   只是打从江御让他每天挥三万次剑开始,他就在和江御暗暗闹脾气了。   “你说要给我师尊买谢师礼,可你有银子吗?”季凌纾问。   仝从鹤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当然。”   前几日他练功时顺便会用那白绫宝器帮旁边村庄里的农夫砍砍树劈劈柴,零零总总攒下来了不少报酬。   “季小兄弟你呢?不给江仙君买点什么吗?”   季凌纾冷哼一声,小声道,“……他又没教给过我什么。”   “嗯?”仝从鹤没听清。   “我不知道要买什么,”季凌纾改了口,“而且师尊什么也不缺,他可挑剔了,别人买的东西他十有八九都看不上。”   仝从鹤笑笑:“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心意又是另一回事。”   “那你买吧。”   季凌纾正钻在牛角尖里,心想仝从鹤当然得感谢他师尊了,萍水相逢的交情师尊就又是送法器又是教他用神雾,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大徒弟都没有这种待遇。   仝从鹤看出季凌纾的心不在焉,识趣地没再多言,二人一声不吭地上了集市,只有仝从鹤拿起件什么玩意儿主动问季凌纾江御会不会喜欢时,季凌纾才会应答一声。   而且回答大多都是“他看不上”。   那短短三日里,就算二人还有这样独处的时候,季凌纾的心思也全然都在江御身上,以至于百余年后他们在都皇城再遇时,季凌纾根本就没认出来仝从鹤。   二人挑来挑去也没挑出来什么好东西,这座城镇位置偏僻,并不富庶繁荣,集市上的货品也都以一些种子食物为主。   最后仝从鹤在一间茶铺里给江御包了块茶饼。   季凌纾见了,说得含蓄:“入口的东西我师尊最是挑拣……”   仝从鹤无奈地笑了笑:“我瞧着这里也买不到更好的东西了,今日之恩仝某记在心里,他日有机会一定涌泉相报。”   那时季凌纾并没把仝从鹤的话放在心上。   他一直以为江御无所不能,不会有任何软肋,也就不会有需要他人相助的机会。   “仝大哥,”   季凌纾蹲在茶铺门口等仝从鹤买茶时,发现来往许多人都打包了茶饼,还找老板要了笔和纸写上了敬师之词,贴在了礼盒外,不免好奇问道,   “为什么今日这么多人都在买谢师礼?”   仝从鹤算了算日子,向他解释道,“今日是農月十一,平玉原的丘辰礼。”   “丘辰礼?”   “相传明宵星君的老师名为丘,丘辰礼是平玉原的人们为了纪念先圣先师而设下的礼师之日,我听说平玉原最富庶的都皇城里每逢此日还会设宴会餐,所有私塾和学堂里教书的老师都能参加。”   仝从鹤顿了顿,不知是否有意,又补充了句,   “仝某以为,在丘辰礼这天收不到学生谢礼的老师应该会很失落吧。听说有的地方会用收到谢师礼的多少来考量一个老师的能力和本事如何呢。”   “……这样吗。”   季凌纾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仝从鹤手里提着的茶包。   金霞宗里倒是没有过丘辰礼的说法,不过仙尊们个个地位尊贵,每天都被恭敬相待,自然不在乎这个日子。   但他们碰巧此时来了平玉原,难免要入乡随俗,江御又见多识广,一定知晓丘辰礼的习俗。   纠结了许久后,季凌纾摸了摸自己腰间空荡荡的革带,出门一直都是师尊付钱,他连个钱袋子都没有,哪里掏得出银子来?   仝从鹤笑眯眯地问他:“仝某这里还有些余银,季小兄弟想给江仙君买礼物的话……”   “谁要给他买了。”   季凌纾别过头去,   “你的东西都买好了吧?买好了我们就赶紧回去,让他等久了说不定还要发脾气。”   “……好,都听季小兄弟的。”   仝从鹤无意掺和,只当做没看出这师徒二人正闹着别扭。   傍晚时分,二人回到客栈,仝从鹤将茶盒捧给了江御,江御看那白绫覆在他眼上安然不动,已然被他完全驯服,只在心里惋惜,果然是个可塑之才,若非儿时就被掳走充当奴役,能拜入金霞宗的话,一定能大有所为。   这些话他没告诉仝从鹤。   虽仅相处三日,江御已经看得出仝从鹤的心思深重和睚眦必报,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天资天赋全被墨族的人给耽搁了,只会引起他更深的怨恨。   鸦川的水太深了。江御无声叹道,仝从鹤既然保住一条命活了下来,往后别再和墨族有牵连才是最好的。   离开之前,江御又叮嘱了他一些应驭神雾的技巧。   仝从鹤点头记下,状似无意地笑着问了句:“仙君虽不修神雾,教的这些技巧却都很实用。”   江御淡淡看他一眼,抿了抿唇,“你悟性很高,之后也会懂得触类旁通的。”   “那便借仙君吉言了。”   仝从鹤双手作揖,躬身送江御带着季凌纾御剑离去。   飞出那城镇十几里后,坐在剑尾的季凌纾才别扭地扯了扯江御的衣角:   “师尊……”   江御神色如常:   “嗯?”   本想问他这两天在闹什么脾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株苍绿的桂竹突然映入眼帘。   季凌纾原本垂着头,又想看江御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尾巴被有意压制着,垂在剑外轻轻摇晃:   “路边看见的,随手挖了,之前师尊不是总说花坞里少株竹子……”   他着重强调了“随手”二字。   江御怔了怔,假装没有看见季凌纾沾满泥土的鞋底和裤脚,接过了那株已经被破坏了根茎、恐怕难以栽活的可怜桂竹。   季凌纾抬眼又垂眼,忐忑地等着江御给出评价。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又悄悄看向了江御。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消失殆尽,他的师尊捧着他送的竹枝,舒眉解颐。   惊风逸月,似花影中倒映的泉星。   “好看。”   江御弯了弯眼。   “嗯……好看。”   季凌纾的耳朵好烫,他觉得今晚的风声格外大,咚咚咚的,吹进了他的胸膛。   半晌他僵硬地补充了句,   “我是说这竹子。”   “嗯,好。”   江御低笑了一声,往后挪了挪,好让季凌纾能靠在他身上。   闻到江御身上熟悉的清香,季凌纾不知觉地打了个哈欠,江御御剑御得很稳,连刮过耳畔的风都变得柔和起来。   那日他靠在江御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绵汲千古的月光先是流淌在他脸上,然后才照亮万千世界。   天大地大,他只道那时是寻常。 第87章 荻绒菟丝   一百余年后,却只有月色不曾变化。   “阿鹤……阿鹤……疼……”   白苑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伸出手想去抓住些什么,指尖便碰到了仝从鹤垂落在他身旁的、用以遮眼的白绸。   仝从鹤额角的汗落在他锁骨,活人的温度灼得这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凶煞一抽一抽地发着抖。   “不要了……阿鹤……!”   白苑没忍住,用力扯去了那白绸,映入眼帘的是仝从鹤眉宇间触目惊心的伤痕。   仝从鹤怔了一瞬,抽出一只手来捂住了白苑的眼睛,加重了力气。   白苑本就空白的大脑愈发昏乱起来,似乎是无意识的,他抬手在空中摸了摸,寻觅着触碰到了仝从鹤眼上的伤疤。   明明是仝从鹤身上的伤口,可为什么摸到这里时,他那早已停滞的空洞洞的心脏会突然生出一阵绞痛?   “呜……!”   没等白苑细想明白,脖颈上便传来一阵窒息的疼痛,将心口处的抽动取而代之。   仝从鹤的语气冷得生寒,情欲不知何时已经消退不见:   “别碰我的眼睛。”他一字一顿道。   “对、对不起……好疼,阿鹤,我好疼!”   白苑被捂着眼睛死死掐住了脖子,仝从鹤的力度极大,不容他有半点反抗,咯吱咯吱的似乎马上就要将他的颈骨捏碎。   “咕…呜……”   苍白瘦弱的少年挣不开仝从鹤的桎梏,最终两眼翻白,陡然失去了意识,手指从仝从鹤眉宇间滑落,像片破碎的落叶软塌塌地被压在地上任人蹂躏。   不知过去了多久,仝从鹤的眉心缓缓舒展开,他脱下外衣扔在了尚在昏迷中的白苑身上。   白烟般的神雾缓缓流淌环绕在仝从鹤周身,此前为助江御突破天道束缚而被灼烂的双臂也愈合如初,他懒洋洋地长舒了一口气。   都皇城宫里的那些污垢已经被他尽数吸纳,化为了自己的修为。   睡梦中的白苑呜咽了一声,模糊地喊了声“阿鹤”,又往仝从鹤身边蹭了蹭。   这次仝从鹤倒是没有踹开他。   百年前与江御师徒分别后,仝从鹤日日夜夜都在致力于提升修为,甚至一度痴迷于此,他周游平玉原各处,不断收集秘籍仙术,久而久之,竟也有些淡忘了自己在鸦川受过的那些屈辱。   江御赠予他的法器白绫属性亲水,他便常在江川湖水边打座修悟,有日夜晚他照常找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洼谷。   蒹葭连天,露滴轻寒。   耳畔忽然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血腥味将蒹白色的夜尾染红,刀光剑影之中,有杂乱仓皇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   在野外,杀人放火之事并不少见,道士斗法、仙修降魔,或是游海侠打劫抢掠,仝从鹤并不想被波及进去,正欲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时,他一睁眼,和一浑身是血的少年撞了个满怀。   那瞬间,仝从鹤浑身的肌肉骤然紧缩。   正在仓皇逃命的少年正是多年前让他替死的墨族大少爷,白苑。   白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道,起初是不敢置信,抬起眼看清他的面孔后,眼泪最先一滴连着一滴地顺着下巴落在了仝从鹤的衣袖上。   “阿…阿鹤?”   白苑声音颤抖,干涩地看着仝从鹤平静无波的脸孔,还有那被白绸覆盖着的,原本俊秀无双的眼。   “我是……已经死了吗?”   白苑摸了摸自己身上还热着的血,脸上露出了一个皱巴巴的苦笑,   “阿鹤,对不起……原来刀刮在身上是那么疼,你当时一定很疼吧……对不起。”   他从小养尊处优,部族之间乱作一团腥风血雨时也有人能替他受难去死,没想到此时此刻竟还是落得个伤痕累累、走投无路的境地。   仝从鹤只能感觉到他又长高了些,也消瘦了许多。   此处菰蒲荻花重重叠叠,江天水镜辽远宽阔,是鸦川中不曾有过的景色,白苑大概是把这里当做了濒死弥留之际灵魂所在的彼岸。   他埋头在仝从鹤怀里哭了许久,一如儿时每次被族中长老训诫后,回到房间里向仝从鹤诉苦那般。   “阿鹤,你肯定不想理我,也不想再见到我了,对不对?”   白苑抽噎道,   “自从那天之后,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如果我没有那么懦弱,是不是当初就还有别的办法,别的能让你免于一死的办法……”   “是我没用,没能好好珍惜你换给我的这条命……那白虎一族凶残至极,我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把族人赶尽杀绝……所有人,都死了。阿鹤…我好累,我逃不动了,我时常在想,灭族也是我们应得的,如果你还能看见的话,就当我们是在为抛弃你而赎罪好了……”   白苑流了很多的血,说会儿话的功夫已经把仝从鹤的衣衫都染上了血色。   仝从鹤听到他说他们一族都死了的时候,竟再也扼制不住地弯起了唇角。   在白苑失去求生的意识,缓缓要闭上眼时,一双饱有温度的手忽然扣住了他的肩。   他愕然睁眼,只见仝从鹤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而不远处火光纵然,点燃一跺又一跺的月白色蒹葭。   墨族的人追来了!   他还没有死?!   “……阿鹤??”   白苑瞪大了眼睛,近乎喜极而泣地又哭了出来。   “嘘,”   仝从鹤的语气何其温柔,仿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生离死别,也没有过芥蒂和恩仇,   “抱紧我,我带你甩开他们。”   “……嗯!”   白苑一时间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只习以为常地安心躲在了仝从鹤的怀里。   仝从鹤解下眼上的白绫,那绫罗赫然变得铺天盖地,如银河漫夜,贯月长箭,凌厉而暴虐地将蒹葭地中的追兵悉数绞杀。   挂在他身上的白苑看呆了眼,没想到许久不见,他的阿鹤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了…小时候他就觉得阿鹤很有天赋,也和长老们提过许多次想送阿鹤去学道修炼,可惜每次都会被训斥驳回,罚他跪了不知多少次祠堂。   现在阿鹤终于如愿以偿了……   白苑看向仝从鹤的眼睛亮晶晶的,重逢、怜惜、为爱人的如愿以偿感到幸运的喜悦冲散了亡命天涯的不安。   “阿鹤…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不求你会原谅我,但谢谢你……谢谢你还愿意救我,我们以后……呃…………”   “阿…鹤……?”   冰冷的白绫贯穿白苑的喉咙,他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再也吐不出更多的字句。   “我可从来没说过要救你。”   仝从鹤依然温柔地抱着他,只是眼神深处的厌恶是如此的让人不寒而栗。   “阿苑啊,看不见此刻你脸上的表情应该会成为我人生中的一个遗憾吧,”   他轻轻抚摸着白苑的额发,帮白苑擦去因割喉之痛而流出的滴滴豆大冷汗,   “我当时有多绝望,你也要好好感受才行啊。”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白苑杏花般圆晶水灵的眼眸,白苑止不住地发着抖,绝望地流下了最后几滴眼泪。   血却流了一夜才彻底干涸。   除了仝从鹤,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晚他是如何将白苑挫骨扬灰的。   他生性记仇薄凉,睚眦必报,他恨极了白苑当年的背叛抛弃,所以白苑奄奄一息地送上门来时,他毫不手软地将他千刀万剐了。   他要白苑像他一样痛苦绝望,不得好死。   但他又舍不得白苑死,或者说是,舍不得白苑魂飞魄散。   仝从鹤花了一夜的时间手刃敌人,大仇得报。   又花了十年的时间抱着爱人的尸骸四处寻找归魂之术。   他尝试了成百上千次,才终于将本该悲惨死去的白苑炼化成了有血骨灵肉的凶煞,白苑再次睁开眼时,他又狠狠掐住了那苍白少年的脖子。   ——我恨透了你。   仝从鹤大笑起来。   ——我要你只能呆在我身边,被我痛苦折磨一辈子,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他的恨是如此扭曲。   爱亦然。   作者有话说:   ps这篇文里重要角色基本都是疯子,小狼可以说是全文里三观最正最有人性的乖宝宝了 第88章 怪物   都皇城内悬火延起,污血糜肉被熏炙出阵阵引人作呕的焦腥气。   同样让江御感到刺鼻的还有被滚滚浓烟所掩盖的、随晚风悄无声息地流向仝从鹤所在山尖的缕缕神雾。   他屏着呼吸越过宫墙,寻找季凌纾他们的身影时迎面碰上了一列提着油纸灯盏的人马,大约六七个宫女侍卫伴在一素衣女子身边。   看见江御这个翻墙闯入的外来者,女子两旁的侍卫纷纷戒备,拔刀相向。   江御本无意理会,正欲横穿而过时,余光瞥见了被女子身旁的两个小宫女所架着的青年男子。   朴素苍白的一张脸,胳膊上溅了不知是谁的血。   蒋玉怎么会一个人昏迷在此处?   江御蹙了蹙眉,季凌纾受天道所控,不应时时刻刻都护在他身畔么?   见江御目光平淡却暗藏冷意,又丝毫不畏惧侍卫手中坚可折锥的锋矛利剑,护在素服女子跟前的宫女终于忍不住开口,强撑着镇定大声问他道:   “你、你是何人,怎可擅闯主宫!”   江御指了指不省人事的蒋玉:“他是我们的人。你们在哪里捡到他的?还有没有看见其它人?”   闻声,被簇拥保护着的中龄女子朝着侍卫使了手势,示意他们放下剑戈。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江御:   “阁下可是金霞宗的来客?接待仙君之事一直是国师负责,我身边的人都不曾见过阁下,所以刚刚才多有冒犯,还请阁下包涵。”   “长公主殿下不必多礼,把人给我便好。”   江御从宫女手中接过蒋玉。   女子闻言一怔:“……果然是琉璃海来的仙君,阁下果然慧眼明心,明察秋毫。”   躲在众人身后、最年长的宫女虽然有意躲闪回避,但怀里的东西终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那是一具孩童的枯骨,单薄轻瘦,小小的一团,像兔子一样。   八九不离十就是此前被三皇子镇压在八角井下的慧文郡主,而面前的素衣女子想来便是苦三皇子已久的都皇城长公主。   宫里刚一出事她便出现在此处,对茧妖的消失、满城的尸首似乎也并无太大惊异,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一切都是她和仝从鹤的筹谋。   不过江御无心探究此事。他不像简遐州那般有功夫将所有人的功德罪孽都算得清清楚楚,探了蒋玉的脉搏确认他并无大碍后,江御又问:   “不知殿下可否看见过一个束着发、个头高的少年仙君?”   长公主闻声立刻点了点头,伸出手指向远处金晃晃的宫殿:“我们经过御池时,看见不远处有两人似乎正缠斗在一起,”   她顿了顿,见江御无意追究三皇子以及城主夫妇的死,心下才缓缓松了口气,又见江御如谪仙般气质磅礴又破碎,不禁开口提醒了句:   “仙人斗法,我们寻常人不敢靠近,所以看得并不分明,但那架势和煞气……倒更像是凶魔妖物,阁下要去寻人的话,还请多加小心。”   “多谢。”   江御架起蒋玉,头也不回地朝着御池的方向行去。   蒋玉的身体应当被明宵星君炼造得和他一模一样,现在他扶着却觉得这人消瘦得可怕,轻飘飘地如若无物,大概是一直都心神不宁,许久都没有好好吃过饭了。   江御悄无声息地又摸了摸他的骨。   可惜哪怕是明宵星君造就之物,也只是皮囊相同,并未赋予蒋玉一副同样的水云骨。   世人曾说过,剑圣江御,七分天赋三分悟性,而七分天赋之中又有五分得益于那难得一见的水云骨。   这话江御并不觉错。   他的剑术能登峰造极比肩圣神,少不了水云骨的助力。   可惜他的指骨已经被明宵星君完全破坏,蒋玉又没得到新的,眼下全天下仅存的水云骨竟是木家那个要继承三昧真火的纨绔之子。   江御思忖着,眼睑微垂,神色晦暗不明。   直到一阵罡风拔地而起,将一道人影打飞出了数十米,剑气汇聚成的气浪荡到江御面前还未曾息止。   “唔……!”   独夏以为自己的脊骨要被黄金宫殿那冰凉坚硬的横柱撞断时,却忽然有人从身后拦住了他。   强大可靠,和简遐州如出一辙,任由慈悲垂怜。   独夏蓦然自嘲般笑了一声,露出还淌着泂泂鲜血的虎牙:   “江仙尊,真让人久等啊。你徒弟和他身体里那怪物快把我打死啦。”   “躲到后面去。”   江御扬起眉梢,有时不得不佩服那被独夏自己称为“嗅觉”的直觉。   他注意到独夏身上凌厉诡异的伤口,像是季凌纾的佩剑留下的,却又更加狰狞古怪,和他教给季凌纾的那种干净利落的剑法并不相同。   他的剑式重视斩断,而独夏身上的伤害却处处拖泥带水,那不是单纯想让独夏丧失战力,而更像是在折磨。   残忍暴戾,像凌迟一样,一剑一剑地蜕去人的皮肉血骨。   “躲?我从来不躲,”独夏对自己身上的斑驳伤痕置若罔闻,他的右手手臂已经被季凌纾伤得血流成注,这会儿干脆就换了左手拿刀,“你徒儿都对我动了杀心了,我可得好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独夏动起手来必然是刀刀见血,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像莽原上的野豺一样,咬住了谁便是不死不休。   此时他虽落了下风,但季凌纾想来也没在他手里落到好处。   江御叹了口气,扔给独夏一瓶止血的仙露:   “你怎么想我不清楚,但简遐州绝对不会想你死在这里。”   “……”   独夏恍然怔在了原地。   简遐州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就像法咒,无声无息地拂去了他心里嗜杀的冲动。   听了江御的话后,他像小兽一样杀意肆盈的瞳孔缓缓缩小回常,理智占据主导后,浑身上下负伤的痛感也变得清晰起来。   只听扑通一声。   独夏破罐破摔地坐在了地上,搉断了装有仙露的琉璃瓶,将那上乘的止血灵露洋洋洒洒地往伤口上倾倒。   江御知道,他这是把话听进去,不会再不顾性命地冒进了。   只不过依照独夏常年刀尖舔血积累下来的经验,应当不会毫不避讳锋芒地选择正面和季凌纾拼刀。   除非他的心智受到了影响。   於菟果然能够让靠近的一切都变得混乱失序,包括人的灵魂和心绪。   想到此处,空手而来的江御蹲下身来,从遍地断戟残甲中捡起了一柄还算完整的普通铁剑。   只是和季凌纾交手的独夏尚且如此。   那季凌纾呢?   季凌纾能抵抗得住堕薮的反噬,维持住清明吗?   更重要的是,他江御能像简遐州唤醒独夏这般,被季凌纾当做回归清醒的最后一段浮木吗。   “江仙尊,我还从没见过你挥剑,”   独夏见江御捡了剑,不禁仰着脸笑了两声,   “但看你现在连把铁剑都握不紧的样子,恐怕也不会是那怪物的对…手…………”   ——轰!   独夏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明明就在前一夜,季凌纾还难以跟上他的身法和速度,可那墨族成长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像怪物一样。   他只感觉到江御将他推了出去,让他避开了那道卷进殿中的贯日剑风。   等独夏一个跟斗翻起身来查看时,只见在大殿的另一端,江御已经被季凌纾摁着肩膀压在了地上。 第89章 别想抢走   季凌纾的力量和速度江御再清楚不过。   可刚那一瞬猛烈的爆发力让江御也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把独夏推出去,自己却被季凌纾擒住了手臂。   此刻的季凌纾浑身充满邪戾之气,犹如凶祟在身的野兽,焇焰烧身,压迫更甚从前。   他似乎并不在乎身下压着的人是谁,抬眼垂眸间只余杀虐的暴欲。   眼见他起手御剑,锋芒直朝江御而去。   若是别人,此刻便已被江御挑断手筋籍以脱身,但面对季凌纾时,江御原本紧握着剑柄的手却突然松开来。   他咬了咬牙,做好了生捱季凌纾一剑的准备。   只听“锃”的一声刺耳剑震,季凌纾那沾满血污的佩剑擦着江御的发丝重重刺入了乌金的地砖之中。   他垂着眼,碎发挡住了眉眼,江御只看得见他苍白而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垂落的唇角,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半晌,季凌纾闷闷地开了口,语气似在质问:   “……你要护着他?”   江御有一瞬哑然:“谁?”   “那个只知道杀人的坏家伙。”   “你说独夏?”   “除了他还能有谁,”   季凌纾的嗓音有些发哑,他紧紧的压着江御,生怕自己一松懈就又看不见他了似的,膝盖不自觉地挤进了身下人的两腿间,   “你刚刚去哪了?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都怪那个坏家伙缠着我不放。”   季凌纾自顾自说着,目光缓缓在江御身上游曳,不知是在挑江御的错处,还是想确认江御离开自己眼皮底下的这半个时辰里有没有被别人觊觎。   “我去追仝从鹤了。”   江御顿了顿,没有提及仝从鹤助他突破了天道封印的事,只是细细观察起季凌纾来。   虽然此刻季凌纾看起来不再杀心肆虐,也未像对待独夏那般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但这表面上的平静就像万丈深渊之上的一层薄冰。   沉淀在季凌纾眼里深不见底的戾气便是这冰层上遍布的裂纹。   江御一时也琢磨不定他爆发的契机。   “你追他干什么?”   半晌,季凌纾像是轻叹了一声,气息也压得更近了些,发丝垂落在江御的耳畔,蹭得他微微有些发痒,   “不是说过了你老实呆在我身边就行……你不见之后,我很害怕。”   “你害怕?害怕什么?”   “害怕我会再也看不见你,像独夏再也见不到漱冰仙尊那样…………江御,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吧?”   江御藏有莲池般的瞳眸颤动了两下。   他几乎没有听过季凌纾直呼他的名字,快两百年的岁月里总是“师尊”“师尊”的叫着,从最初小心翼翼的敬畏,到后来习以为常的尊重,期间偶尔会夹杂几声赌气似的的揶揄。   漫长的过往之中,他人一向都用“兰时仙尊”或者“江师祖”来叫他,久而久之连“江御”这两个字似乎都被钉固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比肩明宵星君,和圣神相呼应的名号而已。   而只有季凌纾喊他江御时,这个名字才终于从不胜寒的高处落下,开始变得有血有肉。   随这血肉而生的,是不合时宜却又难以遏制的悦然。   季凌纾不知何时撩开了他耳畔的头发,两指夹住了他还有些红肿的耳垂。   那里本该坠着和季凌纾耳朵上一样的雪柳花,大概是明宵星君觉得碍眼,趁天罚之际替他摘除了去。   “回答我,江御……”   揉搓的力度不受控制地粗粝了些,江御吃痛微微蹙眉,不知自己的耳朵是怎么惹了季凌纾不悦。   远在大殿另一端的独夏感受不到二人间压抑的旖旎,在他看来季凌纾依旧和此前与他对峙时一样满身戾气,正钳制着江御欲行不轨。   他用牙咬住刀柄,左手死死攥着右臂上鲜血直流的伤口,调息片刻后又攒了些力气,足够他再次俯冲向季凌纾。   最先察觉到独夏动作的是江御。   “别过来……!”   他想呵止独夏飞蛾扑火,却被季凌纾一掌捂住了嘴巴。   “我不会杀他的。”   季凌纾的目光始终流连在江御身上,   “谁让你老想护着他呢,明明不是你的徒弟……”   他甚至有些幽怨地看了江御一眼。   独夏当然听不见他们二人间耳摩斯鬓的低语,身形在瞬间便隐入了月色照耀不到的阴翳之中,弯刀倒映出猩红的血影,他忽的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在季凌纾的背后,白刃眼看就能削到季凌纾的脊骨。   哐——!   啷——!   一前一后两声剑鸣又一次将独夏掀翻了出去。   一道狠戾如贯日长虹,直朝他的胸口长驱直入,另一道则轻盈如月汲千古,四两拨千斤般化开了本该重伤独夏的剑浪。   季凌纾瞥了眼暂时被震得失去了意识的独夏,视线晦暗不明地落回了江御握着剑的手。   “……你不信我?”   “他没有神雾护体,先前又已经遍体鳞伤,迎你那一剑,不死也会成残废。”   江御不是不信季凌纾,他是不信於菟。   “又不是只有他受伤了,”季凌纾闻言不禁撇了撇嘴,撩开自己的袖子开始浑身地找伤口给江御看,“他也打伤了我,你看,还流着血呢。”   江御:“……你还有人帮你上药,他是死是活却都没人在乎了,你何必要和他过不去,非要置他于死地?”   季凌纾闻言几乎脱口而出:“是他先要杀我师尊的。”   话一出口他便难耐地闭了闭眼。   师尊……师尊不是去追仝从鹤了吗……独夏要杀的人是谁来着……?   不对,他的师尊……他的师尊被独夏追得从高台落下昏了过去,所以他才不得已用堕薮应对独夏……那现在被他压在地上的人是谁……   他真的是因为那个“师尊”才对独夏起了杀心吗……?   “季凌纾?”   察觉到他的混沌躁动,江御轻轻抓住了他刚刚为展示伤口而露出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找寻着属于於菟那泥潮般的水腥味。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分不清师尊……”   季凌纾忽然反手攥住了江御的手腕,整个人匐身下来咬住江御的衣角扯开了他衣襟。   胸口突然见凉,江御不禁一瑟缩:“你……!”   季凌纾却不容他反抗,近乎执拗地从他身上扯出了那意味着占有的怡宵锁,薄唇轻轻摩挲过锁链上的晶石,那是他为他们镜花水月般的新婚燕尔准备的礼物。   怡宵锁上的法术得以被唤起,灼得江御后腰发软。   季凌纾死死地压着他,齿尖抵吮着本该有暗红印记的那处心口。   “你是什么身份都行……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就好。”   他阖上发红的眼尾,   “我要杀他……是因为他想抢走我的雪柳花,那是你送给我的东西,是我的……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第90章 踏雪寻梅   看来当年顺手把简遐州的破碎魂灵收入那雪柳花耳坠子还真是一个错误。   江御细叹了口气,抬手撑住季凌纾的胸膛:   “不想给便不给就是了……”他可以再找别的容器把属于简遐州的那几缕神雾分离出来给独夏。   季凌纾似乎很不满他带有推拒意思的动作,又垂下头来,齿下用力,咬得江御仰脖倒吸了一口凉气。   “……季凌纾!”   “我在呢。”季凌纾抬起眼眸,混沌不堪的兽瞳深处流淌着丝缕皎洁的爱惜。   他并不知道缚在怡宵锁上的那房中术有多强劲,只知道此刻在江御脸上看到了他不曾见过的慌乱。   这下不知该怪堕薮影响,还是该怪江御勾人心魂。   刚刚心底因他的推躲而燃起的星点戾气缓缓散去,季凌纾勾了勾唇,笑意里带着几分邪气,   “喊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便又埋下脑袋,墨族的身体和寻常人比起来拥有更多的兽性特征,比如他像狼一样带着绒软状突的舌尖。   “等……不准咬!”   江御不可自扼地发起颤,只能丢了手里的剑转而去推季凌纾。   手指穿插进他的发间,明明是抓着他的头发想把他推开,季凌纾却又往他掌心蹭了蹭,不顾江御反抗地在他胸口处复刻了那本该存在的咬痕。   等季凌纾再度抬起头来时,头发已经被江御扯得毛糙乱翘,尾巴不知何时又显了形,正祈求交尾般殷勤地缠绕上了江御的腿。   看着身下人玉脂般的皮肤上被他留下了冬雪里的红梅一般的点点痕迹,季凌纾食髓知味地舔了舔唇角:   “是因为师尊太久没拿剑了吗……比以前软了许多。”   “愈发放肆了……你这疯子。”   江御的嗓音有些沙哑,耳廓泛着杜鹃一样的淡红,他郁闷地拽了一把季凌纾的尾巴,像是在撒气似的。   季凌纾失笑:“师尊这就觉得我放肆了?”   受堕薮影响被放大的贪欲蚕食着他清明的道心和残存的理智,於菟从前让他看到过的“未来”再一次掠过眼前,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未来,而都是他藏在内心深处不敢见人的春宵梦。   他觊觎江御太久了。   在听到江御克制的喘息声时,他什么都不想管了,管它什么皇城仙宗,杀人放火,什么魑魅魍魉,天道凶兽,他只想把江御藏起来,让江御只能喘给他听……   叮————   蜂鸣声自耳畔在脑海中蔓延开来,看不见的潮水几息淹没过他的头顶,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混沌。   季凌纾眨了眨眼,再映入眼帘的,却是江御如死灰般不见星霜的眼瞳。   那是於菟口中他们已定的命格,是江御被凌辱到只剩沉沉死意的将来。   季凌纾猛地一颤。   寒意从脊骨攀爬上头皮。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窬慕这样的画面,这样的他和那些欺辱江御的禽兽又有什么分别……他从未想过要把江御当做玩物,他不应该,更不可能对江御做出那样的事……   “唔……!”   季凌纾闷哼一声。如有雷矢忽然贯穿他的脊梁。   他感觉自己动用过堕薮的那只手臂忽而亢奋起来——他感觉不到疼痛,所以只能用亢奋来形容,仿佛他的手臂不再是手臂,而是叫嚣着的沸腾潮浪。   是反噬……!   他骤然松开江御,捂住了自己的胳膊,慌忙地用衣袖将被反噬的小臂遮得严严实实。   他怕吓到江御。   可那反噬就像早已钻进了他血管的魔蛊,逆流而上,闪电般从他的手臂涌向了胸膛,肉眼看去就像一团肮脏腥臭的黑雾聚在胸前,令人作呕。   季凌纾不想让江御看见,江御最爱干净,一定会嫌弃他模样可憎。   正欲起身逃离到没人的地方捱过这次反噬,手腕却被江御反手攥住。   江御攥得很牢,他竟然挣脱不开。   “你……别看!”   季凌纾慌乱地扯紧领口,逃脱无果便只能伸手去捂江御的眼睛。   “你别怕,”   江御抓着他的力道又大了几分,“就算没有痛觉你也会难受,我帮你。”   “我不要你帮,我不需要!”   季凌纾几乎想用牙去咬开江御的手,偏偏他还要耗费心神去压制反噬。於菟曾说过它的力量能扰乱一切,一为形散,二为魂乱,三为理崩秩坏,魂乱早就伴随着季凌纾调动堕薮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甚至还影响了独夏,而此刻他要遭遇的则是形散。   虽然很快就会恢复原状,但他不想要在江御面前变成一个崎岖可怖的怪物。   或许是因为意志太过强烈,胸口的畸形溃烂戛然而止,黑雾无声地潜入了皮肤,又变得光洁如初。   就在季凌纾松了口气的时刻,那缕来自於菟的邪雾再次升腾往上流转,原本栖息在他臂膀上的刺青就像活了一样,游龙般攀上了他的脖颈,千变万化成为各式丑陋又非伦非类的影状。   暴露在脖子上的纹青再难寻衣物遮挡,季凌纾只能用双手捂紧胀热的脖侧。   江御却不依不饶,伸手拢住了他的指节:   “让我看看。”   “不行……”   季凌纾语气有些急促,随着他调用堕薮越来越熟练,那邪雾刺青也越来越狰狞,以前盘桓在他胳膊上时他自己都不想去看,更何况现在缠绕在了脖颈上。   “为什么?”江御问。   “……你不会喜欢的。”季凌纾摇了摇头。   “你都不给我看一眼,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   江御边说边一根根掰开了季凌纾的手指,强硬到不容季凌纾反抗,让人不禁怀疑他此前被扑倒在地上到底是不是在故意示弱。   季凌纾想抗拒,但压制堕薮形散已经消耗了他太多力气,最后一根手指被江御掰开,完全露出脖子上让人难堪的纹路时,他视死如归般闭上了眼睛。   不敢去看江御会流露出如何厌嫌或惊愕的神情。   可季凌纾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落在脖颈处的温热一吻。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见江御埋头在他肩旁,薄唇又蹭了蹭那黧乌色的痕纹。   “明明不丑,”   江御轻声道,   “像墨色的梅花。”   季凌纾的胸口忽然很沉。   像有漫山遍野的野梅在他胸腔里震耳欲聋地盛放。   他感觉到江御又凑近了些,像是为了让他彻底安心,再一次覆上了他的脖颈。   咕噜……   水声咽然。   江御缓缓睁开眼,早已不见情迷和意乱,琉璃般透澈的瞳眸里全然是冰冷的寒意。   只听他冷冷开口:   “终于找到你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流淌出几许荧光,照亮耸立在他面前的巨大兽像的冰山一角。   於菟沉默良久,四周涤荡出的每一点浪沫里仿佛都是它的目光,聚拢在江御的身上,将他从头到尾地咀嚼打量。   它忽然大笑了起来:   “江御啊江御,你还真是可怕。对你那爱徒都舍得用美人计,我看你啊比那成圣的明宵小儿还没有七情六欲。” 第91章 墨梅玉靥   “无形无心之物,谈何七情六欲。”   江御漠然回敬道。   此番他才终于看清这弥藏在湖底的兽身神像,青铜筑成的躯体上布满诡怪的损痕,玄虬盘桓,灰鱼护绕,岫色的脊背上耸映着寒光,巍然如万兽之王。   这并非於菟的真身。而只是一具从千余年前遗留下来的,曾受过人参拜的铜像而已。   “你就是放不下这形和心,才会着了明宵小儿的道吧。”   於菟毫不留情地嘲笑他道。   “不过这次,你身上明宵小儿的味道倒是淡了不少,哼,我早知不能指望他,他果然还是奈何不了你。”   “他的确靠不住,”   江御淡淡道,   “否则千年前就该将你斩草除根,也免了今日的祸患。”   说话间,水中的波纹已悄然在江御指间凝成水锋,状似剑羽。   於菟闻言却闷闷大笑了起来,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消散了许多,它伸出蛇尾将那水刃从江御手中挥散了去:   “看来你还是忘了,不,你是没能想起来。当年明宵可是把我屠灭的干干净净,连带我所有的信徒也都死在了他的神雾之下。”   巨像狎昵地眯起了眼,   “我曾经完全在这世上消失过。但可惜的是,明宵再防也防不住人心底的信仰,只消有那么一丁点,我便能死灰复燃。江御,这就是你和我们的区别,你没成过圣,肉体凡胎死便是死,而圣神是永远也斩不尽,杀不死的。”   它细细打量着江御微微蹙起的眉心,他的记忆似乎还是被天罚磨损掉了一些,至少还没想起他们之间的过节。   这机会千载难逢,它可以好好利用。   於菟近乎无声地嗤笑了一瞬,只见水中潮沙鼓动,它用一只仅剩畸形兽骨、不连皮肉的石手将江御捧起,举平至它那双只有眼白的兽瞳前:   “你杀不死明宵,但同为圣神的我可以。江御,你想不想和我做个交易?”   江御哂笑一声:   “你是他的手下败将,况且他不还是让你这余烬又燃起了火星,你让我如何信你能杀他?”   於菟似乎是咧了趔嘴:   “这千年来我一直都在脑海中重新演练当年那一战,那时败给他是我轻敌,但我绝不会输给同一个人两次。更何况我的力量你也见识过了,只有我的堕薮能解构他的天道。只要你把季凌纾交给我,我便帮你……”   扑咚——!   於菟的声音被四溅开来的水花声打断。   苍茫无物的兽瞳中似乎闪过了一瞬的讶然。   是那只承起江御的巨臂,在江御手中的水剑下骤然断离肢体,轰塌落入了水底的深渊。   “你的筹码很诱人,”   江御在粘稠的黑水中亦身轻如燕,翩然落在了列阵在於菟周身的鱼像上。   “但你开的条件实在是天方夜谭,断无商量的余地。”   “商不商量可由不得你说了算,”於菟冷笑起来,“你以为现在的你还值得忌惮吗?”   它抬起另一只似鹰隼又似丛兽的爪,漩涡在它掌心越拢越大,像极近的月盘,几乎要没有边界。   咔嚓。   在那缕堕薮成形前,又一条石臂被江御斩断,连带着那漩涡一起坠入湖底。   “当年柴荣心急居功,不然若去鸦川收拾你的人是我,你根本就不会有今日与我谈交易的机会。”   江御抚了抚手中水铸的剑刃,他的手指还是太过绵软无力,否则这一剑该斩下的就是这巨像的脖子。   “如今我虽羸弱,你也不过是连真身之形都拢不起来的强弩之末罢了,说什么死灰复燃枯木逢春,要不我干脆在此处把你的春天也斩断好了?”   周身的潮水剧烈地涌动起来,湖底地动山摇,昭示着凶神的愤怒。   只有江御身旁的方寸之地水清涟缓,不受侵扰。   湍流反覆激荡了许久,最终随着於菟犹如吟咒般的暗骂声而缓缓停歇。   它不耐道:   “你能砍断的不过是我的分支幻影而已,有什么好狂妄的?”   而且它看得分明,江御此时根本没恢复多少功法,砍断它两臂后手掌就已经被震得通红,根本就是玉石俱焚的愚蠢做法。   “你知道柴荣困不住我太久的,”   江御平静道,“到时候我不介意先去找到你的真身把你挫骨扬灰,再考虑如何对付柴荣。”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甚至我可以和柴荣合作,先杀你。”   “哈!”   於菟怒极反笑,   “他害你困你至此,你竟还说得出与虎谋皮的话?你连自尊都不在乎了么?”   他感到愤怒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江御真的做得出来。   “谁让你离季凌纾更近。”   江御冷冷勾了勾唇,   “柴荣的目的只是我而已,但你要害的是季凌纾,我只能先杀你了。”   “你这疯子。”   於菟不觉狠狠“啧”了一声。   它虽趁江御失忆钻了空子,得以被季凌纾唤醒,但江御恢复得太快了,它还没来得及燃起势头……   眼下它杀不死江御,江御亦无法祓除它,倒也不算是死局。   “所以你是为了季凌纾要威胁我?”   於菟缓缓开口,语气一如往常,揶揄而漠然,   “是季凌纾主动向我借力量的,侵蚀他的是堕薮而不是我,你威胁我,没用。”   “我知道。”   “哈,知道你还来寻我做什么?”   “有别的事要交待你,”   江御顿了顿,   “你的邪气在他身上烙的印子太丑了。”   “呵,你们金霞宗的那个敬玄不是都试过了么,那玩意儿去不掉的。”   “那就换个形状,”   江御垂下眼睑:“要梅花。”   於菟毫不掩饰怨戾之气,嘲讽他道,   “你这过家家的把戏自己玩还不够么?我可没工夫……”   只见江御又握起了剑。   水棱硌得他掌心快要出血,他却满不在乎一般,   “你在世间没留下多少神像吧?我若毁了这一座,你又要韬光养晦多少年才能炼化出下一座幻象可依附的?”   “说得轻巧,你想赔上自己的一双手不成?”   “现在这双,不要也罢。”   於菟:“…………”   片刻后把江御送出黑水幻境之时,他咬牙切齿地咕哝道:   “江御,你就祈祷在我恢复真身把你碎尸万段之前,能先在明宵手里死个痛快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前几天作业爆炸TUT每天从早忙到晚没时间更新,但请大家放心,一周可以保证五更~(跟着榜单每周四到下周三算一周) 第92章 急雨惊梦(二更)   随着水色消褪,被鲜血浸染出铜臭味的富丽堂皇再度铺满视线。   由于使用堕薮遭到反噬,季凌纾暂时也失去了意识,不甚清明地靠倒在了江御肩上。   江御揉了揉自己被硌满红印的手掌心,闭上眼吐纳调息以缓和在黑水幻境中无可避免地受到的混沌影响。   虽说於菟暂时不敢再有所动作,但留它不管终究会成为隐患。   想除掉它就必须要找到它的真身所在……江御蹙了蹙眉,看来免不了要去墨族鸦川走一趟了。   修整片刻后他才缓缓坐起身来,把季凌纾和蒋玉都拖到了相比来说没有太多血污的殿阶上摆放好,又去不远处的废墟里找寻被打飞的独夏。   正在想办法把独夏从断垣残柱下挖出来时,大殿门口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江御抬起眼,只见是此前在廊下遇到的长公主一行人。   起初季凌纾和独夏打得狂莽,常人根本不敢靠近,方才听见声响渐歇后宫人们才敢护着长公主过来。   毕竟城主夫妇和三皇子都已命陨,二公主又病弱常年抱恙,宫里能做主的也只剩下长公主了。   长公主踏入大殿后率先看见了整整齐齐躺直在黄金阶上的季凌纾和独夏,不禁有些愕然,刚刚还厮打得天翻地覆的两人竟全都昏了过去,难不成这后赶来的仙尊谁都没帮?   她不禁开口问道:“仙尊,请问他们这是……”   江御转过身来:“哦,都是我们一行的,受了些伤,需要修养。”   长公主一面吩咐身旁的奴役去帮江御搭救独夏,一面又叫来宫女去收拾出几间宫殿来供他们歇脚,   “仙尊觉得此前住的暖月阁可还合适?暖月阁离三皇子寝殿最远,没有受到血气侵扰,仙尊不介意的话,可在宫中多住些时日。当然若仙尊觉得暖月阁偏远,也可让人收拾别的殿院……”   “暖月阁就很好。”   江御想那里还有季凌纾给他布的结界,正适合他们几个在里面养伤。   “仙尊不嫌弃就好。”   长公主温和地笑了笑,江御从她脸上看不出太多大仇得报的喜悦,反倒是疲惫更甚。   她又问道,“如今宫中发生如此惨剧,仙尊觉得是妖患,还是人祸……?”   江御挑了挑眉。   这是十分直白的试探。   长公主想为女儿报仇,但在等级森严的宫中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撼动三皇子的权威分毫,所以她干脆选择了最为粗暴的方法,直接摧毁了那条延续着城内至权、压迫她们长达一生的亲缘纽带。   这是谋逆,也是杀亲。   是人伦纲常无法容忍的罪恶。恐怕引来他们金霞宗也不是巧合,而是为了让世人都以为发生在这宫中的灭门惨案是妖物所为。   江御不急着言语,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果然被紧张引起的僵硬取代。毕竟这一遭下来,金霞宗的脸面难免受损,她担心江御会心有不悦。   半晌,江御只是问道,   “你打算如何处理小桃?”   “……小桃,仙尊说的可是三皇子宫中的那小宫女?”   “嗯。”   “她们若愿回家,便领了盘缠出宫就好,若是无处可归,也可继续留在宫里,混口饭吃。”长公主顿了顿,“三皇子这殿里的金玉宝石都拆下来变卖了的话,想必是能让她们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至于那所谓的奴契,早就在今晚被一把火烧干净了。”   江御听着,点了点头,   “那要盗取你们三皇子脊梁骨的小偷我们已经如约抓到,但可惜三皇子心智不佳,暴虐成性,一如当年杀害小郡主那般又残杀了其父母手足,恢复神智后三皇子因悲疚过度,吐血而亡,这是平玉原的病症,金霞宗管不了。”   “……仙尊所言极是!”   长公主眼里终于泛起了点点亮堂,江御这是在点拨她该如何给城中百姓一个交待。   江御又嘱咐她道:   “宫中现在需要有人主持大局,长公主专心善后便是。借暖月阁给我们暂歇一两天已经足够,不必再多费精力。”   “都听仙尊的。”长公主心思活络,听明白了江御的意思,当即让人撤下了在暖月阁当值的宫女们,只留了两三人负责运送吃食茶水。   交待完暖月阁的事后,又见一个小宫女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朝殿上跑来。   而且不是别人,正是小桃。   宫里会训斥她们冒冒失失、太过活泼的管事已经作为三皇子的狗腿之一死在白苑嘴下了,小桃差点跌倒在二人面前时,长公主连忙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若是郡主没有被三皇子溺毙在御池里,也该如小桃这般了。   “何事这样着急?”长公主问。   小桃指着殿门外,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太重了,我搬不进来了,我在宫墙外捡到个浑身是血的人,仔细一看好像也是金霞宗来的仙君……”   小桃说完,和长公主一齐面带问询地看向了江御。   江御思忖了片刻,才想起他们此行还带着一个木羽晖。   在赶回宫里的路途中木羽晖就和季凌纾打了起来,被揍得半死不活。   江御:“确实是金霞宗的人,也请把他送去暖月阁吧。”   长公主点了点头,自是不敢怠慢。   暖月阁中有宫人提前点燃了暖灯,院落里便被加热过的泉水环绕,雾气蒸腾,暖如白昼。   江御一一将这群伤残都送回了各自的房中。   蒋玉只是受了些惊吓,路上便已经醒来,江御看他神情还有些发愣,捂着手臂时不时还打着颤,心知白乎乎是给他留下阴影了,需要些时间缓和。   安顿好蒋玉后,江御又从木羽晖随身携带的锦囊里找出了羡阳仙尊特制的仙丹,听说这东西连玄宗主都要省着用,羡阳对自己的亲侄儿倒是大方得很。   江御倒出药丹,往他们几个受了伤的人嘴里各塞了一颗,便能看见有淡淡的流火在几人的伤口处流淌愈伤。   等将他们几人都搬回了厢房后,天色已经又到了傍晚。   天边不知何时聚集的乌云将残霞吞噬,随着一声闷雷,雰雰碎雨将都皇城笼罩。   江御心口蓦的一震。   有关天罚的记忆恢复后,他听到雷声只会更觉压抑,胸口像卡着一团凝重的云一般沉闷。在惊雷作响时,他甚至会不可自遏地感到心慌。   要不把季凌纾搬来自己屋里,让他陪着自己好了?   正这么想时,厢房的木门忽然被人咚咚敲响。   作者有话说:   为了弥补前两天的请假,今天多更一章~ 第93章 烈酒封喉   这时会有谁突然来造访?   江御从书案上拿起一杆玉制的狼毫笔背在了身后,他清楚季凌纾的习惯,季凌纾敲门前总会先低声叫他一句,门外的人显然不是季凌纾。   咚咚——   敲门声又更大了些,像落在屋外翠蕉上的雨点一般急促。   “美人公子,你在屋里吧?我都看见你燃灯了。”   木羽晖的声音穿过红木门柩,落在江御耳里让他觉得不喜,但又不知木羽晖单独找他是所谓何事,考量一二后,江御还是开了门。   屋外雷声殷殷,雨足森森,木羽晖已经洗尽了身上的血污,连脸上的伤痕都用茶粉擦过,穿着鲜丽华贵的金丝衣,头发也用玉冠束着,张扬的一张脸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矜俊。   江御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你来做什么?”   “这雨来得急,雷声惊乍,我来看看你害不害怕。”   木羽晖收起金粉飞扬的伞,在他眼里江御还只是一个被季凌纾从怡宵塔里买来当做兰时仙尊替身的娈物而已。   他说着就习惯性地做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抬起脚准备迈进江御的房间。   虽不知道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季凌纾和那什么独夏都伤得挺重,木羽晖心里不禁窃喜,还好他先一步昏死在了宫门外,否则也得不到机会瞒着季凌纾悄悄来接近这玉琢的美人。   江御拦住了他的去路,不动如山:   “脱了鞋再进。”   带着污泥的雨水沾在鞋底被带进屋会弄脏厢房,他不喜欢。   “好好好,听你的,美人让我脱,我当然会脱。”   木羽晖见江御似乎并没有抗拒他的闯入,心中不禁窃喜起来。   到底是怡宵塔里出来的玩物,没有阳气滋养,估计也正难受着吧。   连鞋靴上的锦扣都没耐心一颗颗解开,木羽晖囫囵脱掉了他那双云缎锦靴——那可也是羡阳仙尊赠予他的宝物,关键时刻可助他一步十里,保命用的。   他可就没见过兰时仙尊送给季凌纾这样好的东西,心里也一直认定兰时仙尊不是真的对季凌纾上心。   他进屋后先是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最里头的床榻上,而后又回头看向江御,正巧看见江御轻声扣上了门栓。   木羽晖喜悦更甚,心口甚至怦怦跳了起来,他长长吸了口气,不知这怡宵塔来的美人平日里都焚的是什么香,淡然温和,却也十分独特,他从来没在别的地方闻到过。   窗外雷声轰鸣,江御压下心中的烦闷,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木羽晖的手。   木羽晖见状不禁勾起了唇:   “在看这个?这是南烛酒,我特地让宫女提前温好了一壶,你在怡宵塔里应该也听闻过吧,这酒可不是谁去都能喝得起的。”   “你是来找我共饮的?”   江御眨了眨眼,看得木羽晖心里像是被猫爪子反复挠抓一样痒痒,恨不得当即拧住他的双手将他压在桌上……   可惜他才骂过季凌纾是无时无刻不发情的野狗,为了让这小美人抛弃季凌纾、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他必须要装得温雅有礼些才行。   木羽晖笑道:“难不成你不会喝酒?”   江御没回答,只是走到了桌案的另一旁坐下,摆出了两盏玉杯:   “我见你像是有话想告诉我,是什么话?不妨直说。”   木羽晖见他虽未答应,却也没有推拒之意,更是喜上眉梢,拆开了酒封给二人各倒了一盏,熟练地坐在了江御对面:   “其实说了也是怕你伤心,毕竟你是季凌纾从塔里带回来的,不过要是遇见你的是我,我也会给你赎身的。”   江御装作在意,“嗯”了一声,“所以是什么事会让我伤心?”   “他买你啊根本不是因为喜欢你,”   木羽晖骤然压低声音,一手端着酒盏,另一手搭在膝前,煞有其事道,   “是因为你和我们兰时仙尊长得一模一样。别看兰时仙尊出行用了易容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季凌纾他就是个欺师罔上的混球,他是得不到兰时仙尊,才退而求其次,看中了你。”   江御的唇角微微抽动了下。木羽晖是不记得那日蒋玉请玄行简帮他易容时,他也在场吗?   “他的心根本就不在你这儿,养你也就是为了解馋,玩玩而已。”   木羽晖眯起眼,话锋一转,   “但我不一样,我……”   “听你的意思,季凌纾一直想得到他师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呃,”木羽晖顿了顿,一边挠头一边又是一杯烈酒入口,“那,那还用看吗?他那点儿心思不是昭然若揭,全写在脸上吗?”   “那依你之见,又为什么说他得不到兰时仙尊呢?”   江御端着杯盏,唇角偶尔擦过,但并未饮进去半分。   “兰时仙尊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他一个墨族来的孤儿!那可是高不可攀的兰时仙尊!!”   南烛酒是平玉原里出了名的烈酒,木羽晖一连几杯下肚,酒劲上头,声调不觉也大了起来,中气十足:   “他季凌纾算什么东西?兰时仙尊养他不过是看在他可怜罢了!”   江御鼻音里发出一声浅淡的嗤笑:   “真的吗?”   “当然!你不知道金霞宗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反正季凌纾他身份卑贱,根本配不上兰时仙尊。”   “那你觉得谁配得上?”江御语气平缓,木羽晖听了却觉得像碎珠落玉盘一般好听,“你吗?羡阳仙尊的嫡传弟子,木家唯一的小少爷?”   “我……”   木羽晖刚想挺起胸膛吹牛,脑海中突然回想起江御罚他时眼底让人生寒的冷漠,不禁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般,冷静了下来,   “我虽家世显赫,但于兰时仙尊而言不过小辈,仙尊是德高望重之人,怎么可能对我这种小辈心生情爱……更别提那个卑劣的墨族了。兰时仙尊他……他看不上任何人的!”   江御玉指捻着酒杯轻轻晃了晃,夜色笼罩在他脸上,清冷皎洁,像坠入江水的雪月,木羽晖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勾走了心魂,没来由地就忘记了自己那粗俗的目的,只想多和他再说上两句话。   看着面前人那和兰时仙尊如出一辙的面庞,在南烛烈液的烧灼下,木羽晖没忍住,不禁多回忆了几分:   “你听说过幽铃兰草吗?传说中只生长在谷地悬崖之下,五百年才生出一轮芽的珍贵仙草。”   没等江御回答,他又自顾自道,   “以前我曾经采来过,想要送给兰时仙尊,为了那株仙草我跌落悬崖还中了毒,躺了大半个月才能下床走动,可你知道吗?兰时仙尊对我用半条命换来的灵草根本就不屑一顾。”   江御对此事有些印象:“那玩意儿长得像青蛙腿一样,有什么稀奇的。”   木羽晖闻言更加不服气,委屈不已:“那季凌纾送的那什么烂竹子明明更丑!你不还是当宝贝一样插在床头插了那么久……!”   他其实发现过。   发现过江御偶尔流露出来的,对季凌纾不同于师徒之情的关切。   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被烈酒冲昏的头脑在和江御四目相对的那瞬间霎时惊醒,木羽晖忽然觉得遍体生寒,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狐疑地看向面前那怡宵塔里出来的娈物:   “不对…不对,你怎么知道我送给他的幽铃兰草长得像青蛙腿,你明明不是兰时仙尊……你、你是谁?!”   轰隆——!   低沉的穹苍中雷声贯耳,木羽晖拍桌起身,扯住了江御的衣领。   怡宵锁的珠链他看得真真切切,珠光流转,刺痛着他的双眼。   这不可能……!   他心心念念的,像月亮一样遥不可及的兰时仙尊怎么可能会为了别人纡尊降贵地戴上这屈辱的锁链?!   又是一道惊雷作响,照亮江御平静而写满漠然的眼底。   和当时将差点被烧伤的季凌纾护在身后,在青阳峰放了一场大火的兰时仙尊看他的眼神何其相似。   江御拍开他的手。   木羽晖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颤栗起来:   “你……你到底是谁……你要干什么?” 第94章 锁   都皇城的黄金宫又迎来了第二个不见天日的夜晚。   惊雷震川,猛风飘电,倾盆如灰盖般的大雨将宫内的血腥气渐渐洗尽。   又一道煞白的闪电落下,将暖月阁中的雕梁画栋唰的一声照亮。   走到蒋玉房门前的季凌纾突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宫墙外压城的低云。   在厚重云层中穿梭的光电时而会将他那双兽瞳晃照得彻亮,成年墨族的压迫感便拨开云雾般一览无遗。   他不记得自己为何要走向蒋玉。   在他睁开眼睛、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时,身体便已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朝着蒋玉靠近。那是天道指引给他的师尊,他有必要以师尊的安危为重。   直到刚刚那道落雷轰然而至,劈得他背椎骤然一紧,属于他自己的欲念破土而出,如有电流一闪而过。   他想起江御似乎是害怕打雷的。   在狗牙村的那个雨夜里,他装成死去的新郎官,江御则扮成要为他陪葬的新嫁娘。漆黑简陋的茅屋里,他帮江御画着眉间的花钿。胭脂和闷雷一齐落下,他感觉到了江御蓦然的颤抖。   就算不是害怕,也一定不喜欢。   季凌纾抬头看天,今夜的雨势比狗牙村那晚的还要大上许多。   屋内的蒋玉听到动静,缓缓披好衣裳出来开门时,只看见了季凌纾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似乎走得很急,连廊间的油纸伞都忘了拿,浑不顾地闯入了雨幕当中。   江御住在暖月阁最北边的厢房中,和他们隔了一片层层叠叠的假山。   季凌纾步伐再快,赶到时也还是被淋了个透底,他刚醒来便出了门,墨发不似往常那般束起,星瀑般披散在身后,发梢间不断有雨水滴落。   他见窗纸间透出了暖融融的烛光,心情便莫名好了起来——看来江御还未歇息,今晚还能再见上一面。   “江御,你睡了没……”   季凌纾压低声音,可话说到一半,他却突然瞧见了那双摆放在江御屋外的云锦金靴。   冷意骤然爬上心头。   那靴子用的上好的云锦绸缎,金丝线绣雕着赤金的云纹和凤羽,鞋尖镶着点点流淌着浓郁神雾的碎玉,除了金霞宗木氏大少爷木羽晖,谁还能穿得出这般奢贵而浮夸的鞋靴?   木羽晖大晚上的为什么来找江御?   而且江御怎么还把他放进屋了!   季凌纾心里发喇,连门也不再多叩,径直上手要推门而入。   屋内的人终于发觉到了门口的动静,只听江御呵止他道:   “别进来。”   接而是烛台或是花瓶砸落在地的尖锐声响。   季凌纾此刻才不愿乖乖听他的话,不顾江御阻拦地踹开了房门,屋内点着熏艳的香炉,风销焰蜡,温烁的烛光氲在季凌纾身上,在他眼底荡开成寒意。   江御垂眸看了眼他沾满泥水的鞋,终是忍住了话,转而道:“你怎么来了?伤养好了?”   季凌纾嗓音发哑:“……我就不能来吗?”   江御:“来也不打把伞,浑身都淋湿了。”   他说着便习惯性地要帮季凌纾拂去肩上的雨尘,季凌纾却偏了偏身,悄无声息地躲开了。   江御:“……”   季凌纾的视线绕过他看向屋内,一眼望去,更是血气上涌。   他几乎咬牙切齿道:“你床上的被子里藏着什么?”   江御倒是云淡风轻:“没什么特别的。”   “什么叫没什么?”   季凌纾忍无可忍,径直冲入里间要去掀那鼓囊囊的被子,他早知道木羽晖色胆包天,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江御竟会让他上自己的床榻!   啪——   不轻不重的一声,是江御拦下了季凌纾要去掀被角的手。   季凌纾长吸了一口气,压抑着胸口的怒气:   “什么意思?”   江御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夜已经深了,今天我也累了,你就先回去吧。”   “回去?你让我现在回去?”   季凌纾怒极反笑,反手攥住江御的手腕,“咚”的一声强硬地将他抵在了床柱前,   “你听听外面的雷声!我担心你会害怕,巴巴地冒着雨跑来看你,你倒好,别提害怕了,这是和谁在床榻上寻欢作乐?就这么急着赶我回去?是怪我坏了你们的好事?”   他这话说得露骨又作践,说完季凌纾立刻就有些后悔了,可他看向江御的脸色时,却发现江御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江御的手被他抓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叩在他的心口附近。季凌纾让他听雷声,他却只听得到季凌纾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这是为他而乱的心。   江御因此怔神时,季凌纾见他没有反驳,只以为他是心虚,心下不觉更凉了几分。   被子里的人是谁根本就不需要多猜,留在门口的靴子早就点明了木羽晖的身份,此时此刻的江御让季凌纾感到陌生,他不仅袒护木羽晖,甚至还在屋里燃起了那熏得人头疼的媚俗甜香。   季凌纾垂下眼,又看见江御有些凌乱的领口,不似寻常那般理得服服帖帖,反而有些松垮,隐约露出了怡宵锁的边角。   他更觉急火攻心,抬手不在乎轻重地扯开了江御的衣领,不顾江御的呵止和推拒,低头含住了那坠在怡宵锁上、刚好垂在江御心口处的萤石。   “嘶…………!”   江御吃痛。   萤石只是个幌子,是舔还是咬,分明都是他在受着。   “我知道你喜欢这里,”   季凌纾抬起眼,明明是他在强占夺取,眼里却雾蒙蒙的灌满了水汽,   “让我留下来……我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发间湿漉漉的雨水都蹭在了江御的衣襟上,江御看他哪里像狼,倒是越长越像只会淋雨的狗。   “……季凌纾,你是不是误会了。”   江御扶住季凌纾的肩,怡宵锁上的术法能依着季凌纾的心意想方设法地勾起他的情欲,可现在不是时候……此刻他们身后那被子底下还有团麻烦。   季凌纾却是充耳不闻:   “你是我的……你说啊,你只能是我的,我都上过锁了……”   床上的被子颤了颤,似乎趁机往床沿挪动了一毫。   江御看在眼里,想偷偷抽出一只手去把被子往里推一把,没想到还是被季凌纾发觉,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胳膊扯了回来,压得更紧。   这样下去定然会让木羽晖逃掉。   江御叹了口气,忽然两手捧住季凌纾的脸,将他往自己面前又拽近了两分。   季凌纾猝不及防地眨了眨眼。   只听江御的薄唇擦过他的耳朵:   “好好好,是你的。”   那凉意转而便覆上了他的唇。   吻得好用力。   吻到季凌纾再也问不出他到底属于谁。   欲念的蛊在雷雨夜里悄然开出了花。   那蛊不是在某一瞬间被突然种下的,   漫长的岁月里谁都曾浇灌过,以至于到底谁才是蛊种,谁又是附藤,都已经变得含糊不清。 第95章 移花接木   当季凌纾被哄出厢房,一个人站在长廊上止不住地摇尾巴时,夜色已经掀过去大半。   雨暮单薄了不少,雷声也渐渐远去。   他轻轻碰了碰自己被咬出血的唇,这是江御为他说的那几句重话发的脾气,他没有痛觉,并不觉得疼,反倒是尝到了甜头。   这样的吻和床笫之欢并不相同。   他在幻象中看到过不知多少次压着江御行房中之术的臆想,那些臆想虽能让他兴奋,却在更深处藏着说不清的沉闷和不安。   可接吻却是如此轻盈的一件事。   哪怕只是回想起来,他被堕薮反噬得遍体鳞伤的灵魂就如同被敷上了一剂温和的良药,让他遏制不住地心生欢喜。   而且他得到的不止是一个吻。   季凌纾抬手碰了碰自己脖子上淡墨色的梅花刺青,刚刚江御又吻了这里,还夸他好看。   狼尾巴止不住地摇了起来,把长廊上积攒下来的灰尘都给一扫而尽。   捂着脖子傻乐了许久,季凌纾才想起另一掌掌心里还握着刚刚江御亲手替他取下的雪柳耳坠。   现在的他难得稳定地清醒,师尊教给他的那些温文守礼也都被想了起来。   听江御说他被堕薮影响时,因为控制不住狂躁的破坏欲而把独夏伤得很重,他得向独夏道歉才行。   他朝独夏所在的方向走去。   随着季凌纾的离开,北苑也阴冷了下来。   江御慢条斯理地理好了自家徒弟给他穿叠错了的襟领,又将房间四面八方的窗户全都打开,吹了半晌入骨的冷风后才勉强压下了自怡宵锁发散自他身上的躁意。   案上的青玉茶盏被端起,唰的一声泼向床尾燃着的艳谲香炉。   穿堂的夜风吹散屋内的甜香气,那勉强被熏香压下去的、浓烈的血腥味才泛了上来。   处理床上那团被子前,江御站在铜镜前,侧着脖颈打量了一番季凌纾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咬起人来倒是挺疼。   他由着那些咬痕敞露在外,徐徐走向床榻,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地掀开了那捂得严实的被褥。   “呜呜……”   被五花大绑、蜷缩在床上的木羽晖神色惊恐,如临大敌般乞求地望着江御。   他嘴里被塞了只浑圆的酒盏,刚刚好好卡在舌口中间,堵得他发不出任何求救的声音。而在他身下,暖月阁里接待贵客专门铺陈的湖蓝色蜀锦盖铺此刻已经兜起了一小滩温红的鲜血。   江御用狼毫笔杆挑起了他的手腕,疼得木羽晖想嗷嗷乱叫,但被江御冷眉横了一眼后不禁全都憋了回去,最终只是细细呜咽了两声。   满床的血都是从他指间渗出来的,细看才能看出他的指节此时已经像浸了水的棉絮一般,绵软扭曲地折在手掌旁。   江御取他手骨的方法非常高明,几乎没有留下能用肉眼看见的伤口,过程中木羽晖疼得酒都醒了,然而他用尽全力汇聚出的三昧真火却被江御一剑斩成了四散的火花。   甚至江御手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利刃,而只是挂在阁中用以祈福装饰的桃木挂件。   儿时木羽晖就常听羡阳仙尊他们议论江御的剑术如何高明可怕,他从未亲身见识过,也常常不以为然——在这术法横行,神雾当道的世界里,徒手御剑怎么可能斗得过法咒?   而就在刚刚他终于明白了羡阳仙尊口中“那可斩断一切”的剑。   可他想不通江御为什么要对自己出手。   他如此敬畏他、崇尚他,从小到大为了能有机会拜入兰时仙尊的门下,不知和族中长辈闹过多少次脾气,在羡阳仙尊面前跪下过多少次。   还有当年的那株幽铃兰草。   他赔了半条命换来的灵草,在江御眼里竟不如季凌纾随手摘的一段青竹。   就算江御不喜欢他,还像往常一样对他视而不见便罢了,何至于要这样折磨他……   “我只取了你两段骨,你不修剑术,驾驭三昧真火也不都需要动手施咒,”   江御忽而淡淡开口,   “我看你在宗里也向来金枝玉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了这截指骨,对你来说也构不成影响。”   ……指骨!   木羽晖恍然大悟,三昧真火真传弟子的光辉照耀了他太久,以至于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是稀世罕见的水云骨!   可江御不正是另一副水云骨的拥有者么……难不成,是为了季凌纾?!   刚刚他被埋在厚重的被褥底下只顾着害怕,又因为剧痛和持续不断地失血醒一会儿昏一会儿,并不明晰屋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但季凌纾的声音他听得出来。   这大半夜的季凌纾在江御屋里呆了这么久,当然不会是在请教他功法!   再看此时兰时仙尊从脖颈上蔓延至衣领下的斑驳红痕,常年在怡宵塔浪迹的木羽晖自然什么都懂了。   难道江御为了把自己的一身剑术都传授给自己的好徒弟……不惜要抢他的水云骨安给季凌纾么?   可那是稀世罕见的水云骨,不靠血缘继承,无法后天修炼,全凭道缘和运气的水云骨……就算抢来硬接上,普通人也磨合不了,季凌纾拿去又有什么用……!   没等木羽晖把个中关联想清楚,他就被江御连褥子带人从床上拎了下去,江御的压迫感太强,冷得他浑身止不住得打着颤,门牙把口中塞着的那酒盏磕的哒哒作响。   看着淌落到地上的点点污血,江御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其实他想要的已经拿到了,木羽晖又终究是金霞宗的弟子,他大可以帮他拿出锦袋里羡阳特制的丹药喂他服下,那样他这点儿小伤很快就能愈合如初。   但江御没有动作。   他不喜欢听木羽晖一口一个“卑贱”的形容季凌纾。   他眼底的无动于衷让木羽晖只觉如坠冰窟,那分明是看死物的眼神,江御若是想,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里杀了他还推诿给都皇城里的那凶煞……!   木羽晖的脑袋磕在地上,借机磕碎了口中的玉瓷杯,他也顾不得口舌被扎得血肉模糊,声泪俱下地祈求江御道:   “仙尊别杀我……!别杀我!你想要什么木家都能给你!”   江御厌烦地又用被角堵住了他的嘴,同时用那柄桃木剑在木羽晖的喉咙处轻描淡写地画下了两笔:   “今晚发生的事,如果你敢往外说半个字,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   “呜呜……呜……”木羽晖惊恐万分地摇着头。   “剑气入体,只要你敢开口提及,不等你说完一句话就能破开你的喉咙,让你血溅八尺,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回来。”江御的语气非常平静,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呜呜!”木羽晖点头如捣蒜,生怕他反应慢上一拍就会惹江御不耐烦,直接抹了他的脖子。   从未受过此等屈辱和折磨的他却在心里暗暗盘算,这只是两道剑气而已,等他回了青阳峰让羡阳舅舅化解了这剑气,一定要把今晚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宣扬出去……!   “如若这剑气被引出了你的身体我立刻就能察觉,到时候死的就不仅是你了,”   江御眼睑微垂,   “我会踏平你们青阳峰,保证金霞宗里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姓木的活人。”   “…………!”   木羽晖呼吸一窒,脑袋里嗡嗡作响。   因为他知道,江御真的做得出来。   “听明白了就滚吧。”   江御说着,已经挑开了他双腿上的缚绳。   木羽晖连滚带爬地逃出北苑时,又听他轻描淡写地补充了句:   “再让我从你嘴里听见季凌纾半句不好的话,也一样照杀无误。”   作者有话说:   硬条件已经准备好了,等江御练一练恢复恢复就可以大开杀戒啦!(不是) 第96章 招魂   “疯子……江御这个疯子!!”   木羽晖抱着自己的右手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江御所在的院落,嘴里气急败坏地咒骂着,   “还有季凌纾那个贱……!”   话到嘴边,心口被覆上的剑气骤然一紧,扬起一阵闷疼,木羽晖只得讪讪闭嘴,   “疯子,全都是疯子!”   他仓皇逃至院外、绕过这厢的假山时突然一个激灵,透过石山间的缝隙看到了伫立在不远处的季凌纾。   这天都亮了他怎么还在这里?!   木羽晖心底一沉,难不成是在等他?这师徒俩是铁了心要把他弄死在平玉原啊……!   江御尚且会看在木家人的脸面上留他一条命,季凌纾这个六亲不认的野种可就不一定了,木羽晖感受过他身上的杀意,那欲念寒气逼人,一度似要将他凌迟。   木羽晖躲在假山后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指甲快要被咬碎了去,在金霞宗里他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和屈辱,他想做什么事都有木家人给他撑腰,别说什么性命之忧,那根本就是随心所欲。   对了……他可以回金霞宗去!   木羽晖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那双云锦靴,只要回到羡阳仙尊的青阳峰他就有了依靠!这又乱又脏的平玉原他是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   他默念着羡阳教给过他的口诀,只见他额间的赤色凤纹赫然亮起,将石山背后映照得如有橘光,引起了季凌纾的注意。   眨眼间的功夫,季凌纾已经抽出剑袭向了那石山。   “什么人!”   他低呵一声,视线越过假山的那刹那,映入眼帘的却是江御。   江御似乎刚从屋里出来,肩上披着的外衫还未来得及穿好。   季凌纾怔然顿住了脚步,收敛起剑气,   “师……师尊?您、您怎么出来了?”   “你不是也一直等在外面?”   江御淡淡看了眼他拢在手心里的雪柳花坠子:   “没去找独夏?”   “我和他见了面又要打起来,”季凌纾冷哼道,“我想等你陪我一起去。”   “也好。”   江御整理好了衣袖,领口却微微有些松散,露出雪玉般的皮肤和红梅般的星点咬痕。   季凌纾看了不觉脸热,偏偏又不想遵循那所谓的非礼勿视,只一个劲地盯着江御看,视线变得越来越狎昵滚烫。   江御慢条斯理地又理平了领口的褶皱,方才缓缓抬眼看他:   “这么看我做什么?像狼要把我吃了一样。”   “我、我才不会吃了你。”   季凌纾红着耳朵转过头去,半晌又补充道,   “我虽然是墨族、但墨族和野兽还是有分别的,我们……我们不吃人!”   江御失笑,轻声道,“好了,走吧,独夏是住在南边吧。”   “我刚刚看到这里有法器被摧起的灵光,”季凌纾担心道,“你一个人住在这边,别又是什么脏东西盯上了你。”   “有你的结界在,无妨。”   江御垂眸扫了眼那落在石山根脚处、指甲盖大小的红玉珠坠,那是木羽晖那双鞋上的装饰。   看来他已经逃回金霞宗了。也好,反正他要活命就别想往外透露半个字,就算羡阳绞尽脑汁帮他除去了身上的剑气,木氏一族而已,并不难处理。   “……师尊?”   季凌纾歪了歪脑袋,顺着江御的目光往地上看去,不知道是这山修得太丑还是哪株草长得太杂,他可从没见过江御用那种如视死物的眼神看过谁。   “走吧。”   江御踩过那颗红玉,火色的粉末便随风散去,如同从未存在过。   独夏厢房的门大敞着,屋里杂乱不堪,衣物、沾了血的棉帛甚至还有碗筷都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季凌纾往里探头看了眼,默默掩上了门,没让屋里的光景入江御的眼。   “他不在吗?”江御问。   “伤那么重,也不知道能跑哪里去。”季凌纾不耐地叹了口气,“该不会已经自己离开……了吧……”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逼人的寒意。   “锵——!”   话音未落,刀锋相抵,分外冷锐。   季凌纾看着那把死死硌在自己剑上的弯刀,回过头不悦道:   “你真是不长记性,就这么嫌自己命长吗?”   “嗯哼,”   独夏吹了声口哨,满不在乎地撤回短刀,旋身坐回了树干上,   “只是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有所长进。”   “你才是怪物。”季凌纾没好气地收剑回鞘,能和用了堕薮的他缠斗大半夜,期间不知道被打飞出去过多少次,修整了一晚上就能下床爬树,不知是该说他不惧疼也不惧死,还是夸他体质惊人。   “你们给的仙丹是好东西,”   独夏冷哼一声,又淡淡道,   “以前我在简遐州那里也见到过。他的玉葫芦里装了十颗,给了路边被乱贼捅了肚子快死了的老妇一颗,剩下的都给了我。”   因为他总爱和人赤手相搏,身上几乎时时刻刻都带着伤,所以简遐州就去找羡阳讨了这丹药。   “九颗你都给吃完了?你是每天都在和人拼命么?”   季凌纾挑了挑眉。青阳峰这用三昧真火炼化出的丹药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神丹,只要没有魂飞魄散,受再重的伤服下这丹也能续回半条命来。   “我没吃过。”   独夏抬眼,他的瞳孔颜色很淡,像和眼眶外的一草一木都隔着一座遥远的瀑布,   “都喂给简遐州了,可惜你们这仙丹也没那么好用。”   季凌纾:“……”   或许是因为独夏此刻浑身还都是伤,安安静静地挂在树干上,不再有昔日的乖张和天马行空,在提起简遐州的名字时,竟也能从他那双染不上任何情绪的眼里看到淡淡的失落。   说到底,他会被卷进都皇城的开端,也只是因为他看中了一件适合简遐州穿的衣裳。   可惜最后还是没能送给简遐州。   “除了仙丹外,还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江御从身后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季凌纾的胳膊,季凌纾反应过来,有些磨蹭地摊开了掌心,露出其中那枚小小的雪柳花。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被独夏给抢了过去。   他紧紧把那耳坠子攥在怀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往更高的枝丫上爬去,夜猫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二人:   “真的给我?你们不会反悔?”   季凌纾有点可怜地握了握自己空荡荡的手,嘴硬道:“反正我……我师尊还会再送我别的。”   他边说还边求证地看向江御。   江御按下他的手:“什么时候少过你的。”   季凌纾的尾巴就又摇了起来。   随即他又听江御说道:“看来送给独夏是给对了。”   季凌纾顺势抬头,只见被独夏握在手心里的坠子竟明明晃晃地亮起了光来。   那光亮破碎又摇晃,像狂风里点燃的细烛,随时都会散去。   独夏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坠子,又迷茫地看向江御。   江御静静地看着那将灭的魂火,   “看来他等你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上周又是调研又是开会的……一秒钟码字的机会都没有TUT,谢谢大家等我!不管条件多么艰苦,鸟鸟都会尽量保证每周更新1w+的! 第97章 庄周梦蝶(二更)   “等……我?”   独夏的目光几近不可置信地落回了掌心中颤烁着微光的玲珑坠,那支离破碎的灵魂灼得他手指发烫。   “你不是说他、他已经死透了么?”   “他确实是死了,”   江御顿了顿,   “你手里正在发光的那东西连魂魄都算不上,只是几缕被漱冰打上过印记的神雾。”   “不…不是这样的!”   独夏猛地摇头,把那浮光紧紧地握在手中,又怕他抓得太紧给抓碎了,蜷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在怀中张开了手。   “他认出我了……他认出来是我所以才亮的,”独夏朝着江御大声否认道,“你说这不是灵魂?我不信……这怎么可能只是一团神雾?   似乎是为了印证独夏的话,那团影绰闪烁的银丸忽而像是蝴蝶一样从他掌心飞了起来,飘飘忽忽地朝着厢房内飞去。   “等、等等我!简遐州!你等等我!”   独夏跌跌撞撞地从树枝上翻下,几乎是撞落在地上,他丝毫不顾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势,扒开了季凌纾和江御追着那萤火迈进了屋里。   连季凌纾见了也觉得离奇,看着独夏狼狈又雀跃的背影,不禁扯了扯江御的袖子,问道:   “那真的不是被你留下的某一窍魂魄?”   “当然不是,”   江御跟上了独夏的步伐,也示意季凌纾跟上来,   “简遐州已经确确实实地死在独夏的刀下了。大殿里的那颗星星陨落时你也看见了。”   “可那……”   季凌纾心说那他们刚刚眼见的不就是闹鬼了吗?   “而且你还说什么‘他等你很久了’,难不成你是怕独夏想不开,造了幻境来哄他吗?”   “我不是谁都会哄的。”   “……你刚刚说什么?”   “那几缕摇摇欲散的烟的确只是神雾而已,神雾会飞会发光都不稀奇吧。”   “不是这句……”   “简遐州已经确确实实死在独夏刀下了。”   “也不是这句,唉……”   季凌纾拿他没辙,身后的尾巴一扫一扫,悄悄缠住了江御的发尾。   江御轻笑一声,“怎的这些天又不记得收尾巴了?”   “不想收而已。”   季凌纾说着,又状似无意地用尾巴蹭了蹭江御的腰。   江御似乎被他蹭得发痒,眉眼弯起展露出笑意,正抬头要朝他说些什么时,原本流淌在江御睫羽上暖融融的昼光忽然变得恹靡起来。   季凌纾浑身上下的温度也在那瞬间被抽走。   他面前的江御突然不再是江御,俊美到如梦似幻的容颜中突然有云丝般的水汽破壳而出,扑了他满脸湿黏的雾。   是湖底的味道。   季凌纾僵硬地闭上眼睛沉气调息,再睁开眼时水腥气已经消散。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身旁的江御在走动的同时突然发出咔嚓咔嚓如同美玉碎裂的声响,银尘珠粉簌簌地落在了他的衣裳上,他亲眼看见江御扭过头来,那是一副被固刻了下来的、腐朽而永痕的隽丽面容。   就像洞窟中伫立的那尊注春玉神像。   同时有什么攀住了季凌纾的胳膊,季凌纾垂下眼眸,只见是数十只玉手藕臂从“江御”身后伸出,那些手向往地、争先恐后地朝着他脖颈上墨梅般的刺青伸去,披着江御的温柔,却又凶狠饥渴地想要从他身上汲取到什么。   不止是江御,待季凌纾抬眼向高处、向远处看去时,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被菌丝般无处不在的邪气侵占,悬挂在高处的太阳刺眼却遍升寒意,占据了大半个天空,将地上那些树木和宫瓦都压得又扁又低,怪异地朝着视线尽头延伸。   这也是於菟的幻境么……可它什么时候能走出湖水了?   季凌纾深吸了一口气,比起第一次被拉入湖底见到於菟的巨像时,他已经镇静了许多。於菟作为被明宵星君驱散取代的信仰,似乎只能通过他来和这个世界再次建立联系,换句话说,在某个目的得逞之前,於菟绝不会动他。   既然不是於菟在惹事,那这也是用了堕薮的代价?   季凌纾紧紧咬住舌根,清明不断和这光怪陆离的所见所感对抗着,最后他的余光瞥见了被独夏像宝贝一样捧在双手中的那丝缕神雾。   神雾,尤其是被漱冰仙尊留下过印记的神雾本应当光明洁净,轻盈焕灵,可此刻在季凌纾眼里那却只是无比肮脏血腥的一捧糜水。   胃里忽然翻山倒海起来,季凌纾猛地一颤,再睁开眼时万事万物已经恢复了常态。   江御正用目光询问着他:   “刚刚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什么?”   季凌纾有些茫然发懵,但看到江御还是江御,没有可怕的手从背后长出也没有变成玉雕石刻后不禁重重松了口气。   太阳也远远地挂在薄云后,柔和温暖。   “我说恰恰因为是神雾,才能被独夏‘唤醒’。”江御耐心地又向季凌纾解释了一遍,“灵魂和神雾一个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灵魂散了便是散了,没法复原,更没法炼化,但神雾不同。神雾可以被创造,更可以被炼制,被沉淀。”   “你的意思是简遐州能复活?”季凌纾很快从刚刚那让人毛骨悚然的错觉中抽身出来,思忖了片刻后又问,“可这样的话,能留在神雾中留下印记的修士岂不是都能借此不死不灭?”   “复活自然是不可能的,”   江御摇了摇头,   “而且并不是随便谁都能在神雾中刻下痕迹,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简遐州就只有明宵星君。羡阳恐怕再修炼个五百年也不行。就算留下了,若不是有我帮忙保存,也早该烟消云散了。”   季凌纾没细想他怎么这个时候要踩一脚木林海,只“唔”了一声:   “那炼化这缕神雾有什么用?”   “能让漱冰‘像是活了’一样,”江御顿了顿,“这缕神雾所见证的记忆和过往都能被复原,甚至他最为强烈的情感也能影射,当然也只能如此,用神雾伪造的灵魂终究还是死物,不会有任何新的长进,但如果只是为了陪伴,再造一个傀儡或躯体用以盛放回忆并不是什么难事。”   仝从鹤身边的白乎乎恐怕就是这么被炼化出来的,或者说是仝从鹤他们给了江御启发。如果有机会,他也想要简遐州再次“活”过来,不单单是因为独夏,更重要的是关于他的死,还有无极山海图,江御都有许多问题还没来得及问。   “那给独夏有什么用?他和我一样不懂神雾,应该把漱冰仙尊带回金霞宗,让玄宗主,或是敬玄仙尊他们擅驭神雾的人来修炼……”   “他们不行,”   江御摇摇头,“漱冰能留下这缕神雾不散,因是独夏,果便也只能是独夏来结。”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间传来了独夏带着颤音的尖叫声:   “简遐州?!”   “简遐州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为小唠叨和小疯子能he(至少不是不辞而别)努力中~ 第98章 深炉燃火   二人对视一眼,季凌纾快步闯入里间连通着的柴房,江御步履平稳些,不徐不疾地绕过地上乱扔着的纱布和碗筷。   “喂,独夏你乱叫什么,你……唔。”   季凌纾话没说完,被独夏一掌捂住了嘴:   “嘘。别吵。”   独夏正贴着墙站在柴房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摇曳在灶台前的那点微漠的流莹,好像他们说话的声音稍大些都能把那点儿光辉给震散了去。   “它这是要给你做饭?”季凌纾震愕道。   只见那缕单薄的神雾似是吹起了一口薄气,竟然真的掀起了一把细面洒进了锅里。   独夏“嗯”了一声,嘴里喃喃道,   “这不是简遐州还能是谁?就算碎得只剩这么一点儿,就算连人形也没有了,我敢肯定,这就是简遐州。你师尊说这只是神雾、是死物,他错了。”   “我师尊才不会错……”   季凌纾小声嘟囔道,有些担忧地看了独夏一眼,难得见他不再像刺猬一样杀伐显露,安静下来时眼睛水灵灵的大,一副连鸡都杀不死的样子。   “可漱冰仙尊为什么要来煮饭?”   季凌纾不解。   “因为他觉得独夏一个人不会好好吃饭吧,”   江御缓缓掀开帘幕走了进来,手里隔着帕子举着一只被咬了两口就扔在了地上的糕点。是此前宫中特制的桂花糕,这种点心面上撒过糖霜,隔了夜就会招蚊引蝇,他在独夏床边捡到的这块儿更是不知放了多久,不仅发硬,甚至都长出了薄薄的一层绒毛。   “没想到漱冰最放不下的竟然是这个。不过你吃东西确实也太不讲究了些。”   季凌纾瞧见江御手里变得黑黢黢的糖糕时不禁瞪大了眼睛:“这、这玩意儿你吃进肚子里去了?”   一时间他也觉得万分受挫,独夏肚子里装着这种玩意儿还能和他打个你死我活?!这东西喂给木羽晖那小子能上吐下泻三天三夜。   “这有什么不能吃的,又没人下毒,”   独夏不以为意道,   “琉璃海来的尊贵的仙君们就别挑三拣四了,不是人人都像你们一样吃着山珍海味长大。哼,娇气的不得了。”   季凌纾:“…………”   金霞宗里的吃穿用度本就铺张华奢,他又是被挑剔万分的江御养大的,自然更加锦衣玉食。独夏说的这些话,他没法否认。   独夏又冷哼一声,“简遐州煮的那些饭菜也都华而不实,明明填饱肚子就行了,整天还要花那么多功夫洗菜择菜的,他也不嫌麻烦。”   季凌纾:“那他做的菜你都吃了吗?”   独夏冷笑:“吃啊,不然多浪费。”   此刻他也一样。虽不明白那缕神雾为什么独独记挂此事,就像他不明白简遐州生前为何执意要管着他好好吃饭,但他愿意等。   愿意等着简遐州做好饭,愿意依着简遐州的意把每一粒米都吃干净。   三人沉默半晌,只听得见那缕幽雾间或发出几声舀水的声响。   江御淡淡赞扬道:“不愧是漱冰的神雾,稀薄成这样还能拿得起水瓢。”   “兰时仙尊,我问你个问题。”独夏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缥缈微弱的淡光,“你看得见他的形状吗?他是什么样子的。”   “……”   江御抿了抿唇,独夏从未通晓过驾驭神雾之法,自然看不见也难以感知到神雾的存在,若不是那缕雾气还能发出微光,在他眼里大概就只有虚无,   “现在还没什么形状。”   独夏又问,“你说他是因为放不下这件事才没魂归四野,那等这顿饭做好了,他就会消失吗?”   “不会。”   江御斩钉截铁道,   “就像我说的那样,面前这缕稀雾不是什么魂魄,是神雾,神雾只要不被他人吸纳破灭,自己是不会消散的。”   “神雾?”   独夏嗤笑出声,突然就翻身抵到了江御面前,若不是季凌纾眼疾手快,他腰上别着的那把弯刀此刻就由架在江御脖子上了。   季凌纾蹙起眉,死死反拧住独夏的胳膊,将他的手腕捏得嘎吱作响:   “你再靠近点试试?”   独夏却对他的威胁充耳不闻,只直瞪瞪地盯着江御:   “我不信你,兰时仙尊。我不懂什么神雾什么修仙,但你也别想着骗我!如果那只是神雾,凭什么能认出我来,凭什么会想要给我煮饭吃!”   “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江御静静回望着他,   “凭简遐州就是珍惜你至此。”   零星一点,管中窥天,却得以观探乾坤。   “……”   独夏咬了咬唇。   良久,才气馁地松开了江御,闷闷地又贴回了墙角。   季凌纾听他咬牙切齿道:   “只是神雾那种东西的话,我宁可不要。”   “你说什么……?”   “我说,他要么死,要么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独夏紧紧咬着下唇,“像这样浑浑噩噩的一团死物留在人间,侮辱他,也妨碍我。”   “……”   季凌纾神色复杂地张了张口,但说什么独夏肯定都听不进去。   他和仝从鹤就像拥有扭曲爱意的两种极端。   仝从鹤不惜让白苑变成神智低迷的凶煞也要将他留在身边不死不休,独夏却正好相反,他宁愿玉碎,绝不求瓦全。   但要是连这缕神雾也被独夏扬了,江御想问的那些话恐怕就再也无从寻解了。想到这里,季凌纾又抬眼悄悄看了看江御的脸色。   江御依旧泰然自若,似乎并未对独夏的决定感到意外。   只听“咚”的一声脆响,那神雾竟已将碗筷整齐地摆放在了桌案上,此时正一闪一闪的跃动着,似是想引起独夏的注意。   独夏握紧了手里的弯刀,人骨指成的刀柄本应崎岖森然,简遐州却像怕会硌疼他一样,竟是如此的顺手。   一缕飘乎欲倒的神雾而已,他一刀就能让它烟消云散……   “他既花了功夫给你做饭,不如吃过这顿,再和他道别。”   江御的声音突然响起,独夏也适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的刀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江御手里。   他没好气地“啧”了一声。   恹恹不乐地从地上随手捡起两根筷子,坐在了那萤光跃动着的八仙桌前。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干巴巴的阳春面。 第99章 喋喋不休   没有热气蒸腾,也没有葱油酥香,凉玉制的清冰碗里装着段段碎掉的生面,小葱,香料,还有半碗凉沁沁的冷水兀然地被搅和在一起。   “死物靠近不了人间的烟火气,他做不了熟食给你吃,”   江御淡淡解释道,   “你看一眼便罢了。”   “……”   独夏抬头看了眼那状如游丝漂浮在眼前的皑皑微光。江御的话他明白,靠着这缕残存的神雾,他们能寻到再造出一个简遐州的方法。   被造出来的简遐州能像这样给他煮阳春面,过往他们所有的记忆也都会被保留,他能得到一尊如假包换的傀儡。   可那和当初装作简遐州的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区别。   取代了简遐州、被强行续命于这世间的那具行尸走肉也许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真的成为活人心中的慰藉,他们可以像曾经那样游阅山水吵闹斗嘴,甚至独夏能亲眼看见他一眼挑中的那件衣裳穿在简遐州身上会有多合适。   但真正的简遐州却再也穿不上那件白衣。   忌日里烧给已故之人的羽衣在烈火中轻易就碎成了灰,野风一燎便会散入辽远的清霄,比风还要缥缈的灰烬怎么能真的传达想念,也许四野中那曾名为简遐州的一草一木根本就无从得知,刚刚吹拂过他脸庞的野火里夹杂着他最放心不下之人送给他的衣裳。   冒牌货也好,傀儡也罢,分食的都是本该属于简遐州的思念。   这事实让人恶心,更让人愤怒。   “对不起。”   独夏低声喃喃。   他不该允许它物分夺自己的情感。   可这碗阳春面他等了太久太久。   从发觉到简遐州体内那陌生的魂魄越来越占据主位开始,他就经常故意不好好吃饭,以此拙劣地想要多留住简遐州一会儿。   可惜最后他们连句话都没好好说上。   咔嚓咔嚓吞食那碗连食物都算不上的生面的声音回荡在厢房内,季凌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天道也为他和江御定好了这样的结局吗。   他悄无声息地看向江御,脖颈上墨色的纹路忽而发紧发烫起来,流过那处的血液奔涌成绵绵无绝的恨意——他不知这是为独夏而感到的恨,还是沉睡在他被於菟污染过的野性本能中的劣种,而在场的这些活物中却没有能让他发泄出恨意的泄口,季凌纾压抑着心底的烦躁,身后的璧墙上不觉已被他磨出了道道指印。   直到江御忽然有所动作,似是被眼前所见震惊到,只见他肩膀微微颤动了一瞬。   季凌纾的注意才转回到独夏身上。   此刻连独夏也怔愣在了面碗前。   因为那本飘摇欲散的神雾竟缓缓有了实体,凝成了一只手抽走了他不断夹着那吃了会坏肚子的冷面的筷子。   哐当——   凳子被蹬翻在地,独夏惶惑地站在原地,无措地将衣袖往下扯着,想盖住自己胳膊上还溢着血的伤口。   “简遐州……是你对不对?”   独夏颤抖着搭上了那攥着筷子的手,那手修长有力,他再熟悉不过,也绝不会认错。   “兰时仙尊,兰时仙尊你看啊,”   独夏声音沙哑道,   “他有自己的意识,他不是只会重现回忆的死物,你看啊?!”   “……”江御微咬着唇,迟迟没有再下断言。   独夏也没有再急着向他求证,转而紧紧抓着简遐州的手,力气大到好几次都把那实形捏得散了形,而那神雾却也很有耐心,只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在独夏掌心凝聚。   独夏眷恋地将自己的面庞递到那手指间,轻轻蹭着那曾经将他降服过的手。   下一瞬间,他甚至又听到了简遐州的声音。   他问他怎么又遍体鳞伤。   说他好像又瘦了回去。   告诉他好好吃饭有多重要。   ——不吃热乎的也就算了,放馊了的糕饼实在没必要再吃。   除此之外还有好多好多,曾经独夏嫌弃耳朵都要起茧子,如今却觉得如何也听不够,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积念成疾而出现的幻觉。   直到江御突然开口:   “……让他别唠叨了。听得头疼。”   季凌纾有点儿同情地看了独夏和那僵硬在半空中的手指一眼,默默走到江御身后,抬手帮自己不解风情的师尊捂住了耳朵。   独夏自然没有加以理会。   只是那神雾并没能撑住太久,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像碎掉的月尘一般忽而又散作了尘烟,飘飘忽忽地回到了那枚耳坠子里。   比起戴在季凌纾身上时,那耳坠里的光芒似乎又明亮了几分。   没等独夏缓过神来,江御已经拿起那耳坠凑近皱了皱鼻子,季凌纾感觉他似乎是想嗅出些什么。   也没来由地想起他刚从怡宵塔捡到江御没多久,他们在狩猎祭结束后第一次见到羡阳仙尊时,江御曾说过那琉璃海中涌来的神雾臭不可闻。   独夏难得没像野狗护食那般不容人抢走那枚雪柳花,只是铮铮地盯着江御,在等着他给出答案。   半晌,江御轻轻将那吊坠放回了他手里。   “我没想到漱冰想要活下去的心愿这么强烈,哪怕他明知这是违反天道的,”江御顿了顿,“你好好带在身边养着吧,他的神雾本身强悍无比,也许沉淀到足够多的时候,真的能够逆天而行,招魂往生也说不准。”   “带在身边养着?要怎么养?”   独夏脑袋里一下冒出一连串问题,他毫不客气地拉住了江御想要一一问清,   “你说的招魂又是什么?要怎么招?有哪家仙宗藏有秘籍或者功法吗?你是确认了这不只是一团神雾了吗?”   季凌纾没好气地拍开了他的手:“有不懂的用嘴问,动手动脚干什么?”   独夏白他一眼,有急切地看向江御。   江御轻轻摇了摇头:   “于道于律,已死之人都没有复活之法可言,所以我也不知道答案。但你运气很好,因为这所谓的道也好律也好,恐怕很快就要地动山摇了。”   独夏眨了眨眼,天生无辜的桃花眼里很快流淌过一丝了然的狡黠,他哂笑一声:   “兰时仙尊,你这是准备要对上头那个动手了?”   江御没有回答他,而是点了点他手里的坠子:   “至于怎么养,我更不清楚了,只是能感觉到经你刚刚又哭又吃的,这里头的东西确实变重了些。漱冰他心里是愿意和你呆在一起的。”   独夏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那坠子收进了衣领里藏好。   季凌纾看他开始满地找靴鞋,没忍住问道:   “你这是准备要去哪儿?”   “做我的老本行去,”   独夏理直气壮道,   “琉璃海里那么多仙门仙宗,古往今来这么多年,我就不信没人研究过招魂。”   江御勾住他的衣领,把他扯了回来:   “你刚刚没听漱冰说么,伤口没结痂之前不要在外面乱走动。”   独夏不悦道:“你们这些当仙尊的是不是都特爱给人当爹当娘?”   江御的眉心动了动,回头看了季凌纾一眼。   季凌纾心领神会,一把拧住了独夏的胳膊,独夏身上有伤,一碰就疼得脱力,此时压根不是他的对手,没两下就被季凌纾给按回了床榻上用被褥给压得严严实实。   “等你伤养好了,没人会管你想去哪。”   江御淡淡道,又留下了好几瓶疗伤补气的仙药才带着季凌纾离开。   独夏无奈,看着床头那堆价值连城的补物,想到刚刚简遐州嘱咐他的那些话,似有些不服气道:   “谢了。”   江御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出去关上门后,季凌纾才眨了眨眼道:   “你是不是怕他真把漱冰仙尊给复活了,漱冰仙尊要唠叨你没照顾好他?”   作者有话说:   都皇城篇马上要过去了,下一步要点亮的地图是墨族鸦川~小狼的身世、师尊的过去都已准备就绪! 第100章 弦不对音   江御:“唠叨我没照顾好独夏?他唠叨我没管好你还差不多,不是你把独夏打成那样的吗。”   “……”季凌纾心虚地闭上了嘴。   过了会儿还是没忍住,又问道:“那雪柳花里的真的不只是普通的神雾?”   “也许吧,他人生死之事我也说不准。”江御答道,不过刚刚那丝神雾闻起来确实不似寻常那般刺鼻了。   他确实无法保证独夏能够真把简遐州的魂给招回来,于他而言,只要独夏能把那缕神雾养在身边,等待那神雾浓厚到可以回忆起有关生前调查的无极山海图之事就够了。   季凌纾明白他的心思,甚至没准刚刚屋里那都是江御为了让独夏一改剿灭那残存神雾的心思所编造的谎言。   他的师尊就是这样,时而慈悲笼罩,楚楚动人,时而却又无比冷酷,淡漠孓然。   “季凌纾。”   江御缓缓开口唤他,季凌纾应了一声。   “你有想过要回鸦川吗?”江御问。   其实很久以前,季凌纾还小的时候,他也问过一次这个问题。   毕竟是墨族的孩子,像质子一样被他一意孤行地带回了金霞宗,他拿不准这小孩心里会不会思念故土。   问出口的结果就是小季凌纾和他怄了足足三天的气。   江御以为季凌纾是气他让他背井离乡。   季凌纾气是因为他以为江御想把他送回鸦川去。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再次问出这个问题时,季凌纾脸上的笑意再一次僵硬下来,甚至眨眼间就变得阴沉起来。   “如果没有天道阻碍,我本该和你一起回鸦川的。”   季凌纾冷飕飕道,句句咬字凶戾。   江御知道他在说婚契的事,心里微微有些疑惑他为什么又不开心了,他又没说不愿意和季凌纾一起。   “不过现在我想回恐怕也回不去了,你是不是忘了,他们已经推了别的圣子上位,前不久还一直在派死士来刺杀我呢。鸦川没有欢迎我回去的人。”季凌纾又道。   江御闻言思忖了片刻,问:“那你想继续当墨族的圣子吗?”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占有的地界,但毕竟曾经是属于季凌纾的东西,江御细细想着,要不还是帮季凌纾给抢回来好了?   季凌纾听了心里却更加哑火,江御这不是摆明了想把他赶回墨族去?   “我才不稀罕当。”   他没好气道。   江御“嗯”了一声,似乎是在称赞他的选择。   鸦川腐朽没落多年,内里早已一团乱麻,多少年来各部族间为了争权夺利闹得腥风血雨,一朝失败就落得了仝从鹤和白乎乎那样的下场,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金霞宗也没什么好的,景色虽然不错,但却有神雾常年弥漫,也不能总是只呆在他的花坞当中。   要不以后还是在平玉原落脚好了,那么多星君殿被他踏平之后倒是能腾出来不少好地方来……   江御越想越深。   