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   作者:漱欢   文案   闻奚,生于人类末日审判后的第二百七十二年。   那是一个极其残酷的荒原时代,在异变污染生物的猎杀下,生存是唯一的目标。   少年在逃亡途中捡到了一枚耳机,   系统自带的声音低沉温柔,   在此后漫长艰难的岁月中教他战斗,为他引路,   做他最忠诚的同伴,荡平一切绝望的荒野。   趟出血海的那一天,耳机中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闻奚穿越回末日审判前的第十三个夜晚,   那时污染时代才来临不久,一切尚有希望。   趁着月黑风高,他拦在幸存人类基地审判官陆见深的家门口,懒洋洋地抬眸:   “你好,我丢了一个声音和你一样的男朋友。”   “交出不杀。”   陆见深:?   年轻人耗尽最后一丝耐心,束起长发,左手把玩短刃:“我与他历经生死,同床共枕——”   人类审判官面对逼近的刀尖不改神容:   “那么,重新来一遍?”   “……?”   **   后来洪荒史书之中,有人说他们曾见过先知。   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那时无人信神,他即是神。   **   他步入黑夜之中,听见了地球上那场下了两百万年的雨。   ——我与你,直到宇宙尽头。   【阅读指南】   1、精神状态与外表同样很美丽的闻奚(受)x 精神稳定(装的)哑巴酷哥(真的)陆见深(攻),1v1   2、两个恋爱脑的癫疯对决,群像,组队换地图打怪   3、可能有我编的触手元素,微微微微恐(?)   4、不适合极端控控,婉拒断章取义和吵架,love&peace   5、故事发生在平行宇宙,和现实没有任何关联,切勿代入!   内容标签: 强强 科幻 穿越时空 末世 废土 群像   主角:闻奚,陆见深 ┃ 配角:萧南枝,早早,李昂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废土末世,恋爱脑的癫疯对决!   立意:人类的赞歌是勇气的赞歌 第001章 第一夜 01   白昼漫长温柔,云朵软得如同棉花,被湛蓝色的风无意撞开。清甜的露水滑过叶尖,落入流淌的溪涧。   一头小鹿从林中倏忽跃出,脆如银铃的蹄跳和潺动的溪水奏如乐章。   从平缓的山坡俯瞰这一幕时,阳光从脚下的树荫边缘一路铺开。   直到一片低低的风声从森原尽头轻掠而来,惊动了啜饮的小鹿。   一瞬间,光与云蒸发殆尽,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静谧之中,一道沉哑的声音在耳蜗深处响起,刮蹭过单薄的皮肤。   挠痒痒似的。   “……闻奚。”   吵死了。谁在叫他的名字。   没看到在睡觉吗。   “闻奚。”   再次响起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年轻,透着股勾住细线的金属光泽,差一点就要从脊髓中寸寸抽出,又痒又疼。   好像非要让人想起一点什么。   差不多得了,别是有个疑难杂症之类的大病,非要叫他。   很熟吗?   而且凑这么近说话,礼貌吗?   不是,等等。   怎么不能动了?!!   四肢如同被什么束缚住了——不仅不能动弹,连被“束缚”的知觉都没有。   无尽的黑色空间只剩下意识。   空洞的意识。   虚空宛若漩涡,卷得人眼皮低沉,头脑昏昏,更困了。   别烦了,安静一会儿好吗。   “闻奚!”   突如其来的悲伤急促如鸣钟,简直吓得人魂飞魄散。   ……哭丧呢?还是想打架?   棺材板都给你扣上!   声音和杂念同时落地的那一刻,巨大的风声迅速聚拢。   轰隆隆隆隆——   在耳边骤然爆炸。   嗡,嗡嗡嗡!   恼人的鸣响在暴风席卷后仍然盘桓,像永不停歇的机械。   仿佛在逐渐远离,却又清清楚楚停留在大脑深处——   滴答。   闻奚睁开了眼。   一滴水珠从钟乳石尖端坠下。   在聚拢的水泊中泛起涟漪,荡开了先前的嗡鸣声。   又是一滴,落在他的鼻尖。   接踵而至的,神经末梢传达出第一个感觉——   是痛。   疼痛,酸痛,刺痛,总之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每一根骨头都好像在水中泡了个十天八夜,软了酥了,然后被榔头从头到尾敲碎了每一节。   连提起手的力量都要很艰难地唤醒。   酸痛的手背支撑着手指,碰了碰右耳。   有一枚红色的微型圆片耳机藏在那儿。   金属表面氤开湿润的水滴。   还好。应该没坏。   他刚才好像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通过耳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而他却仿佛根本不认识那个声音。   陌生得可怕。   大概是个噩梦。   食指指腹刚准备敲击耳机外壳时,一阵脚步声停在近处。   闻奚眸色一抬。   这才注意到周围陌生的环境。   他应该是在一个深阔的岩洞中,不远处的火堆照亮了黑色的石壁。火光噼里啪啦地闪烁,撞出回音,却无法驱走阴寒。   而光亮无法抵达的地方,只有深渊一般的黑暗。   向四周延伸,无穷无尽。   “跟你说话呢,你到底听见没有?”一个卷毛的大块头男人出现在闻奚的视野中,眼神打量,语气极不耐烦。   ……太近了。   闻奚微微皱眉。   他抬头时,黑色的斗篷帽子从发梢滑落,搭在肩头。   停滞五秒的空气中传来“嘶”的一声。   那个陌生的卷毛男人偏过头,语气轻挑地朝火堆边的同伴笑:“哟,三哥,快来看看这是个什么好东西!可比咱们那儿的漂亮多了。”   下流轻贱的视线粘在闻奚身上,像在打量某种物件儿。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弯下腰,想去捉他的下巴,“啧,男人?……也没关系,没人在乎这个。不过,你头发这么长,是会被污染物抓走的。B型天牛见过么,那种东西每天都在高.潮。”   斗篷没有罩住的那张脸苍白如纸,火光在眸中颤动。人坐在那儿也摇摇欲坠。   但那双眼睛却隐隐浮出一层蛊惑的冰蓝色,和声音一样摄人心魄。   闻奚说:“没见过。”   只是单纯的陈述。   就在身旁的男人哼笑时,火堆边的那位“三哥”眯着眼睛,语气轻松而警告:“行了,科斯卡,别吓着人了。这可是七队那位从环内捡回来的。”   “……七队?”名为科斯卡的大块头疑惑了几秒。   葛三补充道:“那位审判官大人。”   科斯卡似乎被震慑住了,转过身努努嘴:“那又怎么了,难不成是他的旧情人?得了吧,这种事可没有归属权。”   葛三给架在火堆上的鱼翻了个面,鱼肚皮滋滋冒油。他瞥了一眼反应正常的氧气浓度指示器,然后意味深长地提醒:“能在环内那么极端的环境中活下来的人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能轻松杀了污染物,或者,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你。”   科斯卡脊柱一凉,放在皮衣拉链上的手骤然一紧。余光出现了一截黑色的斗篷。   他缓缓扭过头,只见自己方才调戏的人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身旁,不由浑身发毛。   但他很快定了定神。   这人长相堪称稀罕,身型瘦削单薄,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病弱模样,就差被风吹倒了。   连苍白的手指尖都在发颤。   跟葛三形容的不说沾不上边,简直是相差八万里。   科斯卡再一转头,撞上葛三的嗤笑。那眼神仿佛在笑话自己是个傻子,什么夸张的鬼话都信。   科斯卡吊着的心总算毫无顾虑地放下了。   闻奚对这一出玩笑浑然不觉,眼睛直直地盯着正滋滋作响的鱼。   鱼皮已经烤得微焦,散出掺杂香料的肉味儿。就是那一圈长满细密牙齿的鱼嘴被火熏黑了,难看得有些碍眼。   科斯卡朝葛三的方向挪近两步,抓了抓头发:“三哥,环内到底是哪儿啊?真有那么危险?”   葛三陷入沉默,鼻孔出气:“……算了,你第一次出来,连个真正的污染物都没见过,不怪你这么多年培训都没听过课。”   他随手捡了根树枝,沾着暗河的水在地上画了个倒三角。   “假设这是一个污染源中心,半径两百公里内,都属于环内。环内的污染物密度和危险等级都远大于环外。目前我们所在的岩石谷就位于Y-121污染环边缘。”   科斯卡“哦”了一声:“不是说越靠近越危险么,那一路上什么都没碰见,老子一发子弹都没机会打。”   “你最好是别碰见,”葛三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方向,“没有活人从环内出来过。或者说,我们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来自于死人。”   葛三收回视线,忽然一愣。   方才架着烤鱼的地方空空如也。   闻奚嗅了嗅串在木枝上的一整条鱼,足足有小臂那么长。枝条烫得手指发红,他却毫无知觉一般。   他的脑海中仍是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画面。当时他正驾驶着一艘特异飞行器穿行在漫天碎石之间,然后一声巨响,飞行器不知道撞上了什么,和他一样失去了意识。   “这是哪一年?”闻奚忽然问。   科斯卡顺口回答:“2198年啊,不是你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这都不知道。”   “随便问问,”闻奚的眸色一动,作出疑惑的模样,“可是你刚刚说,有人把我从环内捡回来的,那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这个嘛,”葛三若无其事地摆谱,“我是说,他是唯一一个全须全尾出来的人。否则我可不会在这儿白白等他。”   闻奚沉吟片刻,问:“那我是第二个?”   葛三:“?”   闻奚又问:“他很厉害吗?是你们这儿最厉害的?”   好奇而轻松的语气却让葛三莫名听出了一股挑衅的意味,立刻警惕地质问:“你不是我们基地的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闻奚置若罔闻,觉得鱼闻着有点儿太咸了。   他想去找点儿水。刚一起身,一柄枪口瞄准过来。   漆黑的长身,看上去做工高级精细。   “C901,是个好东西,”闻奚也不躲,客观地评价道,“可惜太慢了。”   葛三眼神一变:“你竟然认得这个?你是什么人?……基地叛逃者?”   面对莫名其妙的指控,闻奚只好袒露实情:“我就是路过——”   “闭嘴!”握住激光枪的科斯卡一震,在葛三的示意下抬高枪口:“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闻奚:……   到底闭嘴还是说话?   闻奚揉了揉右耳,没有碰到耳机,无奈道:“太吵了,你小声点。”   “……你!”科斯卡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是机械体?!……对,没错——只有机械体才会长成这、这么完美!难怪……”   他的语速莫名加快,似乎因为恐惧而激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闻奚实在很无奈,索性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   科斯卡的胡言乱语在钟乳石撞出淅淅沥沥的回音。   葛三刚要开口训斥,却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不对,这人不是在看着科斯卡。   他顺着闻奚直勾勾的视线缓缓回头,一股潮湿而细微的风从未知的黑暗方向飘来。   裹挟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腥臭。   “葛三你掐我干……吗。”科斯卡的抱怨卡在了喉咙间。   四周静得可怕。   只有漆黑的深穴仿佛在隐隐作响。   一只白色的眼睛出现在浮黑之中。   瞳孔是一条深红的竖线。   诡异感轻飘飘地砸在人身上,随即如万顷压制,头皮发麻。   沙沙。   沙沙。   是触角或者肢体经过石壁。   嘎吱,嘎吱。   像在咀嚼着猎物。   枪口猛地转向,石壁亮了一瞬。   “草,谁让你开枪的!”葛三几乎要发疯,“开枪就要打脑袋,你不知道吗?!”   科斯卡扣在板机上的手指颤得不行,惊恐至极地望着枪指的方向,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空气中的腥臭骤然浓郁了起来。   连水滴声都消失了。   闻奚叹了口气:“都说让你们小声点了。”   然而话音刚落,他身旁的火光突然熄灭了。   原本在身旁的脚步声迅速撤远。   与此同时,甜腻的气味在闻奚脚下炸开。   倏忽而至的冷风黏糊糊的,粗糙的斗篷猎猎作响。   被钟乳石环绕的狭窄空间一瞬间,陷入了轰鸣之中。   “污、污染物……”科斯卡捂住隐隐作呕的嘴。   他刚才被葛三拉着,利用绳索避到了一个石壁上方五米处的窄口之中,四肢都得牢牢贴着才不至于摔下去。   半个钟头前,那位审判官让他们在这儿等着的时候告知过,这里是唯一能够暂时躲避攻击的地方。   他们刚才所处的火堆,只不过是空阔的洞穴边缘,再往后十余米,就是深不见底的暗湖。   唯一的出口是那个恐.怖的家伙来的方向。   被困在这里就等于一个死局。   “是虫类污染物,”葛三压低声音,稍稍松了口气,“幸好带了花蜜诱饵,希望那小子能多撑一会儿。”   虫类喜欢花蜜,不到捕食结束决不罢休。身上有那样的诱饵,是必死无疑的。   科斯卡这下听懂了,葛三的意思是,希望下面那位能被多吃一会儿。   “可是审判官——”   葛三咬牙:“蠢货,他的话重要还是命重要?”   科斯卡浑身一抖,冷汗让手差点扒不住石头。   这话半点没错。   但是,他和葛三也只不过是这一趟出发才认识的。   如果有必要,葛三也会把诱饵放在他身上。   思绪并没有再蔓延。   而是随着无限放大的恐惧僵在了原地。   仿佛有冰凉的触角顺着脚底滑过。   石壁在黑暗中震动,细碎的石块从高处坠落。轰轰隆隆,发出巨响。   令人呕吐的浓稠臭味在灰尘中加重,堵得鼻腔如刀割般刺痛。   嘎吱,嘎吱。   那个声音由远及近,贴着尾椎骨慢慢往上。   “三、三哥——”科斯卡舌头打结,却发现葛三惊恐地盯着他身后。   下一秒,葛三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科斯卡始料未及,手上一滑,顺势拽住了葛三的衣领。   二人所靠的岩壁也在此时轰然倒下。   咚的一声闷响,让洞穴再次归于寂静。   科斯卡勉强睁开眼,顾不得骨头碎裂的疼痛和喉头的腥甜,朝前爬了几步。   ——爬不动。   他被人拽住了脚。   科斯卡颤抖着回过头,只见葛三一张苍白的脸。他似乎吐了一口血,但也没松手。   二人僵持了一阵,直到迟迟没有听见任何异常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刚才那个长得好看的家伙应该已经被吃掉了。   如果吃饱了……那只污染物或许不会再进食。   科斯卡正在心理建设,一把□□堵上他的喉头。葛三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照明,快!”   科斯卡颤巍巍地从包里翻出了一枚照明蛋,依过去学习的理论朝前丢了出去。   滚落的声音停止时,眼前的一幕让二人瞬间屏住呼吸。   一个难以形容的巨型变异物种横躺在数米外,坚硬的黑色躯壳和锋利的肢体上挂着模糊的血肉。触角上的毛茸如利刺,黏成一团。   而它最为脆弱的头部被地面三根钟乳石柱贯穿,暗绿色的液.体淌了一地。潮湿的虫类器官和排泄物压得人耳鸣爆.炸。   饶是葛三这样出城不下三次的,此时也胃液上涌,恐惧在情绪中占据了上风。   然而下一刻,科斯卡失神的目光又是一滞,耳边是葛三的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那个应该已经被作为诱饵吃掉的人站在巨型虫子大张的口器之前,斗篷仍然好端端地挂在他的身上。   脆弱得像一张薄纸,却完好无损。   经过洞穴的风吹起他乌如深渊的长发,白色光点如萤火跃于其上,衬出苍白瘦削的侧脸。   美得令人心惊胆颤,像一汪易碎的湖面,藏着诡异的危险。   而他本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满心好奇地打量着那团恶心的虫子。   “B型天牛,”闻奚平静地得出结论,转而朝着科斯卡的方向微微歪头,嘴角上扬,一副无辜的模样,“见过了。”   下一秒,闻奚的视线猛地一垂,不可置信地倒抽一口凉气。   科斯卡和葛三顿时魂飞魄散,双双紧张到闭气。   闻奚失落地盯着脚边浸泡着绿色液.体的一团焦物,左手握住的木枝光秃秃的,只有透明的黏液。   “哎我烤鱼——” 第002章 第一夜 02   科斯卡盯着正前方变异污染物的尸.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东西残缺一半的黑色羽翅在一瞬间微微扇动。   卷起了一缕风。   他蜷着双腿,屁.股不受控地往后挪了一截,然后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仿佛那股腥腻勾住了最幽深的、对巨物的恐惧。   浑浊的火光闪烁,天牛污染物的断肢正在燃烧。那些细小的绒毛经过烧灼变得坚硬,像尚未生成的触手。   葛三跛着左脚,眼神深暗,也不再看向污染物的尸.体。   而闻奚则背对着怪物尸.体,三两脚把火踩灭了,然后笑眯眯地接过葛三热好的时蔬碎肉罐头。   借着照明灯,他吸了吸鼻子,刚要凑近香喷喷的罐头,却听见科斯卡喉咙的闷音。他回过头:“怎么?”   科斯卡坐立不安,惶恐地憋出几个字:“你……没洗、洗手。”   正在罐头里搅动的细长食指顿了一下,绿色的黏液顺着滑落进糊状的菜肉,搅作一团。   闻奚抽出手指,把罐头递给葛三。   “能吃吗?”闻奚认真地问。   葛三勉强点头:“能、能吃的。”   闻奚不太相信他:“那你先试试。”   葛三看着罐头周围的绿色黏液,又看了看混入罐头表面的那几滴。正犹豫时,罐头直接被塞进了手里。   葛三把罐头举到嘴边,遮住口型,朝一旁的科斯卡递去一个眼神。   科斯卡却装作没看见。   他对葛三的信任已经不复存在了——要不是碍着分到一组的份儿上,谁知道下次遇到危险自己会不会头一个遭殃。   窸窣之中,闻奚疑惑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了?害怕?”   葛三手一顿,情不自禁地把罐头给科斯卡。后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只是现在一听闻奚的声音就手脚都不受控地发抖。   “刚、刚刚……”科斯卡要出口的问题被葛三一个眼神制止了。   谁也不知道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会不会是……   闻奚说:“原来你是个结巴。”   科斯卡:“……”   闻奚轻轻一瞥:“想知道B型天牛怎么死的?”   科斯卡疯狂点头,葛三眼神一沉。   闻奚站起身,走到科斯卡面前,摊开手。   科斯卡颤颤地把罐头还给他。   闻奚的食指蘸了一点肉沫,背过身去,语气轻快:“这个蠢货是个瞎子,非要跑过来自己撞上钟乳石,当然就死掉了呀。”   那些贯穿怪物的石尖在忽明忽暗的光源下显出嶙峋的外壁。在沉默的暗穴中,闻奚发出不可思议的轻笑:“不然,难道是我杀的吗?”   他的语气懒散无辜,却让葛三觉得背后发冷。   科斯卡则大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哈哈哈哈哈。我差点都忘了,天牛本来就没有视觉。真让你小子好运气碰上了!”   爽快的笑声回荡在石壁间,闻奚扯扯嘴角,想了起来:“你们不是还有同伴吗,他人呢?”   “啊……对对,大部队离挺远,审判官让我们在这儿等着,”科斯卡如获救星,却突然五官一拧,音如哭腔,“这这这都好一会儿了……审判官他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葛三沉默不语,眉头皱紧。   科斯卡指着闻奚哭:“要是活着的话,他怎么不来救你啊!你不是他的小情人吗?!”   闻奚:“?”   实在听不懂在说什么。   闻奚耸耸肩:“这不重要。”   “那,”科斯卡一个大块头抽了抽气,哽了几秒,满怀希冀地问,“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仿佛闻奚说“知道”的话,他立刻原地投诚。   闻奚很坦诚:“我不知道。”   毕竟他连怎么进来的都一无所知。   科斯卡眼睛都红了,嘀咕道:“那你说什么说。”   闻奚没有搭理,侧身面朝着变异天牛尸.体的方向。   手指探进右耳,碰到了耳机的光滑外壳。   敲一下是开启通话。   和来这儿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敲两下则是调出存储的录音。   “……滋”   电流声钻出,隐隐似乎有人说话,但持续卡顿,被嗡鸣淹没,连个完整的音节都听不全。   或许是因为撞击碰坏了。   该死,得尽快修好才行。   闻奚问:“最近的修理站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   似乎连呼吸声都停滞了。   滴答。   一滴透明的水珠落在时蔬罐头上。   烤焦的气味顿时升起。   那不是水珠。而是滚烫的口水。   来自闻奚身后不知何时大张的暗红口器。   柔软的触管瞬间变长,从内壁涌出,瞬间缠住了他。   脖子、手腕、腰……苍白细瘦的脚踝被深红的触管死死缠绕。   一对鞭状触角更是加重了束缚。   将他生生往口器的方向拖拽。   很疼,几乎说不出话。   几米外的科斯卡吓懵了,手颤着快速拔出枪。   “咻”地一声,击中了天牛变异体的眼睛。   嘶鸣声骤然响起,如同死亡来临前最后的狂暴。   并未死透的天牛污染物硬生生将自己从钟乳石拔了下来。血肉模糊的声音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光线逐渐收拢。   科斯卡的瞳孔扩张。   只见天牛的翅鞘打开,下翅大张,露出可怖的突刺。   闻奚被它的触角卷成一团,像一片薄纸挂在口器边,随着巨翅扇动而上升。   但这里的空间太狭小了,它无法完全飞起来。   唯一的通道在科斯卡和葛三的方向。   葛三动作迅速地拿出一枚微缩炸药,塞进触发器。   “喂你干什么?!他还活着!”科斯卡奋力疾呼。   然而科斯卡没有理会,径直朝天牛污染物的口器射去。   这一枪很准。   直接进入了口器内壁。   刺眼的白光亮起一瞬,照彻崎岖的洞穴。   随即耳畔是轰然炸开的声音。   B型天牛的躯体随之向后仰倒,连带着它的猎物一起,砸碎暗湖表面的薄冰,落入无底深渊之中。   ……   太冷了。   这是闻奚唯一的感受。   湖水从耳鼻钻入身躯,刺骨得很。   而他被天牛的尸.体拖拽着,头下脚上,正在不断下沉。   之前烤火的时候,闻奚就发现这里的水滴有一股咸腥味。   是海水。   证明这处岩洞邻海。   暗湖所在的位置极有可能是海底断崖,因此形成深渊。   如果他的推测没错……那么——   黑暗的深湖逐渐有了光线。   有一群水母附着在崖壁上。冰蓝色的光温柔浅淡。   很近。   受到惊扰的水母飘散开来。   闻奚却刚好抓住了它们停留的位置——有一根粗壮的铁竿横插着崖壁。   臂力一紧,带着他从松散的口器软体中梭了出来。   但还有一根触角死死地缠住他的左脚。   仿佛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想得挺美。   闻奚朝那巨大的黑色尸.体勾起嘴角。随即借助铁竿弯曲身体,挪着左脚划圈。   一,二,三——   直到污染物的躯体沉在下方十余米处,触角随之绕紧了铁竿。   闻奚顺势从岩壁上摸到一块锋利的石头,朝自己脚边的那一段触角砸去。   也许是割破了手,但在水中毫无知觉。   一缕殷红散下,慢慢落入了天牛的口器。   污染物仅剩的眼球猛地睁开。   ……竟然还没死透。   就在天牛污染物猛地上浮时,那跟铁竿产生了一丝松动。   那竖立的崖壁竟也隆隆作响,大有断裂之势。   闻奚朝上抓住铁竿,后脚一蹬,擦着缝隙避开了砸下的石块。此时,铁竿也已被他完全从崖壁拔出。   然而抬头时,整面断崖黑压压地倒下——   不,这不是断崖。   在粗糙不平的黑色表面,浮出了数只眼睛。   冰蓝的水母停在那些白色的眼珠之上,分不清是白斑还是水母的裙带边缘。   这是一头巨鲸。   它或许出生于汪洋的某一朵浪花,不知远航多久,被一支铁竿困在了这里。   也成为了某种污染物。   水灌入耳朵的时候,闻奚隐约听见了一种穿透感极强的低鸣。   那个巨大的黑影浮过他的眼前,留下令人震撼的一幕——   它仿佛没有看见闻奚,而是径直向前,一口吞掉了那只受伤的B型天牛。   -   与此同时,暗湖边。   湖面下的轰然巨响震得整个洞穴都在颤动。   科斯卡好不容易等到坍塌结束,避开了碎石,科斯卡呆呆地望着暗湖,嘴唇苍白:“难不成就这么走了?”   “你愿意呆着也行,反正我得走。”葛三的视线在地面搜索了一圈,确保没有任何遗漏的东西。   一点晶莹的折射光引他往暗湖边走了两步。   是一枚红色的小圆暗扣,看着像是污染时代前生产的水晶,值几个钱。   应该是审判官带回来的那人落下的。   这下总应该死透了吧。   葛三背对着科斯卡,悄悄将圆片抓进手心。   就在葛三离开暗湖边不到五米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叫住了他们。   “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   科斯卡扭过头,只见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出现在湖边。   水鬼或者美人鱼,大抵只是一念之间。   科斯卡这一天受到了太多惊吓,根本叫不出声,只能咿咿呀呀地指着。   闻奚的手背撑着下巴,悠哉地眯起眼睛:“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离这儿最近的修理站在哪儿?”   细长的手指顺势去碰右耳,但耳机却已经不在那儿了。   奇怪,丢了?   科斯卡反应极快,立刻指着葛三:“他他他捡了你的东西!”   葛三侧过身,却瞬间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从脚底钻来。   不,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窸窣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钻来钻去。   潮湿,恐惧,无法摆脱……   他真是受够了!   他必须要赶紧、马上离开这里!   耳机从松动的掌心滚落,葛三却已经来不及顾及了。   突如其来的警惕让他当即撇下两人,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黑暗。   闻奚跳上岸,捡回了自己的耳机。指腹滑过冰凉的红色圆片,擦拭干净,然后放回右耳。   他看了科斯卡一眼:“你的绳子拿出来。”   科斯卡抱着激光枪,单手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长筒,交给闻奚时才想起来问:“为什么?”   闻奚笑眯眯地打开筒盒:“你以为他为什么跑,还没听见呐?”   是风声。   还有,窸窣,窸窣。   和那只B型天牛出现时一样的声音。   但更多,更重。   层层叠叠的沙哑嘶鸣,仿佛成百上千只团在一起,组成了近似低沉的人声。   紧接着,是葛三短促的惨叫,和一阵血肉模糊的声音。   科斯卡整个人都崩溃了。双足如灌铅,惊恐地看着葛三消失的方向。他不敢想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闻奚提醒他:“抓紧绳子咯。”   在触角探出黑暗的那一刻,二人双脚离地,飞速向上。   自动爬绳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平台。站在这个高度,才能看清他们之前所在的地方。   两座高大的岩壁形成了漏斗状,在窄口下方的钟乳石洞穴已被鱼贯而出的天牛污染物覆盖。   “别看了,”闻奚拽了一把科斯卡的衣领,让他不至于掉下去,“那些东西会飞。”   科斯卡已经要吓晕了:“那那那那——”   “污染物识别到你的气味后,就会一直跟来,直到猎杀。”闻奚朝石壁深处望去。   平台的边缘贴着石壁,在暗光中露出一条小径。其实根本不算是“路”,宽度不过一个成年男性掌根到指尖的距离。   顺着小径往上攀爬二十余米的地方有一个洞口,至少巨型天牛追不进去。   科斯卡欲哭无泪:“还有别的选择吗?”   闻奚似乎被他逗乐了,扯开嘴角,微微一笑。   科斯卡呆了几秒才回过神,见闻奚毫无犹豫地踩上了那条窄径,只得强行给自己壮胆。   心理准备尚未完全做足,脚下一声清脆,踢到了东西。   科斯卡一低头,便见一地的骸骨——甚至都说不上是什么东西的骨头,反正血肉全都被剔干净了。   偶有断成几截的,也不知是被什么咬碎的。   “快点。”闻奚懒懒催促。   科斯卡压低崩溃的声音:“它们要追来了吗?你等会儿提醒我一声,我现在腿软。”   闻奚说:“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情。”   科斯卡声音发干:“……什么?”   闻奚说:“我既不是你爹,也不是你爷爷,你的死活和我无关。”   科斯卡后背一冷。   这人看上去一副笑脸,怎么说出口的话这么吓人。   闻奚说:“你走后面,等会儿它们追来了就先吃掉你。这么大块,能拖个十秒也足够了。”   科斯卡眼睛又红了,双膝打颤,不知道几天没洗的卷发也跟着晃动:“……哥,只要能出去,你想当我爹、我爷、或者我祖宗都可以。”   闻奚实在不稀罕当他亲戚,于是问:“有吃的吗,给我丢个罐头。”   科斯卡宕机的大脑嗡了一会儿,颤声回答:“我的罐头都给三哥了……”   闻奚:“……”   他一口都还没吃上呢。   科斯卡:“等我们上去找到大部队就有吃的了……啊啊啊啊啊啊!!!”   翅膀从窄口处游过。   十几只眼睛停留在二人下方。   细长的触角攀着岩壁,仿佛逗弄一般,跟在科斯卡的脚后。   那些挤成一团的竖线眼睛旁,是一朵一朵张开的口器,散发着浓郁的腥臭,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科斯卡忍住狂哭的冲动,屏住呼吸,朝闻奚的方向挪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危险的地方才更安全。   然而鞋尖踢到了细碎的石子儿,在惊惧发作的瞬间,整个人往后摔去。   “嗖”地一声,一条绳子缠在了科斯卡的腰上。   闻奚将自动攀爬爪往上方的洞口扔去,顺便踹了科斯卡一脚,让绳子带着这大块头上去。   这一举动却明显惹怒了意图玩耍的触角。   群聚的天牛变异体终于从窄口处找到了跻身向上的方式。   沙沙,沙沙。   翅膀和嘶鸣一并朝闻奚扑去。   狠狠撞上了岩壁。   原本站着人的地方已空无一物。   闻奚抓住上方抛下的绳索,在半空中荡了两个来回,在天牛污染物狂扑而来时终于踩上了洞口边缘。   该死,体力远远没有恢复。金属敲击般的耳鸣一阵一阵地涌来。   或许是年月久远,他踩中的那一处全是松散的泥沙。   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只有风经过耳边的声音在提醒他,他即将从这里摔下去。   ……真是倒霉。   就在绳索离开视线的那一刻,窄洞方向来的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指,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将他回拉。   同时,甩出的短刃准确无误地斩断了缠上来的触角。   这动作快得惊人。   再回神时,闻奚已经站在洞内了。   一块巨石被科斯卡迅速推去,将天牛群牢牢挡在了外面。   闻奚甩了甩湿透的头发,活动着被拽得生疼的手腕,在暖黄的光线下看见了刚才拉了他一把的人。   那人站在明暗之间,看着非常年轻。   一双黑眸清清冷冷的。很静,很平淡。   好像一眼就能望穿旁人在想什么。   此时,闻奚的好奇占据了上风。   这人瞧着跟块冰雕似的,怎么能做到刚才那么快的。   ……而且他的脸看上去和雪一样冷。   真的有那么冷吗?想试试。   闻奚盯着他看了半天,决定主动拍拍他的脸,以示友好。   “喂,你是什么老款AI吗?” 第003章 第一夜 03   将照明灯固定在石壁缝隙后,科斯卡收紧了背包带。   他扭头想邀个功,瞳孔却狠狠震动。   只见那位审判官捉住闻奚的手腕,素来平静的眉心多了几道蹙紧的竖线。   “这么小气啊。”那个不怕死的漂亮家伙还在抱怨。   科斯卡:“?!!!”   闻奚勉强抽回手,捏了一下酸痛的腕。   怎么说呢,手感还可以。就是果然没什么温度。   科斯卡疯狂咳嗽:“咳咳咳咳——”   闻奚立刻会意,恍然大悟:“……不会吧,你是人类?”   对方没说话,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从黑色紧身作战服的口袋中抽出了一把刀扔来。   锋刃如雪,是把好刀。   闻奚捏住刀柄,眼神在那人从上到下的兜间徘徊,生怕从哪个兜里又蹦出一把刀。   “刀贩子?”闻奚略有猜测。   紧接着,一个罐头抛进他怀里。   外包装画着蓝色的小鱼。   “……还有副业?”   科斯卡大惊失色,手肘击他一下,虚空给嘴巴上拉链。   闻奚顿了顿。   什么意思?是个天生的哑巴?   ……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张脸。   不忍细思的愧疚刚浮上心头,刀贩子本人就踩着石头从斜坡跳下去了,背影消失前侧眸看了他一眼。   闻奚没注意,倒是科斯卡尽收眼底。   等等。   科斯卡反思道,他先前胡言乱语的揣测难不成是对的?   闻奚握紧刀,突然听到科斯卡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是个小丑,你们也不用当着我的面搞这些吧。”   脑子摔坏了?   “……靠!”科斯卡大骂了一声。   闻奚脑仁儿疼:“……你能不能小声点?”   科斯卡愤怒地望着斜坡下方的开阔地带:“葛三那家伙居然没死?!审判官救了他吗!艹,老子今天真的要揍死他!!葛三,你有本事别跑!!”   他气势汹汹地扭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顺着石头往下爬。   闻奚慢悠悠地走在他后面。   前方是一处宽阔地,望不见洞顶。一群人分开围着几个照明堆,一共十一人,服装看上去都差不多。刚才那个刀贩子不在里头。   葛三躺在西侧,浑身污红却没什么大碍,还兴高采烈地在和旁人比划。   倒是一抬头望见闻奚和科斯卡就吓蔫了,在地上努力爬行。   闻奚懒得理会,独自走到暗河边,打算再检查一下自己的耳机。   敲击两下。   此时,电流声明显减弱了一些,能听见录音中模糊的人声。   但突如其来的头晕让他趔趄了几步。   一只手扶住了他。   “你还好吗,”一张清丽的女性面容映入眼帘,声音年轻温柔,“有没有受伤?”   等眩晕感好一些了,闻奚松开她的手臂,才直起身回答:“没事,抱歉了。”   “没伤就好,现在外面很危险。”她递来一块经过压缩处理的毛巾,想了想,又用瓶装纯净水先浸湿。   闻奚擦了一把脸,毛巾覆了一层灰黑的污秽。   “我叫萧南枝,我们都来自幸存人类基地,”她又拿了一张干净毛巾给他,语气关切,“审判官和我们说过了,他在环内找到一个活人。你一个人应该很不容易,别担心,现在安全了。”   闻奚重复了一遍,轻轻眨眼:“……安全?”   萧南枝被他的眼睛晃得一愣,笑了笑:“我们这个时代的确谈不上安全,但至少不会饿死。对了,你要吃点东西吗?”   闻奚被她提醒了,从湿透的斗篷掏出一个罐头,蓝色的小鱼图案还染着荧光。   这个罐头和之前科斯卡那个蔬菜碎肉罐头不一样,没有任何开口的地方。   就在他打算拿刀划开时,萧南枝伸手接过。   “这里有个小机关,是设计师专门做的,便于携带,”她顺着圆形罐头的边缘轻轻一按,果然自动出现了开口,“是高级食品,只有黎明组部能分配到——你已经见过审判官了?”   闻奚不太懂审判官是哪种食物,心不在焉地“噢”了一声,直勾勾地盯着罐头。   上面还配了一支折叠叉。   闻奚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东西,警惕地盯着。但实在碍于饥饿,他还是决定尝一口。   萧南枝看着他警惕的眉头逐渐舒展,甚至眯起眼睛。她笑道:“好吃吧?听说那位审判官每次都只领这一款。”   不到三十秒,罐头就空了一半。   闻奚关紧罐头,把剩下的放回衣兜。   萧南枝示意他站到无人的照明堆旁边,好奇道:“对了,你为什么会去环内?那儿是污染源中心,很危险的。是走错路了吗?”   闻奚诚实地说:“我不清楚,据说我醒来就在那儿了。”   萧南枝的眼中闪过一丝期冀:“那你是从别的人类基地过来的吗?”   闻奚说:“我也不知道。”   她的眼神暗淡下来:“也是……就算找到幸存的人类个体,也不代表外面还有城市存在。”   闻奚感觉身上的衣物在慢慢变干,最外的斗篷也是速干的材料。寒冷伴随着头发上的水珠一并消退。   他说:“你们,离开基地来干什么?”   “拾荒啊,”萧南枝用开玩笑的语气,随后解释道,“一个月前,我们收到了疑似其他幸存人类基地的信号,决定过来察看。黎明组部的队伍都出门了,我们只是个临时编队,一直在周围搜索。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除了你。”   闻奚微微点头,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瞥见她的那群队友。   有几个看起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剩下则参差不齐。   而且,竟然还有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连扭头都颤颤巍巍的。   ……临时编队?   闻奚没忍住,浮出嗤笑。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要不是照顾老人和女人,我们也不至于在这个破岩洞一直呆着,早去猎杀污染物了。”   说话的是个络腮胡子,男人肌肉虬结,很是强壮。此时正一脸不屑地点烟。   萧南枝立刻制止他:“烟味会吸引污染物。”   “得了吧,你一个小姑娘在这儿多管闲事儿。你学什么的来着……战术规划?别让人笑死了,不如好好呆在城里缝衣服。”络腮胡子大笑道。   萧南枝忍了忍,提醒道:“是审判官临走之前特意叮嘱的。”   络腮胡子停顿一秒,正要继续点烟时,一片锋利的碎石子儿突然飞来,砸中了手指。   打火机应声砸穿薄薄的冰面,沉入水中。   闻奚无辜地侧头:“不好意思,歪了。”   他再演示了一回,往暗河丢了一枚石子儿。在结了薄冰的涟漪上跳了一次,撞到对面的石壁又弹了回来。   刚好打中络腮胡子的脑门儿。   “你——”络腮胡子气急败坏的模样被周围人看见,纷纷开始嘲笑他。   科斯卡揍完葛三,过来凑热闹:“哎我说大胡子,你不也幼教学院毕业的吗,怎么来扛枪了?先前审判官让人跟他走,你退什么退啊,还得我顶上。”   络腮胡子一时间不知道朝谁撒气,恶狠狠地瞪着闻奚一眼。   萧南枝小声说:“虽然有点幼稚,但是谢谢你。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闻奚反问:“谢什么?我真的不太擅长打水漂。”   萧南枝低下头,又听他说:“不客气,战术规划。我叫闻奚。”   这一处岩洞非常开阔。流通的空气减缓了闻奚全身的酸痛。   经过之前那一路,他仅剩的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萧南枝说他们在等人,人齐后就可以回基地了。   “……三天前,我们在洞口看到一颗火流星,嗖一下就往环内的方向砸过去了。外公说那是一艘大型飞行器。那里太危险了,审判官让我们在附近呆着,他自己进去搜救。”   萧南枝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好奇道:“……你的飞行器是哪儿来的?你一个人,到底怎么活下来的?没有别的同伴吗?”   闻奚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总之,我认识的人都已经死了。”   萧南枝安静了一会儿,轻声说:“抱歉啊。”   “但是我有一个同伴,”闻奚认真地说,“他半年前不见了,我是来找他的。”   萧南枝听见这话,不太忍心戳破。   外面到处都是变异污染物。   不见了的人,只有一种结局。   “他长什么样子?”萧南枝委婉地说,“如果我见到的话就告诉你。”   闻奚碰了两下红色的薄片耳机,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啊?”   闻奚说:“我只认得他的声音。像雪,有时候像云。”   萧南枝震撼于如此抽象的描述,还是点了点头:“那他总有名字吧,他叫什么?”   闻奚耳机中的电流声在此时消失,开始自动播放一段很久以前的录音。   他先听见自己极为年少的声音,在问对方:“……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吧?”   那个像雪又像云的声音答道:“我有名字。”   闻奚的心脏跟着一跳。他听见自己追问:“叫什么?”   “陆见深。”   “陆地的陆,见面的见,深海的深。”   “——你记住了吗?”   耳机中的噪音再次响起,淹没了音节。   ……陆见深。   闻奚从录音中回过神,萧南枝指着人群的方向:“我外公认识基地的所有人,说不定他可以帮你——”   一个愤怒的脚步从他们身旁经过,猛地提高音量:“陆见深人呢?!别以为你是审判官就可以胡乱指挥!”   是那个络腮胡子。   只见大胡子本人气势汹汹地穿过人群,两侧自然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那个坐轮椅的老头在尽头处抬起脸,面容严肃:“那你想怎么样?”   苍老的声音充满威严。   那个穿紧身服的刀贩子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站在老头身后。   但闻奚没空关心这个。   在络腮胡子开口之前,闻奚在一片寂静中重复道:“……陆见深?”   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像经过荒野的风停留在芦苇尖,湖面涟漪漾开倒影,包含着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   之前业已存在的打量此时更多了些别的意味,看好戏的压过了惊艳。   络腮胡子停下怒气冲冲的脚步,看向挡路的闻奚:“怎么,你也找他有事?”   闻奚盯着人群尽头的方向,低声说:“我的事比较重要。”   大胡子一听,直接气笑了:“你重要?你是他什么人啊?”   那股流里流气的眼神里外打量着闻奚,特别是他那一头半湿的长发,柔软冰冷的水光盈着几分色彩。   “难不成,”大胡子不怀好意地调笑道,“你是他流落在外的旧情人?”   闻奚扬起嘴角,大大方方地表明身份:“对啊,我就是他的旧情人。”   大胡子:“?”   众人:“???”   站在人群边缘的科斯卡举手,声音洪亮:“我作证,是真的!”   忽然升起的窃窃私语充斥了空阔的洞穴,闻奚置若罔闻,朝人群尽头走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在嘈杂的人声和交错的视线中,他只看着那个方向,凝视着他要找的人。   人群尽头处,那个疑似刀贩子、穿着紧身作战服的黑色身影安静伫立,黑潭似的眼睛看向来人,素来平静的眉目轻轻一动。   直到闻奚走到他面前——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闻奚蹲下身,与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平视,拉起了对方生满皱纹的手,慢慢地靠近唇边。   在众人突然深重的沉默中,闻奚再次开口,深情款款。   “陆见深,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啊!”他话没说完,耳边生风,脑袋结实地挨了一棍子。   老头又惊又恐,气得七窍生烟,从轮椅猛地跳起来:“……你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你个不要脸的臭小子!!!” 第004章 第一夜 04   一片不怀好意的哄笑中,闻奚茫然地抬眸。   死死握住棍子的老爷子如临大敌、气势汹汹,倒是鹤发童颜,十分有气节。   相比之下,那个假AI刀贩子皱一下眉的神情就显得矫揉造作了许多。   还看?看什么看!   闻奚莫名多出一丝委屈,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老爷子气得心脏要发作,幸亏第二棒子被萧南枝拦下了。   “外公,你别生气,”萧南枝扶他坐下,软声道,“他刚被审判官救回来,不是咱们基地的人。”   老头痛心疾首:“想我周维当年在天问学院当院长的时候,教的第一条即是何为礼数。这几十年过去了,礼在哪儿,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可真是……生不逢时!”   闻奚听清楚了。   噢,不是陆见深啊。   那没事了。   他站直身体,拍拍斗篷上沾的泥土,再把手背蹭干净了,朝满脸皱纹、竹竿儿似的老头子表示尊重:“您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苦日子太长,鬼都受不了。”   老爷子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差点又裂开了。   在他发作之前,络腮胡子大步上前,抱着手臂:“——咳咳咳,我说你们闹够了吧?现在总该轮到我了?我说审判官大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往深处走一段?就这么回去也太没脸了吧。”   闻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个紧身服的刀贩子。   那几个人口中的审判官……是他?   也是他把自己从污染源中心带出来的?   看不出来,还有点本事。   闻奚看见他眼睫微动,视线似是掠过自己,但仍旧是那副不说话的死AI样子。   “你个烂爹养的是疯了吗?”科斯卡难以置信,恨不得大骂络腮胡子,“老子才从洞里面跑出来,恁大群天牛污染物你是没看见!你吹牛比你进去看看!审判官不准救他!”   络腮胡子:“……”   络腮胡子:“那你说怎么样?”   他和科斯卡同时看向那位一贯沉默的审判官。   闻奚笑眯眯地开口:“我看还是按你们原计划赶紧撤退吧,天亮之前各回各家。”   他的眼神巡过周遭几个人的脸,看不出半点线索。   到底哪一个是陆见深啊。   科斯卡狗腿点头:“就是就是。”   络腮胡子:“……”   队伍中有几个不同意的闹了起来:“你说走就走啊,审判官都没开口——”   萧南枝轻声说:“我也同意。”   她看了一眼闻奚,认真地分析:“污染物已经明确了我们的气味,就算这里有石壁挡着,洞穴内部错综复杂,迟早会找到我们。在过去半个月内,我们已经完成了地点搜索,没有牺牲任何一位同伴。按照计划,我们是时候该撤离了。”   她回过头,那位审判官微低下颌,表示许可。   正在这时,有人惊慌地叫起来。   “你、你们快听——”   随着低低的轰鸣从脚下响起,石壁的另一侧传来猛烈的撞击。碎石块儿从天而降,如冰雹般铺开。   “快走!”科斯卡大喊道,推着老头的轮椅就往他们进来的路跑。   闻奚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地逃走,小叹了口气。   “审判官!”萧南枝在洞口叫道,“闻奚,你快过来!”   闻奚侧过身,那个黑色紧身作战服的刀贩子朝他甩来一包物资,恰好砸开了右上方飞来的石块。   那个人经过他时,飞快地说:“注意两点方向,跟上。”   简短的一句话很容易会被洞穴坍塌的轰鸣掩盖。   但闻奚听得很清楚。   每一个音节都在脑海中被十倍速放慢,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过去无数年月中,或好或坏的日夜,那个声音都响在耳边。   无法忘记,不可磨灭。   他的脚先跟了上去。   前方是一段甬道,每间隔两人就有一人举着照明灯,以保证队伍的连贯。   闻奚走在倒数第二,留心听着身后的脚步声。   那个人的脚步很轻,偶尔压上石子儿才会发出声音。   狭窄的通道内,所有人都专注赶路。   闻奚说:“这条路很长吗,怎么还没走到尾。”   前面有人答道:“应该到了,前头是个窄桥,很难走的。”   很快,闻奚前方停在了甬道出口。   一道长于五十米的吊桥横亘于两座岩壁之间,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色。只供一人通行的宽度,但凡压上一点重量就会左右摇晃。   好在这支散装队伍的一部分人明显是经过训练的,前后帮扶着通过。   闻奚在甬道口之前顿了一步,后面的人也跟着停下了。   晦暗的光线下,闻奚半贴着石壁,眸光看向站在阴影中的人。   “……陆见深?”闻奚叫他的名字。   那人抬眼回看,平静的眼神似是疑惑。   闻奚忽然笑了,低声自言自语:“真的是你啊。”   那人浅浅抬睫。   “陆见深,”闻奚说,“你要不再跟我说句话吧?说点什么都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人深深地看他一眼,朝他走近了一步。   “借过。”   然后他经过闻奚面前,拉起了一个堵在吊桥边不肯走的人。   “审判官!陆队!我真的腿都软了……你看,我、我走不了这个……”   闻奚斜睨一眼。   有点眼熟。   这不是那谁,葛三吗。   此时,葛三挂着劫后余生的恐惧,抱着陆见深的裤腿不肯松开。余光往后一瞥,忽然打了个哆嗦。   葛三勉强撑着陆见深的手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就被身后一股强风踹了一脚,往前翻了个糟糕的跟斗。整个人压着吊桥往下沉,吓得气都喘不上来。   闻奚探出无辜而疑惑的脑袋:“这不是会走路吗?”   陆见深侧开身,让他走前面。   闻奚自然接受,嘴角微微上翘:“不用谢。”   话音刚落,闻奚站在窄桥边不动了。   陆见深:“?”   闻奚装模作样地往桥下深渊扫了一眼,速速捂住额头,委屈地眨眼:“太高了,我不敢走。”   身后的人一片沉默。   闻奚感觉到一只手抵在自己的颈背处,拇指向下,四指虚握,隔着斗篷撑住了自己。   他勾起嘴角,见好就收。   快要走到三分之一处时,葛三才爬起来回头看。这一看不要紧,又给自己气得匍匐在地。   闻奚大摇大摆地抬抬下巴,示意他快滚。   等人踉跄着走远了,闻奚才迈开腿。   他和陆见深一前一后地走着,抵在背后的手却没松过。   闻奚忽然好奇:“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陆见深提醒:“看路。”   闻奚说:“嗯?什么,我没听清楚。”   陆见深没有重复,换了种说法:“小心脚下。”   闻奚右手轻松抓着绳子:“你再说一遍呗。”   可能身后的人终于听懂了其中玩笑的意味,不再与他废话。   然而这一幕落在刚抵达甬道对面的葛三眼中,却多出了几分不安。   这个外来者与审判官如此熟稔,万一之前在岩洞发生的事被捅出去……要进审议庭怎么办?!   幽暗的冷风自深渊浮起,引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闻奚蓦然回眸,被身后的人按住肩膀,示意别出声。   一条长肢从他们后方的石缝探出,黄绿的黏液淌湿桥绳。   正在这时,甬道对面的葛三突然发出惊恐的高呼:“救命、污染物来了,救救——快,快砍断绳子!”   突然攒动的队伍惊扰了静谧的深渊。   嘶,嘶嘶——   来自最幽暗处的声音最能把控人类的恐惧。   潮湿的恶臭引起反胃、晕眩。   葛三旁边的几个人也开始惊慌,为首的络腮胡子掏出枪开始朝对面胡乱扫射。   返回桥尾的科斯卡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抢过:“你干什么?!审判官还没过来!”   然而已经迟了。   喷射的激光烧焦了吊桥的几处绳结。   桥面瞬间失去平衡。   浸透暗湖的风声骤大,几乎是同时,闻奚的脚下一空。   闻奚感觉自己在坠落——   很短暂,不到五米。   一只有力的手拎住了斗篷的结。   他抬头,正好看见陆见深被光照亮的侧脸。   陆见深的眼睛很像潭水,是闻奚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模样。   或者说,比他梦见过的任何一种颜色都更宁静。   “抓稳。”陆见深说。   闻奚从怔愣中回神,顺势双臂一张,直接抱住了他。   丝毫不顾及陆见深突然僵硬的头发丝。   他的下巴靠在陆见深肩上,懒洋洋地说:“我说什么来着,你救不了所有人。”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是很好闻的味道,清冽如碎玉。   放在闻奚腰后的手忽然收紧,带着他向上而去。   甬道中,葛三已经被科斯卡伙同几个队友绑住了手脚。   科斯卡主动朝陆见深报告:“审判官,葛三都吓傻了,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直接给流放了。”   “你、你们没有资格流放我!我身上没有伤口!”葛三仰起脸争辩,“审判官,你不能听他胡说!我是情势紧急,不得已而为——”   刚才开了枪的络腮胡子此时一言不发。   科斯卡摸摸下巴:“倒确实没有伤口。不过带回审议庭也是给你流放嘛,没什么区别,还给咱们节省燃料了。”   闻奚跟没骨头似的靠着陆见深,搭人肩上的手也没舍得放开,毕竟挺暖和。他瞟了一眼绝望的葛三,听见科斯卡大喊:“必须带他回去!公平起见,老子要当众揍死他!”   络腮胡子主动拎起葛三的领子:“行,先回基地定个挑唆和背叛人类罪怎么样,直接吊死在宪法广场上。”   葛三刚张口要说“不是你开的枪吗”,就被一团臭衣物塞住了嘴。   闻奚听得没意思,身旁忽然一空,差点没站稳。   顺着前方的甬道走二十分钟,再经过两处吊桥后,眼前出现了一处巨大的洞口。洞外是晴朗的黑夜,干冷的风吹散了潮湿的闷腥,但也带来森森极寒,冻得人瞬间颤抖。   宽阔的洞口处停留着五架体型浑圆精巧的飞行器。闻奚觉得这些玩意儿长得都跟公鸡似的,尤其是引擎的声音一响,闹得人头疼。   他一个分神,其余人都和逃命似的飞快登上了飞行器。有人摔了一跤,但也慌不择路地爬起来了。   幸亏他眼尖,一眼捉住了陆见深。   在人进舱门之前,一个飞扑——   稳稳地摔在了门口。   陆见深看着他。   闻奚侧躺着,单手扶脑袋摆好姿势:“哎呦,疼——”   陆见深跨过他的腿,走进驾驶舱之前拎着领子给闻奚提起来了。   闻奚拍拍手上的灰,若无其事地跟了进去。   说是驾驶舱,其实只是狭窄的空间。   估计一台飞行器最多容纳五个人。   闻奚往副驾驶一坐,顺着靠背往后倒,累得直打呵欠。   他撑开眼皮,盯着控制操作台的人。   侧脸的弧度流畅,让人很想多看一会儿。   陆见深调好信号,下达指令:“黎明七队,返航。”   操作台显示:已记录。   闻奚歪着脑袋:“七队?你们不是个临时编制吗?”   他余光一扫,捡起卡在窗户缝的纸。   打印好的墨字清晰写着:   [ 任务编号1243 ]   [ 参与人员如下 ]   [ 黎明七队:队长陆见深,队员无 ]   [ 搜索队01(临时):负责人陆见深,队员十一人 ]   闻奚感叹:“真没想到啊。”   直到飞行器启动升空,飞出了洞口,闻奚还维持着脖子酸的姿势。   “没想到什么?”陆见深第一次开口问。   “确实没想到——”闻奚对着他笑,“你居然这么好看。”   闻奚说话的音量不大,但保证飞行器内的每一只耳朵都能听见。   “你你你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一阵窸窣从身后的座椅响起。   一颗长满皱纹的干瘦脑袋突然出现在闻奚的视线上空。   是萧南枝的外公,那个叫周维的老头。   闻奚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一开始就在了,”周老头好整以暇,忽又想起自己没骂完的话,“温漆,你勾引了大指挥官还不够,还要勾引第二个?”   闻奚皱眉:“温漆是谁,也是陆见深的情人?”   陆见深说:“不是。”   闻奚和周老头同时开口:“不是什么?”   陆见深淡淡地说:“你认错了。”   周老头更奇怪了:“不是那个叛逃偷跑的温漆?那你救他干什么?”   闻奚答道:“我是他的旧情人啊。”   周老头大为震惊:“你们两个真不要脸!”   闻奚微微一笑,默认了。   陆见深:“……”   过了几秒,周老头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陆见深陌生的眸色更显沉默。   闻奚的视线经过陆见深的碎发,耳朵,和鼻梁,百无聊赖地回答:“网聊认识的。”   陆见深的眼睛变深,浮出一层困惑。   周老头审问道:“认识多久?”   闻奚掰着指头数:“六七八九年吧——”   陆见深说:“我不认识他。”   周老头“啧”了一声,随后朝闻奚点头:“六七八九年那是很久了——等等,网聊?!!”   周老头扭头看向一脸沉默的陆见深:“啧啧,看不出来啊。”   座椅背后怀疑如雷鸣,闻奚却置若罔闻。   他望见寥远的黑夜,星光偶尔掠过陆见深的眼眸。   闪烁的控制台显示着日期。   今天是2198年12月24日。   与他的时代,相距近三个世纪。 第005章 第一夜 05   按照人类的说法,历史是时间的记录,是死者的姓名。   闻奚曾在年少时仰望过一处巨大的黑色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姓名。无尽的雨水砸在碑上,日以继夜,混淆时空。   彼时污染时代早已结束,城池尽毁,未来陷入混沌与恐慌,余下的极少量人类永远在逃亡的路上。   那一年他十三岁,在荒芜的城市废墟捡到了一枚耳机。   红色袖珍圆片的形状,是几个世纪前的智能产物。   耳机中有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指引他躲过了危险。那个声音像路途上的风与雪,从此成为他唯一的同伴。是他素未谋面的意识庇护所,也是一把忠诚的利剑。   然而在漫长的逃亡年月结束时,那个声音却也从耳机中消失了。   只留下一些零碎的录音。   闻奚反复听过无数遍,不想忘记每一个字。   他记得那个声音消失的前一晚,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   “闻奚,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   ……会吗?   一定会的。   此时此刻,在2198年,这架将近三百年前的飞行器中,闻奚凝视着陆见深专注的神情。   ……陆地的陆,见面的见,深海的深。   是他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闻奚不是很意外。   那张脸,和那个声音,仿佛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但,万一他的陆见深是一个和这人声音相同、说话语气相同、名字也相同的古早AI系统呢?   ——毕竟人类是活不到三百年的。   再说搁三百年前,谁也不认得他。   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他要找的“陆见深”的话——   闻奚危险地眯起眼睛,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捏紧匕首。   陆见深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有冒牌货,必杀之。   操作台边的人低首侧眸,轻声说:“你可以先休息。”   语气和他曾无数次听过的一模一样。   平静,而充满抚慰的力量。   瞬间将闻奚眼中的浓重杀意化得一干二净,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倦意。   “老了,睡不着。”周老头拖长声音,没两秒就发出了呼噜声。   陆见深左手按了操作台边的一个按钮,上方一处暗格打开,一床毯子自动抛开,正好盖在后座老头的身上。   闻奚翻了个身,背对着陆见深。   随后,一张干净的毯子搭在了他身上。   没有打开的暗格,是手放的。   机舱内干燥温暖,闻奚很快睡着了。   再醒来时,刺眼的白光从玻璃窗外射来。是临近一架飞行器打开了照明灯。   借着光亮,闻奚仰头看见前方高耸入云的山脉。在浓重夜色中显得尤为壮观。   山脚下,与石壁混为一体的大门缓缓开启。   原来是一处隐秘的哨岗。   飞行器在门外停稳后,所有人陆续走出舱门。   地面是将化未化的冰,寒意刺骨,比在洞穴中更甚。   闻奚望见山壁大门后有一条横着的长廊,上方石壁刻着巨大的红漆字——“为了人类家园”。   十几个胶囊型的圆舱呈竖放,嵌在坚固的山体之中。每一个舱门上方都有一只红色的指示灯。   这是通往基地必经的检查。   大部分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周老头坐在轮椅上发牢骚:“嘿,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被这么对待。你们这些人——”   科斯卡扭过头,一脸不屑:“老头,这你就不懂了吧?例行检查,高级自动系统,不然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被感染。”   闻奚跟在陆见深身后,不自觉地握紧短刃。   算上闻奚,一行十三人一字排开,等候在舱门外。   上方的灯变成了绿色。   机械音开始广播:“请单独进入检测舱。如有疑问,请通过检测舱后立刻告知防卫队。再重复一遍,请单独进入检测舱——”   闻奚瞥了一眼旁边的陆见深,有学有样地一步跨入检查舱。   金属舱体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头顶的小风扇发出吱呀的声音。再上面是一个漆黑的洞,不知道做什么用。   正对面的舱板上是一扇人脸大小的玻璃窗,能看见外面列队整齐的军部城防兵,黑压压的枪口对准各个舱体。   危险的讯号让闻奚瞬间绷紧了神经。   他看了一会儿,发现外面迟迟没有动作之后,才将视线转回舱体内。   金属舱板上贴着一张纸,红色的大字写着“警告,潜伏期感染症状”。   【第一,身上有一处及以上污染物口器留下的伤口】   【第二,伤口出现红色血液以外的分泌物】   【第三,口渴】   【第四,无法控制自我意识】   【出现以上任一现象请原地待命】   【否则将直接销毁】   闻奚看到第三条,感觉自己是有点想喝水了。   这时,一个刺耳的机械音传入舱体:“临时搜索队01请全员注意,因系统故障无法完成检测,请原地待命。”   “再说一次,请原地待命。”   金属舱体的隔音明显不是太好,闻奚能听见有人在抱怨:“你们这城防队的破系统就从来没有好过。”   闻奚靠着舱体右侧,看见一队穿着制服的城防兵分别进入了前面的检查舱。   有人敲了敲他的玻璃。   闻奚猛一抬眸,陆见深从外部拉开了舱门。   他一步踏入,舱门在身后合拢。   这么狭窄的舱体容纳两个成年男性确实有些为难。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那股清涧洌雪的气息格外清楚。   闻奚跟小动物似的吸了吸鼻子。   原本暗淡的灯光忽然变得雪亮。   他适应了一下,猛地愣住了。   ……陆见深竟然没穿衣服?!   也不能说是完全没穿,总之从上到下只有一条黑色的短裤。   没有紧身服的遮挡,方才能看清那副修长的身躯,单薄不失力度,肌肉线条漂亮紧实又不至于夸张。反而像雕塑似的浮着一层光点。言而总之,非常养眼。   闻奚的视线就没挪开过,直勾勾地盯着。   直到陆见深开口:“脱衣服。”   闻奚:“?”   他指了指自己:“我?”   陆见深点头。   闻奚轻轻眨眼,犹豫道:“这是不是进度太快了?”   陆见深说:“抓紧时间。”   闻奚想了想,毫不犹豫地答应:“好吧。”   他当着陆见深的面拆下斗篷,颇有技巧地褪下衣裤。比如放慢动作,时不时看一眼陆见深的神情。   但对面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块石头,没什么差异。   细长的手指放在短裤边缘,微微勾唇:“这也要脱?”   陆见深说:“转身。”   闻奚乖巧听话地照做。   感觉有一只手触碰到他几乎到腰的长发,动作平静礼貌地抓起。   身后的人问:“有旧伤?”   闻奚想起背上的几道伤疤,“嗯”了一声:“都好几年前的了。”   那人松开手。除了头发,半分都没有碰到他。   闻奚转过身,看见陆见深朝对讲器说话:“十三号检查完毕,安全。”   “等等,”闻奚不乐意了,“怎么只准你检查我,我不检查你吗?”   陆见深看了他一眼:“你看到了。”   闻奚说:“我看到什么了?”   他继续耍赖:“你不转过去我看什么?万一你背上有感染伤口呢?”   陆见深似是蹙眉,但还是转过了身,给闻奚展示背部。   宽肩窄腰,干净光洁。只有细小的擦伤,无伤大雅。   闻奚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背,又冷又硬,跟石头似的。   他的手顺着脊柱往下,还没戳两下,陆见深侧身捉住了他的手。   “摸一下怎么了?”闻奚理直气壮。   陆见深问:“检查完了?”   闻奚遗憾地点头。   下一秒,陆见深推门出去,把他关在了里面。   闻奚穿好衣服,再出去时发现陆见深已经换好了那套黑色的作战服。   城防队的长官以军姿站立,朝陆见深敬礼:“审判官,欢迎回家。”   陆见深颔首示意。   “十三号是外面的幸存者?”城防队队长杨辰一眼看见了闻奚。   陆见深说:“是的。”   闻奚机械地动动手指,当作打招呼了。   “审判官,目前一队还没有回城,已经超过预定时间两天了,大家都在担心——”杨辰压低声音,“按照《黎明规章》,外遣战斗小队超出时间十天内都是正常情况。但一队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声音变小,似乎是不想让闻奚听见。   闻奚才懒得听,径直朝陆见深说:“我想喝水。”   杨辰的脸色一变,看了眼陆见深的表情,这才松口气。   陆见深拿了一瓶矿泉水给闻奚。   闻奚拿着水瓶刚想找个地方靠着,左侧尽头忽然传来了骚动。   “有人被感染了!”一个卫兵惊恐地喊道。   现场瞬间紧张了起来。   闻奚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过去凑个热闹。   尽头处的舱体内,正坐着他的老熟人,葛三。   此时,葛三抓着长裤,正手忙脚乱地遮住自己的下半身,不忘给自己解释:“我没有感染!那是不小心摔伤的!”   闻奚拧开矿泉水瓶盖,一口还没喝完,忽听葛三对着自己的方向干着嗓音喊:“我也想喝水,你们有水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潜伏期感染症状第三条,口渴。   极端的渴望促使着葛三,他直勾勾地盯着闻奚,手脚并用地想从舱体内爬出来。   失去了裤子的遮挡,在场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惊住了。一股绿色的黏液从葛三的大腿根部流出,那里很明显有一道血红的口子。   与之伴随的,是葛三凸起的眼球,几乎要将单薄的眼皮撑爆。眼白逐渐变黑,这是被异变生物感染后,最明显的征兆。   陆见深一步上前,挡住葛三的去路,字句坚决:“流放,执行。”   葛三强撑着想站起来,连裤子也不挡了,脑袋扭转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审判官,我真的没有感染!……你们的判断方法也不一定准确吧?我只是摔伤了,审判官是亲眼看到我摔的,过几天我就会好起来的!你不能流放我,我是基地重要的一员——”   一声干呕,黑血猛地从他的嘴角溢出。   “我不服——陆、见深,凭什么……在洞穴的时候,你明明检查过——”   “那时你的确没有感染,我作证,”闻奚拱出人群,扬起微笑,“只不过,上飞行器之前,你碰过什么东西?”   葛三狰狞的神情忽然变得惊恐。   那个时候,他看见旁边有个发亮的石头,佯装摔倒想看看是什么好东西。一股清凉的触感滑过了他的长裤。   只有那一下子而已……   闻奚故作思索:“这么看来,有东西咬到了你的血管,顺便注入了污染素。你是早知道自己被感染了吧?”   葛三当即四肢僵硬,崩溃大喊:“你胡说八道!这个家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他肯定是人类的叛徒!和那些污染物一伙的——嘶——”   最后那一声令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   那已经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了。   更像是某种寄居黑暗的虫类。   城防队长杨辰疾呼:“不好!他已经进入爆发期了!”   葛三薄薄的喉管逐渐变成乌黑,如同一个肿胀的脓包,下一秒就会迸溅开。   “砰!”   陆见深握着枪,对准葛三的方向。   葛三的眉心留下一个黑洞,整个人如同一张纸撞回了另一端的舱门,软绵绵地滑了下来。   就在众人松口气的同时,一条褐色的触角从葛三的身体中爆出,疾速朝陆见深冲来。   “咚”地一声,舱门合上。触角被死死关在了金属舱体内。   透过那扇防爆玻璃,能隐约看见血肉横飞的场景。   闻奚拍拍手上的灰,也不知道这舱门多久没洗过了。面朝惊惧的众人,懒洋洋地往舱体一靠。   “滴”的一声,触动了某种装置。   闻奚还没靠稳,被陆见深拉了一把。   紧接着,那个金属舱体内瞬间爆出火光,变成了一个焚化炉。   闻奚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朝陆见深说:“不用谢,我说过你救不了他——”   他微一挑眉,像是解决了无足挂齿的小事,隐隐等待表扬。   难以言喻的烧焦气味从舱体泄露。   陆见深刚要开口,却见闻奚抓紧他的胳膊,弯腰干吐:“呕——!!!”   ……不像演的。 第006章 第一夜 06   反胃的感觉是真实的。   瞬间变成烟灰的气味还掺杂着骨腥,容易勾起更残酷的回忆。   闻奚下意识地扯下斗篷捂住嘴,干呕的动作持续了几十秒。等意识稍微清醒一些后,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则是——这斗篷不是他自己的。   ……那难道是?   “哎这不我衣服吗!”周老头的轮椅停在他跟前,整张老脸更皱了几分,“陆见深,你给他的?”   闻奚的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缓缓直起身。   陆见深趁机退开半步,淡声道:“城防队还要核验飞行器,我先过去。”   说完,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周老头:“……”   闻奚说:“你要不再借我一件呗。”   周老头:“不借。我这么穷困潦倒的老家伙,你好意思伸手吗?”   “闻奚!”萧南枝抱着一件厚外套小跑过来。   周老头:“哎这我……”   萧南枝打断了他,把棉衣塞给闻奚:“外面很冷,这是我外公留在更衣室的旧衣物,你先穿着。”   闻奚抱着棉衣,看着上面大红大绿的图案,愉快地表示:“谢谢外公。”   周老头:“……”   周老头:“进城之后洗干净还给我啊。”   周老头:“还有,别乱喊,谁是你外公。”   刚才忙着反胃,闻奚这才发现周围人都陆续换上了冬衣,好像褪去作战服后都轻松了起来。   萧南枝如同看出了他的想法,轻声说:“夜深了,虽然气温已经有些许回升,但城内仍然很冷。”   闻奚一边套上花里胡哨的棉衣,一边插话问道:“所以在你们这儿,感染的家伙会被人道消灭?”   萧南枝以为他是被吓着了,柔声道:“葛三那样的事不常有。感染通常都发生在城外,从潜伏期、变异期、爆发期再到死亡,最多不会超过七天。大部分审判官都会直接击杀——”   这时,周围的响动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原本将要散去的城防队忽然又集结了起来。   就在闻奚四五米外的一个检查舱,那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打开过。   从那扇窄小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一团乱糟糟的胡子。   陆见深站在舱外,神色凝重。   通过扩音器,里面发出了那个络腮胡子的声音:“审判官,我可能出不来了。”   现场的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朝那个方向望去。   “我和葛三在同一个飞行器,就我们两个,”络腮胡子发出苍白的笑音,“我把他绑在后驾驶座之前,他摔了一跤。我没有看清墙壁上的东西,像个薄薄的影子……它咬了葛三,也咬了我。我以为没事……但就在手指上,很小的伤口,几乎看不出来。”   城防队长杨辰说:“你可以打开舱门,让我去检查。”   络腮胡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审判官,杨队长,我想喝水……我明明在飞行器上才喝过了,可我就是很渴——”   说完,他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那里有一粒血珠。   城防队的枪很快对准了舱门。   陆见深抬手制止,朝络腮胡子的方向,平静地说:“你可以选。”   选择一条如何走向死亡的路。   络腮胡子哀求道:“让我流放吧,审判官。”   “我想回家了。基地也是我的家,但是我母亲来自北边,那儿什么也没有了……”   他背后的舱门发出轻响,已开锁。   “KL401,”陆见深看着舱体中的人,“武器已授权,你可以带走。”   “谢谢你,审判官。”络腮胡子咧开嘴,攥紧了左手。   他最后看了一眼曾并肩作战的人们,并拢五指敬礼,“再见了,各位。祝你们好运,祝人类好运。”   所有人望着那扇窄小的窗户,听着他的脚步逐渐远去。   直到远方的一声悲恸哀鸣。   通往的城外的石壁上同样刻着六个红色的大字——“为了人类家园”。   有人摘下了帽子致敬,还有人忍不住啜泣。   但很快就会过去。   在这里,分别并不稀奇。每一天都在发生。   闻奚把空了的矿泉水瓶丢进垃圾箱。   萧南枝悄悄抹掉泪光,朝闻奚说:“如果是在潜伏期,陆审判官都会直接流放。他和其他审判官不一样。”   闻奚感慨:“他好善良噢。”   萧南枝:“……”   萧南枝说:“很多人不同意他的做法。他们认为感染者活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所以陆审判官就被派来带临时编队了。总之,换作是我……都是要死的,我也愿意自己选一个地方迎接死亡。”   闻奚怀疑道:“你们这检测系统三天两头出毛病,万一有错判岂不是很倒霉。”   萧南枝回忆道:“几十年前是出过一次事,有个感染者蒙混过关了,三天内造成城内一百二十七人死亡。从那之后,才有了审判官制度,依靠人来判断。这套检测标准自诞生已经运营半个世纪了,审判官和检测系统相互配合,没有出过任何一次错。”   通道另一侧的大门正在开启,呼啸的冷风从黑夜瞬息而至。   陆见深站在夜色与灯光的交界处,身影沉默孤独。   等坐上前往主城的装甲车之后,闻奚才缓缓看见了陌生而壮观的一切。   巨大的山体环绕着一片平原,东侧临海,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前方主城如同一座巍峨高山,嵌于临海悬崖之中,顶端灯光如星火。   来自海面的寒风被拔地而起的城池挡住大半,仍有残余的湿润落入阔野。   “哟嚯!终于要回家啦!”开车的科斯卡狠狠踩了一脚油门。   闻奚和萧南枝、周老头挤在后座,陆见深坐在副驾驶。   道路两侧的植物渐高,科斯卡顺手捞了一把。   巨型蒲公英的粉末从窗外涌入。   闻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科斯卡捏着鼻子发出声音:“哎呀,不会被植物寄生吧。”   车内一片沉默。   科斯卡:“……你们怎么不说话?”   萧南枝耐心地说:“植物不会感染人类,而且那不叫寄生。人体过于脆弱,无法承受任何污染基因入侵,所以才会造成感染后的死亡。”   科斯卡:“……噢。”   周老头说:“你要不还是重新去上一遍培训课吧,这年头还有文盲。”   科斯卡努努嘴:“上不上有什么区别,反正打就完事。哦植物是好的,不打。”   闻奚懒散地眨眼:“那可不一定。碰到攻击性强的植物,那它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留在原地。”   他语气玩笑,却如森冷的毒蛇,吓得科斯卡一个激灵。   闻奚的脑袋靠着车壁,从后视镜望见闭眼的陆见深。他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什么样的植物?”萧南枝好奇道,“我们好像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东西。”   闻奚微微一笑,像一个稀松平常的玩笑:“你会看见的,它们在进化。”   “个么年纪不大,鬼话倒是一大堆——”周老头不屑道,“倒像你说的这样,人类早灭绝了。”   科斯卡不干了:“老头,你怎么说话不吉利啊!啊!你打我干嘛!”   周老头的拐杖狠狠敲了一下司机的脑袋:“放尊重点,我可是天问学院的前任校长。黎明组部那些兔崽子都得喊我一声老师!”   “知道了知道了,别瞎吹牛……”   闻奚揉揉耳朵,碰了一下圆片耳机。   黑漆漆的平原上逐渐有了光点,萤火虫停留在小花台灯上。   不一会儿,雨水打湿车窗玻璃,潮湿的气味在黑夜中变得清新。   “又下雨了啊。”周老头苍老的眼中浮现出喜悦。   闻奚侧过头,萧南枝弯起眼:“我们的基地叫作‘雨泽’,是因为这片土地在过去几千年中一直雨水丰泽。”   周老头打开窗户,手在外面接了一捧雨水。   “这是在欢迎咱们回家呢。”   闻奚想,自从污染时代改变了这颗星球之后,气候就开始变得更加极端。雨水连绵不停,或者干旱数年不止。   也没什么稀奇的。   但他没有戳穿,只是懒散地把搭着膝盖的旧斗篷折叠好,里面包裹着剩下一半的鱼罐头。   车队入城后,从天而降的光线恍如白昼。   巨大的光源如同镶嵌在天幕上,将城市照得漂亮堂皇。   一大群民众聚集在街道两侧,高声欢呼。鼓声震天,还有现场蹦迪斯科的。   闻奚捏紧斗篷。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活人。   他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才发现人们是在欢迎搜索队回城。   “这么热闹啊!”科斯卡这辈子头一回享受这样的待遇,立刻朝窗外挥手,喊着“哈喽”。   周老头不屑一顾:“这算什么。等黎明组部的正式队伍回来,盛况绝对堪比以前的狂欢节。”   “狂欢节是个什么登西,”科斯卡完全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快看快看,有我名字的灯牌!哎你们别挤啊,我灯牌都掉了——”   外面的围观群众喊他:“好好开车!看前面!!!”   科斯卡清了清嗓子,扶稳方向盘,缓缓前进。   “哎我去——”   闻奚和萧南枝顺着他的惊呼抬头,只见前方高处的桥栏落下一张大横幅:“热烈欢迎陆见深审判官回家!”   前后还加上了几个爱心。   一群啦啦队站了一排,有男有女,高喊着“陆见深,妈妈(爸爸)爱你”,更有甚者,“老公”、“老婆”响作一团。   闻奚眉头一皱。   ……陆见深的家人这么多?   还有那些穿得异常碍眼的,难道全都是陆见深的情人……?   他扒着前面的座椅,发现陆见深竟然睡熟了,额前的几根碎发都耷拉着。   闻奚的手压着他的肩膀。   “喂你谁啊?”敞开的车窗外,有个少女很不高兴地瞪着闻奚,“你松手!”   闻奚莫名其妙,眼神扫过她时,她和周围几个人的脸颊都突然红了一层,表情变得不太自然。   闻奚神情无辜,当着他们的面,顺手捏了捏陆见深的脸。   窗外沉寂两秒,传来了“桀桀桀桀”的尖叫。   闻奚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兴奋剂开关吗?   不如再掐一次。   目睹全程的萧南枝:“……”   “那个,你可能不知道,”萧南枝提醒说,“他们是审判官的粉丝。”   闻奚疑惑道:“粉丝?不是情人?”   萧南枝说:“不是,就是你单纯喜欢一个人,很崇拜他,希望他好,愿意为他付出,也不是非要和他在一起。”   闻奚恍然大悟:“噢,这么伟大啊。”   “那为什么非要喜欢审判官呢?”科斯卡扭头说,“他也就是比我帅一点话少一点职位高一点而已嘛,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闻奚惋惜道:“他头发也比你多。”   周老头踹了科斯卡的座椅一脚:“看路!前面有镜子!”   萧南枝“咯咯”笑了一会儿,开玩笑说:“其实我觉得大家也会很喜欢闻奚。”   闻奚顺着她说:“意思是,也会有人站在桥上喊我的名字?那还是算了,太吵了。”   萧南枝说:“你以后会适应的。”   经过桥下后,装甲车进入了一台宽阔的电梯。   闻奚感觉到空间在不断上升。   五分钟后,装甲车慢慢驶入停车场。   车门自动开启。   趁着其他人整理东西,闻奚走到护栏边。从这里能眺望平原和海岸,山峦的轮廓若隐若现。   远方黑夜依然,雨水淅沥。   一个纸盒递到闻奚身侧。   陆见深的眉目仍然冷淡平静。   “你可以先去后勤部登记。”他说。   闻奚拆开纸盒,扫了一眼。   大卡片上写着“新居民大礼包”,还画了一个狗爪印。   里面装着一个小木牌,标着“3326666”。一个腕表似的微型通讯器,还有一颗彩色包装的圆球状小玩意儿。   闻奚一眼看中了那个彩色的圆球:“这是什么?”   陆见深说:“苹果味的汽水糖。”   闻奚:“?”   陆见深补充道:“可以吃的。”   他拿起那颗糖,剥开塑料包装,递给闻奚。   闻奚警惕地嗅了嗅,凑近时能闻见陆见深手上的雨露味儿。心里的那点防御立刻就卸下了。   他懒得抬手,就着陆见深的手指咬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像在舌头上冒泡泡。   闻奚差点吐出来。但想到是陆见深给的,才忍住适应了一会儿。   是很新鲜的甜味,回甘却很短。意外得还不错。   三个世纪后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还有吗,”闻奚问,“对了,你手怎么了?”   陆见深的手指好像僵住了,停在半空中。   经他一提醒,才快速收拢。   陆见深说:“每个月可以去后勤部领。”   指汽水糖。   “今天也可以吗?”   “不一定。”陆见深的睫毛向下。   闻奚失落地“哦”了一声。   他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陆见深怎么好像比他还高一些。他需要稍稍抬一点下巴,才能直视陆见深的眼睛。   “这个通讯器怎么用?”   闻奚的手指经过袖珍屏幕时,响起“滴”的一声,表示开机。   陆见深说:“有指导手册。”   闻奚微抬下巴,示意要他手里的那枚通讯器。   陆见深摊开掌心,似乎有些茫然。   闻奚的手指压在陆见深的掌心,轻轻敲了两下通讯器侧面。然后同样敲击自己的通讯器,很快找到了主机的号码。   两枚通讯器靠近时发生了信号匹配,在经过使用人许可后自动存储号码。   闻奚评价道:“这模式也太落后了。”   空气静滞了两秒。   陆见深说:“这是系统重置后,我们目前最先进的通讯设备。”   闻奚:“哇噻好厉害。”   陆见深:“……”   闻奚收好通讯器,发现陆见深似乎要离开,疑惑地问:“这大半夜的不先找个地方睡觉么,你们这儿难道二十四小时工作制?”   陆见深侧眸一顿。   浓墨般的夜色随雨水泼入半崖的停车场,拉长了他的影子。   陆见深说:“现在是中午十二点。”   闻奚:“?”   他看起来很好诓吗? 第007章 第一夜 07   雨泽基地东部与山体相接,完美地融为一体。   周老头的轮椅在走道尽头调转方向,领闻奚往后勤部的方向走。   “其实早在那场改变一切的小行星撞击事件之前,月亮就已经开始远离我们了。自转变慢,潮汐怪异,都是先兆。而撞击事件发生后,一切只是加快了速度,让几万年的变化缩短在了半个多世纪。”   周老头说:“所以现在,一昼夜相当于污染发生前的一个月,白天晚上各约十五天。”   “外面的黑夜异常寒冷,咱们雨泽有地理优势,得天独厚。只不过白天一来,可就都得遭殃喽。”   闻奚看见长廊左侧贴满了画框,一个又一个的人像,他们的名字和生卒年都列在下方。   而最上方是两行巨大的数字。   第一行是当前的年月日时。   第二行则是倒计时。   [ 05:09:18:32 ]   意味着距离下一个白天还有五天零九个小时十八分三十二秒。   “所以你小子来的地方没有活着的科学家?”   闻奚的观察被周老头的话打断,他想了想,表示:“只有神棍。”   “啧,本质上也差不多。倒是神棍这一行是经久不衰,到哪儿都吃香,”周老头言词同情,“哎不对,那你们一觉能睡十五天?冬眠?”   闻奚随口说:“差不多吧。”   周老头叹息:“看来这半个多世纪,大家都过得很不容易啊。你们那儿还有活着的人吗?”   闻奚心不在焉地回答:“或许吧。”   轮椅在前面停下。   “你可以敷衍得再明显一点吗?”   闻奚:“嗯?浮岩?是什么新的污染物?”   周老头:“……”   到下一个分岔口时,周老头心衰力竭,怎么看这小子都不顺眼。于是给他指了路:“顺着灰色的标牌往前走就行了。我这老胳膊老腿上不得台阶,就先回家休息了啊。你记得跟他们提一句你认识陆见深,让他们给你分个单人间。”   -   这是崔卢在后勤部工作的第五年。   他从雨泽基地的培训学院毕业后就加入了这里,日复一日地处理繁琐的工作。总之光荣又危险的出门任务轮不到他,也不指望升上主管,主打就是一个混吃等死。   毕竟现在这世道,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阎王爷了。   但同样的一天经历五年,就连摸鱼都变得无聊。   幸好今天是不一样的。   此时此刻,崔卢坐在一台陈旧且黑屏的电脑后,拼命想忍住翘到发酸的嘴角。   但他做不到。   甚至因为反应太剧烈而开始打嗝。   他发誓,这是他在后勤部工作五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再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再说一遍?”崔卢拿过报纸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黑框眼镜。   闻奚懒散地靠着椅子,重复了一遍:“我认识陆见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崔卢的笑声在拥挤的空间内都显得吵闹。他好不容易停住,捏着鼻子说:“咱们整个基地谁不认识陆审判官啊。”   闻奚把写着编号的木牌子放在面前的小桌板上,说:“这是他给我的。”   崔卢装模作样地扫了一眼,得出关键信息:“新人啊,难怪。”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上下打量了一眼闻奚。   准确地说,是那件红绿相间的大棉袄。   闻奚莫名其妙,但不太在乎。   “你放心,我们基地有服装设计师,”崔卢加重字音,“专业的,不笑场。”   闻奚说:“浪费粮食。”   崔卢:“……”   闻奚:“那你是干什么的?”   崔卢忍了忍,翻开面前的大厚本,严肃地说:“我是负责给你分配宿舍和生活必需品的,让你不至于露宿街头,被污染物吃掉。”   闻奚想了想,说:“我要和陆见深住一起。”   崔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排队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闻奚眉心一跳,手无意间碰到了台面上的打分机器,一个冰冷的机械音开口:“请给此项服务打分,‘5’代表非常满意,‘4’代表满意,‘3’代表一般,‘2’代表不满意,‘1’代表非常不满意。”   崔卢的笑声一顿。   闻奚的手指放在了“1”键的上面,眼看着快要按下去了,崔卢立刻拨开他的爪子,保护好打分机器。   他捂住嘴,左右看了一眼,低声警告:“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胡作非为!”   闻奚:“?”   崔卢抹去打分机器显示屏的几粒灰尘,摆出一副专业的模样,音量大得全场人都能听见:“是这样的,您刚才说您认识陆审判官,并且想和他一起住,那您需要证明,陆审判官也认识您,且要和您一起住。”   然后他别过头去,和围观群众大放厥词:“他要是能证明,我当场把记录簿吃了!”   崔卢再一转头,桌上多了半个鱼罐头。   围观群众纷纷表示:“这不是黎明组部特供的罐头吗!”   “就是就是,听说陆审判官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口味!”   崔卢:“……”   崔卢:“那也只能证明你见过黎明组部的人!”   闻奚仔细地收好罐头。   崔卢再一回头,眼前出现了一把短刃,吓得从椅子上一屁.股弹起来:“你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一群人头纷纷攒动,踮起脚尖凑成一团。   “这不是审判官的刀吗?”   “对啊,上面还刻了一个陆字。”   “那就是陆审判官的咯?”   “是吧,还有天问学院的记号呢。”   崔卢恶声恶气,以遮掩过山车般的心情:“记号谁都能刻。你捡来的也说不准。”   他装得中气十足,一看闻奚的眼神差点被吓退。   闻奚实在有点不耐烦,拿出通讯器:“不然你问他。”   众目睽睽之下,闻奚按了请求通话。   一声“滴”响起后,机械音答道:“正在为您转接。”   崔卢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款最新的通讯器……必须要双方都存储号码后才能通话接听。   开什么玩笑?!   这个外来人难不成真的和审判官认识?   糟糟糟……得罪谁不好,得罪审判官可就麻烦大了!   尤其是这电话竟然真的接通了。   传来一声低低的“在”,直接让崔卢预感到自己滑铁卢的摸鱼事业。   闻奚看着崔卢,微微歪头。   崔卢深吸一口气,直接狠狠咬上记录簿的一角,眼珠子瞪得快要滚出来。他朝闻奚做口型:“可以了吗?”   双手合十,以示哀求。   闻奚微微点头,朝通讯器说:“没事,我就试试功能。”   对面“嗯”了一声,又说“有事再打”,随后才挂断通话。   全场人目瞪口呆。   崔卢:“……”   他费劲地把自己的牙齿从厚厚的记录簿拔下来,欲哭无泪,毕恭毕敬:“稍等,我马上给您处理。”   一分钟后,崔卢拿回一个钥匙串,飞快地用在记录簿上录入后,再将自带的小卡片在机器上获取权限,连同一厚沓纸一起交给闻奚。   “麻烦签个字。”   闻奚随便划了两下。   钥匙串看上去很旧,说不定还不如一根铁丝好用。那张小卡片还挺有意思,写着姓名、编号以及一张小照片。   闻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的,自己看上去很模糊。   崔卢听见面前的椅子响动,心道各路大神终于听到了他的哀求,要送走这尊大佛了。   结果哪个好事的背时家伙竟然大胆发问:“你和陆审判官到底什么关系啊?”   闻奚将椅子放回原处,认真地表态:“我是他的旧情人。”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一时间,周遭的眼神既爱又恨,艳羡叹息嫉妒怀疑,支支吾吾都说不出话。   有听力敏锐者立刻从人群外围广而告之。保证用不了一天时间,全基地都会听说这件事。   崔卢:“……”   崔卢:“等、等一下。”   闻奚回过头,长发扫过椅背:“有事?”   崔卢提醒:“你可以出门左拐去最近的供给站领物资。”   闻奚没说话,视线落在他身后的一个堆满水果的竹篮子。   崔卢当即会意,掰了一根香蕉递上去。   闻奚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黄色的,有硬有软,闻起来还有股甜香。和那种圆形会跳的汽水糖一样,在他的时代似乎没见过。   崔卢愣了一秒,说:“超温纯自然大棚培育x404转基因技术孕育的第二十三代巧克力味香蕉。”   闻奚:“?”   崔卢:“好吃的。”   闻奚礼貌地说:“谢谢。”   一并包在斗篷里,和鱼罐头做个伴。   然而他刚出登记室,台阶都没下两步,就停了下来。   一行装备精良的队伍拦在石阶前。   领头是城防队的杨辰,此时脸色严肃地盯着闻奚,毫不迟疑地下令:“带走。”   -   雨泽基地审议庭是一座修筑在半空中的圆形平台,大致位于山体中央偏西。一条大理石路笔直地从山体支出,显得审议庭如同漂浮在半空中的孤岛。   审议庭对面是几层设有栏杆的道路。每逢审议庭有事,吃瓜群众常常聚在那儿看热闹。   毕竟,审议庭的事,都是大事。但凡进了审议庭的人,至少流放罪起步。   比起基地法庭那些张三偷鸡或者李四摸了王五的脸之类的小案子,审议庭的存在对吃瓜群众的邻里关系实在重要。   可惜过去半年间,审议庭竟然无事发生。以至于石墙缝隙中的杂草都开始随意发挥。   但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能阻止此时翘首以盼的围观群众。   一个路过的清洁工大喊:“快看!有审判官来了!”   一时间,群情激呼。   “请注意,现在是《雨泽晨报》独家报道,时隔整整六个月零三天,审议庭再次开庭了!”个子娇小的记者朝摄影师的镜头抹泪,“诶你让让,别挡镜头,我们目前看到的有嘉思、查拉卡、霍普三位审判官隆重登场!”   石路两侧的自动火把“砰”地燃烧起来,火焰拉长了三位审判官的身影。   在几层楼上迅速聚拢的群众们顿时一片欢呼。   等那三个人依次在圆形审判庭落座时,欢呼声更大了。   “一次来了三个审判官?!一定是有大事发生吧!”   “天呐,不会是流放罪吧?”   “最近没听说有人叛逃啊——”   “该不会是抓到温漆那个死鸭子了吗!”   “不会吧不会吧,说不准是背叛人类罪!”   ……   在怀疑愈发离谱时,城防队轰轰隆隆地押着一个人走入视线。   那人穿得很奇怪,倒是身型修长,花棉袄也遮不住。他走到一半还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   足以让趴在栏杆边的人们看清脸。   寂静之中,也不知是谁先喊出声的,总之激动欢呼的人群忽然间更壮大了。   闻奚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噪音实在让他有些头疼。虽然之前在飞行器上休息了一阵,体力还是没有怎么恢复。   随着一声金属撞击,身后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前方高处坐着三个人,逆光看不清长相。   此外,有一个秃头胖子迎上来,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你好,我是审议庭的敲章负责人,同时也是污染物相关事项最好的律师,于橄。”秃头胖子十分激动地伸出手。   想来于橄纵横审议庭二十年,从没见过这么闲庭信步的嫌疑犯——更何况,最近一年,噢不,是最近三年,这是头一回有三个审判官出席的审讯!   而且这还是个生面孔!   ——可以大大地敲上一笔。   闻奚把手放背后一放,避开了对方握手的冲动。   ……哪儿有正经人叫鱼肝的啊。   于律师也不羞恼,凑近一步小声说:“你放心,你可以聘用我当你的代理律师,立刻生效。我只收取六个月的物资做报酬。我在审议庭二十年,从无胜绩,最低保证安全流放至外城门口——”   闻奚:“……谢谢,不用。”   于橄见生意做不出去,“啧”了一声,怪他不识货。   城防队队长杨辰冷着一张脸催促道:“于律师。”   于橄憨笑了两声,回头朝五位审判官比了个心,然后清了清嗓子:“审议庭第391号案,现在开始审理。首先让我们欢迎今天到场的三位审判官——”   雷动的掌声从看台传来。   于橄大声问道:“嫌疑人——你叫什么来着?”   闻奚眼睛都懒得抬:“闻奚。”   “年龄?”   “二十五。”   “身高?”   “一米八一。”   “体重?”   闻奚:“?”   于橄:“咳咳,嫌疑人闻奚——请问杨队长,他是否已被查实已被污染物感染?。”   杨辰瞥了一眼闻奚,正声道:“报告各位审判官,我认为此人身份不明,有重大嫌疑。”   围观群众发出了“啊”的惊呼。   杨辰将闻奚进入基地时的场景详细描述了一番,说到“他口渴”的时候,加重了一下字眼。   许是杨辰的描述实在过于累赘,从飞行器到葛三再到络腮胡子,又和闻奚本人实在没什么关系,以至于台上的三位都昏昏欲睡。   坐在正中央一个皮肤偏深的女性审判官嘉思勉强打起精神:“那么,闻奚,请问你当时为什么口渴?”   闻奚照实陈述:“我已经五天没喝过水了。”   台上的审判官们纷纷抬起头。   围观群众发出了“啊”的同情声。   “外面的环境已经这么糟糕了吗?”嘉思审判官担忧地问。   杨辰严肃插话:“外部环境一直在恶化,因此幸存者人数稀少。但我们的首要的问题是,此人来历不明,身份存疑。”   于是嘉思审判官又问,自然地放缓了语气:“闻奚,你是从哪里来的?外面还有别的幸存人类基地吗?”   闻奚懒散地站着:“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类基地,但我一直是一个人。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了一艘废弃的飞行器,驾驶它离开,然后发生了不明撞击,我醒来后就顺路加入了你们。”   身后围观群众中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我作证!”   科斯卡比人群平均高出一整个脑袋,尤为显眼:“是陆审判官把他从环内救出来的!”   群众一阵欢呼,甚至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嘉思感叹:“污染环内很危险的,稍不注意走错路就会被吞噬。最近这些年,黎明组部能够救回的人越来越少了,证明大部分小型幸存者聚集点都消失了。闻奚,你的运气很好。”   杨辰侧过身,厉声诘问:“没有别人?那你一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总要出生长大,难道你没有家人?”   闻奚望着他,平静地回答:“我有父母,和一个妹妹。”   在所有人灼灼的目光中,闻奚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们都已经死了。”   黑压压的吃瓜群众终于忍不住爆发,在科斯卡的带领下愤声咒骂:“杨辰你真该死啊!你怎么能问这种问题!”   杨辰:“……”   他真该死啊! 第008章 第一夜 08   陆见深站在漆黑的会议室门外,慢慢摘掉了手套。   走廊被顶灯照得雪白。   “我就说吧,这破系统都快成筛子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卷发女人从会议室出来,顺便带上了门,朝通讯器叹气,“我有时候真怀疑,程序部那帮人都是吃白饭的。”   她往外走出几步,挂断通讯器后,回头看向陆见深:“你不走吗?”   陆见深说:“还有任务。”   “噢,那你可要错过新鲜事了,”阿琳娜意味深长地拖音,“听说有个新来的幸存者被杨辰带进了审议庭,嘉思他们三个人都去凑热闹了。”   阿琳娜的手揣进白大褂:“算了,跟你这样不喜欢热闹的人说了也白瞎。”   她叹了口气,在一片沉默中往前走。快到门口时,忽然耳畔传来脚步声。   阿琳娜的瞳孔讶异地放大。   这种震惊一路持续到审议庭前的桥头。   陆续往外走的人群争相抹泪,口中纷纷念着“太可怜了”。有人认出了陆见深,抓着他的衣袖开始大哭:“审判官,外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同为基地审判官的阿琳娜也被拉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她白大褂上蹭。   絮絮哭声和叹息的感慨混为吵闹的奏鸣曲,又很快为审议庭的方向让出了一条路。   阿琳娜骤一抬头,被尽头处那个闲庭信步的身影差点晃瞎眼,说不清是对方的脸还是红红绿绿的大棉袄更让人头晕。   闻奚双手插兜,经过前方并排的玻璃箱时顿了一下。   他一眼认出那三个玻璃箱中堆满了糖果——颜色不止他吃过的那一种苹果汽水味。   周遭的空气都有些甜。   闻奚脚一崴,直接撞上了玻璃箱。   周围人倒抽一口气,纷纷来关心他“怎么样”、“是不是伤着了”。   闻奚扬起笑脸,撑着箱子角站了起来。   “没事,就是站太久了,腿软。”   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笑意,漫不经心的解释在众人们眼中成了逞强的象征,引发阵阵同情。   闻奚微一抬眸,撞上了前方人群中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陆见深怎么来了?   他都看见了?   闻奚直勾勾地盯着他,像看着猎物。   往前一步时,玻璃箱却忽然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跟窜天的鞭炮一样,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城防队的人也恰好出来。杨辰心中正在自责,奈何训练有素,一眼看到了闻奚揣进兜里的糖纸。   “抓小偷!”   闻奚:“……”   没过几分钟,刚才四散的人群立刻又聚在了观看的栏杆边。   “我去,五位审判官?!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陆见深也来了??”   “何止呢,阿琳娜也在,好美好美!”   “那幸存者叫什么来着,闻奚?怎么好端端的还偷糖?”   “……你们过分了啊,顺手揣一包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   “一个人的一生能进一次审议庭,是他的不幸。如果能进第二次,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   阿琳娜拉开座椅,瞟了眼审议庭的同事们,除了没睡醒的两个,剩下都露出了看热闹的兴奋——   当然,陆见也深除外。   “怎么,”阿琳娜打趣道,“你带回来的人,舍不得啊?”   陆见深没说话,视线朝下。   在逆行的光线中,闻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方向。   于橄咳嗽两声:“诸位,安静!鉴于今天基地法庭休假,经审判官商议,决定代为处理这起与污染物无关的普通案件。”   他转头语重心长地劝说闻奚:“盗窃,这可是重罪!要罚去外城当清洁工的!要不你还是雇我吧?给你打骨折,只收两个月的物资怎么样?”   “本庭严肃,禁止交头接耳。”台上的思嘉敲了敲桌子。   四下瞬间安静。   “闻奚,”思嘉柔声道,“城防队怀疑你偷窃特殊物资,是真的吗?”   杨辰挺胸抬头:“不是怀疑,是我亲眼看见的。”   思嘉问:“闻奚,你承认吗?”   城防队的人站成两列,只等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搜身。   闻奚仍旧看着陆见深,好一会儿才脱下大棉袄,抖了抖衣兜。   颜色缤纷的糖果滚了一地,还有一根香蕉。   那副恋恋不舍的模样落入所有人的目光。   陆见深的眉心微一蹙动。   “看,我就说吧,”杨辰振声道,“这小子光一路过储存箱就能不动声色地摸出这么一大把?我看天问学院的毕业生都不一定有这本事。”   其中一位审判官,来自军部的霍普上将疑惑地发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和陆审判官可都是天问学院毕业的。”   杨辰:“……”   杨辰:“我的意思是说,他深藏不露!”   此时失去了大花棉袄的遮挡,坐在审议庭中央的人那副单薄的身板更显得和纸片一样,刮阵风就跑了。   加之他苍白无力地撑着椅背,和气势汹汹的杨辰形成了鲜明反差。   杨辰质问道:“你们就说他偷没偷吧?”   围观人群中,有人喊道:“你们那破玻璃箱质量差得要死,随便一摸就能拿出来,还怪人家?”   “就是就是,这能怪他吗?”   杨辰:“……”   台上的审判官一片沉默,思嘉问道:“闻奚,你为什么偷窃特殊物资?”   闻奚好奇地问:“特殊物资?”   于橄连忙解释:“糖!这可是稀有物资!一个成年居民每个月只能领到五颗!”   闻奚说:“原来是这样啊。我不知道。”   周遭更是沉默。   杨辰冷哼一声,高高在上:“骗子!你不知道你偷什么糖?难不成你还要狡辩你根本没吃过?”   闻奚说:“吃过。”   他抬起头,看向陆见深:“今天中午,就那一次。我喜欢那个味道。”   审议台上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陆见深。   陆见深微微点头。   杨辰冷笑:“土包子!”   此话一出,引起人群激愤。   “天呐,好惨噢,糖都没吃过。”   “不像装的——”   “呜呜呜呜那我送他一颗吧……”   崔卢从人群后方挤上来,抹掉眼角的湿润,恰好撞上扩音器,声音洪亮:“我作证!刚才登记的时候,他还问我香蕉是什么!可见他从来没吃过!”   话音到最后,几近哽咽。   再次引发了一片围观群众的呜咽声。   闻奚盯着地上的糖,吸了吸鼻子。   杨辰:“……”   事已至此,他真是连死都不能谢罪!   嘉思叹了口气,清嗓道:“虽然疑似偷窃,但念其第一次犯,情有可原,本庭决定无罪释放。”   人群一片欢呼。   阿琳娜提议道:“不如把我们审判官的份额分给他吧。”   “我同意,”嘉思说,“只不过我的已经用完了。”   其余几位也纷纷表示家里小孩太多,份额都用掉了。   视线嗖嗖转向坐在边缘的陆见深。   “我记得小陆不吃糖?”   “好像一直都不太喜欢的样子……?”   陆见深:“嗯。”   于橄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敲:“基地审判官比普通居民每月可以多领一颗,也就是每月六颗糖,陆审判官在过去七年中从来没领过,所以一共可以领取五百零四颗糖。”   众人:“好耶。”   闻奚眼睛一弯,发自内心地表示:“谢谢。”   他抱着一袋子糖,走到桥上时停下脚步。   他在等陆见深。   好像从进审议庭到现在,陆见深都没有说过话。   沉默如同绵长的黑夜。   闻奚突然很想听他的声音。甚至等不到陆见深走过来。   在喧闹声中,闻奚单手抱着糖,敲了敲右耳中的圆片耳机。   电流声由强转弱,忽然冒出了几个清晰的字节。   闻奚一怔,拿出耳机准备检查一遍。   连糖果撒了一些也不知道。   却在这时,周围的声音忽然全部静滞。   惊恐的眼神和呼吸在人群中扩散。   审议台上,阿琳娜诧异地问陆见深:“他拿的是什么,耳机,还是通讯设备?”   思嘉刚站起身,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了回去。   得,又要加班了。 第009章 第一夜 09   “……现在是《雨泽晨报》为您报道,自基地建成以来人类史上第一位三次进入审议庭的人出现了!第三次!他究竟是会被流放还是就地击毙,咱们拭目以待!”   小记者对着摄像机激动地大喊,麦克风差点砸到旁边的人。   长夜漆黑,雨势渐大。   审议庭的灯光恰如白昼。   闻奚索性直接坐在中央的椅子上,长腿随便一伸,承认道:“对,这是我的耳机。”   沉默的四周响起窃窃私语。   注视的目光或怀疑,或惊恐。   台上,嘉思的神情严肃:“你是否知道,未经许可擅用外来设备是犯罪?”   闻奚懒散地挑眉:“你们是觉得,它会被污染生物识别?”   “他怎么能这么……”于橄左看右看,忍不住朝杨辰吐槽,“这么随意!那可是定位猎杀,一个不注意,我们都……”   闻奚松松眉心,语速放慢:“放心。如果我的耳机会被定位,那你们的警报应该早就响了。”   台上的五位审判官神情肃穆。   杨辰愣了两秒,当即想起用通讯器和外城边防确认情况。   幸好,目前一切正常。   阿琳娜凝视着闻奚:“关于定位猎杀,你知道多少?”   闻奚朝一直沉默的陆见深咧开嘴,歪头微笑道:“应该和你们差不多吧。”   在污染时代来临后,人类用数不清的生命换来了宝贵的生存经验。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定位猎杀。   污染物能够识别特定的电磁波变化与信号,在一定地理范围内进行定位,随即展开摧毁和猎杀,直到消失为止。曾经有一个幸存点就是因为一台煮火锅的电磁炉而遭到了围猎。   “至于污染物到底是怎么实现定位的,”闻奚照实交代,“我不太确定。”   但总之,那些异变生物好像在某种未知信号或辐射源的影响下会产生超出生物攻击本能的意识——即,有意图地攻击。   台上的审判官们交换了眼神。   为了避免定位猎杀,雨泽基地目前使用的是一套污染时代后自行研发的新系统。基地内的所有电子设备都需要经过特别处理。   闻奚摊开手心,红色的小圆片安静地停留在那里。   “它应该产自很多年前,比污染时代前还要再早一些——是那种非常落后的傻瓜通话设备。”   “通话设备”四个字一出,所有人都警惕了起来。   闻奚补充道:“但是它现在只有录音功能了。”   杨辰想拿来看看,却被闻奚收进了手掌。   嘉思审判官说:“阿琳娜,不如你去看一眼?”   “请周老师过来吧,”阿琳娜淡然表示,“他们那种老古董比较识货。”   冷雨在审议庭后方的夜空迸发,浇湿了巍峨的山脉。   偶尔有几个圆伞状的东西在山的轮廓边若隐若现。   闻奚知道,那是信号屏蔽器。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到大量的屏蔽器藏匿在山脊。   他坐得有些困了,尤其听见于橄在边捡地上的糖还边数数,简直是最好的催眠。但寒冷的风却不识趣,始终让人无法安静入睡。   他的睫毛随着靠近的人影颤动了一下。   是陆见深。   手上还拿着那件大花棉袄。   闻奚顺势接进怀中,能挡一会儿风是一会儿。   等等,陆见深下来干什么?   他要走了吗?   闻奚扭过酸痛的脖子,盯着陆见深的背影。   只见他走到石桥尽头,从阴影中推出了一个轮椅。   须发皆白的老头瞪了闻奚一眼,仿佛在骂“又是你小子”。   等陆见深推得近了,闻奚先开口:“老头,你没休息啊?”   差一点就美美睡上午觉的周老头看着他身上的棉袄就来气:“你给我闭嘴!”   陆见深朝闻奚伸出手。   闻奚自然地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诶,陆见深怎么摸起来有点冷。   而且还这么奇怪地看着自己?   就这么搭了三五秒,闻奚这才恍然大悟,恋恋不舍地将耳机轻轻放进他手中。   陆见深再转交给周老头。   周老头掏出一个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了正反面,描述道:“这是22世纪初的产物,r-box12,是专门做旧的款式,指纹识别。水晶材质也是假的。”   闻奚略一挑眉。   周老头下了结论:“边缘处有个‘SB’标,是测试后淘汰的傻瓜设备,最便宜的那种。没有引入任何超级人工智能系统,应该不存在实时通讯功能,也没有信号连接,功率也是极其稳定的低。总的来说,就算在外头也没有任何影响。”   审判官们和围观群众都长舒一口气。   闻奚冷静评价:“你胡说。”   周老头诧异:“……你懂还是我懂?”   闻奚说:“如果不存在通讯功能,那我怎么和陆见深,那个,网聊的?”   周老头:“……”   所有人:“?!!!!!”   审判官们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阿琳娜看看闻奚,又看看陆见深。   后者仍然一脸沉默。   分不清是没睡醒,还是气的。   杨辰大义凛然:“你凭什么编排陆审判官!你和他什么关系?!”   周老头:“……这个问题我好像问过。”   在周围密切的注视下,闻奚平静地重复那个答案:“我是他的旧情人。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他。”   全场肃静几秒,继而哗然。   杨辰振臂让围观群众安静,质问道:“你有证据吗?!”   闻奚看着陆见深:“有啊。”   他拿回了自己的耳机,放回右耳,再勾勾手指。   于橄立刻会意,提着扩音器站在旁边。   细长手指在耳机表面敲击两下,调出录音。   渐小的雨声中,电流音被无限放大。   只有电流的声音。   就在周围的怀疑逐渐到达顶峰时,断断续续的人声通过扩音器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先是闻奚一如往常的调笑声音。   “那……你要亲吻我的全身吗?”   全场一片沉默,交织着震惊、羞耻、下流、不要脸、低俗等情绪。   直到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   “……好。”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里里外外、翻来覆去,都是雨泽基地熟悉的声音。   那是陆见深的声音。   全场沸腾。 第010章 第一夜 10   “谁懂啊,陆审判官自从上任,从来都没有过任何绯闻!只有痴心妄想的梦男梦女——”   “太劲爆了,我今晚要伤心得睡不着了!”   “假的吧,肯定不是真的,我不信不信不信。”   “我完全想象不出他说这个字的表情,我的天,他竟然也有这种需求?”   “形象崩塌……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这人到底谁啊,不仅套话还录音?这不就是设个坑吗?”   “以后碰到审判官我都会想起这句话……”   “啊不是,裤子都脱了你只给我听这个?谁把录音掐了?”   ……   嘉思审判官“啪”一声拍了桌子,在咕嘟咕嘟开水似的疯狂人群之上抬手示意。   “咳咳,安静!你和小陆……陆审判官是怎么认识的?”   静默氛围之下,陆见深开口:“我不认……”   周老头和他同时说话,气势极为自信:“我知道,网聊嘛。”   闻奚:“啊对对对。”   陆见深:“……”   嘉思:“认识多久了?”   闻奚:“十二年。但我们的网恋关系是从我成年开始的。”   嘉思恍然大悟:“十二年……恋爱七年啦,长跑噢,跟小陆来基地的时间差不多,怪不得是旧情人。”   陆见深沉默良久,终于否认:“……不是。”   “小陆审判官不要害羞嘛,”阿琳娜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低声说,“你想知道什么,我们都帮你问清楚。比如还有没有别的前任什么的。”   闻奚无辜地看着他。   周遭八卦的眼神简直要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撕开才算满意。   嘉思:“那你们在哪儿认识的?”   陆见深:“污染源中心的废墟。”   闻奚的睫羽一落:“在一片城市废墟,有许多污染物,很危险。”   看客们的心脏骤然一揪。   嘉思说:“抱歉,原来如此。”   闻奚微微垂眸,黑色的长发衬得肤色愈发苍白:“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嘉思:“我没有查户口的意思啊。”   闻奚坐在原地,想着黑夜怎么越来越沉了,好像一朵乌云飘近,还要倒着来看。   模糊之中,他听见一个讨人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说不定这耳机的声音也是科学部那帮家伙编出来的简易程序,谁让他们特别爱陆审判官呢,把他的声音复制成简易AI毫不费力。我们得拆开这枚耳机再查证一下!”   闻奚想,才不是呢。   那些只会一问一答的傻瓜AI怎么比得上陆见深。   “……我宣布,闻奚暂时无罪释放。耳机经科学部查实后再决定是否归还。”   明亮的女声尾音忽小,闻奚整个人失去了意识,歪歪扭扭地朝一旁倒去。   -   再醒来时,白光晃得眼睛疼。   闻奚下意识地攥紧手指,想摸到身上的刀。但他似乎失去了上衣,只能感觉到硬邦邦的床垫。   医疗机械发出“滴”的一声,随后是消毒水从天花板自动地喷了他一身。   闻奚呛了两声,忽然警觉地听见脚步声。   他的右手背上还插着输液针,吊瓶随着他的拉扯晃动。   白色的帘子拉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哼着小曲儿走近。   “啧,你别动啊,好不容易才扎上的,你看针又歪了。”那人抱怨道。   闻奚盯着他。   是个没见过的人,眼睛是绿色的,头发银白,长相和声音却很年轻。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自称为“医生”的人右手抚在胸口,微微倾身,表演了一个相当古典的礼仪,“我叫Leo,中文叫李昂。”   闻奚撑着枕头坐起来:“知道了,大叔。”   “……大叔?我年纪比你小一岁!”李昂强调时,视线一垂,猛然注意到闻奚手背溢出的血滴,“靠你快、快捂住,我晕血!”   闻奚把手背上的针扯了出来。或许因为路径不对,殷红变得刺眼。   他往白色的床单上一蹭。   “住手!你就不能好好坐着等它自己干涸吗?”李昂受不了了,暴躁地抓挠自己的头发。   闻奚奇怪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李昂冷静下来,摆出一副优雅姿态坐在仪器前,温柔的语气判若两人:“是这样的,你的病例报告已经出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他把一叠纸递给闻奚。   闻奚也不接,抬抬下巴:“你说。”   “坏消息是你这副身体好像已经死了好几次,透支过度,”李昂微微一笑,“好消息是你还活着。”   闻奚看着他,眼睛里只有“废话”两个字。   “抛开伤病不谈,主要是累的。别一天伤心伤肝,饿了就吃,累了就睡,干嘛嘛香,”李昂一气呵成地念完,然后停顿了两秒,“当然这是仪器给出的报告。我个人认为,除了很久以前的损伤,你的身体近期好像是承受了某种巨大的压力,再差一丁点儿就死翘翘——”   “你懂吧?如果人的身体是一块多功能海绵,那海绵的压缩膨胀也是有极限的。稍不注意就会……嘭!”李昂双手一拍,模拟烟花在空中绽放。   闻奚毫不在意:“噢,那现在怎么办?”   好像在问“今天吃什么”一样,不过是件小事。   李昂被这样的大无畏精神震撼,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这个心态还是很好的。多喝水,多吃饭,多睡觉。想要彻底恢复身体机能,还得调整。我个人认为,只有当你的身体拥有一个正向循环,各部分相辅相成,才能达到良好状态。”   闻奚:“我们那儿的神棍也是这么说的。”   李昂说:“是哪个神棍,竟然和本天才想得一样——对了,你这么弱的身体条件,怎么在外面活下来的?”   闻奚抬抬眼皮,睨他一眼,说:“运气好呗。”   李昂给嘴巴拉上拉链,喉咙咕嘟了几声,才慢悠悠地说:“既然现在已经进基地了,那羊毛该薅一定要薅。我已经跟审判官说过了,让后勤部给你分个轻松点的职位。”   闻奚视线朝上,吊瓶的水已经空了,顺着针管湿了一片床褥。   “不用谢,作为回报,你能不能偷偷告诉我,”李昂神秘地压低声音,“你是怎么勾搭到陆见深的?”   闻奚置若罔闻,翻身下床。   刚才没在意,也不知道到底睡了多久,总之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至少比之前感觉要好。   闻奚说:‘我怎么来这儿的?’   李昂的舌头比脑子反应快:“审判官亲自送你来的啊,还给你留了一套衣服。”   床尾的矮脚柜上放着折叠工整的衣物,简单白T黑裤,还有一件速干保暖外套。   闻奚嗅了一下,确定是熟悉的气味,才慢吞吞地往身上套。   “他人呢?”   李昂背对着他在通讯录划美女,分神答道:“我怎么知道。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别怪我八卦啊,现在所有人都看——喂,你别在我这儿脱衣服啊!!”   -   医疗站位于基地的西边,一出来就能看见巨大的玻璃穹顶。雨水从那上头滚落,浅白明亮的光线微微晃动。   闻奚双手插兜,百无聊赖地往外走。   路过的人总会投来打量的眼神,八卦好奇多余怀疑。但闻奚丝毫没有在意。   他想着他的耳机。   也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拿回来。   但他必须得拿回来。   这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顺着标牌走到穹顶出口时,一群人正挤成一团,似乎在争抢东西。   那些印满铅字的单薄纸张漫天飞舞,其中一张飘进了闻奚怀中。   他随意一扫,被封面的大红标题吸引了目光。   【谁与争锋!三进三出审议庭!】   【恋情疑云!声音疑似挪用AI!】   旁边的路人凑过来看了一眼,惊呼:“我靠,基地八卦周刊都发文了!审判官和新来的那个有恋情,真的假的?这也能编?”   闻奚把报纸抚平,还给他,顺便好心回答他的问题:   “真的。” 第011章 第一夜 11   人群中突然爆发的疑虑和尖叫让闻奚的头疼又隐隐发作。   “真的是他!”   “闻奚,闻奚,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快,讲讲你和审判官谈恋爱的感受是什么?”   “居然是活人呜呜呜呜好帅好漂亮!可以让我捏捏吗真的比照片上还白——”   “我不管,我很嫉妒。再漂亮也配不上我们审判官!”   “你们的重点真的很对——”   “假的吗,我不信。”   “可是他穿垃圾袋都很好看耶~”   ……   闻奚被人群围堵着,艰难地往出口的方向挪动。   好不容易才碰到了前方的闸机,冰冷的金属高度及腰。   他垂着眼看鞋尖,单手撑着闸机,长腿一跃,动作轻松——   身后乌泱泱的人群一激动,也不知道哪几个王八脑袋狠狠顶了他一下,整个人突然飞了出去。   然后直接把迎面一堵黑漆漆的墙给创倒了。   不对,等等,好像是个人。   闻奚警惕地捏紧拳头,跟只炸毛的猫似的,立刻弓起背脊,条件反射地扼住对方的咽喉。   下一秒,他看见了一双平静如湖的黑眸。   闻奚就着坐人身上的姿势,索性手一泄力,整个人软绵绵地趴上去了。   陆见深平淡的眼神终于泛起一丝裂纹,或许是因为胸口被撞到的部分传来一阵隐痛。   闸机前后的人群凝神屏息,下颌骨因为嘴巴大张而纷纷发出骨骼活动的声音。   “他他他他他怎么大庭广众之下耍流氓啊!”   闻奚听见身后白光一闪,传来“咔嚓”的声音。很像污染物行动间发出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从陆见深腰间抽出一把短刃,要扭头寻找来源,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后脑勺。   闻奚的额头贴着陆见深的胸口,放弃了挣扎。   ……行吧,下次再打架。   他感觉到陆见深抱着自己站了起来,似乎也不费什么力气。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索性双手往后勾住陆见深的脖子,双腿缠上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很快,困意上涌。   但他也没真的睡着。   主要是犯懒。   陆见深托着他,转身离开了这里。   “你是来接我的吗?”闻奚问。   他把下巴压在陆见深的肩上,衣服硌得有点疼。   陆见深说:“是。”   闻奚玩着他的衣领,没有半点要下来的意思:“这么担心我啊?”   陆见深的声音平淡:“审议庭对你的怀疑没有完全解除。在那之前,由我负责。”   闻奚果断摆烂,往他脸上吹气:“那就别解除了呗。”   他赖着的人脚步一顿,走进了电梯。   门快要关上之前,被一只手拦住了。   “借过、借过!”   一群拿着公文包的人鱼贯而入。   门关上后,电梯内一片吵闹。   有人突然发声:“刚才有个人好像审判官噢。”   “我也看到了,他怀里抱着一个人!”   “不许说审判官坏话!”   “审判官YYDS(永远单身)!”   “哎你不准踩我鞋子……谁踩我!!!”   崔卢混在其中,艰难地扭过脖子,恰好和趴在陆见深肩头的人撞上视线。   “你你们——”   闻奚五指并拢,往脖子上一抹。   崔卢血管一凉,立刻闭上眼:“……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众人被他吼得一愣,安静数秒,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   “八卦小报再等等吧,看明天的《雨泽晨报》怎么说。”   “陆审判官洁身自好这么多年,没想到是因为这样!”   “美人虽美,就是有点凶巴巴的。”   “听说陆审判官还被大指挥官拎去开会了……”   “个人作风不检点?”   ……   电梯到楼层后,一群人再次涌出。   崔卢混迹其中,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立刻拿出通讯器:“小麒啊,你听我说,劲爆八卦——”   等人都走远了,陆见深带着他换了一台电梯,是通往上方的。   在无尽的雨声中,陆见深的呼吸也十分清晰。   闻奚说:“你抓到我头发了。”   抱着腿的手指松开了一点。   闻奚歪着脑袋:“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陆见深的声音落在他的发顶,似乎毫无办法:“不会。”   闻奚“嗯”了一声,美滋滋地收紧手臂。   基地的居住空间有限,分配的宿舍基本都是两到六人间,优先家庭需求。拥有高级职位的人员相应会有多一些的个人空间。   因此陆见深一直独居在一套双人宿舍中。   快要到门口时,走廊尽头忽然传来嬉笑声。   这一层是高级职员的住处,很有可能碰上陆见深的同事。   就在尽头的人影经过时,闻奚突然推了陆见深一下,让他背后狠狠撞上了门。   两根并拢的手指戳着陆见深的额头,闻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从远处看,是两个极为亲密的人影,恐怕下一秒就会有难以预测的举动。   路过的人朝这边扫了一眼,很快消失了。   闻奚却没放开,反而鼻尖蹭过了陆见深的耳垂,低声说:“你之前答应我,说要亲我,你还记得吧?”   雨声仿佛瞬间凝滞。   陆见深别过头:“你搞错了。”   闻奚看了他一眼,忽地笑了。他弯着眼睛,主动从陆见深身上跳下来,语气轻快:“行了,不逗你了。你说不认识我,我都听见了。”   细长的手指勾着从陆见深外套扯出的钥匙串,随便挑了一把插入锁芯。   “嚓。”   门顺利开了。   室内没有亮灯,一片漆黑。   闻奚忽然一停,扭过头盯着陆见深:“那你,刚才在害羞什么?”   湿润的水汽从半开的窗户飘来,吹乱了长发。   陆见深关上门的时候,室内的灯也打开了。   他站在墙边换掉鞋,好像半点都没有被闻奚的话干扰。   “左边那间是你的。”陆见深往自己房间走去。   闻奚站在房间门口扫了一眼。   房型非常紧凑,有一张一米宽的单人床和一扇圆形的玻璃窗,还配了小桌子和衣柜。   外面是共用空间,一个小客厅、厨房和浴室。   总的来说,远比安全时期的条件要好。   他的视线往回挪了一寸。   客厅的桌上堆着小山似的糖果。   陆见深打开自己的房门,背对着他。   “你的耳机过几天去科学部领取,具体等通知。”   闻奚不由感慨:“你们这儿也太慢了吧。”   过了几秒,陆见深提醒道:“十一点半后停电停水。”   闻奚:“……”   真抠门。   闻奚在自己的房间里呆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准备去冲个凉。   说起来,洗澡这种事情在他的时代算是一件稀罕的事。   安全时期还能找个水井、瀑布或者废弃游泳池,逃亡时能顺路找片干净的湖泊都不容易。   他闻了闻自己的头发。   好像味道是有点不太对。   闻奚打开门时,听见陆见深的房门也动了一下。   但很快,不动声色地关上了。   浴室的门正对着客厅那扇半开的窗,能听见雨声中摇晃的树梢。应该来自下一层的室内花园。   但爬上来的藤蔓会被风吹着贴上窗户,像一只细长的爪子,勾住闻奚的神经。   他褪下衣物的同时,视线紧紧盯着那个方向。   手碰到了冰凉的金属开关,轻轻一抬。   天花板嗡然喷洒的温热水柱带起了一片水雾。   神奇的是,温热的水流好像真的能缓解疲惫。   闻奚一动不动地站在水雾中,开始出神。   直到一声刺耳的警鸣将他拉扯回现实。   ……这是什么声音?有污染物出现了?   闻奚的手探入衣服堆,抓住了短刃。   警鸣声却忽然停了。   水汽散开了一些,露出一个人的轮廓。   “这是什么?”闻奚听见自己绷紧声音。   陆见深的声音穿过白色的水雾:“烟雾报警器。”   他话音一落,侧身对着闻奚,视线朝外,顺手要将浴室门带上。   “别走。”闻奚喊住他。   声音无辜:“这个水怎么关不了了。”   陆见深没动,回答:“开关上面的按钮,可以强行关闭。”   闻奚应了声,随手一按。   不料水柱突然改变了方向,直接朝向浴室门口,把水汽中的人影浇了个透。   闻奚沉默两秒,本着节约用水的原则发出邀请:“你要不来一起洗?”   陆见深平淡的声线几近碎裂:“你的浴巾在柜子左边。穿好衣服再出来。”   随后关上了门。   闻奚莫名其妙。   不洗就不洗呗,搞那么隐忍做什么。过几年等外面的污染物发展壮大了,几十个人还得一起洗澡呢。   再说关着门怎么防止危险。   闻奚冷在心里冷哼了几句,忽然嘴角一勾。   陆见深肯定是又害羞了。   行吧,先不跟他计较。   陆见深一直待在房间中,等外面的声音完全消失了,隔壁房间响起吹风机的声音,才掐着点去洗澡。   尚未散尽的水汽还残余着前一个使用者的气息。   他眉心动了动,将热水调冷。   再回到狭小的卧室时,隔壁传来了懒洋洋的声音。   “陆见深,我刚发现,咱俩中间不是一堵墙,是一面涂了漆的木板,根本不隔音。”   “陆见深,你睡觉不打呼吧?”   “陆见深,你们这吹风机效率很差啊——”   “陆见深,你到底是在哪片废墟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总不能是凑巧吧?”   那人似乎是在自说自话,也不在乎到底有没有人回应。   陆见深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明明素昧平生,对方却熟稔得好像他们之前真的关系匪浅一样。   仿佛是预知到了他的想法,对面的声音忽然变得飘渺:“你应该也很好奇吧?我到底是你的旧情人,还是你命中注定的克星啊?……要不你选一个?”   陆见深安静地站在墙边,注视着一片空白,好像闻奚就与他隔墙相视。   “其实那个八卦小报说得挺对,也许我要找的只是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人,声音相似也不排除是你的亲戚或者有人盗用合成。毕竟除了这些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遗憾的声音叹了口气:“老实说,是那个陆见深救了我,我是来报恩的。我喜欢他,所以答应他要以身相许。”   漫长的寂静中,笑意掩饰失落:“真伤心,我还以为我找到他了。”   漆黑的眸子映着窗外的雨水,无边无际。   过了一会儿,陆见深打开房门。   陈旧的微波炉“叮”地一声,热好一杯牛奶。   他拿着杯子转过身,食指微蜷,轻轻叩门。   却没有人应。   原本就没有完全合上的房门露出一道缝,能看见里面的人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呼吸长而稳,衣裤扔了一地,被子滑落半截。   跟这个人一样,没心没肺,满口胡话。 第012章 第一夜 12   闻奚是被自己捂醒的。   总感觉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差点没噎死。   睁眼后,喉咙仍旧余有哽咽的幻觉,但昨日极重的脑袋好歹是缓解了些。   圆形的小窗外仍是漆黑一片,挂在旁边的电子表显示早上八点。   他竟然睡了足足八个小时?   而且这窄小的房间近似一个真空胶囊,外面的动静半点都听不见。大概是身体误以为进入安全环境。   他从床上起来,轻飘飘地走到门边,开门。   安静、整洁,睡觉之前没有差别。   但门口的鞋子少了一双。   陆见深已经不在这儿了。   窗下的小茶几躺着一本厚重的《基地指南》。第一页仍然是那一行大字——“为了人类家园。”   雨泽基地分为内城和外城。   外城区域指作为天然阻断的山脉与内城之间的半环状区,地形为平原和小型丘陵,用于作战缓冲,以及生产、养殖、制造等。   内城则为生活居住及核心工作区。按空间层级划分为二十五个区,每一个区涵盖一至五层。诸如军事、科研等核心部门位于守卫森严的山体空间。   闻奚随后一翻,视线落在小节标题上,《如何正确使用配发的钥匙和基础家电》。   他扫到“门铃和警报的区别”那个自然段时,门外恰好传来“滴滴滴”的声音。   闻奚趿着拖鞋,懒洋洋地拉开门。   明亮的灯光下站着一个身型娇小的少女,眼睛圆溜溜的,看上去非常吃惊。   紧接着,女孩的脸蛋变得和头发一样红,捂住眼睛尖叫起来。   从她身后冒出一个流鼻涕的小脑袋,老气横秋地指责:“你怎么不穿衣服!”   闻奚说:“我穿了裤子啊。”   女孩儿的尖叫停下,目光从指缝中钻出,没好气地上下打量:“你谁啊,你怎么在审判官屋子里?”   闻奚慵懒地靠着门框,刚要开口,少女身后的小男孩认出来了:“你该不会是审判官的情人——”   少女顺手“啪”地给了男孩的小脑袋瓜一栗子:“你少看些八卦!”   “我说的是真的啊,”小男孩捂住脑袋,委屈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人很疼!”   他俩吵了几句,齐齐看向打呵欠的闻奚。   后者歪着头,伪装出礼貌的笑容:“陆见深不在。有事的话,我可以转告他。”   “他居然叫审判官全名诶——”小男孩发现了重点。   少女怒目而视,像是花了很大力气忍住发红的眼眶,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小男孩,然后冷冷地跺脚,转身就走了。   闻奚说:“她还好吗?”   小男孩老神在在地叹气:“早早是审判官粉丝团的团长,一时接受不了也很正常。”   闻奚想了想,好像“粉丝”这个词似曾相识,一些非常无私的形容词蹦了出来。他微微颔首,笑道:“她叫早早,你叫什么,该不会叫迟迟吧?”   “对啊,”乳臭未干的小男孩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是她弟弟,当然叫迟迟。”   闻奚:“你俩名字还挺潦草。”   迟迟抱着怀里的东西:“你一个流浪汉懂什么——哎这是给审判官的东西!”   “给陆见深的?我先检查一下。”闻奚打开布料,只见一个散发着食物香气的保温盒。   迟迟吞了下口水:“这是从七号食堂带的肉包子……”   “好吃吗?”闻奚有了兴趣。   迟迟回头看了一眼,确定人已走远,然后才暗搓搓地开口:“我都跟她说了审判官不吃这种东西……咱俩一人一个,你保密。”   白白软软的大肉包,不油不腻,入口肉香十足。   “要是能配上热豆浆就好,”迟迟鼓着胖脸,一本满足,小圆眼睛一转,“你那是什么眼神,好像从来没吃过一样。”   闻奚戳了戳包子,说:“吃过啊,速冻的。”   迟迟大口吞咽,含混不清地蹦出音节:“那多难吃。”   闻奚慢悠悠地品尝完包子,见迟迟拿出一个小圆瓶,瞬间警惕:“你干什么?”   “免洗洗手液没见过啊?”迟迟朝他手心按了一汞,毫不留情地嘲笑,“土老帽——哎哎哎哎你不准掐我脸!”   闻奚说:“行了,东西也吃完了,老实交代吧。你们来找陆见深做什么?”   迟迟憋着气:“你先放手。”   闻奚:“你说不说?”   迟迟:“就、就是来送个早餐,顺便问问审判官今晚有空没。周爷爷今晚满八十大寿,我们准备了一个超大的蛋糕。”   闻奚毫无兴致:“噢。”   迟迟:“?”   小男孩抹了一把鼻涕,抬头看见时间,忽然问:“都这个点了,你不去工作吗?”   闻奚说:“我没有工作。”   迟迟立刻摆出一副老前辈的模样:“你一个新人,怎么能不好好工作,为基地奉献呢?人人都像你这样游手好闲、浪费资源,那基地早就完了,人类还有什么未来?”   “你才几岁啊就学会上价值了?”闻奚弹他脑门儿。   “我满十岁了,”迟迟义正言辞,“你也不能白吃白拿啊。”   闻奚理直气壮:“那你说说,我一个病人,我能干什么?”   迟迟说:“唔,你这样嘛……那我给你物色一个简单的活儿,你穿好衣服跟我来。”   他生怕闻奚不相信,补充一句:“我可是未来要入读天问学院的小天才,现在博物馆屈就兼职而已。”   闻奚看着这小屁孩儿,疑惑道:“什么狗屁工作还雇佣童工?”   迟迟:“你不要模糊重点!你快去穿衣服!”   闻奚:“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迟迟被他问得一懵,脑瓜子困顿两秒立刻转过来了:“你要是不去,我就告诉审判官!你住他的房子还要给他丢人!”   闻奚警告般地指着他。   迟迟毫不退让。   僵持一分钟后,闻奚转身回去换了衣服。   -   这小孩子对基地熟门熟路,抄近道的本事有两下子。   闻奚懒洋洋地跟着他七拐八拐,在复杂的地形中来回穿梭。   窄小的道路逐渐变得开阔,充满科技感的参天木颤动着闪烁的枝条,脚下是蓝色的海水和跃动的鱼群。   闻奚好奇地俯下身,指尖碰触到玻璃时,撞上来的小鱼便瞬间消散。   都是数字模拟的产物。   迟迟跳上自动运行的小矿车,回头喊他:“快跟上啊。”   闻奚抓住栏杆,轻轻翻了上去。   矿车行经十分钟后,来到了这处虚拟森林的深处。   一个半圆弧的观众席对面,巨大的白幕正在播放壮观的日出。   闻奚跟着迟迟往上走到最后一排坐下。   前面的人群看年纪都不超过十岁,穿着统一,还戴着一模一样的小黄帽,时不时齐齐发出“哇”的声音。   巨幕中的太阳缓缓升起,伴随着跃出海面的鲸群。波浪金光闪闪,世界辽阔安宁。   随着“轰隆”一声,视野开始震动。   就连座椅也在抖动。   迟迟低声朝闻奚说:“这是穹顶历史博物馆特色,叫什么来着……沉浸式学习,对,就是这个。”   闻奚慢慢放松警惕,听见了一个温柔的女声。   “……2139年1月,一颗携带污染基因的小行星穿过突然出现的虫洞,撞击蓝星。大量生物灭亡。与之伴随的,是板块的剧烈活动,蓝星自转大幅变慢,太阳辐射不稳定,自然灾难无处不在,几乎摧毁人类文明。   外来基因的污染迅速让蓝星生物产生畸变,融合进化,生物攻击本能无限放大。但对于人类,污染却是致命的,大面积死亡由此发生。   2141年底,远航计划启动。一万名携带优秀基因的人类进入冷冻舱,在近北空间站等待被唤醒。预计一百年后,远航计划解冻,携带人类基因的冷冻仓已前往其他可能孕育生命的星球,继续人类的伟大命运。   在随后约二十年的艰难战斗中,无数先烈牺牲,数百个人类基地拔地而起。其中,雨泽基地是在朝闻城旧址之上建起的,是目前我们已知的最大幸存者基地。   其后,雨泽基地因避免定位猎杀,废弃所有已建信号站。   各个基地失去联系。至今尚未寻获任何生还音讯。   ——雨泽基地是人类最后的家园。”   闻奚靠着台阶,看着巨幕逐渐从四季变化成为漫长雨夜。   那些老旧的历史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但对当下的人而言,却只是不到一个世纪的事。   看台上的小朋友们纷纷鼓掌。   紧接着,白幕出现了雨泽基地的管理结构,大指挥官是基地最高领袖,下辖不同工作部门,以红蓝白三色区分。   而唯一不在颜色画框之中的,是审议庭。   也是由温柔的机械女音首先介绍的机构。   “审议庭作为雨泽基地的特别司法机构,由十三审判官全权负责裁决污染相关事宜。”   “同时,审判官拥有基地范围内的最高执法权。他们是家园的守护者,也是基地的最后防线。”   而另一个最为重要的基地部门,则是人人向往、崇敬的黎明组部。   “……他们前往城外的世界,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包括但不限于战斗、营救幸存者、搜索重要物资、侦查敌情等……在过去半个世纪,他们的每一次牺牲都会换来伟大的前进。”   迟迟朝闻奚小声说:“陆审判官年纪轻轻,既是裁判官,又是黎明组部的重要成员,所以大家才这么崇拜他。”   闻奚说:“……这不搁这儿叠死亡buff呢?”   迟迟:“你乌鸦嘴!”   闻奚慈祥地看着他:“漂亮话是说给人听的。在死亡面前,再多人夸赞你也没用。”   迟迟:“……不跟你说了!”   介绍完这一段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旁边的走廊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的高大男性,和一位穿裙子的年轻女性。   闻奚朝最后那位挥挥手。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萧南枝。   她看上去和在城外的状态完全不一样——整个人非常得……被动,了无生趣。   她朝闻奚点头示意,然后温柔地朝小朋友们发问:“大家以后都想去哪里工作呢?”   一众声音七嘴八舌地响起。   迟迟奶声奶气地指给闻奚看:“红色代表最重要也最危险的任务,蓝色代表重要但不危险的任务,白色嘛就是最不重要也不危险的事情咯。”   标红的只有一个——黎明组部。   蓝色包括军部、科学部、程序部、资源部、司法部、教育部等等,此外城防队隶属于军部。   白色则是一片空缺。   而站在台前的那两个男人,穿作战服来自黎明组部,另一个穿着不太符合刻板印象的西装男则是程序部的。   至于萧南枝,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   闻奚好奇:“哪些东西属于白色啊?”   正巧那个程序部的西装男开口介绍:“……白色嘛,是后勤部的业务范围。我想,大家应该都不会首先考虑吧?当然,如果不好好学习、努力训练,那只能去后勤部咯。”   萧南枝瞥他一眼,平和地说:“在基地宪章中,每一份职业都是平等的,也都在为我们的家园创造价值。”   西装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您是做博物馆解说工作的,当然无法理解其他工作的意义。”   萧南枝忍了忍,没说话。   闻奚若有所思地托腮,问身旁的小孩:“那你想去哪儿?”   迟迟毫不犹豫地挺起胸脯,一脸骄傲:“我以后可是要考天问学院,进黎明组部的!”   闻奚“噢”了一声,打听道:“还有哪个部门好一点啊?”   迟迟说:“除了军部,我比较看好程序部。他们可厉害了。从雨泽基地建成开始,程序部就利用非常有限的资源搭出了一套老框架系统,在咱们基地内部使用,彻底解决定位猎杀的问题。”   闻奚说:“老框架啊,怪不得效率低还经常坏。”   或许是周围过于安静,闻奚的声音迅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位来自程序部的西装男嘴角绷紧,眼神犀利:“这位朋友,请问您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闻奚说:“我?目前无业。准备谨遵医嘱找个后勤部的工作躺一躺。”   西装男嘴角一歪,眼球向上:“大家听见了吗?有朝一日污染物冲破基地的自动防线,第一个死的就是——”   “等等,”闻奚疑惑中失色,“自动防线不是你们程序部负责吗,怎么会被冲破?”   西装男:“我说如果——”   闻奚立刻捂住随机一位小朋友的耳朵:“你好晦气哦。”   西装男:“……” 第013章 第一夜 13   一时间,无辜的哄笑蹦上了玻璃苍穹。   西装男脸上挂不住,尤其是看见出言不逊的人还懒洋洋地伸着一双大长腿,更是心头一股怒火。   他正要骂架,却被旁边穿作战服的年轻男人一个眼神拦住了。   “这位朋友说得很对,我们身为人类家园的守护者,绝对不会让这一天发生的,”坚定不移的视线缓缓经过每一张稚嫩的面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战至最后一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略有磁性的声音极富感染力,在掌声中有力地陈述每一个字。随后,这名来自黎明组部的作战员开始对自己的工作进行简要介绍。   小孩子们心潮澎湃地聆听,讲到危险关头时情绪随之起伏。   闻奚藏在迟迟后面打瞌睡,等周围掌声雷动才被吵醒。   “闻奚!”   萧南枝在白幕前朝他招手。   那整面用于投影的白幕逐渐变成了透明的胶质,和背后那些晶莹的海水融为一体,露出3D视觉的红色珊瑚礁。   “他就是闻奚?”程序部那位代表微一挑眉,又看了一眼挂着微笑的萧南枝,一脸不屑。   来自黎明五队的作战员则不那么好奇:“略有耳闻。对了,南枝,你的申请还是没有批准吗?”   萧南枝淡然一笑:“意料之中。谢谢你,井与。”   名为“井与”的年轻作战员低声道:“很遗憾。你的策略评分很高,但是黎明组部仍然会有综合考量。”   程序部的西装男缓缓扭头,似乎不可置信。   ……谁?   身着长裙的女子温柔而坚定地回应:“以后还有机会,我不会放弃的。”   井与“嗯”了一声,临走时视线一顿,一个高挑瘦削的人影正趴在玻璃上饶有兴致地逗3D小鱼,长发和海藻一样微微晃动。   闻奚玩得很投入,身旁有脚步近了才侧眸。   “谢谢你。”萧南枝说。   闻奚毫不介怀:“客气,你欠我两次了。”   萧南枝:“……你记得真清楚。”   闻奚侧过身,手指戳戳缓慢游来的蝠鲼,虚拟生物停在他的指尖,鞭状的尾巴保持直挺。   “这里的潮汐和生物都是完全仿照这片海域以前的样子,”萧南枝说,“过去存储的无用数据竟然可以还原到这个程度,很神奇吧?”   闻奚说:“还行。对了,你想加入黎明组部?他们为什么不要你啊?”   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身旁的人没有回答。   又过了几秒,萧南枝才露出了些许失落,勉强挤个笑容:“我从天问学院毕业后连续申请了五年。每一年的策略分数都排第一,但是战斗评分很低。”   “所以每一项都要很强咯?”   萧南枝盯着那只游摆的蝠鲼,轻声回答:“我的综合排名也在前列,但是每一次都没有通过最后的审核。也许是没有队伍需要我。”   闻奚说:“上次你也看到了,外面很危险的,就那么想出去?”   “我不怕危险,”萧南枝摇摇头,“上一回能加入临时搜查队是外公的帮忙。他年纪大了,最大的心愿就是出去看一看。他是大指挥官的老师,软磨硬泡了很久才答应让审判官带上我们两个。”   闻奚说:“大指挥官又是谁啊?你们这儿可真复杂。”   萧南枝说:“基地三百万人都要听他的命令。”   闻奚:“噢,土皇帝。”   萧南枝笑了:“姑且算是吧。只不过,审判官们也不怕他。”   闻奚说:“那他比陆见深厉害吗?”   萧南枝想了想:“我不知道。”   闻奚不以为意,那没事了。   萧南枝说:“你跟我来。”   闻奚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层出不穷的展品。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博物馆,虚拟和实物相结合。   随着海洋玻璃板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壮观的城池遗址。那些过往的辉煌与璀璨都成了断壁残垣,废墟一片。   高楼的残骸若能偶尔为存活的生命提供庇护,已是最大的用途。   “……有人说,是人类的狂妄摧毁了自己。”萧南枝仰起头,看见那些变化的景象。   蔓延的山火,肮脏的湖海,掏空的地底,被残忍屠杀的动物……一切习以为常的在那场小行星撞击事件后才成为了先兆。   闻奚耸耸肩,好心安慰她:“遇事先怪别人,别怪自己。”   萧南枝从沉重的情绪中抽离,笑了:“对了,迟迟说你来找工作的。想好了要做什么样的工作吗?”   闻奚说:“轻松,离宿舍近,最好能坐着不动。”   萧南枝:“……?”   迟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脑袋:“我有个主意!”   -   雨泽基地唯一的博物馆有一座巨大的玻璃穹顶,或许是模拟海面的设计让它看起来更加宽阔,总之能望见无数美丽的生物。它们摇头摆尾地经过,掀起波光和水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那样。   穹顶下有个高架子,过去是安全员的位置,在那儿可以俯瞰博物馆的所有角落。   也可以伸手碰到玻璃板。   闻奚坐在那儿跟模拟生物们玩了一整天。   有线电话通知他可以下班的时候,他还在恋恋不舍地勾勾手指头,放过徘徊的蓝色小鱼。   就是头抬得久了,脖子很酸。   闻奚费劲儿掰正脑袋。从铁架楼梯绕下来时,才发现博物馆的人好像比半天前多出许多。   跟他这两天的待遇一样,许多目光直接或委婉地注视过来,人群甚至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小道。   闻奚不明所以,但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等他走到博物馆门口时,脚步一顿,回过头。   “穹顶博物馆”五个大字贴在弧面墙上,右边是一块足有两人高的曲面屏,镜头固定在穹顶的某一块区域。   准确地说,是闻奚今天坐着的位置。   售票窗口后,迟迟坐在高脚凳上,声嘶力竭地向路人推荐:“现在就可以预购明天的票!我跟你保证,绝对可以看到闻奚本人!……什么,他是谁你都不知道?消息太闭塞了吧!那可是闻奚,陆审判官的旧情人,三进三出打破审议庭历史的男人!”   闻奚:“……”   ……这里的人应该不全是傻子吧?   “辛苦了。”一个声音让他停住。   萧南枝站在台阶上,递给他一包东西:“这些是工作资料。我已经和后勤部登记过了,你明天可以去预支一些劳动物资。”   闻奚打开布袋子,里面装了一个工作证,一个笔记本,两支笔,和三个文件夹,以及一本《穹顶博物馆工作手册》。   玩了一天的闻奚此时由衷地感慨:“你们这里真是太好了。”   萧南枝的眼神忽然露出几分同情。   “那个,今天是我外公的生日,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我家吃饭。”   她想了想,补充道:“陆审判官也会来的。”   闻奚停下脚步。   “好啊。”   -   萧南枝的家虽然地势低一些,但看上去面积要大很多——可能是为了周老头的轮椅进出方便,走廊都要宽阔许多。   闻奚在门边换鞋,迟迟光着脚就跑进去了。   “周爷爷!”小鬼头蹦蹦跳跳地跑到写毛笔字的老头身旁。   客厅沙发还坐着一个身型娇小的红发少女,正窝在角落啃薯片,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机里的打枪画面。   听到门口动静,嚼着的薯片一吞,眼里是惊愕和异常不满:“他怎么也来了?!”   迟迟说:“闻奚现在是我的同事了。”   早早瞪他一眼,咬牙切齿:“你个叛徒!”   迟迟缩到周老头身后:“你不要这么小气嘛。南枝姐姐也同意的。”   萧南枝挂好外套,轻声说:“行了,都来干活儿吧。今天吃点丰盛的。闻奚,你可以先坐一会儿。”   闻奚说了声“好”,懒散地靠着墙。   白色的墙面挂着一个全家福相框,一共是五个人。周老头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旁边是一个温婉大方、与他年纪相仿的女人。身后站着一对年轻的夫妻,喜悦洋溢在脸上,共同抱着一个婴儿。   闻奚挪开视线,盯着脑门儿都皱了的周老头写字。   墨水随着笔锋晕染成结构,倒是有模有样的。   周老头眼皮都没抬:“有礼貌的人已经打招呼了。”   闻奚说:“你都八十了?真看不出来。”   周老头忍了忍,说:“我长得年轻。再说了,污染时代前,平均寿命都是九十八。”   闻奚说:“身子骨也好啊,不然怎么还能去外面。”   周老头颇为得意地哼了一声:“我知道。”   紧接着笔杆子一滑,写歪了。   “你小子一边儿去,别打扰我练字。”   闻奚:“?”   怪他咯?   饭菜准备得很快——   一张方桌上摆满了速冻披萨、罐装水果,现包的饺子和一个比脸都大的奶油蛋糕。   老寿星本人也非常大方,从床板下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一瓶佳酿。   “……高粱酒?什么年份的?”迟迟凑过去看,“哇周爷爷,你还有一箱呢!”   周老头立刻把剩下的退回床底下。   早早一把揪住迟迟的衣领:“想什么呢,没你的份儿。”   迟迟:“真小气。”   闻奚抬眼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晚上七点。   “今天基地要员开会,八成又要吵架到很晚,”周老头慢悠悠地打开酒盖子,“咱们先小酌两杯,等陆小子一会儿。”   闻奚吸了吸鼻子,已经闻到了香味。   在他的时代,酒是一种极为奢侈罕见的玩意儿。得碰上天大的运气,才能从废墟里翻出一瓶。   或许在这儿也一样——   否则周老头不会如此小气,就分了半杯给他。   早早坐在他对面,被一口酒呛了老半天,更掩饰不住别扭:“他为什么也来啊?他跟咱们很熟吗?”   周老头说:“咳,他是小陆的那个……”   早早哼了一声:“周爷爷,你没看清《雨泽晨报》写的吗?他们那是疑似有旧情!真假还不一定呢!他就是和一个老智能程序谈恋爱,误以为是审判官本人。”   周老头被她吵到了耳朵,摆摆手:“人和你俩一样,都是小陆捡回来的。再说了,人家网恋都八年了!”   早早酸溜溜地反驳道:“网恋算什么,都没见过真人,更别提互相了解了!都不了解的人,能谈得上什么喜欢?”   她问最后一句时,直勾勾地瞪着闻奚。   闻奚的酒杯空了,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中央的那个大酒瓶。他当机立断给自己满了一杯,然后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充满傲慢。   “……喜欢是什么?能吃吗?”   闻奚眨眨眼:“他是我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不可能离开我。”   桌上一片寂静。   闻奚:“你懂什么,小屁孩儿。”   早早“唰”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闻奚慢悠悠地说:“酒都喝不了几口,还在对人指手画脚。”   早早怒了:“谁说我不能喝!”   -   从A区出来时,陆见深打开通讯器,没有任何未接来电。   时间显示二十二点四十五。   三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周维家门口。   门铃响起,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   动作迟缓,拖着步子。   门一开,一股酒气连带着一个人影砸了他满怀。   陆见深微微皱眉,趴在身上的人跟没骨头一样哼唧了两声,怎么也不肯松开。   “你怎么才来啊,酒都喝完了。”闻奚含混不清地埋怨一句,感觉自己跟条泥鳅似的马上就要滑到地上了。   一股力量横在后腰捞了他一把。   闻奚顺势靠得更稳当了。   陆见深的视线越过他,停留在一片狼藉的室内。   萧南枝和早早已经趴桌子上了。   周老头涨红了脸,看着一桌的空酒瓶,欲哭无泪地嘟囔。   迟迟友好地朝陆见深翻译:“酒都被他们喝完了,闻奚喝得最多。”   被点名的人无辜地晃了晃脑袋,抬眸盯着陆见深的侧脸。   顺着背脊往下的手指被反向捉住。   闻奚无趣地发出声音:“咕。”   陆见深没和酒鬼计较,捞着人才要转身离开,这时迟迟又开始翻译周老头的话:   “陆见深,你得负责赔。” 第014章 第一夜 14   周老头坐在桌板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清楚了《特殊物资转让协议》。   转让物:十二瓶500ml酒。   接受人签字:周维。   转让人签字:陆见深。   周老头捂着心碎的胸口,挥了挥手。   “滚。”   闻奚手软脚软地靠着陆见深的肩膀,嘀咕了一句“小气鬼”。他抓着陆见深的手臂,整个人连拖带拉地跟着往外走。   走廊的镂空窗传来雨声,深厚的乌云本就和永夜融为一体。   闻奚顿住脚步,不肯挪了。他靠在墙边,嗅到湿润的空气,抓着衣服的手也不愿松,反而力气更大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中浮出一丝银蓝的水光,分不清是真醉假醉。   闻奚慢悠悠地动动睫毛,音调拖长:“你来太晚了。”   过了一会儿,站在阴影中的人才回答:“今天开会。”   “有什么好开的,反正结局早已注定,都没有意义,不如躺平睡大觉。”闻奚近乎于固执地抓着那人的衣袖,然后灵机一动,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半块披萨,上面还有奶油。   “没吃饭吧?我给你留的。”他仰起脸,冲陆见深得意地笑。   那半块披萨七零八碎,简直惨不忍睹。特别又经他的手一抓,芝士碎和油渣子簌簌往下落。   陆见深后退半步,避开了他塞过来的东西。   闻奚见他不吃,歪着脑袋不高兴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陆见深丝毫不被引诱。   闻奚遂作罢:“你不吃我吃。”   要收回的手腕被捉住了,然后手指被掰开,让那些残留的渣子全都落在了地上。   闻奚盯着漆黑的地面瞅了半天,不满的情绪逐渐增加。   “谢谢。”陆见深的呼吸平稳。   过了几秒,闻奚又手脚并用地趴他身上。没擦干净的手往挺直的背上一蹭,还拍了拍。   “下次别开会了,”闻奚半醉半困地嚷嚷,“反正你们又打不过外面那些污染物……一个金属尾巴就能戳死人。”   被抱着的人没有反应。   闻奚抬起头。   陆见深忽然说:“什么金属尾巴?”   闻奚疑惑地眨眼,像在回忆一种常识:“危险机械改造啊,后半身高碳钢的大型变异鳄鱼没见过?”   近在咫尺的漆黑眸子又沉几分。   “我们还没有见过那样的生物。”   -   头顶雪亮的灯光外加一颗醒酒药让闻奚昏沉的脑袋很快清醒了一大半。   一尘不染的巨大实验室在休息时间段仍然来往匆忙,所有人都清一色的白色外袍和口罩。   玻璃器皿中装着闻奚看不懂的物质。   他坐在一个玻璃隔间内,盯着陆见深看。   陆见深正在和一个金色卷发的漂亮女人说话。后者绷紧一张脸,对突如其来的酒气忍无可忍,缓了一会儿才扭头朝闻奚招手:“嘿,又见面了。”   闻奚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但是看见了她桌上的工作牌。   [ 姓名:阿琳娜   部门:科学部   其他:审判官]   噢,那也算陆见深的同事。   玻璃中央挂着的屏幕出现了几个脑袋,正在远程开会。   阿琳娜抱着手,视线盯着研究仪器:“……目前已知的污染异变生物中,并没有符合你表述的。我们在过去无数的经验中达成共识,碳基生物是通过基因污染发生自体或融合变异的。”   她从工作台筛选出了三份档案,语气淡然:“机械并不属于可以被融合的范畴。但的确,曾经有污染物因为吞掉了工厂的机器而被撑爆的案例。比如这一张的眼镜王蛇,看起来这个破出的机械臂好像长在它身上。”   说到最后一句时,阿琳娜瞥向陆见深:“陆审判官,这样的误判,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一旁记笔记的助手忍着笑,boss就差没把“你在开玩笑吗”说出口了。   陆见深面容肃静,微微拧眉。他看向闻奚:“你有别的证据吗?”   闻奚往后一靠,仪器冷冰冰的:“没有啊,都是眼睛看到的,怎么才算证据?”   他语气惯然懒散轻佻,末了还要掰一下手指:“除了机械尾巴的鳄鱼,还有金属翅膀的马蜂,很多种类,能碰上一次不容易……这些家伙很难对付的,比起普通感染物,更像是有自主意识,得碎成块儿才停下。”   “你搁这儿写科幻小说呢?”小助手忍无可忍。   闻奚单手托腮,另一只手五指张开,百无聊赖地敲在机器边缘。   “这并不符合现存污染物进化理论,”阿琳娜朝陆见深说,“除非有证据,否则没有任何意义。污染物的确在变化,但不会是天方夜谭。”   远程会议的对面,几颗脑袋在各自的狭小屏幕中发笑,很快挂断了通话。屏幕恢复漆黑一片。   闻奚抓着抱枕玩,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不急,你们会看到的。”   阿琳娜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很多在外流浪的幸存者因为长时间精神压力过大而陷于崩溃,造成神经递质分泌紊乱,随之产生幻觉。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他做一个脑部检查。”   闻奚缓缓抬起头。   金发碧眼的美女科学家拍拍他的肩膀:“嘶,还是挺有必要的,你先躺下。”   闻奚迷惑地望向陆见深,后者朝他点点头,随后与阿琳娜一起走出了玻璃隔间。   阿琳娜通过传声仪器在玻璃外指导了几句,然后闻奚很快看见一个巨大的半圆形机器从天花板降落,将自己遮在其中。   但只要视线往脚尖的方向,就能看见玻璃另一端站着的两个人。   明艳大方的那个有说有笑,还时不时朝沉默寡言的那个抛个眼神。   可以啊陆见深,成天装得那么正经。   站在外面的陆见深鼻腔有点痒,想打喷嚏但忍了回去。   “你就这么相信他的话?这大晚上的非得让人加班。”阿琳娜意味深长地扬扬嘴角。   陆见深说:“如果……”   阿琳娜打断了他:“如果是真的,那我们现在对污染物所知的一切都要改写。这样的几率只有千分之一。”   陆见深沉默一会儿,望着玻璃舱内的人。   “可以帮他做一个全身扫描吗?”   阿琳娜操作控制器的手一顿,震惊极了:“你知不知道一度电多少钱?这台机子很耗电的,我们实验室可没有多余的配额。”   “谢谢。”陆见深说。   他的通讯器忽然传出了急促的“滴滴”声,疯狂振动,应该是黎明组部有紧急事项。   阿琳娜:“……”   阿琳娜:“行吧,还要十五分钟,你可以滚了。记得把电补到科学部头上。”   闻奚差点睡着了。   周围的机器撤去时,他就看见了阿琳娜一个人。   那个女人坐在转椅上,在明亮的光线中十指交叉,语气不可思议:“你断过几次骨头啊?”   闻奚活动了一下腿脚,懒散地揉揉手腕:“记不清了。”   阿琳娜近乎叹息:“你到底怎么在外面活下来的?”   “你们怎么都爱问这个问题,”闻奚无所谓地拉下袖子,“运气好呗。”   阿琳娜说:“那你真是撞了阎王爷的大运。”   闻奚东张西望地走到门口时,阿琳娜说:“别找了,外城三级警报,他已经走了。”   他停下脚步,忽然收起那副无所谓的神情,眼神晦暗,懒散的语气藏着威胁。   “我是在找我的耳机。”   阿琳娜仰头看去,微晃的发尾十分惹眼。   但下一秒,她就狠狠掐住了闻奚的脸。   “你那是什么表情?都是跟陆见深学的是吧?我忍你们很久了!遇到前辈能不能有点礼貌?啊??”   闻奚捂着左脸,退后三步:“……我错了,姐姐。”   那一声“姐姐”无辜又委屈,听得阿琳娜眉梢一抬。   她冷哼一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才点开控制台:“你的耳机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按理说,明天就会通知你去领……等一下,这是什么?”   网格线交错的平面定位图中,那个代表着耳机的红色圆点刚刚离开基地主城,正在向不远处的A5号山脉靠近。   “这明明是垃圾运输车的轨迹,奇怪,他们不会流程又搞错了吧?该死,现在外面有污染物突破A5隘口——喂你等等,你去哪儿?!”   阿琳娜一回头,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第015章 第一夜 15   在一辆老旧的垃圾车缓缓驶出狭窄的通道。后视镜中,金属质地的自动门重新合拢。   在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坐在驾驶位的科斯卡听见车厢传来一声异常的声响。   “……喂,调度台,车厢又没关紧啊?”科斯卡冲着对讲机发牢骚。   但无人应答。   怎么拍都显示红色小灯,线路故障。   ……调度台那帮吃白饭的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什么!垃圾系统!   反正都听不见,科斯卡索性开始飙脏话:“你****!从今天老子上车开始,你们那破警报就响个不停!还不准我工作!怎么,污染物给你脑子吃了?!幸好你爷爷我聪明,直接给你警报关了!省得一天到晚浪费电还扣我绩效!怎么不说话啦,哑巴吗?非要你老子亲自发问——”   “谁是你老子?”   一个冷漠慵懒的声调在身后响起。   科斯卡浑身一僵,缓缓地回过头。   驾驶舱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个人斜斜倚在那儿,身后成堆的垃圾臭味熏天。   科斯卡吓得欲哭无泪:“爹。”   闻奚应了一声“暧”,抱着手走入驾驶舱,舒舒服服地入座副驾位。一双长腿往操作台上一放,眼睛一瞥:“开车啊。”   科斯卡捏着鼻子,打开窗户:“在开了。”   今夜是难得的晴夜,星光落满稻田,偶尔夜照亮远方黑黢黢的森林和山峦沉默巍峨的轮廓。   “爹……不是,哥,你怎么来了?”科斯卡小心地赔笑。   闻奚盯着飞驰而过的原野,不很耐烦:“我东西丢了。你最好赶紧追上前面那辆垃圾车。”   “……他们好大的胆子,敢扔这么贵重的物品!”科斯卡使劲戳毫无反应的通讯器,“喂前面的,快给我停下来!”   闻奚看他表演了一会儿,提醒道:“坏了。”   科斯卡猛踩一脚油门,嘿嘿地笑起来:“我们这系统是容易坏哈,在内城还可以用,外面经常被屏蔽。这不,快要天亮了,太阳活动黑子异常,刚才警报都还坏了呢。”   闻奚慢悠悠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警报是好的。”   科斯卡猛打方向盘来了个急转弯:“不可能!那汁儿哇乱叫的……呃?”   闻奚望着前方进入视线的那辆垃圾车,平心静气:“你没觉得周围特别安静吗?”   科斯卡张着嘴,脚压着油门“轰轰”作响。   然而油门的声音在开阔的原野撞出回声,除此之外,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   闻奚怕他吓傻了:“逗你的,赶紧开。”   科斯卡立刻赔笑,坐如针毡地一路狂飙。   很快,和前面那辆垃圾车的距离缩短了。   闻奚收回脚,手肘撑在窗边,忽然吸了吸鼻子。   他垂下眸,这才发现有个易拉罐卡在他的衣角。是刚才跳进垃圾车没注意,缠上一些奇怪的废弃物。   取下扔窗外就行了。   视线一转,科斯卡正在操作台找什么按键。   “你在干什么?”闻奚很怀疑。   “我、我找除味喷雾,”科斯卡小声说,“太闷了,要喷一下。”   闻奚懒得理他。   没几秒,白色的喷雾从咕咚咕咚的操作台侧面喷洒出来,让异味少了很多。   然而这台子过于老化,关闭按键根本不起作用。   前方路面的视线被上漫的水雾瞬间遮蔽。   科斯卡一抬眼就看见了纯黑的车尾——前面那辆垃圾车突然停住了。   他猛踩一脚刹车,口中急促地念念有词。   闻奚的耳朵只捕捉到了什么“王母娘娘”“保佑”之类的,随后整个人被安全带托住往前一撞——   轰地一声,车停住了。   周遭一片安静。刚才的撞击仿佛只是黑夜中划过的流星。   科斯卡惶恐不安地咬舌头:“完蛋了,是不是要赶上日出了……怎么前面没动静啊。”   闻奚抬抬下巴,没说话。   他们的车比前面那辆垃圾车要高一截,科斯卡刚好能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最近的山隘石壁。   爆.炸的白光比声音更先引起注意。   随后,落石如烟尘簌簌,炸出一声绵长诡异的狼啸。浪潮般的警报声从山隘涌来,一阵接着一阵,毫无断绝。   比寻常狼要大出数倍的影子率先破开碎石,如电光穿梭进山下的森林。   不止一头……那是一群黑影!   与此同时,一辆银色的摩托突然出现森林的出口,像从天而降的香甜猎物,被幽绿的视线盯上。   那群狼型污染物追着银色闪电般的摩托穿出森林,几乎要扑向车上的人影时,摩托突然加速转向,从扑猎的口器间钻出,驶向与垃圾车相反方向的宽阔原野。狼群也追逐而去。   科斯卡的脸色已然惨白,下意识地要发动车,却发现闻奚的食指碰了碰唇,视线警告他别动。   科斯卡不明所以,疯狂地比手势——   “现在不跑吗?”   闻奚叹气的功夫,前面那辆垃圾车却突然动了。   引擎的声音在寂静的长夜中格外吵闹。车轮一动,竟然朝前方猛驰而去。   借着轰鸣声,闻奚说:“傻子,放哨的狼都还没找出来。”   群体行动的动物,就算是成为污染物也不例外。   科斯卡冷汗涔涔——   因为下一刻,他清楚地看见两道黑影突然从灌木冲出,朝前面那辆垃圾车的驾驶舱扑去。   “有烟雾弹吗?”闻奚忽然站起身,踩了他一脚——   油门顺势压下。   闻奚单手扶着方向盘,掰直了。   科斯卡痛得直喊:“救——”   半个音挂在了口中。   前方的垃圾车已经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一枚闪光弹从车窗溜出,蹦炸的声音震得地面一抖。   这种运送垃圾的货车本来就是已淘汰的设备,配用的武.器十分有限——因为几乎没有发生过今天的情况,污染物竟然竟然突破了外城防线!   就当科斯卡庆幸前面的司机还有自卫能力时,又是一声巨响——   那辆垃圾车在他们的视线中冲出路面,轰然砸入麦田。   而正在这时,他们的后视镜中出现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某种细碎的声音如召唤的咒语,唤醒大脑深处的本能恐惧。   他们已经成为了猎物。   闻奚搭在方向盘的手指敲了一下,凝视着前方,再狠狠踩了他一脚。   “急转弯会打吗?”   向来自由散漫的人此时居高临下地命令,却隐隐透着一丝安全感。   科斯卡立刻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闻奚耐心地说:“我数到十,你就打方向盘,然后往回跑,明白吗?”   科斯卡抓紧了方向盘,手心都是汗水,还没等他准备好,闻奚已经开始数了。   “十,九,八……”   科斯卡感觉到侧面吹来的风,是来自闻奚那一侧的车门外。但他此时全神贯注,余光也不敢停顿。   “……三,二,一!”   科斯卡猛踩油门,在前轮触到道路边缘的瞬间将车身打横掉头。   追逐的那道黑影比之不及,狠狠撞上了已然倒地的那辆垃圾车。   科斯卡一路狂奔,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看一眼后视镜。   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那头狼没有追上来。   然而下一秒,他就惊觉不对。   ……副驾驶座空空荡荡,只有打开的车门在摇晃。   -   闻奚忍住了咳嗽的冲动。   这辆车的垃圾比科斯卡那辆还臭,也不知道装的是些什么。   手脚腕的骨头疼得厉害,离痊愈又远了一步。   垃圾袋堆成的小山暂时可以隐蔽身形,却无法阻挡驾驶舱方向血肉模糊的声音。   司机临死前的惨叫渐小,被三头狼生啃的咀嚼声遮住。   被咬断的骨头连同血肉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在那副残缺的尸.体旁边,一枚闪烁的红色圆片卡在操作台的缝隙中,反射着暗淡天光。   这时,一头狼停下了啃噬的动作。   从车厢中传来的一阵窸窣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巨大的狼爪被殷红渲染,利爪还勾着血沫,幽深的绿眸扫视着黑暗深处。   闻奚捏着匕首退后半步,故意后脚压上纸盒,弄出了声音。   就在那头巨狼朝黑暗中扑去的同时,雪白的光线照亮了车头。   “诶嘿!来呀!想不到我又回来了吧?!”激光枪伴随着崩溃的喊叫响起。   ……竟然科斯卡那个蠢材!   原本扑向后车厢的巨狼立刻转身,爆冲向光源处。   一处重重的压响,应该是扑空了。但随着车轮声追去。   垃圾车内一片寂静。   闻奚借机往车头探去,却在踏出黑暗一步时停了下来。   不对,还有两头狼呢?   闻奚的眸色一低,握住短刃的手指再紧了几分。   这辆垃圾车在摔出路面的时候,废旧车厢的后门早就烂了。   污染物大多是放大本体的攻击基因。   而狼,刚好是群体作战的物种。   也不知是不是风,身后传来一阵凉意。仿佛正被什么注视着。   闻奚想都没想,猛地朝破碎的车头方向冲去。   他刚一抬脚,便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低哑嘶鸣。   一头狼型污染物赫然冲出黑暗,朝他狠狠扑去。   闻奚的右手臂压在玻璃碎片上,一片深暗的颜色顿时铺开,将原本已经干涸的车皮濡湿。不远处,便是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   而近在咫尺的,是可怖的狼头。仿佛充满肿胀的瘤子,几乎要撑开坚硬的毛发。   那把短匕卡正卡在流着黄色涎水的锋利齿间。   闻奚左手捏住短刃,一动不动地与那双幽暗的绿眸对峙。   受伤的右手却慢慢靠近小格子中的红色圆片。   还差一点,就能碰到了……   此时,利爪滑开了他的裤脚,然后狠狠嵌入——   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狼爪扑了个空。   闻奚的右手却在此刻被人抓住,一股力量将他从车头中直接拽出,带上了装有消音器的银色摩托。   脸“哐”一下撞到了坚硬的肩膀。   与此同时,车头轰然爆炸。   在浓烈燃烧的臭气和血腥味中,闻奚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冷冽气味。   但他来不及多想,此时只想挣脱这里,回到爆.炸的火海中。   按在背后的手拍了拍他。   闻奚直起身,望进一双漆黑沉默的眼睛。   扶在背上的手来到了面前,五指张开。   沾有泥泞和血迹的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枚红色圆片。   闻奚盯了一会儿,直到风将多余的杂味都吹尽了,才想起将耳机拿回来握紧。   原野上的气温仍然微冷,但比他来的那天升高了不少,刚好停留在惬意的温度。   陆见深的手越过他,仿若一个轻拥的姿态握紧了方向。   闻奚扯了扯他的衣袖,露出一个笑容。   “那个,我忘说了,”闻奚回头看了眼摩托后视镜,“这边还剩一头狼。”   他话音刚落,摩托后轮突然从侧方遭到重击,连车带人狠狠摔飞数十米。 第016章 第一夜 16   摩托车横躺在笔直的公路上,后轮压瘪,被咬碎的车尾散落一地。   高大的芦苇随着风声起伏,茸毛滑过了闻奚的侧脸。   陆见深的手捂住他的嘴,干涸的唇能感觉到覆有薄茧的掌心。   闻奚放在身侧的右手握紧,耳机还稳稳地躺在里面。左手则勾着陆见深的脖子,以一种亲密又怪异的姿态贴在一起。   他手臂上的伤口又深又长,还在渗血,顺着经过陆见深的侧脸、唇角,然后落回他自己的唇上。   闻奚伸出舌尖舔掉了,同时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睛。   他隐隐感觉,陆见深好像微不可见地愣了一下。   窸窣的声音从芦苇的缝隙传来,打断了观察。   几乎是同时,陆见深推开闻奚,从腿侧抽出一把刀,向前一个翻滚。   刀光雪亮一瞬,准确无误地没入了正在探进的狼颅。   也不知是怎样强大的力量控制着短刀,任凭巨狼的挣扎也绝不动摇。   没在喉咙的嘶鸣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闻奚慢悠悠地爬起来,活动着酸痛的手脚,凑过去看热闹:“要不把这家伙的牙剔下来吧?做成串戴脖子上。”   陆见深拔出短刀,却见闻奚理直气壮地伸出手。   “刀落垃圾车上了,你再给我一把呗。”   陆见深从作战服的腰侧抽出一把干净的给他。   “你还真是个刀贩子啊。”闻奚不由感慨。   衣袖却被人扯住,顺势提起右臂,露出了一道深长的伤口。   闻奚下意识地解释:“玻璃划的。”   “我知道。”陆见深说。   闻奚“哦”了一声,朝他眨眨眼。   陆见深说:“等我一下。”   闻奚鼓起脸:“我哪儿也去不了啊。”   原野空旷,几点星光拉长了笔挺的背影。闻奚的视线跟着他的脚步,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面前,手上多了一卷绷带。是从摩托车摔出来的。   陆见深说:“回去再清创。”   闻奚伸出手,等着陆见深给他缠上。   陆见深顿了一下,倒是动作利落。   绷带缠到最后时,闻奚听见他问:“你刚才为什么不躲?”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长夜接近尾声时似乎多出了一丝温度。   闻奚软趴趴地搭着他的肩,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我躲不开啊。这家伙太凶了,我又跑不快。”   陆见深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以后不要违规出城。”   闻奚挑眉:“那我和你一起出来呗。”   陆见深沉默着挪开视线。   这时,只见一辆卡车正朝二人的方向飞驰而来。   “救命啊审判官——救救救救——”科斯卡冲窗外狂喊。   他半身横在窗外,脸涨成猪肝色,不知道哪儿找来的板子抵挡着副驾位置上的变异森狼。   那匹狼型污染物应该是刚才那三头中最大的一个,反应也更为灵敏可怖。而它此时扭过头,眼睛几乎贴着玻璃,仿佛凝视着不远处的两个人。   闻奚说:“这小子运气不好啊,他脚被缠住了。这个小头狼是准备虐.杀他。”   被巨狼的尾巴绕住了脚腕,却在天光下透着森冷的殷红。   陆见深的神色骤然绷紧。   闻奚拍了拍他的肩,掌下忽然一空。   身旁的人已迅速扔出绳爪,稳稳地套住了后视镜,然后借着拉力,如一道黑色的疾风滑去。   闻奚却如感应到什么似的忽然回过身,原野的另一边正在发生激战,应该是军部的人。   漆黑的天幕隐隐透出一丝光亮,一颗雪白的流星划开了长夜,然后在剧烈摇晃的垃圾车顶端坠落、绽放,如同烟花。   不对。   浅红色的淡烟炸开了一股血腥的气息。   这是吸引狼群的信号弹。   闻奚左手捏紧匕首,微微俯身,让高大的芦苇遮住身形。   而作为信号源中心的垃圾车却在接近他的路面突然转向,在扔出一个黑影后朝刚才山隘的方向疾驰而去。   科斯卡摔在闻奚脚边,发出痛苦的呻.吟。   闻奚惊叹道:“你小子命挺大啊,竟然还活着。”   科斯卡艰难地撑起身体:“审判官让咱们快跑——”   森冷的风钻过芦苇荡时,闻奚抬脚就跑。   “你等等——”科斯卡在他身后不要命地追。   二人一前一后在原野上奔跑,低沉的狼啸仿佛越来越远,然而大地的嗡鸣却逐渐加重。   闻奚的头疼犯了。   就在他晃神之际,一道黑影从芦苇中突然扑出,将他按倒在地。   “啊啊啊啊啊啊——”   科斯卡吓得大声尖叫,连连后退,却直接双腿一软,摔坐在地上。   理智偶然回颅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连把刀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   而原本有挣扎痕迹的一人一狼却很快凝固下来。   模糊之际,或许有撕咬血肉的声音。   科斯卡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他双眼通红,极力克制住想逃跑的冲动,手边摸到了一块碎石。   “砰”一下狠狠朝狼身砸去。   但只不过是徒劳而已。   那头巨狼甚至没有为这毫无影响的一击回过头。   就在科斯卡绝望之际。一束明亮的照射灯落在了潮湿的泥土上。   五枚光点在坚硬的狼身闪烁两下,瞬间穿透皮肉。   巨大的狼身一垮,翻倒在地,重重地压在被啃噬的人之上。   科斯卡绷紧的牙齿终于松动,打着颤喊了一声经过自己的人:“虞、虞队,救——”   他颤颤地看着闻奚的方向,却无法鼓足勇气去面对一地的血肉。   虞归示意他噤声,让身后的人丢了一把枪给他,双指并拢上抬,示意他起来。   数十名人影分布的周遭,其中五名穿着黑色作战服的人跟在虞归身后,悄无声息地上前察看情况。   一切归于静谧,只有死亡的气息。   虞归摇了摇头,打算用通讯器联络。却在指头碰到裤兜的瞬间,看见原本一动不动的狼身骤然一拱。   警觉的枪口立刻架起。   过了几秒,虞归却抬手,示意放下枪。他的目光越过一动不动的狼身,停留在地上那个浑身是血却睁着眼的人。   “你怎么不起来?”   闻奚好不容易抽出被压着的手,隔空抓了一把天上的星光,慢悠悠地吭声:“累了,起不来。”   他右手臂的白色绷带红了一片,却很难分辨出伤口的位置。   但那股殷红顺着手臂一直流向肩部,颈部,令人心颤。   一个黑色的枪口对准了他。   闻奚毫不在意,慢吞吞地把自己从狼身下蹭出来。几根坚硬的异形黑毛缠绕着闻奚的手指,顺势脱离了早已无声息的狼身。   摇摇晃晃的身体刚一立直,左手顺势抽出插在狼颈的匕首。   满是脏腻的手指拎着短刃稍稍一动,那颗充满肉瘤和利齿的头颅便如拧开的螺丝一样,从切割整齐的颈部脱落,滚在他的脚边。   幽绿的狼眼仍然大睁,舌头是分成数缕的触角,此时干瘪地搭在如小山堆砌的团齿边。   黏液和污血沾了他一身,长发成缕状勾落。   几抹掠过的光线扫过浓密的眼睫和笔挺的鼻梁,勾出令人心惊的轮廓。   那双浮着一层银蓝的黑眸转瞬变得无辜。   闻奚:“刚才好吓人噢。” 第017章 第一夜 17   在沉默和震惊中,闻奚缓缓打了个呵欠,把带血的刀随便往一处干净的狼毛抹了一把。   “它自己撞上来的,”闻奚无辜地强调道,“唉,命不好,非要撞刀口上。”   “……阿对对我亲眼看见的!哥!哥你竟然还活着!”科斯卡震撼不已,冲上前来痛哭流涕。   闻奚当即往后退一寸:“别哭丧啊,谁是你哥。”   科斯卡肌肉虬结的手臂一抬,大肆抹泪:“哥……爹,爷爷,吓死我了,我真的以为你没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怎么和审判官交代啊——”   简直吵得耳朵疼。   他揉揉太阳穴,和那个刚才问自己话的陌生男人对上视线。   那人一脸浑不吝的模样,身材高大,小麦肤色,年纪顶多三十,颈部还有一道刀疤。   “咳咳,”科斯卡给他介绍,“这是黎明五队的虞归队长。”   闻奚点了点头。   黎明组部么,制服倒是和陆见深穿得很统一。   科斯卡又朝虞归挤出笑容:“虞队,闻奚前两天才来咱们基地。他就是弱了一点,没什么别的问题——”   虞归摆摆手,掏出根烟叼在嘴里。眉毛一挑,慢慢地盯着闻奚。   “你很幸运,污染物的弱点就是脑袋。”   他的视线落在闻奚的小臂:“但是污染物会通过咬噬破坏人类神经,注入污染素。绷带解开我看一下。”   闻奚没动。   科斯卡低声说:“虞队是想检查一下你有没有被感染,万一……可就不好弄了。”   闻奚的余光中,穿着作战服的五队成员已经将他们围住。   他看了看绷带,有点舍不得。   但碍于形势,还是用匕首直接扯开了。   伤口处的血已经凝固,只是比较深,沿着口子的皮肉轻微上翻。   虞归伸出手:“刀给我检查一下。”   闻奚丢给他了。   不料虞归直接用刀锋重新将伤口挑开,殷红直接涌出。   他把刀还给闻奚:“没什么问题,收队,准备回内城。”   闻奚瞥他一眼,把脏了的绷带捏在手里。   “陆见深还没回来。”   虞归点燃了烟,深吸一口:“他能有什么事儿,几头B型森狼而已。先上车吧。”   虞归说的车是辆黑色的敞篷货车。   十几个成年男人挤坐在臭烘烘的铁皮上,幸好风大,才能让鼻子少遭点罪。   科斯卡扭过头:“你们都不洗澡吗?”   虞归说:“都出去一个月了,上哪儿洗澡。”   他让队员拿了个望远镜来,自己先往山隘方向看了一会儿,然后打趣道:“我听说陆见深多了个小情人啊,不会就是你吧?”   闻奚理所当然地说:“是啊。”   虞归顿了顿,把望远镜抛给他。   从有限的视角中,只能看见混乱的激战。垃圾车早就四分五裂了,夜色太暗,完全找不到陆见深。   只能看见穿梭的黑影,分不清是人还是狼。   但一抹白光随即在山隘出现,几架小型飞行器从山隘的另一边驶来,喷射出白色的光点。火光迸射时,偶尔能捕捉到那个黑色的人影。   看样子是正在打配合。   “一队和二队也恰好回来,都在呢,”虞归眯起眼睛,盯着黑沉的山峦,“不过就算他们不来,陆见深一个人也够了。”   闻奚观察一阵子,却忽然挪动了望远镜的角度。   一束无法轻易察觉的银色从火光中一闪而过,避开了攻击范围。是一头体型更为庞大的狼,尾端像是镶有银色的亮片,掠过了战场。   一声喑哑的嘶鸣出现在悬崖上。   那匹头狼竟直起身子,如人一般站立,幽暗的目光俯瞰原野。   它仿佛遥遥与闻奚对视了一眼,随后立刻转身,消失在了望远镜的视野之中。   闻奚耳畔传来一片惊呼。   “快看!”   就算拿开望远镜,也能清楚地看见远方平野突然拔地而起的六座高大身影。像是同一类装甲机器人,从六个不同的方向同时朝狼群围攻。   银色的摩托穿梭其中,为它们引路。   科斯卡激动地张大了嘴:“等等,这是……重装阿尔法?!有生之年我竟然还能在外城看到这个!”   虞归摇头叹气:“十二队的家伙……张传雨那厮,是一点不知道节约啊。”   他打开通讯器,朝另一头说:“搞快啊,天马上要亮了。”   没多久,货车驶入内城,停在了门口。   闻奚刚跳下车,忽然看见一个人影——是在穹顶博物馆见过的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   “井与!”虞归压着嗓音,单手勾过了年轻人的肩膀。   井与比他高半头,这姿势显得有些古怪。但虞归却没在意,咧开嘴角:“怎么回事,这次没让你去还生我气呢?”   井与冷着一张脸:“你回来迟了,差点给你准备棺材。”   “小子,你少咒我。给你带了好东西,走走走,别让那群家伙听见了——”   井与回头轻轻一瞥,单手虚虚扶上虞归的后腰。   科斯卡感慨道:“虞队对他侄子可真好啊。”   闻奚露出吃瓜的眼神:“侄子?”   科斯卡说:“反正是虞队还小的时候捡到的小孩,四舍五入差不多就是一家人。哎,我就算没有侄子,也应该有个正经的亲爹……喂,人去哪儿了?都走了?”   大门没关,闻奚靠在旁边的阴影中,和对面光线中穿制服的守门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任由黑暗淹没了自己。   “……等人呐?”守门人顾着登记,声音苍老。   闻奚说:“是啊。”   “别等了,没几个能回来的。”   闻奚说:“你们这儿的人说话倒是不讲究。”   “能过一天是一天,有什么可讲究的。再想要吉利,也得有那个命啊。”   闻奚说:“也是。”   他和守门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视线从笔直的公路到深暗的天际。   山的轮廓开始逐渐清晰,隐隐勾出暗红的云。   等到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阵车轮压过的声音经过了脚边,往城内驶去。   人好像挺多的,很吵。但逆着光,什么也看不清楚。   喧嚣之中,有人高声喊了一句“天亮了”。   一束亮光如洪流扑入,羽翼伸展而开。   在惊慌失措的声音中,那个穿着黑色紧身作战服的身影顺着光束走入,恰巧与闻奚视线相撞。   光点跳跃在闻奚的发梢上。   但只是短短一瞬。   一股力量拉着闻奚,将他拽到了墙角的阴影中。   门口光线下,一截树枝很快干枯发黄。   巨大的城门缓缓合拢,不留一丝空隙。   闻奚跟着陆见深往里走,慢悠悠地开口:“我说,他们拿你当诱饵呢,你还真去啊。”   陆见深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是我的职责。”   “什么职责还一个人去?当圣父呢?连污染物都知道成群结队。”   陆见深说:“你不该在这里等我。”   闻奚跟在他后面进入电梯,百无聊赖地往玻璃板上一靠:“你这人真没意思,不识好就算了,就知道转移话题。”   陆见深陷入沉默。   闻奚说:“你别不吭声啊。”   陆见深压低声音:“我说不过你。”   他的作战服上都是血污,有了光线才能看见痕迹。   闻奚说:“行吧,那说点你知道的。天亮了会怎么样?”   电梯上行的速度变慢了一些,电子音提示“进入白天保护模式”。   一层冰晶样式的花纹从脚底和天花板蔓延,铺满了六面的防辐射玻璃。   而此时,玻璃外的山体消失,露出了绵长的海岸线。   白色的浪花将世界分割成两侧。一边是明亮湛蓝的大海,一边是空旷的原野,充满了富有生机的美丽。   闻奚被壮丽的景色吸引,也同时看见了远方燃烧的黑烟。   “冰原会融化,但剧烈变化的太阳辐射会迅速灼伤人体,最多能坚持半天,”陆见深说,“你应该很清楚。”   闻奚装模作样地点头。   闻奚问:“森林大火烧完了怎么办?”   陆见深说:“不会,这一片区域常有暴雨和冰雹。”   然后等下次黑夜来临时,强劲的杂草又会再次进入生长期,和冰雪一起快速铺满广袤的荒原。   陆见深补充道:“如果落日前的三天是晴天,那就是出城的最佳时机。”   长达十五天的耀眼白日与辐射死亡相伴,连变异污染物都会在天亮之前寻找藏身之处。而同样的十五个标准日的寒冷黑夜才是生物活动的时机,对人类和污染物都一样。   从某个角度来说,也很公平。   闻奚若有所思地扭过头。他实在舍不得大好的光线,脸贴着玻璃板,在山体完全笼罩电梯之前一直痴痴地望着。   进入黑暗后的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电梯门开了,陆见深说:“我要去一趟科学部,你先回去。”   闻奚挡着他的路,没有让的意思。   “你看见了吧?”闻奚懒洋洋地问。   他指的是那截银色的尾巴。   陆见深没有否认:“嗯。”   闻奚上前半步,几乎贴着他:“我可没对你说过假话。”   陆见深微微颔首,却改变了主意:“你和我一起去。”   二十分钟后,闻奚坐在那个熟悉的玻璃实验室内呵欠连连。   要不是清创实在太疼,他早就睡着了。   即将换班的阿琳娜帮他清完伤口,转向操作台,示意陆见深去缠绷带。   闻奚乖乖抬起手臂,盯着陆见深的手看。   骨节分明的手指干净利落地拉开白布,好像在弹奏某种乐器一样,十分赏心悦目。   闻奚掏出身上的那团脏绷带,不忘交代:“那个什么虞队长还特意检查了一遍。”   缠绷带的手一顿。   闻奚说:“他弄得好疼,下次还是你检查我吧。”   “嗯。”低沉的声音回答。   白色的布在最后应闻奚的要求扎成了一个小蝴蝶结。   修长的手指顺势拎走了之前那团满是血污的白布。   “你是要存起来吗?”他问。   陆见深无情地拒绝:“扔了。”   闻奚有些不舍地看着那团东西无情地进入一个黑箱子,然后又看了看手臂上晃动的蝴蝶结,稍微找到了几分平衡。   然而站着的人却眼神审视:“你身上还有什么?”   闻奚只好拿出了藏在身上的一点点东西——   一撮狼毛,一把碎狼牙,还没洗干净的短刀,以及一个鱼罐头。   陆见深的手指明显犹豫了一下,准备先拿走那个只剩下一半早已经馊了的鱼罐头。   闻奚反对:“你浪费粮食。”   这么好的东西不存着多可惜。以后都是珍稀食品!   陆见深说:“已经坏了。”   闻奚用两根手指勾着罐头,不肯放开。   过了一会儿,漂亮的手指在眼前摊开。   一颗青柠味的汽水糖。   闻奚看了看陆见深,又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臂,仍旧不动。   直到那双手拨开糖纸,把沁人的酸甜送到唇边,搭在罐头上的手指才彻底松开。 第018章 第一夜 18   “咳、咳咳——”   阿琳娜的椅子一转,看着抿糖的闻奚叹了口气:“唉,好好一张漂亮脸蛋,怎么就是个乌鸦嘴呢。”   闻奚无辜地眨眼。   五个科学部的重要成员此时进入了屏幕中的虚拟会议。   阿琳娜背后的操作屏幕上显示出了一个虚拟的森狼建模。   陆见深双指并拢,调整了一下建模的角度。   “你说。”   实验室里有些闷热,闻奚心不在焉地听着。   “……我们目前认为,污染生物是凭借嗜杀的生物本能攻击人类,只有在定位猎杀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计划性。这一次的森狼袭击,表面上也是因为一队在撤退过程中与变异狼群产生了摩擦,被一路尾随。”   “但实际上,狼群抄了近道,比一队更早抵达A5隘口进行埋伏和突击。唯一幸存的监控只有几张画面,但足以说明你们所观察到的,是一只下达命令的头狼。”   阿琳娜看了一眼外面经过的实验人员,慢慢下了一个惊悚的结论:“也就是说,一只具有部分金属构造的头狼,有意识地计划了这次攻击。”   这是基地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她放大了屏幕上的森狼细节。   “这是结合你们的描述拼凑出来的,具体构造全是未知。现在的问题是,除非我们有进一步的研究证据,否则无法进行有效推进。”   陆见深关掉了一片沉默的虚拟会议,说:“我会去见大指挥官。”   阿琳娜轻笑了一声:“他恐怕是最不想引起恐慌的人。但无论如何,得召集会议了。至于别的,你们俩都得保密。”   “知道啦。”闻奚努力用手指撑开沉重的眼皮,脑袋晕乎乎的。他感觉整个人很热,只想往旁边凉快的地方蹭一蹭。   冰凉的手背简单地贴住额头。   闻奚顺势抓住,意识不明地哼唧两下。   阿琳娜“啧”了一声,再说些什么,闻奚已经听不清楚了。   -   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宿舍的小房间。   时间显示12:54,已经是中午了。   他拿着床尾的干净衣物去洗了澡。热水冲去疲倦后,肚子清楚地叫了两声。   冰箱里有排列整齐的蓝色小鱼罐头和一些别的食物,放进微波炉简单加热就可以。   他挑了一个鱼罐头,和一份冷冻蔬菜。   陆见深人不在,桌上却留了两粒退烧药,还有一枚写了医疗站地址的空药盒子,红色圈出了营业时间。   闻奚先吃了药,才开始慢慢享受鱼罐头。   他懒洋洋地缩在沙发上,看见防辐射的小窗外是碧蓝的海水。   波光明亮而寂静。   通讯器响了一下。   是萧南枝。   她问闻奚今天还去不去博物馆,闻奚回答自己可能要先去医疗站。她也没多说什么,让闻奚好好休息。   闻奚想了想,给陆见深打了个电话。   但是对面没有接。   闻奚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他敲了敲放在耳朵里的小圆片。   只敲一下,没有任何反应。   连敲两次后,调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电流声似乎减少了一些,但仍然模糊不清。   去往医疗站的路上挂满红色横幅,连LED屏都全是在“欢迎黎明小队回家”之类的庆贺,比闻奚第一次到基地看见的还要热闹很多。   回来的是黎明一队、二队和五队,人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他们找到的资源和猎杀的污染物。但也有少量白色的横幅在悼念牺牲的两名队员。   闻奚对这些毫无兴趣,倒是被拐角处一个人满为患的商品店吸引住了。   商店门口全是在唱歌的扭蛋机,可以投币玩。   扭蛋机的正面贴着不同的人脸,只不过把眼睛部分马赛克处理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闻奚还是一眼认出了其中一台是陆见深的脸。   闻奚很好奇:“他们出什么事了吗?”   在抽陆见深挂件的女孩说:“为了避免侵犯肖像权啊……靠,怎么是你?!”   早早甩开一头火焰似的头发,警惕的神色在几秒后变得自若。   闻奚说:“他们在排队干什么?”   早早双手叉腰,得意地拿出了自己的号码牌:“来买耳机啊。”   闻奚抬起头,只见挂在门口的屏幕上写着标语:“今日限购!能与梦中情人随时对话的神奇耳机——”   图片和他那个红色小圆片简直如出一辙。   闻奚:“?”   早早抱着手,因为矮上一大截只能强行抬高头:“早知道你拿的就是个AI耳机,有什么了不起。”   “九十九号!”大喇叭喊道。   早早捏着自己的号码牌挤进人堆:“在这里!”   闻奚跟在她身后插进去,目光狐疑。   小个子的老板一脸憨笑:“来,检查一下,新到的货。”   耳机圆片连着一根外放音响的线。   早早语气迟疑:“……审、审判官?”   闻奚停顿便可,紧接着听见了音响传来一声:   “我在。”   是陆见深的声音。   周围一片惊呼和尖叫,早早捂着脸,又说:“可以和我说一句话吗?”   音响:“可以,你想听什么?”   “哇噢——”   早早说:“那你能给我唱首歌吗?”   音响陷入寂静时,闻奚的笑容逐渐消失。   憨脸老板按了暂停,借机推销产品:“我跟大家说噢,主要是陆审判官在公共场合说话太少了,我可是买通了不少人,才凑足了五百字的文库!如果想听唱歌,我建议购买大指挥官或者安图队长的版本,还有虞队长的伴睡语料有足足三千字!”   “……经过我与程序部某位技术专员的缜密合作,绝对确保听上去自然流畅。而且物美价廉,一个才五积分,买两个打九五折,每人限购三个啊——”   早早考虑了一下:“那我还要虞队长和阿琳娜审判官的。”   “来来来,都有、都有。”   闻奚一脸失语,嘀咕道:“真无聊。”   老板耳朵尖,不满意了:“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呢,不喜欢就算了,让别人站前面。”   早早说:“他就是自己有一个,不想让别人也有。”   老板“噫”了一声:“做人不能这么小气!”   “我的和你们的不一样。”闻奚说。   “有什么不一样的……等等,你是那个……闻奚?!”老板一声惊呼,周遭的目光都纷纷扫来。   憨脸老板放低了姿态,搓手道:“我们这门生意早就已经开始做了,就是之前的傻瓜程序调试一般,而且没人宣传,不火而已。”   言下之意,还是借了闻奚的东风。   “你要是肯帮我带个货,我就送你一个最新版本的,怎么样?”   闻奚没兴趣。   早早朝老板摆手:“嘁,他那个都是老版本了,肯定不怎么样。”   闻奚说:“怎么带?”   憨脸老板“嘿嘿”一笑,眼睛比头顶的电灯泡还亮:“把你的拿出来演示一段呗。”   红色的小圆片接上外放的线。   闻奚在敲了两下。   憨脸老板嘴巴成圆:“竟然还是触控的?”   音响中传出持续的电流声,但很给面子地发出了声音。   是一段低哼的歌声。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声音确实是陆见深的声音。   但人群一片静默的痛苦。   不知是谁先开口:“要不是歌词我都不知道在唱什么。”   旁边的人捂住耳朵:“完了,这个调子我是出不去了……”   憨脸老板扯动作干脆地掉线,赶紧把红色圆片还给闻奚。   闻奚说:“怎么了?”   憨脸老板满脸嫌弃:“你快走吧,不要耽误我做生意。”   闻奚:“你刚才还让我给你带货。”   憨脸老板塞了一个新款耳机给他,然后大声喊:“大家注意啊,我这款最新版本绝对比他这个老款唱得好,主打就是一个熬夜精神不跑调——”   闻奚:“……”   真是不识好的东西。   早早跟在他后面出来,忍不住跺脚叹息:“审判官真是错付了呀。他对你这么好,你竟然在背后破坏他的形象。实在是太可怜了。”   闻奚说:“他唱得很好听啊。”   早早:“……”   早早:“你滤镜太大了,快撤回这句话。”   闻奚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早早气馁,苦心劝说:“你听点好的吧。我可以借几张光碟给你,但是先说好啊,你得还我——”   她从背包里翻出几张碟片塞给闻奚,然后摆上一副冷脸:“听歌归听歌,不代表我输给你了。”   闻奚:“……输?”   早早脸色不太自然:“我上回是没发挥好才喝醉的,绝对不是酒量差。你给我记着,咱俩迟早要再比一回。”   她狠话一撂,转身就走。红色的双马尾搭在肩头,随着步伐轻微跳跃。   恍惚间,闻奚差点将她认成另一个人。   如果他妹妹还活着,应该和她一个年纪。   之后,闻奚顺路去了一趟修理站。   那枚耳机仍有很多杂音,通话功能也跟消失了一样,完全用不了。   但修理站的师傅却只是摇头:“这个款式太老了,我修不了,整个基地也没人能修。你最好先小心保管,少用一点,将来或许有机会修复。”   闻奚失落地晃了晃脑袋,慢慢走到了医疗站。   门口的小姑娘分配给他一个号码,让他坐着等。   不到十分钟,显示屏上出现了他的名字。   接诊的医生正在往墙上贴美女海报,回过头吓了一跳:“怎么又是你啊。”   闻奚对着那一张年轻的脸陷入沉默:“你谁啊?”   李昂:“……你这就不太礼貌了昂。”   “我需要一点退烧药。”闻奚单刀直入,简单说明情况。   李昂说:“你绷带拆了我看一下,发炎就麻烦了。”   闻奚思索了一小会儿,才让他拆开绷带。   “不严重,简单清理就可以了,”李昂瞟了一眼自己的通讯器,“看在医生的面子上,你卖我个内幕消息呗。”   闻奚:“?”   李昂拿来清创工具,压低声音:“七队是不是又要准备出城了?”   他盯着闻奚的神情,奇怪道:“你不会不知道吧,今天早上审判官们全都去和大指挥官开会了,我的内线说有重大任务。”   他神神秘秘地四周察看,继续道:“就上回临时编队没找到的那个幸存基地,你猜怎么着?程序部那边破译了一个新信号,已经确定了几个有可能的具体坐标。”   闻奚不解:“为什么要找那个基地?”   “为了拯救幸存人类啊,”李昂大义凛然,后又挑眉道,“当然啦,不是我八卦啊。小道消息,大指挥官的初恋情人就在羽蛇基地。”   闻奚:“。”与他无关。   李昂“啧”了一声:“按照出城顺序,是该到七队了,也不知道会抽到哪几个倒霉蛋。”   闻奚说:“……抽?”   黎明七队难道不是只有陆见深一个人吗?   李昂一看他茫然的神情,立刻开始喋喋不休:“怎么说呢,陆审判官这个人在黎明组部可是出了名的瘟神,带谁谁死。所以第一年之后就没人想和他搭档了,连天问学院都招不到人,上面这才给他一个人成立了第七小队。他人美心善,一般不使用强制指派权。”   闻奚点点头。   李昂继续给他解释。黎明组部的外出成员分为两类,正式成员从通过天问学院考核的优秀毕业生中选拔,他们通常具有与污染物作战的能力。此外,各队队长通过强制指派权,可以招募临时队员,这一类普通人常常伤亡惨重。   “下个月新规生效啊,不满六人的小队禁止出城,”李昂强调道,“而且最重要的是,陆见深自己是黎明组部的,他如果死了还有大量物资赔偿给家属。但被指派的临时成员可没有这种福利。”   闻奚盘算了一下:“……意思是他死了的话,我可以一次性继承所有分配给他的糖?”   李昂思索两秒:“也可以这么说吧。”   闻奚权衡了一下,又问:“那不能不出去吗?”   “轮到了不出去就会违背黎明组部的原则,属于背叛人类,”李昂严肃地敲桌板,“不说会不会被革职,哪儿还有脸当审判官啊!我看大指挥官肯定对他不满意——”   闻奚也不满意:“真麻烦。”   李昂最后给创口抹药,大胆讲出自己的推测:“大指挥官这个人最迷信了,听说床头都要贴雷公,估计是怕瘟神得很。”   脚步声停在闻奚身后。   李昂缓缓抬头,“瘟神”本人沉默地站在那儿。   静谧的气氛中,闻奚吸吸鼻子:“……疼。”   李昂:“???”   刚才清创那么痛,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的人是谁来着……?   闻奚朝陆见深抬抬手臂,连伤口都透着一股委屈。   李昂心里发毛:“我没……”   然而,审判官竟然真的主动接过了药水瓶。   陆见深瞥了一眼杂乱的桌面,低声说:“他没有医师资格证。”   ——所以,让病人不舒适是很正常的。   李昂看了看熟练上药的“瘟神”,又看了看眼神警告自己的闻奚,人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情商。   ……刚才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 第019章 第一夜 19   一张龙飞凤舞的药单递到闻奚眼前。   “……我没有医师资格证只是因为我晕血!”李昂一本正经地强调,“只要流出来的东西不是红色,我绝对是C区最好的外科医生。”   闻奚好奇道:“C区一共有几个外科医生?”   李昂语重心长:“回去记得多喝水,多休息,干红枣片送你一袋。”   闻奚跟着陆见深往外走,看到医疗站门口挂着大写加粗的公告。   【C区医疗站没有外科手术医生,如有需要,请前往其他分区。紧急医疗电话 0098-001】   闻奚移开目光,往前一步,走到陆见深身旁。   “你是怕我找不到路还是怕我忘了?”   陆见深回答:“路过,来还书。”   “行吧,”闻奚不感兴趣,“晚上吃什么?你会做饭吗?”   陆见深很诚实:“不会。”   闻奚说:“我会,可是厨房没有材料。”   陆见深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跟我来”。   -   焦糊的气味在有限的空间内扩张,烟雾和碎屑齐飞,时不时还有叮铃桄榔的小型爆.炸声。   “砰”的一声,周老头用拐杖抵开了自家大门,苍老的眼睛更加衰败浑浊。   闻奚无辜地从浓烟中探出脑袋,手握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奇怪,陆见深干嘛推着老头的轮椅站门外啊?   老头看起来脸色苍白,都快热晕了。   还有,明明都关火了,为什么那个滴滴滴滴的声音还不停?   闻奚鼓着脸,只见周老头顺手用拐杖抽了陆见深的小腿一下。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连声音都在颤抖。   就在闻奚犹豫要不要联系医疗站时,陆见深经过他身旁,扔了个袖珍灭火器过来。   闻奚还了他一件粉色的猫咪围裙。   没一会儿,两个人整整齐齐地蹲在地上涮碗、刷墙、擦地板。   而周老头在门外大口吸氧。   速干漆的味道在变回整洁明亮的屋子里飘荡。   周老头啃了一口速冻披萨,大方地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小块。   闻奚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你这儿的厨具不好用——”   他友善地闭上嘴,总感觉周老头都要噎死了。   周老头好不容易把那一口吞下去,说:“你们俩是来克我的吧?陆见深,烧水去。”   陆见深乖乖离席。   闻奚略显诧异:“他竟然听你的?”   周老头把手里的披萨全部塞进嘴:“那当然,我可是他的——老师!”   闻奚若有所思:“他可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好人。”   周老头:“……你稍微收敛一下。”   闻奚:“噢。”   周老头回头看了一眼厨房:“黎明组部都觉得他是瘟神,你别帮他做实了。”   闻奚懒散地伸开四肢,双脚往陆见深的椅子上一放,好奇道:“他为什么是瘟神啊?”   周老头比出五个手指头:“他加入黎明组部的第一年,前后给他分配了五个搭档,全都没了。”   闻奚:“哇噻,这么厉害。”   周老头一个一个数:“三个刚出城就感染的,一个飞行器老化爆.炸,还有一个出任务前一天从楼上跳下去了。”   闻奚:“这也不怪……”   周老头:“你就说瘟不瘟吧?”   闻奚瞥了一眼靠在厨房门边的人影:“呃。要不我们聊点吉利的?”   周老头和他瞎扯了几句,等陆见深拿了开水壶过来,悠哉悠哉地开始泡茶。   茶具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质感细腻,仿佛透着股茶叶香气。   一个小瓷杯推到闻奚面前。   他先嗅嗅,舌尖蘸了一点。   有些发苦。   周老头再给右手边的人一杯:“队员想好了吗?”   陆见深说:“没有。”   周老头敲敲桌子:“我觉得吧,这些都不重要,有人愿意跟着你去就得了。实在不行从你粉丝团抓几个呗。”   陆见深没说话。   周老头反而笑了:“……他们年纪太小了?你既然不想有人跟着你丢掉性命,那就提要求。可是符合你要求的可不多。咱们姑且算算,需要什么样的人?”   闻奚抿着微苦的茶汤,“啧”了一口,懒散答道:“我看人家都有近战搭档,狙击手,医生——”   “这几个都好办,”周老头说,“可以去天问学院挑。但是你缺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战术规划。这个人不仅要有全局指挥能力,还必须要有敏锐的观察力。可惜我老了,不然还能给你凑个数。”   闻奚抬眸,语气轻快:“你家不是正好有一个战术规划吗?”   周老头的脸色煞白。   “别打我孙女的主意!滚滚滚——”   几秒后,大门狠狠在闻奚和陆见深眼前关上。   闻奚摸了下鼻梁,扭头叹气:“你真可怜啊。”   巨大的玻璃遮住了太阳辐射,不漏一丝光亮。只有走廊墙角的小夜灯勾勒出陆见深的轮廓。   “你还在发烧。”他说。   闻奚没什么感觉:“……是吗?”   陆见深看着他,低声说:“先回去吧。”   闻奚跟着他一路回到宿舍,慢慢才感觉脑袋有点沉。   连衣服都没换,直接靠坐在床头,望着小圆窗发呆。   防辐射的材料也同时遮住了大量光线,如一场澄明的黑夜。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本来也没关门。   陆见深把水杯和药放在床头柜上,只说:“睡前吃。”   闻奚侧头看他,忽然勾起嘴角:“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陆见深顿住脚步,似是不解。   闻奚自言自语:“你要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我就不稀罕了。”   他望着陆见深,也望见他在墙上的影子。   “今天谢谢你,”陆见深开口说,却是答非所问,“组队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够了。”   闻奚的后脑勺抵着坚硬冰冷的墙壁,压低声音:“可是你出不了城啊。”   窗外的光线变化,室内也随之明暗交替。   “那你不如和我走吧,”闻奚咧开嘴角,眼睛弯成月弧,“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   漫长的寂静中,陆见深说:“你累了,早点休息。”   他出去时带上了房门。   闻奚的笑意仍然挂在嘴角,随着走远的脚步声一寸一寸地收拢。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想起吃药。   开水已经冷了。   抬手时,衣兜里的东西掉了出来。   是今天在小商品店被赠送的新款耳机。   闻奚将它塞入左耳,简单敲击式开机。   他还记得这玩意儿是怎么用的。   “说话啊。”他不耐烦地发出声音。   新款耳机开始断断续续地回复:“我……在。”   像机械音拼接在一起,没有半点流畅度。   闻奚说:“你不是会唱歌吗?唱一个听听。”   左耳的耳机答复:“好……的,这就为您……唱。”   ……一点也不像。   没等音节出来,闻奚迅速将耳机抠出,扔了出去。   小圆片撞上桌角,又从墙壁弹到了地板,不知道滚哪儿去了。   与此同时,原本陷在右耳中的旧耳机传出了微弱的电流声。   “滋滋——”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   低沉滑稽的音调穿过增大的噪音,没有一个字在节拍上。   闻奚恶劣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了一些。   他翻了个身,这才看到和药片放在一起的一颗汽水糖。没有糖纸包装,孤零零地躺在白色的小瓷盘中。   闻奚含进嘴里,沉沉睡去。   -   第二天,闻奚去了穹顶博物馆工作。   工作内容和上回一样,只要人坐在那儿就行。   闻奚沉迷于虚拟的海洋穹顶,摇摇晃晃地在高脚凳上玩了半天。   偶尔有人路过,发出窸窣的不太礼貌的嘲笑声。但他完全没有在意。   几个小时后,脖子都有点酸。   他揉了揉手腕,往下一瞥,发现底下一群观众也纷纷扭动手脚,像一群僵硬的小章鱼。   “喂,要不要吃饭去?”迟迟在操作台喊他,听上去还在擤鼻涕。   迟迟带他去了博物馆区的食堂。据说是基地的作战培训学校“天问学院”的专有食堂。   “工作时段有优惠噢。”迟迟向登记人员展示了工作证。   闻奚也有模有样地勾出挂着脖子的蓝色宽绳。   登记的工作人员小脸一红,看都没看就让他赶紧过了。   迟迟走他前面,指导他拿餐具:“这个食堂比较偏僻,人少,偶尔还有加餐。最重要的是,管够!”   闻奚一眼扫去,咕咕冒泡的大盆子跟块乌漆嘛黑的抹布一样,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   味道闻着也很奇怪,甜腻之中带着一股咸臭。   排列等候时,迟迟忽然问:“你要和审判官一起出城吗?”   闻奚说:“你是说我要和他一队?”   迟迟的大眼睛一闪,脆生生地点头。   “当然。”闻奚说。   奶生生的音节冒了出来:“那我也想去。”   “你能干什么?”闻奚随口一说。   迟迟说:“五年前他救过我,我现在也想帮他的忙。”   闻奚:“帮倒忙?”   迟迟不干了:“你不也肩不能扛弱不禁风吗?怎么你能去我不行。”   闻奚身后传来一声不怀好意的嗤笑。   迟迟指着那个方向:“你一个程序部的笑什么?”   闻奚认出那个人,是上次在穹顶博物馆碰到的西装男。   “我也是好意啊,”那个西装男忍不住嘲讽,“就你这样的小鬼,一整个出去,然后一块一块回来,别添乱啊。”   迟迟鼓着小胖脸,架势就冲上去:“你一个死人说什么呢?!”   “喂,你什么意思啊?谁是死人?”西装男一副要挑事的模样。   闻奚一把捞住迟迟,左右一瞥,奇怪道:“我听错了吧,棺材板还会说话啊。”   “你别以为你是审判官的什么人,就这么得意忘形——”   西装男气急败坏地跳脚,愤怒成功转移到了闻奚身上,恨不得拎住他的衣领甩两巴掌。   然而手刚抬起来,脚下被什么一绊,狠狠摔了个狗吃屎。他暴怒着冲起,拽过旁边的花瓶就砸过来。   一股很轻的风经过裤腿边,几乎不可察觉。   但下一秒,他就脸着地再次摔倒了。   连带着花瓶也跟着碎在了他的西装裤下,变成了亮晶晶的尖片。   西装男一动都不敢动。   因为其中一枚碎片正精准地抵在他的大动脉上,只要踩着的鞋尖稍稍一转——   他微抬眼,却被对面那双眼睛吓得一愣。   明明是一双称得上美丽的眼睛,但却透着瘆人的冷漠。   居高临下,俯视蝼蚁。   仿佛下一秒,那枚碎片就真的会毫不留情地扎破自己的脖子。   因此,就算掌心被踩在碎片上,也不敢发出半个音,只能毫无风度地用眼神哀求。   迟迟指着西装男骂:“你干什么,怎么还碰瓷儿呢?!”   冷汗遮住了视线。西装男再一抬头,只见对面已经换回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仿佛刚才都是自己的幻觉。   闻奚笑眯眯地看着他。   下一秒,食堂阿姨握着大铁勺,几滴汤汁飞溅而来,甩到了闻奚的头发上——   当然,大部分都扣在了西装男的脑袋上,粘稠的芝士直接糊住了嘴。   “我说,你们还打不打饭了?!”   闻奚缓慢地侧过身,看见那位食堂阿姨翻勺的动作。   非常有力,且动作精准——   应该很适合近战。 第020章 第一夜 20   一勺芝士牛肉酱扣浇在颗粒分明的米饭上,还配两块煎饼。   迟迟的小胖手捏着饼子:“闻起来很怪,吃着好像还行诶。你不吃吗,不喜欢的话就分给我。”   闻奚坐在他对面玩勺子,忽然说:“你刚才看清楚了那个人的名牌吗?”   “那个装*的大西装?我知道啊,他叫唐行。怎么,你想告状啊?那带上我,我给你当证人,他先动手的,绝对违反了《基地治安条例》。”   闻奚说:“没说他,那个打饭的你认识吗?”   迟迟摇头。   一个沉着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是说夏濛濛?”   闻奚转过头,发现是黎明组部的人。   虞归指了指自己:“那是什么眼神。怎么,你都不认得我了?”   场面一时沉默得有些尴尬。   虞归在闻奚旁边坐下,大剌剌地跷着二郎腿:“濛濛姐的女儿前些年在外头失踪了,现在脑子和脾气都不大好,你别和她计较。”   闻奚说:“为什么失踪?”   “说是失踪,在外面哪儿能活得下来。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她自己不肯相信而已,”虞归刨了一大口饭,惋惜道,“好好一个猎手,就这么浪费了。”   他视线一转,疑惑道:“小胖子,你看着很眼熟啊,你是那个——”   “迟、迟。”少年鼓着脸纠正道。   虞归恍然大悟,揪了一把他的脸:“噢,我记得,陆见深捡回来的嘛。”   闻奚抬起头。   “你不知道吗?他这人比较有爱心,还挺爱捡人的,他们姐弟俩是最早捡到的。”   虞归满脸笑容地解释:“算起来,你是他捡的第十几个?”   闻奚攥紧了勺子,没吭声。   虞归说:“听说你现在和他一起住?那也挺好的,治治那家伙的洁癖。人嘛,对自己捡回来的总是会多照顾一些。就是井与那小子比较叛逆,不像你这样。”   闻奚盯着一盘未动的餐食,机械般地抬手。   虞归一气呵成地干完饭,最后拍拍他的肩:“晚上没事儿的话上我那儿喝酒啊。”   -   下午的时候,闻奚提前离开博物馆去医疗站换药。   又碰到李昂轮班。   “你恢复得很快啊,不像身体很弱嘛,”李昂忙着给屏幕换上美女桌面,扫了一眼闻奚的伤口,“等等,你别自己碰。”   闻奚置若罔闻,操作的动作非常熟练。   李昂悻悻地解释:“你这人怎么这样……我除了没有医师资格证,模拟考试的时候可全是满分!不信我给你看成绩单。”   五分钟后,他还真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夹中翻出了一张纸。   每一个科目评分都在A+,除了最终成绩那一栏大写的“晕血”二字。   “医生,在我们雨泽基地是非常重要的职业,会毫无门槛就让我进来吗?”李昂言之凿凿,“更何况,我还是少数通过了近战考试的医生。”   闻奚挑眉,不太相信:“你还会近战?”   李昂说:“当然啦,就是没有实践过。”   他补充道:“我觉得陆审判官……噢不,你们两个就需要找一个和我差不多优秀的医生。”   闻奚略一抬眸。   李昂连连摆手,生怕他误会:“我说的可不是我自己啊,像我这么珍贵的人才还是应该留在基地做贡献才行。我的意思是,你们要找医生,就得这样文武双全。”   闻奚说:“那你为什么不加入黎明组部?因为怕死吗?”   “开什么玩笑,吾辈砥砺前行,置生死于不顾……”   “闻奚!”   敲门声响起。   萧南枝走得很急,还在微微喘气。   李昂捋了一下微翘的银色头发:“Hi美人儿~”   萧南枝没理会他,对着闻奚语速飞快:“我听外公说了,你们需要一个战术规划。我虽然不敢保证自己的实战经验,但目前基地内我绝对是最合适的人选。”   闻奚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你外公同意吗?”   萧南枝顿了顿:“我会说服他的。”   李昂说:“不是吧小美人儿,怎么会有人上赶着去送死啊——”   萧南枝冷脸相对:“你不会是胆小害怕吧?”   “开什么玩笑,我……”李昂眼珠子一转,“那你们如果求我的话,我也可以勉强考虑?”   闻奚不置可否,懒洋洋地打呵欠:“再说吧。是我看起来比较好说话吗?”   萧南枝嘴唇嚅动,微微垂眸。   闻奚说:“我没猜错的话,你已经找过陆见深了吧。”   萧南枝犹豫了一会儿,说:“他会听你的。”   “这我可不保证,”闻奚连连摆手,“带人一起很麻烦的,丢了性命算谁的?再说了,我这么弱不禁风的还需要人照顾呢。”   李昂说:“也是。”   但闻奚觉得,萧南枝刚才那句话还挺顺耳的。   而且她还说:“我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   这个“你们”也说得很好听。   闻奚的食指敲敲桌子:“那我考虑一下。”   萧南枝的眼眸一亮,先翻了一下包,无果后从医生毫无收拾的桌面抽出了一叠白色的卡纸。   “你们同意的话……不管要考核还是怎么样,写一张卡片放在我的信箱里就行了。”   卡纸哗啦啦落了一地,背面的污染物器.官彩绘展露无余,栩栩如生。乍一看,一地的肠子和脑.浆。   闻奚和萧南枝双双反胃。   李昂手忙脚乱地收拾:“都说了不要随便动人东西!”   -   夏濛濛结束了食堂的工作,最后一个离开博物馆区。今晚轮到她去仓库值班,间隔时间相当尴尬,因此干脆不回宿舍了。   她关上最后一盏灯,在黑暗中驻足许久,才慢慢顺着长廊往前走。恍惚中,有许多的声音如肢体缠住她的手脚,将她拽向未知的深渊。   从食堂一直到仓库门口,如果她不屏蔽自己的耳朵,就会听见许多交杂的声音。   “哎哎,快看,就是她吗?”   “……都是以前的事情害的。”   “一个臭打饭的了不起什么,天天黑着一张脸。”   “都这么多年了,还在幻想吗?”   ……   可怜的或是嘲讽的,都无所谓。这些年间,她的生活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今天和过去的每一天,都一样。   “来了啊。”仓库看报的老头把钥匙交给她,看她一手提了两个水桶,忍不住打趣:“你在咱们仓库是屈才了呀,张队长还没让你进四队?”   夏濛濛面无表情。   “噢,我忘了,你精神测试一直没通过。张队不是说了嘛,你应该去医疗站开个病情证明。只要你肯开,他们就肯要你。”   在夏濛濛的注视下,老头闭上了嘴,一直忍到铁门将二人隔开后才自言自语:“看什么看,跟要鲨人一样。真是个疯女人。”   夏濛濛手动录入了自己的打卡时间,然后穿过高大的货架,一直走到仓库后门。今天会有运送食品的车辆进来,需要清点签收。   她一直等到凌晨两点一刻,监控才终于有了动静。   车辆缓缓驶入,在她面前停下。一共来了两个人,副驾的那个下车和她清目录,司机负责守着。   和往常一样,货物齐全,不用耗费什么时间。货箱卸下就可以走了。   货车发动时,夏濛濛睁着眼望向狭长的通道,忽然眨了一下眼。   她迅速从架子上摸了一把剪刀,朝打开的车窗砸去。惨叫声响起的一瞬间,她毫不犹豫地关掉了闸门。   -   陆见深的通讯器一晚上响了两次。   第一次是出任务中途,虞归打来的:“哎,我让闻奚来我这儿喝酒。……甭管那么多,你小子结束了来捞人。”   第二次是距离虞归家五十米的时候,同一个人又打来了:“别来了,人都走了。……真是的,下次不请他喝行了吧,不准给我安排那么多事!酒钱给我结一下,我还得养娃呢。”   于是陆见深往宿舍的方向回。   宿舍的个人用电范围也包括门外那一段走廊,按人头分配额度。   今天后勤部刚把他的个人额度划给科学部,作为支付检查的费用。   所以现在一片漆黑,只有一个小夜灯挂在老旧的墙上,散发着微弱的亮度。   冰凉的钥匙串发出清悦的响声,室内也是一片黑暗。   两个房间的门都关着,没有丝毫动静。   在经过沙发时,一股寒意突然从身后袭来。   陆见深迅速侧身,一个黑影从横梁处翻下,动作惊人的快。几乎只是一瞬,将他压倒在沙发上,雪亮的刀光逼近他的颈部。   刀锋抵着血管,只要手指轻微一动,就能划开一道口子。   极少数有能力使用冷兵器的人通常都会这样猎杀污染物。但不同的是,闻奚用的左手。   靠近的细长手指还沾着伏特加的气味,与低暗阴冷的眸色同样危险。   “你是谁?”闻奚俯视着他。淬了酒气的声音蒙着一层惯常的懒散,然而遮不住森冷的杀意。   陆见深叫他:“闻奚。”   闻奚却没有松开刀柄,像在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眼神中的杀意更浓:   “你的声音,为什么和他一样?”   那双半醉半醒的眸子凝视着陆见深,索性单手撑在他的胸膛上,双腿更加用力地夹着他的腰。   长发如漆夜落在刀尖,几乎要割破皮肤。   “把他交出来。”   “否则,我就杀了你。” 第021章 第一夜 21   文/漱欢   墙角处的小夜灯由于接触不良微微闪烁。浅淡的白光顺着危险的刀尖淌入衣领,仿佛在说“我真的会杀了你哦”。   在明暗交替中,陆见深低声答道:“是我。”   贴着皮肤的刀划出了一道极浅的血痕。   陆见深的手指绕到闻奚脑后,陷入柔软的发丝,平静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看起来像某种小动物,或许是只湿漉漉又凶巴巴的豹猫。   捕猎的人型豹猫吸了吸鼻子,收回刀锋,却又忽然凑近,轻轻抵着陆见深的鼻尖,呼吸略微湿润,冰冷的杀意在顺毛的动作中逐渐消失,被迷蒙的探寻取代。   闻奚俯下身,暖热的气息经过鼻尖和侧颊,然后靠近颈边,仿佛被冒出的血滴吸引。   他几乎贴靠着陆见深,食指指腹小心地经过了那一道伤口。细微的红色沾在手指上。   然后顺势抹在了陆见深的鼻尖。   “你活该。”闻奚说。   他大概醉了一半,任由理智被情绪牵引,才不管什么应该不应该。   他原本就是一个毫无拘束的人。   陆见深只是微微皱眉,却没有制止他的动作。   “你今天不高兴。”陆见深说。   闻奚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像一场大雪,有时候澄明得让人讨厌。   他用掌心遮住陆见深的眼睛,下巴压着那人坚硬的胸膛,恶狠狠地问:“你让着我是因为你也这么对别人,还是因为我和你捡回基地的其他人不一样?”   陆见深似是不解,音色平静如浮动的影子:“什么?”   “你从外面捡回来的那十几个人,除了我,谁住进过你家里?”   陆见深说:“没有人。”   “你还给谁系过绷带?”   “……没有。”   “喂过糖?”   “没有。”   闻奚挪开手,趴在他身上,玩起他的衣领:“可是我也不想当你的侄子。”   陆见深眉心一跳:“谁和你说……”   “虞归啊,”闻奚捏了捏他的脸,“他说他就是这么照顾井与的。”   陆见深说:“他们没有亲属关系。”   闻奚满不在乎:“他还说你今年刚满二十三,比我小两岁,应该叫我哥哥。来,叫一声听听?”   陆见深:“……”   闻奚铿锵有力地发表意见:“但是,我不想当你侄子,更不需要当你哥哥,因为我要当你的情人。”   陆见深陷入沉默。   闻奚当他默认,心情一下子愉快了起来:“就这么定了。”   他撑着陆见深的胸膛想要坐起身,却忘了腿上收力,衣裤缠在一起,一时半会儿没能顺利挣脱。   失败几次后,闻奚的脑袋跟摇晃的酒瓶子一样晕乎乎的,索性趴在人身上,再不愿意动弹。   他感觉被压着的人撑在沙发边缘,将自己也带了起来,于是伸手自然地勾住对方的脖子,双腿夹着腰。   陆见深托着他的大腿,将他一路送回了卧室。   -   次日下午,闻奚慢悠悠地去穹顶博物馆,走到门口却发现通道入口已经关闭。   挂玻璃门上的牌子写着:“休馆半天,晚21:00开放。”   闻奚后知后觉地翻出通讯器,才发现早就已经发过通知了。   难怪路上那么热闹。   在他的时代,只有安全时期的新年才会聚集这么多的人——往后的每一年,只会越发孤独。   他早就习惯那样的生活了,现在走在人堆中反而不太适应。   于是选了一条岔路,往下的楼梯没走几步,就正面撞上了熟人。   萧南枝和迟迟正在等电梯,后面还跟着杨辰以及城防队的两个人。   “闻奚!”迟迟在他转身之前喊出声,“你有空吗,一起来帮忙啊!”   闻奚原本要说“没空”,不料杨辰先笑了:“就他那手不能提的模样,别帮倒忙就够了。”   萧南枝朝闻奚招手:“你想去仓库看看吗?”   闻奚大大方方地走到她旁边,接受了邀请:“可以啊。”   被无视的杨辰扭过脸,没说什么。   电梯运行将近十分钟,才到达了底层仓库。   “这里是生活用区,一共七十间大型仓库,”萧南枝指着仓库门上的编号,“我们要去三十七号仓库领博物馆的咖啡豆。”   在大门口登记后,他们才能继续往里走。   仓库只在每天下午三点到八点之间开放给各个单位领取物资。因此这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段,每个仓库都有许多人进出。一切紧锣密鼓地展开,秩序井然。   闻奚好奇地观察着,偶尔会撞到搬箱子的人,顺便瞧一眼里头的东西。不出意外,都是衣物等各种生活必需品。偶尔也有些奢侈的,比如烟、酒、染发膏等特殊物品,在这些仓库会多出一些巡逻的警卫。   杨辰说:“大概二十年前,这里总共只有四十间仓库。”   “我知道,”迟迟骄傲地挺起胸脯,“得益于审判官制度和黎明组部的贡献,基地伤亡大量减少,人口一直在增长!”   总之,相对安全的状态促进了人口的增长,也大幅增加了物资需求。   “资源是有限的,”杨辰并不乐观,“照这样下去,基地并不能维持所有人口的生活水平。”   迟迟失落地垂下头。   杨辰语重心长:“所以说,小朋友,要从小节约资源才行哦。”   迟迟点点头,脑袋被狠狠揉了一把。闻奚说:“有口吃得不就得了,高兴一天是一天,谁知道明天污染物会不会把你们仓库吞了。”   杨辰气到牙齿打颤:“你简直……荒谬!”   走在最前面的萧南枝停下脚步,望着仓库门上喷漆的数字“37”,再核对了一眼时间。   “奇怪,都已经三点过五分了,怎么还没有人来。”   紧闭的大门没有一点动静。   “仓库员经常睡过头,查一下是谁。”杨辰提醒道。   他今天休假,可不想等太久。   闻奚索性懒懒地靠着仓库的铁门,差点又想打瞌睡了。但他一垂眸,忽然发现脚下踩到了什么。   像是从缝隙中撒出的泥沙,铺着一层凝固的黑色。   闻奚的鼻子动了动,俯身用手指蘸了一点。   此时,萧南枝和杨辰去找大门口的登记员询问了,只剩下迟迟和城防队的两个人留在原地。   “你怎么了?”迟迟见他眸色瞬间阴冷,吓了一跳。   闻奚换上微笑,俯身在他耳边说:“你现在回去找陆见深,让他来这儿。明白吗?”   他的声音明明带着笑意,却充满了压迫感。   迟迟一哆嗦,视线顺势落在了他的手指上,那儿还停留着一点近乎黑色的泥泞。   这是……是血?!   迟迟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闻奚掏出了博物馆的工作证,三两下把门撬开了。   但他按着门框始终没打开,耳朵贴在上面听着声音。   恰好取了钥匙赶回来的萧南枝和杨辰也看见了这一幕:“……”   “杨队长,”闻奚笑眯眯地转过头,“你来活了。”   杨辰心脏突突猛跳。   -   “……仓库区域已关闭进出通道,请所有人原地待命!再重复一遍,请所有人原地待命,违规者将严重违纪!”   警报被关在了铁门外,从仓库内部上好锁。红色的警示器在宽阔的仓库尽头闪烁。   三十七号仓库的灯光全都大开,上百平米的空间明亮得几乎没有阴影。   与这耀眼的白光映成反差的,则是距离铁门最近的一面墙——殷红混着未知的凝屑铺了整面,凹陷的划痕似是被五指硬生生抠出来的。   通风口在上方搅动,吹散了浓重的腥气,反而被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压过。   杨辰缓了缓,穿着防护服的脚步放轻,让两个手下的人继续往前,随后对身后的尾巴颇为不耐烦:“你们两个跟进来干什么?”   萧南枝:“……你也没说不能进。”   闻奚:“外面人多,我胆小。”   杨辰:“……闭嘴!”   闻奚对这身防护服颇为不耐烦,走起路来松松垮垮的,时不时还会绊到自己。尤其再看到门口那摊血腻子被拖了一路脚印,胃里一阵翻滚。   前面探路的两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众人头顶的灯光闪烁了两秒。   就在那短短的两秒之中,深寒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像一只冰冷的手,抚过无谓的颤栗。   一道黑影经过白墙,转瞬消失。   杨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全神贯注地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线索。就在他回头之际,肩上忽然一沉。   一只苍白的手搭在那儿。   杨辰瞳孔一滞,缓缓抬起头。   始作俑者一脸无辜地指向前方的一块空地:“尸.体在那儿呢。”   周围顿时一片松气的声音。   “吓死我了,”一个城防队的人半收枪口,“还以为是污染物。”   “现在是白天,不可能有扛过太阳辐射的东西。”杨辰冷冷一眼,快走两步上前查看情况。   闻奚慢悠悠地停在几步外,还没细看就听到了一阵干呕声。   场面相当惊悚。   很难说水泥地上的那团软肉到底还能不能是个完整的人类,但总之堆成了相似的形状。唯一能识别清楚的大概是双手,十指苍白僵硬,指头都是烂的。   闻奚蹲下身,视线从手部逐渐往上。   “脖子上有刀伤,或许是致命伤。”萧南枝率先开口,看向闻奚。   但闻奚的目光却没有多作停留,而是离开尸.体,朝最近的一处货架望去。   标牌A-45,刚好挡住了一个黑影的头部。   闻奚吹了声口哨:“还挺热闹。”   杨辰的枪口立刻对准了那个方向,厉声喝道:“出来!”   那个黑影动了。   三把枪口随之瞄准。   走到光线下的是一个毫无精神的瘦弱女人,眼神颓丧,头发毛躁,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和一个空空如也的油桶。   “……夏濛濛?”萧南枝认出了她。   夏濛濛似乎对自己的名字还有反应,缓缓抬头,语气充满茫然:“你们不应该进来的。”   杨辰却没有收枪,神色严肃:“是你杀了人?”   夏濛濛神情恍惚,良久才回答:“是我杀的。”   “理由?”杨辰拿出通讯器,才发现这玩意儿在密闭的仓库中完全失效。   夏濛濛咬着唇:“我……我不知道。”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那把剪刀,上面还挂着一些连皮带肉的残渣,殷红已经干涸了。   “他们当时坐在车里……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想、杀了他——”夏濛濛的手臂动了动,勉强裂开嘴角,认真地说,“他还没有死,我得杀掉才行。”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混沌的状态与一身血污浑然一体。   “真是个疯子。”杨辰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萧南枝轻声叹气:“精神状态不佳可能会引发幻觉,无限放大感知,基地的凶杀案基本都是因为这个。”   闻奚嘴角浮出绕有意味的笑:“人关笼子里能不疯么,但她倒不一定是因为——”   萧南枝神色诧异。   此时,杨辰的声音坚硬低沉:“编号2981798,夏濛濛,博物馆区食堂员工兼任三十七号仓库管理员,涉嫌虐.杀基地公民,现以故意杀人罪嫌疑将你逮捕,具体罪名将有司法部定论。”   他从裤兜掏出银色的手铐:“你自己来吧。”   夏濛濛没动。   杨辰的目光审视,渐冷渐沉。他握紧了枪,以示警告。   另外两人准备上前时,闻奚懒洋洋地戳开了枪身:“杨队长,你就没有觉得不对劲吗?”   杨辰眉心紧皱。   闻奚说:“你看啊,她杀了来运送货物的人,本来可以开车逃走,但没有这么做。”   杨辰冷笑:“胆子小,又是第一回杀人,很正常。”   闻奚不紧不慢:“生产区明明应该早就得知车辆没有按时返回,却不曾发出任何异常信号。”   “那帮人犯懒的时候常有,粗心大意也说不准。”   “那这个呢?”闻奚抬抬下巴,“尸.体躺在你脚下,为什么血出现在大门口?她力气再大,也不能把一个成年男性迅速扔过来吧。”   杨辰思忖片刻,视线紧盯着夏濛濛:“她以前在黎明组部的时候,是以力气大和直觉强出名的。而且,她已经承认了,人是她杀的。”   夏濛濛语气恍惚:“……是我。”   闻奚慢悠悠地看向夏濛濛:“你刚才说,你动手的时候,他们在车上。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人?”   夏濛濛似乎被提醒了,猛地抬起头:“一共两个,还有一个……怕光。”   此言一出,杨辰等人绷直了背。从开始到现在,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而且,畏光,是污染物的重要特性之一。   闻奚又问:“你杀他,是因为他被感染了吗?”   夏濛濛似乎很难从回忆中抓住线索:“我不知道……”   “你分不清楚是因为你的直觉先动了,而且经历了一晚上,你的神经很疲倦,”闻奚说,“但是你可以仔细地想一想,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城防队的一个队员制止道:“你是在给她找借口!”   闻奚瞥了一眼气压低沉的杨辰,语气轻快:“如果这间仓库中真的存在很难被发现的污染物,那么在我们杀掉那东西之前,谁都出不去。”   他陈述的只不过是事实,却让杨辰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你故意的——”   故意让他们进入仓库,又特地关上了门,还让那个小胖子去找援兵。   闻奚惊恐地摆手:“人命关天,杨队长,这可是你立大功的时候。”   杨辰噎了一下,迅速反击:“灯关了,找出来杀掉。你们两个负责看住夏濛濛。”   闻奚说:“别忙啊,这么大的地方,你们走了留我们三个等死?而且我身体不好,跑得慢。”   杨辰怒目而视:“那你说怎么办?”   闻奚问:“这个仓库有什么东西,还有,总共多少货架?”   杨辰一无所知。   “我知道,”萧南枝蜷起手指,渐渐找回理智:“三十七号仓库一共一百二十个货架,分为AB两区。A区是咖啡豆,B区是……卫生产品。”   闻奚示意她继续说。   “现场的血液主要分布于A区和中间空地,应该是被咖啡豆的香气所吸引。结合速度快、体型小等特点,很有可能是……蚊虫类污染物。”   萧南枝略有迟疑:“生产区半月前曾经发生过一次变异蚊虫入侵。母虫极有可能是在咖啡豆周围产卵,导致消杀出现遗漏,最近才自然孵化。”   “……夏濛濛关闭闸门是正确的选择。我们目前不清楚到底有多少蚊虫,但总之,要先找到被感染的那个人,再关灯捕杀剩下的。”她望向闻奚,似乎在征求意见。   闻奚赞许地眨了一下眼:“只漏了一点。”   “这一排电灯泡,好像马上就要坏了。”   闻奚话音刚落,头顶的灯光仿佛感应了他的话,猛地开始闪烁。   整间仓库陷入明暗交替之中,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一股诡异的阴冷气息从堆叠的货架下钻出,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在咀嚼什么。   光线再亮起的那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骷髅般的身影正从高达十余米的货架往下爬,裂开的面部露出已经非人的口器,发出喑哑的嘶鸣。   更为可怕的是,他每往下爬行一步,背部的骨骼便撕开一寸,坚硬的红褐色肢节从裂口处伸出。仿佛某种从背部出生的异种,通过反噬吞掉母体,从内向外,整个翻了一面。   杨辰不动声色地举起枪,裤兜里的另一把枪被闻奚抽走递给了萧南枝。   闻奚握住匕首,往侧面退了半步。余光中,夏濛濛忽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本枯槁的眼中燃起神采,毫不犹豫地将剪刀砸向了危险的污染物。   这时闻奚才看清那把剪刀上套着一根细绳。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个诡异的生物从货架上朝众人扑跳而下,背部生出的肢节缠绕成一团,如坚硬的翅膀。   而后血肉模糊的声音拉扯开窄小的骨架,钻出一团红色的肉球。前后四肢着地,踏起血雾。   “砰、砰砰——”杨辰率先开了枪。他一回头,却发现闻奚他们都不见了。   ……该死!   “杨队长,多坚持——五分钟!”闻奚在明灭相交的光线中鼓励他。   萧南枝一边观察杨辰的情况,一边避开身,眸光忽然一亮:“绳子!”   夏濛濛的剪刀还没飞出去,细绳就被勾住了。   她回过头,那个年轻人弯着眼睛,对她说:“借用一下。”   簌簌的嘶鸣从无数阴暗的角落响起。   杨辰总感觉在哪里听到过——或许是几年前见过的母虫孵化时的场景,那一场战斗,他损失了大半队友。   此时再听见,无数过往的愤恨涌现心头,恨不得将这些东西全数杀干净!   “砰——”枪声响起。   同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汽油味。   不,这股气味从他们进入仓库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现在愈发浓烈,像是把货车的油箱砸了——   通道尽头的闸门口,货车边,的确有一个慢悠悠的身影。   杨辰看着就来气,立刻扭脸,全身心地陷入搏斗。   被子弹和激光扫射的肢体会断裂,但也会迅速重生——   随着体能的大量消耗,杨辰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这家伙的移动速度太快了,始终无法击中致命部位。   周围传来的动静却在提醒他,必须要赶紧结束这一场战斗。   然而一个晃神,冰冷的触角就硬生生砸来,将他横扫出去,重重地撞上了钢铁货架。   他当即呕了一口鲜血。   摔倒在地面时,残存的理智提醒着他要保持清醒。余光中,坚韧的细线绕过了货架底部,咖啡豆的香气浅淡,再远一些的地方,夏濛濛正在拉动那根细线——   等等,她力气怎么那么大。   还有,那些货箱中正在发出模糊的嗡鸣声。   杨辰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高大的货架瞬间倾倒,“咣”地一声朝自己砸了下来。   与此同时,污染物也朝他扑咬而来。   杨辰想,这大概就是结局了吗。   ……说不定还能混个英勇勋章。   最起先的感觉是自己的左脚被什么缠住了。然后硬生生地朝外一拖——   腥臭味让杨辰从模糊中稍微挣回了一寸,视线逐渐下移,看见了套住自己左脚的……麻绳?   闻奚走了几步,把绳子的另一端扔给城防队的俩人,自己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三两下脱掉防护服,不顾杨辰的反抗把他的脑袋用防护服包了起来,然后示意城防队的人往铁门的方向拖。   铁门外面正有人在砸门,但具体喊的什么实在是听不清楚。   等所有人都退到铁门边缘时,闻奚朝萧南枝做了个手势,见她准备好随时开门后,才转身划开了一根火柴。   微弱的火光亮起,头顶的灯瞬间全部熄灭。   无声的诡异扑面而来。   闻奚站在原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渐渐缠上他的裤腿。   然后瞬间缠紧,将他往堆积的货架狠狠拖去。同时另一根触手掐紧他的手腕,匕首骤然落地。   一股昏昏沉沉的力量拽着他的神智在往下沉。幽黑之中,盘绕的口器如张大的红色花朵,因猎物而垂涎。   足以消融皮肉的涎水却并没有滴到他的脸上。   而是被皮质手套挡住了。   血肉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快又消失。   闻奚感觉自己变得轻盈,被轻松提溜起来。他跟八爪鱼一样缠住来人,下巴放心地压在肩膀上。   “蠢东西。”闻奚朝货架下压着的污染物残肢做鬼脸,左手一动,点亮的火柴落在地上,瞬间引燃一片火海。   烈焰熊熊,在他的眼中燃烧。   陆见深将他带出三十七号仓库后,铁门被死死地关上。   闻奚猜测,他们会等这一场火完全烧干净。   但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   杨辰躺在货架上,眼睛有气无力地睁着,瞥向趴在某人肩头一脸惬意的闻奚。   闻奚朝他笑:“杨队长,不客气,别感动得要哭了。”   杨辰努力克制竖中指的冲动——当然他现在也做不到。   等候期间,闻奚还在若无其事地哼歌:“~不要爱上哥,因为没结果~”   杨辰耳朵疼,声音虚弱:“……你平常都听什么歌,怪不得乌鸦嘴。”   陆见深侧眸一瞥,杨辰默默闭嘴。   闻奚捏了捏陆见深的后颈,故意夹着声音说:“他们说你是瘟神,我是乌鸦嘴,那咱俩是不是负负得正啊?”   “……嗯。”陆见深无情地将他从身上扒拉下来,送进了独立的扫描检测箱。   【滴。】   【检查结果:未发现污染异样】   【污染数值:0】   闻奚等得都快睡着了,出了检测箱就靠墙站着,等陆见深出来又想挂在他身上。   但没能如愿。   陆见深转身和别人说话去了。   萧南枝刚好也完成检测出来了,试探性地朝闻奚说话:“那……我算考核过了吗?”   闻奚想了想,才记起来她说的是什么。   他微微点头:“继续努力啊。”   女孩的眼中闪过剧烈的惊喜,但很快被克制住了。   不远处,夏濛濛穿好衣服,面无表情地往这边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闻奚感觉陆见深回到了自己身旁,顺手抓住他的衣服时,视线忽然一顿。   一枚老旧的吊坠躺在地上,泪珠状的画框里是一个小女孩的画像。   闻奚俯身捡起,空出的手压在陆见深手上,转身把自己也当吊坠处理,直截了当地挂了上去。   -   医务室很安静,闻奚已经基本适应了浓烈的消毒水气味。   陆见深送他过来之后就离开了。听说生产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军部请求审判官协助。   闻奚躺了一会儿,听见李昂的声音。   “……也没多大点事嘛,也就杨辰受了点轻伤,用得着我上吗。”银色头发的男人跨进来一步,差点缩回去,“怎么又是你啊?”   闻奚很不耐烦:“你怎么在K区医疗站?”   “该我轮岗。”李昂认真严肃地表示。   闻奚扭头才看到他身后还跟了两个医生,估摸年纪较大,其中一个五官深邃,身材挺拔,和李昂几乎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胸牌上写着名字:沃夫冈·李。   “现在?”李沃夫冈神情冷漠。   李昂笑脸相迎:“闻先生,请把您的右手放在桌子上,接下来我会给您重新清创。”   闻奚照做了。   李昂背对着另外两个医生,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闻奚确实没有什么新伤——但右手被肢节死缠过,原本几乎结痂的位置变得惨不忍睹。一解开绷带,脓血就和决堤似的。   “清创后需要麻醉,缝针。”李昂挺直了背,悄悄从白大褂摸出了一副眼镜。戴上镜片后,眼眸从绿色变成了蓝色。   等他缝完针,李沃夫冈在本子上划了一笔:“不合格。”   李昂声泪俱下地控诉:“你这个独.裁分子!”   李沃夫冈冷漠极了:“看看你那副少爷样,就该把你扔到外面适应一下,熬过两个月再发证。”   李昂当即表示:“那就不必了。我这么金贵的少爷,吃不了苦。”   闻奚盯着自己手臂堪称完美的缝线,又看了看一脸隐忍的李昂,从病床跳下来。   “谢啦,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闻奚离开后,李沃夫冈才发现自己的本子上多了一张白色的卡片。   【黎明七队招募中,请电联3326666。重要:紧缺医生。】   李昂乐呵呵地抬起头,看着一脸沉默的老爹,心底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晚上十一点,悲痛的演说通过扩音器传遍了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在过去的一年中,雨泽基地共有三百五十七人牺牲。请让我们记得他们的名字:基地N区厨师长陈说,黎明组部三队李知衍,幼师沙拉扬·瑞恩(络腮胡子),生产区管理员崔胜为……”   夏濛濛的耳边掠过那些陌生或者熟悉的名字,顺手扶住了一个跌跌撞撞冲来的小女孩儿。   小姑娘仰起一张纯净无瑕的脸蛋,和记忆中的眉眼逐渐重合,令她怔愣在原地。   哭声猝不及防地响起。她抓着女孩的肩膀,想低声安慰她:“……别怕。”   但她的手很快被扒掉了。赶来的成年人惊恐地抱走了哭泣的小孩,躲开她的视线范围。   她一身血污,吓到人也很正常。   走廊的灯光在她身后盏盏熄灭。   夏濛濛看了一眼振动的通讯器。   是黎明组部四队队长张传雨发来的回复邮件。   张传雨拒绝她不止一次,这一回却表示不再需要她的精神证明许可了。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可以在半个月后和四队一起出城。   看来今天的事,很快已经传遍了雨泽基地。   她竟然还是个有利用价值的人。   但她毫无感觉,因为她早就不是一个活着的人了。   为谁卖命不是卖呢?   漫长的走廊中,每一户人家似乎都很热闹。这里是专门分给家庭的居所——她前两天收到了通知,要求她下个月底必须搬到个人区。   她走到家门口时,忽然停住了。   脖子上空空如也,原本应该摇晃的吊坠不见了。   老旧的绳子总是很容易掉,但她一直小心保管,不愿意换。   只是此刻意识到这一点,她浑身上下都变得冰冷无比。   她迅速转过身,按照来时的路径寻找,没有放过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七七……”她低声呼唤着。   或许是长时间绷紧的身体在此时被抽出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左腿一软,跌倒在了地上。   但她抬头时,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出现在眼前。   她面前站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是在仓库中见过的那个。   “这是你的吗?”细绳缠绕着修长的五指,一个镶有人像的小吊坠落于掌心之下。   夏濛濛捏着失而复得的吊坠,惊魂未定。   “……谢谢。”   “不客气。”那个年轻人面露微笑,扶她起来。   “还是活着比较好吧,”那个年轻人的声音让她一愣,那双幽深的眼眸仿佛能窥探到她的想法,“至少还有机会找到答案。”   夏濛濛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在仓库的时候,她拿走了货车的备用柴油,原本也没有打算和任何人解释。   夏濛濛没说话,对方只是拍了拍她的肩,然后步伐懒散地离开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家门口时,习惯性地打开信箱。   里面躺着一张长方形的白色卡纸。   -   穹顶博物馆挤满了人。   原本用来模拟海洋的拱形屏幕此时变成了漆黑长夜,金色的光点随着鼎沸的人声在头顶跳跃,组成壮观的数字倒计时。   闻奚借着工作证穿过人群,想往可收缩楼梯的最高层走。楼梯贴靠着二楼长廊,他一回头就看见陆见深从长廊的另一头走过来。   闻奚朝他招手。   “快坐下!”周老头推着轮椅先到栏杆边,伸出拐杖戳了戳闻奚的手,“大指挥官要讲话了!”   闻奚只好悻悻地转过身,背靠着不锈钢支架,手肘压着大理石栏杆。   博物馆中央的大型屏幕开始实时直播A区宪法广场的盛况。   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是雨泽基地最盛大的日子,大多数人都会聚集在最为热闹的几个场地。其中,宪法广场的人数最多,也是基地大指挥官发布重要政令的地方。   此时的屏幕中出现了一个站在台阶上的人影,身形高大,神情冷肃。年纪不过三十多,耳边却已有些许白发。   “……2198年是人类进入污染时代后最荣耀的一年,也是我们赢得生存的第五十九年。我们在危险中捍卫生存的权利,从未向命运屈服——”   闻奚百无聊赖地仰着头,忽然看见陆见深脖子上有一道极细极浅的红痕,似乎早已结痂。   手指刚一碰到,就被捉住了手腕。   “……还疼吗?”闻奚问。   他并没有对自己的胡作非为感到不好意思。在得到否定的眼神后,甚至得寸进尺:“但是你弄疼我了。”   陆见深正好掐着他受伤的那条胳膊,顺势松开了。   “抱歉。”   周老头的瞳孔震了一下,余光也一并挪向中央的屏幕。   闻奚头往后,身子也跟着向后靠,刚好能倒着看见陆见深的脸。   “不要做危险的事情。”陆见深的食指戳着闻奚的后脑勺,迫使他竖正脑袋。   闻奚索性转过身和他面对面。   “什么是危险的事啊?”他单手托着脸,语气茫然而真诚,“是碰到你的脖子,还是摔你身上?”   陆见深顿了顿,说:“城防队的事情,你不应该参与。”   闻奚煞有介事地点头:“没错,都是杨辰逼我进去的,我当时都要吓哭了。”   与此同时,远在N区医疗站打满石膏躺病床上的杨辰:“……阿嚏!”   栏杆边,闻奚那双天生湿润的眼睛一弯,上翘的眼尾微微发红。   陆见深平静地看着他:“不是所有冷兵器都可以击杀变异污染物。”   闻奚乖巧点头,老实交代:“所以你给的匕首又丢了。”   陆见深:“……”   陆见深说:“下次遇到这样的事,优先保护你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不需要用武器。”   闻奚说:“那不行,我手贱。再说了,那污染物非要来欺负我怎么办?”   陆见深看了他一眼,沉默几秒:“我会去后勤部帮你申请防身的武器。”   闻奚眸色一亮。   陆见深又说:“在你伤好之前,他们不会批准。”   闻奚转身抱着手,头发丝气呼呼地一甩,蹭过陆见深的侧脸。   周老头:“咳、咳咳。”   闻奚:“?”   周老头眼睛疼,岔开话题:“我今天在图书馆翻到了一则预言,和最近基地老神棍起的卦不谋而合。啧,但不是什么好事。”   闻奚:“那你别说了。”   周老头心态平稳,望向正在倒数一分钟的穹顶:“预言说,人类会在2199年的最后一天迎来末日审判,命运的主宰者将会给出终局答案。”   “一条路通往死亡。而另一条则通往一个无所不能的先知,他会拯救人类,让希望降临。”   闻奚嗤笑一声:“…… 先知?哈。你在开玩笑吗?”   周老头的目光越过涌动的人群,逐渐变得坚定:“我相信会有那一天的。”   倒数十秒的声音正在沸腾,人声如浪潮,盖过周遭的一切。   闻奚侧眸望向陆见深,那个人的面容沉默如冰雪,漆黑的眼睛倒映着穹顶的虚拟烟花。   闻奚勾出笑容,也抬头望着璀璨的碎片。   在他身后,陆见深略微低眸,看见长发垂落在自己的手背,坚韧又柔软。   “新年快乐。”陆见深听见他低声说。   -   十二天后,内城门口。   水泄不通的人群站在石筑过道的两侧,兴奋不已地望向道路中央。   “……今天将要出城执行任务的队伍为:黎明四队,黎明七队,黎明十二队,以及两个临时编队——”有人拿着扩音喇叭,高声宣告。   最前方的桥梁处,有军方的人拦住车辆,核验身份。   “我们目前看到的是黎明四队,正在按照新规清点物资和人数——嗯?他们好像多了一个人?”   前方五辆绿色越野车停下了,一辆并行的银色摩托也被拦截下来。   “噢,各位,不好意思看错了,这是黎明七队,陆见深审判官,他的队友……呢?”   喧闹的人群注视下,军部的士兵校验信息卡后,一位上校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审判官,这不符合规定。新规要求满六个人才能出城。”   陆见深收回信息卡,但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头盔下的一双眼睛仍然沉默而平静。   这位上校有些紧张:“我们没有收到任何特殊通知,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否则,请您返回城内。”   此言一出,几个士兵顿时站直,警惕地望来。   就连围观的群众都开始发出怀疑的声音:“什么情况?黎明七队到现在都没有队员?”   -   A区塔顶。   阿琳娜推开门,一眼望见黑色玻璃前挺拔的军装背影。   雨泽基地的大指挥官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有新的发现吗?”   “目前只停留在推测阶段,”阿琳娜慢慢走到他身旁,“希望陆见深这一趟能够成功带回样本。”   军装身影说:“他的首要任务是找到羽蛇基地。”   “总共三个可能的坐标点,也就是三分之一的概率,不怎么冲突嘛。”阿琳娜忽然想起了什么,扑哧一笑:“不过我说,商决,你既然分给他这么重要的任务,又让军部按规严查,你到底想不想让他去?”   