季凌纾却被他这反应给惹得邪火更甚。   怎么江御就这么见不得他?记忆稍稍恢复了些就要想方设法把他往鸦川赶?   明明昨天晚上还和他…和他……唔……   季凌纾忽而觉得背后一冷,他差点忘了江御是一个怎样的人。   通透散逸到近乎无情无爱,明明上一秒他自己还在调侃江御为了能从简遐州口中得到无极神器的消息并不在乎独夏会不会因为将来炼制出傀儡而陷入扭曲又纠结的爱憎当中……   会不会许久以来江御对他的耐心和安抚,都只是为了稳住於菟的虚以为蛇?都只是……为了不让他陷入堕薮的反噬、伤害其他人?   那现在要把他赶回鸦川,也是因为嫌弃他被於菟污染,担心他会失控,像重伤了独夏那样殃及更多的人?   包括昨晚,在江御房间呆了一会儿后,哪怕江御刻意燃香隐瞒,藏在床榻下的血腥味道依然能被狼的鼻子捕捉到。   季凌纾之所以愿意乖乖离开,是确认了木羽晖无法对江御如何,也是因为他看出了江御的有意隐瞒。   可是为什么要瞒着他呢。   连堕薮他都咬着牙控驭住了,为什么江御还是没把他当做站在身边的人呢……   “江御。”   季凌纾忽然拉住了走在他前面半步的江御。   江御回过头来,轻轻眨了眨眼,耐心地等着他开口说话。   “你是觉得我…………那是什么?”   季凌纾的目光忽然越过江御,看向了他身后的远方。他的瞳孔几不可见地微微震颤着,似乎看见了什么难以理解,或者十分了不得的东西。   江御转身顺着季凌纾的视线望去。   可身后就是连绵的黄金宫墙,坠在半空的薄云也被掩映得流光跃金,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青山,除此之外,并无它物。   江御不禁担心道:“你看到了什么?”   “……不,没有。什么也没有。”   季凌纾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在他的视野中,原本晴朗明几的天气又开始氤出暗色的红,那红不似血,更像是层层叠叠的黑累落在一起,江御的身后又生出五六只玉色的藕臂向他的脖子探来。   而他最初看见的,是远远伫立在数十里外的一个半身。   都皇城的宫殿建在高处,因而可以俯瞰到城外一泻千里的田地和尽头突起的绵延高山,那半身就静静地耸植于群山之间,却又比任何一座青山都要更加高大,也更加清晰。   那半身穿着暗红的衣衫,上不见腰,下不见脚,周遭甚至也被它的衣衫染得发猩,无论季凌纾如何抬眸,也始终看不见它更往上的部分,而就算季凌纾背过身去不再看远处的山,那半身却依然不动如山地出现在他的余光里,怎么躲也躲不开。   就那么静立在那里,庞然而寂静,却又发出着不绝于耳的讥蔑。   反噬似乎又染指他更深了些。   本还想问江御是不是觉得他是邪门歪道,这下倒也不用问了,别说道心正明的江御怎么看了,连他自己都觉得邪晦。   季凌纾艰难地闭了闭眼,他似乎有些明白於菟的神像为何如此畸形而怪异,如果这是使用堕薮的代价的话,也许早晚有一天,他的灵魂和肉体也都会彻底被扭曲成怪物。   “季凌纾,你哪里不舒服?”   江御抓住了他的手腕,因为季凌纾失去了痛觉,所以他从未表现出过痛苦,但江御能看出他此刻非常疲惫,就好像是从未间断地在用力克制些什么一样。   是天道在作祟?因为季凌纾离开天道认定的“兰时仙尊”太久,而一直呆在他这个已经被天道认定要抹杀的人身边么。   “我没事……”   季凌纾另一手紧紧背在身后,他奋力维持着视线的清明,不想让江御也在他的视野里变成那些可怖的东西。   然后他却听见江御问他,   “你要不要先回蒋公子身边去?”   作者有话说:   小狼要开始走上发疯的道路了ovo 小情侣吵架时小狼会选择: A.扑倒师尊 B.生闷气 C.钝角 第101章 日没于红   季凌纾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不悦的声音,恍惚间他甚至分不清那是他的不满,还是被压抑在他本性深处的恶物在嗔怨。   他阴沉沉地抓住江御,一手揽住面前人的腰,另一手犹豫了片刻后,屈指轻轻蹭着江御的下巴。   “我才不找他,一见到他,我就看不见你了。”   “我会主动叫你的,”江御由着他把玩自己耳畔的头发,“这么多次不都是,我死皮赖脸地凑到你们跟前,挤进你的视线里。”   “骗人。”   季凌纾的手指徐徐磨蹭到了江御的唇角,   “前天晚上在三皇子宫殿里我就转个头的功夫,你不就自己偷偷溜走了?”   “你那会儿忙着保护蒋公子,我难道要站在原地等死吗?”江御无奈道。   “所以你是赌气走的?因为我护着蒋玉?”季凌纾的眼睛不觉亮起了几分。   他因为天道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蒋玉错认成自己的师尊,为此被迫冷落过了江御数次,他心里本来填着沉沉的愧疚,可江御却不曾表现出过半点儿不满。   “蒋公子手无寸铁,毫无自保之力,你最先护住他是明智的选择,我怎会生气?”   江御如实道。他确实不曾对蒋玉心生过怨怼,到底只是被天道裹挟而来的无辜灵魂,而且他看得出,蒋玉始终有意在和他们保持着疏离。   “嘶…………季凌纾?”   原本在唇角摩挲的手指忽然加大了力度,摁得江御吃痛蹙眉。   季凌纾却还不愿放手:   “你这里就不能哄哄我吗?”   “你想让我怎么哄?”   江御虽觉得疼,却还是一贯地纵着他。   “明明你是师尊,怎么还要向我请教?”季凌纾贪婪地盯着江御的眼,他是何时开始对面前人的心生歹念的呢?   自他有记忆起,金霞宗里的一切都是敦丽而冷漠的,就连那些功德万千的仙尊们看见他时也无一不疏淡或神情凌厉,只有江御的眼里像栖居着凛冬关不住的春。   早在他记忆的源头,欲念就已初现端倪。   江御扬眉道:“我非圣贤,孰能无惑?”   “那我说是什么,师尊便都信?”季凌纾轻轻眯起了眼。   他的视野里仍然泛着可怖的猩红,天空被遥远庞然半身的衣角所取代,连太阳也变得像一颗被恶疾侵蚀过的腐朽明珠,天上天下无不沾染着一层厚厚的污秽。   只有江御还明净如初,俊朗灵动,不曾被玷染分毫,连身后原有的那些伸向他的手臂都被季凌纾悄无声息地用力粉碎了去。   江御“嗯”了一声:“都信。”   季凌纾突然觉得口很渴。   不仅是口渴,他整个身体里所有的血骨好像都在叫嚣着干涸。他眼中所见的红好似是用从他身体里抽出来的血和水在做浸染,把他快要抽干了去,在漫天赤汤中奄奄溺息。   他捏住了江御的下巴,用锋利的狼齿咬破了江御的唇角。   源源不断的灵润涌入他的唇舌,像是吹送进寒冬的第一缕温风。   “好渴……”   他的神色游离了起来,迷惘地盯着江御,听不见江御因吃痛而倒吸的凉气似的,再一次下口咬得更加用力,   “江御,不够……怎么都不够。”   “我还是好渴,怎么办……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找蒋玉?都怪你。我快要渴死了。”   “嘶……!”   江御难耐地推了推季凌纾的肩膀,他被咬得好痛。   没有痛觉的季凌纾自然也分不清轻重,他用力地啃咬,发了疯地掠夺,江御越推拒他便越亢奋,仗着怀里的人不会对自己出手,越来越放肆疯狂。   直到江御被撕咬得眼尾压不住红,狠下心来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腕。   “唔…!”   季凌纾闷哼一声,被江御击退撞在了树上,他猛地抽搐一瞬,如同从一场病态的梦魇中惊醒。   红色已经从眼眶中消退了去,头顶的太阳悬浮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上,炽热而耀眼。   再看向江御,唇边沁着骇人的血迹,嘴角微微红肿着,眼底还有因疼痛而生出的微漠水光。   是他……是他干的吗?   季凌纾颓然地抬了抬手,快要触碰到江御时他却又如触电般猛地瑟缩回去。   他清晰地记得,如果刚刚没有被打断,他下一步就要用这双手掐住江御的喉咙……   他怎么会有这样粗暴的念头……?明明一开始他只是想蹭一蹭江御的面庞。   江御的目光则死死钉在他脖颈上那蠢蠢欲动的刺青上,那墨梅似乎是比往前绽放得更艳丽了些。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就算湖底的那尊於菟被他威胁暂时不会再用言语蛊惑季凌纾,堕薮一经触碰使用,便没有回头路可走。   以前他把季凌纾放在眼皮底下守着,没让於菟找到任何诱使季凌纾打开堕薮封印的机会,可他守了这么多年,终究是因为明宵的算计而功亏一篑。   江御握了握拳,想去牵起季凌纾先带他回去调息休养,却被季凌纾轻巧灵敏地躲开了。   江御:“……?”   季凌纾死死压着自己那意图掐住江御脖子的手,悻悻道:“我该、该走了。”   他怕再和江御待下去,他会忍不住撕咬破坏更多。   “走哪儿去?”江御面上的笑意却并不达眼底。眼尾的淡红不知何时已被隐去,仿佛从未流露过,唇角的血污也被他慢条斯理地擦去。   “你别管。”   “刚刚让走你不走,这会儿就别想再逃了。”   “不行!”   季凌纾这次甩开了他的手。   “我不和你走……你方才不是赶我去看蒋玉么,我遂你的愿还不行吗!”   他话音刚落,佩剑竟已悄然出鞘,如一阵罡风刮过,载着季凌纾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金煌明灭的宫宇之中。   江御静静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眼底的情绪变得晦莫难测。   垂在身侧的手指越握越紧,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头看向季凌纾方才注视过的地方。   那里远山如岱,林壑静,水云宽,半分异常也未曾见。   看来必须要去鸦川一趟了。   江御叹了口气。   那是孕育了於菟的欣荣又埋葬了它的败落的地方。 第102章 对话   “不要杀我——!”   蒋玉惊叫一声,大喘着气从桌上抬起头来,才发觉已经日上三竿。   前一夜他躺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三皇子惨死在他眼前的场景便历历在目,床榻上的被褥被环绕着暖月阁的水流氤氲得潮湿温热,躺在里面就像陷入了软糜的骨海,惨叫,断肢,支离破碎的皮肉一样一样地从他身上流过去。   那温软的床榻让蒋玉难以入眠,最后他只能靠不断地在屋内边踱步边背诵他来到这个世界前在学校里学过的那些繁复的应试知识点以规避恐惧。   一连数天不是被白苑莫名掳走就是目睹皇宫惨案,他早已疲惫不已,可放任自己这么回想着三皇子的死状入睡的话无意又会是噩梦一场,睡了比清醒还累。   好在他最终得偿所愿,天快亮时总算一头磕在桌角上昏睡了过去。   “几点了……唔。”   蒋玉习惯性撩起了袖口,可惜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他想看到的手表。   头昏脑涨地扯过茶壶,两杯冷茶入口后,蒋玉仍旧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按理说他身上连点儿血都没见过,最严重的就是被独夏的刀抵过脖子,吃了江御给的仙丹又难得睡了一场无梦的好觉后,不应该这么难受才对……   屋外敞晃明亮的阳光被什么折射进来,光斑落在瞳底,灼得人睁不开眼。   蒋玉起身走向窗边,这才终于明白是什么在让他觉得不舒服。   只见窗台旁支着一台简朴的神龛,不到巴掌大的木庙里供奉着用核桃雕出的一尊星君神像。   晃他眼的正是被嵌入了神像额心的一枚透玉。   “嘎吱——”   蒋玉十分行云流水地合上了那神龛的两侧木栏,并不想多看那位圣神一眼。   然而核桃神像被関入木樽的那刹那,屋内的空气也随之变得凝重阴冷起来,蒋玉见多不怪,不在意地背过身去,却总感觉到身后有无形的风将阵阵寒意送来。   他犹豫了几秒钟后,屏住呼吸回头看向了那神龛。   袖珍的木门依旧紧紧相合,只是在那扉页上竟然出现了一只正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滚开!”   蒋玉被吓得低呼一声,连连往后跳去,想也没想就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向了那只木讷又死气沉沉的眼。   出乎意料的是那直盯着他的视线竟被这方砚台给砸得残缺。   蒋玉躲在椅子后头观察了会儿,确认什么也没发生后才又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再次靠近了窗台。   他大着胆子看向那眼睛,愣了几秒钟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什么眼睛不眼睛的,只是木头上的纹路弯弯曲曲,看起来像是人眼的轮廓而已,他刚刚用砚台把这木纹给砸裂了,很难再错看成眼睛。   倒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蒋玉叹了口气,自从在金霞宗的明宵殿里他企图反抗天道告知江御他们真相后,似乎就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暗中观察着他。   那是一种只能被模糊感觉到,捉摸不透何从而来却又无处不在的、让人很不舒服的视线。  让蒋玉很难不回想起他还在工作室上班时那些总是窥探打量着他和他的前辈,也就是这个世界最初的创作者的那些目光,那些人把她们的心血视作工具和玩物,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把剑圣江御改写成跌下神坛的娈妓。   想到这里,蒋玉难得为自己这悲惨又无足轻重的穿越感到了庆幸。至少那些低俗的浑蛋们没法再通过霸凌排挤他逼他交出能构筑出江御的源代码了……   他无意识地转过头,双腿毫无知觉地软了下去,让他整个人匍匐在地,面庞也顺其自然地落入了一张宽和但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掌。   “唔?”   蒋玉疑惑地抬起眼,对上了一双满目慈严宽宏的无神之瞳。   神龛里本只有核桃大小的星君神像此刻已与人同高,不知何时降临到了他这方寸之地,此刻正俯身捏着他的下巴细细打量着他全身上下。   “请你放开我。”   蒋玉皱起眉心。   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圣身座下的丝缕神雾,并非真身神迹,因而带来的压迫感并不比之前在神殿中的重肃。   ——他想起来了。   星君并未理会蒋玉的诉求,核桃筑的身躯没有开口,他的言语直接闯入了蒋玉的脑海,说着些让蒋玉不明所以的话。   ——枯瘦,脆弱,也不够强韧。   蒋玉的眉心抽动了几许,这话好像是在嫌弃他。   ——我还是想要真正的他。   “那你倒是把我送回我自己的世界啊!”   蒋玉忍无可忍道。   星君木雕闻声似乎有所讶异,缓缓垂下眼睑,同时蒋玉也感受到了被圣神注目时的无以复加的窒息感……原来刚刚明宵星君根本就没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人。   ——你听得见,   这话不是在疑问。   ——所以我才不能放你回去。   “哈?荒谬!”   蒋玉被迫屈服在地,只能腹诽要是有朝一日他能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第一件事就是去工作室把和这什么明宵星君有关的所有代码都删掉……   ——对,就是这个。   原本抚摸着蒋玉面庞、带着淡淡核木涩苦味道的手掌忽然往上伸来,覆住了他的太阳穴,   ——你的这里装着连我也无法理解的东西,你拥有的权力甚至高于天道。   蒋玉闻声不禁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道:   “知道还不赶快把我放开?”   ——这里的一切都正在加速走向覆灭,注春玉神又迟迟不肯归位,能阻止灭世的也许只有你。   “我?”蒋玉气极反笑,“灭不灭世的不是该你这个圣神来想办法么?食生民膏为生民计,中华大地可不养闲神。”   随着他话音落下,明宵星君注视着他的目光也愈发深邃起来。   ——所以我要掌握你这里。   蒋玉莫名打起寒颤,是明宵星君在细细地摩挲他的额发,如同掌握住了世上最可贵的珍宝,   ——成神后我才发觉到,似乎有什么能站在比神坛还要高的高处俯视一切,你就是其中的一员。   柴荣不信神外还有神。   他偏要把那高于自己的存在拉入泥底来看看。   作者有话说:   蒋玉:关于我写出来的程序要造反这件事…… 第103章 风曲(二更)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不肯归位的春神,什么掌握我……喂!”   蒋玉想揪住他问个明白,可周身的神雾已然冷漠地散去,压迫在他肩上逼迫他匍匐在地的窒息感也一同消失。   房内寂静如初,静阳笼罩,温和安好,那粒核桃雕出的神像正端坐在神龛之中,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这随心所欲的浑蛋。”   蒋玉暗骂一声。随即冷静下来,重新回想着刚刚明宵星君口中的话。   他说什么高于圣神俯瞰一切的存在……蒋玉忽然握了握拳,难道是明宵星君成神后才得以接近这个世界的本质,意识到了他们只是被创造出来的游戏……?   不,这世界绝不只是游戏那么简单。   蒋玉可以肯定,这里的每一条生命都拥有自己的意识和思维,那是靠技术和算法无法承载的庞大世界。   但明宵的话至少可以说明两个世界之间的确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什么圣神不圣神的,比公司里那些老前辈还一意孤行……唔。”   蒋玉本是在自言自语,明宵星君那股蛮不讲理的劲头让他不禁想到之前那个世界里喜欢压迫新人、孤立同事的那伙人。   他突然如梦初醒。   这所谓圣神现在所做之事和那些人是何其相似。   当人欲被强加在圣神身上时,星君便会开始丧失神性。   还有明宵星君口中所谓的灭世之灾,也和游戏的原创者,也就是蒋玉的前辈师姐被排挤赶出工作室,整个项目面临魔改和腰斩遥相对应。   什么注春玉神……明宵星君一直在寻找的分明就是创世的母神,没有母神的世界谈何延续和创造,他大费周章地渴求着江御,恐怕也是因为江御作为承载着前辈心血和梦想的最初之作,身上继承了部分母神独有的特性。   灭世的因……竟然是圣神本身,是那被肮脏私欲污染了的天道。   蒋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只有他想明白这些事也无济于补,他既没法言明出口,也没有能够扭转乾坤的强悍力量。   没人的穿越比自己更寒酸了吧,他有些泄气地摊在桌前,手无缚鸡之力地在这片充满异怪的土地上漂泊,就像一只迷失的鬼魂。   对了。   蒋玉又突然坐起身来,撩开袖子打量着手腕上淡赫色的令纹。   这道“神颂”还从未显灵过,前一夜在大殿混战中他曾感受过这道令咒隐隐发烫,但因为季凌纾的及时出手相护,并未再有后话。   不知这咒令到底能催生出什么东西。   如果是可为他所用的力量最好,如果只是明宵星君用以监视他的爪牙,还不如尽早找个险恶的机会给害死。   这么想着,蒋玉缓缓从宝匣中抽出了被绸缎包得严严实实的冰玉剑。   这咒令只有在他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才能发挥作用,他虽然谁也打不过,抹自己的脖子这点小事还是能做到的。   蒋玉举起那锋可截云的名剑,有些手抖地将剑刃架在了肩上。   半晌。只听哐当一声,冰玉剑摔落在地上,鸣音震耳。   蒋玉大喘着气,脖子上只有一道浅浅的划痕。   自刎又疼又难,他又不会使剑,万一只抹断一半儿,不仅没能召唤出那神颂,还要再劳烦江御季凌纾他们把自己救活。   “唉。”   蒋玉叹了口气,擦去冰玉剑上零星的血迹,在屋内迟疑徘徊了许久后,最终朝着宫外的野生湖走去。   那湖泊深不见底,寒漪浸日。   行至湖边时蒋玉才猛地发觉,水中倒映着的脸庞湛若冰玉,绮丽如霞,他脸上的易容术竟被明宵星君抹去,又把他变成了和江御一模一样的外貌。   内心突然涌现出一股奇异的决断,蒋玉利落地从石滩上捡了块如重千钧的石头,用带出来的绳索紧紧把沉石绑在了脚腕上。   他没在湖边犹豫太久,随着巨石扑通一声击起水花,蒋玉整个人也悄无声息地投入了黑暗深邃的湖底。   身体逐渐被冰凉的湖水吞没,水流在他的肌肤上肆意游走,无情地掌控着他的呼吸。绑在脚上的绳索愈发沉重了起来,将他的身体紧紧箍住。   蒋玉低头望了脚下的石头一眼,巨石先一步坠入深处,和湖水一同将他的生命缓缓拖向深渊之中。   溺死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水中的倒影映照出蒋玉出于本能的挣扎,湖底的黑暗浑浊的影子开始搅动,让他的呼吸变得局促而沉重。   水流不断地扭曲着蒋玉的身体,将他带入湖底的阴影之中,思绪在痛苦的囹圄中翻滚。   那令咒……还不生效么?!   蒋玉吐出一连串的气泡,喉咙里迅速被水腥气灌满,他不确定自己的肺有没有破裂出血。   黑暗中他奋力地压了压手臂上的咒纹,就在他最后弥留的气息即将被湖水吞没之时,手上的咒语突然亮了起来。   阴暗的湖底绽放出耀眼的光辉,寒冷的湖水凭空被驱散到两侧,空气兀然涌入鼻息。   蒋玉猛地咳嗽起来,如枯叶般落入了一双有力的臂膀。   “您是觉得自杀很容易吗?”   “咳咳……咳咳咳、”   蒋玉肺腔里进了水,呛得眼睛都睁不开,更别提答话。   接住他的人倒是很及时地帮他拍了拍后背。   “什么、什么主人……咳。”   蒋玉艰难地喘过气来,抬头望向那咒语化成的人。   “湖底这么暗,您看得清楚吗?”   那人打了个响指,环绕在他们周身伺机捕猎的食人鲟便簌簌燃起明火,以照亮他的面庞。只见他眉如墨迹,清劲有力,眼瞳如同深谷中的浅流,于幽暗之中显现出孤灯般的流光。   蒋玉不禁怔然。   这个世界里,作为主角的江御和季凌纾面容俊美姣好也就罢了,一个令咒化成的守护灵也要长成这样吗?   “看样子,您很喜欢?”   男人勾了勾唇,与常人不同的是他脸上显印有道道咒文的原形,像一笔笔铺陈而出的血色,映衬得他皮肤更加冷黑如银炭,雪亮的长发垂缓缓落在蒋玉脸上,蒋玉回过神来,拨开了那挠得他鼻子发痒的发梢:   “……这世上原来还有鲛人呢?”   “我不太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男人顿了顿,“不过境随心转,我是您召唤出来的,模样也应随您心愿,是您喜欢的样子。”   “湖底太冷了,我先带您上岸吧。”   男人单手扛起蒋玉,另一掌击向周身流淌的水流,径直从湖底打通了一条直抵岸上的路径来。   双脚落回地面的瞬间,蒋玉才终于有了实感,他转头看向那男人:   “…………”   男人歪了歪脑袋:“您有什么吩咐?”   “你、你好歹穿件衣服啊!”   蒋玉无奈地别过眼去,脱下自己湿漉漉的外衣扔给了那男人,   “你叫什么?”   “名字由您决定就好。”男人接过他的衣裳,大小并不合适,思忖片刻后干脆一把捋平系在了腰上。   “那就叫风曲。”   “这么快就决定了?”   “你不满意?”   “当然不会。”风曲抿了抿唇,手指一勾,又原地生出了供以取暖的烈火。   蒋玉刚落完水正是体寒虚弱,牙关不住打着颤,一时间还没在脑子里捋顺要先问风曲哪些问题,二人便围着那堆篝火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风曲这个名字,其实并不是蒋玉随口取的。   几年前他刚刚毕业进入工作室时,自己悄悄设计构建过一个游戏角色,和面前的男人如出一辙,那时他给他的角色取名就叫做风曲。   只是新人的设计成果并没有得到同事们的肯定,风曲这个角色最终的归处只能是回收站。   而那时工作室里唯一的师姐阻止他点下了“清空”键,笑着安慰他说,等将来她领头设计项目时,一定会让他的风曲面世。   想到这里,蒋玉不禁把脑袋又往深埋了埋,整个人蜷缩在温暖的火光旁,任由水汽蒸发。   风曲会是师姐留给他的礼物吗?   还是说只是一个因窥探了他的内心,而懂得如何取得他信任的星君眼线?   半晌,他缓缓开口问起:   “我记得那时你是我从明宵星君的卦桶中摇出来的一根签,如果我摇到了别的签,今天出现在我面前的会是不一样的人吗?”   风曲闻言,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无论您摇出哪根签,来见您的,都只会是我。”   因为其它……风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这类存在,简单来说就是神雾构筑成的灵体,其它灵体都在卦桶中被他扑杀殆尽了。   能见到蒋玉的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作者有话说:   蒋玉的buff:卡池里的SSR把其它卡都杀光了所以怎么抽都能出金 第104章 顽石   “无论怎样来的都是你?那你还真是明宵星君麾下的一条好……一把好手。”   考虑到风曲一掌就能把他扔回湖里淹死,蒋玉没敢说出那个“狗”字。   没想到风曲闻言不仅没有不悦,反倒欠了欠身,由着粼粼波光勾勒出他宽硕嶙起的肌肉线条。   他忽然半跪下身,吓得蒋玉一缩。   被湖水浸泡得冰冷起皱的手指忽而被跪在面前的人牵起,风曲用挺拔的鼻梁蹭了蹭他的手背,最终覆上了微凉的薄唇:   “风曲现在是您麾下的狗了。”   “…………”   蒋玉听了不禁浑身寒毛竖起,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可不信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能对自己有什么忠诚可言,只试探道:   “既然能被称为是明宵星君赠予的神颂,不知道你有多能打?你也看到了,我几乎每天都会被卷进各种各样的灾祸里去,要保住我的命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您要是每天都闹自杀的话,倒确实不容易,”   风曲保持着半跪着姿势,微微抬眼仰视着蒋玉,蒋玉撇了撇唇,他对这种似掂量又似窥视的视线十分敏感。   “至于我的实力如何,只要您下令,谁我都能杀。”   “当真?”   蒋玉挑了挑眉,实不相瞒,自打他在这世界醒来,几乎每天都在和这这那那的仙尊们打交道,饶是如此,也没见过谁有风曲这般自信张狂。   许是因为先入为主地抗拒着明宵星君赠予的助力,他有些明知故问地揶揄风曲道:   “如果我下令让你杀明宵星……唔!”   话没来得及说完,风曲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他的嘴巴:   “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主人您应该都明白,还请您别让我为难。”   “……知道了。松开我吧。”   蒋玉垂下眼,心道这人果然还是从属于明宵星君。   “您感到失望了?”   风曲乖顺地松开了手,玩味地勾起了唇,   “圣神之下,只要我在,没人能伤您性命,我不懂您为何要如此愁容满面,只要您老实听星君的话,顺其自然地成为兰时仙尊,星君可佑您一世无忧。”   “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是,”   蒋玉气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星君再怎么装点我也没用,不是就不是,再遇到一个像仝从鹤那样的人我照样露馅…………”   等一下。   蒋玉忽然怔愣住。为什么仝从鹤似乎能意识到他是个冒牌货?   要说实力,仝从鹤显然不如金霞宗里的那些仙尊们,因为天道有意为他掩饰,羡阳、敬玄,甚至金霞宗的宗主玄行简都受天道的影响接受了他才是兰时仙尊一事,可为什么仝从鹤却能不受束缚?   关窍难道在于……神雾?   “所以星君这不是派我来了,”   风曲打断了蒋玉的思绪,炫耀似的展示着他所能操纵的神雾数量,   “有我在,您根本不必出手,也就没人会怀疑您是真是假。”   偌大的湖面被他的神雾完全笼罩,水波荡漾出澄波澹澹的华光,哪怕是在日光敞亮的白昼,二人所在的山涧还是因为风曲的神雾而亮如凸晶。   蒋玉按下他的胳膊:   “知道你厉害了,你先收收……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   “我的模样不可见人吗?”风曲眨巴眨巴眼睛,奇怪道,“应该确实是依着您的喜好幻化出来的吧。”   “不是长相的问题,”蒋玉扯了扯嘴角,“你刚刚也说了,你是我保命的法宝,谁会把压箱底的功夫顶在头顶上到处跟人炫耀?”   似是觉得他说的有理,风曲嘟囔了句“好吧”,缓缓收回了那流光四溢的神雾。   “既然星君派你来了,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本来不属于这里吧?”蒋玉又开口问道。既然风曲表现出了无问不答的“忠心”,他当然得多问些东西出来。   风曲点了点头:“嗯?”   “那如果我在这个世界死了,”蒋玉顿了顿,他想明宵星君既然会派风曲来保护他,也就意味着并不希望他死亡,会不会死亡对他的灵魂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   “我能回到……”   “不能。”   风曲淡淡道。   蒋玉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果断,有些不甘心地又道,“那我死之后灵魂能去哪里?这里可没有我的归处。”   “死了灵魂便散了,”风曲静静答道,“您的命只有一条。还请您要千万珍惜。”   “……好吧。”   蒋玉叹了口气。   风曲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态,耐心地等待着他下一个问题。   这让蒋玉感到很不舒服,这家伙在有些方面和明宵星君简直一模一样,看他仿佛就像在看一个翻腾不出任何波澜的小孩子,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让人火大的游刃有余。   思忖半晌后,蒋玉才缓缓问道,   “你说你很强,意思是我只要不冒犯明宵星君,命令你做其它任何事都可以吧?”   “当然。”   风曲点了点头,又补充道,   “我虽是您喜欢的人形,但终究只是类似法器的物件儿而已,被您召唤前我只不过是明宵星君座下的一颗石头。”   “所以?”   “所以您使用我也是有限制的。”风曲边说边比出三根手指,“我虽能调用庞大的神雾,但寿命只能支撑我用尽全力三次,三次之后,我便魂归四野,形还顽石。”   这倒是很符合蒋玉对明宵星君的了解,如果风曲的实力真有他口中说的那么强悍,明宵势必会加以枷锁以防止他们心生它意。   “那今晚难道就算用掉了一次吗?”   “这种小打小闹当然不算,”   风曲笑了笑,“真正用掉我时,您会有所感应的。”   “那如果我让你带着我悄悄离开季凌纾他们,会消耗掉次数吗?”   “这倒也不会,”风曲顿了顿,“不过您打算去哪里呢?”   “我自有决断,在那之前你先和我去找一个人,可以的话我想带着他一起走。”   “您刚刚不是说不想要别人发现我的存在吗?”   “那个人对我有很强的杀意,带着你是怕他在我开口前就一刀砍断我的脖子。”   蒋玉擦去掌心里沁出的冷汗。   他要找的人是独夏。   哪怕独夏再看不惯他,他们都是遭到天道迫害的受害者,也都有着想要毁掉天道的共同目的。   如果他的分析没错,仝从鹤能不像金霞宗里的仙尊那样分辨出他的真假是因为他所依仗的神雾并不纯粹,那么完全不修神雾、也没有被明宵星君留意过的独夏……很有潜力能成为潜藏在暗处、最终弑没圣神的那柄利刃。   作者有话说:   捡到装备的蒋玉即将开始发育~(马上就转回师尊和小狼视角了 第105章 莲生空野   蒋玉和独夏消失得悄无声息。   等季凌纾察觉到时,二人早已人去楼空。若不是宫女小桃夜半贪玩,爬上宫墙数星星时恰巧瞥见了那划过夜穹的熟悉身影,他们恐怕还要怀疑是独夏杀害了蒋玉后抛尸潜逃了。   “我想不通,”   站在独夏依旧乱成一团的厢房里,季凌纾蹙了蹙眉,   “独夏恨不得见了他就亮刀,足以在他有所反应之前砍断他的脖子,他们俩是怎么能溜到一块儿去的?”   “蒋公子虽然不修功法,体术也较为羸弱,但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反而十分有想法。”   江御顿了顿,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蒋玉此次不辞而别竟唯独会给他留下张字条。   字条上一是提醒他要小心季凌纾,二则提及到了他之前放在花坞里没来得及译完的有关那无极山海图的古籍。   蒋玉替他译了大半,说是把译本藏在了香案下的第三方暗格里。   连江御这个经历过信仰更迭、目睹了圣神飞升,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师祖”都觉得那上古文籍上的象形文字晦涩难懂,没想到蒋玉竟然能读得通顺。   这下倒是能更加确信,蒋公子的确是天外来客了。   他没告诉季凌纾,前夜蒋玉偷偷来给他送字条时,他其实是醒着的。   自打仝从鹤助他突破天道束缚,恢复了许多记忆后,在怡宵塔那杯助兴房中茶的助力下,他的知觉比往常更加敏锐,虽然那抱着蒋玉潜入他所住院落的人用神雾包裹住了脚步声,但那并不足以逃过江御的耳朵。   虽只在他屋外短暂地停留了几秒,江御已经悄然确认了蒋玉身旁那人的实力还算凑合,至少能好好地护住蒋玉性命。   “他们走了也好,省得我还要费心思给玄宗主解释。尤其是万一让羡阳仙尊那截迂腐木头知道了的话,肯定跟木羽晖一样,火急火燎地要杀独夏证道。”   季凌纾叹了口气,把洒落在地上的用以疗愈筋骨、护心固脉的仙丹捡拾回了药瓶中。他倒不是缺这点儿仙药,只是怕这些东西流入平玉原,让没有神雾筑基的常人胡乱吃了,反倒可能爆体而亡,   “独夏这疯狗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他除了那雪柳花耳坠子什么都没带走!”   江御瞧他虽嘴上嫌弃,话里话外却又关切着独夏,不免忍俊不禁,没忍住逗了逗他:   “你这是在担心你师弟?”   “什么师弟?!”季凌纾瞪大眼睛,“你要收他当徒弟?你可想清楚了,虽有好友托孤之说,但没任何礼法说过徒弟也能托来托去的……”   “我没准备收他为徒,”江御抿了抿唇,“你是我徒儿,他是简遐州的徒儿,我与简遐州名义上都是仙尊之辈,说你和他是师兄弟,你还占了他便宜呢。”   季凌纾:“……这便宜不占也罢。”   “好吧。我看你师弟好像还带走了一副碗筷,看来他不是不听话,是只听简遐州的话。”   “师尊……!”   季凌纾哀求似的扯住了他的衣袖,塌下了狼尾:   “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什么师弟,我不想要。”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   “而且漱冰仙尊又没向独夏传授过修炼之道,师徒之谊只是个幌子,所以独夏算不上漱冰仙尊的徒儿,也不能算是我师弟。”   “嗯,有理,”   江御轻轻抬眼,看向季凌纾空荡荡的耳垂,   “不过,我也没教授过你修道之法。”   剩下还有半句话呼之欲出,江御却三缄其口,最终只是抬起手来,食指轻轻碰了碰季凌纾的耳朵。   忽有浅淡的荷香顺着他的指尖蔓延而上,濯锦溅玉渐凝成花形,落香之处,白玉如脂。   季凌纾的睫羽微微颤了颤,孤廖的开冬之月里,竟有莲生空野之象,环绕着暖月阁流淌的温泉中不知何时已开满了浮纱般的白月莲。   “以前那个不是送给独夏了吗?”   江御替他戴好了那莲形的耳坠,   “这是新的。等晚些时候回金霞宗了我再去藏宝阁里找更好的给你。”   “可我记得藏宝阁的钥匙不是在玄宗主手里……?”   “那地方还不是我想进就进。”   “那我也不要别的了,”   季凌纾摸了摸自己的耳廓,环绕在那莲玉周身的灵气并非神雾,却比神雾更加温润生泽,春意盎然,就像江御身上的气息一样,   “我就喜欢这个。”   他顿了顿,   “比以前那个还要喜欢。这个里面没有装别人家的师尊。”   江御瞥他一眼,“就算你想,我也不会现杀一个装给你。”   季凌纾:“……谁说我想了。”   话毕他便探出脑袋从流泉中的倒影反复去看师尊新赠他的耳坠去了。江御就坐在一旁支着脸看着,自己这徒儿有时倒是比谁都好哄。   半晌,季凌纾回过头来:   “师尊耳上也还空着……”   江御嗯了一声,撩开耳畔的细发照着水影看了看,“之前那雪柳花是难得的上品晶石,丢了倒是可惜。一时半会我也没寻到别的喜欢的。”   季凌纾闻言不禁在心里犹豫起来,他当然是想要江御戴上自己送的耳坠,可江御在吃穿用度上一向比谁都挑剔,当初打造那对雪柳花的晶石好像就是放眼整个琉璃海也难得一见的极品品质,被江御大手一挥雕成耳坠子后玄宗主还心疼了好久。   后来戴在他身上时就更招引口舌了。   他又不能像江御这样凭空生出莲花来,华贵的拿不出,雅致的也学不会,好像无论他送什么,都会被江御嫌弃……   看出季凌纾的欲言又止,江御又淡淡开口:   “你挂在我身上的是什么石头?那个勉强还算好看。”   “什么身上……”   季凌纾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江御说的是身上的怡宵锁时,作为罪魁祸首竟先不争气地红了耳朵:   “那个……你喜欢的话,原石还有,等这次回到宗里,就给师尊打成耳坠。”   “那我等着,”   江御抿了抿唇,拉过季凌纾的手叩在自己耳畔,   “不过别让我等太久。你摸摸看,是不是已经要愈合了?”   “今天就、就回宗里去,”季凌纾难扼气血上涌,身后的尾巴又开始扑啦啦地扫地,“回去我就给师尊做,连夜做。”   江御轻笑道:“说话算话?”   季凌纾的喉咙动了动:“当然说话算话……我什么时候骗过师尊?”   “好,”   江御站起身来,一面抚平衣上的褶子,一面看向遥远的天际,   “不管发生什么事,从今天开始你最首要的事就是回花坞去为我打磨这耳坠,”江御顿了顿,“我只等你的,别的再好的也不会要。”   “……江御?”   季凌纾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反复叮嘱,但心里已经隐隐腾起不好的预感。   只听天边忽而传来一声明亮的鹤鸣,昕昕霞光自远处的金乌琉璃海漫散开来,半边苍穹都被映照得枫红如火。   金霞明绮,日映金轮,雪鹤开道,是金霞宗的仙尊降临平玉原。   而且看这阵仗,来的还不只一位。 第106章 潭中鱼   都皇城中还未来得及散去的血腥煞气悄然被这气往轹古的漫天神雾给镇压了下去,长公主远远见到一阵绮光万丈,正在苦恼此时国师失踪、不知该如何接待琉璃海中的仙尊,又看见长廊那边走来两道清俊挺拔的身影,心里不禁松了口气:   “兰时仙尊、季仙君,不知我们都皇城可是又出了什么妖邪?怎的会有如此大的阵仗?”   季凌纾不屑道:“我们宗的羡阳仙尊到哪儿都是这样大张旗鼓、小题大做,你们只当他在显摆就行了。”   长公主闻言笑了笑:“既是琉璃海来的贵客,我们肯定是要以礼相待的,只是我此前不曾了解过宗礼事宜,连仙尊们爱喝什么茶都不懂……”   江御淡淡道:“他们修仙的都习惯了辟谷,不需进用茶水,三皇子之事在我手里已经了结,他们此番前来不是要为难你的,长公主只需遣散暖月阁附近的宫人,为我们留一能说话的地方即可。”   “都听仙尊的。”长公主点了点头,随后便带人撤了去。   季凌纾见江御气定神闲地就要往神雾浓重的前殿里走,不禁伸手扯住了他:   “你也回避下吧,我来应付他们就行。”   他猜羡阳仙尊这次肯定是来兴师问罪,替木羽晖讨说法的,毕竟前几夜他揍木羽晖时从来没有手下留情过。   江御挑了挑眉,莫名道:“我回避什么?”   “他们现在又不认你就是我师尊,见到你和兰时仙尊长得一模一样,肯定要把你抓回去盘查你的来路和目的,木林海就是个道貌岸然、性格扭曲的大混蛋,万一他趁你身手没有恢复,想拿你狠狠出口恶气怎么办?”   “你也知道我现在可能不是羡阳的对手,”江御顿了顿,笑意并不达眼底,“你就不怕我护不住你的时候,他把怨气都撒在你身上?”   “我才不怕他,”   季凌纾冷嗤一声,   “以前是他欺负我年幼又身无长处……”   他看了眼江御的脸色,又不曾断歇地补充道,“我不是说你教我的剑术没用…只是以我的境界,用剑气劈断羡阳仙尊的神雾还是太异想天开了……”   江御并没有不悦,只是嗯了一声:“剑修最重视的是长年累月的积淀,你年龄还小,不敌他也很正常。我像你这么大时也……呃,虽然我当时劈断神雾应该不成问题,但那多半是水云骨的功劳。”   提到水云骨季凌纾便又想到木羽晖,   “木羽晖不是就有那罕见的骨骼,我见他也心心念念地想拜你为师,你怎么没收了他?”   “这不是有人闹着不想要师弟么?”   江御轻笑一声,“再说他只空有资质,心性却愚龊不堪,我才懒得教他。”   二人说着已经离前殿越来越近,神雾的气息也愈发浓厚,连流淌而过的穿堂微风都被映照得如若琉璃,华彩流光。   季凌纾顿住脚再次扯住了江御:   “我前几天把木羽晖打那么惨,他们肯定是来讨伐我的,你就别和我一起去了。”   “我只是失忆,又不是死了,还能由着他们问你的罪?”   而且在江御看来,他们恐怕不是为了木羽晖那么简单的事来。   季凌纾失语,他师尊是习惯了目中无人、我行我素,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江御能是羡阳仙尊的对手吗……他是怕他们师徒二人一起被羡阳给有怨报怨了。   “他们又不认你的身份,”   季凌纾想了想,语气竟有几分求夸的意味:“又不是谁都和我一样,能察觉到不对认出你来……虽然偶尔会有点分不清。”   江御眨眨眼,要这么算起来,仝从鹤和独夏倒是也都能分得清他和蒋玉。   不过他还是抿了抿唇:“嗯,不是谁都能和你一样的。”   “那你还要去见羡阳他们?”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蒋公子不在场的话,他们是不是并不会觉得我不是兰时仙尊。”   “……”   季凌纾微微蹙起眉心,这倒是还真有可能。   抹掉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对圣神来说或许不是什么难事,但那可是江御。   明宵星君不可能做得毫无破绽。   想到这里,季凌纾不禁有些庆幸地松了口气:“看来明宵星君能驾驭的神雾也终究是有限的,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他心愿。”   “不,”   江御摇了摇头,   “他所拥有的神雾庞大到我也难以想象,只是因为他既然尊为圣神了,维持天秩运转、回应信徒祈愿,这些事都该他来做,他无暇专心于对付我一个人。”   “他和你同宗同门,一起修炼长大,连师尊你也不知他能操纵多少神雾吗?”   “成圣后许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江御顿了顿,似是有心隐瞒什么,   “总之我是想先看看羡阳他们见到我的反应。”   蒋玉译好的有关无极山海图古籍文本还藏在花坞里,他总不能以后出入花坞也偷偷摸摸吧。   “……好吧。”   季凌纾拗不过他,   “万一真和羡阳打起来,我也能护住你就是了。”   江御看了眼他颈间若隐若现的刺青,脸上浅淡的笑意渐渐冷了下来:   “堕薮不是能依靠的力量,尤其是在金霞宗那些仙尊面前,不要用。”   “可我现在已经渐渐能压制它了,”   季凌纾解释道,   “反噬我也不怕,正好我没痛觉,那些幻觉我也快要习惯了……”   “那也不行。”江御坚持道。   他很少用这种严厉到不近人情的语气和季凌纾说话。   季凌纾眨着眼睛愣了一下,垂在身侧的两手越发攥紧,   “师尊你……为什么总是不愿看到我变得强大?”   江御闻言一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前你不肯教我怎么驾驭神雾,我以为是你也不甚了解,但你分明又能指导仝从鹤如何修炼……”   “……那神雾也不是什么值得依靠的东西。”   “那我还能依靠什么呢?”   季凌纾微微咬着下唇,   “在师尊你陷入困境的时候,我还能依靠什么来保护你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会加更~上周又忙得晕头转向,为我不稳定的更新跪下了TUT 第107章 另一个墨族(二更)   “你保护我……?”   江御怔愣一瞬。   并非他自大狷狂,也毫无鄙夷之意,他只是从未考虑过有朝一日他还需要别人来保护。   “我是你的师尊,只有我护着你的道理,何谈要你来保护我?”   要是混得只能靠徒儿保护,那他岂不是枉为人师?   “是,你是我师尊,是无人能敌的剑圣,”   季凌纾心里发紧,喉咙里像是梗着一颗如莲心般涩苦的硬榄,   “但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早就有今日的力量,是不是你就不会被明宵算计,是不是我就能早点发觉你才是我师尊,是不是就能和你……”顺理成章地履行妁婚之约。   “你会变强的,”   江御打断他,   “我只是宠惯你,但没说过会把你养成废物。季凌纾,记得从小我让你抄的那些心经吗,修道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心急浮躁,我们剑修的一招一式都必须千锤百炼,才能无往不胜,断金折戟。”   他边说边抬手碰了碰季凌纾颈侧那刺目的梅花闷青,   “那些心经我让你日日夜夜抄了十年从未断过,而你这些年来也一直铭记在心,直到你开始被堕薮侵蚀。於菟是比明宵更加高深莫测的凶神,与虎谋皮,决不是长久之计……”   “师尊,”   季凌纾覆上他的指节,微微用了些力,不想让江御那么容易脱离,   “我也不是什么好狼,是它侵蚀我,还是我吃掉它还不是定数。你相信我好不好?”   季凌纾真挚地看着江御,如深夏见翡的苍绿眸底笨拙地藏着他的怯懦和苦涩。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於菟没安好心,又怎么可能感知不到堕薮的危险之处。   江御说他心浮气躁,他是急了。   他心急如焚地想将江御占为己有。   慌不择路地想要跨过那道横亘在徒与师之间的天堑。   什么江御的爱徒,他不甘心。   他不想只做徒弟,不想只能喊江御师尊。   他想成为江御名正言顺的道侣。   而一旦他有了这样的心思,江御的强大就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利刃。   好像人人都约定俗成,能与江御结为道侣的,只有那同样居于高位的圣神。   对,圣神。   贪婪而狠戾的野火在血骨深处悄然蔓延开来。   他不止要吞噬掉於菟,还有明宵星君、天道、琉璃海里那些觉得他们不般配的修士……所有所有,全都毁掉。   一想到这些,他忽然觉得自己被压抑多时的灵魂变得飘忽了起来,那根绵长的、粗糙的、以野种这二字为伊始,不断穿刺过他身体的拖线银针好像突然被锈迹腐蚀融化了,让他觉得无比轻盈,无比顺畅。   他的视线里掠过很多道红光,太阳又变得裂大而扁平,面前华光万丈的神雾里伸出无数双被烤得焦红蜷曲的胳膊,他甚至闻到了一丝腐臭的味道……   “季凌纾,我再说一遍,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再动用堕薮。”   江御的话冷冷清清,好冷漠又好清澈,倏然将季凌纾拉回了鸟语花香、阳和景明的宫宇之中。   季凌纾眼底升起了点滴的委屈:   “师尊,你信我,就信我这一次。”   “我从来没有那么得心应手过,就好像堕薮不属于於菟,而是本来就属于我……”   “不行。”   他越是这么说,江御就越觉得心惊。   “所以你还是不愿信我?”季凌纾的声音发哑。   “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要你去冒险。”   江御叹了口气。   怪就怪他如何也想不起,季凌纾出生那年的鸦川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季凌纾是怎么就丢了痛觉。   他又是缘何会淌入鸦川的浑水,硬是把那刚出生的婴孩给抢回了金霞宗。   还有他心口处那褪不去的咬痕……他只能模糊想起,在他闯入鸦川之前胸膛上分明还是干干净净的。   “……那有什么分别?”   季凌纾语气发起狠来,尾音之间却又有微不可闻的轻颤,   “在天沼山里,你什么都没想起来的时候,我们一起被泥龙困在了湖底,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堕薮,如果我只有手里的剑,我们两个人都该被埋在那湖底了……”   “那时你有我给你的耳坠,真到危及性命时,足以保我们一次命。”   “……江御!”   季凌纾恨他从始至终的冷静清醒,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於菟,它说它要把你夺走的东西还给我……那东西就是堕薮。你的话我从来没反抗过,唯独这一次,你就不能听听我的主意么?”   “我?夺走?”   江御气极反笑,在季凌纾面前向来温如玉粹的瞳眸里少见地染上了几分不安的愠怒,   “你?反抗?我对你的好在你看来原来都需要反抗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凌纾像一壶浇在冰层上的沸水,烫得快,凉得更快。   他塌下耳朵,但又觉得必须要趁这个机会把话和江御说开才行。   身在局中时他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心如明台、通透温和的师尊会有这么执拗的一面。   他不知那是江御对他的占有,是看似风轻云淡的年长者对他不敢言明的掌控欲。   “江御…我不是要惹你生气,也不是要否定你教我的剑术,只是我……”   “你们师徒之间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吗?”   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冷硬地插入了二人之间,打断了季凌纾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语。   季凌纾目光不善地看向来者。   只见是身着华服的木林海背着手朝他二人缓缓走来,木林海惯常地没把季凌纾看在眼里,只朝着江御颔了颔首:   “兰时,今日我们来是为了你的大事,玄宗主他们已经在殿里等你多时了。”   看来只要蒋玉不在,他们便不会错认江御。   江御脸上没什么表情,季凌纾却看得出,他肯定还在生着气,   “我有什么大事让你们等也等不住,急着要来平玉原寻我?”   连羡阳似乎也听出他语气比平常更冷了几分,意味深长地瞥了季凌纾一眼,而后才又回答江御的问题:   “事由复杂,牵扯甚多,我们进殿详谈吧。”   江御注意到木林海看向季凌纾时谈不上友好的视线,因而替季凌纾瞥回了一眼,问木林海道:   “你那侄儿不服我管教,要一个人先回琉璃海,可是完好无损地到家了?”   木林海脸上看似恭敬的神色略略一僵,但他很快又皮笑肉不笑道,   “多谢兰时仙尊关心。小侄这是第一次出海历练,受了些小伤,并无大碍。”   季凌纾在一旁听着,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木林海是知道江御此时失了记忆、功法未愈的,木羽晖先逃回金霞宗后又不可能不向他告状,可他却没有乘人之危地向江御发难?   还有什么能让他有所顾忌的……?   季凌纾抬手摸了摸自己耳坠上的莲坠,想到江御在莲池旁对他说的那些话,心里的不安不禁又加重了几分。   二人被木林海引着,踏入了金碧辉煌的前殿。   殿门洞开的那瞬间,潜藏在华贵神雾之下的、只有同为墨族的人才能感知到的气息忽然嚣张又强横地直冲着季凌纾涌来。   只消一刹,他便像是炸了毛的狼,如遭雷击般和那与玄行简同坐于主位上、高挑隽俊的男子对上了视线。   如同在莽原上为了猎物要争锋相对的两匹野兽。 第108章 姻约(三更)   出于本能,季凌纾抬手拦住了即将迈入殿中的江御。   羡阳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想去拨开他的胳膊,却发现他的力气大到不容反抗。   “你这逆徒,如此不知礼数……!”   羡阳还欲再骂,被江御横了一眼后讪讪闭了嘴。   季凌纾看也懒得看他,目光直棱棱地钉在江御身上:   “师尊,你别进去。那是个墨族。”   江御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无妨。”   季凌纾不懈道:“师尊……他身上的气息很危险……”   一旁的羡阳冷幽幽道:“你连你师父的话也不愿听么?那是鸦川来的贵客,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结果是又挨了江御一眼,不过季凌纾也悻悻垂下了手。   江御一进殿,主位上的玄行简自是坐不住,连忙往下让了让:   “兰时啊,在平玉原这趟玩得可还开心?我看木家那孩子伤得不轻,你可别再有个三长两短了。”   江御淡淡应道:“少说废话,羡阳不是说你们有大事找我么?”   玄行简笑了笑,早已习惯江御的性子:“看样子你已经恢复了些许,我说出来转转总是有用的吧,哈哈。”   江御看他顾左右而言他,就知道这事肯定不好开口,目光遂从玄行简身上挪开,落到了他身旁端坐的那青年身上。   青年男子逸气轩眉,气质非凡,仔细看来清俊的眉眼竟和季凌纾有几分相似,和季凌纾不同的是他周身散发着更深重的野性。   那是在墨族鸦川数百年来的争权夺位的血战之中堆砌出来的野性。   季凌纾的直觉不错,这人确实危险,如果要选在场的一人交手,江御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羡阳而不是他。   打量了青年男子一番后,江御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跟在他身后的季凌纾。   在他庇护下长大的季凌纾还没学会如何隐藏敌意,如果此刻让他现原身的话,一定是一只浑身绒毛都竖起、龇牙咧嘴的小狼。   江御状似无意地挡住那男子端详季凌纾的视线:   “这位是?”   玄行简就等着江御开口,闻声连忙介绍道:“这位是鸦川现在的圣子,白虎族的……”   “我名为商陆。”   男子站起身来,和江御说话时似乎有意放缓了声调,   “兰时仙尊,久仰大名,这些年来我弟弟给仙尊多添麻烦了。”   此言一出,江御和季凌纾同时讶然开口:   “什么叫墨族现在的圣子?”江御问。   “谁说是你弟弟?!我可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季凌纾大声道。   江御一面问着,针扎一样的目光也毫不留情面地朝玄行简扎来,玄行简早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只能硬着头皮装傻:   “我也不清楚啊,鸦川内里是个什么情况我们金霞宗也管不着……所以这不是才把圣子本人给找来了。”   商陆无情地拆穿他:“我只是来迎接兰时仙尊的。”   被江御提前扯住了衣角按在原地的季凌纾差点冲上去扯商陆的衣领:“你把话说清楚,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说迎接我师尊?”   羡阳抱着手冷哼一声,嘲讽季凌纾道:“你问人家是什么东西,你又算是什么?还不知道你当初强求来的那场双双缺席的可笑婚礼让金霞宗和鸦川都丢尽了脸面吗?墨族早就不想认你这个狼族遗孤了,现任圣子下个月就会即位鸦川之主,比起你这个不学无术的逆徒,你这白虎族的大哥可是平定了鸦川百年战乱的有功之主,你有什么资格质问……”   “木林海。”   江御的声音突然盖过了他。   并且这次剜向木林海的不再是目光,而是实打实的一道冰冷强硬的剑气。   流转在木林海周身的流火挡下了这迎面而来的一刀冷锋,震动片刻后碎作了聚不起来的雾气。   “……”木林海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恢复到这种程度,纵使心里有再多不满,也只得闭上了嘴巴。   反正江御马上就要被送出金霞宗,送去鸦川那个吃人的地方了。以后金霞宗还不是要以他为尊。   玄行简叹了口气,这二位不和许久了,比起在外人面前动起手来会伤颜面,他更在意的是江御的修为似乎是找回来了,这是这些天来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商陆目睹了这一出后,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和江御说话时语气依旧平缓,甚至可以用温和来形容:   “我与季凌纾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墨族的兽征都随母系,所以我属于白虎一族。这些年来墨族式微,前任鸦川之主逝去后族内更是混乱不堪,我母亲地位不高,我生来便随白虎部落四处流徙,才导致了季凌纾不知还有我这么一个胞兄的存在。”   看来他们这白虎一脉是韬光养晦了上百年,如今才一举成胜,定下了终音。   江御对于季凌纾还有哥哥这事倒并不觉得意外,比起人族,墨族的繁衍能力十分强大,他们天生欲望强烈,随便从鸦川里捞一个墨族可能都有十来个谈得上关系的手足。   圣子之位易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上任鸦川的主人,也就是季凌纾的母亲所属的灰狼一脉虽然天生强悍,但在繁衍后代上似乎远不如其它部族,现在这代唯一的血脉又被江御给掳去了琉璃海,别的虎视眈眈已久的部族不可能不动手争夺。   仝从鹤和白苑他们不就是在这争夺中失败了的牺牲品吗。   可这马上要接手鸦川的年轻少主不着手解决他们墨族里的一团乱麻,这时候跑来找他们金霞宗的人是要做什么?   江御并不掩饰目光中的敌意,时刻注意着商陆的一举一动:   “我不认为现在兄弟相认会对你有利,尤其你这弟弟还是上一任鸦川主人留下的唯一血脉。”   如果商陆自以为平定了鸦川就能来挑战他、进而想除掉季凌纾这一威胁,那便只能说这年轻的墨族是有勇无谋了。   “我不会对弟弟出手,墨族就是被一次又一次的手足相残给拖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迎接你,”   商陆面对江御的质疑依旧镇静自若,   “金霞宗和我墨族订下的盟约并没有作废,我作为墨族圣子,也有心意想要迎你一同双修得道。”   ——轰!   季凌纾身旁雕金的梁柱被捶得粉碎。   江御紧紧按住了他,他却差点要挣脱江御的桎梏:   “师尊!让我去把这个异想天开的混蛋掐死,免得他再胡言乱语扰你清静!”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三章大家别漏看~ 第109章 花开   作为当事人的江御没有太大的反应,食指尖一搭又一搭地点着身旁的案檐,正垂眼掂量着这提议中的利与害。   他其实正打算要潜入鸦川去找寻於菟的原身,放任那凶神寄居在季凌纾身上只会后患无穷。   鸦川和平玉原不同,饶是他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出入,聚居在其中的墨族本就排外,几乎人人都敌视那琉璃海里上来的谪仙,江御又是百年前闯进去大闹了一场、掳走了他们圣子的罪魁祸首,自然更不受待见。   本以为还要费些心思寻找门路…江御抬眼,再次打量了商陆一番,没想到这门路竟主动送上门来了。   远古时的鸦川之主和凶神於菟关系匪浅,几乎可以说是於菟座下的大祭司。江御想调查於菟,通过这马上要即位的少主最是方便。   而且借此机会他也能探查清楚商陆的底细,这小老虎嘴上说着不会手足相残,但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意味着脚下踩着无数族人的鲜血尸骸,难保这样的人不会把季凌纾也视作眼中钉。   季凌纾再了解江御不过,他看江御的神情就知道他是在斟酌好处,江御刚一抬眼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知道江御这是觉得这事不错,要答应了。   他怎么能答应!   “师尊!当初与你定下双修誓约的人是我,就算那约定还作数,也轮不到这突然冒出来的臭老虎……”   季凌纾一字一句咬得极重,同时恶狠狠地瞪向数级台阶之上的商陆。   商陆也不恼,只淡淡看向玄行简。   玄行简叹了口气,不敢看江御似的,压低声音道:   “当初那盟约上……确实定下的是墨族圣子成年之时可在我金霞宗挑选一修士结为道侣,缔约方是墨族圣子,没有指名道姓得是谁才行。”   季凌纾气汹汹地横他一眼,不客气地指着商陆道:   “你老糊涂了吗!难道真能让这来路不明的墨族把我师尊娶回鸦川去?!”   玄行简只能在心里嘀咕,当初你小子仗着这盟约要娶你师尊时可也是理直气壮的……要不是因为当时江御没有拒绝,现在也不会给商陆来谈判的机会。   他作为宗主当然不愿意送江御进那龙潭虎穴……只是有他默许了季凌纾的胡闹在前,如今季凌纾失了圣子的身份,若是他再拒绝了商陆,那不是摆明了要背叛盟约,与鸦川乃至所有墨族为敌吗。   所以他才急匆匆地带着商陆直接来平玉原寻江御。   拒绝这两个字只有从江御口里说出来,鸦川才拿不到他们的错处。   只是他也没想到,江御好像没准备拒绝。   玄行简从不忤逆江御的心意,不是因为他懦弱谄媚,而是因为他完全信任江御,江御总是看得比他更远也更透彻。   所以此刻他只能在心里揣摩,原来上一次江御纵容季凌纾那欺师罔伦的双修之邀就是别有目的在,那鸦川里肯定有什么不得了的名堂,江御如此想去,他当然要顺水推舟。   玄行简干脆捻起神雾,大手一挥便在季凌纾的双手双脚上生出了两截金刚不断的烁金缚链,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玄行简?!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季凌纾不可置信地高呵道。   江御眉心微微蹙了蹙,但知道玄行简和羡阳不同,下手有轻重,绝不会伤到季凌纾,便很快又恢复了淡淡的神情。   玄行简为难道:“双修是件大事,您二位有话慢聊。羡阳,你与我先带兰时仙尊的徒儿出去。”   “我不走!你们别想!”   季凌纾本能地想要用堕薮毁去自己腕上的金链,可随着血液沸腾、脖颈上的刺青微微灼烫起来,他突然又想起了江御对他的嘱托。   江御让他……不准用堕薮。   是因为他走上了歪门邪道,被反噬得丑陋不堪,所以江御才答应了商陆,要离他而去了吗?   视线又开始变得浑浊不明,像是蒙上了一层黏腻的血雾,束缚住季凌纾双手双腿的神雾在他眼里变成了好几条被缠在一起,龇牙咧嘴吐着信子的毒蛇。   又来了……那混沌不清的反噬又开始了……这一次仅仅是因为他动了心思,连力量都还没有使出来,昏胀感便已经铺天盖地。   季凌纾难耐地闭了闭眼,胳膊恹恹地垂下,并没有震碎玄行简的锁链。   离他最近的玄行简却已经生出了一身冷汗,被他扛在肩上的季凌纾明明什么都没做,可刚刚那瞬间他却好像被什么给扼住了喉咙,掐至了人头分离……   季凌纾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玄行简不笨,他猜江御急着要去鸦川,一定和季凌纾身上的古怪之处脱不了干系。   “季凌纾,”   江御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站在了季凌纾身旁。   他手里端着杯温度刚好的清茶,垂眸仔细地喂到了季凌纾唇边:   “别忘了我和你说的话。”   季凌纾垂着脑袋,不愿抬眼:   “师尊和我说过太多的话,句句只让我听你的,却从不曾告诉过我缘由。”   江御闻言心里微微一怔,玄行简见状,没忍住掺和道:“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师尊还能害你不成?”   季凌纾还是闷着头,被五花大绑着,看起来可怜兮兮。   江御无声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撩开他的头发,捏住了他的耳垂,揉了一揉,   “别的话不想听就不听好了,但这句要记得,”   江御顿了顿,凑近了季凌纾的耳朵,声音很轻:   “你还欠我一对耳坠。除了你之外,谁送的我都不要,记住了吗?”   季凌纾塌下去的尾巴这才又轻轻晃了起来:“师尊……”   “好了,让玄宗主先带你出去吧。我有些事想和墨族的这位新少主谈一谈。”   江御转身,看向商陆时的眼神里春日般的柔和已经悉数褪尽。   季凌纾这次没再挣扎,由着玄行简将他带出了大殿。   他被堕薮影响,刚刚头脑也不清醒了……江御就算答应了商陆的邀约,也只会是想利用他潜入鸦川,断不可能是因为什么小情小爱。   他又用自己的小人之心去揣度江御的君子之腹了。   可江御难道不打算带上他一起吗?   大殿内。   商陆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他们金霞宗内的这些弯弯绕绕,见旁人都离开后,才缓缓开口道:   “看来就算有你庇护,仙尊们对墨族的成见仍然不可撼动,我那弟弟的日子原来也并不好过。”   江御没接他的话,自顾自道:   “你应该知道,我当初应允那场婚约不是因为有盟誓在,而是看在季……”   “我知道。”   商陆抿了抿唇,   “我虽无缘与仙尊一同度过成年前的百十余年,但带来的聘礼想必也不会让仙尊失望。”   江御只静静看着他。   商陆便继续道:   “与我一同回去,鸦川墨族见你便如见到我这个主人,你想查什么,找什么,我都可以陪你一起。”   江御挑起眉:“我自己想闯你们鸦川也没人能拦得住我。”   商陆闻言只继续笑道,“兰时仙尊不染纤尘,鸦川里见不得人的污秽脏垢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   他顿了顿,转而抛出第二个诱人的条件:   “我少时便听闻过你的剑圣之名,前些时候有传言说你丢了佩剑,而我在平定鸦川叛乱时正巧寻到了有关一件上古神器的部分铸书…”   “上古神器?”   江御确是一直在尝试重铸无极山海图,但听商陆的意思,他所说的似乎是别的东西。   上古神器一共就那么几件还在世间留有传说,除了无极山海图,剩下的就只有……   “没错,你若愿意和我回去,我可以倾尽所有为你铸剑。铸那把传说中连圣神都畏惧的莫邪剑。”   “……你真的找到了莫邪的铸书?”江御眼底难得有了波澜,剑修当然都是爱剑的,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了莫邪剑,他便有万分的把握能把明宵星君的脖子砍断。   “虽不完整,但我手下有不少优秀的铸剑师,只要给他们时间,复原神剑并非不可能。”   “……锻造神器可不是一件寻常事,也许真的会把你们鸦川的老底给掏空,”江御看向商陆,那和季凌纾有些许相似的眉眼里再也不遮掩野心,   “你如此大费周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商陆闻言笑了起来。   在笑意的末尾,他忽然凑近了江御跟前,如他预料的那般被江御周身环绕着的看不见的剑气刮伤了臂膀,可他却毫不在意,   “我的修为已经超越金霞宗的那几位仙尊,即将面临飞升之境,所以我似乎得以窥见了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就像人眼看不见乌鸦真正的毛色,便以为它们都是单纯的黑。”   “所以,你看见了什么?”江御问。   商陆心道江御这是明知故问。   但他也不怕江御遮掩,因为他都能看见。   只听他徐徐开口反问江御道:   “兰时仙尊,为什么我只能在你身边看到花开呢?一旦离开了你,人们好像连花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10章 天道的真相   江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问题避而未答:   “不日少主成功飞升后,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仙尊怎么就肯定我能飞升?”   商陆感觉到越靠近江御身边,剑压也就愈发强烈,他无意挑衅江御,遂站定在原位,摩挲着手背上还沁着血的伤口,   “据我所知,金霞宗的羡阳仙尊两百年前就只差临门一脚,漱冰仙尊更是后来者居上,不过不知为何,自明宵星君后这世间就再无成功飞升的修士,连金霞宗的诸位仙尊都没能突破,我这小小墨族恐怕也只有失败的结局。”   “能问出那种问题,就证明你已经在羡阳之上了。”   江御这下也明白了商陆的意图,就像天底下万千修士一样,修道的最终目的无非是飞升成圣,凌居太虚。   而商陆大约是因为没有出生在琉璃海,从小没受过所谓圣贤教诲的荼毒,在接近飞升境界时对这牢固如象牙塔一般的修道秩序生出了些许怀疑,故而才想接近江御这个曾经成功破境却没有成圣的“前人”来一问究竟。   果不其然,商陆没接江御打太极一般的话腔,而是径直问道:“仙尊那时为何选择留在了世间呢?”   “因为不合适。”   江御这次倒是没再推避。   商陆也很聪明,没直接问他为什么不合适,“那依你所见,现在的明宵星君就是合适的吗?”   江御冷嗤了一声,   “他和天道倒是相辅相成。”   “还请仙尊明示,”商陆微微抬起眉梢,“鸦川刚刚被平定,内里依旧暗潮汹涌,仙尊觉得那些想要抹杀灰狼一族最后血脉的刺客都是被谁压下的呢?”   “那我倒要替季凌纾向你道谢了。”   江御虽一向目中无人,但道谢的话却也说得诚恳。   天道的封印没有解开前,他手无缚鸡之力,季凌纾带着他又要躲避金霞宗里心怀不轨之人的暗算,又要应付鸦川里源源不断被派来截杀他的死士,正值腹背受敌之际,鸦川那边穷追不舍的刺客却在某天全都消失了,当初他们正忙于寻找狗牙村的真相,并未深究原因,现在看来原来是商陆在暗中帮了忙。   “我的破境之日近在咫尺,如若没能成功渡劫,身魂俱焚,让别的墨族趁机夺取了少主之位的话,他们对待季凌纾恐怕不会是我这般态度了。”   商陆的意思也很清楚,江御若愿意帮他,他连同整个鸦川便可为他们所用,甚至成为季凌纾身后坚不可摧的后盾。   江御思忖了片刻,点拨他道:   “我见你年纪不大,几百年的生命里恐怕也都疲于生存和血斗,自然不可能有时间像琉璃海的修士一样除魔卫道积攒功德,但你的修为却仍然在迅速地增长,金霞宗宗训里有句话叫做‘无德之为,岌岌可危’,在你看来是这样吗?”   商陆眼里亮了亮,白虎的金瞳不似季凌纾那双苍翡的狼瞳那般透澈,眼神柔和下来时却也能将令人生畏的兽性掩藏大半,   “我便是因为这个才生出了疑心。可如果无需功德也可成圣,又何以保证圣神能应众生之愿,渡化世人之苦呢?”   江御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盏,淡青的茶底沉淀着一层浑浊的茶渣,   “可天道从未规定过圣神一定要为世人立命。”   “……什么?”   商陆甚至不敢仔细揣摩江御这句话的含义。   江御只是淡淡抿下那口凉透了的陈茶,杯盏上仿若还留有季凌纾的余温,   “你既然已经快要破境,这些道理也早晚都会明白。就从最简单的修炼说起吧,神雾的力量来自信仰,而世人,包括曾经的我也一直以为,信仰孕育于功德,孕育于大慈大悲的圣人之心。但想必你也意识到了,信仰还可以来自惧怕,贪欲,甚至是仇恨。一个人哪怕一辈子都在屠戮践踏生命,只要人们畏惧他到了一定地步,也照样可以飞升成圣。”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力量和修为都来自墨族对于我的,畏惧?”   商陆蹙起眉,   “可一个人如果无缘无故地犯下无极杀戒,天道是会听从世人祈愿,降下天罚的不是么?”   “你觉得它那是在为民除害?”   江御冷笑起来,“我倒是只看出,那是它怕世人对他人的畏惧胜过了对它的崇敬,从而抢夺了它所拥有的信仰。”   “……这太荒谬了,既然怕信仰被人抢走,天道又怎么会纵容天下万千修士不断修炼升阶?”   “因为全天下的修士也都是明宵星君的信徒。”江御顿了顿,“你以为琉璃海每年一次的拜神祭只是为了扎堆热闹吗?那是修仙者向明宵星君上供信仰的仪式罢了。”   “难道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人心有不满过吗?”   “不会有人忤逆他的,”   江御又缓缓道出了另一个冷冰冰的真相,   “明宵位列圣神后,所有新生的婴孩都要在诞生三日之内接受神洗之礼,你觉得被打上印记的猎物还能跑得掉吗?”   圣神的力量就是这般无处不在,明宵星君根本无需现身,光是这些习而不察、承载着人们无数祝福和心愿的习俗礼数就已经能构筑出密不透风的笼,将他所有的信徒都囚禁其中。   “……可你就没有试过把真相告诉给所有人吗?”   商陆猜测过天道秩序可能不似世人想象中那样至高至圣,可江御所说的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甚至推翻了所有人们习以为常的信念,   “我见玄宗主十分听信你的话,你没和他说过这些?你虽不是圣神,但也威名远扬,你的话不至于没人相信。”   “人们相不相信是一回事,能不能听见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御语气平静,像苍茫又寂寥的冰原,没有任何人能窥见许多年前他突破飞升之境、得知天道真相时的心情,他做过何种努力,又曾经如何被误解,也都是冰层下的泡沫,世人无从知晓。   “因为你能看见我身边的花,所以才能听见我刚刚说的那些话,这就是天道的厉害之处。”江御继续解释道,“但放眼天下,现在也只有你勉强够到了这一境界。”   “这还真是……金碧辉煌的腐烂。季凌纾他不知道这些吗?”   商陆见江御和季凌纾之间的亲密远远逾越出师徒间该有的情分,还以为他们二人无话不谈,毫无间隙。   江御却忽然展开眉心,脸上对天道的憎嫌一扫而空:“他不需要知道这些。他的世界只有金碧辉煌就够了,不需要剩下的那些腐烂。”   “兰时仙尊,你对我弟弟的保护似乎有些病态了。”   “是吗。”江御不以为然。   “可他总会知道真相的,虽然只打了一个照面,但我能感觉到他很强,到我这个修为只是时间问题。”   “我会在那之前把烂掉的地方都剜掉,”   江御轻笑一声,商陆被他那双如含星霜的眼睛看得骤然一怔,   “用你答应要给我铸的那把神剑。”   “……您还真是任性。”商陆压抑下想用尾巴缠住面前这人的冲动,他此前只是听闻过兰时仙尊容貌惊人,这还是第一次切身体会。   像冰化掉又凝聚,无比闪耀又冰冷的美。   动人心魂如破天的刃。   “那我就当你暂且同意了我的邀约……”   “急什么,口说无凭,我要去鸦川亲眼确认才能知道你口中神剑的真假。”江御顿了顿,补充道,“你我都心知肚明,喜结良缘只是个幌子,我又不修神雾,你和我双修也没有任何裨益。”   “也是,”商陆轻轻抿了抿唇,“那你要再去和季凌纾还有玄宗主他们道个别吗?”   “不必了。”   江御决定道,   “我心软,你弟弟又惯会撒娇,他落两滴眼泪我就要改主意了。”   商陆只笑:“我还以为你会执意把他一起带上。”   “又不是去游山玩水。”   江御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自己新接的指骨。   此行前往鸦川,他势必要和於菟交手,险象环生之行,他不愿让季凌纾被卷入其中。   作者有话说:   师尊:出差,危险,留小狼在家看门   还是师尊:到达出差地,打开行李箱,发现熊孩子藏在行李里 第111章 玄星秘境   没让殿外的人等太久,紧阖的大门便从内缓缓打开。   端着茶碗的玄行简不禁松了口气,外头羡阳和季凌纾互不对付,剑拔弩张不说,季凌纾那小子的眼神就没从殿门上挪开过,说不准哪一秒钟就等不下去了,要强行去破门而入。   黄金宫门沉甸无比,门页转动时在玉石地上摩擦出刺闷的嘎吱声。   季凌纾闻声立刻敛下眼底的烦躁,抢到了玄行简和木林海之前,想第一个迎接他师尊。   然而和他对上眼的人却是商陆。   季凌纾见状立刻紧蹙眉头,望向商陆身后:   “怎么只有你一人出来?我师尊呢?”   “江御已经由我麾下的螣蛇接应前往鸦川了。”   商陆顿了顿,目光淡然地略过季凌纾,看向那两位能代表金霞宗话事的仙尊,玄行简立马问道:   “那、那兰时他是答应和你回鸦川了?怎么走得这么急?结缘双修可是大事,应当好好商量章法议程才是……”   “此次我只是先迎他去鸦川看看住不住的惯,”商陆抿了抿唇,江御对起居吃食那是出了名的挑剔,“盟约、仪式这些事都不劳宗主操心,我既有心迎娶江御,自然要表达足够的诚意。”   意思是如果真有喜结良缘之事,也都是由鸦川一手操办,用不着他们金霞宗出钱出力。   “管你什么诚意不诚意,你算江御什么人也有资格直呼他姓名!”   若不是玄行简拦着,季凌纾手指几乎快要戳到商陆脸上。   然而商陆脸上还是不见愠色,他轻轻拨开了季凌纾的手,和颜悦色道:   “我虽还什么人也不是,但你却是他座下的弟子,倒是你有资格直呼自己师父名讳吗?”   “你……!”   “商少主见笑了,兰时仙尊就这么一个徒弟,向来都是惯着他的,直呼名字这等事兰时自己也不会放在心上的。”玄行简费劲地按住季凌纾,这么多年被江御逼的也习以为常地护起短来。   “你说我师尊就这么走了?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的法子诓骗了我师尊……?”   季凌纾不可置信道。   江御就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自己走了?   他顿感喉咙一涩,耳垂上坠着的那镜莲也像生根了般让他觉得抓耳挠心的烫。   江御此行肯定不是临时起意,在莲池畔朝他说的那些话就已经是在提前安抚他的情绪……他应该听江御的话乖乖地回花坞里去的,可内心深处却有股更加激荡的莽流冲击着理智的关口。   为什么不带上他?因为他还不够强大?   要怎么做才能让师尊认可他……让师尊不再把他当成毫无用处的宠物圈养保护?   要在这里,杀了商陆吗?   季凌纾赫然抬起眼,近距离被那双如山林幽涧般的兽瞳毫不遮掩地窥视时,饶是商陆也在那瞬间觉得脊骨间如有流电窜过,没等他细想,季凌纾竟然已经出手。   只是破风朝商陆袭去的不是极具破坏力的堕薮,而只是他单薄的剑锋。   所有事都发生在那一眨眼的功夫,快到一旁的玄行简根本来不及以神雾入局。   咔——!   懒得和季凌纾交谈索性一个人在前院花园里赏鱼的羡阳猛地回过身去,他身旁时刻潜藏着的用以护身的三昧真火被刚刚那瞬间突然从殿里横扫而出的威压点明,此刻正烈烈地开始烧灼。而他手里用以盛放鱼食的玉盏竟悄无声息地已经被打横截断。   “二位,动手前还请想想各自的身份!”   前殿大门前,玄行简散去身前用作防御的神雾,大喘着气心有余悸地看着面前两人。   彼时季凌纾的剑已经抵在了商陆的心口,看似略胜一筹,可若仔细观察才能发觉他的脖子上已经被擦出了一道浅粉的血痕。   季凌纾的胸口剧烈震颤着,在刚刚他看在眼里的早已不是商陆和玄行简,他再一次和那栖居在血肉深处的凶神进行了对抗,几乎是抽干了浑身的力气才压下那本不该出现的狠厉杀心。   然而等从血红的知觉中抽离回现实后,没有痛觉的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属于商陆的那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神雾细若刃绳,下一秒就能绞断他的脖子。   “你……倒是不赖。”   商陆的指尖淌下一滴冷汗,在鸦川中无人能敌后,他很久很久没再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了。   二人同时收回了神雾和佩剑,商陆重新打量起季凌纾,若有所思,季凌纾亦是低垂着眼睑,耿耿于怀。   如果他没有及时收手,在刚刚那一秒,商陆的神雾就会快于他的剑,先一步勒掉他的脑袋。   此时的他……还敌不过商陆。   商陆亦是心惊,要是给江御知道他差点伤了季凌纾,鸦川大概是再难有安生之日了。   半晌,他叹了口气:   “你师尊并非不辞而别,他留了话给你。”   “说。”季凌纾瞥他一眼,话里话外依旧充满敌意。   “他说金霞宗内有方玄星秘境,秘境中有块上好的玉髓,拿来打成耳坠一定剔透漂亮。”商陆顿了顿,“你师尊喜欢珠宝首饰吗?鸦川里有不少溶洞,里面倒是有许多上好的晶石。”   “不需要你操心。”   季凌纾咬牙切齿道。前一秒缓缓漫溢而出的杀意又被这席话给浇灭了去,江御再而三地交待这耳坠,一定有他的至深用意。   一旁的玄行简闻言却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江御要让季凌纾进玄星秘境?!”   商陆嗯了一声,他只是代江御转交两句话,玄星秘境意味着什么他并不清楚。   这下连一直揣着手臭着脸站在远处的羡阳也没忍住朝他们投来了目光。   玄行简咂了咂嘴,反复将季凌纾从头到尾地打量,季凌纾很少听这位一向话不着调的宗主突然严肃起来,   “我问你,你师尊这段时间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季凌纾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如何向玄行简赅言,便反问回去,“如你所见,失踪失忆,至于缘由,此前宗主向我师尊保证过会调查清楚,不知现在可有什么进展?”   玄行简提到此事就觉头疼,“连你师尊都能被撂倒,我就算有心想查,一时半会也难有发现……等过些时日敬玄出关吧,他占出来的卦象是仅次于你师尊的箴言了。”   “刚刚说的玄星秘境又是什么?为何我从未听师尊提及过?”   “那是宗中机密,又不是什么茶余饭后的谈资,你当然没听过。”玄行简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   商陆见状,识趣地往后退了些,无意偷听。   玄行简这才拉过季凌纾,悄声道,   “这秘境是我们金霞宗独有的修炼之法,你是剑修,兰时也就没让你进过秘境,其实宗里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秘境数不胜数,都是供弟子修炼钻研的,每次仙尊们出海平乱降服的邪祟经过驯化后便都关在秘境之中滋养着,用以给修士们做陪练。别说是你们这些弟子了,就是我和羡阳,也常进入高阶秘境精进功法。”   “既然谁都能进,你刚刚那么惊讶做什么?”   “可玄星秘境不一样……!”玄行简眉心快要拧出一个“纂”字,“秘境的攻克难度越大,其中蕴含的神雾或灵石宝藏也越丰富,江御让你去的那玄星秘境从未被攻破过。”   “连你或木林海也没成功过?”   “首先,那玄星秘境是你师尊建筑的,没有他点头同意,谁都进不去。”   曾经还有传言说玄星秘境里堆放的宝物比整个金霞宗都要值钱。   “更重要的是,就算我们进去了,也绝对没办法突破出关,你知道这秘境里关着的是什么吗?”   “能是什么?”季凌纾不解。这几位都已经位列仙尊了,面对什么穷凶极恶的凶煞会直接断言打不过?   “是你师尊。”   “……你说什么?”   “玄星秘境里要攻破的‘怪物’是你师尊。”   “玄宗主,我没空听你编故事。”   “反正兰时都说让你进去了,我的话是真是假你大可以自己去验证,”   玄行简补充道,   “知道兰时为什么能被称作师祖吗?在要历飞升大劫之前,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自己断了五成的修为封入了这秘境。而就算失了半数的修为,他还是突破了飞升之境……我说这话不是要拍你师尊马屁,而是让你明白进入玄星秘境后你将面临的是什么……那时的江御可不认得你,也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第112章 亲自来抢   “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这是师尊交给我的任务。”   季凌纾拿定了主意。   不仅是为了能送江御耳坠,按照玄行简所说,秘境是增长修为的一条良径,他想要变得更强,想强过商陆,就必须要去历练。   “反正我是劝过了,要是你在秘境里打个半死不活也怪兰时自己,怪不得我。”玄行简摇了摇头,又看向商陆,“兰时仙尊他没留别的话给我吗?”   自然是没有的。   商陆正欲摇头,余光撇了眼不远处的羡阳,那纵火的仙尊似乎一视同仁地仇视着墨族。   他开口回答道,   “还说他如果在鸦川玩得开心,不日会把季凌纾也接去一游。”   玄行简只略略点头,听出这是在提醒他,就算圣子之位易了主,季凌纾也不是他们琉璃海的人想动就能动的。   “我才不稀罕去你的鸦川,我师尊也不稀罕。”   季凌纾对商陆这副好似已经坐拥了鸦川和江御的语气十分不满。他脖子上那道擦伤虽已止血,逊人一筹的烦闷却还死死压弥在心头。   而且江御住惯了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花开遍地的花坞,鸦川那种渺无人烟、死气沉沉的地方他才不会喜欢。   商陆却只是笑了笑:“你们没有去过,怎么知道稀不稀罕。”   他看起心情很好,能迎得江御这样的美人回归故里当然要心情好了,而他越是笑,季凌纾心里就越是烦。   商陆眉眼和他相似,长相凌俊无双,季凌纾看了烦。   商陆身材高大,肩宽膀厚,野性又有压迫,季凌纾看了也烦。   商陆像许多墨族一样,喜好衣不蔽体,上半身只披了副银色的肩甲,露出结实的胸膛和紧实有壑的小腹,季凌纾看了更是烦。   “我比你了解江御得多,他会不会喜欢,我就是知道。”季凌纾嘴硬道。   商陆虽比他大不了多少年岁,但在尔虞我诈、尸山血海里长大的人早早就失了孩子气的资格,因而也没有和季凌纾争嘴上的便宜,只是看向远处连绵青翠的群山,饶有诚意道,   “鸦川是荒芜了些,但我让人想了许多花样出来,我带他慢慢逛逛,兴许会有他喜欢的地方。”   而且他力排众议地想要迎接江御去鸦川,就是希望荒芜多年的鸦川有朝一日也能开出花来。   季凌纾闻言一哽。   他天生就没有痛觉。所以他的心也缺了一块似的总是黑漆漆的,而此刻却有孓然的妒火取代了疼痛,在那本该空洞的缺角上寂寥又茂盛地燃烧。   他好不甘心。   鸦川是他的故乡,江御是他的师尊,可要带江御去见识鸦川天高地阔的人却不是他。   商陆没有去留心勘透季凌纾眼底复杂的情绪,而是转身找到了玄行简:   “我对兰时仙尊了解不深,不知道他平日在起居和口味上是否有喜好或是忌讳?还请玄宗主告知一二,我也好在鸦川为仙尊安排好住处。”   “呃,他……”玄行简眨巴眨巴眼,欲言又止。   他觉得江御除了花坞里头的东西,什么都看不上。但这样实话实说了会不会又显得他在说江御坏话?   “嗯?”商陆表示出十足的耐心,认真地等着玄行简发话。   玄行简惯于把难事都交给自己的左膀右臂,只是这会儿江御和敬玄都不在,他只得为难地朝季凌纾使了个眼色。   反正季凌纾说什么话江御都不会生气。   季凌纾难得发觉了玄行简不住地在朝他挤眼睛,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玄行简轻松一笑,想着季凌纾随便说两条出来就好,比如泡茶要用枝头的雪水啦,枕头里要添新采的橘叶啦之类的……   没等他脸上的笑容成形,只觉得身边刮过了一道乌黑的旋风,下一秒,只见季凌纾已经揪住了商陆肩甲上的襟扣:   “问东问西的你烦不烦?我说过了江御不会想在你们鸦川留下的。”   “……”   商陆垂眸看着季凌纾。那双流淌着王狼血脉的翡色瞳眸让任何一个墨族都难以直视,包括他在内。   “季凌纾,你是在嫉妒我吗?”   他语气中不再掩饰嘲讽之意,   “你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只会朝着你师尊这样闹脾气撒娇吗?”   “你闭嘴!”   季凌纾感觉自己浑身的狼毛都发寒地竖起,   “谁在对你撒娇,你别恶心我了!”   “不是撒娇,那难道是在威胁我?靠你那慢吞吞的剑?”   “你懂什么……你根本……”   “季凌纾,你觉得你又懂什么呢?”   商陆反手攥住季凌纾的手腕,猛地将他往后一搡,金瞳中的压迫感如山洪般泄出,   “那么想要回你师尊的话,就凭本事来抢好了。”   “哎呦你俩年轻气盛的怎么又要动手了。”   玄行简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接住了被推搡回来的季凌纾。   这要是磕到碰到了江御回来肯定得怨在他身上。   商陆只当没看见玄行简眼里淡淡的埋怨,理好被季凌纾拽皱了甲襟,   “玄宗主,我还忙着回鸦川招待贵客,这里便不多留了。”   玄行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制住季凌纾,闻言迅猛地朝商陆摆了摆下巴:   “回吧回吧,快回吧!”   季凌纾不服道:“师尊本来就是我的!你别怪我去砸你鸦川抢人!”   玄行简擦去额上的汗,“唉,他都飞走不知多少里了,你喊他也听不见。不过这个墨族少主的修为还真不简单,别说是你了,他那神雾看不见也摸不着,连我都感知不清。”   季凌纾愤愤不平地看着商陆远去的身影,咬牙道:   “玄宗主,我要进玄星秘境。”   ……   玄行简根本劝不退季凌纾,只能将人带回宗里人迹罕至的背阴水潭旁,确认了四下无人后才用神雾幽幽在空中画出符阵。   金霞宗的诸位仙尊各有擅长之处,羡阳擅火攻,敬玄好占星,玄行简专修的法术则是阵法,有传言说他能把整个金霞宗连根拔起,传送到鸦川墨族去。   送季凌纾进秘境时,玄行简摸了摸鼻子,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塞给了他一袋现成的符咒。   也不知道江御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这徒儿,把一个完全不会驾驭神雾的人扔进秘境,先不说能不能见到秘境中的江御了,栖息在那灵境里的其它灵兽说不定都能追着季凌纾咬。   “别逞强,不行了就强行退出阵法,知道吗?”   玄行简交代道。   季凌纾点了点头,心思早已不在外面,随着阵眼的开启,他能感觉到耳垂上的玉莲正温温发热,似在一瓣一瓣绽放。原来这就是进入秘境的密钥。   眼前忽而华光万丈,刺目不已。   再睁开眼时,身旁的玄行简已经不见踪影,而除此之外,四周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   看来这秘境中的情境就在金霞宗当中。   玄行简目送着季凌纾消失在了秘境符阵的光芒中后,才不紧不慢地驱散了空中神雾的痕迹。   秘境出入阵在同一阵眼,过段时间季凌纾还会从此处出阵,宗中不喜他的人太多,万一走漏了风声,有人来此处蹲点就不好了。   再三确认没留下任何痕迹后,玄行简才拂起衣袖离去。   然而过了不知多久,蒙尘的空气突然倒映出烈烈火光。   木林海收起了他用神雾筑起的结界,要躲过玄行简的眼睛可要费他不少力气,他也懒得撑开太久。   “看清楚是哪里了?”   木林海问。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闷严肃。   “看清楚了!”   藏在他身后的人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是还抱着自己的右手,遍体的伤痕还未痊愈的木羽晖。   他恶狠狠地盯着季凌纾消失的那一处,眼里的恨意执着到近乎疯狂。 第113章 初见   季凌纾已经在玄星秘境内的金霞宗里绕行了大半日,一个活人却都没有见到。   宗主堂,青阳峰,甚至花坞里都空无一人。   不过这时的花坞还不能被称为花坞,虽然和他印象中的一样,周遭有江御的结界拦着,方圆数里之内没有半点儿神雾流淌,但同时也不见什么花团紧簇。   只有被精心修剪过的几截藤枝盘绕在坞顶上,碧波荡漾的叶茎间偶然擎起几朵吹雪溅玉的玉簪花。   没了那成片的花海,季凌纾才终于看清花坞的本来样貌,好似一载悬浮于半山腰处的木舟,看似悬停在金霞宗不胜寒的登高处,实际上却是沉溺在琉璃海最深处。   “师尊?”   季凌纾试探般又喊了几声,   “江御?”   “江御——?”   四周寂静了无回音。   看来责守秘境的江御并不在花坞周围。   那他会去哪里呢?   季凌纾挠了挠头。以他对江御的了解,至少在和他相处的那快两百年里,江御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在花坞里的。   而这时还没敬玄仙尊和漱冰仙尊的说法,江御自是不可能在他们屋里下棋或是论剑。   没想到季凌纾遇到的第一道难关,竟是找不到江御所在。   最后他不抱希望地往明宵神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此时柴荣刚飞升成圣,新的信仰秩序还在重建当中,远远地望过去别说神殿了,连块儿砖都还没有。   这一路上季凌纾又发现了一个异常之处。   花坞里虽没种上太多的花,可整个金霞宗里的各色的花树花藤却比现实当中多了太多。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各处,如散云沓金,风吹香转。   这样看来,倒好像是后来他师尊霸道地把宗内的这些花儿都抢栽到自己的住处里去了。   “江御,江御,你到底在哪呢。”   又兜了好大一圈依旧没看见半个人影,不仅人没看见,江御所说的那块玉髓也不见踪迹。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秘境的法阵隔绝了堕薮的反噬,一连大半天下来,季凌纾都没有再落入过那猩红的幻觉。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难得放松,时刻处于防备状态的感官缓缓松弛起来,正百无聊赖地蹲在树丛边上拨弄一种他没见过的小野花时,一缕温润的水汽悄然被拂面而过的微风送入鼻间。   他记得这附近没有任何湖泊和溪流,那这充盈的水汽是自何而来?   季凌纾踩着枝桠三两步攀爬上了一旁高耸银杏的树冠,拨开面前于春季还如碧玉见翠的层叠羽叶,借俯瞰的视野找到了水汽的来源。   看起来是一处蒸腾着袅袅雾色轻烟的暖泉。   那盈了水的池子坐落在一圈木桃花之中,再过几年这篇盎然的繁花就会被夷为平地,转而登阶而起,搭建出一座金光熠熠的星君神殿。   平晶般的池面上忽而荡起层层涟漪,季凌纾定睛一看,就在那白雾深处,暖泉池畔,似乎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   那是江御!   下一秒季凌纾已经跃下了树干,拨开迎面遮掩的层层树木花叶,直朝那水汽氤氲的温泉冲去。   落花簌簌,很快他就和江御仅有一层苇叶之隔。   索性在冲出去抱住池中那人叫师尊之前,季凌纾捡回了理智也敛住了声响。   现在的江御不完全能算他的师尊,对于江御而言他就是一只突然飞扑出来的野兽,十有九成会直接出剑把他劈成两段。   季凌纾的视线穿过叶影落在江御身上。   江御此刻背着他站在池中,湿发半挽搭在肩上,水珠一滴连着一滴从他肩头落下,顺着光洁紧实的脊背淌下,隐入被水波浸润得愈发光滑的股胯间。   季凌纾的喉咙发起紧来。   江御是练剑的人,穿上衣服时看起来矜雅温柔,衣服下面却全然是紧实有力的胸腹背肌,只有腰是极细的,除此之外处处皆白皙饱满,连偶尔流露出的青筋都像是洇在白梨上的墨色,全身上下根本就没有软肉,可摸起来却又能见他的养尊处优,季凌纾轻而易举地就能在上面留下斑驳的齿印……   “你是谁。”   眨眼间的功夫,水里的倒影早已被波漾撞碎成浮光,熟悉的声音映入耳中,却让季凌纾不觉倒吸了一口寒气。   他正被冰玉剑冷冷地指着。   通体剔透如玄冰般华美的剑却像幽幽爬在他背上的蛇,冷意压得季凌纾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原来江御在其他人面前时都是有这般的威压……!   金霞宗里的每个弟子都对兰时剑圣的神话耳熟能详,季凌纾更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只是他从未真正切身理解过,为何连修为高深不已的玄行简和羡阳都纷纷对他师尊百依百顺。   此时此刻,当这只会指向“旁人”的剑终于抵到了他背上时,饶是已经和独夏仝从鹤甚至商陆他们交过手的季凌纾,也仍然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于江御而言不过还是刀俎下的一尾鱼。   “师尊……”   季凌纾小声喃喃了一句。   江御没听清,似有些不耐烦,剑又抵得深了些,刺破了季凌纾的衣裳,也划破了最表面的那层皮肤。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是谁,为何会被我放进此处?”   少许的血珠沾污了冰玉剑的剑锋,江御漫不经心地思索着面前这墨族的来历,能进入这玄星秘境,要么是自己十分信任之人,要么就是极其危险、高深莫测之人。   他和鸦川的那些墨族可不会有什么交集,而且这人一看就身手不凡,身上还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股让人心烦的戾气……难不成是自己遇到了麻烦,打不过这墨族所以才出此下策,将他封入了这秘境?   可看着也并不难杀,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江御平时出手都是干净利落的,绝不会拖泥带水,今日却不知为何,大抵是心里认定只要他想,随时就能夺了这墨族的命,竟破例地多考量了一会儿。   戾气,血腥气,像狼一样的野性,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感。   怎么看都应该立刻铲除。   江御思忖着,正慢条斯理地抚平着他刚刚随意披上身的薄衫,准备理好最后一道褶子后就让季凌纾断气。   而下一瞬间,季凌纾忽的转过身来,剑锋因此在他身上划出一道斑长的口子,血色如断落的玉珠顺着冰玉剑淌到了江御的指尖。   和季凌纾四目相接的时候,江御兀然地怔愣住。   那打湿了他手指的不只是血珠,还有顺着面前那少年的俊秀面庞一滴又一滴滚落而下的灼烫眼泪。   “……你哭什么?”江御问。   “我,我也不知道……”   季凌纾委屈巴巴地抽噎了一声,指着自己被划破了的心口:   “你从来没有拿剑指过我的,突然这样对我……我这里觉得好难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玄行简:请季凌纾选手分享下战胜本秘境中江御大boss的经验心得。   季凌纾:我不知道啊,我一哭他什么都给我了。 第114章 暖泉池畔   “……”   江御的眼神变得迴深莫测起来,思虑半晌后,他淡淡收回了冰玉剑。   “你觉得难受难道不是因为这儿破了皮吗,还不快去止血?”   江御想着等季凌纾止血疗伤时顺时就能通过他的神雾探出他的修为高低,可季凌纾却只是咧嘴一笑,拇指一抿非常敷衍地擦去了伤口处的血迹:   “我身上没带药…反正也不疼。”   “不疼?”   江御闻言微微蹙起眉心,这次他调转了冰玉剑的方向,剑锋对着自己,只用剑柄抵了抵季凌纾的伤口,抬眼观察着季凌纾的神情:   “这么能忍?”   季凌纾眨巴眨巴眼:“真的不疼,师…你信我。”   他身上的伤口被剑柄碾得又沁出了血,再用些力气就要撕裂开来,江御见他竟还像个傻子一样不知道在乐什么,只得再次放下了手里的剑,转而直接上手去扯季凌纾的脸。   “为何不会感觉到疼?”   “雾没雨图觉……”季凌纾被扯得说不清话,但眼底除了乖顺却没半分不耐,甚至为了方便江御扯他还悄无声息地往前倾了倾。   “没有痛觉?”   江御始终未曾展眉,听到季凌纾的回答后甚至又皱得更深了些。   季凌纾一直知道他不看好自己天生没有痛觉这事,少时还因为江御执意要为他“找回”痛觉而闷闷地生过气,觉得他这师尊存心不想要他好过。   这样看来,江御还真是百年如一辙。   趁江御垂眸思索着他为何会没有痛觉时,季凌纾也得到机会好好打量他。   眼前的人和他熟悉的江御几乎没有差别,一样胜过月明的容貌,一样骨感分明的手指,一样看似冷淡平静实际上阴晴随心而定的脾气……要说有哪里不同,大概就是此刻的江御气质更加凌厉逼人,不似深春,倒像寒冬。   季凌纾正悄悄看他看得失神,连江御提出的下一个问题都没听清,只能无辜地歪了歪脑袋。   江御叹了口气,又重复道:   “我是问,你把痛觉献祭给了谁?”   “……什么?”   季凌纾这次听清了。   但却难以理解江御的问题。他难道不是天生缺陷没有痛感吗?为什么江御要说“献祭”?又有哪座神明会要求信徒上贡痛感?   江御自顾自分析道:   “痛觉对柴荣没用,他不会要,你又是鸦川来的,鸦川那边我记得曾经是……於菟的属地?”   季凌纾眉间一跳。   他没想到过自己失去的痛觉竟会和於菟有关,更让人心颤的是江御在提及於菟之名时毫不掩饰眼底泛波而起的冰冷杀意,季凌纾不确定江御有没有察觉到他和於菟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御又问:   “瞧你年龄也不大,不像是那凶神残存的信徒。你今年有两百岁吗?”   季凌纾摇了摇头:“快了。”   “这么年轻,”江御轻笑一声,“这么说你出生在柴荣统治正盛的时候,那就更不可能和於菟扯上关系才对,屠灭那凶神可是为柴荣成功飞升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你感觉不到痛是天生的?”   “嗯。”   “那便是别人替你做主上贡了。”   别人?   季凌纾咬了咬唇,他的出生是鸦川这些年来最为混乱的时刻,因为江御突然闯入了墨族要地,将他这个唯一的圣子掳回了金霞宗为质。   除了江御……难道是他的生母,那时的鸦川之主季娅向於菟进行了朝拜和献祭?   可於菟要他的痛觉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心头摇摆不定,江御见他若有所思,思却未得,不知是出于好心还是什么,缓声提醒他道:   “丢掉的东西还是尽早找回来的好,说不定这是於菟想要借尸还魂。”   顿了顿,江御又冷嗤了一声,   “斩草不除根,我就知道柴荣靠不住。”   季凌纾的声音有些低哑:“那你……要斩草除根吗?”   “若要杀你,便不会容你和我说这么多句话了。”江御倒也不掩饰,“刚刚说的那些只是我的猜测,又或许你确实只是一个天生缺了一感的寻常人,要不要斩草除根,还需我再做确认,但总之我绝不会错杀。”   季凌纾闷闷嗯了一声,心里却像是被巨石压着,再也轻松不起来。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他哪一次没能压制住堕薮的反噬,师尊会把他当做凶神的再世,将他的魂魄连同肉身一齐赶尽杀绝吗?   “接着。”   眼前的江御忽然朝他扔来只通体玉色的锦瓶,打断了季凌纾的思绪。   季凌纾接住,垂眼一看,是宗内特制的金疮药。   他压抑下重重的心事:“我不疼,不用……”   “不疼而已,又不是不会死。”   江御瞥他一眼,说出的话也和数年后一模一样。   “而且一直流血把衣服都染得不成样子……还是说,你不会自己处理伤口?”   季凌纾:“……”   成年之前,因为练剑偶尔会磨破手掌或是伤到脚踝,那时都是师尊领着他回花坞,一点一点帮他擦药的。   后来江御失踪,他被迫出宗寻找,从天沼山开始,到狗牙村又到都皇城,一路上倒是受了不少伤,但因为他不怕疼,大多伤口也就放着等它们自愈了。   江御见状叹了口气,   “我这是送了尊什么祖宗进来……罢了,你别乱动,我来帮你上药。”   季凌纾便非常受用地站直了身体,甚至自己主动宽衣解带,好方便江御给他疗伤。   江御:“……没必要把衣裳脱这么干净。”   季凌纾:“可是伤口很长。”   他还刻意往江御面前凑近了些。   那个把他师尊骗去鸦川的商陆一看就没有天天练剑练体,胸膛还不如他紧实有形,也好意思衣衫不整坦露在外。   哼。   “……”   江御由着他摆弄,他看这墨族一点也不像苍狼,倒是像只孔雀。   “你叫什么名字?”江御问。   “季凌纾。”季凌纾乖巧回答。   “倒不难听。”江御终于展眉,同时从锦瓶里倒出了草药色的仙露,一丝不苟地帮他涂在新伤上。   季凌纾心道这是您亲自给取的,当然不难听了。   江御的手指越过他的伤口,点在了那自他肩膀盘桓至脖颈的刺青上:   “这是什么?梅花?为什么是梅花的形状?”   “你不喜欢?”   季凌纾反问回来。碧色的眼瞳里又淡淡蒸腾起雾气,不知他是更怕被江御发现堕薮,还是更怕江御嫌弃他身上的痕迹难看。   江御抿了抿唇,正欲回答时突然看到季凌纾眼底有一瞬的讶然掠过,那股始终萦绕在他周身的混沌感猝然放大——   砰!   只听一声闷响,江御竟被季凌纾近身,甚至还被他压倒在了身后的芦草上。   一连串的血珠溅入暖池,层层涟漪荡开血色。   江御的瞳眸几不可见地震颤了一瞬,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此刻压在他身上的季凌纾:   “你想干什么?”   “怎么会这样……”   季凌纾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衣领,江御本就是在洗沐时发觉他的靠近,情急之下只披了这么一件薄衫,被季凌纾这么一扯,几乎是遍体沐风。   江御不悦地威胁他道:   “你若再不放开,我下一剑就抹了你的脖子。”他本无意要重伤季凌纾,可刚刚那瞬间季凌纾突然带着骇人的压迫感朝他扑来,他本能就出了剑。   “你这里……没有痕迹?怎么会这样……?”   季凌纾全然不顾刺入他腰间的冰玉剑,血色泂泂淌出,眨眼间已经弄脏江御大半身,在池畔染出一片深色的血红来。   他刚刚才看见江御的左胸口处并没有那似咬痕又似胎记的痕迹。这怎么可能?   他一直以为那是明宵星君留下的。   可此时柴荣已经飞升,江御的心口还干干净净。   还有谁……还有谁能和他师尊亲密到被如此纵容? 第115章 失明   “什么痕迹不痕迹的,你这墨族当真放肆!”   本该有印记之处被季凌纾带着凉意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甚至按弄,江御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震颤了两下,只见他秀眉微蹙,一脚将季凌纾踹向了暖池。   “唔……”   季凌纾被他扑通一声踹进池水,后背撞到水中生出的树干上,闷哼了一声,腰上的伤口似乎也因这一脚撕裂开来,温热的血将盘根错节的树根浸泡。   凉意这才迟缓地顺着脊梁攀爬而上,季凌纾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江御竟然没有当即要了他的性命……   “这下你清醒了么?”   江御缓缓走到池畔蹲下身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泡在水里的季凌纾,目光稍稍压低。   没等季凌纾回答,他秉承非礼勿视的原则又抬起了眼:   “看来是还没冷静。”   “我不是…………”   经他提醒季凌纾的注意力才回到自己身上,别说江御要挪开视线,他自己都没眼看那被水淋了个半透又被高高支起的袴衣。   “无需难堪,你是墨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江御撑着脸,季凌纾闻言更是烧红了耳朵,江御肯定是把他的反应当做墨族因繁衍本能而生起的兽热了。   “我……不是,我和他们不一样,一般不会随时随地就这样……”季凌纾小声巴巴地解释着。   江御闻言却只轻笑:“是和寻常墨族不太一样,脸皮这样薄。”   季凌纾:“……”   还不都是江御给养出来的。   君子德行,礼义廉耻,这本都不是以杀伐果断、恣心纵欲著称的墨族该拥有的东西。   “就这么难静下来?”   江御探出手来,撩起淅淅沥沥的水花,像细碎的温雨一样落在季凌纾身上。   季凌纾难耐地别过头去:   “你别再看我了……”   “我又不是墨族,总不能怪是我。”   “……明明就怪你。”   季凌纾小小声嘟囔着。自己赌气似的背过身去,哗啦一声闷进了水里。   墨族起兽热本应只对着同族。   他有时真想问问,江御到底是怎么把他养成现在这副对自己师尊离不开又碰不得的样子的。   “你说怪谁?”   水浪声盖过季凌纾的声音,江御没听清末尾的字句,只能看见一圈圈荡过来的涟漪似天边燃着绯色的晚霞,清淩淩地涤着血光。   江御又朝季凌纾道:   “我瞧你腰上那剑伤还血流不止,再泡一会儿该在水里断气了。”   说完他临时起意,又饶有兴致道:   “你们是不是变回原形能利于愈疗?你是狼对不对?变给我看看。”   …………   水下半晌不见回应。   江御扬了扬眉梢,心说他脾气还挺大。   倒是有趣。   晚间霞光显露后天色就黑得极快,不知不觉间水色已经快浓得看不清。   江御又在池畔等了一会儿,见季凌纾还无意动作,他才旋身打算离去。   正将用以止血疗伤的仙丹仙药摆放在岸边时,他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哗然水声,晚夜的初缕月色被身后淌水而来的野兽笼入阴影之中。   “在发热时变回原形好不雅观,刚刚不想吓到你。”   季凌纾顿了顿,前爪已经攀上了岸。   江御转过身来,他和墨族打交道不多,原以为野兽都是凶恶冷血的,正靠近自己的这只小狼却浑身散发着温顺柔软,用躯体帮他挡住了夜里自水而上的凉风。   江御勾了勾手:“给我摸摸?”   季凌纾的尾巴在地上扫了两下,乖乖交上了自己的左前爪。   “这么软,不像是能把人凭空撕碎,”江御握住他的爪子,好奇地捏了捏,“你这小狼摸起来娇生惯养,到底是为何被送入这秘境中的?”   季凌纾闻言不服气地收回了左手,又换上了自己的右前爪。   江御好笑地也捏了两把:   “嗯……原来练过剑?基础不错,谁教的?”   季凌纾悄悄用尾巴缠住了他的脚踝。   他不想告诉江御他们的师徒关系,至少在这秘境之中,他可以不只是江御的徒儿。   季凌纾不回答,江御也不急着追问,只淡淡拍了拍铺满芦草的松软地面:   “躺下来看看。”   “看、看什么?”   “看你肚子上被我开的那口子。血刚刚又滴我身上了。”   “……”   季凌纾垂眸看了眼。   滴落在江御腿上的只是被他身上绒毛带上岸的水滴而已。而且他腰上那刚刚被江御一剑刺出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并未伤及内里。   不过既然江御都开口了,他也就立马不客气地在江御面前翻起了肚皮。   江御碰了碰他湿漉漉的伤口,徐徐从一旁捡起被季凌纾撞翻的金疮药,像之前一样倒在掌心后替他敷上了还不断流着血的地方。   秘境中的夜色格外寂静,雪色的月淌过江御的睫羽,却并未落进他眼底。   不知过了多久,悄无声息变回了人形的季凌纾“啪”的一声抓住了江御的手腕,小腹上的金疮药涂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在伤口上。   “江御,你……你看不见?”   江御的动作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   “谁弄的?这是谁弄的?”季凌纾震惊不已,攥疼了江御的腕子。   “用不着大惊小怪,只是中了点诡计,每逢夜晚暂时失明而已。”江御淡淡道。   “诡计?这秘境里还有别人在?”   “那么紧张做什么,”江御倒是笑了起来,“秘境里没有别人。这伤是替外面的我受的,想破飞升之境怎么可能毫发无伤?不过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那你从破境到现在……到了晚上都一直看不见?”   “又没什么影响,就算我看不见,除了你这只狼,没有第二个活物敢近我的身。”江御抿了抿唇。   玄星秘境本就不是为供人修炼所用的,说这里是江御唯一的破绽所在也不为过,当初江御分出半身修为留于此处,看似是削弱了修为,实则是给面临飞升的自己留了条保命的后路。   “那、那你若是晚上肚子饿了,或者睡不着想出来转转,或是突然想看书想观星了,岂不是都……都不方便?”   他师尊明明最喜欢夜中观樱了。   “就几个时辰看不见而已,往常我都是早早回房休憩养神,今日是因为你才耽误了时候。”   江御顿了顿,   “沾了血的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你过来帮我。”   “……!”   季凌纾的尾巴啪嗒一声摇得撞断了一旁的灌木。   江御又补充道:“变狼,我不要人形。”   “……知道了。”   季凌纾嘴上顺从,实际上完全无动于衷。   反正是人是狼江御也看不见。 第116章 饲狼(二更)   季凌纾一丝不苟地伺候江御换好了衣裳,这些事他以前也常做,早已熟能生巧,双手绕过江御的肩,不用看就能帮他扣好里襟的扣子。   江御感觉在自己身上荡来抹去的不是毛乎乎的狼爪子,遂问道:   “不是让你变回狼吗?”   季凌纾轻咳一声,理直气壮道:“用原身怎么帮你扣扣子系带子?”   “你手好冰,不如爪子温软,别在我身上乱碰。”江御嫌弃道。   季凌纾习以为常:“是是是。”   “你刚说你叫季凌纾?”江御问。   “嗯。”   “我许你进这秘境来到底意欲何为?”   “有块玉,你说很喜欢,所以让我来取。”季凌纾顿了顿,“还有玄宗主说秘境能助人增长修为,我想变强。”   江御闻言忍俊不禁:“想变强不去寻常秘境历练,让你进来找我对练不是送死吗?”   “他大概是笃定你不会对我下死手吧…”   “这话不错,你伺候得不错,杀了可惜,”江御抿唇,“而且还会变成狼,暖和。”   “你不好奇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吗?”季凌纾没忍住问道。   “好不好奇又有什么所谓,比起那些,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急着要变强?”其实刚见面时江御就注意到了季凌纾耳畔那素色的莲花,一眼就能认出是出自他手。   “我要保护……我有想保护的人,觊觎他的人都很强很强,我打不过。”   季凌纾如实道。   他本想说“保护你”,但依着此时江御恃才傲物的性子,定是不喜听这种话。   “比如说,有多强?”   “比如说有个不爱穿上衣的粗莽野人,平定了鸦川持续数百年的战乱,所驭神雾深不可测,大概离飞升不远了。”   “飞升?”   江御微微眯起眼,“你是剑修吧?那就不用怕那些捣鼓神雾的人。”   “……我没你那么厉害,他的神雾快到我感知不到,也根本不知该如何斩断。”   “急什么,这不是把你送进来让我教了吗。”   江御轻嗤一声,   “能得我的指点,这世上可没第二个人像你这么幸运。”   “你不打算收徒吗?”季凌纾状似无意地问道,“金霞宗的仙尊们都会收很多徒弟的,到时候桃李满门,热闹非凡。”   “我没那个耐心,”江御回答得倒是果断,“让我帮忙点拨一二我都觉得头疼,更别说给人当师父了。”   “……”季凌纾张了张嘴,没敢告诉江御他以后不仅要给人当师父,还又当爹又当妈,甚至可能……还要给他这逆徒当道侣。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修炼?”季凌纾问。   “你身上这伤都还流着血,若是心浮气躁,只会白费功夫,”江御风轻云淡道,“给你一夜时间养伤,明日再……”   “咕——咕咕——”   江御在说话时罕见地被人打断,他微微偏向季凌纾所在的方向:   “饿了?”   季凌纾红着耳朵:“……嗯。”   江御失笑:“把衣服和你的剑都带好,跟我来……嘶。”   他刚往前迈出一步,就一脚准确无误地踩空在了地上的水洼里。   季凌纾眼疾手快,紧紧扯住了他。   “小心!”   没想到师尊看不见时也有这样冒失的样子,季凌纾看着觉得新鲜,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又变得鲜活了起来,不再是幻觉里那玉镀的冷像。   江御老老实实收回了脚。   往常他夜里看不见就不会出来乱跑,对这周围的地形再熟也熟不到知道哪里有水洼哪里有断枝。   他拍了拍季凌纾:“给我展示下你的体魄练得如何。”   季凌纾眨眨眼:“想要我背你?”   江御漠然道:“变狼。”   “……”   季凌纾叹了口气,砰的一声又变作了苍狼的形态,衔起地上七零八落的衣服和佩剑,大尾巴一卷将江御卷上了背。   江御心满意足地摸上了狼背上看起来最油光水滑的皮毛,不仅摸,还揪。   季凌纾驮着他,没一会儿功夫就翻过了宗内的峰峦峡谷,回到了还没有那么多花的花坞跟前。   江御依依不舍地从他背上翻下:“你要是冬天的时候进来就好了。夜里可以躲在你身上看雪,不用怕冷。”   季凌纾一时觉得喉咙发紧。   他没法陪这里的江御过冬。   江御心里倒不见一份失落的情绪,他瞧季凌纾这柔软晶亮的毛色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养着,不知已经陪自己度过了多少个寒冬。   “别在那儿傻站着了,不是饿了么,过来。”   江御喊道。   季凌纾缓缓回过神来,跟着江御往庭院深处走去,桌案上和现世一样,好像随时随刻都备着来自平玉原的各色仙珍玉食。   只是他就一个没注意,江御差点就因为看不见又打翻桌子。   “你老实坐着吧,我来。”   季凌纾把江御按回了廊前的坐阶,熟练地找出碗筷汤匙摆在了江御面前。   江御摇摇头:“我不饿。这是给你准备的。一路上听你肚子响得都能把太阳叫出来了。”   “……哪有那么响。”   “反正你得吃饱。晚上歇息时别再让肚子叫,免得吵到我睡觉。”   季凌纾一听,眼睛顿时又亮了起来:“你、你晚上要和我一起睡?”   江御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几日总觉得被子不舒服,什么云绸锦缎,不是太硬就是太凉,我正考虑着是换虎皮还是狼毛。”   “老虎臭。”   季凌纾义正言辞道,“肯定熏得你睡不着。”   虽然听江御这意思是又让他变成狼,但只要能上师尊的床榻,管他那么多呢。   “那你还不赶紧好好吃饭?”   “可你哪里见过狼会用筷子的?”   季凌纾语气无辜,藏起狎昵的心思往江御腿边蹭了蹭,尾巴讨好似的又卷上了江御的胳膊。   江御了然:“想要我喂?”   季凌纾绕在他小臂上的尾巴又卷得紧了些。   江御轻笑一声,摸索到筷子,依着记忆夹起了桌上的火腿肘子,另一手轻轻揽住了季凌纾的耳朵好辨别他所在的位置:   “我可看不见东西,喂到你鼻子里也别怪我。”   “定然不怪你。”   季凌纾双手撑在坐阶上,压住江御的衣角,无声无息地已经再度变回成了人形。   他咬过江御喂来的火腿,尾巴又得逞似的在江御臂弯里乱蹭起来。   一盆炖肘子见底时,江御没忍住问道:   “什么东西在舔我手指?”   季凌纾心虚道:“……狼吃东西都是这样的。”   江御不依不饶道:“舔就罢了,为什么要咬我的指根?”   季凌纾:“……牙齿不小心挂到的。”   他心里悄悄想着,看来这时候的师尊还没来得及常去平玉原云游,还不知道戴指环对于平玉原的常人而言是何意义。 第117章 镜花水月(三更)   隔天清晨,季凌纾是因为晨光洒落在脖颈上、沿着刺青的轮廓生出缓顿的灼伤感而醒来的。   他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沉稳,整整一夜既不用面对那些光怪陆离的半身魔鬼,也不会做梦梦到江御弃他而去,只是同床共枕的人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夜里时不时会扯两下他的尾巴。   可他记得江御睡觉不会这么不老实的。   他们二人同寝时,黏着人乱翻的总是季凌纾,而江御则始终安稳沉静,连半夜起身将他拽回被子里都做得悄无声息。   没想到这时却是这样不安,而且也比季凌纾印象中要更加怕冷,被他焐了一夜身上也还是凉沁沁的,好像怎么焐也焐不暖。   “唔……”   察觉到季凌纾有所动作,江御似有不满地又往他身边凑了过来,一脑袋压在了季凌纾结实但不硌人的胸膛上。   季凌纾抬起双手,怕把江御就这么吵醒。   要是让江御发现他偷摸变回了人形还恬不知耻地在同一张床上赖了一宿,赶出花坞都是小事,怕是要直接扒了他的皮真的把他做成一张狼毛小被。   好在江御只是翻了个身,似是觉得找了个好枕头,没有要睁眼苏醒的迹象。   但好看的眉头却依旧紧紧皱着,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东西。   季凌纾想帮他抚平眉心,江御却十分不领情地躲开了他的触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什么似的。   “滚开……”   只听江御没好气地喃喃道。   季凌纾有点委屈地收回了手,师尊肯定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的,那出现在师尊梦里的人……是谁呢?   “我让你滚开。”   江御又低骂了一声。   季凌纾连忙竖起耳朵,贴近了江御唇畔,想弄清楚他到底是要谁滚开。   “……你别想抢走。”   梦中的呓语断断续续,季凌纾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两句。   江御在他怀里睡得愈发不老实起来,手心和额头都冰凉冰凉,不住地在季凌纾胸口蹭着,像是在寒冬中极力寻找着暖源。   最后季凌纾听见了一句格外清晰的梦话:   “滚开……柴荣!”   短短四个字像穿满了针的线,从耳朵穿入他的身体,沉重地在四肢间游走。   季凌纾感觉脑子像被钉锤在敲打,为什么江御会说出明宵星君的名字……柴荣都已经飞升成圣了,还要抢走江御的什么?   他手上一个没控制住力道,捏疼了江御的肩,江御闷哼了一声,皱着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间,季凌纾砰的一声变回了狼,占满了整张床榻。   冰冷入骨的杀意只在江御眼底沉浸了一瞬,等他完全抬起眼时,已经瞧不出他刚刚做过什么恼人的梦了。   他像平常一般,风轻云淡地揉了揉季凌纾的耳朵:   “睡得可好?比我先醒?醒了多久了?”   季凌纾压下心头的一堆问题:“差不多也刚睁开眼。师……你的床榻软和,我睡得也香。”   “我看看伤口。”   江御垂眼,季凌纾乖顺地展开肚皮给他看。   “墨族的愈合能力果然很强。”   见他身上的伤已经不碍事,江御似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只见他指间流转起耀眼如莹的华光,和他给季凌纾变出耳朵上那莲花坠子时所纵的灵气一样,是一种不同于神雾,但远比神雾晶莹剔透的炁气。   江御掌心的光华渐渐淡去,将一只扑腾着翅膀的血蝶留在他指尖。   那蝴蝶的颜色让季凌纾心里骤然一紧。   比血更浓稠,比黑更沉重,极小的一滴就能将山川湖海染红,一如他无数次在反噬中见到的那远远凝视着他的那座半身。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万一有毒怎么办?你别拿在手里……”   季凌纾想从江御手里把那蝴蝶抢过来,直觉告诉他,这蝴蝶一定和於菟有关。   江御淡淡按住他的腕子,   “是危险,所以你别乱碰。这是以前你们鸦川信奉的那个什么叫做於菟的凶神的一小部分分身,忘了是多久以前,他想入侵琉璃海,被我抓住封印了。”   季凌纾闻言不禁蹙起眉来,“连你也只能封印它,而屠不灭吗?”   “我手里的这东西比起它的本体要难缠得多,”江御耐心向季凌纾解释道,“你看於菟都已经被柴荣……哦,就是你们那时的圣神屠戮剿灭了,它却还能不灭不散。”   “那你是想……?”   “你不是说我让你进来拿玉么?杀了这凶神的分身就能得到那方玉髓。”江御顿了顿,“玄星秘境里等着人来挑战打败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它。我既允了你进来,就说明你有本事能胜过它。当然你也可以放心,有我在旁边,你至多是败给它,既不会伤你性命,也不会导致封印破除。”   “……我明白了。”   季凌纾心里微微一动。拿玉只是个幌子,江御是想让他在自己那五成修为的庇护下不伤分毫地学会如何对抗压制住於菟。   这是他彻彻底底把堕薮的力量从於菟手里抢过来的一个机会。   “看这样子,你准备好了?”江御问。   季凌纾郑重地点了点头。正欲从江御手中接过那血蝶,却见江御快他一步,将那颜色狰狞的诅咒送入了心口。   “江御?!”   “别急,”   江御眉头微蹙,出手阻拦着季凌纾,季凌纾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污秽的红完全没入他的胸膛,   “不是说过不会伤你性命吗?你要当的是破局者,而等你破局的被困之人,是我。”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那如果我败给他了呢?!”季凌纾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把江御的手指掐得青疼。   “那也无所谓,它突破不了封印。”   “可你呢?”   “我?”   江御静静地看向季凌纾,   “我只是我的半身修为,镜花水月而已。”   “那我也不想你因为我的无能而消失……”   “教你本事的师父会想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吗?”   江御轻笑一声,   “季凌纾,从现在开始,相信什么,不信什么,会发生什么,如何驱魔,全都由你自己决定。我只会教你如何用好手里的剑,你有多大的本领,好好证明给我看。” 第118章 水滴石穿   “什么叫信与不信,江御……!我只信你!”   季凌纾慌了神。   他以为的玄星秘境是要与江御为敌,那他不怕,他唯独怕的就是以江御为质。   江御却依旧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不能信我,我身上已经种下了那凶神的鬼蛊,接下来我说的话、做的事也许不全都会再为你好,甚至可能会为了伤你杀你而欺骗你。”   “我不懂……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试炼我,为什么不能只是将剑术传授给我,像我们在花坞里一起呆的那一百多年那样?我习惯了信你依你,突然这么说……我真的会害你消失的。”   季凌纾慌不择言,一语拆穿了那牢牢套在他们身上的、名为师徒的枷锁。   年少时他以为这师徒之名锁的是他的修为和武艺。   时至今日他才缓然钝痛地明白,他对江御所有的怨憎和不解原来都来自他那颗一同被锁住的沉沉爱慕之心。   “你果然,是我的徒弟。”   江御突然释然地笑了起来,如星月晃晃,让季凌纾回想起了无数个他靠在江御身边憩息的温良润夜。   “季凌纾,你觉得我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怎么突然问这个?”季凌纾不解地抓着他的肩,“我现在只关心你刚刚种下的蛊毒……那可是於菟,凶穷极恶的凶神……”   “见到你后我才能确定,像昨夜那样要在梦里觉得摇摇欲坠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   江御只自顾自道,   “我这人,唯一不如柴荣的地方就是总找不到理由。”   “什么意思……师尊?师尊你果然在和柴荣争夺些什么?是什么?”   “你只要知道最后赢的是我就够了。”   江御一手不疾不徐地端起床畔香案上的普兰茶盏,另一手不知从何处抽出了季凌纾那柄缁色的佩剑,抽手一送便将剑柄准确送至季凌纾掌心,   “我从未有过败绩,你既是我的徒弟,就也只会无往不胜。”   季凌纾心里苦:“师尊……你是天才,我是朽木,我和你真的不一样……”   江御垂眼品茶:“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   “那脏东西。”   没等江御话音落下,花坞那封着月纱纸的木窗忽的被数只巨大的暗红色翅须捅破,形状说不出的怪异扭曲,似涌动的血脉,更似肿胀的菌丝。   季凌纾认得出,那是湖底幻境中於菟巨像周围环侍着的百兽触须。   赤触感应着蛊种印记所在,带着巨大的破坏力直朝江御奔涌而去,咣当一声掀开了季凌纾出于本能抬起的剑刃。   季凌纾往后翻去换手接住了被弹飞的佩剑,再抬眼时只见江御已经被三四条触须捆架在了半空中。   “师尊!”   “别乱了心神。”   江御手中的茶水未曾洒出一星半点,他端坐于那削铁如泥的红蜒之上,并不在意自己臂膀间被擦出血色的累累伤痕,   “季凌纾,斩断它们。”   江御命令道。   季凌纾在捡回了佩剑后便已蓄势待发,他一脚踹起面前的桌子,唬得那血色触须惊窜起抵挡,同时身形一闪隐去了踪迹,再次现身时,刀锋已至。   哐——!   煞神的触臂铮如磐石,震得他利剑嗡鸣。   季凌纾一脚踏上朝他袭来的另一只触须借力旋身,几乎在同一瞬间变换了握刀的手势再次砍来。   第一剑试出了这玩意儿的硬度,第二剑他必有把握斩扼。   咕噜……   出乎意料的是,剑锋竟像是陷入了一洼血色的泥潭。刚刚还坚不可摧的触须在这一刹那又变成了能四两拨千斤的软韧腐泥。   季凌纾的第二剑抽刀断水,水更流。   “啧!”   他迅速抽身退离那怪物近处,以免手中的剑被那软烂的洪流吸噬进去。   季凌纾对自己换式出击的速度十分自信,况且这道道触须连眼睛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是看准他变了剑式才切换了形态……   额上不自觉地沁出冷汗来,季凌纾了解於菟,於菟也了解他。   这怪物已经悄然摸透了他的出招习惯。   脖颈上的刺青开始微微发烫,季凌纾心里清楚,如果能用堕薮的话,斩灭面前这大滩怪物根本不在话下,只是……   他“啪”的一掌捂住那按捺不住的墨色——江御叮嘱过他,不要再动用堕薮。   现在还没到万不得已的境地。   被拘在高处的江御也看出了於菟的棘手之处,数年前他封印这缕分身时它还没这么难缠,没想到哪怕真身腐灭,信仰溃散,未能被彻底剿散的这部分仍还在悄无声息地成长。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江御问。   好似被架在刀光剑影中、即将被那血泥一点点侵蚀的人不是他似的。   “找它的弱处。”   季凌纾果断答道。   江御闻言点了点头,依剑道剑法,季凌纾的判断没错。   “你知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怎么选吗?”江御又问。   季凌纾一面不断地朝於菟分身发起攻势,企图转移那些触须的注意以延缓它们对江御的侵蚀,一面思考着江御的问题。   他不知道。   江御太强了,江御在战斗中似乎根本无需做任何思考,他的剑指向哪里,哪里就是对方的弱点。   唔……   季凌纾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他抬眸看向江御,似乎想要求证。   江御轻轻抿了抿唇:   “普通剑士只会拘泥于寻找弱点,而要登峰造极,就要想办法创造弱点。无论如何庞大或坚不可摧的存在,都有构成它们的规序,就像组成活物的肌腱和骨骼,只要能瞄准构筑的间隙下刀,不管是金石还是软水,我们的剑都能斩断。”   “我懂了!”   季凌纾立刻撤步调整剑锋,反噬让他的心总是不够静,所以看不清这触须的真相,但江御的话却好像为他下了一场薄雪,将那些总是扰他心绪的杂音悉数覆盖隔绝。   无论这赤触如何千变万化,他只要瞄准那微不可见的间隙就好。   季凌纾深吸了一口气,他见识过,触碰过,也深刻感知过於菟,这性格恶劣的凶神日日夜夜地都在折磨他,他怎么会不熟悉它的纹理和形态。   只是……   季凌纾本能地,有些犹豫地又看了江御一眼。   他这被羡阳他们嘲笑过无数次的剑技和力量,就算看得见间隙,又真的能有像江御那样足以破局的力量吗?   他只是稍稍回头就迎上了江御的目光。   江御始终在看着他。视线一瞬也不曾挪开过。   “季凌纾,你相信我,”   江御淡淡开口,   “从今往后你只要拿起剑就要记住,你并非朽木,而是我江御的爱徒。”   下一瞬间,凛冽沉凝的剑气集中于某一缝隙大开大合地迸发开来。   巨大的威力叠浪回旋,将那拘缚着江御的血色翅触削落成屑。   江御从高处坠下,被还提着剑的季凌纾牢牢接住。   “师尊……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季凌纾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能击退上古凶神,绝不是因某一瞬间逢生突起的信念。   这力量是一点一滴,一日一夜积累而成。   原来江御每一次罚他挥的三万次剑都不是惩戒,   而是祝颂。 第119章 渡茶   “你做的不错,”   江御伸手接住半空中飘零而下的絮状碎赫,怪物的躯块在他指尖化作了灰烬随风飘去,   “不过还没完。”   “师尊你……!”   季凌纾闻声抬眼,心头猝然一紧。   他见江御心前被种下蛊种的地方正流淌着刺目的赭色光雾,那张牙舞爪的絮发出刺耳的鸣叫声,仿佛正在寻找破绽,要整个钻入江御的胸腔将他的心肺撕咬溃烂。   “它如果一直躲在你身上,我不知该怎么又不伤到你又能驱除它了。”季凌纾压下想直接把这团血雾从江御心口扯下的冲动,那是狼的领地意识在作祟。   “无妨,它会主动找来的,刚刚你已经成功激怒了它。”   “师尊当初是如何封印它的呢?”   “它比较倒霉,”江御挑了挑眉,“遇到的是还未抽出五分功力,几乎全盛的我,它一介分身又非本体,如何敌得过我?”   “师尊可曾和於菟的原身交过手?”季凌纾又问。如果说明宵星君的武器在于天道的支撑和无人能敌的神雾气量,那於菟的手段又是什么?依它的狡诈歹劣,如果只有堕薮可依,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教给季凌纾。   江御摇了摇头:“没有。前往鸦川剿灭它的人是柴荣,他大概是怕我抢功德,出发前千叮万嘱让我不必记挂。谁会记挂他啊。”   “你和柴荣好像很熟?”   “我们是同宗师兄弟,”江御顿了顿,“少时在一起修剑,但他总是打不赢我,他那人最讨厌屈于人下,后来不知发了什么病,弃了剑开始研究那所谓的神雾,没想到还真给他练出了一套东西。”   金霞宗往后几百年都虔诚供奉明宵星君不是没有缘由,毕竟这驾驭神雾的修炼本法都是自柴荣而起的。   说到柴荣时江御脸上的嫌恶之意再也不加遮掩,在他看来柴荣弃剑就和叛出师门摆弄歪门邪道没什么不同,   “柴荣的可怕之处并非是对神雾的控驭炉火纯青,真正护佑他飞升成圣,得天道青睐的,在于他不仅会用,还会缔生。”   “缔生神雾?”   季凌纾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江御说的可和他们自小所知的常识不甚相同,   “神雾难道不是天地灵气所聚而成,从混沌起源时就存在于琉璃海中的?仙者所谓的修炼也都是学习如何汇聚存在于四野之中的神雾,我从未听说过有人能自己创造。”   “柴荣的看家本领怎么可能流传下去让人人都学?”江御嗤笑道,“我不知后世是如何记载阐释的,但至少从他丢弃剑法那年开始,这宗里的神雾是一天比一天浓厚了。”   “那岂不是天下修士辛苦修炼数百年,其实修的都是明宵星君的所有物?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东西?”   “所以我才说你一个练剑的根本无需害怕那些摆弄神雾的。”   江御缓缓伸了个懒腰,将手中状如兰莲的茶盏抛给了季凌纾:   “说这么多话口都渴了,你去煮壶新茶来。”   季凌纾接过他扔来的茶盏茶壶,转身出门时又听见江御在身后叮嘱:   “煮茶水要用后院里……”   “知道知道,水要用桂花树上的露水,茶要用还溅绿温软的新芽,生火的柴也得是檀香浓郁的小叶紫檀。”   季凌纾扬了扬手里的壶,师尊的茶可是他从小泡到大的。   江御眨巴眨巴眼,默默闭上了嘴。   有点想问问外面的自己,这是在养徒弟,养宠物,还是在养小仙童?   但看这什么好东西都愿意往人身上捧的样子,更像是领了个小童养媳。   “师尊,茶沏好了,我找生火木耽误了一会儿,你尝尝……”   季凌纾端着茶杯一推开门,见到房内的光景后立刻哑了声。   只见江御侧躺在窗边的软榻下,单手撑着额,另一手手边上还摊着本没看完的经卷,呼吸已经匀稳下来,竟是睡着了。   “师尊?”   季凌纾在他面前招了招手,江御没什么反应,似是睡得很沉。   看来在他进入这玄星秘境之前,这里的江御因为眼盲和噩梦,确实没睡过几顿好觉。   季凌纾叹了口气,将茶盏放在桌上,双手揽起了江御:   “那等师尊醒了,我再重新给师尊泡茶喝。”   江御难得乖顺地顺势就将脑袋靠在了他胸膛前,由着季凌纾将他抱向床榻。   季凌纾要将他放下时,他缓缓抬手,似是无意地勾住了季凌纾的脖子:   “……茶。”   “……什么?”季凌纾愣了愣。   “口渴。”江御不满地蹙起了眉。   “师尊你等等。”   季凌纾这才反应过来他睡着了也不忘要喝茶,哄着江御先松开了他,小跑着去桌前倒了杯茶,又赶忙跑回了榻边。   喂给江御喝之前,他习以为常地先自己品了品茶温。   太烫太凉江御都不愿喝。   “师尊,张口,茶温刚好。”   季凌纾没想到江御竟睡得这样沉稳,被自己这般摆弄也不见醒。不过他看江御的嘴唇确实有些干了。   江御“嗯”了一声,却没有动作,只是靠在他怀里继续睡着。   季凌纾尝试将茶杯递到江御唇边,被江御没好气地推开。而他要起身时江御却又拽着他,口中小声喃喃地要喝水。   “师尊你……你到底想要我如何。”   季凌纾无可奈何,看了看江御,又看了看手里的茶盏,心里忽然生出一记。   他的喉结不受控地动了一动,拖在地上的狼尾巴也开始狂摇乱甩。   “师尊,我只是怕你口渴。”   季凌纾自欺欺人道。   他端起茶盏自己抿了一口,而后轻轻捏住江御的下颌,唇贴唇地将那幽香的茶液渡了过去。   唔……   季凌纾忽而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等他再度睁开眼时,眼前已经不再是花坞的景象,江御也没再睡在他怀里。   四周绵延的岩浆和烈火取代了花坞周遭的蓬草生花,站在他面前的人衣角翩飞,回头有些惊愕地看了他一眼:   “季凌纾……你怎么也进来了?!”   江御脸上露出些许无奈。   季凌纾心虚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我不知道……师尊,这是哪里?”   周围又干又热,难怪江御那么想喝水。   “好像是在我的梦里,”   江御顿了顿,   “被於菟操纵的梦里。” 第120章 江御你别睡   “於菟操纵的梦?”季凌纾不解问道。   江御只是紧盯着二人四周蠢蠢欲动、不住流淌着岩浆,思忖道:“你拔剑砍那远处的石头试试威力。”   季凌纾闻言照做,拔出佩剑蓄力朝着江御所指的那岩块奋力劈去。   “喀嚓——”   只听一声脆响,数米外的赤色岩石震了两震,沙沙滚落下一把碎石灰烬。   “怎么可能?”   季凌纾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以他的功力剑法,劈碎那石头轻而易举,怎么可能一剑下去只是振出来几许瓦砾砂石。   江御脸色也并不好看,从季凌纾手里顺走了剑,也朝着那石块砍去。   剑气如虹,利落振宁,可那巨石仍只是耸动了片刻,只堪堪被劈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印子。   “果然。”   江御蹙眉道,   “这梦被於菟主导,在梦里你我修为如何都是它说了算。”   “那岂不是它为刀俎我们为鱼肉?”   季凌纾不信邪地再次挥剑,剑锋就像被周围的热浪给烤化了一般,软塌塌地散在了半空中。   他绵软无力的剑气刚一落地,被熏烤得发烫的空气忽然震颤起来,轰隆轰隆的巨响声自四面八方而来,散落在崎岖黑土地上的熔岩倏地汇入一条滚烫的大流,那血色的巨流骤然逆流而起,垂天而行。   像不久前刚被季凌纾斩断的赤触在卷土重来,但威力不知又强了多少倍,二人都意识到如果生捱上这么一下,别说肉身殒灭,恐怕只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跑!”   江御抓起季凌纾的袖子。   季凌纾将佩剑扔掷半空,心咒一念,扯起江御御剑而飞,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催动御剑咒,那骇人的灼烫感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自后抓着季凌纾腰带的江御声音发沉:   “季凌纾,别回头看。”   季凌纾没听他的话,几乎在同一瞬间回眸看向了身后。   咣——!   当啷一声如香烛翻覆,木鱼落下,密密麻麻的拜神许愿声穿插入灼人的风浪,季凌纾碧澈如水的眼睛被染上了污涩的血色。   他仰望到朱红的天幕被什么遍体通黑的巨物啃食出了一个大洞,蛇状的尾巴从那洞里泄入人间,更远处的月亮“噗通”一声被形如猛虎的兽神脑袋吸入了口中。   浑身寒毛不可遏制地竖起炸开,光是仰视一眼,甚至没进入那兽物的视线,已经足以让人大汗淋漓。   江御叹了口气,压下他炸毛的尾巴:“说了让你别看。”   留下阴影可怎么办。   出乎意料的是季凌纾很快就敛下了心神,镇定下来:   “拜它自己所赐,我好像已经习惯这景象了。”   虽说此次窥见的真身一角比此前任何一次反噬带来的幻觉都更具冲击力和压迫感就是了。   “别分心,好好御你的剑,在这梦里被它抓住就糟了。”江御说着拍了掌季凌纾的屁股。   季凌纾刚刚被安抚垂下的尾巴再次炸开:“你……!你这样我只会更心猿意马!”   “你有没有觉得它越来越近了?”   “那热浪灼得我都要出汗了。”   季凌纾啧了一声,他没有痛觉尚且觉得难耐,江御定是更不好受,考虑片刻后他干脆心下一横,单膝跪于剑身握住了剑柄,   “师尊,你找个地方躲起来,跑不是办法,我想办法对付它!”   “回来!”   江御眼疾手快,抓住了要从飞剑上跃下的季凌纾,   “刚不是告诉你了在这梦里於菟才是主导,你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他再厉害这也只是个梦。”   季凌纾自认为比江御更了解於菟,也清楚记得在湖底幻境中於菟亲口教给他的,这世上所有的破坏和摧毁无不在六字之中——毁形,灭魂,崩律。   面对他和江御两个剑修,这分身做不到毁形,而能够崩律的堕薮显然在於菟主身身上,并在数百年后暂借给了季凌纾。   如此一来,面前这分身的目的就只剩灭魂。   它想通过梦境毁人心智乱人魂魄,但可惜的是,季凌纾已经被它的主身用这一套折磨过太久。   久到他都有些得心应手了。   那幻觉他破得了,这梦境就也困不住他。   江御却紧紧攥着他的衣领不愿松手,对他心中所想了然于胸:“你不会以为这只是个简单的梦,只要神识清醒拖到梦醒就什么事都没有吧?”   季凌纾哑然。   同时二人似是都感受到了危险,不谋而合地回首看向身后那本该在吞噬天幕的凶神。   可身后空空如也。   岩石,山川,天空,形状,颜色,什么都没有。   炽烫的杀意从另一侧凭空闪现,不属于这世间的赫尾切开所有,直朝季凌纾和江御而来。   季凌纾只来得及扑向江御,螳臂当车般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他。   来不及了……!   叮——!   刺耳的嗡鸣声在耳畔绽放叠荡,被江御亲手戴在季凌纾耳垂上的那通透玉莲在天地间遍生莲迹,苍穹上被撕咬出的裂痕被端庄光明的华光填补,季凌纾再度真开眼时,二人已经又回到了花坞之中。   要不是江御胸口的蛊种痕迹正阴沉沉地泛着血色,刚刚的一切还真如大梦一场,不留痕迹。   “师尊…哪来的血?!刚刚於菟还是伤到了你?!”   季凌纾摸到一手黏腻的血迹,惊骇地看向刚刚睁开眼的江御。   他明明把人都护在怀里了,为什么他毫发无伤,江御却在流血!   “不是它,你别这么紧张,”   江御掀开袖子,露出手臂上浅浅淡淡的一道剑痕,向季凌纾解释道,   “是梦散之前我用你的剑刺的,似乎只有如此你才能明白,就算是在梦里,被杀就是死了,绝无生还的可能。”   “你直接告诉我我肯定是信你的,何故要弄伤自己!”   季凌纾抓起他的胳膊,手忙脚乱地找出止血用的金疮药,说来这些修神雾的仙君也都是些废物,纵火驭水之事得心应手,却从来没人成功只靠神雾就能达疗愈之效的。   若是能修炼出疗伤用的术法,封入符纸制成符咒,不比这瓶瓶罐罐的金疮药用起来方便多了吗。   “破了点皮而已,瞧你慌的……那瓶是化淤用的,不能止血,用青色的那瓶。”   江御轻嗤一声。心道秘境外的自己混得还不错嘛,受了伤也终于有人会替他心疼紧张了。   “你就不能爱惜下自己吗。”季凌纾无奈道。   江御瞥向他身上斑斑的伤痕,挑了挑眉:“五十步笑百步。”   季凌纾小小声嘟囔道:“我又感觉不到疼……不过刚刚最后那道光是什么?我和你在梦里应该都依於菟所想,修为和刚入仙途的凡人没什么区别吧?”   “那光不是我弄出来的,”   江御顿了顿,   “应该说不是你面前的我弄出来的。你摸摸自己的耳朵。”   “……!”   经这一提醒季凌纾才惊觉,自己耳垂上的莲花耳坠消失不见了。   “可、可师尊不是说,这随手捏的坠子不比此前的雪柳花,不能御伤护身……”   “小打小闹的伤是不起作用,但致命一击却是能替你挡下的,”   江御抿了抿唇,   “这下你能体会到了吗,刚刚我们确确实实差点死在那梦里,而且下一次再被拉进去的话,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可在梦里一切都由於菟做主,它想有多厉害就有多厉害,想我们多好杀就有多好杀,根本无从破解……”   “所以千万不能再让我入梦。”   江御正色道,   “只要我不入睡,它就拿你我没办法,而它又正急着想除掉我们,一定会是它先耐不住性子用肉身来寻,到时候你的剑就不会再像在梦里一样无力了。”   “可不能入睡也太折磨人了,师尊你能扛得住吗?”   “我扛不住。”   江御果断地否认了自己的能耐,他撩开胸口的衣衫,指着那缓缓鼓动着的蛊种,   “这东西会想方设法地引诱我入睡,说实话我现在已经觉得困意滔天了。季凌纾,无论我之后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能心软,也不要全信我,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看紧我,别让我犯困睡着。”   “师尊……”   季凌纾委屈巴巴地皱起眉。早知他所求的试炼会让江御受这等苦楚,他就不进这什么玄星秘境了。   说话间江御又打起哈欠来,眼皮也愈发觉得沉重。   他端起床畔桌案上已经凉透了的陈茶灌下一杯,凉意顺着喉咙直抵肚里,可困意却并不见削弱,反倒更浓。   他自诩意志坚强,可此刻扎根在他身上的毕竟是曾经一统过信仰的凶神。   更何况偏偏又是困意……   人们可能为了精进修为刻意去磨炼自己对于疼痛,情爱,或是贪欲的耐力和定力,但哪里有人想得到要去抵御困意。   “唔,季凌纾。”   江御难耐地蹙着眉,唤了季凌纾一声。   他将胸前的衣襟撩得更开,心里混混沌沌地想着还好这蛊是种在他身上,要是种给了没有痛觉的季凌纾,还真是毫无办法要放他呼呼大睡去了……   季凌纾紧张地眨巴眨巴眼,视线不敢再往下挪动一分:“师、师尊可是还要喝茶?”   “那个不管用,”   江御困顿道,同时手指指了指自己胸口:   “你想想办法……往这里……别让我睡去……”   用剑刺他一刀,放点血,疼痛最能分散困意……江御心想。朦朦胧胧地也看见季凌纾凑近了自己,被他身上干净温暖的气息包围时,睡意更甚……   唔……!   马上就要阖上的双眼突然震颤着睁开。   抵达胸前的却不是痛感,而是,而是……   江御不可置信地垂眸看向埋首的季凌纾: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季凌纾抬头舔了舔唇角,眼睛亮晶晶的:   “不让师尊疼还能分散师尊睡意的方法……我只能想到这个了。”   作者有话说:   前两天受伤骨折动弹不得……今天没那么疼痛缓慢爬起来更文,谢谢大家等我TUT 第121章 江御只想睡觉   “还是说师尊觉得这个也不管用?”季凌纾无辜问道。   “……”江御的唇角动了动。   管用,比给他直接来一剑还管用。几乎在季凌纾落舌的瞬间,前一秒还拉他下坠、让人无法抵抗的困意就全都散去了。   “师尊?”   见江御没有回答,季凌纾竟追问起来。   “师尊觉得是管用还是不管用?”   江御长叹了一口气,妥协道:   “管用,但要一直让你这样亲,大概我也还是要睡着。”   “那师尊还想要什么?”   季凌纾抬起眼,对上江御琉璃釉玉般的双目,此时此刻那双眼里的端庄冷寂已经淡了许多,多的是如春日花海般的清澈灵动。   他没忍住,咕噜一声滑了滑喉结。   “嗯…”   江御似乎没听见,正在专心考量。半晌他轻轻伸手抬起了季凌纾的下巴,修长的指节探入唇腔,指腹旖旎地摩挲着狼族独有的利齿。   季凌纾眉心微微一跳,但也只是眯了眯眼,没再做出任何带有抵触意味的动作。   就像龙有逆鳞,对于他们苍狼而言,那颗最为锋利的后齿就是他人触碰不得的逆鳞,就算是亲近如同族胞亲,一旦碰了那颗牙,也多是会被咬断脖颈放血而死。   “训得这么好?”   江御似乎有些讶然。   季凌纾悄悄用力,用牙齿磨了磨他的指尖,似乎是在提醒他回答问题。   江御收回手指,   “间隙也让我试试你们苍狼咬人是不是真的很疼好了。”   小狼尾巴差一点将床畔搁着的琥珀托花盏扫去地上,季凌纾深吸了一口,问:   “那我……我往哪里下口?”   江御懒洋洋道:   “哪里都可以。不必口下留情,越疼越不容易犯困,我……唔。”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季凌纾按倒在了塌上,后脑勺撞到枕头上,虽然不疼,还是惹得江御闷哼了一声。   “师尊放心,”   季凌纾舔了舔下唇,   “我一定不会让於菟再把师尊拉入梦境的。”   “不想死在这秘境里的话就争点气。”   江御淡淡压抑下愈发沙哑的嗓音。   当然,蛊种种在他身上,整个玄星秘境都是他用以封印於菟分身的牢笼,就算季凌纾失败了,也只会是他这个修为幻化成的倒影烟消云散,并不会真的伤到季凌纾。   江御仰躺在他再熟悉不过的软榻上,有些出神地看着花坞顶上那雕云画竹的屋梁。   他一个人在花坞里住了不知多少年了。   也不知还要等多少年,他这高处不胜寒的花坞才会因为季凌纾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起来。   半晌,他突然坐起身来,轻轻揪住了季凌纾的一缕墨发:   “你了解过双修之法吗?”   季凌纾瞪大了眼睛:“什……什么?师尊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现在就来和我双修。”   江御顿了顿,   “既能不让我睡去,还能增进你的修为,等於菟等不急露出破绽时,你也好有把握将它一击必杀。”   “可我、我们是剑修啊,师尊你不是教过我,剑修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挥剑积累而成,没有捷径可走吗……?”   “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江御“唔”了一声,但很快又展眉:   “这倒是也没错。只是我要渡给你的不是剑技,而是另一种东西。”   “另一种东西?”   “我赠予你那莲花耳坠时,你应该有感受到过才是。”   “你是说……剑气?”   季凌纾不知该如何形容,不过当时江御召开满池的莲花时,他确然感受到了周边似乎有什么淡淡的气息拂面而过,和神雾并不相同,也不似凛冽剑气,那气息温和澄澈,如同载着年年的春和景明。   “那不是剑气,我也不知该如何称谓,在许久许久之前,柴荣还没有摸索出所谓的神雾修炼体系之前,其实我们在修剑的过程中都能积攒出独属于自己的这种灵气。”   江御耐心解释道,   “这东西和神雾不同,并不存在于天地,而是诞生于自己的丹田道心。而且生成积累的速度十分缓慢,有的人练上百十年也依旧感悟不到。”   这大概也是后来的修士都会对神雾趋之若鹜的原因。   “现在应该没什么活人在拥有炼化了,”江御顿了顿,“而我的剑之所以什么都能破,一是在于我教给你的寻隙而下,二则是,我能把这灵气包裹在剑锋之上,威力自然比普通人的剑要高出许多。”   “用气包裹剑锋……”季凌纾闻声思忖片刻,忽然灵心一动,“那如果像羡阳仙尊他们那些擅使神雾的,如果再花时间去练了剑,把他的三昧真火包在剑锋上岂不是无人能敌?”   “羡阳仙尊是谁?”江御问。   “我忘了,他现在应该还名不见经传,”季凌纾挠了挠头,“就是以后能迫近飞升之境的一个人,在金霞宗内很受人敬仰。”   “虽没见过你口中的三昧真火,但我猜想那种用神雾催出来的小火苗在我教给你的剑面前估计碰一下就碎了。”   “这么厉害?”   “当然,花费上百年才能沉淀出的一缕气,和那动动手就能聚集出一大把的神雾,你觉得哪一个更容易溃散?”   “可那也……”季凌纾犹豫起来。   他当然不是不愿和江御双修。   只是他希望江御选择和他双修不单是为了精进修为……   “别废话了,你不是说我说什么你都听吗?”   江御替他解下束发用的发带,狎昵地俯在他的耳畔,   “该怎么做你都会吗?还是要我手把手教你?在这里你不必把我当成你师尊,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了许久的,用以助你一臂之力的灵具而已。”   “江御…………”   季凌纾的嗓音也哑了下来,他哪里拗得过江御,只恨自己不争气,动不动就……就达到了能双修的状态。   鸦川,夜色深沉。   江御正端坐于帐中打坐吐息,半柱香前他感觉到那赠予季凌纾的莲花耳坠有所异动,正思索着玄星秘境中的试炼是否还是太难了的时候,身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感觉。   身旁的绸被他攥得起皱。   玄星秘境里的那个他……太乱来了,竟然自顾自打通了和他的通感。   要命的是他本人还喝过怡宵塔的那安寝茶,五感要比往昔更加精锐,甚至到了敏感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通感,他……   “季凌纾……!”   江御咔嚓一声握碎了手里的茶杯,星星点点冷下来的茶渣溅在了身上。   这狼崽子是疯了吗,怎么比在神殿那次还要横冲直撞。   江御无可奈何地打开窗户,好让冷风灌入屋内,他只能靠冥想打坐以静浮躁之心。   没曾想,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敲门声。   是商陆叩响了他的房门:   “江御,我从阁外见你未熄烛火,如果睡不着的话要不要趁夜去看看我们鸦川特有的打铁花?”   江御紧紧咬着唇,平息声音:   “……我正欲熄烛。”   商陆从他的语气中还听出了几分烦躁之意,更以为是挑剔的兰时仙尊嫌弃他们鸦川穷乡僻壤,住得不舒服。   只听商陆好心道:   “我让人从平玉原买来了安神的香片和助眠的甜茶,你若睡不安生的话可先用些。明日白天我再带你去平玉原或者琉璃海里买你喜欢的床被枕头。”   江御没再答话。   商陆只好将手中的木盘搁在了他房门口的地上,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东西放在门口。我的寝殿就在下面,你要是渴了饿了,叫我就好。”   江御无奈。   哪有让他这个鸦川少主给他送吃送喝的道理,而且这铜雀阁里侍候着那么多墨族奴仆,若不是他刚来时执意屏退了一波,就刚刚那阵动静,估计就够引来一群人候着了。   屋外的声响渐渐平息,应是商陆放下东西后离开了。   江御又抵抗了一阵子,终是败给了季凌纾的粗莽猛鸷,他只能难耐地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净心咒。   中间终于得以片刻的停歇,估摸着是秘境中的那个自己也受不住了。然而还没等江御调息稳气,季凌纾那边就又开始了。   明明相隔千里,中间横亘着无数的屏障法印。   他却好像能听见季凌纾咬着他的耳垂低喃:   ——师尊,今晚你别想睡了。   真是……放肆。   江御下唇快要被咬破,清冷的剑气不断被顺入心脉,可却依旧敌不过季凌纾的百般花样。   他记得季凌纾打架时也是这样,神出鬼没,对手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一点上的节奏,下一瞬间另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就又被发起猛攻。   连他也觉得应接不暇。   ……   不知过了多久,江御喘着气从一片狼藉中缓过神来,终于又得到喘息的机会。   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衣裳,趁这间隙轻声走向房门。   商陆说他送来的是什么?安神助眠的东西是吗?希望那些东西能让他一头睡去,别再受这细碎又漫长的“折磨”。   吱嘎——   江御刚推开门,一道声影忽然落入眼帘。   商陆竟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十步远的距离背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开门的声音后商陆立刻回过头来,淡笑了一声:   “我怕你实在嫌弃,一晚都等不过就会反悔离开,正在琢磨要如何向你补偿……唔,江御,你眼眶怎么红红的?是谁冲撞你了吗?” 第122章 火树银花灿   江御背在身后的手比出剑指,顺着自己的脊骨从太乙穴落至天枢穴,将冷若冰绽的炁气的送入体内,强横地熄灭那烧灼了大半夜还难以平息的业火。   而后他才面不改色地回答商陆道:   “无妨,是水土不服导致的眼干而已。再说放眼整个鸦川,应当没什么人敢在你这铜雀阁内冲撞我。”   “我们墨族不比琉璃海里的仙君们识礼数,时常有不听话的孽畜闯祸,”   商陆笑笑,   “若有不长眼的人对你无礼,一定要让我知道,我好清理门户。”   “我的名声在你们鸦川并不好,尤其是对你们这辈人来说,”江御淡淡道,“不待见我才是常理,不必强求。”   当初他强掳季凌纾一事在鸦川本地流传出了不知多少个版本。   有人说他是杀害上任鸦川之主的罪魁祸首,有人把鸦川数百年的混乱没落归咎于他,更有甚者,说是他一剑斩断了鸦川的气脉,才使得他们墨族难以修炼得道,无从升仙。   “万一以后你要长留于此呢?”   商陆似在说笑,   “我迎你来,是真心愿让你做鸦川的另一半主人。”   “少主好意,江御敬谢不敏。”   江御弯身准备去端的木盘,商陆已经快他一步,替他拾起了托盏递到了他手边。   “多谢。”   江御垂下眼睑,手指在香片前顿了顿,最后还是选择端起了一旁的安眠茶,不由分说地喝光了一大盏。   甜茶下肚,躁意微减。江御揉了揉眉心,正为后半夜终于能休憩片刻而松了口气,忽而又意识到通感是双向互通的。   刚刚他被季凌纾撞得思绪都乱了……竟现在才反应过来,秘境里的那个他无羁于情爱欲望,若只是为了助季凌纾精进修为,不会选双修之法才对。   而且莲花耳坠上的保命法印都被激起了,说明秘境中的二人已经和於菟正面交手过。这於菟的难缠之处就在于他所修炼的术系不同于明宵星君或江御的那般直白凌厉,而是古怪阴奇,无孔不入。   思忖半晌后,江御忽然叫住了商陆:   “刚刚商少主说现在有奏铁花可以看?”   商陆闻声顿住准备离去的脚步,弯了弯眼:“嗯,特地为你准备的。不过你不休息了吗?只要你想,每晚都可以演给你看的。”   “就今晚吧。”   江御叹了口气,既然通着感,他若是撒手睡去,那边恐怕会更不好受。   他已经用灵炁暂且将感知压制到最为迟钝的程度,只要季凌纾不再想出什么新花样,他有分寸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好。”   商陆看他衣衫单薄,便脱了自己的鹤氅想给江御披上,绣着繁复银纹的披风刚一靠近江御的肩头,便被时刻环护在他周身的剑气绞成了碎片。   江御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抱歉。”   高阶修士身边往往都会有神雾护体,他是剑修,身旁护着的自然都是削铁如泥的剑气。   商陆眯起眼摇了摇头:“无妨,是我唐突了。”   罢了又问:“不过我瞧这剑气似乎并非属于你。”   江御难得来了兴致:“何以见得?”   商陆边领着他在廊道错综复杂的铜雀阁中穿梭,边晏晏回答道:   “我虽没亲眼见过你认真出手,但无论是听从那些关于你的传说,还是见到你后的直觉所引,都觉得你的剑气应该像你的人一样,凌厉但清澈,而刚刚频现在你身边的与其说是剑气,更像是杀意,十分混沌又深不可测的杀意,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杀意应该是出自我那弟弟?”   “商少主修为确实了得。”江御夸赞道。   商陆只是笑笑:“您还真是宠他。”   “没办法,不让他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他肯定会大闹一场,不肯让我和你来这鸦川。”   “您有心了。”商陆揶揄道。他怎么觉得这剑气就像炸毛的狼,还是只只会对着他嗷呜嗷呜露出利齿的狼。   “你们这铜雀阁倒是有趣,一眨眼的功夫阁内格局就完全变了样子,若是没有阁中人相领擅自闯入,怕是要被困死其中了。”   江御跟在商陆身后,边走环顾着阁内的构筑。   这铜雀阁从外看只是一座多棱多角、檐梁盘囷的精致小楼,进了大门后才能发觉是别有洞天,无论站在多高的楼层向上观望,仿佛往上都还有数不清楼阁,层层叠叠,曲复周流。   “寻常人闯进来当然是有来无回,”   商陆顿了顿,   “不过你当年来掳走季凌纾时,不就没能困住你吗。”   “当时走得急,没留心欣赏这周密的机关。”江御至今依然想不起那年他只身闯入鸦川到底遭遇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带走季凌纾。   对这变幻莫测的铜雀阁也没什么印象,当时他估计是一剑劈毁了墙梁,随便开辟了条路出来。   “我还听世代运转这铜雀阁的墨鹊一族抱怨过,说你当年留下的窟窿可耗费了他们数十年才给修复。”   “你儿时就住在这里吗?”   “这里是鸦川之主的住所,自我有记忆起我便在外逃亡流浪,直到前两年夺到了圣子之名,才得以搬入此阁。不过季凌纾如果没被你带走的话,大概会在这阁中长大吧。”   “这到处都黑压压的,压抑阴冷,不适合他住。”江御毫不留情地评价道。   “我们墨族本就不适合见到阳光,太过安宁的环境会挫磨掉我们的兽性。”商陆无奈地抿了抿唇。不过这也都是事后闲谈了,若季凌纾当年没被江御带去金霞宗护着,恐怕早就被其它虎视眈眈的部族给派人杀害了,根本就长不大。   脚下的路像是活的一样,会顺着商陆的心意为他们二人搭建起新的廊桥横木,没走多久,原本重峦叠嶂的灯阁便从视线中退去,面前墙桥洞开,看起来就像是为江御凭空生出了一片露天的庭院。   院落正中央已经搭好了一座十尺来高的柳棚,周边矗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熔炉,炉鼎中正流淌着滚烫浊沸的铁水。   “少主大人!”   棚下候着十几个光着膀子的少年,由一个白发老者领着一同聚集过来,匍匐于商陆面前向他问好。   江御见他们肤色泛铜,眼睛也和常人有些许不同,似乎是没有眼皮,浑圆浑圆的像两只灯笼。   “这是铁蜥一脉,”商陆向他介绍道,“因为他们表皮坚硬紧实,耐得住高温,受伤后也能即刻蜕皮自愈,所以奏铁花也是由他们一脉传承至今的。”   这打铁花是墨族独传千年的一项技艺,将通红的铁水盛入柳木勺中抛洒向天空,就能造就金花飞舞,溅星碎玉的奇观。   景观虽奇,却也危险万分,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铁水浇头,体无完肤的下场。   所以也只有铁蜥这样体肤坚实的部族能够胜任。   得了商陆的命令,那群赤膊的蜥族少年纷纷欢快地跑去围绕在炉鼎周围,各取了柳木棒准备向江御献上表演。   少主说了,要是能博得江御一笑就重重有赏,他们往后的荣华富贵便不愁了。   被少年们换作师父的老者则带着商陆和江御前往了不远处专门修建的观景高台,老者的胳膊和背上伤痕累累,遍生红疤,大约都是年轻时为练这打铁花而留下的痕迹。   他笑问江御道:“敢问外来的贵客可曾听闻过我族独有的奏铁花?”   江御点点头:“不过据我所知,奏铁花最初是由上古凶神於菟所创,每逢祭祀之日都要让信徒为其奏打铁花,没想到这祭奠凶神的技艺还能流传至今。”   老者闻言捋了捋胡子,手心里不禁沁出了几分凉汗。这兰时仙尊真如传闻中那般无所畏忌啊,竟然敢直言那东西的大名,也不怕被明宵星君听见降下天罚。   “如今我们能呈现给您的当然是经过了改良的,早已不是为了取悦那……那凶物,只是为了求个富贵吉祥,五谷丰登的好兆头而已,明宵星君也就放之任之了。”   “取悦那凶物?”商陆好奇问道,“怎么个取悦法?”   他虽城府深重,但本质上也就只比季凌纾早出生二十年不到,在这老者,在江御面前和什么都不懂的孩童无异。   “这……”老者有些为难地看向江御。   江御解释道,“听说於菟并不是为了看什么星火散花,而是要看铁水浇在人身上,在信徒们身上生生烧灼掉皮肤开出血花,为它表演这奏铁花的人几乎都难逃一死。”   商陆闻声不禁皱了皱眉。   老者和颜悦色道:“所以我爷爷常告诫我,一定要对明宵星君心怀感恩。再者现在的奏铁花经我们部族代代改良,练得精通后就不会再受伤了,二位大人只当是一场美景来观赏就好。”   他说罢便朝台下蓄势待发的少年们比了个手势,只听古乐渐鸣,鼓声齐跃,铜色皮肤的少年们赤脚跑动起来,一勺又一勺滚烫的铁水在他们手中的柳木间飞速传递。   咚——!   鼓点鸣至最高,少年们奋力扬起胳膊。   刹那间火树银花不寐天。   砰的又是一扬,散下的铁花落至柳木搭成的花棚,顺着枝叶再次喷发散落。   星如雨,花满树。   璀璨星雨映夜如昼,连商陆也不禁赞叹地鼓起了掌。   而江御却咬着唇忍下了喉咙间的闷声,垂在腹间的手指发白地绷紧。   撞到这里来了……   作者有话说:   注:文中关于墨族打铁花历史的描述都是架空(编的),打铁花始于北宋,盛于明清,是国家级非物质遗产之一,需要传承艺人付出许多努力和智慧才能呈现出震撼恢弘的表演,感兴趣的大人们可以去搜一搜~ 第123章 见花如面(二更)   季凌纾……!   江御几乎快要站不稳。   季凌纾突然发狠,江御只能深吸一口气,竭尽所能地没发出声音,沉着脸紧紧握住了看台边缘的石栏。   肚子的感觉太奇怪了…他不动声色地隔着衣襟揉了揉,那里依旧平坦紧实,和他所感受到的截然不同。   铁花弘飞,在广袤的夜空中开出一捧又一捧流金渡银的焰火,明明灭灭之下江御突如其来的不适感才得以遮掩。   商陆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完整的奏铁花,这支打奏铁花的铁蜥少年独属于铜雀阁,这花舞烂漫的表演也只会为鸦川的王绽放。   被眼前的奇景震撼良久后,他才终于缓过神来,本想问江御满不满意,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江御?”   天上的余金还一波一波散开着,商陆环顾一周,发觉江御不知何时竟躲到了看台的角落。   “江御,你怎么在这?不喜欢看吗?”   商陆关切地走来,伸出手去欲拍江御的肩膀。   季凌纾留下的道道剑气感知到他的靠近,瞬间迸发出凛利的锋芒,像龇牙咧嘴的野兽,想要将商陆逼退。   “烫……季凌纾……”   江御的声音被压到最低,却还是没忍住沉吟出了声。   商陆发觉他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靠近,不禁心里疑惑更甚,动用神雾弹开了季凌纾的剑气,离江御又近了两步:   “什么好烫?江御,你没事吧?不会是火星子溅到你身上了吧?”   被商陆叫了好几声,江御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几不可见地用手指擦去眼尾的痕迹,回过身面对商陆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没事,商少主听错了吧。”   “是吗……我还听到你叫季凌纾的名字,出什么事了吗?”商陆显然没那么好糊弄,面露担忧地盯着江御。   “是他的剑气给你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吧。”江御信口胡诌。   随着观台下鎏金的银河渐渐熄灭,秘境中的大开大合也终于暂落入喘息,季凌纾似乎正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着止不住颤抖的他。   “这样么,”   商陆又盯了江御片刻,不知为何好似能从江御眼里看到几许仓皇疲惫,他虽对江御好奇有加,但也无意逾矩惹人不快,便默默收回了抓着江御衣袖的手,主动转移话题道,   “这铁水成花,你觉得如何?可还喜欢?”   “很漂……嘶…………”   江御话到嘴边又是突然一哽,死死掐住了灵道穴才克制住自己的神情。   “嗯?”商陆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一时也捉摸不透江御的想法。   江御少有地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等季凌纾破境出关,一定要好好教教他,不是什么都能往嘴里放,什么都能用舌头舔的……唔……   “江御?”   商陆见江御脸色发白,似是双腿脱力,不禁出手搀了他一把。   “我之前到金霞宗拜访时听玄宗主提过,说你前些日子失了记忆,修为尽失,难不成是还未全然恢复?还是留有什么隐伤?”   “我的记忆确实还有缺失,”   江御不知动用了多少力气才堪堪稳住自己的心神,   “但商少主无需担心,我只是因为不习水土吃坏了肚子,稍有些不适罢了。另外刚刚的表演很漂亮,我看得都入迷了。”   听到他说这话,一旁大气不敢喘的老者和台下那些昂首以待的铁蜥少年们才终于把心口悬着的石头放下。   商陆挑了挑眉,看向那老者:   “你带着那些孩子们去领赏吧。”   老人闻言连忙朝着他和江御叩了三拜:“多谢大人褒奖!”   江御略略颔首。   商陆笑着和他说道:“这也算是鸦川里除了杀伐和战争外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了。你只来过鸦川一次的话,此前应该没见过这铁花之景?若你喜欢,每晚都能让他们来演给你看。”   江御摇了摇头:“铺张浪费之事,见识一次足矣。而且我看那些少年们身上多少都留有灼痕,就算是铁蜥一族,也还是会受伤,你既要做鸦川的主人,如此劳民伤财之孽还是要尽量避免才是。”   “让铁花绽放便是他们的使命,甚至是存活于此的意义,不让他们演他们反而觉得惶恐,每天都叫他们来,他们才觉得如鱼得水。”   “……如果如此想演的话就继续演着吧。”   江御顿了顿,   “不过这其实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打铁花。”   “哦?”商陆扬起眉梢,“这一技艺应该只在墨族内有所继承流传,除了来掳走季凌纾的那次,你还因别的事来过鸦川吗?”   “不是,是在琉璃海里看的。”江御淡淡回忆道,“不过不比今晚这般正式恢弘,也没有这么大的炉鼎和柳叶花棚,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铁水,只够打洒出一捧铁花来。”   “是季凌纾?”商陆问。   江御点了点头,抬眸看了商陆一眼,似乎是在问他怎么猜到的。   商陆轻笑一声:“谈到他时你总是不一样的。不过季凌纾不是一直在金霞宗里长大,从未回到过墨族吗?他怎么学会这门手艺的?”   江御耸了耸肩:“我也想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大概是季凌纾一百五十岁的时候,外表长至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最是好动的时候,整天翘着个毛绒尾巴在花坞里上蹿下跳。   春分前,临近江御的生辰,花坞门口陆陆续续开始收到各门各派送来的华贵礼物,江御懒得一一拆看记录,便让季凌纾先去挑喜欢的拿走,剩下的就随便存入库房。   少年季凌纾在那堆金粉红纸间流连了许久,当然不是真的想讨要宝贝,而是想窥探下别个人都送的师尊什么生辰礼,好估量自己准备的玩意儿拿不拿得出手。   一拆,是玄行简批来的一座金山。   再拆,漱冰仙尊赠了块华光溢彩的原石,那石料后来被江御选中给季凌纾锻了剑,可以见得有多么贵重珍稀。   又一拆,敬玄直接在后山开了潭湖泊送给江御垂钓玩。   关系最不好的羡阳也很要面子地送来了一对儿赤金玄鸟,就连他座下小徒木羽晖也从南海寻了号称是最大的夜明珠。   清点了别人送来的礼物,季凌纾摸了摸怀里那条干巴巴的枕巾,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他自己在上面绣了点花样。   完全是相形见绌,根本拿不出手。   枕巾被季凌纾藏到了库房深处,离春分之日还有三天时间时,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能送出什么与众不同的生辰礼来。   最终不知他是从哪里得知了有关这打铁花的消息,他悄悄折了敬玄门口的柳木,通过挑衅木羽晖得了三昧真火,又以江御的名头找玄行简要了几柄没人要的铁剑。   在江御生辰那晚,他把江御带到了花坞后头的草坡高处,满怀期待地为江御打出了一蓬完满如星火四散的灿金铁花。   他以为江御会喜欢。   明明江御向来都喜欢这些稀奇又好看的玩意儿。   可等他大汗淋漓地回头看向江御时,却没能在江御眼里找到半点欢喜的情绪,取而代之则是惊疑,震愕,甚至心灰意冷。   季凌纾的心在那瞬间凉了下来。   原来师尊真的像金霞宗里那些人们说的那样,没那么在乎他。   那夜星开万户,花如千焰,自以为是准备的惊喜成了困顿住季凌纾许久的心魔。   他只看见四散的萤花,   就像江御只看见铁水落在他身上灼出的伤疤。   短短三天时间,季凌纾怎么可能练就出熟练的技艺,只是因为他不怕疼没有痛觉,才能以鲜血淋漓为代价为江御打出一朝黄金花。   也是从那天开始,江御下定决心要替他这徒儿索回痛觉来。   那时江御只顾心疼他的小狼肩上背上受的伤,没有心思去欣赏那所谓的打铁花,直到今日在鸦川再次得见,才缓缓意识到季凌纾曾经是想要把多美好的景色捧到他的跟前。   风起夜连天。   江御看着那熔炉中冷凝下来的斑驳铁水,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古怪的念头。   商陆正欲邀请他再去夜游铜雀阁所在的不夜城,还没来得及开口,江御已先一步离开高台,步履匆匆:   “商少主,今日我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好。”   商陆只能目送他的背影,想跟上去,却又能读出其中的疏远疏离,最终只得惋惜地干笑一声,抬手将神雾幻化成一尾流萤,好领着江御穿过变化多端的楼阁顺利回到房中。   总觉得江御出了会儿神后心情就变得不好了。   商陆叹了口气,可别让兰时仙尊再因找不到回房的路而一剑又把铜雀阁给劈出阁大洞来。   江御匆匆回到寝卧后悄无声息地在门窗外布下了结界。   只是简单的隔音结界,不足以引起铜雀阁中四处巡逻的守卫的主意。   将自己隔绝在这屋内后,他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像在生气,可又说不出在生哪门子的气。   只觉得心里烦闷,无从纾解,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还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存在满满当当的胀热感,可晚风吹在身上时却是彻骨的薄凉,呼啸的风声不停地在让他清醒地认知到,此刻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在。   咔嚓——!   江御砸了书案上的一方墨砚,烦躁感却未曾消减半分。   咣当——!   又一连砸了窗边的花瓶和屏风。   哐——!   这下连茶壶都给碎了。   随着被撒气砸坏的东西越来越多,江御也愈发清醒过来。   原来他不是在生气。   他是想他的小狼了。   我行我素、孓孓而立地活了成百上千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人们口中的想念到底为何物。   意识到这一点后,心中的燥郁更加深沉浓重——是他自己决定要孤身来鸦川找於菟算账,也是他亲手将季凌纾送入了玄星秘境,现在却又不知廉耻地自顾自思念起来,这世上简直没有比他更不称职的师尊了。   江御掀起手边唯一还完好无损的茶盏,正欲砸向地上时,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沙沙声。   簌簌作响,像是锋利的兽爪在挠弄结界。   他怔然站起身来。   身上还沾染着厚重血尘的季凌纾恍然落入了他的视线。   季凌纾可怜兮兮地扒在他窗前:   “师尊!快让我进去!” 第124章 暖榻   “你怎么在这?”   江御愕然,同时勾手打开了窗上的木锁,一把将依靠尾巴挂在窗外的季凌纾给扯了进来。   夹杂着点点血腥气的凉意沁入鼻息,他确认了面前的人就是他如假包换的徒弟,而不是随便什么幻象或傀儡。   “你不是应该在玄星秘境里对付於菟的分身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半柱香的功夫前,季凌纾的气息还不断强横地入侵着他的感知和意识,就算於菟立刻找上门来送死,季凌纾也应来不及在这样短的功夫内从金霞宗赶到这鸦川。   更何况商陆还在鸦川边境布下了层层森严结界,这兄弟二人虽只有一半血脉相同,骨子里那股充斥着野性的嚣张占有欲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季凌纾留在江御身边的剑气直指商陆,商陆布下的结界恐怕也在是专防季凌纾。   总之季凌纾想悄无声息地闯进鸦川来并非易事。   “我战胜它了!”   季凌纾坐在窗栏上,虽还比江御高了半个头,但却有意俯了俯身,将脑袋靠近江御肩头,做出一副求夸的模样,   “它把人拖入梦里的把戏迟迟不奏效,你关了它太久,它以为我是好捏的软柿子,便心急如焚地现了身,虽然难杀,但我谨记师尊教给我的话,成功把它斩于剑下了。”   笼罩在月亮四周的薄云缓缓被风吹散开,水波般的月光抖落在季凌纾身上,照亮他满脸的血尘和浑身的斑斑伤痕。   虽然此刻说的轻巧,但一定是经历了一番事关生死的苦战。   纵然江御还有许多话想细问,可看到他这副模样,最终也只是伸出手去替他擦去了眼下的血迹:   “你做得很好。”   想了想似乎觉得有些单薄了,便又补充道:   “我没有看错,玄星秘境还有那里面的半个我,都只能托付给你。”   “要是没有师尊渡我灵气,我恐怕还是难敌那怪物。”季凌纾依恋地蹭了蹭江御的掌心,侧过脖颈时,江御得以看见他的墨梅刺青又变得更深重了些,心里蓦然升起一股压抑的不安感。   他问季凌纾:   “只靠我所谓的灵气并不足以将它彻底摧灭,你是用什么方法取胜的?”   “晚些时候我会和师尊细说的,现在时间紧迫。”   “时间紧迫?”   “是秘境中的你展开法阵将我传送至此的,那阵法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我只能长话短说了。”   “突然把你传送过来作甚?既然除掉了於菟,送你出秘境不就好了?”   “我也不明白,”   季凌纾摇了摇头,沾着血灰、不知在何时磨出了茧子的手悄无声息地覆上了江御帮他擦脸的手指,   “那边的你只告诉我说,我必须现在马上就赶到你身边。”   “……”江御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通感是相互的。   季凌纾稍一用力就轻而易举地将他扯到了身边,二人靠得很近,就像是将江御拢到了怀里。   “师尊,我还从未见你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屋里的笔砚杯盏都要被你砸光了,那臭老虎要是让你赔,你身上有银子赔吗?”   他不知江御布在周围的结界可以隔音,因而压低了声音,嗓音听起来微微有些沙哑,刚刚在血战中流浴满身的狼性还未散去。   江御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继续问道,   “师尊生气,是因为我吗?”   “……是。”江御垂下眼睑。   季凌纾闻言心虚地抖了两下耳朵,无意识地摸了摸脖颈上的堕薮刺青,心道师尊神通广大,果然什么都瞒不过……   “鸦川天干气燥,夜晚鸟虫吵闹,我睡得很不好,”   只见江御又抬起了眼,   “你不是说过要来把我抢回去么,打算还让我等多久?”   “…………江御你、你…我没听错吧?”季凌纾睁大眼睛,“可、可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在鸦川办?你想、想和我回去的话,我倒也……”   喉结向下滚了滚,季凌纾将江御抓得更紧了些,掌心里灼热的温度似是要将江御冰玉般的皮肤融化。   他可以掳走江御?   季凌纾的呼吸不觉加重了几许,江御知不知道,被他掳走可不是能回到金霞宗继续装作师徒相安无事那么简单?   他会控制不住自己,把江御锁入像玄星秘境那样无人能惊扰的地方,将他一点一点地拆吃入腹……   “是有事情还没办,”   江御顿了顿,薅了把季凌纾的毛绒尾巴,   “但这铜雀阁里阴冷不堪,需得有人暖榻,我睡得好,才有心思办事。”   ……师尊果然是先喜欢上他的尾巴,然后才是他这个人的!   笼罩在心头的那股阴鸷欲望又如潮水般悄无声息地散去,感受到传送阵法将至极限,季凌纾不舍地叹了口气:   “等我出了秘境就立刻赶来给师尊暖榻。”   江御满意地点了点头,始终压抑在胸腔里的那股不悦戾气终于变得轻盈起来。   “鸦川边界常年设有结界,你来时不可大意。”他叮嘱季凌纾道,语气已经恢复如常。   “师尊放心吧。”   季凌纾弯了弯眼,身后已经渲散出淡淡月白的华光,那是阵眼开启,要将他送回秘境的征兆。   江御站在窗边目送他离开,笼罩在周身温暖熟悉的气息要渐渐散尽时,只听“咚”的一声,季凌纾忽然又抓住了窗框,逆着那法阵的流光回到了江御面前。   江御生平第一次被人扯了衣领。   “唔……”   季凌纾已经欺身而上。   半晌,才听他舔了舔唇角,乖张道:   “鸦川的确不是个好地方,给师尊备的茶都又苦又凉。”   “……真是长本事了。”江御冷冷瞥他一眼,心道要回季凌纾的痛觉真是刻不容缓,小崽子下口还真没轻没重。   “师尊还没消气的话也等我来了撒在我身上吧,不然我真怕商陆拿这杯杯盏盏的当说辞,要留你与他做道侣。”   季凌纾说到一半时声音和身形都已经变得朦胧起来,传送阵法不会再给他更多胡来的时间。   最后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时,有什么圆乎乎的坠子被抛了下来。   江御伸手接住,一摸不仅圆溜溜,甚至还毛茸茸,手感和季凌纾的尾巴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玩意?   江御拿起来仔细一看,像是季凌纾用自己尾巴上长年累月掉下来的绒毛抟成的毛球,古怪之处就在于,这毛球周遭竟还流淌着充盈的清澈灵气……   噗啾——   只见那毛球上忽然睁开了一对儿水汪汪的眼睛,它和江御对视良久,忽然嗲声嗲气地尖叫了一声:   “——娘!”   “……”   江御眼也不眨,直接将它砸进了卧房那头的衣柜并且落了锁。   这蠢狼,双修渡给他的灵气竟就用来做这些。 第125章 童言无忌   彼时距天亮只不剩两个时辰。   江御最终也没有入睡,花了一个时辰端坐在榻上打坐调息以平息怡宵锁上的余热,剩下的时间里都在练剑。   铜雀阁中各厢房都隔设得轩敞豁阔,足够他伸展,为了防止剑气外漏引人注意,江御手中并未真的握剑。   早已烂熟于心的剑式如行云流水,微不可见的灵气也在经络间舒缓流坦。   直至天边有光亮析出,江御才徐徐收式,沐浴更衣后天色已经完全明朗。   他在窗边站定,过了会儿才缓缓走向柜阁。   柜门吱嘎一声被从外拉开,江御快速地扫了眼,见昨晚被他一掌砸进去的那团毛球此刻正奄奄一息地塌在角落,又看见柜底还有一块不浅的磕痕,犹豫了几秒后,终是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指,朝那毛球戳了一戳。   只听“唰!”的一声,那毛球突然伸出两只黑黢黢的小手,死死地抱住了江御的手指:   “娘——!”   它再度大叫道。   江御怎么甩也甩不掉,而且那小毛球还呜哇呜哇地哭出了声,没一会儿功夫就把他的手指给沾湿了,简直和季凌纾一个德行。   摆脱这小玩意儿无果,哭声还越来越大,再嚎上几嗓子就该惊动铜雀阁内的侍卫了,江御无奈,只得用另一手手心托住了它,动作虽然柔和,开口却充满不耐:   “闭嘴。”   “……”   小毛狼登时被吓得竖起了全身的绒毛,委屈巴巴地和江御对视着,一句哭声也没敢再发出来。   虽然没出声,但眼泪却止不住哗啦啦地流,顺着江御的手指要流淌至衣袖上。   江御:“也不准哭,再弄到我手上我就把你捏碎。”   毛球:“爹……爹爹会舔干净的。”   江御:“……”   小球儿说完就眨巴着眼睛谄媚地瞄着江御,见他没有要把自己捏碎的意图,才又大着胆子又呜咽道:   “但现在我要替爹爹陪着娘才行。”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江御不悦地转起手指来,把小东西转得眼冒金星。   它又听江御说道:   “不许叫我‘娘’。”   小球儿可怜兮兮地对了对手指,“可爹、爹爹是这样教的……”   江御不容它反驳道:“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爹。”   小毛球:“可……”   江御:“不听话我就把你身上的灵气都撒了,让你变回一摊狼毫。”   小毛球:“呜……”   江御看它纠结得快碎了,又不紧不慢地诱导道:   “你若是听我的话,我今日可带你出去转上一转。”   小毛球:“爹爹!爹爹好!好爹爹!”   江御便将它放上了肩头,心道这小玩意儿简直和季凌纾小时候一模一样,那时用来哄季凌纾的招数现在拿来哄它竟是一样管用。   说起来季凌纾刚被他带回金霞宗时,玄行简曾问过他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江师尊,您挑儿子也该挑个人族吧?这小狼崽子完全不像您嘛。”   那时江御狠狠瞥了玄行简一眼:“你去给人当爹还差不多。”   吓得玄宗主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我是天赋远不如您,不惑之年才修得驻颜长生的境界,可您、您虽看着像我儿子那辈人似的,但您道途久远,德高望重,收个孩子当后代培养也、也没什么嘛……”   而且江御又不近女色,长久以来也从未涉猎过双修术法,他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应当嘛。   江御懒得和他废话,把在地上乱爬的季凌纾抓起来,扔进一旁的溪流中冲洗去了。   他确实活了很久,不然也担不起玄行简一声江师祖。   但在捡到季凌纾之前,他只是和任意一块石头,一棵古木,甚至一阵风一样,空灵地存在于这世间而已。   而那并不能称为活。   “爹爹,有人!”   煤球似的小玩意儿捶了捶江御的肩,着急地指向门外。   江御回过神来,正巧又听见商陆在外叩门:   “江御,你醒了吗?我从平玉原绑了厨子来做了早膳。”   江御瞧自己肩头那东西和季凌纾一样,听见商陆的声音就已经气鼓鼓地涨大了一圈,浑身炸毛,目光如炬地紧盯着大门。   江御失笑。   商陆准备的早膳他没兴趣,但无奈屋里连茶壶茶杯都在昨夜被他给砸了个干净,连口水都没的喝,只得带着小毛球推门而出。   小毛球似乎被商陆周身的气场震得有些发怯,悄悄钻进了江御的头发里,从发丝间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被季凌纾讨厌的坏老虎。   商陆并未注到这微弱的杀气,而是专注地望着江御:   “你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江御“嗯”了声,“昨夜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奏铁花,美景应引佳情。”   他悄悄隐瞒了季凌纾的到来,以免商陆暗中加固延边结界。   商陆展眉笑道:“你若是喜欢看这些,往南些有许多会舞火龙的部落,到了晚上还有灯舟和长明灯河,今天也可以带你去。”   江御顿了顿脚步:“商少主,我此番来鸦川可不是为了欣赏这里的风土人情。”   商陆耸耸肩:“你放心,你的条件我都不曾忘记过。你不是想查於菟吗,传闻它最早就兴盛于南部那些舞火龙的部落。这些主次我还是分得清的,游山玩水只是想也哄你开心,好让你能喜欢上鸦川而已。”   “一片土地而已,无论是琉璃海还是鸦川,在我看来都没什么两样。”   “可昨夜你不还嫌弃天气阴闷,水土不服睡不着吗?”   “……”   江御只当没听见他说的话,二人又如昨晚一样,穿行在变化多端的楼阁之中,面前的路宛若新生,身后的路已然消失,白天看起来更加奇观。   商陆又主动道:   “差点忘了,今天恐怕还去不得南部部落。”   江御带着疑问瞥他一眼。   他继续道:“今日我鸦川最大的拍卖场开市,要帮你锻造能斩神的莫邪剑,有一样必不可少的材料只能在那里得到。”   “什么材料?”江御对铸剑的了解不深,但手里奇珍异宝却有大堆,还没听说过有什么求而不得的珍贵铸料。   “太岁胎。”   江御蹙了蹙眉,艰难地从残缺的记忆深处寻到了有关此物的些许字句,他只在古籍上看到过这三个字,没想到还真是他没有的东西。   “这东西至邪至纯,无所来也无所去,只有卖场的东家凭借机缘得到了一块,今日他正等着我们去一掷千金。”商陆解释道。   江御一听是和炼剑有关,便同意了他的安排。   说话间二人已经行至昨夜观赏过奏铁花的高台,真有架八仙桌摆在正中央,周围用流沙和翠木造出了曲水竹韵之意,桌上的菜品更是雅致,不知商陆从平玉原绑来的是何方神圣,能把萝卜雕成凤尾,馒头捏成玉桃。   江御有些无奈。他是有时候挑了点,但也没有到这种事事铺张的地步,商陆对他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呢。   然而对他误解更深的恐怕是商陆的手下和周围的那些侍卫奴仆。   他们一路浴血征战,作为当初被迫流亡的一族,是靠自己一步步杀回了这铜雀阁。对他们而言,别说吃一顿饱饭,能从敌人手中保住自己的命就已经是万幸。   现在新王初立,本就是民心不稳、捉襟见肘之时,连商陆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吃过几顿安稳饭,竟就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招待他一个外来人。   江御坐在桌旁,感觉到不远处那些白虎族侍卫投来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咬碎。   他倒是不恼也不心虚,甚至慢条斯理地从盘中夹起了块晶莹剔透的藕粉糕,沾了点豌豆粉递给了藏在自己肩上的小毛球:   “别弄到我身上。”   小毛球吧嗒一声抱住这对它来说有些过于沉重的点心,见江御主动关照它,不觉嘿嘿一笑。   商陆这才注意到它,带着些好奇地打量着这毛乎乎的小东西,问江御道:   “这是你的灵宠?”   江御点点头,没想到小毛球自己奋力摇了摇头:“不是宠物!不是!”   商陆不禁来了兴致,这次他问的是小毛球:   “竟然有灵性到会说话,你说自己不是宠物?那你和江御是什么关系?”   小毛球一边嚼着甜丝丝的藕粉糕,一边得意洋洋地朝商陆介绍江御道:   “这是我娘。”   商陆:“?”   江御:“……”   作者有话说:   年末太忙嘞,组会/期末考+骨折让我本就不够用的时间变得更加可怜,所以很可能会在每周的某一两天爆更,然后其它时间杳无音信,还请大家见谅TUT 等忙完这阵就会稳定许多! 第126章 庄生梦   季凌纾忽觉尾巴一痛,像是被人重重薅了一把。   是江御不喜欢他送的那团狼绒吗?   不应该啊,江御不是最喜欢把玩他的尾巴了吗,他还特意往里灌注了几缕灵气用来哄江御开心呢……   “季凌纾,你回来了吗?在哪儿?”   玄星秘境中的时辰和现实时间不完全一致,季凌纾从传送法阵里回到秘境中时,秘境正值夜半。   秘境中的江御又陷入了暂时失明的境地,季凌纾离开前抱他去暖池中做过洗沐,还以为他会累得先睡着,没想到却一直醒着。   他星眸里不见半点光彩,只能伸出手在半空中胡乱探着。   季凌纾轻轻搭上他的手背:“师尊,我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双修中这里的江御自愿做炉鼎之用,季凌纾觉得他手上的温度比初见时又凉了几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前心处的蛊种已经随着分魂的泯灭而烟消云散了。   “回来的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江御抓过他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伸出两指仔细摩挲起他手上因握剑而生出的薄茧。   季凌纾不禁心里发虚:“什么事?”   “在你被我传送走的这须臾,我想查看那怪物的尸首,”江御淡淡道,“我虽叮嘱过你它十分难杀,一定要大卸八块确保它无法死灰复燃,但没想到,你竟把它挫骨扬灰,连块渣滓都不剩。”   那分魂按捺不住再次闯入花坞企图将二人卷入它能为非作歹的梦境中时已经是夜晚,江御那时已经再次失了视觉,因而也没能目睹季凌纾到底是如何战胜那分魂的。   他是看不见,但依旧耳聪心明,对眼前发生的事不是一无所知。   季凌纾硬着头皮,装作不明所以道:“凶神尸身污浊不堪,我知道你最爱干净,我不想让它脏了你的花坞,所以才处理了干净。”   “这是你第一次亲手除魔弑煞吧。”江御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季凌纾咬了咬唇:“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   要论他自己亲手杀死的第一只魔物,其实是天沼山湖底那妄想吞掉他和刚失忆的江御的泥龙。   那是他的第一笔杀孽,也是他首次接触到於菟和堕薮。   他记得很清楚,於菟诱惑他将那泥龙开膛破肚,拆了个粉碎,浊烫的龙血溅在他的掌心被堕薮变作绽放的花,於菟的声音压在他耳畔,嬉笑着说就用这泥龙为他们的剑开刃。   那时的於菟算错了一笔,没能料到在这与世隔绝的秘境中,季凌纾再次以血为硎时用的竟是它自己的分魂。   如果说江御的剑上被赋了净灵的剑气,道心越明那剑就越锋利,季凌纾则是将堕薮缚绕于剑周,依着堕薮的特性,杀孽越重,心越混沌,他的剑便越强悍。   他和江御的剑一个极明一个极晦,早已在阴差阳错之间有了定数。就像於菟说的那般,哪怕江御百般规避阻拦,也终究掩盖不了季凌纾注定要步入的这条歧途。   只是他入这邪道不为恃强凌弱不为杀伐取乐,不为飞升成圣更不为敛聚信仰,甚至也不为他自己。   他从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是想和江御并肩而立。   再贪心些,也只是想让他顶天立地的师尊能得歇息,能无所顾忌地依靠他而已。   见季凌纾不愿坦白,江御只得弯指起阵,和煦的穿堂微风扬起二人的衣角,将散落在角落间微漠的尘埃聚拢起来。   季凌纾看着那分魂的污血和断肢被江御一点点汇聚重现,脸色不禁越来越苍白。   江御另一手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   “你杀它靠的不是我渡给你的灵气……这是什么门派的功法诡异深奇,你从哪里学来的?”   此时的江御虽还未见识过於菟的堕薮,却已能从弥留在尸块上的点点痕迹觉察到这力量的危险。   季凌纾迟迟没给出答复,江御便拖长了声音:   “季、凌、纾?”   季凌纾咬了咬牙,   “江御,你愿意信我吗?”   “这是什么话?”   江御瞥他一眼,“不信你的话我会放你进这玄星秘境?会和你双修把灵气渡运给你?”   “我不是说这种信,我想要你看到我正在变强,虽然还远不如你,但……但有时也值得你依靠……”   “我何曾嫌弃过你不够强?”   江御气笑了,“你以为我愿意自己承担蛊种,让你来对付於菟是在孤注一掷么?你到底和我呆在一起呆了多久?我见你似乎也没有多了解我,你觉得我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吗?”   “那你就相信我能用好这份怪奇的力量吧,好吗?”   季凌纾诚恳道。便说还便扯了扯江御的袖口。   其实江御渡给他的那清澈灵气并非无用,季凌纾能感觉到,此次他动用了堕薮后所受到的反噬淡得几乎寻不见,既没有生出诡谲的幻觉,也没有嗜血或滥杀的欲望涌上心头。   有江御的助力,他更加有把握能将这力量从於菟手里抢来,变为已用。   江御的眉心皱起又展开,犹豫了许久许久后,才长叹了一口气:   “你若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只是我见这力量太霸道,恐怕有主次颠覆、走火入魔的风险,我既被你唤一声师尊,为防你日后被这恶力驱使做出悔恨终身的事,就有责任给你上一道‘锁’。”   “锁?”   季凌纾眨了眨眼。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前半夜被江御渡入自己体内的灵气如泛起微波的湖面般涌动了起来。   江御点了点他的眉心:   “有了这锁后,你的力量便只能用来除邪惩恶,一旦你对无辜生灵起了杀意,它就会扼住你的经脉。”   说完江御顿了顿,似有些多余地又补充了句,   “季凌纾,你会怪我给你上锁吗?”   “我不怪。”   季凌纾摇了摇头,“从小师尊就教我惩恶扬善,我一直都铭记在心,师尊放心,你给我的锁,我一定不会弄坏的。”   “如此便好。”   江御轻笑了一声,“正好秘境的时间也已经到了,於菟分魂已除,玄星秘境便没有再存在的意义了。”   “没有存在的意义?”季凌纾怔愣住,“可师尊你还在这里啊?什么叫时间到了?於菟的分魂是没了,但是你呢?”   “我只是五分修为化作的梦幻泡影,是我为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而已,”   江御的语气平淡如水,周遭的一切如草长莺飞,涟漪弯曲,以无可阻拦之势快速地褪去着它们的模样。   “你不是为了这玉髓而来的吗?带着东西回到我身边去吧。”   江御的声音也随着秘境中的景象一齐淡去了色彩,最后他欺身上前用手掌盖住了季凌纾的眼睛。   眼上的凉意很快便散在了风中。   季凌纾怔怔地回过神来,秘境中的一切都已经成过往,唯剩一块剔透的冰色玉髓落在他的掌心。   江御终于把自己的后路也交在了他手上。   季凌纾握紧掌心,没有时间为玄星秘境的散去而感慨,他刚抽出佩剑准备踏剑而行朝鸦川赶去,突然一道从半空中横生出来的鬼火直朝他面门掀来。   来势之刚猛,竟逼得他从剑身上落下。   季凌纾回头看了眼那被自己避开而打中了身后树丛、久燃不灭的烈火,不禁冷笑出声:   “三昧真火?羡阳老仙尊,你追我还追得真紧!” 第127章 赤焰烧云(二更)   “追你?季凌纾,你这为非作歹之徒不仅偷习歪门邪道,还重伤我木家弟子,行迹恶劣,有辱宗门!”   木林海冷哼一声,掌心再次翻起滔天的火海将季凌纾围困于其中。   季凌纾意识到危险,立刻旋身朝后撤去,然而只听一声刺耳的鸣叫,竟从天而降一只巨大的凤凰,甩尾羽将他击落。   好在季凌纾早已被江御训练出了极快的反应速度,掌心拍地借力而起,躲过了那火鸟的凰尾和利爪。   ——啪!   又见一道火光撕裂空气遁天而来,季凌纾举剑应接,剑锋和羡阳挥来的火鞭死死相抵,嗡的一声将他震出数尺有余。   羡阳收回火鞭,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发麻的虎口。   这孽畜竟真如木羽晖所说,进步神速。   “木林海!你招招杀机是真想要我性命?我师尊和玄宗主不会容你胡来!”   季凌纾垂下眼睑看了眼自己的左手手臂,只是被羡阳的火鞭隔空擦过,居然都能被烧得皮开肉绽,这和从前羡阳为难他时的小打小闹可不同。   面前这男人是真的打算在此处杀了他。   木林海闻言却闷声大笑起来,往常那副德高望重的模样只变得更加刻薄:   “你师尊都跟着墨族圣子去鸦川了,还管得着你的死活吗?现在整个金霞宗都以我为尊,我今天就是要清理门户,就算是玄行简来了也拦不住!”   羡阳的神雾最是狠烈迅猛,仗着百年前就临近飞升之境的修为,打得季凌纾是应接不暇。   季凌纾也没想到刚和於菟打完一场硬仗就要出来面对木林海的杀招,此前在秘境中几乎已经耗费了七成力气,如此状态,没过一会儿就已经在和羡阳的对峙中落了下风。   他身上不断增添出被三昧真火灼出的新痕,羡阳见了止不住地皱眉骂道:   “果然是魔仗之物,烧成这样都不觉得疼。”   只听“锃——”的一声,季凌纾再次用剑劈开了那记朝着他心脏直去的流火烈拳。   木林海看似游刃有余,掌心里却沁出了几滴焦急的凉汗来——这季凌纾还真学会了江御那套诡谲如风的身法,二人斗法良久,让他耗费了大量的神雾,却根本没能伤及季凌纾任何要害。   同时季凌纾也一剑斩断了那顺着火势差点烧焦他尾巴上绒毛的神雾,不得不承认,经过秘境中江御的亲身指点,只要找准间隙,他的剑偶尔也能劈碎神雾了。   他“噗啾”一声收起狼尾狼耳,免得被三昧真火烧秃了毛失去江御的宠爱。   这样和木林海耗下去不是办法,秘境中与於菟一战他也受了不少内伤,因为缺失痛感,他对自身负伤的估计总是低于实际……最重要的是他可不愿让江御再等他太久。   