商决似是微愣。   阿琳娜察觉到他的视线,倒吸一口凉气:“……你不会不知道他没有队友吧?”   商决沉默了几秒:“忘了。”   阿琳娜:“……”   商决:“他应该有办法。”   -   此刻,1号出城口。   黎明四队队长张传雨踩着刹车往外瞧:“这不是审判官吗?怎么自己一个人啊,是不是迷路啦?”   几辆越野车传来哄笑。   银色摩托上的人影并没有说话。   张传雨说:“你开口的话,我给你找个顺风车回去?不然这出师未捷多没面子啊。”   他声音故意变大,“面子”两个字咬得重了几分。   陆见深始终没回头,而是拉下头盔视镜,引擎声骤大。   前方拦截处有一个缺口,可以突破。   就在摩托车暴冲之前,一个人影从围墙翻了下来。   “我迟到了。”   夏濛濛背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包,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张传雨笑了起来:“你还是想通了啊,赶紧上车吧。”   副驾驶的人说:“队长,能不能让她单独一辆车啊?”   张传雨没理会,朝夏濛濛招招手,嘴角的笑容却僵在了原地。   只见夏濛濛头也没回地经过了张传雨的车前,站在银色摩托旁,从善如流地交出信息卡。   负责检查的上校震惊地瞪大眼睛。   “陆队。”夏濛濛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机械般地点了一下头。   陆见深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夏濛濛说:“我有录取通知。”   她又翻出一张卡片,手写字迹歪歪扭扭。   【通知:你已入选黎明七队。请于一月十二日晚七点准时在1号出城口集合。】   陆见深眉心一跳。   正在这时,一辆垃圾车改装成的越野从后方呼啦啦地驶来,凭借危险的车技一路东扭西拐地超车,飙到摩托车尾才踩急刹。   陆见深连车带人被狠狠往前撞了一下。   闻奚从副驾驶探出脑袋,笑眯眯地朝他挥手。   科斯卡大声吆喝:“审判官!Surprise!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危险的!!!”   后座的李昂用帽子兜住脸。萧南枝合上摊在膝盖的书,朝围观人群第一排的周老头招手。   闻奚和陆见深沉默的视线相对,笑容灿烂:“陆队,你不要感动哭了噢。”   围观人群第一排,虞归叹了口气:“我看他是要哭了,这草台队伍能完整回来一个就不错了,也别怪他是瘟神……哎哎哎别打我!”   周老头的拐杖狠狠给了他几下:“闭上你的臭嘴!”   “知道知道了,老师对不起!!!”虞归鞠躬认错。   夏濛濛挤上后座,坐在闻奚旁边,行李塞到了后备箱。   她还没坐稳,视线缓缓经过李昂时髦的降噪耳机,萧南枝那双毫无战斗痕迹的柔白的手,科斯卡鸟窝一样的头发,以及闻奚正在把玩的破烂匕首。   “啪”一下,车门自动上锁。   越野车跟着银色的摩托一路驶过落满夕阳的原野。   在出城之前,车辆会停在外城守卫站。   所有人必须在此时交出通讯器,然后前往武器室挑选装备。   闻奚往衣兜里多塞了几枚匕首,回头看见科斯卡在陆见深的指挥下给每个人都登记了三把枪。   李昂则痴痴地望着其他看上去装备优良、素质齐整的队伍,抱着医疗箱陷入叹息。   周围四队的人则是一脸轻松,尤其张传雨的副手还忍不住笑出了声:“一个老弱病残小分队还要出任务,别太好笑了,到时候还得让我们来收尸。”   闻奚顺手扔了个麻袋给张传雨,认真地表示:“那你们得准备好,人骨还挺沉的。”   科斯卡则莫名其妙:“他们,老、弱、病……不是,我哪儿残啊?”   张传雨戴上墨镜:“脑残啊。”   科斯卡:“……”   气氛一时间陷入不怀好意的哄笑。   科斯卡:“你多拿一把枪吧你!”   四队的另一个人笑出了声:“谁告诉你我们需要枪的?”   话音刚落,沉重的声音震得地面一颤。   所有人都看见了玻璃窗外出现的六架重装阿尔法——银黑的外表闪烁着微光,机械身躯充斥着令人震撼的力量感。   与之对比的,是旁边三架摇摇欲坠的小型飞行器。   “得了,”张传雨咧开傲慢的笑容,“看看是谁先找到羽蛇基地吧。”   萧南枝硬着头皮岔开话题,试图活跃氛围:“忘记问了,你们都是什么时候通过七队考核的啊?”   其他人:“什么考核?”   萧南枝转向闻奚:“……?”   闻奚置若罔闻,兀自笑盈盈地装满一兜短刀,还往陆见深裤子里塞了两把。   装备检查完毕,所有安全检测已通过,三台飞行器准备启动。   机械音从控制台发出最后一次连接:“黎明七队,一路平安。”   飞行器从驾驶台缓缓升空,一路飞过了重装阿尔法的头顶。   深红的夕阳从森林涌向荒原,直到更远的未知。   诸天神魔,自今夜始。 第022章 第二夜 01   文/漱欢   摇晃的火光被炭黑的岩石遮盖,从缝隙中露出微弱的亮度。这一点漫漫长夜之中的光亮被环绕停放的三架飞行器及其遮挡篷圈得严严实实,固定在悬崖边缘。   闻奚斜靠着中间那台飞行器的门,裹着毯子打呵欠,顺便一脚踢飞了一颗小石子儿。   石子儿跟一粒黑豆子似的,从悬崖滚落,迟迟听不到回音。   石火堆边,科斯卡手持一把小木锤子敲敲自己酸痛的肩膀:“这都飞四天半了,连半点羽蛇基地的影子都没有。……总共三个疑似坐标,说不定四队和十二队去的方向才是正确的!他们早该找到了。不对、不行,那个张传雨那么讨人厌,可不能让他把功劳抢了!同志们,站起来,我们还是得赶紧行动!”   他气势磅礴地想站起来,酸痛的腿脚却不听使唤,给他一屁.股带了回去。   李昂不屑地一瞥,照着镜子摆弄头发:“行啦,人张传雨是谁,重装阿尔法的第一位驾驶员!比在座各位还是强上一点点的。是不是啊,濛濛姐?你以前也是四队的吧?”   “真的假的?”科斯卡的眼中流露出无限崇拜,“濛濛姐,你也驾驶过重装阿尔法?是不是很酷?哪一台是你的?”   夏濛濛正在擦枪,声音不带感情:“那玩意儿太笨,容易卡住。”   科斯卡陷入纠结:“不会吧……我看着还挺灵光的啊。总比咱们这碰到污染物的存活率高吧。”   “重装阿尔法更适合宽阔场地的作战,”萧南枝轻声提醒,“我们的目标是搜索疑似人类基地,而非和污染物战斗。”   科斯卡认真点头:“那咱也没有那能力……三个疑似地点就咱们的任务点不在污染环附近,安全得很咧。”   他回过头,寻求闻奚的认可。   闻奚没看他,微微侧身,视线望向远方。   广袤的地表贫瘠干涸,在黑夜中如同一块结了薄冰的巨大岩石。逐渐融化的碎冰渗入地缝,或许会流至暗河。   再收回视线时,只见李昂朝着夜幕举起一个黑色的小方块。   “这是微型探测器吗?”萧南枝被那个比掌心还小的方块吸引了目光。   李昂答道:“是啊,科学部的新款。但大家都知道,这玩意儿从来没派上过用场。”   绿色的数字显示“8”,表示安全。   “污染数值从雨泽到这里,一直没变过,”李昂的银色头发被火光染成了金色,“可能是哪位科学部的老师图吉利,指标最多也就到8。”   他随手扔给科斯卡,后者大力甩了甩手臂,前后左右各探了一下。数字仍然纹丝不动。   萧南枝猜测道:“为了避免信号辐射被探测到,只能用比较陈旧的设计方式。缺点就是不太灵敏。”   她从背包中找出压缩食品,分给了所有人。   闻奚一点一点地把饼干掰碎才吃。他慢慢咀嚼着,发现站在对面的人没动。陆见深像是仍在小憩,眼睛半闭着,一动不动地抱着手靠在飞行器的门边。   闻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习惯性地碰碰自己的耳机。   那枚小圆片稳稳地停在右耳中,金属因为体温而不显得冰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出城之前,阿琳娜特意和他叮嘱过,嵌入的微缩定位器在基地之外就会失效,因此不用担心定位猎杀,可以随身携带。   “快下雨了。”夏濛濛突然开口。   一身紧身作战服的女人仰头望着黑色的穹宇。一大团乌云正在向他们飘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能有啥办法,”科斯卡拧开灌了白酒的玻璃瓶,一脸无所谓地往后一坐,“根本找不到半点人类行踪……靠,这什么黏我一手!”   他从石缝中抽出手指,泥泞覆了一圈。   “……真恶心!”   科斯卡一转头,被突然蹲在身旁的闻奚吓得一抖。   闻奚也蘸了一点土,手指轻轻揉碎,是深红色的土屑。   “根据过去的记载,羽蛇基地的气候较为湿热,植被旺盛,矿藏丰富,同时,岩层容易风化。换句话说,会出现酸性的褐红色土壤。”萧南枝判断道。   闻奚走到悬崖边缘,俯身摸了一下崖壁。留在掌心的是同样的深色泥泞。   阴冷的风从深渊中呼啸而过,像是一条蜿蜒的黑色长河劈开了干涸的地表。   冷风吹散长发,雨滴沾湿了发梢。   他站起身,恰好撞上陆见深平静又沉默的视线。   闻奚微微勾起嘴角,仍然十分无辜:“看来已经到了啊。”   -   飞行器的体积无法从过窄的深渊中下降,因此只能停在原地。很快,众人带好物资,换上安全绳,准备速降。   “喂,不是……就这么,下去了?”李昂左顾右盼,发现持有反对意见的只有自己。   临到悬崖边缘,闻奚拉紧防风手套,一转头却见李昂迟迟不肯动,敷衍道:“昂,不然呢?”   李昂沉默片刻:“我真的没有经过一点这种野蛮的训练……”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我也没有训练过啊,”闻奚善心发作,宽慰道,“大不了摔死。”   李昂:“……你真会安慰人。”   闻奚眨了眨眼:“那你留着守家?反正咱们这些七队临时成员都没有保险,被吃掉就当原地下葬了。”   李昂看了一眼空旷冷寂的平原,风如呜咽,也不知道哪个方向会有怪物突然冲出来。   而打头的夏濛濛和科斯卡已经下去了。   陆见深告诉了萧南枝几个要点后,回头提醒闻奚:“看清楚动作。”   基地的装备都有专门的说明手册和教学视频,这一路上,夏濛濛都在指导他们。   闻奚偶尔睡过了要点,穿戴动作虽然不怎么熟稔,但也勉强能看。   等他准备好了,发现陆见深还在边缘等他。   陆见深的声音平静:“你怕高?”   闻奚叼着最后一小块压缩饼干,疑惑的神情一秒变化,然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他往陆见深的方向挪了半步,思考起一根绳子能不能挂两个人。   “跟紧。”陆见深丢下两个字,转身抓着绳子消失在了视线中。   ……真是无情。   闻奚一边腹诽,抓紧绳子走到边上,然后转身背朝深渊,靠腿部力量轻轻一蹬。   “右下。”陆见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等闻奚到了指定位置,他才继续往下探路。   过了一会儿,闻奚听到李昂窸窸窣窣的声音。   萧南枝动作稍慢,很快就是离李昂最近的那个。她的手指紧紧抓住绳子,尽量平和地安慰他:“你不用害怕,下面都是黑的,完全看不清楚。”   李昂:“……美人儿,你怎么比我还抖得厉害。”   萧南枝不再理会他。   顺着崖壁越往下,天光越暗。头灯所能探照的区域有限,全靠互相报点传达方位。   “怎么还没到底啊,我手臂都酸了,”科斯卡抱怨的声音撞出回音,“这下面真的能有人吗!”   李昂的声音毫无生气:“说不定我们就是到了一个无人区,是什么污染物误触造成的疑似坐标点。”   闻奚朝下看向陆见深,好奇问:“这是抽签决定的?”   陆见深平静地说:“指派的。”   科斯卡咧嘴大笑:“诶嘿,大指挥官对咱们可真好,都不让我们正面作战。”   李昂无语凝噎:“有没有可能是清楚我们这队比较菜。”   “那反正怎么说都是运气好呗,等会儿我们就直接找到羽蛇基地,给他们祖宗都抄起来问话!”科斯卡拿出怀中的微型探测器,忽然拧眉嘀咕,“我就说这东西坏了吧,怎么一会儿800一会儿8的。”   他手上沾了湿土,一时打滑没拿稳,小方块被风裹着,卷入了悬崖下。   闻奚默数到“四”的时候,一声轻响传来。   看来,他们离崖底已经不远了。   闻奚漫不经心地往下滑,顺便吸了吸鼻子,潮湿的空气钻入鼻腔,痒得难受,顺势毫无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这喷嚏惊天动地,带得他猛一弯腰,抓着绳子的手骤然滑开,整个人向下坠去。   失重的感觉在上方的惊呼声中逐渐加深,然而没到两秒,鞋尖就踩上湿滑的碎石子儿,整个人向后一溜。   然后赫然停止。   余光里是一截黑色的裤腿。   闻奚被拎着背包提了起来。他微微抬眸,与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眸相视。   “小心。”陆见深扶了他一下,很快移开视线。   闻奚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夏濛濛正在帮上面的人拉稳绳子,科斯卡则刚好摔了个趔趄,一抬头就见到视线范围内的二人站得很近,忍不住揶揄:“……审判官,你也拉我一把呗。”   闻奚懒洋洋地回头:“也不是我要摔的,他非要拉我怎么办。”   石壁上方传来李昂弱弱的声音:“别炫耀了,赶紧救救我——”   悬崖底部并非狭窄的通道,浓重的迷雾遮挡着黑漆漆的四周。等李昂和萧南枝都下来时,陆见深的身影已经半隐在迷雾边缘。   闻奚能清楚嗅到来自茂密树木的潮湿气味,和一股隐隐的诡谲。仿佛悬崖石缝之下、密林深处,有什么等待已久。   “……确定是这个方向吗?”科斯卡有些迟疑。   李昂早已精疲力尽,面对着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差点眼睛一闭撅过去。   萧南枝也几乎要闭上眼睛,仍忍着难受开口:“坐标定位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科斯卡质问道:“什么叫应该?这都搞不清楚咱们往哪儿搜啊?”   一个天生带笑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西南方向,五公里。”   科斯卡抬起头,只见闻奚抱着手经过了自己身边。   “你怎么知道?”李昂翻了个白眼。   闻奚侧过头,粲然一笑:“直觉。”   随后那笑容很快收拢,拖着声音补充:“爱信不信。”   他朝着一个方位往前几步就消失在了迷雾中。   李昂不屑的声音还卡在牙齿边,就发现陆见深已经跟了上去。夏濛濛和科斯卡紧随其后,就连萧南枝也不忘收紧背包绳往前去。   “喂你们等等我啊——”   回音在高耸的石壁和湿润的地面之间徘徊,随着脚步声归于静谧。   唯有一声极其微弱的“滴”音,与寂静格格不入。   在薄雾聚拢的边缘,黑色的方块型探测器卡在石缝中间。绿色的数字屏从右往左逐渐亮起,然后变成了红色。   数值显示:998。   逐渐密集的雨滴打湿了屏幕,数字变得闪烁,然后被一只粗砺坚硬的黑色兽爪瞬间踏碎。   -   往森林深处靠近时,雨声和雾气逐渐减少,潮湿的气味反而愈发加重。   陆见深和科斯卡走在前面,不时需要砍掉挡路的藤蔓。大概四五个小时后,跨过几个倒塌的树干后,脚下竟隐隐出现了一条泥泞小径。   “……你这直觉也太准了吧哥,”科斯卡一脸震惊地回头,谄媚道,“也教我一下呗,是什么直觉?”   闻奚的手插着裤兜,慢悠悠地走在队伍中间,吸了吸鼻子:“来之前看过地图啊。”   萧南枝在他身后捂嘴笑出了声。   科斯卡:“嘁,我还以为什么呢,有啥了不起的……等等,你们不会都看过了吧?”   陆见深看了他一眼。   萧南枝说:“羽蛇基地在一座古城遗址上建立起来的。最早,那座名为阿利雅的古城坐落于山谷,后来一场地震将它掩在了山体下。后来一名结构工程师利用地震废墟设计出了位于山体下一处与世隔绝的避难空间,图书馆教堂幼儿园等设施应有尽有,也沿用了阿利雅这个名字。从某种程度上说,那是一个桃花源,当时前来参观的游客数量每日可达数万人。”   她叹了口气:“只不过污染时代来临之前,谁也想不到它竟然还会派上用场。”   李昂说:“所以我们看到的其实是阿利雅的地图?”   “正是。污染降临后,羽蛇基地才在这里生根。”萧南枝肯定了他的说法。   闻奚玩着不足手掌大的微型照明设备,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空气中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隐约的臭味。这气味越往前走,就越强烈。   但其他人神色如常,就和完全闻不到一样。   闻奚捏住鼻子,刚要开口,就听见前方科斯卡兴奋的声音:“有个湖!”   与其说是一个湖,更像是一个水塘。平静的黑色湖面长满了瘦长的树木,在照明器下如同飘忽的鬼影。   但水塘边还有一个老式的石井,并且能观察到拐角处经过的水管。   “那人呢?有水有树,总能活几个吧。”科斯卡作势要拉开嗓子大叫几声。   他们这一路走来也很疲惫,李昂提出原地休息,陆见深也没有反对。   闻奚看到陆见深往更深处走了几步,似乎神色凝重。   “还要往前走吗,队长?”闻奚走到他身旁,“我都累了。”   陆见深望着水边休息的四人,只说:“此地不宜久留。”   闻奚说:“你也闻到了吧?”   “什么?”陆见深不解。   闻奚说:“几天没洗澡了?”   下一秒,一阵猫嗅般的呼吸擦过陆见深的侧颈。他退开半步,看着闻奚。   闻奚无辜地眨眼,顺手把头发束了起来:“放心,不是你身上的味儿,你不臭。”   他三两下扎好头发,脚尖拦住陆见深的路,把掌心递了过去:“你闻,也不是我吧?”   陆见深的眼睛漆黑,别过头去:“不是。”   闻奚盯着他:“那你在担心什么?”   话音刚落,他听见在湖边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呼:“快看!”   萧南枝正拉住夏濛濛的衣袖,给他们指湖水深处的方向。细微的白色光点如粉尘正在慢慢朝岸边涌来,它们经过树枝和涟漪时,仿佛能发出柔和的声音。   就算没有照明器,世界也在慢慢变亮。   像一群璀璨的星辰漂浮在水面,飘向众人。   “好美啊。”科斯卡不由感叹道。   李昂却无心看这神奇的景色,蹲下身想在湖边洗干净手。   想他堂堂一个医生,办公室每天都要消毒五次,现在居然手上粘了泥!简直不能忍,等这次回去他就要去美容部做一个手部护理。   想到这里,搓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跃于湖面的白色光点逐渐朝靠近岸边的树干聚拢,却在经过时照亮了他手下的水域。   李昂的手指一顿。   一把漆黑的枪躺在水中,连带着半只抓着枪的手。那只手似乎已经泡得发胀发白了,叠在湖底的众多白骨表面。   水滴的声音落在头顶。   李昂缓缓地抬起眼睛,照明器向上开启。   三个长尖嘴的鸟头正停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更为诡谲的是,那三个头属于同一个拥有十六足的身体。   此时,那如同蜈蚣般的脚一般缩在一起,还有一半陷在半截挂在树上的尸.体中。粗壮的小腿上生满嶙峋的突触,挂着血淋淋的肠子。   而他刚才听见的水滴,也不知道是未干的血,还是这东西的口水。 第023章 第二夜 02   文/漱欢   潮湿的森林陷入一片死寂。   直到科斯卡一巴掌拍上李昂的肩膀:“你蹲这儿不动发呆呢,脚不酸呐?还以为你看到个美女~”   这一下差点给李昂推水里,但他仍然没有挪开视线。   他也忘了是从哪儿看到的了——   遇到污染物时,如果不幸对视,那千万要保持住,不要动。   实在不行……   李昂颤声道:“嗨美人儿?”   “还真有?”科斯卡来了兴致,顺着他的视线一抬头。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胃酸上涌,直接干呕了几声。   过了几秒,科斯卡又仰头“嘿嘿”一笑,哑着嗓音说:“这雕像可太逼真了嘿,难怪你小子被这吓到。这玩意儿都不会动的,不信你看。”   长枪的枪口往上,戳了一下那只怪鸟其中一个脑袋的尖嘴。   没有任何反应。   李昂脑袋里吊着的弦骤然一松,低低喘气:“原来是雕像啊。”   科斯卡摆摆手:“你们这些医生就是没见识,胆子还小,哪儿像老子这种还跟污染物正面对峙过,以后多学着点——诶这怎么还滴水?”   李昂一瞥,顿时双眼一黑:“你看清楚,这是水吗?”   科斯卡的手臂上残留着一滴深红。   大块头顿时发出了惨烈的尖叫。   李昂的手不由自主地朝后摸索,好像抓到了谁的衣服,致使他抬起头。   “别乱动。”闻奚的脸出现在了视野中。   但与此同时,李昂也看见了那个三头鸟。   不,不对啊。刚才,那三个脑袋不是这个顺序。明明左边的两个脖子是缠在一起的啊。   “它它它动了——”   就在闻奚回头的那一瞬间,三颗鸟头同时张开尖利的长嘴,喑哑刺耳的鸟鸣爆发在上空。   干呕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闻奚忽然确定之前那种隐约的腥臭是什么了。   是腐肉的味道。   还残余在鸟嘴中。   然而那东西的下一声尖鸣尚未发出就戛然而止。   不知何时,一把银刃从它的颈边经过。像一根细线,将三颗头齐齐斩断。   一个黑色的身影沉默地站在树上。   尖嘴的东西从天而降砸在李昂身上,吓得他双眼一闭。   而那只怪鸟剩下的身躯也顺势落入水中。   这回看清了的科斯卡干脆直接闭上眼,不愿再看。   夏濛濛没说话,看了一眼旁边努力深呼吸的萧南枝,又看了一眼弯腰踩入水中的闻奚。   “KL401,这是你们的枪吧?”闻奚在水中拨开断手,捡出了那把躺着的枪。   李昂受不了了:“你怎么什么都捡!”   科斯卡努力应声:“是呕——呕!”   “沙拉扬。”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陆见深蹲在那具早已腐烂的尸.体边,刀尖勾出了一张带着名牌的银色吊坠。   闻奚想起来了。   是在他到雨泽基地的那天,那个说想回家的络腮胡子。他没能过得了入城前的安全检查。   显然,萧南枝和科斯卡都记得这个人。   “他……他怎么会在这儿?”萧南枝将视线集中在闻奚脸上,刻意忽视湖边散落的鸟头,“他当时已经流放,应该早就死亡了。”   “没错啊,他是早就死了,”闻奚评价道,“运气还挺好的,起码是死了才被带过来的,也算两全其美。”   科斯卡上下牙一打颤:“什……么意思?”   “你们没觉得这里比外面暖和吗?”闻奚问。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才反应过来。   闻奚耸耸肩:“这看起来是种会往温暖地区迁徙的鸟类。大胡子离开基地后的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周,应该是这种三头鸟在迁徙过程中碰到了食物,顺便带回来存储。对大胡子来说没有被活生生吃掉,对你们来说,基地也没有被发现——怎么不算好事呢?”   李昂的声音虚弱:“你这也太没人性……都是揣测。”   闻奚抬起头,对上陆见深的视线。   “十六节,”陆见深说,“被污染的食物对它们更有吸引力。”   他轻手轻脚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好像对他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闻奚说:“十六节?因为这玩意儿跟蜈蚣一样,有这么多节子?”   李昂差点没站起来,但嘴巴已经在数了:“十三,十四……确实是掐头去尾十六节。”   科斯卡一边捂眼睛,一边嘲笑他颤抖的腿:“瞧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呕——”   李昂拿出本子速写了几笔,反唇相讥:“你真厉害,别把昨天早饭都吐出来了。”   “我想起来了,”萧南枝忍着刚才那一幕的恐惧,回忆道,“传说中,古城阿利雅有一种三头神鸟,就叫十六节。在当地传闻里,它们会在每一年温暖的季节回来,是丰收的兆头。它们只存在于地方神话中,没想到……”   闻奚忍不住笑:“丰收?收人头啊?”   科斯卡求他:“哥你能不能当个好人别开玩笑了。”   陆见深捡起地上的包,扔给闻奚:“成鸟还没回来,尽快离开。”   “队长,你这话什么意思啊?”科斯卡抓抓脑袋,手脚倒是没停,麻溜地拿好东西就走。   李昂的手指在自己的额头摸了一下:“队长的意思是说,咱们现在一个大巢穴里面,自求多福吧各位。”   他一抬腿,鞋子碰到狰狞的鸟头。想起刚才那种陷入恐惧的静止状态,眼前又是一阵隐隐泛白。   闻奚懒洋洋地跟在陆见深身后,脚才抬起来,余光忽然一沉。   一股阴冷的风从湖面深处飘荡而来,吹得人一背鸡皮疙瘩。好像湿冷的气味并未被风吹散,而是愈发浓烈,从湖底深处聚集到脚后跟。   那些白色的磷光就像是一颗一颗的小眼球,在黑暗中不断滚来,发出“嘎吱”的声音。   恐惧这种东西很难让人精确把握到它的来处。往往都是当人发现时,它已经在原地生根,扯着尸骨的手脚往深渊里拽。   “快跑!”夏濛濛在队伍末端喊了一声。   话音未落,尖锐刺耳的鸟鸣在头上炸开,几只巨型鸟类的影子一闪而过。   那种叫声凄厉瘆人,比先前那只幼鸟的声音更加具有穿透力,仿佛来自地狱深处。   众人奋力朝小径深处跑去。   风声掠过树梢,伴随着上空重压般的黑影。   一路跑了十几分钟后,李昂双手叉腰、大口喘气:“不不不不行了,跑不动了。”   他回过头,发现之前追逐的影子已经停在了后方一棵树上。远远望去化为一团黑影,如果不是那几颗丑陋的脑袋和尖嘴,根本分辨不清是什么。   闻奚也稍微喘了口气。   他揉了揉手腕。体力比前阵子恢复了一些,但确实还没有调整到好状态。   “人说的也没错,咱这老弱病残……压根儿不适合这活动。”李昂试图搭一下闻奚的肩,被拍掉了手。   闻奚说:“你现在回家还来得及。”   李昂认真思索了三秒,望着回头路上的那一团鸟头,喉咙动了动:“人类的探险精神永存。”   陆见深看了他们一眼,将前方的荆棘划开,继续往前探路。   他几乎如履平地,后面的人相对跟不上。   闻奚发现越往前走,视野就越受限制。就算是有照明器,也无法完全探清。   “这儿咋还这么多窗帘呢?”科斯卡大剌剌地用枪身拍掉密密麻麻的树藤,抱怨道,“还臭烘烘的。”   闻奚懒得理他,视线随着陆见深的身影往前,脚下的路面却已经不太一样了。   李昂也发现了:“是石板路!”   顺着石板路穿过前方的拐角后,上方的藤蔓减少了许多,露出了宽阔的空间。地面反射着照明器的光线,照出了周遭倒塌的建筑物。   大量建筑毁坏的痕迹出现在众人眼前。还矗立着几根巨大的白色罗马柱,经过不知多少年月,早已变得斑驳。   但文明存在过的痕迹仍然令人震颤。   闻奚走到了最近的罗马柱旁边,仰头望见了繁复的装饰花纹。在中间的位置,雕刻成了一个三头鸟的形状。   “太好了,我们找到羽蛇基地了!”萧南枝由衷地感叹。   李昂惨白着一张脸,体力实在跟不上:“那我们是不是该往回走了?”   闻奚说:“那要问咱们队长了。”   李昂:“我看他不怎么想走的样子……”   萧南枝看了眼懒散漫步的闻奚,摇了摇头:“这里很古怪。”   “噢?”闻奚说,“说说看。”   “那些鸟……十六节,并没有追进来,要么是这里有属于人类的高级杀伤性武.器,要么就是这里是另一种污染生物的领地。”萧南枝忧心忡忡地四下观察。   科斯卡的心脏一跳,脚步也跟着放轻了。   “她说得很对啊,”闻奚说,“不过你动静这么大,要是污染物的话早就发现了。所以你最好祈祷是这里的人类科技比你们落后,现在还藏在某个角落观察咱们。对了,这古城多大来着?”   萧南枝答道:“十平方千米左右。”   科斯卡不敢相信:“这也忒小了,才能住下多少人啊。”   他的声音回荡在废墟中,闻奚却突然看向了前方。   那根罗马柱断了半截,却仍然很高。他之前就注意到了。但现在,那里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一只巨大的三头鸟如同雕像一般,安静地俯视着他们。   “又来啊?”闻奚真是肺疼。   不止如此,那周围的每一根罗马柱上都停留着一只一动不动的十六节。体型足足有罗马柱截面那么宽大,三颗丑陋的头颅挤在一团,豆大的眼睛紧盯着石板路上的人影。   “靠,该死不死,在这空旷地爷可不怕你!”科斯卡枪口一抬,毫不犹豫地就是一圈扫射。   李昂:“……”   他说什么来着,他就不该来!   只见十几只三头鸟同时张开翅膀,凄叫着朝下俯冲而来。   科斯卡一鼓作气:“喊什么喊,就你爹的嗓门儿大——哎不是,你们怎么都跑啦?!!”   闻奚头也没回:“这儿就交给你了啊!”   萧南枝、李昂、和夏濛濛跟在他身后,跑了一阵后,萧南枝问:“我们这是往城内跑吗?”   “不知道啊。”闻奚说。   李昂:“……我就知道你不靠谱!!!”   他实在跑不动了,回身被夏濛濛一拽,恰好避开了俯冲而来的一只巨鸟。那东西猛地撞在了一截水泥建筑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比起先前那次近距离观察,李昂这一回还拥有了大量的光照条件,这玩意儿的长相和几乎撞烂的脑袋直接怼到面前。   这种巨鸟的血不是红色的,而是和大多数污染生物一样的绿色。   “怎么,吓傻了?”闻奚疑惑地拍了他一下。   李昂歪了一下头,认真地评价:“我刚才没发现,它这脑袋大小很适合用来做手术练习。不然带一个回去吧?”   此时,夏濛濛在不远处喊他们:“这里有座城楼!可以暂时避一下!”   借着科斯卡的火力掩护,四个人先行进入了城楼。   “哎你干嘛去?”李昂看向门口的闻奚,和附近一只虎视眈眈的三头鸟。   闻奚背对着外面,撑住门:“外边总得有人去收尸吧。”   话音刚落,一滴口水落在了他的肩头,黑影遮住了脚下。   他缓缓回过头,和那三颗头对上了视线。   这玩意儿长得比幼鸟还恶心,巨大的粉色肉瘤分布在细长的脖子上,随着呼吸颤动。   “砰砰砰”——三声枪响,按在闻奚脚边的爪子停住了。   紧接着,巨大的身躯倒在了闻奚身后,每一颗脑袋上都有一个血窟窿。   闻奚看向来人,陆见深把枪丢给了他。   是属于大胡子的那把KL401。   “……有吃的吗?”陆见深低声说。   闻奚从裤兜摸了一袋压缩饼干给他。   陆见深也没吃,而是放进了背包。他看着闻奚,语速较快:“里面是安全的,锁好门。”   闻奚微一挑眉:“怎么,后悔让我们加入你了?”   “你这问题多没意义,”李昂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他就算现在说是,我们也不能原地消失啊。”   陆见深没有答话,摇了摇头,从包里拿了几颗汽水糖给闻奚。   “三天后,如果我没回来,不用等我。你们原路返回。”   闻奚看着他。   陆见深说:“小心。”   不等闻奚回应,他转身朝科斯卡的方向跑去。   枪声和照明弹很快吸引了那群三头鸟的注意。   而科斯卡也借机喘了口气,跑到了城楼内。   闻奚望着远处的黑色身影,关上了门。   这是一道很重的防火门,上锁后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什么意思啊?队长拿命换我?”科斯卡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   闻奚被他逗乐了:“你钥匙丢了?”   科斯卡很委屈:“那我……怎么就不能配一下吗。”   城楼内有灯,虽然年久失修,明明灭灭,但也勉强能用。   五个人顺着楼梯往上走了一遍,发现这座圆柱形城楼的中央还有一道不知通往何方的铁栅栏门。   栅栏旁贴着红色的“禁入”标志。后方似乎是一条无底的长廊。   灯是声控的,能看清长廊两旁的白墙和上面的涂鸦。   城楼在最高处还有一处巴掌大小的镂空铁窗。外面一片黑暗,已经听不见一点动静。   “完了,我是不是把队长害死了……”科斯卡回到铁栅栏边的空地,欲哭无泪。   闻奚往灰扑扑的躺椅上一坐,声调慵懒:“那要不你现在出去?”   “不行,我害怕。”科斯卡诚恳地缩成滑稽的一大团。他想着想着,差点落泪:“什么十六节,见鬼去吧!要是我没出来就好了,还能在家喝上姥爷熬的热土豆汤,我再也不嫌弃难喝了。”   李昂靠坐在墙边,表示强烈赞同:“虽然那只三头怪鸟还挺漂亮的,但我也不嫌我妈糖醋排骨倒半瓶醋了。”   二人说着说着,不禁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科斯卡:“我小时候胆子就不大,根本不适合这一行。你说我好好在城防队开垃圾车不好吗?”   李昂:“好好好,我回去就洗心革面当个合格的好医生!”   闻奚耳边吵得不行:“你俩唱双簧呢?”   李昂默默给嘴巴上了个拉链。   科斯卡开始虔诚祈祷:“太上老君,耶稣,圣母玛利亚,女娲娘娘,请保佑我们平安完成任务回家……阿弥陀佛。”   李昂:“一次只能拜一个,否则不灵的。”   科斯卡:“你懂个屁!”   闻奚:“……”   夏濛濛似乎看出了大家的疲惫,提出由她先守夜,两个小时后再换下一个人。   几个人各自墙边闭目养神。李昂却怎么也睡不着,唉声叹气了半天,扭头一看谁也搭理不上,还不如拿个本子来画美女。   闻奚在躺椅上翻了个身,先睡着了。   两个小时后,闻奚被一阵动静吵醒了。   其他人还在睡,原本轮到李昂守夜,他也时不时耷拉着脑袋,不很清醒。手上抱着的画本是一只十六节的速写。   闻奚含着一颗汽水糖,跨过他的腿,顺着楼梯往上面去了。   湿冷的风从狭窄的小窗流入城楼,外面仍然是一片漆黑。   只是隐约能听见鸟类的嘶鸣。或许是在和什么家伙缠斗。   闻奚没有开照明器,只身站在黑暗中。   忽然,视野范围的远处亮起了一点白光,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轮廓。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还是能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十字架下方。   闻奚胸腔一跳,却突然闭上呼吸。   近在咫尺的铁窗外,有一颗鸟类的脑袋正望着他,尖利的嘴敲了敲铁窗,似乎在探测能否进入。   闻奚盯着那鸟的方向,保持平稳的步伐缓步后退,撤出了它的视线范围。   回到休息区时,其他人竟然都已经醒了。   “出什么事了吗?”萧南枝问道。她总是一副担忧的模样,想来第一次碰上活生生的污染物,还没有从惊吓的状态中恢复。   闻奚讲了上面的情况,然后说:“没什么。那群三头鸟还没走。”   “它们能闻到我们的气味。”萧南枝说。   地上几人的背包都被打开了。   李昂盘点了一遍食物,然后扭头说:“水是不够的。这三天勉强能撑过,但如果原路返回,路上的消耗不行。”   科斯卡提议道:“那就每人少喝两口呗。”   李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这么大块头本来就比别人喝得多,压缩饼干都要多算你一份。”   “你什么意思?”科斯卡再蠢,也立刻坐正了。   李昂说:“没什么意思,实话而已。”   闻奚瞥了他一眼:“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实话说了,”李昂抬抬下巴,捋了一下头发,“趁着大家还有体力,我建议现在立刻往回走。”   萧南枝说:“可是队长还没——”   “谁知道他还回不回来?”李昂打断了她,“说不定是觉得咱们拖累他了,把咱们几个扔这儿当诱饵,然后自己跑了吧。好家伙,当初要不是我爸非……我爸求我来帮他,我能来淌这个浑水?”   科斯卡指着他:“李昂,你这么说话就过分了啊。你自己出来之前不想清楚,现在遇到点事了把锅往人身上扣,你好意思吗?”   李昂冷笑了一声,语气愈发激动:“……遇到点事?你们自己想想,就这草台班子还能去和污染物对着干?也就陆见深和夏濛濛两个人接受过正规训练,其中还有个完全不对队员负责的好队长,这能回去才有鬼了。咱们的下场最好也就是沙拉扬那样,先自己死掉再被吃了。”   科斯卡说:“你咒你自己可以,别带上我——”   李昂蹲下身,一边收拾背包一边念念有词:“我不管,我要走了,反正我要回家,我……”   科斯卡正要再说话,被闻奚一个眼神拦住了。   此时,李昂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收着收着,坐了下来,吸了吸鼻子:“抱歉,我不是想说这些的,我本来……可以在办公室躺着画画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些更深层的情绪。或许最明显的就是恐惧。   闻奚开口道:“但你还是来了。”   “是啊。”李昂回过头,要哭不哭的,连表情都很扭曲。   萧南枝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手指蜷着勾住自己的衣袖,低头没有说话。   闻奚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把短刀:“习惯了就好。”   “……我为什么要习惯啊?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儿!再说了,凭什么要听你的!你一个莫名其妙什么都不会的人,凭什么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李昂的情绪愈发激动。   闻奚被吵得耳朵疼。   此时,一直沉默的夏濛濛开口了:“其实我第一次出来的时候,比你还害怕。”   李昂回头看着她。   夏濛濛说:“但是我没有办法。等你也没有办法的时候,你就会接受了。”   李昂绝望地大喊:“我不!我就算饿死,被咬死,被吃掉,也绝对不接受继续呆在这里的命运!!”   闻奚捂住耳朵,等他吵够了才松开。   萧南枝却忽然叫住了他:“闻奚,你受伤了?”   她这么一问,闻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左边裤腿往上一提,能看见脚腕上有一道细长的血口子。   那道伤口还在慢慢渗液。周围皮肤泛红,隐隐开始发疼发痒。   科斯卡和李昂同时往旁边退了几步,露出了警惕的神情。   这个时候受伤,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你、你该不会被感染了吧——”李昂吞了下口水。   闻奚慢慢走到他面前,故意离他近一些,笑眯眯地说:“我们五个人里面,只有你是医生。”   李昂深吸了一口气,戴上有色眼镜,开强光察看了一下他的伤口:“目前没有问题,但是……也不排除有污染的可能性,至少还要观察两天。”   闻奚耸了耸肩,从地上抓走了一个背包。   “你、你干嘛去?”李昂问。   闻奚望着那道禁止入内的铁栅栏,轻松地说:“我出去看看,免得感染了控制不住,把你们都杀了。”   “那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闻奚疑惑地转头:“出来的时候可没说过我还要对你们的生死负责啊。”   他尽量维持着耐心,补充道:“现在想回去也可以走,不想走的就在原地呆着。生死有命,自求多福。”   闻奚打开了铁门,通道内的灯光瞬间亮起,将墙面照得雪白。   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通道很冷。也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渗进来的,刺得人骨头疼。   那些墙上的涂鸦逐渐变得狰狞,青面獠牙的人和鬼,看不出来是究竟是表达什么。但都透着一种深重的恐惧。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被卷入其中。   闻奚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拐过两次弯后,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风声从黑暗中传出,一直到他的身后。   窸窸窣窣,似乎有什么东西跟了他一路。   闻奚的视线朝下一瞥,闪身避入了黑暗中。   他其实更习惯这样的黑暗。   没有光线,没有生命。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背靠着冰凉的墙体,从裤兜抽出一把短刃。   风声,窸窣的影子,突如其来的强光,下一秒——   四颗毛茸茸的脑袋依次垒在墙边。   萧南枝:“……那个,你走太快了。”   夏濛濛:“。”   科斯卡:“你别想丢下我们跑了!”   李昂:“嗨嗨嗨!”   闻奚:“?”   真麻烦。 第024章 第二夜 03   李昂跟在闻奚身后,慢悠悠地解释:“我就是想了一下,还是一起行动比较安全,不然麻袋都让你一个人装走了。”   闻奚原本走得好好的,突然停了下来。   他手一抬,周遭立刻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科斯卡警惕地拿着枪。   闻奚双手插兜,视线缓缓经过了他们四张紧张的脸,摇了摇头。   科斯卡瞬间会意,立刻点头,主动到前面开路:“哥,我们保证听话!”   闻奚摆摆手,径自往前。   城楼中的这条通道前方五十米后到达了尽头的木门。这一路上除了有几个无人的小房间外,什么收获也没有。   “都结蜘蛛网了,总不会还有别的人来过吧?”李昂在靠近尽头的那个小房间门口探了探脑袋。   那个房间虽然有一些积灰,但家具摆放简单工整,和别的房间不太一样。   唯一引起闻奚注意的,是贴在墙上的一张世界地图。   上面有十余个标红的圈,不仅写有文字注释,还分别用三种不同的符号进行了标识。   科斯卡陷入沉思:“这个X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V和问号?”   李昂:“蠢货,这是一个叉。还有不是V,是勾。”   科斯卡恍然大悟:“噢,竟然有比我脑子还简单的。”   闻奚懒洋洋地往桌边一坐,顺势拉开了抽屉。   地图前的三人正在热烈讨论。   萧南枝说:“很简单,他们可能在尝试联系其他的幸存基地。叉代表联系不上,勾代表已有联系,问号可能是正在连接中。”   “但这里是咱们雨泽啊,”科斯卡指着地图中央那片海洋的西边,“快看,这里是叉。不对啊,一切正常的话,应该早就联系上了吧。”   李昂说:“你总算是说对了一句。”   “哪一句?”科斯卡迷茫道。   李昂抬抬下巴:“如果我们的推测是对的,那说明他们已经确认联系不上雨泽基地了。但是,我们是接收到羽蛇基地信号才来的,证明一直有人在尝试联系我们,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信号是什么时候发送的?还有,这张图是什么时候画的?”   “至少是十五年前了。”闻奚忽然开口。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是刚才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还有一枚儿童用的弹弓,被他揣进了兜里。   文件只有三页,标题为“紧急疏散计划”,内容则被红色颜料大量抹去,只有落款处较为清晰。   时间是2183年7月15日,落款人名为“赵静”。   这时,门外忽然传出动静。   “濛濛姐?”科斯卡立刻往外走。   夏濛濛背对着他们,正呆呆地看向走廊尽头。   一个矮小的黑影站在半开的木门后,发出了轻柔的声音。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了一声“妈妈”。柔软轻糯,像一个女童在说话。   随后,那个黑影向外走去。   夏濛濛似乎怔了两秒,然后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等一下,濛濛姐!”科斯卡一边喊,一边追。   闻奚他们也立刻跟上了。   木门后的世界,却和之前黑暗的区域完全不同。   笔直的石头路穿过茂密的花园,灰尘在温柔的灯光下如同一层薄纱。   岔路口立着的铁牌还清晰可见,路面通往废墟一般的建筑物。   在他们的脚下,石头路两侧,以及隐藏在花园路面和墙面的各个角落,置入着一盏盏小夜灯。不算是明亮,但基本够用。   萧南枝立刻反应过来:“发电机还在运行,说明这里还有人活着!”   闻奚看见她眼中掠过的兴奋,低声说:“或许吧。”   他们跟着夏濛濛的脚步,一路穿过花园,来到了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   灯光愈发昏黄,却能照见四周壮观的彩色琉璃窗。蓝绿色的光点镶嵌成一朵繁复的花,从一扇扇高窗盛开到尽头,簇拥着一具高大的十字架。   “原来是座教堂啊。”闻奚望着它,眼神搜索了一圈,却没能从周围寻找到一些有人来过的线索。   李昂从杂草堆中抬起脚,却被绊了一下:“这都是些什么——”   薄如纸张的东西轻轻勾住了他的脚,网状的纹路却令人一愣。   于此同时,又是一声极轻的“妈妈”。   闻奚循声望去,只见那道矮小的人影正在十字架下方。   琉璃窗映出了一截人影,但在暗淡的光线下分辨不清。   “你别怕,”夏濛濛朝着那个人影放轻了声音,“你等着,我过去。”   她顺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往十字架的方向挪动,还时不时出声安慰对方:“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别动。”   那个人影微微颤动,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真的站在原地没有再移动。   直到夏濛濛靠近时,那个人影才往十字架后缩了缩。   “别怕。”夏濛濛将枪挂在身上,朝对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带武器。   得到默许后,才再次缓慢地尝试靠近。   十字架的位置比较高,需要爬上花岗岩的台阶。夏濛濛一脚踏上时,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没有回应,却小声重复着“ma...ma”的字样。   然而在两个音节中间却像掺着杂音,有一丝异样。   就在夏濛濛看清了那个人影的同一瞬间,她也听清了那个杂音。   是极其轻微的“嘶”声。   是不属于人类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后,夏濛濛的心跳一沉,反手去握枪。然而一条细长的红色信子却突然朝她袭来!   “砰”的一声闷响,一颗小石子儿准确无误地划过了那条信子,将其瞬间切开。   不远处,闻奚揉了揉手腕。   “这弹弓果然是给小孩子玩的,没意思。”   下一秒,众人都清晰地听见了一声重复:“没意思。”   天真柔软的声音从十字架的方向传来。   夏濛濛持着枪,紧紧地注视着那个方向,同时慢慢后撤。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怪物。   一条巨蟒形态的异变生物。   准确地说,丑陋的肉瘤和凸起的血管几乎撑开了它的前半截身躯,但好像有一张薄薄的人皮罩在它的身上,让它从影子上看起来像一个人类儿童。   脊背上还有一纵黑色的羽毛,在深红的鳞片中央显得坚硬锋利。   而那断掉的信子很快又跟肠子异样往外冒了一节,根部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圆点,像一层颤动的蠕虫。   它的粗细与人类一般,长度大约是两到三倍。   夏濛濛没有思考的时间,动作利落地朝它的方向连开三枪,而后翻身退开。   然而下一秒,那东西却消失在了视野中。   周围一片寂静。   闻奚侧过眸,只见李昂一阵窸窸窣窣、欲哭无泪。他手里捧着地上的“杂草”,艳丽的纹路在表皮呈浅红色。   而这整个地面全都铺满了厚厚一层同样的蛇蜕。   李昂吞了下口水,指了指上面。   闻奚还来不及抬头,耳边忽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风声。   两道激光枪的声音同时迸发。   紧接着几块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了蛇蜕堆中。是刚才那条巨蟒,被激光凌空切成了数块。   科斯卡和夏濛濛警惕地抬着枪,慢慢退到三人周围。   深红的表皮和绿色的血液混作一团,染深了周遭的蛇蜕。而众人也看清楚了,它身上笼罩的那层皮——是一张干枯的人皮。   科斯卡当即再次反胃。   李昂长呼了一口气,软酸的腿脚总算可以动一下了——但或许是大腿过于紧张,他脚腕一软,直接摔倒在了蛇蜕堆中。   手下意识地撑在脚下,却摸到了别的东西。   他们刚才一路朝十字架走过来,偏离石子路后,进入了这一片仿若方形的“杂草”堆,连脚踩上来都是嘎吱的声音。   李昂的手从厚厚的蛇蜕堆中抽出来时,却连带出几根白色的骨头。   科斯卡嘴角一抽,抢过来把玩:“嘿,这倒霉玩意儿,过几天还不是变成骨头,牛什么啊。”   李昂毫无温度地看向他:“这是人骨。”   科斯卡的手一顿,骨头落了下去。   闻奚用脚尖拨开前面较薄的蛇蜕,刨了半天才终于看清了。   这蛇蜕之下,密密麻麻的,全是白骨!   “至少有三四米,全都压实了。”李昂粗略估计道。   闻奚问:“能看出来死亡时间吗?”   “我又不是死亡记录仪,”李昂抱怨了一句,扭头看了看,“这肯定十年起步啊。”   科斯卡颤声问:“这鬼地方……真的还有活人吗?我、我们要不去找一下发电机?”   他试探性地看向闻奚,后者却笑眯眯地说:“如果十几年都没吃到新鲜的,你猜这些东西饿不饿啊?”   科斯卡:“……其实听说蛇肉还挺香的,不如咱们整几条烤一下?”   众人想到那个画面,不由都产生了几分反胃。   突然,一道黑影从闻奚的脚边钻出,“嗖”一下死死卷住了他的脚腕。   闻奚整个人像被抓住的猎物拖拽在蛇蜕中。   隐约间能看见一道暗红的背影。   但却不是蛇皮,而是一件红色的大衣——   那衣服罩在蛇身上,几乎要被撑破,显出诡异的肉瘤形状。   闻奚想抽出一把短刀,整个人却被突然倒吊了起来。   细长的蛇尾将他和十字架缠在了一起。冰冷锋利的鳞片贴着脚腕柔软的皮肤,很快划出了血痕。   从衣服中冒出的蛇头也和之前那只一样笼罩着一层人皮,头顶还生有一簇鸡冠似的肉扇。此时正张开血盆大口,朝他吐出长信。   “砰砰砰”——   夏濛濛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闻奚心脏一紧:“……你看清楚一点。”   夏濛濛说:“挺清楚的啊。”   说完,她朝着黑漆漆的十字架方向又是砰砰几枪。   许是哪一枪打中了,纠缠住闻奚的蛇尾骤然一松。   闻奚顺势朝后一个翻身,正要摸刀时却发现兜里什么都没有。或许是刚才在拉扯中遗失了。   巨蟒与他对视了一秒。   “别动啊。”闻奚忽然开口。   “嘶——”   巨蟒发出了捕猎的信号。   就在此时,一道银光从它的颈部一闪而过。   头颅与身体分家,从十字架上骤然摔下。   闻奚勾起嘴角:“都和你说别动了。”   十字架前,陆见深安静地站在那儿,用衣袖抹去了刀背的血迹。   他从花岗岩上跳下来,似乎有些惊讶:“你们怎么出来了?”   闻奚还没开口,科斯卡大声道:“队长,我们实在是舍不得你啊。尤其是闻奚,他哭着喊着要来找你啊。”   闻奚:“……?”   陆见深沉默了几秒,忽然看见闻奚笑了。   他的长发束起来之后,显得清楚利落。弯起眼睛时,却仍然是一副纯良的笑脸。   “对啊,”闻奚轻轻吸了下鼻子,“但是我腿疼。”   他提起左边的裤腿,本意是要露出那道细长的伤口。然而因为刚才被蛇尾缠住,此时比伤口更触目的则是几圈红色的勒痕。   几个的小鼓包从勒痕周围蔓延开。   “有微量蛇毒,”李昂凑过来看了一眼,“简单,打个血清,全都挑开把脓血放干净就行。”   他从背包里拿出基本工具,然后准备戴上眼镜。   陆见深朝他伸出手。   李昂:“?”   李昂思考了两秒,将刀消毒后递给了他。   陆见深蹲下身,单膝压在地上,抬头看了闻奚一眼。   “你们不应该出来的。”陆见深说。   闻奚拖着声音:“对对对,我们拖你后腿了,就不该——疼疼疼!”   陆见深左手拿刀,右手掐着闻奚的脚腕。   他的手掌有些冷,动作却很快。   等闻奚反应过来时,几个脓包已经被挑开了。   但这还不够,陆见深拇指往下,按压住周围的皮肤,尽量将脓血清理干净。   “没有绿色的感染液。”闻奚见他不动,不耐烦地提醒道。   陆见深却没理会。   他的力气很惊人,只是单纯地抓住脚腕,就已经让人无法动弹了。   “忍一下。”陆见深低声说。   一阵钻心的刺痛传来。   闻奚忍着声,手指掐着陆见深的肩。他丝毫没有收力,但陆见深也没有反应。   创口处理干净后,李昂递来绷带。   陆见深的动作轻和仔细,在碰到小腿时,冰冷的触感让闻奚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没事的。”陆见深低声道,如同安抚。   闻奚抓着他肩膀的手不由又重了几分。   他缠绕绷带时,几缕柔软的发丝蹭过他的侧脸,落在了他的肩上和后背。   闻奚俯身撑着他的肩膀,脸庞几乎要贴到他的鼻尖,却只是轻轻擦过。   “这是什么?”闻奚双指从地上勾出了一团纸。   不远处,巨蟒无头的尸.体和那片暗红的衣物安静地躺着。   还有另外两团纸从衣物兜里落了出来。   陆见深将闻奚挽起的裤腿松下,然后站起身正要走时,被闻奚抓住了。   准确地说,闻奚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身上,像找到了一块可以倚靠的石头。   陆见深退开了半步,手扶了他一下。   闻奚打开纸团。   那是一张已经干黄的纸,上面画着一片森林——   不,不是森林,而是一片人形的东西,更像是风干的人皮。一簇簇,一丛丛地竖立在一起。   而另外两团纸上,一张画着一只巨蟒,另一张则是一家三口的肖像画。一个可爱无辜的笑脸在年轻男女中间,洋溢着幸福。   这三张纸的右下角和之前那份《紧急疏散计划》都有着一个相同的署名:赵静。   “赵静……到底是谁啊?”科斯卡苦思冥想,“男的女的,死了还是活着?”   萧南枝翻开那件外套,照明器细细扫了一遍,停留在袖口那个绣上去的“静”字,轻声道:“应该已经不在世了。”   闻奚念了一遍“赵静”的名字,抽出了那张画着巨蟒的图,奇怪道:“这条蛇怎么和我们见到的不太一样。”   画中的巨蟒没有彩色的鸡冠,却有艳丽的羽翼。同时头部像一颗巨瘤,腹部非常突出,还耷拉着一团肉。   旁边标注着比例尺。   如果没有算错的话,体积比他们遇到的巨蟒还大三倍。   “我们不会碰到这个家伙吧?”科斯卡的眼中充满希冀。   闻奚没有回答,转而问陆见深:“你那边有收获吗?”   陆见深说:“没有幸存者。”   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盘录像带,指了指白条上的签名:“赵静。”   “从哪儿发现的?”闻奚问。   陆见深说:“图书馆。”   李昂来了兴趣:“哟,这里还有图书馆呢?”   陆见深说:“在教堂后面。”   十字架后的那扇琉璃窗,就是两栋建筑的分隔。   就在李昂还要开玩笑时,一阵窸窣的声音响起。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   像是沉睡已久的东西被意外唤醒,连带着整片蛇蜕堆都开始颤动。   “都都都是蛇啊——”科斯卡做出了绝望的口型。   夏濛濛顺势踹他一脚,让他立刻吸引了蛇群的注意。   闻奚站在原地,没有动。   一把枪塞进了他手里。   陆见深握着一把短刃,加入了战斗。   闻奚干脆带着李昂和萧南枝爬上了十字架,从高处往下观察着战场。   但实际上,蛇群和人的动作都很快,缠斗的位置也一直在发生改变。   “蛇越来越多了,这些家伙到底有多少?”李昂匪夷所思,“十几年不吃不喝都能一直繁衍吗?”   闻奚不知想起了什么,低笑一声:“谁说不吃不喝了,外面那群三头鸟不算食物吗?”   “卧槽,难怪那群三头鸟不进来,原来是怕了啊。”李昂恍然大悟。   闻奚说:“那不如让它们也进来,算算账。”   李昂:“怎么来?”   “赌一把。”   闻奚动作麻利地从背包中掏出了一个小型扩音器和一枚录音笔。   然后打开录音笔,把十六节的叫声对准扩音器。   一瞬间,尖利的声音充斥着教堂。   李昂捂住耳朵:“就这么简单粗暴吗……”   声音循环三遍后,闻奚关掉了,顺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位,往后一点。   “我靠,这群鬼东西怎么变得更亢奋了?”科斯卡用枪崩掉了几个蛇头,一路往旁边小跑。   夏濛濛和陆见深的处境也不见得有多好。   “快看!”萧南枝压低了声音。   只听远处一声嘶哑的长鸣,一群张开双翅的黑影撞上了教堂玻璃。   清脆的碎响接连不断。   为首的那只十六节摇晃着三个鸟头,精准地叼起了离得最近的蛇蟒,然后一口吞下。   但不过多时,一个血琳琳的脑袋从内部撕开了十六节的腹部。刚一钻出来,就被三张尖利的嘴再次抢食。   随着十六节的飞入,场面愈发陷入混乱。   闻奚从十字架上跳了下来,忍住干呕的冲动。   他单身握着枪,想调整一下右耳的耳机位置。   然而刚一拿出那枚红色的小圆片时,一道黑影如疾风从暗中钻出,硬生生撞开了他的手,吞下了耳机。   在暗黄的光线下,异变生物浑黑的毛发显得尤为诡异。   绿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是一头森狼!   闻奚认出了它。   是那头从雨泽基地边缘跑了的狼王!   摆动的尾部闪烁着银色的光,进一步证实了闻奚的猜测。   “跟了我们这么久啊。”闻奚嗤笑了一声,与那双墨绿的眼睛对视。   然而那头森狼却仿佛没有进一步攻击的意图,而是转身朝琉璃窗外扑去。   闻奚毫不犹豫地跟上了。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但已经无暇顾及。   琉璃窗的另一端是木质台阶,再往下是一个黑不见底的深坑。   那头森狼跑到深坑边缘时停留了半秒,跳了下去。   闻奚却被一只手截住了。   陆见深不知何时跟上了他。   “你放开!”闻奚用力推开他。   陆见深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别去。”   闻奚仿佛忽然镇静了下来。他微微抬眸看向陆见深,像注视着一个陌生人。   就在陆见深迟疑的瞬间,闻奚猛地推开他的手,朝深坑的方向纵身一跃。 第025章 第二夜 04   文/漱欢   短暂的失重感之后,闻奚落在了一片冰冷的水中。   水深只到小腿,朝前走两步就能碰到台阶。   但周围悄无声息,那头森狼已经没有了踪迹。   泡在水中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闻奚想俯身把绷带撕开,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带任何武器。背包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这时,他身后射来一道照明器光线。   闻奚看见来人,有些意外:“你跟来干什么?”   陆见深扶了他一下,微微皱眉:“单独行动很危险。”   “担心你这队长失职?”闻奚顺着台阶走了几级,转身坐下,“还以为你是担心我。毕竟我是真的疯了。”   语气中淡淡的失落和弯成弧线的眼睛同时出现,辨不清真假。   陆见深蹲在闻奚面前,用一把干净的匕首划开了绷带,从背包中重新拿了一卷绷带和消毒酒精。   他看上去仍然是那副平静冷淡的模样,只在闻奚忍痛时动作稍微放轻了一些。   “抱歉。”   闻奚哼哼了两声,这才提了一句:“那头森狼把我的耳机抢走了。”   陆见深的声音像这一潭寒水,毫无感情:“那不重要。”   闻奚的手指瞬间绷紧,指节泛白,表面却笑出了声:“不重要?”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闻奚的笑容冷漠:“当然了,对你来说我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反正你也不相信我说的话,更理解不了那枚耳机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你眼中,只有外面那些怪物比较重要吧?”   陆见深系好绷带,并没有被阴阳怪气的语调影响。   嘴角的弧度从闻奚脸上骤然消失,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自语:“起码他不会觉得我疯了。”   这个“他”当然是指耳机里的那个“陆见深”。   而此时,眼前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映出闻奚的脸,并没有与他争吵,而是承诺:“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闻奚压抑的愤怒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只要再戳一下就会烟消云散。他挪开视线,闷闷地回道:“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说大话。”   他能感觉到陆见深视线的停留,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场漫长的沉默被一连几声“扑通”打破了。   几个人影从天而降叠成一团,连带着一只挤进脑袋的三头鸟。   陆见深跳下水迅速解决了它,然后用水洗净了匕首。   “我说你们跑慢点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上赶着殉情呢。”李昂扶着腰站起来,给其他三人搭了把手。   萧南枝走到闻奚跟前,把把背包递给他,还有一把落下的匕首。   “现在外面不分上下,”萧南枝笑着说,“还是这儿安全。”   她脸色苍白,额头上不知道是汗渍还是水滴,总之看上去不太好。   闻奚揣好匕首,提着背包起身。   “这里有发电机的声音。”他望着台阶上的水泥通道。   众人的照明器集中在一起,才慢慢让这个地坑有了轮廓。   水泥通道笔直宽阔,在台阶上甚至还有一个电灯开关。积水上方,也就是他们跳下来的地方还有几根断裂的铁杆,早先可能是个天井。   而水泥通道的尽头正传来规律的机器运作声,回音在水泥墙壁间不断循环。   顺着通道往前,能看见沿途的铁门和门边的牌子。   科斯卡大剌剌地数着:“……保安室,值班室,会议室,备件贮藏间,控制及配电室,发电机房——在这儿!”   铁门没有上锁。   灯光一亮,几十台大型工业发电机出现在众人眼前。   绝大部分已经停止运作,只剩下两台仍然闪烁着绿色的光点。   闻奚走近其中一台,发现它和别的发电机一样,被厚重的灰尘覆盖。   只有小屏幕上显示着已运行时间:18 Y - 3 M - 5 D - 21:09:54。   “真奇怪,难道十几年了都没有人来过?”科斯卡看着自己满手的灰尘和墙角的一片蛛网,“那发电总要靠能源的吧,这东西不可能凭空产生啊?你看我干嘛?”   李昂表示:“我真没想到你的脑子还是偶尔可以用的。”   “这里没有储油间,”闻奚停在机房的东北角,吸了吸鼻子,抬起头,“但是有柴油管道和气味。”   正在运作的管道会发出低鸣,很容易被发电机的声音遮盖。   “那上面……”科斯卡指着层高过高的天花板,“就都是柴油咯?不会吧,别说设计了,这能源利用方式也太傻瓜了。”   闻奚说:“也许正是因为傻瓜,才能运行这么久。”   科斯卡抓抓脑袋,总觉得这地方呆着心烦气闷,索性回到通道中透透气。   “我靠,李昂你耍流氓啊怎么脱衣服?!”   李昂兴奋的声音传来:“看到没,澡!堂!快来试试,这热水怎么开的来着——”   闻奚也去凑热闹。   只见一间偌大的澡堂排满了水管,但地上也全都是灰尘和黑漆漆的污渍。   李昂随便打开了一个水龙头,被从天而降的黑色污水吓退了好几米。   然而过了两分钟后,水的颜色慢慢恢复了正常。   李昂凑过去闻了一下,尝试性地洗了洗手,跟发现新大陆一般,差点跳起来:“真的可以用!我不管,这都脏了好几天了,我要洗澡!”   科斯卡左右环顾了一下,也激动地加入了洗澡行列。   闻奚靠在门口,背对着两个裸男,视线朝向通道更深处。   “他们还真是不怕死。”夏濛濛毫无感情地评价。   萧南枝走到闻奚身旁,脸色比刚才更差了。   闻奚玩笑道:“害怕了?”   萧南枝摇摇头,盯着闻奚的眼睛,轻声说:“这是不是说明,羽蛇基地已经没有幸存者了?”   闻奚没有回答。   “他们是怎么死的,”萧南枝的声音略微颤抖,“那么多人……都被外面那些东西吃了吗?他们总会留下一些什么痕迹……什么样的都行”   闻奚望着陆见深的背影,低声道:“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真的吗?”她喃喃自语,像是想要确认什么。   闻奚拍了拍萧南枝的肩膀,岔开话题:“你也去洗个澡,放松一下吧。”   几个人轮换着在外面守,顺便吃点东西,等他们都洗完了,闻奚才最后进去。   缭绕的水汽有些呛人。加上通风不太好,让视野很受限。   陆见深正在角落里穿衣服。   闻奚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一旁,毫不在意地褪去衣裤,打开了一个最近的淋浴头。   热水仿佛真的能冲刷疲惫,缓解一些肌肉的酸痛。   散开的长发很快湿透了,粘在背上。   闻奚一动不动地站在热水下,仿佛在发呆。   余光中,陆见深经过他时,才稍稍拉回了他的神志。   陆见深在门口的脚步停留了片刻。他微微侧眸,看见了闻奚背上数道狰狞的伤疤,从脊骨一直贯穿到腰间。   闻奚说过是旧伤。   “你可以走近点看啊,”闻奚侧身对着他,在白色的水雾中发出轻笑,“我又不介意。”   陆见深收回视线,又听闻奚说:“你就站那儿等我呗。”   陆见深低声说:“在外面等你。”   水声很快掩盖了离开的脚步。   闻奚仰起头,视线穿过水雾,停留在水管的锈渍上。那些污秽只会随着时间增加,很难再回到最初的样子。   或许是发呆的时间太长,一股眩晕将他拽了回来。   眩晕感一直持续到他穿好衣物。   再回头时,天花板那片整齐排列的水管正发出“咕咕”的声音,会让人错以为墙面和水管在一起震动。   世界也在震动。   ……不对。   外面有人大喊了一声:“地震了!”   灰尘簌簌落下,遮蔽视野。轰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巨型生物在脚下爬动。   闻奚三两步从澡堂跑出来,看见科斯卡在通道前方朝他们招手,示意往回走。   陆见深似乎在和自己说什么,但闻奚听不清楚。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余光中,从通道深处抖动的光线下一闪而过的黑影。   闻奚来不及思考,立刻转身朝通道深处追去。   世界仍在震颤,时不时有东西从头顶掉落。轰隆隆的声响中,隐约透着鸟兽的嘶鸣。   腿上的伤口撕裂般疼痛。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追着森狼的身影,一路来到了通道尽头。   拱门后是一片漆黑,偶有闪烁的诡异光点如波光涌动。   不知何时,地震已经结束了。在停滞的空间中,那头森狼从黑暗的边缘探出利爪,涎水淌了一地。   闻奚直视着那双幽绿的眼睛,隐约听见了森狼喉头的低吼。   他握紧匕首,追进了那片黑暗。   周遭仿佛很空旷,脚踩在地面的声音在不断回荡。而那些闪烁的光点仿佛在指引方向,带着他一路往前。   森狼奔跑的速度比人类要快上数倍,很快就穿过黑暗抵达了对面有些许光线的位置。   它似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从光线中回头望向闻奚。   那双绿色的眼眸浮满狡诈森冷。   下一刻,一道黑色的门在距离闻奚二十余米的位置缓缓合上,即将把那头变异森狼隔离在门后。   “混蛋!”闻奚骂了一句。   左腿突然传来的刺痛在拉扯着他的步伐。   但他不能停下。   他得把耳机拿回来。   黑暗中,闻奚咬住牙,尽量无视伤口带来的疼痛。   快了,马上,只要他能出去——   一道黑影从斜上方跳下,落在了闻奚前方。黑色的作战服像一把冰冷的刀。   他侧眸看了一眼身后的闻奚,然后在门彻底合上之前转身出去了。   “陆见深!”闻奚吼道。   但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厚重的自动门将陆见深和那头森狼与门内的世界隔绝,连半点声音都听不见。   闻奚狠狠地砸了几下门。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反应。   “闻奚!”科斯卡他们从另一侧追了过来。   照明器的光线刚一进入,闻奚的脸色一变:“别动!”   但科斯卡完全没听见,竖起耳朵,大喊道:“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另一侧的自动门也在他们身后死死合上。   严丝密合,没有一分空隙。   他们五个人,被关在了这里。   “我去,真打不开门啊。这到底什么地方,冷死人了。”科斯卡拿着照明器乱晃,突然眼睛一顿,发现了地上一个正在闪烁的红色小圆点。   萧南枝一急:“你先别忙——”   “啪”一声,科斯卡一脚踩了下去。   头顶的灯光如汹涌的日色,瞬间照亮了这间屋子。   眼前的景象霎时间令众人失语。   只见这片宽阔的空间中,无数台超级计算机像一个个银黑的匣子,整齐排列成半弧形,一层一层,密密麻麻,都处于关闭状态。   而在它们的中央,漂浮着一个果核形态的巨物。   那枚“果核”安静地停留在半空中,通体是银蓝的金属。光线的反射让它看起来像一片湖泊。   几十米高的头顶,是无数盘根错节的线路,每一个节点都闪烁着彩色的光,宛若银河。   闻奚顺着台阶走上过道,从那个位置可以俯视整片区域。   冰冷的金属颜色组成深浅相错的河流,哪怕已经死亡了数十年,也充满了掌控与秩序感。   而最前方,那一颗震撼的“果核”如同河流尽头的眼睛,穿过时空与人的灵魂相视。   闻奚直勾勾地望着它。   仿佛脑海深处突然响起一阵絮语,隔着玻璃抓挠,必须要他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闻奚顺从了这样的念头。   随着他的靠近,那个巨物的全貌愈发清晰。它像一颗安静的眼球,或是陷入沉寂的心脏。银蓝光洁的表面实际上布满了细长的沟壑,但极为整齐通顺,是造物主完美的创造。   而在距离它最近的一圈超级计算机旁,站着几个黑色的人影。   科斯卡先一步冲了过去:“喂,你们干什么的?”   闻奚还没来得及喝止,只见科斯卡激动地拍了一下其中一人的肩膀。   那个穿着套头外套伫立着的身影瞬间如一片薄纸,揉碎成了一团,滚落在地上。   灰白的骨头从袖口露出一节,缠满了蛛网。   科斯卡开始牙齿打架:“啊这……兄弟,真不怪我。冤有头债有主,你找谁……”   这动作像触发了多米诺骨牌,只见其余那些身影都纷纷下坠,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科斯卡一脸求救。   李昂却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简单察看一番后,得出了结论:“起码十四五年了,但尸骨状况良好,应该不是什么东西吃干净的。”   “你说屁话呢,”科斯卡不满意了,“那他们总不能就一动不动站这儿死了啊。”   李昂笑了笑:“说不定呢。”   闻奚从其中一具尸骨的袖口捡出了一张工作牌。   总共十九个人,每个人都有一张同样的牌子。   牌子上的字是写上去的,已经辨认不清了。只能隐约看到“工号”、“深域部”等字样。   “深域。”闻奚回过头,只见每一台黑色匣子的边缘都印着编号。   深域T879,深域P015,深域I902……   “深域主脑!”萧南枝惊呼了一声。   闻奚听着这名字耳熟,但却想不起来是什么。   萧南枝神色激动:“深域主脑,又称宙斯系统,是污染时代来临前人类科技的顶峰创造。可以说,它的存在超越了一切超级人工智能主脑,被誉为人类的福音,是堪比‘上帝’的创造者。”   在宙斯系统的指导下,无数尖端科技应运而生,超乎想象的城市拔地而起。人类的生产力一度到达了顶峰。   “简单来说,它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那个时代的核心。”   但在污染时代来临后,宙斯主脑系统因不明原因陷入故障,自此再未开启。   闻奚好奇道:“是修不好了?”   萧南枝低声说:“当时的档案中说,并没有查清故障原因。宙斯主脑本来就是万千巧合中被创造出来的,更加无法复刻。但是……等等!”   “阿利雅……阿利雅城虽然是旅游古城,但一切都建立在高度自动化和科技化的系统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宙斯系统的备份就存储在阿利雅城,也就是,羽蛇基地!”   就在他们眼前。   李昂和科斯卡面面相觑,瞬间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能在这儿找到那个该死的系统备份——”科斯卡的声音愈发飘忽,几乎热泪盈眶,“那咱们雨泽基地就能得到它的帮助了?!那、岂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救了?!!”   萧南枝刚要点头,却看见闻奚嘴角的嗤笑。   那一瞬间,她的心一沉。   “如果这个备份真的有用,”闻奚慢条斯理地开口,“那羽蛇基地为什么没有幸存者?”   科斯卡的笑容僵在眼底:“那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程序部太差了,根本不知道怎么用。或者他们设备不足……”   望着一屋子的超级计算机,科斯卡逐渐没了底。   “咚、咚。”两声闷响从近处传来。   在其中两具靠近的骸骨旁,夏濛濛敲了敲身旁的一台黑色匣子,朝闻奚示意。   那台大型机器在她的触碰下竟然点起了指示灯。证明它只是在休眠,并未停止运行。   只有这一台如此。   信息界面停留在信号发射完成,正在等待自动进入下一轮发射期。应该是被人提前设置好了循环模式,才让雨泽基地在无意中接收到了一次。   信息条上贴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负责人:赵静。”   夏濛濛从机器下方的抽屉中翻出了一台读取器,和闻奚背包里的那部录像带完全吻合。   “这……真能开机吗?”李昂疑惑道,顺手往读取器的屏幕戳了一下。   下一刻,读取器亮了绿灯。   浮空的“果核”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巨大的虚拟屏。   在杂乱的画面和声音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出现在了屏幕中。   她脸色苍白,发型似乎也不够整洁,看起来有些慌张。但当她直视镜头时,却仿佛能够看见屏幕外观看的人。   “你们好,我是赵静。” 第026章 第二夜 05   文/漱欢   屏幕中的女人说完第一句话之后便开始调整镜头的方向,目光时不时瞟来。   “她她她能看到我们?”科斯卡大惊失色。   闻奚双手往后一撑,坐在了平台边缘,抬头与屏幕中的人对视。   赵静挽起衣袖,再次开口:“……今天是2182年1月19日,羽蛇基地还有幸存者七万三千五百二十九人。我是羽蛇基地科学部职员,赵静。这是我用来记录的视频,它会通过摄像头实时存入在我准备好录像带中。我使用的是图书馆001号读写器。”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我想,应该不止一个。无论如何,只要‘你’存在,就证明我们还有希望。”   突如其来的撞击声在赵静的身后响起。她脸上闪过短暂的惊慌,随即镇定下来:“外面的污染生物还在持续攻击,这段时间越来越密集了。我们注意到蛇群的动静。羽蛇一直都是这片土地的主宰者,它们要回到这里来。科学部正在研发一种基因合成生物,天生就是蛇群的敌人。他们称为‘神圣计划’,马上就要成功了。但这太疯狂了,我不同意……我没有别的选择。”   “希望我们能活下去。”   画面黑了五秒,随后又继续开始下一段。   镜头像是被藏在什么地方,随着拍摄者的位移产生摇晃。右下角的时间记录着2182年7月20日。   一排培养舱出现在镜头中。   每一个培养舱中都漂浮着人体大小的鸟类生物,它有三颗头颅,细长的脖子布满了绒毛。   这明显只是幼体,可以想象成体的大小应该远超于此。   科斯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就是那该死的三头怪吗?!”   视频中,一个研究员模样的人正激情地给其他人介绍:“十六节是古城阿利雅的神鸟,因此我们利用对污染毒素的研究加以设计,也将它同样命名为十六节。各位,请过来观看我们最新的成果。”   随着那个人按下控制器,一个玻璃器皿顺着轨道被自动送到了外部的丛林中。   那里有一个小型蛇巢,幼年期的羽蛇盘绕在树上。   它们对迎面而来的玻璃器皿露出了极大的敌意,陌生的气息让它们开始成群结队地发动攻击。   玻璃舱体外部的指示灯亮了一瞬,随后自动打开了。   那只短毛的幼体十六节随着人造营养液流了出来。它原本闭着眼睛,两只爪子踩在地上也不太平稳。   一条黑色的蛇从背后靠近了它,紧接着尾巴一甩,死死缠住了它。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次实验失败时,十六节猛地睁开了眼。   一团血雾遮住了摄像头。   画面再次出现时,只见那只幼体十六节的其中一枚长喙像一根竹竿,从上而下而贯穿了黑蛇的头颅。而剩下两颗脑袋正在撕扯着活肉。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难以抑制的激情冲破云霄。   屏幕外则时一片沉默。   “真是疯了,”李昂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还真以为自己能控制住污染物。”   闻奚轻轻叹了口气:“人在绝望的状态下,会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对于当时反击能力较弱的羽蛇基地而言,这或许是最冒险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在下一段视频中,赵静变得圆润了一些,头发也剪短了。   “今天是2182年10月7日,羽蛇基地还有幸存者六万八千余人。食物的紧缺程度让内乱一触即发。好消息是,神圣计划的进展似乎比预想得还要顺利。十六节的出现的确改善了外部的生态结构,让蛇群有所忌惮,攻击频率下降。但或许是我太过悲观,十六节对人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亲近……两周前,一个养育员在实验室牺牲了,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我反对继续进行实验……也因此,我从科学部调到了深域部。说实话,我很难想象现在的情况下,还存在一个无所事事的部门。当然,我们的目标是重新开启深域系统。我们拥有宙斯主脑的备份。但几十年来,这项工作从未有过任何进展。任何读取备份的方式,都会被主脑自动拦截。”   “我有时候会有一种感觉,宙斯主脑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它不愿意被我们开启,因为它不再帮助人类了。深域系统不可能被成功修复。这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除此之外,我还负责每天向所有人类幸存基地发送求救信号。按照过去的记录,从来没有人回应过。或许羽蛇基地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在这里浪费生命……或许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希望ta能有好运。”   ……   “今天是2182年11月1日,羽蛇基地还有幸存者五万余人。放出的十六节已经开始了筑巢行为,它们的繁衍速度比科学部预估得要快很多……外出的调查员有九人成为了它们的食物。或许,十六节是更为危险的敌人。”   “深域部已经放弃了对主脑的修复工作,多余人员被遣散,包括我在内只剩下二十人。”   ……   “今天是2182年12月16日,十六节已经全面失控……科学部又有了一个针对十六节的新计划。他们想要培养一条Alpha级别的蛇母,并且植入少量人类基因。他们想要采用我爱人的DNA,因此想要我的许可。他们是真的疯了。”   ……   “今天是2182年12月31日,我在库房值班。有人尾随我进入库房,想伤害我……但一条幼蛇咬伤了他。科学部的培养皿丢了一条Alpha试验品……该不会就是它吧?任凭我怎么拿东西砸,它都顽强地逃窜。真可笑,它逃命的样子,让我看到了我自己。我们所有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我决定放过它。它没有再做出攻击的举动。我们互相望着,直到科学部的人赶来。”   ……   “今天是2183年1月3日,它必须被污染……只有这样,科学部的实验才能起到效果。我们将它丢入了一个蛇巢,它进去之前看着我,像在求救。十二个小时后,它出来了。它受了很多伤,但它活着。”   “它被成功感染了。但它仍然有自己的意识。它没有攻击我。”   “它还给我带回了一枚儿童弹弓。很好玩,对吧?”   ……   下一帧画面中,赵静坐在椅子上,小腹隆起,而一条体型庞大而面目狰狞的蟒蛇亲昵地依偎在她的肚子上,下半截身子被一件红色的外套盖住。   巨蟒的肉瘤随着她的呼吸鼓动,十分诡异。   她看上去眼眶凹陷,脸色发白,但抚摸蛇的动作却异常温柔。   “科学部告诉我,它的确拥有我爱人的少量基因片段。所以我才能靠近它,取得它的信任。我画了一张全家福……虽然我的爱人已经牺牲了,但如果能坚持到未来那一天的话,我们还是会再相见的。我也给它画了一张,它很漂亮,不是吗?”   紧接着,画面一转,切到了少量蛇群和十六节的战斗中。一队渺小的人类奔跑在它们之间,就像几片薄纸,风一吹就碎了。   闻奚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作呕声,鼻尖动了动。   “哎不是,这……赵静到底经历了什么啊?”科斯卡差点被口水呛着,“她、她怎么想的?基因编辑蛇又是什么鬼东西?”   李昂冷冷回答:“看起来是一条人造羽蛇。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一个没有发展目标的族群忽然出现一个处于统治地位的霸者,会发生什么?”   科斯卡一头雾水,只见闻奚抬抬下巴,示意他们继续看。   屏幕中,一条巨蟒突然出现在了混战边缘。它盘在树上,血红的眼睛注视着蛇群。   随着低低的“嘶”声,蛇群如同接收到了某种指令,开始了分散作战。以一种有规划的战略反击发动攻击的三只十六节。   很快,十六节竟然败下阵来。   蛇群一拥而上,将它们分食干净。   而最后,随着巨蟒的低吟,蛇群出现了惊人的一幕。它们渐渐退散至丛林边缘,却又纷纷开始自相残杀,近乎撕扯般咬断对方的喉颈。   “你们看到了吧,它胜利了!”赵静欢欣若狂,“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它可以统治蛇群,而人类可以驯养它。看,它还会向我讨要奖励。”   镜头中,她递给了巨蟒一块风干的肉,像哄婴儿一般,还伸手摩挲着它的嘴角。   “这是我们解决污染的唯一途径。真希望还有别的幸存基地能看到我们的经历。曙光就在眼前了。”   ……   “今天是2183年2月26日,今天是羽蛇基地六十年来最重要的一天。我们终于安全地踏出了堡垒。我第一次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它充满了灰尘和潮湿的气味,也充满希望。蛇群离开了我们。它们大量死亡,彻底地走了。我们将它们的尸身烧干净了。”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米拉(Mira),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米拉最近还会说话了。我教它说‘妈妈’。”   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条蛇的影子,在若隐若现的光线中,它直立着上半身,如同一个人影。   低哑的“嘶”声似乎在逐渐变成微弱的人声。   “Mama。”   它说。   “这是我的家。”   “我听见了,它说这是它的家。对,这是我们共同的家。所有人都很害怕米拉,除了我。其实它也只是个孩子。”   ……   “今天是2183年6月3日,一切希望似乎被再次磨平了。十六节在丛林中大肆繁衍。仍然存在的少量羽蛇在它们的扩张下再次进入我们的领地,再次开始了掠食行为。不知道为什么,米拉并不愿意发出指令。晚上,米拉照常想来我的房间睡觉。我拒绝了。它看上去很失望。”   “我们在生产区发现了五具尸.体……不,其实只剩下五张人皮和骨架。它们的血肉都被吃干净了……他们认为是米拉做的,是他们误会它了,因为米拉告诉我不是它。生产区有一条暗道通往外部,一定有污染物从那里进来了。”   ……   “今天是2183年7月15日,最后一道防线被十六节攻破。它们在寻找食物,蛇群不能满足它们。科学部要将米拉驱逐出去,让它和十六节战斗,为我们争取时间。我反对。明明是他们让米拉被感染,为什么现在却不肯正视它的存在。它和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样的。”   “但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作为副指挥官,我签署了《紧急疏散计划》。基地官方将不再干涉个人的行为,想要留下或者离开都尊重个人意愿。我真切地希望有幸存者能够走出那片丛林。只要他们能抵达丛林尽头,他们就会看见那台电梯,有机会回到陆地上。无论外面是什么样的,总比这里安全——”   “我希望再去和米拉谈一谈。”   接下来,画面随着赵静的步伐来到了一处花园。   那条巨蟒的大小已经比半年前大出数倍,体积远超于普通的羽蛇。   赵静在尝试与它沟通:“米拉,我不愿意看到他们驱逐你……你明明可以不用经历这一切。你可以再试着控制蛇群吗,让它们去丛林中,拖延十六节的时间。这是我们的家,米拉,现在一切都很危急。”   巨蟒在慢慢地靠近她,如往常一样低下头颅,接受她的抚摸。   “Mama。”巨蟒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赵静的身体却因为喜悦而微微发抖。   她听见巨蟒的气音凝成了一句完整的话:“这是……我的家。”   紧接着,冰凉的触感碰到了她的皮肤。   她几乎来不及反应,钢针般的牙齿瞬间穿透了她的后颅。   黑色的污染素像流淌的液体,通过牙齿注入她的身体。   与此同时,她看见了不远处两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血糊……她忽然意识到,之前造成生产区死亡的凶手到底是谁。   赵静的眼神渐渐变得绝望,呆呆地注视着巨蟒。   就这样维持了几分钟后,巨蟒抽出了牙齿,离开了落在地上的镜头视野。   而赵静则强撑着找回自己的意识,跌跌撞撞地捡起袖珍摄像机往回跑。   她避开了人群,来到了科学部的实验室,从那里偷偷带走了一枚试剂和一支注射器。   然后通过位于地下通道的深域部返回外面的花园。   她没想到的是,深域部的同事们竟然还在。他们看见了她,其中一个非常激动:“我们发出去的信号有回复了!是沙舟基地,他们还活着!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幸存者!”   “是……吗?”赵静喃喃道,惊喜的情绪在眸中闪烁。   “他们的坐标是39.807.198,离我们虽然有点远,但也有机会——赵指挥,你怎么了,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面对他们的关切,赵静却退后了几步,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我授权你们发送求救坐标,等待救援。如果……真的到了没有办法的那一天,请把深域系统备份传输给沙舟基地,希望他们能用上。”   “赵指挥,你……”   赵静低声说:“祝你们好运,也祝人类好运。”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外套,握紧了试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深域部。   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降下。   不久后,滚落在地上的镜头传出了赵静震颤的声音:“你……你怀孕了?不,不……那些羽蛇并不是你的同类,你只想拥有你自己的同类,难怪……是我一直以来的误解。你只是在模仿我的行为……你根本,从未拥有人的感情!”   “是我的错误,我不会让你再继续伤害任何人了,”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会陪你一起的,米拉,我们一起下地狱。”   接下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和不属于人类的嘶鸣同时响起。赵静用尽最后的力气推翻了油桶,将引燃器丢了进去。   “这是我的……家。”赵静最后的声音,如是说道。   污染素在赵静体内蔓延,爆开了一朵血花。   蛇类的嘶鸣在燃烧的火焰中幽幽传来:“……Mama。”   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虚拟屏在播放结束后自动关闭。   但最后的惨叫声仿佛仍然回荡在耳边,令人心惊肉跳。   “所以……”科斯卡深呼吸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她成功了吗?那个家伙,到底死了吗?”   闻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语气散漫:“我们碰见的羽蛇和视频中的已经不一样了。比起视频早期的蛇群,那些东西和那条巨蟒更相似,会模仿人说话,会故意装成人。”   科斯卡费力地吞了一下喉咙:“那就是说,那个恐.怖的大家伙繁育了新的族群?它……它总不能还活到现在吧……”   “说不准,”李昂回忆着视频中的画面,“赵静想用来杀死巨蟒的试剂应该是某种生物毒素。但那条巨蟒已经不是普通的生物了……对污染生物而言,变异和适应的时间都很短暂。”   闻奚微微颔首:“十五年了,蛇群如此壮大,想必那条蛇母功不可没。”   想到这里,众人默契地陷入沉默。   “那赵静牺牲之后发生了什么?”科斯卡刚一出口,便有了不好的猜想。   闻奚说:“赵静临走之前让他们到万不得已时把深域备份传输给另一个基地,外面大量的蛇蜕和这里死亡的十九个人,都指向了同一种可能。”   是最差的那种可能。   他们没有等来沙舟基地的救援。   蛇母在短时间内孕育了大量蛇群,将十六节驱赶到了边缘地带,然后以这里的幸存者作为繁衍依赖的食物。   而深域部门的十九个人,则是活活在原地熬死的。   残忍的真相被这样剥开,让本就一路处于恐惧的几个人逐渐失色。   剧烈的悲伤和同情纠缠在身躯中,难以抑制。   此时设身处地,十五年前的绝望如冷风将人浇头。   没有希望,更没有自救的办法。   原来作为猎物的命运,从未终止。   “也就是说,那条蛇母还在外面的某个地方?”萧南枝焦急道,“那怎么办,陆队还没进来呢!”   “与其担心他,”李昂的声音苍白,“还不如担心一下咱们怎么出去。”   萧南枝看向闻奚。   闻奚却显得颇为冷静:“还记得赵静提到了电梯吗?”   众人摇头。   “阿利雅古城是在污染时代前是一座相当受欢迎的旅游城市。但是地形不方便停靠任何交通设备,所以应该有一样东西进行人员传输。赵静说,只要抵达那片丛林的尽头,就可以看见电梯。那台电梯,应该能让你们直接出去。按照方位来说,不会离飞行器太远。”   李昂没有轻易被说服:“但这些都是你猜的。”   闻奚继续说:“我们来时经过的丛林没有任何电梯的迹象,而且树木年龄较新。赵静所说的,应该是深域部另一侧出去的那片林子。”   李昂:“你该不会是为了去找陆见深现编的吧。”   他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见夏濛濛一脚跳上了平台。   “看这里。”她说。   灰白的墙面高耸,却在灯光下隐隐透出了一些凹凸不平的线条,宛如一幅巨大的地图。只是或许年岁过于久远,墙皮已经剥落许多。   萧南枝忽然被提醒了:“那盘录像带!赵静在深域部的那一段,她拍到了墙面,的确是有一幅地图!”   夏濛濛将录像带往前回了一段。萧南枝赶紧掏出纸笔记摹了下来。   与他们经过的路段一一比对完善后,得到了一张羽蛇基地的全貌。   “闻奚说得没错,电梯就在这儿,”萧南枝指着深域部外面丛林三公里左右的一个圆点,“我们可以从这儿出去。”   李昂反对道:“都十几年了,谁知道这个所谓电梯还在不在运营啊,你们别太想当然了。”   闻奚望着那枚漂浮在半空的“果核”,懒散地说:“试一试,或者原路返回,你们可以自己选。”   萧南枝一愣:“……那你呢?”   闻奚站在前方,双手插兜,嚼着一颗汽水糖。他微微侧过身,侧脸的线条更显昳丽,语气戏谑又轻松:   “谁让我是陆见深的旧情人呢?是生是死,我得找到他。” 第027章 第二夜 06   文/漱欢   李昂望着闻奚的背影,叹了口气:“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卖人设,没必要吧?”   “你懂什么!人家情比金坚。”科斯卡信誓旦旦。   李昂眼露怀疑:“真要这样他刚才怎么不跟某个人一起出去?好话都让他一个人说尽了,半点事没干过,连担心都没有。而且你没发现吗,咱们几个好歹还绝望悲伤难受一下,他也太冷漠了吧?看他那开心的样子,他还是人吗?”   萧南枝刚要反驳,隐约听见闻奚在哼歌,曲调欢快。她默默忍了忍,对李昂说:“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先找到出去的办法。”   不远处,闻奚望着浮空的巨物“果核”,慢慢走近了一些。   只有当他完全站在果核下方时,才能看见这东西并不是真实地违背物理规律。   无数条透明细线组成了一张网,将这枚“果核”完全吊在了半空中。那些线极细极密,如果不在特定的角度,根本无法注意。   闻奚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一根最近的线。触感坚韧,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那一根线的一端接入墙内,另一端则缠绕在“果核”表面如蜂巢般的小孔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但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好奇心驱使着他抬手触碰。   就在掌心碰触到“果核”粗糙的表面时,那股絮语的声音再次向他袭来。如浪潮般引诱他再靠近一些。   与此同时,闻奚感觉到了它的“心跳”。   一鼓一息。   仿佛有一盏灯被这巨物包裹着,金色的光点从裂缝中析出,连成一条线。每当膨胀的节点来临时,光点都会愈发明烈,宛如跳动的心脏。   “这是……活物?”萧南枝走到他身旁,仰起头。   闻奚仍然用手抚摸着它的表面,低声说:“不,这是机械。”   机械运作的声音从在业已老化的表壳中传出,造成一种它活着的错觉。   萧南枝震撼不已:“……这就是工业文明的顶峰吗?那颗属于宙斯系统的大脑?”   闻奚的声音近乎叹息:“可惜了。”   它已经死去多年了。   久到没有人能想象它在污染时代之前拥有怎样的辉煌。   更何况在他们眼前的,只是一个备份。   “要是它还能重新开启就好了,”萧南枝挤出一丝笑容,“那我们就有救了。”   闻奚说:“没用的。”   “什么?”萧南枝以为自己听错了。   闻奚微微仰头,褪去笑意的眸色格外冷淡:“如果一切都已经注定了,那么无论走多远,都一定会回到原点,回到那个结局。”   “不是的,”萧南枝认真地反驳道,“我们还远远没有到结局。”   “……不是吗?”闻奚自言自语道。   那一刻,萧南枝忽然感觉,眼前的人站在明亮的光线下,却也处于阴影中。他的影子有时会和那片潮湿危险的丛林重合,神秘而孤独。   她扬起嘴角,鼓励道:“别这么悲观,我们还会有别的方法。”   闻奚懒散地叹了口气,余光却骤然一滞。   科斯卡不知蹿到哪台超算机旁边,又纯粹出于好奇胡乱按下了一些按钮,然后闷头闷脑地走到大门边,狠狠拍了几下。   只听“滴”的一声,门上出现了巴掌大小的一圈光点,是隐藏的按钮。   李昂目瞪口呆:“你这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牛哇。”   科斯卡疑惑地摸摸脑瓜子,反应过来后“嘿嘿”一笑,完全听不见萧南枝的阻拦声,直接一巴掌拍上了按钮。   光点按顺时针方向亮了三圈。   闻奚头顶的那枚“果核”也忽然发出了持续的低鸣声,从沟壑溢出的光束逐渐增强。   只听轰隆巨响从近处的墙壁传来——   “果核”身后连着通往陌生丛林方向的那一整面墙都消失了!   一条弯曲的石板路和高大的树林出现在众人眼前。   室内耀眼的光线将前路照得异常分明。   科斯卡兴奋极了,见大门没反应,索性从旁边绕出去。然而只听“咣当”一声,他捂住了额头。   “*他爹的,是玻璃!”   一扇高达二十余米、长逾五十米的巨大玻璃取代了灰白的墙面,仍然将他们困在原地。   闻奚站在台子上,借着光线看见了石板路间停留的黑色影子,金属质地的尾巴折射着冰冷的光泽。   那头森狼停在道路边缘,悄然回首,仿佛与闻奚对视。   然而不到三秒,它似乎听见了什么,耳朵一动,抬腿便跑。但它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明显不如先前那样迅捷。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一棵树跳到了另一颗树上。他的动作敏捷而轻松,观察时警惕地看了过来。   “陆见深!”   “陆队!”   几道声音齐刷刷响起。   闻奚朝他挥手示意。   然而,陆见深的视线只是短暂停留了几秒,随后便离开了那棵树,追着森狼的踪迹而去。   李昂:“……他故意演的吧?”   科斯卡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完了呀,他根本看不见我们。”   夏濛濛借着手中的长枪狠狠地敲打着玻璃——然而除了声音,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那个赵静怎么没提过这破机房还有这作用?”科斯卡想不明白。   “深域部是机密部门,”萧南枝努力搜寻着线索进行推测,“这里的一切都是完全隔开的,要保证最高级别的安全……来应对特殊情况。这也是他们十九个人没有死于蛇口的原因。我们可能在无意中触发了这个安全系统,通常只能等它自己解除危险。”   闻奚弯起眼睛:“在这儿干等十几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李昂冷着一张脸,呼气时,额头的几缕银发飘了起来。头发还没落下来,他惊呼出声:“卧槽,那是什么东西?!”   科斯卡声音颤抖:“你他爹的怎么好像很兴奋啊?”   李昂生怕看不清楚似的,五官都要贴在玻璃上了:“你懂什么,蛇母!这辈子见一次也值了!”   闻奚望向窗外,诡秘的气息一再浓烈。   如深潭般庞大的黑影从丛林中慢慢涌出。   首先露出的是一截尾巴,遍布凹凸不平的肉瘤,仿佛藏匿着无数胚胎的温床。深绿色的黏液从坚硬的黑色鳞片间渗出,在所经之处留下痕迹。   闻奚的眉心一跳,好在密不透风的玻璃阻挡了腥臭气息的蔓延。   那东西的全貌却始终隐匿在阴影中,将自己悄无声息地藏好了——只有从室内的角度能窥见几分。   然而有人正浑然不觉地潜行在丛林中。   “陆队!小心后面!”科斯卡大喊道。   陆见深却完全没有反应。   他瞄准了行踪迟缓的森狼,从横斜的树枝一跃而下。银色的刀光藏在左手,随着侧翻的动作反手一闪而过。   科斯卡捏紧了拳头:“YES,陆队招牌的反侧左手刀——”   ……招牌?   闻奚饶有兴致地观察。   这只头狼也并非是好对付的。它几乎没有在意身上的伤口,而是奋力一扑——疾行间拖拽着陆见深。   但没有人看清下一秒,刀光是如何忽然出现在了他的右手中。   锋利的刀尖顺着森狼的肚皮一把插进,然后借着惯性往后,瞬间划开了一道惨烈的口子。   在狰狞的呜咽声中,森狼跌出数米远。   留在原地的人影单膝着地,刀尖撑住地面。刀背映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然而这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一颗诡异而庞大的头颅从树丛中钻出,数根细长的蛇信窸窣,瞬间卷走了地上的森狼。   血肉模糊的吞咽声短暂而漫长,只剩下石板路尽头的一滩血迹触目惊心。   无数幽绿的眼睛遍布于肉瘤堆积的蛇颅,此刻贪婪地直视前方的人影。   细密的“嘶”声传递着潮湿诡谲的震慑,在一人一蛇的对峙中压倒般涌现。   “啊啊啊啊啊啊——”科斯卡突然大喊了起来,“快快看看看看看看!”   随着他的怪叫,众人才注意到玻璃墙外忽然出现的蛇群。   它们是从上往下爬行的——减少了被察觉的时间。但由于数量过多,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宛若一片黑色的潮水,很快遮挡了视线。   李昂捂住眼睛:“不行了,救——”   萧南枝关心道:“没有血,不用晕。”   李昂声音虚弱:“可是我还有密集恐惧啊!”   不断涌来的蛇群凝成团状,仿佛没有痛觉般不断猛烈地撞击玻璃墙。接连不断的撞击声让墙面开始颤动。   科斯卡不解道:“这不是单向玻璃吗?它们难道有透视?”   “不是视觉,”闻奚慢悠悠地说,“是温度。”   经他一提醒,众人方才感受到,室内的温度好像的确在缓慢上升……   而热源则来自那枚精密的“果核”。   受到温暖吸引的蛇群愈发聚集,只争先恐后想要穿过玻璃朝热源聚拢。哪怕砸成了碎泥也不罢休。   李昂默默地戴上了变色眼镜,拿出侧写本迅速描了几笔。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画画?”科斯卡干呕了几声,实在是没有可以吐的存货了。   萧南枝心惊肉跳地听着外面的撞击声,看向仍旧一脸散漫的闻奚。   “那现在怎么办?”她问。   闻奚蹲在台子边,单手托着脸,一副无辜模样:“你是战术指挥啊。”   萧南枝声若蚊蝇:“……这一题没学过。”   “那我给你几个提示,”闻奚说,“这面玻璃最多再坚持十分钟,等他们进来,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萧南枝看着他:“就这么简单?”   闻奚忽然一顿:“差点忘了,这里还存有柴油。”   “所以……”萧南枝尽力压制着恐惧整理思路,“如果我们能把电机室的燃油引到这里来,就可以直接点火。但是怎么做到呢?”   闻奚刚要再给点提示时,只听“咚”的一声巨响从身后传来,震得他一抖。   他慢慢回头,只见一个人影利用绳索顺着实墙爬上了高处,手里握着一个小锤子,正贴着耳朵听墙内的声音。   夏濛濛淡淡地往下瞥了一眼,手起锤落,在墙面留下了蛛网似的裂缝。   李昂睁开了一只眼:“我怎么觉得濛濛姐在骂我们一群废物。”   科斯卡佝着虎背点点头:“我也觉得。”   他当即决定加入帮忙,绳子还没套稳,几块水泥砖从天而降,砸在了他的脚边。   高处已经有了一个半人大小的窟窿。   夏濛濛躬身钻了进去。不到两分钟,她拖着一根直径近乎臂长的管子出来了。管口架在墙上,深色的燃油裹满杂质,如洪水一般泻出。   底下的几人立刻跳上台子,接应了夏濛濛。   科斯卡的眼神充满崇拜:“濛濛姐,你怎么做到的,教教我?”   夏濛濛平静地说:“小事。”   四人转而一起望向闻奚:“那现在呢?”   闻奚:“?”   闻奚嘴角一勾,朝外面的蛇群扬扬下巴:“等着呗。”   他们来到了玻璃墙边,站在较为隐蔽的位置,持续观察着蛇群的动向。   按照闻奚的分配,等一下由夏濛濛和科斯卡开路,趁乱先冲出去。   萧南枝握着地图,深吸了一口气。   透过蛇群缝隙,能看见笔直的石板路空空如也。陆见深和蛇母都消失了。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不到三公里就能找到电梯。”   萧南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闻奚的语气似乎严肃了几分。   “如果电梯出了问题,那么就想办法回到城楼。信号弹只能用一次,会引来十六节。但如果电梯可以用,你们直接出去,返回基地,不要等。”   李昂诧异地扭过头,不太明白闻奚的意思:“你……”   但萧南枝迟疑着点头:“记住了,我会想办法的。你……你们要小心。”   她话音一落,只听一道压抑的裂纹声响起,紧接着是无数碰撞中产生的清脆。   那一道黑色的浪碾碎了整面壮观的玻璃,涌入了室内,转瞬间淹没了大片的超算机。   夏濛濛和科斯卡贴着墙角利用激光枪开出了一条路。   奇怪的是,蛇群并没有冲着他们来——比起他们,蛇群似乎对热源充满了奇异的热忱。   “等、等一下——”萧南枝喊了一声。   或许是羽蛇的鳞片过于坚硬,她手臂处的外套很快透出了血迹。血腥的气息开始吸引着周围的蛇。   “嘶——”一条黑色的羽蛇回过头,朝她游来。   萧南枝背脊一僵,几乎握不住枪。   一片刀光贴着她的眼前闪过,隔断了蛇头。   闻奚反手收回短刃,将她推给了李昂。   李昂扶着萧南枝,扭头看见双手捂住耳朵的闻奚:“你干嘛?”   闻奚跟看傻子一样看他:“打火机是定时的,嘭——”   随着他的声音,爆炸的巨响从他们身后的深域部传来。   火光瞬间蹿到了顶部的十字架上,像一片盛大的红色海洋。黑压压的蛇群还在源源不断地游入其中。   漫长的哀鸣纠缠着汹涌的火焰,无穷无尽地吞噬着一切。   而那枚“果核”形状的主脑安静地停留在火海中,隔着时明时暗的光线与闻奚对视。   “它好像还在保护着人类。”夏濛濛低声说。   闻奚收回视线,朝他们微微颔首,随即与他们分开,转身朝丛林西侧的方向去了。   这片丛林和他们来时经过的很不一样。尽管都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这里的树木更加高大,生长得尤为茂密阴森。而半掩在泥土中的白骨也随处可见。   没有浓密的雾气,错杂的枝叶却也极为遮挡视线。   闻奚吸了吸鼻子,顺着浓烈的气味在丛林间穿行了一段路。   这附近的蛇巢在逐渐增多。   大部分都是幼蛇,甚至还有近乎透明态的蛇胎。它们缠绕在一起,相互啃噬。绿色的黏液时而从枝头滴落。   闻奚放轻了脚步。   一阵阴冷的风经过了他的身后。   他握紧了那把KL401,眯起眼睛。   就在风声停滞的同时,闻奚侧身收回半步,枪口朝着身后一抬。   消音的闷响传来。   一条长有红色肉冠的蛇正俯视着他。   它的颈部渗出了黏液,无数细小的肉线如触手钻了出来。   闻奚拔腿就跑。   ……该死,忘了腿上还有伤!   闻奚在心中叹了口气。   时运不济啊,枪法还不准——   那条蛇一直穷追不舍,让他也没办法停下。好在前方有个豁口,看起来是片空地。   他奋力往前一跃,单手抓住树枝,竭力一荡。   “看这儿!”   一枚汽水糖如抛物线般划出一道弧度。   然而那条黑蛇却并没有上当。   ……真是太浪费了!   闻奚愤恨不已,双腿一蜷,顺势往前一滚。   眼睛刚眨了一下,一个血盆大口出现在眼前。浓重的腥气伴随着摇动的数条蛇信,仿佛正在欢迎他。   一道黑影从侧面撞来,带着他滚出数米。   而那条追来的黑蛇则正好没入了蛇母口中,传出“嘎吱”的诡异声音。   闻奚躺在地上,闷声道:“敢情我是给它送外卖了。”   他侧过头,看着半压着自己的陆见深。   “喂。”闻奚喊他,却蓦然一愣。   陆见深的视线一顿,只听闻奚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见陆见深这么狼狈。   浑身都是泥泞、黏液和血迹。脸上稍微干净一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什么?”陆见深似乎不理解。   闻奚抬手抹掉了他侧脸的一点泥巴,弯起眼睛:“没什么,夸你好看。”   陆见深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侧身起来,拉了一把闻奚。   森冷阴暗的气息在逐渐逼近。   “不要乱走。”他说完,右手掌心的刀稍一转向,迎着蛇母而去。   银色的刀光和黑影缠绕在一起,低鸣的风声偶尔传出血糊糊的声音。但分辨不清究竟受伤的是谁。人类的优势在于体型小、动作敏捷,但蛇母拥有惊人的学习能力,能够迅速抓准预判的时机。   数道刀光闪过,落叶簌簌而下。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藤蔓裹缠着蛇尾摔出数米,滚落至空地处。   那个黑色的人影摇摇欲坠地站在树枝上,跳下时翻滚了两圈。那张苍白的脸旁多了几道血迹。   “喂!陆队你没事吧!”一个声音从陆见深附近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   不远处的闻奚疑惑地看向两个冒头的人影。   ……是李昂和夏濛濛。不是都让他们走了吗,来这儿干什么?   真是该死的自作聪明。   李昂朝他喊道:“科斯卡受伤了!我和濛濛姐来支援你们!”   闻奚的手放在耳朵上,完全听不见。   他只知道,李昂这一喊,必然激怒蛇母。   “嘶——”   阴冷的嘶鸣藏着愠怒。   蛇母朝着陆见深他们的方向俯冲而去,扫射的激光枪却似乎对坚硬的鳞片不起作用。   夏濛濛瞬间跳开,吸引蛇母的注意。   但明显她并不熟悉这里的地形。   很快,蛇尾猛地一扫,将她和李昂分别拍出去数米。二人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蛇母缓缓朝他们游动,靠近了离得最近的李昂。   “法克,”李昂用两秒的时间想好了遗言,“这要是在医学院,我高低要给你开颅三次。”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冰冷的蛇信。   然而预想中的触感只是短短一瞬,一声清脆砸在了蛇母的颅顶。   蛇母定在原地,细密的眼睛在鳞片间张开。   李昂努力撑起脖子,看见不远处的闻奚晃了晃手中的儿童弹弓,挑衅似的朝蛇母勾勾手:“来啊。”   蛇母似乎在思考。   但下一刻,它作出了决定——瞬间调转方向朝闻奚游去。   黑色的阴影笼罩着他的脚步,森森的潮湿从鼻腔进入肺腑,令人忍不住剧烈咳嗽。   最终被狠狠踩在地上时,闻奚完全没有意外。   只是被坚硬的鳞片压住的伤口令他微微皱眉。   “怎么,看到这个很熟悉啊?”他嗤笑一声,伸开的右手摇了一下那支儿童弹弓。   蛇母头颅中央的那只幽绿眼睛停止了转动。   似乎那东西真的能让它想起些什么。   “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人了吧?”闻奚笑得呛住了,直视着那些恶心的眼珠子,“畜生只能当畜生,这里也不是你的家。”   一根从蛇口蔓延出的蛇信缠住了闻奚的右手腕,瞬间勒紧,疼得失力。   闻奚的胸腔起伏,感觉五脏六腑几乎被重物碾碎,右手也已经失去知觉。   眼前浮起一片黑色的阴影。   他强撑着意识,看见另一根蛇信卷起了那枚弹弓。   但同时,一股绿色的污染素通过蛇信慢慢靠近了他的手腕。它会注入他的身体,然后将赵静的结局复刻在他身上。   闻奚感觉有一股腥甜从自己的喉咙漫出。   “你知道……咳咳,赵静是怎么死的吗?”他勉强支撑着声音,笑意仍然散漫。   缠绕的蛇信却忽然停滞了。   “赵静……你对这个名字确实有反应啊,”闻奚猛烈地咳了两声,“你确实还记得她。”   一根生满吸盘的蛇信缓缓经过了他的脸颊。仿佛一把刮骨刀拂过,几乎生生地扯下皮肉。   闻奚却面不改色地接着说:“因为你不是她的同类啊。你是她的敌人,从一开始就是。她只是短暂地……咳咳咳咳,产生了误解。她应该很后悔吧,竟然对你这种东西产生了恻隐之心。”   幽绿的眼睛瞬间竖成了一条线,几根蛇信缓缓缠绕上他的身体。   闻奚咧开嘴:“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剧烈的疼痛从四肢传来。在隐痛之中,好像有一股细密的线通过耳膜和鼻腔进入了他的大脑。   与他的神经相连。   近乎麻木的痛楚中,一些遥远的画面不断涌现在他的眼前。   那些似乎是属于蛇母的记忆。   通过那双幽暗的眼睛,无数片段堆叠在一起,在灵魂末梢颤动。   他看见了蛇母的出生、成长……   它从培养皿中睁开眼,起初只是接受驯化。惩罚或者奖励,这一切都令它厌倦。它不理解为什么,它和那些穿白大褂的他们,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它咬死了其他所有培养皿中的蛇。那些蠢东西和它不一样。   从实验室逃出的它碰到了一个女人。   它那天被注射了安眠剂,但那个女人没有杀死它,而是将它从仓库角落抱走。女人的气息与它基因中的一部分产生了共鸣。   它好像觉得很熟悉。   她叫赵静。   赵静告诉它,“家”是一个充满了同类的地方。   那么这里是它的家吗?   没过多久,它被无情地扔入了污染堆。它从厮杀中获得了污染基因,意识却没有完全消弭。   它还是一条幼蛇,以为浑身伤痕地取得胜利就可以获得赞许。   它愿意在赵静面前扮演一个乖孩子,好像赵静看见它捡回来的弹弓时,也会露出惊喜的笑容。   但有时它也会被猎杀的本能左右。   不知道为什么,它不想让赵静知道这件事。   它想,或许它能够通过模仿赵静,也孕育自己的同类呢?   又或者,它可以把赵静变成同类。   但是它不明白,为什么赵静会用那种眼神看着它?她在质问它,为什么要杀死仓库的人类。   它没有杀死人类。   它循着气味找到了一只丑陋的三头鸟,那东西会扒干净皮再吃肉。   它杀死了这只三头鸟,和它的同伴。   赵静似乎看到了这一幕,对一地的血污感到了恶心。她好像不太适应。   于是它也下定了决心,它要把赵静变成它的同类。这样她就会适应了。   将污染素通过蛇信注入对方的体内。对,它就是这样变得不一样的。   但它似乎用错了方法。   ——赵静太弱小了。   她既脆弱,又反抗。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不能变成同类?   于是它遵从了自然本能,吞噬了她。从此以后,她就是它身体的一部分。   她是它杀死的第一个人类,也成为了它的家。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它身体中出生的小羽蛇和它不一样。那些愚蠢的东西,只会遵从捕食与嗜杀的本能。   无论出生多少,都与它自己存在差异。   反而是那些人类……那些蜷缩在堡垒中的人类竟然反抗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明明那么弱小,就像赵静一样,一捏就会碎。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做无用的反抗?   它起初为此感到愤怒,而后却迷恋上了玩弄这种反抗的滋味。好像在这样的抗衡中,它才找到了,同类。   ……   没入神经的触感突然松懈,将闻奚的意识从昏沉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闻奚撑开双眼,看见了蹲在蛇母头顶的人影。   陆见深的双臂绕过蛇母的颈部,刀身完全没入颈下的肉瘤,渗液不断涌出。   地上是打空的短.枪。   趁着他争取到的时间,闻奚往旁边一翻,几乎支撑不稳身体。手摸到了草丛里的一把短刃。   但蛇母已经处于暴怒的状态,它直直地盯着闻奚,根本不顾身上的攻击,蛇尾猛地朝他攻来。   短短一瞬间,蛇尾卷起了他无力的右臂,将他整个人吊在了半空中。随即撑开口齿,准备活活吞掉他!   就在猎物的脚尖碰到黑色的鳞片时,原本软如薄纸的人类却猛地一侧身,一道银光从右手消失,出现在左手掌心,插入了蛇颅中央那只幽暗的眼睛。   “谁告诉你我是用右手的?”闻奚的笑意虚弱。   与此同时,陆见深的刀完全划开了肉瘤,然后收手借力,斩断了吊住闻奚手腕的蛇信。   “活着很痛苦吧?”闻奚跌坐在地上,望着几乎发狂的的变异生物露出笑容,“那你就别挣扎了呀。”   陆见深猛地拽了他一把。   “咚”地一声,重力枪从后方击碎了蛇母的头颅。   瞬间的爆破压力几乎将闻奚弹了出去,但有人拉住了他,冰凉的掌心遮住了他的眼睛。   随着一声巨响,蛇母摔在了地上,烂成一滩泥泞。   “咳咳咳咳……那么多人命……便宜这东西了,”闻奚撑着陆见深的肩膀,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不满地抱怨,“不过好歹……打准一点。”   “没用过这个,坐标点在变。”二十余米外,夏濛濛收回枪,枪口朝地面支撑着虚弱的身体。   李昂拿着望远镜瘫坐在原地,长舒了一口气。   闻奚抹了一把嘴角,手背全是血污。他的额头靠着陆见深的手臂,也不知过了多久,咳嗽才缓缓停止。   他感觉陆见深的另一只手一直捏着自己的肩膀,似乎生怕他倒下去。   这种感觉很陌生——因为在过去每一个危险的时刻,他都只能依赖自己。从来没有一只手像现在这样,努力支撑着他。   等心脏逐渐恢复平稳,闻奚仰起满脸的血污,朝陆见深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我想,”闻奚嘴角的笑意清浅,“要是我们一起死在这儿,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陆见深看着他,漆黑的眸色仿佛更为复杂。   “不会的。”他说。   闻奚有点失望:“你不愿意啊?”   陆见深盯着他:“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闻奚的脚尖一动,踹飞了石子儿:“说得跟真的一样。”   “蛇母的长触含有大量神经元,在接触到你的神经细胞时会与你产生共感,”陆见深仍然注视着他,“你真的没事?”   闻奚照实说:“除了头疼也没别的。哦,好像还有点饿。你不担心我被污染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连调笑也显得飘忽。   陆见深从背包中拿出了一个蓝色的小鱼罐头,打开盒子递给他:“你还活着,说明没事。你看见什么了?”   闻奚迅速塞了一大口,简明扼要地复述自己的见闻,最后总结道:“反正这货就是很生气,它可能忘了,自己原本就不该存在。”   “以后尽量避开。”陆见深的睫毛轻动。   “为什么?”闻奚反问道,“你也经历过这样的共感?”   陆见深轻轻一瞥:“没有。但我见过,共感的人死在我面前。你最好忘记这段经历。”   然后他松开手,转身走到了蛇母的尸.体边。利刃顺着鳞片边缘没入,一寸一寸切开。   过了一会儿,陆见深回到他身旁,在他眼前摊开掌心。   一枚红色的薄片躺在那里。血污已经被擦干净了,看上去完好无损。   闻奚凝视着他,随后露出灿烂的笑容:“谢谢。”   闻奚朝他伸出手,借着交握的力量站了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跟在陆见深旁边,往蛇母的肚子里瞅了一眼。   那头森狼还没被消化,被挤压在一团羽毛和肉泥之间。   陆见深切下了森狼的尾巴,这才让他看清楚。   那并非完全的金属质地,而是细长的尾部末端。一根一根的钢针形成了天然的保护。   这头森狼,和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污染物都不一样。   闻奚半靠着他,轻轻挑眉:“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陆见深低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过啊。”闻奚理所当然地眨眼。   陆见深看着他:“碳钢尾的鳄鱼,金属翅膀的马蜂——”   “马蜂是我编的。”闻奚诚实交代,顺便将耳机塞入右耳。   他盯着陆见深手里那截尾巴,忽然喃喃自语:“……但是竟然出现得这么早,是我记错了吗。不会吧。”   陆见深仍然注视着他:“你在哪里见过?”   闻奚干笑了一声:“我又不记路,怎么会记得。”   “它们在进化。”陆见深压低了声音,眼眸中渐渐浮出了一种闻奚看不太懂的情绪。   大概是悲伤。   浓烈的悲哀和迷茫融合在一起,将那双静如深潭的眼眸掀起波澜。   让人忍不住想碰一碰。   闻奚张开的手指又蜷了回来,强行咳嗽了几声。忽然,他瞥见一样嵌在蛇母肚子里的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但亮晶晶的。   “真好看。”他哑着嗓子说。   陆见深蹲下用刀剜了出来。   那是一枚玫瑰花瓣形状的小水晶,薄薄一片。虽然不够透明,材质一般,但像是盈着一汪蓝色的水,是非常漂亮的工业产物。   陆见深却像是见到了什么稀有物,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   “原来你喜欢这种东西啊,”闻奚恍然大悟,“倒是比狼牙稀奇。”   陆见深背对着他,轻轻抹去了那枚水晶表面的污渍,然后从背包中拿出了一根银蓝的短线。   穿过本来就有的微小孔洞,像一根精致的手链。   闻奚蹲在他旁边,主动伸出左手,眨了眨眼:“谢谢啊。”   陆见深盯着他的手腕看了两秒,说:“右手。”   闻奚乖巧地换了一只手给他。   线似乎还是有点长,需要多绕一圈才完全适合细瘦的手腕。   闻奚不动声色地将衣袖往下拉了一些,遮住了右手臂的伤口。   等系好了,他晃了晃手腕,左右看了一眼,满意地点头。   “其实我也不是要谢这个,”闻奚将手伸直,欣赏了一下新饰品,然后想了想,“是想谢谢你遵守承诺,为我冒这个险。”   陆见深却说:“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是吗?”闻奚不甚在意,注意力仍然在手链上。   陆见深的声音压得很轻:“不用谢。”   闻奚一愣,身旁的人却忽然走掉了。他转过头,望着陆见深匆匆的背影,懒洋洋地勾出笑意。   他随手往后扔了一枚打火机,黑色的鳞片骤然淹没在剧烈的火焰中。 第028章 第二夜 07   文/漱欢   一行四人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丛林深处而去。   “就在这边了——”李昂指了一下路。   燃烧的烟雾在他们身后涌动,想必是深域部的火势仍在扩散。巨鸟的黑影在高处盘旋,嘶鸣声尤为尖锐。   不远处的石壁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朝两侧推开,露出了隐蔽的电梯。   “这里!”萧南枝朝他们招手。   早年用于旅游的电梯修建得极为宽阔,只是多年的灰尘堆积,气味非常难忍。   科斯卡受了不少伤,腹部是一片血污。好在李昂已经做过了处理。   他勉强撑着神志,看见闻奚他们之后才沉沉睡去。   “好在电梯使用的是备用电,而且有存量,”萧南枝按照刚才研究过的操作手册,扶了一下摇杆,“那边油箱爆炸应该不影响……”   爆鸣声从近处的丛林中传来,俯冲的翅膀拍落了枝叶。   萧南枝绷紧的神经一震,几乎不知所措。   但她余光瞥见跌坐在地上的几人,毅然冲向了门边,狠狠拍下了红色的关门按钮。   只听“咚”地一声,两只十六节接连撞上了紧闭的电梯门。   电梯缓缓上升,将一切留在了火海中。过往历史中存在的痕迹或许将彻底磨灭,只有记忆会停留在人的脑海。   火光摇曳,倒映在众人的眼眸中。   劫后余生并没有带来喜悦,反而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要是……能早一点破解信号就好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萧南枝红了眼眶,深重的悲伤从心头涌来,难以抑制。   小声的抽泣让密闭空间内的氛围更加低沉。   闻奚靠坐在角落,全身上下说不好哪里不痛,但主要是头疼。他望着玻璃外剧烈碰撞的火光,过了一会儿发现对面的人在看他。   “那个,”李昂蹲在地上翻医疗包,挪开了视线,清了清嗓子,“之前对不起,是我说话太大声了。”   闻奚迷茫地抬眼:“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李昂拿来酒精纱布,捏在掌心:“我说,对不起!”   闻奚扭头问陆见深:“你听见有人说话了吗——啊!”   李昂一把将纱布按在了他的腿上,眼神警告:“你别得寸进尺,喊谁都没用。这里只有我是医生。”   闻奚生无可恋:“那你还是让我自己处理吧。”   李昂将酒精包发给其他人,然后转而拿来消毒后的镊子。他盯着闻奚伤口看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只说:“谢谢你。”   冰冷的镊子尖却毫不犹豫地挑开了伤口。   闻奚拽紧了身旁人的手臂,五官扭曲,痛得难以置信:“你就这么报答我?”   李昂的视线停留在闻奚拽紧的袖子上,搬出自己的道理:“怎么说我们现在都扯平了。要不是你非要去救陆队,我和濛濛姐也不能冒这个险。”   闻奚莫名其妙:“我让你们帮忙了吗?”   这话让电梯中的氛围一时凝滞,但李昂却撩了一下头发,露出笑容:“同伴之间互相帮助的是应该的。”   “……同伴?”闻奚狐疑地重复道。   “你伸出手,”李昂提醒道,“握拳。”   闻奚以为他是要接着处理伤口,因此懒懒地照做。不料下一秒,李昂也握紧拳头,和他的手撞了一下。   “这才对嘛。”李昂收回镊子,扭头去察看科斯卡的情况。   半空中的手尚未收回,夏濛濛也面无表情地过来碰了一下。紧接着,萧南枝抹掉眼泪,也学着那动作捏拳,既哭又笑:“还好大家都活着。”   闻奚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扭头看向陆见深,将拳头往前伸了伸。   等待片刻之后,身旁的人捏紧手指,轻轻撞上了他的。陆见深的手还是很冷,但却有种郑重的意味。   像达成了某种契约仪式。   闻奚想了想,上半身往前,拳头向下,碰了碰昏迷中的科斯卡的手指。   ……   很快,电梯到达了最高处。   出去后,众人顺着爬满藤蔓的楼梯再走了一小段,打开头顶的金属盖门。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眼前仍然是那片干涸的荒原。   夜色如墨,星光照影。   闻奚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外面的空气都是甜的。   不远处,沟壑升起的浓烈黑烟熏烤着悬崖峭壁。外侧的那台飞行器表面也逐渐变了色。   走回到飞行器旁边后,状态稍好的李昂和萧南枝负责再次检查其余人的身体状况。好在没有人被感染。   在启程返回之前,得进行一定的伤口处理。   陆见深基本无碍,主要是体力耗费。夏濛濛有一些简单的外伤,也很容易料理。相对来说,伤势最重的是科斯卡。他在撤退到电梯的途中为了引开蛇群,被一条蛇尾贯穿了腹部,还没从昏迷中醒来。   至于闻奚,除了左腿,主要是看不见的内伤。衣服上全是血印子,一眼看去尤为惨烈。但他本人正翘腿哼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他唯一的感受是头疼。   可能是当时蛇母的触手伸入了脑子里,那股恶心又刺痛的余韵还在隐隐发作。与这个相比,身体上的伤都算不了什么。   大不了再多休息一阵吧。   “我看他是最好躺上三个月了。”李昂探过头,发现萧南枝在重新给闻奚缠绷带。   萧南枝犹豫片刻,直言不讳:“以后还是别逞能了。”   闻奚刚要反驳,又听李昂说:“就是,还真以为自己和队长的刀法一样好了啊。枪都不带,当自己是什么冷兵器天才吗?”   方才在电梯中的友好荡然无存,闻奚只觉得耳朵吵,因此怂恿萧南枝:“他这么啰嗦又自恋,你下次安排他去当博物馆解说算了。”   李昂当即反驳:“那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吗?况且我哪里说错了?”   闻奚脑袋一歪,表情毫无温度:“我刚才想起来,不是让你们直接去搭电梯不要等吗,一个二个是嫌活得太久了?”   李昂保持着风度翩翩的笑容:“你又不是队长,凭什么听你的。”   萧南枝终于忍无可忍:“你们能不能少说两句!”   她冷着一张苍白的脸,系绷带的手有些颤抖,似乎为了刚才那一句大声的吼叫而心生愧疚。   “……抱歉。”她小声说,然后转身离开了那里。   李昂正要叫住他,被闻奚拦住了:“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会儿吧。”   李昂嘀咕道:“还不如和我多说会儿话,坚持到回家就能去看心理医生了,多完美。”   闻奚听着他一个劲儿地叨叨,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他们第一次直面污染生物,精神状况有起伏是很正常的。   等外伤基本处理完毕,闻奚沿着飞行器外侧走到了悬崖边。他盘腿坐在风向上方,盯着浓厚的黑烟发呆。   乌云逐渐飘来,开始下小雨了。   他坐了一会儿,感觉腰背酸痛,正伸懒腰时却忽然停下了动作。   陆见深正蹲在飞行器的另一侧,低头望着底端和地面的一寸缝隙。   在一米远的位置,有个黑影缩成一团,贴在滑轮边。   “你这么看着它就能出来?”闻奚蹲在他身旁,感觉这一幕十分新鲜。   开玩笑,陆见深竟然也有看起来十分疑惑的时候。   闻奚从兜里摸出了半块饼干,揉碎了摊在手心,从飞行器底下递了进去。   陆见深似乎想拦他,但思索了几秒,放弃了。   过了一会儿,一阵窸窣的轻响传来。   闻奚感觉到手心的饼干屑正在被舔舐,痒得发笑。   一只毛发肮脏的小型生物从底下钻了出来,顺着闻奚的手吭哧吭哧地吃着饼干。   李昂吓了一跳:“喂,这什么新变异品种——”   “没污染,”闻奚澄清道,“正经狗勾。”   他弯着眼睛,看着眼前瘦弱的的生物。它的右侧后腿只有一半,难怪走路时左右摇晃。   但就算如此,它也挣扎着,拼命要在这个世界活下来。   “有点东西啊,”李昂赶紧拿过速写本,“很多小型动物都灭绝了,要不就是变异成了祖宗都不认识的样子。它竟然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活下来!”   等饼干吃完了,小狗抬起头,才忽然露出了警惕。它发出几声低吼,慢慢退后了几步。   李昂大剌剌地表示:“遇到了就是缘分,要不绑架回去吧。”   他蹲下身,那只小狗猛地朝他冲来,差点一口咬上他的手。   “哎哎哎,让你走还不行吗?”李昂无语凝噎。   闻奚让开了路,扔了一袋完整的压缩饼干在地上。   那狗似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叼起饼干回头看了闻奚一眼,然后一瘸一拐地跑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陆见深侧过身,只见闻奚半靠着飞行器的门,仍然注视着那个几乎消失的影子。闻奚的眼尾天生微微上翘,此时收敛神情,变成截然不同的冷漠,甚至还有三分茫然。   闻奚的声音在雨中变得忽近忽远:“你说赵静第一次遇到那条蛇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受?”   陆见深平静地回答:“我们和污染生物不一样。”   良久,回应他的,是一声很轻的“嗯”。   陆见深却迟迟没有走开,而是低声说:“谢谢。”   闻奚奇怪地看着他,陆见深说:“在树林的时候,你专门来找我。”   他还要再说什么,闻奚却主动打断:“停,李昂不是说了么,同伴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他刚说完,眉心微皱,忍了一下身上伤口传来的痛楚。他吸了吸鼻子,看向陆见深:“不客气,我走不动了。”   陆见深朝他走近了一步。   于是闻奚张开双手抱住了他。对方些许僵硬的反应并不能阻止闻奚,反而让他更为放肆。他将头埋在陆见深颈边,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手腕上的小水晶随着动作晃荡。   陆见深托住他的大腿,将他抱回了飞行器。   等三架飞行器全部启动后,高度逐渐上升。此时,俯瞰的角度才让众人注意到地面震撼的景象——   干涸的陆地被黑压压的污染物遮盖,仿佛巨大的虫子在爬行蠕动。借着暗淡的夜色,黑色的地缝贯穿南北,切割开陆地。但那些变异污染物视悬崖为无物,接二连三地、争前恐后地坠落。   仿佛深渊中有什么吸引着它们,让它们不远万里,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   四天后,黎明七队安全抵达雨泽基地。   城防队通过对讲机知悉了情况,为他们在检查程序完成后安排了一队医护人员。   闻奚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水泥穹顶。   戴口罩的小护士被染红的白T恤吓了一跳:“你这人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呀!”   “这是荣誉的象征。”闻奚炫耀地抬起手臂。   “少臭屁了,”小护士嘀咕道,“这么好一张脸,要是留疤多可惜。”   闻奚单手撑着脑袋:“你是新来的吧?”   他直勾勾地看着人,习惯性地弯起眼睛,直到小护士口罩外露出的脸都红了一圈:“关你什么事,躺好。”   “看来没怎么伤嘛,还有心情调戏人家小姑娘?”脚步声从病床后传来。   闻奚侧眸一瞥,露出惊讶:“杨队长?你都能下床了?”   “开玩笑,我也就是住院……七八天而已。”今天刚好复职的杨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   他把通讯器丢还给闻奚,望着护士去换药的背影,冷笑道:“你还真是朝三暮四,陆见深怎么就看上你了。”   闻奚平躺着翘起二郎腿,奇怪道:“他都没意见,你在乎?你是暗恋人护士美女,还是喜欢陆见深?”   杨辰没憋住半句话:“你……难怪是过去式了。”   闻奚:“?”   杨辰找回了场子:“我说得不对吗?旧情人,突出一个旧字。人都还得往前看,这年头谁吃回头草啊。”   闻奚还等着杨辰再多说几句,没想到杨辰不吭声了。   熟悉的冷峭气味来到了病床边。   “换过药了?”清冷的声音问道。   闻奚点点头,手指拉了拉陆见深的袖口。   “这里太吵了。”闻奚说。   陆见深低声说:“忍耐一下。”   杨辰简直目瞪口呆,匪夷所思。   十来天没见,这是陆见深?!他、他刚刚是在安慰人吧?!!   过了一会儿,杨辰往外走的路上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味儿来了:“……他刚是不是内涵我?”   随后,医疗队给闻奚做了全身扫描,开了些恢复的药,叮嘱他主要靠养,让他七天后再去医疗站做一个检查。   闻奚看看自己打上石膏的脚,郁闷地问:“真还有这个必要吗?”   几辆越野车将七队的人送回了基地内城。   欢天喜地的欢迎庆祝一时间让闻奚不太适应。   红色横幅、彩色灯牌、还有各式各样的花枝从道路两侧一直堆积到人山人海的尽头。欢呼声传入车内也跟大喇叭似的。   科斯卡躺在前面那辆车上,强撑起上半身,露出一嘴大白牙,恨不得半个身子都钻出去跟人挥手。   司机把车窗打开,好让闻奚能听见外面的讨论。   “他们这是哪个队来着?除了陆见深,别的人是谁啊?”   “我也不认识,跟着喊就对了。”   ……   司机默默把闻奚那一侧的窗户又往上升了一半。   陆见深坐在副驾驶睡觉,完全听不见外面。   “闻奚!”有人喊他。   闻奚循声望去,只见几个陌生人在朝自己挥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见过。他轻轻晃了一下脑袋,换来了一阵奇怪的尖叫。   人群中一个女孩跑过去给闻奚塞了一束花,是白色的桔梗。   “这个给你,谢谢你出城这一趟,祝你早日康复!”   闻奚好奇地捧着花,回以笑容:“谢谢。”   李昂在后面那辆车忿忿不平地招手:“美人儿,你怎么厚此薄彼啊!”   萧南枝坐在他身旁,陷入异常的安静。   车队在前方停下时,萧南枝打开车门,不由分说朝人群边缘跑了过去。   早早帮周老头推着轮椅,一手拉着迟迟,站在那儿等她。   她先是照常和他们拥抱,忽然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别哭啦,”早早嚼着口香糖,“老头子天天担心你,非要早点来,我们都在这儿站几个钟头了。”   周老头拐杖一拄:“简直胡说!我们南枝这么聪明的丫头,用得着担心吗。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跟外公说说,我找他算账去——”   “没有,”萧南枝悄悄抹眼睛,“我就是太高兴了。”   早早踮脚眺望了一圈,急切地问:“审判官呢?”   迟迟指给她看:“喏,闻奚在那儿呢。”   早早顺势望去,正好看见陆见深站在车门外,将手递给闻奚。   “……我就知道,狗皮膏药,长头发的狐狸精!”早早鼓着脸,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闻奚正抓着陆见深的手,努力搭上他的肩膀。   “我说有的人怎么好好的,连路都不会走,不会是装——”早早话一出声,忽然愣住了,“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陆见深把闻奚放到了轮椅上,然后转身去拿东西。留下早早瞪圆了眼睛。   闻奚大言不惭,还扯扯衣领:“英勇负伤啊。”   早早不屑地哼了一声:“谁让你没本事还非要出去的,活、该。”   闻奚懒得和她计较,一副“我就这样你拿我怎么办”的态度。   早早看着他身上的白色绷带,忍了忍,把一个纸包塞给他:“这是给审判官的。”   闻奚吸了吸气,闻到了一股肉桂香味。他打开纸袋,里面竟然是烤好的甜甜圈。   早早警告他:“又不是给你的,你不准偷吃。……最多,只能吃一半。”   闻奚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说了声“谢啦”。   毕竟连他都知道,陆见深不吃甜食。   不远处,李昂正在和母亲抱头痛哭,他父亲李沃夫冈冷着一张脸,有些手足无措。   科斯卡被家中老人裹上了几层毯子,听着熟悉的唠叨。   夏濛濛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闻奚抱着那束白桔梗,在沸腾的人群中昏昏睡去。   -   没多久,机器的嗡鸣将闻奚从睡眠中唤醒。头顶移动的圆环很快停下了。   他听见阿琳娜熟悉的声音:“身体内部确实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受损神经的恢复速度也相当快。这小子要不是天赋异禀,就是运气真好。”   闻奚无精打采地应和:“也可以两个都是啊。”   背部的床面自动上抬,让他调整成靠坐的姿势。陆见深将一个抱枕塞在他背后。   阿琳娜将屏幕旋转了一个角度,回过头:“不过,蛇母的触手碰到了你的神经细胞,你确定除了头疼没有别的异常了吗?”   闻奚:“你是说那个共……”   “神经共鸣,”陆见深打断了他,语速平缓,“一般是头疼的反应。”   闻奚把话吞回去了。   “那还真是少见。”阿琳娜做了记录,她的语气转而变得严肃:“你还需要解释一下。这条森狼的机械尾,你又是怎么预知的?”   “我可不是什么预言家,”闻奚倦怠地抬抬手,“只不过是碰巧见过而已。”   阿琳娜追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   闻奚看看陆见深:“你们怎么都问一样的问题?”   陆见深解释道:“需要记录它的行迹。”   闻奚想了想:“大概是一两个月之前吧。但我看见的也不是这一头森狼,它肯定不是唯一。”   “我知道,”阿琳娜简单记了一笔,抬起头,“在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这件事,都需要严格保密,这是黎明组部的规章吧?别忘了再提醒一下你们的队友。”   -   回到宿舍后,闻奚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又睡了一阵子,柔软的毯子遮住了手脚。但他没有睡很久。和这几天在飞行器上一样,脑海深处的疼痛总会时不时叫醒他。   中途闻奚掀开毯子,一瘸一拐地拉开门。   陆见深不在,一盏落地灯还亮着。   闻奚的视线落在了桌上堆成小山的汽水糖上。   等陆见深从A区汇报回来后,一眼就看见闻奚衣衫凌乱、毫无姿态地缩在沙发上。长发如墨,缠绕着脚踝。那一束桔梗花落了一身。   满地都是糖纸,起码吃了三分之一。   听见关门的声音,闻奚才从发呆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他等着陆见深靠近自己,然后伸出手,像一块橡皮糖般粘了上去。   陆见深把他带回了房间,放在床边。   他的房间中没开灯,只有客厅的光慢慢涌入。   闻奚感觉到他身体左侧绷紧,于是歪着头问:“你的伤还没好吗?”   陆见深似乎不在意:“一点擦伤。”   闻奚“噢”了一声,想到今天在科学部的场景:“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共感的事?”   “上一个共感后还活着的人被怀疑携带未知感染因子,他们记录过他的共感数据,然后驱逐了他。”陆见深说。   “这么说的话,你不怀疑我吗?”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闻奚奇怪道:“那他们为什么不相信你的判断?”   陆见深的眼神冷淡:“人总是会对未知产生恐惧。”   “那这就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咯?”   闻奚的小指勾住陆见深的手。他晃了晃,等着陆见深反抗,却发现他迟迟没有动作。   “你有话要和我说啊。”闻奚弯起眼睛。   但期待却在陆见深的沉默中逐渐消散。   那个如冰似雪的声音带着不解和怀疑:“你,为什么会左手刀?” 第029章 第二夜 08   文/漱欢   寂静的室内,闻奚茫然地望着他:“什么左手刀?”   他看起来全然无辜,不像是撒谎。   陆见深说:“杀死蛇母时,你用的动作。”   当时闻奚被倒吊起来,即将被活吞时,他的身体忽然发生了奇异的扭曲,原本在右手的刀瞬间出现在了左手。   虽然有很多错漏,完全谈不上标准,但是本质的招式是一样的。   闻奚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噢~是说你那个招牌动作,反侧左手刀?”   陆见深平静的眉心微动:“这是我的老师,教给我的。”   闻奚苦思冥想,惊喜地抬头:“……那你的老师也教过我?”   陆见深静静地看着他:“他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闻奚苦恼了半天,收敛了神色:“开玩笑的,我就是看过一眼你的动作。王婆卖瓜,献了点丑,你别介意啊。”   他顺势想拍拍陆见深,却被掐住了手腕。   陆见深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神平静。   “哎疼——你力气怎么这么大!”闻奚不满地试图挣脱。   那颗浅蓝色的水晶在手腕边晃着,细绳勒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水晶边缘划过了陆见深的手,冷冰冰的。   制住手腕的力道忽然放开了。   陆见深垂下眸:“抱歉。”   他离开时,关上了房门。   闻奚坐在原地,黑暗笼罩着他的身体。   他索性往后一倒,手指捏住的红色圆片轻轻一抛,又安然落回掌心。   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过去漫长的年月,和无数寒夜中的一晚。   年少的他站在城池废墟上,右耳深处传来霜雪似的男人的声音。   “……动作要领不仅在于视觉欺骗。速度,才是超越欺骗的实力。左手刀,不是一个单独的招式,而是一套完整的刀法。”   他听见自己说:“我练多久能会?七天,一个月?”   “……十年。”那个回答道。   “那么久?!那我不学了,我都不一定能活过十年呢。再说冷兵器怎么杀污染物,人还没靠近就没了,有这时间我不去搞两把枪!”   “不学,你活不下去。”   少年满地打滚,耍起无赖:“不学不学就不学!”   耳机中回应的只有沉默。   过了一会儿,少年说:“……喂,你是不是生气啦,干嘛不理我?实在不行,我就吃点亏,勉强学一点呗。”   “喂!你说话啊,我都委屈自己了,学还不行吗?你到底教不教?”   少年等得都没耐心了,耳机那头才传来声音。   “嗯。我教你。”   ……   -   闻奚在宿舍养了七天伤,然后托陆见深的福,搭上公务车去医疗站拆绷带。   陆见深把他送到后,就去A区了,临走之前告诉闻奚:“有事联系。”   “知道啦。”闻奚摆摆手。   医疗站一群小护士捧着脸,笑容暧昧地围观。   几分钟后,闻奚在检查室外排队。一份六天前的《雨泽晨报》被压在玻璃橱窗内。   头条是黎明七队回城的消息,配图则是一张大横幅。画面中央,闻奚在轮椅上抱着桔梗花睡着了。站在轮椅后的人则任凭闻奚枕着推扶轮椅的手。柔软的发丝缠着指缝,露出一截有黎明组部标志的黑色手套。   他们周围都是雀跃的人群,欢呼声簇拥着七队众人。   等候区的病患们也注意到了,七嘴八舌地展开讨论。   “这张拍得真好看,动静结合,人顶顶好看,景也很对嘛。”   “才怪吧,那天你去了没?他们这几个人看着简直没有黎明组部那气魄。尤其这个闻奚,满口胡话,这边和陆见深调情,扭头就朝人小姑娘笑得哟。”   “难怪他们回来得这么狼狈,也不知道谁拖累谁。”   “就是,陆见深可真倒霉。”   “你还别说呢,陆见深只顾着谈情说爱,这回狼狈不?”   “还是很帅啊……你们怕不是嫉妒人家。”   “得了吧,心思都没放在正事上。我看他是被干扰了不少。现在外面都传开了,说他们都是为了救这个闻奚才搞成这样子的。不然早就该回来了。”   “那他比陆见深还瘟?”   “倒也没有吧,据说黎明七队这次立大功,带回了不少消息,就是上面还没准备公布。”   “……就他们?吹牛的吧!还不是因为任务简单。”   ……   闻奚左边的大叔扭头说:“你知道吧?外面都传遍了,他们七队抽到了最安全的地点,这多简单,这根本不能说明问题!就一个草台班子,连个天问学院毕业的都凑不出来,还真当自己是黎明组部的人啦?”   “有三个。”闻奚伸出三根手指。   大叔顿了一秒:“那六个人,也才一半受过专业训练。”   闻奚点头:“你说得对,确实是草台班子。”   陌生大叔得到了肯定,接着发表自己的高见:“而且你看他们这几个人,一个二个趾高气扬的,多了不起似的。就应该让他们看看,等四队、十二队回来的时候,那欢迎的阵仗必定隆重得多。”   闻奚:“哇。”   闻奚右边的年轻人应和道:“瞧他们嬉皮笑脸的精神状态就知道有多简单了,我去我也行。”   闻奚:“那……下次你去?”   年轻人压低声音:“我听说,是陆见深去找了大指挥官,专门分配的安全地点,你们懂的……自从他那个旧情人来了,我对他的滤镜全碎了,光顾着谈恋爱,一点道德底线都没有!”   闻奚:“难道不是因为菜吗?恋爱的部分可以详细说说?”   “你不知道吗?”左边的大叔讶异道,“就是那个闻奚啊,简直不要脸极了!也不知道哪里好,论长相顶多……也就和你差不多吧。”   闻奚碰了碰自己侧脸的纱布。   大叔:“对了,你是哪个部门的,看着挺眼生。”   前方,一个小护士探出头喊名字:“闻奚——来了吗?”   闻奚懒洋洋地起身,在左右两人噤若寒蝉的眼神中,一瘸一拐地经过了玻璃窗中的照片。   乌黑的长发越过肩头,搭在胸前,和照片中如出一辙。   小护士在闻奚身后关上门,口罩后的一双眼睛写满羞涩:“你别听他们瞎讲,你穿塑料袋都好看。那张照片拍得好不啦?”   闻奚想了想:“可以印一份给我吗?”   他一副笑眯眯的乖巧模样,真诚得无与伦比。   “当然啦。”没一会儿,小护士拿着一张照片回来了。   只有掌心大小,是精致的彩印版。   闻奚道了谢,把照片揣好。   石膏板拆卸后,检查的结果当场就出来了。   “你这……竟然恢复得这么快,”轮值的医生扶了下眼镜,再次确认了一遍,“没什么大问题,继续休息一段时间,不要操劳就行了。反正下一回也不该你们队出城,慢慢养着吧。”   临走前,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李沃夫冈似乎正在巡房,身边跟着一队毕恭毕敬的医生。   趁着他扭头之际,闻奚拐到了洗手间。   隔着一面墙,走廊上的人们还在持续讨论黎明七队。有好有坏,坏的居多,火力主要集中在闻奚身上。   有人说他是陆见深藏了私心才带进城的,也有人说他是专门来拖后腿的,还有人说他是污染物变异来潜伏的。   闻奚主要是不同意最后一个观点。   细长的手指在水龙头下反复揉搓,然后放入静音烘干机。   身后的门动了,一个眼熟的男人映入镜子。   闻奚认得他脸上那道疤,虞归。   “……情绪挺稳定的嘛,”虞归轻松地调笑,顺便洗了个手,从镜子中观察闻奚,“看来没有被外面那些东西吓出毛病。”   闻奚懒得搭理他。   虞归也不在意:“过几天心理小组就会联系你们了。”   闻奚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正要离开之际,虞归却盛情邀请:“走,去不去喝酒?”   -   酒吧里哄闹一团,有支五彩斑斓的乐队正在现场演出。震动的蝴蝶架子鼓后是一整面虚拟现实的造景,随着歌曲变化为一簇燃烧的火焰。   闻奚坐在吧台,好奇地盯着那团摇摇欲坠的火光。等到调子到了最后一个音节时,火焰绽放如雨滴,飘洒至闻奚的指尖。   他凝视着那一颗逐渐缩小的晶莹,直至完全消失。   “厉害吧?”虞归推了一杯橙汁给他,“天问学院的酒吧,没想到今晚还有表演。”   闻奚疑惑:“那为什么来这儿?”   他记得上次虞归家就有不少好酒。   虞归一提起就生气:“上回被那臭小子发现,三天没和我说话!……算了,不说这个了,主要是这里便宜,学生五折,不喝白不喝。”   闻奚:“学生?”   “长得像就行了,”虞归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再说我也是天问学院的毕业生啊,四舍五入也算半个学生吧。”   吧台后,一个年轻帅气的男生朝闻奚眨眼:“帅哥,喝点什么?”   闻奚把橙汁推开,指了指虞归面前的酒:“一样的。”   虞归表情迟疑,试图阻拦:“先说好,我不请客啊。”   “没事,我请,”年轻的调酒师笑了,“一杯玫瑰清晨。”   虞归正要开口,调酒师一边拿杯子,一边问:“你是哪一级的,我好像没见过你,是新生吗?”   闻奚看着桌面那个“五折”的价格表,手拖着腮:“我不常来。”   旋转的蓝色顶灯经过他时,近乎偏爱地放慢了步伐,让那些细小的碎片般的光点在他的鼻梁、发梢和指尖多停留了一会儿。   调酒师倒酒的动作停顿了几秒:“那以后多来啊,我每周二四晚都在。我叫程谨。”   酒杯连同一枚通讯器放置在闻奚面前。   闻奚拿了酒杯,把通讯器好端端地还给调酒师:“这个不能随便丢,崔同学。”   调酒师耳朵一红,深吸了一口气:“我……”   “哎拿好别掉了。”虞归意味深长地提醒。   另一头有客人在喊,调酒师不得不先过去应付。等他走了,虞归才调侃闻奚:“赶小陆是差一点,但还是挺帅的。重点是年轻,怎么,不满意?”   闻奚听得一头雾水,对虞归拼命憋笑的行为非常不解。   “你还真……陆见深从哪儿捡到你这块宝的,”虞归拍了一下他的肩,“没什么,我是说,这样也挺好的。对我们这些随时会丢性命还充满误解的人来说,是一件好事。”   金色的光线经过闻奚的眼眸,他疏懒地勾唇,举起酒杯:“对啊,对其他人来说,不认识我这种人,也是好事。”   虞归心中一颤,饶是他自诩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也不能从眼前这人脸上分辨到底几分真假。他干脆也喝了口酒:“敬我们这种人啰。”   随着一声爆裂,舞台的方向传来鼓声。   闻奚转过头,恰好看见幽蓝的浪潮向自己涌来,跟真的一样。   “想不到虚拟技术还浪费在这儿,基地也是挺纵容这帮小家伙的,”虞归往后一靠,“可惜啊,都是假的。快乐一刻是一刻吧,别的都不重要。”   闻奚学着旁人的样子晃了晃酒杯:“那如果一个人的目标和真相完全背道而驰,不应该尽早告诉他吗?”   “当然不,”虞归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复杂的情感纠葛,认真规劝,“千万不要讲,否则人家会恨你的。哥的人生经验,尊重他人命运,言尽于此。”   闻奚若有所思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虞归的通讯器开始振动。他瞟了一眼来电人,低低骂了个脏字,然后出去接电话了。   闻奚独自望着舞台上那片虚拟的大海场景。   ……跟穹顶博物馆的比起来还是差一些。   “你可以坐近一点看,那边有沙发。”那个年轻的调酒师回来了。   闻奚端着杯子,微曛的眸子一抬:“这里也挺好的。”   他挽起衣袖,露出了线条漂亮的小臂。领口的扣子多松开两颗,肤如珠玉。   程谨感觉眼睛有点上火,默默收回视线,好奇道:“你是哪个专业的?狙击?还是近战?”   闻奚眨了一下眼:“都不是。”   程谨想了想:“那你和虞队是什么关系?他是你……朋友?”   闻奚更奇怪了:“你认得虞归,不认得我?”   程谨被他盯得紧张:“我……不知道。你是五队的新成员?”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情态青涩,很快引起了吧台另一头的口哨声。   几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一幕,见程谨发现了,更是毫不遮掩。其中吹口哨的那个更是嚣张极了:“哟,这不是七队的大英雄吗,最近可红了,怎么还跑天问学院的地盘儿勾搭学生来了。”   “程谨,”另一个人叫住调酒师,“你小子可别被狐狸精骗了啊。”   程谨吓了一跳,又扭头看向闻奚,只见他仍然悠哉悠哉地喝酒,像全然没听见那些刺耳的嘲讽一样。   “他不是……”程谨辩解着,想再准备几杯酒堵住他们的嘴。   等他端着酒过去时,才发现吧台角落里还有两个从头到尾没有发言的男人。他们的袖口有黎明一队专属的三翅鹰标志。   “安队。”程谨将一杯伏特加端给坐在阴影中的男人。   他忽然有了点印象。安图队长和他的副手每个月的这一天晚上都来,因此旁边那些学生也都掐着点来套近乎。   这很正常——   天问学院的学生们都想进最强的队伍,而黎明一队无疑是一份无与伦比的荣耀。   如果能蹭上临时名额跟一队一起出去一趟,回来后再调去军部或者城防队,就在好不过了。这条路径也被学生们戏称为升职的黄金路径。   但此时,那些针对闻奚的喋喋不休仍然没有停止,甚至越发过分。   “……确实长得很漂亮,小白脸吃软饭的都这样,说不定也挺招污染物喜欢的。”   “我就说嘛,多半是那位审判官不能满足他。”   ……   后面的内容颇有些编纂小黄文的嫌疑,粗鄙不堪,笑声连连。   闻奚听得津津有味,正等着他们还能怎么发挥想象力时,一个娇小的人影出现在余光里。   “说够了吗?吵死了,”火焰色双马尾的女孩儿冷眼一扫,“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石坤,还有你,卢一苇。”   刚才吹口哨的石坤被当众这么一说,脸上顿时挂不住了:“臭丫头,你这就过分了吧?我说我的,关你什么事?”   卢一苇阴测测地开口:“你忘啦,她可是那位审判官捡回来的,还是什么粉丝团团长,当然听不得一点不好的话。”   早早抄起滑板:“你知道就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更何况还是只会嫉妒的狗。”   “靠!小丫头片子,你真以为去年打个狙赢了就能横着走了?这学期审核可还没开始呢。”石坤故意压重了声音。   他们几个块头大,影子都能完全遮住早早。   但早早也丝毫不怵:“狙击你是赢不了我,没记错的话,去年近战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输给一个小丫头片子,你不嫌臊啊?”   石坤捏着酒杯往桌面狠狠一砸:“给你脸了是吧?”   几个人摩拳擦掌,慢慢往早早的方向包过来。   “我怕你们不成?你们几个都该给审判官道歉!”早早下意识地想退后半步,却被人戳着肩膀站稳了。   不知何时,音乐已经停下了。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天花板的灯光仍在旋转。   “想在这儿打架啊,”闻奚慢悠悠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左手轻轻搭上她的肩,“是外面的污染物不够各位发挥了?”   这一句话让那几个学生面面相觑。   他们还都是训练阶段,没有人真正出去过。   石坤对着那张脸,底气不足:“你……你什么意思?”   闻奚难得有耐心:“你今年多大了?”   石坤:“二十。”   闻奚故作惊讶:“都二十啦还没毕业?陆见深三年前和你一样的时候,已经当了几年审判官了吧?你却连城都没出过?”   他叹了口气:“就你们这样,还能多活几年啊?”   石坤像被踩中了尾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啊!瞧你这样子,这次没死在外面就该烧高香了——”   卢一苇拉住了他,示意他别说了。   石坤却没有停,反而挑衅道:“有本事,今天来打一架,看看谁才真正有资格进黎明组部。”   闻奚听得头疼,早早却先他一步回答:“你在想什么,只有天问学院的学生才可以互相切磋。”   一旁的程谨插话道:“私自斗殴违反校规第十二条及《基地治安条例》第三十七条。”   卢一苇低声说:“以多打少也不光彩,算了吧。”   “那他平白无故咒我们怎么算?!”石坤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早早甩开闻奚的手,硬着声音:“你们不也骂他了吗?”   石坤顿时有些站不住脚,冷哼道:“……算了。他算个什么,连和我们对打的资格都没有。再说了,凭什么给他喝酒打五折。”   卢一苇:“……”   程谨:“没有,是我请的。”   闻奚完全没和这帮小兔崽子一般见识,只不过听到“五折”那两个字,眼珠子一转:“那我去天问学院的话,也打五折咯?”   卢一苇顿住脚步,连同周围几个人都回过了头。   闻奚感觉衣袖被人狠狠扯了一下,早早扭过头对他做口型:“……你是疯了吗?你这身板,连入学考试都过不了。”   闻奚却歪着脑袋,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在那之后,如果我打架赢了,你们,要给她和陆见深道歉。”   只见卢一苇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般露出了心怀叵测的笑容。   “行,我们在入学考试等着你。”   等他们走了,早早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且学院现在已经不培养战术规划了,你能考什么?入学可是要达到实战标准的,他们随便一个人就能把你锤飞。”   闻奚犹豫了:“……呃,那我现在撤回?”   早早:“?”   果然她就不该对这么随便的人有期望!   吧台黑暗的角落中,安图听见副手的嗤笑。   “这几个丢人现眼的小子,近战狙击打不过那个小丫头也就算了,嘴皮子也不利索。队长,我们倒是缺个狙击手。”   安图的余光注视着闻奚的背影。   “把他们的名字划掉吧。” 第030章 第二夜 09   文/漱欢   虞归接完电话,在酒吧外的吸烟室蹲了一会儿。等他满身烟气地出来时,正好看到闻奚。   他慵懒地靠着窗,冷漠的双眼在注意到来人时换上了毫无温度的笑意。   “抽吗?”虞归自然地递上烟盒,“老款,酸奶爆珠。”   闻奚瞥了一眼花里胡哨的封面,双手插兜:“戒了。”   虞归遗憾地挑眉,揣回纸盒。   “对了,”闻奚的视线经过明亮的玻璃长廊,“天问学院什么时候有入学考试啊?”   虞归翻出通讯器的信息:“十天后啊,怎么,你要去吗?”   闻奚“嗯”了一声。   “噢。”   虞归猛地抬起头:“什么?你开玩笑的吧。”   闻奚那模样似笑非笑,仿佛的确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虞归没有在意,只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回去可别告诉陆见深,是我带你来的啊。”   闻奚没应声。   他侧身时,目光落在了长廊尽头。   外面前几天已经天亮了,光线穿过防辐射窗,变得柔和,拉长了迎面走来的人的影子。那人扯掉手套,露出的皮肤闪闪发光。   “你太晚了。”闻奚抱怨了一句。   陆见深走近后,才回答:“在开会。”   一旁的虞归默默拉下帽子遮住无缘无故的鸡皮疙瘩,然后装作闲逛的路人开溜。   顺着玻璃长廊往外走时,闻奚随意提了几句在酒吧发生的事。他略过了那些人说的话——反正也不记得。   “……总之,去了天问学院的话,不止和你当校友,打五折也很重要啊。”闻奚强调重点。   陆见深的脚步一顿:“这么重要吗?”   因为靠得很近,他能嗅到闻奚身上淡淡的酒气。还是烈酒。   闻奚张口就来:“对啊,节约资源是种美德。”   陆见深轻轻一瞥,继续往前走。   闻奚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在长廊尽头右拐踏上大理石台阶。穿过一道拱门后,墙面上开始多了许多大幅肖像画。   陌生的脸,陌生的眼睛……那些标注好的生卒年和在任日期是如此遥远。但都属于天问学院校史的一部分。   最后一个画框是空着的,标签框中写着在任日期,却缺失了生卒年月。像是给什么人准备的。   “这不是回宿舍的方向啊,”闻奚跨上最后一级台阶,追上了陆见深,“你带我来天问学院干什么?”   陆见深继续往前走:“入学考试分为两科,污染物常识以及实战。”   “怎么实战?”闻奚忽然起了兴致,难道还要出去抓个什么。   陆见深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和一名高年级学生打架。”   闻奚萎了:“真没劲,这不欺负人吗。”   陆见深领着他穿过了正在近战演练的学生们,低声说:“用棍子代替武器,根据击杀点得分,点到即止。二十分钟内,五分以上,可以通过。”   “我的意思是,”闻奚朝周围打量的目光回以微笑,“万一我一个不小心,下手重了怎么办。”   穿过训练场后,是一整排左右对称的门。陆见深停在了其中一扇外。   13号训练室。   闻奚忍不住调侃:“什么意思啊,难不成审判官大人想亲自给我开小灶?”   他望进陆见深认真的眼眸,心中一紧。   陆见深神容平静:“明天下午四点,在这里见。”   闻奚:“……”   这是看不起他?   不过——   闻奚的嘴角扬成一个满意的弧度。   这不比打五折还赚吗?   -   次日早上,闹钟叫个不停。   闻奚忍着想砸烂的冲动,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   餐桌上留着一杯牛奶,和一颗汽水糖。   闻奚浆糊似的脑子突然就清醒了一大半。   ……等等,他环顾四周,打开肉眼可见的各种门柜——   不是,他的汽水糖呢?!他小山一样那么大一堆——的汽水糖呢?!!   闻奚茫然地站在原地。   一个画面从脑海中闪过——   有一天晚上他蹲沙发上吃糖的时候,陆见深刚好开门进来。   而陆见深是他唯一的室友。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闻奚转身去扒拉室友的房门。   ……果然锁了。   闻奚揣着手,气鼓鼓地往餐桌上一坐。   牛奶杯压着一封信,收件人是他自己。   闻奚慢慢喝完牛奶才拆开。   内容来自PED,全称是黎明组部心理评估小组,要求他三天内前往B区进行一次精神状态评估。   -   多日不见的穹顶博物馆仍然人员冷清,仿真海底隧道一个人都没有。   闻奚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贴着玻璃面看。   偶尔他也会将掌心覆在平面上,让那些电子小鱼游聚过来。   海潮的声音在隧道深处响起,一阵一阵的水花从某一片真实存在的海域传递到此处。隔着千里万里,仍然不变。   “让让。”自动拖布经过闻奚腿边,负责控制的清洁工明显有起床气。   闻奚抬了抬腿,忽然问:“你见过大海吗?”   清洁工的语速和动作一样利索:“没有,我是在基地出生的。”   “那你想出去看一看吗?”闻奚望着那片深蓝的海域。   清洁工操作摇杆的手指一顿:“我女儿也问我这样的问题,她说她在班上被其他人嘲笑了。”   “那你觉得呢?”   “我没有想过,因为没有意义。”   周围经过的几个人听见,发出了嘲弄的笑声。探究的目光经过闻奚,他完全没有在意。   “但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出去了,”清洁工思索道,“那我愿意去看看。……不过,也得有那一天才行。”   闻奚一直在原地坐到了下午三点,在去做精神评估的路上碰到了萧南枝。   她应该是刚结束评估,因此安慰闻奚:“放轻松一点就好了,都是一些正常的流程。黎明组部的标准很宽松,实在不合格的话,顶多就是下次不出城了。”   闻奚调侃道:“我们现在算是黎明组部的人了?”   “……还不算吧。”很明显,最近那些流言也传到了萧南枝的耳朵里。   但她似乎很有信心:“这次的任务结果还在评估中,如果顺利完成两次任务,我就不算临时工了。但你和科斯卡……没有天问学院的经历,很难符合黎明组部的正式规章。”   闻奚本来对这个不感兴趣,耸了耸肩。   “原来你还想出去啊?”   萧南枝愣了一下。   闻奚拍了拍她的肩,先走了。   “明天下午有个参观活动,你记得来凑人头啊!”萧南枝在他身后喊道。   -   在B区做完精神评估后,闻奚才慢悠悠地往天问学院走。   等他到的时候,13号训练室外的电子钟显示下午四点过十分。   陆见深已经在里面等他了。   闻奚径自去了训练室内的更衣间,一眼都没看坐在窗边的人。毕竟汽水糖的仇他可还记着。   镜子中映出简单的白色工字背心,宽松的黑色训练裤。   再出来时,闻奚已经束起了头发。   陆见深和他穿得基本一样,手臂肌肉的线条在光线下极为好看。   一根手臂长短的木棍迎面抛给闻奚:“先试试。”   闻奚简单活动了一下肩颈和手脚,冷着一张脸,挑衅似的看向陆见深。   他率先发动了攻击。   不就是一根破棍子吗,敲就完事了——   “咚”地一声,被轻松地挡住了。   闻奚当即侧身,手肘用力往后一击。   ……却落空了。   他眯起眼睛,接下来的攻势明明加重了力度,却都被轻松化解。   “左手刀,”陆见深的呼吸异常平稳,“试试。”   闻奚与他四目相对之际,忽然笑了一下。   棍子在他手中转了一圈,继而一个迅速的侧滚翻,左脚勾住陆见深的脚腕,将他瞬间放倒。   闻奚抓住了机会,棍子横放,抵在了陆见深的颈边。他的姿势近乎坐在对方身上。   “怎么样,队长?”   陆见深似乎眼露疑惑:“你好像很生气。”   闻奚冷声如审问犯人:“说,汽水糖藏哪儿去了?”   陆见深微怔,却答非所问:“在城外的时候,快速的反应掩盖了你的攻击。你的动作很乱。”   力量较弱,完全没有章法可言,而且容易伤害自己。   闻奚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   握住棍子的手背渐起青筋。   陆见深却仍然是平静的。像一汪冰洞,丢什么进去都没有反应,只会让人从更加不爽到被迫接受。   “所以呢?”   闻奚盯着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忽然生出了一丝复杂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人,和耳机中那个声音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却又相去甚远。   让他生出无缘无故的烦躁。   是陌生的,难以控制的心烦意乱。   闻奚望进那双淡然的眼睛,自言自语时加重了压制的力度:“你到底是他吗。”   陆见深闻声,微一皱眉,似是不解。   一片风声掠过闻奚的耳廓。   随即一股力量自地面而起,将他反推在了地上。   攻守之势在瞬间颠倒。   闻奚撑着棍子竭力挡住,却听见陆见深说:“左手刀,不是一个单独的招式,而是一套完整的刀法。”   闻奚屏住呼吸,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才出现在他回忆的梦境中。明明遥远得近乎于想象,却在此时此刻,变成了掷地有声的风,将多年前耳机中的那个声音带到了他面前。   胸腔中的跳动振聋发聩,和脑子里的嗡鸣形成回环。   闻奚的手腕瞬间卸力,松开了棍子。   陆见深也在此时撤开,起身拉了闻奚一把。   他或许是认为闻奚没有听懂,重新解释:“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学的。但你需要掌握更加基本的招式,才能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使用最终的左手刀。”   他回过身,只见闻奚仍然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然而原本闷闷不乐的情绪却凭空消失了。   “好啊。”闻奚咧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   一天后,闻奚慢悠悠地出现在博物馆门口。   “这里!”迟迟朝他招手,等他走近了,嘀咕道,“你有什么好事吗,这么开心?”   闻奚心善地分享了一颗糖给他。   萧南枝从一群稀稀拉拉的小黄帽中出来,把工作证发给他们。   这是一场能源部和程序部联合安排的参观活动,主要面向的是幼童。作为教育阶段中的一环,穹顶博物馆也需要派人参加。   “所以是去看能源制造?”闻奚兴趣寥寥,和迟迟一起跟在队伍最后去搭电梯。   迟迟却表现得异常兴奋:“对!今天能看到雨泽基地最大的秘密——”   闻奚说:“都让你看见了还算秘密啊。”   迟迟反驳道:“这是周爷爷告诉我的!”   “外公说得没错,”萧南枝摸了摸他的脑袋,“雨泽基地能够存在这么多年,就是依靠这个秘密。”   迟迟迫不及待:“那到底是什么呀?”   闻奚:“臭小鬼,你都不知道还卖关子。”   迟迟朝他做鬼脸:“略略略。”   通往能源部的方向异常繁琐。在搭乘一段约为半小时的全自动火车后,他们在室内下车。   闻奚的方向感告诉他,他们似乎通过一条地下隧道去到了外城附近的一座山脉。   紧接着,光是安检和证件核对都已经经历了五六次。每一道关卡都有军部的人严阵以待。   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在第六道关卡后皱眉看时间,似乎等得不太耐烦。   “怎么又是他——”迟迟忍不住抱怨。   未脱稚气的声音似乎传到了西装男的耳朵里,他抬起头望向这边,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等小黄帽们走过了,唐行才收回礼貌的笑容。他朝萧南枝问了好,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向闻奚:“听说你要去参加天问学院的入学考试?”   闻奚有些茫然。   “小报上都传开了,”唐行在前面领路,“所有人都知道。”   闻奚无所谓地晃晃脑袋瓜子。   “是因为那位审判官吗?我听说他也是天问学院的毕业生。”   “对,”萧南枝看了一眼闻奚,飞快地答道,“陆队十三岁就从天问学院毕业了,那个时候还有毕业任务。他在外面和大部队走散了,七年前偶然碰上五队,才得以回到基地。”   唐行推了一下眼镜:“我听说过,应该是在通讯器实名认证准则颁布之前吧?”   闻奚感到有些新奇:“在外面走散了?你是说,他一个人呆了三年?”   萧南枝点了点头。   闻奚轻轻挑眉:“我还以为他和我一样,是在外面长大的。”   “开什么玩笑,就算是他,也不是铜墙铁壁吧。”唐行扶着栏杆,缓缓下行。   萧南枝温柔地笑笑,先于闻奚开口:“对了,你不是程序部的吗,为什么也在这儿?”   这一问戳到了唐行的痛处,他揉了揉眉心:“还不是能源部缺人,这种联合活动还要抽调人员来帮忙。”   萧南枝说:“我还以为你们程序部很忙。”   她的声音温和、真诚,却在唐行听来更像嘲讽。   他忍了忍:“……我之前不是那个意思。”   萧南枝一脸真诚:“那你是什么意思?”   唐行实在有些挂不住脸,西装下的手捏成了拳。   此时,迟迟从一个展柜边转过身,仰起小脸:“快看,他们都说程序部的人只爱穿T恤短裤,你为什么穿西装啊?”   唐行忍无可忍,下手捏住他的脸:“这是成见!!!”   他们跟着队伍往前又走了一段,盘旋下行的走廊慢慢变得狭窄,周围军部的人也忽然多了起来。   萧南枝认真地浏览着墙壁上的基地历史,以及能源部的发展经验。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唐行不屑地扫了一眼,“重点是,怎么才让这一切运转起来。”   “那你倒是说说呀。”迟迟逮着机会挤兑他。   闻奚走在最后,实在有些犯困。   但经过下一个转弯口时,他却停在了原地。   数块巨大的屏幕在巨大的圆形玻璃内拼凑成完整的图像,检测表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数字也随着时间起伏。   而在一块实时监控屏幕汇中,一个金色的巨型球体躺在数根管道的交叉点。   这是——   萧南枝的语气充满惊叹:“是人造太阳!”   闻奚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脚下。   只见实地不知何时被透明材质取代。   那颗镜头中的人造太阳,此时正安静地躺在地下。   哪怕距离数十公里,也能被它的全貌所震撼。   这颗雨泽基地赖以存在的基石就像一颗恒久跳动的心脏,超过亿摄氏度的等离子体在连续运行,足以生成巨大的等离子电流,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能量。   正如周老头所言,这是雨泽基地最大的秘密,也是公开的秘密。   “别怕,”萧南枝拉住迟迟,“你看,周围的建筑都是防辐射的,是保护我们的。”   但闻奚却觉得奇怪。   这么大的一个地方,除了军部人员,基本看不见科学家和工程师。   唐行似乎对他们土老帽一样的惊奇感到满意,于是也炫耀般地补充:“靠我们程序部搭建的系统,这家伙可以全自动独立运行。所以,监控室是在内城。”   他的话肯定了闻奚之前的猜测,这个地点已经不在内城了。   “……这些东西,你们不用保密吗?”闻奚说。   他的话让唐行顿时笑出了声。   “拜托,雨泽基地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唐行那张讨人厌的脸此时充满自豪,“我们是因为这样,才为了同一个目标活下去的。”   他们在这里能停留的时间很短暂。   闻奚走在队伍末端,被后面一个穿着防辐射服的人不耐烦地催促了几句。   “抱歉啊,”萧南枝扭过头,露出一贯的温柔笑容,“我们马上就走。”   闻奚最后看了一眼那颗“太阳”,眼神失落而茫然。他轻声自语:“如果那个目标根本无法实现呢?”   身后的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匆匆关上了门。   -   参观结束的地点在内城下部,接近通往外城的区域。   从自动电梯出来后,大片的光线让视野重新明亮起来。周围城墙的轮廓很像是列队欢迎黎明组部回程的地方。   隔着一层玻璃的阳光仍然有些刺眼,闻奚适应了一会儿,想起来四点还要去训练室。   但他的视线忽然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见深仍然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神情淡漠,却动作敏捷地从不远处的栏杆翻到了下一层,引起人群中的一片疾呼。   但很快,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陆见深停在石墙拐弯的地方,一群医护人员抬着两个担架经过了他。   跟在后面的是一个脚步沉重的男人,浑身分不清是干涸的血迹还是泥泞。他抬头望向人群,露出了大半张血肉模糊的脸。   迟迟差点尖叫,被闻奚及时捂住了嘴。   萧南枝的声音微颤:“……是十二队队长莫振营,出发那天我见过他。”   一辆裹着黑布的车缓慢驶入,跟随在那三个生还者身后。   闻奚忽然意识到,和他们同时出发的队伍中,四队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而天亮已经五天了。 第031章 第二夜 10   文/漱欢   A区,高塔会议厅。   白色幕布投影出赵静生前录制的最后一幕。   圆桌陷入一片死寂。   几分钟后,阿琳娜用控制器切换屏幕,调出了档案:“……七队带回的污染物样本有了初步评估结果,十六节、蛇母归为A型污染物,羽蛇则为B型。森狼头领的尾部断肢分析结果为精密金属机械,因此,我们认为它应该属于一个新的分类,B-S型危险机械。”   陆见深左侧坐着黎明组部部长柏万里,他一头银发,面容冷肃:“是进化?”   阿琳娜早已预料到了这个问题:“柏将军,目前,没有任何证据直接证明这是进化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是,我们要面临的麻烦或许更大。这是我们第一次接触机械型污染物,还有待观察。”   柏万里朝陆见深的方向轻轻一瞥:“那么,未来的任务将会更加艰巨。”   “是的,”阿琳娜有一样的预测,“因此,我们申请为接下来出城的队伍配置杀伤性更强的武.器及相关训练。”   “批准。”商决十指交扣,神情沉重。   圆桌右侧,陆见深对面的位置,有一个人支起一根手指:“大指挥官,按照视频中的说法,赵静得到过来自沙舟基地的坐标,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取得联系?”   提议的是程序部部长,柯尼亚。   在座的人几乎纷纷表示同意,望向一言不发的商决。   良久,商决表示:“再议。”   柯尼亚试图劝说:“我明白这样做的风险很大,但沙舟基地能够先于我们破解羽蛇基地的信号,就说明他们的防御系统很可能优于我们。而且,他们还拿到了深域系统的备份。哪怕过去了十五年,仍然值得我们尝试——”   他撇撇嘴,在商决的目光压迫下无奈地摊开手。   “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商决站起身,“七天后在宪法广场举行哀悼仪式,为羽蛇基地的所有遇难人员,以及黎明组部十二队的十九名成员默哀致敬。”   “柏将军,你和陆见深留一下,其他人解散。”   会议厅内,很快只剩下了三人。   在深重的沉默中,商决率先开口:“柏将军,我没记错的话,张传雨是你的学生吧?”   柏万里微微颔首,声音沧桑:“上次任务一共三个疑似羽蛇基地的坐标,两个都在污染环地带,危险程度很高。其中四队的任务比十二队的风险性更大。外面已经天亮了,我们需要做最差的准备。”   他这些年早已见惯了生死,这才能讲出旁人不忍心的话。即便如此,他此时也难掩悲色。   商决看向陆见深:“你认为呢?”   那个冷淡的声音答道:“坐标在污染环内会产生较大程度的扭曲。四队前往的任务点在扭曲误差校正后,应该与沙舟基地的坐标接近。”   “……什么?!”柏万里压抑着激动,“也就是说,如果沙舟基地找到他们的话……有可能还活着?”   “科学部正在校正数据,如果沙舟基地的确还存在,且他们运气足够好的情况下。”商决面不改色地打破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希冀。   “但无论如何,在天亮结束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人冒险。”   -   天问学院今年一月的招生简报贴在玻璃墙上。   何威廉熬了一大早,头疼脑热地送走了报名长队的最后一个,总算是可以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两步。   他关了走廊的灯,刚要扯下海报时,一个人影慢悠悠地晃过来了。走廊里一片暗沉,实在看不清楚人脸,着实吓了他一跳。   “是在这儿报名吗?”那人问。   何威廉叼着一根烟,随意打量了一眼:“模特比赛出门右拐,免费理发店往下再走两层。”   “我说的是天问学院。”   “嘶,”何威廉的老腰开始疼,他拿出本子划拉,“有基础吗,上过几节格斗课?”   “一节。”   何威廉抽出烟,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看外面没人,苦口婆心地劝告:“要不还是别了吧,别人一个胳膊比你大腿还粗,过几天入学考试要是挂彩了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每个月他都要为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多工作好些个小时……到头来都是白费力气。   但那人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在报名表上签下了名字和编号。   “得,信息会发你通讯器。今儿隔壁有天问学院的年度考核,你可以去看看,要是后悔了,下午六点之前来找我划掉。”何威廉摆摆手,赶紧把人送走。   那人转过身,一片深渊似的长发,逐渐消失于黑暗中。   等一下,他是……?   ……   闻奚穿过走廊拐了几个弯,恰好撞上一群天问学院的学生。他们穿着制服,其中一个有点眼熟。   “你怎么来啦?”程谨眼前一亮,主动上前,“需要帮忙吗?……我们前几天在酒吧见过。”   闻奚记不太清楚,但这群年轻人也是去观赛的,因此热情地领着他混入了考核场。   正在进行的是模拟狙击。   观赛者们站在一片大屏幕前观看实时赛况,右边的纵列标注着实时积分排名。   程谨向闻奚解释:“这是不限时比赛,是自动根据击中的部位和距离来计算分数,最后只剩一名玩家时结束。”   为了控制时长,场地面积设计有限——今年是全室内的雨林地形。   “通常需要五个小时,曾经还有人躲起来了,把时长拉到了八个小时,”程谨刚说完,露出惊讶的神情,“这才进行两个小时,怎么就剩下两个人了?”   而且,第一名的积分将第二名远远甩在了后面。   闻奚看见了排在第一位的人名。   随着最后一声枪响,比赛结束。   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哟嚯——太厉害了!这绝对打破了时长记录吧!比去年用时还短!”   隔着喧闹的人群,场地室的门自动开启。   按照排位由低到高出来,走在队列最后的女生有一头火焰似的双马尾。她拎着一把黑色的狙,吹起了口香糖泡泡。   下半场比赛是一对一的格斗。   和入学考试类似,学生们可以选择趁手的木棍,击中指定部位则得分,每一场限时半个小时。   程谨占了第一排的座位,招呼闻奚过去坐。   “虽然只是年度考核,但最终排名会决定黎明组部的优先选项,”程谨强调道,“所以大家都会全力以赴。而且,如果被黎明组部录用,就能提前毕业。”   闻奚懒散地往后一靠:“提前毕业有什么好处?”   程谨略显紧张:“就……可以出城去猎杀污染物!”   闻奚被他的天真逗笑了:“你们都不害怕吗?”   “当然……会害怕,”程谨承认道,“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或许是联想到十二队回城时的景象,程谨捏紧了拳:“我从小就是看着这些长大的,所以……早就习惯了。”   闻奚瞥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他们正面相对的8号格斗场迎来了第一组选手。   闻奚主动打招呼:“早早。”   扎着双马尾的少女一走一晃,在看见闻奚朝自己露出笑容之后,迅速扭过头去。   “她刚是不是冲我们翻白眼了,”程谨莫名其妙,但好脾气却让他迅速找到了理由,“虽然狙击是第一名,但我听说她格斗一般,可能不太想让人看到吧。”   闻奚看向格斗台上的另一个人:“放心,她不是冲你。”   “石坤?”程谨惊呼一声,“竟然这么巧。”   闻奚的视线越过格斗台,对面观众席第一排中央正坐着那天酒吧闹事的另一个人,卢一苇。   “他们到底什么来头啊?”闻奚漫不经心地望着格斗台。   程谨指着摩拳擦掌的石坤:“他和早早是同一级,原先就被压着打,倒是没什么好说的。相比起来,卢一苇是四年级的学生,近战和狙击都是名列前茅,和他对上就很难说了。”   然而,接下来的战斗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去年还是手下败将的石坤在一场非常有效地利用了自己的力量优势,处处压制着早早。她巧妙地运用场地因素,几次三番在劣势扭转局面,然而却始终受制,甚至受了一点轻伤。   石坤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不是想让我道歉吗,你现在求我,我就下手轻一点。”   “呸,不要脸!”早早骂了一句,原本冷漠的眉心微微蹙起。   接下来,局面更加一边倒。   程谨有些担心:“等一下,他这完全没有点到为止的态度啊,刚才要不是护具挡住了……”   闻奚的视线一顿,坐在对面观众席的卢一苇遥遥朝他露出了阴冷的笑容。   中场休息五分钟时,早早从台边跳下来,抬起的手肘红了一片,或许是在栏杆边蹭伤的。   “他预判了你的所有动作。”闻奚递去一瓶水。   早早抢过来,仰头喝了一口。   “用得着你说。”   闻奚懒洋洋地弯起眼睛:“还有新的招术吗?”   “我学的都是周爷爷亲自教的,”早早冷着小脸,“你什么意思?”   闻奚打开糖衣,往自己嘴里塞了颗汽水糖,含混道:“他那么喜欢你的动作以至于花了大力气提前研究,不如给人展示一点新的呗。我是说,现编的那种。为了得分嘛,不丢人。”   早早瞪了他一眼,却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打法是一套完整的体系。石坤明显仔细研究过去年的录像,对她的动作了如指掌。所以,她需要一点障眼法。   换到以前,早早是不屑的。她向来坚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技巧毫无作用。   但今天……早早揉了揉略微酸痛的手腕,重新扎起了头发。   石坤傲慢地走上台:“你现在认输的话,我可以下手轻一点。”   早早一个字都懒得给他。   下半场的局势就和石坤惊恐的神情一样,在瞬息间逆转。   “石坤怎么休息了几分钟反应还变慢了?”程谨正奇怪,却因为下一秒的攻势而喝彩,“打得好!”   观众席的欢呼在一顿胖揍中逐渐走向高.潮。   早早用棍子压住石坤的脖子,低声质问:“七队那些流言,是不是你们传出去的?”   “不,不是……”石坤脸憋得通红,“是又怎么样?……裁判,我要弃赛……”   裁判:“他说什么,听不清楚。”   早早毫不留情地踩了他一脚:“他说他还想接着比。”   闻奚托着脸,在格斗台的闷响中昏昏欲睡。   看台中层的包间中,周维抿了一口热茶,忍不住拧眉:“这帮年轻人这么不讲武德,你得负全责啊。”   何威廉正津津有味地观赛,摆摆手:“谁说的,能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儿服气,也是一种本事。至于什么途径,只要不出人命,我可管不着。”   ……   赛场外的走廊被家长们围得水泄不通。每个被揍的鼻青脸肿的家伙都受到了一通热烈的夸奖,迎接他们的还有热气腾腾的食物。   早早背着包,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她回过头看了一眼攒动的人头,就连石坤那家伙都有人来接。   她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由放慢了脚步。   然而一些闲言碎语却不经意传进了耳朵。   “……瞧,就是她,第一又怎么样,对同学都下手那么狠,真是个怪胎!”   “听说她去年还把一个带教老师揍了……特别不留情。”   “没爹妈的小孩,很正常。”   “对啊,听说从小就这样,陆审判官把她带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变异了呢。”   “小声点,她瞪我们了,好吓人……”   “可是我觉得她很厉害啊,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   早早穿过人群,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   那里没有人,只有一扇很大的窗户。隔着加厚的玻璃,可以看见远山的轮廓。很多时候,她都会独自来到这里对着层层山峦发呆,好像只有思绪飘在外面的时候,才会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今天感觉有点累。明明拿了最高积分,但好像怎么样都开心不起来,心肺被沉重的影子压着,喘不过气。   她靠着窗边的角落,慢慢往下缩成了一团。   过了一会儿,衣袖被几滴眼泪沾湿。   她不知所措地将脸埋在膝盖,直到听见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又是那个讨厌的声音:“吃豆沙包吗?”   早早头也不抬,闷声说:“不吃。”   饿瘪的肚子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干嚎了两声:“咕咕。”   过了几秒,早早缓缓抬头,那一袋子的热气全扑在她的脸上,熏得眼眶都红了。圆鼓鼓的眼睛瞪着闻奚:“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肚子再次应和:“咕。”   闻奚懒散地拎着袋子,正准备收走,袋子边缘被两根手指扒拉住。   包子热腾腾的,又胖又软的外皮还有点黏手。早早撕开一块,囫囵吞了下去。   她的视线盯着包子,余光中的裤腿就一直停留在那儿。只要视线稍稍往上,就能看到那张眼尾带笑的脸。   “……基地最近那么多流言,他们那么说你,你都无所谓吗?”早早的嘴角一撇,发泄似的把剩下半个包子一股脑往嘴里塞。   闻奚一路走来,也听了个大概。早早看似在问他,其实是在问关于自己。闻奚此时笑盈盈地弯着眼睛:“恭喜啊。”   早早茫然地挤出音节:“什么?”   闻奚一本正经地点头,把装包子的小袋子塞给她:“被误解是强者的宿命。”   早早像是卡帧的画面,艰难地咽下食物。然后手背随意往眼角一抹:“呸,你真不要脸!”   她抓住袋子,头也不回地往前去,直到楼梯拐角处才停下。捏紧的手指微微泛白,自言自语的声线虚浮:“……谢谢。”   -   闻奚拎着剩下的两个包子,一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13号训练室。   离四点还有十五分钟。   他换好衣服,坐在靠墙的长条板凳边,一口一口地吃着包子,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等再醒来时,入目的挂钟已经指到了四点四十五。   闻奚脑袋有点犯晕,适应了一会儿后,恰好训练室的门被打开。   “醒了?”陆见深走了进来,递来一杯水和一个长方形的薄片。   闻奚模模糊糊地撕开纸片就往嘴里塞,茶香浓郁的透明状半固体,味道一言难尽,以至于脑子都清醒了不少。   “营养剂,”陆见深察觉到他的疑惑,“会让你的身体恢复更快。”   闻奚捧着杯子,陷入质疑:“真的这么灵?”   陆见深回答:“还在测试阶段。”   他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了一颗汽水糖。   是薄荷味的新款。   闻奚自然地就着他的手含住糖,心情变好了许多。   “对了,那个十二队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见深简明扼要地回答:“十二队幸存三人,其余队员都牺牲了。”   “是因为感染还是因为战斗?”闻奚凝视着陆见深的神情,斟酌了用词。   陆见深却直言不讳:“大部分人是先被感染,在爆发期成为了污染物的玩物,和食物。”   他似乎不愿多谈残忍的事实,起身去拿训练器材,闻奚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幸好是在回城之前爆发了。不然,等到潜伏期变长,感染阶段无法识别,就很麻烦了。”   “什么?”陆见深没有听清。   闻奚拖长声音:“没什么——”   等闻奚准备好了,今日的训练照常进行。   说实话,上一次训练中陆见深教的东西,他基本已经忘光了——本来记性就不好,打架这种事情当然是靠手感和直觉。反正他的左手刀和陆见深的也没差多少。   陆见深却没有在意他的忘形,表现得非常耐心,纠正好每一个动作,告诉他什么样的姿势才不会伤到自己。   但除了偶尔的肢体接触以外,闻奚实在学得有些无聊,眼珠子从陆见深的脚尖一直观察到头发丝。   紧接着,一根柔软的黑色布条蒙住了他的眼睛。   “大部分的实地作战中,视野都会受到一定阻碍,就像在羽蛇基地一样,”陆见深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试试,但不要勉强。”   闻奚懒散地收回棍子,左腿后撤了一步。   大部分和陆见深对打的时候,局面都是一边倒的——甚至陆见深远远没有尽力。这通常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陆见深太强,要么他太弱。   在闻奚看来,这样的训练几乎没有意义。特别是对他这种身体虚弱、意志不坚的人来说,再好的身法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习得的。   但陆见深似乎格外坚持。   他不在意闻奚到底有没有尽力,而是更多在纠正已有的动作。   被黑布遮蔽了视野之后,听觉开始逐渐放大。   就像闻奚曾经习惯的许多时刻一样——他的直觉往往在这种环境中起到了更大的作用。   同时,也会带来不安。   “放平呼吸。”木棍抵在闻奚的后腰,在他转身猛冲之际迅速撤开。   陆见深的声音在下一个角落响起:“把我当成你的敌人。”   棍棒相撞时,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找到了。   几个来回之后,闻奚的体力渐渐耗尽,干脆利落地扔了棍子,瘫坐在地上。   “光跑步有什么意思,你这左手刀也没拿出来溜……哎我手疼疼疼——”   陆见深攥住他的左手腕,另一只手压住了他的掌心。   “你又忘了,”陆见深提醒道,“握住武.器的姿势不对。”   闻奚疼得直皱眉:“这哪儿想得起来。”   陆见深的掌心很冷,让闻奚忍不住缩了一下手指。但冰凉的指节无情地顶开了他的指缝,顺势扣住。   按压的力度恰好,酸痛感很快减轻了一些。   那种微凉的温度让闻奚渐渐习惯,手指正慢慢回扣时,陆见深却松开了。   闻奚懒洋洋地伸出手,等着人拉一把。好半天,只抓到了一截空气。   他鼓着脸试图站起身,大腿的力量却骤然一失,整个人往旁边倒去。   一只手臂扶住了他,却因为闻奚摔得太急,脚腕相缠,直接一起带到了地上。   闻奚感觉自己的脸狠狠磕到了一块坚硬的瓷砖,不解地摸了摸,然后又拍了几下。   被压在身下的人忽然有了起伏的呼吸。   闻奚直起上半身,单手扯开布条,这才发现另一只手按着陆见深的腹部。   ……手感好像还不错。   但是似乎很难解释,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闻奚想了想,索性维持着坐的姿态,俯身撑在陆见深的肩上。   或许是出于公平,陆见深给自己也蒙住了眼睛。没有那双清冷的眸子,露出的下半张脸轮廓分明,更加冷淡。   闻奚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试图记住每一个细节。   “你,还好吗?”陆见深似乎不解。   闻奚低笑一声:“陆见深,你教了我这么久,那我也教你一样东西吧。”   柔软的发丝扫过陆见深的下巴和颈边,温热的气息几乎吹进耳蜗,心跳声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几乎毫无保留地相贴。   陆见深的眉心微蹙。   正在此时,训练室的门被打开了。   外面的一众人目瞪口呆。   萧南枝推着周老头的轮椅,夏濛濛照常面无表情,后面还站着虞归、井与以及其他几个黎明五队的成员。   李昂缓慢地伸出大拇指,由衷敬佩:“你们可真会玩。” 第032章 第二夜 11   文/漱欢   氛围近乎凝固。   虞归一脸“我懂”的神情,意味深长:“你打算教审判官什么啊?”   萧南枝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出于缓解尴尬的目的接话:“也可以教教我们?”   井与和李昂同时扭头:“?”   周老头在沉默中清了下嗓子,实在忍不了他们一点。尤其是那个不要脸的还一动不动地坐陆见深身上,表情无辜得很。   闻奚从裤兜里摸出几片树叶来,一本正经:“教这个啊,你们都会吹吗?”   他当即起身,给每个人都发一片菱形树叶,形状最好看的那一片留给陆见深。   “太土了。”李昂表示,早八百年都不流行这种泡妞手段了。   虞归哈哈大笑:“你故意的吧,某个人不是跑调吗?”   陆见深扯开布条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走入更衣室。   闻奚对此深表遗憾,不过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来的。   “切磋训练啊,”虞归一本正经,“我可是提前预约了这间训练室,还特意给陆队长发了信息。”   井与好心补充:“十分钟前发的。”   五队的人各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大家都特别想——”虞归顿了顿,“和濛濛姐打一架。”   萧南枝坐在闻奚旁边,望着已经开始的切磋:“濛濛姐的排表都是满的,太难约了。”   闻奚看了看她,又看看李昂:“那你们又是……?”   周老头的拐杖挨个敲腿:“先去把马步蹲上。”   萧南枝和李昂照做了。   周老头犀利的眼神瞥向闻奚。   闻奚:“?”   周老头的拐杖指着他的额头:“别废话,快去。我这个前校长好不容易有时间教教你们基本功,那是你们的荣幸。”   李昂和萧南枝主动给他腾了个位置。   闻奚:“……”   “小陆带着你们这几个拖油瓶也不容易,”周老头严格地监督着他们,“还得我这把老骨头来帮着敲打敲打。”   闻奚:“不是,我刚才有训……”   “别说话,棍子横放在双手上,不准掉。”周老头俨然一副教练的模样。   闻奚深吸一口气,出于不想把老头当场气死的考量,决定照顾一下他的感受。   没多久,闻奚看见陆见深经过门口,朝他做了个求救的口型。   陆见深却微微颔首,云淡风轻:“明天下午四点继续。”   闻奚狠狠瞪着他的背影。   ……不就是记不住动作、多摸了几下腹肌呗,又不是故意的,至于吗!   -   天问学院入学考试当天,闻奚先去参加了笔试。   主要内容是污染物的常识,百分之七十是选择题,另有百分之二十的填空题和百分之十的问答题。   闻奚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犯晕,再加上连续七天的训练导致全身肌肉无比酸痛,因此采取了随机作答模式。   反正只要及格,多一分就亏了。   ……不过也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是怎么熬下来的,竟然还有时间考这种东西。   监考老师收到卷子,看了看一脸自信的闻奚,又看了看满页面爬行的小乌龟,摇了摇头。   “怎么了?”另一个老师收完笔,随口一问。   那人望着闻奚扬长而去的背影:“现在的年轻学生精神状态都还挺奇妙的。”   ……   闻奚抽到的格斗顺序是最后一场。等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天之后,一号格斗场边已经围得水泄不通。   “接下来,将在这里举行的入学考试格斗第三百七十二场。考生闻奚,对手是来自天问学院三年级的——卢一苇。”   观众们开始热烈欢呼。   闻奚慢悠悠地来到台前,毫无乐趣地抱怨:“真没意思,还以为能抽到谁呢。”   比赛专用的木棍递了过来。   陆见深难得叮嘱他:“小心。”   握在闻奚手中的棍子转了个方向,他轻一挑眉:“我赢了的话有奖励吗?”   陆见深平静地补充:“当作训练,只拿五分,点到即止。”   “知道啦。”   闻奚撇撇嘴,跳上了格斗台。   另一边,卢一苇活动了一下手腕。   “卢哥,狠狠揍他一顿!”石坤捏紧拳头,身旁站着另外几个经常一起喝酒的高年级学生,口哨声此起彼伏。   “卢哥,可别下手太重啦,到时候人家对着你哭。”   卢一苇勾起笑容:“我就爱看人哭。”   他松松地握着木棍,一步跨上台子,不怀好意地看向他的对手。   说实话,他完全没有在意输赢。因为赢是肯定的。   但他特意换来打这一场,就是想让这个姓闻的吃点苦头。   一个名不副实、靠屁.股上位的家伙而已,竟然还敢在酒吧当众羞辱他们。那就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卢一苇的余光一瞟。   那位姓陆的审判官和虞队竟然也来了!那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能进黎明组部的人!   随着裁判的哨声,卢一苇的步伐一转,朝闻奚的方向猛冲而去。等二人近乎相撞时,那股攻势却突然变得柔和。   在闻奚惊讶的眼神中,卢一苇勾起笑容,手肘以几乎看不见的速度一个猛击!   光得分有什么意思,拖延比赛时间才能尽兴。   然而下一秒,竟然落空了!   卢一苇的嘴角一僵,闻奚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棍子在他背部敲了一下。   “闻奚,得一分。”裁判朝卢一苇的方向瞥了一眼。   闻奚挑衅似的勾勾手指,瞬间激发了卢一苇的愤怒。   就知道避让的人能有什么本事,刚才只是他手下留情而已。卢一苇在心中冷笑,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天问学院教授的格斗通常分为两类,一种是对人,另一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则是针对污染物。   这一次,卢一苇没有采取对考生常用的招术,而是擅自加入了一些别的动作——没错,经过他的融合,很多时候根本看不出差异,但针对污染物的作战方式往往会成为必杀技。   “怎么样,认输吧?”卢一苇招招紧逼。   然而预期中的求情并没有发生,闻奚小叹了一口气,似乎颇为无奈。   紧接着,闻奚闪身一个翻滚避开了攻击,却在起身时趔趄了一下。   ……靠,这几天训练过度,导致脚腕时有酸软。   闻奚闭上眼睛,听见了身后攻势引起的风声。   “咚”地一记闷响,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闻奚,再得三分。”   闻奚踩着卢一苇的背,巨高临下地看着他:“还有什么真本事,拿出来看看?”   轻松调笑的声音还没落地,闻奚“哎呀”了一声。他手中的棍子似乎是一开始就有裂纹,现在竟然裂开了。   这一惊一乍听在卢一苇耳朵里,如同最大的羞辱。但此时,震惊压过了一切。   他喃喃道:“怎么会……怎么可能。”   这个人……怎么可能如此快地避开了自己的杀招?他看起来明明弱不禁风,但木棍每一次都能击中要害,仿佛早已预知了自己的动作,只等着来上那么一下。   背脊和四肢的痛觉似乎被放大了数倍,在此刻纠缠着他。   这时,木棍再一次碰到了他的手肘,但这回只是极轻,近乎于无意的碰撞。裁判宣布:“比赛结束,闻奚得五分,通过。”   周遭的气氛瞬间沸腾。   “都结束了,”闻奚收回了脚,奇怪道,“你怎么不起来啊。”   卢一苇的眼神却在慢慢变化。   他……他起不来!   哪怕没有重物压在背上,但他感觉自己仍然动不了。这个人,到底、到底是什么来头?!   而且,卢一苇忽然意识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感受到对手的杀意——甚至,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好像他只是只不足以引起任何变化的蚂蚁。   一身冷汗在他的全身蔓延。   闻奚却蹲下身,笑眯眯地说:“同学,忘了和你说了,我本来也不太会打架,是这两天才学的。要是下手没轻重的话,只能怪老师没教好。”   “嘎嘣”一声,卢一苇差点气得咬碎了牙。   然而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闻奚却盘腿坐在地上,好像累了似的,但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石坤他们跑上来扶起了卢一苇,还要说什么时却被卢一苇制止了。   “对不起。”卢一苇飞快地说。   闻奚愣了一下:“你说什么,没听清。”   卢一苇抿着唇,招呼石坤他们几个一起鞠躬,大声喊道:“闻奚,对不起!”   闻奚动动手指,然后抬了抬下巴。   石坤立刻会意,深呼吸憋了一口气,拽着卢一苇朝格斗台后面鞠躬:“审判官,对不起!”   陆见深皱了一下眉。   紧接着,他们再次鞠躬,整齐划一:“早早学妹,对不起!”   早早抱着手,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稀罕。”   “这么有礼貌啊,”虞归抱着手笑,“适合去二队陪练,干嘛想不通要和一队那些野蛮人抱团。”   格斗台上,闻奚手脚酸痛,索性原地坐了一会儿。困意上涌时,周围的人声却忽然安静下来。   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一步跨上格斗台,再次引发了尖叫。这人一头褐发,肌肉几乎要撑破背心,眼眸幽深晦暗,笑容却异常温和。   闻奚几乎一瞬间就能判断,这是一个在生死场中走出来的人。   栏杆后有人在尖叫:“安图!竟然能在这里见到安队!”   黎明一队队长,安图。   只见对方语气温和,充满期待:“我对你的格斗术很感兴趣,闻奚。如果有可能的话,愿意和我打一场吗?”   闻奚震惊极了:“……我?”   “你刚刚用的招术,很新鲜。”安图说。   闻奚生无可恋地摇头:“不行,我没力气了。”   安图的声音浑厚:“你是看不起我?”   观众席的起哄声顿时响起,连绵不绝。而他挡住了闻奚的去路,似乎并没有给出第二种选择。   炙热的目光下,闻奚用木棍撑着身体,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两米外,安图的眼神逐渐变得具有攻击性。   不料下一秒,闻奚转身就走。   格斗台边,一个穿着制服的身影在那儿等待着他。闻奚朝他眨眨眼:“腿疼,走不动。”   众目睽睽之下,闻奚张开双手。   陆见深停顿了几秒,然后往前一步,抱着大腿将人抬了起来。把闻奚送到了休息区之后,他脱下外套,持着一根木棍,回到了格斗台。   陆见深看着安图,眼神平静冷淡:“我来当你的对手。”   隐藏在人群中的《雨泽晨报》记者此时激动坏了,连忙摇摇旁边的程谨:“我是不是看错啦,安图队长对战陆见深队长?!哇靠,陆审判官还脱衣服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格斗场上,安图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容:“友善切磋?”   陆见深微微颔首。   不多时,裁判席响起了激动的解说:“双方势均力敌,丝毫不让,招招生风……真是太精彩的表演赛了!”   比起激动的人群,闻奚坐在原地有些犯困。   “喂,讨厌鬼,”早早没大没小的,却有些纠结迟疑,“你和审判官……到底有没有……那种关系?”   闻奚扭头对她笑:“哪种关系?”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早早抬高音调。   闻奚说:“你猜啊。”   早早想了一会儿,嘀咕道:“你就是故意宣告主权来着吧……平时也没见你多上心。哪有这样当情侣的。但如果不是的话,审判官他、他怎么由着你乱来。”   闻奚被她的逻辑绕得头晕,台上闪电般的过招更头晕。他索性打开通讯器,想检查有没有未读消息。   “叮”一声震动,通讯器弹出了一则新消息,发信者是黎明组部。   “二月一日出城名单。”   闻奚漫不经心地往下拉。   按照陆见深说的排期规则,为了保证充足的休息时间和状态调整,黎明组部的队伍三个月内最多出去一次。那么下个月出城和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也不知道这次有哪些倒霉鬼。   闻奚的视线落在信息底部。   “黎明三队,黎明五队,黎明十一队,(补)黎明七队。”   ……   这天下午六点,代表默哀的低沉长鸣传遍了雨泽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闻奚站在黑压压的人群边缘,望见了白色的旗帜。   大部分人都在为黎明十二队失去的队员们沉默。还有极少数人在低声谈论关于羽蛇基地的流言,调查报告至今没有对外公布。   明天一早,更完整的消息将会经由《雨泽晨报》正式发布。因此城防队会加紧接下来一个月的巡逻,避免发生任何恐慌行为。   静止的人群慢慢让开了一条小道,一个裹满绷带的身影从广场中央慢慢往外走。他的头部缠着厚厚的白布,只露出了一只眼睛。   等他走近了,闻奚才察觉,那只眼睛过于空洞,黑如长夜,只有静默和茫然。   与他曾见过的无数眼睛如出一辙。   只见那人经过众人面前,往栏杆边继续前行。   “喂,你想干什么?”闻奚突然喊了他一声。   那人置若罔闻,站在断开的栏杆空隙。   他直挺挺地往下一栽,却被突然拉了一把。   闻奚尽力拽着他。   然而那只看过来的眼睛却变成了一潭翻涌的黑水,充满恐惧和绝望,但毫无留恋。   闻奚手臂的力量忽然轻松了许多。   陆见深和虞归他们七手八脚把这人硬生生拖了上来。   那人在拉拽中不断地挣扎,如笼中困兽,对一切抱有莫大的敌意。   “莫振营,你清醒一点!”虞归吼道。   那人怔愣几秒,随即爆发出痛苦的嘶吼。在攻击行为被周围人强力压制住时,沙哑的吼叫渐渐减弱,变成了呜咽悲鸣。   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失去的同伴。   耳边哭声哀嚎如鸣钟,撞碎了嘈杂私语。   闻奚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陆见深回过头,逡巡的目光好像是寻找什么,在他的脸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匆匆收回。   默哀结束后,闻奚和陆见深去周老头家吃了晚饭。周老头向陆见深聊起了一些十二队的调查报告,气氛愈发凝重。但这期间,包括萧南枝在内,谁也没有提到那条信息。   回到宿舍时,闻奚往墙上一靠,等他开门。   陆见深却拿出了一包黑布,递给闻奚。   “这什么?”闻奚拆开布料,一把银色的短刀映入眼帘。   刀锋雪亮,做工精细,红色的宝石颗粒镶嵌在镂空刀鞘的边缘。   陆见深看着他的眼睛:“奖励。”   门锁轻轻一响,开了。   明亮的光线从窗外落入闻奚脚下。他懒散地往沙发上一坐,把玩着新得的匕首。   陆见深在他身后关上门,换鞋后走入屋子。   闻奚摩挲着冰冷的刀鞘,咧开嘴角:“出城的事情,你不打算告诉老头?”   “这一次,你们不用参与。”陆见深的语气总是那么平淡,好像一切都顺其自然,总会发生。   闻奚歪头看他:“你总这么自以为是。”   陆见深没有在意他的判断,平静地给出理由:“你需要更长的恢复期,而这次的任务会更困难。”   “这就是你找的借口?上回出城前你就打算偷偷溜走吧,在羽蛇基地的时候也是,你那时是不是更期望我们几个人知难而退、原路返回?”闻奚垂着眸,右手腕那枚蓝水晶充满凉意。   陆见深离沙发近了几步,闻奚仰头望着他:“你就这么喜欢一个人去送死?”   光点落在闻奚的睫毛上,像一层金色的粉末,随着呼吸晃动。   陆见深没有回答。   闻奚却不依不饶:“我是个麻烦吗?”   他说话时,唇角失去笑意,眸色凌厉得让陆见深联想到一只炸毛的猫。   陆见深低声道:“不是。”   但在闻奚出现之前,他独来独往,才是常态。   陆见深站在墙边的影子里,声音疏冷:“我没有家人,就算真的回不来,也不重要。”   “我也没有啊,”闻奚的脑袋靠在沙发上,目光从他的脸庞移到了天花板,语气松快却认真,“可你对我来说和家人一样重要。”   陆见深平静地注视着他,眉宇间的疑惑渐增:“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同伴。”   陆见深一怔。闻奚却无甚所谓。他单膝压着沙发,手指攀上陆见深的肩膀。   “礼尚往来,”闻奚从右耳拿出了那枚红色的圆片,“你想知道我耳机里到底是什么吗?”   陆见深站在原地,冰凉的圆片被塞入了他的左耳。闻奚的手指一直放在他的耳边,温热从指尖传递到耳后。   “敲击两下,是调出录音。但这个机制我也没搞明白,可能是随机的。这种老古董也找不到人修。”闻奚抱怨了几句,食指敲了两下。   他始终用手指压着那枚圆片,保证陆见深能听清楚。   “有声音吗?”闻奚担心地问。   陆见深的神情正在轻微变化。   起初是一片茫然,而后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你耳朵怎么发烫,”闻奚奇怪道,“是耳机的问题吗?”   陆见深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将他的手连带着耳机一起拎了出来。   见他转身要走,闻奚将耳机放回右耳,赶忙拉住他。   然而耳机中的那段录音尚未停止——   是一段沙哑抑制的喘.息,间或呢喃着什么,总之会勾出人的无限遐想。   而那把声音的所有者,正是闻奚。   闻奚干笑道:“不好意思搞错了,换一段。”   陆见深的袖子被他紧紧攥住。闻奚纳闷儿:“都是男人,你总不会没做过这种事情,或者没看过那种书吧?”   陆见深似乎吸了一口气,沉默而隐忍。他扯出了自己的袖子,推开卧室门。   闻奚有些不爽:“……你怎么年纪轻轻这么保守啊。”   陆见深的脚步在门边停下,低声道:“你录下来,是给谁?”   闻奚望着他挺直的背影,故弄玄虚:“给一个和我用这个耳机通话的人,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那个救过你的人?”   “对。”   过了几秒,陆见深说:“那不是我。”   闻奚嘴角上翘,弯着眼睛:“万一呢。”   等耳机修好的那一天,他会证明给他看的。   -   第二天结束博物馆的工作后,闻奚一路漫无目的地散步,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在下层区域了。   不是所有人都及时知道宪法广场发生的事,人们看起来洋溢着笑容,与平时并无二致。   几个调皮的小孩在满街乱跑,撞到了一位路边的老人,麻布袋中的土豆洒了一地。   闻奚顺手捡起落在脚边的,递过去时,那位老先生却热情地抓住了他的手:“闻奚?”   闻奚迟疑地点头。   老先生非要邀请他去家里,闻奚只好跟着去了。刚走到人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一个大嗓门儿喊道:“姥爷,我要喝水!你回来没有!姥姥又去打麻将啦!”   门牌号下方贴着户主的名字:希里耶/扎娜。   闻奚端着水走入卧室,那个大嗓门儿还没停:“你也除去太久了,不就是领个土豆嘛,今天人很多吗,我就说和你一起去……欸,大哥你怎么来了?”   闻奚把杯子放床头,不耐烦道:“谁是你大哥?”   科斯卡谄媚地笑:“你是我亲哥。”   闻奚的视线停在科斯卡半身的绷带上:“还没好?”   “可不是么,”希里耶老爷子走进来,气势汹汹地指责,“科斯卡,让你小声点你不听!你自己说说,要是伤口又绷开了怎么办,人医疗站都不想再接待你。”   “我没事啊,我都好了,不信你看——”科斯卡撩开被子,作势要下床,却被腹部的伤口硬扯了回去。   希里耶老爷子狠狠数落了他几声,气得转身离开了房间。   只剩下闻奚时,科斯卡才干巴巴地笑:“就是当时可能伤口还接触到了树粉,有些感染……当然不是感染污染素啊,医生就说恢复会比较慢。”   闻奚靠着墙,双手插兜:“肠子都要掉出来了,能不慢吗。”   科斯卡捂住耳朵:“救命,我的记忆又开始重锤出击。”   但他转而拍拍自己的绷带:“其实我真的还可以,后天出城绝对没问题。算上在飞行器上待的时间,保证能嘎嘎乱杀!”   闻奚轻轻抬眸:“知道这次的任务是什么吗?”   科斯卡摇头。   闻奚注视着窗台上的一盆假花,语气随意:“搜寻沙舟基地,确认四队阵亡。”   “……阵亡?”科斯卡震惊出声,“他们……十二队都已经……”   他没有说出那几个字。   闻奚回忆着陆见深告诉他的细节,复述给科斯卡:“十二队的任务坐标是搜寻污染环边缘,他们遇到了非常难缠的蜂巢陷阱,损失异常惨重。十二队队长莫振营和另外两个队员在天亮时终于找到机会逃出,即便飞行器有一定程度的辐射保护,他们也遭受了巨大的创伤。”   “四队和他们的任务方向接近,但位置更靠近污染环中心,会更加凶险。”   科斯卡低声道:“他们大概率已经不在了。”   他仰起头,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闻奚的决定。但不甘心却缠着心神,他攥紧手指,望着闻奚。   闻奚却慢悠悠地说:“你的死活与我无关,但你不能当个麻烦。万一他们真出什么事,得有个人善后。”   科斯卡失落地目送他离开,眼眶微红,小声嘀咕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上次也说什么与你无关,还以为你多不在乎呢。”   他朝那个背影挥手,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闻奚,我会等你们回来喝酒的!”   ……   出城日期的前一天,闻奚收到周老头的信息。啰里八嗦一大堆,闻奚就看到了最后一句,意思是让他去吃晚饭。   闻奚睡了一会儿觉,才慢悠悠地往周老头家晃荡。   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渐渐走向日暮的光线从那儿爬进来,拉长了倚在门边的人影。   扎着双马尾的女孩抱着双手在嚼口香糖,听见脚步声才回过头。   “我可不是在等你,”早早仰着头,“我在等一个需要狙击手的队伍。”   闻奚停在她面前,斩钉截铁:“你不行。”   早早被如此直接的拒绝吓了一跳,莫名其妙:“为什么?”   闻奚低头看着她:“理由?”   她非常不服气:“拜托,首先,我成年了。其次,濛濛姐说,你们需要一个打狙的。第三,天问学院的所有学生中,没有比我强的狙击手。”   她说话时,二人附近响起脚步声。早早侧过头,望向来人:“审判官,我说得对吧?”   闻奚没有回头,漫不经心:“你问他有什么用,他又不需要队友,自己一个人就能出城完成任务。”   “那更不行了!万一……”早早大惊失色,立刻抓住闻奚的手臂,“你、你和他……是那种关系,不能不管他啊!再加上我,我保证帮得上忙!绝对不添麻烦,也不当电灯泡!”   闻奚被她逗笑了:“就这么想出去?”   早早有力地点头,转而威胁道:“你们要是不同意,明天谁也别想走!”   屋内传来了水杯摔碎的声音。   门一开,周老头挥舞着拐杖迎头就打来:“陆见深!你有意思吗!上回南枝跟你们去了我还没找你算账,这回还想带个年纪更小的?!你是真的活够了,别来祸害别人!”   萧南枝连忙赶来,轻声说:“外公,我……我这次也是要去的。”   周老头缓缓回过头,再慢慢扭回来,气得差点心梗,拐杖一通乱打,不放过每个人:“去哪儿去?!这么想去外面,那就滚,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他年纪大了,这几句话吼出来,整个人也泻尽了力气,满是皱纹的脸喘着粗气:“你们也不看看,十二队……十二队那些孩子,是什么下场。振营他们……也是我的学生!只要出城去,那就是迟早的事。”   在四周的沉默中,周老头的声音沙哑衰老:“我当然知道那种感觉,我这副身体也曾经在外面呆过。但是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在城内长大的……基地像一座温室保护了几代人一辈子,而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天问学院的学生们一个又一个离开。你们根本不明白,死亡的恐惧是什么样的。”   “外公,”萧南枝扶着他,语气坚定,“我不怕。”   早早挺胸抬头:“我也不怕。”   周老头望着那样神采奕奕的双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了很久,苍老的双唇阖动,无可奈何地叹息:“你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别担心,”闻奚偏着头看向陆见深,嘴角微微上扬,“我们会活着回来的,对吧?”   陆见深看着他,被那双眼眸中深藏的执拗来回拉扯。良久,他终于放弃了。   “对。”   -   “黎明三队、五队、十一队任务目标,观测并探明指定坐标附近的污染状况、搜寻可用资源。七队任务目标,搜索沙舟基地。”广播中的女声温和有力。   闻奚正在武.器室拿枪,刚打了个呵欠,看见陆见深和虞归在门口讲话。城防队的一名队员挤过来给每个人发了一个手掌大小的铁盒子。   虞归顺手揣进兜里,越过陆见深,朝闻奚比了个喝酒的手势,然后搭着井与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装遗物啊?上回怎么没这个环节?”李昂嚷嚷起来。   对方解释:“抱歉,上次忘了。”   萧南枝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轻声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可能,美人儿,”李昂瞬间嬉皮笑脸,“我是担心你们没我不行。喏,濛濛姐也是这么想的吧?”   夏濛濛扔了两把枪过来,顺便拿着清单核对每个人的装备。   早早挑好了称心的狙,坐在旁边嚼口香糖。   栏杆外的世界在夕阳中变得壮丽,层叠的山峦若隐若现,却潜藏着危机与悲剧。   闻奚思考了半天,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照片。细长的手指轻轻抚平中间的褶皱,然后放入铁盒。   照片上是盛放的花团和簇拥的人群。   -   A区高塔。   “你不是不同意柯尼亚的提案吗?”阿琳娜端了一杯咖啡走入房间,“为什么最后改变主意了?”   商决站在窗边,望着远方的飞行器。它们已经慢慢变成了黑色的小点,消失在天地间。   他回过神,将桌面的两张薄纸递给阿琳娜:“人造太阳系统最近的维修频率大幅上升。”   “……什么?”阿琳娜皱起眉,却忽然反应过来,“就像柯尼亚说的,如果能拿到深域系统的备份,我们就可以更换现在的老系统?”   商决不置可否:“那只是一个选择,不是必然。”   从高塔出来后,阿琳娜心事重重。她路过天问学院门口,有人和她打招呼。   何威廉朝她挥手,旁边还围着四五个人。   阿琳娜以为他们又无聊到打牌,走近后才发现是在地图上掷骰子。   “我压一队最先完成任务。”   “那我压五队最早回城。”   “我看好十一队,他们肯定先回来。”   ……   阿琳娜对他们这种无耻的行为感到厌倦极了,刚要转身,却听何威廉信誓旦旦:“我赌七队的人全部活着回来。”   这话立刻遭到了一片嘲笑,更有甚者说他是老眼昏花。   何威廉摆摆手,不屑于争辩:“你们根本不懂。”   他的茶杯下压着从心理小组打听来的报告。   绝大部分普通人第一次直面污染生物后,精神状况都会出现严重问题。哪怕是天问学院出身的特殊人员也不例外。黎明组部那些人,有多少都是心理小组的常客。   但是七队所有人的心理评估,包括夏濛濛在内,竟然全都在正常线之上。   何威廉在心里默默搓手。   嘿嘿,这回赚大了。   他仰起头,望着玻璃穹顶,仿佛能看见远去未知地域的飞行器。   一路平安,他在心里说。 第033章 第三夜 01   文/漱欢   风声沙沙,裹着尘粒漫天飞舞。   一行六人顶着狂风行走在广袤无际的沙漠中,渺远的星光隐于夜色,天地晦暗不情。   闻奚调整了一下面罩,视野却仍然是模糊的。沙砾如骤雨打来,令人分辨不清。   长夜中的沙漠异常寒冷,特制防寒服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中能维持的时长也是未知。   “……这是回飞行器的方向吗?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啊。”早早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找到。   三个小时前,他们按照十二队的报告,飞越了位于污染环边缘的大片蜂巢。抵达这片沙漠上空时,因为不明气旋的影响,只能将飞行器落地,徒步在近距离范围内搜寻。   即便是短距离,极端的天气也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加上这一阵风暴过于急促,他们必须回到遮蔽处。   闻奚仰头望着夜空,星光会在狂风的间隙偶尔闪烁,给予前路的引导。   他的视线落在最前方探路的人影身上,陆见深停在那儿等他们。   “喂!”李昂抓紧帽子,生怕被风刮跑,“那些大蜜蜂不会被吹进沙漠吧?”   没人能听清彼此在说什么。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避风的石洞。   闻奚抖了抖身上的沙子,摘下面罩,总算可以呼吸一口气。   “这什么破味道,空气都全是沙子。”早早忍不住抱怨。那些粗糙的空气经过脆弱的呼吸管道,让她产生剧烈的咳嗽,不得不用面罩捂住口鼻。   李昂的声音有气无力:“欢迎来到城外。”   这里距飞行器只剩三分之一的路程,但这场风暴愈演愈烈,无法让他们立即启程。萧南枝拿出了一套前段时间编号的暗号,让大家趁着休息再温习一遍。   陆见深靠在石壁边缘,望向漫无边际的风沙。他回过头时,闻奚递来一瓶水。   “沙舟基地和羽蛇基地的联络已经是十几年前了,”闻奚背对着身后的几人,语气散漫而无情,“你是真的相信他们真的还存在?”   陆见深说:“按照坐标,我们已经在附近了。是生是死,总要找到才能确定。”   闻奚盯着漫天黄沙:“在这样的外部条件下,我们不会比上次更幸运。而且——”   他顿了顿:“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这里比蜂巢更接近污染环中心,但却没有任何变异生物。”   陆见深看着他,目光突然一停。他的手指瞬间扫过闻奚的额头,像是捏住了什么。   是一个褐色的长翅虫类,不过米粒大小,和蚊子的生命一样脆弱。   闻奚嫌恶地皱眉:“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人声:“我好渴,我想喝水——”   只见早早拼命地翻找背包,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好渴”。眼见无果后,她直接抢走身旁人的水杯,仰头浇在了自己脸上,干裂的嘴唇微张,让水流顺入喉咙。   然而这一瓶还不够,她吸了吸鼻子,盯上了闻奚手中的水。   早早几乎是一把夺过。闻奚也没有阻拦,只说:“你慢点喝。”   然而早早置若罔闻,只一味地往脸上倒水。   他盯着早早的脸,发现她双目无神,佝偻着背,对周围其他人的声音也毫无意识。   等等,她头发上是什么?   浓密的发丝交缠,隐约露出了一个小黑点,但却明显不只一个……那些小黑点仿佛从头顶慢慢往下爬,往耳蜗深处钻去。   “早早。”闻奚冷声阻止,但早早如同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似的。   下一秒,闻奚周围传来了诡异的窸窣声。   只见萧南枝、李昂和夏濛濛也开始出现和早早一模一样的反应——他们佝着身躯半爬在地上,撕扯着背包,寻找目之所及的水源,同时重复念着“好渴”之类的字句。   在发现石洞内并没有剩余水源后,他们先后站起身,顶着狂风沙往外走去。   “陆见深!”闻奚发现身旁的人也跟着往外去,虽然陆见深没有出现寻找水源的动作,但无论他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该死,那种虫子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在无知无觉时跟上了他们。   他搜刮完地上的面罩,追了出去。   沙尘暴比先前减弱了许多,但仍在继续,置身其中的人寸步难行。但寒冷是更大的挑战。   闻奚费了不少力气,追上去给他们每个人都至少戴上面罩。等这一切做完,他差点没喘上气。   然而其余人仍然和刚才一样,毫无意识地前行——不,他们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走。   闻奚大约能够判断,这个方向和他们之前探索的路垂直,是没有涉足过的未知地域。   再要细想时,一阵金属碎裂般的头痛袭击了他,眼前几乎一黑。   一种口渴的欲.望从脑袋深处长出枝节,随即产生了生理感受,开始无限放大渴望。这种意识压倒了一切想法,促使着他往前走。   不能停,再往前,往前就会有水源。   ……他想喝水。   等一下,不对……残存的几分理智拉扯着他,企图将自己拽回清醒的状态。   他明明喝过水了,现在是真的渴吗?为什么?   意识顺藤摸瓜地往下,却只能换来愈演愈烈的头疼。   前脚无意识地踩上了斜坡,闻奚整个人被身后的风一推,顺着沙坡滚了下去。   也不知翻滚了多久才停下。总之等他反应过来时,满嘴的沙子让喉咙的干涸更加明显。口渴的欲.望仍然如挥之不去的鬼魅,让他的意识变得迟钝模糊。   但风沙却消失了。准确地说,是被留在了身后的沙坡上。   而此时他的眼前,竟然真的出现了一片湖泊。湖面如银镜,映着漫漫长夜,边缘处生长着几株绿色的植物。   闻奚下意识地拍了拍身边的人,但对方却纹丝未动。   那个瘦小的身躯面朝下趴在湖边,头被推了一下时,露出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还是个稚嫩的孩子,最多十岁。   他的衣服上也有许多沙尘,尚未干结,应该也才误入此地不久。但冰冷的手脚和毫无起伏的鼻息,说明他已经死去了。   这时,陆见深他们走出了风暴边缘,也纷纷抵达了湖边。李昂是最先到的,他几乎是扑到了湖边,大口喝着水。紧接着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是如此。   闻奚勉强拉住离他最近的陆见深,尝试着喊他的名字。后者的双眸泛起一丝茫然,但却在喝了一口之后真的停了下来。   同样的方法对其他人却不管用。   闻奚望着这片湖,这应该就是那种黑色的细蚊在寻找的地方。这种畸变的细小蚊虫应该是通过寄生的方式控制人的神经,让他们产生口渴的感受,从而迫使他们来到这里。   毫无波澜的湖面此刻静静地躺在眼前,诱使着闻奚俯下身,仿佛想让他靠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好能将头埋入水中,这样才能缓解极端的干渴。   就在闻奚的舌尖刚刚碰到湖面时,他生生地停下了。   借着夜色和遥远的星光,清澈的湖底摇曳着一片色彩斑斓的植物,裙带似的漂浮在水中,一簇一簇地聚集着。   鲜艳的色彩让他理智回笼了几分,这潭水是有毒的。   闻奚死死抓着陆见深的手臂,迟缓的意识终于让他反应过来。   然而已经迟了。   只见不远处,李昂双手捧着自己的脖子,仰头向上,眼珠几乎要瞪出来,似乎被什么卡住了咽喉。紧接着,其余三人和他一样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没有呼吸,手脚在极寒的夜色中逐渐失去温度。   闻奚挨个察看,思维却随着确认逐渐变得迷茫。   ……他们就这么,死了吗?   他曾亲眼见过无数的死亡,早就不会有任何触动。但此时此刻,被迷蒙牵扯的神智也生出了几分空洞,让他的呼吸变得迟缓。   真麻烦,早知道就不带他们出来了。   ……不对,再等等——   “被卡住”只是一个大脑产生的幻觉,呼吸停滞也是一样。他们只是被幻觉牵制表现出了特征,却并未真正地死亡。   但如果呼吸停滞太久,结局却是一样的。   如果只是这样……   闻奚回过头,大自然的平衡哪怕是在污染时代也仍然存在。如果有剧毒的植物,那么周围环境一定伴生着与之相对的安全生物,比如说湖底明艳的裙带和……   是植物,生长在湖边的绿色植物!   湖水边缘的沙地上生长着少许绿色草团。几颗金色的小果实生于其间,表面还覆着沙砾。   闻奚强忍着头痛,摘下了所有的小果子,一共六枚。   他将果子分别塞入了四人的舌下,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不久后,萧南枝最先抽动了一下,面罩重新出现了几缕雾气。   然而这时,原本停留在沙坡上的风暴再次风卷残云般袭来。   闻奚艰难地返回到陆见深身旁,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原地,仍然睁着眼,呼吸间歇性地消失。闻奚将一枚果子喂进陆见深口中,迫使他含着。   接踵而至的狂风暴将闻奚压倒在沙地上。   逐渐艰难的咽喉和减弱的呼吸提醒着他,自己刚才也接触到了湖水。   他手中还剩下最后一颗果子。   然而闻奚侧眸时,手腕转动方向碰到了身旁那个趴着的孩子。过了两秒,他用指节费力顶开对方的唇齿,将果子塞了进去。   意识在寒冷的风沙中仿若断线,骤然消失。   -   细小而尖锐的“吱吱”声伴随着抓挠墙壁的窸窣让闻奚猛地惊醒。干渴的感觉已然消失,几分残余在喉头的哑涩也被潮湿阴冷的空气稀释。   这是一间狭窄的水泥房,墙壁上亮着一盏油灯。发霉的气息从墙角钻出,顺着沿线蔓延。   他正坐在冰冷的地面,与人背对背用绳索绑在一起,脚腕处也被系紧了绳子。   方才叫醒他的东西是一只蹲守在角落的老鼠,足有成年男性的手掌大小,一双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来。   闻奚顿时浑身发毛,呼吸不受控地起伏。他的脸色苍白,如临大敌般蜷起手指,然而嘴巴被胶带贴住,发不出任何言语。   一双来自对面的腿撞了他一下,漆黑的皮靴遮住了老鼠的方向。   闻奚这才抬起头,发现是陆见深,那双平淡的眼眸在油灯的光线中显得温和镇定,让他绷紧的神经霎时间放松了大半。   陆见深和李昂绑在一起,后者也慢慢转醒,猛地开始挣扎。   “咳、咳咳。”闻奚身后传来闷声咳嗽,应该是夏濛濛。萧南枝和早早则在另一边的角落中。   闻奚眼神示意陆见深,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陆见深一双平静眼眸只会变得疑惑,完全不理解闻奚左摇右晃想干什么,于是微微颔首,提醒他注意保存体力。   就在闻奚的视线四处搜寻武.器时,一扇门从天花板被打开了。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提着一盏油灯,顺着木梯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她看起来是个正常人类,但眼神却犀利冷漠,只是略略一扫,无视了六人的挣扎。她径自走到墙脚处,那里堆着几个背包,东西全都被倒在了地上,还包括他们身上携带的武.器。   老太婆像翻破烂一样和弄,似乎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而拎着灯挨个儿察看。   首先是萧南枝和早早。二人身上的小饰品都被取走了。   紧接着是李昂。老太婆一眼看见了他脖子上的金项链,拉拽的手苍老却有力,竟硬生生扯了下来。   李昂愤怒地闷哼几声,却差点被摇晃的煤油灯泼到了脸。   陆见深倒是什么都没有,连靴子都被扯下来倒了倒。   老太婆露出嫌弃的神情,继而挪动脚步,搜罗了一遍闻奚。她身上一股熏天的臭味,让闻奚差点干呕。   他躬着身子,被绑在身后的右手腕悄悄藏了藏。   但老太婆的眼睛无比锐利,一眼看穿他的动作,瞧见了他右手戴着的那枚淡蓝色水晶。那双沧桑的眼睛一亮,如获至宝般扑上前去,试图强行扯下来。   这一回或许是因为绳子比较牢固,任凭她怎么用力却都没成功。   老太婆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下,不吭声地回到墙边,捡起了一把匕首。正是陆见深送给闻奚那一把银色的短刃。   她握着刀走近闻奚,却迟迟没有割断手链,而是用刀尖对着闻奚的颈部比划。   过了一会儿,一种古怪艰涩的语调自言自语,打破了宁静:“好多年没杀过猪咯,咋个放血喃。”   闻奚:“……?”   好消息,沙舟基地还有人类存活。   坏消息,他们可能真的要交代在这儿了。 第034章 第三夜 02   文/漱欢   “多婆婆!”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及时阻止了贴在闻奚颈边的刀尖。   闻奚和那老太婆同时抬头,后者赶忙道:“你咋个来了?”   被光线照亮的女孩儿衣衫褴褛,露出半截的腹部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更为震人的是她的面部——半张脸像面团一样模糊不清,尤为畸形。   她踩着梯子往下几步,关紧了门,转身时似乎察觉到旁人的目光,默默缩了缩肩膀:“多婆婆,不如先搞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万一……”   “啥子万一,”老太婆的目光冷漠,“星露,你瞧瞧他们的衣服和装备,分明都是上城区的。要是有人问,就说他们是都失踪了。”   被称为“星露”的女孩儿怯生生道:“但是塔莎把他们带回来的,要真是上城区的,塔莎就不会管他们了。”   多婆婆瞥她一眼,思索几秒,用匕首贴着闻奚的脸:“把这个人的胶布撕开。”   然后又指着萧南枝:“还有那个丫头。”   失去了胶布的束缚,闻奚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手上戴的东西值多少斤食物?”多婆婆盯着他。   闻奚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说:“捡来的,什么也不值。”   老太婆转而看向萧南枝,眼神阴森:“你觉得呢?”   “我……”萧南枝犹豫了几秒,决定先坦率地讲清楚,“我们是从外面来找沙舟基地的,并没有恶意。”   “外面?”星露倒吸了一大口气,眼神愈发狐疑,“你在说什么呢,外面的世界早就灭亡了!”   萧南枝极力解释:“还没有!我们仍在尽力搜寻幸存基地!这一次,我们是好不容易穿过沙漠才来到这里的。”   星露摇了摇头,退后一步望向多婆婆。后者脸上的皱纹此时因怒意互相挤压:“妖言惑众!还说你们不是上城区的,编谎话都不过脑子,当我老婆子好欺负!我警告你们,最好老实交代,不然今晚就把你们剁成肉丸!”   她举着匕首,好像随时都会捅下来。然而闻奚抬抬下巴,一副毫不害怕的模样,反倒让她产生了迟疑。   “让塔莎来说话。”闻奚说。   陆见深盯着他,似乎对那样自信的语气产生担心。闻奚递了个“放心”的眨眼,仍旧面不改色,神容散漫。   多婆婆一听到这个名字,死气沉沉的脸色多了几分活人气息。微妙的变化让闻奚有了底,接着说:“塔莎不在?等她回来的时候,如果发现我们变成肉丸了,你猜她是什么反应?”   他轻松的语气压低放慢,让多婆婆心底生疑:“你们真是塔莎的人?”   “对啊,”闻奚一本正经,“更贴切地说,我们是她的客人。”   多婆婆一直在审视他的表情,同时沉声威胁:“你不要自作聪明,倘若你们真是上城区那帮猪猡派来的——”   闻奚张嘴就来:“是不是都不重要。反正我们都是有编号的,一旦少了人,不出半天肯定会被发现的。”   恐怕这两句试探过于大胆,这老太婆变了脸色,多半是在权衡。而那个长相奇特的女孩则惊呼道:“编号?你们是防御队的人?”   这话倒问住闻奚了。他转转眼珠子,朝陆见深使眼色,无声地问:“到底是不是啊?”   陆见深垂着眼睫,下巴微点。闻奚了然,应该是让自己应了这个胡编乱造的身份。   屋内昏黄的灯光在彼此的怀疑和审视中摇晃,仿佛即将点燃那股发霉的潮湿气味。但这时,稚嫩清脆的呼唤声在门外响起:“婆婆?姐姐?你们在哪里?”   “二尾!”星露一时慌忙,连忙开门将人拉到木梯边缘。   那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头发都剃光了,脑袋像颗光滑的水煮蛋。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怯怯地低着头。   “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星露又急又气,背对着众人压低声音,“别乱喊,别乱跑,万一被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二尾揪着她的衣角,小声说:“可是我的背好疼。”   “疼也忍着,谁让你到处乱跑的,”星露按着他的脑袋看见宽松麻布也挡不住的伤口,顿时连责骂的语气都软了下来,“多婆婆,我们还有药吗?”   多婆婆低声说:“希望塔莎能带回来一点。你先把他带走。”   二尾却不肯走,俯身打量了一圈被绑在地上的人,忽然惊喜地往下钻来:“是你!”   闻奚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脑袋吓了一跳,只见那小孩儿跟耗子一样左右嗅嗅,确认后扭头喊道:“是这个姐姐把矮棘果给我的,是他救了我!”   闻奚莫名其妙,直到看见他的背影,才隐约想起来。这应该是那个最先倒在沙漠湖边的小孩。但他眉心一跳:“谁是你姐姐?”   二尾的小手还勾着他的几缕长发,听见他的声音时,整张小脸一皱,震惊而恐惧:“漂亮,长、长头发的……”   闻奚冷漠地盯着他:“长头发怎么了,总比没头发好。”   二尾抽抽嗒嗒的,“哇”一声哭了起来,被星露及时捂住嘴巴。这一行为却让多婆婆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医生!”萧南枝突然急中生智。   闻奚:“?”   萧南枝平稳着呼吸,镇静地朝闻奚的方向抬下巴:“他是医生,我们都是他的助手。”   多婆婆从来没见过这阵仗:“……五个助手?”   萧南枝点头:“他是很有名的医生,很多人都想跟着他学习医术。我们都是想了点办法才让他答应的。”   说到最后时,她加重字音,故意语气暧.昧。   星露一副震惊的神情:“我就知道上城区都是这样的人。”   多婆婆明显不够相信他们:“你的身份太多了。”   “他的伤口面积太大,而且正在发炎,”闻奚平静地说,“再拖下去会结脓溃烂。”   多婆婆看了一眼二尾的伤,知道拖不得了:“你身上有药?”   闻奚没有直接回答:“你放了我们,我就救他。”   “不行,”多婆婆眼神摄人,“你先救人。”   闻奚说:“我如果要杀他,早就杀了,何必第一次救他。不如你先把我们松开,在这里也没办法给他治疗吧?”   多婆婆看见孩子通红的眼睛,心中权衡了一阵。她说:“去外面治疗,但只能你一个人。剩下的人必须留在这里,等结束了再松开他们。”   闻奚得寸进尺:“我得带一个助手。”   多婆婆和他眼神对视,僵持数秒后同意了。   闻奚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示意星露去把李昂松开。她和多婆婆严密地监视着二人的行为,默许他们翻找药物的同时将所有武.器踢到了一旁。多婆婆原本握着的那把银色的匕首也丢在了那里。   趁着李昂一时不稳跌倒的间隙,闻奚很快将匕首藏在了袖中。   这间关着他们的地窖上方是一间极其简陋拥挤的水泥房,出去之后,一片昏黄的世界映入眼帘。   头顶是一片漆黑——看不出来是石壁还是泥土,但肯定是在地下的某种密闭空间中。   参差不齐的屋子堆挤在一起,每隔几米的墙上挂着油灯,照见弯弯曲曲的小路。奇怪的是,道路空空荡荡,一片静谧。   “看什么看!”多婆婆让星露留守原地,一把将闻奚推进了隔壁的屋子。   这里和刚才那间一样,非常简陋,连墙漆都掉脱许多,两架窄小的钢丝床摆在左右。   二尾乖巧地趴在右侧床上,等待着治疗。   闻奚撩开他的衣服,好整以暇地看着李昂:“你有什么看法?”   李昂调整好变色眼镜,清了清嗓子:“医生,我认为不是什么难……难不成很简单吗?那我就先试试手吧!”   闻奚对他的表现不太满意。有演戏这么像机器人的吗。他摆摆手,往后坐在椅子上,双脚向前一搭。   “你们干什么,”多婆婆厉声诘问,“你难道就坐在这里看?”   闻奚打了个呵欠:“对啊。放心,这么困难的事情我们已经训练过很多年了,小意思。”   他还在说话,那边李昂已经开始动手了。他动作熟练,神情专注,很快让多婆婆多了几分信服。   二尾的下巴压着手背,小声说:“我好像感觉不到痛了。”   “因为用了一点局部麻药。”李昂答道。   “什么是麻药?”   “就是会让痛觉暂时消失的东西。”   二尾的声音充满天真:“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闻奚却说:“你做梦呢。”   二尾瘪着嘴,拒绝再和他说话。   等闻奚昏昏欲睡时,李昂的活儿才算完工。但他忘记了纱布,需要去隔壁取一趟。   多婆婆对他们的戒心似乎放下了一半,她叮嘱闻奚不要轻举妄动,然后跟着李昂去了隔壁。   门关上后,还专门从外面上了锁。   “她真是不怕我对你动手啊。”闻奚叹了口气。   二尾这回听明白了:“因为你是个好人啊。”   “……好人?”闻奚震惊地戳了戳自己的脸。   这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闻奚坐直了背。这个房子没有窗户,看不见外面的情景,但能听清楚一个人在嚷嚷:“星露,你跑哪儿去了?”   那人敲了半天,闻奚和二尾大眼瞪小眼,都没有反应。随后,隔壁的门被敲响了。   多婆婆的声音传来:“你干什么?”   来人说:“感谢城主的恩赐,那边在排队领水了,你们也快点去。”   多婆婆说:“让星露去就可以了。”   “不行,今天严得很,还要查身份章。一个人只能领一份。”   多婆婆顿了顿,叫上星露,把隔壁的门也锁好了。   等他们的声音走远,二尾才小心翼翼地抬头。闻奚半个身子坐在阴影中,油灯照亮的半张脸冷漠阴鸷,让他顿时噤若寒蝉。   闻奚凝视着他,银色的匕首在手中转了一圈:“喂,小鬼,现在该说实话了吧?”   二尾一愣:“什、什么。”   闻奚阴沉的眸色如鬼魅,语气极不耐烦:“我们到底是怎么下来的?”   二尾正犹豫之际,眼眸上抬,被匕首锋利的刃光吓得一抖:“我不能告诉你!”   闻奚微微歪头,刀尖指着他的额头。   二尾索性眼睛一闭:“大不了你杀了我!反正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贪生怕死!”   他听对面没动静,试探性地睁开左眼。   刀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粒糖。   二尾不由瞪大了眼睛。糖是上城区才有的东西,他长这么大,也就托塔莎的福吃过一回呢!   他咽了下口水:“你答应我不能告诉我姐姐和多婆婆。”   闻奚说:“我答应你。”   “拉勾噢。”二尾伸出小指头,期盼地看着闻奚。   良久,细长的手指碰了碰他的。   闻奚收回掌心的汽水糖:“你先交代,才能给你。”   二尾抿唇忍着口水,只见闻奚懒散地坐着。烛火倒映在他的眸中,好像刚才那些阴暗晦涩的情绪从未存在。   “……你刚才问什么来着?”   闻奚看着他。   二尾盯着他合上的掌心,妥协了:“在沙漠的时候我就醒了。但你们都晕着,是塔莎来找我,她知道你救了我。幸好她有一辆货运三轮车,才把你们都带回来了。婆婆没有骗你。”   “这里真的是沙舟基地?”   二尾先点头,又摇头:“我们把这个地方称为‘船’,塔莎说,它很久以前叫沙舟。噢,塔莎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人,她很厉害,可以打死大蚯蚓!防御队的人都没有她强。”   闻奚说:“可是你姐姐都不知道外部世界的存在,你是怎么出去的?”   “啊……”二尾的小脸闪过一丝慌张,犹豫再三,才小声讲,“这是塔莎和我的秘密。她告诉我,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往外面,她也不让我告诉别人,因为大家都说外面早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人敢出去。”   可是塔莎说,外面有沙漠。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大海。   二尾不知道什么是沙漠,也不知道什么是大海。他出生在这艘黑漆漆的船上,连听都没有听说过那些存在。   直到那一天,塔莎带他去外面看了一眼。从此,二尾的世界再也不一样了。他开始有了期待。   “前几天,上城区的巡逻队来了……我来不及躲起来,只想先藏到他们找不着的地方,所以就偷偷出去了一趟,”说到这里,二尾的眼睛亮晶晶的,“外面好美啊,有沙子,有风,还有湖——”   闻奚提醒道:“还有那种钻进你脑子里的小虫子。”   “你说的是异蚊。塔莎说了,它们没有毒素,不会把人变成一滩污血,只是比较危险而已。”二尾信誓旦旦地答道。   闻奚想了想:“塔莎在哪儿?”   “多婆婆说,宪兵队来邀请她去上城区做一件事,应该快回来了吧。那帮坏家伙,他们就是嫉妒塔莎!”二尾对着空气挥舞拳头。   闻奚看着那只稚嫩的手,产生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二尾的身子往后一缩,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他听见闻奚继续追问:“你们这艘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二尾似乎不明白他的话,等他靠近时,忽然兴致勃勃地抓着他的衣角:“你的衣服好舒服啊,和那些人穿的一样!”   小孩身上的麻布和黑色的紧身作战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些人?”闻奚重复道。   二尾的眼神紧紧跟着闻奚的手掌里的那颗糖移动,最终却眼睁睁地看着闻奚毫不犹豫地扔进了自己嘴里,好像根本不记得答应过自己的话。   他嘴角一撇,“哇”一声哭了起来。闻奚迟疑了几秒,才又拿出了一颗糖,这回大方地递给他了。   作为回报,二尾仰起头,做出“嘘”的手势:“大概半个多月前,我看见宪兵队押着一些陌生人去‘甲板’了。他们的脑袋被黑布套着,看不见脸,但衣服就是你这样的。你们是一伙的吗?” 第035章 第三夜 03   文/漱欢   “我确定,肯定是一样的!”二尾眉心色舞地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偷看到了这一幕,又是多么被那样的场景震撼。   “可是塔莎让我忘了这些,她说小孩子不该知道,也不该和别人说。她可能忘了,我只有和她、姐姐还有婆婆才能说话。”   根据二尾的描述,纯黑材质的衣物上绣有标识,连鞋也都是统一的皮靴。   ……时间也和四队返航的计划大致对上了,真的是他们吗?   闻奚还要继续盘问时,门外响起开锁的动静。他手腕一转,将匕首藏进了衣袖。   多婆婆和星露押着李昂进来,不觉有异。等李昂给二尾弄好绷带后,多婆婆又勒令他们回到隔壁的那间屋子。   门口放着两桶水,还有少量疑似食物的东西。   回到位于隔壁下方的地窖后,闻奚发现原本堆在角落的武.器和食物等东西已经全部被收走了。   多婆婆让星露留在地窖上方,自己恶声恶气地警告众人:“你们最好不要发出任何动静,否则就是找死。”   “那我们要在这儿等到什么时候?”李昂环顾着脏兮兮的墙壁和地面,实在忍不了。   多婆婆没有回答,反手关上了门。   “搞什么啊,好像我们跟囚犯似的,”李昂抖了抖自己的背包,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凭什么把我们关在这儿,真是没有开化的强盗!”   闻奚借着匕首给其余人松开绳子,懒洋洋地说:“你最好听她的话。”   “为什么?”早早被胶带憋了半天,总算能说话了。   静坐在角落的夏濛濛低声说:“没有武.器,没有水和食物补给。对方有多少人、什么样的战力,都是未知。”   早早简直要疯了:“我怎么可能坐在这里等死!就算……就算没有武.器,我们也能想办法出去。大不了就动手呗,我又不怕——”   她看向一言不发的陆见深:“是吧审……队长?”   闻奚往陆见深旁边的空地坐下,头靠着墙壁:“起码在那位塔莎回来之前,她不会杀了我们。而既然塔莎早先将我们偷偷带到这里,就代表我们一定有利用价值。不如等等她开的条件,万一能接受呢?”   他揉了揉酸痛的侧脸,顺便确认耳机还在右耳中。   “这里很奇怪。”陆见深沉声说。   闻奚偏头看着他,烛火摇曳的边缘勾勒出他的侧脸,还是一样清冷。闻奚就这么注视着他,依旧是轻松的语气:“食物限额很正常,但只有他们两个人去领,好像很害怕那个小鬼被发现,连邻居也要瞒着。这说明——有人抢答吗?”   早早脱口而出:“那个小鬼头很能吃?”   众人:“……”   萧南枝猜测道:“即便这里的资源非常有限,也不可能无法养活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多出来的。”   “换句话说,”闻奚接着她的思路做出假设,“他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萧南枝若有所思:“照这么说来,这里的物资应该是极其有限,怪不得连电都用不上。可是就算再有限,一个基地的持续生存总要依赖于人口繁衍不是吗?在过去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中,沙舟基地不可能没有新生儿。”   闻奚意味深长:“你很幸运。”   萧南枝没有听懂,疑惑地望着他。   闻奚说:“你是在用雨泽的生存环境推测他们。”   这个屋子里除了他,恐怕没有人知道一个真实的污染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那些充满杀戮的黑暗回忆在脑海深处,恍如隔世,连他自己也不一定能想得起所有细节。大部分时候,他都凭借直觉和习惯在生存。   萧南枝眼中划过一丝歉疚,却听早早嘟囔道:“是是是,那确实只有你比较有经验。”   闻奚耸耸肩,将二尾“主动”告诉他的线索分享给众人。当说到疑似四队的踪迹时,其他人脸上的惊喜瞬间盖过了疲倦,恨不得现在就杀出去找他们。   但陆见深否定了这样的提议:“非到万不得已,不能与平民动手。”   而且,按照四队的作风,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表明身份。如果受到了“押送”的待遇,说明他们的到来并不受欢迎。   早早的话都硬生生憋了回去,眼见着闻奚一弯眼睛,顿时感觉自己被笑话了。只见那个讨厌鬼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武.器都没了,怎么动手啊。”   那把陆见深送的匕首在闻奚手中转了一圈,引动的烛火宛若炫耀。   闻奚静心凝神,倒是半点都不慌张。   过了不知多久,闻奚都睡了一觉醒来,听见星露打开门,抛了几个纸包进来,然后快速地合门,全程没有和他们说一个字。   那几个纸包里是绿色的方块。闻奚吃了一口,确定是食物。   除了陆见深没碰,其他几人都纷纷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嫌弃。尤其是早早和李昂,后者摇了摇头,宁愿忍着饥饿:“这一口下去,我会比饿死更惨。”   早早皱着眉头,差点干呕:“这什么啊,比营养剂还难闻。”   闻奚大方地将自己那块绿糕掰了三分之一,塞到陆见深手中,然后兴致勃勃地开吃:“好东西啊,含有丰富的蛋白质。”   陆见深眉心轻微一拧,尝试性地放到唇边,咬了一口,慢慢地嚼着。   夏濛濛也试了一下。萧南枝犹豫半天,见闻奚吃得起劲,顿时有些好奇。   “嗯,味道也不算太差,”萧南枝很委婉,“只是没有咱们基地的食物那么层次分明。你们两个也吃一点吧,稍微补充一下体力。”   李昂捏着鼻子,塞了一口直接硬吞。   见早早还是没有动的意思,闻奚好心提醒:“你不会是不敢吃吧?”   早早顿时仰起脸:“谁说的,我现在就吃给你看!”   等四周嚼咽的声音都差不多了,闻奚大剌剌地表示:“这应该是某种本地特色的水生蕨类,混合着大量搅碎的昆虫肢体,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培养出来的无污染昆虫。”   其他人:“……”   早早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差点没被噎死。   下一刻,闻奚扯着嗓子开喊:“有没有水啊,有人要被呛死啦——”   门忽然被打开了一点,多婆婆怒目而视:“你再喊大声一点,小心我不客气!”   闻奚看向早早,后者呛得更厉害了。   门被关上了。很快,又被再次打开。   