鸦川那苦寒之地万一没有足够多的茶盏供他师尊砸来消气怎么办。   对阵的双方似乎都拿定主意要以接下来的一击改变战局,只见羡阳首先低呵了一声,从四野之中汇聚起更生猛的神雾,空气被他的真火烧灼至扭曲,噼里噼里地焦灼作响,半边的天穹都泛起赤色的红云,业火自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声势浩大。   看这阵仗,木林海并不惧此招会惊动玄行简,他这是打算靠这一击彻底击杀季凌纾,那样就算玄行简察觉到异动赶来查看,也已经是于事无补。   “无耻孽障,辱没我金霞宗门风多年,欺师罔上伤风败俗不说,还敢伤我座下弟子,今日我就让你付出代价!”   羡阳身后似有游龙睁开了眼,吞云吐火,压迫恢弘。   季凌纾纹风不动,一手紧握剑柄,另一手压在自己颈侧的墨莲刺青之上,正屏息凝神将堕薮缚压至自己的剑身上。   如果不是木林海步步紧逼杀心尽显,他本是不想对人动用堕薮的。   羡阳的真火神雾不仅强在足以燃林为烬的量,更在于那堪称能融化一切的温度,他见季凌纾不仅不逃,反倒是驻地于前举起了剑,不禁发自心底地嗤笑出声:   “我这一招心真神火可是连你师尊的冰玉剑都能化成铁水,就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犊也敢拿剑来接?看我不把你烧得尸骨不留!”   “废话少说,你有本事就烧烧看。”   季凌纾深吸一口气,周遭流淌的空气早已被羡阳的神雾烘烤得滚烫不堪,若换做一个知觉正常的普通人,恐怕已经因喉咙剧痛窒息而亡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天边的火云霎时间如山海倾倒,一泻千里而来,二人之间的山峰树海在一刹那全都被蒸发覆灭,那火舌越卷越大,庞然到连百里之外的云霞都受其震颤,眼看就要将季凌纾活活吞噬。   季凌纾咬紧牙关,双目因驱使磅礴的堕薮而充血泛红,在他的视线之中,那奔流而来的流火不再是红焰,而是一摊因肿胀不堪而爆裂开来的臃肿肉泥。   泥流中挤压充斥着成千上万只张牙舞爪的手臂,它们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季凌纾身上散发出的诡异戾气,咔嚓一声同时睁开了指尖上的眼,鹰瞵鹗视,目光如电地紧盯着季凌纾。   季凌纾扣紧了手中的剑,幻觉中的神雾虽然模样可怖,却能让他更清楚地在那堆崎岖的尸泥中找到江御所说的“破绽”之处。   剑锋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些没有眼皮保护的圆目上挥去,附在他剑上的堕薮将迎面触及到的一起都化为崩坏的虚无。   随着刺耳的嘶鸣声震碎天幕,季凌纾砰的一声被神雾炸开的威压向外弹去,他一剑插入已经被烧成烬粉的地表,往后滑了好远才终于止住。   鼻腔里滴落出两滴烫血,他不甚在意地拿手背擦掉,眯起眼看向羡阳那边的状况。   刚刚还叫嚣着要将半边苍穹都烧成灰的火雾已经不见踪迹,前不久还气定神闲地站在高处挥着火鞭的木林海也已经从那高峰上落下。   季凌纾一剑劈开半空中遮挡视线的尘灰,只见木林海正半跪在地上,怀里扶着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人。   可惜了,他刚刚那一剑可不只是想化解木林海的神雾,竟让这男人还能半跪在地。   空气中四处飘扬的尘埃又散了几许,季凌纾才终于看清,木林海扶着的人原来是木羽晖!   这厮竟然也一直在附近!是打算等木林海把他打得半死不活再现身亲自了结他性命吗?刚刚那一剑没能重创木林海也是因为这混蛋挡在了前面?   “羽晖,醒醒!不能睡,把这丹药吞下去。”   羡阳咬牙切齿地从锦囊中找出他们青阳峰的特制仙丹塞进了木羽晖嘴里,   “你犯什么蠢要来替我挡剑?”   木羽晖艰难地咽下了金丹,他半躺在木林海膝上,因此看不见自己已经消失不见的半边身体,只以为自己伤得不重。   他紧紧抓着木林海的衣角:   “他的招式、诡异的很,叔叔你不能受伤……你一定要帮我杀了他……!!咳咳……!”   木羽晖一张口,竟然被周遭的神雾呛到。   “我定然不会放过他。”   木林海此刻恨极了季凌纾,他只能先敛来还没完全消散的神雾形成真火胞衣将木羽晖放置其中,这样只能勉强保住木羽晖的性命。作为高阶修士,他很快就意识到比起肉体的将死,季凌纾那一剑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彻底摧毁了木羽晖体内用以吐纳驾驭神雾的灵脉……   这意味着木羽晖自此将再也无法调动一丝一缕的神雾,彻底与仙道无缘了。   如此歹毒的招式……如果不是木羽晖用肉身替他挡下了大半…………木林海越想越确定他必须要将季凌纾斩杀于此,不仅是因为私人恩怨,更在于这诡谲狠厉的术法……站在他面前的完全就是个魔头。   “季凌纾,你竟真修这邪门歪道……!这下就算是兰时仙尊来了也没理由再护你,我要替天行道,铲除你这魔物。”   羡阳召出之前攻击过季凌纾的那只火凤凰,让它将木羽晖先带去安全的地方,再看向季凌纾时,他的眼瞳间已经闪烁出炯炯金光,通体的皮肤也变成赤色,如一尊烈火修罗。   季凌纾不动声色地咬了咬唇。   他此刻不宜再战。   刚刚那一剑带来的反噬已经开始在胸腔间作乱,更重要的是江御才刚刚在他身上落过那道锁。   是因为他差点杀死了金霞宗里的人,所以那锁被唤醒了吗?季凌纾感觉体内经脉淤堵闷热,四肢上的力气也开始被消弥。   “师尊啊师尊……你可把徒儿害惨了。”   季凌纾小声揶揄道。他现在这状态可挥不出第二剑能赋上堕薮的斩击了,而羡阳则正被他激怒,摆出了一副要和他搏命的架势。   得找机会逃出金霞宗。   在心里选好逃跑的路线后,为防羡阳乘虚而入,季凌纾面上依旧装作气定神闲,甚至挑衅似的抬了抬手里的剑:   “羡阳仙尊,现在可没第二个人会替你挡剑了,你也想灵脉尽毁,淹死在这琉璃海底吗?”   “你尽管嚣张去吧,等你落到我手里,我有千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说话间羡阳已经结印摧法,漫天的金色云霞悄然变成了受他控制的一张巨大火网,急坠而下,势必要将季凌纾抓住。   感觉到神雾的火温又升高了许多,这下恐怕在十米之内都会直接被烧穿甚至蒸发,季凌纾咬住后槽牙,再次举剑,动作和刚刚如出一辙,同时也催动了堕薮,铺天盖地的阴戾压迫感直朝羡阳而去。   羡阳这次果然有所防备,登时敛聚了方圆十里内所有可调动的神雾在身前形成一堵坚不可摧的火墙,他不信这能挡住兰时两剑的防御还抵不住一个季凌纾!   然而季凌纾却立刻调转方向,趁后方神雾被羡阳悉数纳走的空隙,立刻踩上了剑背纵身而起。   两秒不到的功夫羡阳就反应过来他是想逃,神雾立刻在他身后化作了一柄和山尖齐高的庞然火弓。   木羽晖的弓还是他教的。   他用力勾起手指,弓弦便拉开到最大,连常年笼罩在他身边用以防身护心的流火都被敛去形成了箭矢。   木林海瞄准了季凌纾的背影,用尽全力掷出了这一箭。   火浪涤天,焰焰不灭。   眼看季凌纾就要被他的火矢击落,只见半空中凭空涌流出一阵清和粲然的无名之气,那灵流濯瑕荡秽,如春渡万物一般,柔和地将火矢击溃于空中。   木林海只能仰着头目睹自己神雾的败落。   他认得,那是兰时仙尊的剑气。   木林海其实还能立刻再生出下一箭。   但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兰时仙尊的剑气显现的那瞬间,胜负已定,他注定杀不死被这般庇护着的季凌纾。   没想到他努力了大半生,终是连他们的背影都够不到。 第128章 管中窥豹   “叔叔!我们不能放了他!!”   季凌纾本已逃离木林海的射程,忽然又一阵热浪滔天掀来,竟是木羽晖又架着火凤凰桓旋而来。   木林海见状立刻低呵一声:“你给我退下!木羽晖!”   “叔叔,你认输了,我可不!”   木羽晖此刻已经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左侧半边躯体连带着用以敛聚神雾的灵脉都被季凌纾给毁了,恨意顿从心中起,将自己这百余年所遇的所有不顺都归咎到了季凌纾身上。   他叔叔永远活在江御的光环下,难道到他这一辈还要被季凌纾也压下一头吗?   他堂堂木家少公子凭什么要屈居于那最卑贱的墨族脚下!   “木羽晖!我让你回来——!”   羡阳的嘶吼声转眼就被甩在了凤尾之后,烈焰神雾拔地而起企图追上木羽晖所乘的火鸟,那是十几年前木林海赠予自己侄儿的成年礼,虽是由他的真火凝聚炼化而成,却已经认了木羽晖为主。   最终羡阳的火舌只撕下了那凤凰的半边羽尾,没能拦住被恨意给销魂夺魄的木羽晖。   如今木羽晖连火弓都召不出来,唯一能驱使的只剩载着他的这只流火凤凰。   巨大的鸟翼投落下阴翳,将季凌纾笼罩其中,季凌纾回头瞪了眼半死不活的木羽晖:   “我和你并无深仇大恨,你别来找死!”   他此刻也并不好受,江御用来保他道心清明的锁正在心口振起阵阵绞痛,否则他早就一剑将那嘶鸣着吵人心烦的火鸟给劈落了。   而且他不懂这木家叔侄为什么就对他这么执着。   好像他活着就是在碍他们的眼,可明明他什么也没做!   “没有深仇大恨?!季凌纾你还真敢说!”   木羽晖被激怒更甚,   “要不是你,我就是兰时仙尊座下第一弟子,是你们毁了我的仙途,毁了我的灵脉,还毁了我的水云骨!”   “你的水云骨与我何干!”   “别装蒜了!要不是为了你,兰时仙尊怎么会打上我手骨的主意,你……咳咳!!”   话说到一半木羽晖已经憋紫了脸——江御赋在他喉咙上用以封他口的剑气幽幽鼓动了起来。   “……什么?”   季凌纾微一蹙眉,忽的想起他们在都皇城时他确实在江御屋里抓包过木羽晖,当时他受堕薮反噬心智不清,为此还和江御生了气……   江御当时是在取木羽晖的指骨?   可他师尊自己不就是天下罕见的水云骨么……   有关江御握剑时眉心微蹙的种种神情恍然都涌上脑海,季凌纾顿然明白过来,天道从他师尊身上剥夺走的不仅是记忆,还有一个剑修所依仗的唯一根基。   季凌纾难以想象,一生恃才傲物的江御意识到自己的指骨被削去时该有多么绝望……   刚才平歇的杀气骤然又起,不过不是向着木家叔侄,而是破天灭云,直指那恢弘绚灿的星君神殿。   “季凌纾——!你不许无视我!”   木羽晖忽然从身后捆住了季凌纾的脖子,就在季凌纾像是被夺舍了一般神色可怕地转向星君神殿时,他也趁机爬上了季凌纾的剑。   “滚开!”   季凌纾眼里猛地回闪起几分光彩,戾气被凭空捏断,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木羽晖身上。   “让你别来找死,我真会动手的你知不知道!”   “你装什么好人!”   木羽晖怒喝一声,哪怕身体残缺,身上却还留有一股狠劲,猛地扑向了季凌纾。   两个都使不出神雾的人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   但木羽晖娇生惯养,身残体弱,哪里是被江御训练长大的季凌纾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落了下风,被季凌纾扭折了剩下的那条胳膊按在剑身上:   “我给你机会自己滚,否则我就把你从这儿踹下去。”   “贱种!”   木羽晖恨红了眼,一口照着季凌纾的脖子咬了下去,锋利的犬齿刺入了那墨色的梅形。   季凌纾猛地将他踢开,这一脚踹得他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恢复视线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金霞宗的半空。   而是身处一片深不见底的湖底。   “季、季凌纾?你又在和我玩什么花样!”   木羽晖浑身发冷,声音藏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被封入了一座满是腥水的冰棺,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有东西就在眼前。   咕噜噜……   一串气泡从面庞拂过,木羽晖了个寒颤,顺着那串气泡抬起眼来。   贴在他整个人跟前的是一只浑浊的鱼目。   “鬼魅伎俩!”   木羽晖一拳挥向那鱼目,只听噗咕一声,他整个人竟然被那柔软粘稠的鱼眼给吸了进去。   内里的空间只有一片一望无际的血红,在那血红深处仿佛有一尊似人又似兽的怪影,木羽晖的修为不足以让他看见於菟,所以对他而言那只是一团存在却不明的血影。   “嘿嘿,这不是你这小虫该来的地方。”   一串声音涌入木羽晖的脑海,吵得他颅内臃肿不堪。   “不过你的另一半儿去哪啦?好像是被我借出去的力量给吃掉了!”   “什么借出去的力量?你是谁?”   木羽晖想上前去抓住那团红影,下一瞬间他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似有一根穿着无数根银针的线从他的头顶贯穿到脚底,将他首尾相缝,归于混沌。   “问我问题的代价,我收下了。”   於菟窃笑起来。   ……   “木羽晖!醒醒!”   羡阳聚出另一只火鸟,追上来接住了被季凌纾从剑上打落、目光涣散如同失魂的木羽晖。   纯阳之火被摧入体内,生生将木羽晖从湿漉沉重的水底打捞上岸。   他轻轻睁开了眼。   羡阳心里这才松下一口气:“他对你做了什么?你这是中毒了?这次放过他便放过了,他用邪术将你伤成这样,那就是和琉璃海为敌,就算他师父是江御也只能杀徒证道,要除掉他得从长计议,你慌什……”   “叔叔,我听见了。”木羽晖喃喃道。   “什么?”羡阳蹙了蹙眉,“你已经神志不清了……”   “我听见……神谕了!”   木羽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掌将羡阳推开,如一道贯日之矢冒头不顾地直朝不远处的季凌纾扑去。   “不……!!”   轰——!   羡阳的悲鸣穿透云霄,但立刻就被炸裂开来的金光巨响湮灭。   木羽晖选择了自爆。   他和季凌纾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说:   提前祝大家2024新年快乐~元旦快乐! 第129章 金身威仪   季凌纾的眼睫不可置信地震颤着,将眼前刺目的火光切割成错落的灰翳。   既为他能在修仙者爆体而亡的鱼死网破中毫发无损,更为那萦绕在他耳畔的、愈发猖獗的觊笑声。   那是於菟在笑。   木羽晖的肉体炸开了花,它正被这血腥的疯狂所取悦。   季凌纾清楚地感知到,木羽晖突然发疯般扑上来要自爆并非他本意,而是源自於菟对他欲望的扭曲。   凶神降下了赴死的神谕,矜贵的仙宗少爷根本无从抗拒。   这莫名又无条件的服从比堕薮表现出来的破坏力更加可怕。   “季兄你别发呆啊,难不成要小生抱着你跑路吗?”   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调笑声下一如既往地贯穿着静静的幽冷。   季凌纾闻声眉头一蹙,转过身来满身防备道:   “……仝从鹤,你怎么敢自己送上金霞宗的门!”   “都皇城呆不住了,小生这不是正在找下一个适宜修炼之地么,”   仝从鹤笑笑,拂去了袖间被木羽晖自爆时炸开的火舌给燎焦了的残絮,   “小生在琉璃海里人生地不熟,好在家妻鼻子灵,带小生找到了你这么个熟人呢。”   白乎乎此刻正化形成在两座山峰之间如蛛网般的雪色游丝,听到仝从鹤叫它“妻”,蓦地在一片白间睁开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似往常那般充满杀意,反倒是友善地望着季凌纾。   季凌纾打了个寒颤,没再和那双眼睛对视。   仝从鹤的鼻尖动了动:   “兰时仙尊竟然不在你身边吗?”   实际上他带着白乎乎暗闯金霞宗并非是因为闻到了季凌纾有难,而是因为他靠心眼感觉到了强大的灵波震动,仝从鹤说不清那不同于神雾的轩然大波是由什么构成的,似乎有极暗极戾的煞气,又有极纯极净的剑气。   直觉告诉他那剑气的主人应该是江御。   他见那剑气之粹,以为是江御恢复了全盛,又闻有杀伐戾气,不禁想到了当初和季凌纾交手时季凌纾身上的古怪,还以为是他们师徒二人在对峙交锋,没想到赶过来后却只见到两个金霞宗里的修士企图围剿季凌纾。   “我正要去找他。”   季凌纾啧了一声,也不再想着要将仝从鹤扭送到宗主堂去定他的罪名,金霞宗的是是非非他懒得再管,他现在只想赶到江御身边。   “刚刚是你替我挡下了木羽晖的爆体?你这人到底……”   季凌纾神色复杂地打量起拦在他面前的仝从鹤。   木羽晖虽是个纨绔松懈之徒,但一百多年来有青阳峰的灵丹妙药供养着,又有羡阳仙尊真传的三昧真火,这等修士自爆,威力不可小觑,仝从鹤却轻而易举地就给挡下了……   “举手之劳罢了。”   仝从鹤笑笑。他这人向来恩怨分明,当年若不是季凌纾将他从河水中钓起,他也就得不到江御的指点,早就成埋葬在河床中的一缕冤魂了。   “不过刚刚小生没来得及看得仔细,原来自爆的是那时与你们同行的木仙君啊?可惜可惜,那可是三昧真火的传人……”   仝从鹤嘴上说着惋惜,语气里却不见半分怜悯之意。   然而他调侃的话音还未落下,面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滚烫的一拳。   这一拳速度极快,拳风如火,所至之处地动山摇。   不仅仝从鹤没能避开,连一旁的季凌纾反应过来时,仝从鹤已经被这一拳重重击向了身后高耸入云的山峰。   只听咔咔的巨响不断传来,轰隆一声,那山峰竟被这一拳的余波摧折。   来不及管被打飞出去的仝从鹤,季凌纾迅速起剑挡在脸前,这才勉强接住了羡阳的下一拳。   “好啊……好啊,还有帮手……”   木林海此刻双目充血,身披金火,每踏出一步都会引起空气的扭曲和震动,他看着掌心里血迹斑斑的长命锁,那是木羽晖出生时他亲手为他戴上的礼物,   “你们这些孽畜…蛆虫……今日我便将你们统统葬在金霞宗,好为我侄儿陪葬!”   木林海低呵一声,名为三昧真火的神雾竟穿透过护身剑气扑向季凌纾,发了誓要将他生吞活剥般烧噬起来。   季凌纾心道不好,他此刻正值羸弱,木林海偏又因木羽晖的自爆而暴走……他恐怕又要让师尊久等了……   “陪葬?”   仝从鹤的声音穿过火海,显得尤为轻盈,   “不愧是金霞宗里排名在前的羡阳仙尊,说话就是有魄力,小生差点就信以为真了呢。”   “……!”   木林海和季凌纾闻声俱是一怔。   “你究竟是何人!挨了我那一拳不可能还爬得起来……你莫不是江御易了形?不对,你不是剑修,你是谁?!”   木林海立刻和仝从鹤拉开了身距,仝从鹤刚刚被他击中的脸上除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擦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痕迹。   “羡阳仙尊可真是……竟把小生和兰时仙尊相提并论,小生好大的荣幸。”   仝从鹤一如往常,慢悠悠地踏着白色茧丝搭筑成的天梯行至了季凌纾身旁,   “小生无意在这金霞宗里犯下杀孽,羡阳仙尊可否行个方便,让小生将季兄带走呢?”   “邪魔外道,如此放肆!”   木林海怒喝一声,双手立结杀印,投掷出一矢穿云贯日的弧火直朝二人奔去,所过之处连云雾都被蒸腾成烟气。   他同时也喀出一口血来,凝结这道弧光所动用的是他金丹里的本源神雾,对他自身反噬极大,但威力也十分惊人。   原本这招是他为在宗内百年一度的擂台大会上威慑江御所准备的……但今日这凭空杀出来的什么仝从鹤太过诡异,木林海不得不一上来就现杀招。   季凌纾看出他想以一棋定下胜负,正咬着牙想召出堕薮迎击,肩膀却被仝从鹤淡淡按下。   只见仝从鹤扯下覆在眼上的绫帛,睁开了空无一物的双目。   他本该空荡荡的眼眶里竟吞云吐雾,装着深不见底的云潭海雾,浮光跃然,不似人目。   锃——!   烈火和仝从鹤的雷光在半空中交相碰撞。   没有任何悬念的,木林海的三昧真火被滚滚雷阵打碎成了不堪一击的火沫。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已临近飞升之境,这不可能!!”   木林海决眦欲裂,怔然地瞪视着半空中飘零而下的,属于他的三昧真火。   仝从鹤长长地叹笑了一声。   木林海抬起头来,不得已仰视着那居于半空的青衣男子,只见仝从鹤身后竟有一轮圆日样式的威仪背光显现。   那是金身。   只有突破了飞升之境的修士才能炼化出的金身。   从前木林海只在江御身边见过。   作者有话说:   仝从鹤:没想到我上大号了吧   ps 抱歉各位大人们,上周又去医院治我的骨头又要监考又要参加我自己的考试没能腾出一点点时间码字TUT后面会抓紧加更,感谢大家耐心等待!本文即将进入下部解谜篇~将把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展现给大家看了~ 第130章 龙鲤   “你到底是谁!我在琉璃海中从未听闻过你这号人物,怎可能有人一蹴而就肉身成圣?!”   木林海的怒问并非完全出自嫉妒,更是因为仝从鹤所现的金身实在是有违他多年来所信奉的秩常伦序。   放眼天下所有修士,只有他与敬玄仙尊迫近飞升,如果仝从鹤真有破境成圣的本事,他不可能从未感知到过仝从鹤的存在,更不可能连他的名字都未听说过。   没有名声和信徒,何来成圣的基石?   “小生只是平玉原里一个忙着养家糊口的小小巫医而已,”   仝从鹤勾起唇角,   “而且羡阳仙尊这话太抬举小生了,小生只是渡了那所谓的飞升之劫好长长见识而已,并没有选择成圣呢。”   “你说什么……?”   木林海无法理解地紧盯着仝从鹤,   “你?你算什么东西,说什么不愿成圣?呵,难不成你是想效仿江御?岂有此理……到底是没受过正统仙教的歪门邪道,简直不知好歹、愚昧至极!”   仝从鹤背后那氲淌着缈缈灵光的圆盘刺得木林海双目发红。   皎若飞镜,弥益功德。   那是他从数百年前的少年时光就开始向往的古训,他们木家在琉璃海下躬耕千年,代代传承弥进,终于将他推到了飞升的浪尖瓶颈。   可如今他们一族追寻了千百年的神光玉盘竟就这样出现在了一个浑身浊气的平玉原巫医身后。   而那飞升金身被呈现在眼前时,木林海竟真有那么一瞬生出了一种“不过如此”的诡觉。   好像他们无数修仙者终其一生的追求都只是一个笑话。   但这悖于神理的感觉仅仅存在了一刹——没错,都是因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仝从鹤暴殄天物,才导致他有了这种错觉!木林海如此自洽其说道。   再说仝从鹤有金身又如何,没在仙宗里经历过正统规炼,空有道缘运气,在金霞宗里还能放他跑了不成?   木林海指间悄然闪烁起星星点点的焰火,只听“倏”的一声,流火光箭顺着他的手指直冲天际,在金光掩映的天幕之上铺陈开层叠的信号烟花。   空气随之战栗片刻,紧接着便有连绵不断的回音从火花绽放之处传来。   木林海不惜惊动所有木氏修士,乃至惊动整个金霞宗,也要为木羽晖报仇雪恨,把仝从鹤和季凌纾缉捕弋获。   仝从鹤虽然眼盲,看不见天穹上飞甍鳞次的信号弹,但季凌纾却认得分明:   “金霞宗里姓木的修士加起来有好几百,他们都在往这里赶来。”   “那么多?”   仝从鹤在脸上摆出一点震惊的神色,但很快又归于哂笑,   “真希望他们不都是些正人君子,否则小生杀他们也是白杀啊。”   “你想把他们都剿灭?靠你一个人?”   季凌纾顿了顿,仝从鹤或许还真有这个本事,   “木氏一族族规森严,许多地位不高的旁支子弟只是被迫要听命于木林海,他们本身与你无冤无仇……”   “哈,”   仝从鹤闻言笑着轻叹了一声,   “小生有时候真是羡慕季兄你啊。”   “你突然又在说什么疯话?”   “小生是想提醒你,今日那木仙君爆体而亡的血账肯定会被算在季兄你头上,你是心怀慈悲放过了他们,他们可只怕会对你恩将仇报呢。”   “我才不怕他们来寻仇。”季凌纾显然不愿让仝从鹤在金霞宗里大开杀戒,他不在乎谁输谁赢,只是不想再在此处浪费时间。   说话间他也悄无声息地调理着体内经脉的运转,在玄星秘境里被江御上的锁正在渐渐平息,他一直在伺机寻找着挣脱仝从鹤独自赶往鸦川的机会。   “现在杀与不杀可轮不到季兄你做主,”仝从鹤轻抚着缠绕在身旁的白绫,“说起来小生还没怎么杀过仙宗里的修士呢,不知对增益小生的修为会有多大的助力?”   “你这疯子。”   季凌纾冷冷横了他一眼,正斟酌着要如何捣毁通往他们所在的道路好阻止木林海叫来的那些增援来送死时,二人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咕噜声。   咕噜噜——   那声响回荡在峰峦之间,沉闷压抑。   季凌纾厌嫌地回头看向白乎乎,这凶煞已经变回了小小的一团,正泪眼汪汪地揉着肚子不断地干呕。   仝从鹤无奈朝它伸出胳膊,由着它可怜兮兮地爬到了自己身上:   “倒是忘了琉璃海里神雾太浓,家妻这是犯恶心了。”   季凌纾:“……”   “也罢,反正小生最开始只是为了季兄你才出面的,就当是这群姓木的运气好吧。”   仝从鹤边说边脱下外衫,罩在了支撑不住凶煞之形、化回了人身的白苑身上,一手抱起他,另一手则捏诀召起了一艘遍布雷光的昙阳舟。   季凌纾也被他扯了上去,有仝从鹤用神雾驱使,木林海的三昧真火没能追上他们,昙阳舟载着三人逆流而上,穿梭过吞云吐雾的琉璃之海。   在舟上白苑还止不住地在往外吐清水,仝从鹤一面温柔地擦去他额上的冷汗,一面又冷厉无情道,   “坏我好事的废物,过几天有的你好看。”   白苑只是呜咽了一声,气息奄奄地用额头蹭着他的手背,对仝从鹤口中的惩罚不仅没有惊惧,反倒还显示出了几分依恋。   季凌纾对此嗤之以鼻,仝从鹤还追着揶揄他道:   “季兄怎的还不好意思看?小生见季兄在兰时仙尊面前也是如此。”   季凌纾白他一眼:“谁和你们一样了。”   仝从鹤只笑,不再言语。倒是季凌纾没忍住,又问他道:   “你既然渡过了飞升之劫,为何还不愿成圣?”   仝从鹤有些意外道:“你不怀疑小生的金身是假的吗?毕竟小生可是一天也没走过你们金霞宗的修仙路子。”   “是真是假我自有分别,”   早在都皇城时季凌纾就见识过仝从鹤的深不可测,那时独夏可没少在仝从鹤手上吃苦头,   “而且我师尊不也没走金霞宗的路子吗?许多得道之路只是没有被人开拓,而不是不存在。”   “季兄这话说得倒是像是在自我安慰。”   仝从鹤虽睁不开眼,季凌纾却仍觉得有目光扎在他脖颈处的刺青上,不禁有些不自在。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季凌纾道。   “比起小生,你问过你师尊为什么不愿成圣吗?”仝从鹤反问回去。   “师尊……只说他在人世间还有东西要守护。”话到此处,季凌纾不禁垂下了眼睫。   江御要守护的东西太多,多到他这唯一的徒弟轻而易举地就能被这世间的繁复淹没,融入了江御眼中的那芸芸众生。   仝从鹤挑了挑眉,手指轻轻搭在白苑的发间,   “小生留下的缘由和兰时仙尊一样,家妻作为凶物难登所谓圣堂,是做圣神受万人敬仰,还是永远只当他一个人的执念,小生觉得后者更加有趣。”   季凌纾看了眼昏睡过去的白苑,喃喃道,“都说了我们和你们才不一样……”   “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   仝从鹤话锋一转,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将昏死过去的白苑掐得面色发紫,   “不知季兄听说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吗?”   季凌纾莫名地看着他:“仙尊们教导弟子们要潜心修炼时不就常引鲤鱼为榜样,人们都说修道者得以飞升成圣就像鲤鱼成功跃过龙门化成龙身。”   仝从鹤嗤笑起来:   “哈哈哈,还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呢!”   “这有什么好笑的……?”季凌纾的眉心皱得更深。   “季兄你不知道吧,鲤鱼跨越龙门后根本不会变成真龙,只是能飞升成龙鲤而已,你猜猜龙鲤是做什么用的?”   仝从鹤笑得意味深长,季凌纾却只觉得心口幽幽发冷。   只听仝从鹤又道:   “龙鲤注定只能变成圣神桌上的一道菜,我们自以为广袤的天地只是天道的容器,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对星君来说都是食物而已,季兄,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季凌纾掌心沁出冷汗来:   “仝从鹤……这是你的臆想,还是你……”   “是我突破飞升之境后的亲眼所见,”仝从鹤顿了顿,“当然,也不能说是‘见’,毕竟我是个看不见的瞎子,只是你只能理解‘见’这个字罢了。你猜刚刚那木林海为什么瓶颈了数百年都迟迟无法飞升?不是因为他不够刻苦,也不是因为他没天赋,而是因为天道选中了他,把他当做了留在世间吸敛神雾的器,这整个琉璃海里的所有人都是替星君修炼的炉鼎而已。”   “如果真如你所说,天道不会允许你飞升才对……”季凌纾觉得喉间干涩,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   江御当初定然也是不满天道如此运行周转,才放弃成圣留在人间。   他清楚江御的心性,江御看似淡漠,其实嫉恶如仇,他的师尊绝不会对这样的天道坐视不理,并且一定在筹谋着推翻现在的“道”。   如此一来,江御在百年前突然闯入鸦川将他掳至身边就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也许他被江御收养为徒不是机缘巧合,更不是缘自悲悯,而是打从一开始,他就注定要成为江御的棋。   以天地为阵,助江御破局的棋。   “因为我走的不是靠积攒功德神雾上贡给星君来换得修为的道法,所以让我钻到了空子,有幸差点成为龙鲤,”   仝从鹤冷笑道,   “至于你师尊,其实小生也一直好奇他到底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助纣为虐,还是高高挂起?季兄你想,亲眼看一看吗?”   “我亲眼看?”   “没错,不过小生之前就说过,季兄你眼盲心也不明,所以小生决定教你开启心眼。”   作者有话说:   小狼现在的状态:能打但无知 (师尊瞒得太好了,过于溺爱所以什么脏东西都不想教给小狼知道) 第131章 心眼(二更)   “心眼不是和你脑袋后面这发光的盘子一样,是只有修为破境之人才能开启的玩意儿吗?”季凌纾狐疑道。   “哎呀,多谢季兄提醒,不然小生还真忘了收起这金身头光,那可就免不了要招摇过市惹麻烦了。”   仝从鹤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嘴脸,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却又游刃有余。他徐徐抚灭掉身后的金光,才又接上季凌纾刚刚的问题:   “心眼这玩意儿就像普通功法一样,只要有人引导传授,谁都能开,只不过若是修为不够,或是心性不定,开了心眼后很容易会迷失自我走火入魔,所以这些仙宗才骗你们说这心眼只有飞升后才能开启,其实就是在误人子弟。”   他说完又摸了摸下巴,琢磨着自言自语道,   “不过在小生看来,这琉璃海下的所谓仙宗大族也都是受天道操纵的傀儡而已,不肯轻易传授心眼心法,可能也是怕太多人把天道的真相给看了去。”   “你是说各宗宗主都与天道同流合污?我看不像。至少金霞宗的玄行简不是傀儡,否则我师尊也不会坐视不理。”   “小生所说的操纵并非与虎谋皮任人摆布,有的人可能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身为傀儡,你看那木林海不就是一个例子?依小生所见,他就是再努力个成百上千年也难以飞升,他的修为能增长到什么程度,早就被天道给定死了,就像一口已经装满了的碗,只可惜这碗不知道自己已经满了,拼了命地去抢更多的水,殊不知满出去的水都被天道给剐走了。”   “你说的这些,我有时也能体会到一二。”   季凌纾不自觉地抬手覆住了自己身上那墨梅般的刺青,开启心眼对他而言是件好事,他现在调用堕薮愈发熟练,代价则是反噬也越来越频繁,视线几乎不间断地在暗红阴翳和正常的景色之间跳跃切换,一个不注意的功夫,眼前就会被一些看不清形状也辨认不出物种的血絮所占满。   开启心眼后他的视线便不用再被这些反噬幻物染指叨扰。   仝从鹤笑道:“所以小生才说耳听我讲皆为虚,事实如何还请季兄你自己去看吧。”   “代价是什么?”季凌纾问。   仝从鹤怔愣了一下,“小生刚刚不是说过了嘛,如果心性不坚,开启心眼后很可能会被所见的一切吓到神溃魄乱,变成真正的疯子也说不定。”   “我是问你帮我开天眼的代价,”季凌纾瞥他一眼,“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帮我吧?况且前面还帮我摆脱了木家那些疯子的追截。”   “季兄你啊,唉,”   仝从鹤撑着脸,似是兴致盎然,   “被江御层层护着,什么都不知道,但又对上贡代价这事如此敏锐呢。”   季凌纾不耐烦道:“要朝你报恩你还这么多废话,到底要不要了?”   “小生可没说过不要,而且小生还想要个大的。”   “说来听听。”   “现在这天道自己都扭曲不堪了,却还不认凶煞也能跃过那所谓的龙门与小生一同飞升,”仝从鹤嗤笑道,“小生十分不喜,所以小生想让季兄你把这讨人厌的道理给毁掉。”   “我本来也打算如此。”   “小生知道,因为兰时仙尊也很不喜欢现在的天道,”仝从鹤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好人面孔,“小生这不是为了让你能真的把它毁掉来奉上绵薄之力了么。季兄,把眼睛闭好,切记跟着我把心咒念毕之前不可睁眼。”   “我知道了。”   “希望季兄你没真的被兰时仙尊养成一朵娇花,可千万别被真实的世界给吓得回不来魂了。”   “废话怎么那么多。”   “小生从不说废话。”   仝从鹤呵呵笑了两声,抬手覆住了季凌纾的双目,摧咒声便如贯耳之风一般荡入了季凌纾的脑海。   开启心眼的咒语并不冗长,甚至和初学者尝试驭物所用的最低阶心咒一般简单。   仝从鹤的声音从耳畔消失半晌后,季凌纾才缓缓睁开眼睛。   像每一个成功破境飞升、开启了心眼的人一样,他迫不及待地想用那双能看见真实的双眼重新认识这世界。   然而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却是无比的熟悉。   比黑夜更深重的红色像蛛网一样挂满视野,荒芜的山野上爬满玉藕般的残肢断臂,所有事物都被蒙上一层黏稠的水膜,扭曲地朝着无尽之地延展。   “啧。”   季凌纾蹙了蹙眉。   难道是心咒念错了么,他为何还被困在反噬之景当中。   他转头看向仝从鹤,正想质问他为何心眼没有奏效时,眼前人的怪异模样却让季凌纾浑身狼毛竖起,像在瞬间被人抽空了脊髓一般怔愣在原地。   ——反噬视野下的仝从鹤依旧清俊保有人形,只是他原本空荡的眉目间横卧着一团肉红色的雾气。   说是雾气又没那么轻盈,说是淤泥却又太扎实。   就像一滩半透不透的木渣,其上还留有崎岖的树木纹路,只是那纹路的形状过于巧合,一打眼看去好像一只死死凝视着季凌纾的独眼。   “季兄,你好像不觉得意外?”   仝从鹤挑了挑眉梢,依靠心眼看见了倒映在季凌纾眼底的那肉渣横飞的扭曲景象,“小生第一次开眼时可是把前一天的三顿饭都吐了出来呢。”   “……”   季凌纾张了张口,迟迟没能说出话来。   他的震愕不是源于仝从鹤脸上那可怖的眼睛,而是在于他恍然反应过来,此前他以为是幻觉的种种反噬并不是於菟为了折磨他而刻意营造出的谲景。   所谓反噬,只是将真实不加修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所习以为常的所有风光霁月才是幻觉。   季凌纾感到手脚发凉。他应该像仝从鹤一样感到反胃,开始呕吐才对,可他现在却无动于衷。   什么反噬……那分明是对他的驯化,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和於菟一样不为人伦所困的怪物!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不会吐不出来也是因为被吓傻了吧?”   仝从鹤伸出手在季凌纾眼前绕了绕:   “唉,怪小生心急了,琉璃海里尤其可怕,其实像平玉原那种没有神雾流淌的地方还是挺正常的,哎……哎季兄你抓的是小生的手!”   “我知道。”   季凌纾此刻恢复了力道,攥得仝从鹤无从挣脱,只听他一字一顿冷冷道:   “你是使神雾的对吧?把神雾调驭出来给我看看。”   在为被扯掉了遮羞布的,真实而骫骳的世界愕然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江御一次又一次拒绝教他驾驭神雾时的坚决。   他总以为那是江御对他的残忍。   却从来没能参悟过,那被人们当做至灵之物的神雾是不是和这琉璃海一样,看似晶莹剔透金玉满堂,实则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只听仝从鹤叹了口气:   “季兄你还真是敏锐。小生可以给你看神雾,只是季兄你,有没有做好面对它们的准备呢?” 第132章 夏生白花   “别假惺惺卖关子了,”季凌纾瞪他一眼,“我没功夫和你在这儿耽误。”   “小生这不是担心季兄你是个被你师尊惯坏了的草包点心,接受不了嘛。”   仝从鹤悠悠翻袖抬掌,   “能看清它们的本质后,小生每次用起,都觉得恶心又爽快。”   “你还真是畸形。”季凌纾不客气地评价道。   仝从鹤只是呵呵笑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罢了。小生看你才是被兰时仙尊养出来的异类。”   他边说边缓缓覆手,在季凌纾眼前凝聚出一团巴掌大的神雾。   季凌纾眨了眨眼睛,起初并未看出什么不同。   和他印象中的,或者说人们潜意识以及所有经书典籍传说碑文所记载的一样,沉如水,透如纱,星点可见灵妙之光。   只是仝从鹤手里的这团更浓稠了些罢了。   见季凌纾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仝从鹤猜想他大概是从小就被江御严厉从神雾隔绝,因而对这东西的感知并不敏锐。   “小生有时说羡慕季兄你,是发自内心的。”   仝从鹤轻叹了一口气,另一手立指摧咒,指尖一点雷光照亮季凌纾的瞳眸,借他之力让季凌纾将面前之物看了个清楚。   这下季凌纾才终于睁大了眼睛,怔然一瞬的迷茫之后,愕撼和憎厌接踵而至。   拨开神雾表层莹润如脂的灵光后,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捧肥厚黏腻的淤肉。   那肉团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战栗两下后忽然在半中央睁开了一只深不见底的独眼。就和覆在仝从鹤眼眶前的那摊一样,乍一眼看过去目光幽深,细看却又觉得更像是木纹之类的死物。   只是这次季凌纾亲眼见证了它的张开。   不仅是一只。   在打通了这样的感官后,季凌纾才缓顿地意识到,整个琉璃海下都充斥着这来自异物的视线。   流淌在四周的神雾正漫不经心地眨着它的第无数只眼睛。   先是眼睛,然后还有更多有人类特征的器官涌现出来,让季凌纾想到他曾在反噬时看到的那些奔腾在江御身后的藕节般的玉手。   仝从鹤微微往前一送,让手心里的神雾拂着季凌纾的面庞而过,季凌纾不觉屏住了呼吸——敬玄仙尊用神雾为他医治过毒伤,那时他所感觉到的神雾如同水汽扑面,清澈温和。   而此时此刻,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无数只手摩挲过他的皮肤。   或粗糙或纤细,手连着眼,眼又接着牙,齿尖拂过后又带来了一串崎岖的脊骨。   不仅是触觉,季凌纾还能听见那神雾的声音。   四周无主的神雾还算安静,仝从鹤手中的那片却无比吵闹,含着在感知边缘蚕食摩擦的音韵,能听懂的只有其间的厉声尖叫,就像有人被压在铁锅中烹煮而发出的惨音,让人听了便生出焦躁不安。   季凌纾往后颤退了一步:   “神雾……是活物……?”   仝从鹤收回掌心中的雷光,听见季凌纾的问题后竟扑哧笑出了声来:   “季兄,你是不是没有亲手杀过人啊?”   季凌纾心里一沉,预感不好地蹙起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喔,差点忘了季兄你和兰时仙尊一样是使剑的,剑起人头落,你们就算杀人也只夺了他性命就作罢,不会拆开人的血肉折磨研究,”   仝从鹤自顾自地念叨起来,   “也难怪你这样问,嗯…你才多少岁来着?两百岁还不到,完全是个一无所知的天真孩童嘛,恶哉恶哉,你师尊将你保护得这样好,将来不会记恨小生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   “唉,小生就当是和季兄你,哦不对,季小弟弟你传授经验吧,”   仝从鹤忽然咧嘴一笑,翘起十指勾起一缕晶莹明亮的神雾,   “这世上最好看的光亮并不是珠宝锦绣堆砌出来的华光,世上最净烁的东西啊,其实是人筋呢,你要是亲手挑出过人筋就知道了,那东西晃亮如银,和我们神雾淌出来的光一模一样。”   “你……”   季凌纾喉间一哽,   “你是说神雾是以人为炼料的……?”   “也不是所有人吧,”仝从鹤笑着抖了抖肩,“像兰时仙尊,还有你,唔,还有都皇城里遇到的那个用刀的小美人,肯定就当不成原料,因为你们不信圣神嘛。”   季凌纾顿觉毛骨悚然,每年拜神祭上万民匍匐共同拜祝星君的情景在那瞬然浮现于眼前,“……是信徒?圣神的神雾是用信徒炼化的……?”   “你也不算什么都不懂。”   仝从鹤勾了勾唇,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熟睡的白苑,   “小生破境后反倒释然了。原来信徒对圣神而言才不是什么肩上的重担,而只是可以肆意消耗的资材而已,怪不得小生之前在神龛前把膝盖跪烂也没能求得过圣神庇护呢。”   “不可能,我师尊带我读过所有和炼丹炼金有关的典籍,就算是明宵星君也根本不可能掌握有把活人炼制成神雾这种巧妙之物的技术,”季凌纾难以置信道,“人和神雾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   “小生也不懂,”仝从鹤摇了摇头,“小生在飞升之时曾见识了神雾的源头,但可惜的是,在小生放弃成圣的那一刻,关于那源头的一切小生就无法感知也无法理解、只剩下一片空白了。不过小生能肯定你师尊一定知晓其中的关窍。”   “你问过我师尊吗?”季凌纾咬了咬唇,“在都皇城时你曾把他掳走过,你们那时说了些什么?”   “小生问过。”   仝从鹤顿了顿,“小生发觉你师尊在碰到神雾时总是屏息或掩鼻,便作玩笑地问他,这神雾里不会有信徒被烹煮后挤出的尸烟吧……唉,小生也是多嘴偏要问这一句,你师尊原本是不会回答小生这些问题的,可他那次却点了头。”   “呕……”   被江御娇生惯养拉扯大的季凌纾没忍住犯起了干呕。   “当然尸烟尸油这些只是其中微不可见的一小部分而已,”   仝从鹤撑起脸,   “你也说了,神雾是非常巧妙之物,不是把人塞锅里煮了就能煮出来的,就像信徒们为星君上贡一样,并不是简单地上几柱香摆几盏油灯就能得星君显灵……被圣神收走的贡品比你我想象的都要复杂得多。”   “什么贡品?神殿里不就只摆着那些香烛花灯?再多也只有手抄的颂文而已。”   “若是让人们知道自己被抢走了好东西,谁还会老老实实地尊奉圣神?”仝从鹤只笑,“偌大的平玉原里人们上贡的东西千奇百怪,血液肉体,智慧灵力,甚至情感和创造力……当然,以小生有限的修为能确定的一样已经被掠夺的贡品,叫做春天。”   “你前面说的还有理有据,现在怎么开始说疯话了,”季凌纾皱起眉来,“什么叫上贡春天?我可从来没……”   “不仅是春天,还有你脖子上的这刺青,”仝从鹤突然靠近到他跟前,扯住他的衣领露出他脖颈上的墨梅,“在见到你师尊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东西名为‘花’。”   “…………”   季凌纾的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记忆骤然被拉扯回那潮湿阴昏的狗牙村,那困囿他多时的十里风荷忽然有了答案。   那时於菟没有骗他。   花是真,叶也是真。   只有在江御身边时,花才能存在。   村里的人也没有戏耍他。   江御远离他们时,他们的生命中真的只剩下冬夏秋三季。   甚至都皇城里那没有花形的“桂花糕”也变得有迹可循——就像人们虽然制作月饼却从不曾触碰到过月亮,桂花对她们而言也只是存在于想象中的遥不可及之物。   记忆最后落回了在天沼山时江御的那句话。   ——春生芽布地如针,夏生白花绒绒然。   他将这话念给江财还有狗牙村里的村民听时,他们明明已经将真相告诉给了他。   ——什么“春”,什么“白花”,俺们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啊。   季凌纾曾经觉得他们不可理喻。   因为春天在季凌纾的世界里从未被抹去过。   江御在哪里,哪里便能到达春天。   “我师尊身边还有春天,也还有花。”季凌纾声音干涩,抬眼看向仝从鹤,想在他脸上寻证。   仝从鹤轻轻“嗯”了一声:   “所以我说要你自己去看你师尊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春天确实还在人间,但只拘泥在你师尊身边。”   “我们头顶上这座荒谬的圣神为了得到你师尊,好像势必要将这人世间一切好的东西都夺走献给他呢。”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各位大人,鸟又在阴间时间更新了TUT 尾椎骨骨折后不能久坐,只能趴着打字速度奇慢无比OTZ因为趴一会儿胳膊肘就会疼*   各位在运动/玩耍时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像我一样变成脆骨小人TUT 第133章 昔年   季凌纾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仝从鹤却没有任何要住嘴的意思:   “知道你师尊一直护你护得有多好了吗?他带你看的美好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小生有时真觉得这世间可笑极了,明宵星君把属于我们所有人的春天掳走送给了你师尊,你师尊又都让你享有了,结果呢?独享了这些好处的你们却是唯一不信奉那位的人,真是怪哉,怪哉啊。”   “不过要是小生,小生肯定也要千般讨好你师尊,畏惧他造我的反是一回事,还有就是嘛,小生悄悄调查过一番,我们的这位圣神大人在飞升之前原来还是你师尊的亲师兄呢。”   季凌纾没好气地打断他:“你想说什么?”,顿了顿又继续不服气道:“亲师兄又是什么说法,他们只是同出金霞宗,至多受过同一位师祖的教导而已,有什么亲不亲的!”   仝从鹤努努嘴:“师兄弟间生出情愫又不违背人伦,你想在那长年累月的登阶修炼里只有他二人曲高和寡,更何况你师尊坤宁之貌,说成圣前的星君没心动过,你自己信么?”   “就算他心动过又如何,天人殊途,他既已成圣便只能心怀苍生天道,贪恋也好不舍也好都该在大爱里散尽了去。”   “好一个心怀苍生,”仝从鹤冷嗤道,“字句堆砌的再漂亮,也不过都是天道对信徒的骗局。刚不是让你才亲眼瞧见么,天道也好圣神也好,它们可从未把所谓天下苍生当做过要守护的对象,这样扭曲的神祇你指望它能无私无欲,指望它没有私心?小生说的再直白点好了,世人奉为圭臬的这位圣神只是天道的傀儡而已,他帮天道聚敛信仰炼造神雾,那你猜猜天道会许诺给他什么好处呢?”   季凌纾感觉后脑沉沉向下坠去:“他想要的是……我师尊。”   明宵星君的这一私欲早就显现过端倪,注春玉神就是他中道崩殂的一道诡计,季凌纾摇了摇头,奋力地去回想每次江御提到明宵星君时的不屑一顾,他替江御辩解道:   “管他明宵星君怎么想呢,我师尊又不待见他。”   “可你师尊收下了他赠予的春天。”   “那是他强塞给我师尊的。”   “若真是如此,兰时仙尊为什么不把春天归还给人间呢?”   仝从鹤摇着头轻叹道,江御于他的恩情他已经报还,现在他的敌人是那不承认白苑存在的扭曲天道,他不会允许任何人阻碍他毁掉这天道,   “说到兰时,连这一称号都是春天的意思,金霞宗里这些仙尊们的名号都是谁给起的,季兄你应该比小生这个外人更清楚吧?”   “……都是敬玄仙尊根据天意卜算出来的。”   “天意啊,”仝从鹤故意咬重了每个字的尾音,狎昵地挑了挑眉,“连名号都是自己师兄给起的,呵。所以小生迟迟无法判断,你师尊憎恶的到底是星君,还是那污染操纵着星君的天道……唔!”   “你闭嘴!”   季凌纾一掌禁锢住他的脖子,眼底深重的戾气逼得仝从鹤背后发凉。   “你们的春天是被明宵星君抢走的,和我师尊没有关系,你心里有再多怨气也休得怪到我师尊头上去!”   仝从鹤长吸了口气,找回了镇定后轻飘飘地点了点季凌纾的虎口:   “得亏你师尊没有成圣,不然你这被迷了心智的疯狼就是他烹出来的第一缕神雾。”   “我真为江御感到不值,他救过你,你却这么贬低编排他。”   季凌纾手上的力气加大,掐得仝从鹤呼吸发紧。   仝从鹤却只笑道:“小生只是畏惧兰时仙尊和明宵星君在同门中朝夕相处的那数百年时光。别说小生了,季仙君你就不曾有过介怀吗?”   “你……”   季凌纾喉间一哽。   他也该介怀才对。   介怀花坞里那伴他长大的成片花海都是明宵星君的赠予。   介怀在他之前已经有过别人伴师尊百年。   介怀江御透过那片花影重重看着的人不是他,而是柴荣。   是啊,他们是一起长大一起飞升、修为契合神思相符的师兄弟,他们本就该是一桩美谈,该是相伴在左右的两尊神像。   他季凌纾算什么呢。   肮脏的兽血,徒弟的身份,再赤忱的真心也变得见不得人,变得祸乱纲常。   更何况他的真心并不赤诚干净。   因为他不介怀。   他不在乎江御有他之前的多少个百年是如何度过的,也不在乎江御心里和柴荣到底有没有过遥相呼应,甚至开始不在乎江御眼里到底有没有他。   如此种种,都不妨碍他想要将江御占为己有。   只要江御是他的就够了。   以前看着别人,以后便只能看他一人。   心里记挂着故人,他便让那故人灰飞烟灭。   被柴荣抢先占据了几个一百年又如何?只要让这所谓的明宵星君彻底消失,他和江御在一起的时间早晚能超过他们。   他要,到江御身边去。   随着昙阳舟被雾浪扬上琉璃海面,视线中丑恶扭曲的神雾在瞬然褪去,没有神雾环绕的平玉原在心眼之中依旧如常如洗,风平浪静。   季凌纾“唰”的一声将仝从鹤往后搡去:   “看在你帮我对付了木林海的份上,我不计较你刚刚的挑拨离间。我们虽然目的相同,但志不同道不合,我懒得再听你多说,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啊呀,季仙君……!”   仝从鹤一头撞在舟桅上,无奈地揉了揉后脑勺,从他袖间飞出去的白绫想要追上季凌纾,却被季凌纾反手一剑给劈成了两段,怏怏地落回了仝从鹤手上。   升出满是神雾的琉璃海后,白苑终于得以大口呼吸起来,他呜咽着咳了一声,肩膀震颤两下后含着泪转醒。   仝从鹤余光瞥见他醒来,又看了眼季凌纾消失的方向,只得暂且作罢,站在原地无奈地喃喃道,   “季仙君啊,谁说我们志不同道不合呢?小生也最恨偷走我东西的人,所以小生一定不会让明宵星君好过,只怕我们取星君性命时,拦在他前面的会是你师尊呢。”   作者有话说:   仝从鹤:没办法啊,我不瞎猜激他一下他还搁这儿自己emo呢。 第134章 再遇(二更)   江御感到背后突然犯起一阵恶寒。   他回过头,视线对上了紧跟在他和商陆身后的一众墨族侍卫。   他们和商陆同出于白虎一族,各个都高大威猛,表情严厉,黑白相间的尾巴盘在腰间,有的头顶上还支棱着一对儿毛茸茸的圆耳,只是江御不知为何看了并没有想去摸的欲望。   商陆身边所有人都对他持有淡淡的敌意,江御一来便能感觉到,虽然他并不在乎。   不仅是白虎一族,还有位和商陆一同打出了江山来的雪豹大将军也对江御嗤之以鼻,甚至还当着江御的面劝诫商陆,希望他们的少主不要在江御身上再浪费时间和资源。   商陆倒也强势,手里的神雾灵光一现,化作一柄长剑吭的一声就搭在了将军的喉咙前:   “你想说我带回了个祸水?你可知出剑的若是他,你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雪煜,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要以貌取人吗?”   少年将军冷眼一横,跪得却十分挺拔:   “末将不敢。”   商陆叹了口气:“那你还不退下?”   “末将还有话要说,”   名叫雪煜的小将军人如其名,银发如雪,因为是豹族出身,不比虎族魁梧,身形在商陆的一众近侍中甚至显得单薄削瘦,不过他直言不讳的样子倒也和周围人的惶恐拘谨形成对比,看得出商陆平日里对他应该很是纵容,   “若您带回来个祸水也就罢了,可他……”雪煜悄悄看了江御一眼,又冷冷地垂下眼去,“他可是金霞宗里的仙尊,怎么可能同意和墨族双修?肯来鸦川一定是图谋不轨,少主您别被人坑骗了。”   商陆扬起眉梢:“我还怕江仙尊无利可图呢。”   他早也察觉到了天道存在的腐朽之处,眼看自己破境在即,他需要留江御在身边做他的引路人。   “少主……!你们不合适!”雪煜银牙一咬,也不怕会惹商陆不悦掉脑袋,指着江御愤愤不平道:“他、他都和那狼族有子嗣了,难不成您要纡尊降贵替那苍狼养孩子?”   此言一出,桌间霎时陷入了一片沉默。   江御看了眼自己坐在自己肩上正抱着块萝卜糕大快朵颐的毛球,义正言辞道:“我不是它娘亲。”   毛球也不怕死道:“娘亲,我噎,想喝水。”   江御没应声,静静将它拎到了茶杯旁,小毛球半个身子都浸入茶水中,野猫一样舔吮着杯中的凉茶。   商陆无奈道:   “什么子嗣,这只是个用来哄人的仙法而已。”   雪煜眨了眨眼睛:   “末将不明白,它有鼻子有眼的,还会吃饭会说话。”   “你可以把它当成人造的灵兽,”商陆叹了口气,“还不放心的话,我也可以变一个出来给你摆弄。”   雪煜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真的吗?末将其实一直想养只灵宠,只可惜从前日日征战,未能得偿所愿。”   “……”   最终商陆从自己尾巴上捋了一搓白虎毛下来,融了半掌的神雾,捏出了个白色的小团子送给雪煜,雪煜把那小白球捧到手里之后才没再跟在他俩身后唠叨。   商陆咳了声:“让你见笑了。”   江御只是笑笑:“听你们直来直去地说话,比在金霞宗里轻松。”   而且他那雪煜和季凌纾年龄相仿,此前都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脱下铠甲后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少年。   “好了,拍卖正要开始,今日也是赶巧了,我收到消息说对面金字房里的是南面部落的鱼僧,他们祖上就是给凶神於菟做祭司的,等会儿我帮你把他抓住,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他。”   商陆如约带着江御来到了鸦川拍卖场,卖场里人烟浩荡,他们正在位于二楼的贵客厅木字房里。   江御嗯了一声,心思始终落在进入拍卖场时他们跨过的那道结界上。   那是墨族人用自创的巫术搭建起的结界,要是季凌纾刚好这时来寻他,岂不是会被那古怪的结界挡在外面?   想到这里,江御放下手中商陆新为他沏的热茶,起身往卖场入口处走去。   商陆追上他:“江御?可是有什么急事?还是拍卖场里太吵,你不喜欢?”   “你不是说太岁胎是最后一件拍物吗,前头的我不感兴趣,索性想一个人出去透透气,”江御顿了顿,“少主不必跟我跟得这么紧。”   商陆却没有让步的意思,“我跟在你身后十步,不出声就是了,免得你迷路,一会儿找不回来。”   江御瞥他一眼,忽然顿住脚:“手张开。”   商陆怔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地照做了。   然后便感觉掌心一湿,竟是江御把那和季凌纾气质很像的小毛球放在了他手里:   “这个给你当人质,你总该相信我不会跑了吧?”   商陆看着那在他手心里哇哇大哭的毛球,无奈地轻笑一声:“好吧。”   江御看他无意再跟上来,才转身轻步走出了拍卖场,三两下将身形隐入了人潮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抽走了某个墨族背后的佩刀,摸索到结界的阵眼处破坏了其中的符文。   ——咣!   “来人啊!!”   “快抓住他!来人!!别让他跑了!”   拍卖场中央忽然传来一阵巨响,江御难得愣了一瞬,他自信刀法精巧隐蔽,只是削弱了结界的强度,并不会引起风波才对。   “有贼!”   “快抓住那小贼!他们把太岁胎给偷走了!!”   来自白狐族的拍卖师尖声大叫起来,长尾一扫,烈烈狐火便将整个卖场包围起来。   唰!   几乎在同时,角落里刮出一道罡风,呼啸着将那狐火牢笼给吹得熄灭。   卖场登时陷入了黑暗。   江御隐没在人群中,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从不远处逆着人流闪现而过的两道身影,就是他们扑灭了拍卖师的狐火。   一人头戴浅露掩面,身形瘦弱却十分眼熟,旁边的另一人似乎是嫌他走得慢了,突然就拦腰将他扛了起来。   几缕雪亮的长发从那人兜帽中泄出,是江御不曾见过的人。   第三道身影攀檐走壁,隐藏气息的功夫要强于刚刚那两人,以至于江御也在双目适应了黑暗后才找到他。   看到那矫捷身形的瞬间,江御没忍住心道:坏了!   只听“咔”的一声,商陆的神雾已经结络成恢恢天网,直朝那偷走了太岁胎的第三道身影飞扑过去。   江御正欲出剑,眼前忽然有衣角翩飞而过。   竟是那扛着人的银发男子替独夏挡住了商陆的利爪。   “好高的修为。”   风曲只和商陆交手了一瞬便已探知到了他的修为,二人交锋后都往后撤去,互相窥视着,没有再轻举妄动。   风曲舔了舔唇角,把肩上扛着的蒋玉塞给了身后的独夏:   “到外面等我,这老虎棘手的很。”   独夏嫌弃道:“我早就说过和你们一起只会碍手碍脚,要是我一个人来偷肯定就不会被发现了。”   蒋玉不好意思让瘦小的独夏像风曲一样背着自己,自觉地跳下了地,叮嘱风曲道:   “你可千万要把他拦住,铸造莫邪剑的材料里就这太岁胎最难得一见,要是被不知所以的墨族给拍走当补品吃进肚子里可就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明宵星君掐指一算,发现主角团里的所有人都在为了杀他而努力。 第135章 朝真暮伪   “遵命。”   风曲勾唇一笑,掌间聚起一阵清风,将独夏和蒋玉朝出口的方向送去。   “大胆贼人,休想逃走!”   拍卖师白狐低呵一声,爪下亮起赤色的法阵,叮的一声如有虹光扩散开来,是拍卖场四周的结界得到了加强。   “少主大人您放心!谁也逃不出我的结界!”白狐狸胸有成竹道,殊不知他的结界就在刚刚已经被江御动过了手脚。   蒋玉闻声不禁担心地扯了扯在前面开路的独夏:“他说的是什么结界?我们闯得出去吗?”   独夏面无表情地挥刀捅开了扑上来的虎族侍卫:“不知道,看着感觉是我一脚的事。你跟紧就行了。”   “那就交给你了!太岁胎真的很重要,我们必须要把它带走。”   “知道,你说过很多次了。”   独夏说着又是一刀,墨族引以为傲的尖齿利爪在他的刀下近乎不堪一击。   直到眼前忽然雪光一闪,随着那障眼的法术一同袭来了一根粗壮的豹尾。   独夏两刀挡下了直朝他面门飞来的数只暗器,正蹙眉查看刀上被硌出的凹痕时,低低“咦?”了一声。   只见一根黑白相间的绒尾神不知鬼不觉地缠上了他握着刀柄的手,在手腕处已经勒出红痕,好像这尾巴的主人再稍一用力就能绞下他的右手。   挡住他们二人去路的正是商陆麾下的一员大将,雪豹雪煜。   “把东西给我。”   雪煜勾了勾手,冷冷地看着独夏身后的蒋玉,   “不然下一个被我绞断的就是你们的脖子。”   独夏对他的威胁视若无睹,只垂眸仔细盯着自己的手腕。   他竟完全没有感觉……是最开始攻上来的雪光里藏着麻痹知觉的毒素吗?   “独夏……”   蒋玉有些犹豫地看着独夏如傀儡般被扯起抬高的胳膊,要用强力的咒令把风曲叫来身边吗?还是先用缓兵之计假意把太岁胎还给面前这人,等风曲来汇合了再夺回来?   “干什么,你不会想给他吧?”   独夏瞪了蒋玉一眼,   “那可是我们花功夫抢过来的。”   雪煜听了不觉怒笑道:   “你不仅胆大包天,还无赖至极,看样子你是个惯犯,少主大人掌管的鸦川里可容不得你这种祸乱之徒,我今天就断了你的手…………唔!!”   电光火石之间,紧紧缠在独夏腕上的豹尾忽然失了力,而独夏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暗器也被卸了去。   雪煜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突然出现、将他打飞出去的人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远,独夏也怔然地看着自己发麻的左手虎口,半晌才意味深长地抬起头。   他突然皱了皱鼻子,像是在嗅那出现在他和雪煜之间、披着斗篷戴着面具的人身上的味道。   江御透过他随手从人群中摘走的峥骨面具确认了雪煜和独夏都没有受伤。   他不否认雪煜作为商陆的近侍有几分过人的本领,可惜他的对手是独夏,刚刚那情形他若是不出手,独夏一定会以断掉右手为代价一击杀死雪煜,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独夏垂下握刀的手,似是确认了他身上的气味,揶揄道:   “巧啊,兰时仙尊,没想到在这荒蛮鸦川又见面了。”   蒋玉闻言震惊不已,错愕地看着面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兰时仙尊!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季凌纾不在你身边吗?”   “我们暂时分开了,”   江御之所以要戴面具也只是不想让雪煜认出,以免他在拿到莫邪剑之前被鸦川众人给当做瘟神赶出去,   “你们要太岁胎做什么?”   独夏用下巴朝蒋玉点了点:“他说要锻造把什么能弑神的剑,要以太岁胎为锻材。你知道的吧,我们都看那个星君可不爽了。”   “你们都?”江御声音很轻,同时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在远处和商陆缠斗的银发男子。   那位的打斗方式和所驾驭的神雾看起来可是深得明宵星君的衣钵,不知到底是什么身份。   “莫邪剑是上古神器,锻造图谱不仅不完整,全天下也仅存一份,你们从何处得到消息说太岁胎是重要材料的?”江御又问。   独夏耸了耸肩,侧身看向蒋玉。   蒋玉不禁语塞起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向江御解释,他确实没见过图谱,知道莫邪剑和太岁胎也都是因为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曾经在这款游戏的策划案中读到过并有幸记得……而且之前风曲和独夏也从来没问过他这个问题。   风曲唯他马首是瞻,独夏则是因为对圣神的杀意已经到了把死马当活马医的地步,说实话他对于能不能成功铸剑也没有把握,只是想尽可能多地帮上江御……   对了,反正他们造出莫邪剑也是为了给江御用的。   蒋玉眨了眨眼,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要如何说服江御用莫邪剑,却听见江御先一步开口问他道:   “寻找太岁胎,还有锻造莫邪剑,都是你的主意?”   “嗯。”蒋玉点点头。   江御展眉,“难以解释的话就不必说了,我记得你身上也有限制,勘破天机不是会失去意识吗。除了太岁胎之外,你还知道有哪些铸剑所需的材料吗?”   蒋玉睁大眼睛:“仙尊你、你愿意信我?!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拍卖场里……难道你也在为了铸剑收集材料?”   江御点了点头。   虽然不相信他身边突然出现的那个银发男人就是了。   他答道:“那边那只白虎是刚即位的鸦川少主,我和他做了约定,他正在帮我铸剑。”   蒋玉心口一酸,见到江御时他情不自禁地就觉得浑身安心,他们的初心就是想要打造出这样一个让人可以肆意依靠的角色。   同时他还觉得十分对不起江御。因为他们在那个世界里太软弱太没用,害得江御要从神坛跌落谷底,沦为承接那些贪婪欲望的容器。   好在目前看来,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且江御孤身一人在这个世界里还坚强地和天道做着抗争,蒋玉心里大概有数,现在包围着他们的扭曲天道极有可能就是他那些抢夺走这款游戏的同事们的贪欲化身,或者至少是受到了那些人的影响。   哪怕杯水车薪,他也想助江御一臂之力。   “我能想起一些,在这里,我怕我哪天会突然忘记,就都写了下来。”蒋玉边说边从胸口处的荷包里掏出一只香囊,香囊里装着数枚被叠成指甲盖大小的墨纸,他从里面找出了一枚递给了江御。   反正目的都是为了铸剑屠神,交给财大气粗的鸦川少主和见多识广的兰时仙尊不是更加事半功倍吗。   江御小心翼翼地展开,纸面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大约十几种材料,有些他见过,有些他也闻所未闻。   “其实前段时间我和独夏他们已经四处游历收集了一些。”   蒋玉顿了顿,看向独夏,征求着他的同意。   独夏双手枕在脑后,“我只会用刀,不擅长用剑。”   这就是同意了。   蒋玉欣然朝他道了谢,又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储物玉牌交予江御:   “虽然不多,还请你一定要收下,”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扫了眼远处的风曲,见风曲正在酣战中,才压低了声音提醒江御道:“仙尊,一定要尽快,还有……如果到了某种境地时,你一定要独善其身,只要你不倒牌,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某种境地?”江御微微蹙起眉,能听出蒋玉语气的沉重,知道他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蒋玉只朝他摇了摇头,“仙尊,我相信你。”   他不想让那被人乱改的游戏结局玷污江御的耳朵,但却又不得不忧心于那可能出现的情形。   他记得的,在扭曲的结局里,季凌纾在失去痛觉后相继又丧失了人伦、道心,甚至同理心,变成无恶不作的魔头,疯狂地将江御束缚在了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   而哪怕在如此境地中的江御,其实也是有机会逃走的。   甚至不知是出于他本人意志的反抗,还是出于那些游戏策划者的恶趣味,在结局的故事中,江御曾经成功逃出过季凌纾的魔爪。   但很快,他又被抓了回来。   因为季凌纾装作乖顺,装作可怜,装作是迫不得已才变得疯魔,他太懂如何戳中江御的软肋,逃走的江御终究是放不下他,再次回到了泥潭之中。   而随后季凌纾对他的凌辱也开始变本加厉。   他甚至伏在江御的耳畔,笑意盈盈地威胁他说,   “师尊啊,你只要敢反抗一下,我就多杀一个金霞宗的弟子,等杀完了那些骂过我野种的人,就该杀那些可怜的无辜之人了。”   ……   蒋玉因此一直畏惧着季凌纾,甚至先入为主地觉得他天生恶劣、生性薄凉。   直到他切身和他们相处过,方才胸口发闷地顿悟过来——季凌纾的纵欲和疯魔,无情和残暴都是那些身居上位的“创造者”强加给他的意图。   而他祈求江御不要离他而去时“装出来”的可怜和绝望,才是那被他人欲望给凌驾甚至掩埋的本心。   才是真正的他。 第136章 合辅   “对了,江仙尊,你刚刚说那边那位白虎墨族是……?”蒋玉忽然想起内场之中还有二人在交缠互搏,打得你死我活。   “是新上任的鸦川少主。”江御回答道。   “不,不是这句,你刚刚后面那句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和他做了约定,劳他帮我铸剑。”   “……也就是说他现在和你,不,和我们是站在一边的了!”   蒋玉猛地一拍脑袋。   他潜意识里总以为江御只会和季凌纾这一个墨族产生纠葛,可这世界远远比他所知晓的更加复杂且瞬息万变,这一路上所识的仝从鹤也好,独夏也罢,还有刚刚那突然冒出来的墨族少主,他之前都是不认识的。   而且据他所知,原本的游戏剧情设定中,季凌纾到终末结局都是以墨族少主的身份堕落成魔的,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了一个什么新上任的白虎少主,不管是好是坏,至少说明事情的发展正在缓缓偏离设定。   “有什么问题吗?”见蒋玉眉头紧蹙,江御不免问道。   “我把他当成敌人了!风曲会杀了他的!”蒋玉回想起风曲那嗜血冷情的眼神,心里登时一顿发虚,按照江御所说这白虎少主有钱有闲的,要是被风曲给刀了,可是要耽误铸剑的。   “无妨,商陆修为不低,没那么容易死。”   江御清楚商陆的实力,至少在金霞宗的羡阳以上,临门一脚就是飞升破境。   见蒋玉依旧面露焦急之色,江御又补充道:“他马上就能够到飞升成圣之劫,琉璃海下除了我没人是他的对手,不过你也无需担忧你那位朋友的性命,只是抢个东西而已,不至于痛下杀手。”   “不行不行,抱歉了江仙尊,我得先去让风曲住手。”   蒋玉焦急地摇了摇头,左顾右盼起来,像是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着往里深入的道路。   没想到蒋玉在知晓了商陆的修为即将高至飞升后仍然忧心忡忡,江御见状不免又在心里对那叫风曲的人多了几分留意。   蒋玉茫然四顾一番后没走远半步,江御看他面露难色,又看一旁的独夏依旧抱着手无动于衷,叹了口气后好心问道:   “要我带你去找他们吗?”   “不劳烦仙尊你了,”   蒋玉一低头,忽然看见江御手里提着的不知从谁手里悄悄抢来的铁剑,不由得眼里一亮:   “仙尊把这个借给我就好!”   独夏的刀上镶有简遐州的头骨,被他宝贝得紧,决不会借给蒋玉用。   而江御手里这把反正也是趁乱劫来的,不会不借。   他正以为蒋玉是掌握了御剑飞行之术打算从众人头顶上开路时,却突然见蒋玉抽出剑身就朝着自己脖颈狠狠刎去。   “你……!”   江御一愣。   饶是他也没料到刚刚还聊得好好的人转头就要自刎,蒋玉的力度足以让他自己血溅三尺,江御反应再快,也来不及按住他的手腕……!   “噔——!”   “嘶……”   只听一声无奈的低叹传来。   “想要我出现的时候喊我的名字就好了,不必拿命来召唤我的。”   只见是风曲恰时地出现在了蒋玉身后,一手扼住了他的胳膊,另一手挡在他的脖颈前,替他挡住了那锋利的剑刃。   一连串滚烫的血滴淌湿了蒋玉的衣襟。他回头看向风曲,挑了挑眉:   “你架打得太兴奋了,我叫你你没听见。”   风曲无奈笑笑,夺去他手中的剑后才去擦拭胳膊上被蒋玉剐出的伤口,“定是您没有诚心喊我,否则我不会听不见的。”   他舔了舔唇又道,   “许久没有碰上过这么强的对手了,不过拜您所赐,太岁胎在最后又被他给抢回去了。”   “不用再抢那太岁胎了。”   “哦?来的时候您不是说特别想要吗,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反正就是不想要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问为什么了?”   蒋玉反问风曲道。   锻造莫邪剑一事他只暗地里告诉了独夏,因为这上古神剑最终是要指向明宵星君的,风曲嘴上说过再多次唯蒋玉马首是瞻,也终究是明宵星君降下来的“神颂”,蒋玉不敢让他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   风曲只弯了弯眼:“你不想要便不要了呗,怪我多嘴了。”   他落下话音后,目光深讳地瞥向了站在他们二人身后的江御,可惜江御早已用篷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暗色的薄绢垂至颈部,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这位是?”风曲问道。   “我的一位旧识。”蒋玉许是看出了江御不想暴露身份,便替他开口回答道。   “没想到您在鸦川还有人脉呢。”   “少揶揄我了,”蒋玉懒得搭理他,“惹出这么大骚乱,鸦川以后怕是要命令禁止我们入内了,还不快撤?”   风曲拿下巴点了点独夏所在的方向:“骚乱是他惹的。当然您如果非要怪在我头上的话,我也只好认错了。”   独夏半耷拉着眼皮,似乎只把风曲当做蒋玉手下一把会说话的刀,指了指不远处:“啊,大老虎要追过来找我们麻烦咯。”   风曲一脸无所谓地看着蒋玉道:“您下命令的话,管他老虎还是狮子,我都能帮您料理干净。”   蒋玉顺口挑衅道:“那要是圣神呢?你能料理吗?”   风曲脸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但他很快又展开了笑颜:“我是被赠予您的物品,随您想怎么使用都可以。”   蒋玉闻言悄然垂眼看向自己的手背,原本三道整齐的咒令此刻已经褪去了一迹,看来那白虎少主果然本事了得,能让他消耗掉一次使用风曲这神颂的机会。   他叹了口气,命令风曲道:“现在先撤出这里。别被那老虎抓住了。”   二人说话间江御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风曲身后绕过,给蒋玉打了手势,示意他来拦住商陆。   虽这一面见的短暂,但蒋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几分。   他们和江御擦肩而过时,江御用轻到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拜托他道,   “古剑的事交给我,但有另一件神器想烦请你帮忙。”   “另一件神器?”蒋玉讶然地眨了眨眼。   “嗯,”江御点点头,“独夏那里应该也有线索,简遐州生前帮我调查过许久。是一件名为无极山海图的上古神器。”   蒋玉听到这名字便立刻想起,他刚来到这世界里,被带回金霞宗里的那段时间就在江御的花坞里见到过有关这无极山海图的古籍。   只是他没想到江御也会如此信任他……竟然把这事委托给他。   “只有你能读得懂那些上古铭文,”江御顿了顿,“重铸神器这种天方夜谭的事,如果没有你,几乎就不可能完成。”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蒋玉了然。胸有成竹地朝着江御点了点头。   那些晦涩难懂的远古铭文在他眼里看起来就和寻常的简体字没什么不同,他想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可莫邪剑能斩圣神,那无极山海图又能做什么呢?   据他在花坞里读的那些籍卷,无极山海图似乎只是一条能凭空开出花来的帕子。   江御要花做什么呢?他已经有满满一花坞的花了不是吗?   蒋玉被风曲扛在肩上,独夏跟在他们身后,风声呼啸着从他们耳畔穿过。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既然不要那太岁胎了,您下一步想去哪里玩闹呢?”风曲问。   “回平玉原,”蒋玉悄悄看向独夏,“独夏,我想去你和漱冰仙尊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可以吗?”   “我无所谓,”独夏耸了耸肩,“想去就去,刚好我攒了一堆衣服要烧给他。”   独夏热衷于在衣服上绣各种纹样的花式,然后再烧给简遐州,一起收集铸剑材料的这些天里,蒋玉亲眼看着独夏绣过各式各样的花纹。   虫鱼鸟兽,竹云星月……   ……咦?   蒋玉眉心忽然一跳,像有一簇闪电穿过脊椎直劈而下。   独夏从来没有绣过任何一种花。   不,甚至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除了在江御的花坞里,他没有在任何地方再见到过……花。   作者有话说:   小狼下一章赶到现场和师尊见面!让大家久等了! 第137章 故人   在江御的掩护下,独夏一行人顺利溜出了一片混乱的竞卖场。   商陆本欲继续追捕,看到江御手中的储物玉牌后不解地顿住了脚步,待召出玉牌中储存的物料查看后才讶然道:   “这些都是铸莫邪剑所需的材料?你怎么突然得到了这么多?”   江御便简洁地向他说明了蒋玉他们此行的目的。   商陆听完挑了挑眉:“虽然是误会一场,但刚刚与我交手那人修为高深,神秘莫测,我不能放任这样的人在我鸦川内横行。”   江御本也留意着风曲,闻言问道:“你和他过了多少招式?觉得他实力究竟如何?能看出来门派源系吗?”   商陆摇了摇头:“我对琉璃海中的仙宗本也了解不多,看不出他的来历。我和他对战时感觉十分不好……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我若出手狠厉,他便也猛烈追击,我如果柔劲防御,他的攻势就也变得绵软。”   他边说边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在江御身旁时他已经收敛起野兽的形态,但在刚刚他的虎爪可是能凭空撕碎铜墙铁壁,甚至能击碎神雾。   可和风曲对垒时,拳头砸在风曲的神雾上就像打进了泥沼里,一星半点的水花都击不起来不说,反倒陷进去了一般被迫化了力。   感觉就像他的力量和神雾都在被源源不断地汲取似的。让人十分不爽。   “我看他似乎受了伤,这么说还是你占了上风。”江御淡淡道。依稀记得风曲赶到蒋玉身边时衣衫上沾着点点血迹。   商陆却自嘲地笑了一声,掀开了他胸腹前的铁甲给江御看,只见壮硕紧实的肌肉上横亘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淤紫,不断有血色从皮下渗出,   “我伤他的同时他也伤到了我,虽然不怎么严重,但我可是墨族。”   商陆没把话说透,江御却已经紧蹙起眉心。   墨族的自愈能力非同小可,但商陆身上这道连皮都没破的伤却迟迟不见有愈合之势。这都是拜风曲的神雾所赐。   “你觉得他是冲墨族来的?”江御问。   “我们墨族本就难以掌控神雾,靠强悍的身体力量和恢复能力才能有一席之地,而现在却有人的神雾能抑制我们独有的自愈能力,我不可能不重视。”   商陆将太岁胎存入了玉牌交还给江御,四处张望了一番,又问道:“怎么不见雪煜?我分明交待了他要贴身侍护你。”   江御面无表情,状似随便指了个方向道:“没看见,许是刚刚人群混乱被撞飞了出去。”   商陆:“……”真不是被你打飞的吗。   江御无情地忽略过有关雪煜的话题:“那你打算怎么做?要去追那个用神雾的白发男吗?”   “此刻再追也是追不上了,我自有安排。现在以你为重,别让节外之枝耽误你的要事。”   商陆吩咐手下的人去找回雪煜,顺便也把处理竞卖场里烂摊子的任务交给了他,让人传话给他记得把金子房里的鱼僧带回来方便江御调查於菟。   二人则先一步返回了铜雀阁,一方面是把铸剑材料护送给阁中的炼剑师,另一方面则是商陆身上那道伤无法自愈,需要阁中巫医施法敷药。   他那道瘀伤离心脉太近,疗愈之前不可再大肆动用神雾。   江御念及他到底是为了帮自己铸剑才受的伤,再者也好奇墨族内自成一派的巫医会如何施法,因而也跟着去到了少主殿内。   商陆休憩居住之处,属于他的气息自然强烈,还没进殿那一直匍匐在江御肩头的小狼毛球就龇牙咧嘴地炸了毛,江御发现它在不知不觉已经不再是最初那简陋敷衍的圆球形,而是越来越像一只真正的小狼。   不过因为太小只了,其实看起来更像小狗小狐狸一类的,没有半点猛兽的样子。   也不知季凌纾现在在哪,什么时候能赶到鸦川来。   他原本是想一个人在鸦川处理好一切,明宵星君他没把握能立刻除掉,但至少要找到於菟阻止季凌纾再度被反噬蚕食。   那天他也不是突然想通,更不是因为一时兴起改了主意才要召季凌纾尽快回到他身边,而是因为季凌纾通过玄星秘境的时间比他所想的要短太多。   这让他缓然地意识到,身边人早已不是只能活在他庇佑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幼狼。就像不知不觉间季凌纾已经比他个头要高了一样,被他养大的不是人畜无害的徒弟,而是货真价实的野兽。   很多事情,已经瞒不住季凌纾。   小毛狼在江御肩上不停地嚎叫着,甚至在商陆因为廊壁变窄而不得不和江御靠得近了些的时候还嘎吱狠狠咬了他一口。   江御倒是手快,一把将它捞了回来,正欲开口教训,谁知那前一秒还满脸狰狞的小毛狼下一秒就变了脸,泪眼汪汪地望着江御:   “呜……”   这一点简直和季凌纾一模一样。   “……”   江御叹了口气,把他塞进了袖间,朝商陆道,“我手里有许多疗伤用的灵草,都是金霞宗里上乘的品质,不知对你的伤有没有作用。”   商陆只笑:“季凌纾小时候如果闯了祸,你便这样代他表达歉意吗?”   江御正色道:“季凌纾比它乖多了,从来没给我闯过祸。”   商陆脸上写满了不信,侃笑道:“恐怕是因为他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对的。”   江御没再答话,二人抵达少主殿,商陆在前推门走了进去,殿内已经有位巫医恭候着他们。   那巫医拖着蛇尾带着眼纱,始终低垂着双眼,似乎很是畏惧商陆。   她看了眼商陆身旁跟进来的江御,面露犹豫。   商陆淡淡道:“无妨。你只管看伤。”   蛇医又悄悄瞥了江御一眼,不敢多言,低眉顺目地端来了药杵,替商陆查看着前胸的伤痕。   江御留意到,商陆似乎一直在观察着她见到自己时的表情,看那蛇医没什么反应,他眼里似乎流淌而过了几许淡到难以捕捉的失落。   蛇医从面前经过时,江御才看清她尾巴上拴着一条小臂粗细的锁链,锁链自宫殿的最深处延伸而出,已是锈迹斑斑,不知锁了她多少年。   他不禁有疑,商陆打回这铜雀阁并没有多久,这蛇医却好像已经在这里守了许多年,而且眼神浑浊呆滞,像是一具只会行医的空壳。   没等他细想,蛇医已经调配好了一方药泥,用手里的玉杵将药泥抹上了帕子,“啪”的一声盖在了商陆的伤处。   “嘶。”   商陆闷哼一声,疼得皱起了眉心。   江御的目光随之落在了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问:   “我看你的部下们,包括那位雪煜,身上无不都挂着各种各样的旧疤,只有商少主身上光洁无暇,白虎一脉的恢复能力竟如此强大,连疤痕都不会留下吗?”   他在季凌纾身上见识过墨族的自愈力,但饶是季凌纾变回原形狼身,伤口也只是能尽快止血愈合,留下的疤痕却要许久才能消去。   他这话问出口后,一旁的蛇医不觉浑身绷紧起来——她怎么没来由地就觉得面前这人这是看上了她们少主身上的好东西想抢走给别的谁去呢?   商陆倒是习以为常,对江御也向来有问必答,   “你说的没错。只不过我强于他人的自愈能力并非源自白虎血脉,而是遗传自我们的母亲,上一任鸦川的主人。”   他顿了顿,又道,   “因为我的父亲所属的白虎一族当年并不得势,我刚出生就被流放至了大河那头的苦寒之地,自有记忆以来我身边便没有任何血亲家人,这能力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你找到我,除了想要我护你飞升,也是想问我有关你母亲的事吧。”   江御叹了口气。季凌纾和商陆共同的母亲季娅确实是在他面前死去的,但有关那时的记忆他却迟迟未能回想起来。   商陆轻轻点了点头,转而继续道,   “你刚刚说我身上不见任何伤疤,就连此刻也不过是一点小伤就急着来医治,肯定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吧。”   江御没有言语,商陆便自顾自又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想要统一鸦川,就必须要向母亲那样拥有能够服人的强悍本领。我继承到的自愈力便是部下服从于我的根源,如果我的身上出现伤口,便不再是一个能够服众的君主,而是变成一个谁都能取而代之的猎物。”   “……短短数百年你能有此修为,天赋是一回事,更多的则是来自你的将士们对你的信仰。”   江御在心里冷笑。   怪不得商陆总预感他的飞升是一场劫,原来是明宵星君感觉到了威胁,是怕鸦川里再生出第二个於菟吗?   “不过代价也是有的,”商陆笑了笑,“也是继承自母亲的,我们的痛感也十分敏锐。”   他用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这其中也包括了季凌纾。   江御眉梢微挑,听商陆说道:   “我知道你此行还为了找回他的痛觉,但你有没有想过,快两百年来从未感觉到过痛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忽然恢复了比常人更加敏感的痛觉,季凌纾他能受得了吗?”   “我不会让他……”   “呃啊————!”   听到了季凌纾的名字,一旁本安静呆滞地收拾着药渣的蛇女忽然痛苦地捂住额头,厉声尖叫起来。   江御袖中的小狼被她凄厉的哀嚎吓得汗毛竖起,惊恐万分地抓着江御的手指,而那蛇女抬头看见它时,竟然叫得更加惨厉,眼眶下甚至渗出了点点猩红的血泪。   她痛苦地呜咽道:   “季……季娅大人……季娅大人的孩子……不能……求您别杀他……别杀他啊…江御大人!”   蛇女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江御的面前。   江御的表情变得讳深莫测。   商陆蹲下身将昏死过去的蛇女扶起,静静地看向江御:   “母亲和我一样,为了能够服众,也不愿身上留有任何疤痕,所以服侍她的巫医一辈子都不能走出这座偏殿。”   “季凌纾出生时,是宁蛇为他接的生,我本以为她早已死在了混战之中,没成想却藏在这殿里活到了现在,只是她自那天后就彻底失了心智,就像为了封口而被人逼疯了一样。”   他一句又一句陈述着自己的猜测。   最后两句落得很轻,却又像一记巨石,哗然砸进了江御的耳朵里,   “江御,最开始你是打算要杀了季凌纾吗?”   “你说你失去了当时的记忆,那等你回想起一切后,你会放过他吗?”   作者有话说:   (滑跪)没想到这章又没让小狼见到师尊,下章,一定!今晚可能就能更出来!我出去吃个饭就回来继续码! 第138章 钝痛   “没有人生来就是必须要死的。”   江御字字铮然,手指轻轻搭在了宁蛇紧蹙着的眉眼上,暖泉般温和的灵力顺着他指尖流淌,舒展了蛇女的眉心,也止住了她的血泪。   “你要叫醒她吗?她当年一定目睹了一切。”商陆问。   江御摇了摇头,“她神智已失,逼问她除了让她痛苦也得不到任何消息了。你的伤如何了?还有别的巫医可以代替她吗?”   “刚刚她已经为我敷了药。宁蛇虽然心神不清,炼药的本事却已经入了骨,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是鸦川里最配得上药医白骨这四个字的医师。”   商陆边说还边拍了拍他身上那片刚消了红肿的淤伤,顺带也活动了下胳膊,确认那淤肿的血块不会再牵连心脉。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我现在无从想起,但我猜和於菟也脱不了干系。”   江御垂眼描摹着宁蛇的面容,可惜的是无论他再如何深想也回忆不起来季凌纾出生那天的任何一件事。   “我猜也是,所以我让雪煜把我们在拍卖场里遇见的鱼僧一行给带回来了,鸦川之内对那古凶神了解最多的便是那群鱼了。”   商陆顿了顿,   “我不想让鱼族进入铜雀阁,雪煜已经押着他们在湖心亭候着了,你若不累,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   铜雀阁内机关重重,封存着历代鸦川之主的秘密,江御早听说鸦川南部的水栖脉系比起他们这些狼啊虎啊的要更心机深重,偏偏鱼脑袋又精明异常,不像真正的鱼那般愚钝,商陆这是怕铜雀阁里的机关术被他们给偷学了去。   见宁蛇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下来,江御才收敛起手指间静静闪烁着的流萤般的灵气。   他这边的微光刚刚黯淡下去片刻,整个昏暗的偏殿便又忽然被璀然的光芒映照得煞白,那光芒来自商陆掌心的神雾,他的神雾不像水也不像火,而是细风一样从四面八方骤起,绵密锋利而无处不在。   华光流彩的神雾在他手中结成一张网,那网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像要回升到天际的阴云,最终朝着整个鸦川铺陈出去。   “结界?”江御抬头看着那神雾远去的光尾。能在瞬间布下笼罩整个鸦川的高密阵法,商陆能统驭的神雾之庞大让人难以估量。   “那个能在我身上留下伤痕的男人对墨族的威胁太大了,”商陆朝江御解释道,“最近又是非常时期,不管是我临近飞升还是暗中铸造的莫邪剑都容不得有一点闪失。他现在已经不在鸦川内了,这道结界能阻拦他再次进入。”   看来蒋玉他们动作很快,已经回平玉原去帮他继续调查神器了。   江御垂眼,“我瞧你注入的神雾浩如烟海,恐怕构筑出的结界不只是能拦住那男人吧。”   商陆弯了弯唇:“只是除了我和我的部下,在此结界下任何人都无法催动灵脉而已。”   换句话说,但凡有点灵脉修为的人都进不来。   江御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了这道结界,季凌纾再想进鸦川就只能靠硬闯,闯不闯得进来先不说,到时候一定会惊动商陆。   而商陆肯定是不情愿放他进来的。大费周章地支起这么一道屏障,防的不仅是风曲,更是季凌纾。   “宁蛇给的药不错,已经不妨碍神雾的取用了,”商陆再度活动了一番四肢,确认风曲留下的那道淤痕并没有附带什么不好的效果,他转眼看向江御,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现在要去见那些鱼僧吗?”   江御思忖片刻,从袖子里把小毛狼拎了出来,言道:“少主可否等我一盏茶的时间,它想睡觉了,我把它送回寝房。”   小毛狼闻声十分配合地打了个夸张的哈欠。   送它回去休息是假,江御是想故技重施,借独处的空隙想办法在结界上动点手脚,好能放季凌纾进来。   商陆并未察觉他的心思,有求必应道:“当然可以。”   并且十分贴心地把江御送回了他所住的厢房,还让侍者端上了一壶热茶,最后从尾巴上拔下了一根浅白的绒毛交给了江御:   “外人在铜雀阁里一定会迷路,等你好了只要朝着这根虎毛叫我,我就来接你。”   江御抬手正欲接过,小毛狼却“呜哇”一声抢在他前面从商陆手里夺过了那根尾巴毛,好像不愿意让江御碰似的。   见状,商陆嘴角微微抽动了几许,好在他有着不和这小毛球计较的涵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淡笑着帮江御关上了扉门。   商陆离开后,江御看着那巴掌大小的小灰狼,失笑道:   “你们墨族都喜欢拔尾巴上的毛送人?”   小狼张牙舞爪地甩着商陆的老虎毛:“臭老虎,臭!”   而后又开始摇它自己的尾巴:“爹爹,香。”   江御:“……”   江御:“你和你爹爹之间有没有感应,他现在在哪?”   小狼闻言怔在原地愣了半晌,好像在努力思考江御的问题,过了许久才失落地摇摇头:“我,笨。”   “还算有自知之明。”   江御轻笑一声,本也就不指望它。   他推开窗抬眼看向那层笼罩在半空中的结界,淡淡的浮光像云霞一样在云层下曳游,若不细看根本看不清其上的符文,是个庞大又复杂的阵法。   对江御来说,破坏这阵法让它失去效果并不是难事,关键在于商陆考量的不错,蒋玉身边的那个银发男人确实值得注意。   如何让这法阵依旧能庇护鸦川这片土地,而只单单接纳季凌纾呢……   江御低眉细细思索了片刻,突然灵光一现,转身想拿被他搁在屋内香案上的小毛狼来试上一试。   他刚背过身去,窗外白晃晃的阳光就忽然被什么高大的身影给遮蔽阻断。   江御被人兀然从身后重重揽入怀里,那人力度又重又狠,江御狠狠撞在了他紧实的胸膛上,在瞬间就被熟悉的戾气所包裹。   “唔……季凌纾?”   江御无需回头就能认出来是谁。   季凌纾用鼻音闷闷发出一声“嗯”,将江御又捆得紧了些,俯身用鼻尖不停地在他脖颈间摩挲,他再熟悉不过的,属于春天的馨香味涌入鼻腔。   这淡香本应让他觉得安心,此时此刻却只搅得他更加混沌。   “你怎么进来的?”   江御拍了拍他交握在自己腰上的手,“商陆布了个棘手的结界,你……”   江御话音蓦然中断。   “你难道……”   “嗯…师尊,为什么这么香呢。”季凌纾埋在他颈间迟迟不愿抬头好好说话,江御猜他又是遭到了反噬还不甚清明,便也没有制止他在自己身上又蹭又闻。   “你自封了灵脉?”江御还是没忍住问。   “不然进不来,”季凌纾低低笑了一声,“进不来,师尊又要发脾气。”   “封了灵脉就泯然如凡人了,”江御使了力,捏了把他的手指,而后才想起来他感觉不到痛,“现在的鸦川人人都急着手刃你这个前圣子好向商陆表功,你自封灵脉闯进鸦川,不是在自寻死路吗?”   “可我想见师尊,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要来的。”   沾染着凉意的手指开始放肆地沿着怡宵锁向内描摹,季凌纾将下巴垫在江御肩头,狎昵道,   “我的命就交给师尊了,师尊不把我交出去,我就不会死。”   江御叹了口气,捏住了他想要继续向下的手腕:“别太放肆,我和商陆说好了,马上还要出去见人……季凌纾?”   感觉到从肩膀上散开的热意时,江御不可置信地怔愣住了。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   “你怎么……这么爱哭了?”   季凌纾言辞委屈道:   “师尊身上老虎的味道都要盖过我的了。”   “为什么不让我往下?师尊是不是嫌弃我身上脏?”   江御无奈:“不是……”   心道季凌纾遭反噬时是一点儿话都听不进去。   季凌纾愤然地照着他的肩头咬了一口,嗅到那极淡的花香时更觉郁结于心。   他闷闷地问:   “师尊,你不是说我没有痛觉吗?”   江御一顿,不动声色地问他道:“怎么了?”   季凌纾瘪着嘴,又开始用额头抵着江御的背,   “那为什么我最近想到师尊,尤其是想到师尊要被人抢走时,总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 第139章 易形(二更)   江御说不出心里作何感想,只由着季凌纾继续拥着他。   “谁要和你抢?”他问。   “很多很多人。师尊那么好,谁都喜欢师尊。”季凌纾不知是在和谁置气,有些咬牙切齿。   “他们只是怕我,才表现得敬重我、喜爱我。”   “我看商陆就不怕你。”   季凌纾愤愤道。同时吸了吸鼻子,没好气道,“他是不是又悄悄靠近你了?你们这几天都一直在一起吗?都是他的气味!”   果然还是在意商陆。   江御失笑,“墨族和金霞宗的联姻只是我来鸦川的一个由头,当初因为我把你掳回了金霞宗,整个鸦川到现在好像都还不愿待见我,我若师出无名,只怕走在街上都要引人往我身上扔鸡蛋。”   季凌纾认真道:“谁敢朝你扔鸡蛋?我把他杀……把他扔进鸡笼里去,灌他吃上一两百颗,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碰鸡蛋。”   “我只是打个比方。总之我不会为了商陆留在鸦川。”   “那除了商陆呢?”   季凌纾的声音低落下来。   明宵星君为了讨好江御,不惜把世间的春天都收缴上来独献给江御……更让他感到如鲠在喉的是江御竟然接受了。   不止是春天和绽放。   季凌纾回想起在狗牙村后山里,那片由月娘耕建出来的桃花源里,为得到星君的庇护,月娘们纷纷将生育的能力上贡。   注春玉神,注春玉神,用于求子的注春玉神……   季凌纾快要将下唇咬破,明宵星君究竟想要把他的师尊变成什么?   “除了商陆?”   江御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还有谁?”   “……还有…明……”   “爹爹!”   小毛狼忽然低呼一声,扑腾着朝季凌纾蹬来,四只小爪不停在他们二人身上踩来跳去,它急切地朝季凌纾告着状:   “老虎,坏!要请娘去湖心亭喝茶!”   江御已经对它纠正不过来的满口娘亲习以为常,没想到季凌纾这个造出了这么只毛球的主人闻言反倒涨红了脸:   “什么、什么爹啊娘啊的,江御又不能生!”   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反应巨大,声调很高地朝着小狼不停强调道:   “江御不能生!谁都别想让他生!谁都不能,谁都别想!”   小狼被他这一吼吓唬得不轻,怏怏地趴在江御肩上发起抖来:“呜……”   江御抱起小狼,安抚似的给它顺着毛:   “它随你这个主人口无遮拦,怎么还要为这个和它生气?”   “我……”   被江御平静如水的目光照耀到时,季凌纾就像泄了气一样,一怔地又镇静下来,半晌才叹了口气道:   “算了。它刚刚说商陆邀请你去品茶?”   “什么品茶。是他帮我找来了祖上为於菟做过祭司的鱼族,我有事要问他们。”江御顿了顿,“你也知道,我这一行到鸦川来就是为了找到於菟死灰复燃的真身,省得它再打你的主意。”   “那,我陪师尊一起去。”   “你都自封灵脉了,还不老实呆在我房里躲好?不怕商陆那些虎视眈眈的部下追剿你?”   “师尊会护着我的。”   季凌纾冷哼一声。他虽看商陆不爽,也不怕被他们找麻烦,但为了不扰乱江御的计划,他还是决定做些伪装。   思忖片刻后,他提溜起了躲在江御袖子里的小毛狼。   封了灵脉后季凌纾什么法术都催动不了,不修道的常人只能靠符纸来使用一些简单的术法,季凌纾现在也是如此。   写在符纸上的术法固定有限,挑来选去,最终他只能取出一道易形符。   易形符和易容术不同,不能肆意改变外貌形态,而只能用来交换两个人的外表。   季凌纾凭借此符和那小狼易了形。   只见屋内淡淡的光华闪烁,他指间的符纸化作灰烬,同时他的衣物饰物也都哗啦啦地落了一地。   “师尊,帮我!”   被衣衫掩埋的季凌纾还不习惯这和人手掌差不多大的体型,只能伸高了鼻子四处乱拱着。   江御看不下去,掀开盖在他头顶的衣物,提着他的后颈皮将他拎了起来。   “你可知这易形符不可主动逆转?除非到效果时限,不然就算你想换也换不回来,”江御无奈道,“简直是胡闹。”   “这样商陆才不会注意到我。我也能一直呆在师尊身边。”季凌纾眨巴眨巴眼,似乎没觉得此举有问题。   江御揉了揉额角,指向一旁:“你是方便了,可它怎么办?”   只见被变化成人形的小狼正神色恍惚、满面迷惘地呆坐在一旁的地上,用季凌纾的面庞做出了一个十分无辜又纯真的表情。   他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江御,发觉自己竟然不用再仰视娘亲。   而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竟然一根狼毛都不剩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人类的肢体。   小毛狼呜咽了一声,“哇”的一下就朝着江御飞扑过来,轻而易举地就将他连带着手里的季凌纾一起扑倒在地。   季凌纾被压得眼冒金星。   江御则一掌挡住了“季凌纾”的嘴:“先把衣服穿好,不准往我身上乱扑。”   “季凌纾”左顾右盼一番,虽然听懂了江御的话,但却不知该如何穿戴人类的衣物,因此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   江御无奈。   最终只能一件一件亲自帮它穿好。   小狼乖巧地端坐在床上,双手捧着被压晕过去还没恢复意识的季凌纾,一边摇尾巴一边从铜镜里好奇地打量着正在帮他梳头束发的江御。   “我和你爹爹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江御握着它的头发叮嘱它道,“在此期间你老实呆在这里,别让任何人发现你,能当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吗?”   “嗯嗯嗯!”   “季凌纾”点头如捣蒜。   江御仍觉得不放心,离开前还是决定把它锁进衣柜里去。   似乎是因为最开始就被江御给砸进过衣柜里,“季凌纾”对那狭窄的空间感到恐惧异常,不禁想要抗拒,于是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江御。   “呜。”   此刻已经醒来占据着江御肩头的季凌纾见状不觉冷嗤出声。   表情那么可怜有什么用,他师尊才不会……   “算了。出来吧。”   江御叹了口气,把“季凌纾”放出了衣柜,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只手指长短的玩具木剑挂在了它脖子上,   “不准弄出动静来,迫不得已的时候它能保护你,知道了吗?”   “季凌纾”乖顺地点了点头。   