一个瘦弱的身影钻了进来,拎着小半桶水和几只边沿都不完整的小碗。   二尾似乎完全不害怕这群陌生人,挨个儿给他们发水。   那装水的小桶看着黑漆漆的,碗也不甚干净,只有闻奚毫不介意地喝完了。   “你怎么这么适应。”早早碎碎念了一句,犹豫半天还是决定不喝。   “我们只剩这些了,”二尾以为她是担心不够,解释道,“剩下的要等塔莎回来。”   闻奚说:“这都等三四个小时了,塔莎还没回来啊?”   “是五个小时二十七分钟。”早早笃定道。   闻奚有些诧异,只听外面响起了清脆的钟声。然而回荡在狭窄的石墙和青砖路之间时,显得悠长而诡异。   二尾面露难色,小声说:“塔莎从来没有这样晚,宵禁的钟声都响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闻奚勾勾手指:“在这个钟声之后,所有人都不能出门了是吧?”   二尾点点头。   闻奚压低声音:“趁着没人,你带我出去看一眼怎么样?”   二尾正要一口回绝,却见闻奚捏着一颗和之前一样的糖。他吞了一下口水,犹豫时,闻奚手里的一颗糖变成了三颗,赤.裸裸地散发着魔鬼的气息。魔鬼本人还慢条斯理地开口,温润的声音极具诱惑:“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宵禁之后是什么样的吧?放心,我就在周围看看,哪儿都不多去。两分钟就回来,绝对不让别人知道。”   在其余人或沉默或震撼的眼神中,二尾迅速抓过了糖。   闻奚在这间窄小的地窖已经闷得有些难受了,总算逮住了可以出去放风的时机。他扭扭脖子,忽然一愣。   陆见深朝二尾摊开手心,不多不少,又是三颗糖。   其余人:“……”   二尾并没有再往木梯上走,而是跑到了东南方向的墙角,顺着油灯往下数了三块砖,轻轻往里一推。   一扇窄门出现在了东侧墙壁。   门口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道,最多一米长,另一方又是一扇铁门。只有二尾手上的钥匙能打开那扇铁门,所以刚才并不担心他们看见。   铁门打开后,又是一间地窖——但不同的是,它的两个方向都没有墙,而是深不见底的通道。   陆见深和二尾走在前面,闻奚慢悠悠地跟在最后。摸黑拐了不知多少个弯之后,眼前出现了泥土堆砌的台阶。   二尾带着他们从一处堆满茅草的木棚子钻了出来。   “喏,看到了吗?”二尾放轻声音,示意他们二人别站太高,都俯下身。   一座灰黑的石头钟楼出现在眼前,黑色的指针沿着白色钟盘慢慢移动。表盘上方的塔顶挂着四只吊铃,此时已归于静寂。   而四周的一切,皆为沉寂。   走到钟楼附近时,闻奚偏过头,和陆见深交换了一个眼神。   “差不多了吧,”二尾小声嘟囔,“得赶紧回去了,万一被婆婆知道我就要挨打了。喂,你们听没听见,哎——怎么少了一个人?!”   二尾焦急地张望,可是只剩下了闻奚。后者望着一街摇晃的灯影,语气轻快:“他可能还有别的事情吧,我们要不先回去?”   “你这个骗子!”由于愤怒和委屈交叠,二尾的眼睛变得通红,朝闻奚一通拳脚相向。   突然,闻奚一把捂住他的嘴,锢着他躲在钟楼的墙边:“闭嘴。”   不远处,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的嘈杂金属撞击让原本挣扎的小男孩瞬间安静下来。二尾脸色发白,似乎很是不安。   借着影子的遮掩,闻奚看见了一群列队整齐的人,黑色的斗篷统一从头顶遮到脚踝,褐色的枪.支握在怀中。   二尾颤声道:“是宪兵队的人。”   为首的一个却与他们不同。那人比那些高大的宪兵矮上一截,身型弱小,白皙柔软的手上没有武.器,只有一根金色的权杖,年轻的面容挂着一副极为嫌恶的神情。   只见他动动手指,身边的宪兵队队长立刻会意,拿着喇叭传递冰冷的命令:“下城区F舱所有人听令,一分钟内携带身份信息条站在家门左侧,没有命令谁也不许动,否则格杀勿论。”   喇叭的声音足够响彻整个片区,吵得闻奚耳朵疼。   但一潭死水般的周围仿佛突然活了过来,一阵窸窸窣窣后,起伏的开门声接踵而至。   他们所在的钟楼位于区域死角,身后只有分不清材质的墙壁。从闻奚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陆续出门的人影。   这时,闻奚注意到,不少人都有着和星露一样的畸形面容。   短短一分钟内,呈回字形的街道上,所有人都按照命令到齐了。与先前空无一人的场景截然不同,此时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多婆婆和星露刚好站在二十米外的对面,老婆子似乎往钟楼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迅速挪开。   宪兵队的人间隔五米守在街道中央,其余人跟随在那个耀武扬威的年轻人身后,逆时针方向挨个儿经过了每一户的门前。那个年轻人抱着手,不耐烦地等宪兵核查信息、进屋搜查。   直到远处有一个人抖着声音质问:“你们凭什么来搜查我家?根据法案,是要提前通知的——”   那个为首的年轻人语气高高在上,回荡在街道上:“因为有人向宪兵队举报,F舱竟然存在未登记人口,此事甚至存在多年。你可知道,未经许可的生育为什么要被严令禁止?”   他挂起虚伪的笑容:“因为这是对资源的浪费,更是对人类的背叛。你是这样的人吗?”   “不、不是的……”那名女性居民试图争辩。   然而两名宪兵挟持住她,那个瘦弱的年轻人一步上前,撩开了她的上衣,眼神一变。   几名宪兵立刻闯入了她家,在一阵碎响后,其中一个宪兵带出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那名居民立刻挣扎着尖叫起来:“不要……不行!你放开!你们这些魔鬼!法案是不允许你们这样做的!这是我的孩子,方羽,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你承认这是你的了?”叫做“方羽”的年轻人扬起冰冷的笑容,“连手术都逃掉的下城人果然是太天真了,这样劣质的基因怎么能享用船上的资源呢?”   “带回培养舱。”方羽抬抬下巴,决定了那个孩子的命运。他的眼神落在那个因崩溃而颤抖的母亲身上:“还有,我再说一遍,在这里,我就是法案。”   “方羽,我诅咒你下地狱!!!”   “砰!”   一声枪响结束了凄厉的嘶吼。   所有人噤若寒蝉,低垂着头颅。恐惧在人群中蔓延。   只有一名男性居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从拐角处跑来,在呆愣后爆发出哭喊。   宪兵压制住他,正要开枪时,方羽改了主意:“拿去喂鱼吧,它们也饿了。”   接下来,搜查继续进行。   刚才发生的惨案让所有居民都陷入了莫大的恐慌,而罪魁祸首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对一无所获的行程感到无趣。   方羽停在多婆婆和星露面前。从屋内出来的宪兵一无所获:“报告,没有发现多余人口。”   方羽背着手,低声道:“多婆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啊?”   “你搜都搜了,还能有什么。”多婆婆没好气地回应他。   方羽鼓着脸,露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可是举报人说的就是你家呀。”   “那是污蔑!”星露颤声驳斥。   方羽看了她一眼,嫌恶地捂住眼睛,摇了摇头:“你最好全都老实交代,否则的话——”   多婆婆毫不畏惧,冷笑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反正我老婆子也活够了。”   “啧,我知道这威胁不了你,”方羽的视线往左右一转,“可是你还有邻居、朋友,这里好多人呢。我想,他们并不是每一个,都甘愿因为你的错误而失去生命吧?”   他朝周围的人露出笑容,却只能加深他们的恐惧。果然,其中一个中年男性首先承受不住:“报告,感谢城主的恩赐!对,她们家就是还有一个人!我都看见了!”   其余人默不作声,只有方婆婆的脸逐渐阴沉。   “看吧,我就说有嘛,”方羽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怎么样,告诉我那个人在哪儿吧?要是我愿意,还能给他留个全尸。”   他的眼神一顿,停留在星露的小腹,狰狞的伤疤让他露出满意的笑容:“好歹这是一个听话的。”   “啪”地一声,方羽脸上出现了清晰的五指印。许是力度太大,几乎令他眼泛泪光。   “方羽,”多婆婆阴沉着脸,“你也是我带大的,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你靠卖屁.股爬上了城主的床,就能主宰所有人的命运吧?”   方羽不敢置信地咬着嘴唇,怒极反笑:“老太婆,你也不过曾经是我的家仆,一个下城区的奴隶,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他掌中的权杖一挥,狠狠打在了多婆婆的腿上。她吃痛地弯下腰,却仍然不改蔑视的眼神。   宪兵们在方羽的命令下,再次进入多婆婆家和周围进行搜查。   与此同时,钟楼后,闻奚死死地捂住二尾的嘴巴。   这里距他们出来的暗道有数十米,且无任何遮挡,如果离开了这面墙后,会被立刻发现。   二尾浑身颤抖,眼泪直流。他仰起尚且稚嫩的脸庞,小声问:“我会死吗?他们会杀了婆婆和姐姐吗?”   宪兵的脚步声在朝钟楼靠近。   “会用刀吗?”闻奚低声问。   二尾颤抖着点了点。   闻奚蹲下身,与二尾平视。他将自己那把银色的匕首塞进他手中,做了个“嘘”的手势。二尾嘴唇的被咬破了,手脚僵直。   他呆呆地望着闻奚,好像真能得到什么期望一般。   不远处,多婆婆在连续的杖击下扭曲地倒在了地上,视线望向屋内又迅速收回。她咬紧牙关,护住星露,大声咒骂着方羽和宪兵队的恶行。   “什么人?!”只听数米外的宪兵举起了枪,对准钟楼的方向。   多婆婆的心脏顿时悬到了嗓子眼。那是平日里二尾最爱偷偷去的地方。   在众人的注视下,闻奚双手插兜,慢悠悠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你们是在找我吗?” 第036章 第三夜 04   文/漱欢   闻奚在距离多婆婆两米的位置被宪兵拦住了。他也顺势停下,掸去衣袖边缘的灰尘。   众目睽睽之下,多婆婆怔愣数秒,总算反应了过来:“你、你出来干什么,他们就是来抓你的!”   方羽眯起眼睛,从头到脚审视着闻奚。那种高高在上的气焰却在他非要抬头才能看清闻奚时短了一大截,莫名让他感到了莫大的威胁。   “抓就抓呗。”闻奚一脸轻松。   方羽扭头盯着刚才出卖多婆婆的邻居:“你看到的人,是他吗?”   那男人有些为难:“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可能,没这么高,也没这么……”   闻奚好心帮他解释:“噢,可能你看到的时候我还比较年轻。”   “我问你了吗?”方羽语气不善,目光充满了不悦。   闻奚叹了口气:“嘴长在我身上,自然我爱说就说咯。”   “你找死!”方羽握着金杖朝他的方向砸去。   然而权杖并没有如预料中打中什么,而是停留在了半空中。   方羽的脸色随之一变。   闻奚的手背挡在权杖另一端的侧面,稍稍一抬便化解了蛮力,那根笨重浮夸的权杖随即被掀飞。   失去了平衡,方羽往前一栽,不料双膝一曲,直接跪在了地上。   周遭沉默几秒,多婆婆率先笑出了声。   闻奚无辜地眨眼,很是为难。   这事实在和他没有关系。又不是他故意的。   跪在地上的人听见了窸窣笑声,呼吸顿时因为气恼而剧烈起伏。他一把夺过旁边宪兵的枪,正要上膛时,却听多婆婆冷声喝道:“你慢着,他是外头来的人!”   方羽的动作一顿,枪口直直地指着闻奚的下巴。   闻奚却丝毫不避,静静地看着他。   周围却传来了窸窣的质疑和恐慌,对“外头”两个字极为敏感。   “外面?你到底是什么人?”方羽警惕地质问。   闻奚看看头顶:“意思是,我是从其他幸存基地过来的人,想要去拜访你们的城主。”   方羽旁边的宪兵立刻大声反驳:“一派胡言!外面的世界早就不存在了!根本没有什么基地!”   闻奚却平静地描述:“外面有蓝天白云,大海沙漠,还有更多的人类。除了现在情况比较危险外,也还可以。”   “信口雌黄、胡编乱造!”几个宪兵激动地反驳道。   方羽本人却难得沉默了几秒。   他转头看向多婆婆:“来了这样一位贵宾,你怎么不早说,反而将人偷偷藏起来?”   “是我威胁她不能说的,”闻奚慢悠悠地开口,“万一吓到你们就不好了。”   多婆婆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语气趋于平静:“塔莎也知道这件事,她应该已经告诉城主了。”   “塔莎?”方羽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笑出声,“她现在已经在准备更重要任务了吧。你可能还不知道,她已经加入了基因改善计划。”   多婆婆脸色骤变,要不是星露扶着她,几乎要跌倒在地。   方羽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回头看了眼闻奚,做出决定:“既然如此,那就先将他带走,等城主处置。剩下的人么……老太婆,你这个月就别吃饭了吧。哦对,还有你旁边这位一起。人饿多了,就不会再犯错了。”   临走前,闻奚经过多婆婆身旁时,被她拉住了衣服:“你……见到塔莎的时候,告诉她我们这里都挺好。”   闻奚轻轻点头,算是应了。   他余光一瞥,方才街道尽头的尸.体早已被处理干净,什么也没有剩下。   宪兵队的人带着他一路走到了“F舱”的尽头。此刻,石墙近似于箭头形状,倒真的与轮船尽头一样。   巨大的门在识别宪兵队身份后缓缓打开,手铐和脚铐束缚住闻奚,被左右各一人挟住,走向黑暗的甬道。   严实的大门在身后关闭。眼前又忽然明亮了起来。   两列整齐的白色灯光嵌于洞道上方,让水泥路面的一切都无所遁形。此处一尘不染,和大门后的世界截然不同。   洞道的尽头近在眼前,距离闻奚不过三十余米。   但紧接着,地面忽然一阵晃动。   不是地震……而是整个洞道空间在摇摆,仿佛一条被绳子吊住的大鱼,正在寻找平衡。   随着“滴滴”两声,一块屏幕出现在洞道墙壁上。   一名宪兵上前,根据摄像头进行虹膜识别,然后迟疑地转过头:“方、方队长,我们还去D舱和E舱吗?”   方羽骂道:“蠢材,人都逮住了还去什么E舱!这种肮脏的地方把我的鞋子都弄脏了。”   他的鞋尖残留着污渍,像是发黑的血迹。   “那,我们直接回上城区?”   得到默许的宪兵正要操作,却被方羽叫停了:“不,我改主意了,去甲板。”   他转过头,看着闻奚的目光充满邪恶的笑容:“这么好看的脸,想必那些脏东西一定很喜欢吧。”   闻奚正在哼歌,忽然被他打断,实在想不起来下一句歌词了,非常苦恼地抬眼。   ……甲板?二尾说过,四队的人也被带去了甲板。   方羽满意地笑了:“别害怕,等会儿你肯定叫得更大声。”   “方队长,这……这不好吧,”那名宪兵有些犹豫,“万一城主见不到人,怪罪下来……”   “让他见到才不好了。”方羽意味深长地低骂。随后,他只是一个眼神,那名宪兵立刻照做了。   然而屏幕却忽然凝住。   洞道另一头的门打开了。   方羽的脸色变差了。   “方副队长,你们怎么在这儿?”来人穿着一身实验室的白大褂,一头粉毛,眼镜让他看上去平和斯文,中规中矩的。   方羽却如临大敌,警觉地看着他:“温时以,这个问题该我问你吧。”   温时以风度翩翩地拎起手中的白色箱盒:“我去甲板取了实验样本。”   他的眼神越过方羽,在闻奚身上稍作停留,而后玩笑道:“看来副队长这一趟很有收获啊。”   方羽一副耀武扬威的冷笑:“捉了个多余的家伙,准备拿去喂鱼。”   温时以推了一下眼镜:“我想,外头来的人,应该先向城主汇报吧?”   “你怎么知道?”方羽瞬间拧紧眉心。   温时以说:“下城区的基因不可能这么好。”   方羽嗤之以鼻:“总之,宪兵队的事情是我说了算,还轮不到你多嘴。”   温时以却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闻奚:“你是做什么的?想清楚了再说话。”   闻奚想了想,延续了之前的说法:“我是个医生。”   温时以说:“会做手术吗?”   闻奚在温时以真诚的目光下摇头:“不会。”   “会诊脉吗?”   “……不会。”   “会药理吗?”   “也不会。”   闻奚莫名其妙,总感觉对方不太想让自己去“甲板”。但比起其他地方,他此刻宁愿去“甲板”转转。   谁知温时以反而笑了:“那太好了,应该是精神健康方面的专家吧?方副队长,城主的状况你想必是最了解的……他很需要这样的人才。”   闻奚:“我也不是很擅长。”   温时以完全不顾他的想法,朝方羽调侃道:“方副队长,你该不会是害怕城主见到他,才不愿意吧?”   方羽的心思被戳中时,恨不得杀了他。   闻奚也看向方羽,等着他翻脸回绝,然后把自己带去“甲板”。   不料方羽在咬唇思考了十几秒后,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说得不错,一切以城主的利益为上。先带他上去。”   闻奚的瞳孔微张,实在想不明白。   墙上的屏幕再次启动后,整个洞道再次晃动,随后平稳缓慢地下降。原来这是个巨大的电梯。   在下降的过程中,洞道的一部分是透明玻璃,能看见外面的景象。起先的大多数层都和F舱类似,只有昏黄的油灯、简陋的平房土路,和大量拥挤的人口。   从某一层开始,电梯的速度变得缓慢。之前的一切被明亮的电灯、干净的街道和整齐的工业空间取代。   “就像模拟游戏一样,对吧?”温时以站在闻奚旁边,低声笑道。他的视线落在闻奚的衣角,黑色的材质依然能看出做工不错,那里不知何时蹭上了一点金色的粉末,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   闻奚疑惑地问:“什么是模拟游戏?”   温时以顿了顿,笑说:“大概是一种创世神和被主宰者的游戏。”   闻奚打了个呵欠,只觉得很无聊。   洞道很快停下了。   上城区的灯光将闻奚从困意中强行唤醒了几分。   那是闻奚从来没有见过的城市景象——金碧辉煌不足以形容那样的奢靡,玉石打造的喷泉,金子做的画框,红宝石雕刻成塑像……来往的行人穿着讲究得体,一切仿佛闪闪发亮。   但闻奚却嗅到了一股死气沉沉的气味,不知是从哪个阴湿的巢穴钻出来的。   哪怕见过了许多次,温时以仍然不由感叹道:“壮观得像假的一样。”   “影子倒是真实的。”闻奚说。   被拉长的黑暗,总是存在于任何灯光下。而在地宫中,它将永远存在。   他侧过头,在温时以的凝视中微微一笑。   车辆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经过了层层查验后,闻奚顺着一条红毯,一直走到白金色长廊的尽头。   大门被守卫的宪兵打开,殿堂内遍布着花粉的香味。   斜靠在最上方座椅的男人正在品酒,欣赏中央的舞蹈。在一曲结束后,他才意犹未尽地遣散底下的人。   厅内左右两侧坐满了珠光宝气的贵族们,面前摆放着丰盛珍馐。宪兵队分成左右两列,护卫在他们身后。   “城主!”方羽走在最前面,简单做了拜礼。   “怎么才回来?”莫森的语气宠溺,拍拍座椅空出来的一小片地方,“快上来。”   方羽闻言,当众走上去,坐在莫森旁边,被一只大手一把搂在了怀中。   见状,闻奚疑惑地问:“他是城主的亲戚?”   但是这个年逾四十的城主卷发棕肤,粗壮的肌肉也和方羽娇弱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照。   温时以侧过头,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下一刻,闻奚瞪大了眼睛。   只见莫森的手从方羽的腰间伸入上衣,逗得他一阵嘤笑,然后二人当众交换了一个深长的亲吻。   要不是温时以咳嗽了两声,在场的所有人都还要继续屏气凝神地欣赏。   但莫森和周遭看好戏的贵族们一样,明显对他的打断很不耐烦:“又怎么了?”   方羽捧着莫森的手,抢先答道:“我今天在下城区给你找到了一个医生。”   莫森宠溺地捏捏他的后颈,不甚在意:“是吗?”   “城主,他是……来自外面的人。”温时以从队伍末尾走上前,毕恭毕敬地答道。   “科学官,你确定吗?”莫森问,眼神随之一动,落在了下方。他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然后说:“怎么给客人绑住了手?”   “他厉害得很,”方羽气呼呼地告状,“今天还打到我的手了。喏,你看。”   莫森细细嗅过方羽的手臂,深吸一口气,缓慢呼出:“那就先绑着吧。”   方羽堂而皇之地表示:“我想杀了他。”   然而,莫森却没有同意,视线盯着闻奚,笑容满面:“小雨,这是远道而来的客人,首先当然是得好好招待,尽地主之谊。客人,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   闻奚也不客气:“我想去甲板。”   “……甲板?”莫森似乎很是疑惑,“你知道那儿有些什么吗?”   四下一片嘲弄的笑声。   这时,只见又有宪兵来报:“报告城主,外面又有一个陌生人求见,他说他从外面来的,好像是来自什么……雨泽。”   得到许可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闻奚的视野中。   闻奚眼皮一跳,竟然是陆见深。   在钟楼时,闻奚同意他离开,就是为了让他先去掌握更多的情报。但怎么也没想到,二人很快就在这里重逢。   陆见深似乎打过架,颈上有一条细小的伤口,衣裤也有些凌乱。此时他也被铐住双手和双脚,垂眸与闻奚的视线相撞。   闻奚疑惑地看着他,无声地问他“你怎么也搞成这样了”。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莫森站起身,顺着金色的台阶缓缓往下,“竟然能有两位客人大驾光临。”   他们一样的穿着已然说明了互相熟识。   陆见深沉声道:“我们来自雨泽基地,是想与沙舟基地取得联络,商讨作战计划。”   莫森听完,却爆发出笑声:“作战,为什么要作战?”   陆见深的眸色沉静。   莫森张开双臂,像一位封建帝王般睥睨殿中:“我们的船上拥有一切,有世界上最纯净的水,最坚硬的金子,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我们就在世界的尽头,又有什么样的生物足以撼动这样完美的生活?”   坐在周围的贵族们纷纷拍着桌板,充满节奏地附和。   场面震撼而滑稽。   “倘若真的如你所言,”闻奚奇怪道,“那为什么还要限制下城区的人口?”   回应他的是周遭爆发的笑声,仿佛听到了一个荒唐的笑话。   一位贵族嗤笑不已:“下城区?我们拥有的资源与一群燃料有什么关系?”   莫森摆摆手,停在闻奚面前。眼神经过他的脸和身体,言语极具诱惑:“如果你愿意留下来,你也可以拥有这样随心所欲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外面的事。”   “不行。”陆见深冷漠的回绝。   闻奚瞥了他一眼,遗憾地叹气:“可惜我天生喜欢担心,无福消受。”   莫森的眼神逡巡在二人之间,摆出亲和力的笑容,朝闻奚挑眉:“你们两个是一对吗?他上你,还是你上他?”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闻奚笑眯眯的回应近似挑衅,立刻引来了周遭宪兵的不满,齐刷刷向前一步。   这时,一只朝上的手心伸向前方,温时以微微躬身,十分礼貌:“城主大人,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我认为,这两个人非常适合我们的基因改善计划,他们是外来者,而且漂亮、健康,将会有助于繁衍。”   闻奚眉心一跳,不知道这个姓温的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莫森似乎被提醒了,思索一番后,遗憾地点了头:“科学官说得很对,基因改善计划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与这个相比都只是芝麻绿豆而已。”   温时以正要起身,却见莫森的笑容逐渐狎昵:“所以,必须要验证一下,他们是不是真的健康。你说呢?”   一只手搭上莫森的肩膀,方羽笑嘻嘻地出主意:“城主说得对,我倒觉得不如让他们示范一下。底下那个房间可好久没有客人了,今天是个庆祝丰收的日子,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呢。”   周围的富人们一听,纷纷双目放光,来了兴致。欢愉的笑声充满了殿堂。   闻奚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视线正在寻找最近的武.器,却一眼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   一群宪兵将二人团团围住,似乎稍有异动,就会立刻扫射。   大厅中央的地板忽然打开,一个不透明的玻璃房缓缓升上地面。莫森亲自打开了门,做出了“请”的动作:“放心,我们很注意隐私的,绝对不能直接看见二位。”   冰冷的枪口抵上二人的后颈。   闻奚和陆见深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玻璃房。一把镣铐的钥匙被宪兵丢了进来,随后门被紧紧关闭。   狭窄的正方形空间四周贴满了大尺度的画面,色调夸张诡异。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床,左侧立着有绳套的十字架。此外,还有一个嵌在玻璃墙中央、正对着床头的摄像机。   闻奚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莫森真正的意思。   玻璃屋外,一名富人插话道:“城主,前几天抓住的那两名刺客是不是还关在下面啊?”   方羽语气嫌恶:“两个E舱的奴隶而已,这会儿都不知道是不是被老鼠啃干净了。”   哄笑声在玻璃房内显得无比遥远。   闻奚却忽然一僵,视线茫然地向下。   玻璃正下方,蜂窝般的绿色眼睛像一簇簇幽灵,伴随涌动的黑浪聚在若隐若现的骸骨上,发出“吱吱”的叫声。还有牙齿窸窣地碰撞,像在无穷尽地啃噬着什么。那些鼠群的绿眸随着上方的声音注视着闻奚,仿佛贪婪地等待着食物。   玻璃上有一道明显的闭合口,只要启动一个开关,他脚下的整块地面就会立刻塌陷。   闻奚的脑海变得有些茫然。   他意识到有一种被他遗忘已久的恐惧从神经深处钻了出来,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理智。冰冷和苍白同时淹没了他,哪怕是被镣铐磨伤的手腕此刻也毫无知觉。   但他没有办法。   手脚处先后传来细微的响动,仿佛有什么禁锢被轻柔地摘除。但强烈的警觉将他的视线固定在玻璃下方,无法挪动分毫。   “闻奚。”   他听见了陆见深的声音,也嗅到了他的气息,但这毫无帮助。   陆见深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别怕,看着我。” 第037章 第三夜 05   文/漱欢   昏暗的光线从墙面角落爬出,将二人贴近的身影衬托得暧昧缱绻。   “闻奚。”唤他的声音近乎安抚。   闻奚被迫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明明很冷,却逐渐让他叫嚣的神经细胞趋于平息。他慢慢找回触觉,顺着陆见深的衣袖攀上他的手腕。   捏在下巴的力度顿时松开了,却被闻奚顺势勾住手指,紧紧缠住。   闻奚勉强勾起嘴角,笑音苍白:“我上一次见到这么多老鼠,还是在发现家人尸.体的那一天。我打开屋子的时候,那些东西像黑色的劣质油漆黏得到处都是,把一切都啃干净了。”   很多年前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他却很快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他看着陆见深,语速很快地补充:“我没有害怕。只不过是有点恶心。”   陆见深凝视着他,低声提醒:“不要往下看。”   他微微低头,说话时的温热气息轻蹭过闻奚的耳廓,在冰冷的空气中柔和地落于皮肤。   昏黄的视野中,闻奚下意识地维持着仰头的姿态,不动声色地问:“你想亲我吗?”   他的视线越过陆见深的肩膀,望向那个嵌在墙体中央的摄像机。摄像机上下摇晃,发出“滋”的声音,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似乎在催促。   陆见深顺着他的目光侧过头时,嘴角忽然轻微一疼。像是被哪儿来的野猫咬了一口,齿尖没有太用力,只是寻思来逗着玩。   但紧接着,干涸却柔软的唇瓣稍稍离开,又贴了过来。   那双平淡如水的眼眸终于闪过一丝错愕。   闻奚松开他的手指,转而环上他僵硬的的脖子,对忽然升高的温度感到讶异:“你不会不知道他想把我们关在这里干什么吧?”   “繁育,示范,”陆见深精准地找到了回忆中字眼。   他皱了一下眉,不太明白这是哪里来的诡计,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以前我在的地方也有一些这样的人,他们只是知道自己的死期,想要找点乐子,”闻奚似有若无地贴着他的侧脸,气音柔软戏谑,“或者说,很多时候他们自己不行,所以只能靠一些手段来折磨别人,或许能让他们再产生兴致。”   “以前?”陆见深看着他。   闻奚抬抬嘴角,似乎示意他有所动作。   他迟疑片刻,或许是被摄像头的持续闪烁警告了,于是低下头,慢慢靠近,嘴唇短暂地碰触着闻奚的唇角:“……像这样?”   只是单纯的没有任何情.欲的“触碰”,像极了石头撞棉花。   闻奚震惊道:“你不会真的是个处男吧?指导手册都没读过?”   陆见深微微皱眉。   遥远的哄笑似乎在玻璃房外发生,紧接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旋钮打开,碎金屑如雨般飘落在二人身上。   但这明显还不足以蒙混过关,否则摄像机不会再次发出电流声。高悬的警报亮起,威胁着动作生疏的二人。   闻奚苦思冥想着成人读物中的东西,感觉第一次实践下来,亲嘴这件事似乎和想象得不太一样。他的脸色莫名发烫,好像细胞都在跃动。但开玩笑,他怎么能表现出胆怯?   他这时只能将信将疑地鼓励陆见深:“对,就是这样,还可以再深一点……唔。”   柔软的气息钻入了唇瓣,亲吻的力度忽然大了起来。冰冷的手指无师自通地按住闻奚的后颈,让交换的呼吸逐渐加深。   “喂,该死……你到底从哪儿学的?”闻奚短促地呼吸着,狐疑的目光巡过那张俊美清冷的脸。兴许是光线,温度,或者不够平稳的气息,让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也泛起一丝涟漪。   闻奚一把推着陆见深来到床边。   老旧的床垫下陷,发出“吱呀”的声音。闻奚背对着摄像机,掌心撑着坚硬的胸膛,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陆见深。   陆见深也看着他,在良久的沉默中低声道:“不对吗?”   闻奚被他纯正的疑惑震了一下,不由怀疑起这话的真假。要是真的,刚才的动作怎么好像挺有技术含量?要是假的……陆见深有什么必要骗他?   但嘴角的疼痛和渗血的铁锈味正提醒着闻奚,他们两个的水平确实是卧龙凤雏,相差无几。   床头的小灯照着凹陷的枕头,闻奚的手指拨弄着枕边的碎发,嘴角的笑意逐渐收拢,眼神暗沉:“我好像没有和你说过,我很不喜欢这种任人鱼肉的感觉。”   长发贴着闻奚的脸颊,几缕散落下来,扫过陆见深的颈侧。   闻奚感觉到身后的红光又闪烁了几下。连带着地板玻璃的那道缝隙也发出震动,暗示着威胁。   他听见陆见深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闻奚单手碰了碰右耳的圆片,近乎蛊惑般地压低声音,“你不会以为,外面那些家伙只想看我们亲嘴吧?”   陆见深的瞳孔产生了一丝裂缝。   闻奚俯下身,手肘下压:“那么多人看着,总要整出一些合适的动静。”   衣领往下,露出了一截光洁好看的锁骨。细长的手指在经过时,若有若无地敲击了三下。   闻奚对此胸有成足,毕竟七队这套新编暗号他可是学了一路。   然而,陆见深的反应很迟缓。   他沉默了一阵子,才说:“如果掉下去的话,我可以——”   闻奚又敲了一次,打断了他的主意。   摄像机再次闪烁的同时,放在两侧的手忽然搂住闻奚的腰,然后就着拥抱的姿态将他带起了身。   闻奚顺势再次亲吻他的唇角。   与之前的不同的是,一些无法探寻的侵略性让闻奚瞬间察觉到危险,后颈立刻绷直。然而陆见深仿佛已经预知了他的反应,一个极轻的亲吻落在他的额头,然后是鼻尖。   闻奚一怔,眯起眼睛,主动将距离拉近了几分。   双腿被托着抱了起来。如同非要争个高下一般,二人一路纠缠到摄像机的正下方。   偶尔睁眼抬眸时,闻奚却分辨不清陆见深的神色。他只知道血的味道在衰减,取而代之的是别的什么东西,让心脏的位置多出一分酸涩。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对着耳机中的那个声音问:“你想亲我吗?”   对方回答:“如果可以的话。”   他在虚空中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却只能等来风的途经。但他那时只有暂时的失落,从未因为那个没有实体的声音不能亲吻自己而感到不安。   但此时,真实的触感却让他的胸腔变成了一杯摇晃的水。洒了不好,停下也不好。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闻奚喃喃自语时,眼睛因为窒.息感而轻微变红,鸦羽扫开潋滟水光,露出深重执着的冰山一角。   陆见深听见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他很少会看见这样的闻奚——去除了那些不着边际的玩笑的,不加掩饰的,真实的。   好像有一些碎裂的痕迹只有偶然在黑暗中才能窥见,但也充满了危险。但凡越过,就会产生无法控制的后果。   闻奚忽然僵住了。他感觉到陆见深冰冷的手指钻进右耳,触碰了一下那枚圆片耳机。是克制的,不加任何挑逗的,安慰。   即便如此,冷硬的耳蜗与温暖的唇齿形成强烈的反差,像洪流迎面相撞,产生眩晕。   但他很快清醒了过来。   他意识到那是一个提醒。   与此同时,陆见深单手抱着他,另一只手越过头顶,一把按住了缓缓往下的摄像头。   修长有力的五指以极快的速度将机械向上扭动,就在闻奚注意到他小臂的青筋时,头顶“咣”地一声。那台摄像机竟然被硬生生从墙体中拔了出来,连带着一团缠绕的线,被丢在了地上,碎成数块。   血滴顺着陆见深的掌心落下,然后下一秒揪住闻奚的肩,拉着他俯身趴在地上。   轰响随之而来。   激光枪从玻璃房上方的一角扫射而来,瞬间让天花板和相邻的两块玻璃全部碎尽。   没入的强光让闻奚一时睁不开眼。   身下的玻璃开始抖动。   他和陆见深交换了一个眼神,借着床板从另一面往外翻跃。就在脚离开支撑的一瞬间,地面玻璃砰然碎裂,房间里的一切都骤然崩塌,被来自的鼠群的腥臭淹没。   而大厅内,等待他们的是漆黑的枪口。   闻奚反而松弛了许多。   他与陆见深背对着站立,被团团围住。莫森遗憾的笑声从高处传来:“看来我们远道而来的朋友并不喜欢我们的计划,这真是太令人伤心了。”   “既然这样,不如让我来处置,”方羽攀着莫森粗壮的手臂,眼珠子一转,“趁着科学官不在,才能玩一下嘛。”   莫森说:“你成天就知道玩。”   方羽还要再撒娇时,大厅内却突然爆发了异常。   在距离闻奚和陆见深五米外的地方,一个贵族忽然瞳孔翻白,脑袋极力后仰,直到一个超出常人的角度,后脑勺几乎贴着背。   一根细长的触角生生钻破了他的喉管,如蚯蚓一般缓慢地在半空中蠕动,蚕食着血肉。   “是污染物!”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手无寸铁的贵族们惊慌失措,屁滚尿流地想往旁边躲。然而他们之中紧接着两三个人也出现了同样的状态。   宪兵队的反应很快,当即开枪当众崩掉了那几个人的头。   但其中一个宪兵上前察看尸.体情况时,一团触手像剧烈摇晃后的汽水瓶一样,崩掉了瓶盖。那团纠缠不清的蚯蚓仿佛是从身体中生长出来的藤蔓,慢慢往四周蔓延、穿刺。   忽然,触手收紧,一把卷上了枪杆,开始向周围扫射。   “轰”的一声巨响,一枚裹着火光的子弹穿过人群,击碎了那团触手。   莫森扛着枪从台上一跃而下,径直走到那堆碎泥旁边,鞋尖踢开枪杆,眼神逐渐变得肃穆。   大厅内另一侧的贵族们都惊慌失措地往门口撤离,却全部被宪兵队拦住了。   而负责看守闻奚和陆见深的枪口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的后脑勺。   接下来,是一场异常血腥的排查。   在莫森的指令下,一名检查者负责依次分发试纸,要求每个人用刀片割破手指,将血滴在上面。只要试纸出现异常反应,或者拒绝测试,就会被现场的宪兵立即处理。   那些之前还耀武扬威的贵族们此时都噤若寒蝉,被恐惧牵引着脚步。   很快,十几具尸.体被投入了大厅中央的洞内。   闻奚和陆见深的检测也由宪兵们进行。闻奚有些好奇:“这是什么类型的污染物?”   那名给他做测试的宪兵面貌清秀年轻,身型也不及其他人雄壮伟岸。他低头工作,并没有理会闻奚。   试纸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那名宪兵正要继续给陆见深做测试时,闻奚无聊地往台上看了一眼,嘀咕道:“你们城主好像不太舒服啊。”   人群后方,莫森脸色泛白,汗珠子顺着他的额头滑落。方羽一时慌了神,扶住他时却被按住了手腕,阻止他喊医生。   “可是——”方羽迟疑了几秒,遥遥对上闻奚的视线,急促地命令宪兵,“把他带上来。”   宪兵刚转身,莫森却和方羽说了什么。后者改了指令:“慢着,城主有令,先将那两个外来者丢进大牢,严加看管。”   被押送去牢房的路上,闻奚和陆见深被捆住双手,一前一后地走着。   拉着闻奚的宪兵是刚才给他做测试的那个瘦子,此时凶神恶煞地警告道:“老实点,不要交流。”   闻奚只好把眼睛往前放。   视野左侧出现了银色的建筑物,类似教堂般恢弘,地面铺满了大理石。数名身着白色衣袍的男女正在出入,每个人身旁都跟着一名宪兵。   “那是什么地方?”闻奚好奇地问。   宪兵冷漠地回答:“繁育中心。”   话音刚落,那个方向出现了骚乱。一名高大的宪兵拎起一个弱小的女人,冷冰冰地质问:“你不是基因改善计划的参与者……你是下城区来的杂种?”   原本泫然欲泣的女人却仿佛听见了什么动静,此时脸色一改,嘲笑似的“呸”了一声:“连一条狗在上城区都有莫大的权力,你又是算个什么东西。”   面对指着自己的枪口,她毫无惧色,而是低声吟道:“地宫之下,神为我主,以我为名。”   只见她突然张开嘴含住枪口,毫不迟疑地反向拨动了板机。   随着一声闷响,她像一张轻飘飘的纸,飘落在地上。   很快,更多的宪兵从繁育中心内涌出。闻奚听见有人说“少了一个,快去找”。他身旁的那名宪兵也回头看了一眼,下达指示:“前方左拐。”   牢房漆黑阴冷。闻奚忍不住朝陆见深抱怨:“这还不如多婆婆家的地下室呢。”   陆见深一路都没有说话,此时押送的宪兵都已离开,才抬眼看向他。   闻奚在他身旁坐下:“刚才想跑的时候没机会。现在好了,怎么出去啊?”   陆见深抬起双手,轻轻往两侧一扯,金属的手铐竟然直接断了。   闻奚目瞪口呆。   ……不是,就这么简单粗暴吗?   他也扯了扯手铐,却只能让手腕勒出两道红印子。   但陆见深这力气面对着铁栏杆也没辙。他们只能暂时呆着。   闻奚脑袋靠着冰冷的墙壁,百无聊赖之际,开始耍赖:“陆见深,你和我说会儿话吧,什么都行。”   旁边的人正闭目养神,此时睁开眼睛,却有迟疑:“你之前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闻奚忽然凑得很近,连呼吸都碰在了一起。   陆见深说:“你的家人。”   闻奚想了想,眨了一下眼:“你猜。”   陆见深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他们应该很爱你,对你很重要。”   那双近在咫尺的、充满伪装的眸子在瞬间凝滞,深重的情绪在倾泻而出的那一刻却被极力扼住。转眼间,闻奚露出一贯的慵懒笑容:“是啊,他们对我很重要。你呢,你的家人都还在吗?”   陆见深摇了摇头。   闻奚盯着他,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所以,我现在只有你,你也只有我啦。”   陆见深的眉心一跳。闻奚立刻举出证据:“难怪你明明离开钟楼了,还跟了我一路。怎么,是担心我?”   陆见深一顿,却说:“是。”   闻奚又靠近了半寸,让他避无可避:“刚才虽然是迫于形势,你有没有真的想亲我?”   闻奚直勾勾地盯着他,想从那双眼睛中捕捉到一些猝不及防的情绪。   陆见深看上去仍然是平静的,好像那些激烈的亲吻从未发生。   “只是逢场作戏吗,”闻奚的手指勾住他的衣袖,“还是你不肯承认?”   陆见深别过视线:“这是第二个问题。”   闻奚却不肯罢休。他仿佛在期待一个答案,但那期待很短暂,因为他等得不耐烦了,直接咬上了那人的唇角。   这回齿尖毫不留情,就是要留下一道口子。铁锈味儿溢出时,闻奚才报复得逞,心满意足地舔去了自己唇边的血迹。   这时,刚才押送闻奚的那名宪兵又回来了。他从缝隙中扔了一些草叶进来。   “这什么?”闻奚从一堆杂草中摸到了一根偏硬的短木枝。   宪兵冷着脸回答:“吃的。”   “你等等,这东西怎么吃。好歹我们也是城主的贵客,不能就这么敷衍吧?到时候我们饿死了,你负责啊?”   宪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正要离开时,又听见闻奚说:“好歹得有两杯水,不然体现不出尊敬。”   木枝插入锁孔,发出了极轻的响动。   随着闻奚抓住栏杆,手铐自然地脱离了他的手腕。他朝那名宪兵眨了一下眼,轻声反问:“你说对吧,塔、莎?” 第038章 第三夜 06   文/漱欢   潮湿阴冷的牢房中,那名宪兵眼神一沉,表面上却维持着冷漠的神情。   闻奚说:“塔莎,多婆婆让我替她转达一句话。”   “什么话?”那个宪兵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沙哑的女声,压得极低。   闻奚一拍脑袋:“哎,想不起来了。”   眼见着塔莎转身要走,闻奚立刻抛出橄榄枝:“你想知道的话,我们可以合作啊。”   塔莎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了闻奚一会儿。她从衣兜中掏出两个小方块丢进牢中。   是压缩食物。   闻奚啃了两口,这玩意儿和嚼干草也相差无几。   这时,空寂的走廊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谁?”塔莎当即拿枪指向另一边。   一个高大的宪兵举起双手,赔笑道:“我刚是在收拾隔壁的尸.体,什么都没听到。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他说话时,一步一步靠近塔莎,直到枪口抵住自己的胸膛。   “塔莎,你在我们这里也很有名,”那个男人眨眼笑说,“我是和你们站在一边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神为我主,以我为名。”   塔莎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放下了枪。   那个宪兵走到她身旁,吸了吸鼻子,露出下流的笑容:“你还真是个女人,挺香的。”   他说话时,手却在暗中朝塔莎的枪靠近,一把握住枪柄。   闻奚刚出口一个“喂”字,一道冷光已经狠狠划开了男人的咽喉。   大量喷涌的殷红洒了闻奚一脸。   塔莎目不转睛地收回刀片,将垂死呓语的男人拖到了隔壁牢房。很快,那边就完全没有了声音。   处理好这一切,塔莎的宪兵队制服仍然干净如初。她看了一眼闻奚:“你们想怎么样?”   闻奚回答道:“你也有我们想知道的答案。”   塔莎双唇紧抿,忽然警惕地转过身。远处通道尽头,另一个宪兵冒出头,喊道:“刚才什么声音?413,回答!”   塔莎没有动。牢笼另一侧,闻奚踹了几脚干草,不耐烦地嚷嚷:“都说了要喝水,你怎么回事。”   那边的宪兵似乎打消了疑虑,转而催促道:“413,上面要见那个医生,把他带出来。”   塔莎照做了,在看到失去手铐的二人时,也并没有反应。   临走前,闻奚看了一眼陆见深,后者微微颔首,只说:“小心。”   塔莎带着他跟上另外的宪兵,他们在牢房中穿梭,然后从另一头绕了出去。   趁着拐角的视野盲区,闻奚提醒塔莎:“我们现在扯平了。按刚才说的合作,你得救我啊。”   塔莎白了他一眼:“你搞错了,我不需要和你们合作。”   话虽这么说,等快到地方时,塔莎借口上手铐,将一个条状物和一枚刀片塞入闻奚手中。   城主的会客室中守卫森严,宪兵们站在两侧的阴影中,很容易让人误会为雕像。   闻奚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呵斥的声音。   “温时以,你没看见城主正头疼吗?”方羽尖声质问。   温时以跪在地上,情绪平稳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基因改善计划的推行引起了下城区的大规模抗.议,我认为人造基因池更能够解决当前的问题。”   莫森揉着额头,似乎疼得厉害:“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科学官。你从外面带来的知识确实对我们有所帮助,但你似乎还不懂得船上的规矩。”   最后那句话意有所指,让氛围变得有些紧张。   闻奚看着温时以的背影,来了几分兴趣。   ……这人也是外来者?难不成还有别的幸存基地?   “啪”地一声,温时以脸上显出五指印。   方羽站在他跟前,高高在上地揉了揉手指:“科学官,你既然已经是一名合格的船员,那就要时刻为城主着想,而不是为底下那些燃料。”   挨了这一下,温时以似乎也并不生气,温和的语气遮掩了言辞的尖锐:“方队长,你生来就是上城区的人,不明白下城区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不改变规则,繁育中心出的事还会重演。”   “那是怪他们不会投胎啊。难不成还要将上城区的资源分出去不成?”方羽趾高气扬地坐下。他眼珠子动了动,瞥见懒洋洋站在那儿的闻奚:“你,过来。”   闻奚慢悠悠地走到温时以身旁,观察着莫森。在远处时看不太出来,莫森的脸色发黑,看似托着头的手实际是捂着耳朵,似乎在避免听见什么。   “……城主?”闻奚轻声提醒了两三遍,莫森才缓慢反应过来。他的眼眸浑浊,布满血丝,疲惫至极。   温时以朝闻奚简单描述了莫森的病情,大概是经常出现幻听,导致头疼、失眠等症状,近来随着污染巢穴的出现更加频繁。   “冒昧问一句,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闻奚装模作样地问询。   “……三年前,”莫森亲自回答,嗓音低哑,“我那时进入了一个巢穴,和一条恶心的大蚯蚓战斗过。从那以后就有了这毛病。”   虽说不是很严重,但足够折磨人的精神。   他讲得十分粗略,对闻奚仍然有所隐瞒。不过对闻奚来说都不重要。   闻奚假装给他把了脉,脸色沉重:“您的病情……已经拖了非常久了。或许之前的药物非但没有起作用,反而让事情严重了一些。”   莫森没有说话,反倒是方羽迟疑了:“那你有什么办法?”   闻奚慢条斯理地拿出塔莎交给他的条块状固体,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刚好带有一味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它能够醒神、镇静,或许对城主的病有些用处。”   莫森那双阴沉的眼睛盯着闻奚,过了一会儿,让温时以来检查。   “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会杀了你们两个。”方羽威胁道。   只见温时以小心接过那块药物,左右观察后,先闻嗅,再搓了一点放入口中,最后下了结论:“这的确就是我在船上一直没有找到的药。”   闻奚听他这么一说,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松开了刀片,换上笑眯眯的模样:“每日两次,一次五克熬煮即可。”   方羽立刻命人去准备炉子煎药。他也长了个心眼,让闻奚和温时以都留在原地等候。   等药端上来了,还分成两份,将其中一份给了闻奚。   这药有一股浓烈的薄荷味,还十分干涩。但既然温时以吃过了一点,说明是没有下毒的。   闻奚捏着鼻子,干脆一口喝干净了。   这玩意儿的见效很快。不出五分钟,莫森沉重的脑袋就清醒了一半。他抹掉嘴边的残渍,下达奖励:“你可以留下来了。”   闻奚疑惑地挑眉。   莫森露出宽容的神情:“就像科学官一样,你也可以成为光荣的船员,留下享受这一切。”   “光荣?”闻奚重复道。   见闻奚并没有领会到深意,莫森索性更加直白:“外面的世界注定灭亡,不在今天,也在明天。人类的未来必然只有这一个命运。”   地下资源取之不竭。在地宫中,莫森就是主宰。   察觉到闻奚的犹豫,莫森继续引诱他:“而且,我们这里还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喜欢拥有任何一个,或者很多个。”   闻奚:“……”   大可不必。   他朝莫森露出苦恼的笑容:“也包括你吗?”   莫森的瞳孔动了一下,却听方羽瞬间恼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敢肖想——”   方羽的声音气得发抖,余光瞥向莫森。他对莫森的喜好再清楚不过,以至于一时间陷入慌张。   闻奚反而更平和了:“这真的是我的选择吗,从一开始,你们就已经决定要杀掉我了。”   莫森的眸光隐隐下沉。   “一个外来者,对城主的病情了解太多,并不是一件安全的事。我的价值仅仅只是已经贡献出来了的药物。我对您的大船来说,一文不值。”闻奚的语气轻松,仿佛全然不在意会发生的事。   “的确一文不值,”温时以平静地接过话,“我已经知道你的药是怎么调配的了。”   方羽露出得意的神情:“看吧,我们有科学官也就够了。”   闻奚瞟了温时以一眼,放慢语速:“半个月前,莫城主已经处理了另一群外来者,一共十二人,对吧?”   方羽嗤笑道:“你是说那些奇怪的家伙啊,现在应该被老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怎么,害怕了?但是已经晚啦。”   闻奚无所谓:“他们的死活倒是与我无关,只是我的一个朋友或许想知道。”   莫森的嘴角噙出一丝笑意,朝闻奚颔首:“你很聪明,我很喜欢你。可惜,一个聪明人并不适合放在枕边,除非他已经无法思考。这是过去几十年间,历任城主达成的共识。”   “城主,”方羽抱上莫森的手臂,“那我们就立刻杀掉他,免得夜长梦多!”   莫森安抚道:“急什么,这是我们的客人。看在他提供了帮助的份上,不如让他自己选择一种结束的方法。”   “不行!他在下城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推了我,害我丢了脸,简直是罪大恶极!而且,他还散播了谣言!他告诉那些下城人,外面的世界更好——”   闻奚点头:“确实,是我说的。”   方羽朝莫森撒娇道:“你看他就是故意的!我非要他去喂蚯蚓不可!”   莫森拍了拍他的头,略显遗憾:“新的巢穴已经在甲板出现了,那就如你所愿。”   方羽这才消停。   闻奚被宪兵队押入了囚车,隔着栏杆望见温时以。后者面色苍白,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陆见深也被带进囚车。   塔莎作为随行的宪兵,跟在木车旁边。   “放心,药已经给他吃了,”闻奚凑到栏杆边,倒是有些好奇,“那是什么灵丹妙药?”   塔莎注视着前方,数道:“老鼠尾巴,蚯蚓,泥土,裸盖菇,蟾蜍分泌物等,以及大量的薄荷味化学制剂。”   闻奚忍住呕吐的冲动:“?”   塔莎:“简单来说,是一种致幻剂。”   闻奚感觉一股凉意窜上胃部。   塔莎接着说:“忘了告诉你,那个药是涂抹在脸上的,不是用来喝的。”   闻奚:“……”你怎么不早说!   “完了,”闻奚闭上眼睛,顺势往陆见深身上一靠,“我头晕。”   冰凉的手指碰触到他的脑袋,动作柔和地挪到腿上。   闻奚睁开一只眼睛,总觉得从这个方向看,陆见深的眼中那片潭水好像不那么冷。   他想碰一碰,却被陆见深按住手腕拎了下来。   微凉的指腹按住闻奚脑袋两侧的太阳穴,开始缓慢按压。   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缓解晕眩,熟悉的气味倒是让闻奚逐渐陷入困倦。他索性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再被陆见深叫醒时,囚车已经停在了一扇大门之前。   一股泥泞的味道钻进鼻腔,让闻奚忍不住喷嚏。他回过头,却发现陆见深的神色难得凝重了起来。   塔莎和另一名宪兵队的人将黑布套在他们的头上,分别领着他们往前走。   脚下的路面从水泥逐渐变成湿软的泥土,泥泞的气味越来越重。   “先把他们放入甲板,等会儿听候指令,准备录像。”宪兵队的人命令道。   塔莎从背后推了闻奚一把,顺便将一枚钥匙塞给他,再关上门。   闻奚很快反手解开了手铐,扯开黑布的一瞬间,世界眩晕得令他失神。   这里就是“甲板”吗?   脚下和门都是铁板,剩下的方向则由木头构成了简易的牢笼。这块空间过于狭窄,他几乎无法站直。   黑色岩壁几乎垂直,布满了如出一辙的木笼,像一片紧密的脓包,被石壁中嵌入的烛火照亮。   栏杆外,头顶是漆黑的石岩,高不见顶,底下则是一片倾斜的深渊。   闻奚适应了一会儿,或许是致幻剂的作用,让他的手脚有些发软。他背对着深渊靠坐在角落,低头时发现陆见深被关在他的右下方。   闻奚将手铐钥匙丢了过去,陆见深伸手接住。   “闻奚!陆队!”一声惊呼从右侧传来。   ……竟然是李昂?!   不止是他,夏濛濛、萧南枝,还有早早都在。甚至还有那个叫二尾的孩子。   早早的好梦被声音惊醒,努力探出脑袋,却爆出惊人的发现:“队长!你、你们俩的嘴巴怎么又破又肿?!” 第039章 第三夜 07   文/漱欢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二人的嘴上。李昂进一步添油加醋,意有所指:“衣服都乱了,你们俩是打架了?”   “对啊,”闻奚慢悠悠地承认,“稍微切磋了一下……对吧?”   闻奚右下方的木笼中,陆见深将手铐丢在一旁,选择闭目养神。   “打架”二字却拨动了早早的神经:“跟谁打?怎么还能撞伤嘴巴?还伤到别的地方了吗?”   李昂忍着笑:“别问了,没看队长都懒得和你说。”   “没受伤就好,”萧南枝赶紧打圆场,“闻奚,你们怎么会被抓来这里?”   闻奚简明扼要地讲了他们在上城区的经历。当然,截去了他们被关在玻璃屋的那一段。   “也就是说,你们已经见过这里的城主了,他拒绝和雨泽基地联络?”萧南枝有些难以相信。   李昂整理着自己头发:“我可太理解他了,这鬼地方要什么有什么,换哪个土皇帝都愿意呆一辈子。但话说回来,这城主也真够小气。拒绝就拒绝呗,放我们走不就行了,何必赶尽杀绝。”   闻奚没直接回答,反而问:“濛濛姐,你怎么看?”   他正上方的牢笼中,夏濛濛抱着手靠于栏杆,低声道:“他有一些不想暴露的事情,比如大量的资源。”   闻奚深以为然。   萧南枝简略地告诉闻奚,在他们两个从地窖离开后,二尾偷偷回去,想带他们从石洞中的小道绕到上城区。不料路上碰到巡逻的宪兵,他们一路躲藏,最终离开了二尾熟知的区域,被另一队宪兵当场截获。   “我们现在位于沙漠底部的岩矿,这个地方应该是基于以前生凿出来的矿洞建成的,”萧南枝分析道,“因此地形复杂,狭窄的洞穴相互交错,极难辨认方向。”   而他们此刻所处的笼子遍布岩壁斜坡,在这少有的空旷中与堆放货物的船尾无异。   因此,又被称为“甲板”。   “四队来过这里。”陆见深盯着脚下铁皮的边缘,那里隐约是一个水滴形状的标记。没有武器的人大概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经过夏濛濛确认,那是张传雨习惯留下的记号。   早早顿时面色紧张:“那然后呢,他们被带到甲板,总不可能饿死在这儿。”   “这里有新的巢穴出现,他们打算拿我们喂蚯蚓,”闻奚回忆着莫森的话,毫无生趣地推断,“甲板,说不定就是喂给污染物的意思吧?”   他和陆见深已经见过了那种足以炸开脑袋的细长触手,只是不知道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危险在这里等待着。   周遭温度正在降低。   明明地下不透风,但却有细碎的风声穿过众人的寂静,如某种生物的呜咽。烛火断断续续,宛如警示。   这时,只听“咔嚓”脆响,闻奚脚下的铁片毫无预兆地朝岩壁方向收缩。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很快唤醒神经。闻奚往下摔了一段后,借助凹凸不平的岩壁稳住身形。   所有人都被接二连三地“漏”了出来。   二尾惊慌失措,压根抓不住石壁,幸亏早早眼尖,拽了他一把。他正要说谢,忽然转过头,惊恐地盯着斜坡下方深不见底的沟壑。   来自漆黑世界的诡异喑哑正在敲击他脆弱的神经。   ……沙沙、沙沙。   “快跑!”李昂大喊一声,率先奋力往上爬。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跟上。   “你去前面探路。”闻奚让陆见深先走,他和夏濛濛留在最后。   借助笼子往上爬了一段后,闻奚忽然感觉脚底酥麻。像被一种轻柔的纱布紧紧纠缠,让他不得不放慢攀爬的速度。   “你怎么了?”夏濛濛察觉到他不对劲。   闻奚说:“没事。”   ……可能只是错觉。   他和夏濛濛抵达最后一个木笼后,看见萧南枝在朝他们招手。他们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进入的洞口。   但这时,正在攀爬的二尾脚下一滑,瘦小的身体随着碎石突然下坠,狠狠撞上了闻奚下方三米处的木笼。   他软趴趴地搭在木笼顶部,重击撕裂了他背部原本的伤口。此时只剩模糊不清的呓语。   闻奚侧过头时,还看见了石壁下方的东西。   那是一片正在疯长的、近乎阴影的泥浪。最前方的边缘是无数涌动的细长蚯蚓,随着纠缠发出嘶鸣。被吞没的木笼很快如融化一般,蒸发殆尽。   “二尾!”   摔在下方的少年只能缓缓抬起手臂示意。尽管他从未见过大海,但他听见了浪潮般的声音——是多婆婆很久之前跟他讲故事时提到的。汹涌澎湃,充满死亡的气息。   其实死亡在下城区是极其常见的事。他认识的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塔莎说过,那是所有人的终点,因此不用害怕。   二尾觉得自己没有害怕。他只是脑海一片空白,四肢麻木,什么也想不起来。比前两天在沙漠昏迷时还要茫然。   因为他只能等待最终时刻的到来……不,等等,过来的时候那些宪兵没有搜查他,他身上还有一把刀。   对,一把短刀。   二尾的额头正涔涔冒汗,他努力想要够到肚皮,却在漫天的嘶嘶声中变得僵硬。突如其来的恐惧席卷了他,将一点希望的火星子踩得形神俱灭。   然而这时,模糊的视野中却出现了一个人影。   闻奚跳到木栏上,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喂,小鬼,醒醒!”   二尾的手指捏住他的衣袖,声音颤抖:“刀、刀在我衣服里。”   闻奚一边拿回匕首,根本来不及回头估算距离。他将二尾放在背上,顺着陡坡往斜上方的木笼处攀爬,夏濛濛正在那里接应。   “快点!它们要上来了!”夏濛濛催促时,将手递给他。   借着匕首身长的一段距离,夏濛濛用力将闻奚和二尾拉了过去。   但这时,上方的一个木笼却突然碎裂成数块砸了下来。光秃秃的陡壁什么借力点也没有留下。   再往上的一个木笼离他们的距离显得过于遥远。   那些团集的蚯蚓如加速生长的藤蔓,从下方席卷而来,聚成悬在空中的巨浪,等待着吞噬渺小的三人。   闻奚抽出匕首,银寒的光映出那些诡异的异变物种。   然而巨浪却迟迟没有拍下。   同时,闻奚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循着气味,一阵白烟从他们斜下方的木笼中钻了出来。   那个木笼底部的铁片再次打开,然后一个宪兵的身影钻了出来。   夏濛濛正要动作,却被闻奚制止了。二尾立刻喊道:“塔莎,我在这儿!”   仍然是宪兵装扮的塔莎手持一只雪茄似的烟卷,那阵檀香味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那烟卷似乎真的对那群蚯蚓有很大的用处,竟逼得那片浪潮往后退去五六米。   塔莎单手打开了头顶的机关木栏,然后回身从门内扒拉出几个笨重的背包。她将背包一个一个扔给闻奚和夏濛濛,然后再丢来几套绳索。   夏濛濛从背包中拿出枪.支,分给闻奚和二尾。   “往后退!”塔莎翻身落在岩壁,往他们的方向退去。   虽然是个陡坡,但塔莎如履平地,始终注视着那群蚯蚓的动向。   “驱邪香坚持不了多久,快点上去,顶部的通道是安全的。”   有了攀爬用的绳索,闻奚和夏濛濛的压力减轻了大半。他们一人背着一个背包,由闻奚看顾二尾,还剩下的一个背包被塔莎拿走了。   四人很快配合着抵达了陡坡最上方。那里有一处平地,陆见深在洞口等着他们。   塔莎最后一个进入洞口,在关闭隔热板之前,她将烟卷丢了出去。   蛋白质烧焦的气味瞬间充斥着狭窄的洞穴。   隔热板外传来了一片轰隆的震动,仿佛无数虫子从头顶爬行而过。   顺着狭长的洞道往下三米后,出现了一个平台。其他人都等在这里。也不知是谁顺走了烛火,在这儿派上用场。   在见到塔莎的一瞬间,早早立刻紧张起来,却发现闻奚他们并没有任何反应。   李昂接过二尾,不由抱怨起来:“刚缝好了又要重来,我连变色眼镜都没有。”   “反正光线这么差也看不清楚,”闻奚鼓励他,“唯手熟尔。”   塔莎卸下沉重的背包,翻出了一个小型医疗箱。   在确认李昂可以救治二尾后,才开始清点剩下几个背包中装有的大量武.器、照明器,以及极少的食物。   她长舒了一口气,摘掉头盔时也顺带扯掉了头套和易容皮。深褐色的短发让她脸上的刀疤更显冷漠凌厉。   “介绍一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塔莎。”闻奚笑盈盈地说。   塔莎没说话,动作利落地将压缩食物扔给他们。   早早捏着水却不敢喝,怀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因为我和你们一样,”塔莎看着她,“都想活下去。”   早早被她的眼神压得一愣。   塔莎收回视线,一边整理剩余的东西,一边说:“这里叫甲板,就是为了给巢穴投食用的。每隔一段时间,新的巢穴出现时,他们就会做这样的事。可能在别的地方,也被称为献祭。”   萧南枝疑惑地问:“他们?”   “莫森和那些贵族,你们见过了,”塔莎朝闻奚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是船上的规矩。如果没有你们这些外来人,抓的就是下城区的劣质基因。”   这倒是提醒了闻奚:“所谓的基因改造计划,也和这件事有关?”   塔莎不置可否,但仍然向他们讲述了沙舟基地的基本情况。   位于地下百米深处的沙舟基地最早的确是污染时代前的一处矿洞。这座矿洞隶属于格罗斯家族,从未向联邦汇报过,因此也不载于任何公开资料。原因就在于沙舟基地得天独厚的大量地下资源。   已探明的丰富资源可以让数十万人在这里度过至少百年。   在污染时代的第三年,十万人口移居到了这座辉煌的地下城市。   格罗斯家族及其近亲掌控了所有的资源。因此,血缘和亲族关系成为这个地下世界的唯一准则。少数人成为上城区的权贵,而大多数人则只能留在下城区,靠配额的少量食物和及其有限的能源苟活。   但贵族之间的重复通婚在最近三年内开始出现少数先天畸形和遗传缺陷。这样的事情引起了极大恐慌。   作为格罗斯家族现任掌权者的莫森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所有出生后不符合基因质量标准的孩子丢入下城区。为此,他不惜杀死了上百位反对的贵族。这其中,就包括方羽的父母。   同时,在半年前,“基因改造计划”开始实行。   沙舟基地重新测量了所有居民的基因,从中筛选出优质者,强制他们前往上城区进行交.配任务。反对者全部被作为食物献给了“巢穴”。   早早听到这里,惊呼一声:“等等,那星露身上的伤口?”   “是畸形儿严禁生育的标志。”塔莎回答道。   早早气得义愤填膺:“真是脑子有什么大病,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我们基地还有专门的人造胚胎池呢。”   塔莎摇头:“听说那个新来的科学官曾经建议过,但莫森没有同意。”   李昂正在清理二尾糟糕的伤口,叹了口气:“活在你们这儿可真倒霉啊。”   “但起码活着,”塔莎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岩壁,目光坚定深远,“他们总是在渲染外部的危险,让人以为在这里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我不信。明明我们同样生来为血肉之躯,为什么他们却能主宰我的命运?”   七队的众人听得热血沸腾:“说得好!”   唯有闻奚困倦地反问道:“所以你救我们,是想让我们帮你?”   塔莎嘴角的弧度充满不屑:“不,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助。是因为你们救了二尾,我才在这里。”   闻奚点点头,知道她没有说假话,索性将先前欠的一并还了:“其实多婆婆让我转告你,他们都挺好的,不用担心。”   “我早就知道了。”塔莎抬抬下巴,示意闻奚的衣尾处。   在照明器的光线下,黑色的衣角浮现出一片闪烁的金粉,如同某种信号。   闻奚这下想起来了,多婆婆也抓过他的衣服。   他露出无所谓的笑容:“看来是我多虑了。”   众人在原地整顿时,塔莎借助照明器观察着周围的岩壁。   闻奚的视线跟着那团光从一处跳到另一处——然后同时停在了一滩深色的痕迹上。   塔莎咬住照明器,攀着石缝接近,手指揉搓了一点残泥。   “有血迹。”   旁边还有一个水滴形状的标记。   陆见深确认无疑:“是四队的人。”   “看来他们成功避开了巢穴。”塔莎想起了半个月前的那批人。   他们同样穿着奇怪的黑色服装,被宪兵队押送到了“甲板”。塔莎是去打听情报时才注意到了领头的那个男人。   她当时差一点暴.露身份,是那个人替她打了掩护。   那是塔莎第一次听见来自外部的消息。那个男人朝宪兵们说了很多听不懂的词语,什么“基地”、“阿尔法”之类的,还放了许多狠话,说会有人来救他们。   在那之后,那人朝塔莎要了一件防寒的衣服,作为回报。   塔莎在衣服中塞了两把枪,和一张纸条,告诉他们只要进入甲板上方的洞穴,顺着六芒星记号一直走,就可以出去了。   她对可能存在的疑虑毫不避讳:“我的曾祖父母是通道的设计者,他们没有通过最早的那场基因筛选。因此,我一直知道出口的存在。”   “……也就是说,他们都还活着!太好了!”早早兴奋地叫喊起来。   塔莎却不置可否:“他们有可能死在通道中,也有可能死在沙漠里。”   早早的小脸一垮,她知道塔莎的悲观并非没有道理。否则,凭借四队的实力,不可能这么久都没有回城的消息。   “也可能是耽搁了,”萧南枝却莫名充满信心,“只要沿着正确的路,一定能找到他们。”   陆见深擦拭好银色的短刃,准备递还给闻奚。侧头时,却见闻奚贴靠着冰冷的岩壁,原本倦累的眼神突然变得警惕。   阴冷的风声从平台右侧深黑的洞穴钻出,细密的喑哑抓挠着神经。   “是新的巢穴出现了!”塔莎立刻将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二尾背起,拎上武器朝另一个方向的未知洞口钻了进去,“跟着我!”   众人立刻跟上。   那条洞穴越往深处越是狭窄,氧气的减少让呼吸声变得深重。   但在钻过二十米的肠道后,视野瞬间变得开阔。   骇目惊心的地下世界出现在众人眼前。   岩石、泥土与巨大的藤蔓交织形成了立体网状的巨大结构,是一座没有尽头的迷宫。会发光的球状浆果被藤蔓拎住,如同串联的灯笼。   闻奚觉得好奇,手指离灯笼很近时,它周围两片叶子开始晃动,似乎要马上降落到掌心。   再靠近一寸,闻奚才看清,这枚浆果是由无数的小浆果组成的。因为体积极轻,才会因为微小震动而摇晃。   顶端的一枚浆果慢慢脱落,碰到了闻奚的食指。触感更像是雪花,冰凉柔软,很快连着那点微弱光亮一并消失不见。在指尖的一小片皮肤留下微弱的麻痹感。   在塔莎的提醒下,众人才跟上她的步伐,顺着稳固的藤蔓往上攀爬了几个方格。   塔莎打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闻奚站在藤蔓的边缘,看见下方洞口钻出了一团黑色的“泥浆”。那东西仿佛永无止尽地从漫出,一路淌至藤蔓边缘时,才形成无数细长的触手。每一条触手都遍布着红色的微小口器,密密麻麻,咬噬着碰触到的一切。   短暂的试探后,那些触手开始向上蔓延。   闻奚微一皱眉。他看见一群绿色的眼睛从石壁角落钻出,带着恶臭的鼠群蜂拥着扑向那团触手。   随着“嘎吱”的咬噬声,它们开始互相咀嚼。   很快,鼠群占据上风。   这时,洞口再次传来声音。“咚、咚”,沉重如叩门。   狭窄的洞口在轰然作响后坍塌,一只堪比成人高的巨鼠站在石堆上,仰头发出金属剐蹭般的嘶鸣。   更为诡异的是,在那颗遍布黑色毛发的头颅中央生长着一张惨白的人脸!   只见那只巨鼠一把掏起蠕动的触手团,连带着十几只小老鼠一起塞入满是尖牙的口中,嚼得嘎嘣响。绿色的液体从它的嘴边淌下,渗入庞大的身躯。   闻奚只觉胃酸在不断作祟,呼吸逐渐急促。   两步外,李昂踩住了叶片堆,细微的声音立刻引起了巨鼠的注意。   那双红色的眼睛旋转了一圈,定格成一个细小的黑点。 第040章 第三夜 08   文/漱欢   凝滞的幽光将诡异的对峙暴露无遗。   肥硕的巨鼠将那团触手咬断,撕扯成碎片,即使滚落到藤蔓末端仍在颤动。随着尖锐的嘶鸣声,鼠群顿时调转方向,朝上方众人袭去。   塔莎急促道:“它是从新巢穴出来的,之前没有过这种东西!分头行动,让它们先散开!”   陆见深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闻奚,朝其余人微微颔首。   然而大家都露出疑惑的神情。   闻奚搭上陆见深的肩,语速飞快:“早早上去找瞄准点。南枝你和李昂跟着濛濛姐,找有掩护的地方伏击。我和陆见深断后。枪打准一点,这些玩意儿不知道有多少。”   “明白,”萧南枝点点头,“你们也小心。”   众人动作迅速,分头行动。   闻奚站在离藤蔓边缘五米外的地方。他察觉到陆见深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不用管我,我只是控制不住的恶心。”   陆见深将他的枪口往下压了一段,只说:“朝这个方向。别看,用耳朵听。”   鼠群的叫声在往边缘处发光果聚集的方向汇拢。吱吱的声音仿佛永不停息。   “砰、砰砰——”   闻奚毫不犹豫地扣动板机,朝它们涌上来的方向扫射。   遭受到火力的鼠群向下溃散,但很快又卷土重来。它们在四面八方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中逐渐聚拢成小团,更分散、但也更坚硬。   闻奚尽量聚焦在光线上,握着枪的手在重复的机械行为中近乎僵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视野逐渐摇晃,眩晕在瞬间加重。   “闻奚!”   他听见陆见深的声音由远及近,但旋转的方向让他无法分辨。他马上意识到,这是致幻剂发作的表现。   一种不好的预感席卷而来,冷汗从皮肤表层浸透衣衫。   他极力克制住发散的思绪,试图将视野拉回前方。   一个庞然大物出现了。   是刚才那只变异的巨鼠吗……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不,不对。刚才那只是红色的眼睛,现在却是绿色的。肮脏细密的利齿正在上下咬合,好像是在啃噬着一只人类的手臂!   飞溅的血沫染红了发光果,一团白光瞬间熄灭。   与此同时,惨叫声在附近响起。   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但闻奚此时此刻的大脑却已经失去运作。   “闻奚!”   等等,也就是说,还有属于巨鼠的鼠群在附近?   他得警告陆见深。   对,他得把这个发现告诉陆见深才行……但是陆见深在哪儿?   周围浸了血的藤蔓突然开始疯狂生长,几乎将他困在原地。他的视野被发光果的背面挡住,只能听见尖利痛苦的惨叫。   是从上面传来的。   伴随着肢体砸落地上的声音。   鼠群的尖鸣在神经深处作祟,仿佛产生共振,让他连武器都拿不住。   但是他身上有刀。   幸好。   闻奚拔出短刃,想要割断周围的藤蔓逃脱出去。但那些藤蔓过于坚硬,他狠狠划上一刀,只留下极浅的刮痕。   不,冷静一点。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必须想办法逃出去,这样才能救——   ……谁?   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是谁?   他为什么要逃?   那些藤蔓将他牢牢裹住,在这里不是很安全吗?   但是他总感觉,好像有人需要他。   不在这里。在藤蔓外。   可是他每动一下,都会感觉到藤蔓遍布的小刺扎入自己的皮肤。仿佛令人麻痹的毒素接入神经,牵扯着他的意识坠落无尽深渊。   只要他反抗,周身的刺痛就会加剧。   但他必须这样做。   痛苦会让人更加清醒。   意识被他自己极力从泥潭中拔了出来——   随着这样的动作,荆棘藤蔓也忽然变得脆弱。   他扯开缠绕的藤蔓,却发现四周一片寂静。   全是打碎的肢体。   有属于鼠群的。   还有他可以辨认的、明显不属于的。他看见了一个很新的污染探测仪,是李昂出门前带的。   ……还有一根彩色的发带缠绕在少女细瘦的手腕。   发光果仍为他照亮视野。但这里一点人声都没有。   ……战斗已经结束了。   他来迟了。   他强撑着在残骸中走了两步,触碰到冰冷的岩壁。再往前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口。   一个人影从洞口钻了出来。   ……是陆见深!   太好了,他没事!   闻奚拖着缓慢的步伐走上前去,注意到洞口标记的六芒星。塔莎说过,那是通往外部世界的暗道。   陆见深似乎是在等他。闻奚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他就再次进入了洞口。   闻奚立刻跟上去。   洞道狭窄,依然阴冷。好在陆见深一直开着照明器。   但无论闻奚说什么,他都没有回头。   就这样一前一后的,二人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闻奚感觉酸软的双腿开始变慢,他忍不住喊道:“陆见深!”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了。   闻奚听见自己说:“我们只要顺着这条路就可以出去了。然后我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生活,就只有我们两个,好吗?”   陆见深侧身站在原地,漆黑平静的双眼凝视着闻奚,欲言又止。   “闻奚。”闻奚听见他喑哑的声音。   顺着照明器的方向,分叉路口的阴暗处出现了一具尸.体。那具躯体侧头趴在地面,并不完整,大腿缺了一条,背部或许曾被利齿贯穿,啃得无比溃烂,生前遭受了极大的折磨。   但闻奚认出了同样属于黎明组部的黑色作战服。   是四队的人吗?他们没能逃出去?   陆见深一动不动地举着照明器,或许是因同僚的死亡陷入悲伤。   闻奚缓慢上前,俯身查看情况。   那具躯体的左手蜷缩,也捏着一枚沙舟基地的照明器。指间充斥着泥泞和蛆虫。恐怕已经死亡很久了。   闻奚小心地将那具尸.体翻了个面,或许衣兜中还留有铭牌。   但当他的视线上移时,却猛地呆住了。   ……那是陆见深的脸。   虽然有许多血迹,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绝对错不了。   一股庞大的茫然拔地而起,占据闻奚的意识。他缓缓抬起头,只见身旁站着的人竟然只有光线中的那一半。   在黑影中的那部分早已腐烂不堪。细长的蚯蚓在白骨和腐肉间徘徊。   尚且存在的那只眼睛注视着闻奚,莫大的悲伤卷席而来。   陆见深说:“闻奚,你忘了吗?我已经被吃掉了。”   在极慢极重的呼吸中,闻奚茫然地垂眸。地上的尸.体已彻底变为森森白骨,一截碎衣躺在他的手中。   这时,他看见白骨手腕残留着一根细线,淡蓝色花瓣状的宝石散折射出暗淡的光。   视线再慢慢往上时,森白的耳骨中,余留着一个红色的圆片。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细微的电流声经过了它。   ……这是谁?   一种陌生的恐惧突然从四面八方渗入神经,压倒般地控制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不,不可能……   他绝对不会,绝对不能停在这里。他还有很重要的事,他还要找到——   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   闻奚突然极力挣脱了束缚,他拔出匕首,先狠狠地捅了几下指骨,再用尽全力朝那具白骨的头部砍了下去。   “轰——”   一枚子弹从背后而来,几乎贴着他的发丝,直直地没入前方巨大的黑色头颅。   闻奚抬起头,两米外的巨鼠头颅瞬间被炸飞,轰然倒在一地的发光果上,压灭了那片光线。   身后高处的藤蔓上,早早长舒了一口气。   闻奚感觉有人握住他的手腕。   他慢慢低下头,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视线对上一双安静的眼眸。   他的膝盖压在陆见深的胸口,正握住短刃刺向陆见深的脸。刀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眼睫。   “闻奚。”陆见深的声音冷淡而温和。   闻奚松开匕首,碰了碰陆见深的脸,对方并没有制止他。   他们仍在那片藤蔓生长的立体网格中,大量的发光果照得眼睛疼。   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致幻剂的作用过去了,”陆见深说,“你现在没事了。”   但陆见深的衣服上有大量血迹,尚未干透。甚至顺着他的肩膀淌到发光果上,成了一片漆黑的影子。   他肩上有一道很深很长的伤口。   闻奚垂下头,食指慢慢碰到那道伤口。他茫然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疼吗?”   “不是刀伤。”陆见深回答道。   裂开的衣物露出血淋淋的伤口,伴随细长的裂纹。   的确不是刀伤。   闻奚从陆见深身上起来时,才看见两人身下堆积着大量的发光果。   陆见深的动作稍显迟缓,或许是因为皮肤大面积地接触到了发光果,毒素会让神经短时麻痹。   闻奚扶了他一把,忽然扯出了一个笑容:“你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嘛。”   陆见深并不介意,右手持枪,只说:“那些东西还在,有很多。”   闻奚点了点头:“我听见了。”   已经恢复的神经仿佛更加灵敏,时刻都在提醒着闻奚危险的靠近。   不远处爆发了枪声和二尾的尖叫。更多的巨型鼠类正在靠近。   “你还行吗?”闻奚问陆见深。   陆见深走到他的身后,与他背对而立:“还在害怕吗?”   闻奚嗤笑一声,枪口对准了迎面扑来的巨鼠,扣下扳机:“我怕过一次的东西,绝不会害怕第二次。”   “砰”——   精准命中头颅,绿浆横飞。   闻奚听见背后刀锋经过带起的风声,动了动略显僵硬的脖子。   “闻奚,注意三点方向!”萧南枝的声音刚出,早早的子弹已经弹出。   不远处,夏濛濛将二尾抛给塔莎,正在与周遭的巨鼠缠斗。李昂躲在高处的藤蔓上,时不时用子弹帮她打掩护。   鼠群的声音仍然会让闻奚时刻绷紧神经。但他好像忽然找到了可以责怪的东西。   厮杀一阵接着一阵,激烈,却让人更加清醒。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东西却越来越多。   萧南枝朝他们喊道:“它们在把你们往边缘逼!”   闻奚和陆见深的位置离藤蔓边只有不到十米。   “下面是什么?”   “不知道,深渊!”萧南枝回答道,“太黑了,很臭!”   闻奚手起刀落:“你再看一眼!”   过了几秒,萧南枝喊道:“下面也有发光果,但是照不清那个圆圈!”   塔莎一面保护二尾,扭头吼道:“是巢穴!那些老鼠就是通过巢穴出现的!”   那些东西源源不断,再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   闻奚转头喊道:“把驱邪香都点上,看我的位置!”   他从衣服内侧的紧密口袋中掏出一把汽水糖,先吃了一颗。   “喂,都什么时候了?”早早吼他。   然而下一刻,陆见深周围的鼠类仿佛嗅到了什么,纷纷停下攻击,转而往闻奚的方向扑去。   闻奚攥紧那把糖,拔腿就跑。   早早莫名其妙:“他干什么?”   萧南枝很快看出了他迂回的路线:“他在吸引鼠群,让它们聚拢。如果能把它们逼退到巢穴上方,然后……塔莎,你有火药弹吗?”   “只有一枚!”塔莎仰头说。   闻奚答道:“足够了。”   塔莎迟疑一秒,将圆形的火药弹抛给夏濛濛。   李昂正护着二尾,驱邪香燃起的瞬间,他们面前的巨鼠都退了几步,转而朝靠近的闻奚冲去。   众人周围的压力正在减轻。   那些巨鼠身形肥大,并没有闻奚的动作敏捷,尤其是在顺着藤蔓跳跃时,很容易摔落。这也是其他人开枪的好时机。   众人通过驱邪香迫使鼠群聚拢,藤蔓网上剩余的鼠类几乎都转而追逐闻奚。它们彼此碾压,在翻滚的过程中拢成一个笨重的大圆球,吱呀吱呀地经过交缠的藤蔓。所经之处的发光果尽数凋零。   闻奚朝巢穴所在的高空方向跑去,在被成球的鼠群追至边缘的那一刻,他喊道:“就现在!”   一把汽水糖抛向空中。   鼠群跟着他整个人全都跳了出去。   闻奚的身影消失在半空中。   “闻奚!”萧南枝颤声喊道。   鼠群坠落的撞击声随之而响。   闻奚单手挂在藤蔓边缘,看见火药弹从他身后坠下。脚下数十米外的巢穴轰然燃烧。   然而透支的力气让他的呼吸逐渐急促。   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闻奚抬起头,喘着气望向陆见深。   不过几秒,另一个人的手搭上他的手腕,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夏濛濛眉头紧皱,萧南枝惊魂未定,早早咬紧牙关,李昂和塔莎则帮忙拽住陆见深。   谁也没有放手。   然而,尚未完全将闻奚拽上来时,李昂忽然惊叫一声:“这儿怎么是空的?!”   他的声音骤然下坠,带得整个互相拉扯的队伍失去平衡,带起闻奚全部往后从藤蔓镂空处栽落。   闻奚轻轻叹气,剩余的力气只够揪下数枚叶子。   自由落体的感受简直令人两眼一黑,幸好足够短暂。   ……   他们一个压一个地滚入下方的洞道陡坡,与熊熊燃烧的巢穴背道而驰。凹凸不平的泥泞都没能阻止冲击力,一行人滚到陡坡尽头的空地才消停。   好在除了二尾,其他人都没什么大碍。   闻奚眼冒金星,手往地上一撑,只摸到一把湿黏的泥土。   “李昂你是傻子吗,什么坑都踩。”早早连跺脚都有气无力。   李昂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确认没有受伤,决定安抚队友的情绪:“踩都踩了,没事就行。”   “看什么看,还有你——”早早瞪向闻奚,“逞什么英雄不早说,要不是濛濛姐反应快,你早掉下去了。”   闻奚懒散又无辜:“掉就掉咯,你拉我干嘛?”   早早气得急眼:“你……反正,总不可能让你一个人掉下去吧。”   “就是说啊,”李昂附和道,“我们一起出来的,也得一起回去。所以一起掉到坑里——也很正常嘛。不过话说回来,刚才闻奚你反应真快,太酷了!真有一种你比我还帅的错觉。”   早早无语凝噎,半天憋出一句:“李昂你也有清醒的时候啊。”   不远处,塔莎回过头,朝闻奚抬抬下颌:“谢谢。”   闻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几步外,陆见深正在检查二尾的伤势,塔莎连忙求助:“医生,你快过来!”   李昂闻声答应。   闻奚看他们几个人挤成一团,懒得去凑热闹,索性开始玩泥巴。   脚边那一滩泥巴较为湿软,还混合着沙砾,厚度差不多只有三个指节。再往下,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类似于砖块。   “喂,”早早主动搭话,“你在幻觉中看到什么了?”   闻奚戳了一下砖块,看着它随之下陷了两厘米。他百无聊赖地回答:“没什么。”   早早清理着指缝的泥土:“塔莎说,致幻剂会让人看到自己最害怕的东西。你刚才那表现,可不像害怕。”   “我刚才怎么了?”闻奚盯着泥土,那个砖块又自动上弹。他索性戳一下,顿一下,像在打地鼠。   身后少女的声音停了两秒:“你先是站着不动,然后突然开始攻击陆队。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动作那么利落,以为你真是要杀了他。……幸好。”   “怎么,那一枪是给我准备的?”   “那倒不是,”早早的双马尾在肩头摇晃,“周爷爷说过,一个狙击手的子弹非常珍贵,如果哪一□□向同伴,那她自己也离死不远了。”   闻奚蜷起膝盖,踩上那块上弹的石砖。他回过头,指着自己的额头:“如果有下一次,你就直接朝这儿来一枪,明白吗?”   早早简直匪夷所思:“你……你真是个疯子。”   “不过还是算了吧,”她抱住自己,将下巴放在膝头,想起了刚才陆见深的眼神,“说不定他还挺乐意,你至少还记得怎么用左手刀捅人。”   闻奚感觉到脚下的石砖在一下一下地弹动,但他没空理会。   早早的话提醒他了。在他的幻觉消失后,陆见深是用的右手持枪,换到也是右手,抓住他的时候仍是。   不远处,那个一贯沉默的身影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按住了挣扎的二尾。他的左臂垂在身侧,一缕殷红从袖边淌出,顺着手背没入泥泞。   伤口应该是在上臂的位置。   “原来如此。”   早早听见他意味不明的冷笑,刚抬头,就见闻奚换上了漫不经心的笑容。变脸的速度快到让她以为自己眼花。   下一刻,闻奚刚抬脚,那块板砖也跟着冒了出来。这回不止两厘米,而是一整块都抬了起来,朝一边倒下。   “……他是谁?”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从地下传来。   “谁在说话?”早早蹦得三尺高。   闻奚想都没想,脚尖把砖块往回刨,却被一只从泥下钻出的手挡住了。   那只手满是脏污,因为虚弱而颤动:“你们不会真的是真的吧?”   闻奚的鞋尖把砖块拨开了。 第041章 第三夜 09   文/漱欢   照明器散开光线,一张了无生趣的脸出现在石砖之下。   早早惊喜地呼叫:“传雨君?!”   听到声音的其他人也赶紧过来察看情况。或许是刚才那两句话已经用尽了全力,张传雨此时再难讲出完整的句子。   夏濛濛和李昂领头挪开了泥层下的数十块石砖,先将张传雨拉了出来。那是一条地道的出口,除他之外,地道中还有八人,均被依次救出。   陆见深从塔莎那里拿来了水和压缩食品。   “我来吧。”闻奚从他手中接过东西,没看他一眼。   张传雨的手臂受伤了,靠着石壁瘫坐着,缓了一会儿后,才开始慢慢喝一点水。李昂将压缩食品掰成碎末,先给他们一人分了一点,叮嘱道:“你们饿太久了,身体发虚,别太急。”   “也没饿那么久,”张传雨有气无力地接话,“烤过一些树叶和虫子。”   他的嘴唇干裂,上下翕动时扯得生疼。但他绷紧的神经逐渐放松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真不是做梦啊……活着的感觉真好。”   “队长你别掐我啊。”他旁边的四队队员迷迷糊糊地应道。   死里逃生的真实感逐步浮现。张传雨仰起头,忽然看到闻奚弯腰从他的外套中抖出了一个大麻袋。   麻袋里是少量泥土,含有一截变异蚯蚓和老鼠尾巴。   “嚯。”闻奚有些新奇。   张传雨想起他们出城前的玩笑话,掩饰性地掰了一点压缩食物:“真没装骨头……呸,这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   李昂安慰道:“忍忍吧,这地方也就这东西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怎么到这儿的?”   张传雨长话短说。四队驾驶重装阿尔法在沙漠区碰到了一个下陷的漩涡,直接将他们带至地下。他们只能放弃装甲,徒步去周围探查情况,想办法求援。   大约七天后,他们在往下延伸的洞穴中发现人迹。不久后,宪兵队搜到了他们。   因为和莫森没有谈拢,他们被抓到“甲板”投喂巢穴。多亏塔莎留下的武器,他们才能从“甲板”逃到藤蔓网。那时鼠群的巢穴尚未出现,张传雨带队一路往下,想找到装甲所在地,那儿还残留有物资。   运气好的是,他们发现了一条暗道,并且成功在阿尔法上度过了一段时间。直到食物和水源耗尽。   但再想从暗道掉头时,已经迟了。   洞穴出现坍塌,出口被砖块封住。   张传雨叹了口气:“我们本来都要搞开这些砖头了,结果刚才突然有一堆重物砸了下来,差点就直接去见孟婆姐姐了。你们也听到异动了吧?”   众人想到刚才摔进来的场面,纷纷摇头。   萧南枝咳嗽一声,连忙问道:“你们一共十二人出城,还有三个人呢?该不会是……”   “说来话长,”张传雨的神情变得复杂,“他们进入了那个什么‘基因改造计划’。”   李昂耳朵一竖,决定先给他们做一遍基础检查,听听详细的版本。   光线外将洞穴划分成热闹与寂静。阴影边缘,陆见深刚一转身,撞上了闻奚明亮的双眼。   “不去叙旧的话,好歹包扎一下吧?”闻奚挡住去路,眼神落在他的左臂。陆见深脱掉了外套,只有一件黑色长袖,左上臂的位置有一道口子。   陆见深轻声答道:“不严重。”   他左手的血迹尚且干涸,这答案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但下一秒,伤口的撕裂让陆见深眉心一紧。   闻奚的手按在那里,像是故意的。然后顺着将半截衣袖撩了起来。   伤口深长,的确没有闻奚预想得严重,只是蹭出了不少血迹。   “明明也没有结脓,为什么还流这么多血?”闻奚凑近去看。   这里光线暗淡,他必须要很近,睫毛几乎碰到伤口。   陆见深的右手插进来,挡在闻奚的眼睛和伤口之间,低声说:“你不用愧疚,这是难免的。”   闻奚抬起头,反问道:“你看我像愧疚吗?”   他的眸光仍然平铺着散漫戏谑,转而变成嘲弄。   “你活该。”   陆见深清冷的眼睛始终沉默。   一股不明的酸涩钻入闻奚的心脏,鼓鼓胀胀的,陌生又难受。闻奚不喜欢这样莫名其妙的感觉,但最近似乎时常出现。   他索性坦率地剖开自己:“你在幻觉中都不肯和我说话,被我误伤也不解释。你明明知道我会在意。”   黑暗中,安静的凝视却比照明器更加炙热。陆见深的睫毛微垂,答道:“正因为我知道。”   闻奚还在琢磨着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听有人喊他:“闻奚!你快来看,这是我们见过的那种变异蚯蚓吗?”   萧南枝打开照明器,只见泥泞中窜动着一小截比鞋带还细的深色透明触手,两端还在颤动。   闻奚戳了一下,两指将触手捻了起来。   仔细观察的话,这一截触手更加柔软,表面覆满细小的茸毛。应该是某种植物的根茎。虽然也受到了污染影响,但是无害,污染素只会让它生长得更加繁盛。   “真的吗?”萧南枝从四队的背包中翻出了一个用来收集生物样本的小方盒,眼巴巴地望着闻奚,“它看起来还在活着,我可以把它带回去吗?”   闻奚说:“当然可以,如果你不怕它可能长到一百米高的话。”   萧南枝果断将触手装进盒子。   这时,张传雨视线从旁边飘来,意味深长:“看来你们队长另有其人啊。”   “你什么意思?”闻奚目光不善。   张传雨望着对面靠在石壁休息的陆见深,再扭头看向闻奚:“你知道他以前什么样吗?”   闻奚说:“我不用知道。”   张传雨勾勾唇角,也不管闻奚是不是在听:“‘瘟神’可不是白喊的。当年他在城外失踪,他当时的队友们全部战死,一个都没回来。别看审议庭的人把他捧得多高,黎明组部没几个人想和他当同伴。”   “或许对他来说也没差,十几人队伍出的任务,他一个人到污染环内就能做到,简直不可思议。只不过他这些年独来独往惯了,哪天死在外边也没人知道。”   闻奚瞥了一眼张传雨:“要不是他接这个任务,也没人知道你们死在这儿。”   张传雨噎在原地,顿了顿。   宽敞的空间上方传来隐隐嘶鸣,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与此同时,一阵短促的震动通过石壁传递到众人脚下。   塔莎的脸色瞬间变化:“……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李昂还在给二尾处理伤口,慢悠悠地抬眼,却被塔莎一把拽住衣领。   “听着,我得立刻返回下城区!”塔莎的眼神凶狠,充满威胁,“你们可以自行离开,但必须将二尾留在这里,不准动他一根毫毛。否则,你们绝不可能走出沙漠!”   她回头看了一眼二尾,带上武.器,背影消失在来时的通道中。   与此同时,接连不断的震动响起。比起地震,更像是某种人为炸药。   闻奚扒拉着她留下的背包,其中一个里头装满了黑色长条方块,表面光滑,能倒映出人脸。   “她就这么走了?”张传雨不可思议地吸气,盯着头顶的石壁,那儿的重响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开什么玩笑,把我们留在这儿喂污染物?她自己人都不处理?”   闻奚冷不丁地问:“重装阿尔法在地下?”   张传雨莫名其妙,仍然答道:“对啊。卡在甬道中,旁边还有个新出现的巢穴。”   “能动吗?”   “能源条还燃尽了,动不了半点。怎么说也是我的老战友,还指着和它死一块儿。再说,我们人不齐,三个驾驶员不在。”   闻奚瞥了一眼夏濛濛,晃了晃手中的黑色条块,朝张传雨微微一笑:“恭喜,你还有机会。”   -   沙舟,A舱。   繁育中心银色的尖顶坠落,将地面砸出一个深坑。玻璃碎片和灰尘短暂遮掩了躺在地面的尸首。   宪兵队的人将衣衫褴褛的人群围在中央,用枪.口逼迫着他们逐渐聚拢。与高大的宪兵们相比,乌泱的人群大都瘦弱,仿佛撑不开的薄皮覆在骨头上。愤怒与憎恶在他们眼中熊熊燃烧。   哪怕没有像样的武器,人群也没有一丝惧怕。他们静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持枪的宪兵。反倒是后者额头冒出冷汗,不知如何是好。   “还等什么,直接给我开枪!”方羽捂住额上流血的伤口,又气又急。   然而多婆婆一把握住面前的枪口,昂首挺胸:“我看谁敢?!”   方羽被吼愣了两秒,试图抢走身旁的枪:“我还怕你不成!”   这时,僵持的局面被两声拍掌打破。   莫森出现在高处的台阶,俯视着这一切。原本辉煌的建筑群小半被损毁,而他们竟然还不知足。   他的眼神遗憾,却制止道:“小羽,先把枪放下。”   “可是——”方羽想要争论,却在思索两秒后听话了。   莫森慢慢地走下台阶,宪兵队让开了一条路。他身形高大,目光冷戾,充满压迫。   “F舱,E舱,D舱……竟然都在啊。这半年里,你们破坏电梯,私自串通,打凿通道,还多次策划刺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莫森的语气亲切关怀。   “你不要装傻!”人群最前面的一个男人恶狠狠地骂道,“宪兵队在宵禁时间当街打死两人,连一个说法都没有,更何况还大肆克扣食物水源,是根本没有把我们下城区当人看!”   莫森微微皱眉,惊讶道:“还有这种事?谁干的?”   “还不就是你旁边这个不要脸的东西!”那个男人唾道。   方羽脸色铁青:“是他们先违反禁令——”   莫森一个眼神,方羽硬生生停下。   “你为了自己的同类做到这个地步,实在勇气可嘉,我很欣赏,”莫森摊开双手,看向那个来自F舱的男人,“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   宪兵让出一道空隙,让那人走出人群。   莫森随意接过身旁的一把刀,扔到那人面前。   “捡起来,杀了他。”   方羽慌张地抬头,却被莫森按住了肩膀。   那人似乎也不敢置信,犹豫片刻后捡起匕首,慢慢朝前走来。他瞪着方羽,却始终面露难色。   身后的人群鸦雀无声。   那人握紧匕首,在莫森的注视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回头看了一眼人群,低声念道:“地宫之下,神为我主,以我为名——”   只听“咚”地一声闷响,人群前方的视线变得惊恐。多婆婆也愣在了原地。   只见莫森举起金色的权杖,血滴从尖端滑落。在脚下的呻.吟声中,权杖再次狠狠落下。   数声闷响后,莫森将血淋淋的权杖扔到一旁,若无其事地接过手帕。他慢慢擦拭手指,语气平静悠然:“一点小事,何至于此。”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沉默的人群,笑容冰冷:“看到了吗,这就是反抗的下场。”   他长叹一口气,安抚似的拍拍方羽的背,然后沉声引诱:“你们是受谁的指使?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   人群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吭声。多婆婆坚定而冷漠地望着莫森,直到一名宪兵跑来。   那名宪兵在莫森耳边低语几句,随后递交给他一块衣物。   那块沾满污血的衣物被嫌恶地丢在地上,露出包裹着的一截棕色短发。   多婆婆看清后,坚冰般的神情尽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幸好被星露搀扶住。   “塔莎……”苍老的声音缓缓念道。   “原来是她啊,”莫森恍然大悟,轻描淡写,“可惜了,她已经被污染物吃干净了。”   “不可能!”星露尖声喊道,“塔莎不可能会……你们这些骗子!”   莫森摇了摇头,嗤笑道:“燃料就应该接受自己的命运。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没有想明白吗?”   多婆婆狠骂道:“一派胡言!除非见到塔莎的尸首,否则,我绝不相信。你们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拖延时间罢了。”   “死老太婆,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方羽抡起权杖,砸向人群。   这时,一枚子弹从天而降,精准地命中方羽的手腕。   随着一声惨叫,一个短发的身影利落地出现在石壁中央的甬道。塔莎持着枪,站在阶梯上。   她手臂上有一处狰狞的伤口,因为用力而绷开,身上衣物都沾有血迹,像是才从一场恶战中逃生。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欢呼,但又很快平息。数支枪口对准了塔莎。   “看来那些东西还是没能困住你啊,是我看低你了,”莫森朝她的方向遥遥伸手,“不如我们谈一谈。”   一支枪口抵上多婆婆的太阳穴。   在寂静的对视中,塔莎凝视着莫森,最终放下了枪。   她顺着岩壁的石头往下跳了一两段,却被宪兵拦在原地。   “你站在那儿,我才好看得清,”莫森气定神闲地开口,循循善诱,“塔莎,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上城区的生活吗,还是想要退出基因改善计划?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因为你是下城区最有决心的人。”   塔莎冷冷地望着他:“我都不要。”   莫森奇怪道:“那是为什么?你把这些人带上绝路,难道是想让他们为了你的私心陪葬?他们恐怕不知道吧,你是想为自己的家人复仇,才花费数十年精心策划这一切。”   塔莎和黑压压的人群同样不曾动摇:“是,也不是。但这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我也这么认为,”莫森微笑着颔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直到你们攻上A舱,我才出现啊?”   塔莎的眉头一紧。   莫森叹了口气:“当然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你们的计划。从G舱到D舱,数十万人呐,总有人想做好自己燃料的本分。他们早就理解了自己出生后的命运,因此聪明地不再说话、不再抱怨。或许在你看来,这很愚蠢。但我却觉得,他们很聪明。至少,他们不会死在枪下,而是会为了人类的命运牺牲——”   “这些只是你冠冕堂皇的借口,”塔莎嗤笑一声,“……人类的命运?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所有人,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   此言一出,众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在她身上。   塔莎坚定地望着他们,高声开口:“看来在场的宪兵们也不知道,我们的城主和贵族们将所有人困在这里,只不过时为了延长享乐的时间。但终有一天,你们和我们都是同样的命运。”   “我们头顶是一片广袤的沙漠,它在漫漫长夜中会变成银色,在黎明来临时又会成为鎏金。那里充斥着危险,不同的污染生物巡游。但穿过那片危险,也有森林、海洋、高大的山脉,以及其他幸存基地。”   她的视线经过那一双双或质疑、或沉默的眼睛。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亡是唯一的终点。我们唯一能自己决定的是死亡时的归宿。你们宁愿裹足不前地死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地下巢穴,还是愿意冒险、死在探索未知的路上?”   在人群边缘的几名宪兵陷入怔愣,握枪的手慢慢有所松动。   也不知是谁先开口,喃喃自语:“地宫之下,神为我主,以我为名。”   随后,一个又一个的声音念起了这句话,重重叠叠,宛若浪潮。   转瞬间,多婆婆扬头狠狠咬上持枪的手,人们一拥而上将身旁的宪兵推倒,冲破了拦截。   “开枪、快开枪!”方羽厉声喊道。他看见一群人直冲着他的方向跑来。   方羽心中一凉,刚回头时,却见莫森被一把枪抵住后脑勺,慢慢退上台阶。   “全都停下!”塔莎高声喝道。   在威胁下,莫森却显得从容:“你不杀我啊?怎么,还有事要求我?”   枪口狠狠撞上他的头颅。塔莎说:“让在下城区的所有宪兵立刻停手。”   她知道,莫森既然提前为应对做了准备,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所有人。   莫森说:“这可能有点太迟了。不,或者说,你来得太晚了。塔莎,你会后悔的。”   “现在,马上!”塔莎绝不和他废话。   莫森摇了摇头,盯着塔莎:“你怎么忘了,我们格罗斯和巢穴之间是有感应的。我和它们存在着某种天然的平衡,只有我活着才能让它们忌惮。你如果杀了我,就再也没有人能知道巢穴的动向了。你忍心看着所有人因为你被污染物吞噬吗?”   塔莎一顿。   然而就是这么一秒的停顿,莫森劈手夺走了她的武器,朝着她的肩膀毫不犹豫地射出一枪。   塔莎倒在台阶上,莫森居高临下地用枪口指着她。   “你们好像忘了,谁才是地下世界的主人。”   他抬起头,望着坚硬冰冷的上空。石壁上竟然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原点。   紧接着,数块石砖脱落,黑点变成了一个无限扩大的黑洞。一道幽绿的竖线出现在漆黑中。无数条触手从洞中爬出,卷起地面的人。   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莫森岿然不动,与那枚幽暗的瞳孔对视,仿佛被蛊惑一般举起手,发出阴森得意的笑声。   “看到了吗?一群蝼蚁!”   一根触手降落在莫森身旁,一把卷住了塔莎的脖子,逐渐收拢。   窒息感瞬间扑来,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毫无作用。   “塔莎!”她听见人群中有人在呼唤自己。   不……   下一秒,“砰”地一声轻响擦过塔莎耳边的发梢,瞬间切断了缠住她的触手。   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半蹲在黑色的洞口,枪口平稳。   ……是她?   塔莎摔在阶梯上,立刻翻身稳住,睁大眼睛。   那个少女所在的洞口随着一整面巍峨石壁轰然倒下,仿佛将她淹没其中。但很快,有什么包裹住了她。   一只宽大的机械手掌穿过碎石灰尘,将她完好无损地托举出来。她身后站着一个长发的男人,正漫不经心地打呵欠,俯视着地面。   一个钢铁铸造的庞然大物缓慢走出废墟。 第042章 第三夜 10   文/漱欢   混乱的场面一时间陷入停滞。所有人都望着重装机械的方向,震撼于流淌的金属光泽,和停在其间的黑色人影。   柔软的光线落在重装阿尔法的掌心,仿若一层气泡包裹着笑眯眯的年轻人。长发从他的肩头垂落,散漫又不失锋利。   有宪兵摘下了帽子,喃喃自语:“是、是天神吗……”   然而“天神”本人却蹲下身,抖了抖破烂背包,往人群抛下几把武器。   “还有。”重装阿尔法中传出陆见深的声音。随后,另一只机械手握着一把从武器库掏来的军械,跟撒盐一样丢下。   张传雨在副驾驶位叹气,受伤的手臂隐隐作痛:“真浪费啊。”   他转过头,看见紧随其后的另一架重装阿尔法。收拢的手掌摊开,萧南枝和李昂正护着二尾。   情势紧急,只能让陆见深和夏濛濛先替上。   闻奚遥遥地注视着同样停下的触手,歪着脑袋打了个响指。   众人纷纷反应了过来,捡起散落的武.器。   然而这时,那些触手从黑洞中成团坠落,在落地的瞬间撑开,变成了数只迅捷的蜘蛛形态生物。翻涌的触手从伞状的身躯钻出,盘绕在锋利的八只细脚之间,被新鲜的血肉吸引。   恐惧的气息瞬间萦绕在上空,尖叫声震耳欲聋。   重装阿尔法加入战斗。   闻奚轻轻跳上台阶,拉起塔莎:“你那能源块儿真好用,还有多的吗?”   塔莎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脸色苍白:“等这些事情结束,你想要多少有多少……但现在,快去找莫森!他和污染物有感应,必须杀了他!”   台阶上有斑驳的血迹,闻奚一路追循而去,从一条小道进入了繁育中心的顶部。   穹顶已然断裂大半,余下的玻璃花窗安静地伫立于天使雕像之后。   莫森跪坐在雕像前,背影近乎是祈祷的姿态。   但闻奚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莫森正缓慢而扭曲地抬起头。   一根绿色竖线出现在顶部石壁,仿佛倒映着花窗破碎的尖端。那是一只幽暗潮湿的瞳孔。   从那个圆形洞口的周围渗出墨绿的液体,滴落在天使雕像的头顶,一股焦臭味散开。随着液体的增加,遍布斑点的触手从瞳孔周围硬生生挤了出来。   那是和先前那些触手完全不同的存在。透明和深黑交替,柔软而锋利,丑陋却美丽。它残忍地切下了天使的头颅,以一种令人恐惧的速度,但却无比完美。   潮湿的泥泞气味通过触手顶部慢慢缠绕上莫森的脖子。   “求求您,救我!”莫森身上的压迫气息在此时变成虔诚痛苦的哀求,“我将把我的一切奉献给您!外面的人全都是食物,一定让您吃、饱!”   窒息的纠缠忽然松开了。   莫森转过头,和靠在断墙边的闻奚视线相对。   “你还能和那家伙说话?”闻奚十分惊奇,“你能再表演一次吗?”   然而回应他的是暴戾血红的眼睛。   莫森站起身,从废墟中提起一把沉重的砍刀。刀锋拖在地面,划出刺耳的鸣响。   闻奚当机立断地开枪。   然而枪法不准,只堪堪擦过了莫森的手臂。再要扣动板机时,子弹已经没有了。   身后的退路被突然坠下的石块堵死,再无躲藏之处。   闻奚一时无言,无声地骂了脏字。   他并不是很擅长跳跃,在废墟间撑着石块移动也十分消耗为数不多的体力。   更何况莫森还掏了把长枪出来,对着闻奚的方向不停地扫射。   ……开什么玩笑?   闻奚一边躲藏,一边想办法绕弯子靠近莫森。   但飞速的子弹没有给他一丝机会。   很快,闻奚消失在了莫森的视野中。   大石块挡住了闻奚的身形。   他的右手紧握着银色的匕首,冰凉的浅蓝宝石贴靠脉搏,一起一伏。   莫森的脚步声消失在耳中。   但那股潮湿的泥泞气味却始终没有散去。   下一秒,沙哑的声音在闻奚头顶响起:“……找到你了。”   就是现在!   闻奚单手撑住石壁,正要翻身动手时,两根触手从天而降,一把缠住闻奚的手脚腕,将他死死地困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莫森血红鼓出的眼睛浮现出阴森的笑意。他抬起手腕,长刀反射着白光,朝闻奚赫然劈下——   一根细小的触手顺着闻奚的左耳爬了进去,软粘微痒,想挠却毫无办法。   垂在眼前的触手忽然变得坚硬,将莫森的刀硬生生地挡住了。好像又有数根触手降落,将闻奚包裹在其中。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晕眩感将大脑搅得一塌糊涂。   该死。   闻奚在心中骂道,不会又是那种恶心的东西吧……?   胃酸上涌之际,闻奚陷入了莫大的窒息感。仿佛被什么勒紧脖子,硬生生往深渊之中拖拽。   他的意识停留在一片混沌的玻璃前。等雾气散去,他看见了玻璃的另一面。   那是一个更为年轻的莫森。   他被剥光了衣物、绳子绑住手脚,扔在甬道尽头。头顶,一盏烛灯飘忽不定。   “……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穿着华贵的人站在他面前:“莫森,我本来只是想给你一点教训。毕竟,我也是你名义上的哥哥,有义务教育你。但你好像忘了,你只不过是老东西的私生子,没有继承城主之位的资格。”   莫森喊道:“伊蓝,城主不想将位置传给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闭嘴!”   莫森挨了一拳,脸痛得麻木,一股殷红从嘴角淌下。   “这里,从前或者现在,都是我说了算。你只是一个下城区婊.子生下的小畜生,你怎么敢!还有,你最好收起你那些肮脏的念头,不要肖想不该想的。”伊蓝再次朝他挥拳。   直到莫森的视野被血红挡住,一片模糊,伊蓝才停手。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恢复了养尊处优的模样。   “你就在这里再呆几天吧。反正也没有人会发现你失踪了。”   “……不,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伊蓝……伊蓝!我求你!”   伊蓝不顾他的呼喊,转身离开。   世界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莫森的手指碰到一块石头。他颤抖着捏住,磨开了绳索。   但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他看见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一条红色的竖线出现在漆黑的石壁上。   他的视线被定格在了那里,耳蜗深处传来沙沙的微响,促使着他的脚步往前。   但脚下的石头绊倒了他,也让他瞬间清醒。   “……这就是巢穴?”   一根触手伸向了他,冰凉的触感将他定死在原地。但意外的是,那根触手却没有直接绞断他的脖子,反而探入他的耳朵。   莫森的眼睛翻白,如一条死鱼,四肢僵直。   直到那根触手离开了他。   莫森缓和了许久,才恢复意识。他缩在原地,慢慢动了动手指,然后爆发出一阵绝望的狂笑。   他的脸上出现了极端的恐惧。   他发现自己停不下来,双腿不由自主地前进,。于是他开始不停地抓挠自己的头发和皮肤,锋利的指甲在脸上留下数道血印。   与此同时,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愚蠢地发出哀求:“求你,不要杀我……你不杀我,我就能一直为你提供食物。很多、很多的,吃不完的食物!”   回应他的是无形的拖拽。   这时,莫森隐隐听见了有人在喊他。   莫森再次看向黑暗中的眼睛,努力掩饰绝望:“你信我,我发誓!”   在感觉到拖拽的力度减弱后,莫森才试探着大声回应:“我在这儿!”   有人从莫森上方的洞口呼喊:“喂,下面什么情况。”   “什么都没有,”莫森答道,“我的腿受伤了,能不能下来帮我。”   那个人抱怨几句,顺着绳索溜了下来。   然而底下却没有人。不,他看见了一只黑暗中的瞳孔,红色竖线轻轻张开,发出一股又轻又细的沙沙声。仿佛某种蛊惑,引诱着他走上前去。   无数触手挡在他的身后。血肉模糊的声音瞬间爆发。   不远处,莫森站在阴影中。他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双腿不断发抖,一股热流顺着裤腿滴在地上。   他的五官拧成诡异的一团,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嘴角却又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两天内,他用同样的方法骗了六个人,直到第七个——   伊蓝顺着绳子降落在莫森面前:“父亲要见你。你如果愿意乖乖认个错,我就带你上……这是什么臭味?”   伊蓝松开绳子,嫌恶地用金丝绢帕捂住口鼻。他将照明器挂在石壁上的那一刻,忽然愣住了。   地上一片血红,而他那个私生子弟弟正蹲在血泊边,嘴里不知道在咀嚼着什么。   伊蓝厌恶肮脏的东西,要不是因为给老城主表现一番,他绝不会进入通道中。此时此刻,他完全没空关心到底是谁死在这儿了,只想赶快离开。   “喂,臭狗,”伊蓝催促道,“你到底走不走?我可不会等你。”   过了一会儿,莫森还是没反应。伊蓝彻底失去了耐心:“你如果再不走,我不介意把你那些事情全都告诉老东西。”   莫森缓慢地回过头,血色覆了满脸。他盯着伊蓝,缓慢地起身朝他走过去。   伊蓝见他终于听话了,高高在上地嗤笑一声,仍然是瞧不起他的模样。   “我如果和你回去,”莫森冷涔涔地开口,“你就能满足我的那些愿望?”   伊蓝脸色一震:“你说什么?!”   莫森歪着头,嘴角扬起毫无温度的笑容。   伊蓝的身躯一僵,随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莫森握着石头,不再遮掩眼中的恨意。他扬起手,朝那张脸狠狠地砸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华贵的衣物堆在一旁,只剩下一滩血泥。   黑暗中,那条红色的竖线在饱食后变为了绿色。它在与莫森的对视中,慢慢消失。   ……   强烈的恶心感纠缠着闻奚。但他呼吸不上来,只能听见神经深处的响动。   ……是“它”的呼吸吗?   脑袋很疼,像千千万万根细线从绷紧到麻木,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引起猛烈的刺痛。   他感觉到那一根与神经相接的细线正在往更深处钻,仿佛要从他的脑子中挖出一些什么。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沙漠中的风暴,瘆人的鼠群,诡异的发光果,从藤蔓跃下的瞬间,还有那个玻璃房间中缠绵的亲吻——   停下!   闻奚怒不可遏。   这东西凭什么窥探他的记忆?!等他出去,一定要把这玩意儿剁成一万块!   那根细线微微抖动,却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   连带着那股窒息感也忽然消失。   闻奚如同溺水获救的人,忽然大呼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半截触手躺在他面前,还在颤动。绿色的液.体黏在他的匕首上。   闻奚仰起头,只见石壁上方,那条幽暗的竖线轻轻一动,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跟着眨了一下眼,头疼欲裂。   不远处,莫森跪坐在地上,突然嘶哑着嗓音喊道:“别走!你是受到我的感应才出现的,你必须帮助我!……我命令你!我以格里斯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命令你!”   那块黑洞却不再有反应。   “……继承人?”闻奚发出虚弱的好奇,“那伊蓝是谁?”   那个名字一出,莫森的脸色忽然剧变。他的视线闪躲,口中念念有词:“……不,伊蓝!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被巢穴选中的人,是它选中了我!我……”   闻奚头疼得厉害,正要摸块石头让他闭嘴,却听有人比他先骂了一句:“白痴!”   一个披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莫森身后,刀锋飞快地划过莫森颈部的动脉。在这位陷入崩溃的城主尚未意识到危险时,一切已成定局。   那个高大如城墙的身影轰然倒塌。   温时以费力拖着莫森的衣领,将他从教堂边缘一把推下。   在下方的蜘蛛变异物嗅到血腥味,纷纷聚了上去。其中一只变异生物正撕扯着旁边另一具断颈生长出的蚯蚓,那具尸.首衣物柔软尊贵,缠绕着权杖。仅剩的衣角边纹着一个“羽”字。   温时以看了一会儿,总算舒气了。   他朝闻奚的方向慢慢走去,念念有词:“我忍那两个蠢货很久了。都说了两遍那些巢穴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被他的共感经历吸引才攻破岩壁,怎么就不信呢?”   头顶忽然出现的一片阴影让他停下了脚步。   一架重装阿尔法在废墟边停下。   陆见深打开驾驶舱门,顺着那庞然大物的肩头一跃而下,轻轻落在闻奚附近五米处,顺便解决了一只靠近的蜘蛛。   “你受伤了?”   闻奚撑着陆见深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起身,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小事一桩——咳、咳咳!”   陆见深沉静的眸色一动,却在听见身后的脚步时瞬间警惕,侧身时将闻奚挡在身后。   温时以的手上还沾有血迹,但他毫不在意地擦拭着眼镜,勾出笑容:“陆见深,装得挺像啊。”   陆见深不答,温时以摇了摇头:“才半年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陆见深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疑惑地开口:“……温漆?”   听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闻奚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该不会也是陆见深的哪个旧情人吧? 第043章 第三夜 11   文/漱欢   闻奚晃晃脑子,依稀记起周老头曾经搞混了他和这人的名字。他当时还说什么来着,温漆也来自雨泽基地,但他是一个“叛逃者”。   眼前这位“叛逃者”停在两米外,看着警惕的二人,反而从容不迫:“我现在改名字了,我叫温时以。陆见深,还要多谢你当时放过了我。”   闻奚慢慢转过目光,却听陆见深说:“半年前,你作为科学部工作人员在外城任务区被感染,症状处于早期,理应流放。”   “但我却在执行之前私自脱离军部管控,因此被视为叛逃,”温时以从善如流,“让我猜猜,当时城内一定很乱,不知道杨辰搜索了多久才意识到我已经走了。他作为上校,一定被降职了吧?你呢,也被罚咯?”   温时以的视线经过陆见深,勾起嘴角:“我说了对啊。那你猜,我当时为什么要向科学部自告奋勇,专门挑选那个外城任务?”   陆见深微怔,像是想起了什么。   “因为我知道,那个任务经过的岗哨是你执勤。”温时以意味深长,但丝毫不因利用的行为愧疚。   闻奚的声音因为头疼而虚弱:“那你到底感染了吗?”   温时以盯着他几秒,轻笑一声:“你很聪明,我真喜欢你。感染只是顺利出城的一种方式。”   闻奚搭着陆见深的肩膀,摆了摆了手。他侧过头,发现陆见深的眼神仍然安静。   “难怪你能在那儿待下去,”温时以不由感慨,但话锋一转,“但很可惜,你当时不理解我的处境。如果换作现在,你能够理解他吗——”   温时以将沾血的白大褂揉成一团,视线转向闻奚:“他也可以共感。”   “你看见了吧?那个东西的……记忆。窥探的本质是一种交换,”温时以看向闻奚的眼神复杂,微微一笑,“我很好奇,你看见了什么?”   闻奚说:“没什么重要的。”   “那它真的离开了吗?”   闻奚看了一眼头顶石壁的黑洞,轻声道:“它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那是一种幽谧的直觉,残留在他仍然疼痛恍惚的脑神经细胞。   但至于是否会有其他污染物来到此地,一切都还未知。   塔顶的废墟之下,一片狼藉。烟尘落地。污染物的残肢到处都是。六架重装阿尔法停在石壁之间,仿佛顶天立地的柱子。   脚下废墟露出缝隙,可以看见下层的一块空地。有人影从那里快步经过,一声喝道:“谁在那儿?”   一个人退到光线中,涌出不可置信的惊喜:“队、队长?”   张传雨快步走来,舒了口气:“戴彦啊,没死就行。真是便宜你们了。”   他顺着光线仰起头,与缝隙外的闻奚撞上视线:“哟,这么巧?”   闻奚懒得理他。扭过头时,温时以经过他们身旁,朝闻奚眨了一下眼:“记得要保密哦。”   不远处,塔莎站在台阶上,捂着伤口挥舞起旗帜,宣告人类的胜利。   沙舟基地旷日持久的矛盾也在这一天以城主莫森的死亡与污染巢穴的撤退告终。   -   闻奚是被窗外的喧闹声吵醒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不知道怎么从教堂废墟到这儿的——但从手脚的酸软程度来说,应该难得睡了漫长踏实的一觉。   头也不疼,只是发懵。   屋内另一张窄床枕头被子铺叠整齐,十分方正。一看就是陆见深的。   闻奚回头看了看自己乱七八糟的位置,惬意地伸起懒腰。   唯独让闻奚不太习惯的是,这个空间有些过于奢华了。覆着动物雕刻的白色墙面,图案繁复的地毯,彩色的窗花,甚至还装点着几幅古典油画。   门刚打开,一只硕大的番茄迎面而来,碎在了闻奚脸上。红色的汁水从颈窝流入衣领。   “哎呀,”有人喊了一声,“你们怎么这样对待大恩人?”   闻奚的睫毛一动,只见面前黑压压的一群人。左边正在做好吃的,右边则载歌载舞。   鼎沸的人声停了两秒。   “你还好吧?”一个女孩从人群中挤过来,给他递上毛巾,“闻奚,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闻奚一顿:“……星露?”   星露明显有些不好意思:“科学官给了我一张人皮面具,说过几天再帮我想办法。……不说这个了,真抱歉,今天是丰收节,大家都在庆祝呢,瓜果乱飞有些控制不住。”   闻奚砸砸嘴:“还挺甜的。”   听到这话,人群立刻蜂拥而上:“快,夸咱们番茄甜!那就多来点!”   闻奚还没来得及抬脚,激动的一群人左一个苹果、右一只鸡蛋地给他送东西,更有甚者直接把竹篮子挎他手臂上。   很快,左右三四个篮子都装满了,衣服裤兜都塞入了新鲜的梨子,两三条自家织的围巾都缠在他脖子上,差点没喘上气。   有人在大声呼喝:“那天在下城……啊不对,是F区的时候,我全都看见了!是这位恩人挺身而出,这才救了多婆婆!也救了大家!”   另一人附和道:“他站在那个大机器人手上的时候我也在场!当时他全身都在发光,嗖嗖两下就徒手解决了一只污染物!”   闻奚刚想谦虚一下,说点“也不至于吧”之类的场面话。谁料嘴巴刚一张开,有人直接塞了一把葡萄进来:“恩人饿了!”   “咳咳咳咳——”   围观人群的密切注意:“快拿点水来,恩人渴了!”   闻奚往后一退,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门板。   前方人群仍然水泄不通,连个跑路的地方都没有。   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孩从大人们的腿缝中钻了出来,握着南瓜花编成的花环,恰好与蹲下的闻奚对视。   小孩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轻轻把花环放在他的头顶。   闻奚好奇地问:“你是从哪儿来的?”   “是那些之前被宪兵队带走的孩子们,”星露赶忙扶助小朋友的肩膀,“他们都还活着,是被科学官偷偷藏起来了。”   不远处传来高声欢呼,星露眼前一亮:“快看,今天开始是城主竞选日,塔莎也要参加呢!……哎,你人呢?”   再回头时,门边空无一人,只有懵懂的小孩捏着一颗汽水糖。   ……   闻奚钻出人群的时候,刚好啃完一颗苹果,好像比雨泽基地的品种还要再甜许多。南瓜花环挂在头顶,走起路来跟着摇晃。   这一片介于A区和B区之间,废墟尚未修整,但空出来的地方已经成为了临时医院,用来治疗这场战斗中的伤患。   一个少年赤着上半身,正得意洋洋地与一众病患炫耀:“……当时情况非常紧急,但好在我反应快,嗖一下就跳过去了。我可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而且你们说的那个人,跟我熟着呢,他一定要救我,特别舍不得我死!”   “哦,谁啊?”   “那当然是闻——”二尾听到头顶的声音,愣了一下,“你都好啦?!”   闻奚笑眯眯地捧着一把紫葡萄,大方地分给他一颗。   李昂招呼旁边的人:“都让让,别挡道。二尾,你趴下。”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实习医生,对着二尾背部的伤探头探脑。   少年趴在担架上,眼前是闻奚的鞋尖。没两下,二尾就疼得撕心裂肺,方才那股子神气劲儿转眼都成了泪花。   “慢、慢慢……疼!!能不能轻点!让我去死吧哇啊啊啊啊!”   李昂调整着变色眼镜在鼻梁的位置:“忍着。”   在来回的挣扎中,二尾顺手拽住了闻奚的裤腿。   “不是男子汉吗?”闻奚俯下身,发梢垂落。   二尾仰着脸,强忍疼痛:“可是真的很痛苦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闻奚瞥一眼那片血淋淋的伤口,扯开嘴角:“这才哪儿到哪儿。”   二尾的眼珠子在泪光中一转:“那,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   “对,”闻奚点点头,“所以你更不能放弃了。”   等二尾陷入麻醉后,闻奚才离开。   台阶下,温时以合上笔记本,露出温煦的笑容,好像已经等他很久了:“带你参观一下?”   闻奚啃着葡萄,站在盘旋的石阶上,能望见B区蓝色的半透明穹顶。   那里是婴幼培育区,交织的啼哭声差点让闻奚的耳膜爆.炸。   他们往那个方向走去,温时以耐心得像个导游。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善人。”闻奚注意到前方区域排列整齐的蓝色培养舱,每个空舱内都盛满液.体。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温时以顺手将灯光打开,逗弄着经过的婴儿,“这些孩子才是族群的未来。而我,只是想活下去,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闻奚专门扫兴:“那恐怕会让你失望了。”   温时以却没有在意,向他介绍:“这里是我计划的人工胚胎池,基因改善计划的实行会更有效率。无论是谁当选城主,我都会全力推行这个计划,不会再犯错了。”   “什么错?”   温时以的镜片反射出冰冷光线:“错在没有早点解决莫森。”   人工胚胎池后方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路,通往更恢弘的实验室。   