殊不知它已经被挂在江御肩上的,真正的季凌纾冷嗖嗖地瞪了好几眼。   季凌纾心里暗自决定,刚刚它那个可怜兮兮的表情他一定得学会才行,师尊原来这么吃这一套…… 第140章 玉面修罗   一盏茶的功夫刚刚过,候在阁外的商陆便听到了江御的召唤。   他身形一闪,遁入了一片莹莹微亮的神雾当中。再次现身时已经到了江御所居的厢房门外。   彼时江御刚迈出门槛,许是没料到他来得这样快,商陆降临时他似乎还在朝着屋内叮嘱着什么。   察觉到商陆的到来,江御立刻止住了话匣,状似无事地“碰”的一声重重押上了门。   但在那不足一眨眼功夫的匆匆一撇之下,商陆还是捕捉到了他屋内床榻上熟悉的身影。   ……不应该啊。   商陆背在身后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勾起神雾,确认他此前布下的结界完好无损。在他的结界笼罩下修为越高的人存在感越甚,如果季凌纾闯入,他不可能觉察不到。   没等商陆多做深究,一只和他耳朵同色的雪白色团子忽然从窗边撞了进来,不偏不倚地砸进了商陆掌心。   正是他之前搓出来送给雪煜的那只。   小白团子“嗷”的叫了一声,匍匐在商陆的手心里,急促道:   “少主大人,那几只鱼僧突然暴起流窜,雪煜将军他们正在全力压制,可鱼人阴险狡猾,还请少主大人您能快些前往!”   “雪煜降服不了他们?”商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雪煜将军受了些内伤,还没完全恢复……”   小白团子说完悄悄幽怨地看了江御一眼。它一直被雪煜带在身边,可是清楚在拍卖场里就是这个长得好看但是下手很重的坏人类把雪煜给打飞了出去。   “罢了。我这就过去。”   商陆和江御相视一眼,二人周身烟起云涌般流淌起神雾,再一睁眼时,已经落在了湖心亭当中。   湖心亭虽名为湖心,八角亭周围的沟壑当中却填满了瘴气而非湖水,为的就是防戒那些在水中能够称王称霸的鱼类氏族。   雪煜正在半空中和两道身着赤色袈裟的身影吃力地相搏缠斗,三人在乌紫色的瘴气中留下道道残影。   商陆替江御搬出了桌下的石凳,又为他递了盏茶来:   “仙尊且在此处稍候片刻。”   江御接过了茶杯,温茶还未来得及送入口中,就听见耳畔一阵厉风划过,紧接着就是“砰砰”两声,前一秒还在瘴气上空四处溜逃的两只鱼僧下一秒就被商陆攥着衣领拎到了江御面前。   两只鱼僧一只鱼头人身,一只人面鱼尾,青苔色的皮肤上覆盖着零零散散的灰鳞。墨族化身出的人形向来是以美貌俊朗著称,这两条鱼却格外畸形丑陋。   “少主大人当心!他们遍体都是毒液!”   雪煜捂着被腐蚀出血的胳膊,豹尾挡在了商陆和鱼僧之间。   “无妨。让人先带你回铜雀阁疗伤。”   商陆绕过他的尾巴,一掌死死捏住了那人面鱼僧的肩膀。   只听滋啦滋啦的焦噬声在他手掌心炸开来,人面鱼唇角勾起冷笑,但很快他的笑容又沉没下去,因为商陆手上的蚀伤极快地又开始愈合。   “哼,怪不得能从流放之地一路打回铜雀阁来,”   人面鱼不屑道,   “可我们南部鱼族和你们相安无事百余年,鸦川如何易主我们都不曾提出过异议,如今你却这般将我们捉拿,就不怕失了南部的民心么?”   商陆哂笑一声:“我亲自派部下将你们请来这铜雀阁做客,本无意为难你们,是你们自己暴反还伤了我麾下将军,何来捉拿一说?”   “做客?难道不是另有所图么?”人面鱼的目光越过商陆,冷嗖嗖地刺向他身后亭内正风轻云淡饮着茶的江御,“浑身都是琉璃海里那些自视清高的仙人臭气,你竟和这等人混在一起,哼……”   说话间江御已经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踱步到了迫于商陆威压而不得不下跪的两只鱼僧面前。   “我有话要问你们,问完了自会放你们走。”   江御语气淡淡,可话里不容反抗的压迫感却比商陆带来的更甚。   人面鱼艴然不悦地仰起下巴眯着眼看他,肩头虽有止不住地颤抖,但还是咬着牙撇开了脑袋,拒绝与江御交流。   他一旁的鱼头人一直没有开过口,始终兀然地睁着那双仿佛合不上的黢圆鱼眼,直到江御肩上的季凌纾骤然闯入他狭窄的视野。   他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咕噜一声,薄如蝉翼的眼皮不自然地震了震,充溢在那双鱼目中的情绪让在场的其它人都难以解读,却也无比丰盈,最终终于化作了一行清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面前冰凉的地砖上。   “呃啊啊……嘎……”   他激动地扯了扯人面鱼的胳膊,手舞足蹈地比划起什么。   “什么?!”   人面鱼出于本能,震惊地回望向江御的方向,很快又装作无事发生,低声严肃地问鱼头人道:   “你确定不会有错?”   “啊啊,嘎!”   “竟会如此……竟有此事……哈,哈哈!”   人面鱼喘笑出声,忽然转向商陆:   “少主,你这客人要问我们话,可以,但旁人都不许听,我们只和他讲!”   商陆和江御对视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让我离开,可以。但你们别想耍花招,只要你们敢逃离这亭子半步,我就折了你们的手脚。”   人面鱼摇了摇头:   “不,不止是你。他也要走!”   这次他指向的是江御。   商陆蹙眉,“这是什么意思?要我和他都走了,你的话还能说给谁听?”   “啊,嘎…”   鱼头人按捺不住,若不是被商陆按住了肩,他那双湿漉黏腻的鱼鳍便已经攀到江御肩头去了。   人面鱼诡笑着看向季凌纾:“我们说给这小玩意儿听。”   季凌纾被他们二人盯得后背发凉,尤其是那上半身长成鱼样的鱼头人,死物一样的眼睛盯着他时充满了贪婪。   他伏在江御耳畔轻声道:“师尊,让我会会他们。”   “我也要留下。”   江御只冷冷道。   人面鱼双手抱胸,傲然冷哼一声,“那我们就无可奉告了!”   “你……!”商陆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眼前忽然一道弧光闪过,腥青色的血洒了满地,紧接着便听见鱼头人“嗷”的一声惨叫起来。   “我说我要留下。”   江御的声音清清浅浅,穿过黏腥的血色。   他亮了亮手里锃亮的铁剑,不知又是何时从哪个倒霉的侍卫身上顺来的。   在鱼头人哦哦呀呀的扭曲惨叫声下,人面鱼怔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太阳穴边顿时暴起了根根青筋,以至于他差点挣脱了商陆的压束:   “你放开他!你这混蛋!唔……!”   下巴登时被从江御肩上跳下来的小狼踹得脱臼,鱼头人不顾剧痛,依旧恶狠狠地朝着江御狂吠: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了!拿开你的脏手!”   “不告诉我?”   江御轻笑一声,用手上的剑刃再次毫不留情地剥下了鱼头人脸颊上的一片灰鳞,   “好啊,那我就把他,把你,还有你们整个部落统统片成薄鱼片,到时候你们就算求着我要告诉我,我也没兴致听了。”   “喔喔啊啊啊——!”   他手起刀落,没给人面鱼犹豫的时间,这次他一剑刺入了鱼头人浑圆的眼睛里。   就是那双眼睛,带着毫不遮掩的贪婪和觊觎,胆大包天地盯着他的小狼。   直到血色漫延满地,沾湿了人面鱼的鳍爪,他终于无法忍受看着同伴被生生千刀万剐,满眼恨意道:   “我说…!我说,你可以留下!行了吧你这疯子!”   “嗯。这还差不多。”   江御淡淡收了剑。血迹唯独没有沾到他身上。   他转而看向商陆:“那还请商少主回避片刻,我尽早问完了话,那位鱼僧才好尽早止血疗伤,别耽误了性命。”   “……好。”   商陆脑中还有些怔然。   直到他退出了湖心亭,那鱼头人的惨叫声还仍旧环绕在他耳畔。   刚刚的江御让他感到陌生不已。   他知道江御神通广大,修为盖世,想要谁的性命都是信手拈来。   但同时江御也胸怀宽阔,脾性淡然温和,不屑与面前的宵小为难计较。   可刚刚的他……   商陆的喉结滚了滚,说不出心里那夹杂着兴奋和畏惧的情绪是好是坏。   他觉得刚刚的江御就像是破开了慈面神像的一尊修罗。   凶悍,冷漠,无比强大。   好似一尊只会为季凌纾而堕落的佛。 第141章 瞒天过海   湖心亭中最终只留下了鱼僧二人、江御,以及挂在他肩头看似人畜无害的小狼。   人面鱼从怀中掏出只经幡,跪地摇转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地念叨着繁缛的咒语,自他的经幡中荡漾出一圈几不可见的水色波纹,摇摇欲坠地将湖心亭笼罩。   “呼……”   人面鱼擦去额角的汗,看来这些鱼僧更擅拳脚功夫,像这样施咒语布结界的术法并不专擅。   他收起经幡:“这下才万无一失,确保那臭老虎没法偷听我们说话。”   江御无意与他们废话,手指淡淡拨弄着季凌纾颈间的绒毛,道:“你那长着鱼头的族人刚刚和你说了什么?你们想要我的这只狼?”   “您说这是您的狼?”   人面鱼低微地搓着鳍爪,害怕哪句话说的不对就会再次惹怒江御,但眼底阴诈的精光仍旧难掩,   “您这琉璃海来的仙人却养着这样的秽物,当真不怕被那上头的明宵星君责罚啊?”   “秽物?我的小狼既没有犯下过杀生孽业,更非邪妖凶煞,何来秽物一说?”   “哈哈——兰时仙尊,您就别装蒜了,当年您来鸦川大闹一场,本意不就是为了替明宵星君除掉那凶祟老祖吗?如今竟又将老祖带在了身旁,还真是世事无常啊!”   人面鱼无法轻易说出“於菟”的名讳。当年明宵星君为了将它彻底剿灭,防止它能死灰复燃,将它所有的信徒都屠戮了个尽,对于那曾世代侍奉过於菟的鱼人族更是降下过不灭的诅咒,将“於菟”这两个字从他们的生命中彻底抹除了。   江御微微蹙眉。   他当时只身来到鸦川原来是为了帮柴荣善后,覆灭凶神的吗?   他回想不起来。哪怕现在大部分的记忆都已经恢复,关于那天的记忆却仍旧是一片模糊。   “信口胡言,”   江御冷冷看着那人面鱼,   “你既知我是江御,就也该知道我身边的是当年被掳走的圣子,是你们该臣服的主人,而不是什么凶祟秽物。”   “可您大费周章地找到我们,不就是想确认那老祖有没有借尸还魂吗?”   人面鱼仍旧卑微恭敬地向着江御,可他的话音背后却又若隐若现地掺杂着阴渗的咯咯笑声,类人上半身看起来格外冷血诡异,皮肤下遍布着藏青色的狰狞血络,   “实话告诉您吧,您不该带前圣子回到鸦川的,这片土地早已被老祖打下了它的烙印,你带前圣子来就是在自投罗网啊!”   老旧的湖心亭旁苍木郁郁,薄瘴浓痾,随着人面鱼的讥笑声掀起阵阵猎风。   但那风止于江御脚下,没有吹拂到季凌纾半分。   季凌纾早就想要开口大骂,无奈一直被江御轻轻压制着,他不确定江御到底想从这两个鱼人口中挖出什么来,故而只能先按兵不动。   只是那匍匐在血泊中的鱼头人实在是恼人,都被江御伤成了那样,却还不死不休地睁着双煞白的鱼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而且季凌纾十分确定,那双眼睛看的分明不是他,而是透过他在仰视着什么更庞大的东西。   江御冷笑,反问那人面鱼,   “听你这副胸有成竹的口气,难不成你们部族一直在暗地里替於菟做着扬幡招魂的准备?”   ——轰!!   他话音刚落,原本晴朗如璃的顶空上忽然闪烁出一道流光潋烁的闷雷,状如一只在云层之上将头探入人间的大蛇。   天罚!   江御此话在明宵星君独一的信仰之下乃是侮神辱圣的大不敬之言,触碰到星君的逆鳞所在,即刻便招至了天罚。   此刻这道神罚正虎视眈眈地悬桓在那两个鱼僧的头顶上,仿若只要确认了他们确有偷贡旧神、背叛星君之行,就会立刻降临人世将他们劈得灰飞烟灭。   寻常人哪里见到过天罚之兆,饶是人面鱼嘴巴再硬,此刻也不禁双腿打起颤来,他脸色苍白地瞪向江御,豆大的冷汗一滴连着一滴垂溅在地砖上,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人面鱼吓得舌头在口中都打了转,尾鳍在地上拖出淅淅沥沥的湿痕,他不住地抬眼去看那半空中的雷光,魂不守舍地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终于灵光一现,好似找到了一根定海神针。   只见他又恢复了那副阴恻恻的成竹在胸的模样:   “我们鱼族可是、可是在当年受到过明宵星君的亲自点化,承蒙圣神之恩以净身净心,供奉了星君数百年,放眼整个鸦川,没有哪个部族比我们更加虔诚,更没有谁比我们奉上过更多的信仰和贡品,你凭什么如此污蔑我们!”   此言既出,那天上的惊雷蜿转了一瞬,在眨眼间便悄无声息地褪散了去。   天色恢复了明亮,薄纱般的阳光透过湖心亭四周厚重的瘴气淌落在了人面鱼的身上,如同神迹垂怜。   得此安抚,人面鱼不禁有些喜不自胜,甚至胆大包天地想去探究江御脸上的表情。   竟想挑拨信徒和圣神间的关系,这兰时仙尊的心思何其歹毒!   然而在和江御相对视的那一瞬间,人面鱼不禁浑身一颤,如坠冰窟的不安感在那刹那将他席卷。   他没能从江御脸上看到任何失算或是慌张。   相反,那张高不可攀到近乎神圣的脸上写满了锁定猎物的从容。   “你说奉上信仰啊。”   江御微声重复起人面鱼刚刚的话。   人面鱼忽然一激灵,正张开嘴想要改口辩解,喉骨却已经被人“咔嚓”一声紧紧攥住。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惶恐的眼瞳中倒映出从江御肩头飞身而出的那只小狼。   “带我去看你们供奉明宵星君的殿堂。”只听江御淡淡道。   “不……呃……!”人面鱼口中发出痛苦的哀嚎。   “带我师尊去。”   季凌纾冷冷地盯视着他,如同在看一具死物,   “否则我就把你们都片成鱼片。”   “呃啊…………呃……遵、遵命……”   涎水从唇角溢出,人面鱼浑身忽然一僵,泄了气般匍匐在了地上——不是出于被片成鱼片的恐惧,而是出于早已被刻入了他们一族血脉中的臣服的本能。   他将地上浑身是血的鱼头人扛起,眼神疏散地为江御和季凌纾引了路。   湖心亭四周依旧瘴气重重,尊商陆之命守在外围的雪煜并不曾知晓此刻的亭中已经空无一人。   江御亲自御了剑,疾风而行,季凌纾则蹲在剑首替他看守着那两个被挑在剑下的鱼人。   从铜雀阁乘风至南部鱼人部落,可以看见脚下的光景一步步地变得荒芜,空气也渐渐变得湿润沉腻。   人面鱼带着他们避开了满洞的鱼人,从偏僻小道一路穿行至了一座敦厚青黑的石窟跟前。   那石窟形状崎岖,苔藓遍布,其中从低到高有大大小小成千上万的冥密窟窿,透出其内闪烁不断的血色的烛灯,如一只蛰伏在夜色当中的野兽,不见一星半点的神圣之迹。   “大、大人们,此处就是我们用以拜祭星君的神殿。”   人面鱼将江御和季凌纾引入窟内,   “您看这新奉的香烛,还有那日日不灭的海灯和高香,”他边咕哝着边双手合掌跪在了石窟正中央的一座半人高的星君像前,“我们鱼人在鸦川内也常常遭到打压,哪怕被逐到了这偏野边陲之地,仍就尽我们所能竭尽全族之力为星君铸成了这座金身像,我们对星君的虔诚之心天地可鉴!”   “是么。”   江御漫不经心地环顾着石窟中的香火烛。   他此番来到鸦川,一是为铸莫邪剑,二便是要找到於菟真身的踪迹。   那阴险狡诈的凶神最有可能藏匿之处当然就是它信仰的诞生之地,即这位于鸦川南部边陲的鱼人村。   可显然当初明宵星君也十分重视此地,如人面鱼所说的亲自进行了净心点化,强硬地逼迫此处的鱼人们都信奉于明宵星君。   偌大的石窟中处处皆是对星君的虔信,根本没有其它信仰的容身之处。   季凌纾借其此刻的灵巧之身替江御迅速检查了一圈,以确认这石窟是一座货真价实的星君殿。   他刚从一座摆满了莲灯的灯架后跳出来,正要回到江御身边时,恰巧看见江御正静静抬眼,眼神深邃地注视着那被供奉于高处的金色神像。   季凌纾不觉陷入了恍惚。   江御……是在看着柴荣吗?   呼吸须臾间,烛火闪烁处,一道剑光忽然破开满窟的虔荣。   人面鱼的呼吸一滞,嘶哑地尖叫出声。   季凌纾也是一愣,虽然这不是江御第一次在他面前砸烂神像了,但正大光明地砸到明宵星君头上,还是前所未有……   他本能地仰头朝天上看去,随时准备为江御挡下天罚。   然而天色依旧碧波如洗,不见分毫阴晦。   江御哂笑道:   “不用畏惧天罚,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星君像。”   “不——!你胡说!!”   人面鱼不管不顾地扑向那满地的碎金,可惜江御还是快他一步,将他掀飞了出去。   “柴荣办事果真是不靠谱,”   江御冷嗤一声,   “竟容你们在他眼皮底下弄虚作假,被於菟偷了这么多年的信仰还不自知。”   他用剑挑起了地上破碎的金雕玉像,厚重的金粉之下,显露而出的竟是一尊狰狞丑陋的兽面怪像。 第142章 贡品(二更)   季凌纾见状不由得大吃一惊。   镀金神像只是用以掩盖其内里的表象,这座部族真正敬仰供奉着的竟然是於菟的泥胎。   “谁在里面?!”   不远处有守庙的鱼人闻声寻了过来,一脚踹开石窟洞口的垂帘闯了进来。   “你们是谁?竟然敢破坏明宵星君的圣像,你们……这、这神像里面是什么,这简直……呃啊——!”   来者被眼前复杂的情形震惊不已,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始终躺倒在地上、顺着影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匍游到他身后的鱼头人给扭住了脖子。   鱼头人狞笑起来,喉咙中发出怪物般的叫声。   眼看他就要折断那倒霉守庙人的脑袋,江御剑锋忽至,毫不拖泥带水地削去了鱼头人的双臂,那诡异的鱼人失去双臂后看起来更像一条赤条条的鱼,怪异地张大鱼唇怪叫了两声后,因再难以保持平衡而重重摔倒在地。   “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江御瞥了那守庙人一眼,被吓得瘫坐在地的鱼人立刻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石窟。   季凌纾蹙眉道:“看样子刚刚那人并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敬奉的是於菟……这个村里说不定有许多和他一样的人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这就是一座真正的星君殿。”   江御点了点头:“所以说於菟是在窃取信仰。也难怪他吃了这么多年的香烛海灯还是没能真正死灰复燃,偷来的信仰对修为的增进微乎其微。”   但只要还存在,就能保它不死不灭。   季凌纾问:“师尊,你打算怎么办?要把它的据点一个个都像这样找出来然后捣毁吗?”   他顿了顿,“我来帮师尊把它们处理干净。”   “哈——!处理干净?”   人面鱼从石堆中爬了出来,猖狂地指着季凌纾大笑起来,   “晚了!早就晚了!只要你还活着我们的老祖就不会消失,你以为是什么让你苟活于世的?是老祖的恩赐!你不过是老祖留于世间的一个容器,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才不是容器,”   季凌纾尾巴上的绒毛悉数竖起,弓着身用幽碧的兽瞳冷冷地盯着人面鱼,   “为了那怪物卖命的你才是行尸走肉。”   “你什么都不懂,亏你还担过圣子的名号,竟然心甘情愿地被那人神的信徒们养育,简直就是墨族的耻辱。”   人面鱼嘴里嘀嘀咕咕不断,咒骂紧接着讥讽,又是大笑又是咬牙切齿——他知道江御不会让他活过今晚了。   但那又如何,於菟大人会记得他所做的一切。   他愤恨地瞪视着季凌纾,最初因为能在他身上看见於菟大人的影子而流露出的本能臣服已经被烈烈的妒火燃成了灰烬。   “真不知当初老祖是如何瞧上你这只黄毛小狼的,明明我们鱼族才是它最虔诚的信徒……哼,你就感谢那个叫季娅的该死的女人献上了老祖喜欢的祭品吧……”   “你果然知道当年的事。”江御忽地抬起眼来,看向人面鱼的目光如同一记宏亮的剑光。   他从见到这对鱼人兄弟时就在心里有所怀疑。   那鱼头人的模样和他在铜雀阁里见到的那巫医蛇女如出一辙,二人都神思溃散,状似疯癫,难以言语。   想来在季娅分娩的那一天,这鱼头人作为於菟的爪牙一定也在场目睹过什么,只是他和那蛇女一样,都在事后被封了口。   但和蛇女不同的是,他的人面鱼兄弟能听懂他的吱呀乱语。   人面鱼喉间一哽,意识到自己一时大意说漏了话,他绝望地看了眼自己那倒在血泊中的鱼身兄弟,在刹那间做出了决意。   只听他忽然大展开双手,仰头朝着天上大喊道:   “明宵星君——你这虚伪的圣神,是你毁了鸦川,老祖会让你血债血偿!我等一定会光复於……於……菟大人的荣耀!”   他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的力气才说出於菟的名字,哪怕那两个音节已经扭曲成了超出人类音域范围的诡异声响。   求仁得仁一般,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天空中再次劈出一道电紫的雷光。   这下连季凌纾也意识到了,这人面鱼是在求死!   他宁愿被天罚劈得灰飞烟灭也不肯告诉江御有关季凌纾诞生那一天的任何事情。   江御抬头扫了眼那骤怒的雷云,心里不屑地叹出一口气。   他这柴荣师兄真是千年如一日的小心眼,人世间杀人如麻的凶煞他管不急,鸦川角落里一句要拥护其它圣神的话却能立刻招至天罚。   眼看那象征天罚的雷光直劈下云霄,轰天撼地的神雾越逼越近,人面鱼一面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一面得意地向江御露出挑衅的哂笑。   谁也别想阻碍於菟大人的回魂!   然而下一瞬间,人面鱼脸上得意的笑容便忽然凝固了下来。   只听哗然一声巨响,剑气凝落成的光辉填满了他的双眼。   一面是雷霆高悬,一面是剑舞游龙。   他难以置信,嘴唇苍白地颤抖着。   “怎么可能……怎么能有人……怎么能……”   怎么能有人生生用剑斩碎了天罚?!   他此次所受的天罚和江御当年遭遇的威力并不相同,毕竟他只是在嘴上对星君不敬。   虽然威力不及当时,江御手中的铁剑却还是被劈成了灰烬,除了被他握在掌心里的剑柄,整个剑身已经荡然无存。   季凌纾也是目瞪口呆。   他是将封存有师尊当年五成修为的玉髓从玄星秘境里带回给了江御,可这毕竟是天罚,而且江御刚刚手里拿着的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剑。   江御击碎天罚后并未做停顿,没有任何犹豫地跃上前去掐住了人面鱼的下颚,以免他选择咬舌自尽。   “唔……唔…你、你放开我……放开我!”   人面鱼痛苦地哀嚎出声。没想到他看起来清瘦单薄,手上的力道竟能有如此之大。   “说。”   江御面无表情地垂视着他。   “季娅献祭了什么给於菟?她和於菟交换了什么?”   “你……呃啊……休想、知道……!”   人面鱼决眦欲裂,   “我死也……死也不会告诉你……”   “话别说的太早。”   江御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片勉强能视作有棱有角的碎刃,许是刚刚那闯进来的守庙人遗落于此的。   “季凌纾,到外面等我。”他吩咐道。   季凌纾闻言自然是不愿意,狼爪轻轻搭在他的手指上,“我……我要和你在一起。”   “乖。很快。”   江御目光沉沉地看向瘫倒在地上的那两只鱼人,顿了顿又补充道,   “有些手段不想让你看见。”   免得你会怕我。 第143章 显灵   拗不过江御的坚持,季凌纾最终还是被“啪嗒”一声丢到了石窟外的青玉阶上,绣满金丝梵文的垂帘将石窟内的光景遮掩得严实。   江御没骗他,不过吹过了两三许穿堂风的功夫,沉坠的垂帘就被江御从里掀开。   刚从石窟中走出的江御眸色深冷,被压在眼底的情绪实在说不上轻松,但在目光触及到季凌纾时又悄无声息地变得清波流转。   季凌纾惴惴不安道:“师尊想问的,他们都招了吗?”   江御点了点头,朝他勾了勾手指:“进来说话。”   季凌纾有些意外,刚刚不是还不想让他看见……   以及人面鱼口中的借尸还魂一事,他其实早早就有了预感,於菟可不是什么无私博爱的神佛,若不是有所图谋,必不可能把堕薮的力量借予他使用。   思忖间他已经跟随江御重新迈入了石窟,视线适应了其内跃动闪烁的鬼灯烛火后,季凌纾不禁重重一怔。   窟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鱼片遍地、血流千里。   甚至连最初那鱼头人流下的一小滩血泊都消失不见,相反,灰砖地上干干净净,断戟残肢全都消失不见,仿佛刚刚的那场腥风血雨只是大梦一场,在石窟中找不到任何鱼僧两兄弟曾经出现过的证明。   随着视线的上移,季凌纾又愕然发觉,不久前江御在他眼前砸烂的那座镀金神像竟也恢复如初,在窟内明明煜煜的香火照耀下显得愈发眉目慈悲,端重庄肃。   “师尊,这到底是……?”季凌纾问。   “明天是你的生辰,”江御顿了顿,“真正出生的生辰,也是我闯入鸦川将你掳走的日子。”   “什么诞生辰,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选一年里天气最明媚的日子给我过生辰……一百多年来都是这样过的,师尊为何现在忽然……”   “因为明天也是凉月十五,是鸦川之地的敬灵日。”   “敬灵日?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季凌纾不明白。   鸦川的敬灵日和琉璃海的拜神祭都是参拜圣神、献上贡品的祭典日,按常理而言确实是每年最为盛大重要的节日,但江御对明宵星君并无祭拜敬仰之意,这日子对他们师徒二人而言自然也就毫无特别之处。   江御耐心提点道:“对你和我来说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对圣神而言,敬灵祭典是他们收割信仰,夺取贡品的重要日子。”   “收割信仰……”季凌纾眨了眨眼,这才恍然大悟:“师尊是怀疑於菟会趁此机会再次暗度陈仓,偷走明宵星君的信仰?”   江御点头:“而且它不得不这么做。你在玄星秘境里击杀了它的分生,必定会激得它按捺不住,想彻底除掉它,就要引出它的真身,敬灵祭正是一个好机会。”   “所以师尊才恢复了这石窟里的一切,想假装没有发现於菟的蛰伏,好引蛇出洞?”季凌纾说完思忖了片刻,忽然立起了双耳:“糟了,刚刚那个守庙人看到了被砸毁的神像,他肯定会在村里大肆宣扬……要不要我去把他抓回来?”   “无妨。他就算带着整个鱼人部落回到这里,看到的也只有一尊完好无损的星君像。没人敢为了求证而砸开神像,最后其他人也只会以为他是发了癔症而已。”   “噢……还是师尊想的周到。但……这和我的生辰有什么关系?”季凌纾又问。   “是刚刚从那鱼僧嘴里撬出来的消息,於菟最后一次以它的真名收贡,就是在你出生的那一天。”   江御没把话说的太明,但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师尊的意思是,向於菟上贡的是……我的生母?”季凌纾的嗓音里夹着微不可见的颤抖,“……师尊,我是要被献给於菟的贡品而已吗?”   “你不是贡品。”   江御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想了很久都不得解,为什么我会在你出生时恰巧出现在鸦川,还是那机关重重的铜雀阁内,甚至能够接近正在分娩时的鸦川之主……”   江御语气缓淡地展开陈述,季凌纾便竖起耳朵认真听,他很少能听到江御给他讲他出生前的事情。   “刚刚通过那只人面鱼我才终于串连起一些记忆。你们墨族的繁殖能力很弱,苍狼一脉进行生孕更是一成不易,季娅在生你时无可避免地遭遇了寤生,她当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孩子十之八九会成一具死胎。”   “她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在绝望之际求拜了每一尊她能叫出名讳的神。”   季娅求过明宵星君,但星君显然分身乏术,并不会及时理会女人生子这样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寻常事”。   于是叫天天不应,求神神不灵,季娅不知念了多少句求明宵星君佑她孩儿康健,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中那好不容易出生的婴孩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   那时她便万念俱灰地在心里想着,请天道不要带走她的孩儿,只要能让她的孩子活下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强烈的欲掺杂着无奈的怨,许是被季娅愿意上贡一切的决心所吸引,淡散游离在鸦川某个角落中的於菟听到了她的祈求。   在鱼头神官的有意指引下,情急之中近乎疯狂的季娅别无选择地和於菟做了一项交易。   於菟收走了季凌纾的痛觉,同时在季凌纾的神识中埋下了一粒种子。   季娅本以为那种子能将垂死的季凌纾救活,然而当季凌纾倚在她怀里喀出了一口污血之时,她才心灰意冷地意识到,自己竟妄想那凶神能施以援手。   於菟当然不会理会季凌纾的生死,它正需挑选一个足够承载它的器皿,而活不出襁褓的孩子根本不配成为容器。   所以它只是在一旁冷冷地观望着。   从季凌纾口中涌出的血污淌落在季娅的身上,干沙一般死气沉沉,很快便冰得刺骨,她能感受到温度正在一点一点从自己的孩子掌心流失,她的心正和胸口溅上的血迹一样逐渐变得干涸。   也许自己的胸口再起伏三次,就该将这孩子放弃,送他入土魂归了。   季娅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他脸色发白,紧闭着双眼,纤长的睫羽好似蝶翼,如果他能睁开眼睛的话,一定会非常讨人喜欢。   季娅苦笑起来。   可惜这世上的神明并不喜欢。   ……   “你这混蛋,看看你招来了什么祸患!那可是上古凶神!你这死鱼就等着给小圣子陪葬吧!”蛇女厉声指责着那鱼头神官。   鱼头人装模作样地伏在季娅床前不住地磕着头,为了不惹人怀疑,他堂而皇之地又谏言道:   “季娅大人!小的刚刚突然想起,这世上还有尊专司生育子嗣的神!虽然已经败落许久无人参拜,但您心诚至此,也许能感化苍天呢!”   ——……谁?   季娅精疲力尽地问道。   ——叫什么注春玉神!   鱼头神官心怀鬼胎地回答道。   他想这反正是个根本没能兴起的野神,兴许早就化作尘埃归于虚无了,季娅就算是叫破嗓子也叫不显……   灵……   他忽而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耳畔好像有阵温和的春风渡窗而过。   江御不愿成圣。   季凌纾也不是贡品。   而是季娅给予他的礼物,是一个母亲留在世间的恩惠。   作者有话说:   明宵星君:家人们谁懂啊,江御只被迫上岗了那一天,就让他捡了个童养夫回去养。 第144章 颜色   湖心亭外。   商陆处理罢这些天鸦川境内需呈报给他批阅的大小事务后便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湖心亭畔。   彼时雪煜正垂着脑袋打瞌睡,蹲在他头顶的雪色毛球远远地感知到了商陆的气息,及时扯了把他的头发。   雪煜一个激灵睁开眼,看见商陆的身影后立刻精神抖擞。   商陆瞥了眼湖坑内厚重浓郁的瘴气,站在岸上只能堪堪看见亭檐的模糊廓影,他问道:   “他们还在亭里攀谈?”   雪煜点了点头:   “那狡猾的鱼僧肯定自行又布下了隔音的结界,都快两个时辰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来……属下担心,万一那俩鱼僧联合江御想造您的反,重新推举季凌纾上位怎么办?”   商陆听了只自嘲地笑了两声:“江御心不在此。这刀尖儿上的位置他才舍不得让我那千娇百纵长大的弟弟坐。”   “那可不知道季凌纾心里怎么想的,”雪煜小声嘟哝道,“我听说在金霞宗里,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江御都能想办法给他摘。万一他一时兴起,又打上了鸦川的主意该怎么办?”   雪煜猜不透商陆的心思。他们的少主向来城府深沉又机敏多疑,可为何对江御却有着百般信赖?   “雪煜,你是不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商陆反问。   雪煜身后的尾巴轻微一颤,垂下眼睫不敢直面商陆,闷闷道:“当然不是。我从未担心过您会看错人。”   因为商陆的那双虎瞳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颜色”。   像他这样忠臣的部将是天空的颜色,心有不忠的奸佞小人、叛徒、敌人派来的卧底则都泛着淤泥般的肮脏混沌。   有了这双眼睛,一切的谎言和阴谋都在商陆面前变得无处遁形,这也是他们一路无往不胜的依仗。   雪煜咬了咬唇,咬牙道:“属下只是不明白,就算在您眼里是干净的颜色,您也不会不设任何考验就付诸信任……”   就连他,也是为商陆出生入死了数十年,才得以站在今天的位置。   “江御身上的颜色,我是第一次见,”   商陆顿了顿,并未因雪煜的上谏而恼怒,   “他是白色的,纯粹的白。之前从未有过,就连我们在战场上救下的无辜婴孩都没有流露出过那样纯净的颜色。”   “什么?”雪煜一愣,不禁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江御活了、活了那么久……”   “他当年经历了飞升之劫,虽然没有选择成圣留在了人间,但他本身一定已经不是凡人能比拟之物了,”商陆胸有成竹道,“如果能让他留在我身边,哪怕不作为道侣,只是作为老师、作为益友,都一定能助我顺利历劫破境,甚至帮我指明一条复兴鸦川的明路。”   “可季凌纾呢?”   雪煜紧握着双拳,“他终究是凡胎凡心,甚至还是上一任圣子,属下实在是难以对他不设防。”   商陆轻笑一声,抬手拢起一缕莹亮的神雾,那笼罩在半空中的结界便也随之流淌起微光,他问雪煜:   “你觉得这道结界防得住他吗?”   “以少主您的修为,拦下他自然不在话下,除非他自己找死,敛去修为封了灵脉来自投罗网。”   “你觉得他不会是这种傻子?”   “属下不了解他,但属下了解墨族。更何况从鸦川被派去暗杀他的刺客从未停歇,若不是您念及手足之情替他料理了一大部分,他哪来喘气的机会?他进鸦川无异于狼入虎口,更重要的是属下实在想不通他有何理由要迎着您的结界闯进来?”   “你和最初的我一样,把他想得太复杂了,”商陆笑道,“尸身血海里出来的人往往想要活命,要权力,但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或许并不在意我们争得头破血流的那个位置。”   “……那他想要什么?”雪煜蹙着眉思忖了片刻,恍然道,“难道是……江御?您的意思是,他会为了江御不惜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之躯闯入我们鸦川?”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反倒说明他对我们没什么威胁了。”   “但您此次把江御带来鸦川借的可是婚约之名,万一他是个小气之人,要、要报复您怎么办?”   “你也说了他是凡人之躯,还怕他找我麻烦吗?”   “属下还是觉得……应该趁此机会彻底封毁他的灵脉,以绝后患。”   “江御不会让我们动他,”商陆摇了摇头,“而且他是我仅存的至亲,我若不顾手足之情毁他修为,和那些被我们推翻的部族又有什么区别?”   “您既已决意,属下便也不会再多言,”雪煜无声地叹了口气,“只是属下最后想向您确认一件事……季凌纾他在您的眼里,是什么颜色呢?”   “也是我未曾见过的颜色,”商陆虚眯起眼,“像是血的颜色。”   雪煜闻言不禁睁大了眼睛:“像血?那难不成是杀孽积淀而成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岂不是比我们遇到过的任何人都要邪恶?”   “但那血色却十分干净。”商陆顿了顿。   他去平玉原迎接江御时曾与季凌纾交过手,季凌纾的力量虽古怪霸道,但触碰到那血色时,商陆最先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暖意。   好像隔着几百年的时光,他和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通过季凌纾这个弟弟有过那么一刹那的相逢。   商陆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虽然只是一瞬,但他却无比羡慕环绕在季凌纾周身的那片薄薄的血色。   或许那血色本该是诅咒,是凶神的遗孤,但依托于不知是来自季娅还是来自江御的,是爱意让那血色变得温和明净。   “少主……”   雪煜欲言又止。   二人都还没成年时,他便已经给商陆做了近侍。那时的商陆远不如现在这般修为高深,也难以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他们的每一次胜利都是拿命莽出来的。   在和八眼白蛛的那场决战里,他们虽成功剿灭了白蛛部落,代价却也十分惨重,关键时刻商陆替雪煜挡住了一条带有剧毒的蛛锋,要人命的毒素骤然扩散,和商陆的自愈能力此起彼伏地峙斗起来。   那是商陆最脆弱的一次。   雪煜愧疚地守在他的床边,无能为力地看着商陆被死亡拖走又艰难地够了回来,有次商陆腕上忽然就摸不到脉象了,脸上也发紫发冰,好像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   雪煜听见商陆嘴里近乎无声地喃喃着什么,他赶忙凑近了去听。   他以为商陆会告诉他们如何用法器或是巫术助力自己,或是认命于无力回天后朝他们交待后事。   他没想到,看起来最为冷漠无情,在这世间了无牵挂的少年主人在生命最为薄弱的时候原来也会在嘴里呼唤母亲。   妈妈——   妈妈——   他听商陆小声又绝望地叫喊着。   “大人、 大人您等等……我、我帮你找妈妈!您一定要撑住!我这就把你妈妈找来,好吗?”   雪煜抹去眼泪,心一横,立刻冲去营地周边的村子里给商陆抢了个“妈妈”来。   当晚随行的巫医其实已经摇过脑袋,说商陆活不到天亮。   可商陆枕在那陌生母亲的膝上,听着她轻轻哼着的童谣,脸色竟然一点一点好了起来。   从那时起,雪煜就明白。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究其一生想要得到的东西。   如他想得到地位,如季凌纾想得到江御。   商陆最想要的,其实是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亲情。   “雪煜,你继续在这里候着,等他们谈完后把江御送回厢房去,那两个鱼僧也记得让人盯着,确保他们老实回到自己的部落里,”   商陆顿了顿,二人都不知此时的湖心亭里早已空无一人。   “今天烛鸟族的首领向我进献了十株火晶石榴,三株留到明天的敬灵祭用,两株给你。”   “多谢少主厚爱。”   雪煜行了谢礼。   至于那剩下的五株,想来是要被他们少主拿去讨好江御了。   雪煜浅浅叹了口气。   罢了,只要能助少主成功飞升,怎么讨好那大名鼎鼎的仙尊都行。   ……   不出雪煜所料,没一会儿商陆就端着五株火晶石榴独自来到了江御这些天所住的厢房门口。   铜雀阁内的门和墙对他来说都形同虚设。   商陆本只想放下手中的石榴,可一进屋,竟然和被捆了双手束在床榻上的“季凌纾”对上了目光。   ……这是在玩什么花样?   商陆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作者有话说:   商陆:弟弟我没想到你是被捆的那个…… 第145章 解咒   “……!”   和季凌纾换了形的小毛狼听到动静后转过头来,和商陆对视了一瞬后“呜”的一声差点惨叫出声。   ——完了!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娘亲会生气的!他、他会把自己重新关进衣柜里去的!   “季凌纾”慌得炸起了毛,左闻闻右看看,可惜怎么也挣脱不开手腕上用以防止它贪玩乱跑的绫罗。   眼看商陆就要走到面前来,它灵机一动,“倏——”的一声把脑袋钻进了一旁的被子里。   小毛狼不习惯季凌纾这副高挑的人类躯体,还以为自己只有巴掌大,掩耳盗铃地认为这样商陆就看不见它了。   商陆起初也有几分犹豫,装作没看见吧又有失他的领主风范,走上前去依依不饶的话他又实在不知该和季凌纾说点什么。   而且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季凌纾此次见了他不仅没有剑拔弩张,反倒还有意躲藏,实在不符合他对他这弟弟的认识。   是为了潜入鸦川的结界封了灵脉,担心会被他打得满地找牙?   还是因为这闺中秘事被他撞见,没脸面对他?   思来想去,最后商陆还是端着石榴站定在了床榻前。   “季凌纾”听到动静,心虚地快要流出眼泪来,只能把脑袋越埋越深,嘴里不断小声念叨着:   快滚开快滚开快滚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它觉得委屈极了。   自己被绑在床上乖乖听话,既没有乱跑也没有乱叫,连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都怪这个臭老虎擅自闯入娘亲的厢屋,连累它到时候也要挨爹爹骂。   商陆咳了一声,他虽成年已久,但一直忙于斗争,并不通情爱闺房之事,被他撞见这么个场景着实尴尬,只得略显僵硬地开口问道:   “吃吗?”   “季凌纾”的耳朵立刻竖起,犹豫半晌后,磨磨蹭蹭地掀起了个被角,看见了商陆递来的一颗莹润的大石榴。   臭老虎虽然老打娘亲的主意,但、但他手里的石榴可真红啊,而且还散发着香喷喷的清香味。   这火晶石榴本就是用于修炼的灵果,对于用灵气凝结而出的小毛狼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它在心里囫囵地把商陆臭骂了一顿,本着不吃白不吃的态度,敏捷地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来,一把抢过了商陆手里的石榴。   商陆也借此机会看清楚了他手腕上的束结,那结打得有些紧,勒得他弟弟的腕子微微泛了红,更重要的是用以打结的并非什么绫缎麻绳,而是江御的衣物。   商陆只匆匆看了一眼,意识到那还是件贴身的薄衣后,立刻别过了头去,心里连忙念起非礼勿视四个字。   他有些忍无可忍道:   “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的么?”   “季凌纾”闻声思索了一会儿,这样是哪样?从小到大又是什么意思?是指它在娘亲看似严厉的宠爱下成功从一团毛球长出了狼样吗?   它慎重地点了点头。   商陆:“……我倒是有听闻过有关你们师徒的一些传闻,说你是江御领回家的娈童什么的,本以为只是谣言,没想到是确有此事吗?”   “季凌纾”听不懂,拨弄着手里的石榴,敷衍地点了点头。   商陆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复杂起来,别的情绪“季凌纾”看不懂,它唯一能读懂的,就是夹杂在其中的几缕嫌弃和……怜悯。   “你虽然自幼离开鸦川,不在故乡长大,”商陆叹了口气,“但身上毕竟流着墨族的血,还是曾为王族的苍狼血脉……你怎么会沦落成被绑的那个呢?”   他的话全被“季凌纾”当成了耳旁风,只见它大口将那枚石榴咽下了肚,一边感叹人形的牙齿不好用,一边看向剩下的四个:   “我能再吃一个吗?”   “……”   商陆无奈又递给了它一个,问:“你难道经常吃不饱饭吗?”   “又不许我上桌,糕点也等放凉了才给我吃,当然吃不饱。”   “季凌纾”回忆起在这铜雀阁里的种种,面前这臭老虎可不就是这么对它的吗。   商陆眉心蹙得更深:“琉璃海里的那些修士向来瞧不起我们墨族,我猜也是,就算有江御护着你,也总难做到面面俱到。”   他不禁想起当初在金霞宗遇见的那个羡阳仙尊,当着他和江御的面都对季凌纾冷脸相向,背地里更不知是如何苛待他弟弟的。   商陆眼神冰冷地冷笑出声,甚至心软了似的把所有火晶石榴都塞到了“季凌纾”怀里,满目的杀伐果断之中难得流露出了几分温情:   “你是我弟弟,少时受过的屈辱我一定会帮你洗尽……琉璃海,那个看似繁华的肮脏之地,等我成功飞升、振兴了鸦川之后,我会让那些欺辱过你、欺辱过我们墨族的人都跪地称臣……”   唰——!   商陆话音未落,眼前忽然金光闪现。   他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弟弟在那金光之中恍然变回成了一只小小的灵狼。   和此刻本应匐在江御肩头位于湖心亭之中的那只灵宠一模一样。   “……易、形、咒?”   商陆一字一顿道,眼里好不容易腾起的丝缕温情瞬间冷凝破碎,沉没于他漆黑深邃的眼底。   灵狼却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只欢喜自己那锋利的一口狼牙终于变了回来,双爪轻易地钻出原本束缚着两手的衣结,捧起商陆送给它的石榴大快朵颐起来。   商陆冷言瞧着,看着那火晶石榴的残壳只觉得可笑。   这石榴实为极品灵果,有增补添益、解毒祛邪之效,若不是这小狼不知情吃下灵果解了身上的易形咒,他恐怕还真以为自己是在和真正的季凌纾交心。   吱嘎——   扉门被人从外一掌推开,来者步履匆匆。   易形咒失效时季凌纾和江御就已经回到了铜雀阁楼外,他变回人形后二人相视了一眼,便步伐不停地往寝卧赶来。   铜雀阁内的机关认出了季凌纾身上流淌着的季娅的血脉,因而也一路都为他们洞开坦途。   “商陆,谁允许你进我师尊卧房了!”   季凌纾一进门就和商陆四目相对,也不顾自己现在灵脉尽封,没好气地质问道,   “你是来干什么的?”   商陆极为冷淡地回敬了他一眼,无视他的问题从他身边重重擦过。   语气也很不好道:   “季凌纾,鸦川果然不该欢迎你来。”   “你发什么神经。”   季凌纾看他竟然不打算追究自己擅闯铜雀阁一事,不免有些意外。   江御只看了眼小灵狼怀里抱着的火晶石榴,还有一旁散落着的果皮,便了然于心。   怪不得是兄弟,怎么都这么容易就生气。 第146章 前夜   季凌纾和商陆之间剑拔弩张的气焰没能燃烧起来,就被江御浅淡如风地给掐灭了去,鱼僧部落里那尊星君其外於菟其中的兽身像就像垂在鸦川半空中悬而未下的一把利刃,要剔去这把刺刀的最好时机,便是明日的敬灵祭。   鸦川战乱多年未曾一统,结果不仅是民不聊生,更有信仰的式微,这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敬灵大典也许久未能成功操办起来。   商陆作为鸦川的现任主人,该由他操持这场祭典。   于理,新王上位都应要祭拜圣神以佑族运。   于情,他依靠神雾所致的修为才能步步为营,在外人看来无疑是受明宵星君庇护的忠诚信徒。   “那么大的祭典商陆说办就能办?我怕他没那么大本事,”季凌纾止不住冷嘲热讽道,“师尊信他还不如信我,要我说也用不着大费周章地引蛇出洞,只要师尊信我,不管那怪物藏在何处,我都能帮师尊把它抓出来超度……唔!”   他话音未落,头顶便被江御重重叩了一叩。   江御的目光垂落在他的脖侧:“於菟真身和你在玄星秘境里战胜的那分魂不可同语,而且它的阴险狡诈非同一般,如果做不到一击必杀,危险的就是你了。”   江御说完转头看向商陆:   “敬灵祭,办得起来吗?”   商陆挑眉笑道:“这是你主动向我提的第一个要求,我岂有办不成的道理?那日带你去看的打铁花就是为了这种大典而准备的。”   季凌纾将尾巴挡在他和江御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祭祀表演和祭品都不是关键,敬灵敬灵,最关键的是敬仰敬畏,你才上任多久,你的子民们真的愿意为了你前来祭拜圣神吗?”   他虽对商陆逢话必呛,但此番言语确实有理。   在江御的教导下,季凌纾打小就明白敬灵祭的本质是为了向明宵星君奉上信仰,如果没有信徒前来,别说明宵星君了,伺机想要抢夺信仰的於菟恐怕也不会现身。   商陆看向他:“你以为我此前声势浩大地将你师尊迎入鸦川是为了什么?”   季凌纾微微蹙眉,反应过来商陆的言下之意后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住了他的衣领:   “你还想着要娶我师尊为道侣?你这是在做梦!”   商陆由着他愤慨质问,只淡淡道:   “你刚刚也说了,以敬灵为名恐怕难以聚拢子民,但若是以我与金霞宗仙尊的大婚为由,就算是对我不满的部族也只得老老实实派人过来,还怕敬灵祭办不起来吗?”   “你……!”   季凌纾一时语塞,他觉得商陆简直不可理喻,竟然想把和他师尊的大婚和敬灵祭合并而办,简直是在侮辱他师尊!   “师尊,他果然脑子不正常,与虎谋皮绝非明智之举,师尊你别再信他,只靠我照样能帮你……”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江御平静道。   季凌纾闻言瞪大了眼睛:“那可是敬灵祭……!你最讨厌的节日!而且你、你这是答应要和他结为道侣了?不行,我不同意!”   商陆:“你不同意有什么用。”   季凌纾:“我不同意怎么没用!你再暗搓搓觊觎我师尊我立马就带着他冲出鸦川,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找到他!”   江御:“我只是说把商少主的大婚和敬灵祭合办是个不错的主意,至于少主娶谁,并不一定得是我。”   江御此言一出,商陆和季凌纾的脸上顿时都展露出了几分茫然,较为了解江御的季凌纾心中登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颤巍巍地试探道:   “师尊……那你、你意下是要让他娶谁?”   江御莞尔,伸手拍了拍季凌纾的肩头:   “你不是不愿为师嫁吗?那你替为师如何?”   季凌纾崩溃道:“师尊……!!”   商陆:“……江御,江仙尊,你是认真的吗?”   江御抱着手挑了挑眉:“反正只是个由头,大婚是假,猎杀凶神是真,需要的只是两个穿着嫁衣的人装样子给鸦川的子民们看而已。”   商陆顿觉大脑无比混乱,他虚了一步,扶住一旁的木桌,不可置信道:“……若是真让我和季凌纾上了,鸦川之内有谁肯来凑这种荒唐的热闹?”   “季凌纾上和我上有何区别?”   江御无辜地眨了眨眼,指着季凌纾:“仪表堂堂,修为高强,放在整个金霞宗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商陆挣扎道:“起初放出的消息是要迎娶兰时仙尊……就算不是你,也该是位列仙尊之位的大人物……”   江御淡淡道:“季凌纾是我宗内唯一突破了玄星秘境的修士,实力可与羡阳、敬玄等人相提并论,封个仙尊仙长的也不为过。”   商陆:“……”这下真是无话可说了。   季凌纾则无可奈何地扯着江御的袖口,低声问他道:   “师尊,可是我哪里又惹了你生气,何故这样折磨我?”   江御反过来握了握他的手指:   “演戏而已,还是说你愿意看我穿上别人准备的嫁衣?”   季凌纾闻言顿时一改脸上的不情愿:   “养徒千日,用徒一时,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不就是和臭老虎演一出戏吗,我来替师尊干这脏活。”   商陆:“…………”   “那这事便这样订下,”江御话锋一转,眼神挪向商陆时眼底生动的柔和也缓然消逝,转而变得冰冷凝重,他问商陆道:“莫邪剑的铸造可还顺利?”   商陆也立刻收敛了散乱的神思:“有了太岁胎后已经能初见剑魄,只是因为记载神器锻造的古籍并不完整,我麾下的铸剑师推测还差三五门原料没能凑齐。”   “这倒不急,”江御思忖道,“莫邪剑本就不是为於菟准备的。缺少的那些古籍和材料我也托友人在继续调查,眼下先忙敬灵祭的事就好。”   不知独夏他们在平玉原行事是否顺利……不过依江御对他们身旁那银发异族男子的估测,世上也没几个人能为难得了他们。   三人又在隔音的秘密屏障中商量了两三个时辰,方才对捕杀於菟的对策达成了一致,夜入三分之时,季凌纾拉着脸主动请商陆离开他们的寝卧:   “行了,别赖在我师尊旁边了。你不是还要去部署明日的祭典吗?”   商陆只当没有看见他脸上的不善,借由江御出于客气送他出屋的几步路,压低了声音避着季凌纾问江御道:   “你让我弟弟替你穿上嫁衣,肯定不是一时兴起,你是想要他时刻在我身边,好方便我替你看着他?”   江御闻言缓缓抬眼,轻微点了点头:   “我不想让他对上於菟,风险太大。”   “那你呢?”商陆微不可见地咬了咬唇,“我来看住他,那谁来保护你?你要孤身一人面对那凶神吗?”   “我?”   江御忽而轻笑一声,他状似无意地撩开了耳畔的碎发,实则轻抚着耳垂上那被季凌纾从玄星秘境中带出来的玉髓。   那玉髓剔透晶莹,柔光漫漶,却也杀气凛然,满身腥雨飘摇。   “能让我独自应战,不必分神照顾你们,就是对我最大的助力。”   作者有话说:   开始施工! 第147章 高阁   隔天鸦川迎来了一个晴朗如璃的好气候。   铜雀阁上下自天未亮起就营营逐逐地忙碌起来。   虽然连同雪煜在内,阁内几乎所有人都对商陆昨夜突然接连下达的命令感到突然,但没人会对这位英明少主的决定提出异议,尤其是嫁接在敬灵祭之上要大肆操办的还是他们少主的喜事。   乌色的飞鸟连夜去往鸦川各部,送达了商陆亲自递出的柬涵。阁中内外人马不绝,到平旦日月交替之际,一座庄穆辉煌的敬灵祭台已然凭空矗立于此前为江御表演过一场打铁花的平场之上。   晚夏清风猎猎,祭台对面的楼阁上衣角飞扬。   江御难得穿了身素衣,长发未束,懒散地搭在肩头,怀中夹着一柄通身霜青的细长佩剑,不染艳色时反而更显清俊。   季凌纾找上来时,他正看着底下为一会儿要再次上演打铁花以启大典而热身的铁蜥少年们发呆。   “江御,”   季凌纾从身后唤他。渐渐常见地开始不再叫他“师尊”。   “你一夜都没合过眼,这会儿好不容易得歇,怎么不去休息,反倒爬上阁顶来吹风了?”   “现在的风正好,”   江御抿了抿唇,   “婚典准备的如何了?”   季凌纾蹙起眉来,暗暗委屈道:“什么婚典,说好了只是演戏,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不想和那臭老虎扯上关系。”   “他叫你时可是一口一个弟弟,”   江御失笑,“在世上能有一个亲人也挺好的。”   “我又不稀罕。我只要有师尊就够了。”   季凌纾冷嗤一声,和江御并肩站在屋檐边缘,俯瞰着身下祭台上那已被煮沸的滚烫铁水,和此前江御看见满天的铁花时一样,他也沉沉地回想起了几十年前那曾经成为过他的心魔的夜晚。   那时他自以为是地习得了打铁花的技艺,满心欢喜地在江御的生辰之日奉上了这一惊喜。   而江御回予他的却是满眼冷厉。   他对江御的所有依赖和贪恋或许就是在那段少年时光开始被扭曲成亦恨亦怨的可怖爱意,本以为碰过壁后他能断了这欺师背德的狂妄念头,却不想爱意如醪酒,越酿越深久。   本该肮脏的爱竟被打磨得越来越虔诚。   事到如今他当然知晓江御并非是故意苛待于他,年少时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心魔一遍又一遍地被江御有耐心地消磨了去,此刻他再见那滚滚的沸水,心中只是叹唏于自己不知珍惜那时在花坞里风平浪静的时光。   於菟,柴荣,还有那所谓的天道,他要一一将它们轰杀至尘渣,然后带着江御回到他们的花坞里去。   谁也不能妨碍他们,谁也不能。   谁都不能……   耳边忽然泛起一声悠长的轰鸣,季凌纾的瞳孔涣散了一瞬。   轰鸣结束时,他也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鸦川陪商陆演这蹩脚的荒唐,他合该把所有碍眼的人都杀光,对,全都杀光,他现在有的是力量。   颈侧的墨梅绽放出滚热的蕊,视线不可遏制地再次被倒流的猩红所填满。   ——杀了碍事的人。   他执着于此,戾气四散,开始四处寻找商陆的气息。   ——谁都可以,管他是不是商陆……杀,让他杀,杀谁都好……!   每次反噬都会出现在季凌纾眼眶中的绯红半身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又更近了些,第一次见它时还是遥看,现在却已经像是一座巍峨的山耸立于跟前,如何抬眼也看不到尽头。   ——毁掉……全都毁掉,理解不了的东西统统毁掉就行了……   季凌纾眸光一凛,杀意正欲卷向楼下祭台上的铁蜥少年们时,江御忽然开口唤了他:   “季凌纾……!”   一语如阳,恍然照破他眼中的万丈秽色。   眸中的戾气被呵然散去,但季凌纾显然还未恢复清明,有些僵硬地顿住了动作,依凭于习惯地回头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着江御。   只听江御唰的一声抽出了怀中的佩剑:   “我好久都没有真正地握过剑,”   江御抬眼,气势磅礴,镇邪驱傩,他的剑锋直指季凌纾,   “你来陪我练上两招。”   咣——!   没等季凌纾答应,江御剑锋先至,季凌纾只得出于本能地举剑接招,江御看似不经意的一式却已足够震得他小臂发麻,半边身体几乎都失去了知觉而难以动弹。   “不错,以前你从没成功接下过我这剑,”   江御勾唇,   “再来!”   “唔……!”   季凌纾狼狈地往后退去,仓皇挡住自江御手下袭来的奔浪剑气。   若非是在玄星秘境中得江御的亲身指导,再加上这一路来颠沛积累下来的实战经验,他恐怕就要被江御掀翻出去了。   而此刻他定心吐息,绷紧神经好看清那道道剑气的走向,一面回想江御教他斩断神雾时的手感一面抬手起剑,灵敏地从江御的第二式中得以脱身。   而剑圣江御,不止剑术登峰造极,更是个剑痴!   重新意识到这一点后,季凌纾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翻身而起,这是他第一次能和江御扎扎实实地交手,他能感觉到……江御他……兴奋了。   簌——!   果不其然,第三道剑影毫不停歇地追形而来,季凌纾见识过江御用这三式绞杀邪祟时的干净利落,他没记错的话,第三式的剑锋一明一暗,就算能堪堪躲过明剑,再高的修为却也扛不住暗的那道的破坏力。   可知道归知道,真正面对这明暗双锋时,季凌纾还是只能勉强抵挡住明面上的那波。   藏在暗处的攻击会从何而来……?   季凌纾无从判断,这就是江御的实力,招式不拖泥亦不带水,但谁来却都没用。   然而他咬牙屏息了许久,却都迟迟不见暗锋的到来,季凌纾略带惊疑地抬眼看向江御,这短暂的停歇让他颈间的戾火得以喘息,眼看就要再度死灰复燃。   江御却朝他勾了勾指:   “别一味躲闪,朝我出剑。”   “不行……”   季凌纾难耐地按住自己握着剑的右手。   他泛滥的杀意快要控制不住了……一切的狠厉和暴乱都会趁机朝江御宣泄的,他不要……   “来,季凌纾,”   江御又一步逼近,似挑衅更似蛊惑,   “朝我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长进。”   “我不想……”   ——毁掉!   只见剑光惊剪,季凌纾痛苦地闷哼一声,双手已经不受控制,提着剑用尽全力朝江御劈去。   铜雀阁顶上尘沙飞扬,蒙蒙碎雾散去后,满地皆是疮痍。   屋顶铺就的坚不可摧的青鳞瓦片在季凌纾的剑下碎出一道巨大狭长的裂缝,皲裂却在江御脚边戛然而止。   空中未来得及散去的剑气璀璨又轻盈,江御垂眸看着自己被斩断了一角的衣袖,不知心中在思索着些什么。   托这一剑,压抑在季凌纾胸口已久的浊戾之气终于得以宣泄,目光呆滞了片刻后他一步一颤地走向江御,撑着剑几乎要站不住。   江御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从反噬中挣扎着恢复了清明的季凌纾颤抖着反抓住江御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攥烂江御的衣袖:   “师尊……师尊……我刚刚,我刚刚是不是要伤你……?”   他像一只受了伤又被雨淋过的野兽,刚刚环绕于周身的杀伐之气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脑袋重重埋在江御肩头,可以听见他沉沉的鼻音:   “师尊,我是不是要变成怪物了……?我刚刚是不是就像野兽一样……师尊?”   江御轻轻揽住了他的背:   “没有的事。”   他按住季凌纾的后脑勺,将季凌纾整个人搂入怀里,语气温柔,眼神却冷得入木三分。   “刚刚是我逼你和我对弈,怪我,把你逼急了。” 第148章 隐与现   “不对,师尊,不对……刚刚我想的是、是……”   季凌纾长吸了一口气,整条脊骨蜷缩起来,针扎一样发冷。   他说到一半却再也说不出口,只茫然地看着自己因为用力握剑而被硌得通红的手掌。   就在刚刚,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他是真的想将这剑贯穿于江御的胸口,而支使他这样做的不是杀意,而是不假思索的身体本能。   就好像他手里的剑本该就插在江御的身体中一样。   “不对啊师尊…不应该这样的,我突破玄星秘境后,你不是给我下过锁吗?”   季凌纾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隙灵光,随之泛上的更是无休止的隐忧,   “我明明不该能对你出手的,连面对成心要置我于死地的木林海时我都被你的锁给锁住了,可为什么刚刚……刚刚我竟然……”   回忆起刚刚在反噬作用下倒映于自己脑海中的景象,季凌纾只觉得满目森寒。每次视线被那些猩红诡谲的黏丝游神占据时,他所看见的一切都会变得或畸异或光怪陆离,唯独江御始终干净静明。   要么不会产生幻形,就算最严重时,也只是在季凌纾眼中变成一尊玉琢的神像。而季凌纾的怒意和杀心也从来都只向着那玉像身后拖泥带水的、仿佛想要将江御拉入某处深渊中去的一双又一双无根藕臂而去。   可刚刚他要击散的却是那玉像本尊。   这不应该。   就算他失控,发狂,疯狗一样地攻向江御,还有那落于他身上防止他伤人的锁可以将他禁锢才对。   但刚刚他却畅通无阻乃至势如劈竹地斩向了江御。   为什么?   难道江御不在那道“锁”的保护范围内?   “明明有‘锁’在,为什么我却还能伤你……?”季凌纾神色复杂地看向江御。   江御脸上的神情却没什么起伏,满不在乎地翻过手腕来给季凌纾看他刚刚被削去一角的衣袖:   “这也叫伤?”   季凌纾:“……”   季凌纾:“那是师尊你本领高强才没受伤的……之前木林海追着我打的时候我连手都还不了,稍稍一动念头就浑身泄力,怎么刚刚这锁却失灵了呢?”   “都说了我们只是在练剑,”   江御风轻云淡道,   “你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自然也像我一样痴剑,刚刚你是入迷了,才误以为是犯了反噬。”   “……真的?”季凌纾咬着唇,眼神晦暗不明。   “我有必要骗你?”   江御不客气地往他头顶敲了一指,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截被削断的袖襟,拿起来照着季凌纾比了一比。   为了配合商陆演戏好召来足够多的民众,季凌纾此刻已经换上了纹有金鸳玉环样式的服制,鸦川的风俗和别处不同,喜服并不爱用大红大紫的明色,衫袍由里到外都是香云纱所制,沉沉的玄色只有在阳光下才会透出流光溢金的苋红。   江御手中那截月白色的暗纹锦缎相较之下也显得寒酸了几分。   季凌纾不知江御在想些什么,还在心道坏了,他不会是把师尊最喜欢的衣裳给剌坏了吧?江御在穿着上素来讲究,随便不起眼的一身要么是丝线价值连城,要么是刺绣早已失传,弄坏了谁都赔不起。   耳边扑朔而过的晨风缓缓泛起暖意,季凌纾眨了眨眼,原是江御在掌心拢聚起了一缕轻薄的灵力。   在玄星秘境中他便见识过,和他认知中修仙者所炼化的神雾不同,江御所驭的灵力清澈莹淳,乃是真正的天地精气积淀所至。   袖绸经由那灵力浸染,像破颜而出的点点红梅,在江御手中变得淡蕊香红。   “给你。”   江御伸手,那段红纱便轻盈地罩在了季凌纾头顶。   纱绸上留有春天的余香,季凌纾闻了,始终惴惴不安的一颗心才被迫囫囵地镇静了下来。   江御轻轻在他后肩推了一把。   余春的气息馥郁缭绕,江御赠的“红盖头”在季凌纾的视线中翩翩飞扬,好似一只红尾的蝶。   ……蝴蝶,和春天一起寂静地消失于在这世间了不知多少年,只有年少时在花坞里偶然见到过一两只。   季凌纾回忆过往时习惯性垂下眼睫,阴翳映入眼底的同时,视线边缘的那只红蝶忽而燃起了璨烂的火光。   ——唰!   是高台之下的绽放于半空用以悦神的铁花。   肩膀又被人推了一把,不过这下很重,季凌纾这才回过神来,眼中含刀地剜了站在他身旁的商陆一眼:   “别碰我。”   商陆也没什么好耐心,近乎无声地冷嗤道:   “我可不想管一个只会发呆的累赘。”   台下金浪翻空,祝颂不歇。   季凌纾只是回忆了片刻花坞,敬灵仪式竟然已经开始。   他第一时间也没有理会商陆的冷嘲热讽,目光透过薄纱不安地在人群中寻找,直到看到那抹熟悉的月白。   祭典进行得十分顺利,同时也异常风平浪静。   眼看前来朝会的万千子民们纷纷朝立于万千璀璨铁花中央的星君神像奉送上了源源不断的香烛香火,於菟的气息却还迟迟没有显露。   商陆低声道:   “你们确定在鱼僧部族里看到的不是幻觉?我瞧他们今天也派了使者来拜过了明宵星君。”   “这世上还没有幻觉能骗过我师尊的眼睛,”   季凌纾切齿道,   “没想到那老妖怪这么能忍,你赶快按昨晚我们说好的把祭典叫停,鸦川这么大一茬信仰要是给明宵星君坐享其成可就麻烦了。”   叫停了他也就不用和商陆把这该死的结缘仪式给进行下去了。   “还用你提醒吗。”   商陆冷哼一声,朝着在不远处待命的雪煜等人下达了手势。   台下主使上贡的祭司是商陆可信任的手下,祭司不成礼,敬灵仪式中断,信仰便送不到神君手里。   看商陆的命令已经通过潜伏在四处的护卫传达出去,季凌纾正扯去脖子上重得要命的囍缘金锁时,一股沉重的异样感却缓缓爬上心口。   他低头瞥了眼台下浩浩荡荡的人群,   “商陆,你这混蛋怎么下的命令?他们怎么没停下来?!”   “……不可能。”   商陆也刚刚发觉异常,双手掌住高台边缘的围栏紧紧盯向那还在继续跳着敬灵之舞的灵猫祭司。   围栏忽而咔咔作响,数条裂缝在其上蜿蜒开来。   只见商陆显露了兽瞳,鎏火的金瞳之中作为鸦川之主的威压汹涌澎湃。   兽鸣低沉,这位百兽之王对台下的灵猫下达了不可忤逆的禁令。   然而那灵兽却不受这血脉的压制,依旧振振有词地朝着星君神像呼星召神。   季凌纾不耐道:“你怎么当的兽王!”   商陆从始至终都从容不迫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他眉头紧蹙,压抑着颤抖喃喃道:   “有什么……远远凌驾于我的东西……”   “你这没用的废物,伤了你的人也别怪我了!”   季凌纾懒得听他沉吟,提起剑一脚蹬过围栏坠风而下,不偏不倚地降落在了那大祭司身后。   “喂。”   他抓住灵猫的肩膀,却被那灵猫重重甩开。   见此状,季凌纾也无法再手下留情,拔剑出鞘直朝他捧着圣杯的双手砍去——   哐——!   嗡鸣声震颤山河。   季凌纾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被弹开的剑锋。   那毫发无损的祭祀一走一颤,僵硬地,缓然地转过了脑袋。   装满他眼眶的早已不是人类的眼瞳,而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厚金,无比神圣的流彩,简直和金霞宗那座宏伟星君殿里,明宵星君神像上覆着的金光如出一辙。   糟了。   不知是谁道出了这两个字。   季凌纾,江御,亦或是修为勉强达到破境之界的商陆。   除了他们三人外,在场成千上万的人都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包括雪煜他们在内,此刻都无比虔诚又无比痴迷地仰视着星君的神像。   只听虚空之中荡开来一句平和又如重千钧的轻叹:   “不是要朝拜于我吗?为何要停?”   於菟没有现身。   他们招来的,是真正的明宵星君!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之本章末尾各位的心理状态---   明宵星君视角:我这一年一茬的韭菜长得好好的突然就割不动的,你说这叫什么事!   商陆视角:以为即将通关游戏没想到最后竟然有隐藏副本TUT   江御视角:boss是吧,露头就秒,别叫。   季凌纾视角:师尊送我盖头,嘿嘿,好香*u* 第149章 破戒   槱燎之气冲天满乾,祭台之上神光庶降,沉沉的一声闷音自祭坛中央层层叠叠的溯荡开来,是成百上千的信徒匍匐于圣神之威五体拜地而磕响的声音。   商陆闷哼一声,原本居高临下的视野被迫磕向玉青色的地面,百兽之王在圣神面前不过是蝼蚁凡躯,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哪怕唇腔里已经泛起血腥味,也依旧难以控制自己抬起头来目视圣神。   “呃……喀……!!”   商陆咬破唇角才强撑出一缕清醒的意识,逼散了那差点也爬满他眼眶的金光。   他被迫跪下之处的威压格外庞大,整块地砖凹陷下去形成一处坑洼,豆大的冷汗一滴连着一滴砸在蛛网般裂开的缝隙间,真正让商陆心沉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拼尽了全力在抵抗的到底是什么力量。   圣神之威无形无状,也无处不在。   他的反抗却不曾入过明宵星君的眼,似是发觉江御也在场,神台上闪过一阵华光,于耀眼的光海中缓缓迈出了一尊高大的人形。   明宵星君选择以当初柴荣的模样现世。   脚下匍匐跪拜的人们将头压得更低,仿佛圣神的衣角被凡人的视线沾染对信徒而言都是一种渎神。   柴荣步步生金,走过之处黄金遍野。   他轻而易举地堵在了江御面前。   “竟然跑到了鸦川这信仰荒芜的穷山恶水之地,江御,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许是察觉到江御的功法有所恢复,这次柴荣没有像降下天罚那次那般放肆地接近触碰他,而是停在了离江御三步远的地方。   刚好是一把剑的长度。   江御垂目丈量,不禁嗤笑:   “时至今日还怕我的剑,在你的信徒面前也不觉得丢人?”   明宵并不受他激将,慈悲的目微微挑起:   “没想到你还能找到新的水云骨,不过别人的指骨恐怕没那么好…用……”   吧。   江御用剑让他在把话说完之前闭了嘴。   柴荣的半个头颅“啪嗒”一声摔落在地,咕噜噜滚成了一缕金烟。   同时他的叹息声也再次在江御背后响起:   “你啊……上次我便劝过你,你的剑再厉害也不过是被蒙在凡尘里,如何伤得了我呢。”   目睹面前的“人”被迎头斩断又完好无损地重现在面前后,江御的脸上并不见什么意外之色,只是眉心暗锁。   他早已知道寻常的剑撼动不了柴荣分毫,所以才大费周章地请商陆帮他铸莫邪剑。   莫邪剑不成,他便无法真的伤及柴荣的根本。   今天这场敬灵祭本就是为了引出於菟而不是明宵星君才准备的,江御也没料到柴荣会亲自降临于世。   现在并不是直面明宵星君的最好时机。   江御不动声色地估察着柴荣能注入于此的神雾量——圣神虽然近乎不死不灭,但相较於菟而言反而更好对付,因为圣神之名不仅是荣耀,也是束缚。   由柴荣一手打造的神雾体系根植于人们的信仰,他想要驾驭神的力量,就必须要维护“明宵星君”在信徒与子民心目中的地位。   他独揽信仰快千年有余,司水司农司风司雨,风调雨顺皆为他功,那么换言之,若有灾害凶邪迫害于世,便都是他这庇佑水土的圣神之过。   就像狗牙村后山上的月娘们因为得到过星君降下的结界庇护所以对他格外虔诚,在简陋的田埂之间也不忘尽心尽力修筑神堂。   也像都皇城那些被三皇子欺辱已久、求神拜佛却不被听到的宫人们最终改信仝从鹤,连带着连江御身处于都皇城中时,身上那被明宵星君落下的封印都得以松动。   所以柴荣成圣后虽然坐拥无比庞大的神雾,其中有八成却都要拿来维持世间雨旸时若,能由他肆意挥霍,尤其是拿来压制江御的并不多。   当然这个“不多”只是对江御来说,柴荣顺手碾死个还未破境的商陆倒并非难事。   考虑到这一点,江御当前首要思索的便是如何从柴荣手里保下商陆和季凌纾——信徒们的安危无需担忧,柴荣再疯也不至于摧毁他的粮仓。   而季凌纾身上和於菟一致的气息恐怕难以再瞒过柴荣,柴荣对於菟这一“老前辈”可谓又畏又恨,被他发现过绝不会选择放过。   再就是商陆,他刚刚差点挣脱了柴荣的神压,以柴荣那眼里容不得沙的性子,一定会把他也当做威胁给除掉,现在的商陆恐怕还挨不住一道天罚。   江御的手指微不可见地搭在了剑柄上,打算接下来的十剑剑剑都断去柴荣的脖颈和脊椎,好让他耗费大量的神雾用以复形,从而无法在瞬间聚拢出天罚。   他手腕微动,正欲出剑之时,耳边忽然坠落一声惊雷。   “……!”   雷声贯耳,一如江御连受三道天赋后被打落至谷底的那日。   他不受控制地震颤了一瞬,掌心凝起的纯原剑气便也随之散了形。   柴荣得逞的笑声在他耳畔绽开:   “江御,打在你身上的可是天罚!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这形销骨立的肉体凡胎真的承得住天?”   ——轰!   天罚又至!   柴荣用上了此次敬灵祭为他供奉的所有信仰。   鸦川的子民爱戴他们的新王,虔诚的祝福便如排山倒海,在此刻全都化作雷刃朝浑身无一物的江御袭来。   江御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剑法,而是不相信手里那把随便拿来充数的剑。   这次大概没法毫发无伤地接下……不过折掉一只左手并不耽误他砍杀柴荣。   做好判断后江御立刻横掌握剑,凌空踏步,直朝那雷光而上。   噹——!   剑刃相鸣,啷当如铃。   天罚化作成千上万熠熠的雷星,簌簌如雨坠落于四周,形成一幕游光走电的金屏,虽刺目万分,破坏力却已经被化解。   江御讶然,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能杀出来两道身影挡在他跟前。   季凌纾的剑抵在江御的剑后,商陆的神雾则护在他们二人身前。   柴荣挑眉,看着面前的双剑合璧,眼底滑过了一瞬然的不解,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满面的慈悲平和:   “呵,竟然放进来了两只小苍蝇。”   圣神两指下摁,周身威压万千。   商陆闷哼一声,重重地被碾压进了地下。   季凌纾却像是没有受到影响,一手持剑朝着柴荣,另一手将江御扯到了身后,目光狠戾地看着眼前的“神”。   柴荣又将威压施加得更大了些。   这不可能。   他又当场确认了一遍,季凌纾身上明明有神洗的痕迹,只要是受过神洗礼的新生儿,无一不得臣服于他明宵星君。   除非……   柴荣忽然看向江御。   他将江御轰落至崖底的那一天,江御一共受了三道天罚……第一道是他为削弱江御的实力,第二道是为罚江御的不敬神,那第三道……是缘何而落?   慧心宽广的神君几乎是立马明白了过来。   “江御……你帮他破了戒?”   宽宏慈悲了千余年的圣神脸上终于有了裂缝。   “好啊江御,你做得好啊,”   柴荣怒极反笑,   “在我的星君殿里行如此下作之事,你这是在挑衅我吗?”   江御冷冷抬眼,攥住了季凌纾的手腕,目光近乎残忍地蔑视着强撑着慈悲向善之笑的柴荣:   “你想多了。做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你。” 第150章 鼎立   “大胆——!”   明宵星君那金光镀成的脸谱上裂出道道扭曲的褶皱,神威雄赫,天地在顷刻间被拉入漆黑的混沌,圣神之怒竟直接叫昼夜颠了个个儿。   头伏于地上的信徒们无法抬眼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少部分似乎感觉到了天神的怒意,不觉瑟瑟发起抖来,但更多的人依旧满面虔诚,额头咚咚地砸在地上不断地向神灵榨干着自己。   江御冷眼看着柴荣表露出能摧山倒海的怒意,只心道他这位师兄到底不是该飞升成神的料,身负神职快千年,归来仍旧难掩人性之劣。   “师尊,他就是个十足的疯子,而且是冲着你来的,你先带着那拖后腿的臭老虎离开,这里交给我。”   季凌纾目光森寒地紧盯着朝他们步步紧逼的星君……不,现在面前的人形已经不能称为值得人们拜颂敬仰的神,而是一个十足的,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无异的“人”。   “现在还不能确定於菟不会出现,我不可能留你落单。”江御坚决道。   他们二人的对话流入柴荣耳里只显得无限的刺耳。   柴荣的愤怒并非源于他得不到江御。   而是一种耻辱。   作为人类时他穷极一生也没能超过这个师弟,好不容易熬到可以携手飞升,江御却轻飘飘地抛弃了他连带着那宝贵的成神机缘,转而又步入了那庸碌尘俗的人世间。   他早知江御对他无情也无意。   但他无法容忍,江御那双看他甚至看这世间一切都总是冷锐入骨的眼睛,竟在他的神殿里,被那浑身流着肮脏兽血的墨族引至脆弱瑰艳。   这是对他的侮辱,是对神祇的不敬。   他对江御还有爱意吗?其实作为人类时常藏于心的惊艳早已在飞升后长至千年的岁月中被蹉跎消褪成了一种执念,一种铭刻着伴随了他一生的名为不甘的执念。   凭什么在江御眼里,已经成圣的他依旧不如那墨族的野兽?   “我要……除掉你们这对忤逆天道的罪人……”   柴荣一步一步朝着季凌纾和江御走近,万千的神雾在他的掌心凝聚成峥嵘烜赫的力量,比此前的任何一次天罚都要更加凝重磅礴。   就像他当初为了牵制住江御在某一瞬间抽空了整个金霞宗内的神雾一般。   此时怒火中烧的柴荣妄图调度来整个三洲大陆的所有神雾,彻彻底底地将他的心魔摧杀殆尽。   抽走神雾就如同抽走了神灵的恩泽,如此一来,受他庇佑得降甘霖的田地将重归干旱,由他保护才不被凶煞侵袭的城池将沦落为凶邪的腹中之餐,狗牙村那些在他的屏障下得以安生的月娘们也将被村中压抑已久的男人们找到。   全天下人都要为这位圣神一时的愤怒付出代价。   江御却并不慌张。   倒不如说他是有意引导着明宵星君的神性崩坏,如此一来民间对他深入人心的信仰想必会遭遇质疑,这是从根源上削弱明宵星君的唯一方法。   “抹掉你们……抹掉你们的忤逆之心……”   柴荣缓缓抬起手掌,江御罕见地改为了双手握剑,似是做好了接下他这盛力一击的准备。   ——扑通。   在柴荣即将送出这凝聚了万千神雾的威怒神罚之时,他的双脚忽然被一股强大又温暖的力量绊住。   他震愕地回头,一时间难以想象出这世上除了江御谁还能有这般力量。   然而匍匐在他脚边、抱住他双腿的,却只是一个毫无修为、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妇人。   “圣神大人……!”   妇人声泪俱下,在这混沌又广袤的祭台之间单薄又荡气回浪。   “请您……保佑我的孩子……她病了,刚出生就被邪祟侵了身……是您的祝颂将她救了回来,请您不要抛弃她……不要抛弃您的信徒啊!”   妇人怀中抱着个瘦弱的女童,和妇人一样衣着破烂,因为刚刚的神雾抽剥,此刻正脸色发紫,气息羸弱。   “信女已经变卖了全部家产为您修筑金身小像,籍以还愿感恩,如果这还不够的话,您便将我的命索去吧!只求您不要抛弃这个孩子,她看见您的小像就会笑、她、她明白是您救了她、她一定会成为您最虔诚的信众的……!”   “……”   柴荣那因受辱而扭曲的面容在这瞬间缓缓恢复了从容和悲悯。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眼季凌纾脖颈上那让人心神不宁的刺青,绣金的衣袖轻轻拂过妇人怀里的女童,那孩子的一口气便缓了过来,朝着他露出了莹润的笑意。   妇人看着自己恢复了生机的孩子,欣喜地泛出眼泪,咚咚又是几个响头朝明宵星君磕去:   “感恩圣神大人垂怜……!信女无以为报,唯有继续为您修像存香……”   噹。   她的话语被砸落在面前的金珠玉所打断。   妇人怔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滚落下来便变成了黄金的眼泪。   “你的孩子命予神恩,这是你们应得的。”   若不是这妇人抱着孩子突破了他的威压拦住了他,他的圣神之名乃至他的神理神性恐怕都要在刚刚崩塌。   江御见状,默不作声地将背在身后的掌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拢聚起的一缕能救人的灵力给散开了去。   到底是被供奉了千年的圣神,神理没这么容易被破坏……   须臾之间,明宵星君那璀然光华的神雾化作漫天的金色锁链再次朝江御袭来,看来这次他不准备轰杀,而是想要将江御掠走。   “你休息!”   季凌纾剑法敏捷,基于此前对抗於菟时积攒下来的经验,在瞬间释放出堕薮并附在了剑气上,挡在江御面前将那神锁斩得支离破碎。   明宵星君和江御皆是一怔——堕薮能破坏星君的神雾!   “好啊,江御……!”   明宵星君旋身躲过主动攻上来的季凌纾,在他生命最初的一百年里,他可是全天下仅次于江御的剑士!   他甩开季凌纾,鬼影般凑到了江御身边:   “看看你养出来了个什么怪物?你还不明白吗?於菟已经和他融合了,凶神降世,你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和我联手,先除掉这凶神!”   嚓……!   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在半空中漂浮而过,江御的瞳孔微微张大了一瞬,他很快反应过来,快速向后撤去。   只见明宵星君那具躯体的上半身突然开始膨胀扭曲,充腴了肥腻血色后又在瞬间炸开成无数簇刺目耀眼的猩红焰火。   鲜红的衣角拂过视线,江御的表情在那瞬间变得更加冷酷森寒:   “让我好找啊,於菟。”   “哈,”   於菟噗嗤一笑,笑意里尽显慵散,   “明宵小儿竟敢在背后说我坏话,江御啊,不如你和我先联手杀了他如何?” 第151章 以一敌二   於菟、江御以及明宵星君三方都各不两立,多年来却一直互相牵制,谁也没能真的除掉谁,但若其中有两方忽然联手,被割裂的那方势必会陷入绝境。   而於菟和明宵星君又绝不可能联营,当年柴荣是依仗剿灭凶神之功才得以飞升上位,要让他和於菟谋合,不光他那本就狭隘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成千上万的信徒也不可能答应。   如此情境下,谁能拉拢到江御,谁就能掌握胜局。   於菟那猩红翩飞的衣角从江御的视线前一晃而过,最终也不屑于凝聚成人形,而是以一滩缓慢向四周蔓延开来的红雾模样降临于几人眼前,紧盯着某处雾气细看时,隐隐能看出密密麻麻的兽肢相互攀叠累摞。   趁着明宵星君的人形被炸得血沫横飞之时,於菟狡猾地流向江御,如游丝般缥缈地环绕在他身旁:   “江御啊,你得选我才行呢。你要是和明宵小儿一起先杀了我,你那徒儿可就也没命活了咯。”   江御神色冷淡:“我正想把你从我徒弟身上拆下来呢。”   红雾深处传出一声幽深的嬉笑,於菟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加大着用以说服江御的筹码:   “我也不是非得逮着季凌纾吸他的血不可,你看这样如何?我们一起扒了明宵星君的神皮,将他的魂魄挫骨扬灰,我转而就借用他的身体,把你徒儿完好无损地还给你,怎么样?”   江御叹了口气,   “柴荣的身体加上你的心神?还嫌我不够恶心你们吗?”   恶心是一回事,於菟这算盘打得傻子都能听出响来,柴荣的躯体被千千万万的信仰供养了快千年,真让於菟鸠占鹊巢的话,别说是这凶神要借尸还魂了,说是灭世之灾还差不多。   “不选我?那你还能如何?选明宵就是季凌纾死,选我他还尚有一线生机。怎么,难道你想谁都不选,以一敌二不成?”   话及此处,於菟笑得更加猖狂起来,   “江御,你不会要当有勇无谋的蠢货吧?还是说你怎么都看不到希望,打算和你的爱徒在此殉情……啊……?”   它的笑音忽然陡转直上,变化成尖锐的惨叫声。   顺着江御的肩头攀爬而上的那缕拟态成人嘴的红雾被斩断于明煜耀光的剑下。   “以一敌二?”   江御二指抚上剑身,手指滑过之处寒光流滟,於菟见状终于收敛起笑声,一面继续龇牙咧嘴地大叫,一面窥视起江御剑上的流光。   神雾?   不,那东西不是神雾,比神雾干净太多了。   它和江御并没有真正交过手,江御所拥有的那不同于神雾的灵炁它这也是第一次见。   从刚刚那一剑看来……无视法则和秩序的破坏力甚至不比它的堕薮弱。   於菟很快捏出了一张新的嘴巴,厚肿扁大,怪异地挂在半空中,一张一合地咧嘴笑了起来——有意思,江御太有意思了,比明宵小儿有趣太多了!   於菟并不像明宵星君那般保有和凡人相近的自尊和羞耻心,它忽然大笑着叫起明宵星君的名字,从红雾凝成的嘴唇中伸出一条蛇信般的长舌:   “明宵小儿!你若助我吃掉江御我就放过你,鸦川之外都还继续是你的地盘!”   江御闻声嗤笑,“真当他能大方到把鸦川让给你?”   “喊两声玩玩还不行么,嘿…你知道有多少年没人能听到过我的声音了吗?”   於菟和江御对话时,那连片的红雾也随之一抖一颤的,像极了一张巨大的、正在张牙舞爪的人脸。   “不过江御,你敢和我开打吗?明宵小儿一定会趁你我打得火热时趁虚而入,你猜他是先杀我还是先杀你?肯定是先杀你啦!”   於菟兴致勃勃道,   “记得我之前劝过你什么吗?你和我们可不一样,终究是凡人之躯,死了就是死了,哼。我看我们还是先把他那小人给扬了,再好好切磋切磋怎么样?”   “乘虚而入?他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江御的目光越过面前愈发浓郁的红雾,看向明宵星君刚刚所在的方向。   “什么?”   於菟觉得自己并不存在的眼皮突然跳了一跳——他差点忘了,从他捏爆明宵小儿到现在过去多少秒了?他竟然还没有复原来找它算账……   明宵小儿干什么去了?   半空中一连张开数百只血红的瞳,朝四面八方张望而去,某只眼球忽然震颤了两下。   它看见了……那个没用的现任神,原来正和季凌纾缠斗在一起。   “竟然让那小娃娃一个人去拖住明宵小儿?嘿嘿,江御,你疯起来可也真不是个东西啊。”   “季凌纾不会输。”   江御顿了顿,   “你刚刚说以一敌二?我早就不打那样的架了。”   ……   “肮脏之物,卖弄玄虚。”   明宵星君起初根本就没把季凌纾放在过眼里,随手便能捏死的蚂蚁,米粒大小和指甲盖大小有什么区别?   可他没想到在季凌纾的剑下他竟无法往江御所在之处迈出一步,季凌纾的剑能消解他的神雾,打在他神雾上的那污浊又黏腻的东西让他不禁回想起了千年前和於菟的那一战。   “原来是堕薮,难怪你敢忤逆于我。”   明宵星君语气淡然,他曾经战胜的可是於菟本尊,面前这个才将将两百岁的墨族恐怕连堕薮的本源都还搞不明白,能绊住他几秒而已,哪里配是他的对手。   只不过他原本还想用季凌纾去要挟江御,现在看来只有当场宰了这扰人的野兽才行…………嗯?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杀到自己眼前的剑刃。   神雾摧轰,剑走偏锋,交错之际,受伤的竟然是明宵星君。   季凌纾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的脑袋劈去:   “自以为是的东西,你就死在我这脏物手下吧。”   ——没用的!   明宵星君熟练地从四周抽调来仿若无穷尽的神雾,老辣如他,在季凌纾近他身下杀手的同时也于掌心催动了即发的天罚,轰的一声朝季凌纾的胸口拍去。   季凌纾用剑将他的“形”劈得再碎又如何?只要有神雾在,他就能……   就能……   咦?   柴荣发现自己的视线始终无法聚集清晰,就好像他的双目之间,刚刚被季凌纾的剑刃伤及的眉心处,那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神雾再如何充盈也无法流弥而补?   他抬起手来摸向自己的面门。   那里空空如也,连神雾在内,什么也不曾存在。   是堕薮……季凌纾将堕薮和剑气融合在了一起?那怎么可能?於菟当年也不曾这般灵巧地驭使过堕薮……堕薮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东西,季凌纾就不怕……反噬吗?   一瞬间有许多想法涌入柴荣的脑海,他用模糊的视线看向刚刚被天罚震出去的季凌纾,就算他受了伤,那又怎样?季凌纾每近他身一次都要以承受天罚为代价,脆弱的凡人之躯扛得住……么?   轰——!   季凌纾的剑光再次出现在了柴荣眼前,比刚刚那一剑来势更加汹涌。   怎么可能!   季凌纾胸前血淋淋的大洞在柴荣眼里看得真切,这小子的剑法果然不如江御,没法完全抵抗住天罚,可受了这种程度的伤怎么可能还站得起来、还拿得动剑?!   那血洞在眨眼的瞬间便恢复如初,柴荣也在这一秒察觉到了混迹在他的神雾中的某一丝异物。   有什么细若游丝的东西连接在季凌纾的背后……柴荣蹙起眉来,不可一世的圣神终于垂下了眼。   “哈——!”   依旧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商陆擒着血沫笑了起来,他的唇色发白,看起来虚弱无比:   “季凌纾……母亲传给我的力量……你可得完好无损地还给我……”   “废话。你可别自己死了。”季凌纾擦去下巴上沾到的血迹。没有痛觉,再加上商陆那可怕的自愈能力,只要柴荣一招杀不死他,他就能反反复复地追上来,将这所谓的圣神一口一口彻底撕烂。   “碍眼的虫子。”   柴荣动了动眼睫,想就此杀死商陆,然而季凌纾的剑锋已至,这一次被斩断的是他的腰。   砰。   披着金光的身体断成两截赫然落地,扑朔了两下后,彻底黯淡了下去。   新的金光如朝阳一般从不远处升起,新的明宵星君面露宽慈悲悯之相,一步一步地朝季凌纾缓缓走去。   他每走近一步,压迫感都较之前更甚。   刚刚被斩断的那个人形和现在这新的比起来简直犹如玩笑。   “江御的剑法,加上於菟的堕薮,呵……属实难得,我就让你这见不得光的蝼蚁沐浴着真正的神力死去吧。”   明宵星君弯起了眼。   作者有话说:   下章镜头给到师尊~ 第152章 弑凶   轰——!   身后神雾迸裂漫天,利刃般锋利的罡风吹卷起江御的发丝,从他与面前愈发浓郁的红雾之间扶摇而散。   於菟哂笑一声:   “又来了一个,哈哈……你那丁点大的小徒弟可别被明宵打得哭着求饶啊。”   江御面色如常,手里的剑行云流水地一次又一次抵挡下於菟从每一个出其不意的角度甩刺来的雾鞭。   他连头都不曾回过,似乎对季凌纾和明宵星君那边的战况时刻了然于心:   “你送给了季凌纾那样一把‘好剑’,柴荣若不动真格,你觉得他能奈季凌纾如何?”   “好剑?哈哈哈哈哈——你瞧瞧你,我教他点本领能把你气成这样?”   於菟大笑起来,它曾经也端坐神位,受人朝拜,在位期间垂听过不知多少信徒的哀求和忏悔,它虽不是人,却比任何人都更能洞察人心。   所以哪怕此刻江御脸上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它也能敏锐地察觉到,这小剑圣似乎已经怒不可遏了,眼里淡漠的光就像是在说——   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哈哈哈!”   於菟的笑声嘎涩难听,又无比宏亮,像是千万只青蛙千万条蝮蛇千万头虎豹在齐鸣,它喜欢人类的仇恨,喜欢人类的贪婪,喜欢人类的痛苦,那是它信仰的根源。   “我给的剑也敢妄动,看来你手里也是无棋可用了啊?”   此话是在嘲弄,更多也是在试探。   江御防了於菟那么久,一百八十年来断绝了所有季凌纾能接触到它和堕薮的机会,若不是明宵星君忽然横插一脚让江御丢了记忆,於菟根本就无法在江御眼底下复苏。   於菟不信,江御恢复记忆后不仅没有祓除季凌纾继承到的堕薮,甚至还默许他用堕薮和明宵星君抗衡……   江御是真不清楚堕薮的反噬有多厉害,还是说已经有了应对的方法?   於菟必须要弄清楚这一点。   毕竟它难得看上了这墨族苍狼的皮囊,若是有这样一副人类的模样,它借尸还魂后想必很快就能笼络到大量的信徒,重新归于圣神之位。   “季凌纾比你更适合当那把‘剑’的主人。”江御淡淡道。   看来於菟虽然能感知到玄星秘境里它那分魂彻底化作了灰烬,却无法探查出它到底是被谁,又是被如何杀死的。   “哦?”   於菟意味深长地叹笑一声,布满林间的红雾里忽然张开了成千上万只血红的眼。   “江御,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这句话从它嘴里飘忽而出,立刻和簌簌风声混为了一谈。   突起的血色浓雾再次被击溃在江御的剑下,四散缭绕的烟雾像浑浊的锈气,沾染到的一草一木都在顷刻间枯萎腐烂。   江御不动声色地抚过右手上那本不属于他的指骨,在那短暂的一个瞬间里他和於菟都没有再贸然出手,而是都心照不宣地寻查着对方的破绽。   “没了堕薮的你就这点本事吗。”江御少有地主动出言嘲讽。   刚刚和於菟交手数次,他能感觉到有什么藏在於菟的攻击之下,那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三番五次地想要钻进他的眼睛或是耳朵,他的剑锋无法捕捉到,只能依靠经脉里敦厚的灵气将那些无孔不入的东西撼碎。   就算是他,也无法保证能始终保持灵气毫不停歇地运转流淌。   “这话我也奉还给你。”於菟冷哼一声。   此前的交锋是他们二人的相互试探,於菟看似狷狂轻浮,实则将江御的每一次动作都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   可惜它的那些小虫子没能钻进江御身体里,呵……它好久没看见人类在眼前被瓦解的样子了,那可是像打铁花一样好看的奇景,红的血白的花,人的皮和肉像是含苞待放的花瓣,筋骨则犹如茎和叶,炸开来时鲜血喷薄,像一朵朵游曳的焰火,美景,实在是美景。   这才是堕薮该有的用法,哼……季凌纾那没品味的墨族只是在暴殄天物而已。   还有这蠢货江御,真以为它把堕薮都栽在了季凌纾身上吗?   “看明宵惧了你那么多年,还以为你能让我玩得开心呢,”   於菟冷嗤道,   “可惜啊,看来你被他摆了那道后也算是废了八成……”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在神的棋盘上站住脚。   通过刚刚的交手於菟已经找到了杀死江御的方法。   它不得不称赞江御的剑术确实高明,出手也果决狠厉,若它的身躯变成稠雾,江御的剑便四两拨千斤,而当它坚不可摧时,江御的剑锋便又变得削铁如泥。   而破绽,就在极硬与极硬相撞的那一瞬间。   在江御的剑斩断它躯体的同时,那整把剑都会随之震颤刹那,只要於菟足够坚硬,江御的剑越是有力,反震便也越是波澜壮阔。   那把剑远远不够好。   江御为了保住那剑不在反震中支离破碎只能抽动自己的灵力护住剑脉,而在那间隙,江御即是剑,剑即是江御。   於菟要在那刹那瞄准那把不知名的剑。   它将江御和那剑一起瓦解。   “明宵啊,看在你让江御丢了冰玉剑的份上,我到时会给你个痛快的。”   於菟邪笑道。   致命的一击一触即发,它甩出一计牢不可拔的利尾,在半空中留下蛇尾般的残影,江御只听风声就知这次的硬度非同小可。   他改为双手握住剑柄,脚尖轻点于翠竹之上,身形如燕亦如弯月。   他的剑法越是精湛,於菟眼底的兴奋便越浓郁。   “咔…咔咔咔咔咔咔……轰——!”   如於菟所料,刚悍的蛇尾在江御的剑下碎成了满地的雾气,那无名之剑也如它所愿的在江御手中开始振动。   就是现在!   空中响起一声古怪的佞笑,於菟使出浑身解数催动它此刻能驾驭的所有堕薮,在它的眼中那就是千万条游丝般的蛇,摇着尾巴如黑潮在瞬间将江御吞没。   开花吧,江御!   於菟近乎疯狂地咧起唇角。   它甚至为自己拟好了成圣的第一笔功德——为人间驱除了那独占春天和花开的凶物。   “这就是你的全力一击?”   江御冷淡如风的声音缓缓在它耳畔响起。   何其淡漠,却如魇梦。   血红如黑的群雾在剑光下悉数散去。   原来江御在剑振的那瞬间便松开了手,转而旋身踢剑,借力打力,剑花百转,不靠灵力而是靠身法消去了那足以碎剑的反震。   “全力?”   於菟冷笑,它千年前可吃过了轻敌的亏。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重新回到江御手里的剑赫然被红雾腐蚀,消碎成了粉末。   “没的剑的剑圣还能有什么威胁呢?”   於菟快意起来。   这剑,江御离不离手都只有死路一条。   要么被於菟入侵炸成碎片,要么失去剑沦为鱼肉。   “……”   江御扔掉留在掌心里无用的剑柄。   “於菟,你刚刚太想杀我了。”他缓缓道。   “你死前只想说点这些吗?”於菟饶有兴致地考量着要如何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   “我是说,多亏了你的杀意,我终于找到你了。”   “……什么?”   於菟忽然没来由地怔愣住。   濒死的感觉在它全身流淌起来……畅快,它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它会感到死到临头?   失去了剑再无反抗之力的,难道不是江御吗?   是因为它明白江御口中“找到它了”的意思吗?呵……它为了克制江御从未暴露过真身所在,对剑修来说找不到该斩断的目标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就算它刚刚为了催动堕薮暴露了所在,现在手里没剑的江御又能做什么……呢……?   呃……   风声中一声极小的断裂声如同刚刚泛起便马上破碎的泡沫。   那些凝固在半空中的眼球狰狞地倒映出江御手中近乎透明却寒光流转的一把剑。   不,那不是真正的剑。   那是灵气凝出的影子。   “咕……”   於菟的笑声戛然而止。周围的红雾,眼球,尾巴,都在那瞬间湮灭成灰。   这次轮到江御冷笑,   “於菟,你就这点本事吗。”   他轻轻摩挲着掌中的剑影,   “你也没让我尽兴。”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过了几个眨眼的瞬间,匍匐在远处被迫朝拜明宵星君的人群里忽然暴裂出一声惨叫,血色的花在祭坛下忽然绽放。   炸开成碎屑的是来自南部鱼族的一个鱼人。   一个曾在那被伪装成明宵星君的於菟像前跪拜过的鱼人。   於菟的笑声在那替死信徒的惨叫声中卷土重来。   它环绕在江御的耳畔,阴魂不散:   “江御啊,这可怎么办才好呢?只要有信仰在,我就能一直再生啊。”   江御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三秒。”   “什么?”   “从我杀了你,到你重新出现,过去了三秒。”   “那又如何?”   於菟有恃无恐道。   江御扬起手中的剑:   “在这三秒里,我会把你剁得来不及再生。” 第153章 失而复得   “剁碎我?”   於菟啖笑起来,空中卷石飞沙的红雾也随着它的笑声不断战栗:   “能在三秒钟内碰到我再说吧!”   弥血的雾气疯狂地旋飞起来,像被搅烂的内脏汇入海底的漩涡,血色越来越浓稠越来越厚重,最终砰的一声化作一座数十米高的肉山,岿然地有了实体。   江御不曾见过於菟这种形态,常理来说对付他这种剑修就应该用刚刚那变化无常的雾态,才能让他抽刀断水水更流。   而且……   江御回头看向身后,距他三十步远的地方似乎有堵若隐若现的墙,墙的外面山明水净,而他所在的“里面”连空气都在缓缓变得沉重。   到底是上古凶神,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布下了这种无异于捕杀猎物用的结界。   其中玄机究竟如何,还得他亲自一试。   江御倏然提起手中的剑影,身形眨眼间就在於菟的结界中化作了一瞬的白虹,若此刻现场还有第三个人在场,一定会以为江御是在那刹那消失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江御的剑不仅剑锋强悍,速度亦快如雷霆,行剑时的身法也鬼魅而难以捕捉,且不论他能轻松斩断普通的神雾,大多数时刻其实对手连神雾都还来不及聚拢。   咚——!   只听岩刃相接,见华光万丈,於菟化作的肉山锵然含住了他的剑刃。   江御果断提脚踹去,手指微拢散去了掌间凝成剑形的灵炁,另一掌轰然拍向肉山横来的道道石峰,翩蝶般在半空中旋了几转才得以全身而退。   “如何啊江御?”   於菟咯咯咯地窃笑起来,   “你的剑再也碰不到我咯。”   “……”   江御眉心微蹙,接连又提剑朝肉山袭去,可仍旧是以被击退告终。   无论他从何种刁钻的地方突然出剑,那看似是山实则是血肉肌脉的肉块都能以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恰好突起,咬合住他握剑的胳膊。   五次之后,江御退回了原地,回眸看向身后的那堵“墙”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他轻轻眨了眨眼。   他所处的这块死气沉沉之地不是於菟的结界,而是於菟本身。   之所以能应对住他的每一次进攻,是因为於菟已经把他内化成了自己“体内”的一部分,如此一来,掌握他攻击的轨迹根本就不需要反应和思考,而是水到渠成之事。   