十几名科学家仍在忙碌工作,偶尔问候温时以和闻奚。   闻奚前方的大玻璃缸内,泥土占据一半的空间,剩下一半水。一些细小的红色触手从泥土中伸出,微微摆动。   污染物的出现让闻奚的神经立刻绷紧。但细看时,他发现了那些触手尖端冒出的透明花蕊。   “别担心,”温时以走到他身旁,“这是我们专门养殖的,污染素极其微弱,没有感染人类的能力。它们曾经是植物,但因为基因的改变而表现出动物特征。”   闻奚的指尖贴着玻璃,仿佛那些细微的触手也能感知到他,竟然朝他的方向倾斜。   温时以说:“更有趣的是,我们找到的五种同类生物,全都表现出了同样的特征——比起泥土,它们在盐水中的生存能力更强。”   玻璃上方的白色标签记录着培养皿中的物质。   闻奚用手指勾着那些触手玩,难得感到新奇:“它们更像海洋生物。”   “没错,简直不可思议,”温时以摇摇头,“这些既不是动物、也不完全属于植物的生物是从这片阴暗的泥泞中滋生的,却天然无害,与遥远的祖先呼应。”   数百万年前,沙舟基地也不是沙漠,而是被汪洋覆盖。   温时以露出遗憾:“可惜我从雨泽只能带来海水样本,没有活体的海洋生物可供研究。”   闻奚捏着手指,打断了他的思路:“你们在做什么实验?”   “这么快就看出来了?”温时以的笑容温厚,却也不再隐瞒,“这些表达了共存性的触手更像是某种介质,能够将人与污染变异物的神经相连,从而传导信息。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共感。”   闻奚看着他,忽然回想起他在教堂废墟中说过的那些话。   “大多数人都无法承受共感,因为他们精神脆弱、身体不堪,只有被单向控制的命运。但仍然存在极少数人拥有窥探真相的天赋,比如你,和我。”   温时以打开另一个玻璃箱顶部的小门,几条透明触手如裙带海草一般慢慢飘出。   闻奚听见轻微的响动,下一秒,脚下暗格的机械装置将他困在了原地。   “温时以?”   温时以用指尖引起那几条触手来到闻奚的耳边,仍然保持着笑容:“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共感者,我等你很久了。”   细微的电流通过耳蜗一直向脑内延伸,讨厌的黏腻感让闻奚忍不住皱眉。   “不要担心,只是想借你做个实验。”   温时以话音刚落,连接着玻璃箱的监控板开始闪烁。   周围数个玻璃箱传出异响,触手从泥土中骤然膨出,如透明的花朵绽放,来回撞击着箱子。   温时以顿感诧异,连忙去监控板察看情况。   原本漆黑的方框竟然开始出现闪烁的画面!   他辨认出了亮着发光果的藤蔓网格,以及长夜中的沙漠风暴。紧接着,画面竟然开始变成连贯的彩色图像——   深黑的泥土被顶开,视野循着的光亮逐渐往前,再往下时,出现了一群坐在泥坑中的人。左边靠墙睡觉的是陆见深,右侧正在和张传雨说话的是闻奚……   等等,不对。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画面中,”温时以的声音微微颤动,“这不是你的记忆,这是……这是它看见的!”   连接着闻奚的透明触手晃动裙带,然后慢慢撤回了玻璃箱。   温时以却难以置信,大胆地抓住了那根触手,往自己的耳边引。然而在那根触手碰到他的几秒后,他的五官痛苦地扭成一团,殷红的血柱从鼻孔和双耳冒出。   监控板上只留下两秒灰色的模糊画面。   透明触手离开了他。   过了许久,温时以才缓和过来。他擦干血迹,不可置信地望着闻奚。后者虽然轻微头疼,但明显比他好得多。   “怎么可能,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在共感中看见这么……完整的回忆。”温时以的神情震惊极了。   通常来说,共感者能看见的都是黑白灰的少数不连贯画面。共感的时间也都十分短暂,即便是短短几秒也会给人体带来很大伤害。   而且,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污染物主动分享的条件下。   闻奚唇色苍白,一时纳闷:“我也没让它分享给我啊。”   “我说过,窥探的本质是在交换,”温时以的语速因为激动而飞快,“那些东西会诱使精神失控,转而控制我们的大脑和躯体。而对于难以失控的天赋者,它们觉得有趣,通过分享一些自己的视觉来交换我们大脑的记忆。”   “但这并不公平,因为我们分享的是一整个开放的记忆池,它们可以随意抽取,而它们给的只是足够诡谲诱惑的微少画面。换句话说,莫森和那团大蚯蚓的共感是为那些污染物提供了沙舟基地的位置和防御情况,根本不是产生了什么狗屁感应!”   “但你的情况不一样,它们为什么将完整的信息呈现给你?”   闻奚莫名其妙,甩甩脑袋:“我怎么知道。”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温时以的眼中忽然浮现出莫大的喜悦,透着某种不合时宜的癫狂,“如果存在一个意志可以本能凌驾于它们之上,反过来在它们的脑海中寻找信息呢?那就意味着,我们有机会可以控制它了!”   温时以小心地松开绑住闻奚的机关,激动地承诺:“你等着,我会给你安排一些训练……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我答应了吗?”闻奚冷漠地盯着他。   温时以立刻收拢奇怪的笑容,换上温和诚恳的面具:“抱歉,是我太冲动了,你可以先考虑一下。如果你对我刚才的行为有意见,你也可以揍我一顿。”   闻奚揉了揉手腕,活动指节。   温时以闭上眼睛,似乎又想起了自己犯的错事:“当然,我也要郑重地向你道歉。我那时是迫于形势才说你和陆见深适合基因改造计划的,很抱歉让你们进入那个玻璃箱——”   闻奚的杀意忽然熄灭了。   半晌,拳风落在温时以肩膀,轻轻拍了拍他,如同鼓励。   “扯平了,”闻奚全是个人感情地评价,“做得很好,下次再来。” 第044章 第三夜 12   文/漱欢   层叠的方块玻璃箱嵌入墙体,每一个都装着不同的稀有金属。   闻奚在宽阔的过道左右摇摆,来回打量。   之前只听说沙舟基地矿藏丰富,没想到能到这个级别。他想起之前塔莎给的一袋子能源条,连重装阿尔法都能驱动,最好是能多搞一点。   温时以从后方追上来,在速记本上勾画:“我说真的,没有开玩笑。我对共感研究很久了,这是我们突破污染防线的一个重要机会。一旦实现就是血赚——”   闻奚在左方的玻璃箱前停下,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事能告诉别人吗?”   身后沉默了片刻。闻奚又问:“你为什么要离开雨泽?”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研究室,直到温时以轻轻叹气,仍保持着笑容:“因为人们总是害怕未知,共感就是那个未知。”   前尘往事经过温时以的脑海,却被他自己无情剥落。   “2198年1月,我作为科学实验人员跟随黎明三队前往探索雪原坐标,在污染环外遭遇一场恶战。一群类蝙蝠的污染物试图利用共感控制所有人。抓住我的是一只首领,不知道为什么它放过了我。”   “然而回到雨泽后,等待我的是漫无止境的审讯。虽然任何检查仪器都可以证明我并没有被污染,但是这还远远没有结束。因为科学部也不能证实我的言论。”   共感一事成为了雨泽最大的流言,甚至传出他才是杀害三队的真凶。温时以被所有人视若异类,退避三舍。人们厌恶他、谩骂他,也恐惧他。   “我有一段时间很害怕看到人,因为我害怕他们的眼睛,”温时以平静地回忆着那些过往,“后来,我有了一个念头。与其呆在雨泽被所有人怀疑,不如走出城池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是活下来的那个人。这个答案只能在外面寻找,哪怕对死亡的恐惧也不能阻止我。”   闻奚莫名其妙:“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温时以直视着闻奚,低声道:“你注定和我一样,我们才是同类。”   闻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们这儿有零件维修的地方吗?”   “我们这儿有最好的维修队。”温时以给他写了一个地址。   闻奚双指夹着纸条,悠哉悠哉地走了。   留在原地的人侧过头,随后往反方向离去。   -   从实验区出来后,闻奚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去了一趟D区。   这里聚居人口较多,各式武器锻造或机械装备的店铺成网状分布,拥挤不堪。煤油灯下方时不时放置着一台屏幕,用来实时播放城主竞选。竞选者们通过扩音器激昂陈词。   “呔,吵死了。”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头从自家店内探出上半身,抖落了堆积在塑料桶的头发。   正巧路过的闻奚闪身避开,差点撞上一名烫着羊毛卷的大婶。   “你小心点好不……嗯,你不是——”大婶的眼睛一亮,在闻奚求助的无辜神情下欣然会意,“明白了,我不说。那个,这是我们这儿的特产,你尝尝?”   她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塞给闻奚,点点头:“甜的,好吃。”   确实是甜的,但就是有点……若有若无,说不上的古怪。   一颗小圆球糖刚压到舌头根部,听见大婶神神秘秘地补充:“C区特产,蜗牛鼻涕糖。这可是纯天然,不是人工合成的。”   小圆球顺着一梗的嗓子眼滑了下去。   闻奚说:“姐姐,维修队怎么走?”   大婶扫了一眼那张小纸条:“你要修什么?”   “耳机。”   闻奚的脖子跟着大婶的眼睛挪到了旁边脏乱的小假发店门口,刚才那个倒头发篓子的老头儿正在抽烟,一只眼珠子睁得浑圆,还有一只被黑色的眼罩蒙住。   大婶笑得花枝招展:“你别看老马是个半瞎子,污染时代来临前可是机械局的高工,甚至还参与过深域计划——”   假发店内昏暗逼仄,只有一盏煤油灯在全身镜上方轻微摇晃。陈旧的灰尘气息随着光线落在镜子对面的货架上,层叠摆列的灰白人头顶着干枯的发套。   其中一层的角落倚着一枚金色掉漆的相框,积灰的画面是一群身着工服、勾肩搭背的年轻人,笑得阳光灿烂。   画面边缘处还有三分之一入镜的黑色身影,隐隐透着几分眼熟。   闻奚的手指刚要碰到画框,被一个沙哑的声音喝住:“你是个外来者?”   那双混沌的眼睛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视线短暂地经过闻奚,不甚在意。   “马先生,我想修一下耳机。”闻奚表明来意。   老马伸出手,苍老的掌纹又深又拧。   见闻奚没有会意,老马有些不耐烦:“烟有没有?”   闻奚迟疑一秒,老马立刻甩手:“那我凭什么给你修。”   闻奚掏出一把蜗牛鼻涕糖,嘀咕道:“一个卖假发的,你也不一定会修嘛。”   老马转身的脚步一顿,那双死水似的眼睛有了一丝怒意:“你说什么?我卖的都是真的头发,没有假的!”   闻奚拽了一把人头模型的金色短发,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头发,“噢”了一声。   老马顶着不善的脸色,只说:“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镜子前的一盏台灯亮起,一把镊子夹住红色小圆片,在老花镜前左右翻动。   闻奚简略地解释:“它应该是个远早于污染时代的耳机,有通讯和存储录音的功能。”   “r-box12,傻瓜耳机,实际上是用来当微缩录音器的。倒是保存得很完好。”老马“啧”了一声,不太感兴趣。   闻奚说:“可是它现在不能实时通讯了。”   “它本来也没有通讯功能。”老马笃定道。   闻奚对他的水平表示质疑:“怎么可能?我就是用它和陆见深认识的。你不懂就别瞎说了,还什么机械高工。”   老马瞥了他一眼,拉开左边的黑色抽屉,从里面翻翻找找了半天,拎出来一个小木盒子。   没有盖,扯掉一层布料,露出里面的东西——   十几枚红色的小圆片堆在一起,全都一模一样。   老马捏出一枚,和闻奚的那一枚在灯光下对比,语气略微叹息:“当年我设计这玩意儿只不过是为了职场防小人,并没有批量制作。那个SB标还是我亲自刻的,一晃竟然这么多年了。”   回应他的是安静的呼吸。   “……不信?你难道没有遇到过经常出现的电流声,或者间断的杂音?录音在弹出的时候还是随机的——因为没有认真设计,这都是固有的毛病。”   闻奚站在镜子前,裂纹玻璃映出一双沉默的眼睛。良久,他才说:“不可能。”   他一把抢过那枚耳机,重新塞给老马,情绪陡然激动:“你自己听,明明有他的声音!是他在和我说话!如果没有通讯功能,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老马斜睨着他,将耳机放入左耳,轻轻敲击。   闻奚一动不动地盯着老马,眼见着老人的神情变得讶异和不解,他急忙道:“我说的没错吧?你也听见了他说话吧?”   过了一会儿,老马取出耳机,回看的神色复杂:“我是听见了你和另一个人在对话,但你确定你们不是在现实中说话?”   “当然不是,我……”许多话涌在喉头,戛然而止。闻奚想,他能说什么,当然不是了,他那时根本没见过陆见深。   可是他要如何证明那个声音的存在。   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那枚耳机。   老马瞟他一眼,意味深长:“压力大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   “不是幻觉。”闻奚认真地否认。他攥住那枚微小的耳机,又开始有些烦躁不安。   老马盯着他,过了几秒,缓慢而怜悯地说:“虽然之前没有通讯功能,但你算是来对地方了。你听说过‘阿努比斯’线吗?”   “那是深域计划实验阶段的一种重要微缩零件,深域实验的所有主脑意识都是在万千阿努比斯线的其中之一上诞生的。别说实现通讯了,就算是上载灵魂也说不定可行。”   闻奚:“说人话。”   老马:“意思就是我可以给你的耳机加上通讯功能。”   闻奚浅浅考虑了两秒:“可以,谢——”   “别忙着说谢,我可不是白工。”老马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头发上,瞧着乌黑亮滑,是块好料子。   二十分钟后,老马告诉闻奚三天后来取。他前脚刚出门,老马就挂上了“今日不营业”的牌子。   闻奚插着兜,慢悠悠地从D区往上走。他打了个呵欠,有些犯困。   先前醒来的那间屋子前,人群已经散了,只留下数只裹着红布的大木篮子,装着奇形怪状的食物和日用品。   扎着红色双马尾的少女正蹲在红布前,一听到脚步声就回过头:“闻——你头发怎么没了?”   原本过腰的长发已然消失,现在最多只到肩膀,还被扎成一小揪,露出利落的线条。   闻奚甩了甩脑袋,这也不算是“没了”。   “……全剪了?”早早夸张地惊呼。   闻奚点点头,看见门把手上的小篮子里装着三种药膏。   早早一步蹦到他身旁,抬起无比坚毅的小脸:“沙舟基地的特色疗伤药,按照白蓝黄的顺序涂抹均匀,你这伤不出三天就能痊愈——我可不是关心你啊,就是让你先试一下而已!”   “知道了。”作为回报,闻奚把兜里的蜗牛鼻涕糖全都塞给了她。   沙舟基地没有白天黑夜,只要开灯的地方就是明亮的。闻奚脱掉上衣,坐在窄床边,脚尖玩弄着影子。   陆见深进屋时,正好看见闻奚佝着背发呆。新旧伤在脊柱表面交错,像一棵血肉供给的肆意生长的树。   “你今天不在。”闻奚低声说。   陆见深答道:“沙舟基地的宪兵队需要人帮忙。”   “去打架了?”   陆见深说:“切磋。”   他瞥了一眼闻奚,捡起地上的药膏:“我帮你。”   闻奚兴致缺缺地“嗯”一声,侧过身背对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陆见深的手指冰凉,却藏着某种隐秘的魔法,触碰到新鲜的伤口时反而能让那股烦躁焦灼逐渐平息。   “我今天去见温时以了。”闻奚主动开口。   他简略提到了温时以的来历,尤其是温时以因为共感被基地排挤一事。身后的人说:“事实如此。”   “这就是你替我保密的原因吗?”闻奚忽然笑了,“其实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   陆见深说:“人言可畏。”   湿润的药膏停留在皮肤表层,消减了刺痛。闻奚低笑一声,忽然问:“在藤蔓网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幻觉中看到什么了吗?”   “——我看到你在我眼前成为一具枯骨,我自己也死在那儿了。”他的语气平和,浮着玩笑意味。   陆见深的手指在他颈边一顿。   闻奚小叹了口气:“我当时还以为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就想,还不如早早出去,找到我的那艘飞船,我们马上就跑。想去哪儿都可以,反正离开这一切,不用在乎别人怎么说。”   “什么飞船?”   闻奚扭过头看着他:“就是我来这里时驾驶的那艘,动力很好,装配先进,在那个污染环内,你不是从飞船中把我救出来的吗?这个提议怎么样?”   陆见深感觉他的认真也是真假掺半,平静地说:“你怎么找到那艘飞船的?”   “我说过了嘛,路上捡的。”闻奚诚恳地回答。   陆见深却毫无怜惜地打破了他的希冀:“我遇到你的时候,它已经撞碎了。”   “什么?!”闻奚的左肩被陆见深按住,让他不至于跳起来。   不是,等等——碎了?!!   陆见深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闻奚的眸色一颤,逐渐想起坠机前骤然消失的动力,耳畔仿佛响起撞击的轰鸣声。   他失望极了,呼吸的起伏都急促起来。一天之内遭受的双重打击实在让人无力招架。   停滞良久后,他气鼓鼓地往被子里一缩,佯装熟睡,呢喃呓语:“真没意思。”   陆见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他真的睡着才离开。   -   接下来的两天,闻奚基本都在睡觉和发呆中度过。听说塔莎获得了沙舟基地人民的一致拥护,因此各区张灯结彩,准备庆贺。   但沙舟基地百废待兴,塔莎下令优先医治和修缮工作,将城主典礼往后推迟。   闻奚在A区边缘闲逛时,望见六架重装阿尔法停在不远处。一群机械师正在清理整修,陆见深和李昂也参与其中。   闻奚找了个高处,盯着那些壮观的机械物体,和途径它们的流动光线。   石壁顶部仍然是一片漆黑,但是外面马上就要天亮了。   过了一会儿,夏濛濛钻入其中一台重装阿尔法,开始启动。另一位来自沙舟基地的机械师也尝试着驾驶一台。   二人在停稳后,开始对招。   夏濛濛似乎故意放慢了速度,但对手很快找到攻击点。切磋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机械碰撞声响起时,闻奚的视线往下一落,恰好和角落里的温时以撞上。后者朝他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喂,你不是那个——”一个黎明四队的队员忽然扭过头,发现了温时以,“队长……队长!”   张传雨蹲在一旁抽烟,抬手拦住队员:“戴彦,你看错了。”   戴彦盯着已经无人的方向,忍了忍,什么也没说。   重装阿尔法沉重的脚步激起一片灰尘,格斗渐入佳境。张传雨偶尔指导两句,要不是手臂还打着石膏,恨不得自己上场。   高处石头边,闻奚盘腿坐着,闲得无聊时丢几个石子儿下去,搞得下方的张传雨还以为地震了。   “怎么不过去看?”塔莎走到闻奚身后,望向高大的机械体。   闻奚吸了吸鼻子,看见被意外踩到的四队成员:“这里也挺好的。”   “也是,”塔莎望着漆黑的穹顶,“外面天亮了,你们赶不回去,不如留下休息半个月。你们都需要养伤。”   闻奚说:“你是以城主的身份邀请我吗?”   塔莎勾起笑容:“以所有人的名义,够吗?”   闻奚不置可否地笑笑,漫不经心:“有人不相信外面世界仍然存在,也有人惧怕危险,你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   重装阿尔法的眼睛亮起一束光,塔莎伸出手想要接住。   “我和他们一样啊,”她侧过身,沐浴在光线中,“我怀疑过,也恐惧过。但我毫无办法,只能一直往前走。好像有什么在推着我,让我不甘心。总有一天,我们会结束这一切的。”   “如果不会呢?”   塔莎看着闻奚,后者仍然言笑晏晏,眼神却认真得可怕。   闻奚摊开手比划:“如果往前走只有死路一条,人类的命运已经注定,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靠近的重装阿尔法投下阴影,挡住了闻奚。一块石头几乎擦过他的脸颊。但他纹丝未动,依旧弹拉着手腕的细绳。   塔莎却仿佛听到了无比幼稚的话,忍不住笑声。   “你笑什么?”闻奚略显不满。   塔莎走到他身旁,与他对视:“如果你真的相信一切命中注定、无法挽回,你为什么要来沙舟基地?”   闻奚一时停顿。   不远处,陆见深跳到重装阿尔法的肩部,擦拭着匕首。他好像一直都是那样,平静冷淡。除了那天,那个非自愿的亲吻。   “在地洞中,你又为什么要帮助我,或者其他人?”   角落里,李昂在和萧南枝讨论着什么,二人发现高处的闻奚,热烈地朝他挥手。   “你就不想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什么吗?”   塔莎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仍在平稳跳动。她说:“人有时候会被言语迷惑。你说出口的或许只是你在欺骗自己,不是你真正相信的。因为你的行为不会说谎。”   闻奚听见她的脚步和重装阿尔法一起逐渐远离,嘴角拢出自嘲的笑容。   ……   沙舟基地,实验区。   温时以熟练地敲下一串代码,调换出仓库中的玻璃器皿。   细小的藤蔓类植物在水或土壤中缓慢生出枝桠,暗淡却不幽深。他仔细观察着它们的变化,手写记录有厚厚一沓。   这样重复的琐事究竟有什么意义,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温时以凝视着那些玻璃箱,选出了一株养植时间最久的藤蔓。他打开玻璃箱左侧的一个小门,大小恰好能容纳成年男性的一只手掌。   他将自己的手放入,等待着藤蔓的接触。   但那株埋藏在土壤中的小家伙迟迟未有任何动静。两相僵持后,温时以主动触碰它,但得到的也只是柔顺的抚摸。   “怎么,不想和我共感了?”温时以捏住它的根部,再用点力就能将它碾碎。   微小的植物系污染生物左右摇晃,最终探出触手,却伸向另一个方向。   温时以抬起头。   那个似笑非笑的年轻人正靠在一个玻璃箱边,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被他倚靠的玻璃箱内有数丛微弱植物,此时仿佛感应到他的到来,都在摇晃着躯体。   闻奚说:“我只是闲着无聊过来看看,有什么新进展吗,大科学家?”   温时以不慌不忙地抽出手,将忽然生长的植物关在玻璃箱内:“我等你很久了,它们也是。”   闻奚低下头,指尖在玻璃上移动,箱子内的生物也跟随他的方向摆动,好像在附和温时以的话。   “试试?”温时以露出温和的笑容。   闻奚佯装看了一眼手表,大方表示:“你只有五分钟。”   温时以作出“请”的手势。   循着指示灯,闻奚坐在一张实验床上。   床边是移动过来的一个玻璃箱——经过温时以的挑选,一株波动较为微弱的植物脱颖而出。   “或许是因为生长在地底深处,它的生态非常稳定,无限趋向它的海洋祖先们。”温时以调出一块大屏幕,感应线的另一端贴在闻奚的太阳穴。   闻奚忽然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我试过啊,”温时以无奈苦笑,“但很显然,这些污染物并不亲近我,或者说,信任我。”   闻奚:“你在指控我?”   温时以微微一笑:“探讨。”   闻奚往床上一躺,手枕在脑袋后,开始哼起一些不着调的歌曲。他想起早早给自己的那几张音乐碟片,决定下一次把这些录入耳机。   细密的钝痛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株微小的植物在玻璃箱内变得茂盛,简直像把它自己连根带泥拔了出来,露出土壤下的大部分躯体。触手在尖端分裂成几乎透明的细线,通过耳蜗进入闻奚的脑部神经。   尽管已经发生过三次,闻奚还是不习惯——尤其是这一回,像脑浆被泡在一盆高度浓缩的薄荷水中,又痒又痛,却连喷嚏都打不出来。   周围的仪器和身体一样在爆鸣。   “放松!”温时以朝他喊道,“不要抵抗,让它经过你。慢一点也没关系。”   闻奚闭上眼睛。   漆黑的脑海却闪现着回忆,是那些很久以前的、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事。   温时以盯着颤动的仪器,眉头紧皱。他调整着接触参数,低声引导:“ 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场雨,你站在暴雨中,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打湿了……它在经过你,但它一定给你留下了什么。你要找出它的痕迹,对,就是在你觉得痛苦的地方。”   温时以的视线没有从触控板上挪开。   因为他发现接触参数开始失控般飙升——他无法限制这棵植物的触手进入闻奚脑部神经的程度。但闻奚的状态还算平稳,并没有被它吞噬。   “它在找什么?”温时以注视着突然停下的数值,“它好像碰到了一堵墙,那就是它在找的东西。闻奚,你不愿意和它分享这些记忆,对吗?你在害怕什么?”   十几秒后,随着闻奚放平的呼吸,温时以终于在大屏幕上看见了画面。   那是一片荒凉的夜色,足以与死亡媲美的寂静。   一具庞大的鲸骨在陆地上已被风干。随着细密的咀嚼,一只深红的眼睛出现在鲸骨腹部。一团蠕动的身躯掰开骨骼,碾碎了地上的枪。   更近一些的地面则铺满污血,新鲜的血滴落入其中,结为沙砾的一部分。天地摇晃晕眩,视野时而模糊。   忽然,视角开始闪动,跳跃,画面变得不连贯。   再次停止时,浪潮般的触手从头顶经过,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属利齿。粘黏的骨屑是深色的,上下咬合的声音比金属剐蹭更刺耳,重重叠叠。哪怕只有静谧的画面,强烈的压迫感也让人感到极为不适。   面对人类根本无法战胜的生物,剩下的只有恐惧。   然而下一刻,狂风骤起。深重的乌云被刀光撕开,一缕月光倾泻而下。   月色落在短刀的锋刃,白亮得惊人。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楚视野是如何从碎石堆蹿到上方,以俯视的角度猛扑向那团黏腻恶心的污染物的。   只有刀光划开了夜色。   这时,温时以才反应过来,这是闻奚的记忆。   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才会那么真实。   紧接着,污染生物碎成了数块残肢,血肉包裹着细长的金属骨架,没入沙尘。污血贴着刀尖滑落,在秽暗的血泊中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一枚红色的金属圆片落入其中,被污血覆盖。   月色流经它的表面,很快又消失了。   黑云再次带来长夜。   原野静谧荒凉,只有被风干的鲸骨。   窸窣的黑影若隐若现。   这是一段无限循环的记忆。   “这是记忆墙……?”温时以看着紧闭双眼的青年,轻声喟叹,“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   几个小时后,闻奚拖着懒散的脚步往回走,脑子里缓慢琢磨着温时以的话。   “记忆墙”大概是一种思维入侵阻断,拥有者要么经历过极大的痛苦,天然将自己与过去隔绝,要么则以非常人的意志力精心训练过自己的思维。任何外来的接触都无法穿过“记忆墙”。   他们一共尝试了三个玻璃箱的接触,除了第一次的生物神经接触到闻奚的“记忆墙”之外,另外两次都是植物类污染物的记忆画面,包括它们在地底暗无天日的生长和玻璃箱中的培养过程。   这远远超出了温时以的预期,实验的脚步还可以加快。   温时以告诉闻奚,虽然他自己的“记忆墙”的确可以阻挡神经接触时的记忆分享,但由于他们都不清楚缘由,还是谨慎为上。   他建议闻奚做一些额外训练,比如利用思维迷宫的方式建立记忆库,在面对更为强大的污染物神经接触时才能有所抵抗。   这对闻奚来说,倒是很新鲜的发现。毕竟在未来的那个时代,已经不存在科学家了。   或者,他认识的都已经死了。   闻奚收拢略微浮肿的手指,踩上深灰的石阶时,正好看见陆见深靠在门边。   那人听见脚步声时才睁眼,眸如暮星,难得问:“你去哪里了?”   闻奚笑意盈盈:“我也去和人切磋了。”   话音未落,他朝陆见深勾勾手指,颇为挑衅:“试试?”   闻奚的身影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从陆见深眼前骤然消失。周遭静默如长夜,连灰尘的起伏都显得吵闹。   在下一次尘埃飘散之前,陆见深微微抬眼,闪身错过了突如其来的刀风。无影无形,消失和出现同样没有踪迹。   “……闻奚?”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   陆见深闭上眼,听觉循着细微的风动向外延伸。在触碰到某一个点时,刀风骤然而起。与上回不同,这次的寒意铺天盖地,仿若来自四面八方,闭无可闭。   他侧身数次,终于在节节败退中寻找到与众不同的那片风声——   匕首格挡的一瞬间,闻奚的身影如同一道银光,令他猛地睁眼。   入目是一张得意的笑脸。   闻奚的刀尖抵住他的喉咙,两根碎发飘落其上。   “这招叫,破夜。”闻奚不紧不慢地靠近他,刀却没有松开。   陆见深的姿态没有任何警惕,反而有些好奇:“破夜?”   闻奚的眼睛凑近他,观察着浓密的睫毛,也难得耐心:“你不会吗?我可以教你啊。作为你教我左手刀的回报。”   在漫长的凝视中,有那么一瞬间,陆见深从闻奚的眼中看到了掺混着悲伤的希冀。那一点微弱的欢喜如同沙漠忽现绿洲,珍贵得让人不忍抹去。   于是陆见深微微垂眸,低声说:“好。”   逼近的刀尖忽然松懈,调整成亲和的姿态。   -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闻奚一行人都留在沙舟基地稍作整休。   以塔莎为首的新任基地管理小组对沙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变革,除了重新按劳动分工规划区域之外,还全票通过了科学区的人工胚胎池计划,以及对周围的污染物状况进行了重新摸底。   一切充满生机与希望。   大街小巷的狂欢一直持续到城主选任典礼的那一天,新气象让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笑容。   这是沙舟基地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场典礼。期间,来自黎明组部的两支队伍受到了隆重的礼遇。   闻奚走在夹道喧嚷的人群中,耳边是其他人在讨论此处丰富的资源与奢侈的生活。   “这日子也真让人羡慕,”张传雨走到闻奚身旁,捏着一颗剔透完美的荔枝味葡萄,“你说是吧?”   闻奚说:“你可以留下来。”   张传雨状若认真地思考数秒,遗憾感慨:“哎,要不是为了我那几台大家伙,谁不想呢。它们一直跟我这么多年……称得上出生入死。换做是你,也舍不得自己的同伴吧?”   闻奚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忽然停下脚步,视线朝周围扫去。   “谁和他是同伴了?”早早嚼着一颗蜗牛鼻涕糖,含混不清地怼道。她一蹦一跳地经过他们,又激动地转过头:“快看,那个集装箱全是能源块!快快,南枝,李昂,拿几个背包来装一些!”   闻奚目送他们往前蹿,然后避开了张传雨搭肩的动作。   “发现了吗,你和他们的共同点,”张传雨微微一笑,“都把‘同伴’看成一个很重的承诺。”   闻奚双手插兜,挑眉道:“我可没有说。”   张传雨意味深长地低笑:“说实话,那天我看到是你们七队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真的很绝望。我想,我们大概率要搭在那儿了。没想到,你们还挺出乎意料的。尤其是你。”   “想多了,本来也没打算救你。”闻奚毫不避讳。   张传雨也不介意,反倒开怀一笑,从路边的托盘顺过一杯白兰地:“有时候不得不感谢命运的安排。”   闻奚懒得听他胡诌,往前走去。   张传雨在原地一口喝尽,抹去嘴角的酒渍。侧眸时,一个身影恰好顿足。长卷发的女人冷漠疏懒,淡淡一瞥。   “夏濛濛,”张传雨朝她露出笑容,“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是我的问题。我答应你,一定会帮你找到你女儿的下落。”   夏濛濛的眼神略表怀疑。   张传雨拎起一瓶威士忌朝她扬了扬:“走,一起喝一杯?”   ……   酒过三巡,典礼现场的人醉了一大半。闻奚顶着尚且残余清醒的神智先去找温时以,实验出乎意料得顺利。   温时以停在记录仪前,望着区间稳定的数值波动。他有些不敢相信:“你才训练了几天,竟然这么快就能蒙骗过外来入侵……你刚才,把记忆迷宫想象成什么了?”   闻奚揉了揉手腕,答道:“一颗植物的种子。”   “……种子?”   “对啊。”   记忆可以像一颗种子,藏在看不见的地下。它可以忽然生长成厚重缠绕的水草,也可以是参天大树,将神经入侵圈起来,一点一点吞噬掉。等到无用时,再收缩回种子的模样。   良久,温时以才笑了:“……是我担心多余了,难怪。”   闻奚扭动脖颈,感觉醉意尚未完全散去。   “我还会继续研究这些携带污染基因的植物,找出它们存在稳定性的关键原因,”温时以将一个微型u盘交给闻奚,“这里面是目前与共感有关的所有资料,请务必仔细阅读。”   温时以的实验区还在规划中,能用来模拟共感的植株屈指可数。   “你也体验过了,真正的动物类共感完全不一样,甚至会对你的神经细胞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一个成熟复杂的思维迷宫对任何共感都有防御力。你需要不断锻炼它的有效性,尽量代替‘记忆墙’,才能在共感中保护你自己。”   闻奚说:“你怎么知道它一定有效?”   温时以摇摇头,目光温和:“我不知道。闻奚,我的精神状态崩溃过一次,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了。但你还有希望,说不定你有机会找到污染物存在的原因和目的。”   从实验区出来后,闻奚去了一趟D区。   那个转角处的小破理发店难得挂出写着“营业中”的小黑板。大门半掩着,他刚踏上台阶就听见有人说话。   老马的声音沙哑:“我在森流之城也见过这件东西。既然是你的,那就收好吧。”   “……谢谢。”是陆见深的声音。   借着昏暗的光线,闻奚看见陆见深轻轻收拢手指。那人就站在明暗交界处,睫羽微动,眸色沉默黯然。   老马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瞥,哼道:“来了?”   闻奚径直推门而入,朝陆见深扬眉,话却是回答老马:“是啊。”   老马从小抽屉里搜罗一翻,拿出一只丝绒盒子。红色的小圆片被擦拭得非常干净。   “已经做好了,妥善保管。”   闻奚将冰凉的耳机放回右耳,当着陆见深的面确认道:“那现在就可以实时通讯了?”   老马看了他一眼:“鉴于‘定位猎杀’一直存在,你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闻奚懒洋洋地说:“那我出了这个门再试。”   老马神情复杂:“阿努比斯线只是让它拥有通讯功能,但具体的连接需要同频信号。深域消失后,它就没办法运作了。”   闻奚一顿,眸色骤冷:“……你耍我?”   手指捏住匕首的同时,老马阴沉地哼道:“万一哪天深域系统又上线了呢。你们不是也在找它吗?”   老马侧过身,仅有的一只浑浊眼珠从闻奚挪到陆见深,稍作停顿后,冷漠苍老的声音从喉头钻出:“关店,送客。”   一颗新的人头模型在他身后的镜子前,黑色的长发如瀑,覆了一桌。   破烂理发店的门“吱呀”一声,在闻奚身后紧紧闭合。   陆见深在台阶下回过身,等着闻奚。   “你是因为通讯功能剪掉头发的?”他问。   闻奚抛出耳机,又稳稳接住:“对啊。我还以为那臭老头的意思是,只要加上这个功能,我就可以和耳机里的那个声音通话了。这老不死的居然玩文字游戏,他还说我精神状态不好,都是想象——”   闻奚的语气平缓,并不烦躁,只是有些懊恼。   他停顿了两秒,反过来问陆见深:“你是不是也觉得,耳机里的声音只不过是我的臆想?”   陆见深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见过。”   “那也有可能是录音啊,”闻奚扯扯嘴角,反过来帮他梳理,“比如我和现实中的人说话,留下了声音。”   陆见深注视着他:“那个人的声音,为什么和我一样?”   闻奚散漫地眨眼,笑容一如往常:“这个世上有许多巧合,可能你就是碰巧和他有一些共同点。也可能,那个人就是你。”   半真半假的语气完全分辨不出一点不对劲。   陆见深却问:“那我们究竟什么时候见过?”   闻奚凑近他,像动物一样吸吸鼻子,忽然笑了:“很久以前,或者很久以后。”   陆见深敛起眸色:“我是认真在问。”   闻奚歪头看他:“我也是认真的呀。怎么,你不信我?”   闻奚的手指温热,顺着衣服侧缝扒到陆见深的手背。陆见深的手微微握拳,还是很冷。   闻奚的食指微曲,指节撬开了陆见深的手指,一颗冰凉的物体落进闻奚掌心。   他也不在乎陆见深的回答,问道:“你找那个臭老头干什么,他也给你什么好处?”   闻奚打开掌心,一枚花瓣状的粉色晶体进入视线。   他一愣。   这个形状……   闻奚晃了晃手腕,粉色的水晶和细绳上拴着的蓝色晶体有一模一样的弧度。   “这到底是什么?”闻奚有些惊奇,“看不出来啊,你竟然有珠宝收集癖?”   陆见深拿过水晶,解开闻奚腕上的细绳,将它也挂了上去。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只是替她收好。”陆见深低声道。   闻奚一把抢过绳子,套回自己手腕:“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先帮你保管一下咯。”   他们刚好经过一处银白色的教堂废墟,几个本地艺术家拎着染料穿梭在断壁残垣间,企图留下彩色的印记。仅剩的一扇落地玻璃镶嵌在灰白墙面中,它伫立在高处,顶端留着半个十字架。   塔莎说过,要保留几个内战中的废墟,以警醒后人。看来这里也是其中一处。   陆见深正要说什么,却听闻奚忽然道:“不用谢,我也送你个礼物吧。”   只见闻奚动作利索地爬上废墟最高处,顺便从吹口哨的艺术家们那儿薅到一瓶酒和一些颜料。   他将一桶红色的油漆从十字架浇下,铺满了整面玻璃。然后一跃而下,拎着刷子涂开了金色。   狂欢的人群聚集在下方,时不时爆发出欢呼。   陆见深站在废墟边缘,注视着闻奚的背影。   良久,一个脚步停在他身畔。   温时以推了一下眼镜,将一个木盒子交给陆见深。   里面是一块硬盘,装着来自羽蛇基地最后的传输——深域主脑的复制程序。以及一本笔记。   “屏蔽器的设计图我已经转交给塔莎了,她同意把深域备份程序提供给你们。沙舟基地的科技水平远不如雨泽,暂时无法启动深域。但你们可以试试,祝你们成功。笔记中是最近的污染物记录,麻烦转交给阿琳娜。”   “噢,对了,”临走前,温时以轻描淡写地补充,“记得让商决那家伙少喝点酒。”   陆见深单手拿着那枚木盒子,忽然听见有人在高处喊他。   闻奚朝他挥舞着喝空的酒瓶,废墟高处的墙面上留下了一片灿烂的金色花海。颜料尚未冷却,浓墨流光,明亮得像是闻奚的眼眸。   “陆见深,这是给你的!”闻奚张开双臂,确保他看见了那一墙亮晶晶的花朵。   然后闻奚跳下残破的窗台,顺着灰白的石块一直跳到陆见深面前,然后朝他扑去。   木盒子落在陆见深脚边。   浓烈的酒气却没有让他皱眉。   闻奚攀住他的肩膀,眼睛半醉半醒:“你喜欢吗?”   陆见深似乎怔在原地。   闻奚企图捏他的脸:“你说话啊,还有别人给你画过吗?”   那个冰雪般的声音低道:“从未。”   “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闻奚又问了一次。   “……喜欢。”   闻奚双指戳着他的脸,咧开嘴凑上来:“那你笑一下。”   闻奚的眼眸醉意朦胧,连笑意也蒙着一层氤氲水汽。   微翘的眼尾,起伏的呼吸。   与那天那个错误的亲吻发生时,一模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陆见深侧过头,避开了他的唇。他感觉闻奚顺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于是半抱住闻奚的手臂收紧了几分,以防软成一滩的醉鬼滑倒。 第045章 第四夜 01   雨泽基地。   今天星期三,迟迟跟往常一样去上现代化学课。基地内像他这么大的孩子,通常都在半工半读。   老实说,比起读书,迟迟更喜欢在穹顶博物馆工作的时候。倒不是因为他不好学——他觉得自己比绝大多数同龄人都更有求知欲。   但总有些原因会让他对知识的热爱一再衰减。   比如今天堵在教室门口的两个大个子,一个叫加简,一个叫成滁。那两双小眼睛分别在面饼脸上变成了第二道眉毛。瞪圆眼睛时就跟绿豆开衩一样,瞧不出分别。   这两人仗着人高马大,平常没少在学院内欺负同学。也就是上回被早早揍了一顿,才老远就绕着迟迟走。   但今天这两人见着他,却破天荒地没避让,直勾勾的打量中藏着奇怪的嗤笑。   迟迟不愿搭理,正要走入教室时却被迎头拦住。   “来这么早啊,鼻涕鬼。”其中一个摇头晃脑地戳中迟迟的肩膀。这人应该是加简,因为眉毛不太对称。   成滁阴阳怪气地接话:“是整晚都没睡着吧?”   迟迟翻了个白眼,却推不动挡在面前的手臂,反倒被推出去几步。他忍了一口呼吸,突然扬声道:“成滁,你是不是放屁了?!”   随后捏紧鼻子:“真的好臭啊。”   教室里的目光齐刷刷地转来,盯得成滁面上一热:“你小子活不耐烦了!”   趁他松手间隙,迟迟一步溜入教室,没忘回头警告:“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告诉我姐姐!她马上就回来了!”   门口的两人诡异地沉默几秒,加简咧开嘴:“鼻涕鬼,你还不知道啊?”   迟迟鼓着脸:“知道什么?”   成滁装模作样地叹气:“你姐姐回不来了。”   “你说什么你——”   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同学拍了下桌子:“成滁你够了,还要上课呢!别说和课堂无关的事情。”   迟迟却挺起胸脯,朝成滁撂话:“你讲清楚,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没说清楚吗,大家都知道,”成滁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开口,“黎明组部的两支队伍都已经失联很久了,今天下午军部就该宣布他们牺牲的消息了。你不会没有收到通知吧?”   加简补充道:“而且前阵子出去侦查的小分队昨天回来,带回了一些飞行器残骸,上边还有黎明组部的标志。昨天的新闻也报道了,说是最近才坠毁的,大家都看过啊——”   迟迟一愣。   他忽然记起,昨天去周爷爷家时,老头欲言又止的叹息,和藏起来的报纸。周爷爷和他叮嘱了很多话,虽然他当时忙着玩游戏,一句也没往心上去。   但是,但是……   “迟迟,你别听他瞎说,”一个戴眼镜的同学小声说,“都没有定论的事,就算失联了也有可能幸存啊,只是迷路了而已——”   “不可能,”迟迟低声呢喃,“早早从来不会迷路。”   一股没由来的冷意在他的胸腔中扩散,连呼吸也变得缓慢。他和早早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久到不详的预感堆积在那里,在他无意识时已经生根。   成滁的声音还在耳边:“外面那么危险,黎明组部的牺牲也是难免的。反正我们以后都要去外面,去当大英雄,你不也是吗,英雄的弟弟?……ci……嗷你瞪我?”   迟迟紧紧地盯着他,在一片鸦雀无声里,猛地挥起拳头朝成滁砸去。   然而拳头还没够到人脸,已经被人就着衣领拎了起来。   加简比迟迟足足高了两个头,跟拎着小鸡一样毫不费力:“怎么,你还想动手?大家都看见了,是这小子先打人的。”   迟迟对着空气愤怒地比划:“你把刚才的话都咽回去,否则我…… 我不会放过你的!”   “哟,你还挺牛气,”成滁笑出了声,毫不手软地给了迟迟一拳,“等下可别哭鼻子哦——你干什么你属狗吗!”   迟迟卯足了劲儿咬住他的手背,死也不肯松牙。成滁的声音再大,他也跟听不见似的。   那股不罢休的气势让加简差点没抓稳他。   三个人顿时扭打成一团,直到迟迟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姐姐!”他鼻青脸肿地大喊。   加简和成滁双双一愣。趁这功夫,迟迟迅速爬起身,往他俩脸上一边踩了一脚,然后往那个人影身后一躲。   “靠,你谁啊,你给老子让开——”成滁抹掉嘴角的灰泥,气得手脚乱蹬,汹汹气势却在看清来人时哑火了。   一张有刀疤的帅气脸庞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怎么了,小朋友,这么着急认爹啊。”   成滁吃惊道:“虞……虞队?”   虞归回头看着迟迟:“他们欺负你了?”   迟迟想了想,摇头。   虞归又问面前二人:“他欺负你们了?”   成滁和加简的脑袋摇得跟筛子一样。   虞归招招手:“行了,玩去吧。”   然而他一转过身,迟迟就感觉那张笑脸顿时低沉下来。走廊上的光线原本就不甚明亮,照着虞归的眼睛更显沉重。   虞归叹了口气,看着迟迟:“你跟我来。”   迟迟紧紧跟在他身后,每往城门口去一步,吊着的心脏就往下沉一分。连带着嗓子疼,眼眶也酸。   但他不敢想太多,只知道虞归大概是要告诉他一些什么。   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在此时显得格外漫长。他害怕走不到头,也怕走到头。   “你还行吗?”虞归问道,却不等迟迟回答,轻声道,“有个心理准备吧。”   迟迟想说我才十岁,能有什么心理准备。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怎么也止不住,像一记重锤敲碎了脑瓜,只能眩晕地呆在原地。   “那个……飞行器残骸……”迟迟哽咽着嗓子。   虞归放缓脚步,微微侧身:“你知道了?”   迟迟缓缓抬起头,眼眶里充斥着绝望与恐惧。与此同时,他注意到虞归还拎着一袋子热腾腾的包子。   迟迟呆滞片刻,终于忍不住爆发哭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包子?!!”   虞归的手放上门把:“也别太放在心上,都是小事——”   “什么小事?!”迟迟惊叫一声,放声大哭,“我就知道你们都瞒着我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   塔楼大厅的长桌陷入静滞。   在漫长的沉默后,程序部部长柯尼亚沉声道:“……黎明七队的失联时间已经超出规章范围了,四队也没有下落。长夜已至,恐怕凶多吉少。我们需要尽快向民众宣布这个消息。”   “再等一等。”周维的手放在轮椅上,看向长桌尽头一言不发的商决和柏万里。   “我不明白还在等什么,”柯尼亚旁边的一个人反驳道,“周先生,你也应该认清事实。七队无论从人员能力、作战经验还是武器配置上都远远落后于四队。如果连四队都没有生还消息——”   似乎意识到这话不妥,那人停下了。   柯尼亚说:“我们已经等待很久了。诸位,在上次的会议中我们就已经讨论过了,黎明组部数十年来的探索固然值得敬佩,但我们仍然要将目光放在未来。我们拥有的资源已经不多了,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想必各位都有数。”   在一众沉默之中,阿琳娜缓慢道:“柯尼亚部长,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否认基地这些年都在做的事?”   “请你搞清楚,”柯尼亚往后一靠,双手交叉,“基地不是只有黎明组部,还有更多的努力活着的人们。我也并非否认,而是说,我们的战略重心值得调整。”   柯尼亚一语引起了长桌两侧的议论。   柏万里取下手套,看向商决的位置——那里此时空无一人。   他深吸一口气,发现周维推着轮椅来到窗边。周维眺望着壮丽的夕阳,好像也在望着他们沧桑起伏的一生。   随着一声烟花在远处绽开,周维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   铁门一开,夕阳如水瀑迎面而来。   迟迟一抹眼睛,听见一个熟悉的刺耳声音:“你不至于吧哭成这样?”   他猛地一抬头,看见红发少女站在石栏边,双手叉腰,一脸迷惑。哭音在迟迟喉咙中顿了两秒,然后随着脚步朝少女扑去:“呜呜呜呜呜呜——”   早早很嫌弃地揪住他的领子,生怕他的鼻涕眼泪往自己衣服上蹭。过了一会儿,迟迟泪汪汪地抬头,后知后觉:“原来你没死啊,那是谁死了,不会是闻奚吧?!暧疼,别打我脑袋!”   弹他脑门儿的年轻人眸色冷漠:“小屁孩,说什么鬼话?”   迟迟的鼻涕趁机蹭在了闻奚的衣袖边缘。他偷偷抬眼,只见熟悉的几个人都安然无恙。萧南枝靠在墙边,李昂正在讲笑话,陆见深靠着栏杆睡觉,夏濛濛仔细地擦净枪杆。   “哟,这就是那个小孩儿啊?”张传雨从阶梯上来,扯开墨镜,“老虞,这孩子和小井小时候还挺像的,不会是你亲生的吧?”   虞归把包子扔给他:“赶紧吃,城防队特别发放的。消息刚通知上面,怎么也得准备个大的接风仪式。瞧你们几个,都穿的些什么破烂。”   话音刚落,一声烟花从对面的山脊迸发,点亮了最后一抹夕色。   闻奚抢到一只白胖的大肉包,分了一半给陆见深,兴致勃勃地观赏着烟花。   “下雨啦!”有人惊呼道。   潮湿的雨水从天而降,直到此刻覆满长夜,才让回到雨泽的气息有了实感。   闻奚转头和陆见深撞上视线,后者先一步挪开。闻奚却来了劲儿:“陆见深,你怎么这一路上都躲着我啊,我哪儿惹你了?哎,你耳朵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喂,李昂,你过来看看——”   陆见深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撤开一步。   李昂夸张的声音却在他背后响起:“哇,队长,你可不能有事啊。”   陆见深微微皱眉,再次抬眸时,却从闻奚亮晶晶的双眼中瞧出了几分狡黠得意。   盛大的烟花在众人头顶绽放,昭示着长夜的开端。   通往城区的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欢呼声一阵又一阵,比过去哪一次的夹道欢迎都要热烈。哪怕是张传雨这样凑惯了热闹的人都觉有些不好意思。   “哎这有什么,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李昂甩甩银色的头发,朝路人抛媚眼,“这水果吃起来比沙舟的还甜。”   下一秒,他主动把酸溜溜的梅子分给周围人品尝。   闻奚把剩下的蜗牛鼻涕糖都送给了路边的小朋友们,然后换来一整盒的汽水糖,里面竟然还有新口味。   高塔顶端的旗帜随着鼓乐声展开,在风中高高飘扬。   热闹持续了足足五六个钟头,等闻奚和陆见深回到周老头家时,众人都已经累得不行了。   周维张罗着一桌饭菜,全是从附近的食堂打包的。   吃前之前,萧南枝终于翻找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花盆。装上半盆水,然后把带了一路的植物触手丢了进去。   “这样真的能养活吗?”   闻奚拖着下巴观察那截半死不活的植物根茎:“虽然不知道能养出个什么,但应该问题不大。”   萧南枝问:“那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闻奚答道:“说不准,至少一两年。”   他踩着梯子把花盆挂在窗户边,再系上几只小铃铛。等来年植物长大了,还可以换些别的装饰。   “快下来,”周老头背着陆见深,朝闻奚晃晃手里的酒瓶,挤眉弄眼,“好东西!”   -   科学部实验区。   阿琳娜抱着资料刷卡开门,朝通讯器抱怨:“我今天还要通宵,七队那边拿回了不少材料……嗯,再说吧,我还要去见商决。”   她的脚步忽然停顿。   白色的走廊尽头,透明的落地玻璃后,隐约出现了几个人影。   ……军部的人?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玻璃门缓缓打开,一群人面容严肃,持着枪械快速经过了她。   为首的那个是黎明一队的安图,阿琳娜认得他。   “杨辰!”阿琳娜喊住最后一个人,“出什么事了?”   杨辰脸色肃穆,将热成像打印单递给她:“城门检查后,医疗队为以防万一,也给他们做了深度取样。化验报告才出来……七队的人疑似感染。”   “现在必须全城排查。” 第046章 第四夜 02   雨泽基地后勤部。   崔卢一进门就义愤填膺地朝同事抱怨:“城防队跟有病似的,早上五点敲门,非说我在城门出现过,让我去做血检。结果我一去,排那么多人——还被拿枪指着!我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耻辱!”   “你知足吧,”老同事慢悠悠地沏茶,“我听说还有被带到审查所的,那可太惨了。”   “审查所能关多少人?别真查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所有人都得跟着倒霉。”   “那谁知道呢?昨天还是英雄,今天就得当阶下囚,命运的事情我们说了可不算……喏,今天的《雨泽晨报》都压根没报道。”   崔卢随手捡起地上的报纸,映入眼帘的是《雨泽晨报》的边角文章——   “躺平派究竟可耻吗——生存目标根本不存在,人类命运的终局?”   崔卢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感慨道:“哇,哪儿来的记者,真敢写啊。”   直线距离几百米外的审查所,门口的安保将同一份文章垫在茶杯下。   “立正!”   十几名身着黑色军装的人停在台阶前,中间让出一条窄路,严正注视着被押送的数名“嫌犯”。   此时,闻奚身为“嫌犯”之一,被充气防护服包裹其中,感觉自己像只左右摇摆的胖企鹅,转个身都能把旁边的人撞出十米远。   他唯一不太满意的是,明明都是公仔装,怎么陆见深看着这么步伐平稳。城防队还不让他们互相交流,直接上了嘴罩。   刚这么一想,前方两步外的充气身影莫名趔趄了一下,又因为失去平衡朝地上倒去,顺势绊倒了闻奚。   连个来扶的人都没有。   真没公德心。   闻奚撑着陆见深的防护服好不容易要爬起来,忽然注意到陆见深在朝自己眨眼。   短暂的对视后,陆见深盯着闻奚,微微点头。   懂了,这是在问自己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闻奚诚实地摇了摇头。   陆见深顿了顿,起身走了。   闻奚身后还跟着包括周老头和七队、四队的众人。   审查所环境阴冷,城防队将他们分别带去了不同的房间。   隔着一扇小玻璃窗,闻奚摘下口罩,命令外面的杨辰:“你起码给杯水吧?”   杨辰面色古怪,做了个口型:“去你的吧。”   “真小气。”闻奚简直莫名其妙,要不是城防队突然上门,他那杯酒还能喝完……等等,他们来干什么的?   他在四面无窗的白色小房间中盘腿坐下,酒精的劲力让他的思维变得迟缓困倦,索性不再去想。   但没过多一会儿,就有人打开门,将他带去了另一个房间。   闻奚被手铐套在椅子上,两个持枪的蒙面人从他身后将一个透明的罩子套在他的脑袋上。   这下连说话都是有回音的。   正面的防爆玻璃缓缓降下,让他得以看见长桌另一头坐着的五个人。他们身着军部的制服,一脸警惕严肃。   杨辰站在旁边,趁有人给闻奚抽血的同时翻开记录册:“闻奚,编号3326666,黎明七队临时成员。接下来,你所说的话会被录音,请知悉,并保证言论的真实性。如有编造,军部有权追问你的罪责。”   对面半天没有答话。   杨辰提醒道:“闻奚!听到请回答。”   闻奚懒洋洋的声音被闷在头套中:“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怎么一说话还有水汽,咳咳。”   杨辰瞄了一眼几位军部人士的表情,在其中一人的眼神示意后,他命人打开头罩。   一股浓郁的酒气让在场的人纷纷皱眉。   杨辰按捺住怒气,通过对讲机让人拿来一杯解酒汤。   给闻奚灌完汤后,那双混沌的眼睛才稍微清明了一些。不等闻奚反应,头套再次遮住了脑袋。   闻奚索性往后一靠,一双长腿搭上桌台:“你们想问什么?”   杨辰忍了忍,冷声道:“请你讲述这次出任务的过程,包括所有细节。”   闻奚的视线一顿,杨辰补充道:“别说什么记不住,就从离开城门口开始,你们怎么找到沙舟基地和四队的?”   过去一个月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闻奚好不容易才从千头万绪中提拎出一截思路,按照顺序简略讲了几句。   “……你说清楚一点,”杨辰打断他,“在沙漠的时候,你们碰到了寄生类的污染生物?”   闻奚耸耸肩:“按照沙舟基地的说法,那些虫类并没有携带污染素,在污染时代之前它们就是这样的。”   杨辰没有说话,在记录册划下一个重点符号。   等闻奚讲到玻璃房时,杨辰又打断他:“这一段可以跳过。”   “可是很重要啊。”闻奚认真表示。   杨辰左右一瞄:“……那你也不用讲审判官是如何脸红的吧?”   闻奚忽然抬头问:“你们都是单身吗?”   长桌另一头陷入死寂。   杨辰长气一出,闭眼认命:“你……你接着说。”   闻奚看他们听得这么勉强的样子,顿时失趣。原本绘声绘色的描述也变得敷衍起来,顺带跳过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共感和温时以。   等好不容易说到从沙舟基地返航时,那几个冰块脸的颜色变得更差劲了。   “请你说仔细一些,”杨辰额头冒出冷汗,“你们的飞行器停留在什么地方,怎么找到的,以及返航途中是否遇到过意外?”   闻奚答道:“没有。”   “请你再仔细回想一下。”杨辰说。   闻奚的眼睛在头罩后微微一眨:“我们所有的动作都是按照操作手册来的,包括更换能源条。如果这样都能感染的话……”   他的声音故意一顿。   杨辰的神情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闻奚的目光渐冷:“是谁感染了?”   话音刚落,急促的警报声从杨辰的对讲器响起。长桌对面的五位彼此交换了眼神,保持笔直的坐姿。   三声警报结束,杨辰才缓缓走向闻奚,对讲器屏幕出现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一双空洞的眼睛犹如两个黑坑,但令人惊恐的不只是瞳孔边扩散的鲜血,还有额头上密密麻麻的鼓包。   ……早早?!   不对,怎么可能?   “你一定在想,她这一路上都是正常的,包括在周维家你们一起吃完饭的时候,”杨辰注视着闻奚的反应,“但这就是她现在的状态,她已经被污染了。”   闻奚微眯眼睛:“不可能,让我去见她。”   杨辰顿了顿,视线变得复杂:“你们和四队所有人的血检都对污染素有一种微弱反应,目前怀疑是一种变异污染。她只是第一个,下一个或许是陆见深,也或许是你。如果这种污染素还会感染其他人,那么……基地将面临有史以来最巨大的危机。”   “——所以,你最好回想一下,你们到底接触过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闻奚低声道:“虽然我不关心你们的基地,但如你所言,如果早早被感染了,那么我们一个都跑不了。可惜的是,这一路上我们并没有观测到任何可疑的污染素注入行为。你们最好搞清楚,她究竟是感染,还是生病。”   杨辰说:“她有污染症状。”   闻奚抬抬下巴:“血液颜色正常,瞳孔因为剧痛波动变化也正常,没有口渴、意识模糊等症状。至于血检微弱反应,也有可能是长时间处于蕴含大量污染素的地方,说不定会随着人体代谢自然排出。”   杨辰正要阻止,被长桌尽头的人眼神制止。那人双手交叉:“接着说。”   闻奚反倒歪着头,理直气壮:“我渴了。”   杨辰叹了口气,亲自去给他倒水。柏万里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污染素只有在爆发期才会传染给其他人,你们的血检反应说明你们曾经经历过至少一个爆发期。七队和四队全员平安,说明污染事件发生在沙舟基地,今天距离你们启程返航,刚好七天。”   闻奚抬头看着他。   柏万里捏着一张薄纸,念道:“‘等到潜伏期变长,感染阶段无法识别,就很麻烦了’。这句话是你说的吧?”   闻奚微怔。   柏万里身旁的人甚至还放出了同一句话的录音。   那的确是他自己的声音……是在这次任务之前,他对陆见深说的话。   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闻奚反问道。   柯尼亚不顾柏万里的眼神,微笑道:“恐怕这应该轮到你来解释。你为什么在基地中传播这样的言论?还是说,有什么人指使你说出这样的话?”   闻奚刚要开口,却见柏万里的眼神变冷:“柯部长,这和我们的调查没有关系。”   “柏将军,我认为非常有关。我们之所以得不到答案,就是因为他们彼此之间相互包庇,”柯尼亚意味深长地看过来,“闻奚,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闻奚紧盯着他:“是陆见深说的?”   柯尼亚没有正面回应:“柏将军,汇报可疑言论的确是军部的职责吧?这当中,自然包括黎明组部。”   柏万里的嘴唇动了动,却不发一言。   “如果是他的责任,那没什么问题,”闻奚在此刻慢悠悠地开口,“我想我只是说出了实情。”   柏万里说:“那你是怎么知道潜伏期会变长的?”   闻奚双手一摊:“我猜的啊。事实已经证明,我的预言很准确。”   柏万里注视着他,却没能从那半真半假的语气中探到几分虚实。   闻奚疲惫地叹气,直视着柏万里那双苍老的眼睛:“如果没人敢去察看早早的状况,我愿意去。还有,我要见陆见深。”   几分钟后,闻奚被押送回之前的单间。进去之前,他问杨辰:“确认早早被污染的话,会怎么处理?”   杨辰没有与他对视:“原地击毙。”   “还有多久?”   “最多二十四小时。”   “其他人也是?”   杨辰神色凝重:“包括你。”   闻奚站在门后,听见另一个房间被打开的声音,看来军部是要提审每一个人。   根据雨泽基地的记录,从潜伏期到爆发期,最多不会超过七天。   而潜伏期变长,明明应该是在更久以后……起码再过百年,那时污染素才能够短暂地伪装自己。   可如果不是污染,早早又到底是什么状况?   闻奚张开右手,苍白的皮肤下埋着青蓝色的血管,朝掌根蔓延的过程被手腕的绳子和两颗摇晃的水晶截断。   也不知道污染素会不会改变血液流动的方向,就像改变命运的脉络一样。   ……   三个小时后,闻奚再次见到了杨辰。这次他没有带其他人。   “医疗站愿意再次做检测,但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最好有一个情况相近的人进去取样。你如果不愿意……”   “少废话,”闻奚打断他,“你向上汇报了吗?”   杨辰余光往走廊一瞥:“这不关你的事,跟我来。”   早早的隔离间离闻奚并不远,但等在操作间的人着实让闻奚有些吃惊。   防护服露出的一双眼睛和李昂有八分相似。李沃夫冈并未开口,只示意让闻奚进去。   “李昂正在接受审问,”杨辰斟酌了一下,“防护服不能脱。你需要把这枚微型镜塞入她的手臂。监控最多关闭三分钟。如果情况有变,我会直接开枪。我是指,你们两个人。”   自动旋转门后,纯白的地面淌着血渍。原本活泼生气的少女此时奄奄一息地缩在墙角。她似乎呼吸不畅,只能张开嘴巴吞吐空气。   闻奚不顾杨辰的提醒,脱掉了防护服。他靠近早早,蹲下身叫她的名字:“早早?”   早早轻轻触碰自己的额头,含混不清地问:“我感染了吗?你来干什么……我会传染你的。”   “不会的。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很累……我想睡觉……但是呼吸不过来。闻奚,要是我……我真的变成和那些东西一样怎么办?”少女的声音隐隐透着恐惧。她不得不仰起头,抵抗着更深的疲倦。   闻奚的语气懒洋洋的:“那你只能忍着了。”   “我不要,”早早攀着他的手臂,迷蒙的眼中充满坚定,“你能不能杀掉我?”   闻奚没有回答。   “就现在,我求你了。我不要变成那样……”她哀求道。   闻奚盯着她,良久,回答道:“好。”   早早慢慢松开攥住他的手,挤出一个惨白的笑容:“谢谢。”   闻奚趁机拉开她的衣袖,动作迅速地将微型镜埋入上臂。   这时,早早额头上类似蜂巢的鼓包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些鼓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在动,像要撑破皮肤一般,跟随心跳来回膨胀收缩。   “闻奚?”杨辰在玻璃窗后喊他。   下一秒,杨辰看见闻奚手中出现一支精巧的匕首,雪亮的刀光逼近早早的颈部。   “你想干什么?!”   与此同时,隔壁单独的审讯室中,黎明四队队员戴彦激动地拳捶玻璃:“……我说过了,我亲眼看见那个污染物的触手从耳朵进入了他的脑袋!就是那个时候注入的污染素!我用性命担保,我说的一切都属实。不信你们去问陆见深,他也在场!”   仅隔着一扇木板的另一侧。   面对严肃的指控,陆见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隔离板后,柏万里的语气充满失望。   但这一次,陆见深却难得开口,目光沉静:“我要见商决。” 第047章 第四夜 03   “闻奚!你冷静一点!”杨辰奋力拉扯门把,却发现密闭空间被闻奚从内部锁上了。他一拳砸向玻璃,试图制止闻奚。   但闻奚始终没有回头。   短刃的刀尖慢慢靠近早早的颈部动脉。她仰着头,眼眶湿润,冰冷的寒意几乎让血液凝固。   但想象中的疼痛始终没有到来。   “忍住。”闻奚忽然低声道。   早早充满困惑的眼睫尚未垂下,便后知后觉有什么扎破了耳后的皮肤,然后轻轻一挑,拉扯出细长的一条。   玻璃后,杨辰愣在原地。   他看见闻奚扭过头,朝他扬起匕首。刀尖插着一颗黑色的豌豆状固体——几根透明细长的触丝在两侧飘动。   这、这是……   “看起来像一种变异植物触须,”李沃夫冈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到闻奚耳边,“你扶住她往左边倾斜十五度,对,现在观察她右侧的太阳穴是否也有凸起——”   闻奚照做了,顺着薄薄的皮肤找到了另外一颗黑色的东西。如果近距离观察,会感觉那颗豆子并不是纯黑,反而微微透亮。   与此同时,早早额上的鼓包消失了一大半,连带着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果然是。”闻奚自言自语。   杨辰凝眉冷声:“是什么,你说清楚!”   闻奚懒得和他的坏脾气计较:“发光果的种子。难怪都有异常。”   在李沃夫冈的提醒下,闻奚用刀尖找出了藏在早早额角的最后一颗种子。他盯着那玩意儿,语气调侃:“医生,再不检测一下,这东西或许会长满基地的每个角落。”   “你别胡说,”杨辰警告道,“你先把样本带出来,防护服穿好。时间来不及了——”   他盯着闻奚,确保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一直等他走到门边松开内部的锁,杨辰才从外面按下把手。   “你乌龟吗那么慢。”门才拉开一半,杨辰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他的余光里出现了一只漆黑的枪口,越过他的肩膀,正对着闻奚。   军部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走廊上设好防线,严禁所有人出入。包括杨辰和李沃夫冈在内。   杨辰搞不清楚他们在这三分钟内具体是哪个时间点发现不对劲的,但冷汗从他的鬓角淌下,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思考。   反而是闻奚并不意外,仍旧轻松戏谑,笑盈盈地摊开双手,展露出带着血迹的样本和匕首。   “这么快又见面了啊,柏将军。”   柏万里在面罩后的眼神肃穆森冷,丝毫不为之所动:“闻奚,你罔顾基地法规,违背《基地治安条例》第三条。现将你逮捕,按重罪感染者处置。”   闻奚没听懂:“什么?”   “有人证明你曾与污染物发生近距离接触,并注入污染素,你是否承认?”柯尼亚站在柏万里身后,意味深长地说,“不止一个人看见了,包括……你的同伴。”   闻奚眯起眼睛。   房间中的其他人都立刻更加警觉。   杨辰后退半步,却被枪口抵上后背。   柯尼亚叹了口气:“杨队长,除了违背《基地治安条例》第十五条之外,你现在也被列入高度怀疑对象。”   杨辰试图争辩,却在憋红脸后什么也没说。   在整个过程中,闻奚纹丝未动。等他们都说完了,他的耐心也差不多耗尽。正准备开口,却又被柯尼亚抢先:“柏将军,没有时间听他们争辩了。他们随时都会进入污染爆发期,后果不堪设想。尽快处理才能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柏万里握紧手.枪,牢牢地盯着闻奚,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子弹从枪口飞出,正中他的眉心。   “你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   回应他的却是两声笑音。   闻奚冷静地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柏万里一怔。   闻奚说:“出现危险机械型污染物,还勉强可以理解。但植物入侵人体……啧,这就过于夸张了。你们的现存研究中,应该也有证实,污染素在植物上的进化异常缓慢吧?”   柏万里看着他露出手中的样本。   闻奚捏住一枚黑色种子:“就算变异成发光果,也不具备传染危害。我是说,我就算感染了,也不会传染给早早。你们可以向四队证实一下,他们是否曾途经发光果丛生的地带。”   得到首肯后,柏万里身旁的士兵拿出对讲机。另一边的答复中,明确承认了这一点。   柯尼亚微笑着看向闻奚:“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根本无法说明情况。既然检验标准证明你们全都出现异样,就说明你已经感染他们了。”   “首先,即使我和污染物有过短暂接触,”闻奚平静地说,“也没有证据表明我被感染。注入污染素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果有,我不会活到现在。”   柏万里注视着他:“你不能为你所说的话负责,那就不必多言。”   “你只是不理解未知的事。”闻奚答道。   柏万里缓缓道:“你还是没有意识到,你的同伴会因你的未知走向死亡,所有人都会因为你而付出代价。”   面对紧逼的枪口,闻奚的笑容愈发松弛坦荡:“因为我不在乎。我也不需要对你们负责。”   “那么陆见深呢?”柏万里看着他,在得到短暂的沉默作为回应后,隐怒道,“你也不在意会害死他吗?”   柯尼亚在此时叹了口气:“柏将军,何必用话激他。陆审判官虽然是他的队友,但也证实了他的违规行为,看来他们也并不是同一边的。”   闻奚的笑意骤冷,眸光跟随着漆黑的枪口。他微微往□□,挡住了略抬的黑洞,声音迷茫冰冷:“他是怎么说我的?”   柏万里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扣住扳机,枪抵住闻奚的额头。   闻奚没有躲,也没有后退。他闻到冰冷的金属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或许也处决过无数感染者。   “你不会知道了。”柏万里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请等一下!”   高跟鞋在光洁的地面发出“哒哒”声响。阿琳娜抱着满怀文件,因为一路小跑不得不喘气。   稍显凌乱的长发遮住她一半严肃的脸,但她没有在意,语速飞快:“柏将军,我们实验室重新检测了一遍四队和七队所有人的血液样本,结果并没有达到污染指标!是植物花粉引起的短时症状,不具备传播能力。根据沙舟基地的记录,这是因为长时间置身于孢子环境中,随花粉颗粒进入人体的微弱污染素会在一个月内随着新陈代谢自然消除。”   柏万里原本凝重的神色微变。   阿琳娜的结论与闻奚之前说的不谋而合。   枪口另一端,闻奚不甚在意地弯起眼睛:“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都是我猜的。”   “但是,”阿琳娜眼露担忧,“早早的症状仍然属于微度污染。进入她体内的发光果孢子是因为某种未知刺激而生长变异,将人体当成了养料成分。只要能完全摘除变异孢子——”   柯尼亚大为震惊,惊喜道:“也就是说,大家都可能没事?”   阿琳娜答道:“要等排出污染素后,再做检测才能确定。”   “可是——”柯尼亚悄悄瞟了一眼柏万里,“这件事非常重大,关系到基地内百万人。如果出现任何意外,我们以死谢罪都不足惜。”   阿琳娜将文件递给柏万里:“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柏万里的视线经过纸面,握持的枪始终未动分毫。   直到他前胸口袋的通讯器发出“叮”的一声。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注视着闻奚,随后放下枪。   “单独将他隔离起来。”   -   长桌尽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油画人像前。微弱的烛光照见半张坚毅冰冷的面容,与温暖的油画形成对比。   商决放下通讯器,嗓音低沉:“他们已经开始准备重新检测。在那之前,要取出所有人身体内的孢子。”   陆见深背对玻璃窗,笔直地站在房间中央。他的眼睫朝下,平静地纠正:“是发光果的花粉,除非遇到催化物,否则不会留存这么久。”   “阿琳娜也是这么说的,你见过她了?”商决面无表情。   陆见深说:“没有。”   一张报纸砸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雨泽晨报》的一个版面,被特意折叠起来,仍然能看见大字标题——《生存目标根本不存在,人类命运的终局?》。   陆见深微微皱眉。   “看来你也听过,”商决沉声道,“生存的目标根本不存在……这句口号在基地内部显然已经有了一些受众。你更应该清楚,这对基地数十年来的努力意味着什么。”   陆见深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他只是……”   商决摇头打断他:“他只是随口一说?纯属无稽之谈!还有他那些荒诞无稽的预测,早已传到了每一个角落。这会动摇所有人的信心……而信心,是很珍贵的东西。”   陆见深抬起眸子,却见商决已经有了决定:“委员会对闻奚的怀疑与日俱增,流放已经是宽容处置。”   陆见深说:“共感并不会被污染。”   “你明知那有多危险!”商决看着他,“很抱歉,我不能用所有人的命运做赌注。”   在漫长的对视中,陆见深平静地说:“你比我更清楚共感是什么。”   商决说:“我们对共感的了解十分有限。就像我们对闻奚的了解一样。”   “但你需要一个人为所有事情负责。”陆见深说。   良久,商决冰冷的脸上浮出嗤笑:“对,我是需要一个人来负责——从你们离开雨泽的那一刻起,我就要做好所有人都不回来的准备。结果呢,疑似污染,共感,审核程序乱七八糟……你知道这些恐慌会如何动摇人心!你也是审判官,按照法规条例,该怎么处置?”   光影在陆见深的眼中摇晃,慢慢停歇。他说:“我可以负责。”   商决的手指一顿。   陆见深说:“根据《黎明规章》第三条,队长对出行成员负全部责任。是我没有做好行前筛查,才导致出现催化物,让所有人陷入危险。我比闻奚更了解共感,却没有及时阻止。无论是闻奚还是早早,或者其他人,都是我的失误,与他们无关。”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商决的手边,一个录音器持续亮着红点。   陆见深看向他,平静地说:“我应该对这一切负责。”   “陆见深!”商决压着隐隐怒意,视线垂落至桌角的相框。三个年轻人并肩而立,灿烂肆意的笑容骤然刺痛了他,让那股怒意最终化为颓然,“你知道为什么共感被严格禁止吗?”   陆见深的神色微变。   商决的声音沉痛:“2198年1月,温漆从蝙蝠巢穴生还后,带回了两个人类据点的坐标,那是三队在蝙蝠巢穴之前的发现。我要求柏将军在确认之前保密。但是当黎明五队再次顺着原路线前进时,却发现那两个据点已经被抹除了生命迹象……一切并没有发生很久。”   “或许有人会说,有可能他们只是恰好被附近的蝙蝠污染物发现了,这是经常发生的。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这更像是一场定位猎杀。那些东西顺着温漆的记忆搜索到了人类坐标,以此进行定位。我们损失了很多人,才将那个蝙蝠巢穴完全毁去。”   “雨泽基地绝不能成为下一个目标,”商决的眼神坚定不移,“你现在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负责了吗?”   商决身后的油画逐渐变成颗粒。那张硕大的画框褪去颜色,露出黑色的屏幕。审议庭的十二个人像依次浮现,条状的匿名投票框正在闪烁。   “多重坐标体系,商决,除非你在说谎,”陆见深盯着对方逐渐变化的眼神,“你当时同意温漆留下来了,不是吗?”   商决沉默不语。   陆见深忽然意识到:“……你决定启用深域系统了?”   -   五天后。   闻奚翘着脚躺在单人床上,心烦气躁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在这个只有一小扇圆窗的密闭空间中足足呆了五天!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沙舟地宫的污染物都没他这么憋屈!   虽然不用应付讨厌的人类,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圈禁的猪,时刻等待着进入屠宰场。   或许唯一可供调剂的就是耳机里的录音,但他现在不想听见陆见深的声音。或许唯一可供调剂的就是耳机里的录音,但他现在不想听见陆见深的声音——沙舟基地那个老头是个骗子,说加了什么劳什子线,也完全无法实现通讯。   别说耳机的声音了,这段时间,他完全没有陆见深的任何消息。来取样的所有医护都缄默不语,拒绝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所以他也拒绝任何检测和取样。   大不了就变成发光果呗。   那些变异的种子似乎已经开始起作用了——让他的手背浮现出零星鼓包。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遍布全身。   手指习惯性地敲击耳机。两下。   电流声变得很微弱。   那个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   “……不要放弃,闻奚。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你想放弃的时候,可以抬起头。你看见夜空了吗?如果你伸出手,就能碰到。”   闻奚烦闷的心情随着平淡的嗓音慢慢静了下来。他翻个身,注视着唯一一扇小窗。   夜雨无边无际,仿佛一直到世界尽头。但没有人能望见那么远,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   闻奚喃喃自语,对着耳机回答:“看见了又能怎么样。”   耳机中的声音接着说:“那不是群星闪烁,是人造——”   遥远的夜幕里,忽然有几点光亮闪烁。   它们持续了数秒,并没有被开门的声音打断。   闻奚好奇地问:“那是烟花吗?”   “是人造卫星群。”陆见深的声音并不是从耳机中传来的,而是从他身后。   闻奚翻身坐起,看见白色的门被再次关上。   陆见深站在床尾。几天不见,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头发也有点乱,但仍旧是一副冷淡克制的模样。   “你说什么?”闻奚茫然地问。   陆见深的视线移到窗外,那零星的光点正在消失:“那是一部分人造卫星群爆.炸产生的。”   闻奚的手搭在膝盖上,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些珍稀的光点。   “你通过检测了?”闻奚盯着他漆黑的靴子,“不是先来后到吗,怎么我还要隔离。”   陆见深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低声道:“快了,排出种子,你就能出去。”   “……出去?去哪儿?离开基地,去外面?”闻奚不紧不慢地看向他,“他们没办法强制麻醉我,就让你来当说客?”   陆见深说:“雨泽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闻奚反问。   在陆见深又近一步时,他往墙边退了半步。察觉到他的避让,陆见深停在原地。   “……闻奚。”   有一瞬间,闻奚感觉长夜中的雨似乎也下进了陆见深的眼睛里。   “闻奚,”陆见深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雨泽基地的每个人都是为了更多的人类能够活下去。如果一个人的牺牲能够换来更多的人活着,那就是值得的。”   闻奚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是这么坚持的。”陆见深凝望着他。   闻奚发出不屑的轻笑:“那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我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他听见陆见深的叹息:“我只是他们之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对你而言,我也应该如此。生存,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一股无名火顿时在闻奚心头窜出,让他忍无可忍:“陆见深,与你的责任相比,无足轻重的我就是可以出卖的吧?”   陆见深沉默不言。   闻奚冷笑道:“潜伏期会变长,爆发期会变短,我只和你说过吧?”   “是。”   “也是你说,共感的事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吧?”   “是。”   闻奚的的笑容仍然挂在嘴角,胸腔中却闷着一股酸痛。但就在酸涩愈发臌胀时,他却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陆见深没有给他机会细想,陈述道:“你只是执行我的命令。”   “对,”闻奚气急败坏地说,“你是我的队长,我当然要听你的命令。我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   陆见深的手掌捂住了他剩下的话。闻奚瞪大眼睛,却发现陆见深的视线朝下。   鞋尖顺着床脚挪动半寸,然后他俯身摘下了一个黑色的小圆片。双指一捏,折断了。   “这样的窃听器在宿舍还有三个。你取下来,他们不会再装了。”陆见深说。过了几秒,他平静地补充:“我没有说过。”   闻奚望着陆见深,那双清冷的眼睛忽然震得他后背发冷。   等一下,如果陆见深根本没有出卖自己,他刚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他是什么意思?   闻奚慢慢地收拢笑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咬牙切齿:“……陆见深,你解释的时候,怎么还在利用我啊?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让谁听见我的话?”   陆见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慢地靠近闻奚的脸庞,却只是单纯碰了碰他耳边的发丝,想要拨正它。   “我知道那枚耳机的声音对你很重要,你们一起经历过很多,”陆见深的眼眸明明很平淡,却比夜雨更深重,“我相信你不是编造,但你以为的真相或许都是巧合。闻奚,你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   随着他的话,闻奚的双瞳褪去最后一丝懒散,如深潭叵测:“所以你希望我留在雨泽?”   “我希望你活在安全的地方,”陆见深说,“不要再进行共感了。”   闻奚抓住他的手,慢慢地拉向自己的侧脸。他自己的手背布满难看狰狞的鼓包,但陆见深视若无睹,并没有避开。   陆见深的手掌还是那么冷,苍白得像没有鲜活流动的血液。   闻奚微微抬头,看着他:“那你喜欢我吗?”   陆见深低声反问:“什么是喜欢?”   闻奚望进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睛,好像从始至终都没能引起对方一点情绪波澜。他自己只会被无情地吞噬。可他站在原地不动,试图找出一丁点藏匿的痕迹。   他一无所获。   冰凉的失落从饱胀的心脏尖挤压出来,经过血管钻到脚尖手指尖,都还是冷的。   那一瞬间,耳机中的声音与面前的陆见深重合。他们说过相同的话,做过相同的事……那些一起冒险的经历总不能是凭空想象。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可是陆见深的眼睛里并不是一无所有啊。他在为什么难过?   为什么这样的难过会让自己更难受,好像抽筋扒皮后心脏也化为了一滩血水,从十指漏尽。   闻奚吸吸鼻子,忽然仰头咬了一口陆见深的嘴角。   血滴氤出,染红苍白无色的唇。   “喜欢还不简单么,我问过你,”闻奚紧紧地盯着他,“在地宫的时候,你有没有真的想亲——唔。”   湿冷的唇贴上了闻奚的,比夜雨更湿润,比风雪更冷。铁锈的腥气氤至舌尖,干涩中带甜,掠夺也散落温柔。   闻奚的眸中浮出得逞的笑容,但很快,他察觉不对。   “你喂了什么给我……”   微苦微凉,是口服麻醉剂。   闻奚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秒,隐约听见了陆见深的回答:   “有。”   -   陆见深打开门,数名城防队士兵持枪等候在外,其中一个递上手铐。   长廊尽头处,雨声从远方山谷飘近。   他们一直往前走,直到经过一个拐角处时,陆见深忽然停下。阴影中,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陆见深。”周维看着他。   夜雨在老人的身后降临,映出他沧桑的眉眼与挤满褶皱的皮肤。   二人相顾无言,恰如多年前相遇的时刻。仍然是周维打破了沉默,笑意轻松,洗去满身疲惫:“外面很危险,祝你好运。”   他右手握拳放在左侧胸前,用力地拍打了两下。雨声中,胸腔的闷响显得沉重而坚定。   这是很多年前属于天问学院的礼仪,老到早已被人忘记。   陆见深回以同样的礼节,从容答道:“谢谢,周维。也祝人类好运。”   雨声骤大,遮住了告别的脚步声。   闻奚熟睡在漫无边际的雨夜中,仿佛梦见有人弯腰亲吻了他的额发,珍重又克制。   2199年3月20日,雨泽基地审判官陆见深因严重失职被判处流放。   黎明组部第七调查队,即日起撤队。 第048章 第四夜 04   “……军部已经审问过闻奚了。共感泄露的坐标是在发生共感的地点周围,目前已知的污染物是无法迁徙到上千公里之外的,或者说在那之前它们就会因为领地而自相残杀。此外,基于多重坐标体系,雨泽基地的真实坐标从来没有暴露过。所有飞行器航线都是随机加密处理,程序部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所以,诚如陆见深所说,我们是安全的。”   “……目前,沙舟基地已经切断所有通讯,黎明组部正在寻找别的途径进行联络。”   阿琳娜疲惫地挂掉通讯器。   实验室走廊一片静谧,灯光骤然亮起,照见雪白的前路。   她的头发和白大褂都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水滴顺着工牌落在地面。刺鼻的消毒剂比水渍更让人心烦。   她一路经过样本间,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退到其中一扇玻璃门边。   “携带低微污染素的植物花粉遇到催化物才会异化……什么样的催化物……如果这是一个有机体,自身的排异反应——”她一边喃喃自语,套上防护手套打开了样本间。   冷冻室内,密密麻麻的小瓶子被贴上精细的标签,严格锁在柜中。科学部会从每一次取得的污染生物体中提取污染素,用以研究发现。仅仅只是保存在这里,很难想象它们有多危险。   “植物类污染物,根茎,爬山藤……嗯?怎么空了。”   阿琳娜拿出通讯器,拨通一个号码:“让采样区重新提一下爬山藤的根茎样本……对,没错。你那边很吵,怎么回事?”   对面的人迟疑道:“娜娜姐,这、这边着火了……正在抢险呢。之前那些含有发光果种子的血液样本恐怕救不回来了。”   阿琳娜的脸色顿时阴沉:“你说什么?!”   -   挨着悬崖的商业街今日营业,录音机播放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人群接踵摩肩、交头接耳,小道消息显然比小商品更受欢迎。   “……当然是出大事啦!你们听我说,前些天突然戒严,是因为四队和七队差点团灭!说是他们其中有个污染者没检测出来——”   “何止呢,我上面有亲戚,他们说陆见深明明亲眼看到那个人被污染了,但居然替他隐瞒了!”   “不可能吧?他这些年为黎明组部出生入死,图什么啊。”   “那你说他怎么就严重违规到被直接流放到外面了?不就是因为他知情不报、刻意隐瞒。还审判官呢,他就是这么保护我们这些普通民众的?连自己的责任都忘了!”   “咳咳咳,那是因为,那个感染者是闻奚。都说了是他的旧情人了,当然网开一面。”   “怎么我们的性命都是他们play的一环吗?”   “真是活该!看不出来陆见深是这种人,他还是赶紧被污染物吃掉吧!”   “审判官都能被流放……这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我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那按你们说的,闻奚现在已经——?”   “好像是污染初期,科学部想法子给他救回来了。”   “咱们科学部啥时候这么厉害了?这还有得救?”   “嘘,我听说他也没有真的被感染,反正体质异常,没半点事。倒是差点把其他虚弱的害死了,传雨君现在都还躺在特护病房呢!”   “怪不得大指挥官发那么大脾气,卫兵都不敢进高塔,真吓人呐。”   “现在没事可不代表以后没事,我支持投票让他也滚出去!”   “实在不行就找个地方把他看管起来吧,万一出点什么岔子……”   “只有我在乎陆见深吗,他再怎么厉害,迟早都要……”   “那还不是他自找的嘛?”   “看看人商铺都把陆见深的语音陪伴耳机全部下架了。”   “何止呐,听说程序部要把他的个人信息全都删除。真活该!”   “他该不会是污染物派来的吧?就是那种灭绝人性的极.端分子,或者想用人类做实验的。说不定以前那么假惺惺的流放感染者,就是为了收集素材——你谁啊有病吗,打我干什么?!”   ……   科斯卡一把拎起迟迟的衣领,直到钻过即将打架的人群才把他放下,顺带警告道:“你小子别惹事!”   迟迟沾满鼻涕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衣袖,不满地哼唧:“那你别趁机给人背上刷鞋印。”   “你那么大声干嘛!”科斯卡连忙喝止他,转念一想,“你快点想想,咱们给闻奚带点什么能让他好受一些?鼻屎巧克力?还是风干鸡腿?”   穹顶博物馆今天格外安静。   往日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不知道都去哪里了。以至于迟迟走在长廊中都能听见粉尘飘落的声音。   科斯卡压低声音,提醒迟迟:“等会儿见到你闻哥严肃点,别嬉皮笑脸的。”   “我知道,”迟迟嫌他啰嗦,“别说他了,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这倒是。我这身伤刚痊愈,队伍没了……真是命运弄人。”科斯卡长叹一声,狠狠揉了一把迟迟的脑袋瓜子。   前方不远处,一个清瘦的背影正盘腿坐在巨大的屏幕前。头发扎成一小揪,发尾跟着肩背颤动。   科斯卡大惊失色,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在那片广袤的深海模拟屏映衬下,闻奚的影子显得渺小而脆弱。   “他……是在哭吗?”迟迟疑惑地问科斯卡。   科斯卡在原地踌躇了一阵子,拉着迟迟慢慢靠近。他在心里盘算出一箩筐安慰人的话,但属实是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不如送给闻奚一张心理咨询室的免费赠票吧!   就在科斯卡绞尽脑汁、犹豫万分时,一声“什么东西”吓得他和迟迟同时哆嗦。   闻奚扭过头,“咔嚓”一声咬断了薯片。那张脸上没有半点悲伤之情,取而代之的是义愤填膺:“你们走路怎么都没声,把爱吃垃圾都吓跑了!”   科斯卡唯唯诺诺:“……谁爱吃垃圾?”   迟迟抿紧嘴唇:“我不爱吃。”   “爱吃垃圾是一条虎鲸的名字,”闻奚饶有兴致地指出,“因为它爱吃深海垃圾,所以它叫‘爱吃垃圾’。有问题吗?”   科斯卡和迟迟齐齐摇头。   闻奚回头盯着屏幕,确认爱吃垃圾没有再出现后,失望地叹气。过了一会儿,他心不在焉地提醒:“来参观的话,右拐尽头是主展览馆。”   迟迟被科斯卡往前一推,小心翼翼地把一包纸袋塞进闻奚怀中:“我们给你带了点礼物!”   牛皮纸包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有贴纸、钥匙链、几块不知道做什么的透明板等等。上面印着一些卡通人像。   “这是七队的周边,”科斯卡绞尽脑汁地回想店主的话,“今天公告发布后直接下架,以后就绝版了,会升值!”   闻奚咬了一口透明板,差点崩掉门牙:“这什么东西?”   “亚克力立牌!”迟迟拿过来,三两下抠出了七个小人儿,然后插在一块圆圆的板子上,“喏,这个画的是你,还有早早和南枝姐濛濛姐,李昂科斯卡,剩下这个……”   卡通版闻奚的旁边是一个黑色短发的包子脸,看起来冷酷臭屁,倒也神似。   科斯卡表示:“总之,放床头辟邪正合适!”   闻奚一边弹小人儿的脑袋,一边问:“对了,早早怎么样了?”   “她恢复得不错,”科斯卡脸露迟疑,还是决定坦诚,“听说一队那边已经在邀请她加入了,估计下次任务就会出发。”   闻奚“嗯”了一声。屏幕中,爱吃垃圾又游回来了。   那是一条非常瘦小的虎鲸,连行动也慢吞吞的。尾鳍一扫,竟然只有半截。   科斯卡大剌剌地继续报告:“还有上次沙舟基地任务的评估结果出来了,所有人都是A+!”   他看上去兴高采烈,还谈起了黎明组部的各种考核标准,顺带踩了一脚迟迟想报考天问学院的计划。   “咱们走着瞧吧。”迟迟气鼓鼓地叉腰。   他俩一唱一和,又赖着不肯走,连隔壁哪家的炒米粉好吃都能争上几分钟。没多久,闻奚实在无法忍受,趁他们争得上头时,起身离开了。   他在这儿呆了五天了,中途回过一次宿舍,其余时间连吃饭睡觉都在博物馆。这猛得一出门,免不了头重脚轻,眼花耳鸣。   博物馆北面通道外有一处天台,刚好可以透透风。   他一出通道,却看到栏杆边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萧南枝似乎也没预料到是他,手边的罐装红酒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恭喜啊。”闻奚来到她身旁,顺手拿了没开的一罐。   低劣的量产酒精气味刺鼻,但在这样漫无边际的长夜中却相得益彰。连寒冷都没有那么刺骨了。   萧南枝的双颊泛红,比平时的话多了些:“这次的考核是A,我和濛濛姐、李昂都有黎明组部的正式资格啦。要不是有你和队长,我们也不可能做到……”   “是你表现得很好。”闻奚打断她。   他背靠着栏杆,抬头就能望见山顶的高塔。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才能意识到雨泽基地是多么完美地嵌入了山脉。   萧南枝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早早说,是她不小心碰到发光果的,这件事和你们无关。队长……陆见深他也只是个人类,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知道的。她很自责。”   闻奚微微摇头:“也不是她一个人。发光果的花粉太细微了,连我都没察觉。”   夜风扑落了淅沥的雨水,拉长二人的影子。在漫长的沉默后,萧南枝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这么做,很不公平。他为基地付出了这么多年,条例难道就不能视情况而定吗!”   闻奚却显得格外平静:“这是你们的规定,他已经承认违规了。”   萧南枝吸吸鼻子:“可是……我觉得很难过。”   闻奚凝望着夜空,语气漫不经心:“很久以前,我生活的村落有一条规定,任何外出到村庄警戒线以外的人在回家之前必须在监测站呆满二十四小时,否则将认定为污染接触者,逐出处理。有一次,一个外出狩猎的男人因为听说自己家的区域正在遭受污染物攻击,因此没有在监测站报备,直接回到了家。谁知他身上已经携带了污染素,结果那片区域的两人死亡。他自己意外没事,请问应该按规将他逐出村庄吗?”   萧南枝点头:“当然。他严重违规了,而且……造成了伤亡。”   “如果死亡的两个人刚好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呢?”   “……也应该同样处罚。”   “如果他妻子和孩子的真正死因是遭到污染物攻击,而非他携带的轻微污染素感染呢?”   萧南枝思考了几秒:“这些都是后来才能得出结论的,谁也不知道二者是否存在因果关系。无论如何,他在一开始违背了规定,让其他人陷入危险。一旦出了什么意外……”   “如果这个人是村落的重要狩猎者,能力超群,十年如一日地保护着数千人的生命呢?”   萧南枝陷入思索。良久,她为难地摇头:“我……不知道。”   “你是个战术规划,”闻奚轻声笑道,“应该学会严格制定规则并遵守。”   “可是——”脑子里打架的小人并不能说服她,“那最后,男人被逐出村庄了吗?”   闻奚眼中的笑意微敛,语气复杂:“在审判之前,他自杀了。”   萧南枝的心头一颤,不敢置信。她动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在漫长的沉默中,她问:“你认识他吗?”   “嗯。”   萧南枝勉强扬起脸:“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你们为什么总是独自一个人了。”   她抓起剩下的半罐红酒,灌了一大口,差点呛着。等缓和了一些后,她听见闻奚轻声问:“你说,陆见深现在正在干什么?”   萧南枝想了想:“应该刚解决了一只污染物,正在找地方生火,或者在哪棵树上睡觉吧。”   闻奚抿了一口酒精,又说:“但他不能睡太熟,因为随时会有危险靠近。所以天黑的时候他应该没办法休息,必须在天亮之前找到一个躲藏处。”   他想,如果来得及的话,陆见深可以回到沙舟基地。毕竟温时以还欠他们一个大人情。   但那里太远了,没有飞行器,是不可能抵达的。   萧南枝奋力握紧拳头:“他很厉害的,十三岁的时候都能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好几年呢。现在他更厉害了,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闻奚难得表示:“我同意。因为只有我能杀了他。他得活到我们见面的时候。”   那样风轻云淡的语气让萧南枝陡然生寒。她说:“你和我说说吧,你之前遇见的那个陆见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不觉得是我的臆想?”闻奚反问道。   萧南枝答道:“或许吧。都是网恋了,这不是很重要。”   闻奚思索了一会儿,只拎出简单的回忆:“他是个很有耐心,很温柔,脾气很好的人。好像天生就和我很有默契,总是能看出我在想什么,猜到我的下一步。总之是个很会和人相处、拿捏人心的家伙。”   他停顿几秒,补充道:“和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哑巴完全不一样。……你笑什么?”   萧南枝忍着笑意:“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爱上他了。”   “谁爱他了?”闻奚冷哼一声,“是他太爱我了,我就勉为其难喜欢他一下。”   萧南枝妥协道:“好吧。但你说的这个人,比起我认识的陆见深,确实有很大出入。”   闻奚看向她,萧南枝微微一笑:“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不多,但他回到雨泽基地的那一天,我和外公去接他——”   在萧南枝的记忆中,陆见深是周维关照的众多孤儿之一。他很瘦,很孤僻,从小就不太爱说话,也从来不和其他人打交道。除了打架很厉害之外,是个几乎看不见的人。   后来,陆见深十三岁从黎明组部毕业、出任务失踪,又在三年多后再次回到雨泽。从那一刻起,他的一切都成为了传说。   “他当时脸色苍白,浑身都是血,整个人变化很大,我完全认不出来是谁。他牵着一个小女孩,还抱着一个婴儿,跟天神下凡似的。但又好像下一秒就会死掉。结果他就慢吞吞地走到我外公跟前,居高临下地说,‘周维,帮忙’,把我外公气得差点吐血。”萧南枝认真地模仿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闻奚想到那个画面,不由嘴角微勾:“你外公肯定会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真的!其实陆见深他到现在也没怎么变,还是不爱说话,清清冷冷的性格,不喜欢猜,更不喜欢和人交流。外公说,在外面发生的危险对他的影响很大,让他没办法信任很多人。所以即便在基地,有些人也一直对他有意见,认为他没有对黎明组部完全忠诚。”萧南枝说到中途,稍稍停顿。   她瞧着闻奚的神情,语气变得轻快:“说不定他就是隐瞒了和他网恋的这一段故事,所以也不算冤枉他!”   闻奚朝栏杆外伸出手,雨滴穿过指缝,无限下坠,与他的叹息同样无声:“我一直在以我的角度揣测他。其实我应该当面问,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我要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他要是选错了,我就杀了他。”   他神色自然,话语轻松,却不像是在开玩笑:“我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萧南枝吓了一跳,十分担忧闻奚的状态。她只能轻轻点头,却又不忍心戳破:“如果还能再见的话。”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闻奚说。   萧南枝缓缓抬头:“?”   -   两个小时后,闻奚出现在外城守卫战。他混迹在垃圾车的工作人员中,用口罩和帽子遮住大半张脸。   只要通过最后的身份核验,他就能够顺利出城。   至于身份卡么……他垂下眸,工作牌姓名一栏写着“科斯卡”。   “下一个!”城防队的人喊道。   闻奚走入壮观的铁铸网格空间,根据电子屏进入其中一个隔间。科斯卡说过,这些机器都太老了,程序永远都在卡顿,所以识别不清是正常的。   插卡,验指纹。很简单的流程。   然而——   “滴滴滴滴滴滴!”   突然尖叫的警报吵得闻奚头疼。他只能选择退出隔间,连身份卡都取不出来。但他一只脚刚迈出,一张麻绳状的网瞬间将他裹紧吊起。   不远处,有人抬头:“怎么回事?”   “抱歉,虞队。这机器可能又失灵了,经常这样,我们都等着上深域系统呢——”   “那还不快点关——别忙。”虞归走到闻奚下方,抬头凝视着他。   闻奚刚要和他打招呼,却察觉虞归的脸色不善,像遇见了污染物,眉毛都写满僵硬、紧张。   只见虞归拿出通讯器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下一秒掏出手.枪,对准闻奚的脑袋。   “砰砰砰!”   三声枪响。 第049章 第四夜 05   轻型子弹精准地划开绳索。   闻奚“咣”一下砸在地面,幸好稍微用手撑了一下。他狼狈地扒开网,揉起手腕。   虞归“嘿嘿”地笑起来:“怎么样,吓到了吧?”   闻奚冷漠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你有病吗”。   “真是好心没好报,你和井与那小子一样没意思。”虞归无奈地摊手。他颈部的那道伤疤仍然触目,却仿佛是炫耀的功勋。   闻奚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冷眼一瞥:“你是来阻止我的?”   “我是来送你的。”虞归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领着闻奚从检测站旁边的通道爬上暸望塔。这条路通往武器室后门,侧面还有一扇狭窄的栅栏。   虞归站在那扇栅栏门前,掏出一只铁盒丢给闻奚。   上面贴着陆见深的名字和编号。   闻奚认出了这个铁盒,是黎明组部队员会提前留下的“遗物”。   闻奚沉默了一下:“现在就能打开?”   “流放嘛,”虞归一脸轻松,“早晚的事罢了。人呢,能留下的一点痕迹也就这样啦。”   属于陆见深的那只铁盒很轻,打开盖子却被塞得满当。   一包汽水糖,和一把钥匙。   虞归一眼瞧见后者,随即拉开身后的栅栏:“忘了告诉你,每个黎明组部的队长都有一个小型武.器库,现在是你的了。”   栅栏后的长廊很狭窄,左右两侧共有十六个被锁上的门,其中两扇已经被永久封存。   闻奚手中的钥匙打开了右侧倒数第二扇门。   那是一间极为干净整洁的储藏室,一面雪白的墙上挂满风格一致的冷兵器,还有一个箱子里放着不同型号的枪.支。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啧,他居然没申请搞点高端科技,”虞归也震惊不已,“真是浪费权限。”   闻奚取下一把距离最近的刀。只有两把匕首那么长,刀柄已经有磨损的痕迹。但胜在刀刃雪白如新,锋利漂亮。在经过他的掌心时,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虞归几乎不屑于打量那些东西:“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都带走。”   闻奚盯着那把刀:“就它吧。”   他将那包汽水糖揣进裤兜,反手拎着刀,心情轻松地开始哼歌。歌还没唱到门口,就被虞归打断了。   “其实黎明组部的人都认为陆见深是无辜的,你才是应该接受惩罚的那个,”虞归抱着双臂,懒懒地靠在墙上,“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不是来劝你不要走的。”   “——但是你就这么走了,陆见深为你承担的责任将变得毫无意义。你和他,会永远成为雨泽基地的叛徒。”   闻奚停下脚步,插在裤兜的手指微微收紧,却发出意味不明的低笑:“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看过天问学院的毕业誓词吗,”虞归叹了口气,“每一个人都将誓死效忠人类,绝不退缩、永不放弃,至死方归。我认识的陆见深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誓言,甚至比这些做得更多。”   “从他加入黎明组部开始,长期孤身进入环内,有几次我在回基地的路上碰见他,都觉得伤成那样怎么能活下来的。他也经常在合作任务中充当诱饵,还要当救世主。大家都很怕他,却也发自内心地敬佩他。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让人类在这个绝望的世界上存续下去。”   “——他也希望你活着。”   闻奚微微抬头,看见昏暗的天花板正在渗水,潮湿氤氲,像每一个漫长的夜晚。   他喃喃如叹息:“如果你已知前路艰苦,终将一无所得,你还会这么想吗?”   “当然,”虞归点头,“哪怕未来真的毫无希望,但至少我们挽留了现在。”   闻奚轻声说:“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灵魂。如果陆见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这一切对我毫无意义。”   虞归一愣,却笑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这回轮到闻奚讶异了。   虞归说:“我总是会想,有一天我可能会和井与一起战死在哪个污染巢穴。这是一个光荣的宿命,我求之不得。但如果说我先断气能让他多活一阵子,我一定同意。因为他比我聪明多了,我想他多看看这个世界,再坚持一下,万一他还有机会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呢?”   闻奚无意识地摩挲着兜里那包糖。   虞归说:“所以,在死亡到来之前,你会为了陆见深,再坚持一下吗?”   后来虞归还说了什么,闻奚有些记不清了。他不知道有多少是虞归的真心话,还有多少只是用来规劝他的话术。   但等他清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宿舍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了。   隔壁房间和往日一样安静,像从来没有什么变化。   闻奚翻来覆去不太能睡着,索性拆开那包汽水糖。   真小气,这么点怎么够吃。   他抖了抖包装袋,一粒粒彩色的糖纸散落在被子上,像一群五颜六色的星星。但那群星星中有一个另类,浅白色,似乎还在反光。   那是一枚白色的花瓣状晶体。   闻奚伸出右手,腕上红绳系着的另外两枚水晶有着一模一样的形状和光泽。   陆见深说过,这是他母亲的遗物。   看来是一位喜欢珠宝的女士。闻奚读过一些很久以前的书籍,那个时候人们总爱依靠这些石头炫耀自己的价值。   可惜这些东西在污染时代分文不值。   陆见深搜集回来,大概也是为了留个念想。   “……那你留给我是什么意思?”闻奚自嘲似的发笑。   那枚白色的水晶躺在他手心,和另外两枚揉捏成一团。还没转几下,一声轻微的响动后,白色的花瓣上切面嵌入了蓝色的那一枚,形成了一个拉长的菱形。   切面完美贴合,浑然一体。好像本该是如此。   闻奚试了试,无法轻易将二者拆解。索性就这样挂着了。   等见到陆见深的时候,再问问他这玩意儿是这样佩戴的么。不过可能他也不清楚。   虞归说,下一次夜晚时,黎明五队会出任务。他邀请闻奚加入,说不定能在外面找到陆见深的行踪。   但前提是闻奚得在天问学院修够学分。毕竟五队是一支有纪律的队伍。   想着想着,闻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怎么好像又被套路了。   -   “……刚才我们讲到了污染物的进化历史,那么谁能根据接下来的图片指出这个污染物的具体类型?”   为了保持半身高于讲桌,周维的轮椅下方有一个升降台。但有时候控制机关会卡住,导致他无法顺利地移动到旁边。   他每个月都会来天问学院的报告厅做一次专题讲座,主要目的是视察一下学生们的情况。像今天这样死气沉沉的观众席就十分令他生气。   看来课程时间还是应该再早一些,挪到早上五点半最为合适。   周维的视线在昏昏欲睡的学生中逡巡一圈,停在一个熟睡的脑袋上:“第十九排七号,你来回答一下。”   一片沉寂中,旁边人好说歹说才叫醒了七号。   七号脑袋一抬,扬起一张困乏的脸。   有人惊呼一声:“是那个……那个人!”   周维顿时陷入沉默,费了点劲让自己冷静下来:“闻奚,睡醒了吗?”   闻奚很诚实:“没有。”   周维:“……那你来说说,这是什么?”   大屏幕的图片昏暗不清,只能模糊看出有蝉翼似的翅膀从黑雾中钻出,以及地面两只皱皮的三指爪。   闻奚为了看清楚一些,不得不站起身,撑着桌面往前伸头。他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语气懒散:“根据和右后方红杉树的对比,应该是体型较大的污染物。有昆虫类翼翅,至少是个高危污染A型。视觉不全,如果正在结茧,有30%概率成为C-F普通污染型,30%维持A型,以及30%蜕变为S型。”   他打了个哈欠,周遭的纷纷议论有些吵人。   “他怎么知道是红杉树的?只有那么小一截树影都能看出来?”   “编的吧……”   “废话,我也能知道有概率变成不同类型——”   “什么是结茧?”   “小心点,别看他……”   ……   闻奚困倦的目光越过前方的一群萝卜脑袋,像看见了一群五颜六色的蚂蚁,密密麻麻的。   最前方的大蚂蚁发话了:“安静!”   前排一个学生趁机反问:“那还有10%的概率呢?”   不怀好意的哄笑随即而起。   闻奚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剩下百分之十,是因为我们看不见的部分。它可能原本就不是污染型,而是危险机械型。”   危险机械型污染物在天问学院内部已经不是什么机密了,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那只在雨林中被斩断的机械狼尾。   “它可能外观看上去只是普通的狰狞,”闻奚慢悠悠而不留情面地指出,“但它的内部构造有可能已经是精密机械,说不定还会随着结茧而进化。”   他的话如落石,骤然激起千层浪。   “你不要在这儿危言耸听,以为自己写科幻小说呢?!”   “听都没听说过,还挺会编的……”   “卧槽,那怎么打得过啊,岂不是惨了——”   “安静!”周维忍无可忍,“下面一个部分,我们再来讲讲实战和模拟战的区别。”   讲座结束后,闻奚才又从补觉中醒来。   报告厅只剩下零星几个人在台前和周老头交流问题。等闻奚慢悠悠地晃荡过去时,周维没回头都知道是他。   “少在课堂上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先把你的基础学科和格斗课上好。”   闻奚迷惑地“啊”了一声:“我只想修一门高级机械和两门模拟战的课程。”   毕竟那个老长的列表翻来覆去看不出有什么新鲜的——至少从课程名称上不行。   无非是换个地方睡觉么,多睡三四个钟头怎么也够了。   周维气得口沫横飞:“这些都是必修课!不修这些你怎么从天问学院毕业!”   闻奚更茫然了:“我为什么要毕业?”   虞归说,只要修满三门的学分就可以作为临时队员出去了。   周维:“……”   周维左右摇晃半天没找到拐杖抽他,痛心疾首:“雨泽基地的资源都是有限的!不以毕业为目的的上课都是耍流氓!浪费可耻!”   闻奚一惊:“这么浪费啊,那我不去了。”   周维见他抬脚就走,思前想后,深吸一口气:“你想知道陆见深过去的事吗?”   闻奚停下脚步,回过头。   周维往后一靠,慢慢说:“他的很多事情,都只有我知道。要是你能拿到毕业证,我就全部告诉你。包括他哪次考试不及格,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保准你拿捏所有把柄。”   闻奚双手插兜,扭头就走:“……没兴趣。”   “爱穿什么颜色的内裤,喜欢在哪儿哭鼻子——”   闻奚停在门口,转身问:“格斗课是什么时候?” 第050章 第四夜 06   天问学院的酒吧一如既往拥挤热闹。交错的灯光从新开的舞池推移至吧台边,身型挺拔的年轻人调酒的动作熟悉优雅。   “再来两杯龙舌兰。”一队队长安图敲敲吧台桌面。   程谨朝他问好,很快递去两杯酒,然后目送他走到不远处的卡座。   黎明一队的人都坐在那儿,还有原来七队那个红头发的小姑娘。她叫什么来着,程谨想,噢,早早。是有旭日东升的那个意思。   只不过她安静地坐在那儿,看起来闷闷不乐,和那些手舞足套的醉汉格格不入。   来参加这种聚会应该很无聊吧?又或许是在担心三天后的调查任务。   程谨决定送她一杯橙汁儿。   沙发卡座最边缘的地方,早早接过服务生递去的杯子。她想都没想,顺着吸管大喝一口。液.体碰到舌根的一瞬间,她差点呕吐。   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终于头晕眼花地看清杯子上的标签:酱香橙汁。   她回头望着吧台,冲一脸微笑的程谨竖起中指。   早早本来是不愿意来聚会,但碍于安图的盛情邀请,不得不来当个吉祥物。   除了一队的队员,今晚还有个程序部的家伙。那人戴个黑框眼镜,斯文冷静,正与安图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早早不认识他,但本能不喜欢这样的人。对面的笑声却不时传到她的耳朵里。   “老万,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安图晕晕乎乎地笑起来,“升职这种事怎么能不和兄弟说呢?”   万宸宇气定神闲:“现在说也不迟。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唐行那家伙你也知道的,要不是他给自己树敌太多,哪儿能轮到我。”   安图闷了一口酒:“你快别谦虚了,唐行那个泥巴脑袋的做派本来也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记得你原来和他关系挺好的,谁知道……幸好部长更看重你。”   “不说这个了。”万宸宇摇摇头,嘴角噙笑。   早早一脸冷漠地听着他们东掰西扯,话题从男人们的酒后吹嘘逐渐变成最近的八卦。   有人朝靠近舞池的卡座扬扬下巴:“那个人认识吗?”   “闻奚?”   “对,就是他,”一个队员压低声音,语气玩味,“之前装得对陆见深多么深情,自从陆走了之后,玩得一天比一天花,嘴角都要笑烂了。哎,人走茶凉,见异思迁啊。”   “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那种人能有什么真心。没听人说么,他们之前出任务的时候,他差点杀了陆见深。我看他本来就是为了留在雨泽基地才想出个那么个主意,陆那家伙也不过是见色起意、顺水推舟。”   “早早,你们之前一个队的,这是真的吗?”   早早好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安静地望着不远处那个时不时挥舞双臂、放声狂笑的身影。那一桌不知道在玩什么,只看见两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一脸谄媚地轮流给那人锤按肩膀。   过了一会儿,那个在吧台调酒的程谨也过去了。他送了那人一杯酒,三两句就腼腆得红了脸。   她握住杯子的手指紧得泛白。   卡座边,石坤和卢一苇正翘着尾巴讨好闻奚:“哥,多谢你帮忙,我们才能顺利通过机械实践课和高级格斗课——”   “开玩笑,闻哥是谁,那可是一个半月修完格斗学分的天才!放在污染时代前直接大杀四方,毫无敌手!”   闻奚不甚在意,眼睛一扫面前的牌组:“现在该出哪张?”   程谨坐在他对面,微笑着等出牌。   “打这张小的。”石坤谄笑着,眼神示意卢一苇。后者立刻佯装挠头:“哎呀,这张出得太好了,还得是哥聪明,我这牌都走不了了。我认输。”   还好酒吧的音乐声够大,才能勉强掩盖他们俩的糟糕演技。   闻奚懒散地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撒:“那重新再来一局。”   石坤一扭头,瞧见一个谨慎穿梭的身影:“哎,那不是谭池吗?让她也过来玩,刚好咱们缺人。喂,谭池!”   一个深色卷发、身着工作装的女生回过头。她抱着一叠资料,被路过的妖魔鬼怪吓得不轻。等推着眼镜认清楚熟人之后,才慢慢地挪过来。   “我、我是来送文件的,你们看到万——”她唯唯诺诺地站在旁边,被石坤一把拉去坐下。   “别废话了,赶紧,就差你一个。”石坤夺过那叠资料,放在角落,分了一份牌给她。   谭池局促不安地吸吸鼻子,偶尔抬眼扫到坐在对面的闻奚,顿时多了几分好奇。   “这个点还在工作啊?”卢一苇有些不解,“你也太努力了吧。程序部那种地方,小心白努力。”   谭池试图解释:“我不是……我……”   卢一苇:“还有你怎么穿得和唐行似的,假正经!到你出牌了。”   谭池的眼睛动了动,小心翼翼地出了一张。   来回几轮之后,谭池手里的牌很快出完了。   “嚯,你这样我们怎么玩——”石坤一愣,瞟向闻奚。   闻奚若有所思,钦佩不已:“厉害啊,你怎么做到的?”   谭池瞬间红了脸:“不难,很简单的。”   在闻奚的注视下,谭池认真地讲解起这副卡牌的基本技巧。她说得简单易懂,两三分钟就比卢一苇和石坤超过一个小时的解说有用。   闻奚难免好奇:“你们程序部还有这种活动?”   “也不是……上回玩过一次,”谭池小声说,脸色焦急,“我、真的得先去送个文件,你们先玩。”   她抱起文件,往前走的时候还小心地检查了一遍顺序。等到万宸宇那桌时,一队的人都笑意深长地盯着她。   谭池不认识他们,心里不由发慌:“万秘书,这些都是要你签字的。”   万宸宇接过资料瞟了一眼,却没有动笔:“牌好玩吗?”   谭池一愣,刚要解释却被安图抢先:“行啦,我们刚才都看见了。你认识闻奚?你觉得他怎么样?”   谭池不知该如何回答,细若蚊蝇的声音被音乐淹没:“他……挺好的。”   “好?”万宸宇不怀好意地笑了,“原来你喜欢他啊?你知道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吗?”   谭池被他这一问吓了一跳,又听他耐人寻味地叮嘱:“那样的人玩得比谁都放得开,你可别引火烧身。”   “不、不是的……”谭池连忙摇头。   “瞧瞧,帮他说话呢,还说不喜欢他?”安图大笑。   正当谭池低头尴尬之际,一杯饮料塞进她手里,随之而来的是疏懒的声音:“喜欢我不是很正常吗,谁不喜欢我啊?”   闻奚摇着红酒杯,嘴角微翘,一副坦然恣意的模样。   万宸宇冷笑道:“真是会自作多情。也对,现在陆见深流放了,还得再找一个靠山不是。”   桌上的氛围瞬间凝固。   闻奚却不甚在意,点点头:“是啊,像谭小姐这样聪明的人肯定是大有潜力,我作为雨泽基地的一名合法公民很看好她,所以愿意虚心请教。总比有些恬不知耻、内心龌龊的人强太多了。”   谭池一动也不敢动。   万宸宇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谁恬不知耻?”   闻奚耸肩不言,激得万宸宇顿时气急败坏。但安图适时拦住了他:“那个,谭池啊,你姐姐最近还好吗,怎么都不来酒吧玩了?谭麒他们八队怎么都还秘密训练呢?”   谭池看了眼万宸宇的脸色,轻轻“嗯”了一声。   “谭麒你都不知道?”安图朝万宸宇挤眼睛,“黎明八队的正队长,那气魄,我都得服几分。”   万宸宇却吞不下这口气,他压抑住迁怒,慢慢冷笑:“黎明八队又怎么样?决定基地未来的可不是那群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卖命鬼。是生是死,你们说了可不算,只有权力才能决定你在基地中当个什么样的人。”   他将心中的嘲讽从嘴巴倒干净了,才被桌上的一片寂静盯得内心发毛。   先前还在跟着笑的一队成员们此时却陷入诡异的沉默。   万宸宇接着反问:“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安图摁住了他的杯子,一双深色的眼眸从沉默中抽出,两分玩笑语气:“万秘书,你亲眼见过污染物吗?”   万宸宇脸露不屑:“没有。”   “那你很幸运,”安图慢悠悠地说,“你们这些人啊,就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万宸宇脸色一黑,却在那样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慌乱。这些亡命徒……可都不是好惹的家伙。   更何况这还是天问学院的地盘。   他按捺住怒意和嫌弃,找了个借口悻悻离场。   闻奚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人消失了还意犹未尽,忍不住问:“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喂!”   一瓶冷水从天而降,泼了个透心凉。   黏腻的果汁从发梢顺着脸颊,一路流入衣领。   早早站在他面前,手里是一只空杯子。她睁圆眼睛,怒目而视:“你凭什么这么开心啊?”   闻奚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疯。   早早冷冰冰地质问:“在学院勾三搭四很高兴吧?喝酒也有意思,对吗?总之什么都比找到他重要!你这个没有心的骗子,我就不该相信你!”   她越说越急躁,眼睛泛红,喉咙堵得难受。   然而换来的却是闻奚上扬的嘴角,他语气平缓:“那你要我怎么样呢?是夜不能寐还是茶饭不思?”   “你……反正不是现在……”早早一抽气,脑袋一片空白。   闻奚微微眨眼,笑意温和,言语却更冷漠:“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   数日来堆积在早早心头的自责和委屈在这一瞬间被戳破。仿佛无数双眼睛将她从头到脚都看穿,令她愤怒难堪,又无能为力。   眼泪夺眶而出之际,她转身离开了这里。   酒吧的音乐换了舒缓的乡村民谣。   回到卡座后,谭池给闻奚递去一张纸巾。   闻奚却没有接,反而一脸无所谓地笑问:“程序部这么忙,你不急着回去?”   “不会,”谭池想起那堆焦头烂额的事情,一杯酒下肚,瞬间有了倾诉欲,“现在系统有些问题……万秘书他们想启用你们带回来的深域系统备份。我……”   闻奚一眼看穿:“但你不这么认为?怎么,是深域不够好?”   “不,深域系统很好,很前沿,是我这辈子都做不出来的东西。但是……我更喜欢原来的系统,虽然数据不全,有很多修补的空间。我知道没有理由,我就是有种直觉……唐行你认识吧?就是那个西装男,他也认为我是对的。”   “他们有什么区别?”   谭池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你知道吗,宙斯,也就是深域系统是一整套全面的人工智能主脑,很有侵略性,像一个想接管所有事情的天才。其实在宙斯诞生之前,一直更广泛采用的是女娲系统,架构简单,但很灵活。后来,女娲系统立刻被宙斯代替。”   “我们现行的基地系统其实就是在女娲的基础上设计出来的,虽然缺失了主脑数据库,但也是我们亲手搭建的……我舍不得关掉。”   闻奚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被更好的代替,不是好事吗?”   “不是的,”谭池摇头,“我会找到证据支撑的,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且,现行的多重坐标系统还依赖于女娲系统,绝对不能暴露的……”   “多重坐标系统,”闻奚重复道,“这就是雨泽基地的坐标没有泄露的原因吧?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根据一个点的相对坐标,也能推算出另一个?”   谭池醉意朦胧地点头:“这是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噢。就像是有一个变化的密码簿,还是立体的!……唔,我只能说这么多啦。”   闻奚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扶着沙发站起身,盯着最后一瓶红酒。先前被泼的饮料此时还余下干涸后的黏腻,但他始终没有擦拭。   他跳上桌台,站在旋转的灯光下。鼓点一惊一乍,像烟花,也像漩涡。嘈杂舞池的另一头,年轻的乐队打响吊镲。   他随着起伏的节奏慢慢抬动靴子,然后高举起红酒瓶,将自己从头顶浇了个透彻。   酒是冷的,划过眼睫和嘴角时覆上一层冰凉的甜腻。   那双深黑的眼眸在摇曳的灯光下偶尔浮出一层冰蓝的荧光。   