这招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江御嗤笑一声,一面斩碎不断朝他抽来的肉臂,一面旋身朝“墙”外飞去。   於菟见状笑道:   “反应还真快,呵……不过你发现了又能怎样,从那个距离之外投过来的剑可在三秒之内把我剁不碎哦。”   江御没再理会,整个人的气息很快就消失在了於菟的感知范围里。   於菟却依旧有恃无恐。   当年他和明宵星君一战,虽因瞧不起人类而轻敌战败,却也由此点燃了它对人类的兴趣。   它拆解过不知多少具信徒,连同他们的灵魂都一起咀嚼,肉体凡胎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它比人类本身更清楚。   此刻它的躯体扩立出的这道边界也经过精密的计算,就算是明宵星君本尊来动用全力攝出一道神雾来,也能被它捕捉内化,毫发无损地吞噬阻挡。   哼……想到这里,於菟不禁自满地簌簌大笑起来。   等它和季凌纾融合取回堕薮,就算来十个明宵星君也不会再是它的对手。   肉山顶端哗然睁开一只含着竖瞳的红眼,直挺挺地瞪视着那辽阔无边的天。   它能感觉到,真正要忌惮的早已不是明宵星君……而是那连明宵都能腐蚀的……天道。   “明宵啊,你玩不过的东西也该让给我玩玩儿了,该是你让位的时候……了…………呃?!”   血汁在刹那间漫天飞溅,糊住了那直视天道的眼瞳。   凶神的无数只眼睛里第一次飘荡过短暂的茫然。   刺伤它的不是天道,而是绕到了感知范围外,又以它无法招架的速度折返回来直中它要害的江御。   “江御?!”   一剑穿邪眼。   “江御——是你?!这不可能!”   不可能有人类的速度能快过圣神……!!   一剑碎山脊。   “在哪——?在哪?!”   整座肉山颤抖着流动起来。   一剑封凶喉。   江御漠然地看着它零落。当他重新进入於菟时,於菟的内化需要时间,哪怕那瞬间短暂到几乎不能被纳入到知觉之中。   但只要那瞬间存在,他就能追上。   最后一剑,断筋破骨。   “呃啊———!哈……哈哈!疼啊!江御……我好疼啊!!”   “我好疼啊……师尊!”   於菟怪戾的惨叫最终变成了季凌纾带着颤抖的声腔,然而江御的剑却不曾有过一瞬的犹豫,照着它在信仰支撑下正飞快再生的躯体上吭呛又是数剑。   这疼痛和濒死都让於菟感到前所未有的欢喜,江御知道它发出的所有惨叫都只是在对它的信徒们曾经的行为进行模仿而已。   “师尊……你好狠的心啊!”   於菟依旧模仿着季凌纾的声音,咯着血怪笑着不断寄希望于不断的再生上。   “好疼啊,师尊……你当真要杀了徒儿吗!”   只要能让江御有一瞬间的犹豫……   喀——!   厚重的肉山被江御削成飞屑随风剥去,藏在最深处的丑陋凶魂被他一掌掐住,江御不顾掌心被腐蚀出的伤痕,几乎是一脚蹬在了於菟的“脸”上:   “疼?”   他居高临下地瞥向於菟,   “我徒弟的痛觉不是早就被你占为己有了么?”   “哈嘎——!”於菟发出让人分不清是快哉还是恐惧的叫声。   “还给我。”   江御冷冷落下词句。   此刻他不在乎自己身处怎样恶臭粘稠的血汤肉水,也不在乎这上古凶兽的体内是否会藏有瘴气和辛毒,直直地将手探入了那浑浊的残魂,于一片肮脏混沌中抓住了那属于季凌纾的痛觉。   “你休想!!”   四面八方忽然扑来数只属于於菟的断肢残臂,挂着皮肉露出白筋,晶莹如玉又凶残无比,朝着江御抓去,誓要夺回那百年前被季娅上贡的痛觉。   这是贡品,是属于於菟的贡品,信徒若不奉上贡品,何来圣神降恩一说?   江御夺回这痛觉意味着打碎了季凌纾出生时於菟哄骗季娅进行的那场交易,更意味着它不能再把季凌纾的身体和灵魂当做死而复生的温床。   “滚。”   江御语气冰凉,手起刀落,齐齐削断了那扑来抢夺痛觉的残肢。   夺回季凌纾被上贡的祭品,斩断季凌纾和於菟的孽缘,这就是江御此行来鸦川最首要的目的。   “哈——哈哈哈哈!”   被江御踩在脚下、难以再次复原的肉泥臃挤成一张哂笑着的嘴:   “江御!你以为季凌纾承得住这世间的痛吗!”   “我不会让他疼的。”   江御不自觉地回眸,终于得以有间隙能看向季凌纾那边。   ……   季凌纾?   映入江御眼底的是一片空白。   季凌纾和柴荣……都消失了。 第154章 太极两仪   “快给我滚出来!柴荣!”   季凌纾紧握着在堕薮包裹下形如畸怪的佩剑,四顾追寻着柴荣的气息。   他和柴荣肉搏拼剑,柴荣以万钧神雾用作抵御,二人一直打得势均力敌,直到他某次挥剑后似乎听到“咔哒”一声。   那是堕薮成功侵入圣体的声音。   就在他切开柴荣寄居的肉身,逼近他的神魂之时,眼前却忽然白光一现,将他整个人卷入了一道凭空出现的雪色缝隙。   等他再度睁开眼时,柴荣已经不见了踪迹。   不仅如此,他也分不清自己是被扯进了一个怎样的空间,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分辨不清距离的高处不断有奇异的荧光散落着白色的光屑。   季凌纾从未见过那种光芒,明明状是纯粹的白,却好像又嗡曳着不同的混沌之色,不如神雾流淌时那般淳厚,更不似江御灵光一现的灵气神光,而是一种古怪的,刺目的光焦。   若是蒋玉此刻和他一起被吸入了这一空间,一定立即就能认出——上头不停闪烁着的分明就是他穿越前日日都要面对着的电子屏幕散发出的光。   季凌纾搜寻柴荣无果,便盯上了那团飘忽不定的白光,他活动了一番手腕,正欲跃上前去把那未知的光晕切开来看看时,视线中央忽然涌现出了星星点点水蓝色的斑点。   一切便如一副水墨画般快速在他眼前展开来,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空白当中涌起了一滔沉寂的海。   等那闷青的海浪涤荡至跟前时,季凌纾才惊异地看清,填满他周身这片海的并不是水,也不是琉璃海中那般的神雾。   而是一个又一个,形状简明但闻所未闻的字符。   难以想象这浩如烟海的字海竟然只是由两种普通的咒符组成,一个状似长剑,另一个则圆润如盾。   ——锵!   季凌纾斩碎了冲在最前头的一些,可这些字符却没完没了地不断从四面八方涌现,没来得及被斩碎的那些便如微风一般穿过季凌纾的身体,不受阻拦地朝着远处泻去。   察觉到这些符咒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甚至在把它们握进掌心时也近乎没有触感,季凌纾转而收起了剑,开始观察起这些字符涌去的方向。   “唔……”   观察了一会儿后,他不禁微微蹙起眉心来。   怎么越看越觉得这些字符是在……替柴荣疗伤?   虽然眼见所得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码事,但季凌纾却隐隐觉得这些字符就像人体内流涌不断的血,而让他确认了这一猜想的则是,字符所归之处形成的脉络竟与他的剑在柴荣的肉身上留下的道道伤痕不谋而合。   发生在他身边的离奇之事已经够多了,季凌纾渐渐也掌握了应对之法,像遇到眼前这种无法用常理去理解的情况时,与其强求解释,不如直斩本源。   反正和明宵星君有关的一切,他只管统统毁掉就好!   下一瞬间,只见符海之中忽然炸开一道暗色的漩涡,是季凌纾盯准了这些字符流淌而向的某处终点,砸去了被堕薮覆盖而张牙舞爪的一记重拳。   ——就是这里!   拳头顶端的触感告诉季凌纾他捣对了地方,接着只听见轰隆轰隆的闷响在耳畔爆开来,这片只困住了他片刻的虚空缝隙如琉璃般碎作了尘星万千。   也在这同时,季凌纾终于找到了藏在这道“缝隙”后面的明宵星君。   他瞬间催动了剑上的堕薮,和周遭光辉明亮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手中的剑像是被光明围困的一只崎岖阴潮的怪物。   “杀了你!”   杀意直朝位于正下方正闭目打坐的明宵星君而去。   剑锋猎猎,星君的睫毛却未曾颤动过哪怕一瞬。   居于此处未知之界的他又和刚刚显灵于现世的他不同,端稳沉寂,不似活物,倒像极了神殿里被拔光了人气后只余灿烂神悯的圣像。   轰!   季凌纾随剑气落地,在金玉铺就的砖地上砸出一处巨大的凹陷。   可地上却不见一丝血迹,连一角破碎衣袖都不曾留有。   柴荣躲开了?不可能,季凌纾分明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那声音取悦了他身上的堕薮,他不会认错的。   “竟把这等脏邪小儿放了进来,凡胎肉身果真不中用。”   明宵的声音沉沉在身后响起,和慈如古钟,却又幽寒如深窟,季凌纾顿然竖起浑身寒毛,警惕地回过头去。   随之印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不禁怔愣在了原地。   明明刚刚他从上方跃下时还看到明宵身边是空荡荡的一片,此刻置身于此中时,却能看见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金台银楼。   概其巍峨之状,恐不亚于传言中神仙所居的白玉京。   而在这些琼楼玉宇之中,最为耀眼的则是居于正中央的一座祭台,季凌纾不知该如何形容看到那座形如炼炉的祭台时的感受,入眼的是满目辉煌,留在心间的却是无尽荒凉。   “此处便是信仰皈依之处,神雾诞生之源。”   明宵星君背着双手缓缓踱来,衣裾在他脚下荡开一朵朵日照雪顶般的金浪,此刻的他对待季凌纾并未像在敬灵祭上那般显露出杀意,反倒竟宽宏平和地朝他介绍起这白玉京来。   “……”   季凌纾的额角滴落下一滴冷汗。   刚刚过去的数十秒里,他并非什么也没干,干站着听柴荣废话。   相反,在柴荣那不足二十字的短短一句话的期间,他的剑已经出鞘过上百次。   其中至少四次斩断了柴荣的脖颈,十多次刺入了柴荣的心脏,不少于二十次剖开他的胸膛,而削断他双臂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可无论他如何动作,在血滴溅到他脸上之前,他和柴荣都会回归于此刻的状态,安然无事地矗立于那高耸的祭台之下。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季凌纾发红的掌心却不会骗人,那是他在短时间内多次爆发出剑留下的痕迹。   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哪怕重演了一百来次,季凌纾还是没能看清柴荣做了什么。   是因为在这片白玉京里为天道所庇护的圣神注定杀不死吗?   那要把柴荣拽出这片怪异的界域试试看吗?   季凌纾不停地思考着对策,明宵星君只是淡然忽视他眼底深恶痛绝的杀意,悠悠注视着那祭台道:   “你知道吗,那是属于注春玉神的位置。”   季凌纾的思绪被骤然打断,他脱口而出道:   “别再用那恶心的名字叫我师尊!”   “恶心?”   明宵星君平和地笑了起来,   “那是江御生来便该肩负的责任,他只顾与你快活逍遥,却置这天地万物于不顾,我替他周转了这么多年,他却依旧执迷不悟,真让人觉得寒心啊。”   “什么责任,什么逍遥快活,你简直满嘴荒唐,我师尊道心清明一生向善,容不得你这般诋毁污蔑。”   “他在世间的乐善好施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明宵难以察觉地冷嗤一声,   “你看那祭坛已经荒芜了快千年,早已生不出新的神雾,若不是有我支撑周转,这被神抛弃的地方早就该变成一片废墟了。”   “……你说什么?生不出新的神雾…?别搞笑了,你可是从来没停止过剥削民间的信仰,每年每天每日每夜向你献祭的人有那么多,你夺走了那么多的贡品……你却说没有新的神雾?”   “旧物换新物,东墙补西墙罢了,”明宵星君风轻云淡道,“我曾向信徒索要过孕育的能力,可惜人类的繁衍和为这天地孕育新生和希望终究不同。春天无法到达之地,注定不会有生机。”   季凌纾心底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反感:“所以你其实根本不是要我师尊和你一起成为圣神,你只是想要他来当新的祭坛……”   “为天地之炉鼎,应是他的荣幸。”   明宵的语气依旧平和而悲悯,   “我成圣后终于才看得清楚,江御和我,和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身上有那抛弃了这天地的古神的偏爱,也只有他能为这世间注入新的生机。我会将那些信徒奉上的孕育繁衍的能力垂赐于他,只要注春玉神归位,从此往后甚至无需活祭,只需交春于他这尊炉鼎便能为这天下供上源源不断的盎然春意…………”   圣神看似怜爱众生的话语以一口血污作了结。   明宵星君抬手轻抚自己唇角的血丝,看向季凌纾的目光愈发森寒起来。   “我要杀了你这疯子。”   季凌纾将附着了堕薮的双手捏得咔咔作响,虽然依旧没弄清明宵星君的能力,但至少刚刚他这充满怒意的一拳成功对这圣神造成了伤害。   “看来我与你这浊物说的太多了。”   明宵星君圣指一抚,被堕薮蚕食掉半边的下颌又恢复了原状,与此同时整片白玉京如云雾般骤然散去,归于明宵星君脚下,竟汇聚成了一方巨大的无极黑白阵。   季凌纾被置于阴仪之内,星君则端立于阳极鱼眼之中。   “故弄玄虚。”   季凌纾冷哼一声,确认此阵并非明宵星君此前擅用的天罚那般充满攻击性后,毫不犹豫地将全力都用于进攻,挑剑攻向柴荣。   “你……”   柴荣无可否认,他有一瞬的出神。   因为在这一刻他仿佛看见季凌纾的身影和江御宛然重合,记忆被拉回到他成圣前与江御的无数次对弈之中,那时江御便已发明了此式,速度和力度远不如现如今的成熟,但却足以逼得他投剑认输。   真是……教出来了个棘手的徒弟。   明宵如记忆中一般,堪堪躲过了能看见的明锋,就在那无影无踪的暗锋破开一切阻碍在前的神雾,即将取他首级之时,脚下的太极阵眼忽然亮起。   时间仿佛停滞在了那瞬间,巨大的太极盘上显现出无数个季凌纾和明宵星君的残影,那些残影所映照的未来无不显示出明宵星君被暗锋所伤的结局。   柴荣冷冷叹了口气,   “登峰造极的剑式,但可惜,你面对的不再是人类柴荣,而是圣神明宵星君。在我面前,无论过程,只见因果。”   话音落下时他一掌拍向阵眼,只见阵盘上的阴阳两极颤动着混合又奋力,于旋转飞扬之中扭转了因和果,也扭转了未来他必然受伤的结局。   ——歘!   剑刃穿过血骨,时间重新流溯。   季凌纾猛地咳出一口血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膛上的伤口。   毫发无损的柴荣淡淡伸出一指,居高临下地抵住了季凌纾的额头:   “对你这等浊物而言,能见此阵已是恩典,你就感恩戴德地魂飞魄散吧。”   作者有话说:   复更!由衷感谢每一个包容、耐心等待的读者大人!   另这里解释下几大战力的能力:   明宵星君是个纯机制怪,有天道在手,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控因果,换句话说就是无论实际上季凌纾怎么伤害了他,只要他指定的“果”是季凌纾惨败,季凌纾就不可能赢。   於菟的堕薮相当于一个“能无视机制破坏一切”的bug。   相应的江御则是个数值怪物,不玩花里胡哨的,看似朴素但能手撕明宵和於菟的机制。   小狼原本也是一脉相承,被江御养得数值很高,高攻高防,现在又掠夺了於菟的堕薮,马上就要成长成天花板boss啦(不是)。   还有柴荣一直说的“被神抛弃”其实是对应蒋玉原本世界中开发了这款游戏的前辈被迫离职~ 第155章 坍塌白玉京   叮——!   圣君一弹指,万物如草芥。   季凌纾的神识挣扎在被弹出三界粉化为齑粉的边缘,他从未距死亡如此近在咫尺。   更可悲的是他那融入了堕薮的骨血竟在这濒死之际疯狂地开始兴奋,无甚欢愉。   “师尊……”   他本能地呼唤着江御的名讳。   换来的却是柴荣的冷笑:   “这是只属于圣神的白玉京,江御只要不愿成圣,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寻不到进来的机缘。”   柴荣的笑声终于褪去了作为星君而不得不装点出的宽宏和慈悲。   此刻他的语气里尽剩小人得志和沾沾自喜,仿佛在嘲笑江御,你看,都是你看不起这圣神之名,得罪了天道,才害死了你的徒弟。   “咳……咳咳……”   季凌纾想要骂得难听,可喉咙已经被滚烫的污血封灌。   季凌纾觉得自己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呼吸变得异常疲惫,听觉和视觉也都模糊不清,好在他没有痛感,所以死亡对他而言竟有种轻飘飘的朦胧。   就在他最后一缕视线即将没入名为死亡的漆黑时,一道温和的光线忽而又硬生生在那黑暗中撕开了道口子。   他的眼皮轻轻颤动了一瞬。   可惜映入耳中的却不是江御的声音。   这声音季凌纾好似也在哪里听到过,可是还有谁能步入这独属于成圣者的白玉京呢……   “兰时仙尊!小生还真帮你撕开了个口!”   仝从鹤兴奋地吆喝起来,半个身子探入了这片云殿,双臂上青筋暴起,似乎在用力对抗着什么。   “不过你可得快点……小生怕是撑不了太久……”   明宵星君闻声抬起头,微微眯起了眼,但脸上又挂起了那副如神像一辙的悲宏笑面,   “哦?竟还有人也破了飞升之境。可惜只是个能窥探一二天机的黄毛小儿。”   他话音落下之时,一道天罚也顺势直奔仝从鹤而去。   气势汹汹,杀心昭然。   “啊呀!”   仝从鹤惨叫一声,在那瞬间被身后探出脑袋的白乎乎一口吞进了肚里去,掌心在瞬间聚集起的雷花也奋力与天罚相撞而去,在半空中擦出一股焦黄的浓烟。   “哼。”   明宵星君冷哼一声,一击不够便欲再送上第二击,而就在他蓄力要唤起第二次天罚时,盈盈笑面上忽然溅上了二尺高的血。   快到在场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明宵星君那捏好了决的半条手臂啪嗒一声落在了金光璀璨的地上。   “……江御!!”   明宵星君怒喝一声,几乎是印刻在骨子里的动作支撑他立刻后撤和江御拉开了一柄剑长短的距离。   江御翩然落在他对面,挡在季凌纾的身前,放手一挥甩掉了剑身上还滚烫着的血。   “你这藏在白玉京里的身躯原来也流着热的血。”   “这是我的领地,你既进来了,要么便就地成为我的春神,要么……便死……呃!”   眼前的江御忽然只剩一道残影,柴荣浑不见刚刚的游刃有余,本该映着天下苍生的双目此刻狼狈地四处转动着,只顾着寻找江御的剑气。   江御的剑虽杀不掉他,但刀刀入骨,剜得人生疼。   “找到你了!”   柴荣低呵一声,在江御翻飞而至他跟前时再次发动了阴阳因果的阵盘。   江御的动作停滞在了原地,柴荣这才松了口气,他还一直担心江御能够完全不受天道束缚,在这阵法中也无法无天。   既然能够停滞,那便是他赢了。   柴荣重新弯眼笑了起来,悠然地打量起周身出现的无数种残影。   场面比起当初对上季凌纾时要惨烈得多,几乎每一次江御都能把他此刻的这副身躯切得乱七八糟。   这可不行。虽不至死,但这副身体凝聚着他大半的神识和修为,肩负镇守祭坛,维护白玉京之责,可不能就这么被江御给弄坏了。   “江御啊,最后还是我赢了。”   柴荣缓然抚摸着残影中江御的脸庞,眼底却是无尽的冰冷和贪婪。   这世间终于要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   他舒心地长叹一口气之后,脸上的神色恢复了虚伪的悲悯之色,注入大量的神雾催动了这能扭断因果的阵法。   这次他要让江御跪伏在他的脚下。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阴阳两极再一次变换轮转。   卡在高处一面对付着天罚一面还要撑住出入口的仝从鹤忽然觉得脖颈一凉,好像是谁的血落在了他身上。   “白苑!谁打赢了?!”   “咕……咕呜。”   白乎乎尽它所能地,用它贫瘠的字句向仝从鹤描述着下方的战局。   “你说江御把对面那人给斩了?”   “嗯咕。”   仝从鹤转而拉高了声音:   “仙尊!反正也杀不掉他救了季兄就走吧!我撑不了多久了!”   “好。”   江御淡淡应了声,目光漠然地看着阵眼中心缓慢流淌着的、拼凑着明宵星君残缺血肉的神雾。   “你就是依仗这个欺负我徒弟的?”   江御一剑刺入仪眼正中心,整个太极阴阳阵瞬然支离破碎。   “你……拿回了全部修为……”   柴荣半张脸被江御踩在脚下,饶是他再愤怒,可连这样不讲道理的阵法都奈何不了江御,他又还能如何。   怎么会这样……难道天道失灵了么?他分明都看见了全部的因果,既能看见,为何不能逆转?   “因为你怕我。”   江御对柴荣作为人的那部分品性如何再了解不过,   “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果,又怎么可能被附着于现实。”   他此番话并非是在提点柴荣,而是在再次加重柴荣心底里的那份对他的忌惮,好将那份屈居人下的妒忌和惶怕刻得入木三分。   “……放肆!我不可能永远怕你!你杀不了我的……哪怕再过上千年、万年,必是你先惨败于我!!”   柴荣扭曲地嘶吼起来。   被江御一介凡人踩在脚下的怎么可能是圣神,此刻的他只是当年那个无论如何努力都胜不过江御的凡人罢了。   “江仙尊……!!”   仝从鹤痛苦地大喊,刚刚白玉京的“大门”是他依仗偷渡飞升的身份破格打开的,若是关上了,会不会把他们困死在这里,他可不敢赌。   “来了。”   江御叹了口气,回头去捞季凌纾的同时也降下了一道剑气,直直刺穿柴荣的胸腔,将这不可一世的圣神钉在了耻辱柱上。   “……师尊?是你吗?”   季凌纾流了太多的血,白玉京切断了他和商陆的联系,商陆的自愈能力他用不了,他感觉不到疼但却能感觉到冷,此刻正可怜兮兮地往江御坏里钻去。   “是我。”   江御的衣衫被他伤口中沁出的鲜血染得满是污迹,他轻轻拍了拍季凌纾的后脑勺,像是在安慰。   季凌纾小的时候还能躲进他的怀抱,现在已经被他高了半个脑袋,肩膀也比他宽得多,他的怀抱再也容不下他。   “我没打过柴荣……师尊,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季凌纾的意识模糊不清,只能朦胧地感觉到好像有人帮江御搭了把手,好像那巍峨的白玉京随着那具明宵星君的逝去也轰然坍塌,好像他们终于又回到了热闹吵嚷的人间。   “你做得很好,我怎么会对你失望。”   江御转而又轻抚起他的背,温和如春风的灵力大方地倾泄进他的身体,将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细细疗愈。   呼吸的钝重感终于被缓解,困意也随之盘桓。   “睡吧。”江御的声音轻轻漂浮在他的耳畔,“师尊陪着你,安心睡吧。”   “嗯……”   季凌纾被他哄得生出了懒意,在他要睡过去时,唇角忽然被人柔和地贴合,清凉如冰,又似含香的兰草。   “师尊……?唔……!”   江御忽然照着他的唇角咬下,温热的血腥味道忽然涌入唇间。   季凌纾惊异地睁开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疼痛。   “疼吗?”   江御问他。唇角依然紧贴着唇角。   “……唔,不…不……一点都不……”   “真的?”   江御似乎微微勾了勾唇,下嘴似乎又更重了些。   季凌纾吃痛,没忍住“嘶”了一声,有些委屈又有些舍不得,揽住了江御的腰哑着声音问:   “这是怎么回事?”   “你的痛觉,我从於菟那里抢回来了。”   江御亲了亲他唇上被咬出血的细微伤口,“知道疼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知、知道了。”   还、还想再多知道一点。   季凌纾突然回过神来,摸了摸身上的伤口,那些伤痕竟然都已经痊愈,一点痛都感觉不到。   “师尊耗费那么多珍贵的灵力……放着不管我也很快就能好的。”   “今时不同往日,你能感觉到疼了,受的伤就不能再放着不管。”   “我不怕的。”   季凌纾说着还伸出手来要揪自己的耳朵证明给江御看,却被江御按下了手腕。   江御点了点他的唇角,   “刚刚的痛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之心,虽然要回了你的痛觉,但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你再经历别样的痛。”   “那……”   季凌纾的喉结动了动,   “那刚刚的……太短暂了,我没来得及好好体会,师尊能不能再多……”   “睡觉。”   江御无情道。 第156章 血月   几人从缥缈白玉京回到鸦川时,天地已经融入了沉沉月色。   铜雀阁内外为庆贺喜事而张贴悬挂的红绸灯笼还未来得及撤去,只是灯笼内都不见火芯升起,在夜色中反倒平添了几分诡异。   虽然明宵星君临世时操控了前来参拜的所有信徒的意识,鸦川的万千子民们没能看见明宵星君的狼狈面孔,但却看见了鸦川少主大婚之日的一片狼藉。   好在商陆手下的人办事得力,压下了悠悠众口,半推半就地让此事告一段落。   江御一行人踏入铜雀阁时,商陆身上的伤都已经被疗愈得差不多,披着大氅在厅堂中不知等了他们多久。   “这位是?”   商陆一打眼就注意到仝从鹤,仝从鹤这会儿并未掩饰修为,因而在商陆看来十分危险。   “小生是兰时仙尊和季小兄弟的旧识。冒昧造访鸦川,还请少主多包涵。”仝从鹤温润一笑,白乎乎此刻也幻化成了小小的一团棉花爬在他肩头,看起来人畜无害。   “刚刚多亏了国师舍命相助,”江御颔首,“抵达白玉京需要足够破境飞升的神雾,那是柴荣为拦下我而设的屏障。”   “哪里哪里,小生早已不做什么国师了。小生舍命救季兄,也全是在看季兄有覆灭天理之才罢了。”   仝从鹤笑笑,显得有些有气无力。跟随江御回到这看似能被当做大本营的铜雀阁后,他全身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   毕竟他刚刚也算在和天道作对,不仅强行开启了白玉京和现世的连通之门,还硬扛了柴荣降下的两道天罚。   “阁里可供你们休养疗愈的地方多的是,医师侍童我也都吩咐过,可由你们任意差遣,”商陆顿了顿,“我在铜雀阁外布下了结界,若有异动,至少能为大家拖延些时间。”   江御“嗯”了一声:“於菟和柴荣此次都受了重创,尤其是於菟,我断了它和季凌纾的联系,它彻底失去了堕薮,没法再兴风作浪。这一战是我们胜了,少主也不必再如此紧张,可趁此机会好好休憩。”   商陆惋惜道,“可惜我们没来得及为你铸好莫邪神剑,否则……”   “无妨,我的目的已经达成,这次会引来柴荣本就是意外,他并未发觉我们在偷铸莫邪剑,这就够了。”   “说来惭愧…上次我与你抢了那太岁胎回来后本以为能大功告成,可因古籍残缺难以辨认,现在铸剑其实陷入了瓶颈,看似一步之遥,却也遥遥无期……”   “过些时候我亲自去看,少主不用自责,现在的进度已经超出我的想象。”   江御简单将战况告知给商陆后便架着季凌纾回到了他们此前所住的厢房中。   一开门,独守空房等候多时的小毛狼便甩着眼泪“嗷呜”一声飞扑了上来。   江御一把攥住它的后脖颈,思忖片刻后将它的毛发细细捋顺,安放在了床上好给季凌纾当颈垫。   小毛狼:“……娘亲,爹爹重。”   江御抬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正欲出言安慰时,眸底忽然颜色一暗,眨眼间的功夫便已将摆在床边香案上的狼毫笔掷往了厢房最那头的八脚柜。   柔软的笔尖在他手下削铁如泥,大半都刺入了柜门。   “娘、娘亲?!”   小毛狼惊得浑身狼毛竖起,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狐疑地看向那八脚柜。   江御默不作声地护在床榻前,朝那柜门冷冷道:   “何人在此?”   过了几秒,只听柜门内闷闷的响起一道颤巍巍的声音:   “是我、是我,江仙尊,您可算回来了!”   只见一被金光绳索束缚着的人影咕隆一声从柜子里滚落了出来,江御看清来者后,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才又松开。   他连忙上前去扶起了狼狈不已的蒋玉。   “蒋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柜子里?独夏呢?还有跟在你身旁的那个异族怎么都不见身影?”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您拜托我带着独夏去漱冰仙尊的故居寻找无极山海图的卷轴碎片,我们还真找到了一些,上面的文字我帮您译好了,还有关于神器莫邪剑的最后一样铸材我们也找到了,正要带来找您,谁知刚刚靠近铜雀阁,风曲他……就是您口中那个异族人,好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忽的就自顾自失踪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你知道他身上流转着和明宵星君同脉的神雾吗?”江御问。   “其实他正是星君赠予我的护身符,”蒋玉叹了口气,“我看他有些本事,面上也很听我的话,想着不用白不用,就一直与他同行。”   “刚刚明宵星君遭到了重创,他应该是有所察觉,所以急着护主去了,”江御顿了顿,“那独夏呢?”   “风曲没走多久,独夏也突然指着天上说什么他嗅到了杀星君的机会……一溜烟也没了影,我追也追不上,拦也拦不住。他走前怕留我一个人被墨族人抓住,所以就留了这金光绳给我护身……”   说到此处,蒋玉红着脸垂下了脑袋,   “结果我不会用,反倒是把自己给五花大绑了……情急之中又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便只能躲进这柜子。仙君,你说独夏会不会有危险?他怎么能一个人去单挑星君呢……”   江御闻声思忖道:“不必担心,他找不到柴荣的,二人不会有交手的机会。”   太极阵中他重创了柴荣用以镇守白玉京和祭台的身躯,想来柴荣此刻一定会躲入白玉京深处以待恢复,独夏对神雾一窍不通,和他一样都没法寻到白玉京的入口。   “那就好,那就好。”   蒋玉长长舒了口气,在江御的帮助下终于从绳索中挣脱了出来。   江御看他总觉得他的脸色又大不如上次见面,目光里不禁带了几分同情,独夏和风曲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这样一圈看下来,还是他家的小狼最听话乖巧。   “我们重新拼凑了铸剑古图,这个便是最后也最重要的材料。”   蒋玉从胸口的口袋中翻出了一枚血色的月牙形坠子,郑重地交到了江御手上。   “这是……?”   江御有些迟疑,这坠子的原料他看不出,细嗅却有股淡淡的腥甜味道。   “我也不清楚叫什么名字,总之是根据图谱上所说的地点找到的。”蒋玉微微垂眼,似乎是怕江御不信任他,正踌躇着如何继续解释。   “我知道了。”   江御握住了那血月坠子,“安顿好季凌纾后,我正准备要去铸剑池里看看,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真的可以吗!”   蒋玉两眼中顿时闪烁起光芒。   他是唯一能看懂那古文剑谱的人,莫邪剑到底如何才算成,也只有他能确认。   更重要的是好不容易风曲没有像阴魂不散的野鬼一样跟在他身侧,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当然。”   江御点了点头。   蒋玉立刻便站起身来,激动地握紧了拳。   莫邪剑,不仅是弑神的唯一办法,在他看来更可能是能送他回家的“钥匙”。 第157章 预兆   似是听见二人轻轻关了房门,脚步声慢慢远去,季凌纾的眉心微微蹙起一座峰:   “唔,江御,别走。”   但他气音极轻,除了被他枕在颈下的小狼,再没第二个人听见。   小狼犹豫了一下,念及江御他们好像是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便狠了心没有替它爹爹叫住娘亲。   滋润着天地灵气诞生的小狼贴心地将自己的尾巴盖在了季凌纾的眼睛上:   “爹爹安心休息吧,有我陪着爹爹呢!”   季凌纾皱了皱鼻子,一掌将它的尾巴挥落,没好气地翻了个身。   小狼炸毛:“我、我可是爹爹你亲手用灵气聚出来的!你、你竟然嫌弃我!”   季凌纾没再回应它,原本江御在时平平舒展的眉头再也未曾展开来。   他陷入了一场惶乱的梦。   他站在平玉原最繁华的都城的街头,身边的人们都背着孩子或是装满家当细软的包裹,面色焦苦地逃窜穿行着。   “让开让开!这又疯了一个!”   “别管他等死了!”   肩膀被撞了一下又一下,季凌纾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刚和柴荣打了一场,被师尊带回了鸦川疗伤吗?   因着堕薮反噬的缘故,他以往的梦境里都是光怪陆离的邪眼断肢,蒙着一层血色的红雾,穿梭着各种或缺少许多或兀然重复着同样人类器官的怪物。   这次突然变得如此真实,让季凌纾反倒没法分辨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远处原本精雕细琢如琉璃的怡宵塔此刻已经千疮百孔,狼烟四起,空气中掺杂着灰尘味的血腥气很重,季凌纾第一反应是城里闹了邪祟,本着要先救人的心,召了剑随手抓住一个还穿着戏衣的小倌问:   “妖物在什么方向?你可见到过它模样?”   “我、我……啊!”   二人四目相对时皆是吓了一跳。   季凌纾是看到他原本秀丽的脸上竟长满了溃烂的脓包,小倌则是看清季凌纾的面容后立刻抖如筛糠:   “你是、你是金霞宗来的仙君,别杀我!你别杀我啊!我这不是神怒,是、是天生的脓疮,求求你了……”   “什么神怒?”   和圣神沾上关系的准没好事,季凌纾见这小倌似乎知情,更不愿轻易放开他。   小倌吓得腿都软了,又被季凌纾拿着剑威胁,只能哭哭啼啼道:   “两、两个月前从鸦川那边传来的……鸦川墨族在敬灵祭上对明宵星君大不敬,引得星君发怒降下了灭世之灾。鸦川……鸦川已经殉了,可神怒仍旧未熄,这是要让平玉原也活殉啊……”   “你脸上的这东西就是神怒?”   “我这不是!这是冻疮而已!”小倌嘴硬道,同时指向横卧在路辙边奄奄一息的一对母子道:“她们、她们那个才是!啧啧啧,已经到第七天了,下半身都融化了吧,怪不得不逃命呢。”   小倌越说越来劲,甚至邀着季凌纾走得更近了些,拿脚掀开了那母亲的胳膊。   “你干什么!”季凌纾将他扯开,同时也看见那孩子其实已经只剩下一颗头颅。   被小倌踹上这么一脚,那母亲似乎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离世,她艰难地爬到季凌纾脚边,扯住了他的衣角,一开口先涌出了满嘴的脓血:   “仙君……您终于来啦……好疼啊,我等了您好久啊……”   季凌纾于心不忍,蹲下身去想从身上找出金疮药来,“我会想办法救你们的,你……”   “噗——!”   然而下一秒只见血沫飞溅,染了季凌纾满面。   是那女子一头撞上了他手中的剑。   在季凌纾不可置信的双眼中,小倌也终于发了疯般坐在地上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还好我没染上!还好我没染上!!他们说得没错,献祭一半活下来另外一半儿,我是幸运的……肯定是、肯定是东家不舍得我死,替我给星君贡了盏大大的海灯,哈哈哈哈哈……呕——咳咳咳!!”   他笑着笑着也呛出一口血沫来。   季凌纾咬牙切齿道:“你别发癫了,跟我去找我师尊,肯定能有办法的!”   “我才不去!”   小倌甩开他,   “我只是咳疾,还有冻疮!我才不需要你们仙家人来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办法是什么!”   他边说边用两指穷凶极恶地指着自己的眼球,   “哼,我要做活下来的那一半人,谁也别想害我!塔里就数我背星君经背得最熟,星君肯定被我感动了……该死,你们这些不虔诚的人都该死!”   小倌骂骂咧咧地跑没了影,大概是一早就失心疯了。   季凌纾想去追,可是四面八方缓缓爬来的人已经将他包围。   这些人都和刚刚那自刎的女子差不多,下半身只剩骨架或干脆没有,颤巍巍地伸出一双又一双手,在季凌纾的衣袍上盖满了血手印:   “仙君……给我们个痛快啊……”   “好疼,好疼啊!快让我解脱吧!”   “拔剑,拔剑啊仙君!”   那一双双紧盯着季凌纾的眼睛里分明还充盈着恐惧和不舍,但肢体缓缓融化的过程实在太过生不如死,求死就是在寻求解脱。   季凌纾紧紧护着自己收入鞘中的佩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不会只有死路一条的……我师尊一定在想办法了,再等等,你们再坚持一下……”   “我知道了!你是金霞宗里那个没有痛觉的怪物!”   “你有本事来尝尝我们的痛苦吗?!对了、都怪你们墨族……要不是你们惹恼了星君,我们怎么会得疫病!”   “说什么再坚持一下,这怪物就是想看我们被折磨!”   濒死之际的人们终于找到了最后能够倾泄怒火的堤口,有人抓起身边的尘土朝季凌纾扔去,更有人抱住他的脚踝大口咬下去,想借此把疫症也传染给他。   季凌纾忽然怔愣住——他的痛觉不是被师尊抢回来了吗?   可为何脚腕上都被咬得见了血,他却连丝毫疼痛都感受不到?   咒骂声、哀求声,以及痛不欲生的哭诉声像一张巨口将季凌纾吞没,让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足无措。   师尊……师尊你在哪里……   他在心里惶然地呼唤着江御的名字,乌烟瘴气之中,一道清晰的声音给予了他回应:   ——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离开了你师尊就什么都做不了么。   季凌纾骤然抬起眼,眼神变得冰冷:   “於菟……不,你不是於菟,你是…堕薮。”   说话的人和他长着同样的一张脸,穿着血色的红衣踩踏着那些包围了季凌纾的人群,缓缓走到了他面前,挑起了他的下巴:   “我是你才对。你有能耐,不是已经让我和你融为一体了么?”   “滚开——!”   季凌纾挣开它的手。   他明白堕薮于於菟而言就像天道于柴荣,让人不敢细思到底是谁在操控谁。   “季凌纾”邪笑着冷哼一声,转身俯视着那些痛苦不堪的人们:“那么你想怎么做?你觉得怎么做才是对的?”   “敬玄仙尊应该有法子能暂时麻痹他们的痛觉,既然是神怒,只要杀了柴荣自然就能退去……”   “你真的杀得掉柴荣吗?”   “季凌纾”勾起唇角,蹲下身伸手抚摸着一个男子已经融化成一滩血水的小腿:“就算真杀了他,那这些人以后要怎么办?不死也成了残废,对他们而言真的是好事吗?”   “……你想说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你只是不敢承认,”   “季凌纾”忽然又凑近了季凌纾,手指点在他心口的位置,   “忘掉江御教给你的那些什么道心道义,他的那一套在灭世之灾面前可不适用。记得刚刚那女子死在你剑下时解脱的笑吗?他们会感谢你的。此时此刻,谁能让他们轻松地死去,谁才是他们的神。”   “什么神不神的,我才不在乎……!”   “你是不在乎,可他们呢?”   “季凌纾”笑眼瞧着遍地哀嚎的患疫者们,   “有些时候死亡才是真正的恩惠,他们已经成这样了,就算江御来了恐怕也只能给他们一个痛快。送他们早点上路也是一种仁慈啊。”   作者有话说:   此章为凶神大型传教现场(不是) 第158章 幻梦   “……你闭嘴!你闭嘴!不许你再说了!”   季凌纾震怒,一拳砸向面前的幻影。   然而拳风溅血,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刚刚那一拳竟擂在了一位一心求死的老人胸口上。   “好孩子…”老人口中吐出一口污血,胸前的窟窿触目惊心,却对着季凌纾感恩地笑了出来。   “不……”   季凌纾呆愣在原地。   “让我也解脱吧!仙君!”   “求您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好心的仙君呐……!”   更多的,更多的人朝他涌去,把他当做救世的神君,歌颂他,祈求他,感恩他。   季凌纾快要呼吸不过来,他说什么这些人都不愿相信,只疯魔一般求他让他们快活解脱。   “……求你们了,再等三天。”   季凌纾艰难道,   “再给我师尊三天时间,他一定能找到办法的,好吗?”   ——好。   有的人同意了,静静地就地躺下,死气沉沉地呆望着天空。   ——不好。   更多的人不堪其苦,不再指望季凌纾,而是咬着牙撞向身旁的石墙。   可哪怕脑袋都撞烂,却依然能吊着一口气,延续着刺烈的痛觉。   这就是这场天灾的最可怕之处。   除非忍受七天的生不如死,全身每一个角落都融化溃烂而亡,否则唯一的解脱之法,便只有季凌纾手里那把附着堕薮的剑。   季凌纾在绵延不断的哀嚎声中熬了三天。   直至第三天的夜色降临,仍然没能等到任何一个好消息,倒是有大半的人在对他的满目怨恨中痛苦地烂去。   第四天的黎明时,万巷寂静,人声渐歇。   季凌纾拖着沉重的步伐,填上了最后一抔土。   一起被埋葬的还有他那把造了太多杀业的剑。   他双目无神地循着月色飘忽走到了城门处,一头撞上了来者的肩膀还未能回过神来。   玄行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季凌纾?受伤了吗你?不过没事,你师尊凯旋,这下平玉原的难民都有救了!”   季凌纾的嘴巴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但口型似乎是在说,“什么?”   “我说你师尊打服了天道制止了天灾,唉,终于是个头了,连琉璃海都差点完全沦陷。”   玄行简边说边朝一旁侧了侧,为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江御让出路来。   江御身上有不少伤,一袭白衣被血色染红了大半,不过见到季凌纾时眼底依然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明亮:   “季凌纾……”   “……不、不、你别过来!”   季凌纾不知所措地将双手背到身后,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   “你怎么了?”   江御立马察觉到了不对,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季凌纾,你的剑呢?”   “身上怎么那么多血?是你的?还是别人的?”   “……师尊,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城里,怎么一个人都不剩了?”   “……”   江御每抛出一个问题,都让季凌纾觉得更加如坠冰窟,直到他意识到根本瞒不住江御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时反应过来的还有玄行简。   他见江御脸色苍白,不免上前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角:   “兰时啊,季凌纾肯定也是无奈之举,其实其它地方也差不多都是如此……你不在场,不知道那些患了疫的人有多绝望。”   江御回头瞥了他一眼,玄行简讪讪松开手,又道,“总之你也别太怪他,我还要赶去下一座城,争取多救点儿活口。”   玄行简匆匆离开,偌大的空城中便只剩下了他们师徒二人。   季凌纾垂着眼,根本不敢抬头看江御。   沉默良久后,江御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没给季凌纾逃跑的机会,眨眼睛便闪现至了他身旁,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怪我回来晚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季凌纾摇头,“我应该再坚强些的……”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回到师尊身边他便像是小时候受了欺负那般,再也兜不住委屈和难过,瞬间红了眼眶,   “有个女孩其实还没有染上,但他父母都到了第六天……他们说留她一个人也是早晚的事,所以我…我………师尊……要是留下她她就能活了……都是我,是我杀了她……”   诉苦分明刚刚开始,有什么冰凉如玉的东西却被塞进了季凌纾掌心。   他对这种触感再熟悉不过,由不得细想的绝望顿时笼罩住他浑身。   “师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师尊?”   季凌纾不管不顾地推开手里江御的佩剑,江御只一次次柔和又耐心地重新将剑交给他。   直到他看见江御掀开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的脓肿。   “这是结束天灾的代价。”   江御神色淡然,   “我渡众生,你来渡我。”   “我不要…我做不到,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师尊,求求你……”   “你做得到。”   江御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拿起了剑。   哪怕仅有一瞬间,江御越过他看向那座死城的目光就像一根针一样扎在季凌纾的心口。   “反正你都是杀人如麻的怪物啦,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   “季凌纾”忽然又出现在眼前。   在那一刻它取代了季凌纾,为自己丰硕的杀业上又添上了近似弑神的一笔。   ——不!   季凌纾近乎崩溃地从梦境中挣脱而出。   他陷得太深,梦境消散后意识却还难以清醒,和现实隔着厚厚的一层水雾。   模糊中他终于有了躺在床上的实感,枕头上还残留着江御身上的气息。   床边似乎候着两个人在看护他,或许是看他睡得很沉,二人没有注意到他,而是正在为什么事争执。   “我就离开了几天,你就在自己胸前开了个口子?”   没听过的声线里带着几分懒洋洋的调侃,更深的似乎还有一丝怒意。   “关你什么事,我这不是又没死又没残吗。”蒋玉拍开风曲搭在他胸口处的手,“反倒是你自顾自消失,我看你也不怕我沦为别人的腹中餐。”   “生气了?”   风曲收回手,似有若无地轻笑了声。   蒋玉懒得搭理他。   风曲的视线便又落回到他心口,   “你在和人谋划些什么我不在乎,但你这条命有多好丢你也该有点数,”他顿了顿,“我可不觉得你的血能用来创造出什么东西。”   他可能察觉到他们在铸剑了!   蒋玉心头一紧,面上尽量做到不动声色:“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风曲轻哼一声,他回到蒋玉身边后气息一直不稳,明宵星君受到重创给他也带来了影响。   风曲的话蒋玉并不苟同。   古籍上记载,铸造弑神神剑所需的最后一样铸材,是从未献出过信仰之人的关窍骨血。   在明宵星君统治的这片天地间,没有人比他这个外来者更合适。 第159章 炫耀(二更)   许是注意到独夏不在,风曲难得对除蒋玉以外的人表示出兴趣:   “那个天天围着我们转的小疯子怎么不见了?我还以为他能替我保护你一时半会。”   蒋玉装作若无其事道:“他自己给漱冰仙尊报仇去了。”   他说罢便悄然打量起风曲,风曲只是挑了挑眉,银炭般不属于人类的肌肤上淌过几许人眼难以捕捉到的华彩,夜妖般的脸上总挂着似忠诚又似心机深重的模糊笑意,蒋玉总是要耗尽神思地去揣摩试探他。   试探他作为神谕降临于自己身边究竟有何目的,试探他的影形不离中到底有几分真心,而这次,则是想试探风曲对朝着明宵星君显露出杀意的人会有何反应。   “肯定是嫌你整日想一出是一出,懒得伺候你了。”风曲揶揄道,除此之外并没有其它行动。   蒋玉白他一眼,“你对我有不满便直说,不需要借别人的口。”   “怎的这几日火气越发大了,在鸦川水土不服?”   “我就没服过,”蒋玉没好气道,“独夏要去杀你的主人,你就没半点担心?”   “主人?”   风曲勾了勾唇,蜷起的食指轻巧地滑过蒋玉的面庞,   “这不是正坐在这儿吗?谁要来杀你?”   “我说的是明宵星君,”蒋玉躲开他的触碰,“他才是你真正的主人不是吗。”   “圣神大人是维系天地的造物主,我也是他所造之物,”   说到“所造之物”时,风曲的视线难以察觉地垂落在了蒋玉的手上,   “以理来说,天下生灵万物,都归圣神大人所有。但我不一样,我不是被圣神大人送给您了么。”   “……”蒋玉显然是已经听惯了他的花言巧语。   风曲便又拿下巴指了指床上的季凌纾,   “重伤圣神大人的罪魁祸首现在可是毫无防备地躺在我面前,我若有心,早就对他下杀手了。”   “你以为我好骗吗?你不是不想,是不能吧。江仙尊虽然人不在这房里,但我猜你只要敢动杀心,他立刻就能废了你。”   “……好好的提他做什么。”风曲似乎对这位天地之间他唯一确定没法胜过的剑圣非常嗤之以鼻。   当然,像他这种最爱在蒋玉面前夸耀力量的花孔雀肯定是不愿提比自己强大之人的。   “我就和你明说吧,你们折腾来折腾去看似重创了圣神,但要想真的弑神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不然为什么人们挤破了头都想飞升成圣?”   风曲的话印证了蒋玉心里最坏的推测——他不插手不是因为能力有限,而是这些真的都对明宵星君构不成威胁。   但是莫邪剑不一样……那是在明宵星君飞升前便存在的上古神器,不受神雾的桎梏和侵染,更重要的是明宵星君绝不会想到这世上有人能复原剑谱。   而且知道铸剑之事的人极少,最初是江御打着无极山河图的幌子在暗中搜寻,商陆着手铸剑也是族中秘密,所有的工匠都未曾离开过剑窟结界,剩下的人……蒋玉连独夏都没告知分明,风曲就算能琢磨出点苗头,也想不到莫邪神剑的头上来。   对了,他此次还带来了在漱冰仙尊那里找到的有关无极山河图的一些铸材,虽然江御现在可能无暇再把玩这种只图风雅的神器,但还是一并交给他的好。   蒋玉瞧着风曲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正准备打发他去干点什么活儿,刚要张口,嘴巴突然就被风曲捂住:   “他要醒过来了。”   “……唔。”   风曲说罢便化作了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隐入了蒋玉身下的影子中。   季凌纾果真猛地惊醒过来,额角滑过两滴冷汗,双瞳雾蒙蒙的,半晌才彻底从噩梦中挣脱。   蒋玉贴心地递上一盏热茶:“你终于醒啦!”   季凌纾蹙了蹙眉,视线还不曾清明,声音闷闷地问了句,“你怎么又用我师尊的脸了?”   “谁?我?”   蒋玉愣住,被季凌纾问的倒有些怀疑自己了,他垂眸看茶杯里的倒影,分明是平平无奇,甚至因为心口刚放了血所以显得有些面黄肌瘦的一张脸啊。   “季仙君你还没睡醒呢吧?这怎么会是你师尊的脸!”   “唔……”   季凌纾眯起眼,他第一眼扫过去时,床边的人仙气翩翩,确实是他仙尊的模样没错,但听了蒋玉的话后他再定睛一看,眼前似有若无的云雾才缓缓散去,迎上来一张不太熟悉的脸。   “抱歉,是我看错了。”季凌纾顿了顿,“不过怎么是你在这里?”   “兰时仙尊得了柄新剑,”蒋玉担心风曲藏在影子里偷听,故也没有和季凌纾说神剑的事,“正在试剑,所以就托我先照看着你。要我帮你叫他来吗?”   “得了新剑?那师尊肯定很开心,难得有他瞧得上的东西,不必急着打扰他……嘶!”   季凌纾接过茶杯抿了口,温热的茶水送入口中刺痛到舌尖,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烫”的感觉。   他猛一瑟缩,别过头吐了下舌头。   原来痛是这么容易出现的。   但他并不觉得惋惜,原本冷冰冰的兽血好像也随着刚刚的刺痛渐渐温和地流淌起来,将刚刚噩梦中血流千里的绝境隔在了雾的那一头。   梦里的他还是那个感觉不到疼痛的怪物,而事实万幸,在江御的不懈努力下他正在慢慢变回一个正常的人。   还好是梦。   也只能是梦。   季凌纾长长地舒了口气。   蒋玉注意到他被烫到,不禁也表现出了欣喜之意:“你的痛觉真的恢复了!恭喜你啊!”   这说明命运正在偏离季凌纾最终堕落成魔的结局,江御真的在一点一点改变灭世的劫。   “哎?这茶竟有这么烫吗,怎么都把你的嘴巴烫破了?”蒋玉这才注意到季凌纾唇角的痕迹。   “……”季凌纾抬手摸了摸。   才不是烫的。是江御咬的。   他想和人炫耀,但又觉得蒋玉的身份实在是过于尴尬。   沉默半晌后,他还是没忍住道,   “师尊说你懂得也很多,我问你,归还痛觉的时候,必须都要通过这里,然后那个吗?”   “什么这里,什么那个?”   蒋玉一头雾水。看着季凌纾指着自己的嘴巴满脸期待,努力尝试解读他的话道,   “你说嘴巴?那个是指……?”   痛觉是江御从於菟手里抢回来还给季凌纾的,那季凌纾的意思应该是江御对他的唇角做了些什么……   “他、他亲了你……!”   蒋玉恍然大悟。   季凌纾炸毛道:“你小点声行不行,我师尊脸皮很薄的。”   蒋玉:“……”不是你先卖力炫耀的吗!   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随着厢房的门被“吱嘎”一声推开,一袭沁人心脾的花香也悄然涌入。   蒋玉很喜欢江御周身的这种味道,仿佛是这片遍布尘秽的扭曲天地间唯一的一寸净土。   “仙尊你回来了!”蒋玉迎上前去,有些紧张道:“剑……如何?”   江御轻轻点了点头:“成了。”   “太好了!”   蒋玉喜出望外,还想多问几句,里面的季凌纾却已经等不及了,光着脚便跑了出来:   “师尊!我……我……呃…………!!”   见到江御的那瞬间,他的脑中山崩地裂。   铺天盖地的,来自四肢百骸的疼痛将他淹没,如山海倒灌,封上了所有漏光的隙。 第160章 了断   “疼……好疼……”   季凌纾扑通一声半跪在了地上,手指兀然地抓住床沿,将那泛着淡淡药香的梨木抓得粉碎。   还没弄清楚情况的蒋玉只觉得身边有阵岚风掠过——江御已经来致季凌纾身旁,珍贵的灵气源源不断地被送入季凌纾的神识之中,想以此缓平他的痛苦。   许多人都曾被这灵气救泽过,春天般轻柔又磅礴的力量似有春生万物的神力,仝从鹤、独夏、蒋玉,还有更多更多的人都被江御这般救护过。   而季凌纾常常是在江御身旁看着他普渡芸芸,耳濡目染,如沐春风。   师尊的灵气有多见效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没想到,这灵气渡的了众生,却唯独渡不了此刻的他。   “不、不行…师尊,我还是好痛……”   江御的灵气于季凌纾而言只堪比剧毒,这春风吹到他跟前时只剩下料峭的寒意,原本让他依恋不已的淡香在此时此刻竟也锋利到有了形状一般,靠近江御后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给季凌纾带来深入骨髓的刺痛。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和师尊……   绝望又深不见底的钝痛如染墨,将季凌纾的视线一点一点侵蚀。   在要疼晕的过去的那刹那,忽然有一丝细若蒲苇的微光于无边无际的长暗之中闪现,季凌纾别无选择地奋力向那道光抓去。   ——砰!   一声闷响如雷贯耳,将他的目光震回清明。   原本让人无法忍受的,如诅咒般的痛楚忽地从身体中被抽离出几许,让几乎快窒息昏死过去的季凌纾终于喘上了一口气。   他思绪迷离地靠在已经被自己捏了个粉碎的床沿边,衣物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身上的伤口在刚刚的挣扎中全都又裂开了来,然而比起刚刚那不可名状的阵痛,皮肉裂开之苦仿佛轻若鸿毛。   厢房中的时间似乎在这一瞬滞缓。季凌纾一口气尚未完全缓过来,还分不出神来思考刚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而目睹了一切的蒋玉则在原地怔愣了好几秒,才哑着嗓子沉吟道:   “江……江仙尊……?”   声线抖到让人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庞然邪祟。   “江仙尊!!”   蒋玉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在跑向江御的半路上还自己绊了一跤,眼看脑袋就要磕上地上方凳的棱角,在惨剧发生之前,衣领及时被人从上方拽住。   江御将他扽了回来,另一手极快地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我没事。”   蒋玉语无伦次,只能摊着手看看江御,又神色复杂地看看地上的季凌纾。   “怎么可能没事……你刚刚……季凌纾他……”   “蒋公子,你看错了。”   江御打断了他。   向来收拾妥帖干净的衣衫上此刻还在往地上滴着血水,他神色淡然地抚去自己锁骨上刚刚因捱下一剑而留下的伤痕,朝着蒋玉有些狠厉地使了个眼色。   可蒋玉不傻,季凌纾也不傻。   季凌纾很快就意识到,他刚刚在疼得昏死前抓住的那根自以为是救命稻草的光亮,竟驱使着他朝着江御动用了堕薮。   “师尊……对不起……你疼不疼,你一定……唔!”   他勉强站起身来,仓皇地想向江御靠近去看江御的伤势。江御对他从来不设防,他的剑那么狠又那么快,用来弑神的剑式却落在了江御身上,他……   他没能再往下多想。   靠近江御到一定距离后,那股足以让他的魂魄四分五裂的痛感再次无可抵挡地席卷而来。   好痛……为什么会这么痛……   就像隔着一道天堑,有什么无法想象也无从跨过的屏障阻止着他抵达江御身边,硬生生地要将他们二人拆开来。   这感觉无比熟悉,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最初他完全分不清真师尊和假师尊,被迫一次又一次保护蒋玉而置真正的江御于不顾的逆境。   原来违叛天道枷锁的代价是如此之大。   因为於菟在他血骨中不断地被滋养壮大,和天道星君分庭抗礼,才有了他这肉体凡胎得以喘息生存的缝隙。   而现在於菟种在他体内的恶种被连根拔去,天道的枷锁便可以对他肆意妄为。   要么离开江御,要么屈辱地在无边的疼痛中死去。   天道为他定下的命和运就是如此歹毒。   季凌纾咬破舌根,他明明已经克服过这道枷锁……明明已经能分清师尊和蒋玉,明明好不容易认清了他对师尊的爱意……江御说在鸦川水土不服,他明明答应了江御,要早点带他离开,带他回到他们两个人春暖花开的家……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真的没有吗?”   戏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季凌纾猛地抬起眼,一切都融化成猩红当中,“他”正浑身惬意地站在眼前。   梦里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堕薮阴魂不散地来到了现实。   “季凌纾”愉悦地勾起唇角,笑意充满邪气,被这铺张的痛感取悦得很是满意,“他”笑道:   “你知道凡人为什么永远无法对抗神吗?”   季凌纾疼得连保持清醒都困难,自然没有余力去思考“他”抛出的问题。   堕薮也不介意,自顾自地点了点太阳穴,悠悠道,   “因为不敢想。因为想象不到。”   “就像你现在这样,拥有了我这般强大的力量,却连小小的疼痛都不知该如何对付,我有时真觉得你蠢笨得可怕。”   “滚开——!”   季凌纾烦躁不已,一掌过去那幻影便烟消云散。   但“季凌纾”的话却猛然提醒了他——能破坏一切的堕薮,自然也能吞噬消除掉天道带来的这番疼痛。   他要毁了这被天道注定的一切。   …   蒋玉脚底下的黑影微微一震,同时察觉到异常的还有江御。   甚至因为季凌纾的力量膨胀得太快太夸张,已经难以再抑制随之勃然的威压,没过多久就连蒋玉也目瞪口呆地打了个寒颤。   季凌纾仍然在啃噬这源源不竭的疼痛,堕薮正兴奋地蓬勃,他越强大便越麻木,越麻木也越混沌。   混沌到他分不清身上的伤口是痛还是痒,分不清刚刚的噩梦是忧还是喜,分不清踏出一步感知到的是触觉还是嗅觉,分不清江御身上那吸引他的,剧毒般的疼痛淡香是味道还是拥抱,唯一清晰的只有要靠近江御的愿望。   他的脚步缓然顿住,稀疏的注意力被角落里浑身散发着明宵星君神力的蒋玉吸引。   此刻季凌纾其实已经分不清面前站着的是人还是什么,他能察觉到的只剩自己的情绪,他讨厌明宵星君,他憎恶和明宵星君有关的一切。   所以他要杀了蒋玉。   锵——!   剑锋被另一道如虹的剑气抵挡,同时到场的还有一道凌厉的飒气。   是商陆。   铜雀阁中的风吹草动都在商陆的探知之中,季凌纾这突如其来的修为骤增他怎会不知。   商陆似乎在询问江御发生了什么,震惊于江御衣衫上还未干的热血,以及季凌纾刚刚那朝蒋玉脚下送去的那一剑。   季凌纾嫉妒商陆。   嫉妒商陆继承了本该属于他的婚约,更嫉妒他好像知道有关这个世道的许多内幕,以至于能名正言顺地站在江御身旁,为江御铸剑。   杀气在瞬间又转向商陆。   江御将商陆和蒋玉都推了出去,旋剑替他们挡下那遍布堕薮,足以重伤圣神的一剑。   “爹爹,你醒醒呀!”   小狼从江御的袖中钻出,嗷呜一口咬住季凌纾的袖口。   它诞生于季凌纾对江御的思念,季凌纾在混沌之中缓顿地辨认出了它的声音。   最初是用来哄江御的小把戏,他没能赶来鸦川时,也是这小狼陪在江御左右。   他是喜欢它的,像对孩童,对灵宠。   他想让它有好的结局,不必在这早已崩坏荒谬的炉笼中浑噩。   季凌纾再次动了剑。   江御眼疾手快,抓回了只来得及被削断了几根耳朵上绒毛的小狼。   “季凌纾……”   江御唤他。   季凌纾迷茫地抬眼,对上江御那双湛若冰玉的瞳眸。   他喜欢师尊。   从记事时就开始依赖师尊。   少年时变成了别扭的占有。   成年后又没有一刻不在贪恋。   他的爱意是如此纯粹,以至于现在倾泄而出的杀意也是如此浓烈。   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想和江御一起回到花坞。   天道和堕薮却将他的心意扭曲成了滔天的劫。   在下一瞬间他听到了许多人的嘶吼和尖叫。   商陆,蒋玉,也许还有早已远去的清醒的他自己。   所有人都在叫嚣着不要。   只有江御紧握住了他的手腕,爱意也好,杀意也罢,只要是他,他的师尊从来都是全受全归。   轰——!   …   …   季凌纾觉得周身暖融融的,好像回到了於菟销声匿迹,星君也还在受人敬仰的从前。   因为堕薮,他的骨血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暖过了,鼻息间也都是柔和的花香,某一刹那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在花坞中醒来。   他睁不开眼,但能感觉到江御就在身边。   “师尊。”他喊道。   “嗯。”江御应了声。   “师尊。”他又喊了一遍。   “我在。”江御依旧应着,不见不耐。   “师尊。”他有些不知餍足了。   “嗯?”江御却还是纵着他。并不催促。   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了。随着修为的增长,他也渐渐能感知到许多事物的本质,比如此刻,他明白自己其实身处于江御耗费大量灵力支撑起的灵境当中。   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疼痛,也不见腥风血雨。   但消耗巨大,就算是江御也无法长久开启。   季凌纾蹭了蹭他,   “师尊疼吗?”问的是锁骨上挨的那一剑。   “很快就会愈合的。”江御答道。   季凌纾闻声轻笑起来,“师尊是说我被你折了的右手吗?”   “我用了灵力,只是暂时封了你用剑的力气,不会让你难受,休息几日便能愈合。”   江御的手指搭在了他额上。   刚刚千钧一发,季凌纾剑指他命门,他只有先废掉季凌纾的右手,才能有此展开灵境的机会。   “还好师尊武艺高超。”季凌纾心有余悸地苦笑起来。   这天下再无第二个人能承得住他的杀意,在其中拾捡他的本心。   “我只是想碰一碰你,”季凌纾努力地让感知回流,依稀能感觉出自己似乎正枕在江御的腿上,“但是好痛,要跨过天道,我只能靠堕薮。”   可堕薮却又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混为了一团,将他的喜怒哀乐都扭曲成了破坏的欲望。   “师尊,你再等等我,我……”   “季凌纾,”   江御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已经够了。”   “可是师尊……”   “堕薮的力量难以控制,你不能再用了。”江御顿了顿,“只要我不出现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再痛了。”   季凌纾闻言挣扎着要爬起来,“师尊?你要离开我?不行!”   江御用力将他按住:   “只是暂时。等我三天时间,我去彻底和柴荣还有这天道做个了断。”   “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不怕疼的,我只是突然恢复了痛觉不适应,师尊……我真的没那么疼的,我马上就习惯了,你别走……”   “你乖乖在这里养伤,三天之后我来接你回家。”   江御决断道。   一如曾经季凌纾最“讨厌”的那般不容反对的模样。 第161章 失控   江御用了些手段,强迫季凌纾暂时又睡了过去。   他将人扶回了床榻上,又拜托蒋玉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好好守在季凌纾身边。   “蒋公子,你在他身边才遂天道的愿,他才不会疼,”   江御顿了顿,   “只要不与我相见,季凌纾就不会像刚刚那样发狂。如果你还不放心……”   “我可以留下来保护蒋公子。”   商陆接过江御的话引,知道江御这是要只身前去单挑明宵星君,他去了也是累赘,还不如留在鸦川替江御照顾好蒋玉和季凌纾。   “我倒是没关系,只是仙尊你……”   蒋玉只担心江御,但瞧见他将善后事宜安排得尽然有序,一如往常的从容淡然,便将担心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江御没在铜雀阁中多留,也没让任何人跟着,只提了那刚刚铸成的莫邪剑,要用那扭曲溃烂的天道为这神剑开刃。   仙者白衣飘扬,很快便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蒋玉叹了口气,对着陌生的商陆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能感叹道:   “兰时仙尊当真可靠,出了这样的事还能心如宁镜……要是我,我……”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蒋玉丧气道,“我高低要砸几座星君像。”   商陆点了点头:“江御…江仙尊心性肃厚沉着,经历比我们要多得多,他也不是不生气,只是知道白费力气无用,不知我还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像他一样做到不动躁怒,心如止水。”   …   …   “啊呀……这可真是……”   追着江御赶到平玉原的仝从鹤抬袖挡住腾扑而来的瓦砾尘埃,有些震愕地用心眼“看着”面前一连数百座被摧毁的星君神殿,从鸦川到平玉原最为繁华的怡宵城,一路所过之处,用以祭拜星君的神庙无一幸免。   “刚在鸦川还听那几个小朋友羡慕您从不动孩童脾气呢,原来您是跑平玉原里发泄来了。”   江御回头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怎么来了。”   “季仙君在铜雀阁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威压大到我们白苑打瞌睡都发抖,我当然得出来看看是怎么个事儿了。”   “我在找柴荣,登门造访,敲他的门有什么问题么。”   仝从鹤连忙摇了摇头,“那当然是没问题,只是您这……庙都敲碎完了也不见个和尚影儿,是不是上次在太极阵里把他打怕了?”   “他就是要故意让我找不到他,”   江御冷冷道,   “被摆了一道的人是我,只要他不出现,季凌纾身上的枷锁就破不了,他想让季凌纾耗死我。”   “所以您这是想破坏他所有的祭坛,掐断信徒和他的联系,好逼他现身吗?”   仝从鹤眨眨眼,   “依小生所见,信仰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掐断的,”他边说边嘿嘿笑了两声,“与其覆灭信仰,让信仰易主才是最容易的,不是吗?”   江御终于郑重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   “你见识过天道真正的模样后,还有兴趣做这虚伪的神么。”   “小生始终觉得,天道和圣神也是相辅相成,相互塑造制衡的,只可惜如今上头这位杂念太盛,贪欲过冗,才至于沦为了天道的傀儡而不自知,”   仝从鹤也敛了笑容,朝着江御正色道,   “但仙尊你不一样,小生信你不会被天道钳制,如今世道腐烂扭曲,或许你取代他才是修正天道的正途……”   “我若有意,当场突破飞升之境时便选择成圣了。”   “但如今不一样了,”   仝从鹤悠悠抄起手,狎昵道,   “您有所求了不是吗?您用灵力撑起的那片短暂秘境并非不能长存,如果成为圣神,让天地万物为您供灵,就像明宵星君纵驭神雾这般,您就是和季凌纾永远住在那灵境里也不是没可能啊。”   江御警告似的用威压逼仝从鹤往后退了两步,   “仝从鹤,你不必再试探我,这圣神我从不屑于做,他人的信仰我也懒得去承,你若是没有用的话要说就让开,别耽误我找柴荣。”   仝从鹤闻言才又变回了盈盈的笑脸。   他并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生平最忌讳别人抢他东西,比如抢走了本该属于天地间每一个人的春天的明宵星君。   他这番试探,是在防江御是否真的会为了季凌纾动成圣的念头。   他决不能放任有私心私情的人成圣,心有所属的人一旦飞升成了神,这世间便总有本该属于天下万民的恩泽会因为神的偏心而都流向神心上的那一人。   这不公平。   而他最恨不公平。   “看来您这次确实被气得不轻,”仝从鹤识趣地没敢再靠近江御,“不过您不也在试探小生吗?怎么样?小生很好奇您会如何评价小生呢。”   “你这人,”   江御顿了顿,   “休想打堕薮的主意。碰了那东西,你无疑会成为下一个於菟,看在我们有缘,我并不想让你死在我的剑下。”   “那东西那么痛,就算再迷人,小生也没兴趣碰啦。”   仝从鹤耸了耸肩,   “您既然无心成圣,那小生便有一个实打实的主意,成了的话绝对能削弱明宵星君,就算不成,最差也能把他逼出来,只不过……”   “你有何顾虑?”   “只不过代价极大,也有的你我忙活。我记得您和季仙君是定下了三天之约吧?不如您也给小生三天时间做准备,这三天若是您顺利找到了明宵星君,小生也就不必再大费周章,若是没能找到,再用小生的腌臜法子也不迟。只是您这些天摧毁星君殿时能否遮住面孔,别让人认出了您是金霞宗的兰时仙尊?”   “可以。”   江御没什么好迟疑的。   接下来的三天里,平玉原连带着琉璃海,包括金霞宗里最为宏伟的那座星君殿都被江御给毁了个遍。   是玄行简用身体挡在星君的神像前,才留了那神像半尊身躯,否则便会被江御碾作齑粉。   不出江御和仝从鹤所料,柴荣就是故意躲着他们,无论江御如何不敬神,他就是不现身也不发怒,连最擅长的天罚都不曾降下。   而在第三天的黄昏之时,鸦川出事了。   江御闻讯赶回来时,第一眼瞧见的是铜雀阁里溅了满地的血。   商陆半身重伤,昏迷不醒,蛇医正在尽力救治。   蒋玉身上也伤痕累累,抱着双膝躲在角落,似是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手背上那又淡去了一道的召唤咒。   为了从季凌纾手下救下他,风曲的寿命只剩下最后一次。 第162章 天外来物   铜雀阁中氛围凝重,驻守于阁中的墨族侍卫几乎都伤重在地,江御不禁捏紧了拳头,环顾一圈却并未找到季凌纾的身影。   直到风曲一瘸一拐地从殿堂深处的阴影中走出。   他半边身子都是淋漓的血迹,捂着被堕薮侵蚀而溃烂的肩膀,手里还拎着个哇哇大哭的长着犬耳的孩童。   看到江御,风曲原本阴沉的脸上露出了调侃的笑意,冷漠笑道,   “剑圣,你看你不仅引狼入室,还无功而归啊。”   他边说边将那孩童扔给了江御,江御稳稳接过,掌心立刻被那孩子衣衫背后的血水染湿,翻过衣裳可见背上触目惊心的爪痕。   凌乱崎岖,血肉不相连,无疑是季凌纾的手笔。   “到底怎么回事,”   江御蹙眉,   “季凌纾去哪了?”   “后山躲起来了,”风曲冷哼一声,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他差点把这铜雀阁杀的片甲不留,当然没脸见你了。”   嘲讽归嘲讽,风曲不得不承认的是,若非季凌纾感觉到了江御的气息,从暴走的状态中清明了那么一瞬,让愧疚之心胜过杀意,凭他一人是没法把这孩子活着救回来的。   他话毕略过江御,走到蒋玉面前,懒洋洋抬手地戳了戳蒋玉的脸:   “那小狗儿我给你救回来了。醒醒,怎么这么久了还能被吓成这样,唉。”   “……别烦我行不行。”   蒋玉似是没听进他的话,脑子里一团乱麻,不断重演着那个充满了恶意被编造出来的扭曲结局。   他一直以为故事正在偏离那个季凌纾堕落成魔,天下生灵万劫不复的可怕结局,直到今天。   江御离开的这几日里,季凌纾似乎明白自己只会给他人平添麻烦,于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哪都不去。   恰逢今天风和日丽,商陆提议带他出去透透气,他们一行四人便出了门。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季凌纾看起来已经完全康复如初,甚至还在卖海贝的小摊前认认真真给江御挑选了半个时辰的礼物。   直到他们回到铜雀阁,在阁门附近遇到了刚刚风曲救下的那个犬族孩童。   狗耳少年似乎是雪煜小将军新收的徒弟,雪煜把他当医师收编,这看起来就瘦瘦弱弱的孩子却一心想学拳脚功夫,被雪煜一口拒绝后正躲在这里哭。   “不必理会他,”   商陆只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地路过他道,   “被雪煜宠得太过了,有一点不顺心就闹脾气。就他那小身板,真上了战场冲锋必是死无葬生之地。”   狗耳少年闻言哭得更大声了。   最后季凌纾没忍住,也可能是觉得他和自己小时候很像,便停下脚步蹲在了他面前:   “你别哭了,鸦川的战争都被你们商少主给打完了,你就是练了功夫也没有用武之地。”   少年哭哭啼啼道:   “我又不是因为这个哭。我哭是因为雪煜师父不喜欢我,也不器重我。师兄想干什么他从来都不管,就只会管束我!”   那是因为你师父最心疼你,我师尊也是这样的。   季凌纾本想这么安慰他。   可话到嘴边时,不知是因为想到了江御还是怎么,一瞬间他只觉得心口绷得发紧…想念,同情,善意……太多太多的情绪在刹那决堤,而后又忽然在下一秒钟变得空空如也。   他的心又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轻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轻到他再垂眼看向那可怜兮兮的少年时,原本的怜悯之意也都变成了漠然的摧毁欲。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对那孩子动了杀手。   血战便这么一触即发。   这次没有江御能包容他那滔天的死意,除江御之外修为最高的仝从鹤也并不在场,风曲和商陆合力才勉强没让季凌纾真的杀死谁。   见蒋玉不搭理自己,风曲便又扭头去招惹江御:   “剑圣,这下你可欠我个大人情,要不是我,你那四处伤人的恶徒可就要犯下杀业了。瞧你教他那么多礼义廉耻道心道义,伤个人都能愧疚成这样,让他得到堕薮还真有点暴殄天物。”   江御当然也没有理会他。只垂身一遍又一遍地为那些被季凌纾所伤的人输入灵力,似是要为季凌纾填平这所谓的孽。   风曲没趣儿地挑了挑眉,嘴巴却并不得闲:   “剑圣,我看你那徒弟是彻底疯了。这次要让他真杀了那小孩儿,光是他的愧疚就足以支撑他在下次再发疯时杀掉十人百人,你都不谢谢我吗?”   “剑圣,你打算怎么办呢?你那徒弟一次比一次严重,下次万一你拦不住他,我们可就都要死在他手里咯。”   “唉,你这人脾气还挺好的。和我那主人到底哪儿像了,竟能让你徒弟分不清楚。”   江御被他吵得心烦,抬眼冷冷瞥向他。   “……”   被江御眼底冷得刺骨的寒意震慑住,风曲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讪讪皱了皱鼻子,举起双手道:   “你杀我泄愤也没用啊,圣神大人早已把我送给主人了。”   “怎么,你是在替蒋公子赚人情?”   “毕竟我的寿命只剩一次了,”风曲撇了撇嘴,微微偏头看了眼蒋玉,风一样无痕又疏离的瞳眸中流转过极淡的一瞬落寞,“我不知道圣神大人到底要我护住他干什么用,是做你的替代品,还是做什么殉葬品……哼,若真有那时,若我那时已经消散于世间,剑圣你会拉他一把吗?”   “我救他救得还少吗?”   “呵,那倒也是,”风曲顿了顿,“那要不剑圣你回答我个问题吧,就算我没白为你徒弟差点断了条胳膊。”   江御一边扶起最后一个受了伤的墨族侍卫,一边用问询的目光看向风曲。   风曲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皮肤色泽剔透而诡异,不像是该存在于这世间的颜色。   他浅浅吸了口气,神色看似云淡风轻,问出的话若放在寻常却足以招至天罚:   “我真的是明宵星君座下的顽石所化么?”   江御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也许风曲早已有此疑问,趁着如今明宵星君受创且要死躲江御,才终于找到了能问出口的机会。   “你自己的来历,为何要来问我?”   “因为只有你看得清。”   风曲定定地迎着江御的目光,眼底的深处甚至隐匿着些许期待。   “其它所有人,包括我在内,能看见什么,能感知到什么,都是天道决定的,不是吗?”   如果他完全是明宵星君座下的傀儡,江御在第一次察觉到他的存在时就该动手将他肃清,何必留他留到现在。   然而江御只是叹息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是事事都能看得明白。”   风曲倒也没太意外,只冷哼道,   “哦,你毕竟也没成圣……”   “但你身上确实有和蒋公子相似的,天外来物的影子,”   江御的视线转向远处的蒋玉,   “你刚刚那话不对,真正能看清本源的不是我,而是被强掳来此的蒋公子。” 第163章 炼滓天门   “你说天外来物?那是什么意思……喂!”   风曲还想追问,江御却已经旋身赶往季凌纾所藏匿的后山。   “怎么不理人了。”   风曲叹了口气,江御脚步匆匆,他想追也追不上了。   而且这时候如果再碍着他去找季凌纾,自己就算不完全算是明宵星君派来的“物件”,恐怕也要被江御三刀并两刀地踏平了去。   风曲挠挠头,目光落回依旧脸色惨白的蒋玉身上:   “起来起来,不就是怪物打架吗,至于还缓不过来吗?小主人,你不是爱吃那叫什么糖葫芦的东西吗?我带你去买行不行?”   …   …   铜雀阁的后山群峰连绵,构筑成天然的高耸隅障,后山上有一无底山洞名为炼滓天门,传闻是於菟还存在于现世时用以关押叛教者的地牢。   那些囚徒的下场就如洞门的名字所述,惨绝人寰。据说直到现在,每逢夜色降临,炼滓天门周围都还会涌起浓重的怨瘴。   毕竟於菟本性嗜血,残暴荒蛮,连最初用以祭拜的打铁花仪式都必须要将人活活烫得遍体开花才能让它满意。   连对他忠诚万分的信徒都要受此折磨,更何况背叛他的罪人。   这片山上的古木格外茂盛,苍翠蓬勃的叶脉中流淌的仿佛都是沸腾的人血。   后来炼滓天门随着於菟的倒台一并被封存荒废,现在枯草也许都高过了人的头顶,也难怪季凌纾会没头没脑地往里面躲去。   江御劈开拦路的乱枝,小腿般粗细的藤蔓将原本用以上山的石阶覆盖,砍断一层后又露出深处湿滑的青苔。   往深山中没走多远,瘴气便已陡然升起,千余年过去竟然还能嗅到酸腥的血味,濒死之际的惨痛哀嚎仿佛随时会在耳畔响起。   腐臭味盖过了季凌纾的气息,江御只能依靠偶尔出现于树丛间的足迹追寻他所在。   好在季凌纾逃得跌跌撞撞,大概是害怕被江御看到他露出的残暴的一面,并未来得及掩盖掉太多踪迹。   当初季凌纾突破玄星秘境后,江御就是为防止他被堕薮彻底反噬,才在他身上下了一道锁,可没想到堕薮的力量是如此强大,那道锁被震得烟消云散,根本起不了作用。   林叶将天空完全遮盖住时,新鲜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江御的眼皮跳了一跳,他怕季凌纾见到自己会再次逃走,于是屏住了呼吸,叶落无声地掀开了面前层层叠叠的榈叶。   木舟般拢起的叶片在被掀动时滴答滴答地泼出了血,糊了江御满手,但他已无暇顾及,因为就在不远处的落叶堆里,季凌纾正奄奄一息地倒在那里。   明明只是三天未见,季凌纾原本清俊的面庞因为苍白消瘦竟显得凌厉了许多。   江御找到他时,他正抱着尾巴昏死过去,周遭的林叶还有他自己的衣服都被血色染红。   这里没人能伤了他,除了他自己。   江御将他翻过身来,好让他能枕在自己膝上,这也才看见季凌纾脖颈上触目惊心的掐痕。   他几乎马上就能想象,季凌纾再也控制不住暴虐的杀戮冲动,他被迫背叛了江御教给他的一切,被迫亲手击碎了自己一片澄澈的道心,于是他只能将这冲动宣泄于己身,他掐住自己的喉咙,刺向自己的四肢,想剥离掉自己所有的行动能力,以此来做最后的反抗。   可即便如此又怎样。   没人会记得这了无人迹的森林中被鲜血浇灌的每一片叶。   而他朝着别人挥动的每一次剑,却都会成为经幡上困缚他的诅咒,一声声将他变成真正的怪物。   江御颤抖着捂住他脖子上的伤痕。   在那一刻,从来都对圣神之位弃之如敝履的剑圣也背弃了自己的道心,萌生出了想要为他成圣的念头。   就像仝从鹤说的那样,用从人世间掠夺来的精气灵力,足以供养季凌纾在灵境中不受痛苦侵扰千百年。   江御做不出决定。   他只被之前从未有过的名为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情绪裹挟,苍白地唤起体内一剑一式一点一滴修筑出来的灵气,哪怕只能暂时缓解苦楚,他也想让季凌纾能在这片刻好过……   “师尊……”   季凌纾似乎辨认出了他的气息,干涩地唤了他的名字,   “那只小狗……”   江御急促道:“他无碍,我已经为他疗伤了,你没伤到任何人。”   闻声季凌纾紧拧的眉心终于舒展了几分,血迹斑斑又冰冷刺骨的手指搭在了江御的手腕上:   “别渡……别渡给我了,没用的……”   灵境虚灭后,他仍然要面对无边的剧痛和混沌。   而江御的灵气并非取之不竭,看似轻描淡写的每一次渡人,实际上消耗的都是他过往的修为和生命。   “……对不起。”   江御握了握拳,又惶然地松开。   他没有和任何人道过歉,甚至他其实没有做过任何需要向人道歉的事。   他千方百计要回了季凌纾的痛觉,不为别的,只为了季凌纾能够像普通人一样,感常人之苦痛,体万民之艰辛,才不至于会变得强大而冷漠,庞然但麻木。   那样的存在和於菟柴荣之流没有区别。   于天下太平,于万物生灵,于道心道义,他的选择都没有错。   可却唯独亏欠了季凌纾。   季凌纾又何尝不知道他从未为任何事,向任何人认过错,闻声先是不由自主地鼻子一酸,难捱地咬着唇扬起了个僵硬的笑,忍着浑身的剧痛轻轻捏了捏江御的手指,哄他道:   “师尊又没做错,道什么歉……咳咳、咳咳咳……”   他肩膀耸动,咳出来的又是一口血水。   为了阻止自己继续伤人,季凌纾对自己下的手比任何一次都要重。   滚烫的血迹溅至江御的锁骨。   他突然将季凌纾搂得很紧,紧到季凌纾也察觉到了异常,生出了古怪的不安。   他确实应该感到不安。   江御在那瞬间甚至想过要不干脆自己成圣,像当初於菟夺走季凌纾的痛觉那般,再次抹去这让季凌纾痛苦万分的魂觉。   “师尊?”   “师尊…”   “江御——”   季凌纾喑哑又渺弱的气声猛地将江御唤回。   江御的唇角已经快被他自己咬出血色,季凌纾艰难地扯住他的袖子摇了一摇:   “江御,我好痛。”   “你再亲亲我好吗?我喜欢你亲我时的那种痛。” 第164章 血溅三尺高   季凌纾感到庆幸,至少他还有疼昏过去的这条路可选。   就像暂时将灵魂封存于与世隔绝的冰棺,他不用辛苦地去区分那让他再也分不清的爱意和恨意。   傍晚时林中落下了一层彻幕般的厚雨,江御替好不容易睡过去的季凌纾撑起用以躲雨的结界,荒芜幽深多年的草木间因为江御的到来在这场雨中悠悠然开出了星点雪白的花。   沐雨如璃,倚于碧浪。   因土地深处曾厚葬着的肥料而绽放得更加蓬然肆意。巴掌不到的一朵朵小花落进眼里比天幕上亘古不变的群星还要恣璨。   ——滴答。   豆大的雨滴从花瓣间淌入泥隙,落出一声不自然的闷响。   ——滴答滴答滴答…簌簌簌簌簌簌簌!   越来越多的水声倒流,似深不见底的潭底里巨物苏醒时呼出的涡流。   簌簌簌簌!   叽嘻嘻嘻…簌簌簌簌……叽嘻嘻嘻…簌簌簌簌……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扑哧!   江御不曾抬目,负手起剑,斩断了从林木间探出脑袋来的花茎。   熟悉的,猩红色的圆球轱辘轱辘地滚落在地,滋滋地冒起白烟,片刻间便消弭在了雾气当中。   “你是爬出来看热闹的么,”   江御沉声道,   “於菟。”   雨雾散去的瞬间,林中成千上万的野雏菊都朝向江御和季凌纾张牙舞爪地盛开着,晶莹洁白的花瓣中央,包裹的竟是一只只血红的鱼目。   它们张开又垂落,风声原来是这不可名状之物垂眨眼皮时发出的动颤。   这无疑是它的笑声。   虚张声势过后,於菟花了一会儿的功夫才缓缓从淤泥的各个缝隙中泄出,最后在江御离一剑外的岩石上攀附,裂开了一道暗红的缝隙。   那缝隙嘎嘎笑着张开口:   “瞧瞧你这小徒儿终于被你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啧啧啧,你可满意了,江御?”   江御双手捂住季凌纾的耳朵,不让於菟的秽语污了他的耳朵,淡淡回击道:   “不然呢,看着他变成你这副模样吗?你躲来这炼滓天门,就算找到了残存的祭拜物件,也只能保你在这世间多弥留几日而已。”   血红的缝隙闻声延伸得更加狭长,边缘簌簌地颤动着,像是野兽在寻找吞下猎物的机会,然而正如江御所说,於菟被从季凌纾身上驱逐,又被夺走了堕薮,连复燃星点信仰的鱼人村落都被摧毁,它在这世间真正变成了一个过去的符号,除了出现在江御面前碍他的眼,再也做不到任何事情了。   就连作为一种现象出现,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没有信仰滋养的凶神,很快便会在无人的夜晚销声匿迹。   於菟咬牙切齿道,   “呵…你是赢了,坏了我的好事,也逼得柴荣小儿不敢现世,可是你赢的代价是什么?嗯?”   “……”   见江御不语,於菟笑得更加猖狂起来:   “你这匡扶正义的剑圣不是见不得我们这些凶秽邪祟?好啊,现在季凌纾可是能踩在我和柴荣头上的更大的邪物了,江御你怎么不把他也给灭除了呢?”   “哦——对了,你以为你能阻止他。江御,你真该去感受感受堕薮的力量,从季凌纾接纳它使用它的那一刻开始,它就注定只能变成下一个凶神。说来也好笑,你天天教他什么心怀天下什么良善仁慈,害我花了好一顿功夫才引诱到他…不过你知道最后打动他的是什么吗?”   缝隙裂开成扭曲的弧度,其中深不见底的,波涛汹涌的红海像是要将江御吞没:   “他以为有了这强大的力量就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了,哈哈哈!”於菟的笑声愈发尖锐,“这天真的蠢货?和你站在一起?你杀他证道还差不多吧——哈哈哈哈哈!”   “江御,你不成神亦不堕魔,你坚守了那么多的道究竟是什么?你可得小心了——当你因为季凌纾而放弃了你的道时,天道可就不会再畏惧你咯。”   江御紧紧握拳,掌心被印出红痕,他闭上眼睛不再看那缝隙:   “柴荣能留有后手,你觉得我就没有吗?”   “后手?”   於菟狎昵地拉长尾音,   “你指上古神器?”   “……”   江御终于蹙眉正眼看向它,虽话未出口,但於菟已然看透他眼底的思绪,得意洋洋地笑道:   “有什么好意外的?我活得比你和柴荣小儿都久多了,那神器是在我风华正茂的年代被铸造出来的,现在它们再度临世,我能感觉不到?哼,能将神器复刻,你倒还真有几分本事。只不过你,知道该怎么用吗?”   “你在问我会不会用剑?”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莫邪剑,”於菟咧起并不存在的嘴角,“无极山河图,那东西到底该怎么用,能怎么用,你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吧?”   江御垂眼思忖了短暂片刻,将季凌纾安放在了结界中后,走到了那缝隙跟前: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於菟大笑:   “你倒是懂我。哼,不过我这次是能给你点儿东西,至于要不要,那就看你的考量了。”   江御眉心动了动:“说下去。”   於菟噗嗤一笑,一摊血色的淤泥被从那缝隙中吐了出来,凝成一个隐约的人形暗影,撑着脸骑坐在岩石上:   “我做圣神的日子比柴荣小儿要久得多,他到现在其实都还在依仗天道,自己却浑身都还是凡人味儿,而我不同——我那时正在反过来吞噬所谓的天道,也成功抢来了点儿东西。所以除堕薮之外,我还拥有另外一个能力,你猜猜会是什么?”   江御不耐:“废话少说。”   暗影模仿人类的动作耸了耸肩,似是觉得江御扫兴,但也没妨碍它继续往下说道:   “我能赋予眼睛全知的权力。”   江御闻言冷笑:“你若真能全知未来,当初还至于败给柴荣?”   显然是不信於菟的话。   於菟冷哼一声,“成也此败也此罢了。当初除了轻敌,更重要的是我遭了近身大祭司的背叛。哼,江御,你知道为什么我的信徒们为了讨好我能连命都不要吗?他们都想当大祭司,因为大祭司会成为我的眼睛,替我去看所有的未来。”   “你自己看不见?”   “说了我只是能赋予别人的眼睛,若是不用靠别人,哪里还有你和柴荣小儿的事儿。”   江御还是不信他:   “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大祭司可是如消耗品一般,几乎每天都在换。”   谈到这里於菟反倒骄傲起来:“对啊,信徒不就是这样用的。我为了省事还专门培育了祭司一族,以便随时供我使用呢。”   它顿了顿,   “哦,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长久的好方法,要不是柴荣小儿用什么反抗家族命运的笑话哄骗了他们,我也不可能被背叛。说到底,这世上的所有生灵都只是神的玩物而已,他们背叛了我,自以为突破了束缚,其实下一秒就成为了柴荣的奴才,死了恐怕都还要被当做神雾的原料被碾个魂飞魄散……哼。”   於菟极少去回忆那些许久之前的事。提到背叛和战败时,也不见它有太多的懊恼或愤怒,它确实和柴荣不同,柴荣至今在面对江御时仍然会流露出属于人的情绪和偏执,而它,久居圣位的凶神,似乎早已无法用人类的伦理和常律去揣摩。   江御对它的过去没有兴趣,   “所以,为你看到未来的代价是付出性命?”   “你还挺聪明,圣神一天没当过,这规矩倒是明白的很。”於菟撑起脸,手部的幻影和面庞混混沌沌地融合在一起,像是血骨分离的残骸,“江御,能看见才有选择的权力。况且如果是对你而言的话,倒有几分希望能留下一条性命。”   “那你还不直说?”   虽然从烫坏人皮的打铁花、横尸遍野的炼滓天门便已能推测出一个残暴的代价,但到底需要做什么还是难以想象。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於菟的双手扑开成沉红的雾气,环绕在了江御脖颈周围,“我啊,爱看我的大祭司抹脖子,血能溅到三尺高的话我就开心,我一开心,便能把那本事赏赐给他们了。”   “……”江御无言。   於菟当道时,世间的常理和规律定是只比现在更加荒谬蛮横。   於菟笑道:“没办法,这破烂世界就是能纵容圣神随心所欲。我爱看人死,爱听人哭,所以我的信徒越是痛苦,我给他们的地位就越高。这力量嘛,也是如此。不过你也不要被吓到,三尺高而已,常人是肯定要死了,你这剑圣剑法高明,说不定能活下来呢。”   “你不是爱看人死么,我若没死成,你的力量还奏效么。”   “只要我高兴就够了,柴荣小儿要你们敬神,我不一样,我要的是悦神。你把我害成这样,能看到你抹脖子的狼狈样子,我指不定得多高兴呢。”   於菟想了想,又加重了筹码:   “现在我对季凌纾也没威胁了,你与我联手先摧毁了柴荣小儿的天道,剩下的,我们两个再慢慢斗,这难道不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么?”   江御微微蹙起眉。   他明白,於菟这是在将死之境为自己做最后一搏,只要力量还在流传,它便还能耗在这世间留下最后一口气——哪怕实际上它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   而代价他也并不是付不起。   当然不是因为他能血溅三尺而不死,而是靠他当初突破飞升之境时得到的那尊金身。   威仪金身,是破境的荣耀,也是用以保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第165章 春夏秋冬(二更)   “江御,现在可没多少时间留给你犹豫,”   於菟阴恻恻地催促引诱道,   “等我身形消散了,你再想要,也只能像现在找不到柴荣一般问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咯。”   “还是说你对自己下不去手?你不行的话让你徒儿来也行啊,嘿嘿,他正愁没人可砍呢。堕薮那罪我也受过,我最清楚了,他扛不住的时候你就让他杀两个人,杀意宣泄出去就好了,能管好一阵……滋——!”   猩红雾影的话音来不及落下,在江御的剑下碎成了满地的泥涂。   现在的於菟确已是强弩之末,连合拢聚集都要花上许久,才气喘吁吁地又凝聚出一个人影。   江御厌倦了他那扰人心烦的低语,也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见他一口答应,愿意接受那接近全知的力量,於菟嘴角咧得快要合不拢。   时至今日,消不消散已经激不起它心底的任何涟漪,它甚至更在乎的是在陷入堙灭前有没有乐子可看,能不能再像当初它还在位享受祭拜时被他人蝼蚁般残忍又拼尽全力的挣扎给取悦。   当然,像它这种性格恶劣的凶物,消失之前也是极愿拉柴荣那个终结了它的统治的卑鄙小人一起覆灭的。   “所以我该如何,现在就抹给你看么?”江御问。   “急什么,这能力还没传授给你,你现在抹也是白抹,”   於菟说完哼哼唧唧地从自己身上扯下了一团巴掌大的残影,像燃烧着的火焰,更像蠕动着的怪物。   它把那捧残影抵到江御面前:   “吃下去。”   “……?”   江御无言地看向它。   对待它向来都是冷若冰霜的一张臭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不一样的情绪——名为嫌弃的情绪。   於菟无奈:“拜托,你都能为了这个赔上性命抹脖子,吃下这个对你来说会是什么难事吗?”   它边说边把手里的东西又往江御面前凑了凑。   江御迅速拍开它,捂着鼻子趔得很远,而且还差点干呕。   於菟:“……”   它费尽口舌,百般说服,结果最大的一道坎竟然是江御嫌它恶心!   “有那么恶心吗!”   於菟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手里的残影,像是在教江御该如何吃下去,然后又扯出来递还到江御面前。   江御更觉恶心:“你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你那么多大祭司每一个也都要吃下你的一部分吗?”   “这是恩赐,神的恩赐,你懂不懂。”   於菟虽然没有五官的形状,但大概是大大翻了个白眼,它思忖片刻后,收回了手中的那团混沌雾气,转身面向了季凌纾所在的方向:   “受不了我也行,总有你愿意受纳的。”   “你看他是想干什么?”   “疯子,收起你的剑!我现在这样还能再夺走季凌纾不成?”於菟没好气道,“我曾在你好徒儿的灵魂里住过,虽然那部分拜你所赐已经死了,但也能算是我。”   “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要么你吃了我,要么你和他双修。”   於菟顿了顿,   “当然双修之法麻烦至极,现在你又断了我和这小子之间的联系,我也说不准需要双修到什么程度,要修多少次,才能让你得到我的那部分能力。”   “而且我丑话说在前面,有天道的枷锁在前,你得有命从他手里活着出来才行。哼,他逼自己疼昏过去只是饮鸩止渴罢了,每一次的杀虐欲望得不到满足,下一次醒来时只会更加旺盛爆发。你教给他的那些人性也好,慈悲也好,已经几乎完全腐坏了。”   “……我知道。”江御咬了咬唇。   天道的锁和堕薮一起构成了季凌纾身上无解的结。   他要想突破天道的束缚去往江御身边,就必须供养堕薮形成抗衡。   而堕薮一旦强大到一定地步,便会腐蚀他的理智和性情,将他变成下一个於菟。   唯有杀了柴荣破坏天道,才能将季凌纾从这死无葬生之地的泥潭中拖出,而现在柴荣藏形匿影,江御确实已经到了走投无路之际。   於菟说的没错,只有看得见,才能有选择的权力。   哪怕天道早已给他们二人交织好无数个非死即伤的结局,他也偏要从中找到一个能和季凌纾一起完好无损地回到花坞的可能性。   …   …   季凌纾再次醒来时,率先感觉到的是自双腕蜿蜒而来的酸痛感。   他费了些力气才撑起眼皮,瞳仁努力扩大,好在昏暗无光的洞穴中能看得清楚。   苍绿澄澈的瞳孔巡视了一圈,在看到江御那熟悉身影的瞬间猝然发狠发红,双腕上的锁链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被季凌纾扽得硌硌作响,几乎快要束不住他。   “呃……呃啊……!”   他痛苦地呜咽出声,脑中思绪被疼痛搅散成一锅夹生的蛋花汤,唯有挥霍杀意才能倾泄这好像要要了他命的痛苦。   师尊……师尊…师尊我好想你……师尊…………   下唇被咬出一道又一道洇血的印子,浮沉仓皇之中季凌纾只能不断在脑海中搜寻昔日花坞中的回忆,借以抚平他心口滔天难抑的戾气。   他想起在春天里江御第一次教他握剑,木雕的白刃淌过花海,从此每一次挥剑都染上清香。   夏天时十里莲华,江御在荷池边帮他束发,他脱下鞋袜踩进水里,水花溅湿了江御的衣袖,把路过的仙童吓得半死。   江御总爱在秋天带他前往平玉原云游,连绵的麦浪荡出层层叠叠的碎金,他们其实在某座村落有户歇脚的宅院,江御因肤若凝玉面容清秀,被村民唤作小娘子还生了一天的闷气。   冬天他又最爱犯懒犯困,呆在篝火旁陪着江御练剑,到了夜晚落雪时便变出尾巴,小心翼翼地将江御卷得离自己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千岁千岁。   他决不会让污浊的杀心玷污这被他视若珍宝的七万三千天。   戾气终于被压制,腕上已然被锁链勒出血红的印。   季凌纾垂下脑袋,几乎力竭。   见他能够克制住对自己的杀欲,江御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踏上前去接住了他。   怀里的人不知不觉已经比江御高出许多,被季凌纾反手圈入怀中时,江御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二人身形已有了差异。   “师尊……”   季凌纾委屈地将脑袋埋在他肩上,犬齿恨恨地硌着他的肩膀,却又舍不得真的下口,   “记得小时候你罚我抄的心经吗……我在心里背了三千遍,你瞧,心经是有用的……我会慢慢学会控制自己的……你别嫌弃我,好不好?”   江御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季凌纾对之前自己独自度过的三天耿耿于怀:   “那你别走了行不行?我不怕疼的,我有堕薮,我也不怕堕薮反噬,我会被心经……我总会有办法的,你别再丢下我……”   可话还没说完,他却突然怔了怔,下一秒又开始把江御往外推去:   “你快走,你快走!把我关在地底下,关进山洞里,关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师尊……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又会发疯,我真的不知道!”   江御紧紧按住他的肩膀:   “我哪也不去了,就在这里,和你一起。”   “不行!”   