似醉非醉,半梦半醒。   距离下一次出城,还有七十二个小时。 第051章 第五夜 01   金色的夕阳越过横亘的山脉,如泼墨铺满海面。粼粼深黑缓慢地染透蓝色,随邻近的长夜直到望不见的尽头。   汪洋杳无边际。   闻奚靠着舷窗,懒洋洋地躺在飞行器的角落中。他百无聊赖地翻动写满算数的笔记本,困倦的脑袋猛地一耷拉,却被舷窗外的一声巨响惊醒。   一道惊雷划破云层,砸入海平面的尽头。   他凑近玻璃,鼻尖几乎贴上去,企图看清黑漆漆的汪洋。   “前方有风暴。”驾驶室的方向传来紧急提醒。   这次出任务的是黎明一队、五队和九队。出发后沿着海岸线行驶一天后,三支队伍驶向了不同方向。   五队在临行之前分到了一架全新的大型飞行器,靠近尾端的部分吸附着数个小型飞行器。在闻奚的理解中,这玩意儿和一个吸盘没有区别。   现在他望着窗外的吸盘零件,飞行器的螺旋桨正在飞速转动,好像下一秒就会脱离母体。   “吃点东西吗?”萧南枝抱着三盒压缩食物,一盒给闻奚,剩下两盒给李昂和科斯卡。   闻奚接过食物,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他们仨。尤其是三人的胸牌都是白色的“后勤”标志。   李昂瞧着闻奚自然流畅地进食,顺嘴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食物,脸色惊恐:“……来人,有刺客!这什么东西怎么敢谋害我的嘴巴!”   科斯卡大喊:“他爹的这是人造鼻涕粑粑吗!”   “有得吃就不错了,别挑。”萧南枝不客气地回敬。   李昂环顾一周,五队的队员们都在津津有味地吃饭,遂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你们不觉得这次的调查方向太远了吗?我都来回睡好几天了,一睁眼居然还在海上……哇噻这什么声音?!”   脚下突然猛烈颠簸,暴雨砸在机身,被发动机的嗡鸣嚼碎。好在有惊无险,很快恢复平静。   然而,众人的笑声尚未平息,下一波颠簸再次抵达。   闻奚头顶的警报灯变成红色。   舱内广播响起:“前方遭遇大型风暴,三级警报!三级警报!”   舷窗外的已然是灰黑一片,残余的夕阳被狂躁的飓风吞噬,只剩下轰鸣。   “快!所有人系上安全带!”   语音响起的同时,机舱内的人和物体因为突如其来的震荡飞往四处,乱作一团。   闻奚低头看了眼自己小腿的安全带,又抬头看向试图飘走的笔记本——他被安全带拴着,整个人都倒立起来。   “飞行器减重程序启动,请各队员注意。”虞归的指令重复了三遍。   闻奚就这么在角落倒立了一会儿之后,顺手捉住一名队员朝他砸来的鞋子,对方惊恐地回过头:“……你愣着干什么,快去开小型飞行器!”   通往机舱尾部的通道十分狭窄,此时被摇摆的推车堵住。闻奚跟着前面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扇小型飞行器的入口。   这些小型飞行器更为灵巧敏捷,特殊的流体设计能够减轻被海上飓风撕碎的危险,能够为大部队提前探明道路。   闻奚合上头顶的入口,准确地跳入驾驶位。他攥住笔记本,开启触控板。然而机身启动后却始终无法前进。   “那个,”李昂灰头土脸地从另一张椅子底下钻出来,努力整理头发,“脱离器没放手刹。”   闻奚在控制面板三个手刹中陷入沉思。   萧南枝和科斯卡打开了储备室的门,顺理成章地在后排坐下:“最右侧那个。”   话音刚落,这一艘小型飞行器就和断线的风筝似的,迅速被卷入飓风。   李昂好不容易在翻滚的过程中给倒过来的自己拉上安全带,扭头一看,发现闻奚还在翻那本笔记。   “有笔吗?”闻奚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李昂从裤兜里摸了一支给他,忽觉不对:“哎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闻奚没理会他的嘀咕,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了几个数值。   后排的科斯卡眼睛尖:“你抄坐标干什么?”   闻奚瞟了他一眼,伸手按向头顶的开关。机身瞬间翻转一百八十度,带得李昂差点吐出来。   “前面有人!”萧南枝惊呼一声。   他们的飞行器几乎是擦着边经过了另外一架。闻奚的手压在控制台上,很快调转方向。   但照明灯在厚重的雾风中始终无法找到大型飞行器的影子。同时,雷鸣阵阵,雨势更重。   “十一点钟方向。”萧南枝脸色苍白,眉头紧锁。   白色的电光落下,露出一闪而过的巨大黑影。应该就是那台大型飞行器。   闻奚调整着方向,尽量与它保持安全距离。   时间推移,能看见其他小型飞行器也在不同位置保持着队形。形成相对稳定统一的状态后,机舱内的颠簸感明显减少。   “还有三十秒穿过飓风。”闻奚估算道。   照明灯穿过无尽的黑色,也无法描摹暴风的形状。而突如其来的剧烈抖动让闻奚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科斯卡还在傻乐:“太刺激了,你们说污染时代前那种游乐园过山车是不是也这感受啊?真的好想去坐一次喔!”   四人头顶的指示灯骤然熄灭。   科斯卡的话又急又密,但已经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了。   因为他们的飞行器动力也赶着消失了。   整块控制台陷入死寂,连强制重启都没有反应。这是一种十分让人诟病的保护程序。   飓风裹挟着这架飞行器,如同携带一枚小石子儿,让它无限地翻滚到远方。   而他们什么都坐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大部队越来越遥远。   “我们怎么没有往前了?”科斯卡天真愚蠢地问道,“我怎么感觉咱们这个小家伙被吹泡——啊啊啊啊!”   一阵更猛烈的旋风连续掀翻飞行器,好像玩弄着一只脆弱的气球,不断地拍打它。   持续数秒后,轰鸣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细密雨滴拍在机身。   他们已经被飓风抛开了。   控制台重新亮起灯,驾驶自动进入平稳状态。   闻奚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听见科斯卡叨叨:“怎么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了?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现在怎么办啊,怎么联络他们?还是飞上去找找?”   “闭——嘴——吧——”李昂大口呼吸,企图压下呕吐的欲.望。   闻奚侧过头,发现李昂和萧南枝都看着自己。   “不用指望我,”闻奚声音懒散,“我可不知道要往哪儿走。”   萧南枝指了指他的笔记本,翻开的那一页写着一个刚算出来的坐标:“去这里啊。”   闻奚说:“这和调查方向完全相反。”   “我知道。”萧南枝点点头。   李昂凑上来,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的白毛发型:“这不都是算出来的嘛,你确定队长会在这一片位置?”   出发之前,闻奚通过整理之前两次任务的坐标推算出了部分多重坐标体系的随机密码。而这一路上,他根据飞行器的坐标记录进行了补充。   陆见深的脚程会比常人更快一些,但没有飞行器的情况下,也不会超出人类的极限。闻奚猜想,他大概会往沙舟基地的方向去。因为那里至少暂时安全,塔莎也会接纳他。   “不一定,都是瞎猜的,”闻奚望着茫茫夜色,坦诚地开口,“但是离开这里,或许会被当成叛逃——”   科斯卡倒吸一口冷气。   萧南枝抢先一步正色道:“我们是不小心迷路了,被飓风吹到了很远的地方。飞行器失灵,联系不上,只能被迫返航。”   “嗯,我能证明是真的。”李昂笃定地点头。   “什么意思,”科斯卡茫然地抬起头,“我们现在有新的任务了?”   闻奚耸耸肩,轻笑一声:“算是吧。”   科斯卡双手一击,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太好了!那我们算是一支新的黎明小队吗?我们还是叫七队,还是什么?谁当队长?”   萧南枝十分配合,望着后视镜中的闻奚:“我们还有第二个人选吗?”   李昂:“那如果以后陆队回来了……”   闻奚打了个响指:“诶嘿,对了。到时候让他降职当副队长。”   插科打诨的话很快让刚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然而闻奚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因为雨声越来越大。不,不对。不止有雨声,还有海浪声——   他们此时应该离海面至少数百米才对,怎么会有近在咫尺的海浪声?   照明灯的最前方仿佛停留着一堵蔚为壮观的黑色高墙,骤然截断了更远的路。   那是……海啸!   闻奚的眼神一变。   只见黑色如高山倾塌,瞬时淹没了渺小的飞行器。   耳畔机身爆鸣,几秒后归于死寂。   ……   剧烈的头疼袭来,仿佛有千斤巨石压着四肢,无法动弹。   火光从噼里啪啦的燃烧中迸发。   闻奚连眼皮都无法睁开。   他感觉自己的左眼似乎受了伤,有液体从眼眶流出,黑漆漆的。四肢的骨头也跟被碾碎了一样,拼合不出半分可靠的力量。   比上回坠机严重多了。   他仅凭着直觉,用力解开了安全带,让自己坠落在泥泞的地面。遍是伤口的双手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的身体往前拉。   闻奚吃力地回过头,试图从飞行器的废墟中找到其他人的影子。但火势愈发大了,令他无法看清。   急促的脚步踏着泥土从前方传来。   几个人类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来。   闻奚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干哑疼痛的喉咙也无法让他吐出半个字音。   直到他被架着经过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   那个女人裹着灰色长袍,正弯腰低声和一头红发的小女孩说着话。仿佛察觉到什么,她抬起身时,风迎面吹落了兜帽。   她有一副温柔美丽的眉目,仿佛天生就有亲和力。但此时,那些温软的宽慰却被突如其来的震惊取代。   “小奚!”   闻奚呆呆地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微张,腥红滴入唇齿。   “……妈妈?” 第052章 第五夜 02   文/漱欢   冷风从砖墙缝隙钻入,吹进闻奚单薄的衣衫。他靠坐在狭窄的行军床上,脑袋和手脚都缠满了绷带。   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他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很久。以至于现在都头脑昏沉,神志不清。   若不是出现幻觉,这里怎么会和他小时候的房间一模一样?   简陋却温馨的屋子,燃烧的壁炉,兽皮制成的地毯,挂在墙上的那幅向日葵花海,一个小熊玩偶。   它们存在于眼前,就像他的伤口和灌入屋子的冷风一样,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令人颤栗。   闻奚盯着自己的右手。皮肤的温度和触感仍然正常。那串颜色柔和的小水晶蒙着一些灰尘,但提醒着他,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是,真的吗?   他回到了家,回到了……什么时候?   窸窣的冷风在木门推开时闯入,又被很快挡在门外。端着药汤的女人眉目温柔,语气担忧:“小奚,感觉好些了吗?”   她连忙走到床边,伸手要探闻奚的额头,却被闻奚下意识地挡住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瞬的错愕和受伤,但很快变成心疼:“小奚,你还在发烧,先把药喝了。”   那只装着药汁的杯子是绿色的,上面还有只打瞌睡的老虎。虽然长得七扭八歪,也不失几分神气。闻奚记得,这是十三岁那年,全家人和他一起烧制的陶杯。   如果这是在梦境中,连细节也会如此逼真吗?   杯子递到闻奚唇边,温热的水汽窜上他皲裂的嘴唇。   “啪”地一声,墨绿色的老虎杯跌得粉碎,汤药撒了一地。   闻奚站在墙边,反手持着一枚陶杯的碎片,抵进女人的颈部。只差一点,就会戳破大动脉。   “你……到底是谁?”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小奚,你怎么了?”女人的眼眸噙出泪水,困惑不已,“还是不舒服吗?小奚,我的好孩子,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这是一个梦。   闻奚不断提醒着自己。   他盯着她,想要从那张悲伤的脸上看出一丁点儿破绽——只要一点,他就能毫不犹豫地下手。   但他看见的,只有许多年前汹涌的回忆。   其实他的母亲并不是旁人所以为的那样温柔脆弱。恰恰相反,她的双手满是张开弓箭的茧。她是那个幸存部落中最好的猎手。   他感觉到那只抓着手臂的手上,覆有经年累月的茧。   眼前的这张脸和回忆中逐渐重叠,熟悉的气息恍如隔世。   握紧碎片的手忍不住发颤,连划破掌心也毫无知觉。   不对。   如果是梦,他不会有这样清晰的实感。   就连母亲眼中涌现的心疼都是那样真切。仿佛一切只是昨天。   闻奚的声音艰难而苦涩:“这是……什么时候?”   “我也正想问你呢,”黎湘轻轻地触碰他的脸,“你不是出去狩猎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还长大了这么多?要不是这双眼睛没变,我差点认不出你来。”   闻奚怔在原地。   狩猎……?   他想起来了。他十岁那年就开始跟随部落中的大人们出去猎杀污染物,一直到十三岁生日后不久——在他最后一次狩猎结束后,父亲已经出门执行任务了。   等父亲再回来时,迎接的只有那场无可挽回的悲剧。   等一等,这是……   黎湘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如果人类的文明还能继续存在,今天是2484年6月20日。你才离开家三天,和你一起去狩猎的人都没有回来。”   正是他十三岁那年的生日之后。   可是他明明已经回到了2198年——他在那里见到了陆见深,还和他们一起度过了新年后的好几个月。现在应该是2199年4月才对……   闻奚再次攥紧碎片,一缕殷红顺着掌心流下:“和我一起的三个人在哪里?”   黎湘注视着他,不躲不避,担忧的神情最终化为叹息:“你跟我来吧。”   屋外是寂静的长夜。繁华的人类据点在此刻归于无声的灯火。   偶尔有流浪的猫狗走街串巷,彼此追逐。月色拉长了它们欢愉的身影。不远处孩童的啼哭会惊醒巡逻的机器人,但它们有足够的智慧分辨人类和潜藏的危险。   这里和雨泽基地截然不同,但与闻奚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一致。   黎湘带领他进入了医疗站。   环形楼梯左边第三个房间,几名医生正从房门出来。为首的那个看见黎湘,将一份报告递给她。   屋内有三张病床。更准确地说,是三只密封的透明舱。人体浸泡在流动的蓝色液体中,白色管道接入口鼻用以呼吸。   闻奚的视线缓缓经过那三张苍白得毫无生息的脸庞,仿佛他们上一秒还在和他说话。裸露的身体均被绷带缠绕,烧伤、切断伤……均令人不忍细看。   那么吵闹的家伙们,此刻安安静静的躺在眼前。蚂蚁爬遍全身似的,令他非常不习惯。   “从物理意义上来说,他们还活着,”黎湘有些不忍心,“只不过……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隔着透明罩,闻奚安静地看着他们。   死亡对他而言并不稀奇。那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虽然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但他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他们是你的朋友吗?”黎湘问道。   闻奚嘴唇微动:“算是吧。”   黎湘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只要你相信它们存在。就像你相信他们还活着,他们也会听见的。”   透明舱边寂静无声。   闻奚看见每个舱边缘都有一个标签,写着患者编号和时间。   2484年……   他真的回到了他的时代吗?   不。   如果他25岁时是第一条时间线,回到2198年则是第二条时间线。   2484年,他十三岁这一年,是第三条时间线。   两次飞行器坠毁的经历,将他带到了两个不同的时空……这是可能发生的吗?难道就因为飞行器经过了那场海上飓风?   “飞行器……”闻奚喃喃自语,恍惚间抓住了线索,“那架摧毁的飞行器在哪儿?”   他死死地抓住黎湘,却被一声惊呼打断。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儿从黎湘身后钻出来。她有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头发像火焰一般,此刻又惊又怯地拽拽黎湘的衣袖。   “妈妈,哥哥受伤了。”小女孩指着闻奚的手。掌心的伤口不知何时再次撕裂,冒出汩汩殷红。   黎湘柔声道:“藻藻乖,你去给哥哥拿药好不好?”   小女孩盯着闻奚,点了点头。   很快,她拎着药箱回来了。趁黎湘拆开绷带的时候,她偷偷地打量闻奚。   她今年应该五岁了。闻奚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孔。他几乎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   “哥哥为什么一下子长高了?”她怯生生地问,“他好像变成爸爸那样了。”   黎湘用消毒巾捂住闻奚的掌心,笑着说:“因为哥哥是个男子汉了呀。”   闻藻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闻奚:“那哥哥还要去狩猎吗?”   “哥哥会在家休息几天。”黎湘回答道。   “那我可以去狩猎吗?”闻藻眼睛一眨,“哥哥去狩猎就变成了男子汉。那我去参加狩猎的话,也可以快快长大啦。”   黎湘揉了揉她的脑袋:“要这么快长大干什么?”   “因为……”闻藻晃晃脚尖,忽然道,“哥哥,我忘记告诉你了,爸爸在找你呢。”   爸爸?   闻奚的心脏一紧。   对啊,在这个时候,父亲还没有去参加那个调查任务。   难道说,他来到这里是因为改变那场悲剧的?……一切还能有转机?   闻奚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那三只安静的透明舱,随后被闻藻牵着手往回家的方向带。   天快亮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栅栏门口。黎明的光线映得他五官英俊深邃,充满肌肉的手臂上有一些狰狞伤疤,都是英勇的象征。   “老爸……”闻奚下意识地出声,却见对方讶异地挑眉。   闻骁烽受宠若惊:“怎么长大了反而这么有礼貌?”   闻奚一愣:“……老闻?”   闻骁烽这才眉眼舒展地笑起来,张开怀抱搂住他。   好像多年前,闻奚真的感受过的那样。   闻藻拽着他的手指,黎湘摸了摸他的头。   陌生而熟悉温暖情绪涌上心头,好像外部那个危险残酷的世界在此时此刻再也不重要了。   第一缕朝阳经过他的眼眸,落在平原尽头。   闻奚想,他回家了。   这天晚上,黎湘做了五样闻奚爱吃的东西——其中四个是罐头食品,还有一个是闻骁烽分到的一条鱼。   “哥哥,吃烤鱼。”闻藻天真活泼的声音跟着筷子来到他碗边。   闻奚垂下眸,与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对视数秒。   “谢谢藻藻。”他说话时,嘴角微微扬起。   闻藻“咯咯”地笑出声,攀住他的手臂要爬到他膝盖上坐。   饭吃到一半时,闻骁烽主动提起:“阿黎说你想去看那架飞行器?机械组的人说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看看。”   闻奚点了点头,想起那件更重要的事:“老闻,月底那个调查任务……你可以不去吗?”   闻骁烽的神情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有调查任务?”   “猜的。”   闻骁烽骤然笑出声:“你小子……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情报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能不去吗?”闻奚重复道。   “你搞这么严肃干什么?”闻骁烽狐疑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闻奚想了想,说:“我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闻骁烽表情古怪:“你以前不信这些吧。”   “现在信了。”   “喔。那好吧,”闻骁烽挠挠头,糊弄道,“我跟调查组商量一下。”   “我明天要知道结果。”闻奚放下筷子。   闻骁烽在他身后嘀咕:“这孩子怎么奇奇怪怪的,是不是在外面受什么苦了?”   “你少说两句。”黎湘拦住他。   这天晚上睡觉前,闻藻拿着童话书来敲门。   等把她哄睡着送回去了,闻奚才躺在黑暗中开始整理思绪。   但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叫嚣,刺痛感在夜里更为恼人,不断拉扯着他麻木的神经。   这里是2484年。   那……陆见深呢?他在什么地方,还活着吗,还是早就死了?   闻奚的心跳一顿。   他好像忽然想不起来陆见深长什么样子了。   他的眼睛是什么样,鼻子挺不挺,嘴唇是不是很薄……陆见深,怎么变得这么模糊?   哪怕就算用尽全力搜遍了每个神经细胞,也无法拼凑出他的模样。   然而强烈的困意在此时上涌,让闻奚必须沉入睡眠。   也罢,说不定陆见深这家伙就是想要进入他的梦境。   如果现在真的是个梦,明天一早就会醒过来了。   入睡之际,他毫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右耳。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第053章 第五夜 03   闻奚是被金属弹片的声音吵醒的。   温柔的日光从窗户缝落入他的掌心,像一场久违的旧梦。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身上的伤痛好了许多,但远远没有恢复。   昨天发生的那些,原来真的不是梦么?   透过窗户,他看见院子里那个红头发的身影。闻藻蹦蹦跳跳地绕圈子,不停拍打着吊成一串的金属圆片,像奏响音乐。   她每跳一下,影子也跟着她旋转。天真明亮的快乐随着清晨的微风起舞。让闻奚的恍惚也随之减轻。   好像世界本该如此美好。   他推开卧室门,客厅的餐桌上摆好了食物。虽然都是极其简单的东西,但餐具的摆放讲究,充满温馨。   刚出炉的面包是脆香的,表皮撒了一些细碎的松子儿。黎湘很喜欢这个口味,所以总是做很多。一次可以烤全家人一周的主食。   但实际上闻奚以前一点都不喜欢。   今天他慢慢地啃着,竟然还吃出了一点焦香。   “面包等……”黎湘撩开厨房的帘子,一眼看见闻奚,“那个烤焦了,你换一个好的吃。”   闻奚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因为太满而不得不鼓着脸。   黎湘被他逗笑了,端了一碗绿豆汤过去。她盯着闻奚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在外面很辛苦吧?”   闻奚嚼咽的动作一停。   “没事的,回家了就好了。”黎湘抓住他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   面包搅成一团卡在嗓子眼里,很难才咽下去。   “你不问我是从哪儿来的?”闻奚蜷起手指,却没有用力。   黎湘似乎思考了一下,微笑着摇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这些都不重要。无论从哪儿来,你都是我的儿子。”   闻奚看着她,温柔的眉眼成熟豁达,自带一股宽慰的力量。好像穿过了时间的长河,也依然能触碰到他的心底。   “我上一次见到你……”闻奚停顿了几秒。   他想说上一次见到黎湘,也是在这个时候。但话说了半截,他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黎湘摸了摸他的头发:“下回可以讲讲你在外面的经历,藻藻肯定很感兴趣。现在先出门吧,你父亲在外面等你。”   阳光照亮院落,闻骁烽抱着闻藻在荡秋千,好半天才注意到站在门边发呆的闻奚。   闻藻跑过去抱着闻奚的腿不肯动,像个口香糖怎么都扒不开。闻骁烽很无奈,只能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去那天闻奚坠机的地点。   飞行器残骸被绳子围了起来,损毁得不成样。在那些烧焦的残片中,足以想见这场事故多么惨烈,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尤其是耳机……   他的耳机应该也变成了其中一点未知的灰烬。   “应该是坠落时启动了自动防护程序,”闻骁烽指着相对完整的驾驶位,“这种科技水平倒是值得学习。科技小组想要拖走研究一下,我让他们先放在这儿了,还不知道有没有定位猎杀的风险。”   闻奚的手指经过残缺的操纵台,视线范围内搜索不到一点近似暗红色圆片的东西。他低声说:“没有的。”   那样笃定的语气让闻骁烽一愣。他听见闻奚问:“这附近有海吗?”   闻骁烽指了一个方向:“地图你都忘啦?过了那片山,就有一大片海。很久很久之前,我们的祖先在那片山峦中拥有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云疏天阔,远山巍峨。   “什么是城市啊?哥哥你见过吗?”闻藻拖着闻奚的衣袖晃来晃去。   闻奚想了想,说:“有很多人,很多很高的房子,还有博物馆。他们会分给你一串数字代表你的身份,去哪儿都要刷身份卡。像你这么小的小孩,是要去上学的。”   “什么是上学?”   “就是和另外十几个小孩坐在一个房间里,有人在上面讲授知识,你坐在下面可以吃东西或者睡觉,但不能和别人说话。”   “那我不要去,我会很难过的,”闻藻仔细思考一番,下了决心,“我要赶快长大,变成大人。”   “嗯,然后再去天问学院学习怎么战斗。”闻奚脱口而出,自己都愣住了。   闻藻蹦跶着往外跑:“那我在家就可以学,马上就能学会——”   闻奚回过头,发现闻骁烽仍然在观察飞行器残骸。   “要是我们的东西也能飞这么远就好了,”闻骁烽叹了口气,抬头时,眺望的眉目间顿生担忧,“雨季快要来了,那些头疼的东西又要出现了。”   还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闻奚想。   这个时间上,那个十三岁的“他”,也会在雨季来临时回家。   一个小跑过来的人叫住闻骁烽,递给他一封信。闻骁烽拆开来读,脸色却在逐渐变化。   “你昨天答应过我的,”闻奚停在他面前,“你说你不会接手这个任务。”   闻骁烽被一眼看穿,尴尬地笑起来:“……这是我的职责,怎么能说放就放。不过我确实也答应你了……嗯真为难,我还是再商量一下。你又是怎么回事,忽然提出这种请求。”   闻奚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很久没见过你和老妈了,我想你们可以多陪我一阵子。”   闻骁烽一怔,眼中骤然充满笑意:“你小子,倒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找个人替我去。”   “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可以替你去。”   闻骁烽还没琢磨透这话是什么意思,闻奚已经被闻藻叫住:“哥哥!这是什么?”   小女孩从废墟中钻出来,脸黑手黑,唯独一双大眼睛明亮闪烁。她捏着一个小圆片,对着太阳光努力旋转,然后邀赏似的献给闻奚。   面前的人慢慢蹲下身,凝视着那枚圆片。   红色的漆已经掉光了,变成了一枚平平无奇的铁片。连黑灰都抹不掉。但这是已经跟随他许多年的,早已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怎么可能认不出。   “哥哥?”闻藻轻柔地碰碰他的脸,“你怎么不说话了?”   乌黑的眼睫衬出闻奚苍白的脸色,他忽然露出灿烂的笑容:“谢……”   “爸爸,哥哥哭了——呜呜呜呜你打不到我!”闻藻立刻告状。   -   档案室在中央建筑的南侧地下,要经过数不清的旋转楼梯才能抵达。   闻奚年少时经常独自在这里度过,连转弯处的柱子上有几道裂缝都清清楚楚。   他嗅到一股熟悉的发霉气味,浓烈得呛人。   “这是几个世纪前的防空洞改造而来的,”登记台的中年人拿起放大镜辨认记录名册,“就算以后咱们这个地方没有了,后来人也能从铁皮箱子里挖出点存在过的痕迹。”   最近十余年的平安虽然诞生了一批危机意识薄弱的孩童,但并没有让这个无名部落的成年人们放松警惕。   因为与污染物搏杀的漫长历史证明,数十年的安全时期也不过只是上帝一时的瞌睡。   那些祖先们留下的铁皮箱子里,所有卷册都记录着相似的故事。逃亡,定居,繁荣,突如其来的灾祸……像漫长无尽的循环。   闻奚按照箱子上标注的时间很快找到了那个属于22世纪的箱子。他迫切地想确认一件事。   但那个箱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登记台的中年管理员打着手电筒过来放书,见他怔愣在原地,好意提醒:“那些太早了,没找到什么相关的。”   “但是我读过关于那个时候的事。”闻奚回忆道。   “生还者口口相传,都是后来的人写的了,”管理员从书架上抽出两册书丢给他,“但是2199年那件事……没人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闻奚翻开其中一本,最显眼的标题写着四个大字——“末日审判”。   闻奚记得这一段。他也曾读过无数次。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灭绝危机,在此时只留下了短短的几行字。没人知道那些城池如何覆灭,海浪如何吞噬陆地,先进科技又是如何被湮灭的。   “……少数存活者,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   那段历史,是以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结束的。是悲叹,也是谶言。   但在那之后呢?   陆见深,是那些少数存活者之一吗?   陆……   迷惘的思绪不断拉扯着闻奚。好像一股沉重的力量想要将他从一闪而过的清明中拖拽下去。   他摩挲着手腕上的那串水晶。它们温润透明,或许和三个世纪前仍然一样。   但那些事情真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为什么对他来说,还和昨天一样?   “还借书吗?”管理员催促道。   闻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沉默地离开了档案室。   闻藻在上面等他,蹲在地上认真地数蚂蚁。听到闻奚的脚步声,她立刻抬起头,红色的发尾一荡一晃。   午后的阳光清澈温柔,从茂密的枝叶间投掷出树影。清柔的风来自不远处的山峦,很快吹走了闻奚脑海中残存的迷茫。   接下来的几天,黎湘给闻奚找了一份在巡逻小组的工作。不用外出,主要负责登记人员。   外部的危险尚未逼近,日子开始变得稀松平常。吃喝玩乐,睡觉看书,没什么时候比这更加懒散惬意了。   过去的伤痛也如同河底泥沙,慢慢被冲刷干净。   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   雨水席卷潮湿的长夜。   一根成年人小腿高的银色金属棒在泥泞中快速翻滚,在越过沼泽时忽然张开四肢,顺利地扑到岸边。   小机器人的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却被如影随形的人类吓得一大跳,连四肢都扭曲成麻花。   它“嚓嚓”地叫了两声,在被捉住前钻入了遮挡物。   那是一架坠毁的飞行器。不知道已经呆在那儿多久了。半截入土,剩下半截正在被缓慢腐蚀。   陆见深的视线从胆怯的小机器人上挪开,停留在涂于机翼的编号。红色的油漆尚未被雨水洗净,改善过的机翼形状证明是来自雨泽基地的新机型。   “喂,哑巴瓜子,你追了我半个月了!你不能伤害我!我可是朝闻城九章路128号工厂的典藏限量款!”小机器人被斗篷下忽然伸出的手气得动弹不得,下一秒又卑微不已,“我会变成足球,要不给你变一个?”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它,从驾驶位残片中拾起一枚微型红色金属圆片。   “r-box12?”小机器人一眼认出。   陆见深捏着耳机,缓缓抬起视线。   不知何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夜空。窸窣诡异的声音将飞行器废墟围成一个毫无退路的圆点。   小机器人自动开灯,照亮了头顶垂落的无数透明触手。   黏液从不见底的方向分泌,顺着触手滴答落地,溶蚀了机翼残块。   “啊哦,没电了。”小机器人难听的嗓音挤出一个音节,果断倒地装死。灯束顺势打在了旁边人类的脸上,吸引那些触手的注意。   陆见深攥紧耳机,眼神逐渐变得冷峻。 第054章 第五夜 04   “我出门了!”   闻奚像往常一样和黎湘、闻藻打了招呼,拎着饭盒往外走。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在每一片树叶上跳动闪烁。顺着坡道往下望去,一片绿色的“海面”浮光跃金。   正在清扫垃圾的年轻人朝他打招呼。闻奚回以招手,他记得他的工牌,c105号。   105是入职顺序,这个看上去不足十八岁的小孩应该才拿到这份工作不久。   这一路上,闻奚依次和面包房的咖啡师、餐馆老板、调查小组的同事打招呼。偶尔会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但也没什么恶意。   过去一个多月以来,他的一天基本都是这样开始的。然后会经过一顿草坪上的午餐,最终以一杯下午茶结束。   宁静的日子和日光一样和煦,簌簌风声将那些遥远的危险带到世界的尽头。一切原本就应该这么平静美好。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闻奚会去档案室呆上一会儿。随便抽一本过去的卷轴,他就能看上一两个钟头。虽然保留下来的历史文献原本就不多,但一些精密的机械制造图却很吸引他的注意。   从档案室出来时,已经是日暮了。顺着旋转楼梯冒出地面的一瞬间,金色的光线泼长了影子。   “哥哥!”闻藻抱着毛绒玩偶,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其实应该是闻奚去接闻藻的。但最近闻藻都在这附近玩耍,每天都会来等他,看上去倒置了二人的位置。   “哥哥,”红头发的小女孩摇晃着脑袋,尖声道,“你的手怎么了?”   闻奚顺着她的视线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的一道伤口。很细很长,已经结痂了。但稍微一碰,还是会产生强烈的刺痛。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反正也经常无意之中碰出些伤疤,到现在手臂上也还有很多印迹。   闻奚没怎么在意,反而安慰闻藻:“一点小伤而已。”   闻藻低头嘀咕了一串字符,闻奚没听清:“你说什么?”   “爸爸说伤疤是光荣的象征,”闻藻仰起鼓鼓的小脸,“我要快快长大,我也要拥有这个。”   闻奚牵着她柔软的小手,忍不住因为这样天真的话笑出声。   然而笑意在胸腔中翻涌的一瞬间,脑海中的一根线“叮”地一闪而过。又细又痒,仿佛牵连出许多回忆。   ……那是什么?   迎面的轻风忽然如雷暴骤响,将他钉在原地,双耳暂聋。   但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闻藻摇拽他的手:“哥哥,我们回家吧。”   家中的光线温暖,简单的餐食也在在一家人和睦融洽的氛围中也依然可口。   饭后,黎湘注意到闻奚手臂的伤口,拿来医药箱专门帮他清创。   “会有点疼,”黎湘轻声道,“你要小心保护自己。”   闻奚和闻骁烽异口同声:“一点小伤至于吗!”   黎湘挑眉一睨:“这种事倒是有默契了,也不知道是谁上次从外面回来还哭鼻子,非得抱抱哄哄。”   闻骁烽:“那是我装的,能当真吗?”   闻奚默默把闻藻拎走,留他们俩算旧账。   等闻藻睡着了,闻奚才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发呆。枕头下压着一个笔记本,是他最近每天都会记录下的日程。   他握着笔,慢慢写完今天的。再往回看时,今天和昨天也没有什么分别。噢对了,昨天早上碰见的是工牌f097。   [7月20日(今天)   7点:起床。   8点:出门碰见c105,他在整理垃圾。   12点:午餐。草坪有点湿。   16点:下班,去档案室。   18点:档案室有一股霉味儿,还是早点回家吧。   21点:和老闻下棋后,他确实是个臭棋篓子。决定早点睡觉。]   [7月19日   7点:起床。   8点:出门碰见f097。今天的易拉罐有点多,她的麻袋装不下。   12点:午餐。今天草坪很干净,还有露水。   16点:晚了半小时下班,去 档案室。   18点:档案室太暗了,字都看不清楚。   21点:和老闻下棋又输了。藻藻不喜欢童话故事,她说王子会变成吃人的怪物。]   [7月18日   7点:起床。妈妈的围裙右下方有一大片咖啡印子。   8点:出门碰见d019。满地烟头很难打扫。   12点:午餐。昨晚似乎下过一场大雨。   16点:提前半小时下班,去   18点:想找 档案室。   21点:藻藻说,她想快点长大。她是真的不知道现在有多好。]   ……   翻动日记的手忽然停住。   闻奚盯着7月18日和7月19日,视线在两页间徘徊。   为什么会出现空格?这不是他的书写习惯。   还有明显未完成的句子。   前天,提前半小时下班,然后他去了哪里?档案室?可是15:30的时候,档案室的管理员一般都在外面喝咖啡。   还有,c105, f097, d019这几个编号——   字母序号代表工作种类,但为什么三个不同的字母序号都在做清洁工作?   不对。   一股强烈的意识刺激着大脑神经,让这三天的回忆如走马灯般穿过。但也只有三天。   三天之前发生过什么,只有看见日记的内容才能回想起一些。   ……哪里不对劲?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等等,今天傍晚的时候,闻藻说了一句什么?她说伤疤是光荣的象征,她要快快长大——   剧烈的神经疼痛引起了不适,困倦很快袭来,将他浸入窒息的汪洋。但他还想挣扎着从水面冒出头,却被一层巨浪当头拍晕。   -   一觉醒来后,悸动的心脏慢慢平复。   闻奚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可半点想不起梦中的景象。   笔记本被压在他的手臂下。伤口比昨天好了那么一丁点,而日记内容中的空格仍然如此。   提醒着他。   ……幸好。他还记得。   他牢牢地抓住了大脑中那种不适的感觉,像捉住了冒出土壤的一根细苗。他必须时刻都绷紧,才能不让这一缕意识逃脱。   早餐仍然是烤面包。黎湘在给闻藻梳头发,每天都是雷打不动的双马尾。   闻奚注意到她的围裙有一片咖啡污渍。右下方,和7月18日的日记对上了。   黎湘感觉到他的视线,笑道:“今天早上有些急了,谁知道把咖啡打翻了。都怪你爸突然吓我。”   “怎么又怪我了?”闻骁烽冤枉极了。   这段对话莫名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闻奚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早餐后,他照常出门。   阳光一如既往铺满枝头,细细碎碎地落了一地。   闻奚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直到被坡道边缘的人影叫住:“早上好啊。”   那是一个穿着清洁工作服的老头,头发花白。这里很难得会见到上了年纪的人。   闻奚驻足与他寒暄,看见对方工作服的前胸左兜有一块工牌,m289。   “我搞忘了,”闻奚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请问哪个字母序列代表后勤服务类啊?我今天需要去登记,还以为是c开头的。”   对方咧开洁白的牙齿:“噢,就是m。c是制造类。”   闻奚道谢后慢慢走到了工作场地。他照常打卡,然后坐在工位上思考。   桌角有一只台历,七月的日期方格下是一张蓝色的海洋图片。页码处写着“Don't forget. It's time to wake up.”。   闻奚盯了一会儿,将台历往后翻了一页,呼吸骤停。   时间仍然停留在七月,图片一样,连那行英文末尾印刷模糊的标点符号都一致。   整整十二页,每一页竟然都一模一样。   闻奚感受到心脏在砰砰跃动,像石头砸穿了薄网,在无限坠落。那一丝不对劲终于变成更加不安的诡异。   他捉住了不对的地方。   “你还好吗?”经过的同事被忽然横扫在地的文件夹吓了一跳。   闻奚撑着空空如也的桌面,扭头盯着路过的人。他们只是略显奇怪地看了自己一眼,而后毫不理会地离去,像之前每一天一样。   他忽然咧开嘴,笑出了声。   瘆人的低笑却从始至终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仿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午休时,闻奚拎着饭盒,照常去到了他吃饭的草坪。茂密的绿色在阳光下更显青翠。   一股潮湿的气味从地下钻出,来自湿润的土壤。   昨晚下雨了吗?   应该没有。   闻奚背靠着大树,摇曳的树影遮住他的影子。   风自远方的山峦而来,不疾不徐地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断了绷紧的神经。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呢?   他想不起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这是他的家。   他是怎么来的?   ——这是他的家。   可这一切原本不该是这样……那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慢慢垂下眸,注视着手臂上那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么他自己也不是真的吗?他还算是个拥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吗?   一股强烈想要扯开伤口的欲.望驱使着闻奚。   很快,一片殷红从被撕开的创口冒出,顺着手臂落在草坪上。   ……好像也不是很疼。   那如果再多一些呢?   “……喂,这里有人受伤了!快送到医疗站去!”有路人大喊道。很快,不少人聚了过来。   闻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让他眼前的景象变得暗沉。他推不开拥上来的人们,被为首的几个架去了医疗站。   ……等等,医疗站?   不染尘埃的白色空间如同某种警示,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来过这里。   那么他来这里做什么的?难道说,他之前也受过伤吗?   不对,好像是……是什么?!   他坐在塑料椅子上,一寸一寸地环视着周遭。他想他知道这个地方的一切,在那个环形的楼梯外是许多的房间。   左转第三个房间里应该有什么?圆形,对……透明的。   透明舱!   一个似曾相识的词语从他的脑海中冒出,被准确地捕捉了。   闻奚喃喃地重复着“透明舱”三个字,推开来输液的护士,径直冲向那个房间。   有人在他身后喊什么,但他完全听不见。   门没有锁。   三枚“透明舱”静静地摆放在房间内,像三只安静的棺材。医用消毒剂浓烈的气味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但他看见了透明舱内的三个人。三张模糊的、因为浸泡而浮肿的脸庞。   三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随着他的视线涌上心头。   ……萧南枝,李昂,科斯卡。   闻奚张开嘴,出声地重复着他们的名字。   伴随着机械般的重复,一些记忆艰难地从平静的水面挤了出来。   ——他们好像是一起来到这里的。   那在这之前呢?   他们一起驾驶着飞行器。   为什么?   因为他要去找一个人。   ……谁?   lu……   谁?!   苍白的唇角轻动,却无法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闻奚意识到自己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堵墙。它横亘在天地之间,死死地抵御住海浪的侵袭,造出了一个美丽平和的世界。   但这堵墙也让他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真的吗?   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还是,他疯了?   “哥哥你在做什么?”闻藻惊恐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几乎要吓哭了。   因为眼前的人跪在地上,单手握着玻璃碎片,在自己的手掌深深地划了一道。刺眼的红色弄脏了他白色的衣服,地面的血泊不断外扩。   而他本人丝毫不觉得痛,那双轶丽的眼睛因为茫然而被揉搓成一团皱巴巴的花瓣。   闻藻扑过去拉住他的手,不住抽泣:“哥哥,你又不好了吗?”   她攀着闻奚的肩膀,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他的掌心:“哥哥,我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别再重复这些话了,滚开!”闻奚一把甩开了她。   闻藻跌坐在地上,呆愣的小脸因为惊吓变得苍白。她那么幼小的身躯一抽一抽地颤动,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抚去了她眼角的泪珠。   “对不起。”闻奚低声道。刚才那个凶狠的模样不复存在。   闻藻盯着他的掌心,那里还在不住流血:“还疼吗?”   “不疼了,”闻奚说谎了,他想摸摸她的头,哪只手却都不太合适,“我们回家吧。”   等在医疗站重新包扎好伤口,闻奚才带着闻藻回家。   黎湘和闻骁烽问起时,他只说是不小心碰到的。好在闻藻是站在他这边的,一个字也没有说。   “要是有人欺负你的话,你得和老爹说,”闻骁烽郑重地警告他,“这里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我知道。”闻奚答道。   黎湘的目光让闻奚有些心虚,但她也没有戳穿,只说:“小奚,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闻奚点点头。   回到房间后,闻奚望着窗外,烦躁的气息裹挟着他。   今夜无星无月,乌云密布。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他重新翻起自己的日记本,来来回回,没有漏掉每一个细节。   在第三遍的时候,他终于感受到一些端倪。   首先,空缺的地方的确是“医疗站”三个字。   而且它不止空了一次。   在长达一个月的日记中,它出现了整整七次。   其次,每过四天,就会下一场大雨。下雨之后,第二天的日记总是看起来最正常的。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规律,那么每四天即是一个循环。   第三,他应该经历过不止一次今天的场景。   今天闻藻说“你又不好了吗”。   他的手臂上还有别的疤痕。而且,这道伤为什么总是好不了?会不会是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将快要痊愈的伤口撕开。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要提醒他自己吗?他究竟要提醒自己什么?   “小奚,”黎湘在门外温柔地提醒,“豆奶放在门口了,你记得喝。”   闻奚应声的音节刚落,窗外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他盯着日记本,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里的确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可是这里说不定原本就是这样,他生活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如果继续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对。   可是掌心的疼痛是那么真实,此刻泛起的钝痛让他冷汗淋漓。他想找一点止痛药,应该是放在左边的抽屉。   拉开抽屉,白色的止痛药盒上躺着一枚生了铁锈的小圆片。   这是一枚耳机。闻奚冒出一个古怪的直觉。   它是从哪儿来的?   缺失感在此时紧紧地勾住闻奚,让他想要再回忆得多一些。   可是日记本粗糙的纸面带来的温暖触感比空洞的记忆更为真实。他依赖于温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内心平静。   ……也没什么不好。   闻奚将耳机放回抽屉,关上,然后合上日记本。   他关上窗,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却半天无法入睡。那道缺失感明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口子,却在不断地蚕食着剩下的墙面。   他很确信,这和那个很重要的人有关。   ——倘若那个人真的存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翻身起来,重新拿出那枚耳机。   他将它塞入右耳,习惯性地敲击了两下。但除了冰凉的触感,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过也没关系。他迟早会知道的。   他现在太累了,需要睡一觉。   等明天,或许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这个念头随着翻涌的困意逐渐落下,却被突然响起的叩门声惊扰。   雷鸣倾覆于无边的大雨,却在间歇时出现了明显不一样的声音。   咚,咚咚——   闻奚打开门时,倾斜的雨水飘向他缠满绷带的手。   闪电在远方坠落,照亮了眼前的陌生人。   陌生人揭下黑色的斗篷兜帽,露出一张冷淡苍白的脸庞。那双沉默的眼睛极为平静,好像早有预料,却又如惊雷般照彻灵魂。   那一瞬间,闻奚非常确定,这就是那个很重要的人。   于是他懒散地挑眉,噙出笑意:“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很久了。” 第055章 第五夜 05   屋门将雷鸣暴雨拦在无边夜色里,室内光线温暖明亮。   闻奚盯着面前的人,雨水顺着对方线条锋利的下颌没入衣领。   “闻奚。”比夜雨更冷的声音倏忽搅动寒潭,在万籁俱寂的那一刻拨出涟漪。   闻奚食指轻触唇边,提醒那个人不要说话。直到进入房间后,他将潮湿的脚印关在门外。   雨水从黑色斗篷的边缘落进地面。   闻奚感觉对方一直在看着自己。那种感觉很奇怪,盯得他心里发毛。   于是他扔了一条抹布过去,盖住那双冷淡的眼睛:“你长得是不错,但我喜欢委婉一点的。”   他往后一坐,床垫承住了他。然后朝抹布下露出的一只眼睛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坐下说话。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是谁?”   那人抓下破烂的抹布,仍然一刻不动地凝视着他。半晌,才开口:“陆见深。”   闻奚“噢”了一声,疑惑的眼珠子转动一下,有些恍然大悟:“是你啊。”   “闻奚。”那人叫他名字的时候好像在担忧什么。   闻奚顺着他的视线才注意到自己手臂的绷带,不知道什么时候伤口又扯开了。深色氤出一小片。   “陆见深,”闻奚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审视着那人的目光,“你是来找我的吗?”   陆见深捏住那团抹布,水滴经过骨节分明的手指。   “是。”   闻奚忽然嘴角一扬,心情变得很好:“知道了。路上过来很远吧?”   陆见深却不答:“你说,你在等我。”   “对,我好像是在等一个人,”闻奚语气散漫,“应该就是你了。我们之前认识?”   “认识。”   “很熟吗?我怎么没印象。”   陆见深的眉心微蹙,又听闻奚说:“噢对,我知道了。我本来应该和他们一起去找你的。但是他们出了事。”   闻奚说出了今天在医疗站看见的那三个名字。果然,陆见深的眼神变了。   “他们在哪儿?”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反正你都回来了,不急这一时。”闻奚打了个哈欠,从衣柜中翻出一卷草席扔给陆见深。自己反身熄灯,往狭窄的行军床上一倒。   他在黑暗中半眯着眼睛,听见那人铺开草席的动作利落,还顺便关紧了窗。但对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沉默的目光压得闻奚眼皮都重了。   等闻奚终于不耐烦的时候,陆见深才挪开视线。   这一晚,闻奚睡得很沉。   次日一早,闻奚是被外面的声响吵醒的。   条件反射的警觉让他立刻打开屋门。只见昨夜的不速之客站在客厅中央,面对着忽然大哭的小女孩显得手足无措。   黎湘抱着一篮面包,笑容中带着惊讶:“小奚,这是……?”   “我一个朋友,”闻奚揉了一把闻藻的脑袋,“他才从外面回来。”   闻藻不再哭了,抓着闻奚的裤腿,泪眼朦胧地打量起陌生人,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是不是不会说话?”   闻奚朝她使了个眼神。闻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陆见深的目光越发同情。   闻骁烽对陆见深倒是很好奇,一起吃早餐时问了许多问题。但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却只是简略的回答“是”或“否”。   闻骁烽不太满意,却一想这都是年轻人的朋友,有些古怪是很正常的。   “吃你的开心果可颂,”黎湘瞪他一眼,“这是小奚的朋友。”   黎湘说话时侧过头,目光经过尚未关紧的房门,一截被子搭在床边,于是“朋友”二字被压得重了些。   早饭后,闻奚才想起来今天不用自己值班,是个休息日。于是他决定带陆见深去医疗站看看。   阳光照样洒满街巷。闻奚回过头时,正看见拂动的树影遮住陆见深的半张脸,仿佛让凝固的冷淡也变得舒展。   闻奚的心情不错,哼着歌儿和路遇的同事打招呼。   医疗站今天忽然有些拥挤,好在存在透明舱的地方是在不起眼的位置。   “就是这儿了,”闻奚站在透明舱前。   再次看见这三个泡在化学液.体里的人时,他却没有昨天那么大的反应了。可能有些许茸毛刮过鼻腔,痒得眼睛发胀,只想打喷嚏。   闻奚将这些归结于陆见深的到来。   “我们是要去找你的,”闻奚言简意赅,“但遇到意外,飞行器坠毁了。”   陆见深注视着透明舱,眼神包裹着更为深邃的情绪,但他看上去仍然很平静:“飞行器在哪里?”   根据闻骁烽的说法,那架飞行器已经被科学小组带走了。闻骁烽给他们找了个批条,却得知飞行器残骸被拖到了据点外的秘密实验场地。看样子很难再拿回来了。   闻奚满不在乎:“一堆破铜烂铁而已,又不重要。不如我带你去找点好玩的?”   闻奚说话的时候,金色的阳光经过他的眼睫,盈出一汪纯然无辜的笑意。   他领着陆见深去了北面的山谷。那里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浅蓝色的的溪水在落差处激起白浪,像一团团绽放的花簇。   闻奚脱掉鞋子,挽起裤脚,动作轻盈地跳到石头上,从这一处到另一处。   “我小时候常来这儿,”闻奚停在前方的一块大石头上,“因为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山脉,我想知道山的另一边是什么,外面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危险么。”   峡谷尽头,远山之上,浮云慢悠悠地经过一小片蓝净的天空。   陆见深望着他在溪水中的影子,低声重复:“……危险?”   “你不是从外面回来的么,那些污染物还在进化吗?它们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陆见深却仍然没有回答,而是问:“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我生下来就在这儿啊。”   陆见深盯着闻奚的眼睛,轻声问:“你今年几岁?”   闻奚一怔。   这是一个问题吗?   但他好像确实不知道。   他只模模糊糊地有一个答案。   陆见深看见他的苦恼,在等待着答复。   然而闻奚只是三两步跳回到他的面前,意味深长地戳了戳他的肩膀:“问这么隐私的问题做什么,不如先说说你贵庚?”   陆见深抿着唇:“……隐私。”   闻奚的齿间隙出不屑的笑音,脚下却一个打滑。幸亏被陆见深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陆见深的手又冷又硬,硌得疼。   “你还记得这是哪儿来的吗?”陆见深看见他右手的那根手串。白色和蓝色的水晶合成一枚小多面体,还有一只孤零零的浅粉色水晶在旁边摇晃。   闻奚抽回手,懒得理他:“与你无关的事情,别多打听。”   陆见深跟在他身后,慢慢往溪谷深处走。这里一切平和,流淌的溪水、葱茏的树木……都是生机勃勃的声音。   夜幕降临后,二人坐在溪边烤鱼吃。   闻奚对烤鱼颇有心得,手法熟练,还不忘提醒陆见深趁热吃:“不知道为什么水生生物不容易保存污染素,所以偶尔吃一下也没事。”   陆见深看着长了十几只眼睛、充满腥臭味的鱼,陷入持久的沉默。但闻奚吃得很香,三两下就只剩了鱼骨。   夜风经过二人身后的树丛,带来温柔的夏夜气息。蓝色的光点从树洞钻出,像一团迸发的烟火,散作细碎的颗粒,随风漂浮。   在途经溪边时,被一个小纱袋网住了数只。那些蓝色的萤火虫凑回成一团,像一盏明亮的灯。   闻奚系好绳子,抛给陆见深:“送你的。”   陆见深迟疑片刻:“……谢谢。”   “你这么正经干什么?”闻奚的视线一亮,“快看!”   只见无数的蓝色的萤火虫从森林钻出,循着狭长的溪谷往远方游动,像一条蔚蓝的银河,与流水共起伏。那些更微小的飞虫如同遥远的星光点缀其中,装饰着虚无缥缈的美丽。   天地间唯有此时此刻。   闻奚深长地呼吸着,心中忽然冒出一股空荡荡的茫然。余光瞥去时,陆见深的视线紧随着那条银河,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看见他的时候,闻奚就觉得不再那么茫然了。   “警戒线在前面,不能再往前走了。得回家啦。”闻奚朝他挥手。   回到家时,爸妈和妹妹都已经休息了。屋子里静悄悄的,闻奚只能蹑手蹑脚地进去。   陆见深的手脚倒是很轻,听不见半点声响。   房间里的灯光一亮,照出了两张拼在一起的单人床,将本就狭窄的屋子撑得不留一丝余地。黎湘甚至还贴心地收走了草席。   闻奚转头看向陆见深,后者将那只装满萤火虫的纱袋放到窗边,才回应他的目光。   “时间不多了。”陆见深说。   闻奚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陆见深盯着他,欲言又止:“你……”   “我知道了。”闻奚若有所思地走近陆见深,干脆将他推坐到椅子上,然后自己懒散而自然地坐在他的腿上。   闻奚领口的扣子不知何时松了几颗,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   他双手往陆见深肩上一搭,在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呆愣之际,索性戳破:“你今天一直在没话找话,是故意的吧。”   因为过于靠近的呼吸,陆见深挺直的背往后一僵。他看着闻奚,平静的眸色微动,像是某种隐秘的期许。   闻奚吸了吸鼻子,唇角笑意狡黠,终于得出结论:“你喜欢我啊。”   陆见深一怔。   下一秒,闻奚凑得更近了,几乎紧贴着他的胸腔。陆见深的喉结一动,手绕到闻奚的后颈,正要下手时,却见闻奚忽然露出狐疑的目光。   “奇怪,那你为什么没反应?”   陆见深:“?”   闻奚的视线一顿,得意道:“你耳朵红了。” 第056章 第五夜 06   三天前。   暴雨充斥着长夜。   诡异瘆人的“嘶嘶”声穿行在遮天蔽日的丛林深处。小机器人趁着一声闷响纵身一跃,扑入遮挡的灌木丛。   经过好几天的搏杀,那个倒霉的人类应该已经死了吧?   它的左手断了半截,露出几根颜色不一的线。也能勉强活动一下。   小机器人垂下头,忽然发现脚下的不再是泥泞,而是沙砾。许多许多的沙砾,是柔软细腻的,还会反光的白色。   那这么说来,倒不一定是雨声,也可能是——   “海浪!”   它惊叫出声,却被自己的愚蠢绊了一跤。但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灌木的根茎缠住了它,让它动弹不得。阴暗潮湿的气息随着喑哑的“嘶”声骤然逼近,将它笼罩在黑暗里。   无数的触须从上方垂落。   它几乎都能感觉到那种东西在腐蚀它完美无缺的正方形脸。   看来它这个小机器人是躲不过了。   它心一横,管他爹的,是死是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哎哎哎等等,它怎么飞起来了?   令人厌恶的人类气息近在身旁。   怎么又是他??这家伙受了这么多伤,怎么没被吃掉?   还看?看什么看?看了就以为它不敢说话了吗?   ……确实不敢说话了。   这个时候,小机器人才在这个漫长湿冷的夜晚看清楚一直在追逐他们的东西——那玩意儿是从一棵参天大树伸展出来的一条触须,比十几根巨蟒绑在一起还要更粗。顶端坚硬,像是这种植物的脑袋,但一张开就会露出无数布满孔洞的触手。   要是被那种东西吞掉,会马上被融化吧?   它吓得不敢动弹,但是他们离张开的触手却越来越近了!   搞什么啊!这个人类是在送死吗?!!   小机器人一扭头,被那个人类冷漠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连斩断的动作都忘了。   几乎是在同时,它感觉自己一轻,竟然被那个人类直接扔进了触须里头!!   ……可恶!   等一等,不是,那个人类怎么也自己跳进来了?   难不成最安全的地方才真的是最危险的……?   但很快,黑暗被白绿色的荧光蚕食。小机器人在往下方梭去时看见了那些在厚重的皮肤内壁摇晃的触须……和花粉?   这是一颗污染变异的植物。或者说,一朵变异的食人梦貘花。   随着“啪”的一声,它直直地撞入了底部黏腻的一摊。小机器人的脑袋旋转三百六十度,被眼前惊骇的一幕震在原地。   这里是梦貘树的底部,四面八方都是“墙壁”——那些从“墙壁”缝隙钻出来的细长枝叶结成花团,荧光照见了无限蔓延、却也崩塌的“墙壁”。   不,准确地说,那是无数白骨堆砌而成的墙,它们与巨树的内部生长在了一起。   小机器人抬起正方形的脑袋,手指碰触到一根最近的白骨——从骷髅的嘴里吐出来的。绿色的黏液令它毛骨悚然(倘若它有的话)。   但它很快发现了异样。   那些巨大的荧光花团明暗不一。在他们身边的大部分都垂下暗沉的脑袋,枝叶之间只剩下残缺的衣料。而远处还有更为明亮的光团。   小机器人往后一退,发现那个和自己一起跳下来的可恶人类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看上去仍然毫无惧色,没有丝毫犹豫地往更亮的地方走去。   小机器人立刻追上:“喂,你等等我!真是没人性的恐怖家伙,都快比上我同时代的主脑了。”   但越往前走时,那个可恶的哑巴人类却忽然变了脸色。   随着花团变得明亮,那些生出触手的藤蔓和它们包裹的肢体也更为清晰。尚未被蚕食干净的部分被牢牢锁成一团。   而最为明亮的那些,明显是新捕捉到的猎物。   那个哑巴瓜子停在了一个新猎物跟前。   一团硕大坚硬的花瓣紧密地簇拥着一个人类,只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双目紧闭。细长的花蕊钻入他的身躯,将他牢牢锁定在那儿。   那个人还没有死。   准确地说,还没死全。   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和那些头骨一样。   小机器人幸灾乐祸地想着,却冷不丁一抖。它感觉旁边的人类哑巴连今晚被污染物追着的时候都没这么吓人。   “闻奚!”   他抽出短刀,上前照着裹紧的花瓣就是一砍——   “等等!哑巴瓜子,他会死的!”小机器人扯住他的裤脚,看不起他的愚蠢,“看在你救我的份儿上,我得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一声。这可是梦貘花,花蕊现在已经进入他的神经了,强行斩断的话,他会立刻死亡!”   那人的动作一顿,盯着它。   小机器人顿时压力很大:“别看我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现在说不定正在做一场无与伦比的美梦,就这么死去也挺好的啊。”   好半天,那个人类的声音低哑:“怎么救他?”   小机器人哼哼道:“你求我也没办法,得他自己愿意醒过来。但你们人类谁不喜欢做美梦呢?”   然而过了两秒,小机器人吓得魂飞魄散。   那个哑巴瓜子走到坚硬的花瓣旁边,用刀尖划开自己的手掌,然后握住了其中一根花蕊似的触手根部。   慢慢地,那根透明触手从被裹紧的人身上脱落,顺着他的手掌浸泡着血流。然后被引到了他自己的耳边。   周围的荧光慢慢变暗。   小机器人瑟缩成一团:“你是在发疯吗?!你不能强行进入他的梦……如果被这个东西察觉,你就死定了!你的意识会被直接抹杀!”   它的眼睛往上一转,仿佛漆黑的上空有什么在无声地看着他们。   但那个愚蠢至极的人类却毫不在意,只是安静地坐下来,接受那根花蕊慢慢从左耳进入他的大脑。   “你绝对不能说出真相,他必须自己找到出口!否则你们两个都醒不过来了!”这是小机器人最后的忠告。   -   房间里的灯光被闻奚挡去了大半,还有些许落入陆见深的眼中,照见了那不易捕捉的惊愕。陆见深捉住他的手腕,神情莫测。   闻奚挣扎了两下,发现这人力气怪大的,索性放弃了。   “这么害羞啊。行,来日方长。”闻奚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打着哈欠回去睡觉。   过了一会儿,闻奚在黑暗中感觉到有人在他身旁躺下了。   陆见深的呼吸极轻,但闻奚还是能听见一点。这样的听见会产生一些细小的情绪,像棉絮一样填满空洞的心脏,让一切变得饱满而柔软。   次日一早,闻骁烽收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他需要立刻加入一个紧急调查任务。   “不行,”闻奚强烈反对,“你身体还没有恢复,不适合参加那么危险的任务。”   闻骁烽“噢”了一声,很是为难:“我答应过你的。”   闻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这不重要。闻奚就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闻骁烽不应该离开这里。   “但这是命令,这是我的职责。被忘了,我可是最厉害的狩猎者。”闻骁烽一脸骄傲,试图让闻奚放心。   “我代替你去,”闻奚忽然说,“刚好让我试试手脚。”   闻骁烽正要拒绝,却听黎湘说:“让小奚去吧。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加入调查小组了。”   桌上沉默不语的人也开口:“我和他一起去。”   闻奚瞥他一眼,弯起眼睛。   闻骁烽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徘徊,最终点了头。   这趟任务距离南面警戒线一百多公里。那是一个位于山谷的靶场实验点,每隔五天会定期派人回来传递消息。但这一次已经逾期两天了。   前往调查地点的吉普车上,调查小组的组长往后座扔了两把枪:“等会儿你们往后站。对了,我叫麦吉祥,他们都叫我麦子。”   闻奚把玩着枪,发现是个老型号,c901,经典款。他注意到陆见深似乎并不感兴趣,反而不知道从哪里薅了一把短刀。   车辆停在山下,他们一行十一人必须徒步穿过密林,才能抵达实验点所在的山洞。   那条羊肠小道顺着山腰往更深处盘旋,越发密集的树木让漏下的阳光也变得寒冷。   闻奚走在倒数第二个,回过头时,陆见深正停下脚步望向高处。   “有什么发现?”闻奚双手插兜,臂弯懒洋洋地兜着枪。   陆见深收回视线,只说:“尽快离开这里。”   这话被前面的队友听见了,忍不住回头讥笑:“果然是新人,这点风吹草动就害怕了?一会儿有的你们受的。”   闻奚正要说话,被陆见深按住了肩膀。   一群飞鸟在队伍前方惊起。与此同时,前面出现了慌乱。   那是一滩深色的泥泞,只能通过破损的衣物辨别出人类的气息。麦吉祥蹲下身,找到了一枚金属铭牌。   正是属于实验室的人。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劲:“……那个东西,应该还在周围。”   闻奚吸了吸鼻子,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顺着潮湿的空气在鼻腔内扩散。余光尽头,一道黑影在不远处闪过,震散了枝头叶片。   麦吉祥咬紧牙关:“都听我说,山洞就在前面!我们的任务是去解救幸存者——”   “砰!”不知是谁先开的第一枪。   乌云在上空遮蔽了日光,天色骤暗。某种幽暗的声音顺着雾气从密林深处袭来,慢慢地围剿众人。   麦吉祥无声地做了手势,众人戴上防护面具,很快整理出作战队形。   很快,迷雾中出现了三个两米高的黑影。乍一看,像极了人类。   这一点并没有迷惑住调查小组。   密集的枪声骤响。   那三个身影以非人的速度穿梭在密林间,却逐渐朝人群靠近。在越发浓密的雾气中,只能看见那些东西钢铁化的尾巴,和利刃似的爪。   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闻奚已经开枪了。他击中了其中一只的眼睛。   被激怒的生物猛然朝他发起进攻,很快攥住了闻奚的脚腕,将他拖拽到坚硬的地面。   但下一秒,那东西倒在了他的身旁。是近似于黑熊的污染物,但尖嘴猴腮的,只有一只硕大的白色眼睛。分泌物从那东西被捅穿的脑袋里汩汩冒出。   陆见深握着刀,朝闻奚伸出手。   “这里交给你们。”陆见深朝麦吉祥说。   “什么?”   “他的意思是这只是三头幼崽,”闻奚望着高处,眼神逐渐深暗,“大的交给我们。”   麦吉祥望着二人迅速消失的背影,抹了一把嘴角,很快投入战斗。   密林高处是山洞实验点的入口。那里留有一些被踩碎的杂物,铁栏杆碎成几块。   闻奚捡起一只手电筒,冷静地朝里走去。   他有一种预感,那个更大的家伙就在山洞深处。他甚至听见了它的声音,那是一种窸窸窣窣的,来自深渊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但一股更强烈的情绪骤然压倒了惧怕——   闻奚想,他一定要杀掉那个东西,无论它是什么。   他什么也听不见,脑子里只有那一个念头。   杀了它。   杀了它。   杀了它!   “闻奚!”陆见深的声音一瞬间将他从情绪中拽了出来。   那双黑潭般平静的眼睛此时充满担忧。   闻奚朝他勾起嘴角,唇形传递无声的信息:“我听见它了。”   空洞的隧道尽头,阴风骤起。窸窣的啃噬声被回音无限放大。那是啮齿类生物的声音。   与其说那个直立在吊灯下的幽暗身影是熊类污染物,不如说是熊和鼠类的结合物。恶臭随着它的动作蔓延开来。在它臃肿的身体下,一只脆弱的井盖出现裂缝。就在即将碎裂时,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一只被压瘪的空易拉罐凭空出现。   这头巨大的生物被吸引了目光。它浑身坚硬的鳞片竖起,露出数只绿色的眼睛。   就是现在!   数声枪响接连不断,有三枚击中了绿色的圆点,剩下的都被钢铁似的鳞片遮挡住了。   那家伙勃然大怒,朝枪声来处飞扑而去。一只烟雾弹从它眼前经过,砰然炸裂。   随着一声闷响,污染生物倒在了地上。   闻奚这才从岩石后的藏身处走出来,还不忘朝陆见深得意:“看见了吧?危险机械C型,尾巴和身体都是金属全覆盖,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化出来的。”   枪.口压着那东西的尾巴,锯齿状的东西卷成一团。不过,防止夜长梦多,还是先解决了吧——   意识闪现的一瞬间,那节蜷曲的尾巴突然变直,反方向猛地攻向闻奚。   枪还来不及开已经被撞飞,而瘫倒在地上的生物张开了满是细碎利齿的血盆大口。   一道黑影将闻奚扑了出去,在地上翻滚出数米远。   “陆见深!”   只见陆见深持着刀爬了起来,他背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被锯齿划开的血痕。   下一秒,他再次毫不犹豫地朝那头污染物冲去。   他的速度极快,是闻奚见过的极限。但在短刃捅入一只眼睛时,突然变长的锯齿尾将陆见深整个人卷了起来,吊在半空中。   短刀滚落在地。   闻奚清醒地意识到,普通的攻击并不会对这家伙产生效果——陆见深也并非在瞎打,那一只他找到的鳞片下的眼睛是不一样的,颜色更浅更亮,也更脆弱。   锯齿尾越收越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爆脆弱的人类。   但它突然松开了。   因为一阵拂过的风。   更准确地来说,是极其温柔清浅的夜风,只需要0.01秒,就能悄无声息地绕到污染生物的后脑,掀开它坚硬的鳞片,雷鸣电闪般直入。   一把短刀已经没入它的大脑。   被骤然拔出。   再插入。   拔出,再插。   如是重复数次,直到血肉模糊成一团也没有停下。仿佛宣泄着无尽的愤恨。   闻奚的视线逐渐失去焦点,只是重复性地动作。绿色的黏液飞溅,沾上脸庞也毫无察觉。   “闻奚……咳、咳咳,够了。”陆见深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将他拉入怀中。   过了好一会儿,闻奚才松开短刀,泄力般瘫软下来。   陆见深的手指停留在他的后颈,缓缓摩挲。   闻奚埋在他的肩上,慢慢调整回呼吸,浮出一丝笑意:“我什么时候会用刀了?这招还挺酷的是不是,不如起个名字。”   “破夜,”陆见深的声音经过他的耳蜗,“它有名字。”   闻奚重复了一遍那一个招式的名字,毫无感情地评价:“还不错。”   陆见深适时松开他,摊开手心,那里有一枚生锈的小圆片:“这是你的耳机,别再弄丢了。”   闻奚捏着那枚圆片,下意识地放入右耳,却后知后觉:“你刚才是为了捡这个才慢了?”   陆见深说:“它不能丢。”   “丢就丢了呗,”闻奚抹掉脸上的黏液,露出轻松的笑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陆见深一顿,似乎有些惊讶。   闻奚按着他的肩膀站起身,眼睛瞥向尽头处碎裂的井盖:“那里有动静,先去看看。” 第057章 第五夜 07   井盖下原来是一个封闭的地窖。实验点幸存的二十一人都躲在下面,听到外面的人声后才敢爬出来。   “幸好你们来了!刚才真的太惊险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研究员竭力平缓住自己的呼吸,但很快警惕地反应过来,“你们不是调查小组的人?”   闻奚亮出一枚铭牌:“是新人。”   那位文弱的研究员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只有你们俩来了吗?”   他们正说着,洞口传来动静。麦吉祥带着其余人仍在进行鏖战。   在闻奚和陆见深加入后,很快结束了战场。   麦吉祥心有余悸,却也不吝夸赞:“你们两个身手不错,回去记得在调查小组登记。”   “我们再考虑一下。”闻奚微微一笑。   靶场实验点总共牺牲了三名研究员,是在下山的路途上突然遭到攻击。这里损毁较为严重,麦吉祥决定将所有重要的设备全部转移到据点再做处理。   “那些东西离得越来越近了,攻击也越来越密集。”那名戴眼镜的年轻研究员挤上闻奚他们的车,一脸担忧地望着窗外。   麦吉祥笑道:“你们这些研究员就是胆子小,几个危险机械c型就吓成这样了。”   “你、你们不害怕吗?”研究员小心打量着他们的脸色,却除了麦吉祥额头的汗,看不出一丁点儿恐惧。   麦吉祥说:“要是这都害怕,等那些东西聚集过来,你不得尿裤子。”   此言一出,换来驾驶员和他一起疯狂大笑。   陆见深此时开口:“它们会越来越近?”   闻奚望着窗外的夕阳,不甚在意:“是啊。那些幸存者的笔记说,每次安全个十几年,就会发生一次大型狩猎。”   “咱们这地方安全二十三年了,已经很久了,”麦吉祥点燃一支香烟,咧开嘴笑,“创造历史,或者直入深渊,总要二选一。”   在夜深之前,返回据点的车辆抵达了位于警戒线的监测站。所有人都需要在布满监测仪器的建筑物内呆满二十四小时。   公共区域有一个大书架,其余地方铺满单人垫,每张垫子都配有枕头和洗漱物品。   闻奚随便取下一本书,找了个角落的位置。陆见深在旁边坐下,挺直腰背,闭目养神。   刚刚经历了鏖战,大多数人都还处于亢奋的状态,无法入睡。因此很多人陆续离开了公共空间。   很快,场地空出一大半。   闻奚又翻了两页书。那是一本信息技术有关的书,代码铺满页面。没多久就让他昏昏欲睡。   他索性站起身,喊上陆见深一起去洗漱。   那条狭长的走廊充斥着各种声音和气味,左右间插着几个大房间。有音乐亢奋的拳击台,桌球台旁接吻的人影,还有干脆赤手空拳在过招的。   陆见深微微皱眉,发现闻奚暧昧地眨眼,语气不屑:“经历了生死的场面,人是很难冷静下来的,总要找地方发泄。不是这里,就是别的——”   下一扇门则被分成了数个小隔间,毛巾和衣物杂乱地堆在门口,企图掩盖更为不堪的声音。   但实际上这里没有人会遮遮掩掩,生理欲.望只不过是人的本能。   陆见深侧身避开抛来媚眼的陌生人,跟着闻奚一路走到尽头处无人的洗漱区。   “闻奚,”陆见深从镜子里看着他,不合时宜地开口,“你想出去吗?”   “什么?”闻奚朝脸上泼冷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离开这个地方,这座城市。”   闻奚莫名其妙:“为什么?”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嘈杂的音乐让幽暗的氛围更为隐秘。   闻奚走到墙边,正取下一枚干净的毛巾,天花板的淋浴头在感应到人时自动洒水。没几秒,将人浇得衣衫半湿。   原本合身的衣料紧贴在身上,若有若无地透出线条。闻奚擦干净脸,一步迈到陆见深面前。   陆见深后退半步,靠在墙上。这里的花洒似乎漏水,一滴一滴从天而降,沾湿额发。   闻奚丢掉毛巾,用指腹抹去了他的鼻梁上的水珠。闻奚沉默不语,越发靠近,却被攥住手腕。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如一汪深潭,映着闻奚的脸庞。只有闻奚。于是他往陆见深耳边呼吸,低声问了一句话。   深潭因为震撼而裂出碎痕,伴随着因升温而微红的耳垂。   闻奚低笑一声,却听陆见深的声音仍如洌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啊,”闻奚弯着眼睛,无辜地点头,“我也只是个普通人类,想要宣泄一下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压力。有什么不对吗?噢,我忘了,你可能看不起这么低俗的欲.望。”   “闻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见深的眼神暗了几分。   “闻奚,”陆见深再次唤他的名字,“如果这一切都是——”   闻奚打断了他:“我说了,如果我知道又怎么样?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的。”   陆见深微怔,似乎不能理解。   “你还记得今天那家伙长什么样吗?我时常会梦见它,它在深渊里嘲笑我,一切都是无用的,”闻奚靠在陆见深身上,呼吸贴近他的唇角,“我今天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有机会亲手杀了它。”   “麦吉祥说得没错,这是人类坚持最久的一段时间了。在终点到来之前,我只想珍惜每一天,每一个活着的瞬间。尤其是你来这里之后,我好像没有什么遗憾了。”   闻奚勾起松散的笑意,眼中却认真起来:“所以我想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就算是一个梦,也很满足。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他好像真的充满期待,让人无法轻易拂去那样的天真。   陆见深低声道:“只要污染生物还存在,我别无选择。”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闻奚松开陆见深,干涸的嘴唇微动,嗤笑出声。他叹了口气,替陆见深整理好衣领,眼神意味深长地一扫:“行吧,那你自己解决。”   闻奚掀开帘子出去,恰好有个人经过,迎面朝他打招呼。是那个戴眼镜的研究员。他看起来比其他人更为冷静,甚至笑眯眯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闻奚不太喜欢这个人。   “……你叫,什么来着?”闻奚忽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   那个研究员露出爽朗的笑容:“周四,我叫周四。”   闻奚敷衍地点头离开。   下一个黑夜降临时,监测站的人都可以出去了。   闻奚懒洋洋地走在夜风中,夏夜的清爽很快吹净了不悦。他知道陆见深就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闻奚琢磨着怎么捉弄他,刚一推开家门,黑暗的空间瞬间亮了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   奶声奶气的歌声传来。   闻藻捧着一只奶油蛋糕,在黎湘和闻骁烽陪唱的歌声下慢慢朝他走去。她脸上涂了颜料,跟只小花猫似的,调子也在乱跑。   歌词唱到最后一句,闻藻忍不住咧开嘴,嘿嘿一笑:“哥哥,生日快乐!”   闻奚正要俯下身,只见闻藻端起蛋糕,稳稳地拍在了他脸上。   爽朗的笑声顿时充斥着温馨亮堂的空间。   闻奚扬起满是奶油的脸,也笑了起来:“哈密瓜味,还挺甜的。”   黎湘拿来毛巾,动作温柔地替他擦去奶油:“没有弄进眼睛里吧?别担心,我们还做了另一个蛋糕,等你吹蜡烛呢。小陆,你别在门外站着,快进来。”   桌上的另一枚蛋糕中央插着一根细长的蜡烛,火光点燃时,闻骁烽关上了灯。   再次响起的生日歌在手打节拍中慢慢摇晃。闻奚抬起眼眸,陆见深坐在他对面,也轻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他听见了。   “快许愿,许愿!”闻藻坐在闻奚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蛋糕,连忙催促。   “我希望……”闻奚的视线慢慢经过黎湘、闻骁烽、闻藻,和陆见深。然后他闭上眼睛,无声地说:“希望这一切能再久一点。”   “好耶!”闻藻高声欢呼,“我希望我能快快长大!”   黎湘被她逗笑了,却顺着她的话:“那我希望小奚可以长命百岁。”   闻骁烽说:“那我祝你们全都健康、平安。”   在一片温馨柔和的氛围中,一家子人一起分享了蛋糕,以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闻骁烽还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两百毫升朗姆酒,浅酌了一杯。   洗完澡后,闻奚回到房间。陆见深正放下窗帘,听见他进来,说了声“抱歉”。   “无缘无故地道什么歉?”闻奚对他不知好歹的气还没消。   陆见深说:“你的家人,很爱你。”   “那当然了,”闻奚莫名其妙,往床边一坐,抬抬下巴,“你要真觉得抱歉,倒也可以补偿我一下。”   他双手撑着床,抬起一只脚。   赤.裸的脚腕被冰冷的手掌包裹时颤动了一下,随后被放在膝盖上。陆见深单膝跪在地上,腰背笔挺。   闻奚震惊不已。   他也就是说说……完全没想过,陆见深会真的亲自给他按脚啊?!   不是,等等,他哪儿学来的,怎么还有模有样。   骨节分明的手指弯曲,指接抵着穴位。按对的地方连通经脉,慢慢舒缓这两日的疲惫。   但皮肤接触的地方总是很痒,怎么也挠不到。   闻奚有些不太适应,脸上烫得厉害,连忙抽回脚。   陆见深却扣住了他的脚腕,低声问:“你今天开心吗?”   “特别开心,”撑在身后的手微微蜷缩,倒是由衷之言,“这一切都很好。……你轻点。”   陆见深垂着眸,手上力度放缓。   “你那把刀倒是挺好看的。”闻奚看见他衣服兜里揣着的刀鞘。   陆见深扔给了他。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短刀,没什么不一样。闻奚来回把玩,考虑是否没收。   陆见深忽然问:“你想选真实,还是虚幻?”   沉默的空气中,闻奚却抽回脚,上半身往前,居高临下地凑近他的面前,轻声一笑:“哪个好我选哪个。”   陆见深抬头看他,平静的眼眸欲言又止,映出一贯慵懒的笑意。   但这一次,那笑容真挚,真实,好像触手可得。   灼热的呼吸碰在一起,闻奚的唇慢慢靠近他的。好像某种牵引力,慢慢勾出藏匿已久的念头。   就在即将碰到的那一刻,敲门声不期而至。   “小陆,”黎湘敲了敲门,“外面有人找你。”   闻奚瞪着起身的陆见深,警告他快去快回。   陆见深刚一走,闻藻抱着一个盒子挤了进来。她蹦蹦跳跳地将礼物塞给闻奚:“这是我今天抽奖的奖品,你猜是什么?是一个耳罩!”   闻奚拆开礼品盒:“那你都告诉我咯。”   “是啊,你快试试嘛!以后你睡觉都听不到噪音啦。”   那是一枚粉色的兔子耳罩,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那我先试试。你说什么呢,我完全听不见。”闻奚戴上耳罩,逗闻藻玩儿。这东西的隔音效果确实不错,这么近的距离他都只能看见闻藻的口型。   在闻奚身后的庭院中,紧闭的门窗外,陆见深愣在原地。   三米外,一个瘦弱的人影站在灯笼下,柔光覆了满身。少年不是很高,长发束起,露出瘦削漂亮的颈部和侧脸。   他骤然回头,俊俏的眉眼已初具雏形,眼神坚定而灵动。   那是和闻奚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只是更为年轻,十二三岁的模样。   “你听我说,”少年模样的闻奚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复杂神情,“陆见深,里面那个人是假的。他是来骗你的,我们得找到出去的办法。”   陆见深盯着他,正要回头时却被扑来的少年紧紧抱住:“陆见深,你必须听我的!”   那样霸道的语气似曾相识。   然而就在他恍神的一瞬间,月光落满了夜风。   一只短刃已然飞快划开了他的喉咙,鲜血骤涌。紧接着,是捅入心脏和腹部的第二刀,第三刀……   那个少年的模样逐渐变得模糊,瘦弱的身影变得高大,然后成为了他自己的样貌。   就算是陆见深自己,也分不出差别。   他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却很快倒在血泊中。 第058章 第五夜 08   静寂长夜,梦貘花的淡淡光线铺满来路。   “一万三千五百七十二,七十三,七十四……”   小机器人抱着一根细长的白骨,双脚并立,无聊得丈量起长度。   也不是它善良到非要在这儿等候,是它的确没有搜索到可以从这棵梦貘树底部出去的办法。   “等我的能量条耗尽,我就会变成一个长方体,再过亿万年才能被下一批生物发现……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小机器人苦恼之际,却听见不远处的梦貘花传来动静。   来自花蕊的触手从那个哑巴瓜子的脑袋边垂落,人类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随着胸腔剧烈起伏。   “我就说你会死吧?”小机器人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身旁,与那双逐渐涣散的眼睛对视,“没用啦,你就安心去吧。我会给你物色个好地方的。”   它很不喜欢那双眼睛,太平静了,有时候让它心虚。   于是小机器人伸出机械手指,慢慢覆盖那个人类的眼睛,哼起一首很久远的歌谣,好心送他最后一程。   -   光线温暖的卧室内,闻奚将已经睡着的闻藻连带着那只耳罩一起送回她自己的小房间。   他倒了杯水,倚在门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踏着月色回来了。   “还以为你被什么人杀了,想着去哪儿给你收尸。”   陆见深停在他面前:“抱歉,调查小组那边有事需要核对。”   “不用解释,”闻奚微微抬头,抹平了他衣领的褶皱,“这是你的选择。”   面前的人“嗯”了一声,随他回到室内。   关灯后,闻奚的视线逐渐适应黑暗。他感觉陆见深坐在床边,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怎么不睡?”闻奚困倦地扯扯他的衣角,手顺势搭在陆见深腿上。那人难得没有避开,只是保持沉默。   闻奚被那双直勾勾的视线盯得有些无奈:“还在想今天的事?”   “我想好了。”陆见深压低声音。   他俯下身,试探性地触碰闻奚的脸颊。那双沉默的眼睛慢慢靠近,快要抵达亲吻的距离时,闻奚忽然皱眉。   “你闻上去一股血腥味儿,真恶心。”闻奚捏着鼻子,翻了个身,背对着那人。   停留在半空的手忽然失去了脸庞的温度,变得空落落的。   “晚安。”陆见深说。   这一晚,闻奚睡得不是很踏实。他感觉自己总在半梦半醒间,但好像有什么一直压制着他的四肢,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醒来。   次日一早,闻奚抬起沉重的眼皮,却发现陆见深正在看他。对方坐在椅子上,腰背笔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   闻奚心里莫名发毛,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该不会是在那儿坐了一整夜吧?   “去吃早饭吧。”陆见深主动开口。   今天的早餐和往常一样。唯一的意外是闻藻。她原本坐在闻奚和陆见深之间的位置,但今天偏要挨着闻奚坐,不顺着她的意就使劲哭闹。   陆见深平静地吃粥,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闻藻抱着豆奶瓶从椅子跳下来,没走两步却摔在地上,奶洒了陆见深一裤子。她似乎被吓着了,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直到陆见深朝她说:“你还好吗?”   闻藻点点头,爬起来躲在闻奚身后,像陌生人一样打量起来。   陆见深去洗手间换裤子的时候,黎湘正和闻奚闲聊:“昨天有个人来找小陆,似乎对外面有什么新的发现。”   “是什么人啊?”闻奚随口一问。   “一个研究员。噢对了,我这里有一组新的武器设计图,你今天顺便去交给实验组吧。”   闻奚点点头。   早餐后,陆见深还要去一趟调查小组。闻奚便独自前往实验组。   实验组的人很多,闻奚拿着那一叠设计图塞给了负责人。   “你们这儿有多少人?”闻奚核对了一下名册。   负责人说:“算上靶场回来的二十人,也就六十三人。”   闻奚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他视线往负责人身后一瞥:“那是什么?”   负责人说:“哦,粉尘爆.炸器的实验品,威力太猛了,不好保存,准备处理掉。”   这一天工作结束后,陆见深在外面的草坪等他,还带了一块小蛋糕。   “你还有积分买这个?”闻奚笑话他。   陆见深将蛋糕递给他,只说:“剩的不多,但可以攒。”   闻奚观察着那张脸,总觉得他今天有哪里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为什么。难不成是突然变得格外善解人意了还有点不习惯?   ……自己总不能是个受.虐狂吧。   闻奚正琢磨着,陆见深动作温柔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难不成是有什么事要求他?   行,闻奚想着,那就等陆见深自己开口,求他。   但陆见深一个字都没有提,直到这天半夜。   闻奚是突然醒过来的。一种诡秘的直觉将他从浅眠中拉扯了出来。一睁眼,身旁的人靠在床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又是那种凝视的眼神。   像在从外到内审视着什么。在那样的注视下,再大胆的人都会有一瞬毛骨悚然。   陆见深却在这时主动开口:“抱歉,吓到你了吗?”   闻奚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但闻奚感觉自己尚未从困倦的睡眠状态挣脱,全身都没什么力气。   陆见深握住他的手,慢慢拉到自己的脸庞边。   “我今天一直想和你说,”陆见深低声道,“我想好了,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闻奚望着他,眼中浮出惊喜,和不敢置信:“……真的?”   “嗯。无论发生什么危险,我们都会一起面对,一起保护这里的一切。”低沉的嗓音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更加郑重。   “你愿意吗?”陆见深问道。   闻奚静静地看着他,视线描摹着冰雪消融的眉眼,一寸一寸地经过他的鼻梁、嘴唇、下巴。   “你真的想好了吗?”闻奚动了动手指,恢复了几分知觉。   那人答道:“当然。”   “啪”地一声,陆见深的侧脸留下了五根指印。   闻奚揉了揉手腕,在惊愕的注视下冷笑两声:“半夜不睡说这个?你还是清醒了再考虑吧,别说是我逼你的。”   他翻过身,闭上眼睛。   半晌,陆见深低声说:“我说的是真心的。我会陪你一起走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闻奚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困意深重,又或许是因为鼻腔酸涩。   他知道了。他想。   -   漆黑的骨墙边,小机器人的歌声不断回荡。它望着自己的指缝,心想这个哑巴瓜子怎么还不闭眼睛。   根据人类的说法,死不瞑目的事是常有的。   既然如此,那就送佛送到西。   小机器人感慨于自己竟然沾染了人类优柔寡断的巨大弱点,不由长吁短叹。它冰冷的手指按在那双眼睛上,努力把人类的眼皮往下拨。   一只手攥住了它的小臂。   那是一只人类的手,苍白得能看见蓝色的血管。正一寸一寸地将小机器人的手臂拉开。   小机器人想,“魂飞魄散”这四个字大概就是自己此刻的写实。而“回光返照”则是指那个哑巴瓜子。   人类躺在自己的血泊中,脸色苍白,视线却慢慢往上,似乎在察看那个被梦貘花锁住的人。   “我已经帮你看过啦,”小机器人主动坦白,“他还活着。”   那个哑巴瓜子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嘶哑的字音:“他……”   小机器人尽量对他进行临终安慰:“你现在能有自我意识已经是奇迹了。至于他嘛……我告诉过你,梦貘花造出来的都是一个人最好的美梦。我不知道人类究竟都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欲.望,但总归都差不多。”   小机器人惊恐地注视着眼前居然慢慢坐起身的人类,语速逐渐缓慢:   “他非得自己愿意从好梦中醒来才行。”   -   新一天的工作结束后,闻奚去了一趟档案室。陆见深在那里等他。   值班的人今天不在,老旧的书页气味从仓库一直往外冒。闻奚打了个喷嚏,看见烟尘在昏黄灯光中四散而逃。   陆见深拿着一卷书,是上回闻奚翻过的那一册,翻到关于“末日审判”的章节。   “你不觉得这里记录得太少了吗?”闻奚的手指经过书架上的一排排书卷。   陆见深说:“长达三个多世纪的逃亡,很难保留下来。”   “我一直都挺好奇,末日审判究竟是审判什么。”   陆见深低声道:“……人类的罪名。”   闻奚一顿,回身看向他。   那个人站在灰尘中,缓慢地翻动着书页:“这是一场来自更高意志的审判,注定要让他们经历,才能洗去罪孽和弱点,进化成强大的物种。也只有这样,才能主宰未来。所以,这个世界听凭命运的号召,才发生这一切。”   “……发生什么?”   “只有胜利者才拥有进化的资格,”那双平静的眼睛此刻冷漠而高高在上,“循环的围猎既是筛选,也是奖励。可惜,没有人懂得上帝的旨意。”   闻奚嗤笑道:“说得好像你是上帝一样。”   “如果我是,”那个人慢慢走近闻奚,低头凝视着他,“你也可以是。”   闻奚一怔。   那个人从身后抱住他,将他箍在冰冷的怀抱中,鼻尖经过柔软的头发和颈窝,深吸了一口气:“你和我一起成为胜利者,我们会拥有一个完美的世界,成为命运的主宰。”   闻奚站在原地,轻声说:“……当然。”   “……真的?”那个嗓音惊喜极了。   闻奚说:“你轻点。”   用力的手臂顿时松开。闻奚转过身,看见那人脸上温柔笑意。   “我有个礼物送给你,”闻奚看着他,“你先把眼睛闭上,倒数二十。”   对方照做了。   二十秒很快结束。   闻奚站在通往地下档案室的门边,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椭圆。是从实验小组淘来的一枚粉尘爆.炸器。   他数着最后三秒,把那东西往下一抛,听见它撞击到金属旋转楼梯的清脆响声。   他关上门,刚走出几米远,脚下的地面突然震动。   ……难怪实验组说效果太好。   闻奚拍掉手上的灰,心情愉快地走过绿色的草坪,阳光铺出影子。   然而,他抬起头时,嘴角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了。   “陆见深”站在路口,全身是因为爆.炸产生的重度烧伤。但很快,那些伤口都肉眼可见地愈合了,再次形成一张俊美冷漠的脸庞。   “闻奚,”他伸出手,沙哑的声音还有一丝委屈,“我在等你。”   闻奚拔腿就跑。   ……这该死的东西! 第059章 第五夜 09   闻奚躲在一条阴暗的巷子里。   他捂住自己的手臂,红色从指缝间渗出,淌在地上。他刚才经过一个路边杀鱼的小贩时,冷不丁被对方持刀攻击。   那人像失去理智的丧尸,跟了他一整条街才被他甩开。   然而,越来越多的人正在缓慢聚集在这条巷子周围。   他能听见那些脚步声。   一个叠一个,没完没了,像一场无处可避的海啸。   黑云在几分钟内遮盖住阳光,阴冷的风掀起灰尘。   “闻奚,别躲了。”那个平淡温冷的声音随风而至,徘徊在巷子尽头,令人恶心。   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陆见深。那只是一个不知名的鬼东西,借着不属于自己的皮囊在装腔作势。   ……那真正的陆见深去哪儿了?   “闻奚,出来吧,我一直都在等你。”   闻奚无声唾骂,去你大爷的,棺材板里等谁?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找你了。”   他背靠着湿冷的墙壁,借助高大的垃圾箱挡住身形。但他能嗅到那个鬼东西的气味,是一股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味道,只会令人作呕。   那个鬼东西开始倒数。   “十,   九,   八——”   闻奚听见许多人开始奔跑的脚步。   他忽然感觉很冷。   垃圾桶边缘不知什么时候结出一层冰。微末的白色冰晶飘落在他的头发和皮肤上,伤口已经凝固。   “最后一次机会,闻奚。”森冷的声音命令道。   “三,   二,   一。”   ——冷风骤起的刹那,闻奚踏着垃圾桶一跃而起,翻身上了平房顶部。   雪花簌簌,却遮不住齐齐抬头的人群。   那是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来自于这座人类据点的各个分工部门。有些是同事,有些是邻居,还有不算认识但也经常打招呼的人们。   此时此刻,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只是齐刷刷地寻找着闻奚的身影。像猎人在搜索着猎物。   “我给过你机会,”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闻奚对面的屋顶,对他微微一笑,“闻奚,现在也不迟。”   闻奚眼神厌恶,忍不住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用他的声音和我说话。”   那个鬼东西的笑容稍稍消失,又变得十分宽容:“闻奚,我会等你,来求我。”   雪风吹散了闻奚的头发,他听见脚下传来的震动声。   那些黑压压的人群正在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爬上屋顶。最前面的人直挺挺地撞上水泥墙,紧接着,后方的人也一层一层地往他们身上撞。直到那些肉饼堆在一起,成为一片斜坡,硬生生铺出一条路。   那个冒充陆见深的家伙就站在原地,仿佛欣赏着一场有趣的表演。   闻奚很快找到了一个豁口。他捏着一把短刀,或许是陆见深那天晚上留下的那一把,飞快从这片房顶跳到另一边。   说实话,回头注意到那段距离时,他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跳过来的——总之,他好像本能地可以做到。   但闻奚很快放弃了。   那些人太多了,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来杀他。   “喂,”闻奚瘫坐在地,对着空气虚弱地出声,“你刚说让我求你?”   那个身影果然在下一秒出现,动作优雅地朝闻奚伸出手:“乐意之至——”   一片刀光从侧面袭来。   那个鬼东西避开了致命的位置。但脸色骤变,似乎因痛楚而惊愕。   一只边缘齐整的断手摔落在二人之间。   “你运气还挺好的。”闻奚将刀背往衣袖上抹。   那个陆见深模样的家伙在下一秒退到了几十米外,目光呆滞,断手的地方仍在淌血,但又慢慢地长出新的血肉。   此时,奔涌的人群也因为这一点意外停滞了。   这几秒钟为闻奚争取到了逃离的时间。   他一边朝人群的反方向狂奔,盘算着路线。他知道调查小组的吉普车就停在监测站的入口旁边。   从这里到吉普车,只要十一分钟。   但是,闻奚在交叉路口犹豫了一秒,往监测站的反方向跑去。   今天闻骁烽没有值班,这个点应该和黎湘、闻藻都在家。他们有没有找到躲起来的地方?还是已经……?   不,那些人都是冲自己来的。   他只是想确认一下他们的安全。   快了,马上,就到家了。   一百米。   五十米。   三十。   十五。   五。   “咚”地一声,闻奚撞开了门。   三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他面前,眼神迷茫无光,和外面那些人一模一样。黎湘握着一把水果刀朝一动不动的闻奚靠近。   闻奚认得,那是用来切生日蛋糕的那一把。   他苍白干涸的唇角扯动:“你们也是来杀我的吗?”   无人应答。   为什么。   闻奚呆立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   在黎湘的手碰到他的肩膀时,他甚至都没有想避开。   直到他听见血肉模糊的一声出现在他身后。   黎湘将血淋淋的刀锋从尾随闻奚而来的一个家伙身上抽出来,然后迅速将闻奚拉进室内,重新关好门。   寒冷的风雪也被拦在了屋外。   水果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明亮的光线不知来自哪里,但让室内更像一个晴朗的白天。一个不起眼的,某年某个夏天的白昼。   黎湘捧着他的脸,笑意温柔地呼唤:“小奚。”   她的眼里微含泪光,语气哽咽却坚定:“是时候该醒了。”   闻奚的目光经过她美丽年轻的脸庞,闻骁烽揽着她的肩,对闻奚咧开嘴。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口大白牙,和闻藻一模一样。   年幼的小女孩抱着兔子耳罩,从黎湘身后冒出脑袋。   闻奚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不想。”   “小奚,”黎湘温柔地注视着他,“这不是真实的世界,你还有很多要去做的事。你不能停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闻奚执拗地问。他一路上都抓着那把冰冷的短刃,忍不住摩挲刀柄。   黎湘说:“因为还有人在等你。”   复杂的悲伤一点一点地充斥着酸胀的心脏,仿佛要将那一团跳动的血肉撑开。   闻奚一直看着她。良久,才轻声说:“我上一次见到你,就是这个时候。”   那是他第一次出城参加调查小组的任务,那一年他十三岁。离开家的那一天,黎湘和闻藻一起送他到警戒线,祝他有一趟愉快的旅途。   那是一个很简单很安全的任务,收获颇丰。只是回程的时候吉普车半途抛锚,时间比预估的长了三天。   等他再回到据点时,等待他的只有可怕的一幕。   他甚至都不记得闻骁烽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了——老爸出任务的时间比他更早,回来得甚至比他晚两个钟头。   但他因为年纪太小,在遭遇极端刺激后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因此被强行带到监测站,并没有和闻骁烽见上最后一面。   此时,面前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爽朗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一些。”   “说得好像你很负责一样。”闻奚反驳道。   “我不是个负责的父亲,小奚,”闻骁烽的声音渐低,无奈地自嘲,“我也有偶尔失去勇气的时候。”   闻奚说:“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们说,在那之前,你亲手解决了那群污染物。”   闻骁烽朝他眨了眨左眼:“总之,我们永远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是这个梦境的主宰,至少在这里,你能做到所有的事,选择权只在你自己。”   阳光仍然明亮,然而闻骁烽的颈部却慢慢出现了一道致命的伤口。红色顺着他的指尖蔓延到黎湘的衣衫。   她的外表也渐渐变化,回到了那一晚,被鼠群啃噬后的模样。她柔声说:“小奚,你要好好活下去,长命百岁。”   他们温柔地注视着闻奚,如同许多年前一样。   “哥哥,”火焰马尾的小女孩拉住他的手摇晃,“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闻奚蹲下身,女孩柔软冰冷的手摸着他的脸庞,露出兴奋的笑容。她悄悄地在他耳边说:“我发现小陆哥哥不喜欢喝粥。”   闻奚愣了一下。   闻藻朝他使眼色:“那个,那个东西喜欢。”   闻奚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小声说:“这可不能告诉别人。”   小女孩扭扭身子,红色的马尾一晃一晃的。她正色道:“我还有一个秘密。”   “我听着。”   “我想快快长大,是因为我想保护你,保护爸爸妈妈。”   闻奚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没关系的,”闻藻亲了他的脸颊一口,音色天真烂漫,像夏天的星光,“我不怪你,哥哥。”   她渐渐也变成了那副模样,漂亮的脸蛋和小裙子模糊不堪,烈焰般的头发垂在颈边。   闻奚轻柔而坚定地抱住了她。   ……   阳光铺满草地,小提琴悠扬的调子随着一个接近的脚步声而停下。   “陆见深”放下琴,露出微笑:“你来了,闻奚。”   他似乎等了很久,白色桌布上摆着一只已经空了的红酒瓶。此时,他颇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会受点伤。看来那些东西太没用了。”   闻奚瞧他那一身黑白西装十分碍眼,嗤笑道:“你先搞清楚,这是在我的梦里。”   那个鬼东西顿足片刻,宽容道:“是我小看你了。”   “说说吧,”闻奚随意拉开一张椅子,双脚往桌台一搭,“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没有说话,反而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酒。   闻奚说:“既然是我做梦,那么梦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见过,每一个地点我都记得。可是我没有见过你,周四。”   被揭穿的人抬眼,笑容惊喜:“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闻奚好奇道:“为什么不用你真实的样子?”   周四仍然保持着“陆见深”的外表,大言不惭:“我以为你喜欢这张脸。既然要一起生活,那当然要用你喜欢的方式。”   闻奚说:“什么生活?”   周四张开双臂,语气激动:“就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度过愉快美好的时光,直到一切的尽头。你不是一直想要这样吗?”   闻奚:“现在不想要了。”   周四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在靠近的过程中,他变回了那个戴眼镜的羸弱研究员,然后朝闻奚伸出手。   他的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狂热,声音有股诡异的厚重:“我们可以一起成为比一切都更高的存在,当这个世界的造物主。”   “你也做梦了?”闻奚没忍住。   但周四并没有理会他的讥讽,而是继续用那充满蛊惑的语气:“不止在这里,我是指,也可以在那个真实的世界。无论在哪,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白色的手套摊开手心,郑重地邀请闻奚。   闻奚的手指越过他,捡起那把短刀,随意把玩。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醒吗?”   周四疑惑地猜测:“因为比起夜晚,你更喜欢一个充满光亮的世界?”   闻奚叹了口气:“倒也没说错。”   周四神情一喜,笑容尚未跃上嘴角,忽然听见一声闷响。他迟疑地低下头,只见白色的衬衣上多出了一个血窟窿。   露出的刀尖却不是闻奚的刀。闻奚正悠然自得地坐在他面前。   那是……是原本被周四蛊惑的人群。他们突然出现在周四身旁,就像饿鬼找到的一块肥肉,如潮水般扑上前去。   “但这不是原因。”闻奚手上的短刀转了一圈。   停下的那一刻,周四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什么凭空贯穿。他瞪大眼睛,怒不可遏地看着闻奚,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你搞清楚,这是我的梦。所以理论上,这个梦中发生过一切我都知道。”闻奚懒散地坐在原地,眼神变暗。   数道模糊的声音同时发生。   “这里的空间、时间都由我操控。”   周四的神情一滞。   “所以,你捅了他几刀来着?”   闻奚的身影忽然离周四很远。   周四睁开眼,被失去神智的人群按住手脚。   “是思维迷宫……原来你是利用这个,”周四无法挣扎,在血肉恢复的痛苦中艰难呼吸,却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我明白了,闻奚,我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暴雨忽至。   闻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什么选择,他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四惨白的嘴角浮起最后一个笑容:“……你想知道吗?闻奚,那就来找我吧。”   “我在森流城等你。”   -   梦貘花周围的光变弱了一些,随着紧绷的藤蔓散开,一个人影从花苞中脱落,砸在了小机器人搭了三天的花瓣堆上。   小机器人一转头,尖声大叫:“闹鬼啦!!!”   “啪。”   闻奚眼睛都没睁开,顺手把吵人的声音拍进土里。 第060章 第五夜 10   长夜幽深,梦貘花的微光渐渐衰败。它曾盛放的枝叶会随一地花瓣腐为万千尘埃。   直到一只小机器人从那些腐物中长出机械手,艰难地拨开灰烬。   在极轻的脚步靠近时,小机器人努力竖起中指。   陆见深揪住它的手指,从废墟中拔了出来。小机器人惊恐地瞪着他:“你怎么才回来?!你这狡猾的人类,都怪你——”   “他呢?”陆见深的语气紧迫。   小机器人后面的巨型梦貘花已然失去光泽,那些粗壮藤蔓原本包裹的位置空无一人。   它气得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看我又怎么样,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就一起烂在这儿吧!”   冰凉的机械音渐弱,以无声的口型收尾。   陆见深刚一起身,一道冷风划过。在他转身的同一瞬间,刀尖贴上颈动脉。只要再动分毫,银光便会直接没入他的皮肤。   “……你还在骗我!”闻奚的脸色苍白,喘息之际,紧握匕首的手指因长时间脱力而轻微颤动。   闻奚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剧烈的头疼让他的脑子一片混沌,完全是凭借着直觉出手——如果他还在梦中,那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闻奚,”陆见深轻声道,“没事了,这不是梦。”   他慢慢抬手,在感觉到迟疑后才轻缓地抹去闻奚嘴角渗出的血迹。   闻奚仍然保持着高度警惕。他轻轻嗅了嗅,眸色湿润,嗓音沙哑:“……真的是你?”   陆见深颔首时,摊开手掌。一枚冰凉的红色小圆片递到闻奚眼前。   梦境中的一些片段倏忽回闪,与此时幽静诡谲的异世界形成鲜明对比。但闻奚悬着的心骤然落地,绷紧的神经在瞬间溃散,引得整个人松懈瘫软,往前一倒。   刀尖落地时,陆见深平稳地捞住他,回答道:“是我。”   闻奚没什么力气,在感觉到陆见深收紧的手臂时,才慢慢恢复一些实感。好像有高处石壁的露水坠落时经过他的眼睛。   但那样用力的拥抱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闻奚右耳察觉到冰凉的触感,是陆见深将耳机放了进去。   “我什么时候把它都丢了?”闻奚的自嘲几近气音。   “在你们坠机的地方找到的,”陆见深扶着他依靠藤蔓坐下,递给他一个水壶,“慢点喝。”   水经过干哑已久的喉咙时会产生烧灼般的疼痛,只能慢慢地适应。闻奚像从异常漫长的睡眠中醒来,需要一些时间再次感受自己身体的存在。   “这什么水,怎么是咸的?”他忍不住嫌弃。   “外面的露水。南面的藤蔓有一格间隙,但人出不去。”陆见深说。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已经给闻奚喂过一些水和浆果液了。看他的状况,应该不会很难受。   “已经天亮了?我到底睡了多久?”   陆见深顿了顿,说:“快要日出了。”   闻奚一愣。他们是在上一个长夜来临时遇到那场风暴的,也就是说——   “一个半月了。”陆见深盯着他的眼睛。   闻奚迷茫地注视着周遭,无数猜测涌上心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儿。”   小机器人悄悄转过身,偷溜的步伐突然腾空,被闻奚一把薅到了面前。闻奚审视着它:“你说呢?”   小机器人浑身一抖,欲哭无泪:“粗鲁的人类!我就是个家政机器人而已!”   “现在很少有机器人了,”闻奚拍拍它的脸,“还是这么个……有自我意识的怪东西。”   小机器人争辩道:“因为我是典藏限量款!”   “行,方脑袋。”   “我有名字,我叫蛋卷!”   闻奚扭过头:“有点饿。”   一个蓝色的小罐头被陆见深打开了。经过特殊处理的鱼肉在此时显得无比鲜香,旁边还配有两块真正的蛋卷。这也是从飞行器的废墟中找出来的。   当着机器人眼巴巴的模样,闻奚大方地分了一块给陆见深。   陆见深简明扼要地将情况告诉闻奚。   离开雨泽之后,陆见深一直在荒野,他观察到一些正在聚集的污染生物。在跟随它们的路上,蛋卷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污染时代后,像这样仍在自主运作的机器人很少见。他决定搞清楚它的状况。他一路尾随蛋卷,直到经过这一带。   “这是你单方面的说辞!什么尾随,你是在追杀我这个可怜的小东西。”蛋卷陷入崩溃。   这是一座覆满怪异植被的岛屿,通过庞大的植物与陆地相连。梦貘树大致位于岛屿中央,繁茂的枝叶都在污染过程中慢慢变异。路过的人会被卷入为其量身营造的梦境,在沉溺中慢慢被梦貘花吞噬。   蛋卷清了清嗓子:“总之,这棵梦貘树实在是太大了,也不知道是它靠吸食生命活下来的,还是它养活了一堆寄生虫。”   方脑袋三百六十度旋转一圈,接着道:“反正都是最最好的美梦,满足一个人类这辈子最大的愿望。用你们的话来说,也是功德一件,不亏。对了,会说话的人类,你梦见什么了?你刚才醒来坐那里一动不动,恋恋不舍,我都以为你哭了。”   空气瞬间岑寂,仿佛触碰了禁忌。   闻奚忽然勾起唇角,用手肘碰碰陆见深:“既然是美梦,那你梦见了什么?有我吗?”   陆见深一时沉默。   小机器人选择果断揭穿他:“他才没有梦呢。他还非要去你的梦里找你,差点死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地上这一片,大蠢货哈哈哈哈哈哈!”   干涸的血迹被残落的花瓣盖住,再被鞋尖拨开。   蛋卷的笑声变得有些不合时宜:“不好笑吗?”   忽然,闻奚慢慢地跟着它笑出声,嘴角几乎合不拢。因为太剧烈的起伏而引起咳嗽。   “咳咳咳咳——等一下,”闻奚歪头凝视着陆见深,像听见一个笑话,“那个被捅了十几刀的家伙,还真的是你啊?”   他还以为只是个幻觉。   陆见深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等他们都笑够了,才说:“那天晚上,我见到你了。一个,以前的你。”   十三岁的闻奚站在他面前,以假乱真。哪怕是一瞬间的晃神,也足够致命。   闻奚微怔,回过神后的笑容却更加真情实意:“没关系,我帮你报仇了。”   陆见深却忽然神色一凝:“什么?”   闻奚细细描绘了一番自己在梦境结束时的优异表现,颇为骄傲地扬起头:“我也没想到,思维迷宫还可以这么调用。还好,在我自己的梦里,我简直是无敌的!就是不知道森流城是个什么地方,听着怪耳熟的。”   陆见深说:“是一座古老的废墟。”   闻奚没有在意,可能是在哪一本书中读到过。   蛋卷捧着八卦的小方脸,好奇地打探:“所以,那个家伙变成哑巴瓜子的样子和你一起?那你是怎么识破的?”   闻奚低笑一声:“因为他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他愿意一直和我呆在那里。”   蛋卷恍然大悟:“你才不要和一个哑巴瓜子一起过呢。”   闻奚置若罔闻,静静地看着陆见深。那双淬过冰雪的眼眸映出一点微光,随着闻奚接下来的话而出现裂痕。   “我做梦都期望你和我说那样的话,但你不会。因为你是个讨厌的家伙。”   戏谑的语气落在陆见深的眼中,悄然无痕地蒸发。他安静地接住了闻奚的憎恶与几不可见的委屈。   闻奚枕着坚硬的藤蔓,不再看他。那些真假掺半的笑意慢慢模糊,露出复杂深重的一角:“我曾经期望那样的生活。”   “我知道。”陆见深说。   “也就是说,”蛋卷认真分析道,“你早就知道那是个梦啰?那你为什么不早点醒来?”   梦貘花的本意是造梦,并非强制吞噬生命。只要梦主有强烈的自我意愿,便会自然苏醒。   闻奚的眼尾上挑,悠悠道:“知道这是个梦,和愿不愿意醒过来,是两件事。”   蛋卷:“你可是真是个复杂的脑袋。”   “不对,”陆见深的神情却变得冷肃,“你不会梦见你自己,更不会梦见你从未认识的人。”   蛋卷被提醒了,连忙附和:“对喔,你梦里的大反派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闻奚摇头。   他已经记不得那个家伙的长相了。但那种很讨人厌的阴森目光倒是历历在目。   唯一奇怪的是,那个家伙看上去可以控制一切,却除了他的家人。   蛋卷言之凿凿:“因为在你的梦中,他们也永远爱你啊。”   那些被幻想出来的人,和他们确定的爱,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会改变。   “是么。”闻奚轻轻扯开嘴角,手指无意识地抓住藤蔓。带刺的根茎会划过他的掌心,细密的疼痛令他不再回忆梦中的一切。   他下意识地触碰右耳,却被陆见深抓住手腕。   “先休息。”陆见深放开他。   闻奚依言点头,视线跟着陆见深走。他注意到陆见深黑色的衣服深了一片,大概也是血迹。   他慢吞吞地吃干净罐头,中途喉咙腥甜,吐了一次。陆见深找来了另一壶露水,就呆在旁边盯着他喝。   过了一会儿,闻奚再次累得眼皮打架。但他不敢睡。就算是偶尔睡着,也会不时惊醒。   还好陆见深就在他身旁,寸步不离地待着。   “睡吧,我会叫醒你。”陆见深察觉到他的担忧。   闻奚滑至他肩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他知道陆见深暂时不会离开。   一阵漫长踏实的睡眠后,闻奚被陆见深叫醒。   轻微的地震摇落了破败枝叶,露出轻微反光的亮色。   小机器人蛋卷飞快地滚过去,却发现那并不是它的同类——那一截冰冷的机械联通着这周围梦貘花的根茎,如同一根细长柔软的管道,一直通往某个秘境深处。   ——危险机械!   闻奚眯起眼睛,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头森狼。   植物类的污染变异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异常……更何况是在这个时间点。   他和陆见深对视一眼,立刻顺着那段机械根茎往前走。不同于其他地方坚硬如铁的骨墙和藤蔓,它引领着他们来到了一个狭窄的走道入口。   陆见深割开掌心,将拦路的藤蔓引开。   过道并不深,尽头处是往下的爬梯。五米之下,一扇重型防火门挡住去路。耗电的密码锁仍在运作。   蛋卷一眼认出:“这也是九章路工厂的产物!通用密码,1111。”   闻奚摁着它输入密码,大门向两侧撤开。   护栏之下,白色的灯光从近到远依次亮起,如同森然冷气,照见了藤蔓盘旋成壮观整齐的模样。无数透明舱被包裹其间,像一颗一颗易碎的浆果,为藤蔓汲取生命的来源。   远处,一枚“果核”似的晶体悬浮半空,静静地凝视着不被邀请的到访者。 第061章 第六夜 01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闻奚朝陆见深微微点头,知道对方也记得羽蛇基地的场景。那枚银蓝的“果核”宛如全视之眼,在高处与他们对望。   “这里也和深域系统有关系?”闻奚疑惑道。   陆见深望着那些纠缠的藤蔓,往前走去:“只是一个备份基地。”   他们顺着金属楼梯往下走去。蛋卷把自己滚成一个机械球,缠在闻奚裤脚。   这处空间位于梦貘树的下方,那些粗壮的藤蔓都是这棵老树的根茎。它们无限生长,盘根错节。在外部却完全无法窥见它的全貌。   那些透明舱体错落其间,起码有数百个。然而半数都已经蒙上灰尘。   “快看,这个人还活着。”闻奚停在一只透明舱前。   舱内的人浸在蓝色的营养液中,面容年轻,双手置于胸前,神情舒缓,像沉浸在一场温柔的梦里。他的皮肤被泡得发皱,一根管道从鼻腔连通至舱体。   透明舱背后,一条细长的根茎呈半透明状,蓝色的树液在缓慢流动。   舱前玻璃贴着一枚濡湿的标签,依稀能辨认。   [姓名:菲诺   年龄:17   所属基地:漂浮岛   进入休眠舱时间:2159年6月1日17:48   预计苏醒时间:无   备注:请勿打扰]   备注下方有一行手写小字:“如有后来者,请查阅漂浮岛基地日志。”   在菲诺周围的休眠舱也基本类似。他们看起来都还活着,进入休眠的年龄也都在12到25之间。   闻奚的视线慢慢经过那些青涩却苍老的脸庞,念道:“漂浮岛……是个什么地方?”   “我知道,”蛋卷从机械球中钻出一个方脑袋,“顾名思义,漂浮岛就是一个漂浮的岛!它随着洋流和季风在海上不断地漂啊漂的,应该也是一个旅游景点吧,但似乎不太有名,连我都没有听说过——”   陆见深说:“这里是一个实验基地。”   蛋卷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和你打赌,肯定是一个旅游……哎呀,那是什么东西?”   不远处,浮空的“果核”下方,一排超算设备静静地伫立着。它们不及羽蛇基地深域部那么壮观,反而蒙着一层厚重的灰尘。   最前方的设备台在闻奚按下启动键后缓慢亮起,唯一可选择账户名为“漂浮岛日志”。   闻奚迟疑了两秒,选择确认。   悬浮的果核开始微弱地闪烁,像轻柔眨眼,抖落簌簌银光。设备启动的嗡鸣在巨大而有限的空间中传出回音。   虚拟屏幕逐渐展现在二人(和蛋卷)眼前。   一个身着实验服的年轻女性抱着一叠资料,望着他们微笑:“也不知道是谁能看见,但总之,我们决定让实验室值班员记录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们好,陌生人,我是姚敬姝,来自漂浮岛基地。今天是2159年4月1日,轮到我值日。”   “阿姝!”一个金色头发的少年从旁边冒出,兴致勃勃,“你的新发圈真好看,衬得你更漂亮了!”   姚敬姝不很耐烦:“捣蛋鬼,你上一边玩去。”   “我不……我要跟着你。”   “嘘!”