季凌纾不舍得地奋力摇了摇头,语气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癫狂。   “我会杀了你,杀你所有人……我控制不住,我不懂……爱意和杀意,我分不清……我想不明白,我好疼,我的头好疼……师尊,救救我…不,别管我了,不要…不要丢下我……快走!快走!不要走……我不想你走……师尊…………”   江御最终堵上了他的唇。   季凌纾的回应很重,发狠,发疯,咬出淡淡的甜腥味,有眼泪和血迹混成了一团。   “师尊……求你了,别让我更舍不得了……”   他难耐地别过头,却又被江御扳了回来。   “我来帮你。”   “你怎么帮我?”   “不是分不清爱和恨,分不清欢欣和痛苦吗,”江御顿了顿,二人的心跳声相抵,   “我帮你,帮你忘记爱恨,忘记自责,也忘记杀意。” 第166章 出山   好晕,好沉,也好緊。   季凌纾自己也分不清了,那些原本只会侵占视线的血红游丝变得越来越粘黏,漩涡般在他的每一处经脉中扩散,是热,还是冷,是痒还是痛,他分不清。   视线像被蒙上了雾,眼球发灼发烫,烫得眼皮不住发抖,连着暴起的青筋一同错乱。   整个世界都错乱了,黑色和红色颠倒,呼吸和触觉相融,因因果果全部倒置,时间不再是河流,而是铺散开的墨发。   江御,江御,季凌纾张口唤着,愿意奔他而来的江御,为什么现在却背过身去想逃。   夜色像狼的尾巴,柔软地张开血盆大口,吞噬静谧,吞噬白玉无瑕。   堕薮的幻影簌簌狂响,一点一星地切断季凌纾和这世间的关联,把他变成狂风中破烂的纸筝,变成湿漉的竹叶。   季凌纾的感官也全都错乱。只剩唯一能与鲜活的世界紧紧相连,他所有的力气都只能往那即将坍塌的奇点灌注,他疯狂地求生,又疯狂地懊悔。   春天……他讨厌冬天,他喜欢春天,他是不会冬眠的狼,他无时无刻不在贪婪着浸润的春风。   这贪婪撼动了乾坤地脉,让他的春天在闷热的暴雨中战栗,然后随那雨季一起泄洪。   他是灾厄,是将阳春碾坏的灾厄。   再也辨不清了。   是正还是邪,是天道使然还是凶邪反扑,是顺遂天运还是再放手一搏……搏?搏能搏到什么?他不要力量,他不要故乡,他也可以不要左手右手,不要心脏和血骨,他只想回到花坞……   发涩的睫羽被人轻抚,他听到江御问他怎么又哭了。   师尊……师尊的声音变得很奇怪。   但他无暇去想,他只蹭着江御为他抚泪的指节,一开口又全然都是委屈:   “师尊你骗我……”   江御愣了下,随即失笑,   “我何时骗了你?”   季凌纾咬了咬下唇,“你说过……虽然为我要回了痛觉,但不会让我为疼所困的……”   江御无奈,抓住他的肩防止他乱动,才又挤出字句来:   “……你,疼?”   带了些少见的迷惘。   季凌纾眼里擒着眼泪点了点头:   “师尊可还记得花坞的柳木门吗?”   江御眨眨眼:“当然,两千年的沉香玉柳,琉璃海中仅有的两棵被我伐来做了门,结果还被你给撞散架,害我只能用八百年的梨香木补上,不伦不类。”   这是季凌纾开始长身体时的事,不仅人身一年长得比一年高,狼态时的变化更大,刚被江御带回去的时候还像只犬,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庞然大物。   而且还跌跌撞撞,狼尾巴经常把花坞外的仙草灵花给扫得歪歪曲曲。   柳木门那次是合宗上下,包括江御都被玄行简宗主叫去参加了琉璃海百年一次的仙海大会,只留了季凌纾一只狼在宗内看家。   江御大抵是悄悄赶了路,或是压根没等到仙海大会结束,便一个人先回了金霞宗。   季凌纾远远便察觉到有人潜入,正竖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时,忽然嗅出来了江御身上的味道。   他一激动,便忘了自己正是狼身,嗖的一声想飞身出门去迎接江御。   谁知下一秒便哐的一声卡在了柳木门中。   那柳木似有灵性,柔韧如苇,紧箍咒般将季凌纾卡住,让他难以动弹,只能使出浑身的力气挣脱。   虽然江御屋里就没有不是宝物的东西,但这柳木显然更胜一层,就算是十分纵溺季凌纾,看到那柳木门在吱吱呀呀中坍塌成碎片时,江御的还是眉心轻轻抽动了一瞬。   “怎么这个时候提那柳木门?”江御问。   季凌纾磨蹭了会儿,心虚道:“……我现在不正和那时一样…动弹不得。”   江御:“……………………”   季凌纾:“师尊,别,更……”   “那你还不闭嘴。”   江御恨恨扯了把他垂落下来的发尾。   “疼疼疼……”季凌纾只轻笑道。   他能像这般清醒地与江御回忆往昔的时候并不多。   更多的时辰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季凌纾还是只是眼眶中的某缕无所依的菌丝。   这种癔症在江御实在捱不住暂时晕过去时最为严重。   ……   ……   江御从炼滓洞中出来已经是五天后。   后山被商陆下令有重兵把守,重装铠甲严阵以待的墨族卫兵们听到动静后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屏住呼吸紧盯着山口——发狂的季凌纾有多可怕已经是人尽皆知,他们都有可能葬身于此。   “那、那就是季凌纾么……?”   前排的盾兵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发颤。   山中瘴气弥漫,阻挡视线,他们只能看见一道黑影缓缓走来。   不知季凌纾和江御二人在里面究竟有没有分出胜负,这几日自山中铺陈而出的压迫感尤为瘆人,颇有要将一切靠近的生灵驱逐的意味。   如果……如果连江御都制服不了季凌纾,如果此刻出山的是季凌纾,他们岂不是就如挡车的蝼蚁……季凌纾摧毁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快去向商陆大人禀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拦住他。”豹族的兵官咬了咬牙,从袖口抽出望远镜,正欲仔细探查时,望远镜被旁边的人先给抢了过去。   蒋玉透过那鹰眼制成的玉石看清了来者,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   “是江仙尊!出来的是江仙尊!”   “什么?江仙尊分明是一袭白衣,蒋公子你确定没有看错?”   “不会错的!江仙尊穿着季凌纾的衣服……”   蒋玉愣住。   江御怎么会穿着季凌纾的衣服出来?季凌纾的状态那样不稳定,他们……?难道真和游戏的结局一样,江御会就此沦堕……??   “江仙尊!”   蒋玉再也忍不住,直接翻过他们筑起的围栏,跌跌撞撞地朝江御跑去。   跑到江御跟前时,他几乎因为震惊而迈不出脚。   简直……简直是惨不忍睹。   江御神情还是淡淡,与往常没什么不同,见他跑过来微微点了点头。   “季、季凌纾他……怎么样了?”蒋玉别回头去,一时有太多问题想问,不知该从何开口。   “暂时睡着了。”江御顿了顿,“我和他说好了,把他单独隔锁在后山,以免他控制不住再伤了人。”   “可这样……这样不是办法,你、你这是拿命在安抚他……”   “我知道,办法马上就会有。”   江御眼底少见地有藏不住的疲惫,“蒋公子,可以请你帮我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吗?其它事晚些时候我会和你商量。”   “当然,当然!刚刚他们已经去叫商陆少主了,铜雀阁的防御也重铸起来了,你……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我暂时没空见别人,”   江御补充道,   “包括商陆,还有你的那位叫风曲还是什么的朋友,劳烦你帮我叮嘱他们,从现在到日落,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不让任何人靠近……?江御这是要做什么……?   蒋玉张了张口,有再多的疑问在触及到江御鲜少露出的疲态时也都作罢,他点点头:   “……好,都包在我身上!” 第167章 转机   用以洗沐的浴池周遭林木环绕,因江御的到来在瞬间开满了嫣紫茶红,一朵又一朵巴掌大的花坠在枝头,给深夜寂静的铜雀阁平添了几分生气。   蒋玉带着风曲守在池外,蹲在地上一面拨弄着那些顺着枝条掉落的花瓣一面随时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不想让任何人再扰了江御休息。   反观风曲这些天格外安分,不似往常那般倨傲好斗,也不再有事没事都出言对着蒋玉一顿冷嘲热讽,只抱着双臂站在背阴处,蒋玉回头看他时他总是垂眸发呆,当蒋玉的目光挪向它处时,他便又深深地看向蒋玉。   蒋玉蹲在地上没忍住困意将脑袋砸下时,他便如一阵冷风刮来,嗖的一声伸出手,接住了蒋玉的下巴。   风曲耸耸肩:“你要不还是回屋歇着吧,这是那老虎的地盘,他那么宝贝里头那剑圣,还需要我们来操心吗?”   蒋玉倔强地撑起眼皮:“我心里总觉得不安,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再说商少主还要在后山构筑结界以关住季凌纾,总不能什么都指望他。”   “哼,江御这副模样出来,想来那凶狼也是被喂饱了,够管上一阵子了,等不到他下次发狂,外面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怎么听你的意思好像不怎么希望明宵星君能赢呢,”蒋玉少有地抓住能揶揄风曲的机会,他抱着腿眨了眨眼,问:“星君若是败了,你会如何?”   风曲只云淡风轻地垂眼看向蒋玉手上那仅剩的一道符咒:“我的命门唯独只攥在你的手里。”   “你还真是奇怪……”蒋玉顿了顿,察觉到风曲的视线好像忽然从自己身上挪开,便也随之抬起头,只见风曲正神色凝重地盯着二人背后的层层林木。   林木的那头便是江御所在的浴池。   “……怎么了?风曲?”   蒋玉心里打起鼓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感到不安,江御从后山里出来后,他就隐约觉得江御的身上好像也被蒙上了一层可怕的阴影,但那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因为他反复确认过,那种阴翳感既不是瘴气或是威压,也并非目光能够捕捉到的现象。   见风曲迟迟没有回答,蒋玉急得站起身来。   “稍安勿躁,”   在他即将闯进浴池前,风曲才伸出手将他的肩膀按住,   “里头没事。那可是江御。”   “你确定?”   蒋玉显然不信任他,咬了咬牙还欲冲进去,直到听到水声簌簌,衣料摩挲,是江御从浴池中起身了。   风曲歪了歪脑袋:“我说了他没事。”   “可你刚刚明明摆出了副惊讶的表情……唔?”蒋玉皱了皱鼻子,胃里忽然一阵抽搐。   浓烈的血腥味道扑鼻而来,在瞬间灌满他的鼻腔。   这腥气猛烈到他头晕目眩,一定是附近突然出现大量的如潮水般的鲜血才能吹来如此浓郁的腥风。   腥甜味里夹杂着温热的水汽,蒋玉立刻想到了浴池里的江御。   “江仙尊?!”   他想也没想地要挣开风曲的阻拦,风曲叹了口气,只把他抱得更紧:   “你不会想进去的。”   而后又补充了句,   “你的江仙尊也不会想你进去的……真不明白你这么维护他做什么。”   蒋玉捶打着他的臂膀:“放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嘛,唉……怎么又来一个麻烦的。”   风曲无奈地抽出一只胳膊,单手制服蒋玉,另一手则伸出去拦下了一道自远处袭来的虹光。   咣——!   兵刃交接的刺响在夜晚回荡,风曲倒抽了口气,瞥了眼自己见血的胳膊。   被拦下的商陆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让开,刚刚只是警告。”   蒋玉忧心忡忡地看向商陆:“商少主你怎么来了?难道你也感觉到不对劲了?”   商陆紧盯着风曲,冷冰冰地一字一句道:   “是护体金身,破境之人才能得到的用以保命的金身……仝从鹤还没回来,现在鸦川之内拥有金身的,唯独江御一人。”   风曲叹气:“你这修为还真是只差临门一脚啊,别人破了金身你都能感觉到。”   商陆没好脸色道:“我再说一遍,让开。”   他眼中怒光灼灼,并不是在和风曲开玩笑,蒋玉不禁倒吸一口寒气,预感到如果风曲再不退让,商陆可能会连他一起杀掉。   剑拔弩张到断弦之际,几人身前的柳条忽然被人从里掀开。   江御完好无损地从中走出,发尾还坠着湿漉漉的水汽,之前的狼狈全都被洗去,又恢复了清风朗月之态,只是他脖颈上缠着一条薄薄的纱,血腥味便是从那里散发而来的。   江御看了眼风曲:“多谢。”   风曲冷哼一声,“我又被当成坏人了,剑圣大人可得替我解释。”   蒋玉和商陆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二人话中的意思。   商陆急促道:“你的护体金身真的碎了……?是谁?现在还有谁能伤你至此……?”   一旁的风曲抱着手懒洋洋道:“他自己呗。”   江御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如霜,镇得风曲讪讪闭上了嘴巴。   蒋玉摸不着头脑道:“江仙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江御此时虽然唇色发白,一副失血过多的苍白模样,可眼底的死气却好像全都被涤荡干净,甚至亮晶晶的,仿若有光。   那光亮低敛,却足以将他心里莫须有的不安驱散。   江御让他和商陆宽心,简洁道:“皮肉之伤,无需担忧,用这点代价换来窥见破局的天机,不亏。”   “……你借用了於菟的能力?”商陆蹙起眉来,不住地看向江御脖颈上那被薄纱遮掩住的伤口。   於菟起源于鸦川,他作为鸦川之主,对於菟的了解多于其它人。   窥伺未来的能力他曾在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祭祀石碑上看到过,相应的代价他也有所了解。只是因为这能力和代价都太过天方夜谭,他一直以为这只是有关凶神的传说,没想到竟然真有此事,江御这是为了季凌纾赌上了一条命啊……   “那你……看到的天机是什么?”商陆握了握拳,他已有如此修为,在面对圣神时依然无能为力,江御却孤身一人承住了天。   江御垂了垂眼。   他其实在血溅三尺的那短暂一瞬间看到了许多重叠的命运。   血红充斥,灾厄漫天,季凌纾失去自我,他亦只剩死气。   万千腐烂的结局中,唯有一条单薄到快要抓不住的线蜿蜒延伸,能够抵达远处朦胧的春天。   他再次抬眼,神色炯然地看向蒋玉,那一瞬蒋玉只感觉自己扑通一声被拉入了漩涡般水色安然的隔音结界。   他听到江御单独问他道:   “无极山河图,你觉得现在开始铸造的话,多久可以完工?”   蒋玉有些意外,这时候要那绣花枕头一般用以赏玩的神器做什么?   “铸材我都随身带着,山河图比莫邪剑简单许多,能用铜雀阁里的工匠的话……最多半个月就能完成。”   “那便又要麻烦你了。你对外便说是在铸副剑,不要透露山河图的消息。”   “……我明白了。”   蒋玉刚应声,便又扑通一声回到了浴池外。江御失血过多,又破了金身,难以在风曲的眼皮底下维系太久的结界。   可这无极山河图难道就是江御口中的破局天机?   靠一块能变出花来的帕子?   蒋玉不解,想找机会支开别人再多问江御几句时,一股甜丝丝的晚风忽然从背后吹拂而来。   甜意糯糯,却让人不寒而栗。   江御看向来者:   “仝国师,来得正好。”   仝从鹤盘腿坐在巨大化的白乎乎头顶上,又丢了块糕点给白乎乎吃,笑意盈盈道:   “仙尊晚上好啊,小生这边的准备已经做好了,就差舍得孩子去套狼了。” 第168章 心眼   白乎乎变大后似乎总不能完全控制好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这会儿核心部分正被仝从鹤手里的点心钓着,边缘的几须茧丝般的触手则控制不住地往江御身上贴去。   因着此前被仝从鹤修理过,它倒也没敢太放肆,触丝只轻飘飘地拂过江御的肩膀和鞋底,淡如薄风,却攀满了因向往而生的颤抖,这颤抖中不带有任何情或色,只是把江御也当成了一块飘香可口的糕点,是出于兽类脆弱时趋暖趋光的本能。   江御敏锐道:   “白苑的眼睛怎么了?”   八眼白蛛最为特殊之处便是他们的眼睛,可惜因为早已被灭族,那些眼睛究竟有何特别的能力也几乎无从得知。   “啊,小生为了和您的‘千秋大业’借用了一下内人的眼睛,”   仝从鹤风轻云淡道,手掌轻抚着白乎乎的脑袋,   “他别处没什么好的,就是眼睛又多又亮,您不必为他感到心疼。”   “你要干什么需得用上他的眼睛?”   “这个嘛,小生是好奇这心眼的能力能不能借给更多的人用,”   仝从鹤压低了声音幽幽解释道,   “要威胁到明宵星君的根基,就必须拨开他用神雾铸造出的这世界的表象,您说对吗?”   江御果断摇了摇头:   “你让寻常人突然看得太清,他们必定一时无法接受,甚至可能道心崩坏,走火入魔。没有足够的心力和修为,贸然得到心眼的能力反倒是一种灾祸。”   仝从鹤只笑:   “小生断没有能力让旁人能同咱们一样看得那么透,看到那么多,不至于有损道心,不放心的话可让商少主暂且一试。”   商陆闻言自是没有推辞,点头看向江御:   “我愿一试。”   商陆离破境也就临门一脚,而且他早已能模糊地感觉到许多事,比如发觉了世上的花只会在江御身边绽放。   江御点了头后,仝从鹤便从衣袖中抽出手来,挥出了一片巴掌大的阴沉云雾,他将那片朦胧的云放在唇边细细一吹,白雾便朝着商陆的双眼扑洒而去,细细密密如清晨的雨雾。   商陆闭上眼睛顿了几秒,一片漆黑中仿佛看见了许多纤细的茧丝忙碌地织出了一张网,如白雪皑皑覆盖在了他的瞳孔上。   他一直在探求的世界的真相马上就要呈现在眼前了么……   商陆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了眼。   “……”   而眼前的景象与此前却并无差异。   他看了看仝从鹤和白乎乎,又低头去看掌心召驭出的神雾,依旧看不出差别。   仝从鹤叹了口气,笑道:   “小生能力有限,神雾这种东西暂且没法让少主您看破,现在少主能看到的东西在这里。”   他说着伸出手指向了江御。   商陆的目光也随之转向江御所在的方向,忽然的一眼却让他陷入了无比的震撼。   他看见江御周身积淀着庞大的,美丽的色彩。   那色彩在他此前眼中的世界中完全不存在,超出了他的认知和理解,新异又灿然地流淌在眼前。   在那瞬间他甚至理解了白苑本能地伸向江御的手。   “这……这是……?”商陆问。   “是贡品,是春天,也是只属于圣神的颜色,”仝从鹤意味深长道,“小生和白苑能让各位看到的是我们被明宵星君所掠夺过的痕迹。”   “我也想看看……唔……!”   蒋玉刚开口就被风曲给捂上了嘴。   风曲狐疑地盯着仝从鹤,不甚认同:“你觉得靠这个就能动摇信仰?你是没见过那些心甘情愿上贡自己妻女性命为求一富的信徒吗?那种把求神拜佛当做以物换物的人才是大多数。”   仝从鹤没想到第一个反驳自己的竟然会是风曲,他只笑:   “可小生觉得,越是这样心思不存的人,越不会容许自己上贡的贡品被明宵星君拿去借花献佛呢。”   蒋玉狠狠朝着风曲的手指咬了一口,趁风曲抽出手的空隙挣脱了束缚。他虽咬了风曲,但风曲的话却十分在理,于是也问仝从鹤道:   “明宵星君一统天下的信仰千余年,我们要对付他,难道不应该攻短避长吗?朝着他最得意也最为稳固的信仰设计……真的稳妥吗?”   “到今天为止的千年稳固都是建立在风调雨顺的基础上的。”仝从鹤淡然道。   蒋玉却听得脊背发凉:   “……到今天为止?”   “——报!少主!不好了!”   几人的会话猝然被雪煜的声音打断,商陆蹙了蹙眉,如果不是事出紧急,雪煜是断然不敢闯进来的。   “出什么事了?”商陆问。   雪煜也来不及请罪,只匆匆道:“刚刚收到边界传信,东郊和北郊与平玉原的交界处都出现了凶煞的踪迹……”   出现凶煞邪祟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琉璃海中大大小小的仙宗就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   雪煜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颤抖,继续道:   “第一次发现凶煞出现是在三天前,因鸦川有您的结界在,所以它们往平玉原的方向去了……几个时辰前一支戍边的小队发觉周边恶臭不断,便派了人前去查看,一连探了数百里,连城带庄上百个……横尸遍野,皆无活口。”   “琉璃海里的仙宗没有动静么?这么大的凶煞,足够惊动金霞宗了才对。”   “这正是诡异之处……在那些尸体中,比起没能逃走的寻常百姓,穿着仙宗服制的死尸占了大多数……而且他们还发现了这些,据说是从许多具干瘪的尸身上搜集来的。”   雪煜捧上了几枚华光流滟的赤金玉牌,商陆还未得出结论,一旁的蒋玉却忽然惊叹一声:   “这、这不是金霞宗的令牌吗!”   “真的?”商陆愕然。   “对,这上面镶着红岩的是羡阳仙尊座下青阳峰的弟子的标志。”蒋玉确信道,他曾被迫扮演着兰时仙尊在金霞宗呆过好些日子,不可能认错的。   仝从鹤幽幽笑了起来:   “明宵星君都被江仙尊重创到需要汲取修仙者体内的神雾来镇压邪祟的地步了,诸位难道不觉得这正是撼动他根基的好时候吗?”   商陆细细思索了片刻,看向仝从鹤的眼神变得晦暗莫测。   他问:   “那邪祟是怎么来的?就算是为了对付明宵星君,也断断不可践踏那么多无辜的性命……难不成你想成为下一个凶神么?”   仝从鹤耸了耸肩:“少主这可是误会小生了。邪祟凶煞生于自然天地,小生最多只是添油加醋了一些……”   “江御怎么可能和你这样不择手段的人为伍,你……”   商陆边说边去看江御,这才注意到江御似乎有好一会儿没说话了。   “……江御?”   商陆一怔。   江御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仝从鹤笑道:   “这个啊,是金身破碎的后遗症。商少主你有仁心,那位圣神可是对咱们要赶尽杀绝啊。” 第169章 灾厄陡生   “蒋公子,还请你先替我送江御回去休息,”   商陆从尾巴上拔下一根绒毛,递予了蒋玉作为能让他自由穿梭于铜雀阁的重重机关中的钥匙。   他肃而带疑地盯着仝从鹤:   “别拿对付明宵星君当借口,你放肆杀戮和於菟又有什么区别?”   仝从鹤不解地歪了歪脑袋,若那薄纱下还有双目,一定也是炯炯有灿神,美目多诡计,他慢悠悠道:   “我们想烧毁旧神,差的就是小生这一把火。不放,这火便会把咱们反扑,商少主你猜到时候第一个葬生火海的人会是谁?”   除了金身泯碎的江御,还能有谁?   “你……”   “商少主别这么死板嘛,你能走到今天这步,手上沾的血恐怕不比小生少吧,怎的和江御这样的圣洁之人在一起待久了,就忘了咱们活在这世上唯一能依仗的手段是什么啦?再说死的可是平玉原的人,这火烧不来你的鸦川。”   仝从鹤说的头头是道,商陆无法反驳,甚至如果让他选,他也会做出这般决定,只是……   “就算我能允你,要是让江御知道了,他绝不可能再容下你。”   仝从鹤闻言噗嗤一笑:   “少主你不告诉他,他便不会知道。只要你不多言,你也好,小生也好,在江仙尊的心里就都还是可以依仗的盟友。”   “……”   商陆拧眉,帮仝从鹤隐瞒就意味着认同他牺牲寻常人性命的手段,若是让江御知道了,余生恐怕再也不会踏入他的鸦川。   噼哩……   没等商陆回话,眼前忽然闪过闷青的电流,在空气中震荡爆破。   眨眼间仝从鹤的神雾已经结成阵眼将商陆卡在了中间,只听仝从鹤轻笑道:   “商少主,小生也是受了江仙尊的影响才先选了游说这种不见血的方法,若是以往,小生首选的一定是灭口。”   “灭口?”   商陆横眉一蹙,林隙间忽而涛光凛冽,“咣”的一声将仝从鹤弹出了数步远,他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雪煜的利爪已经先一步挡在了他眼前。   同时流露出杀意的还有潜伏在周围的数只墨族。   商陆冷冷道:   “仝从鹤,这里可是鸦川,就算你修为异禀,想在这里威胁我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呼……”   仝从鹤低眸往自己被擦伤的指尖上吹着气,见状不仅不害怕,反倒笑嘻嘻道,   “那商少主准备如何?是和我狼狈为奸,成为江御的助力,还是假装仁义正直,眼睁睁看着江御孤身对战?”   “哼。”   商陆冷哼一声,   “若让我发现你有嗜迷杀戮之嫌,或是对我鸦川的子民动了手,我便立刻告知江御,是除了你还是废了你,皆由他来定夺。”   “商少主明智。”   仝从鹤低低笑了声,   “之后少主你可有的忙了。我刚刚说明宵星君无力再维持风雨时若,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不止邪祟,天灾也是灾呢。”   商陆不满地瞥他一眼,转身朝着雪煜吩咐下去,命他派出一支五百人的小队前往平玉原赈灾,再加强鸦川各处的暗卫,一旦有异动便马上向他报告。   柴荣为了自保,免于被江御追踪到真身所在,需要大量调动原本用以平衡天地阴阳的神雾,导致各界灾厄不断,这对他们而言本该是好事,至少说明柴荣也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可谁也没想到,崩塌的速度是如此之快。   仅仅是一晚上的功夫便已悲报频传,瘟疫,地动,水漶,还有干旱和饥荒突然如星火散花般散落在了九州大地的各处。   蒋玉一头栽在床榻上惊醒,发觉江御已经不在时瞬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现在不怕明宵星君也不怕於菟,就怕被关在山里的季凌纾把江御给抢了去。   他举着商陆的尾巴毛在铜雀阁中一路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冲进了议事阁,大惊失色道:   “不好了!江仙尊不见……了……”   阁中几人和蒋玉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   蒋玉缓了口气才看清楚,江御已经梳整好衣发,此刻正端坐在阁中喝茶。   坐在另一侧的除了商陆,还有一个许久未见的面孔。   ——玄行简。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了,你们请继续。”   “无妨,蒋公子也请上座吧。”江御朝他招了招手,随后又转过头去:“玄宗主,你继续说。”   玄行简看看他又看看蒋玉,虽有万千疑问,但都比不上赈灾一事火烧眉毛,他长话短说道:   “琉璃海中各大宗门几乎都派出了大半仙尊和弟子前往平玉原,像水患瘟疫之类还算好解决,但只要让修仙之人遇上邪祟……几乎就是无人生还。”   “是之前见到过的邪祟吗?可曾收集到情报?”江御问。   玄行简摇了摇头:“邪祟本身并不可怕,只是修仙者但凡动用了神雾,就可能会遭遇暴毙身亡,全身的经血神雾都被榨干,毫无反抗生还的余地。”   商陆适时开口道:“所以你才来我这鸦川,想请江御出山?”   玄行简点头:“除了兰时,我们别无他法了……不过兰时,我见你脸色似乎不是很好?你难道受过了什么伤?”   “我没事。”   江御睡了一觉后其实已经恢复了精气神,只是他毕竟是失了金身,玄行简的修为也不低,高低还是能感知到些什么。   “我便随你去一趟平玉原吧。”江御决定道。   “去一趟?”玄行简愣了愣,“兰时啊,你意思是还要回这鸟不拉……还要回鸦川来?”   他此次亲自前来可不仅仅是要请江御出手除魔,更是想趁机断了他们兰时和鸦川这群墨族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前些日子听闻这商少主和兰时的大婚被迫中断了,鸦川消息封锁得紧,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得而知,总之没结下姻缘就是好的。   江御瞥他一眼,玄行简立马识趣地闭了嘴。   “季凌纾还在这里,我能到哪里去?”   “哦对啊,怎么不见季凌纾?又和你闹脾气呐?”玄行简四处张望了一番。他所知道的季凌纾最后的踪迹是在羡阳叔侄爆体而亡的现场,杀害宗门仙尊本是大罪,但奈何是羡阳追杀季凌纾在先,他这个做宗主的只能夹在江御和木家之间不断周旋。   见玄行简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商陆也看不下去了,干脆站起来送客道:   “那你就随玄宗主放心去平玉原吧,只要后山里有异动,我立刻就派飞鸟去寻你。”   江御点头。   玄行简来势匆匆,请了江御后离开得也十分匆忙。不过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往日从来都觉得神雾荒芜的鸦川稀薄干裂,呆着难受,这次前来,却有种像是上了岸的轻松感。   不过他没来得及多想。他和江御晚到一刻,平玉原里就可能有一座城池就此消失于版图中。   送别二人后,商陆却径直走向了窗栏。   他一掌摧开窗户,窗外果然挂着正抱着糖糕啃的白乎乎,以及在白乎乎脑袋上打坐偷听的仝从鹤。   “这下如你所愿了,”商陆冷哼道,“平玉原的灾厄越来越多,要不了多久就会生灵涂炭,到时候绝望将代替信仰。只要季凌纾能克制地撑到那时候,赢的就是我们。”   仝从鹤双手撑在身后,换了个懒散的坐姿:   “就是不知道季兄能不能撑得住,想必少主大人晚上也能听见吧?后山里传来的哀嚎声,可真叫人觉得可怜可怖。”   还好江御失了金身后变得嗜睡,听不见那山中传来的声响。   “他身上流有墨族的血,如果他是墨族的勇士,他便能撑住,也不枉他曾担过的圣子之名了。”商陆语气平淡,但神色的很深处却也藏着几分叹息。   “真是一场豪赌啊。”仝从鹤撑起懒腰。   商陆没有闲暇和他多聊,很快便被雪煜叫去处理赈恤事宜,留仝从鹤一人继续挂在屋檐外吹风。   仝从鹤微微扬起脸,感受着和风深处的恸哭。   良久,他忽然朝着江御离开的方向咧嘴笑了起来,自顾自喃喃道:   “商少主啊,人在绝望时往往更会依靠信仰,所以我要的不是人们的绝望。真正能让信仰崩塌的,是恨啊。” 第170章 夜晤   自玄行简来鸦川请江御出山已过一月有余,蒋玉每日一睁眼就往铜雀阁地下的铸器地宫里跑,只想尽早帮江御复原无极山海图。   这也造成了他对外界的信息了解极少,只知道商陆日复一日地忙于调度,仝从鹤也离开了铜雀阁不知又去做什么了,每天都能见到的人只有江御。   虽然江御白天都要在平玉原驱邪平乱,可就算他跑得再远,入夜时分只要蒋玉往后山那里绕路,就一定能看到他站在林口,沉默地望向山涧。   好消息是每到子时江御都会准点回到厢房入睡,而且睡得很沉,这倒让蒋玉和商陆都松了口气——至少不必担心江御会不眠不休地操劳过度。   某日蒋玉直到深夜才离开地宫,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居所,而是一路小跑去了江御所在之处。   “江仙尊!叶子……!!山海图里飘出来了一片叶子、货真价实的叶子,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季凌纾?!!”   蒋玉因为铸图成功而太过兴奋,导致他一路跑来时压根没注意到江御本应紧阖的房门为何留了道空隙。   推开门的那瞬间身体仿佛被黑暗深处苍绿的狼眸给穿钉在了原地,蒋玉顿觉浑身汗毛竖起,连叫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季凌纾静静瞥了他一眼,声音很低:“别吵。”   似是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清澈,还有一丝丝对蒋玉破门闯入的不满和烦躁。   蒋玉往后退了两步,背靠在门框旁,小心翼翼问:   “你……你怎么、怎么出来了?”   “我想师尊了。”季凌纾回过头去,月色薄纱般垂拢而下,他只是站在床边看着入睡的江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触目惊心的是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颈上的可怖刺青,深坠的墨色游龙般在他身上肆意盘桓,也许衣衫下的皮肤甚至身躯都已经被堕薮扭曲得不成样子,蒋玉没法想象,盯着那团浓墨看只让他觉得要被吸入混沌的漩涡。   “可你、你不疼吗……?你不是不能和江师尊共处吗?”   “他睡下时,没有意识的时候,就没那么疼了。”季凌纾的嗓音里带着干涩的哑,像覆了雪的枯木,被疼痛和疯魔折磨而剩下了满喉的腥气。   “所以你现在、现在是清醒的,能控制住自己的?”蒋玉又问。   “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季凌纾叹了口气,本就短暂的时间还被蒋玉给撞破,好在他对于如何扼制寻常的杀意已经算是小有心得,才没就此把蒋玉给掐死。   他抬了抬手,似乎是想去触碰江御,又或者是想多留下一秒或者两秒,蒋玉听见他问:   “师尊近日是受了什么伤么?从前他很少睡得这样沉。”   “……江师尊这些天都在平玉原四处镇邪,许是太累了。”蒋玉心虚地答道。他可不敢告诉季凌纾江御毁了金身。   季凌纾哦了一声。见江御翻身露出了肩膀,习以为常地想去帮他掖一把被角,抬到一半的手却又像触电般收回。   他怕碰到江御的瞬间,本是要帮他盖被子的手会变成刺入他心口的凶刃。   目光重新落回江御面上时,季凌纾的肩膀猛地一颤——   他日思夜想的、维序着他短暂清明的面孔此刻竟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就像无形的手握着无形的笔,正当着他的面在江御的脸上涂上了大大的墨团。   季凌纾脸色发白,强忍着太阳两穴沸腾般要爆炸的疼痛闭了闭眼,尝试驱破不真实的视线再次看向江御,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仍旧是一个巨大的漆黑的窟窿。   他难耐地回头看向蒋玉,不出所料,蒋玉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江御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你……”   季凌纾痛苦地咬紧牙根,唇边溢出血痕来。   想杀……想杀了他。   [夜晚,鸦川,花瓶反射月光,五步远,长得和师尊一样的蒋玉,胸口……捅穿]   不、不行……不能杀人……   [想要师尊,抚摸,亲吻,尾巴在摇,假的,冒牌货,取代]   [蜡烛,深夜,铜雀阁,老虎的地盘,要回后山才行,红色,不是血,窟窿,看不清]   季凌纾痛苦地捂着额头。   他闭上眼睛,可一切都还能看得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清楚,夜晚,红色在摇,胸口,蜡烛,亲我,好吵的风,月五步师尊花瓶……]   [看不清,月睛大火床木簌簌簌簌……]   [簌簌蜡火鞋白跑……江御簌簌簌铜夜谁救血烛台……逃……簌簌簌簌!!]   [杀了他!]   [爱踏金跑比不表才师草疼次大的地动杀了……对多明疼而……杀他发分父疼各给古海好和后还见教就开疼疼疼可了来里六马面民年疼鸟…杀了他……杀……霞破七千去疼疼全却热如色山实村受说万无西想疼宵新样一应有在主嗝嗞嘁啾喳嘅噼噼噼!!]   沸腾至顶点时,季凌纾能辨认出的仅剩一个“杀”字。   哐——!!   剑光将夜色照亮,蒋玉的瞳仁猝然扩大。   风曲在感知到他性命垂危的那瞬间跃影而出,将他整个人护在了怀里。   然而寂夜很快便归于平静,没有任何血色蔓延,除却蒋玉和风曲二人劫后余生的大气声。   风曲捂住蒋玉的眼睛,心有余悸地看向后山的方向。   蒋玉被他裹在怀里,听见他的心脏在狂跳。   不,不对,风曲是被明宵星君造出来的石头,石头怎么会有心跳……是自己,自己死里逃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蒋玉才颤颤开口,声音仍然在发抖。他确信自己本应该是死在季凌纾冲过来的那个瞬间。是季凌纾及时扼制住了杀意,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他、他走了吗?”   “……走了。”   风曲亦是胆战心惊。确认周遭感觉不到季凌纾的压迫感后才松开了手,没好气地将蒋玉拽出了厢房,埋怨道:   “大半夜不睡觉跑江御房里做什么?真是活够了!”   “我怎么知道季凌纾会跑出来……后山的结界根本挡不住他,”蒋玉的喉结动了动,“原来是真的……等他彻底失去自控力的时候,什么都没用了。”   风曲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我怎么摊上这么个愚钝的主人……那结界完全是商陆为了安抚其它人做的个样子,凭他的修为怎么可能拦得住季凌纾。”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也早就发现季凌纾会偷偷跑出来看江仙尊?!”   “他反正除了看什么也不会做。”   风曲顿了顿,平平淡淡地补充了句,   “哦有几次可能有点情难自抑,不过他收拾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痕迹。”   蒋玉:“………………” 第171章 小偷   季凌纾夜闯铜雀阁的事,蒋玉并未声张,一是现在天灾频繁,本就人心惶惶,说出来更会引人惶恐,二是怕分了江御本就辛劳的心神。   因为有事相瞒,等到清晨江御醒来后,他向江御汇述山河图的铸造进展时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早茶饮毕,江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掩袖又多抿了口茶,道:   “蒋公子今日不去地宫了如何?”   “嗯……啊?”蒋玉闻言忽然睁大眼睛,“是、是有什么问题吗?”   江御摇了摇头,稍有些疑惑道:“没什么问题,就是见你长久地泡在地宫里,连太阳也晒不到几日,时间久了对身体不好。你怎么这么紧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原来是这个意思,哈哈,我肯定是没睡好所以容易激动,”   蒋玉挠了挠头,   “江师尊,说句实话,除了铸器地宫我其实还真没别的去处,那是我唯一能帮上忙的地方了,而且地宫埋得很深,我在地宫里气息就淡,季仙君也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那你今天便随我一起去平玉原吧。”江御决定道。   “我?”   蒋玉的眼睛又瞪得圆溜溜的。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跟着江御站在了平玉原某座城池的城墙下。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两头巨大凶兽的尸体,不禁咽了咽口水……跟着剑圣行动就是好,他都还没来得及害怕,凶祟就已经被秒杀了。   而且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三十八头了。   怪不得玄行简要请江御出山,能和江御打得有来有回的原来只有圣神凶神之流……   “唔……”   刺目的耀金色铺散开来,在落日的余晖下更显明亮。   蒋玉不禁抬手挡住眼睛:   “这里是……都皇城?”   富有到能用黄金建砌起百里城墙的城池,放眼天下也就只有都皇城了。   “不错。”   江御点点头。   蒋玉这才注意到江御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一顶幕篱,乌纱垂在肩头,像墨色的月光将他的面庞模糊。   大概是嫌这里风沙太大,蒋玉深知江御有多爱干净,而现在的都皇城虽仍旧金光绵延,周遭的村庄却已千疮百孔,若不是江御昨日来得及时,恐怕已经被惊涛骇浪般的地崩吞入了地下。   走近都皇城蒋玉才发现,城中的修仙者络绎不绝,数量已经远超原住民,个个背着法器来去匆匆,面色都不大好看。   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原本香火鼎盛的星君殿此时已肉眼可见的门可罗雀,几乎没人往来。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的顺利了……蒋玉默默思索着,按理来说人们遭遇重大天灾时反而更可能去寻求信仰的庇护才对……   “频繁在琉璃海来回路途太远,长公主便让出了都皇城作为仙家人停憩整顿、交互消息、调度去处的驿站,”   江御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看到皇宫那边的那片阴云了吗?那是敬玄的术法,以雨传讯,能及时掌握各处的灾况,现在说半个琉璃海都搬来了都皇城也不为过。”   “当真玄妙……”蒋玉的注意力转向皇宫。不禁赞叹道,现在本是艳阳天气,唯有皇宫顶上有一小片稀落的雨,远远看去就像是垂落的银河,“不过现在动用神雾不是很危险吗?敬玄仙尊这样……不会被吸干吧?”   “我在附近的话就不会,”江御冷嗤,“全天下的神雾都可供柴荣挪用,他不会冒着被我逮到的风险专挑我身边的人汲取。”   蒋玉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嫌恶,别说江御了,就是他这个外来者,对明宵星君的所作所为也感到憎恶不已。   或许千年前刚成圣的柴荣也是担得上圣神之名的,琉璃海的梦幻繁荣,平玉原的和平昌盛,都是他维系天理运转星辰的结果。   可惜成神之人仍留有人格,那便是对江御的执念,也正是这一面未能飞升成神格的人格成为了引子,被代表了私欲的天道所侵蚀,进而造成了整个世界的扭曲腐烂。   蒋玉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也推测出来了,天道之恶,实际上对应着他那些逼走了他的前辈、抢夺了他们的成果,甚至还想窃取“江御”,将他从剑圣变为娼妓的同事们的欲望。   柴荣将他扯入这个世界来,或许也是被天道彻底腐蚀前最后的挣扎。   想到这里蒋玉又觉得所幸穿越来的不是他的那些同事,否则这个世界一定早就沦为了淫堕的地狱。   “江仙尊,我们来都皇城不会只是为了观光吧?”蒋玉好奇问道。   江御“嗯”了一声:“你随我来。”   蒋玉虽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江御进了城。   此时夜色已经擦着天际浸染而下,墨蓝的天空像海色擎起弯月,人间的城池中亦亮起了盏盏明烛,如晕开的点点橘阳。   江御带着他走到了穿城而过的河水畔,二人站在石桥上,刚好可以看见河中如星河般的船灯溯流。   “……真漂亮。”   蒋玉双手撑在石桥围栏上,一时看呆了眼。   这个场景是出自他手的。   那时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繁琐的、要不断渲染的色块,自己置身其中时才恍然大悟,连他也可以造就出这样美好的景色。   可是这样的要紧关头,江御为什么要带他来看河灯……   他正扭头要问,一盏金纸包就的河灯已经被递到了他面前。   “这是……?”   “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江御淡淡将河灯递给了他,“水在我们这个世界中是很有灵气的存在,在春天之后,柴荣下一个想要人们上贡的大概就是水。你有什么心愿写入河灯投入水里,说不定有朝一日都能实现。而且向水许愿无需拜神,不必担心要给柴荣上贡。”   江御话还没说完,蒋玉就觉得鼻子一酸。   别说是在这个世界了,就算是在他的家乡,自从他离开父母踏入社会去打拼,除了前辈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记得过他的生日。   “师尊你……你怎么知道我生辰是今天的?”   蒋玉不争气地抹了把眼泪,抹完看见江御似乎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叫错了口,赶忙道歉道:   “对不起江师尊,我、我就是觉得你对我真好…像师尊一样,我……”   “无妨。”   江御笑了笑,“你想叫便叫吧。只是别让季凌纾听见了,他也像你一样喜欢哭鼻子。”   顿了顿又道,“许久之前,我们第一次来都皇城的时候,当时仝从鹤随口问了你的生辰,你可能已经忘记了。不过我刚好听到,便也记下了。”   蒋玉哭笑不得:“我倒也没有季仙君那么爱哭……师尊,你人真好,你一定能赢的!”   说罢他便抱着江御送的河灯满心欢喜地蹲到了岸边去,要是前些日子让他许愿,他大概会破罐破摔地希望能回到电脑前把有关这个世界所有的代码都删干净,如今融入了此情此景,他是真心希望江御能赢。   河灯被送入水中,刚好掀起了一阵大风,将那明灯吹得远去,像是一个好兆头。   蒋玉站起身来,一回头刚好看见江御的幕篱被刚刚那阵大风吹飞落入了河中。   不过城里风沙很小,空气清新,江御应该也不会太介意……   “快看呐——!那不就是江御!”   “是他!真是他!”   人群不知在何时聚集凝固,将他们二人围困在了中央。蒋玉不明所以,以为是江御这些天除魔赈灾,要被人们歌颂感恩。   “他、他怎么有脸来平玉原的!小偷……!”   “装什么清高,哼……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一副祸水模样!”   哎?   蒋玉茫然地眨了眨眼,这不太对吧?剑圣江御,明明是拯救众生的英雄,为何这些人看他们的眼里都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滚出都皇城,滚出平玉原!”   “都是你败坏天道,染指圣神!”   “小偷!把我们的春天还给我们……!”   嗖——!   人群中一个半大的孩子竟捡起石子朝江御扔了过来,那石子扔得不准,江御却也没有要躲的意图。   “快去给天行众的大人们报信,我们抓住小偷了!”   “你瞧他长得那么水灵,一定是吃了我孩子的血肉才能永葆青春!怪不得星君要我献祭孩儿才愿意治我的病,都是为了他!”   “让这妖孽把春天还给我们!!”   人声鼎沸,愈演愈烈。   江御静静叹了口气,扯起蒋玉的领子:   “抱歉了,蒋公子,毁了你的生辰。”   “……什么?”   “天行众来了就麻烦了,我们得回鸦川了。”   江御说完,拔剑削石,一时间浓烟四散,将群起激愤的人们吓得往后退去。   等烟雾散去后,他和蒋玉已经不见了踪迹。   -   蒋玉被拎着御剑而行,耳畔夜风猎猎,刮得他脸庞生疼。   众口铄金,他在惶惑中只听到了几个关键的词——小偷,春天,染指圣神。   春天……春天!春天明明已经被明宵星君掠夺,这些人们怎么可能意识到春天的存在,怎么可能发觉春天只存在于江御身边……   是八眼!   仝从鹤的心眼!!   作者有话说:   抱着河灯的蒋玉内心os:对不起师尊啊啊啊啊我以后受了气再也不在心里偷偷幻想把你们的代码都删干净了啊啊啊 第172章 天行众   蒋玉正想到仝从鹤时,熟悉又轻佻的嗓音便在不远处响起,拦住了二人的脚步。   “哎呀呀,江仙尊,您怎么那么不小心在都皇城里抛头露面了呀?那都皇城可是天行众的大本营,愚民庸人,没吓着您吧?”   仝从鹤悠悠然现身在二人跟前。   让天下人重新想起春天的存在,意识到春天的流向,并由此对所谓天道产生怨懑,揭示高高在上坐享民膏民脂的明宵星君自私又荒蛮的真实脸孔,这便是他为江御想出的、用以引出明宵星君的办法。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平玉原和琉璃海的万千信徒可以接受教条和恭敬,接受无度的上贡,甚至接受天道的无用和失灵,他们唯独不能容忍的只有神灵的偏心。   “天行众……是你建的教?”蒋玉抢在江御之前,神色复杂地看向仝从鹤,“这太疯狂了……我不信你还看不明白信仰有多可怕,一旦失控,反噬是你能承受的吗?”   “哎,蒋公子此言差矣,小生只是在天行众创立之初起到了一个煽风点火的作用,现在这民间的团体如何发展,前途怎样,都和小生无关的呀。不信你问问江仙尊,估计江仙尊一直紧盯着小生,但凡小生产生了借天行众登圣的想法,仙尊的剑就要往小生脖子上来了呢。”   通过白苑的八眼,人们得以看见了那唯独存在于江御周身的春天,并笃定这是因为明宵星君将从他们身上压榨而来的贡品拿去讨好了江御,进而还将最近的灾厄盛行,凶邪当道也都一并归在了江御头上。   蒋玉闻声忧心忡忡地又转向江御寻求确认。   江御点头,语气虽淡,压迫感却并不减少:“不过你也没少从中得到好处,现在天行众的人都成了你的眼睛,连我的动向你也都时刻掌握着。”   “小生这也是为了各位盟友的安全着想,毕竟天行众的出现一定会激怒明宵星君。”   仝从鹤双手作揖,一副饱含歉意的样子,谦和地笑了笑,而后又很是贴心地又朝着蒋玉多解释道:   “明宵星君都用季凌纾来耗着江仙尊了,咱们靠天行众和信仰溃散逼他现身,何不是一种以牙还牙呢?要想毁掉一尊神佛,最好的方法就是塑造出一个伴神身侧的祸水了。”   “唔,”   蒋玉差点被仝从鹤说服,可很快又浑身滚过一阵激灵,拨浪鼓一般摇起头来: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他边说边看了眼江御,“你这法子可是把江仙尊置于了受万人唾弃的境地啊!那些人真正恨的是明宵星君吗?在恨明宵星君之前,他们先恨的是江仙尊!”   “那又如何?”仝从鹤只眨巴眨巴眼睛。   蒋玉一哽,声音打颤道:“那、那又如何……?这根本就不公平啊,江御为了守护他们没日没夜地在和邪祟战斗,却还要被他们反过来谩骂诅咒,这简直……倒反天罡!”   仝从鹤耸了耸肩,目光从蒋玉身上挪向了江御:“可江仙尊又没打算过要成圣,人们怎么想他又有什么影响?”   “当然有影响了!”蒋玉愤然,这儿的人怎么脑子里就只有修仙修仙,飞升飞升,成圣成圣!他脱口而出道,“就算你这招真的逼出了柴荣,我们真的斗过了他,那在这之后呢?难道杀一个柴荣就能平息你引起的民怒?你要江御往后余生出现在平玉原里都只能偷偷摸摸吗?”   仝从鹤被他大声呵得怔住,过了几秒才又噗嗤露出笑意:   “哎呀,小生……才知道蒋公子你还能说这么多话呢。”   “什么意思?”蒋玉莫名其妙道。   “看蒋公子一直对身边的任何人都淡淡的,小生一直以为你是不在乎其它人命途如何的那种人呢,而且江仙尊自己都不介怀此事的呀。”   要是没有江御默许,仝从鹤也不可能翻出这么大浪花来。   “……”蒋玉咬了咬唇,曾经确实是如此,可现在不一样了。比起离开这个世界回到他自己的家乡,他现在只想要江御赢。   不仅要赢,还要光明正大,漂漂亮亮地赢。   “而且,”仝从鹤挑了挑眉,语气也变得让人捉摸不透,“天行众也没有误会江仙尊吧。那春天不就是被明宵星君抢来独供给了江仙尊么?”   “这……那错的也是柴荣,又不是江仙尊找他要的。”   “但结果就是数百年来都只有江仙尊享有了春天,”仝从鹤怪里怪气道,“蒋公子,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人这辈子都没见过春天,没看到过花开呢。他们本应习以为常的。”   “可……”   蒋玉还想再辩,一直在最前头御剑的江御终于开口:   “已经到铜雀阁了。”   看样子是不想让他们二人再争论下去了。   蒋玉只得咽下了肚里的话,他说再多也得承认,现在这种境地下,依靠天行众确实是最好的能够逼出明宵星君的办法了。   在名声和季凌纾之间,江御肯定想都不会想的会选季凌纾。   三人刚刚踏入铜雀阁就碰到了脸色阴沉的商陆,蒋玉在铜雀阁住了这么久,也看得出商陆对江御还心存仰慕,看到商陆脸色很差,蒋玉不禁心里发虚,他不会知道都皇城里有人胆敢朝江御扔石头了吧,这里的人现在都要疯不疯的,这位更不知会干出些什么来……   偏偏仝从鹤还不嫌事大道:   “商少主怎么神情如此凝重?不会是季凌纾下山了…吧……”   随着商陆侧开身,众人都看见了阁内的一片狼藉,那号称铜墙铁壁无坚不摧的机关在季凌纾的蛮力突破下脆如薄纸,生生被轰出了数百米的残洞。   上一个能达此境地的,只有江御。   商陆心有余悸道:   “我想他应该是快到极限了,”他顿了顿,抬眸深深看了江御一眼,“他是直奔你来的,还好你不在,他仅存的理智还能够维持,最后只拖了件你的衣衫回山上去……”   众人此时都已明白,季凌纾的思念,依赖,爱意,独占欲……如此重重本应充盈丰满的情绪早都被剥夺得只能够由暴虐的杀意来体现。   等他失控的那一刻,首当其冲的就是江御。   “江御……江御!你不能去!!”   商陆话音未落,江御身形如虹,势不可挡地已经冲向了后山。   仝从鹤“啪”的轻掌了自己一掴,“哎呦,小生这张嘴真是晦气。”   商陆和蒋玉齐齐无奈又鄙夷地看着他。   仝从鹤掴完自己又悠悠看向蒋玉:“蒋公子,这下你明白了么,咱们的情况已经危急到来不及衡量代价了。” 第173章 恳求(二更)   后山层叠的林中古木参天,枝干盘曲如龙,从前叶间偶尔会传来阵阵鸟鸣,如今也已玄泣至末,寂寥而死气沉沉。   山中生灵都被季凌纾身上散发出的戾气所驱散,连上千年的古树都渐渐枝枯叶萎,像是被抽走了生机。   江御踏入炼滓洞府,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魔物此刻正蜷缩在洞窟的角落,可怜又慌促地躲在那件被从铜雀阁中抢掠过来的衣衫下,一遍遍嗅着他再也感知不出的温暖春天的味道。   听到洞口传来脚步声,季凌纾惊觉地回过头来,苍翠碧幽的瞳孔如同在将这片雨林曾经的繁茂复现。   但藏在翠色深处的却是积重难返的暴虐意欲。   “……江御,”   季凌纾难耐地垂下眼,双手慌张地在地上摸索找寻着曾经被用来困缚住他的锁链,随着那早已被振碎的镣铐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终于发着抖狠下心来:   “谁让你进来的……走!你走!”   “你让我……怎么走?你都出来找我了……”   江御几欲将石壁上的突起捏碎。季凌纾第一次在他短短的一句话里听出那么浓那么重的情绪,疲惫,破碎,接踵而至的是咬牙切齿和难以遏制的颤抖。   “我控制不住自己,是梦还是现实我也分辨不清,我脑子里一团乱糟糟的血红……但你不是,你明明知道来找我有多冒险,现在我能和你说清话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季凌纾痛苦地摇着头,   “我在梦里杀了你太多次了,江御,我不想再经历了……是梦也就罢了,你别让梦成了真…”   江御不再理会他的推拒,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还捧着破碎镣铐的双手,将那因为太过用力而嵌进了掌心肉里的碎铁一块块地挑拣出来,紧紧地反握住季凌纾的指节。   他抵在季凌纾的耳畔,似在揶揄轻笑,朦胧中笑意与从前那个意气风发又高傲不驯的少年剑圣相重叠:   “放心,凭你现在还杀不了我。”   “江御……”   季凌纾再也抵制不住,甚至来不及叹息或是埋怨江御乱来,他重重地将面庞埋在了江御肩颈旁,深深地长吸了一口气。   花香,他早已辨别不出什么叫花香。原本该清丽温柔的香味在他闻起来与血腥味无异,助长着他胸腔中的怪戾。   但他就是想吸。   甚至上了嘴,齿尖紧抵着江御脖颈处的血管,他的头好痛,他该用什么缓解……他想看着江御蹙眉,看江御也被逼到极点,变成溺水的花,只有这样好似才能缓解他的疼痛。   他这么想着,也打算再次这么做。   呼吸声越来越深重,意识被浸泡进了一汪温和的春水,平静的涟漪掩藏水下的波涛汹涌……开心,他竟然在杀戮以外的事情上还能感觉到开心,欲裂的头疼也有所缓解,他好像感受不到那发痛的神经的存在了,和世界的相连再次只剩下那被水浪裹挟住的一星。   “等一下……”   江御忽然使劲捏了把他的手腕。   季凌纾有不满,但似乎还能辨认出江御的声音和命令,便遵循本能地,短暂地显露出了乖巧的一面,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在问询江御怎么了。   江御蹙眉道:“刚下过雨,地上好脏,不准按我的头。”   “……”   季凌纾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就是要把琉璃般的花按进泥里才能平息他骨血中沸腾起来的戾气。   但他还是让江御坐在了上面。   明明是饮鸩止他的渴,甘之如殆的却好像不止他一人。   恍惚中季凌纾断断续续地能记起,江御现在的身体好像比此前虚弱了不少。   还有什么来着……他明明要向江御道歉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多亏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一次没再像上次那般横冲直撞。   不过江御还是在一片波光粼粼的狼藉中失去了意识。   夜晚的料峭寒意灌入洞窟,季凌纾被冷风先一步吹醒。前夜留下的痕迹也随之映入眼帘,让他难得清醒过来的心神猝然发凉。   他想帮江御盖好衣衫,一伸手,却摸到了更让他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是一团柔软的狼毫,支离破碎地摊开在地上,呼救,逃跑,惊惧,许多重影都被定格在了此处,灵力破碎,容貌铺散。   爹爹——爹爹——   爹爹不要!不要杀我!   娘亲……救命……救救我——!   季凌纾突然全都想了起来。   就在昨天,在江御回到鸦川之前,他亲手碾碎了陪伴了他们二人许久的小毛狼。   哪怕那小狼本就只是裹着狼绒的灵力团子,没有灵魂和血骨可言,但季凌纾克制了太久的绝望却终于还是在此刻决堤。   对他来说他杀死的不止是一团灵力。   还可以是商陆,是玄行简,是任何人,甚至是江御。   …   …   “杀了我。”   季凌纾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人。戾气褪去后的狼瞳如清澈华茂的林海,短暂地流淌着冰玉般的璀璨光泽。   “……你确定?”   风曲脸上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没想到潜藏在影子里还能被季凌纾给揪出来,这修为长进的是不是也太快了点?   “……”   季凌纾的目光越过他,好像在纠结。   风曲耸了耸肩:“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他的三重印记只剩下最后一道时他才明白的道理。   “让你杀我…不好,江御会生气杀了你……”   季凌纾嘴里念念有词,风曲听清后神色更加怪异——季凌纾不是在纠结要不是被杀,而是在纠结被谁杀。   “虽然你痛快点死了对我们来说是最有利的,”   风曲顿了顿,季凌纾一死,江御将再无软肋和牵挂,必然能手刃柴荣,这简直是最好的解法,还直接除掉了天下最大的两个祸患,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改了主意?之前不是还说要为了江御生捱着活下去么?”   “商陆,你来动手。”   季凌纾无视风曲的问题,看向了察觉到他的气息刚刚赶来的商陆。   商陆看了眼他递来的剑,眸色复杂。   季凌纾催促他道:“趁我现在能完全控制住我自己,不然你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   商陆亦是不解,   “仝从鹤今天还和我说他已经找到引明宵星君现身的办法了,你不是都扛过了那么久了吗?再等几天就可以……”   “我等不住了。”   季凌纾冷静地,断然地摇了摇头。   “你如果放任我不管,明天,不,甚至今天,两个时辰之内,我一定会对江御下手。”   “你又胜不过江御…”商陆话中充满了无奈,但他又能如何?他们只能靠着江御的坚不可摧来争取时间。   “他是清醒的,所以他不可能杀我,那你觉得到最后死的会是谁?”   “……”商陆沉默,一寸一寸考量着季凌纾的话。   风曲没忍住插嘴问道:“为什么商陆可以杀你,我不行?”   “因为我是鸦川之主,我杀了他之后,就算江御急火攻心要为他报仇,考虑到鸦川的子民也得思量一二,不会动我,对吧?”   商陆叹息道。季凌纾没接话,但确实是这样想的。   商陆垂眸:“季凌纾,你这样太残忍了,甚至不打算给江御发泄恨意的机会……”   “别废话了。”季凌纾蹙眉道。   商陆足够理性,肩上还扛着鸦川,而且还对江御示过好,季凌纾知道他不会拒绝的。   只要在这里杀了他,他们就是必赢的。   果然,商陆接过了他递来的剑。 第174章 江御生气   “三思啊商少主,”风曲溜得远远的站着,“这么大的变数,你承受得住么?”   “若能化解此次天下劫难,赔我这条命给江御也无妨。”   商陆闭了闭眼,抽剑出鞘,不再犹豫。   随着杀意的显形,季凌纾体内的堕薮爆发出炽热的共鸣声,势不可挡的戾气升腾而起,压出一阵又一阵罡风,将周遭半人高的苇草卷平。   “商陆,一击毙命,别给我反击的机会!”季凌纾咬破唇角,拼尽全力压制着迎击商陆的冲动。   商陆点了点头,将所有的神雾都注入手中的剑,虎尾束住季凌纾的双臂,将季凌纾的心口暴露在眼前。   “季凌纾,我敬佩你,你才是值得登阶得道的仙。”   商陆咬住后牙槽,一举将利剑朝季凌纾的心脏刺去——   一瞬间血舞纷飞,煞气横幕,钻心的痛侵入季凌纾的四肢百骸,他疼得摇摆着后退了两步,差点站不稳。   而让他受伤的不是商陆手里的剑,而是江御。   在刚刚那眨眼的刹那,他推开商陆替商陆接下了江御的剑气。   那剑气湛然如冷月,劈天盖袤野,短促的余韵足以震开山川,在地上炸开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一端是季凌纾和商陆,另一端站着如皎皎明月般的江御。   “师尊……”   季凌纾的瞳仁止不住地震颤起来。   他做的那么重,那么凶,可江御还是这样就醒来追了出来。   此时此刻身处芦花阴影深处却又独沐一袭月色的江御让人感到陌生,皎洁的陌生。他周身茕茕环护的剑影如朔冷中摧开夜色的银匙,明明像雪又像流光,纯粹到不能再洁白,可往日那般如春天到来的温和却悉数变成了让人感到阴森的死寂。   冷意沁入骨髓,如寒天霜露。   江御垂眼,静静地注视着商陆手里的剑,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眼,但那是商陆唯一一次感受到他的愤怒。   滔天的骇意快要将经脉堵塞,江御之怒,远比成魔的季凌纾甚至成神的明宵星君更可怕。   “放下。”   江御口中只吐出短短两个字。   “继续动手,就现在!我帮你拦住他!”   季凌纾嘶声力竭地朝商陆喊道。   同时漆黑的影笼在江御身后张开,死死拖住他的脚步。   商陆咬了咬牙,握紧剑柄再次横冲向季凌纾。   噹——!   剑锋相交久振于长夜,连盘桓于低空的云层都被旷原中这激烈的交锋震荡开去,露出深不见底的天穹。   商陆手里的剑已经被江御绞烂,变成了一片片浮光流尘的破铜烂铁。   “商少主,没有下次了。”   江御负剑立于阴影之中,言辞平淡而寒意倾泄,   “不管是你,还是谁,只要再有一个人敢从季凌纾手里接过剑…别说春天了,连着秋夏和白昼都一起消失吧,没有尽头的冬夜就从你的鸦川开始。”   季凌纾也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不仅是愤怒,江御那战无不胜的身姿终于显露出了无措和后怕的意味,肩头在漆黑的影下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将江御揽入怀里,按得越深越能感觉到怀里人还在发着抖。他没见过这样失控的江御,凛冽得深不可测,让人感到害怕。   季凌纾只得先稳住江御,轻轻抚了抚江御的发。   江御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季凌纾却没有更多时间供他缓神,他声音柔和可怜,像极了年少时向江御撒娇时的语气,话语的内容却又无比残忍。   “师尊,我杀了我们的小狼。”   江御的身形一僵,似乎是察觉到他还想继续说什么,不肯接受地开始推拒。   偏偏季凌纾在这时却忍着头疼欲裂将他抱得很紧。   “下一个一定就是你了……求你了,趁现在杀了我。”   “杀你?”   江御气极反笑,   “谁要杀你我便杀谁。”   “师尊…我已经快要不是我了,这完全就是在赌……”   “赌?季凌纾,你不是从小就在怪我没有信过你么,唯独这次我信你,事到如此你却说你想求死为快?那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江御……!”   季凌纾还欲再劝,却被迎面劈来的一道雷花打断。   堕薮轻而易举地将那雷流扭曲拆解,季凌纾不悦地眯起眼,看向这道神雾的主人。   仝从鹤揣着双手,架着肩膀满脸歉意地朝他招了招手:   “我说人都去哪儿了呢,金霞宗的人都打到铜雀阁门口了你们都不知道。”   “什么?”   最先有反应的是商陆,他捂着到现在都还未恢复知觉的手臂,向跟在仝从鹤身后慢一步赶到的雪煜确认道:   “金霞宗的人?现在来鸦川?”   雪煜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喘了好几口气才排好措辞:   “来的至少有、有三百仙君,仙尊级别的有两个,上次那位来请江仙尊的玄宗主亦在,现在他们已经把铜雀阁包围了。”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江御和季凌纾。   江御立即会意,朝季凌纾道:   “你先回炼滓洞,外面的事你听多了更容易头疼。”   季凌纾似有不肯,江御便又补充道:   “用不了多久了。也许今晚就是最后的开端,本来答应了只让你等三天,拖到现在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没用,但一切也该结束了。”   “师尊我……”季凌纾想伸手去拉江御的袖子,被神出鬼没的仝从鹤挡下。   仝从鹤劝他道:“季仙君,你就听你师尊的吧,”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师尊疯起来可不比你轻,别再惹他了,万一他不高兴把我们都给宰了可怎么办。”   江御当然是听见了,淡淡横了他一眼。   饶是季凌纾还想再和江御说会儿话,但大局为重,况且他的意识又开始陷入崩塌和混乱,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得退回了后山。   季凌纾一走,雪煜便啪的一声抱拳道:   “少主,金霞宗要我们交出江御,他们说只要我们肯交出江御,他们便立刻撤出鸦川。”   “上次玄行简来的时候也有此意,我和江御不都拒绝过他了么,江御自己都不愿意,他又凭什么带人围我铜雀阁?”商陆愤然,“天劫当头,江御每日不都在帮他们卫护平玉原?晚上回来鸦川也不行么?”   “他们、他们这次不是要请江御回琉璃海……”   雪煜咽了咽口水,   “他们说…要行民意,除奸灭盗,要杀江御证道……”   “荒谬!轮到谁来做奸做盗都轮不到江御,金霞宗那帮人的脑子是被神雾给泡坏了么!什么代行民意?哪里来的民意!”   商陆还不知晓天行众的兴起,仝从鹤闻声却是和江御相看了一眼,二人皆蹙起了眉心。   仝从鹤问江御:“对不公的愤怒能保天行众兴盛是自然的,可现在闹得这样鼎沸,是不是有点……失控了?   江御不置可否,“金霞宗说到底既是第一大宗也是柴荣用以掌控人间的傀儡,玄行简他们极有可能已经被天道控制……柴荣终于也到强弩之末了。” 第175章 叛徒   明明还是午夜,铜雀阁却被笼罩在了一派金云耀日当中。   霞光余韶,神雾杳杳,层层祥云在铜雀阁四周拔地而起,云层之中各色法器的光晕交相辉映,仙者衣袂翩翩,大有天兵降世之势。   墨族守阁的护卫们几乎全都仰头看呆了眼,在没有神雾滋养的鸦川,他们都是能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勇士,可再强悍的身躯、再锋利的武器,在那件件轻则呼风唤雨,重则能重塑地形的法器面前都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轰隆隆——!”   半空中忽然雷声乍现,黑云拥电,卷起一阵又一阵骇人的狂风。   这是来自修仙者的示威。   雷声回荡在九曲弯折的铜雀阁中更显闷长,曾经为江御他们表演过打铁花的铁蜥族的少年“哇”的一声被吓得摔坐在了地上。   “快起来!别丢尽了墨族的脸面!”   族中老者想去扶他,然而那雷电就像长了眼睛,盯准了这耄耋白发,“轰!”的一声降下一道足以将人劈至焦材的白虹,以此来杀鸡儆猴。   “阿叔——!”   少年哭喊着朝那落雷处的硝烟中心扑去,然而一头却撞上了不知谁的宽阔脊背。   商陆一掌将他拎起,同时尾巴一甩,从江御手中接过了差点被劈成焦炭的老人,将他们一老一少都送入了阁中结界:   “看好你们自己的族人,不能自保的就在阁里躲好,别跑出来添乱。”   “…遵、遵命!多谢少主!”   “要谢就谢江御,是他救了你阿叔。”   “……”   少年悄悄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翩翩仙君,咽下了肚里的话,沉默不语。   其实有些话早就在私下里传开了,若不是江御,他们鸦川根本就犯不着要冒险收容季凌纾,更不必在今日被琉璃海围攻……而且他还听说平玉原里的那群人现在都叫江御小偷,说他偷走了所有人的宝物,总之……总之他现在没那么喜欢这位大名鼎鼎的兰时仙尊了。   江御忽略少年复杂的眼神,朝商陆道:   “我一人出去足矣,你照顾好你的族人,墨族不必陪我淌这趟浑水。”   商陆拒绝:“修仙的都打到我铜雀阁门口了,我岂有高高挂起的理由?”   “他们的目的是我。”江御顿了顿,“柴荣将於菟视为死敌,孕育於菟的鸦川他也一直不喜,你才刚刚平定好内乱,现在就与琉璃海公开为敌并不明智。”   “小生看也是如此,”   仝从鹤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挤在了二人中间,单手抚摸着白乎乎的脊背,似在安抚。   白苑对雷声尤为敏感,刚刚那道雷也让它受了惊吓。   “在小生面前放雷,班门弄斧,不知天高地厚。”仝从鹤双手一拢,咧起唇角。   ——轰!!   只听雷声狂舞,风驱雷压。   与碧天同色的神雾汇聚成狂流,被仝从鹤拢成苍晶巨龙的形态,神龙长啸一声飞出铜雀阁,声声惊雷几欲将那站满了修仙者的云楼撕裂。   “这竟然是神雾……”   云桥之上刚刚降下落雷的某宗门宗主被这巨龙惊得双腿发软,回过神来后不禁埋怨地看向打头的玄行简:   “玄宗主,你们情报有误啊!江御不是不会使神雾么?这鸦川里竟然有这号高人?!我宗内十几名弟子都被那雷龙吞进肚里了,你们金霞宗的也不出手保护?!”   玄行简负手站在云端,神色一如往常那般圆滑无棱:   “我既没说过这场围剿是必赢的,也没保证过诸位仙君都能全身而退。”   “什么?!”   “喂,你们金霞宗搞没搞错啊?我们可都唯你马首是瞻,玄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让我们替你们金霞宗冲锋陷阵吗?”   玄行简闻言只轻轻耸了耸肩:   “诸位争先恐后地赶来无非是为了见证我宗兰时仙尊的陨落,好分得一份讨伐之功,可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你们想瓜分兰时的宝库,那就自己去讨伐他吧。”   已经痛失了数十名弟子的雷宗宗主闻言立刻反了悔,收了法器和神雾,号令座下弟子决定走为上策。   然而就在他们要撤离云塔之际,那行在最前的炼雷仙者却忽然停滞了脚步。   紧跟在他身后的弟子疑惑道:“宗主大人怎的?难道我们不走了吗?”   ——啪嗒。   回应那弟子的却只有他们宗主垂头倒地的声音。   上一秒还好端端的人在落地时已经变成了一具被榨干了的干尸,他们被抽走的不仅是修仙多年来积攒的神雾,连带着经脉和血肉都一同被抽出当做了炼材。   “他、他死了!是那抽人精血的邪祟?!鸦川里也有?!”   “胡、胡说,那邪祟不都已经被江御都杀光了吗!”   “那他是怎么死的?都别慌!稳住神雾,不然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骚乱顿时在人群中炸开,修仙者们抓紧了手中的法器面面相觑,紧张的氛围开始蔓延。   直到玄行简无奈地开口道:   “敬玄啊,别吓唬他们了。”   “这不是吓唬,”   只见敬玄仙尊缓缓于人群中显形,手掌托举着两滴不断旋转摇曳的水滴,逐渐形成了一个太极阵眼。他双目缓滞地盯着江御所在的铜雀阁,平静道:   “仙者自该是星君的忠诚信徒,为星君除去不忠之徒乃是我辈道义,临阵脱逃者与叛徒无异,唯有向星君奉上血肉神雾足以赎罪。”   他话音一落,整个云塔都被一层水镜般的膜所覆盖,谁再有退缩之意,只要触碰到了这水膜,无疑都会落得和那雷宗宗主一样的结局。   原本参与围剿的这些仙家精锐就只有两种人,一种和那雷宗宗主一样,是为了摧毁兰时仙尊的圣名,分剥他的宝物;另一种则是和此刻的敬玄一样,几乎可以称为是柴荣的分身,彻底为信仰所操纵,一心要扫除江御的人。   此刻在敬玄的威胁和逼迫下,不管目的如何,他们都只有一条路可选。   要么杀了江御,要么就被敬玄这样的疯子所杀。   “……上啊!咱们这么多接近飞升的人还真能怕一个江御不成?”   “尊护星君,铲除叛徒,为正天道!”   叫嚣声渐渐汇聚成海。   神雾的光辉彻亮鸦川的夜空,如星瀑倒灌入天堑。   看着朝铜雀阁冲锋而去的仙阵,敬玄忽而顿住脚步,瞥了眼站在原地的玄行简:   “宗主,你不去吗?”   那目光让玄行简觉得陌生。好像就在某个瞬间,和他相处了数百年的敬玄仙尊忽然就变了一个人,甚至变得,不再像人。   玄行简笑笑:“去,当然要去。我们金霞宗可是在星君的庇佑下才得如此蓬辉。”   同时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藏在衣襟下的一枚储物玉牌。   这是他成为金霞宗的宗主时,江御送给他的贺礼。 第176章 玉吹雪   “少主!他们攻来了…!真的不把铜雀阁的机关阵切换为攻击形态么?”   雪煜忧心忡忡地报告道,   “这样猛的神雾…防御阵至多也只能防住两波,第一波过后阵法一定会受损,还不如一开始就以硬碰硬胜算大。”   商陆的眉心隐隐跳了一跳,但没时间给他犹豫,他咬牙道:   “听江御的,将铜雀阁全力都用以防御。”   “……是!”   就算雪煜心底里对江御没那么信任,在对商陆的绝对服从和忠诚下他还是迅速朝各部侍卫和机关师传达了商陆的命令。   “少主,如果江仙尊没能以一挡百,还请您务必放弃阁中病残和后山的季凌纾,立即随我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雪煜担忧地看着正在全力布置防御结界的商陆,不知江御到底有何战术,他们少主的高深修为明明并不比那些仙宗里的仙尊差,竟要被派来专注于防护?   “不只是江御一人,仝从鹤也早已抵达过飞升之境,他们二人合力照应,琉璃海来的仙君再多也突破不了仙和人之间的那道天堑。”商陆道。   “可……仝从鹤的气息已经不在阁内了。”雪煜为难地抖了抖尾巴。   “什么?”商陆一凛,“什么时候的事?刚刚他不是还替我们还了道雷击过去吗?”   “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个不靠谱的混蛋…!!”   轰——!!   商陆话音未落,第一波凝合了各色神雾的气波已至,风卷残云,将机关阵外的山川全都夷为了平地。   阁中的机关在瞬间开阵,所有的缝隙都被铜墙铁壁层层包裹,硬如龟壳。可饶是如此,整个铜雀阁依然在冲击下剧烈地震颤倾斜起来。   这下商陆再也按捺不住,想要脱离防御阵法飞去前阵一探究竟,而就在此时,江御的千里传音忽至他耳畔:   “商少主,我马上要出的这招难以细致区分敌我,还请你务必撑住防御结界,护住你的所有族人。”   “……好。”   商陆闻声只得又“咚”的一声踏回阵眼,以确保这笼罩铜雀阁的结界稳如泰山。   可江御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分敌我?到底是什么招式?   短暂的寂静过后,阁内保持着防御姿态的墨族护卫们都察觉到了异样,人们缓缓放下手里的武器四处张望:   “第二波……怎么迟迟都没来?”   “怎么感觉突然变得这么安静?外面发生什么了吗?”   雪煜率先跃向窗前,在靠近外侧的机关墙上叩出了一条二指宽的小缝:   “唔……”   雪煜怔愣了两秒,   “外面……下、下雪了。”   阁中众人闻言纷纷涌向窗户,外面竟然已经是一片白雪皑皑,大雾茫茫封住了远处的视野。   在鸦川雪并不少见,可现在有江御在,他们应身处春和景明的春天,花开紧簇的季节里何来的飞雪……?   “雪煜将军小心啊,会不会是琉璃海里的什么法器!”   “唔,感觉不到有神雾的味道,”雪煜拥有机关的操控权,他将观望口扩宽至半米,勉强可以探出半个身子去,“好熟悉,更像是江御的气息……而且这雪是从远及近的,这才刚刚要下到我们这里来。”   他说着便伸出手去想要接住落于他们头顶的第一片“雪花”。   “退后!雪煜!!”   商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雪白的虎尾几乎在空气中鞭出火花,“砰!”的一声绕住雪煜的腰将他扯回了阁中,与此同时他猛地将大量神雾注入防御结界,五光十色的流光瞬间在屋内迸裂开来。   哐——!   咯吱咯吱咯吱——   哐!!   阁顶不断传来骇人的闷响,像是不断有雪崩在他们头顶上爆发,暴雪将商陆的结界压得嘎吱作响,无名的力量几乎快要将他们压垮。   商陆很清楚,只要他露出一瞬的破绽,整个铜雀阁就会在瞬间被这场雪掩埋。   “雪煜没事吧?”   “……差、差点死了。”被及时救回来的雪煜靠着墙根跌坐,大口喘着粗气。   “雪煜将军您的胳膊……!”   一旁的人惊叫了一声,只见雪煜刚刚伸出去想要接雪的半条胳膊已经血肉模糊。   雪煜叹了口气,要不是商陆少主反应快,别说这条胳膊了,他整条命都要被那雪子悄无声息地刮碎。   他一边给自己止血一边下令道:“都别再好奇了,守住自己负责的地方,别让任何一片雪花飘进来……那根本不是雪花,那是不知多少道剑影凝成的刮骨刀!”   江御此前在众人面前使用过的身法和剑术都以遒劲而灵透著称,连商陆都没想到他还能有这样一式足以对抗成百上千敌人的杀招。   邪……实在太邪了。   是一场寂静无声,甚至晶莹剔透的雪,也是避无可避,杀伐无形的庞然灾厄。   雪色过后,被修仙者们的神雾映照出的金霞和昼光也随之散去,鸦川又回到了一派隐秘的夜色当中。   江御独身行走在一具具倒下的身躯之间,他的雪又静又快,没人来得及做出反应,因此战场看起来并不兵荒马乱,反倒十分干净。   他走过敬玄身边时微微顿了顿。   敬玄所修之道是谓传达神谕,是最容易被天道侵蚀操纵的类型,偏偏他的修为又如此之高,大概意识已经完全被柴荣所操纵了。   很快江御就找到了玄行简。   不知是因为他修为高,还是江御有意对他手软,玄行简还残留着几分清醒的意识,他虚蒙着眼看到了江御的衣摆,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了几个字音。   江御蹲下身来,双指轻轻拂过他的脖颈,微漠的灵力涌入筋骨,玄行简顿时觉得轻松许多。   “江御啊,你这也……太厉害了点。死在你手里,我也算不冤枉……”   江御无奈道:“没准备杀你们。睡一觉就都好了。”   “啊?”玄行简眨巴眨巴眼睛,“那,那老朽怎么觉得手和脚都不属于自己了?浑身还冷冰冰的疼啊!”   “你们在神雾里泡了太久,突然被我剥掉金丹,驱散了所有的神雾,会有不适应的疼痛也很正常。”   他的这场“雪”触及到神雾时会直抵人体内的金丹并将其融化,而并不会伤人性命,只有落到不修神雾的墨族身上时才会刮伤皮肉,不然他也不会反复叮嘱商陆护好铜雀阁。   “……什么?!!”   玄行简差点惊坐而起,他尝试运转体内的神雾,竟然真的空无回应,   “修、修为……全都没有了……你老人家还不如杀了我!”   江御依旧神情淡淡:   “别装,修为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的话,你也不会不思进取好几百年了,不过你也算因祸得福,不然早该和敬玄一样丧失自我了。”   “敬玄还真是……变得很奇怪,”   玄行简叹气道,“原因我不敢也不能细想,但总之您现在专门来找我,我猜是为了拿回这个。”   他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了那枚储物用的玉牌。   玉牌很轻,也没装有什么了不起的宝物,玄行简一直认为里面是空的,还安慰过自己说江御送这个给他是因为这玉不错。   “这玩意儿我悟了好几百年也没参悟出有什么厉害之处,但我知道您从不会无缘无故送人东西,所以我猜您把它给我,实际上是想借整个金霞宗之力保护它?”   江御“嗯”了一声,从玄行简手里接过玉牌,   “是为了以防万一。那时候除了我修为最高的就是你,所以我只能给你。”   “您还有怕的人啊?”   “自然是有,”江御垂了垂眼,“这里面可是装着柴荣拼了命也想要得到的东西。”   “……啊?”   玄行简张大了嘴:“那、那您放我这儿……灯下黑啊?!!我要是和敬玄一样了不就直接拿去孝敬给星君了!”   “给他也没用,这玉牌上唯一的一道法术就是在被除我之外的人企图打开时会自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玄行简百思不得其解。   “是春天。”江御淡淡道。   “啊?”   玄行简不可置信地眨着眼,   “您是在耍我玩吧……?” 第177章 欺世盗名   “您是说您把春天给……给装在了这个小牌子里?”   玄行简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他先是两手划弧比了个大圆,那圆弧越比越小,最后只用四指就框住了那枚小小的储物玉牌。   江御“嗯”了一声,“不然你以为为何我离开金霞宗这么久,花坞里的花却还没有全都凋零?”   “可您为何要将春天私藏起来、以至于让那天行众能抓住您的错处不放,甚至要对您喊打喊杀?”   玄行简不明白。   江御爱好雅致,千百年来各色珍品收藏无数,但他绝不是一个贪小自私之人,他那宝库里的玩意儿就算再贵重,只要谁说一句喜欢,他便能眼也不眨地赠予出去。   就算春天是明宵星君强掳走又强塞给他的,神谕神恩并非不能与世同享,江御怎么就偏偏要独占这春天呢?   难道是为了季凌纾?   玄行简一时间思绪万千,猜测纷纭,他忠于明宵星君,也始终信赖江御,此事依他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江御把这春天还给世人,以息众怒。   至于明宵星君那边会不会不高兴么……江御向来在敬神一事上十分懈怠放肆,星君不也从来都是百般纵容,大不了他们金霞宗今年多敬祝一倍香火,把这事给平了。   “师祖啊,您这次就听我的劝吧,把那春天还回来,我现在还能以仙尊之礼迎您回宗,要是等天行众再壮大下去……”   玄行简一开口江御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江御冷笑一声,道:   “就算整个琉璃海都被天行众收入麾下又如何?再来一场对我的围剿?然后失去更多的金丹?”   “……哎!!金丹!师祖啊……真的全没了?您就一点儿都没给我们剩?一点儿都没?!”   玄行简被江御点醒,刚刚思绪都被那小牌子里的春天给吸引,这才又想起来他们的金丹连同这数百年的修为都在刚刚那一招玉吹雪中化为了乌有。   江御并未理会他的哭丧,反正明宵星君陨落后,所有的神雾也都会随天道破碎重构,他们这些人的修为早晚都要毁的。   玄行简又嘤咛道,只不过这次不是站在宗主的立场,而是作为江御的老友:   “就算、就算您性命无虞,可要背负一世骂名也不是什么好事啊……小偷、祸水、神娼…您都不知道天行众编排的有多难听,这东西藏在玉牌里不能吃也不能把玩的,有何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在今天之前,这春天我必须要藏。”   “哎……您……!”   江御的目光垂落下来,原本在不动声色地摩挲莫邪剑的剑柄,只见他突然将那玉牌用力砸碎在了地上。   咔——!   昆山玉碎如凰鸣。玄行简看呆了眼,他不知江御这是在置气,还是就这样要把春天给还、还回来?   馥郁花香自玉牌的断纹处扬荡而出,而在下一瞬间,刚刚被雪洗过的晴空突然间雷霆遍布,黑云摧山。   唰唰——!   游龙般的闪电在滚滚云层间显现,玄行简猛地一惊,本能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合礼瑟瑟发抖道:   “……天罚?怎么会是天罚?”   是江御扔了星君赠予的“好礼”,触怒了星君?   玄行简想不通,这样的星君让他感到陌生,就好像久坐于神台之上的圣像被一点点剥去了金玉制成的壳,神性也随之风化,最终露出了其中的人性泥胎。   但千百年来教化他的信仰容不得他再深想。他五体投地,虔诚地向那落雷祈求道:   “星君息怒……!”   他一面拜着还一面悄悄扯了扯江御的衣角,   “真的要来劈您了!您就服个软!”   “我正等他呢。”   江御依旧站姿如松。   他们二人被簌簌风声吞没,玄行简没听见江御在说什么,混乱之中只觉得好像被江御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掌。   “哎呦!”   这一掌忽的将他推出了风暴的中心,他一抬眼,铜雀阁外正晴空如洗,雪后沉寂。   雷霆天罚,江御,还有刚刚那落碎的玉牌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江师祖??江师祖?!”   玄行简一头雾水地转了一圈,可周遭只有白茫茫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   “倒是对你关心的紧。”   柴荣冷哼一声。   如果玄行简能看见,他大概会吓得说不出话来——被他敬拜了上百年的圣神此时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江御不屑于和他多说半句,拔了莫邪剑出鞘。   见此神剑,柴荣眉心微微一拧,但很快又展开了眉头,恢复了如神像那般宽和慈悲的面目。   “你就那么在乎季凌纾?”   柴荣平静地打量着江御,从一字一句如佛垂怜,到近乎咬牙切齿,   “在乎到终于肯把春天交出来了?”   上次在白玉京里他被江御的剑气重伤,还没恢复就又遭到了天行众崛起的威胁,他当然知道这都是江御的设计,所以他一直在忍在避。   而如今真正引他现身的,便是那终于重现天日的春天。   “春天,多美妙的词。”   柴荣自言自语道。   春生万物。春天中包含的万物生机,包含的希望和新生是何其充盈,充盈到如果他能完全地占有春天,他的天道将强悍到能将江御也纳入其中,他将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   这世间的信徒于圣神而言本质只是食材与养分,在万千种养料之中,最丰裕的便是这春天。   所以柴荣从成圣的第一天就开始筹谋要掠夺春天。   他本已成功地蛊惑信徒们将春天上贡,然而江御却凭空一剑将他的美梦斩断——如今天行众鼓吁世人叫江御小偷,他只笑众生愚昧,若不是有江御守护,这春天早就被他收入囊中。   但他也觉得天行众骂的没错,江御可不就是从他手里将春天给偷了回去的小偷!   江御骗了全天下的人,连季凌纾都被他骗了进去。   花坞中暗香浮动,曾经连季凌纾都以为江御坐在亭前发呆时是透过那花团锦簇在思念着谁。   原来江御惦念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   而是整个人世间。   “瞧瞧你,为世人守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只剩一欺世之名。江御,你输得可真难看!”   柴荣看那玉牌的目光几近疯狂,他斜眼睥睨着江御手中的剑:   “看在你物归原主有功,你死后我便允世人忘记你欺神盗名之罪吧。”   江御冷嗤一声,说得这么好听,是巴不得抹掉他存在过的全部痕迹,以免他像於菟一样阴魂不散,借尸还魂吧!   “有本事从我手里抢走再说吧。”   江御横剑,剑影壮阔九山,荡气回肠!   假神纡尊降贵,   真神俯瞰尘秽。   他今日便要弑杀这荒谬的假神。 第178章 瓢泼之红(二更)   “咕…咕呜……”   白乎乎匍匐在都皇城的宫墙顶,大片的白茧如雾拢纱,吊起一具具拦住仝从鹤步伐的守宫人。   它似是忽然听到了什么,仰起头看向天边厚重的云层。   仝从鹤也感知到了一二,抚了抚它炸起的毛发,嘻笑一声道:   “这就开打了?嗯……我们得好好给江仙尊断后,可不能让这群愚民坏了好事。”   天行众崛起的速度过快,虽然这成功激出了明宵星君,但仝从鹤心里总觉得有异,所以才来都皇城查看。   一番探查下来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看来人们对“祸水”的妒愤着实厉害,连他都低估了。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天行众迅速壮大离不开都皇城中皇族的财力支撑,出乎意料的是现在城中掌事的并非当初设计为女报仇的长公主,而是一直病弱,未曾出过深阁的小公主。   仝从鹤远远一瞥,见那小公主的身体似乎已经好了不少,在她的大力推行下,都皇城中已经无人不是天行众的信徒。   “关人的地牢在哪儿来着…离开太久了,都有些陌生了。”仝从鹤问。   白乎乎闻言咕噜一声,巨大的身形像一团柳絮忽而又隐缩成白绸的大小,乘风带着仝从鹤飞往地牢所在。   让白乎乎一连又吞下了不知多少名守卫后,仝从鹤终于在地牢深处找到了被囚禁于此的长公主。   听到动静后,长公主才拨开四散的头发看向来者,认出是仝从鹤后微微抽了抽嘴角:   “国师大人啊……怎么?你现在是在帮天行众做事?他们是让你来劝我入教?还是直接派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仝从鹤没回答她的问题,他看不见,所以在长公主看来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琢磨了会儿,然后忽然开口问道:   “小生很好奇,为什么殿下宁肯受牢狱之苦,也不肯加入天行众?天行众里浑水摸鱼的人可不少,从个众,顺应民心而已嘛。”   “我不愿愧对于兰时仙尊。”   长公主如实道,   “三皇子暴毙时,我见过他,他不是天行众口中那样的人。”   仝从鹤笑道:“仅凭一面之缘,殿下就能如此确信?”   长公主语气淡淡,“我所求之事只是作为母亲想为自己的孩儿讨回公道,星君不曾理会,兰时仙尊却许了。”   “哪怕他让你这辈子都无从感受春天?”   “三皇子活着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严冬。”   “嗯……有趣。”   仝从鹤一掌摧向前去,雷光崩裂,碾碎了囚束长公主的牢笼。   长公主满面迟疑地起身,狐疑地观察着仝从鹤:   “国师为何要来救我?”   “你那恩人江仙尊托我去办一件事,我呢手段粗暴,估计也办不好,所以想转交给殿下去做。”   “是何事?”长公主顿了顿,“如今都皇城已经被天行众掌控,我手中没有实权……”   “这事不需要权,而且都皇城的权也不作数,有钱就行。”   “钱的话,这些年我倒是攒下了不少细软……”   仝从鹤笑着从怀中抽出一张图纸,“那就请殿下立刻带人带钱前往沣铁郡狗牙山,唔,小生掐指一算现在出发,大约三日后便能抵达,时间差不多。”   “什么时间?”   “没什么,”仝从鹤勾了勾唇,“到时候狗牙群山中会出现一个月娘村,江仙尊所托之事便是请殿下您在她们被周围村子里的男人找到之前带走她们。”   长公主虽不懂其中关窍,但都谨记在了心里,“这倒不难,只是为何要用到钱?”   仝从鹤耸了耸肩:“小生觉得殿下到时候人生路不熟,难免会慢于村中的男人们,要是那些月娘们先被男人们给找到,殿下以为最好的能救出她们的方法是什么?”   “用钱买?”   “没错。”   “国师想得太过简单,如果我真让他们得到了银两尝到甜头,他们难免会为了更多的银子掳走更多的姑娘,长此以往,反倒成灾啊。”   “所以我说这事我办不好,”仝从鹤扬起眉梢,“殿下在这都皇城里反正也了无牵挂了,不如在那狗牙山中重建一个女儿国如何?”   “连国师你都说办不好,我一个被打入地牢的公主,又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小生能让殿下带走都皇城财库中的所有东西呢?”   “……什么?”长公主赫然一愣。   只见仝从鹤抬手掐了把白乎乎的下巴,白乎乎顺势一呕,从口中吐出了一枚储物玉牌来。   “为什么?”长公主心中不解。   “殿下速速启程便是了。”   仝从鹤笑而不答。这财库留着也只会被天行众用来笼络人心,说白了天行众一开始就只是为了牵制明宵星君而被造出来的一个幌子,等明宵星君陨于江御之手,一家独大了可就不好了。   长公主心中疑问再多,也没再多做迟留,她能活着走出地牢已是万幸,因而便听从仝从鹤的话,即刻启程前往狗头山。   白乎乎分了一缕茧丝化成的份身出来护送长公主一行。目送着她们的车马渐渐消失在了城外后,仝从鹤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回城中找个糖水铺子给白苑喂食时,他忽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难道是天气转凉了么?仝从鹤没放在心上。   然而下一瞬间,白乎乎出于兽类的本能忽然发出一声咆哮,不受控一般朝着仝从鹤俯冲过来。   眼看它的利齿就要刺入仝从鹤的腰腹,它呜咽着颤抖了两下,眼眶中沁出两行血泪,“轰”的一声倾倒在地,缩回了人类的模样。   “原来是个杂种畜生,怪不得不听我的话呢。”   耳畔传来一声嘻笑。   仝从鹤浑身神经立刻紧绷,他一把捞起地上的白苑,雷声咔咔在他周身流淌喧响,他在那瞬间便做出决定,调动起所有的神雾护身。   “谁?!”   “别怕啊,你都破了境了,怎的还像老鼠似的。”   声音越来越近,如压境的迷雾,无处不在,却又无从找寻。   仝从鹤额上暴起青筋,正因为他修为甚高,此时此刻他才能明白来者有多么危险。   可这能是谁?!   唯一强于他的三人要么是在鸦川开战,要么被困在铜雀阁的后山,那三人的气息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面前这人却如此神秘又陌生。   “到底是谁!”仝从鹤抱紧了怀中不省人事的白苑,眼珠微不可见地四向颤动着,寻找着能够逃出生迹的方向。   “唉,就让你死个明白吧,谁让我啊……慈明无双呢?”   迷雾深处缓缓走来一道身影。   如同诞生于鲜血淋漓的魅影,浑身猩红,像一团活过来的血雾。   仝从鹤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扩开来。   倒映在他眼底的影子似人非人,是人的轮廓,是沉沉的死气,是赤色的艳丽,也是滂沱的恐惧。   仝从鹤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在瞬间被拂灭在了烟尘之中。 第179章 旧神新诞   “圣祖大人?”   迷蒙的红雾中唰唰显现出越来越多的人影,他们无一不带着千篇一律的面具——粗麻布上用血点上猩红的一团圆影,正是天行众的标记。   约莫十来个人寻至了那遍身鲜红的男子身畔,他们对地上不省人事、遍身血迹的白苑视而不见,只朝着那男子虔诚地跪拜:   “圣祖大人恕罪!是我们看管不力,竟放了虫子进来!”   这是都皇城小公主的声音。她说罢微微侧了侧眼,看白苑的视线平淡无波,近乎冷漠:   “我这就将他吊死在城墙上,让它为惊扰了您赎罪!”   男子弯了弯唇角,五指张开成怪异的角度又放松,好似在欣赏这具新造出的躯体,它用手指玩弄着从肩头垂落的赤色长发,开口的声音却格外清和好听:   “折磨一只畜生有什么好看的?”   它顿了顿,一脚将白苑踹下了刚刚仝从鹤所坠的山崖,   “要人的血把这山给染红,那才叫漂亮。”   匍匐于公主身后的一众信徒闻言不禁瑟缩颤抖起来,眼看那早已沦为行尸走肉的公主就要开口下令榨干他们的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红衣男子却忽然抬了抬手,转过身来看向他们:   “你这都皇城里,可有人会打铁花?”   隔着天行众的麻木面具,原本眼神空洞近乎麻木的公主在看清这位圣祖的容颜时仍旧一怔。   她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的。   三皇子被怪盗盯上,皇宫被血洗的时候,金霞宗收到她父亲的求救,派来了几位仙君。   那时她身体虚弱,未曾出宫面见那仙宗来的贵客,但仍忍不住好奇远远张望过一眼。   “嗯?”   圣祖没等到回答,似流露出一丝不耐。   明明只是一个字音,连同她在内的所有人却都感到脊背发寒,如重千钧。眨眼的时间便已大汗淋漓。   “未、未曾听过此技艺,”   公主咽了咽口水,   “但若圣祖大人喜欢,我们这就去学……”   “唉,麻烦。”   圣祖忽而往后一仰,一屁股落在了由两个早已被规训得服帖的人跪趴弓身而架成的软椅上。   哪怕筋骨碎裂,血流不止,那二人却始终稳如泰山,好像他们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身为人类,到死都以为自己就是一张不得动弹的椅子而已。   “还是回我的鸦川好,”   男人长袖一挥,四周血雾愈浓,他一面拨弄着椅子上那人的眼珠,像在拨弄一颗镶嵌于此的玉石,一面笑盈盈道:   “不如我这就去把鸦川打下来玩玩儿。”   …   …   …   “有东西来了。”   商陆的虎耳微幅抖动了两下,将上一秒还搭在那被吓坏了的灰蜥少年头上的尾巴收回来,面色阴沉地望向窗外。   江御的那场大雪已然消退,琉璃海中前来围剿他的仙尊们躺了满地,商陆打开铜雀阁大门时只见到一个玄行简还留有清醒的意识。   可惜玄行简满口都是难以理解的胡话,居然嚷嚷着什么江御凭空消失了,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些修仙者的金丹竟然转瞬间真的都化为了乌有。   商陆下令让部下将那些昏迷不醒的仙君们都抬入了地牢,他正欲去找寻江御时,却感觉有什么很不好的东西正嚣张地直冲他们而来。   三百里。   一百里。   十里…   ——轰!!   如金星坠落,仅一瞬间便破开了那曾经抵挡住了琉璃海联手两击的辉煌结界。   待烟雾散开,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却只有一道单薄的红影。   商陆定睛一看,瞬然震骇不已,只听他脱口而出道:   “你是……季凌纾?!”   “嘿。”   红衣男子止住身旁的罡风,不紧不慢地拨开额前的碎发,露出的正是一张和季凌纾一模一样的面庞。   它要以圣祖之名即位,要立于世人簇拥之上享万人朝拜,力量尚未达成圆满的暴虐之时,丑陋的面容可说服不了人心。   而它熟悉的,瞧得上的又变化得出的面孔只有两张。   江御的脸无疑是最适合用来蛊惑人心的,可惜天行众创教的初心就是为了覆灭他,那张脸再好看,也沦为了人人喊打的下场,倒有些可惜。   不过季凌纾这张脸倒也足够讨人喜欢。   圣祖勾起唇角,抬手抹掉了右脸上忽然张开来的一只鱼目,又恢复了俊俏的一张人面。   它微微抬起下颌,打量起铜雀阁来。   而后缓缓开口,声音竟也和季凌纾一模一样:   “我啊,想看打铁花。”   “……”   商陆心中觉得古怪,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寒冷,他悄无声息地朝雪煜打了个手势。雪煜面上露出一瞬的为难,但他从来都不会违抗商陆的命令。   “听不见吗?”   圣祖咧起嘴,目光轻飘飘扫了眼地上还未来得及被拖入铜雀阁的修仙者,只听飘飘然“嘭”的一声,如鸿毛落水,那人便在众人眼前炸开成了一朵艳丽的花。   “那、那那是妖怪……季凌纾、季凌纾他……彻底变成妖怪了……!”   铜雀阁内那习得打铁花的灰蜥少年目睹了这一切,双腿打着颤嗓出了泪音:   “还是来了……还是来了,季凌纾要来杀我们了……唔!!”   是雪煜一把从身后捂住了那少年的嘴巴。   “那不是季凌纾。”商陆咬牙切齿道。   商陆和雪煜极快地对视了一眼,雪煜本能地朝着商陆摇了摇头,但商陆的决意并未被撼动分毫。   在那红色男人的血雾将铜雀阁包围腐蚀的前一瞬间,巨大的楼阁脚下忽然亮起刺目的开阵光芒。   那是连擅长阵法的玄行简都做不到瞬开的巨型传送阵,在眨眼间将铜雀阁中除商陆在外的所有人转移到了遥远又暂时安全的地方。   红衣男人见状,脸上微微浮现出一抹困惑的神情。   但那困惑在听到商陆的断言后便荡开成了狂妄的笑意。   ——“你不是季凌纾,你是……於菟。”   商陆攥紧了掌心。   “男人”冷笑出声:   “竟敢站着直呼我的名讳,怎么,你以为凭你能拖住我多久呢?”   商陆额前滑落过冷汗,仅仅是打了照面他便能明白,面前的这团东西杀他一人和屠灭整个铜雀阁是一样的简单,但愿他能多拖住它一会儿。   现在鸦川里能称得上有战力的只剩他和后山的季凌纾……决不能让於菟找到季凌纾,他虽不明白於菟为何能死灰复燃,但它来鸦川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看什么打铁花。   它真正要做的,是从季凌纾身上拿回堕薮。   除此之外……商陆的目光有一瞬略过了身后的那片影子。   那个来路不明、长得像鲛人的瑰丽男人也还留在此处,不过商陆并不指望他能够出手相助。   “我是不可能主动帮他的。”   风曲果然如此向蒋玉强调到。他们二人躲在地下的影子里,红雾还来不及蔓延进来,因此於菟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於菟不是明宵星君最大的敌人吗?你竟然不帮明宵星君冲锋杀敌?”   蒋玉故意激他道。   他是在为风曲擅自将他困在沉睡中置气,虽然那是难得安心的一觉,但一醒来就接连听闻琉璃海围剿江御、玄行简一行人修为尽散、江御受了天罚后失踪的消息,再接着就是於菟复生还兵临城下,他能不生气吗?   风曲气得咬着牙笑:   “好啊,你若是下令让我去,我当然得去。”他顿了顿,“这是我最后一条命了,我死在於菟手里,你唇亡齿寒,谁还能保护你!”   “……”   蒋玉被风曲这番话冲得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长叹一口气,不解道:“这於菟怎么就又能耐起来了!”   咬着指尖思忖了片刻后,他忽然恨恨地“啧”了一声:   “天行众……是天行众,仝从鹤用天行众从明宵星君那里削弱的信仰并没有消失,而是被於菟偷走,都分流向了它!”   於菟作为最古老、最久远的凶神,信仰于它而言就是无穷尽的力量源泉,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蒋玉的脑子从未转得如此快过,他熟练地攀上风曲的臂膀:   “快!我们去平玉原,只要掐断了天行众对它的敬拜,它必然原形毕露!” 第180章 心之所向   蒋玉的思路很清晰,但风曲却没有要动作的意思,他不禁急得戳了戳风曲的背窝:   “走啊,还等什么!”   风曲没有回应,只一把将他的脑袋按了下去。   下一秒蒋玉便听到那极为瑰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避无可避的顿雨:   ——“想走哪儿去?”   被於菟找到了!   风曲一个旋身甩开那道残影,奋力将蒋玉扔入更深层的影子。   “风曲?!你干什么!”   漆黑的影子如泥潭深泽,伸出无形又柔软的手臂接住了蒋玉,不由他抵抗地将他纳入了暂时安全的深处。   反观风曲,为了护送蒋玉,半边的胳膊上已然爬满了血色的蜂虫,正在被极速地啃噬皮肉吸血抽髓。   他迅速做出决断,手起刀落,砍下了那半条手臂借以金蝉脱壳。   神雾在断口处快速聚拢,可却迟迟无法复生成筋骨。   於菟笑道:   “哈,还让我捡到了柴荣小儿座下的石头块儿,让我想想拿你做什么好?本圣祖正缺一尊莲花座!”   它蛰伏的这上千年都在考量该如何对付明宵星君,风曲对上它可以说是运气极差,毫无胜算可言。   风曲吐出口中的血污,暗骂了一声:“商陆!你人呢!”   於菟闻言只笑得阴凉:   “你说那越俎代庖的小老虎?我早将他拍散在了石壁上,派人刮刮或许还能刮下来个薄影儿。”   话隙间二人又过了数十招,风曲身上次次都新添血痕。风曲没想到这魔物失了堕薮竟还能如此凶悍,他只能看出它用的气和他们的神雾大不相同,大抵是和江御的剑影一般,自成一派,极难破解。   於菟玩他就像在玩一只断了腿的蛐蛐,没一会儿便觉得乏味,打了个哈欠决定要摧毁。   风曲意识到那陡增的磅礴杀意,几乎快要将后牙咬碎,一反常态地没有再逃,而是转身朝於菟所在破风而来。   於菟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瞧见了风曲身上微亮起的那唯一的一道咒痕后才又舒展开来。   它对明宵的招式再了解不过,见风曲的第一眼就看出他不过是一枚用完即扔的护身符,此刻打法突然迅猛转变,也是因为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强迫他迎上来找死。   “本想留下你一段白骨,装点在我的座椅上好激怒柴荣小儿的,”於菟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这么急着送死,本圣祖便赏你灰飞烟灭吧。”   话虽如此,它原本的散漫怠惰却减淡了两分。   於菟也看得出风曲身上那来自星君的咒令不仅能迫使他听话,更能在瞬间强化暴涨修为,它虽来势汹汹,但终究是刚刚修得实身,被这么块破烂小石头损伤了可就闹了笑话。   因此它终于高抬贵脚,离开了血雾最深重的落点,以避开这袭来的锋芒。   实际上於菟十分重视风曲的这一击。   在它看来,千年前明宵星君杀它证道,那是极为屈辱的一战,而马上到来的这一击便是它洗刷这耻辱的开端。   一想到要让风曲身体中的血和神雾洒满鸦川,它的眼瞳中便闪烁起兴奋的光亮。   下一秒,风曲已经逼近到眼前。   “废物老虎,还没好么!!”   只听风曲怒喊一声。   他的神雾也在那瞬间如潮水归来,狂涌着奔向於菟。   於菟云淡风轻地抬手覆灭了那看似滔天的神雾,触碰到神雾的瞬间,它心中也忽然升起了丝缕的疑惑——   就这样?   轻飘飘到犹如玩笑!   咚!!   脚下的泥土忽然向下陷去,再看风曲,他竟将周身的神雾都用作了防御,脚步一转,再次离於菟远去。   是陷阱!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属于商陆的神雾已在天地间张开巨大的牢笼,呼啸着将这团血雾包围,直到“砰”的一声全部吞入了地底。   鸦川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静。   商陆气喘吁吁,身影缓缓于四散的扬尘中显现。   同样精疲力尽的风曲捂着没了於菟的干扰、正在缓缓重构的胳膊,苦中作乐似的揶揄道:   “你还真是因祸得福,卡了这么久,竟在和那玩意儿的交手中成功破了境,虽然立刻就被破了金身。”   於菟能被他们二人的陷阱压制,也是因为商陆从假败于於菟之手的那一刻开始就将神雾的触角刺入了它的骨隙当中,从而源源不断地从内部消解着这怪物。   至于风曲身上的咒痕,其实是迷惑於菟的障眼法而已。   “不过现在破境也没什么用了,等一切结束,神雾的体系也将不复存在,你也得和琉璃海的那些人一样,从头开始。”风曲又道。   而那时依附于明宵星君和神雾而诞生的他,根本不需於菟动手,应会水到渠成地消散于荒野吧。   “不重要了。”   商陆皱着眉,虽然之前已经有过猜想,但看清自己手中神雾的真面目时还是免不了觉得恶心。   半晌,他又朝风曲道:“你与我配合得不错,等大战结束,不妨来我的鸦川,我许你个将军做,”商陆顿了顿,补充道,“我也会和现在一样礼重蒋公子,你们二人可以长居铜雀阁。”   “哈。”   风曲只冷嗤一声,没有回应。   没想到到头来,是本该作为敌人的这鸦川少主与他谈了归处。   他从影潮中捞出了蒋玉,目光下沉至蒋玉手背上那单薄的最后一道咒痕。   顽石而已,何谈归处。   ……簌簌。   耳畔传来石沙细碎的响动,分不清是扬风还是吹沙。   被风曲扛在肩上不得已面朝泥土的蒋玉忽然浑身一激灵,捶打着风曲的肩膀,慌不择言道:   “地、地……地在动、是地活了……快跑!!”   三人头顶晴朗的蓝天在他话音落在的那瞬间赫然变成了血红的鱼眼,被於菟所污染掠夺的整块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裂开深不见底的天堑,龙爪,豹头,蝾螈的尾巴,无数凶兽的肢体怪异地结合,张牙舞爪地朝他们扑来。   完了!   商陆和风曲几乎同时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这一击比击碎了商陆金身的那次不知凶猛多少,他们逃不掉了!   笑声般古怪的兽鸣在耳畔炸开来,独立于这个世间该有的音域,却又足以在他们脑海中留下清晰的痕迹,那是於菟的嘲笑,嘲笑他们怎敢将它封入地底,让它接触到了这片曾经为它所统的土地。   连蒋玉都切身地感受到了死亡将至的窒息感。   这一次,他好像是真的死定了。   …   …   “季凌纾,你还真敢出来啊!”   天崩地裂瞬然间止于於菟愈发兴奋的话音里。   它看着曾属于自己的堕薮此刻正吞噬粉碎着已为它所用的大地,阴笑不止,甚至朝季凌纾伸出手,蛊惑他道:   “来,与我融合,我们好赶去明宵那里救你师尊啊。” 第181章 淬骨   “我师尊不需要你来救。”   季凌纾顿了顿,转眼看向商陆:   “把剑给我。”   之前为防他暴走虐杀鸦川子民或是自杀,江御夺了他的佩剑,并封存在了铜雀阁深处,只有商陆有权召出。   “你出来做什么?江御不是让你好好藏起来吗!”   商陆心有余悸地看着愈发神采飞扬的於菟,他本想尽量拖到江御回来,但要是让於菟吞掉了季凌纾拿回堕薮……恐怕连江御也要束手无策了。   “我要是晚来一秒你们刚刚就都死了,”   季凌纾不客气道,语气愈发凌厉,不自知地带上了逼近于言灵的压迫感:   “快点给我……!”   ——轰!   他话音还未落,天地间忽然炸开一道惊雷般的巨响,紧接着便是红雾漫天,将山川湖泊都混为了一潭血色。   人类的感官哪怕突破极限也根本无从感知眼前究竟在发生着什么,眼鼻口舌所感所触都挣逃不出这鲜红的雾海。   直到狂风骤息,知觉回落,蒋玉的瞳孔才微微放大,震愕地看着半空中被剑棘贯穿的红色巨物。   那本只存在于季凌纾的反噬幻象中的、虚无缥缈而无法名状的红色半身终于被他用堕薮环绕的剑打回了可观可感的实体。   簌簌簌……   被堕薮触碰到的红雾迅速风化成飞沙,最后凝缩成人身大小的缩影。   於菟似乎咯了一大口血,它发出的声音过于怪诞,让人分不清是痛苦的呻吟还是愉悦的笑声,藻色的气泡在它身上聚拢,盘成扭曲的血管和经脉,最终又拟合成了和季凌纾如出一辙的人形。   “你的剑法……唔…”   於菟捂住自己将愈未愈的胸膛。它在季凌纾的神思中寄生了快两百年,对季凌纾的修为功法一清二楚,就算这毛头小子能超越它将堕薮的力量融入剑气之中,以他挥剑的速度和方式,不可能伤它至此……   尤其是刚刚的七连斩击,竟让它好似看见了江御的身影。   “你以为我不能见天日的这些天,就只会发疯发狂,以泪洗面么?”   季凌纾握住掌剑的手腕,止住了因大幅用力而不自禁地发颤。   於菟很快明白过来:   “呵…是江御,他把剑谱给你了?”   江御的剑式放眼天下仅他一人可练,因为一剑一式都对肉体的要求极为严苛,就算季凌纾从小就被他带着锻炼体魄……没有水云骨的话,也终难成大器才对。   想到这里,於菟抬起手来,半透光的掌心覆盖住一边的眼睛,透过那浑浊的油雾它得以窥见季凌纾此时此刻的骨形。   这小子居然……!   於菟停顿了一瞬,浑身忽然开始颤抖,它不可扼制地捧腹大笑,越笑越夸张,越笑越猖狂:   “水云骨……水云骨!你居然将自己的所有筋骨都打碎重筑,用堕薮重洗了你的血骨……季凌纾,你这小疯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狠种!”   於菟的笑声在荒原间回荡,荡进商陆和蒋玉这些旁观者的耳里,让人不寒而栗。   洗髓拆骨,比世上任何一种酷刑都要更加痛苦。   但季凌纾不在乎。   是屠杀无辜的人,还是拆他自己的骨,于他而言根本无需思考,他没有以泪洗面,而是在以痛止痛。   至于他是如何给自己拼凑出一副水云骨的——他都一一亲自抚摸甚至亲吻过,江御的指骨,蝶骨,骶骨…每一寸每一寸,他都不曾放过。   到底能否比肩真正的水云骨,刚刚交手后於菟的反应已经给出了答案。   然而此刻的季凌纾越是接近于神,於菟那颗模仿着他捏造出来的心脏就跳动得越是阴湿快活——它迫不及待要将这具身体占为己有,有了这副血骨,这身剑艺,就算再来十个,百个明宵星君,它的统治都将无法被撼动!   只是现在的它难敌季凌纾,不过管他的,它从来也不屑于依靠符合常理的手段。   眼看季凌纾提剑追来,杀气盎然,於菟诡然一笑,突然向泥里一钻,将肉身变化成滚滚流淌的血水,刹那间在地上形成了一方古老的阵法。   开阵!   它的狂笑声不止。   季凌纾管他三七二十一,只一剑朝那发着死赤阴光的阵咒上劈去。   “呵——!”   “咣!!”   只闻剑震声摧天撼地,季凌纾感觉手感不对,他眉头一蹙,凭次次生死之战攒下的直觉直撤回了蒋玉他们所在之处,奋力一剑抵挡住了穿日而来的一道金光。   噼里…噼……   雷光被剑影吞没,竟从内里将一层层的堕薮炸得焦黑,簌簌落成死屑。   风曲的鼻子动了动,忽而一个旋身躲入了蒋玉身下的影子。   “这是明宵星君的天罚!”商陆眉心紧锁——破境后他再看天罚竟觉得如此恶心,刚刚要击碎他们的根本不是什么神圣的天光,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骸海尸油。   光阵缓缓熄灭,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然真的是柴荣。   於菟竟将明宵星君硬生生扯入了战场!   面前的人慈目悲悯,金光加身,不悦地看向自己脚底的阵法,谁也没想到於菟还藏了这么一出,简直像是把他给召唤出来了一般,是对圣神的极大不敬。   柴荣开口,嗓音敦厚如钟:   “你可知你刚刚所为救了江御一命?若不是你突然将我拉至此地,我便已将他正法。”   於菟呸了一口:   “少来,他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他。打江御有什么意思,只要你与我先把这小疯子收了,江御自然也活不成了。”   “哦?”   柴荣这才正眼看向季凌纾,他眼里总是会先忽视掉没受过神洗、不配被命运眷顾的孩子。   而只需一眼他也就立即与於菟达成了一致——季凌纾再也留不得!   意识到这两尊神魔的杀心,季凌纾咬了咬牙,一剑当关守在了商陆他们前面,语气发狠:   “你还有神雾能用来传送吧?带着他们两个跑,越远越好。”   “你不和我们一起?”商陆手上没有犹豫,已经开始调转神雾。   “我不留下拖住他们的话一个都走不了。”季凌纾斩钉截铁道。   说话间蒋玉忽然插入,近乎有些失态地抓住季凌纾:   “明宵星君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他说他差点杀了江御??怎么可能?江御这次可是有莫邪剑……!”   “原来是你助他铸的那剑。”   柴荣的声音忽然压了过来,似是在回应蒋玉,语气的深处藏着丝丝缕缕战胜了这天外来物后的夸耀和得意。   紧接着蒋玉亲眼看见他从自己的胸膛中抽出了莫邪剑。不仅如此,柴荣甚至还向他展示着自己眉心、脖颈、脊柱……每一处能造成致命伤的部位,都留有深深的剑痕。   蒋玉的心在那瞬间如坠冰窟。   江御……江御明明做到了,是他铸的剑不行??   莫邪剑……不能弑神?! 第182章 前尘(二更)   “虽然不知你们是从哪里寻到的图纸,”   柴荣居高临下地看着蒋玉,这是他从那不受他这个圣神掌控的“天外有天”之处索来的珍贵玩物,虽然最近似乎有了些不敬的心思,但那都无所谓,摧毁再重塑一个人的信仰是他最擅长做的事。   比如此刻,他正风轻云淡地,甚至带有几分嘲弄之意地打量着蒋玉:   “记得我送你的第一件礼物吗?”   “……”蒋玉满眼警惕地盯着他,同时换了个动作,好遮挡住身后藏有风曲的那团黑影。   然而明宵却并不在乎那块随手扔出去的小石头,只淡淡道:   “是兰时仙尊的冰玉剑。”   “你到底想说什么?!”   蒋玉不耐烦道,他承认自己正处于急躁又迷茫的漩涡之中,因为被他们当做最后一张底牌的莫邪剑竟然也不足以杀死明宵星君,偏偏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十分爱与他悠然地闲聊。   他深刻地明白这并非是一种宽容或放纵,而是一种纯粹的蔑视。   明宵星君从未把他当做过一个同族的人来看待,他对他说话,还有从前偶尔的质问和倾诉,也不过只是人类面对家养的鹦鹉时偶尔会冒出的一两句感叹而已。   听到蒋玉的怒吼后,明宵星君竟然笑了。   会把蒋玉认作成江御的不止有季凌纾,还有他。   他从来没能把江御激怒过。愤怒的蒋玉让他心情变得更好,比每年敬灵祭上受万民膜拜祝颂的感觉还要好。   “你在琉璃海住过许久,应当听过冰玉剑的故事吧,”   柴荣脸上慈悲遍布的笑意只让蒋玉觉得浑身发寒,   “那柄剑的的确确是我铸的。”   “什么?”   “我用尽了天下奇珍异宝,耗费数十年之久才铸成此剑,”柴荣顿了顿,他当然不会告诉蒋玉,这剑最初是他为自己铸的,只可惜这剑太灵也太傲,竟只肯认江御为主,他无可奈何,才装作是一桩赠剑的美谈,   “江御用冰玉剑都没杀死我,你那把所谓神剑的每一种铸材甚至都远不如我当初所用,又怎敢大言不惭,企图弑神?”   “你…………唔!”   蒋玉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同时风曲一把将他拽进了没什么温度的怀里,冰冷坚硬的胸膛撞得他后脑一痛。   季凌纾的剑替他们抵挡住了不知是来自於菟还是明宵星君的攻击,商陆也在瞬间熟练起阵,传送阵触发时周身呼啸而起的风声在瞬间将他们吞没。   刀光剑影,融合在一起的血色和月色,荒芜枯红的泥地…一切都被风声阻挡在外,变得模糊,变得越来越远。   唯独明宵星君的嘲弄声还久久环绕在耳边。   冰玉剑……   蒋玉差点忘了这把被迫认他为主的灵剑,他笨拙地依照记忆捏诀,欢迎了腰上挂着的储物玉坠,从中找出了已经蒙尘的冰玉剑。   长年累月的铸剑经验让他对这些剑器变得十分熟悉,他一边触摸辨认着冰玉剑的主要铸材,一边在心中翻书般回忆上古典籍中关于弑神莫邪剑的记载。   能弑神的剑一定存在。   只是他弄错了什么而已。   …   …   “呼……明宵小儿,你不全心全意对付这小疯子的话,恐怕拿不下他啊。”   半空中的一轮血月激薄出涟漪般的水雾,喷张开来重新构筑成人形,这些无形的血雾已经肉眼可见地比於菟刚降临时要稀薄了许多,无疑是被堕薮吞噬分解的结果。   “偷奸耍滑的是你才对。你这无能的旧神,早该在泥地里安息。”   柴荣冷哼一声。   他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季凌纾虽也杀不死他,但却剑剑削肉如泥,而且被附上了堕薮的剑是如此阴诈狠毒,不似江御的那般光明正大,反倒更让他难以招架。   更何况他现在不是全盛的状态。   柴荣心里不觉又恨得直痒痒,江御虽以春天为诱引他现身,但他又不蠢,自是有了完全的准备才出现于此。   之前琉璃海的那些仙首仙尊们汇聚于此,一方面是受到天行众的压力和挑唆,更重要的是无形中被他的天道支配支使。   聚他们过来也不是真指望他们能剿灭江御,而是把这些攒有琉璃海大部分神雾的血包拢到一起,好一锅端了,收回被千锤百炼了的神雾。   可就像莫邪剑没法杀死他,江御也先他一步,泯灭了这些仙使们的金丹,他和江御互相折了对方的底牌,说不清是谁胜谁败。   反倒现在季凌纾成为了能决定局势的关键一子。   陷入这般境地,都怪於菟这老怪物随心所欲。   他们二人说是要合作对付季凌纾,其实都各怀鬼胎,谁也不敢比对方多用一分一毫的力气,以免对方突然倒戈,让自己成了那众矢之的。   柴荣不禁动手捏碎了从他身边游曳而过的一丝红雾,威胁於菟道:   “再不证明你有可利用之处,我便由着季凌纾将你吞尽,反正你也是废物,我打他一个是打,打你们两个也是打。”   於菟不甘示弱道:   “还不是你非要讲什么给江御铸剑的事才激怒了他,有了堕薮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哼,这黄毛小狼占着我的力量也敢作威作福,你帮我再拖住他两秒钟,我已经想到新的法子了。”   季凌纾现在能够如此强悍,都是因为把堕薮给用得炉火纯青。这也算是於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来只是想把季凌纾当做它还魂的温床,没想到竟然养虎为患。   “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柴荣冷冷道。同时也极为细致地监视着於菟的一举一动,他确信只要自己有一瞬的懈怠,这老妖怪就能编织出一个新的陷阱,陷他于万劫不复。   於菟也是如此。   半空的明月被血雾侵蚀变成了它的一只眼睛,始终不动如山地窥视着柴荣的动作。   它的力量不只有堕薮那么简单,作为更古老,更悠久的凶神,它可是差点就掌控了全知的能力,差一点就能居于天道之上,不受所谓道与律的摆布。   它能让江御看到未来,自然也能回到过去。   它要斩断堕薮和季凌纾之间的因果,为此,它决定回到播种的那一天。   那是季凌纾出生的日子,也是“春神”唯一一次的显灵。   於菟在虚空中撕开一道通向过去的口子,如蛇一般滑黏地钻了进去。   只要赶在江御见到季凌纾之前! 第183章 二百年前(一)   二百年前的铜雀阁不似如今这般热闹,抵达过去的那一瞬间,空气中属于季凌纾那似魔非魔似仙非仙的压迫感顿而散去,转而闯入了一派草深石冷的寂寥当中。   於菟红衣猎猎,鬼魅般自由穿行于铜雀阁的重重机关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地一脚踹开了上一任鸦川之主——苍狼季娅的寝殿大门。   因妊娠而四处蔓延的血腥气倏然与这不速之客的红衣红影融合在一起,门口传来的巨大动静惊动了屋内的人,刚生产完的季娅无比虚弱,闻声嗓子中溢出了一道干涸的声响,双臂颤抖着抬起,做出捏诀的动作。   地板上偌大的阵法短暂地明烁了一瞬,下一秒便在於菟的脚下化作了一缕萎靡的青烟。   季娅立即便明白了这来者的可怕。   她发颤地看向深处珠帘后的人影:   “仙神……求您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孩儿……”   “哦?”   回应她的却是於菟的一声嗤笑。   它碾过墨族侍卫们的阻拦,一把扯开了那深色的帘幕。   于是便对上了江御那一双透若冰玉的眼睛。   “……嘶!”   护体的剑影如燕隼般直朝它钉去,於菟直面接下,目光不断地在江御和江御怀中尚且气若游丝的婴孩身上游移。   堕薮的种子已经在那婴儿身上种下,江御也已经赶到,看来於菟对时间的掌控并不够精确,不过……   它甩了甩被剑锋刺伤的手掌,嬉笑道,   “原来这小子的命是靠你渡气才保下来的,这么大个窟窿,可得你使劲填上一番吧,江御?”   於菟并不着急,甚至比起拥有了堕薮的季凌纾,它似乎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东西。只见它脚下的影子里陡然睁开数十只通红的人眼,一动不动地死死打量起江御。   “滚出去。”江御眉心紧蹙。   突然闯到他面前的这红衣男”人“的气息无比诡谲,面容也一派模糊混沌,好像一团凝墨滴在了它脸上,如何也化不开,看不清。   “别急啊,我可得好好谢谢你……呵呵,你助我复兴有功,我本打算封你为我的大祭司呢。”   於菟当初愿意将窥视未来的力量借给江御可不是出于好心,作为凶神,越多人提到它的名讳,越多人知晓或是使用它的力量,它便也越是强大,越是不可磨灭。   此时的江御显然听不明白於菟指的是什么,他见这闯入者执意挑衅找死,便也不再多言,手中的冰玉剑瞬然出鞘,寒光倾泄,丝毫不敛锋芒地朝於菟杀去。   杀意赤裸而果断,威力亦震天撼地,屋中的桌椅门窗悉数被掀翻,长剑铮然将於菟那血色的衣袍钉在了地上。   “啧。”   江御皱了皱眉。他单手召回了冰玉剑,另一手则需始终抱着季凌纾,灵气的输送一旦被中断,这孩子便会立刻变成一具死尸。   於菟不禁捧腹大笑:   “看来他无论何时都会是你的累赘。可惜啊可惜,现在的你反而变成了最好杀的那个。”   刚刚的剑锋打在它身上,力道虽然仍旧强劲,却远不至杀绝,於菟用数双眼睛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后已经可以确定——此时的江御比它往后任何时候见到的他,都要虚弱。   看来救愈季凌纾并非简单地疗伤治愈,而是生生扭转生死,逆天而行。   於菟立刻改变了策略。   让江御死在今天会如何?   春天将失去守护彻底被明宵星君掠夺吞噬,季凌纾体内的魔性也将再无压束终将堕落,世间无疑会陷入漫长的混乱,越是民不聊生之时,它这凶神便越容易趁乱死灰复燃。   那便,杀了江御!   於菟的长发因兴奋而变得更加艳红,早已枯死的胸腔和喉管开始闪烁着喘息,它嗅到了!嗅到了死亡,也嗅到了将要重流的辉煌。   彼时江御正因怀中的小孩受到了惊吓而使劲抓疼了他而苦恼万分,背后忽然一阵凉风袭来,他敏锐地察觉到杀机,正起剑准备好迎击,却见那排山倒海般的红雾忽然矛头一转,如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朝向了奄奄一息的季娅。   江御眉头一蹙,没有丝毫犹豫,转而也赶向季娅所在,要为她挡下这足够让她魂飞魄散的一击。   歘——!   手臂上忽然一痛,江御震愕垂眼,只见怀里的婴孩浑身也泛起了阴湿的红,心口的位置不知何时长出了似雾般半透的一株狰狞藤蔓,死死将他半个身躯束缚。   “畅快!畅快啊!这时候的堕薮可还是属于我的!”   於菟得意洋洋地咧起嘴,肆意地通过还是婴儿的季凌纾操纵着堕薮。   “永别了,江御,我会让我的信徒们把你的‘丰功伟绩’传颂下去的。”   它料到江御不会置季娅和季凌纾于不顾,身姿翩翩的剑仙此时此刻好似一只被堕薮织就的鲜红罗网捕获的蝶,它马上就能将那双碍眼的蝶羽撕碎吞噬!   江御也意识到自己中了计,可若强行挣脱,身后的季娅和怀中的季凌纾必然只有死路一条,他只能咬牙生捱下这一击。   血雾腐蚀万物,消融衣物和皮肤,灼热的痛感遍布全身。   千钧一发之时,忽有一阵粗粝却清凉的薄风扑面而来。   “师尊,我找到你了。”   清亮的声音,好像总藏着几分委屈。   江御的眼睫动了动,手臂上的刺痛感顿然消失,那钉住了他的堕薮好似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主人,沸腾着倒流而去,刺向对面那猩红的血影。   而刚刚已经逼至眼前的红雾也都被人挡下,悄无声息地融化成了一片片尘埃。   江御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比清俊的面庞。   那双本该被杀意浸透的含翠双眸中铺开的却全是柔和,像蒙上了一层水雾一般,见到他的那瞬间便变得更加清澈透亮。   这炽热的光亮,还有其中不言而喻的饱满情绪让江御感到无所适从。   “你叫谁师尊,我从未收过徒儿……唔。”   季凌纾不容他推拒地攥住了他的双腕,突然埋头在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快要被血色覆盖的双眸才再次变得清明,但随着视线的略微下移,他周身环绕的深重戾气却又加重了几分。   江御能感觉到他比於菟更危险,因而眼底始终带有狐疑和疏离。   背在身后的手悄无声息地握紧了冰玉剑的剑柄。   然而短暂的沉默过后,季凌纾只是忽然脱了外衣塞给了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去,再开口时声音里含了几分的沙哑:   “我…收拾了它再来和你解释。你穿好衣服!不要着凉!” 第184章 二百年前(二)   刚刚将江御侵袭包裹的血雾具有极强的腐蚀力,连皮肤都能被侵蚀到溃烂,最外头的衣纱就更不必说。   随着红雾变得稀薄,江御握剑的手也微不可见地放松了些,他问季凌纾道:   “你们是谁?或者说,你们从何而来?”   “这个说来话长,总之那怪物是要来杀我们的。”季凌纾也不确定身处过去之人妄言将来之事是否会招致天罚,一个於菟已经够难缠的了,他可不想再惊动此时还没被江御重创过的明宵星君。   他说着,又情不自禁地朝着江御靠近了些,隔着似有若无的距离轻轻揽住了此刻还不是他师尊的江御,   “但你放心,我就是专程来保护你的。”   江御闻言,似是极轻地嗤笑了声,他抬了抬手中的剑:“我还需要谁来保护?”   “……”   季凌纾闻声没忍住,破了非礼勿视的规矩,垂下眼去看向江御。   这时候的江御比起他所熟悉的样子要凌厉孤高许多,面容俊灵而气质清华,像孤独生长于遥远雪洞中的一株冰莲,清光孤照,也浩气回肠。   而自从季凌纾有记忆起,江御就不再是独来独往的一人,身边有了他这只狼,无论是要负责养还是因为有人陪了,江御因为他而收敛了太多杀伐孤傲之气。   不知为何,季凌纾不由自主地就想象出了早期愿与柴荣一次又一次对剑比试的江御,看起来总是孤身玉立,清澈灵动,玉剑一起手却又锋芒毕露,处处都现神力,赢了后看起来不骄不躁,但若是没得到称赞和叹服,肯定又会轻飘飘地拿那双玉般的眼去剜人。   就是这样的江御,一点点在柴荣的心里被打磨成了真神该有的模样,变成了圣神的执念和摆脱不掉的阴霾。   愈想愈是心浮气躁,季凌纾悄无声息地咬了咬下唇。   视线不受控制地下移,看见江御裸露在外的肩头时他忽然一惊,仰起头别过脸去大声质问江御道:   “你、你干什么!不是让你好好穿衣服吗!”   “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现在这关头穿与不穿衣服还有那么重要么?”   江御白他一眼,原是把季凌纾刚刚塞给他的外衫又脱了下来包在了怀里的婴孩身上。季凌纾一说着凉的事可算是提醒了他,怀里的这小生命是他违逆生死天命救回来的,正是羸弱之时,可不能因为着凉染了风寒而夭折。   “当然重要!!”   季凌纾气得头顶要冒烟,死死咬紧牙关按捺住全身又沸腾起来的血液,炼滓洞中的种种伏淫之事又浮现于脑海之中,他的耳朵在瞬间变得涨红。   都怪该死的堕薮……他学了两百年的礼义廉耻克己守礼,全都被毁了!   嗜血的暴念蠢蠢欲动,季凌纾暗骂一声,下定决心要在於菟身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叽呱——!   半空中的某处传来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响动,是堕薮捕捉到了於菟的踪影。江御也在那瞬间忽然朝同样的方向投去目光,季凌纾按住他的肩膀,拔出腰间自己的佩剑直朝那处杀去。   他一剑二式,一明一暗,明影如虹贯日,将猎物逼至绝路,暗形则阴狠毒辣,在预料之中的落点处于无形中将猎物截杀。   “……哼!”   於菟闷哼一声发出古老怪物的咆哮,因中了剑而血色喷薄。   “不长眼的东西……我才是你的主人!”   它愤恨地撕扯掉已经被堕薮彻底缠上的那部分躯体,本是想将季凌纾当做温床以培育力量,这该死的狼种竟反过来把它的力量占为己有,正面争夺堕薮的操控权时,它甚至落了下风!   於菟气急攻心,偌大的一团淋漓血红径直朝季娅所在之处淋去,它动用那么大精力回到过去,总不能白来一趟!   这狼女也该死极了,竟敢对它不忠不敬,祭拜了它后竟又求了别的神佛!否则根本就不会招致江御,没有江御,季凌纾早就该堕落成魔,沦为它的一具躯壳了!   歘!   剑影如雪也如盖,坚不可摧地阻挡在季娅身前,破开了於菟卷起的腥风血雨。   伤它的那剑妖邪诡异,挡它的这剑仙尘缥缈,是邪道与正道的两极,却又出自同一春暖花开的源坞。   “江御……又是你!”   於菟咬牙切齿。   隔着厚重粘稠的血雨,它与江御四目相对。江御的目光很快落回到了怀中的婴孩身上,刚刚季凌纾一出手他便认得出,那剑法剑式是出自谁的调教。   同时在这一瞬,一股没来由的下坠感忽然将於菟浑身包围。   这凶恶的旧神终于感受到了一股无法逃离的困束感,名为因果,也名为宿命。   它骤然大怒,茅塞顿开:   “是你!你算计了我!!”   因今天这一面,江御才会千防万防,甚至对季凌纾严厉到让二人产生隔阂,以至于於菟复苏时,季凌纾才有能力保全自我,有能力从它手里夺走堕薮。   而也正是因为季凌纾成长至此,才逼得於菟不得不出此下策,动用能力回到两百年前的这一天。   血雾乱颤,於菟甚至开始怀疑,江御到底是担心他养大的徒儿被它的力量染指,还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算计要将它的力量抢过来给他的好徒儿用!   “哪里跑!”   季凌纾高呵一声,提剑追来,於菟意识到它一人已不敌季凌纾和江御,饶是心中怒火中烧,也只得舍弃此身回到现世。   扑通——   红雾四散,季凌纾不料它竟选择金蝉脱壳,一剑劈空。   “这狡猾的臭泥鳅。”   季凌纾暗骂一声,戾气重重,擦去脸畔溅上的污血。   而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女声:   “你……你到底是…………”   被江御扶起的季娅颤颤巍巍地紧盯着季凌纾,近乎失神,好一会儿才又回望向江御怀里的婴儿,瞳孔不断颤抖着。   她不敢说,也不敢问。   因於菟到来而变得死赤一片的天空此刻也开始剧烈地震颤,虚空裂开的那道口子正在极速地缝合。   季凌纾回过头来,看着季娅也只是喉咙颤抖,几欲张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时间不多了,几乎要以秒来计算,在裂缝合闭前不回去的话,他就会永远被留在此时此刻。”   季凌纾感到鼻子发酸。   他不禁又想怪江御,怎么把他养得这么爱哭。   他甚至还想,其实留在这时也好,他……   “我的孩子…”   季娅忽然开口,江御和季凌纾皆是一怔,二人在那瞬间变得警惕,似是都在防备无处不在的“天道”。   然而季娅却不再抬眼去看季凌纾,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出生的孩子,   “他能好好长大的……对吗?”   她像在问江御,也像在问季凌纾。   江御点头,正欲开口,季凌纾抢先回答道:   “能,能的。”   他咬了咬唇,极力压制着喉咙中的酸涩,季娅不敢看他,他却一直在看季娅,看着他将再也见不到的母亲。   “他会被人当掌上明珠一样养大,也会变得很强,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身边的人……”   “那就好,”   季娅忽然展开眉心,轻松地笑了起来,   “变不变强的,没那么重要,他只要能开心,不怨我强迫他来到这世上,就好。”   裂缝越来越狭小,季凌纾的语气也愈发急促起来,“他只会感谢你,你是很好很好的母亲…”   在季娅身边的这短短一瞬间,季凌纾才恍然明白,这世界为什么会因为被母神遗落而变得扭曲溃烂……连被堕薮侵蚀到如此地步的他,在母亲身边时竟也能重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片刻安宁。   就好像回到了花坞,日头正高,树影柔和,静静地落在他脸上。   季娅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溢上喉头的却是一口滚烫的血,她不动声色地将污血咽了回去,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她只能轻轻扯了扯身旁江御的袖子。   最终只能是江御做了这个坏人。   他朝季凌纾道:“你回去的路快要消失了。”   季凌纾闻言,神情立刻变得委屈,眼里的眷恋好像不止是对着季娅,也对着江御变得浓烈。   被他这样看着,江御不禁别开了眼,别说是季娅,他也像着魔了似的有了一瞬想帮面前的少年重新劈开那裂缝的冲动。   最后季娅轻轻朝他抬了抬手:   “快去吧,一定也有人等着你回去。”   “……嗯。”季凌纾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江御身上,滚烫坚定。   也终于愿意动身,向季娅告别。   “仙君,劳您送送他吧。”季娅咬住发白的嘴唇。   江御的眼睫动了动,知道她是到了极限,终是叹了口气,将怀中气息已经渐渐稳定的孩子递给了她:   “他会想你抱。我等下再来接他。”   “多谢仙君。”   季娅眼里已经泪光闪烁,她最后一次转过头去看向季凌纾,朝着季凌纾挥了挥手:   “你要……多晒晒太阳,多吹吹风。”   那是季娅最后朝他留下的话。   在苍狼一族的传说中,离去的故人会化作草原上呼啸的风,吹过子孙后代的面庞,吹起一波又一波无边无际的碧浪。   季凌纾喉咙发哽,还好有江御扯住他的胳膊,带着几分强硬地牵着他往归途走去。   离开母亲身边后,堕薮的反噬更加猛烈地开始反扑,惹得季凌纾头疼欲裂,戾气四起。   他怕伤了此时的江御,只能加快脚步,可就是匆匆望向江御的一眼,如一记重锤忽的砸在了他头上。   他看见江御的心口处干干净净。   并没有那让他介怀,揣测,甚至嫉妒多年的咬痕。   可从今天往后的每一天里,江御都和他时刻在一起……   狼族特有的尖齿被舌尖不由自主地摩挲,与他记忆中江御心口那痕迹的形状不谋而合。   在即将抵达那道缝隙时,江御忽闻季凌纾开口:   “师尊,我真是太笨了。”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季凌纾一眼,“就刚刚看来,你还挺聪明的…………唔!”   手腕忽然被人反手抓住,用力往怀中扯去。   “松、松开……!松口!”   “这下你知道穿好衣服有多重要了么!”   锋芒未敛的江御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肩头情不自禁地发起颤。   “哎呦…!”   江御将季凌纾一掌拍了回去,他驻足于那道裂缝跟前,直到天上的异象消失。   他的脸色仍旧发白,耳垂却泛着霞色的红。 第185章 旧神覆灭   “哦?”   察觉到缠斗中的二人神识归位,明宵星君当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探验季凌纾的修为,然而发现他不仅没被削弱,反倒将堕薮运用得更加得心应手后,那张慈眉善目了上千年的人面上也终于是浮现出了丝缕的愁态:   “你未免也太不中用了。”   这话是对於菟说的。   “呵,站着说话不腰疼,从始至终和这小子真正在交手的可是我,你这只会作壁上观的混蛋也好意思说我不中用?”   於菟不满地驳斥,血雾簌簌,它话语中带着几分威胁地催促起明宵星君道:   “你还不动手么?堕薮可是越战越有的力量,江御刻意引他藏拙,其实早就把一身剑术的精髓传给了他!再拖下去你我都要被他吞噬!”   它越说越觉得气愤,半空中裂开一只巨大的囫囵红眼,瞪视着明宵星君,充满了斥责之意:   “但凡你刚刚能多拖住季凌纾一秒钟不让他追回过去坏我的好事,别说是他,连江御也不会再成为威胁!”   明宵星君面无表情地抬手劈出一道金光闪电,掣开了於菟那道怒目圆睁的兽眼:   “你以为我真只是站这儿看着?怎么不用你的脑子想一想,为什么江御到现在都还没赶来坏你的好事?”   “怎么,你还能杀了他不成?”於菟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明宵的唇角动了动,开口间亦是不掩瞧不上於菟的意思,   “他在白玉京里已经损了我半身的修为,我所剩的二分神识在此为你助阵剿杀季凌纾,三分则在虚空中困住他,早知你如此没用,我真该先和那季凌纾一起讨伐了你。”   於菟闻言,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明宵的话它信了才有鬼了,依它见柴荣应该是被江御伤过四成,抽干琉璃海的神雾恢复至了七成,二成在与江御缠斗,半成拿出来佯装与他共敌季凌纾,而剩下的四五分……都在伺机而动,准备随时渔翁取利,诛杀它或是季凌纾!   於菟张口,正欲再激柴荣,却突然“呃”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目。   只见它绯红的发丝正孱弱地飘荡于水浪之中,面前的铜雀阁,明宵星君,还有身后天行众的教徒们都不见了,它竟孤身一人出现在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渊水之下!   这水底它再熟悉不过,此处便是它第一次教给季凌纾堕薮之力,是它准备蚕食这具完美躯壳的温床。   可如今竟倒反天罡,让它站在了那鱼列石阵的对向,反倒是季凌纾取代了它,煞气磅礴地立身于浪潮的中心。   “想反过来吞噬我?你休想!”   於菟飞手捏诀,古兽沉吟,它的身后百怪千兽千变万化,人类的身姿和样貌被它用水色堂皇抹去,大片大片的鱼目,鳞片,尾巴,爪牙在它的背影下涌现。   於菟怒呵一声,生生在脚底开拓出了一条更深的沟壑,那深渊中尸骸遍野,曾经臣服于它脚下的人与兽无不爆发出狰狞的嘶吼,于河床中忽然伸出成千上万只森骨白手,死命地朝石林当中的季凌纾扑涌而去。   “滚开。”   季凌纾亦不让半步,扎根于他体肤的刺青迅速开出一簇又一簇幻灭的花,呼啸着以他的身躯为中心张牙舞爪地肆意生长开来,捕杀、吞噬掉花枝所触碰到的一切。   於菟生出浑身的冷汗,但它脸上依旧勾着冷冽的诡笑,没想到它的堕薮竟然又被季凌纾的骨血和灵魂滋养出了这样艳谲的形态,它更没理由不抢回来了!   “明宵小儿!你还想不想杀他了!”   於菟突然大吼一声。   下一瞬间,只见那本已迅速在水下蔓延遍布的花枝突然石化停滞,欻欻歘地开始猛烈震颤,花茎不断地肿胀膨大,发出刺耳的一声爆破后,竟从内里炸裂出刺目的神光,引燃了不灭的神火。   是明宵星君的天罚!   “啧。”季凌纾眉头紧锁,圣神之力当真是无孔不入,连这里都能渗透进来!   即将反吞於菟的堕薮不得已停止,甚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败腐烂,季凌纾以一敌二终究是难占上风。   於菟见状肆然大笑起来,甚至对柴荣拍手叫好:   “好好好,就这样,明宵小儿你只要能拖住他,我必把他的灵魂都拆食干净,让这天地间再也寻不到他的任何痕迹!”   布满倒刺和利齿的触爪如网一般在这团红色的凶影身后绽放,将因天罚而枯萎的堕薮拂成齑粉,重重地将季凌纾攥在了手中。   黏腻又湿滑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刺入经脉,季凌纾疼得倒吸起一口凉气,连心脏好像都被这团由绝望和阴湿的尸块组成的秽物侵入。   他能感觉到五脏六腑,修为真气正在一点点从体内流失,季凌纾本该在此刻感到绝望和恶心,可他没有——他的神识和思绪大概已经被堕薮给泡坏了,以至于在这样沦为鱼肉的情况下,他竟在认真地感知,认真地学习,学习这融合了万兽的怪物是如何进食,如何将他一口一口吃入肚中的…   嘎啊——!   不知何处惊起一声怪叫,自季凌纾身上的刺青诞生的堕落花丛之上忽而雷光闪烁,一个震颤后竟挣脱了天罚的牢笼。   “江御……!!”   柴荣双唇紧绷,凤目圆睁,只有在面对江御时他连一丝一毫的悲悯神性都伪装不出来,好像这千余年来所受的跪拜都是笑话,到头来他仍是那个一次未胜的窝囊师兄。   江御的剑并未停歇,招招杀意至满,连柴荣都未曾见过他出招如此狠厉,狠厉到几乎丢掉了他惯有的清雅矜贵!   明宵星君不得已抽回了四海八荒内自己所剩的全部神雾神识以应对江御,他清楚,面对现在的江御,只要有一瞬的不慎,轻则被削断肉身难以复原,重则又要丧失修为元气受损。   “你放弃吧江御!就算你刎我喉咙刺我胸膛千次万次,你能杀死的永远只是柴荣,而不是我明宵星君!”   比起於菟的腹背受敌孤注一掷,明宵星君的底牌则是他贵为圣神的不死不灭。   江御手里的莫邪剑已经确认杀不死他,就算伤他再重,只要今天能成功从江御身上彻底把春天夺过来,他便总能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到那时谁都无法再忤逆他,无论是江御,还是吞下了於菟的季凌纾……!   “柴荣你这该死的蠢货……!!!”   於菟的叫喊声撕心裂肺,却再也穿透不过那厚重的潮水。   堕薮再次张扬生长,荆棘丛生,季凌纾单手挥灭了那阴湿的血雾:   “吞了你,天行众对你的信仰便也会变成我的力量,对么。”   作者有话说:   於菟,一位前期自己浪飞,后期又被狗队友狠狠背刺的翻车玩家。 第186章 棋子的复仇   ——噗通。   几不可闻的声响于赤潮深处回响开来,水底幻境外正剧烈交锋的柴荣和江御闻声皆是一怔。   於菟的气息消失了……不,与其说是消失,更像是被拆开了边界纳入了某团更为巨大乌黑的混沌,有更加深不可测的东西将它彻底吞噬了。   “江御,放下你那把不伦不类的剑吧,我们没必要再斗了!”   柴荣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哂笑,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抬手用手掌接下了江御的下一剑。   那剑通体晶莹,又被覆上了浓烈的一层血色,直直贯穿柴荣的手掌,又十分狠恶地搅旋着他手上血淋淋的伤口。   柴荣蹙起眉,哪怕是圣神也并没有能无视痛觉的优待,他此刻已经是伤痕累累。   可恨的是江御明知莫邪剑杀不死他,却依旧一剑更比一剑凶狠——从那凛冽的剑气中柴荣能感觉到,江御的目的已经不是要杀他,而是类似于要折磨他,凌辱他…为什么?为他刚刚联合於菟欺负季凌纾?   柴荣不得已调用了更多的神雾,为了抵挡住江御的下一剑,琉璃海中某个百人规模的小型宗门在眨眼间全门覆灭,都被他们所敬仰依仗的明宵星君抽干成了干涸的人皮。   “江御!你如何泄愤也没用了!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徒儿根本消化不了曾经的圣神,他的结局只会是变成下一个於菟。”   他几乎是凑到了江御的耳根旁,看似悲悯又极尽恶毒:   “你以为他能保持多久的清明?一百年?三百年?江御,你不会不知道所谓的清明对一个怪物而言是何种的折磨吧?他承得住人们铺天盖地的恶欲和信仰吗?五百年,一千年后呢?他总有受不住的那一天,到时候你辛苦守护的这一切,这整个天地世间都会毁在他手里。”   “闭嘴——!”   江御一剑封喉,掐灭了明宵星君那恼人的声音,面前高大的人形终于到了极限,轰然倒在地上,化作四散的泥。   而后很快就有一尊神光环绕的、新的圣神之躯被天道摆放在了江御面前。   他滔滔不绝,像神殿里信徒们歌颂他功德无量时念诵的梵文:   “江御,看在你我二人曾经的交情,我给你指条明路如何?这个世界如你所见已经开始坍塌腐坏了,只有你与我共同带着春天去寻找一方新的天地,我们的文明才能得以延续。”   唯有此番话柴荣说的真心实意——他确实在考虑抛弃现在这个已经枯竭的世界,而蒋玉所在的那方天外天则成了他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的新天地。   “延续文明?”   江御冷笑出声,   “到底是延续文明,还是延续唯你独尊的统治?这世界是被你毁掉的,你哪也不许去!”   柴荣果然被他激怒,额角青筋突起,圣神的面具几乎全数破碎:“……好啊,我哪也不许去?那你就来当我用以维系周天的补天石!”  “你给我滚远一点!不准碰我师尊!”   季凌纾一剑刺入柴荣与江御二人之间,被堕薮覆盖的剑犹如一堵张牙舞爪的墙,忽然朝着柴荣张开血盆大口,喷吐出无数的蛇信和瘴毒。   等明宵星君破开这重重兽臂牢笼时,季凌纾已经踏着剑扛着江御跑出了数里。   …   …   与此同时,铜雀阁地下的铸剑地宫再次被人开启。   铁锈味扑面而来,因和人血味有些许相似,吹得蒋玉不禁皱了皱鼻子。   风曲习以为常地将他一把扯到了身后,挡住了那些刺鼻的味道,无奈道:“上头几尊大神打架,你这看着就像祭品的不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还要回来这里干什么?前些日子炼剑炼得走火入魔了?”   蒋玉略略白他一眼:   “终于承认我是祭品了?”   风曲冷哼一声,岔开了话题,“你到底要下来做什么?”   蒋玉没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了铸剑台前,召唤出了明宵星君强赠予他的冰玉剑,看着那通体剔透,绝世无双的剑,他自言自语道:   “的确是一把无出其右的好剑,不管是用材还是铸法,都比我们赶制出来的莫邪剑要好太多……”   风曲闻言有些纳闷,不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圣神铸的剑和人造的能比吗?你不会是被刺激出毛病了吧?怎么突然开始自怨自艾了?”   蒋玉轻轻推开他的胳膊:“我是突然想到,为什么不直接用冰玉剑再造一把莫邪出来,那或许能成为真正的弑神剑。”   “……天方夜谭。”风曲评价道,“你觉得星君会蠢到造出一把能杀死自己的武器出来?”   蒋玉沉思片刻,不置可否。   冰玉剑所用剑材与莫邪剑大体相似,甚至都更为上乘,两剑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莫邪剑中的那味“从未献出过信仰之人的关窍骨血”。   蒋玉猜想,莫邪剑之所以能弑神,关键也就在此处,是这缕纯净的骨血给予了莫邪剑违背天道、覆灭信仰的力量。   而现在江御手中的那把没法杀死柴荣,问题大概也就在这里。   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曾经是无神论者的自己无疑是未曾献出过信仰之人,所以关键是那“关窍骨血”到底指什么?   现在的莫邪剑中分明已经加入了他的心头凝血……也是,他一个在任何方面都没有天赋的人的血,怎么可能会有那么神奇的功效。   那到底还有什么……什么能威胁到天道,什么能让柴荣感到恐惧?   “唔。”   蒋玉心头忽然一明。柴荣将他当作天外来物,故而曾经与他有过多次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柴荣说终于将他拉了“下来”。   柴荣还说过会夺走他身上能“操纵一切”的力量。   ……   蒋玉久违地跳脱出他已适应的这一身份,居于俯瞰之位地重新审视起柴荣。这享万民香火的神,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他电脑里的一串,代码。   所以柴荣怕的,是这个?   “风曲…!”蒋玉茅塞顿开,一把扯住风曲的袖子,“明宵星君给你的力量里,有没有能把我的记忆抽出的能力?”   “有是有,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风曲不解道,“记忆是构筑灵魂的基石,抽出记忆意味着损坏灵魂,你可想好了?”   “想的不能再好了。”   蒋玉没有犹豫道。   献出有关现世的记忆意味着他将彻底与真正的,曾经的自己割裂,更意味着他将失去故乡,失去归属,完完全全变成一个飘零于这陌生世界的孤魂野鬼。   但他想赌。   想完成前辈的夙愿,还江御一个圆满。   更想向玩弄他命运的天道和明宵星君复仇,让他们后悔就这样草菅人命地,将他如玩物般拉入了所谓神明的棋局。 第187章 山河图开阵   “季凌纾,我们跑什么?”   江御从被扛在肩上变成了被抱在身前,虽然他四肢健全身上无伤,但季凌纾就是执拗地要这样抱着他,一览无余地露出独占的态度。   江御抬手蹭去他下巴上不知谁的血迹:   “柴荣打不赢我的,再生多少次也没用。”   “……我不想让他再碰到你,包括他的神雾,”季凌纾闷声道,“师尊没意识到么,他和交手时的眼神就像看到肉的野兽,谁知道他又会想出什么恶心的法子膈应你。”   江御抿了抿唇,手指转而抚上他的面庞,   “那你呢?你碰我时不疼了吗?”   季凌纾摇了摇头,“吞下於菟以后,疼不疼的好像也变得不清晰了,像被水淹着一样,总之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大概是已经能够习以为常地用堕薮消解痛感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江御抬眼,“九天神州,莫非圣域,只要柴荣还活着,不论你把我藏到哪里,他总是能找到我们的。”   而且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抛却这万千于天灾之下民不聊生的生灵。   “这圣神是定然要弑的,”   季凌纾顿了顿,   “但无需你动手,况且没有真正的弑神剑,你也动不了他。”   江御看着季凌纾有些闪烁含糊的眼神,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十分不安宁的预感,他忽然扯住季凌纾的胳膊,定定地看向他,问道:   “什么意思?”   “柴荣由我来杀。”季凌纾回答得果决。   “怎么杀?”江御又问。   “……和於菟一样,”季凌纾不敢再垂眼看他,于是只能飘忽不定地四处落目,“我想靠堕薮把他,把腐坏的那部分天道也都吞噬……”   “不可能。”   江御直截了当地打断他,   “你受不住。吞掉於菟已经是你的极限,不只是你,任何人都不可能受得住。”   “可我想试试,”季凌纾轻轻回握住江御的手,因堕薮变得冰凉的指尖不断细细摩挲着江御那因常年握剑而覆有薄茧的指节,“一开始所有人不也都觉得,我不可能赢得过於菟,不可能掌握得了堕薮吗?”   他说着还将江御又往近处扯了些,带着几分强迫意味地将江御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触碰着他难以被那污浊潭水和厚重河床掩埋的心跳,   “我只要心里想着师尊,就什么都能做到。”   “季凌纾……”   江御的眉心舒展开又皱起,再开口时嗓音之中也含有了几分几不可见的颤抖:   “千疮百孔的赢不叫赢……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明明应该在花坞里,春和景明,玉叶金柯…”   江御摇了摇头,   “只要再争取些时间,铸出真正的莫邪剑并不是问题,在那之前我只要不断重伤他……”   “可他已经能渐渐跟上你的剑锋了,”   季凌纾终是咬牙说出了柴荣真正的可怕之处,   “不是他变快了,而是你的剑在变慢,天道正在一点一点地强行篡改因果,柴荣几乎快抽尽了天地间的神雾来对付你,就像於菟的梦境一样,境随他心而转,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季凌纾边说边俯下身,属于狼族的尖锐犬齿轻轻硌着江御的手指。   江御闭了闭眼,叹息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消解不了他,一天一天地开始变得像他,该怎么办?”   “我不会让他得逞的。师尊,你信我。”   季凌纾按住了自己脖颈上张牙舞爪的刺青图腾。   “师尊。”   季凌纾轻声唤他,像往常在撒娇那般。   “嗯?”江御抬眸看向他,察觉到季凌纾碧瞳深处沉沉绵绵没有尽头的不舍时,他心下蓦的一沉。   “等一切结束,我们还会回花坞吗?”   “嗯。”   “那你别老闷在坞里躲懒了,”   季凌纾接下来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打趣话,只让江御觉得四肢百骸如坠冰窟,感到从未有过的脊背发麻。   他说,   “无论春夏秋冬,多去外面吹吹风。”   “……”江御顿觉浑身发寒。   他蓦然响起,在被层层术法影响而变得模糊的两百年前的记忆里,季凌纾的母亲季娅消弭之际也曾这样嘱托过季凌纾。   多去吹吹风。   因为在苍狼一族的传说里,离去的故人会化作草原上的风。   季凌纾的后半句话没有说,江御却觉得仿佛已经回荡在耳畔,如同呓语诅咒——师尊,多去吹吹风,免得我回来看你时,找不到你在哪里。   江御骤起,死死扯住季凌纾的衣领,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和急促:   “你想干什么?”   “什么……师尊,你在说什么?”季凌纾装作满面残忍的迷茫。   现在的他已经吞噬了於菟,等他再吞下柴荣,这世间一切的祸患和灾厄便都凝聚于他一人身上……   而他无需消解柴荣。   他只要在吞困住柴荣的那一瞬间自爆就好。就像曾经那个恨极了他的木羽晖一样。   这些腐蚀着江御辛苦守护的春天的污垢…一切觊觎江御的,威胁江御的,他要统统都带走。   江御看他这样心里明白他是要装傻装到底,不仅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裳,另一手甚至握住了剑柄:   “吹风?”江御似笑非笑,   “你让我吹哪里的风?万一我认错了呢?万一有别人的风经过,万一你找不到花坞的路了,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师、师尊……”   季凌纾错愕地看着江御的脸。   怎么办……江御问他怎么办……江御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江御存在于这世间不知多少岁月,久到足以和圣神邪魔比肩而立,与他纠缠在一起的不过只是其中的匆匆两百年,这沧海一粟,竟能让江御慌神至此了吗?   “师尊,你听我说…”   季凌纾艰难地按住江御的肩膀,此时他才真切意识到江御那足以斩邪断神的身体是多么的有力,那么多次与他刀剑相向时是否其实也从未对他动过真格……   “走到现在这一步,我已经成为灾厄本身了……等将来秩序重建,仙宗复明,只会有接连不断的人逼你杀我证道。”   “你知道我从不怕这些!”   “可我怕。”   季凌纾唇色苍白,颤抖着朝着江御摇头,“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变成凶邪,我更怕你的名誉被我毁于一旦…明明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拼尽全力守护所有人……师尊……我不要他们骂你,我不要……”   于天地,于众生,季凌纾都是该除的祸患。   唯于江御,他只被江御一人视若珍宝。   或是从一开始就怕他在面对於菟的蛊惑时难以坚守本心,比起功法和剑技,江御先教会他的是悲天悯人,是普济众生,是救苦救难,是善心,是慈心,更是明宵星君早已遗忘多时的佛心。   所以此时面对如此浑浊危险的自己,季凌纾如江御所教那般,将蒙爱的私心藏到了最下,要一以贯之践行江御教给他的仁义道心。   可他没想到,最后阻止他的不是於菟也不是柴荣,而是亲手教给了他这一切的江御。   江御的剑横在他面前,冰冷威仪。   他看着季凌纾,目光平静,语气却冷得让人感到陌生:   “季凌纾,你的命是我保下来的,你人也是我养大了,除了我,谁也不能决定你的生死,包括你自己。”   季凌纾感到不可置信,想要去抢下他手中的剑:   “师尊,难道我将来可能会比柴荣更过分,可能会毁了所有的一切,你也都不在乎吗?”   “对,我不在乎。”   江御挣开他上前夺剑的手,刀剑无眼,亦无半分怜惜,生生划破了季凌纾肩上的衣袖,见了滴滴像泪痕般的血。   “你求商陆杀了你时我就说过,谁要杀你我便杀谁。季凌纾,别逼我卸了你手脚的力把你关进花坞去,让你像小时候一样,再来恨我一遍。”   “江御,你……”   季凌纾紧咬着下唇,瞳孔不断震颤着。在刚刚那一瞬间,好像本该全都由他背负的恶名就那么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都被江御接了过去。   “哈,哈哈哈!”   师徒二人的争执被柴荣充斥嘲弄的笑声打断。   他追上二人,却见他们刀剑相向,听到江御一字一顿的威胁,看到江御露出如此执着到近乎疯狂的模样,心情不觉变得大好。   连他都忍不住嘲讽江御道:   “江御,你可真是这天上地下最冷酷的人啊,逼魔得道,又逼仙堕魔,於菟没让他成魔,你倒是承其衣钵。弄了半天你这好徒儿最像仙,而你,却开始像魔了啊!”   江御闻言只淡淡瞥他一眼,   “柴荣,我自知断不尽私欲,所以才从未想过要飞升成圣,可你却毫无自知之明,既成圣神,又放不下人欲和执念,你比我更该死。”   “呵呵,对我而言‘死’马上就要失去其意义,现在唯一该死的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儿,你最好清醒点看看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一切污浊的集大成者,若不是你教会了他所谓慈悲所谓道心,他此刻倒也不必如何纠结痛苦了吧?”   柴荣肆意冷嘲热讽着,没有弑神莫邪剑的存在,他便更加有恃无恐。   而通常,江御都对他的嘲弄充耳不闻,唯独此次,江御听了他的话后竟然短暂地思索了一秒,而后扭头看向神色依旧错愕的季凌纾。   “你觉得,我教你教错了吗?”   季凌纾摇了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像是卡了颗苦涩的橄仁。江御教他仁义道德,教他慈悲为怀,怎么会有错呢?明明是这个世界的道发生了溃乱,为什么这也要怪罪于江御呢……   江御便又挑眉看了眼柴荣,柴荣不禁破怒道:“你不会是在得意吧?”   江御一贯地没再理会他,而是朝着季凌纾道:   “那为了不让你后悔听了我的教诲,我会亲手把这个扭曲腐烂的世界拉回正轨上去。”   “什么…怎么拉?什么意思?师尊?师尊??”季凌纾抓了个空,更空的却是他的心,师尊就是师尊,永远都藏着他所不知道的一手,可这却让他感到恐惧,他变成现在这样的满目疮痍,就是想要让江御能始终干干净净……   “江御,你……”   明宵星君微微蹙起眉心,神色从最初的从容不迫变成疑惑,在他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从未见到过的阵眼被江御开启的那瞬,所有的神情都指向了急躁和不安:   “你干了什么?你想干什么??江御,这是……无极山河图……?!”   “你说我徒儿浑浊不堪,”   江御冷冷地俯视着柴荣,   “那我便创造一个他越污浊,别人便越敬畏他的世界,你这自诩高洁的神也得向他俯首称臣。”   “江御,你疯了!你想永远都被困在里面吗!!”   柴荣惊呼一声。   然而江御却没有半分的犹豫。   ——山河图,开阵。   作者有话说:   PS.第184章 做了一点点修改,对应本章苍狼族的传说:死去的人会变成草原上的风回来看望故人。 第188章 神兵天降(二更)   “一条能开出花来的帕子……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吗?”   大约半月前,蒋玉得知江御和漱冰仙尊在其生前一直在寻找、复原无极山河图时不禁发出了如此的疑问,他担心是他们二人读不懂古籍上对此神器的记载,以为是什么和莫邪剑一样具有强大破坏力的法宝,由此才费力寻找。   江御闻言笑了笑,“蒋公子现在应该已经知晓,这世间的春天,包括花和花香都只会存在于我身边了吧?”   “嗯,这个我倒是知道了。”   “但山河图就算不在我手里,也能开出新的花开,”江御顿了顿,进一步解释道,“那不只是一张手帕,而是能够生长出一个新的世界的第一抔沃土。”   “有、有这么厉害?”蒋玉讶然,“那,代价呢?”   “灵力,足够支撑开阵的灵力。”江御摊开手心,和睦的暖流在他指间缓缓流淌。   “所以你是想让所有人都迁徙到新的土地上去,借此摆脱明宵星君的掌控?”蒋玉又问。   “那样甩不掉他,况且就算是我,也不足以支撑山河图承载那么多的人,”   江御淡淡摇了摇头,   “这世间本身并没有问题,只是天道的某一部分发生了腐坏,连带着污染了柴荣。我打算把这坏掉的部分切下,封入山河图里。”   “……那,堕薮,还有季凌纾,怎么算?”蒋玉脑子难得灵光,问的也直击要害。   “我和季凌纾一起入阵,”江御果决道,“就算扑杀不了柴荣,也能生生世世把他,还有这世间叨扰生灵安宁的一切邪祟都困守在阵法之中。”   “可外面的世界……没有你在,外面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到时候春回大地,神雾消散,一切都从头来过,重归于欣欣向荣,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那,山河图的里面呢?”蒋玉不忍细想,“你,季凌纾,柴荣,还有许许多多的恶念、邪物,要永远在里面争斗下去吗?那才是真正的炼狱……谁停下,谁就会被践踏吞噬。”   他有些无奈地道出了江御不愿承认的事实:   “山河图里……不可能存在你和季凌纾想回到的花坞。”   “这只是最后的下下之策,”江御反过来安慰他道,“不是还有莫邪剑在前吗?若是能直接斩弑柴荣,山河图便也不必展开了。”   “……希望用不着吧。”   蒋玉点了点头,为保万全,他还是如江御所愿帮忙复原了那张无极山河图。   然而事与愿违。他付诸了几乎全部心血的莫邪剑无法撼动柴荣分毫,从一开始便不抱太多期望的山河图却逼得柴荣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狼狈和仓皇。   柴荣铺开遍地的神雾,脚下生风,毫不停歇地朝山河图的阵眼边沿退去。   可这阵眼却像是活着的一团雾气,变化莫测,漫无边际,无论他怎么逃,都逃不出山河图的笼罩。   ——是季凌纾!他竟然在帮江御展开这疯狂的阵法,所以山河图的边界才有了於菟那难缠的性质!   在外界,他贵为圣神,天地都唯尊他心法。   而一旦被吸入了那不受天道辖制的山河图,他无疑会丧失唯心塑律的资格,况且被吸纳入山河图中的污秽定然都是些反叛无赖之徒,没人会再忠心地信仰他!   耳边不断传来尖叫声和呜咽声,罪徒,魔兽,凶煞,乃至瘟疫,战争……这世间的一切邪恶都被那阵眼吸入,哭骂声与怪物的嘶吼声从未断绝。   柴荣不是没有尝试过去夺山河图的启阵权,然而没有天道护体时,他那引以为傲的神雾与江御一招一式百炼成钢积淀下来的灵力相撞就如以卵击石,根本无法撼动江御丝毫!   “柴荣,会感到害怕的人还能被称为圣神吗?”   江御身影一闪,挡住了柴荣的去路。   他的言语一如既往,平静而坦然,就好像从未把柴荣放入过眼里一般。   在飞升之前,还作为人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涌现在柴荣面前,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活在江御带来的阴影之下……   “滚开,江御!你以为你进了山河图就有命活吗?你只会比我更加死无葬生之地!”柴荣嘶吼道,天罚像雨一样密集地朝江御砸去,却都被江御手中的剑,或是来自季凌纾的堕薮消解,“你猜堕薮最喜欢什么?纯恶之地!它会爬满季凌纾的躯壳,钻进他的五脏六腑,把你的好徒儿变成凶神的傀儡,把我,把你,把一切都碾碎吞噬!”   “能被吸入山河图的,本身就是该死之物,”江御静静地扬起眉梢,“无极山河图只能开阵一次,闭阵后将再无开启的可能,一起死又如何?倒是还了这世间一片清净。”   “你这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柴荣咬牙切齿。   在江御看不见的地方,在即将被吸入山河图之际,他与天道再次完成了一次交易。   他献祭了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神性,忘却了自己修炼多年得来的道心,更背叛了他刚入金霞宗时,背着剑想平万民之苦的初衷。   ——咔!   只听一声振动山河的巨响,竟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天门处垂落下四条金光普照的天锁,锁链牢牢将柴荣和他的神雾钉固于现世。   柴荣再度笑了出来:   “江御,到最后我都打不过你,不过无所谓了。”   “师尊,那是什么东西?”季凌纾皱起眉,心道有古怪,他和江御相视一眼后,腾起堕薮朝着其中的一条锁链扑杀而去。   江御重新起剑,几乎用尽全力,不留任何生机地砍向了另一条。   咣——!   堕薮的爪牙穿过了那链锁,江御的剑却被弹得飞出。   连明宵星君的神雾他都斩得断,这怎么会……   江御的目光愈发冰冷——这是天理,即天道的化身。   和他的剑伤明宵再重也无法真正杀死他一个道理,天理凌驾于所有的秩序和因果,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破坏的存在。   柴荣笑得狰狞:   “再见了江御,以后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你了!”   山河图开始旋转天地,即将把季凌纾和江御也吞入其中。   “是我赢了,江御!”   柴荣几近疯狂,他迫不及待地等着要收下江御手里的春天,没有江御,没有於菟,也没有季凌纾的世界……唯他独尊,万千生灵只供养他一人!   他迫不及待要享受了……!   咚——!   只听清脆如玉环相撞,随后是玉石交裂的咔咔声,有道身影闯入了他们三人之间。   咚!   又是一声。   这次他们都看清楚了,闯入的身影拽着一把通体冰透的剑,轰然砍裂了钉护住柴荣的一道链锁。   “你就是圣神?”   那身影如燕隼般轻盈亦凌厉,某一瞬间他的剑锋甚至擦过了柴荣的鼻尖。   “简遐州,就是被你害死的。”   独夏冷笑一声,杀意尽显。   又是一剑,四条天之锁中的一条,猝然破碎。   “独夏,小心天罚!”季凌纾喊道。   江御及时赶到,一剑劈开了那直朝独夏长驱而去的天罚。   “剑可真难用,还给你!”   独夏将手中的冰玉剑扔给了江御,   “蒋玉让我交给你的,让我找了这么久,你可一定要帮我把他给千刀万剐了!” 第189章 风曲的背叛   独夏话音未落,忽的被从明宵星君周身浓厚的神雾海中给弹飞了出去。   他不通神雾,能在他们几人之间停留刚刚那数秒已实属不易,横亘于心口的那股恨意化作刀锋劈断了一条天之锁后,在坠落之际他终于没忍住,喀出了一口血气来。   他是这世上破坏天道的第一人。   “简遐州,你的仇我给你报了。”   独夏向下不断坠落,风声似要将他的身体撕碎,但他却轻松快意地笑了出来,能砍上那虚伪的圣神一刀,落向何处他已经不在乎……了……   砰。   落地的声音很轻很轻,连山涧中盘踞的飞鸟都没被惊起。   恍惚中似乎有人衣角拂过他的面庞,独夏看不清,以凡人之躯靠近圣神的代价无比沉重,他只感到身体沉得睁不开眼。   “喂,独夏——!”   雪豹的视线透过层层枝叶准确地寻到了独夏所在,雪煜迅速禀明了商陆,商陆带着族中的巫医匆忙赶到,原以为这以命涉险为江御送剑的少年已经一命呜呼——于常理而言,逼近圣神、破坏天道,又从白玉京中坠落而下,不可能有人还有命活。   巫医将独夏翻过来,紧绷的嘴角忽然松缓:   “少、少主,他好像没死,他、他只是睡着了!”   “什么?”   商陆一愣。   送剑的任务本应由他这个现存修为最高之人来完成,但即便是他也没把握能活着回来,可鸦川离不开他这样一位主人,犹豫之时还是独夏忽然如神兵天降,抄起剑便头也不回地奔向明宵星君。   重伤归来已经是最好的打算。   巫医重新又检查了一遍,确认道,“他身上连外伤都没有,经脉也没见受损,真的只是累坏了睡着了。”   “会不会是在天上有江仙尊他们的保护?”雪煜猜测道,“明宵星君本来也不敌江仙尊,加上独夏的身手也不差……”   “就算白玉京里有江御和季凌纾相护,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还能完好无损?”商陆摇了摇头,目光最终落在了独夏心口,被这好似什么都不在乎的少年藏在数层衣襟下的荷包里,是一枚留存着几许陌生而强大的神雾的耳坠。   是有人接住了他。   商陆可以肯定。   “罢了,先带他回铜雀阁休养。既然弑神剑已经送到江御手里……胜负也该见分晓了。地宫那边你留了人吗?”   “派了我的亲信小队去接应蒋公子,”雪煜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跟在蒋公子身旁与他形影不离的那鲛人,少主觉得该如何处置?那人的神雾毕竟和明宵星君同宗同源,如果它反过来被明宵星君操纵,铜雀阁里的所有人都会陷入危险。”   “它啊,”   商陆垂下眼,思忖了片刻后只轻微摇了下头,   “不必再派人盯它了。蒋公子给的信号弹你让人去放了,也好让他早些安心。”   “一切都听少主吩咐。”雪煜听令道。   …   …   伴有凤凰鸣叫声的信号弹腾天而过,在苍穹中擦过一瞬的霞辉万丈。   地宫深处看不见那金霞漫天,唯余凤凰鸣叫,霎长的一声将蒋玉的思绪忽的拉了回来。   他猛地坐起身来:   “风曲——?!等一下,我还记得?我分明什么都还记得!”   他急促地抓起守在他身旁的人的袖子,“你没按我说的做吗?为什么!你……你最后还是要向着明宵星君?!”   蒋玉心中急切万分,什么也来不及注意,只紧紧地扯着风曲,近乎无力的拳头一下又一下砸向它的肩膀:   “我问你话呢!你……”   随着注意力变得逐渐宽广,蒋玉的瞳孔骤然颤抖起来,他原本紧抓着风曲的手指没来由地变得浑软……浑身的力气好似在那瞬间突然被抽空:   “风曲……最后一道咒文…怎么不见了?”   风曲终于有了反应,近乎无奈地笑了一声。   “风曲?!”   蒋玉的声调又拉高了几许,他不可置信地发起抖,表情变得迷茫,   “你说话——你说话!”   他捧着自己变得干干净净的手背:“什么意思…?你没告诉我让你抽我的记忆需要消耗这道咒文……你没告诉过我…”   “如果告诉了你,你会放弃铸剑吗?”   风曲的声音听起来要平静许多。   “……”蒋玉一哽。   他不会。   “你不会。”   风曲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但看到你发现令咒消失时要比发现自己还记得许多事时要愤怒不少,我心情倒也不差。”   “难道取走我的一段记忆比从季凌纾手里护住我还要难吗……?”蒋玉不明白,风曲的强大和可靠他比谁都清楚,哪怕是面对发狂的季凌纾,它虽也感到过后怕,却始终没让他被伤到过分毫。   “取记忆不难,”风曲轻笑一声,“但那把剑出现在星君面前时就意味着我的背叛被定了罪。”   “可我什么都还记得……”蒋玉几乎快要将下唇咬破,字句颤抖濒临破碎,“你背叛的是星君…还是我?”   “最终的冰玉剑在完成之时被我彻底毁掉,”   风曲没有回答蒋玉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道,   “这就是星君把我放在你身边的,最重要的目的。”   它顿了顿,看到蒋玉急得红了眼眶,终是没舍得再多停顿一秒,话锋一转,又道,   “但抽出你的记忆后,我却在你的记忆里找到了我真正的来路。”   “……你说什么?”   “现在这是我这个叛徒最后的私心,”   风曲压下他不住颤抖的胳膊,“放心吧,你的记忆的确已经被献祭,最多再过一刻钟,你会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个干净。”   “……那现在这是?”   “我想让你也知道,”风曲的嗓音微不可见地在某一瞬间变得沙哑,但很快又回归顿漠,“哪怕你也马上会忘记。但只要你有一瞬间知道过,我就也不算一具完完全全的,傀儡。”   风曲的嘲弄第一次朝向了明宵星君,它冷哼一声,   “我其实早就背叛了他。从我见到你开始,那便是我的第一次背叛。”   “你说第一次……”   思绪被风曲的声音牵引,蒋玉回想起在那座庄严的神殿之中,明宵星君让他从签匣里投出属于他的那支神颂。   “一直没告诉你,我是杀光了那签筒中其它的所有神侍,才得以见到你。”风曲抿了抿唇,“我到现在也说不出来原因,只是觉得我必须要见到你。”   “……”蒋玉愕然。   他随手的一掷,于风曲而言,已是搏过一场命。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蒋玉无措地看着它变得愈发单薄、近乎消失到透明的发丝,等他发觉自己已经抓不住风曲的头发时,消逝已然流窜到了它的双手,四肢,身躯,最后是那张到底都看起来非常不近人情的面容……   存在的流逝在这一刻开始变得如此具象清晰,而残忍之处就在于,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时,时间已经走到了尽头。   最后连风曲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轻的像是一阵风,一吹便散在了云里。   “创造出我的人是你,不是明宵星君。”   风曲俯身,最后的重量压在了蒋玉的指尖,弥留,而无可奈何。   只留蒋玉一人怔然。   而被抽出的记忆因风曲最后所做的手脚在消散之际也变得清晰起来——蒋玉回想起来,他来到这里之前日复一日所做的本职工作,就是构筑这广阔山海的地图。   在成为明宵星君座下的一粒顽石之前,风曲首先是他写下的一串代码。   那也是蒋玉为这世界所写的第一行字符,是这整个游戏项目的开端,是代理权被夺走、他被排挤架空后,这变得陌生而扭曲的世界里,唯一还属于他的东西。   什么神颂。   什么神的祝福。   蒋玉嗤笑出声。   风曲本来就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风曲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明宵星君。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就在遗忘的前一秒。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用慌~鸟鸟在HE里从不写虐文~   蒋玉和风曲之间的感情比较特殊,他们之间的羁绊可能不存在“爱意”,因为他们一直都在忙于活着或者忙于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还来不及去体会“爱”,对方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们俩可能自己也还没想明白,但能肯定的是他们对彼此而言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u*   弑神的代价是很大的,但是不破不立,前途是光明的! 第190章 春回大地   “竟敢背叛我……一块小小的石头,竟敢背叛我……呃啊!!”   柴荣痛哼一声,那亘久冰凉的玉剑刺入胸膛,拨开天道的玄虚相护,直而准地穿透神像壳下的那具人类的躯体。   ——噗唔!   鲜血从他的唇角不断涌出,几乎用尽了毕生的修为才没让江御当场刺穿他的心脏…心脏,他竟又有了心脏,他被神理抛弃,又成为了人。   “江御…你也是叛徒……你这不信神的孽魔…你才是真正的邪……”柴荣呓语道。   “那你呢。”   江御声音冷清,亦如他手中的剑,贯入柴荣的脑海。   “你道心不定,私欲过贪,才成了现在这人不人神不神的模样。你既不是当年我认识的柴荣,也不是人们心中所愿供奉的明宵星君。人性,神性你都没有,你剩下的只有无边的贪欲。”   “你胡说!你懂什么!!”   柴荣骤怒。   然而江御狠厉果决,见一剑未封喉,立刻抽剑再弑,柴荣还想躲,可四肢都被季凌纾的堕薮牢牢扣缚,这一次,他无处可逃。   咕…!   剑锋破开血肉的声音格外刺耳,但江御紧皱的眉心却并未舒展,柴荣的表情在一瞬的怔然后也忽然有所变化,他又咳出一口血来,而后骤然大笑:   “天……不亡我也!”   “师尊!”   季凌纾眼疾手快,吞噬掉直朝江御而去的数道天罚雷击。   江御似暗骂了一声,欲拔剑抽身,柴荣却忽然一掌抓住了冰玉剑的剑身,剑锋没入他掌心的血肉,滋滋生出古怪的烟雾,他得意地笑了出来:   “你们的弑神剑失效了!”   蒋玉献祭的记忆虽超越天道之外,但毕竟是天外来物,天道的强大之处在于包罗万象,短短几剑过后已经迅速又编织出新的天网,欲将弑神剑也纳入天道的制辖之下。   江御一脚踹向柴荣的肩膀,握剑的手突然松力,改为手刃劈向他抓着剑不放的胳膊。   “唔!!”   柴荣闷哼一声,江御的力量太过强劲,赤手空拳也仍旧利如刀锋,将他的半条胳膊生生碾废。   “失效又如何,”   江御语气森然,   “事到如今杀不杀你有何两样,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再也别想从山河图里出来了。”   同时他换手夺回了剑,瞬间斩断了柴荣的手筋,又连着一脚将柴荣踹向了山河图的阵眼深处。   从白玉京俯瞰世间,世间竟如一汪荒芜的泥潭,深不见底。   江御居高临下,垂眼看着这虚伪的真神堕入他自己一手造就的泥潭。   “江御!!!”   半晌,柴荣的嘶吼声贯穿天地,扶摇而上!他的声音唤起世间所剩的所有神雾,凝聚成金光万丈的锁链,如牢笼般突向江御。   “那你就和我一起…永远都活在地狱里!”   “滚呐。”季凌纾不耐烦地露出獠牙,遍覆堕薮的剑浪气荡乾坤,将柴荣的负隅顽抗击碎吞没。   江御冷嗤一声。   山河图一旦开启,本就需要他这个启阵人共同入阵才能保证阵门再也不会洞开,他就没想过要独善其身。   在柴荣撕心裂肺的余音里,江御衣角翩飞,抬手掷剑。   那柄在他手中守护了平玉原和琉璃海,乃至鸦川千余年安宁的冰玉剑最后一次又守护了这世间。   剑若定海神针,将柴荣彻底钉入了炼狱。   也为他和季凌纾扫平了一条通往山河图的路。   “季凌纾,”   江御唤了他一声,   “到最后还是我自作主张为你定了归途,你……”   “我从未怨过师尊,”   季凌纾上前,尾巴已经先一步卷上了江御的小臂,“只要有师尊,我在哪都行。”   江御张了张口,最终只是轻笑一声,主动牵起了季凌纾的手,   “我这个师尊到底是当得不好。”   山河图里注定不会有花坞,吸纳了所有的污垢恶孽之后,就装不下春花夏蝉,装不下秋月冬雪,也装不下山南水北,烟火人间。   而那些都是季凌纾还不曾看过的世界。   连柴荣都说过,江御对季凌纾太残忍了。   本该被捧在手心里的清澈明珠,终究是滚了尘埃,一步一步被砺成了混沌的沙。   “师尊,你看起风了。”   季凌纾反手握紧了江御,冰玉剑开拓的这条归途上春风拂面,将堕薮的反噬一一消解。   他本就是沙。   是世间最混沌最藏污纳垢的沙。   但江御是他的风。   是风让沙飞扬。   藏有春天的玉牌在江御的指间化作晶莹的玉屑,落满人间,如春雨流连,将被明宵星君掠夺的一切都还归于世界。   无极山河图,收……   ——砰!   阵。   “不是,谁啊!不长眼睛吗!”   季凌纾被撞得眼冒金星,一睁眼竟看到的是一堵巨大犹如森森白骨铸成的软墙。   “咕咕。”   “白墙”动了起来,从庞大的身躯里伸出桥一般的触手,相比于被撞飞出去的季凌纾,江御则是被它轻轻放在了地上。   “咕。”   它歪了歪脑袋,又伸出手去,将他们二人又往外推了推,季凌纾已经被推出了山河图的阵眼之外,江御作为启阵人,似乎被阵法牢牢攀附,白乎乎用再大的力气也没能把他送出去。   “你……是白苑?”季凌纾面色复杂地看向它。   白乎乎抖了两下,像是天幕在震动,这是在点头。   江御叹了口气道:“仝国师,看到你还活着,倒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   听到江御开口后,仝从鹤才缓缓从白乎乎背上柔软深厚的毛发中探出脑袋来,不紧不慢地现了身。   “小生这辈子一心求生,虽然命苦,但好在命也大,不是那么容易死的哦。”   仝从鹤摇着手中的扇子,幽幽走到了江御面前,   “不过江仙尊,金身破除时可真疼得小生想死的心都有了,你当时……”他边说边将下巴抬向季凌纾,意味深长。   “原是金身救了你一命。”   江御打断他,冷冷瞥下一眼,仝从鹤只得耸耸肩,换了个话头:   “小生赶来是来找江仙尊讨赏的。”   季凌纾闻声拳头都硬了,挤进他和江御之间:“你有病吧!我师尊为你们做的还不够多吗!”   相比起来江御要平静不少:“等我入阵,金霞宗宝库里的宝贝你随便挑便是。”   仝从鹤摇摇头:   “哎,小生不要那些宝贝。”   江御终于正色看向他:   “那你想要什么?”   “小生想找你讨的,是山河图的启阵权。” 第191章 桃李满天(完结篇)   “你……你这人、”   季凌纾被仝从鹤这出惹得摸不着头脑,   “你以为那里面是什么好去处吗,虽然你作恶多端,但山河图里万恶争鸣,就算是你和白苑,说不定也得在里面被人乱揍!”   江御也表示出了不赞同,以他对仝从鹤的了解,仝从鹤绝不是愿为他人做英雄的性子:“山河图中失序混乱,不可揣测,你又已失了金身……”   仝从鹤以长长的一声叹气打断了江御的话尾:“小生在您二位心里的形象也太差了……”   季凌纾大抵是不满他打断江御说话,没好气道:“谁让你自己作恶多端又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又自私自利。”   “呼噜噜……”白乎乎闻声倒是先不乐意了,张大了嘴巴朝着季凌纾哈气,被仝从鹤一掌拍了拍脑袋。   “他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仝从鹤耸了耸肩,季凌纾和江御肯定以为他是想在山河图里占山为王捞些好处才赶来的……不过本来也是如此。   他是朝向季凌纾:   “季仙君,哦不,现在应该叫你季魔君,小生私以为就算你生吞过於菟掌握了堕薮,也不尽然能压制得住山河图里的那些邪孽。至于原因嘛……”   “原因为何?”   “因为你太要脸了。”   “哈?”   “你师尊把你教得太过品德高尚,在那种混沌之地,强大和仁义不可兼得。你是如此,你师尊亦然。”   “仝国师,话虽如此,但我和季凌纾不在那边……”   江御终于没忍住,从背后拍了拍仝从鹤的肩。   仝从鹤一怔,脸上的表情没让旁人看见,忽的转过身来,依旧如故般带着笑:“哎呦,原来在这边,小生这方向感……”   “你失去心眼了。”江御看着他用以覆眼的白绢,不是问句。   仝从鹤立刻咧嘴笑了起来,“江仙尊这话说的,小生单挑的可是曾经的凶神,这点儿代价已经不算什么了。”   罢了他又补充:“再说小生又不是完全开不了心眼,只是不像往常那般能看得那么清楚而已。”   江御闻声轻轻扫了眼一旁的白乎乎,虽然变成了怪物的形态,但脖颈处的掐痕仍旧触目惊心,想必仝从鹤因再度失去“看”的能力又折磨过它。   “话说回来,小生只是在陈述事实,”仝从鹤忽然收敛起笑容,正色道,他先指向季凌纾:“你,一个清冽的魔,”而后又指向江御,“你,一个混沌的仙。你和你,都太不纯粹了,进了山河图搞不好也要挨揍的。”   更重要的是经山河图一吸,现世里几乎不存在能供给白乎乎吸食的“恶”了,再想像在都皇城那般培育“恶”,收割“恶”可要困难得多了。   江御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止住脚步听仝从鹤说这番话。   难道仝从鹤和白苑,真的比他和季凌纾要更适合留在山河图中?   “说了这么多,你就想证明你比我们都要适合进去呗。”季凌纾叹了口气,“但谁能留下并不是你能说了算的,连柴荣都没能从我师尊手里抢过主导权,天道受损后神雾的不堪一击便暴露无遗,难道你能接下吗?”   “季魔君要说这个的话,小生可还真有几分自信,”   仝从鹤轻蔑一笑,他掌心间忽然闪烁起蓝紫色的电光,一如往常那般刺目耀眼,威力不减,   “江仙尊可还记得,小生是如何得道、如何飞升的?小生手里的‘神雾’和柴荣的可不同,小生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歪魔邪道啊。”   他说着朝江御伸出了手,   “如何,江仙尊?不如就来试上一试,看小生有没有本事从你手里接过这山河图?”   江御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若是承不住,上古神器的反噬可是足以让你魂飞魄散。”   “那小生还真是拭目以待。”   仝从鹤勾起唇角,在与江御掌心相接的那瞬间,他另一手忽然御力,大力地朝江御肩上拍去——   “师尊!”   被白乎乎堵在阵眼外的季凌纾没来得及看清他们二人间发生了什么,只见眼前忽然雷暴狂哮,再接着就是江御竟被一把也搡出了阵眼。   “胡来!”   江御蹙眉,想再回到阵眼里,却已经被一道高不可见的屏障牢牢阻隔。   “江仙尊,小生又骗了你,”   仝从鹤得逞地轻笑道,   “小生想带着白苑一起称王成圣,这愿望在有你的世界里注定不可能实现……所以小生决定要在这山河图里登阶成神。”   “……”江御张了张口。   “你是真不要脸啊!”季凌纾替他把话说出了口。圣神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当的,坐享万人供奉的同时也就意味着要承载万人的欲望……不过这些道理仝从鹤不会不懂,他想要放手一搏,乐于去以暴制暴,江御就是有心要拦,也总是拦不住。   山河图闭阵。   雷声呼啸着奔涌而去,唯独留下一条遮目所用的白缎。   …   …   数月之后。   琉璃海中的神雾早已干涸殆尽,琉璃海变琉璃谷,连富庶了千余年的金霞宗都在一夕之间变得朴素了许多。   神雾修道的方式被彻底碾碎后,随着各宗各派的复建,曾经断绝的符箓、驯兽、炼体等修道之术再次复兴,琉璃谷中竟也呈现出百家争鸣,欣欣向荣之势。   曾为仙宗之首的金霞宗自然是重拾起祖师爷所擅的剑道,宗主玄行简老当益壮,背着剑气喘吁吁地完成了他家祖师爷“挥剑三千次”的吩咐后,半死不活地叩响了花坞的大门:   “江师祖啊,您歇够了吗?全宗弟子都等着您指导教诲呢,您就发发慈悲,露个面呗?”   玄行简说完饶有耐心地站在门口等了片刻,终于等来了江御开口:   “……说过了不收徒。不教。”   他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江御愿意回话,闻言连忙又巴结道:   “不收徒,不收徒,宗里除了季凌纾没人能叫您师尊!就是想您能指导一二,我们也好知道该往何处去练啊?”   ……   这下屋里又没声了。玄行简有经验在前,有意密闭五感,模糊听觉。   可饶是这样,还是听见屋里似有桌椅晃动的声响,再深的他不敢细听,好像是谁砸了盏茶杯,接着是衣料窸窣的声音,再过了没一会儿,花坞的大门竟打开了条缝儿。   只不过探出脑袋来的是季凌纾。   玄行简眨巴眨巴眼:“季凌纾啊,今天你又在啊……哈哈。”那江御八成是不会出来了。   季凌纾“嗯”了一声,“这几日堕薮又在我体内作乱,师尊忙于助我调息宁神,受了不少累,玄宗主就让我师尊好好休息几日吧。”   顿了顿,他又道:   “刚刚听玄宗主说你们刚挥完三千次剑,当初师尊教我时,每日可都让我挥三万次。”   玄行简:“……??”   季凌纾不等他再多说,做出一副赶人的样子:“等各位仙尊挥完了三万次,再来寻我师尊讨要教诲也不迟。”   “……!”   玄行简不敢惹季凌纾不高兴,这孩子到底是有着堕薮,阴晴不定才是常态,像今天这样能变得清明有礼又好说话,那大抵都是靠着江御“受累”。   打发走了玄行简,季凌纾轻轻关上了花坞的门,眼睛立刻又变得亮晶晶的,一点也不像玄行简想象中那般阴戾,他可怜兮兮地扒在床榻前:   “师尊,不生我气了吧?我帮你把玄宗主赶走了。”   江御没好气地一脚踩在他肩头,近乎一字一句道:   “你不许上来。”   季凌纾便摆出一副更让人见之生怜的表情:   “师尊……当初在炼滓洞里你不是这样的,还原我痛觉时你也不是这样说的,现在怎么说话不算话了……”   江御忍无可忍:“凡事要有度!”   他都后悔当初日日让季凌纾挥剑三万次,练就出一副这样强韧的身体来了!   “师尊,帮帮我吧?不然我控制不住堕薮了可怎么办?”   季凌纾语气可怜,眼底却藏着沉沉的狡黠,尾巴已经先一步卷住了江御的脚腕。   江御无情拆穿他:   “昨天……不,前天傍晚你其实就已经好了。你这家伙……快些松开。”   季凌纾仍旧想得寸进尺,江御必不会百依百顺,不知何时拿起了桌案上的玉笔,锋芒如虹贯日,划向季凌纾。   季凌纾现在当然不会被一杆笔伤到,随手唤起的堕薮轻而易举地便吞下了破风而来的剑气,可就这瞬间的功夫,江御已经拨开他的尾巴、穿好衣服从窗户溜了出去。   季凌纾拎起衣衫立刻追去,二人御剑而飞,一前一后,竟从金霞宗一路行至了平玉原的怡宵塔。   “呀,仙君您……”   楼外的小倌怯怯迎上来——平玉原中有关天行众的存在和记忆都被季凌纾的堕薮给吞咽嚼碎了,江御再也不用遮面而行。   不过此次他难得无礼,擦过那小倌的肩膀不顾人阻拦,直接冲向了塔主所在的塔顶。   那狐妖正抽着水烟,听到动静后微微一抬眼,看到江御的脸孔后立刻如见钱眼开般露出笑意:   “好值钱的一张脸……哎?仙君你不是来过我的怡宵塔嘛。”   塔主眯起眼,   “嗯…您身上的怡宵锁连主人都还未换过。不过我看您现在找回了修为,以您的能耐,破开我这小小的怡宵锁不是信手拈来嘛。”   江御懒得回答,破锁简单是简单,但破了锁之后要哄好哭哭啼啼的季凌纾可不简单。   他没理会那狐妖的问题,而是开门见山道:   “你这里有没有能灭人欲的药?”   狐妖:“啊?”   “江御……”   季凌纾面红耳赤地赶到,听他连师尊都不叫,胆大包天地敢叫自己全名后,江御自知今晚又得被他软磨硬泡,纵容他的无法无天了。   早知从小就不该惯着他的……   江御叹了口气,见季凌纾御了剑却迟迟不走,似是在等他共乘一柄剑,不禁无奈道:   “怎么越长大越粘人,御剑也要一起?”   季凌纾有理有据:“只是想起上一次从怡宵塔前御剑而行时,师尊就是和我共乘一剑的。”   “……”那时候江御刚刚失忆又丢了修为,别说御剑了,他连剑都拿不起来,只能和季凌纾同乘。   见他迟疑,季凌纾步步紧逼道:   “师尊是忘了吗?从小到大也都是师尊带着我御剑的,是因为我现在被堕薮污染过,师尊嫌弃吗?那我自己驭一把好了,还有怡宵锁,师尊不喜欢的话就取了吧,免得师尊和我这个臭名远扬的魔头走得太近,污了名声……”   江御:“……一柄就一柄,别说了。”   季凌纾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那,师尊可不可以坐我怀里……?天上也不会有别人看见,我想咬一口……”   “季凌纾,别逼我把你踹下去。”   “啪嗒啪嗒。”(狼尾巴甩起来撞到剑的声音。)   …   …   “……白日宣淫。”   独夏百无聊赖地坐在树枝上,抬头看着阳光漫散的蓝天。   树下相貌平平的少年闻言抬起脸,看了会儿天,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   独夏冷哼一声,收回目光:   “以你这寻常人的目力是看不见的。”   “……好吧。”   蒋玉眨了眨眼,自他糊里糊涂地醒来时就和这叫独夏的少年在一起了,他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独夏不问,反正是愿意让他跟着,偶尔还会保护他的安全。   只是独夏常常会说一些他听不懂的事,没当他露出迷茫的神色时,独夏都会耸耸肩,自言自语道:“你忘记的事还真多。”   蒋玉也不急于寻找归处,他好像对什么都淡淡的。   不过这次他还是没忍住,提醒独夏道:“我听村里的人说这伙强盗势力很大,今天你杀了这几个,不怕他们寻仇报复吗?”   “来几个我杀几个,”独夏冷笑道,亮出了手里的弯刀,“敢打私塾里那些孩子的主意,哼,今日若非你及时发现喊我来,那些小孩儿就都死在他们手里了。”   “嗯,也是。”   蒋玉看得出他很强,一边低头将这些强盗身上那些料子舒适的衣裳扒拉下来,准备洗一洗改一改给孩子们穿,一边问独夏道,   “你和这村里的人非亲非故,为何愿意这样保护他们?”   独夏翻了他一眼:“行侠仗义,不行啊?”   蒋玉显然不信:“你……大字不识一个,靠开私塾行侠仗义?”   独夏没好气地皱了皱鼻子:“你烦不烦,又什么都不记得,又什么都要问,我之前给你讲过一次的事就懒得再讲第二次了!”   “……好好好,我不问了。”   蒋玉深谙与独夏的相处之道,看他心情不好了,连忙便躲得远远的,抱起一堆衣服准备去溪流畔洗洗干净。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独夏烦躁地叹了口气,但一扭头看见不远处的私塾,他脸上的躁意又很快散去,转而变成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这村子近日里有一个闹鬼的故事——村中那新建的私塾里有一位谁也看不见的“鬼先生”。   最初独夏是在那封存有简遐州碎魂的耳坠指引下来到了这村落,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问过简遐州,如果没有入金霞宗修道,他会想做些什么?   那时简遐州想也没想,就说想回故乡当个教书先生。   独夏不知他这叫显灵还是叫回魂,其实一开始他也怀疑过可能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但他无所谓,而且还十分胡闹地举着刀逼着村里的人纷纷把孩子都送去他和蒋玉临时堆起来的私塾。   而怪事却发生了。   一连好几天后,原本和他一样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孩子们竟然学会了算数写字,又过了几天甚至能背诵起诗文。   村中的大人们纷纷好奇不已,可拉着自家孩子无论怎么问,那些孩子却都只说不记得上学堂时都发生过什么事。   其实也有村民偷偷请来过道士——不过很可惜,那些决定摆阵驱邪的道士们无一不都死在了独夏的刀下。   一来二去,村中的人只好接受了独夏和这鬼先生的存在,逢年过节甚至还会给他们送些自家种的萝卜、鸡生的蛋。   当然没人敢和独夏看对眼,村里的人只敢和那个看起来就没什么脾气也没什么个性,每天都神色淡淡、慢慢悠悠的蒋玉说话。   这村里的怪事其实不止鬼先生一件。   也是不久之前,在一个深夜里,村子西面突然有一颗陨石坠落,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没几天就汇聚出一潭泉水。   村里的老人都说那石头是天上的白玉京里落下的碎神,邪乎的很,容易滋生妖邪怪异,因而村中的土著民心照不宣地都不会往那边靠近。   可新搬来的蒋玉却不知道这些。   日上三竿时,蒋玉终于抱着那堆衣物走到了溪流畔,他正挽起裤腿踏进水里开始搓洗衣衫,没注意到身后水潭中有一团黑影在悄悄靠近……   哗啦——!   脚腕忽然被一双冰凉的手爪攥住,吓得蒋玉原地跳起,可在他逃上岸之前,那双手又用力向后一拖,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拖进了半人深的水潭里。   “独…………唔!!”   蒋玉想向独夏呼救,可那水鬼却聪明地捂住了他的嘴巴,一阵挣扎翻腾过后,筋疲力尽的蒋玉以为自己要葬身于此,但出乎意料的是,那水鬼停下了将他向下拖拽的动作。   “别动。”   水鬼的声音低沉,蒋玉一愣,心底忽然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他不怕死地回过头去,水鬼银白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脸上,蒋玉眨了眨眼。   没想到……这水鬼长得还挺好看的。   “你、你要干什么?谋财,还是害命?”蒋玉僵硬地问道。   “水鬼”小声支吾了半天,最终闷闷道:   “……我饿了。”   蒋玉心下一惊:“你要吃人肉?!”   “……”水鬼好像有几许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口,然后咻的一声在蒋玉迷茫的目光中变成了一尾巴掌大的小银鱼。   再三犹豫后,蒋玉拿衣服兜着水,把这条小银鱼带回了家里去。   独夏懒洋洋地瞥了一眼:   “没事,没什么道行的小妖怪,你舍不得杀就先养着吧。”   “但他说他饿了,这种妖怪……要喂点什么好呢?”蒋玉悉心地给这水鬼找了个水盆。   “鱼嘛,随便撒点石头撒点土都行,反正饿不死。”   “要不还是撒点菜叶子吧。”蒋玉决定道。   他们两人一鱼一鬼,各自都说不清自己的来路,便这么稀里糊涂又风平浪静地在村落里住了下来。   只不过妖鬼都是阴物,住久了难免生出阴气煞气,附近有村民实在害怕,竟一纸求助状送到了金霞宗里去。   好巧不巧,前来除魔镇妖的正是借机云游平玉原的江御和季凌纾。   独夏看看他俩又看看蒋玉盆里的鱼,半晌,抖了抖肩:   “搞来搞去都是你们这几个人,我都腻了!”   季凌纾不服输道:   “我才腻了!整天平玉原里被告的最多的就是你们村,要么你们就跟我回金霞宗,要么你们就掩人耳目些,别再烦我师尊了!”   二人吵嚷声不断,阴恻恻的院落里竟也生出了几分人气。   江御站在后院里没进屋,正巧和抱着小银鱼的蒋玉对上了眼。   蒋玉盯着他看了又看,忽然不知怎么的,豆大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从眼角淌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好像在刚刚那一刻,上一世压在他肩头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   乱蓬蓬的杂草深处,几枝迎春绽开了如星牙般的花苞。   ——春天来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感谢陪伴!   天大地大,江御和季凌纾的故事还会继续下去~其实原本结局还会有许多坎坷,但我自己回想了一下,觉得师尊和小狼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不忍心再虐他们了,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大团圆结局~   这应该是鸟鸟写过的最久的一本书(当然还是怪我总是请假),战线拖得很长,坚持追更的朋友们真的让鸟鸟特别感动!   围脖@变成萌鸟的猛禽,欢迎大家关注!   新文正在加紧筹备中,会改进许多!期待大家的支持~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