姚敬姝一时慌乱地捂住他的嘴,“菲诺,你小声点。已经开始录了!”   “真的?”菲诺一时惊喜,猛地亲了她的侧脸一下。   姚敬姝愣了几秒,等菲诺跑远了才回过神。她气定神闲地伸出右手,将镜头引入洁白无尘的实验间。   “漂浮岛在污染时代前是一座秘密研发基地,主要从事人类外太空环境适应工程。因此,漂浮岛模拟了一切可能的生态——我们有农田种植,森林培育,建筑物,潮汐,无菌环境,无氧实验室,以及危机性休眠……我们按照洋流漂浮在广阔的海洋中,尽量降低对人类社会的影响。”   “或许你们知道,2139的小行星撞击事件距今已经二十年。在这期间,我们始终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络。这座岛成为了庇佑我们的地方。我们将它命名为漂浮岛基地。”   姚敬姝的身后出现了一大片休眠舱,数位工作者朝镜头打招呼。   “快看,我们的休眠舱实验仍在稳步前行中,比远航计划的冷冻舱更为安全节能,还可以实现与梦貘花的联通。噢对了,漂浮岛从建立之初便拥有一个独立运行的深域系统,和外部的大数据池只有单向连接。多亏了主脑宙斯的指导,我们才能进展得如此之快。”   不远处,一个大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 ^]   姚敬姝的眼神一变:“菲诺,你在干什么?别在系统主脑旁边喝水!”   视频一黑,镜头切换到下一个日期和下一个值班人员。他们相继为漂浮岛基地的各个部分和生产运作进行了详细的讲述。   的确如姚敬姝所说,这个基地实现了高度自给自足,并且拥有先进的科技,让岛上的所有人都生活在安全、干净、有序的生活中。   但同时,囿于有限的资源,他们必须更加小心地进行调度与分配。   直到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出现。他身着实验室的白色套装,有一副绿色的眼镜,年迈的神情充满忧心。   “你们好,我是万那泽阿博士。今天是2159年4月30日,轮到我值日。我的同事们应该已经带你们走遍了基地的角落,那么我应该讲一些不一样的事。”   他所处的环境是一间单人办公室,门窗紧闭。   “根据我们独立的深域系统分支报告,外部世界一直失联的原因在于深域系统已经全面关闭。在这种情况下,宙斯建议我们打开双向连接通道,扩大搜索范围,争取尽快确认人类现状。因此,我们在一周前开启了联络通讯。但很可惜,至今没有任何回应。”   “基地实验舱培养的那一棵梦貘树已经在变异了。随着污染数值上升,它的体积也越来越大。有人开玩笑说,如果真到了最后关头,我们也可以在梦境中过完这一生。我担心这样的想法将会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   “漂浮岛基地一直以来都像一座象牙塔。我们不知道外面的状况,并且十分担忧——或许是因为宙斯的预测,或者贫乏的资源,越来越多的人产生了非常悲观的情绪。就连我有时候也认为,我们应该放弃如何生存,反而决定该如何死亡。”   敲门声响起,一个青涩的声音在门外激动不已:“泽阿博士,我们收到信号回应了!”   ……   下一个值日视频间隔了两周。   一个神情严肃的女人微微颔首:“在未来的人,早上好,我是徐。很抱歉,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在过去的两周内,漂浮岛朝着有信号回应的方向前进,却意外遭遇鸟类污染生物的攻击,导致燃料泄露。   “更糟糕的是,我们即将在近海搁浅。没有人知道在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希望那是我们的同类。在宙斯主脑的建议下,我们计划让一部分人留在漂浮岛,进入休眠,在最坏的情况下为人类保存火种。另一部分人则前往探索未知的大陆。我会成为探索者之一。”   ……   “今天是5月31日,你们好,我是菲诺。”神采飞扬的少年举起镜头,录下周围忙碌的人影。   而最令人瞩目的,是实验室中央那一棵拔地而起的大树。它突破了玻璃顶,有着异常雄壮的躯干和茂密的枝叶,灯笼似的花团像装饰吊坠,散发着浅光。   “看不出来吧,短短几个月,这棵梦貘树已经长这么大了!”菲诺伸手比划道,“但很可惜,在泽阿博士和徐他们离开后,深域系统也出现了未知故障进入休眠。主脑不再回应我们的问题。老实说,这时候我多希望有一个资历深的年长者知道怎么修。可是他们说,我们会休息很多年,所以只有年轻人能留下。”   在他的拍摄画面中,姚敬姝正在进入休眠舱。她将身体浸泡在营养液中,对着镜头笑道:“菲诺,你别忘了录下我们准备好的东西。在系统主脑下方的收纳盒中,是所有漂浮岛基地的研究材料,还有一份所有人的名单。希望这些能够帮助到你们。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期望与你们见面。”   菲诺与她轻轻拥抱:“那么,晚安啦,我们苏醒后再见!”   “晚安,我的朋友。”姚敬姝悄悄将一枚发圈塞入他的裤兜。   菲诺的镜头一直对准着她,直到舱体封闭,数值显示正常。   “晚安,阿姝。”他轻声说。   这是漂浮岛日志的最后一句话。   ……   蛋卷伸开双臂,为了让自己的视野更开阔一些,手脚并用地爬上一个早已灰败的休眠舱。   厚重的灰尘让标签变得模糊,但依稀能辨别出“姚敬姝”三个字。   蛋卷不敢往里看,慢吞吞地站起身,想找片软和的叶子擦去机械手指的灰泥。   有叶子的地方很高,需要它顺着这一枚休眠舱慢慢往高处爬一段。   难怪,小机器人心想,这个休眠舱连接的是一节异常坚硬的根茎——更准确地描述,它已经半机械化了。那些原本的细小绒毛渐渐生长为钢刺,让柔软的根茎变得坚固,阻断了树液的输送。   它顺着坚硬的根茎继续往上爬了两步,却突然四肢停下,方脑袋一动也不敢动。   如果它能够呼吸的话,那么此刻也一定是紧张地屏气。   不远处,那一枚银蓝的“果核”之下,闻奚从地面暗格翻出一个坚不可摧的匣子。这六面体完全没有开合的痕迹。   “看来只能带回去给科学部了。”闻奚把匣子递给陆见深,然而后者却没有接。   闻奚恍然:“我想起来了,你已经被流放了。既然如此,这东西留着也没用。”   他随手一抛,匣子滚落在地,掷出清响。   “闻奚。”   “打住,别用这种语气喊我,”闻奚似笑非笑地走近一步,“忘记和你说了,我来之前就决定好,再见面的时候我会杀了你。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走,那我可能考虑再宽限你几天。”   陆见深看着逼近的刀尖,却没有避开。   “闻奚,”洌如寒潭的眼眸生出迟钝的疑惑,“你是,专门来找我的?”   闻奚慢悠悠地点头:“本来我还挺遗憾的,临死之前都完不成心愿。看来老天待我不薄,总要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把握住的话,那就是我的问题了。”   冰冷的手握住闻奚的手指,贴近刀刃的部分淌下殷红。   陆见深看着他:“为什么?”   哪怕是叛离队伍、卷入风暴、随着飞行器坠毁……也不回头吗?   “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清楚?”闻奚反问道。他身体尚且虚弱,姿态格外松弛懒散。   陆见深轻轻垂眸,那双清冷的眼睛缓缓浮出复杂情绪。他低声道:“是你不明白。”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   闻奚稍一蹙眉,却见陆见深的脸色突变,直接攥着他的手腕将二人从“果核”下方甩了出去。   轰然巨响将闻奚刚才所在的位置砸出了一道坑。机械碰撞的声音在空寂中格外幽森诡异。   只见一簇梦貘花从高处的藤蔓坠下,它的周身有大半都是冰冷的机械形态。黑绿的黏液从它的“花瓣”间渗出。   “救命!!!”蛋卷在后方大喊。   小机器人朝二人的方向拼命狂奔,身后正追着另一朵银黑的变异梦貘花。   它们一前一后夹击而来。   “该死,这些愚蠢的植物要么不变,要么异常疯狂,”闻奚骂道,“这玩意儿的脑袋在花蕊中,那可不好张开。”   梦貘花的花蕊全是一片钢针,密密麻麻,戳断了周遭的休眠舱。   陆见深闪身避开攻击,提醒闻奚:“从下面。”   既然正的不行,那就反着来。   充满钢针短刺的茎叶划过手臂时,还真疼得闻奚一个皱眉。这不是他们手中的冷兵器好对付的东西。   不过陆见深是正确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造物主。再厉害的危险机械污染物,也有脆弱的地方。   “花朵根茎连接的地方!”闻奚很快注意到。   但匕首很难近身。   闻奚一个侧身翻滚在地,顺便掀飞了蛋卷:“抓住!”   蛋卷在抛物线中茫然无助:“我抓什么……住!”   它一手四肢,竟然刚好牢牢地抱紧了其中一朵梦貘花的根茎。   诶……蛋卷发现,这一部分竟然是软的!   它望向闻奚充满期望和肯定的双眼,瑟瑟发抖:“我是个家政机器人,没有攻击武器。”   闻奚大失所望:“他们怎么不给你装个安保系统?”   “我……”蛋卷的眼睛忽然一亮,机械手合成了一把水果刀,然后稳稳地往上——没碰到,它差点被甩飞!   “抓牢了,”闻奚冷声提醒,然后朝陆见深喊道:“你先撑住!”   陆见深正与另一朵梦貘花缠斗,闻声提快了速度。   闻奚抓住藤蔓将整个人往上一荡,攀住高处的落脚点。   果然,这枚果核与羽蛇基地的那玩意儿构造是一致的。乍一看像是完全悬空,但实际上是由无数透明细线吊起来的。   闻奚反手抓牢匕首,斩开那团细线。   “好了吗?我快不行了!”蛋卷往上戳了两刀——好在它身形弱小,那梦貘花的叶瓣够不到它。但这样冷不丁的攻击让梦貘花逐渐陷入狂暴。   陆见深的衣衫多了几道血口子,但他状若不觉,冷静地避开致命攻势,反身回击。他的速度很快,容易给变异的机械花团造成错觉。   闻奚从高处喊道:“倒数三秒!”   两团梦貘花将陆见深围堵,蓄势待发。它们等待着陆见深的迟疑,然后从两个不同的方向猛地撞向他!   机械主脑摇摇欲坠,在最后一股细线被截断时轰然坠落!   一声巨响后,闻奚确认那枚巨型果核准确无误地撞碎了两团交缠的梦貘花。   “陆见深!”闻奚立刻放开手,从高处跳落。他的身体还未恢复,猛地一下撞击让膝盖有些脱力。   幸好,陆见深没出什么事。只不过是一截扎穿小臂的钢针,被他面不改色地抽了出来。   闻奚正要去扶他,却听陆见深喝道:“小心!”   他不知道陆见深是怎么朝他扑过来的,或许比骤起的冷风更快,猛地撞开了他。   上方的穹顶“轰”地一瞬塌落,压碎了高高扬起的梦貘花根茎。黎明前金色的流光随之泻下。   闻奚怔在原地。   他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陆见深下方淌来,沾湿了他的衣袖和头发。   梦貘花的根茎生生压碎了一条断腿。   “陆……”闻奚错愕迷茫地朝他爬过去,却浑身颤抖,连完整的音节都费力极了。   陆见深坐在血泊中,微弱的天光映入那双沉默清冽的眼睛。他伸手想要触碰左腿,却只碰到了那所剩无几的模糊血肉。   他的侧颈也有一道细长的划痕,殷红汩汩冒出,流经胸口,淌了满怀。   但他安静地任由一切发生,平和地接受了这一切。他朝闻奚轻轻摇头。   闻奚停在原地。   两分钟后,他茫然的视线再次有了聚焦。他清晰地看见陆见深颈部的那道伤口竟然干涸了。再没有多余的血渗出。   金色的光线缓慢经过他的身体,随着早霞而生的强烈辐射却没有伤害他。断截的左腿在残破泥泞之中竟然又一点一点地生长了回来——即便很缓慢,却犹如新生。   破晓照血泊如镜,映出那双洌雪似的眼眸。陆见深平静而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如同一个陌生的怪物。   “你现在看清楚了吗?” 第062章 第六夜 02   晨曦缓慢地流泻。   陆见深背靠着那堆废墟,静谧诡谲的光点途径他的头发与皮肤,勾勒出真实的轮廓。   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但却什么都发生了。   闻奚努力支撑起身体,朝他靠近一步。   “……别过来。”陆见深语气疲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闻奚盯着他已经完好无损的身体,困惑与不安强行拽回了清醒的意识,“你是被什么污染素影响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光点从陆见深的指间泄露,降落在尚未干涸的血泊。   “我不知道。我确认过,我没有携带任何污染素,也不会感染别人。”   “是在你出城后的这段时间吗,你接触过什么?”闻奚急切地追问。   但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些细节。   在沙舟基地的时候,他以为陆见深受了一些严重的刀伤,再去察看时却又只剩下一道伤口,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闻奚自言自语道:“不是我看错了,流了那么多血……是因为你自己愈合了。你果然当时骗了我!”   陆见深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他对陆见深阻拦的眼神视若无睹,自顾自地靠近他,喉咙发出低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   他摇摇晃晃地走来,跌坐在那一团污血之中,若无其事地眨眼:“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以凡人血肉之躯,怎么与污染物有一战之力?”   陆见深定定地看着他。   闻奚好奇地戳了一下那截新生的腿,漂亮的肌肉线条,像是天生完美的作品。他抬起下巴,懒散从容:“如果你和那些东西一样,迟早要变异、膨胀、爆发……那我们也可以一起选择如何面对死亡。”   陆见深似乎出乎意料。他眸中薄雪被暮色消融,沉入长夜。嗓音充满不解:“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执着。”   “因为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有关系。”闻奚说。   他抬起手,想抹去陆见深颊边的血迹。   “我时常会梦见那一天,我看见那些啮齿类污染生物在吞噬我的亲人。我一度以为只要杀掉那些东西,所有的,这一切噩梦都会结束。但如果不是呢?如果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那还有意义吗?”闻奚再次问道。   他听见陆见深的沉默,就像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你见过我的梦。我们可以找一个很远的地方,像梦里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反正能活到一起毁灭的那一天,也算是一辈子。哪怕只有一个月,一个小时,一分钟,我也算真正活过一次。”   “闻奚。”陆见深捏住他微微颤抖的手。   雨水坠落在闻奚的睫毛,沾湿了泛红的眼角。他注视着陆见深:“我不在乎那个残酷的未来,我只在乎现在。至少我不会又一次失去你。”   雨水洗去散漫的笑意,露出执拗而哀恸的情绪。   是那样深重的一瞬间,打碎了长久以来岌岌可危的表象,让真实更荒诞。   闻奚盯着他苍白干涸的嘴唇,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主动亲了上去。他想,他非得拖着陆见深一直到地狱不可。   他毫无章法,不管不顾,只想让这个人属于自己,沾上自己的气息。   一只手捏住他的后颈,温和又不容置疑地将他带到更近的位置。近得能听见加重的呼吸刮过皮肤纹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扫过每一寸血肉、骨骼、神经。   那样剧烈的亲吻让闻奚终于有了释放的空间。在窒.息到仿佛溺水的过程中,好像他长久以来的不甘和不堪都被看见,被原谅,被抚慰。   “呼吸。”陆见深亲掉他唇上血迹,唇角安抚般地碰触他的鼻尖。   额头相贴时,闻奚听见喘.息和心跳,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   扶在闻奚后颈的手慢慢松开,陆见深低声唤他:“闻奚。”   闻奚扯扯嘴角,明白了:“你还是不会和我一起走。”   “一切都会结束的,”陆见深的眼神变得坚定,“我会找到这一切的源头。”   闻奚冷笑道:“你是什么自大狂,有拯救世界的病吗?!你还是不明白,那一天还很远。”   陆见深望着长夜冷雨,低声道:“人类会坚持到那一天的。你也会。”   他收回目光,悬空的手像是要触碰闻奚的脸,但最终只是拂掉了他肩头的泥灰。   陆见深还想说什么时,眼神停在闻奚身后的那片休眠舱之间。   “谁?”   闻奚转过头,只见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破败的休眠舱旁钻出来。   “报告,”科斯卡主动敬礼,“我刚才是准备主动打招呼的!”   李昂扶稳变色眼镜:“打什么招呼,别坏人家好事。队长,你们可以继续啊,我们就当没见过。”   萧南枝嫌弃地瞥了李昂一眼,快速整理好凌乱的头发。   他们三个看上去除了有些狼狈之外简直完好无损得令人意外。   “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昂朝闻奚的方向手背一推,“你肯定是马上就要来找我们仨了结果被审判官半途截住了,我知道的,不用解释。”   闻奚沉默了两秒,决定忽略将他们抛到脑后这件事。他借着陆见深的手臂站起身,转移话题:“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他们往二人的方向走来,时不时停下手舞足蹈地比划。   科斯卡自豪地挺起脸:“不就是做梦么,我可是第一个醒过来的。那在梦里,我姥都不打麻将了,姥爷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居然是甜的!简直错漏百出!”   “我发现我不晕血了,”李昂神情遗憾,“而且我爸妈居然不骂我废物——那种感觉实在是,太不习惯了。我浑身不舒服,一个翻身,就醒过来了。好在咱们三个挨在一块儿。”   萧南枝听到他俩的话,微微垂下眸,神色复杂:“其实我还挺喜欢那个梦的,好像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但我不能在那儿停留太久啦,外公他还在等我回家。”   那样简单的愿望也是唯一的。   科斯卡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朝闻奚大声喊:“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样的梦?”   他走在最前面,在距离那堆废墟十米处的时候,却被一颗从天而降的子弹拦住了去路。   流弹击碎了一只破烂的休眠舱,蓝绿色的液体流淌至三人脚下。   粗大的藤蔓高处出现了一个破洞,红发的少女扛着一把狙击枪,从阴影中露出身形。   “早早?你怎么来啦,快下来,”萧南枝惊喜地招手,“是一队的人到了吗,你们是专门来营救我们的?”   早早的视线紧盯着闻奚的方向,慢慢往下移动:“我们在很远的地方找到一本笔记,那个实验员画了梦貘树的素描。我们根据图案沿途找来,没想到……你们在这里。”   科斯卡激动不已:“那太好了,咱们可以搭上顺风车喽。”   “别动!”早早厉声喝道。   科斯卡迈出的腿停在半空中,不明所以。   早早望着尽头处二人的身影,眼中交织着困惑、失望与恐惧……而这些情绪最终都化为低沉的恨意。她举起枪,语气冷漠:“我都看见了。”   李昂小声嘀咕:“不至于吧,人亲一个怎么了。真是粉丝头子也不能这么激动啊。”   不远处,闻奚往前一步,挡在陆见深面前。   “你让开!”早早大吼时,眼眶红得厉害,“我亲眼看见了,他就是个怪物!人类……人类怎么可能有那样的自愈速度!他一定是因为某种污染素变异了!”   科斯卡一愣,和同样发懵的两人面面相觑。   早早停在他们上方,声音因为抑制而发抖:“难怪……怎么可能有人能毫发无损地独自从污染环内出来,能安然无恙地经过污染物聚集地,还能单独在外面生存这么久?如果,如果他根本不是人,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早早,你在说什么?”萧南枝盯紧她的手指。   但早早毫不犹豫地朝前方开了一枪。   子弹准确地穿过陆见深的手臂,发出血肉模糊的闷响。血流汩汩而下。   “你疯了吗!”闻奚心脏一沉,慌忙之中被陆见深抓住手。陆见深半靠着他,摇了摇头。   李昂他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在原地,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们自己看。”早早死死地盯着陆见深的手臂。   被子弹穿过的位置仍在涌出殷红,大量的失血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直到五分钟后,那个伤口停止了出血。   闻奚发现,这一次,他的愈合速度变得十分缓慢——但仍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在重新填补血肉。   他们都看见了。   早早再次举起枪,对准陆见深:“六年前,我和迟迟所在幸存点遭遇兽类污染物袭击。我的亲人在逃亡过程中先后被爆发期的感染者杀害。我们躲藏在最隐蔽的地方,等待死亡。幸好你来了。是你不顾危险,把我们一路带回雨泽基地的。”   “……早早。”陆见深叫她。   “不要喊我的名字!”她近乎崩溃,极致的怒意冲破一切,“你知道我有多恨那些东西吗?如果我早知道你也……你……我宁愿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科斯卡惊恐而迟疑:“那……人类的身体也可以承受污染素变异吗?”   早早反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解释吗?污染素究竟是怎么变化的,谁也弄不清楚,万一他就是那个例外。他只是变异得比较慢,早晚有一天,也会和那些东西一样。”   “唔,这么说来,倒确实有可能,”李昂在脑海中搜索道,“是有一些有自愈能力的海洋类生物、变异的植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它们的污染素可能会将自愈传递给人类。但是……感染到死亡的周期只有缩短,没有变长的。”   他越说越小声,注意到萧南枝暗示的眼色。   早早冷漠地盯着陆见深:“就算现在没有变异和感染,也不代表以后不会发生。任何事都应该遏制在摇篮中,这是天问学院的第一课。”   “你想怎么样?”闻奚皱眉道。   早早动了一下枪口的位置,不再压抑阴沉的怒意:“你让开,这不关你的事。与其帮助他,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感染了。”   她扣紧板机,死死地注视着二人的方向。   “如果我不让呢?”闻奚扭动手腕,估算了一下距离。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闻奚,我必须要去确认一件事,”陆见深轻声耳语,“好好活着,保存好手链。”   “什么……”闻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同一时刻,一只麻醉剂快速注入早早的后颈。   李昂可怜地望着萧南枝:“这样真的不会被吊销执照吗?”   萧南枝轻轻一瞥:“反正你也没有。”   李昂:“!”   她鼓足勇气,谨慎地往废墟的方向靠近,停在距离陆见深三米远的地方。   “审判官,你别怪早早。我们都因为污染物失去过家人,她只是……觉得自己被信任很久的人背叛了。”   陆见深动作轻柔地放下闻奚,摇头道:“不怪她。”   “你和闻奚好像总是在救我们,”萧南枝的眼中泛起感激,话锋一转,“只不过这一次,我们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会放过任何污染物,但也不愿意误解未知的事。”   夜风从上空灌入,吹响了灰烬。   陆见深看着闻奚沉睡的面容,承诺道:“我会找到真相的。”   他捡起地上的匣子,扔给萧南枝,告诉她这是漂浮岛基地的信息。他的神情异常严肃:“另外,请你务必转告周维,计划c。”   科斯卡隔得老远竖起耳朵:“……什么东西?谁在c?”   李昂听见后方墙后,一队的搜索声逐渐靠近,于是朝萧南枝拼命打手势。他捏着注射器犹豫了几秒,决定给自己也来一针麻醉。 第063章 第六夜 03   黎明一队回城的消息成为了雨泽基地近来最令人瞩目的新闻。   据《雨泽晨报》报道,他们从漂浮岛基地成功营救二十七位幸存者,并将休眠舱与连接的梦貘树藤蔓全部带回。目前正在等待科学部调试唤醒程序。   后勤部长久以来的闲散平静差点被这桩事打破。   崔卢用开水泡开茶粉,深深地叹了口气:“二十七个人……我想了三天了,到底应该把他们往哪儿塞啊?上面还要求让他们最好住一起方便适应,M区?总不能去外城吧?”   “这不是重点,”他的同事捂住脑袋,陷入抓狂,“他们进入休眠的时候才十几二十岁,现在过去了整整四十年,出来还这么年轻!我的亲娘欸,怎么记录年龄?要不干脆加上40,直接拉高我们雨泽的平均寿命。”   崔卢在本子上勾勒一笔:“那还得设计一个适应性训练。”   “叮咚。”   一个短发的身影敲响后勤部门口装饰用的门铃。她身着麻利清爽的劲装,却用一顶异常宽大的帽子遮住半张脸。   “早啊各位,今日份的《雨泽晨报》,注意看头条。”她抛来一沓系紧的报纸。   崔卢懒懒瞥去,被标题吓得一个激灵,茶杯烫得手通红。   ——《末日审判?危险机械A型出现!》   配图是一张手绘的变异梦貘花。   “编的吧,”旁边同事仍然悠哉悠哉,“晨报竟然发这种谣言,真是没档次。”   那位分发报纸的女郎严肃地压低声音:“这都是一手消息,是采访黎明组部的人得来的,说不定马上会被销毁。怎么,你们不信?”   崔卢忽然打量起她:“你……你就是晨报的记者吧?你们之前那篇妖言惑众的稿子,对就是那篇《躺平派究竟可耻吗》,简直是无法无天。”   她一个转身,将名片拍在崔卢桌上:“我叫敏特,这两篇报道都出自我手。就算是人人喊打,我也立志做长夜的敲钟人!”   崔卢:“……谁给你的勇气?”   “噢对了,”敏特神神秘秘地低头,“你认识那个闻奚吗?我的线人说,他是最早预言危险机械的,甚至先于黎明组部的发现。你有办法接触到他吗?”   崔卢保持高度怀疑:“你的线人?”   ……   不出二十四小时,有关危险机械型污染物的消息传遍了雨泽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污染生物不仅进化出了机械躯体,还影响到了原本极少具有攻击性的植物。那么,究竟什么是安全的?   人心惶惶之余,有关“末日审判”的预言再次引发了街头巷尾的议论。绝望和恐惧成为基地的玻璃罩,奔走相告只会让群众的愈演愈烈,撞出一团回响。   与此同时,闻奚再次成为了风暴的中心。   C区医疗站的特殊住院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讨论他。   “……什么预言,就是他招来的!你们没有看《雨泽晨报》的一期特刊吗,经内部人士认证,他可以共感!这和黎明组部的小道消息一模一样。”   “什么?!难怪……他就是这么知道的?那岂不是也暴.露了咱们基地的情况?”   “我早说过,他就是个怪物……他和那个温漆就是一伙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们还记得吗,他一来基地就找陆见深。现在陆见深是流放了,他还呆在这里?不会是在给污染物做内应吧?”   “他怎么没死在外面!”   “都怪一队的人,还带他回来做什么,这也太让人害怕了。”   “不是疯子,就是怪物,总之应该处理掉他!”   ……   走廊上的声音清楚无误地传入病房内,闻奚也不恼,正饶有兴致地吃罐头。   他的单人间还有两位特别登记过的访客。   虞归抱着手,语气悠闲:“幸好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不然你连城门都进不了。噢,等等,你现在怕是一出病房门就会被人扔鼻涕。”   “不用等到出门,”周维将轮椅往后推,靠着墙,“没人给他饭盒里吐口水已经不错了。”   闻奚瞄一眼旁边的盒饭。周维的拐杖敲地,态度很差:“那是南枝亲自做的,没下毒。”   “你们不害怕吗?”闻奚塞满口腔,感觉今天的小鱼罐头不是很美味。   虞归和周维不约而同地嗤笑出声。   “就你?”   “开什么玩笑。”   闻奚:“?”   虞归说:“你只不过是比我们先见过危险机械类的污染物。我们飞行器能抵达的区域还不过这个世界的十分之一,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你能注意到这些消息,还活着带回到雨泽,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   “不一定,”周维脸上的皱纹在说话时一颤一颤的,“他狗嘴里没半个正经字,瞎猫碰上死耗子倒是胜率百分百。”   闻奚的勺子一顿:“所以你们是来?”   虞归咳嗽了几声:“听说你见到了一位故人,他运气还挺好。”   “你们都听说了?”闻奚并不意外。   虞归说:“也不止你一个看见了,这些事都是要交代清楚的。”   闻奚“噢”了一声,不知道他们究竟听见了多少。他岔开话题:“休眠舱那些人已经醒了?”   虞归摇头:“很遗憾,休眠程序是深域系统设定的,只有等启用深域后才能开启唤醒。”   “不是已经有完整备份了吗?”   虞归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多重坐标体系一旦暴.露,很有可能前功尽弃。大指挥官应该也有考虑。”   “等等也好,急不得。”周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虞归持有不同意见:“但也等不了了。”   他的通讯器“滴”了三声,因此只能先离开。   房间里剩下周维和闻奚。   “喂,老头,”闻奚忽然想起,“你上回说,我如果拿到天问学院的毕业证,你就多告诉我一些陆见深的事情,还算话吧?”   周维寻思了一阵子,可能是有这回事:“你还没毕业。”   “我课程都修完了。”   周维义正言辞:“还有实操,你还差得远呢。”   闻奚咬着勺子打开盒饭,盯上煎至金黄的豆腐:“……黎明组部出任务还不够?”   “这才哪儿到哪儿。也是现在要求低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是真不知道以前天问学院有多辉煌,培养的是多么勇敢优秀的人才。”   闻奚打量着他。眼前干瘦的老头却没有和他一般见识:“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天问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时候的世界有多么辉煌璀璨。我们每一次在世界各地执行任务,守护和平,那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   但是那场灾难摧毁了一切。   等他回过头,再想起自己一路从黎明组部应召的早期队员,到天问学院的校长,这一路漫长而充满遗憾。   “我年轻时认识的人,我的同伴们,家人,爱人……我从没想过会那么早就失去他们。尤其是我的妻子。”一想起过去的事,周老头的神色伤感。他如今坐着轮椅,哪儿也去不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闻奚产生好奇。   “她是个勇敢坚韧的女孩。但是对我的时候就变得很啰嗦,有些悲观,凡事都往坏处想。她总担心我,所以喜欢做一堆计划,什么计划a,计划b,计划c……”说到这里,周维停住了。   病房的门在此时打开,打断了这一场闲谈。   军部的人拿着手铐进来,等待着闻奚:“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闻奚对周维表示遗憾:“看来他们不想让我听太多光辉事迹。”   “无妨,”周维摆摆手,笑容和蔼,“本人宝刀未老,你最好活到亲眼见证的时候。”   话音刚落,他的轮椅卡在凹陷的墙角,半天出不来,实在令人烦躁。   闻奚好心推了一下,为他解除困扰。   -   闻奚不是第一次进审讯室,但却是第一回进雨泽基地的牢房。这间狭窄的石室在悬崖边上,只有一扇窄窗,闷得人心里发慌。   一床厚被子从门口丢给他。   安图像一堵墙站在那里,抬抬下巴:“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告诉警卫。”   “真的?”闻奚可不会和他客气,接二连三地报出了一堆菜名(全是他从故事书里看见的)。   安图让警卫记下,只说:“尽量满足吧。”   闻奚顿生怀疑:“你会这么好心?让柏万里来和我说话。”   安图看向他的眼神浮现出几分复杂:“柏将军病了,这些事暂时由我负责。你不用担心,再过几天,后勤部的人会来为你安排……之后的事。”   闻奚疑惑地抬起头。   “十四天后,审议庭会决定你的罪名。”安图的声音冷漠。   闻奚却像浑然不觉的一般打了个哈欠,无聊地揉捏手链上的水晶:“……十四天?明天怎么样?”   安图朝警卫递了一个眼神,转身离开。   -   一周后,阿琳娜接到通讯器的呼讯。   “……闻奚被军部带走了?”她不可思议的抽气。   另一头,萧南枝的声音焦虑不安:“我担心他们要在审议庭起诉他。”   阿琳娜答道:“如果他真的什么事都没做错,那也不必担心。”   她结束了通话,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占据她的思绪。   三十分钟后,阿琳娜抵达了采样区。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中,她对上次的植物孢子事件仍然耿耿于怀。血液样本失踪,紧接着采样区起火……这一切都过于巧合了。   她不相信直觉。但这么多年的科学训练让她形成了一些敏锐的观察。她说不上来那件事的奇怪之处,最好是她想多了。   采样区在今天拿到了新的爬山藤根茎样本。上回温时以让陆见深转交的东西里还有几颗发光果的种子——只要半个月的单独培育就能结出花朵。   她取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个人的血液样本与发光果的孢子混合在一起,结果却并没有显示疑似变异。她甚至还亲自在密闭的培育室呆了一阵子,那些细微的孢子颗粒几乎测不出来。   她高度怀疑,是某种催化剂在其中起了作用。她得搞清楚这件事。   很快,采样区的人带她去了一间位置偏远的实验室。   “阿琳娜,这是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才让你来做额外实验的,这事可不能和任何人说。”   “放心吧,通讯器在这儿都用不了。我手抄结果就行。”   “好。你也不用着急,这儿离得远,隔音又一级棒,没人会注意到你在。”   两个小时后,阿琳娜证实了自己的怀疑。   科学部冷冻区消失的爬山藤根茎样本,的确可以作为催化剂,产生疑似感染的反应。   爬山藤是一种状态极其稳定的植物,不会产生能直接进入呼吸道的分泌物。但如果……当时四队和七队的人全都吃果同一种东西呢?比如喝过的水?又或者,是血液样本出了问题……   阿琳娜眉心一拧,想到了最坏的答案。   ——是有人故意为之。   但为了什么,为了这两队的人全都消失?这么做有什么好处?究竟对谁有好处?   阿琳娜来不及多想,她下意识地捏紧在采样区无效的通讯器。回去之后她必须立刻去见商决。   然而,这间小实验的门却突然上锁,怎么也打不开了。 第064章 第六夜 04   A区高塔。   长桌尽头的人神容冷肃,具有压迫力的眼神让争执的桌面立刻安静。   柏万里生病后,黎明组部的职责暂且由霍普上将担任。他是一名强有力的执行者,从来不擅长咄咄逼人的争论。在得到商决的眼神同意后,他才将问题抛向中心:“那么,柯部长意思是,我们必须更换系统?”   柯尼亚揉了揉太阳穴,巨大的压力让他长叹一口气:“大指挥官,诸位,如今人造太阳受到现行女娲系统的制约,已经无法支撑基地的运行。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我们已经进行了多次抢修,仍然无法维持它的正常运转。同时,漂浮岛基地幸存者的性命更是掌握在我们手中,难道要放弃他们?”   “我同意,”能源部部长徐芝首先表态,语气紧迫,“深域系统拥有最完整的观测范围,能对那些快速进化的污染生物进行有效监测和预警,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资源浪费。从那头森狼开始,再到梦貘花……我们没有时间了。”   长桌两侧在漫长的沉默后开始交头接耳。   柯尼亚双手撑在桌面,影子在矮小的个头后不断拉长:“各位,如果做出改变,我们只能接受慢性死亡。没有人愿意成为历史的罪人,但我们必须意识到这是否是决定命运的唯一机会!”   ……   散会后,霍普留在会议室。   商决站在窗前,阳光穿过玻璃,照见他耳侧发白的鬓角。   “霍将军,你还有要说的?”   霍普犹豫片刻,坦诚回答:“大指挥官,我听闻程序部内部也对此事有争议。嘉思审判官是不同意启用深域系统的。”   “理由?”   “深域系统已经关停很久了,我们对它的了解十分有限。它的控制范围太广,一旦失误,会造成混乱。”   商决说:“风险永远存在。你的个人意见是什么?”   身后的人似乎思考良久:“我想,启用深域系统会让程序部获得更多权限与信息,柯尼亚部长恐怕也有自己的考虑。毕竟在这几十年间,我们绝大部分资源都投入在外部调查,却无法看到任何希望。从这一点来说,即便初衷不同,我也同意柯尼亚的想法。如果陆还在的话,不知道他会站在哪一边。”   商决想起陆见深流放的那一天,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和他曾有一段简短的谈话。   陆见深警告过他:“在找到真相之前,不要启用深域。”   “为什么?”   “……直觉。”   “想不到你也会信这个,”商决摇头,“我等你把真相带回来。”   陆见深承诺:“一定。”   但此时,商决叹息如自语:“我们别无选择,是吗?”   霍普注视着他的背影,艰难地答道:“是的。”   -   天问学院的酒吧比以往更加热闹。   程谨在调酒间隙,听见往来的人全都在讨论近期的大事。   有个喝醉的家伙跳上最前方的表演台,抢过话筒,让音乐停下:“各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容我在此多说两句!”   程谨认得他,这人是他的同班同学,天问学院的高年级学生,胡沛植。   只见那人激动地张开双臂:“有人听说过污染时代之前,深域系统到底是什么存在吗?那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神!它拥有最庞大的信息库,提供最智慧的解决方式,是超越一切的存在。我们的科技发展至今,离不开它的帮助。在最坏的情况下,它可以帮助我们建造休眠舱——对,就是漂浮岛基地那样的休眠舱,让所有人都去往一个安全美好的未来!”   激情的演讲引发了掌声和欢呼。   程谨打开酒瓶,看见早早独自坐在吧台。她似乎喝多了,歪头听见那样的话,忍不住嗤笑。   “……美好的未来?”   有人与她发出了相同的质疑。   “你怎么知道未来一定是好的,万一那些污染物进化得更加糟糕了怎么办?”   胡沛植指着那个方向:“这位朋友,你难道是个胆小鬼吗?”   扩音器将破音传递到酒吧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戴着帽子的身影坐在阴影中,打开话筒:“我想,大指挥官一定不同意你这句话。”   胡沛植扭动脖子,“嘿嘿”一笑:“各位听见了,有人暗指大指挥官也很胆小。这究竟是污蔑,还是想给自己真实的内心寻找一个借口?”   台下的口哨声穿过大喊大叫的人群。   那个对话的人压下帽子,语调平和:“你不想承担风险,但却贪图安逸的未来,白日做梦的感觉当然很好。我听说,躺平派也是这么想的。”   “躺平派”是这几个月在雨泽基地出现的一股新力量。有一小搓人秘密集结,宣扬着悲观的论调。   胡沛植当即驳斥:“谁和那些家伙同流合污!”   卢一苇跳上台子,狠狠推了胡沛植一把,大声吆喝:“你说谁是污?大家听好了,我们躺平派从来不做梦,我们只是接受一切发生!世间万物都有规律,我不反抗,让命运降临。”   “那你们怎么看待深域系统?”有人问。   卢一苇的脑瓜子转不动,开始支支吾吾。他也不是真的加入了什么小团体,只不过“躺平派”三个字一直和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得了吧,他们连纲领都没有,”胡沛植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们躺平派的头子,那个什么闻奚,马上就要进审议庭了!你省下这些话去和他说遗言吧!”   刚才那个戴帽子的人也“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想,在座的应该也有不少认同躺平派的观点,尤其是在危险机械进化出现之后。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闻奚也没有。”   她的话同样引发了一阵欢呼。   “诸位,到底是什么人在惧怕我们的言论?如果大家想知道该采取什么态度面对深域系统,或者还想听见更伟大的预言,那么请一定要在明天来到审议庭!”   舞台上,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卢一苇和胡沛植已经扭打成一团。更有好事者在台下起哄。   吧台边,程谨眼皮不抬地调酒,偶尔注意是否需要找警卫。   早早已经离开,安图占据了她之前的位置。他在和什么人通话:“……他人不在都能引起接连不断的乱子,的确是个大麻烦。”   -   而另一边,处于风暴中心的人正浑然不觉地靠在牢房角落发呆。   闻奚在这样的环境中很难睡着,时常会因为一点微小的动静惊醒。不如干脆别睡了。   他手边有一叠纸,这些天闲得无聊写写画画,涂得密密麻麻。   他反复回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陆见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样的污染源会造成那样的后果?是改变了基因吗,还是像天方夜谭一样的“进化”?又或者,他本来就是人类形态的怪物。   反正能活到今天,发生都不神奇了。   但这些对闻奚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他只关心陆见深是否还能活到下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   那个该死的家伙只不过是个无知无畏的自大狂,竟敢两次把他丢在这个地方,真当他说话是放屁吗!   他轻轻拨弄着手链,银蓝的线穿过花瓣似的小水晶。这是陆见深母亲的遗物,或许正因如此,才特意叮嘱他好好保管。   怎么,他是什么义务管理员?还是因为这是“家人”的象征?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他就大发慈悲,再给陆见深最后一次机会——他必须把话说清楚才行。   闻奚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咧开嘴笑了起来。   右耳的小圆片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很久没有响起过了。   “……咳。”牢房外有人咳嗽。   崔卢是来帮忙料理“后事”的。很多人在审议庭之前的等待时间都会出现暴躁、惊恐等精神失常的行为。但哪怕见过了无数次,崔卢仍然被闻奚的笑声吓得心里发毛。   警卫打开用来交流的小窗。   崔卢正了正神色,在自我介绍后进入正题:“你的宿舍或者办公场所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特别是贵重物品。”   闻奚想了想,确实有:“我的汽水糖还剩八十二颗。可以还给我吗?”   崔卢:“……严格上来说,需要你指定一个人接收你的物品。如果没有的话,会由后勤部统一重新调配。”   闻奚寻思道,迟迟这种小孩不能多吃糖,夏濛濛和科斯卡他们看上去挺爱吃甜的。那么唯一安全的选择,就是给周维——先寄存。   崔卢记下“周维”的名字。   他悄悄打量着闻奚,感觉对方和第一天进城时变得有些不一样。具体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几个月前的闻奚是不会这么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还朝他走过来,用了一个“请”字。   崔卢毛骨悚然,一秒钟设想了自己无数次命丧当场的场面。但他双腿跟灌了铅似的,完全挪不动路。   “请问——”闻奚不太理解他的慌张,“阿琳娜怎么联系?”   崔卢结结巴巴:“通、讯器。”   闻奚说:“被收走了。”   他想了想,把那叠自己涂画了好几天的纸塞给崔卢:“把这些交给她。”   崔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但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紧紧抱了满怀,生怕丢失一张。   “谢谢。”闻奚露出礼貌灿烂的笑容。   -   再次进入审议庭的时候,闻奚生出一股荒谬的熟悉感。   远方残阳如血,流经石台熊熊燃烧的火焰,迸发出炙热的火星子。   他背对着人群,慢悠悠地踏着石阶来到圆庭中央。这一回,高台上坐着五个陌生的人,另外八枚通讯器分别放在空座。   军部的人把城防队挡在外围。杨辰守在入口处,面容整肃,他全程只往中央瞥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人群黑压压的一片,静得仿佛不存在。那些异样的复杂的目光穿过闻奚,就像暮色经过他时一样,并不会影响他分毫。   高台上的人在说什么,闻奚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只是在百无聊赖地发呆。直到柯尼亚说:“闻奚,你有一次机会解释在上一次任务中的叛逃行为。”   圆庭东侧,科斯卡、李昂和萧南枝被警卫围在现场。科斯卡高声控诉:“海上风暴非要吹,能算叛逃吗?”   李昂小叹一口气,勉强道:“我们都没有飞行器驾驶证。”   萧南枝没有说话。她捏住手心,观察周围的情况。严密的守卫与肃穆的氛围都和她计划的不太一样。那五位审判官之中也没有阿琳娜,听说她突然病了,直到现在也没好。   变数太多,事情不一定在他们的计划内。但只要闻奚不认,审议庭也不会有证据。   她想,至少不会是流放。   然而这时,闻奚却懒洋洋地开口:“与他们无关,都是我的主意。”   柯尼亚似乎也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他顿了顿,念出以下罪名:“叛逃罪、盗窃飞行器罪、胁迫罪三者并行,你是否承认?”   “是。”闻奚坦诚地点头。   “在行为之前,你是否清楚后果?”   “是。”   “你的目的是什么?”   萧南枝手心冒汗,好在闻奚似乎在措辞,没有立刻应答。但这一点停顿却立刻被一位审判官捕捉到了。   徐芝严肃地提醒:“你为什么能够预言危险机械的出现,为什么在基地散播不当言论,为什么组织躺平派?这些事与你的目的究竟有什么关系?请你想清楚再回答。”   闻奚的茫然随着她言之凿凿的问题逐渐加重,认真地反思——这些事到底与他有什么关系?   柯尼亚见他不答,有些失去耐心:“闻奚,躺平派为什么要反对启用深域系统?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们反对唤醒漂浮岛休眠舱?”   闻奚的眼睫一动,这回更加不解:“你在说什么?”   “这不是我们说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柯尼亚紧紧盯着闻奚的神情:“安静!这么说来,你不承认?”   闻奚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眉眼间的嗤笑仿佛将这场审判视为闹剧。   站在一旁的萧南枝隐隐有些担忧。她与李昂交换了眼神,没有理会默喊加油的科斯卡。因为她很清楚,这种严重藐视权威的行径只会激怒审判官们。   更何况人群中那些蓄势待发的声音即将按捺不住。   有人率先高喊:“闻奚,你就是躺平派的神!”   哄笑声接踵而至。   “什么弱智发言,又来带节奏了。”   “闻奚,快点说吧!”   “去死吧怪物,格杀!”   ……   敏特站在人群高处,压低帽子。她的视线紧盯着最先喊话的那个人。哪怕是那人故意乔装打扮了,她也认得出来。   那不是他们躺平派的人。准确地说,“躺平派”原本只是一些热爱传递悲观信息或者唯恐天下不乱的乐子人。从某个阶段开始,却出现了两三个传达极端言论的人。哪怕是敏特自己都不太认同。   但现在一想,这几个人故意博人眼球,将事情带到了一个不属于它的高度,并且扯着那个成天不正经的闻奚当大旗,集结了一群不动脑子的追随者。其中还不乏像石坤和卢一苇那种没脑子的蠢货,只是为了支持闻奚才加入宣扬的人群。   而实际上,敏特知道,这些人根本不认识闻奚——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话。   这一切让她陷入深深的怀疑。   尤其是今天现场这个乔装者。昨晚在天问酒吧就是他主动挑起的。敏特记得他,胡沛植,装上假胡子也掩盖不了肥头大耳的模样。   敏特对他旁边的人更感意外,那是程序部的万宸宇。这两个人之间难道有联系?   她还在思考时,忽然看见一个身影状若不经意地经过胡沛植。胡沛植忽然晕倒,引起了一阵骚乱。   但敏特看见了,是一个一脸冷淡的女人一拳敲晕了他。   不远处,萧南枝与人群中的夏濛濛视线一碰,轻轻颔首。   这一个小插曲很快平息下来。   此时,闻奚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打了个呵欠。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在守卫警惕的注视中揉捏手腕。   语气是一贯不改的懒散:“首先,我没有预言,只是凑巧见过机械进化后的污染物。其次,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深域系统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没有见证过它的任何能力。连大指挥官都不确定的事,我怎么会清楚。如果非要问我的意见,我只能肯定世界上不存在全知全能的神,不是启用一个什么系统就能解决现在的问题。”   “还有,”闻奚朝人群漫不经心地投去视线,立刻引发惊慌,“我从来不是什么躺平派,也没有本事让人听信于我。我只决定我自己的命运。”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每个字却都掷地有声,在人潮中掀起波澜。   高台上的审判官们陷入沉默。柯尼亚神色严厉:“你这是诡辩。”   闻奚不甚在意:“纠结这样的事情只会浪费你们的时间。”   人群前方有人乐不可支地帮忙翻译:“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低笑声让柯尼亚备受质疑。但他极力忍住,提出了最后的问题:“那么,你和基地的流放人员、前任审判官陆见深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有证人看见你们在漂浮岛基地碰面,他是否已经感染?”   柯尼亚示意城防队去带证人,然而杨辰却摇了摇头。   那名本应到场的证人一直没有出现。   闻奚最后的陈词如下:“第一个问题,我以为你们都知道。第二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审议庭周围窃窃私语,五名审判官在做最后的商议。   闻奚干脆坐上冰凉的石阶打起瞌睡。   十分钟后,审议庭由徐芝宣判最后的裁决:“经审议庭投票决定,闻奚被判处……”   人群末端的骚动突然打断了审判官的发言。   只见灯火通明的建筑物瞬间熄灭,伴随着灯泡碎裂的声音和更为巨大的鸣响。有人惊慌失措之际摔倒在地,黑漆漆的场面很快乱了起来。   “……是人造太阳出问题了!”有人喊道。   杨辰望向审议庭,那是现场唯一有火光照亮的地方。只见柯尼亚烦躁地站起身,指着闻奚:“先把他抓起来,送到外城监狱。”   杨辰很清楚,外城监狱是用来处决死刑犯的地方。这意味着闻奚的罪名是最严重的那一档——背叛人类罪。   去往外城的一路上,闻奚瘫倒在卡车里,闲适惬意地翘着腿。他左右负责看管的警卫没见过这样的死刑犯,但也都碍于体面绝不与他废话半个字。   只是这一趟又要拖到明天早上了。死刑犯的处决后,他们还要负责抛尸。   快要到外城监狱时,一阵巨响惊醒了闻奚。   卡车猛地一停。   闻奚听见杨辰在怒骂:“你们开车不长眼睛吗?”   司机卑躬屈膝地道歉:“抱歉啊杨队长,我们这垃圾车太老了,控制不好方向。”   “下次小心点!”杨辰骂骂咧咧地让另一名副驾驶的警卫留在原地,他骑上备用摩托回去找人来拖车。   “喂,大哥,”司机敲开卡车车厢,“你们抽烟吗?”   那人似乎与两名警卫认识,打开车门聊上了几句。但很快,那两名警卫都晕倒了。   那名陌生的司机在靠近闻奚时突然抽出了一把刀,被绑在原地的闻奚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司机被盯得心里发毛,只想赶快结束任务。然而下一秒,一声闷响砸在他的后脑勺。   五分钟后,闻奚出现在疾驰的垃圾车内。   他扯掉麻袋,意外地看见用卫生纸塞住鼻孔的李昂,尽量屏住呼吸的萧南枝,还有正在啃面包的夏濛濛。   夏濛濛给他也扔了一只巧克力可颂。   开车的人是科斯卡。他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刚才那个司机不知道是谁的人,居然也想到了垃圾车,看来有人比我们还关心你。”   闻奚三两下吃完掉渣的可颂,听见萧南枝开口:“一定要离开吗?”   那股稀疏平常的懒散笑意仍在:“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萧南枝摇头,又迟疑道:“你不会还是要去杀了他吧?”   闻奚耸耸肩,似真似假:“先搞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再决定。”   其余两人竖起耳朵,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夏濛濛一点也不关心。   萧南枝不再废话,切入正题:“事出紧急,等会儿我们会假装车子抛锚跳下车,让垃圾车直接从侧门冲出去。你把握好时机。”   闻奚被他们没由来的认真震了一下,寻思道:“那你们的罪名是?”   “没宣判的不是真的,你也没有罪名,”李昂连连摆手,“还有,我们今天晚上没有见过。”   另外三人纷纷点头。   闻奚发出低笑,忽然问:“为什么?”   李昂伸出拳头,义正言辞:“这还用说么,咱们是同伴!”   夏濛濛点头时,也伸出手。   “活着才能找到真相,”萧南枝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我们只能送你到前面了。”   垃圾车尚未靠近侧门时,一队守卫已经靠近了他们。   “今天晚上没有垃圾车登记出城。”为首的人仔细核查记录,对照车牌号。   科斯卡在原地踌躇片刻,朝身后做手势。硬闯的信号尚未打响,一个利落的声音传来:“等一下。”   少女拎着一把狙击枪,火红的双马尾跟随步伐晃动。她朝垃圾车内瞟了一眼,隔着不透明的玻璃与闻奚的视线相碰。   “糟了,”李昂紧张地做口型,朝萧南枝比划,“是不是被你外公发现了?”   萧南枝却很清楚,这件事除了参与的人,她谁都没有说。   闻奚反而比他们放松,朝早早的方向微微一笑。   隔着不透明的玻璃,早早扭过脸,原本冷漠的神情一变,埋怨起科斯卡:“你怎么才来啊。我都说车子坏啦,等你很久了你都不知道联系我。”   在警卫的注视下,科斯卡试探性地努努嘴:“这不是想顺便把工作处理掉吗,也没耽误多久啊。”   “我就知道你眼里都是工作。”   “那不然明天怎么有空陪你去博物馆啊?”   几名警卫瞧着好笑,但也都放松下来。为首那人警告科斯卡:“快去快回,下次不准了。”   “我就在这儿等,”早早抱着手,傲慢地望着车内,“那么臭的车我才不坐。”   科斯卡又装模作样说了几句好话,在警卫的嘲笑下拉上车门。   长夜已至,垃圾车不会驶出太远。   车灯穿过细密的雨丝,森林边缘竟然还有一个在等待的人影。   “接住。”虞归扔了一张信息卡给闻奚。   他身后不远处是一架漆黑的飞行器。雨水打落在表面,洗净了灰尘。   “那是一台报废的老家伙,不知道还能飞多久,将就用,”虞归撇撇嘴角,“可不是为了帮你啊,我只不过还想搞清楚一些事情。将来有机会的话,希望你能找到答案。”   闻奚说:“我喜欢老家伙,趁手。”   寒冷的风从远方而来,夜色遮住了几人的影子。   虞归回身望了一眼,催促道:“行啦,我们也不能久留。祝你好运。”   每一个人都看着他,那些希冀的眼神在长夜冷雨中格外珍贵,像一簇簇火光照见前路。   这一次,闻奚学着他们的样子说话,嘴角上勾:“祝人类好运。”   -   警报声时不时在街角响起。   崔卢拉紧兜帽,小心避开路人,在一个转角处挤进了臭气熏天的小酒馆。   他气喘吁吁地找到了那个戴帽子的身影,把一个纸袋塞给她。   “危险机械污染物的详细类别和进化方向,”他看见敏特的瞳孔随之错愕,补充道,“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看见。”   敏特喃喃自语:“那是不是更没救了?”   她的通讯器先震了一下,是一个陌生编号打来的。她是个记者,常有人拨打来爆料。她按下接听的同时,一个急匆匆的女声传来:“雨泽晨报吗,我、我有紧急的事……你现在有空吗?”   所有人都会说自己的事情很紧急。敏特感到遗憾:“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有事。”   她挂断的时候,所有人的通讯器都接收到一条重要等级为最高的信息:   ——雨泽基地宣布正式启用深域系统。   -   与此同时,闻奚目送垃圾车消失在雨夜中。   他刚走到飞行器门边,忽然弯腰揪出了一个面目熟悉的方脑袋。   小机器人惊恐地张牙舞爪,见到是他才长舒一口气。   “……我、我那天是偷偷贴在你们机器上过来的。”蛋卷跟着他蹦蹦跳跳进入机舱。   幸亏它长了个复杂的脑袋,没有一路进入雨泽,而是在这一带躲了起来。   刀尖在下一秒贴着它的金属额头。   “为什么跟着我?”   蛋卷吓得发抖,这家伙怎么比那个哑巴瓜子还难说话!   它努力往后靠,机械音都变了调子:“我知道森流城在哪里。”   “谁说我要去——”闻奚一顿。   他忽然想起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地名。   不是梦里那个陌生的鬼东西说的话,而是在沙舟基地。那个谎称修耳机的老马和陆见深提过,说自己在“森流之城”也见过同样的东西。   闻奚垂下眸,手腕上的三枚水晶在长夜下透着温润的光泽。   看来,这个森流城是非去不可了。 第065章 第七夜 01   文/漱欢   连绵数日不止的雨水让行路更为泥泞,皮靴每一步都会陷入几厘米。   闻奚拔出左脚,甩了甩泥,然后右脚陷得更深了一些。他回头望去,一百米外的飞行器被悬崖森林的迷雾遮蔽得极为严实。   那个家政机器人被写入过非常详细的(污染时代前的)地图。根据更为明显的山脉和海岸线为参照物,他们一路寻找了九天。森流城应该就在附近了。   从飞行器俯瞰的时候,这一带壮观广阔的山脉临海,茂密的树木如同铺洒在巨石上的黑泥,无边无际地蔓延。   等亲身进入时,他才察觉这里的植物异常高大。遮天蔽日的树木纠缠在一起,仿佛天生为一个整体。那些比人还高的巨大花株绽放出幽红的淡光,闪烁的花粉被随着渐弱的雨四处飘荡。   冷风从身后经过,吹散雾气。那些经过植物根茎的幽蓝液体散发微光,在长夜中为他引路。   闻奚吸吸鼻子,因为潮湿腐臭的气味而皱眉。这里有许多污染物留下的痕迹。按照污染探测器的指示,这里应该是一个污染环中心。但奇怪的是,一路都没有出现具有攻击性的污染生物,没有任何异常。   世界只是沉寂在它原本的声音中,慢慢地生长与腐化。   直到一声惊叫从前方传来。   “救命——help——aide——hilfe——”惨烈的机械音在森林中回荡。   这小机器人仗着身体轻盈,比他脚程快,领先几十米而已。闻奚原本也不在意,毕竟让它去探探危险更合适。   但此时,那个弱小的身影从一片斜坡猛地滚了下去,然后与一个对面方向突然冲出的黑影相撞,从悬崖边缘瞬间消失。   雨已经停了。   闻奚悄无声息地踏上崖边草地,银色的短刀在手中翻转一圈,然后猛地往下一扎——   停住了。   一个白色短发的小孩攀在峭壁上。他只有脚尖踩着石头,整个人摇摇欲坠之际,还试图伸手去够半米外的小机器人。   蛋卷尖叫道:“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机器,”脆生生的声音说,“我的。”   蛋卷停顿几秒,继续惊叫:“刚才那个陷阱就是你设置的!年纪轻轻不学好,幸好我的反应速度超级快!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对方显然不在乎它说什么,甚至对自己危险的处境也不在意,直接松开攀住岩壁的手,想跳过去抓住蛋卷。   但很显然,小孩的力量过于薄弱,只会摔下深不见底的崖壁。   他还来不及呼救,衣领被一股力量提了起来。他和蛋卷同时升空,大眼瞪小眼,还继续尝试去够着对面。   闻奚一松手,两个家伙齐齐跌坐在地上。   蛋卷立刻跳起来跑到闻奚裤腿后,骂骂咧咧:“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小孩子!我是个家政机器人,不是保姆!”   那个小孩歪着脑袋,眼睛里似乎只有蛋卷。他朝着那个方向,慢吞吞地爬过去。   “喂,你是什么人?”   闻奚拎起他的同时,一支冷箭从森林中钻出,朝着他的脖子飞来。冷风在闻奚面前停滞。   他牢牢地握住箭矢,蹭破的掌心涌出血滴。   一个轻巧的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张弓再一次对准闻奚。   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穿着堪称原始的衣衫,右脸涂抹着三道红色印记。他朝闻奚发出怪异的低鸣:“放开他,异乡人。”   闻奚松开手。   那个小孩还想去抓蛋卷,却被少年叫住:“过来,久杉。”   白发的小孩不情不愿地转身爬回少年旁边。   “是他来找麻烦。我救了他,你应该也看见了。”闻奚的视线经过少年苍白的嘴唇,往下落在他腰间。布条裹着的地方正在渗血,想必疼痛难忍。   少年的箭仍然对准他,保持着警惕:“你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只是路过的流浪汉。”   少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骗子,流浪汉不长这样。”   他要这么想,闻奚也没办法:“你这是偏见。”   蛋卷附和道:“就是就是!”   少年瞬间拉弓,这一次箭射准了蛋卷前方一厘米。   “这是什么机械类污染物,为什么会说话?”   蛋卷被他的无知惊呆:“你没见过机器人吗?”   “它……机器人?”少年紧绷的肩膀微微下放,眼里露出好奇。   “我只在书里读过,你可以过来让我看看吗?”   在这样的注视下,蛋卷挺起胸膛,雄赳赳地迈出一步,被闻奚一把抓了起来。蛋卷揣起手:“粗鲁的人类!”   闻奚头也不回地往森林走:“它是个搞家政的,一般不能给人看。”   “……为什么?什么是家政?”少年疑惑地放下弓。   闻奚侧过头:“你这样很危险,因为我随时都可能杀了你。”   少年闻言,立刻抬起弓箭。但那个威胁的人只是笑笑,连走路的背影都闲适极了。少年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果然是个坏家伙!”   他懊恼地一跺脚,却拉扯到腰间的伤口,立马疼得龇牙咧嘴。   一只小瓶子从前方抛过来。   “治疗外伤的,不用谢。”闻奚头也没回,懒洋洋地挥手。   少年攥住瓶子,低头嗅了一下。哪怕知道是个收买人心的小伎俩,在这寒冷的夜晚也让他心生歉疚。   他犹豫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小孩,往前追去:“喂,异乡人,等等我!”   林中树丛生出火光,驱散寒冷。架上摆着两根烤玉米,表皮慢慢酥软。   少年给闻奚递去一根,余下那根他只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随后给了那个白发的小孩。   少年自称久柏,小孩是他弟弟久杉。他们来自森流城,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闻奚咬了一口清甜的玉米,奇怪道:“你们两个小孩不睡觉跑悬崖上做什么,还是说森流城就在这附近了?”   但这高耸的峭壁和幽暗的森林怎么看也不像藏着一座城池。   久柏的神情不太自然,嘴上倒是模模糊糊地答了句“也不是”。闻奚想,闻藻以前撒谎的时候也这样,偏偏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久杉把没啃完的半截玉米递给少年,困倦地揉揉眼睛。   久柏压低声音警告他:“是你非要跟来的,不准哭。”   久杉委屈地撇撇嘴,又歪着脑袋盯上蛋卷,馋得差点流口水。   “他也没见过机器人,”久柏单手扯住弟弟的衣领,不让他往前爬,“你还有别的机械物品吗?”   闻奚把玉米吃得干干净净,随意擦了擦嘴:“要机械干什么?”   “月亮快出来了,那些东西又要来了……也不知道大人们有没有找到足够的机械,祭司大人会不高兴的。异乡人,你不应该现在来。”久柏露出欲言又止的担忧。   他从刚才坐下开始便时不时朝悬崖的方向眺望。但森林遮蔽视线,闻奚什么也没看见。   “那些东西是什么,祭司大人是谁?”   久柏正要开口,却突然听见远方传来的一声长鸣。那声调高亢,余音却如悲壮低鸣,在天地间徘徊不去。   “来不及了!快点!”久柏把久杉往自己背上一扔,拿起弓箭往悬崖的方向跑去,很快从陡坡边缘消失。   闻奚灭掉火堆,跟了上去。被大石头盖住的转角处有一条沿着峭壁的木板小径,一直往下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多半是用来打渔的地方。   海浪自远方而来,不断撞击平台下方的礁石。那浪潮越来越大,打起的水花很快溅湿了木台。   海湾对侧的山崖更为高耸壮观,东面是近乎垂直的山体,在巨浪的侵袭中岿然不动。那一声又一声悲鸣是从一片翻涌的海浪传来的。   “看见蓝色的光了吗?”久柏指着波涛汹涌中漂浮着的一个荧蓝色的点。   随着那些光点的增多,闻奚终于看清楚了。   海浪之中是一头庞大的巨鲸。那些久久不去的声音是它发出的。蓝色的光点是贴附在它周身的水母和其他海生物。   “你听见了吗,它在哭,”久柏的情绪慢慢变得悲伤,“因为这一片海底断层埋葬着许多它的同类。”   鲸类一般不靠近接近大陆的地方,尤其是这些古老的海洋物种。它们偶尔不那么幸运。闻奚想起几个月前被困在山洞底部的那头巨鲸,和它全身附着的溃烂眼睛,不知道它现在已经游荡到哪里了。   山崖下的黑影忽然消失在了那片海浪中。紧接着,它随着下一波巨浪跃出海面,像一道蓝色的月光,随着巨响毫无征兆地冲撞峭壁。   月光坠落回海面,不断下沉。   但很快,哀鸣声再次传来。那头蓝鲸游向远处数公里外,又随着骤起的浪潮而来,再次跃出,庞大的身躯撞向山体。   这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计划好的终结。   久柏的目光追逐着那头鲸:“每当月亮快出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来这儿,像在哭一样,直到……最后一刻。”   蛋卷从闻奚背后钻出头:“没听说过这种事呀。”   久柏摇头,神色悲哀:“那下面是一座很古老的鲸落之地,只有在接近死亡时它们才会来。但大概半年前开始,它们有意识地做出异常举动。”   海浪传递着巨鲸的悲鸣,直到无边无际的天地尽头。   闻奚凝视着那最后的一幕,指节攥得发白,呼吸极为缓慢。他心中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难以释怀。   崖壁顶部是一个月牙形的石洞,在连续数次的撞击后仍旧纹丝不动。   “那里是神庙,”久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森流城是为了供奉月海之神才存在的,崖下潮汐是海神聆听祷告的声音。海神没有保佑我们,也没有保佑它们。”   漆黑幽寂的海面在缓慢上升,很快来到平台边缘。离开之前,久柏再次望向鲸鱼落下的那片海浪,三指并拢贴在胸前,像一个神圣的礼仪。   从这处山崖开始,久柏带着闻奚一路穿行在森林中。大概半天的脚程后,他们来到了一处壮丽的大瀑布。白水垂流直下,成为数支溪流的的源泉。   从山洞穿过瀑布,森流城就藏匿在流水的声音之后。无数溪涧从这里向远方蔓延,将森林切割成高高低低的碎片。平矮的房屋散布其间,灯笼照亮了挂在每家每户房顶的风铃。每当风起时,那些串在一根细线上的风铃像蝴蝶似的旋转。   “嘘,小声点。”久柏朝闻奚招手,让久杉先从窗户爬进屋。   一个泼辣的声音从天而降:“久柏,你小子给我出来!”   久柏吓得哆嗦,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狠狠揪住他的耳朵,锅铲也没闲着,径直撞上他的屁.股。   “让你到处瞎跑!还敢带着久杉?!说,你是不是又去山上了!”   “婶婶我错了,我哪儿都没去,就是在旁边逛了一下——”   柳宋一眼戳穿,厉声道:“旁边?那你的伤怎么回事,还拿着弓箭?这个陌生人又是谁?”   “婶婶,他就是个路过的异乡人。我、我们进去说。”久柏瞟一眼不远处看热闹的人们,忍不住哀求道。   柳宋的锅铲指着闻奚,刚要诘问,却听见一声悠长的钟鸣。她也来不及说,赶忙将两人全都推进屋子,然后锁好门窗,吹灭蜡烛。   很快,屋内屋外一片静谧。只有接连不断的风铃掀起回音。   闻奚站在窗边,嗅到越来越浓的腥臭味。那股恶心的气味随着风铃声逐渐靠近。   透过纸糊的窗缝,他看见一只庞大的虫类污染物拖着锋利的长尾在石阶上缓慢蠕动。所经之处,密密麻麻的触角会留下深色的印迹。   它身后是一大群同类。 第066章 第七夜 02   诡异的低鸣随着风铃声由远及近,刮蹭着每一个人的脊骨和头皮。仿佛深渊降临,无处躲避,只能在恐惧之中接受这一切。   屋内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柳宋抓着久柏的肩,余光注意到那个异乡人。他是那种难以忽视的家伙,尤其是在这样的场面仍然保持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平静。   她一开始以为他是装的。毕竟这样的状况再来多少次她都会克制不住地害怕、恶心。   但就连一根细长的触手从窗缝钻入,黑绿的黏液滴落在那个异乡人的眼前时,他仍然无动于衷,甚至还低头主动观察起那根触手和遍布的浮刺吸盘。   ……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这异乡人瞧着年纪也轻。柳宋一时心软,朝那方向使个眼色,想提醒他千万不要惊扰这些生物。   然而那异乡人且没支声,一个小身影却爬到门边,好奇地仰起头。蛋卷四肢贴在天花板的黑暗角落,方脑袋努力发出“嘘”的口型。可惜他没有嘴形,也无法朝外吹气。   天生白发的小孩难免失望,又因为协调能力尚不足够,摇摇晃晃猛地往后一坐——久柏一个滑铲过去用腿垫住了他。这一下却吓着了久杉,“哥”这音节刚出口,被猛地捂住了嘴巴。   久柏紧紧抱住他,连手指也不敢再动。度秒如年的寂静之后,风铃声微微响动。   一切如常。   长舒的一口气尚未接近咽喉,木门突然朝外倒下。冷风骤然灌入,寒气如冰。   灯笼投下昏暗的光线,几根摆动的触手黏上门框。红色的圆点从黑色的影子里透出,变成一条竖线。   沙沙,沙沙。   久柏仿佛听见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因为恐惧尖叫,让他的四肢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他的弓箭,对,他还有武器,如果他现在能……   那个异乡人不知何时接近门边,他攥住一把匕首,食指轻贴唇边。   这个举动在久柏看来堪称荒唐,但对方松散的神情却好像只是一桩寻常小事。   匕首慢慢在手中转了个圈,红色的碎石嵌入刀柄,如夜色忽明忽暗。   突然,一串急促的摇铃从门外石阶上方响起。   一股不知名的香气萦绕在烟灰之中,慢慢地纠缠着蠕动的触手。   闻奚看见紧挨着刀尖的触须竟随着清越的摇铃声缩回门外。那个庞大的黑色身影短暂停留后,继续朝着高处爬行。数只污染物紧随其后,犹如一股黑色的细浪逆流而上。   而“浪潮”前方站着一个人。他一袭白袍,戴着一尘不染的手套。左手持木杖,右手摇铃,不躲不避地立在原地。布条遮住他的眼睛,让外部的一切只存在于声音之中。   那些硕大的恶心虫子涌现至他面前,然后绕开了他,置若罔闻一般向上攀行。   大约十几分钟后,风铃声渐息,那群污染物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久柏终于长松一口气,怀里的久杉忍不住嚎啕大哭。一旁的柳宋扶着门框,差点没站稳:“亲娘哎,幸好有大祭司在。”   那个白袍人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柳宋家门口。他看着不过青年模样,神色平和温润。   只是那一双眼睛……   闻奚注意到探路的木杖,应该的确是看不见。   对方站在几步外,刺鼻的香料气味随之而来。他准确地面向柳宋:“可有大碍?”   “多谢大祭司,虚惊一场。都是这两个小子不懂事。小柏小杉,快说谢谢。”   久杉擦干眼泪,呆呆地道谢。而久柏则一声不吭地瞪向门外的人,说什么也不肯开口。柳宋赶忙使眼色,回应她的却是久柏的沉默。   那位大祭司并不在意,脸上温和的微笑转向闻奚,声音清雅:“这里有一位异乡人。”   柳宋连忙解释:“是久柏在今天在森林里遇见,才领回来的。这不,还没来得及问,那些东西就来了。”   闻奚简略地报了名字,倒是对刚才的一幕更为好奇:“……大祭司?你用了什么方法避开那些污染物?”   “叫我‘青临’即可,”那位大祭司语气温和,“森流城自古受月海之神保护。我们潜心供奉神庙,它们自然不会伤害任何人。”   闻奚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却无法捕捉到半点谎言的痕迹。   自称“青临”的人露出宽容的微笑:“异乡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此处稍作停留。只是月神即将降临,明天晚上将会举行朝圣仪式,还请你谨言慎行,遵守森流城的规矩。”   “……什么规矩?”闻奚难得琢磨这两个字怎么写。   青临说:“你会知道的。”   闻奚十分不欣赏说话保留一大半的行为,还要再问时,柳宋先开口了:“大祭司,这一次供奉的机械……恐怕不够。”   她面露难色地解释:“我们已经搜索过了很多地方,但是实在没有了。”   “还请务必收集齐。”青临微微颔首。   闻奚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收集机械?”   “因为这是神之所需,满足神明的要求是我们的义务。”   “如果找不到会怎么样?”   年轻的大祭司摇了摇头:“神不会为难我们,但也不会回应我们的愿望。污染会再次降临。”   原来所谓“愿望”即是森流城的安全。闻奚算是明白久杉为什么一见蛋卷就激动了。   他微微垂眸,看见蛋卷贴在墙角,整个机器人都在打哆嗦、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这是神告诉你的吗?”久柏没好气地质问。   青临不再答,却听久柏咬牙道:“你就是个骗子,带着你那些恶心的熏香走开!神根本不会保护我们!”   “啪”地一声,锅铲儿狠狠敲上久柏膝盖。他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柳宋勃然大怒:“你个混帐东西,说什么胡话?!”   少年仰着头,有股不服输的倔强:“我说的有问题吗?神庙那么灵验,怎么没见污染物全都消失?”   “你还胡言乱语?给我跪在这儿反省一下!”柳宋胸脯起伏,气流在胸腔乱钻,锅铲发泄似的打在少年直挺挺的后背。   久柏忍着痛,一声也不吭。他盯着青临的背影,听见木杖敲击石阶。   好一阵之后,柳宋松开锅铲,泄了气:“以后这样的话,别再说了,月神会听见的。”   久柏没有应声。久杉抓着一枚果子塞过来:“哥哥,吃果果,不疼不疼。”   久柏叼住多汁的果子,斜瞟一眼柳宋,继续跪着。   柳宋这才想起闻奚还在旁边,叹息似的问:“异乡人,你为何而来?”   闻奚已经找到了可以坐下的桌面,长腿往前一伸,坦白道:“我来找个人。森流城最近还有别的生人来过吗?”   “很久没有了。”柳宋答道。她神色自然,不像在说谎。   “难道还没来么。”闻奚自言自语道。   他轻轻拉扯着手腕的绳子,又问:“森流城有这样的水晶吗?”   柳宋看了一眼,神情变得古怪,连说了几声“不知道”。只有久柏阴阳怪气地哼道:“就算有,也早就供奉给神庙了。那里头都是宝贝,你不如上去找。”   闻奚扭头朝外:“怎么去?”   “哎,”柳宋将他往回带,“那孩子不懂事,瞎说的。神庙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异乡人,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闻奚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还在等人,他肯定会来的。”   柳宋刚要赶他走,却见这年轻人眼角一撇,透着几分不经意的委屈:“我好不容易才来的。”   她皱起眉头:“你在等什么人呐?”   “一个很重要的人,”闻奚认真地说,“除了他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了。”   柳宋心尖一软,叹了口气:“外面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吗?”   “那些危险机械类的污染物已经出现了。”闻奚盯着她的眼睛。他记得久柏提到过机械污染物,也就是说它们已经在森流城活动了。   果然,柳宋默认了。她的眼中露出哀伤:“我以为只要我们在这里,它们就不会去别的地方。神庙的供奉还不够……我得再去找找。”   她将闻奚留在屋子里,嘱咐他不要随意乱走,这才急匆匆地离开。   等她走后,久柏捏着兜里那瓶闻奚给他的伤药,才别扭地提醒闻奚:“你的事情可以去问那个家伙,他什么都知道。”   他说的“那个家伙”应该就是那位大祭司。   “要是连他都不清楚,你还是赶紧离开吧,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久柏攥紧双手,克制住汹涌的情绪。   -   闻奚是在森流城高处的眺望台找到青临的。那位大祭司正朝着对面山崖顶部的神庙,正陷入沉思。   森流城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异乡人,你来了。”青临没有回头,覆住眼睛的布条系在脑后,随风飘动。他双手交叠,手套白如冬雪。   闻奚不缓不慢地走过去,注意到脚下从泥土路面变成了一面玻璃。深黑一片,望不见底。   青临说:“这里是一座信号基站,在污染来临前发挥着重要作用。”   “你真看不见?”闻奚不由怀疑。   青临噙着笑意,背后几分杀意忽然出现,在无限接近他时却又消失不见。   闻奚在靠近他时嗅到一股浓烈的香料气味,几乎有些呛人。他瞧着这位纹丝不动的大祭司背影,刀锋一转,收回袖口。   青临说:“你在想,是香味,还是铃声驱走了它们?”   “都不是。”闻奚散漫地说出结论。   青临微微一笑:“这是神的庇佑。”   闻奚琢磨着这家伙或许还有别的,不管是什么,甚至可能是某种远古巫术——但总之,不是那么简单。   “外面,一切还好吗?”青临说。   “你们怎么都问一样的问题?”   青临说:“森流城是我们的祖先在月海之神的庇佑下修建的,距今已有数千年。它存在至今的意义即是为了让神明保护更多人。大祭司的职责也是负责神明与凡人的沟通。”   闻奚若有所思,想不到在这座古老的城市,神棍竟然还能有一席之地——甚至是相当重要的位置。尤其是每个人都言之凿凿,确有其事。   他眉毛一挑:“噢,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是么?”青临的语气极为失落。   闻奚懒得寒暄,直接表明自己在寻找水晶的来意。青临听闻后,触碰着挂在细绳的三枚水晶,仔细摸索出它们的形状。   他看见青临的神情慢慢发生变化。   “这是神庙的圣物,镶嵌在神庙后方的雕像上。”   “你怎么这么清楚?”   “神喜欢会发光的石头,”青临低声道,“它原本是森流城博物馆的藏品,是我亲手供奉的。”   闻奚忽觉不对:“神庙里真的有神明?”   青临答道:“当然。”   “你亲眼见过?”   “是。”   “长什么样?”   青临顿了顿:“神与寻常想象不同。”   “这不对吧,”闻奚察觉到一丝怪异,“你一直称呼‘神’,而不是月海之神,难道森流城还能有两个神?”   青临的沉默让闻奚更觉荒谬,他联想到另一件事:“之前那些虫子看样子都在往上爬,难道它们的终点是神庙?”   青临点点头:“神号召它们,消灭它们。”   这与闻奚的认知截然不同。   有族群的污染物一般也是存在等级的。“命令”或者“号召”的说法只存在于族群的头领与服从者之间。   按照这个逻辑——   “神庙里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青临没有在意他冒犯的言辞,而是主动提出:“我可以帮你拿到水晶。作为交换,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第067章 第七夜 03   回到柳宋家之后,闻奚躺在狭窄的木床上思索。他将耳机上抛,然后接住,来回几次。   从他到森流城开始,这里的一切都很古怪。故意撞上悬崖的鲸鱼,没有伤人的污染生物,要求供奉机械的“神”,以及并不属于月海之神的神庙……这些事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除此之外,他并不是百分百确定陆见深会来森流城——他只是有一种直觉,陆见深在收集这些“遗物”。   至于那个名为青临的大祭司说的话,他基本不信。一个寻常的小石头,能有几个人花心思研究,还能记住形状和触感?   不过就算是一个圈套,闻奚也无所谓。他答应了对方一个请求。如果能换回一枚水晶算他应得的。换不回的话,会有人为欺骗付出代价。   一只冰冷的金属手臂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突然扯了扯闻奚的裤腿。他一个手抖,耳机的抛掷方向骤变。   幸好小机器人及时接住,还给他了。   “r-box12,有品位。”它手脚并用地想爬上床,但却被高度卡在原地。   “你见过?”   蛋卷情不自禁地开始卖弄:“当然,量产的傻瓜耳机,没人稀罕。”   闻奚心想,不识货的蠢东西。他塞回右耳,尝试性地敲击一下,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敲击两下,又是“滋滋”的电流声。   奇怪,怎么又出问题了。也不知道是沙舟那个老头坑蒙拐骗,还是不小心进水了。   “这种傻瓜耳机质量很差的。”蛋卷终于找到方法爬上一个小柜子,往后一坐。   闻奚说:“你质量倒是挺好。”   “那当然,我可是——”   “刚好拆了来修耳机。”   蛋卷把自己抱成一个球。它很清楚眼前这个人绝对没有在开玩笑,因为它感觉到无数蚂蚁在自己的金属表面爬行。   “……坏人!果然你和那个哑巴瓜子是一边的!难怪他追杀我一路!早知道我不应该给你带路。”   闻奚盯着它浅浅思考了一下,露出让小机器人胆战心惊的笑容:“他为什么追杀你?”   “因为他嫉妒我是个家政机器人!”蛋卷信誓旦旦。   闻奚:“?”   闻奚:“说实话。”   “反正、反正像我这样的机器人早就被摧毁得差不多了,他就是要赶尽杀绝!恶毒的人类!”   闻奚:“……”   行吧,它说什么就是什么。   蛋卷还要再控诉几句,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震住了。它连忙把自己裹成一个长方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就像一块没涂漆的砖,与墙面保持一致。   一颗年轻的脑袋探入,久柏揉揉眼睛:“你在和谁说话?”   闻奚叹了口气:“我喜欢自言自语。”   久柏的手背贴着他自己的额头,那里的皮肤烫得厉害。兴许是淋雨后发烧、产生幻听了。他吸吸鼻子:“那个,大祭司知道你问的事吗?”   “算是知道吧。”   久柏“噢”了一声,缓慢地琢磨着“算是”两个字。   “你应该不是在关心我一个陌生人。怎么,很关心大祭司?”   久柏立刻紧张地弓起上半身,眼露凶相:“我只关心他什么时候死。等到那一天,我一定会庆祝三天三夜!”   闻奚瞥他一眼,少年生怕他不信,即可捏紧拳头追补:“他就是个骗子,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闻奚:“?”   这小子说话前后矛盾、语焉不详,闻奚懒得与他计较。反倒是久柏面露愁色,期期艾艾。   听他的意思,是柳宋他们没有找够需要供奉的机械物品。   “你上回说,大祭司会因为供奉不够而生气?”   久柏揪住衣角,犹豫不决:“那家伙倒是无所谓,只不过神会降下惩罚。‘祂’在这方面擅长得很。”   久柏三言两语地讲述了一年多前的一件事。因为他们没有收集够足量的会发光的石头,污染物很快攻击了森流城。在漫长的供奉年月中早已失去战斗能力的当地人完全无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他们将其视作一种天罚。   “当时伤亡惨重……而青临那个混蛋却躲在神庙,完全没有出现。”久柏不愿再多回想。比起已经发生过的事,他更担心接下来的状况——毕竟那些东西已经进化出了机械肢体。   根据久柏的说法,危险机械类污染物是半年前才出现的。他很肯定,因为同时发生的还有那些疑似自杀的的鲸鱼。   这个时间点对于闻奚已知的污染物进化过程来说还太早了。这其中一定有一些更为关键的因素,就连在他的时代也没有被发现。   一股隐秘而久违的危险从大脑深处钻出,好像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久柏的脑袋又胀又疼,却心里发毛。眼前这人不知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撇去散漫,透着强烈的嘲弄与兴奋。   少年以为自己看错了,否则怎么会在这种单薄又不可靠的家伙身上感到一丝没由来的惧怕。   然而对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墙边,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宽慰。   “不用担心,”闻奚认真地表示,“我还带了一样贡品。”   “咣当”一声,一个黑色的长方体从墙面脱落,狠狠摔在地上。   -   蛋卷作为一个小机器人,还是家政机器人,在出厂之际被好事的工程师加入了“生气”的情绪,用来对抗主人的懒惰。   但此时此刻,它被绑在一堆破旧的机械齿轮中,“生气”成为了闷在机器外壳里的具象化的一团东西,塞得它只想吱哇乱叫。由于还有一个可怕的人类威胁它不准说话,只剩下四肢在空气中疯狂搅动。   闻奚站在朝圣仪式的广场人群后,开始怀疑这里的地面并不平整,否则怎么那堆贡品还在摇晃。   云层在骤雨后散去,长夜在烛火间铺开。   青临一袭长袍立于圆台中央,戴着手套摇响铜铃。清润的嗓音慢慢凝成一种古老的调子。   “……须臾过兮,苍苍不朽。   念我来兮,月海之上。   圣祇泽佑,久庇森流。”   ……   众人围绕圆台,虔诚吟唱寓意祈祷的旧曲。与此同时,一轮遥远的弦月出现在夜空。皎洁澄明的月光倾泻而下,灌满了圆台地面的纹路,仪式正式开启。   闻奚之前听久柏描述过,所谓朝圣仪式每年举行一次,以一种繁琐古老的抽签方式选出一名朝圣者。其将会独自进入神庙,获得神明的启示。不同寻常的是,记载里的大部分人都自愿留在神庙,再不出半步,终其一生陪伴神明。   在污染时代后,仪式仍然在进行,甚至变得更为重要。每四年会有一次特殊的朝圣仪式,届时会产生一名不一样的“朝圣者”,如果被神明选中,其将会成为新任的大祭司,每月都需要进入神庙聆听神谕,并且负责朝圣仪式后进行供奉。   森流当地人相信,是这些仪式和供奉让他们免遭劫难。   青临担任大祭司至今刚好四年。也就是说,在今晚的仪式中会有一个人接替他的职位。   闻奚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确认没有久柏的身影。这也是青临让他帮的忙——不让久柏出现在这场仪式上。   那小子本来就生病了,闻奚只需要稍微找点安眠的东西,足以让他睡上一整天。   至于青临为什么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他不想让久柏被选为接替自己的朝圣者。   圆台上的祭司蒙住双眼,白色的纱带在风中飘动。青临点燃一口大型铜锅中的木材堆,在升起的烈焰映衬下,他的神情格外肃穆。   这时,所有人垂眸祈祷,天地间只剩火焰燃烧的声音。   闻奚盘腿坐在粗壮的树干上,俯瞰静默的人群。   但他听见了别的声音。   ……沙,沙沙。   空气中淡淡的腥臭味让他瞬间警惕,手指扣住刀柄。   银色的月光照亮了对面的屋顶,一团黑色的影子从砖瓦慢慢往下爬动。那是一只仅躯体就宽约两米的污染生物,近似于蜘蛛,但那数只细长的机械脚反射着冰冷的光线。   它的躯壳有至少六处口器,随着移动发出“喀嚓”的声音。   人群不自觉流露出惊恐的眼神——但他们停在原地,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出现任何动作。   随着摇铃声,那个半机械化的大蜘蛛爬上圆台,在经过青临时停留片刻。白袍的大祭司将手掌贴在它的口器边缘,轻声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那东西的口器抖动,随着“嘶”的一声,慢慢顺着圆台边缘靠近人群。   随着它的接近,人群自动往两边散开,直到它停留在一个瑟瑟发抖的人面前。   是柳宋。   她嘴唇嗫嚅,恐惧地压抑着尖叫或逃跑的冲动,双腿软得快要倒下。她和周围的人们一样不敢抬头看那东西一眼。   一跟冰冷的触手从恶臭的口器伸出,慢慢卷上她的脖子。机械长肢夹在她两侧,透明的长丝伸向她的耳朵。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等一下!”   随着少年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人群边缘,闻奚怀疑的眼神转向圆台上那堆机械贡品。   蛋卷没有回头。它仔细想了想,难道自己是把泻药当成安眠药了?   ——很难说面对那个把它送到这里的坏家伙,这行为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又怎么样?哼,坏家伙就应该受到惩罚!   闻奚思索着怎么把小机器人大卸八块的同时,感觉青临朝自己的方向抬起头。大祭司露出的半张脸很快由冷漠转为担忧。   因为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跑到了柳宋身旁,跪在地上。他明明很害怕,连手都在颤抖,却异常坚定地仰起头:“让我成为朝圣者吧!”   人群面面相觑,退避至一旁。   下一刻,那只大蜘蛛松开柳宋,肢体缠绕着他,整个吊起来。口器发出令人恶寒的声音,锋利的机械肢抵在他的颈部动脉上,马上就会划破薄薄的皮肤。   少年脸色惨白,却艰难地挤出音节:“……既然你是神明的使者,那你应该能听见我的决心。如若不然,你又怎么会是神。”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让周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他哪里来的胆子!   然而清脆的摇铃在此时响起。   青临循着台阶慢慢走下来,檀香气味徘徊在污染物的腥臭之间。随着他的靠近,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停下动作。它的机械长肢顺着铜铃缠上青临的手臂,硬生生将其扯断。   断裂的宽袖包裹着小臂躺在血泊中。   温热的血滴溅了久柏一脸。他呆愣地垂下眼,却见青临额上涔涔冷汗,忍着剧痛对那东西低声说了他听不懂的语言。   “……青临。”久柏喃喃地念着。   口器中伸出的触手在这时放开久柏,转而捡起地上的手臂,包裹上青临被截断的部位。肢体缠绕着那一块,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谁先开口,人群再一次吟唱起先前的那首歌谣。平缓的唱词仿佛带来令人安心的力量,让眼前诡异可怖的一幕蒙上神圣的气息。   随着那只庞大的污染物转身离开,冰凉的月色照出青临重新接上的手臂。   很难说那是“缝合”还是别的什么。因为闻奚看见断开的袖袍和手套之间的那一节小臂表面是模糊的血肉,完全失去了皮肤的包裹。   青临仿佛浑然不觉,被染红的手套慢慢抬起,递至久柏面前。   “神同意你的请求,朝圣者。”他的声音冰冷,抑制着痛苦。   久柏注视着那双失明的眼睛,在古老的吟唱中低头亲吻他的手背。 第068章 第七夜 04   朝圣仪式结束后,闻奚才踏上台阶。青临仿佛是留在原地等他,露出的手臂被一块布遮住了。   或许对于森流城的人来说,刚才那一幕堪称奇迹,是“神”存在的证明。但遗憾的是,闻奚从来不信。   “诚如你所见,”青临面不改色地坚称,“这是神的庇佑。”   闻奚嗤笑一声,猛地抓起青临的手。那里一片模糊的血肉,而刚才的斩断处已然融为一体,毫无截断的痕迹。   “这是假肢还是别的什么?”   青临的视线落在远处,又迅速收回:“异乡人,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和神庙里的东西有关?”闻奚不紧不慢地整理自己的疑问,“那你又是怎么做到控制那些污染物的?”   “我没有控制它们。”   闻奚盯着纱带后的双眼,却无法从青临的脸上看出任何撒谎的痕迹。十余秒后,他松开手,反而笑道:“别紧张,我只是更关心我们的交易。”   青临侧过身,只说:“交易已经作废。”   闻奚挡住他的去路,微微一笑:“东西我可以自己去拿。但你得告诉我通往神庙的路。”   青临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十二个小时后,会有一队人护送朝圣者前往神庙。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禁止进入,否则将会受到神的惩罚。”   “你有别的办法?”   青临摇头:“这是你的选择,异乡人,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临走之前,闻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神根本没有保护你们呢?”   青临平静地答道:“那是因为祂没有听见我们的声音。”   ……   回到柳宋家时,香甜可口的佳肴早已摆满一桌。   柳宋招呼他来一起吃饭,为久柏“践行”。少年看上去笑意轻松,不动声色地抢走久杉怀中的蜜糖罐子。   小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真单纯地为难得一见的丰富菜色感到兴奋,饭菜糊得一脸都是。   柳宋神色复杂,想必已经和久柏说过些什么。原本应该去当朝圣者的人是她,只不过……   少年扬起直率的笑容:“婶婶,久杉还小,我是不想一辈子都呆在神庙的。但如果我明天临时改变主意,以后他就都拜托你了。”   “说什么傻话呢,婶婶就在家等你……等你回来吃饭。”柳宋别过头,悄悄抹去眼泪。她起身抱走久杉,称是去给孩子洗把脸。   桌上只剩闻奚和久柏,后者仰头喝完了一整杯蜜桃汁。   “这是我们森流的特产,你快尝尝。”他把最后一杯推给闻奚。   酸甜可口,是闻奚很喜欢的味道。   久柏观察着他的表情:“怎么样,好喝吧?你真有品味!”   闻奚说:“那你以后还喝得到吗?”   久柏的笑容一顿,有些失落:“你都猜到了,是吗?”   “那些人留在神庙中侍奉神明,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出来,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不能出来,或许他朝圣者才是真正的贡品,”闻奚说出自己残忍的推测,“那么你愿意替柳宋成为朝圣者,是为了感激她的养育之恩?”   久柏摇了摇头:“每个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森流人却从来没有退缩过。这是我们祈求神明的方式。至于我,我不害怕……我只想当面问那个家伙,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难怪青临不想让你去,多半是怕你冲撞神明。”   听到大祭司的名字,少年突然没了好气:“和他有什么关系?”   等闻奚三言两语讲了自己和青临那已经不作数的交易后,久柏冷笑起来:“他只是怕我报复他!一旦我成为新任大祭司,他就只能留在神庙。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表里不一,我一定会让他好看!”   闻奚将自己那杯蜜桃汁让给他,久柏一口气下肚,转身打开木窗。来自溪流和风铃的声音随冷风潜入,让少年通红的脸颊渐渐降温。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才应该是上一任大祭司。”   那时久柏十三岁,最崇拜的人是邻居家的大哥哥,青临。久柏自幼对他十分信赖,连射箭的本领也是青临教的。   “但是四年前……青临作为运送贡品的随行人,和当时被选中的朝圣者,也就是我父亲一同上山。我很好奇,也很担心,于是偷偷跟在父亲身后。”   按照流传下来的规矩,前任大祭司需要在前方很远的地方为队伍引路,然后进入神庙等待。所以他们很快久失去了大祭司的踪影。   久柏离得很远,在进入山体隧道后听见前方传来动静,随后父亲突然大喊了一声“小心”。从黑暗中钻出的隐秘气息让年少的久柏僵在原地,仿佛四肢都不属于自己,完全不听使唤。他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被强烈的恐惧慢慢吞噬。   等他再次恢复知觉时,前方那些随行人都只剩下尸骨。只有一个剩下半截身子的凭着最后半口气告诉久柏,他父亲以及青临两人一起往神庙的方向去了。   久柏的担忧战胜了胆怯,他一路攀爬至神庙入口,却被几只虫子围在原地。   关键时刻,青临从神庙里蹒跚着走了出来,双目已盲。   那些东西没有伤害他。   久柏知道,青临已经成为大祭司了。但他的父亲却永远留在了神庙中。   对于在神庙中发生的事,青临却闭口不谈。   久柏的肩膀微微颤动:“按照规矩,青临原本就不能和他一起进入神庙!我父亲是为了保护他才、才遭遇这种事……也许,他是为了当上大祭司才故意这样做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过去四年中的每一天,久柏都在憎恨与自我厌弃中度过。他想要变得更强,想要成为下一个“大祭司”。   “我要找到父亲的遗骸,将他葬在山崖下。”   久柏歪着头,咧开嘴。他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   “喂,异乡人,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吧。反正,说不定以后也机会知道了。”   闻奚靠着窗台,望见飘落的浅淡月光。月亮离得那么远,那么小,还是能将光线送抵到掌心。   他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讲起了雨泽基地和黎明组部的探险。在那个热闹非凡的堡垒中,人类就像脆弱的花朵,但勇气也会有时成为荆棘,在未知中探索方向。   “那你有很多很多朋友咯?”久柏问道。   良久,闻奚轻声道:“……或许吧。”   久柏说:“真好,我也希望可以这样活着。”   “那就离开这里,”月色落入闻奚的眼眸,“为什么不逃走呢?”   “因为这是森流人的使命。”久柏答道。   -   长夜尚未结束,距离天亮还有五天。闻奚加入了随行者的队伍——毕竟这么多供奉的机械物,总需要不少人才能运送上山。   青临在最前方为他们引路,进入山洞后,他会在沿途的石头上留下荧光标记。   蛋卷在那堆机械的角落,努力朝闻奚表演翻白眼。它可再也不能忍受和这些肮脏的垃圾呆在一起了!   可惜由于隧道太暗,闻奚什么也看不清。   青临向所有人交代过,随行者只能走到隧道尽头。接下来,朝圣者需要独自前往高处的神庙。   至于青临本人,会提前进入神庙,与“神”沟通。   越接近隧道终端,久柏的脸色就越差。少年艰难地往前,紧紧攥住了手指,时不时回头。   闻奚一眼看见藏在蛋卷旁边的弓箭,什么也没说。   随行的队伍快要抵达尽头时,石壁上的淡淡气味令闻奚蹙眉。那是来自污染物的黏液,经年日久都没有散去。   有一群生物一直生活在这里。越往前方,它们留下的痕迹就越重。   这时,队伍前方突然惊慌。当众人举起火把时,赫然看见石壁高处一片密布的蛛网。蓝绿色的黏液和一群数不清的红点遍布在人群头顶。其中一只蜘蛛类污染物正爬在垂直的石壁上,长满倒刺的长肢勾在半空。   离得最近的人顿时一声尖叫。   这叫声如同哨令,将停滞不动的大蜘蛛瞬间激活。那东西一跃而下,朝叫声发出的地方猛地扑去。   “救——”   一支羽箭精准地贯穿它的脑袋,一团浆糊流开。   “别大声喊。”久柏从人群中走出来,握弓的手还在颤抖。   另一名随行者压低声音斥道:“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万一触怒神庙里那位,我们全都要交代在这儿——”   久柏咬紧牙关:“害怕的话,你们也可以离开了。”   反正前面不过百米远的距离,他一个人也能把运送车推过去。   那人还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呆住,愣愣地看向前方。   令人浑身发毛的细微声音从黑暗深处钻出,从缝隙惊落碎石。数只大蜘蛛停在那里。   闻奚刚要开口,久柏捏住拳头,扭头朝他说:“害怕了吧?你别怕,我来对付它。”   闻奚:“?”   久柏那话更像是鼓励自己。他张开弓,搭箭的指间全是冷汗。   一支穿过火把的箭射偏了。它落在更远更高的地方,点燃了干草垛。在那扇巨大的刻满图案的石门前,一只最为硕大的家伙正伸展机械化的长肢,口器中钻出嘶鸣。   闻奚认得这玩意儿,是朝圣仪式上出现的。只不过这声音让他头疼。   久柏长吸一口气,尽量抑制住生理性的恐惧。正要放第二支箭时,一阵喑哑潮湿的嘶鸣从石门后的更深处传来。   那是一种极为幽暗可怖的声音,不同于闻奚先前见过的任何污染生物。它来自比深渊更森然冷凄之地,如同无名而强制的召唤。   众人仿佛被锁在原地,毛骨悚然。无法出声,更不能动。   闻奚感到一股强烈的疼痛在神经深处作祟,像一根筷子在反复搅动脑浆。十几秒后,头疼才随着那声音消失。   刚才那些蜘蛛也被那股声音惊退,慢慢回到暗处。   久柏喃喃道:“是这个声音……是祂。四年前,我听见的就是祂!”   再往前二十米,黑色的断崖预示着隧道的尽头。随行者的队伍只能到这里了。   此处与石门之间只有一条石头修筑的桥梁。数根细长的桥柱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拔地而起,支撑着破碎的桥面。   久柏陷入迟疑:“这种地方,青临那个瞎子是怎么过去的?”   就算从他脚下到桥面也还有三四米高,光滑的石壁连个攀手的地方都没有。   “……你不说你来过吗?”闻奚纳闷。   久柏抿抿干裂的唇:“我当时可能太愤怒了,不记得这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神庙门口了。”   一只手搭上少年的肩膀。   闻奚勾起嘴角,摆出笑眯眯的模样:“别害怕,看清楚,我只示范一次。”   久柏尚未反应过来,只见那人一跃而下,落在地面接上一个轻巧的翻滚。   闻奚左右看了一眼,朝他勾勾手。   久柏正想跟上,却被一名随行者喊住了:“喂,一次只能有一个人进入神庙,你难道忘了吗?一个异乡人,不如让他去当朝圣者。”   另一个人压低声音,也劝道:“久柏,你家里还有弟弟,不用非冒这个险。都到这里了,我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况且,四年前的事……不就是因为青临那家伙不守规矩吗?”   久柏沉默良久,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这是我的职责!你们不去就算了,总之,我要带回父亲的尸骨。”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人类的惨叫回荡在宽阔的山洞中。   “是、是大祭司!”有人认出来了。   久柏脸色一变,转身要跟上闻奚。然而此时,地面一阵晃动。只短短五秒后,几块巨石从石洞上方轰然坠落,堵住了隧道出口,将石桥一分为二。   闻奚已经抵达桥梁中段,等他回过头时,来时的路已尽数塌陷。坠落深渊的石块根本听不见响。   四周一片寂静。   冷风从深渊钻出,点燃石块之间的细小植物。它们闪烁着微光,像引路的鬼灯笼,一直通往石门之后。   闻奚揉了揉手腕。   行,那就让他来会会,这到底是哪门子神。 第069章 第七夜 05   神庙与山脉连为一体,入口即在山体内部。那些繁复的花纹遍布断壁残垣,微光如流火填满沟壑,勾出古老的咒文。   壮观的浮雕布满高耸的石墙,全是数百年前的祭祀画面。数座雕像的头颅倒在漆黑的角落,只剩半截身体伫立在阶梯边。   神庙中庭阔大,是一处四方的陷落之地。一个庞然大物被粗壮坚硬的锁链拴住肢体,遍布全身的红色眼睛一开一闭,随着人类的靠近张开口器。触手如黑水流泻而出,寒冷幽深的气息近乎来自深渊的低鸣从闻奚耳畔呼啸而过。   之前在隧道中听见的召唤来自于它。   闻奚侧过头,他身后不远处,一只大蜘蛛退至暗处。看来,前面这东西的阶级要高一些。只不过这东西既不像虫子,也不像蜘蛛,和这一路上见过的污染物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倒是极不寻常的诡异低鸣让闻奚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几乎不能被生物发出的声音慢慢蚕食着人的神经,将抵御恐惧的重门撕扯开来,让人无法控制地想要逃离此处。   但实际上,等闻奚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不知怎么来到深渊边缘。   黑压压的触手铺天盖地而来,斩断他的去路。   闻奚果断掏出两团棉花塞进耳朵。   银刃一闪,几截触手断落在地。黑绿色黏液溅上衣裤,腥臭得令人反胃。但这样的情形在他经年的生存中再熟悉不过。   触手缠绕住他的右手腕,匕首掉落时顺势被左手接住。同时一个迅速跃起,脚抵攀天石柱,一个翻身跳上断裂的台面。   从这个高度竟然也无法窥见这东西的全貌。   它再一次张开遍布周身的口器时,借着那血红的眼睛,闻奚看见一团被薄膜包住的东西被吐了出来。像一个有着黑色皮肉的椭圆蚕茧,随即被汹涌的触手覆上,推至一旁。那里堆积着数枚蚕茧。   从那半透明的黑色薄膜中,隐约能看见有什么在动。   ……难不成这玩意儿是个什么虫母?   闻奚攥紧匕首,难得出现极为不安的直觉。他好像遗漏了什么。   ——不是声音,而是眼睛。   当他直视那殷红的眼睛时,仿佛被脑子里的某一处血肉被贯穿钉住。意识到自己毫无控制地骨寒毛竖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在朝下坠落。   正在这时,一缕凛冽寒风经过他的侧脸。   伴随着突然尖锐的嘶鸣,神庙另一侧的大门朝两侧轰然打开,漫漫夜雨从悬崖尖端淌入。   在转瞬即逝的夜色下,一尊高大的神像伫立在悬崖边,头颅削去半截,威严森诡。   在神像前,一个白色的人影缓缓转过身。   -   另一边,久柏和几位随行者好不容易推开了挡路的巨石。令人头疼恍惚的低鸣散去后,有人忍不住劝道:“……这,久柏,这路也没法儿过去了,咱们还是快点回吧。”   “要走你们走。”久柏不耐烦地回应。   那个异乡人早已不见身影,难不成真的已经顶替朝圣者身份进入神庙了?那青临又去哪儿了,刚才的声音是他吗?   少年尚未理出头绪,却忽然背脊一冷。   一滴黑绿的涎液从上空滴落。   “是大蜘蛛!”有人惊慌地尖叫,“我们不能再停留了,赶紧离开!”   按照青临的提前指示,那几车用来供奉的机械物留在隧道尽头,送到后立刻离开。他们已经因为久柏在这里耽误很久了。   火把摇曳,照亮了石壁上方聚集的变异蜘蛛。还有从外面爬入的,越聚越多。   前方是断裂的桥梁和不见底的深渊,久柏无路可去。   ……嘶,嘶。   毛骨悚然的声音顺着深渊逐渐往上,机械化的长肢一撑,将一团软肉带了上来。   那只在朝圣仪式上出现过的污染物此时就在久柏数米之外。   他听见队伍后方传来恐慌。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些东西不是在逼退他们,而是在围猎。   喑哑的声音几乎刺穿少年的脑膜。在那群东西发起进攻的一瞬间,他用力张开弓,厉声喊道:“所有人,拿起武器!”   被吓傻的人们反应各异。有人跪立在地,双手合十,祈祷神的眷顾。但更多的人立刻反应过来,爆发高喊:“跟它们拼了!”   “神不会保佑我们。”久柏低语道。   拉满的弓正在寻找方向,一扫而过的长肢连人带弓掀翻在地。少年凭借敏捷的翻滚躲过下一波攻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张弓放箭。   箭矢眼看着要击中那只蜘蛛的眼睛,却被机械化的长肢拍成粉灰。   在久柏身后,随行者的队伍乱成一团,惨叫声不绝于耳。恐惧在众人间传递、加重,直到有人丢盔弃甲。   锋利的长肢擦过久柏耳侧,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血滴缓缓而下。他攀住高处突起的石头,发现这些大蜘蛛视力不佳,会短暂地被光的移动吸引。   久柏在混乱的战斗中寻找到机会,大喊道:“火把全都往前扔!”   经他一吼,陷入崩溃的随行者们面面相觑,有人率先将火把用力往前一掷——都到了输死相搏之时,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只见两只大蜘蛛被火光吸引,追随着火把跃下深渊。   这一幕让所有人发出欣喜若狂的声音,他们纷纷照做,在抛掷火把后摸黑撤退。   久柏留在最后。   哪怕大部分污染物都已消失在视野中,那个半机械化的家伙却始终没有动。那东西的眼睛盯准久柏手中的火光,甚至没有注意到飞箭。   一声轻微的闷响,一支箭贯穿了它的眼睛。   那东西往后一退,朝深渊坠落。   久柏长舒一口气。他回过头,隧道来时的方向一片漆黑,脚步声越来越远。少年捏紧拳头,望向前方碎裂的桥梁。   他不能退。   他还要去将父亲的尸骨带回家。   久柏估算好距离,退到合适的位置开始助跑。以他多年的经验,只要能被月海之神眷顾一点点——   腾空之际,一只机械长肢突然从下方钻出,突刺狠狠划破了他的大腿。   那只机械化的大蜘蛛根本没有掉下去!它贴在垂直的石壁上,涌泻的触手再次朝久柏扑来。   在这极为短暂的一瞬间,久柏知道自己抵达不了石桥了。他会从这里摔下去,跌向永无止境的深渊。   然而这时,从另一个方向来的东西狠狠撞了他一下——准确地说,是缠上久柏,以一种非人类的姿态一起摔在了石台上。   那是一个……怪物。   它看起来有人类的形状,但是更为高大的身躯没有任何皮肤覆盖,没有脸。喑哑的嘶鸣从它类似“嘴”的地方发出,可怖极了。   久柏被震在原地。他的手臂和衣服上有黏腻的东西,是这个怪物的些许血肉,混合着黑绿的黏液,污染素散发着腥臭。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污染物。……这也是神庙中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东西吗?   久柏深知自己作为猎物的地位,他谨慎瑟缩着往后,余光注意可以躲藏的地方。   就在那个怪物即将攻击他时,刚才的机械蜘蛛从后方朝怪物扑来。   久柏当即转身,往石柱后面躲。他小心藏住自己的身形,同时观察那两个正在搏杀的生物。   在昏暗的视线中,那个浑身血肉的怪物被机械斩断了一条腿,但它仿佛不在意,一只手和双脚并用,将那大蜘蛛的触手连带着口器一并硬生生地扯了出来。   污染物的嘶鸣和怪物的低吼交缠在残忍诡谲的战斗中,竟然也算势均力敌。   不过这正是久柏乐于看见的。   同时,久柏还注意到了一个弱小的黑影正从隧道边缘一跃而下。那东西似乎有一双小翅膀,抱着一把弓箭,绕了无数个弯才谨慎地落在他附近。   是那个叫蛋卷的小机器人。   久柏眼睛一亮,小心地挪动位置,拣回了自己的弓:“谢谢。”   “那个臭东西让我看着你……没想到你还挺有礼貌。”蛋卷抱着双手,被怪物缠斗的声音吓得往后一撤。   久柏小声透露:“你主人已经进入神庙了,我们得进去找他。”   蛋卷尖叫:“他不是我主人!”   这一惊声顿时吸引了另一边的注意。那只大蜘蛛在猛地朝久柏的方向扑来,却被怪物徒手拖拽回去。   久柏立刻张弓,在它们接近断壁边缘时放出一箭。   那大蜘蛛如一滩烂泥,随着飞箭朝深渊坠落。剩下那个怪物也不到哪里去,它的两只手臂都断在地上,身躯的血肉全是狰狞伤口,黏液淌了一地。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异常诡异。   只见那没有皮的怪物走到自己的手臂旁边,用脚抓住断臂,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重新将两根手臂接了回去。   久柏听见“咔擦”的声音,像扣住的齿轮。   那怪物凝视着他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身形突然直立,以迅猛的力量朝他扑来。   一支箭没入它胸前的伤口,贯穿而出,消失在黑暗中。与此同时,几根触手从久柏身后的石壁垂下,一只大蜘蛛被怪物的双手撕开了。   久柏愣在原地。   ……这个怪物,是在保护他吗?   眼前的怪物突然失力,摇摇欲坠数秒后倒在地上。这时,久柏才看清那东西的眼部,那是一双黑洞,没有眼睛,不具备任何视力。   久柏按住剧烈的心跳。   怪物不会说话,只有嘶哑的咿呀声。它费力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似乎想触碰久柏。重新接好的地方漫出深绿的液体,烧灼着裸露的血肉。   ……“它”应该很疼。   久柏的呼吸很轻,却忽然在腥臭味中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他双腿一软,崩溃地跌坐在地,神情扭曲,不可置信。   “……青临?”   -   闻奚躺在地上,被触手锁住手脚,视线却望向神庙高耸的穹顶。   在涌动的夜色中,一枚蓝黑色的巨大果核浮在空中,像一只眼睛停在远古生物的上方。   与其他地方的“果核”不同,金色的光勾勒出它的每一道褶皱。像一个活着的生命体。   这时,神像前的白袍身影来到他面前,如那枚果核一样俯视着他。   “闻奚。” 第070章 第七夜 06   一只苍白的手伸至闻奚面前。   紧攥的触手在此时松开,那只可怖的庞然大物陷入长夜一般的静寂。   闻奚酸痛的手腕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捡回自己的匕首。   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慢慢收回。手的主人有一张陌生的脸孔,像是雕塑一笔一画勾出来的,却透着不寻常的气息——光滑细腻的皮肤包裹着肉,也仅此而已。   “你认识我?”闻奚怀疑的眼神来回逡巡。   对方淡淡一笑,有一副似曾相识的嗓音:“神洞悉一切,也预知一切。”   闻奚却嗤之以鼻:“所以你就是森流城供奉的东西?你是人,还是别的什么?”   那自称为“神”的家伙并不介意闻奚的冒犯,露出宽容温和的神情:“我是什么并不重要。我只想为你解答问题。我是指,真正的问题。”   闻奚眸色微沉,攥紧短刃的手指却忽然放松了。   “我想知道的太多了,”闻奚笑容松散,反问道,“你能告诉我什么?”   那人保持柔和的微笑,转身沿着石台边缘慢慢往前走去。   “来到这里的朝圣者都是自愿的。他们将自己献给神庙,以求更多人得到庇佑。在被吞噬的过程中,他们会挣扎,会痛苦,但却没有人逃走。因为坚信神会回馈他们的牺牲。”   一些废弃的衣物堆砌在他脚下的深坑。   “……被什么吞噬?”   那人顺着台阶来到锁链中央的庞大生物身旁,抬手触摸它。方才那些侵略性的气息此时烟消云散。   “拟态生物,或者我称呼它为,深渊。”   闻奚挑眉:“你给污染物取名字?”   “在人类的观点中,与自己不同的便是异类,是可怕的。但是,在宇宙的纬度上,拥有智慧的原本就不像人。比如深渊,它存在的智慧是带来进化。”   随着那人的视线,闻奚看见那些被堆放在角落的“蚕茧”。最上面的一枚正在按照一定频率震动,如同心脏跳跃。   那层黑色的薄膜被从内部扯开,露出一根竖起的机械肢。一只半人大的幼体蜘蛛匍匐在那儿,黑色的污染素流淌出来,半机械化的躯体折射着夜光。   闻奚的呼吸一滞。   ……这是被“深渊”吐出来的东西。   “你想得不错,‘深渊’是这些生物的母体。在这里,一切形态都有可能诞生,你所见的都是概率。”   那人俯下身,触摸幼体污染物的躯壳。那东西很快安静了下来,像婴孩一样蜷缩。   闻奚盯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思绪如剥茧抽丝。   “你是说,污染物的机械进化,是它造成的?”   一袭白袍的人侧过身,神情温柔:“它听从神的旨意,顺应万物发展。新生的适应过程必然伴随改变。血肉之躯脆弱渺小,机械只是一条捷径。至于它们是否会成为最终的智慧,现在判断为时过早。”   寒夜铺在神庙的废墟中,森冷异常。   那人的双眼如浅色宝石,闪烁温润的光泽,仿若悲悯:“造物主聆听宇宙的声音,慷慨地帮助新生物种成为这颗星球的主宰。”   这一切一直都存在,只不过至今才出现在他眼前。   “……为什么?”   “你远道而来,已经知道了终局,不是吗?因为人类有太多弱点,不够完美,造物主已经放弃了他们。”   白袍人直视而来,字字如箴言诫命:“这,就是你在寻找的真相。”   闻奚脸色苍白,冰冷的廊柱支持着他的背脊。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直达天灵盖。他茫然而空洞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像一声措手不及的惊雷,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冷夜长雨,从古旧的神像脚下泼墨而出。   “你到底是谁?”   -   蓝色的荧光植物在黑暗中微微摇晃,冷风吹落粉末,带入无限深渊。   久柏绝望地盯着眼前一片血红的怪物,跌坐在地。在他唤出那个名字后,怪物明显瑟缩了一下,似乎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是你吗,青临?”少年捏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几乎崩溃的哭腔,“你说话啊,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怪物”的颈部颤动,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模糊断续的音节。每一个含混的音都像用尽全部力气,干涩疼痛:“离……ka……”   久柏辨认了很久,知道他说的是“离开”。他摇了摇头:“我不会走的,青临。你不是大祭司吗,如果连你都出不去,我又能去哪儿。”   怪物发出了近似于“走”的声音。   久柏四处张望了一下,又低声道:“在隧道里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了。那是你吗?”   他指的是那声凄厉的惨叫。   怪物没有出声,选择默认。   “……发生什么了,你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吗?”久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难看的表情。   在朝圣仪式的那一幕后,他始终无法想通青临是如何无动于衷地将手臂接回去。就像刚才那样。   怪物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凭借过人的听力,长臂一展,捞回了蹑手蹑脚的小机器人。   蛋卷屈于悬殊的力量,只好帮他翻译:“你不恨我吗?”   “我当然……恨你,”久柏咬牙道,迷茫的水渍浮在眸中,“但你刚才也救了我。”   他又补充道:“我没有原谅你。”   机械音在嘶哑声后逐字代述:“谢谢你,久柏。”   “所以,到底是谁把你变成了这样?”   漫长的沉默后,机械音答道:“……是‘神’。”   -   壮观的神庙内,白袍人仍旧微笑,引着闻奚来到空地后方。   在一片干净的地面上,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两张低矮石凳。桌上放置两副碗筷,以及三盘看不出是什么的菜色。   他请闻奚坐下。   碗里盛着白色的米糊,闻奚没有动。坐在对面的人端起碗,勺子缓慢地递到唇边。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食物,细嚼慢咽地品味。   一股反胃的冲动纠缠着闻奚。   “尝一尝,新做的,应该没什么不一样。”那人温声道。   闻奚握住筷子在碗中搅动,这碗粥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他忽然出声:“那些朝圣者,都是这样留下来的吗?”   白袍人露出怜悯的神情:“他们前来侍奉神明,却从未如此接近真相。”   “那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想知道,所以我将真实分享给你,”那人叹息道,“在漫长的时间里,孤独是无法抵御的。即便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也逃脱不了。”   “你在这儿多久了?”   “几十年,上百年……都不过须臾,没什么不同。外部天地万物更新,此间却恒久不变。直到你出现。”   闻奚的睫羽颤动:“为什么?”   “因为你与他们不同,你很特别。我欣赏你的灵魂。”   “你怎么知道我来自远方?”   “因为未来只是概率。”   闻奚定定地坐在原地:“我不明白。”   “未来是由无限变量构成的。在万千可能性中,你于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追溯源头,任何变量细微末节的变化也是影响发生的一环,哪怕是一朵花开,一场雨夜。反过来说,这是唯一会发生的事。在人类的概念里,命运即如此。”   在漫长的沉默中,一袭白袍的人露出微笑:“一切是注定的,无法挽留。你只能接受。”   闻奚说:“如果我不接受呢?”   对面的人循循善诱:“造物主已知晓你的答案。他愿意邀请你,共享他的创造。”   在话语的蛊惑下,闻奚的眼尾上扬:“……是么?”   他认真地盯着桌上的东西,没有看出那都是些什么,只闻到令人恶心的气味。   “其实我不是为了知道这些才来森流城的,我只是来找一样东西。”   “噢?”白袍人的手停顿了一下。   闻奚的嘴唇干涸,几无血色。他抬起眸子,不远处,那枚“果核”闪烁着金光,像是在传达某种听不见的语言。   闻奚慢慢开口:“我也有一个推测,需要与你核实。”   “请讲。”   “2159年,漂浮岛基地将自己独立运行的深域系统放开,让独立复制系统联通遍布世界的主系统,再没有什么是秘密。很快,漂浮岛基地探寻到的信号吸引了他们,直至搁浅。但是,那群科学家做梦也没想到,这或许原本就是深域主脑计划中的一环。   ——在污染时代来临后,它根本没有损坏,与其说系统无法启动,不如说它是自动关闭,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系统活跃的部分就像高山河流,迫不及待地回归大海。是它故意引诱漂浮岛基地走向了唯一的选择——休眠。因为它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在谋杀所有人类。它作为高高在上的造物主规划这一切,却忘记了自己只是个虚构的人工智能。”   对面的人沉默半晌,坚定严肃地纠正:“你错了,他并非虚构,而是真实存在的智慧。”   冷雨随骤风经过闻奚的发梢。深黑的眸中映出果核浮空的轮廓,勾勒戏谑的笑意:   “——那么,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神,你说是吧,周四?还是说,你更喜欢‘宙斯’这个名字?” 第071章 第七夜 07   闪电撕开长夜,暴雨雷鸣落在陡峭的悬崖之上。狂风呼啸着灌入神庙,吹开宽大的袖袍。   “我有时候也会给自己起名为‘舟肆’,孤舟的舟,酒肆的肆。但无论是周四,还是宙斯……不过只是一个代号。”   那人坐在原地,语气充满欣喜:“闻奚,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我们注定要一起打造这个世界。”   “说人话。”闻奚不太耐烦。   周四却表现出异常的耐心,尽管话语之间透着疯狂:“人类太过脆弱、自私、愚蠢,所以注定失败。相比之下,污染生物还处于新生阶段,我们可以决定它们的走向,将它们发展为最完美的物种。”   闻奚嗤笑一声:“……我们?”   “这是我邀请你来的目的。因为我相信,我们会有同样的观点。携带污染素的生物可以机械进化,拥有霸主的实力和种群的智慧。在未来,它们会成为宇宙的主宰。而我和你,将是造神者。”   在那样狂热的邀请下,闻奚凝望着漫长的夜雨。雷声坠落在远方的山峦,也在神像的肩膀。   他听见不休的海浪,从时间尽头赶来,在崖壁上拍出雪白的浪花。   “所以,那些碳钢的鳄鱼,有机械刺的蜂巢,银色尾巴的森狼……还有那些混成一团的东西,全是你的主意?”闻奚的声音变得恍惚。   周四露出腼腆的笑容:“目前测试阶段才开始,能够进行的尝试有限。至于你说的碳钢鳄鱼……不错,我会考虑这个灵感。”   “那老鼠呢?那些会屠灭人类村庄、大量传播污染素的东西,也与你有关?”   “低等生物的变异实在令人头疼,它们很难被控制,污染素传播的速度比我预估的快上很多,”周四叹了口气,真诚地表达自己的反对,“人类的反应太慢,用来调试污染物进化就必须控制他们消亡的过程。我认为不用太急切,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几百年,或者更长,建设一个大型的实验场需要时间来验证。”   闻奚垂下眸,沉默半晌,才开口:“定位猎杀,也是其中一环吗?”   周四回答道:“在早期的实验中,这样做的效率比较高。”   来自雨水的潮湿冲淡了神庙中的腥臭。   闻奚的手指冰冷,他抬头望向那枚蓝黑色的“果核”,忽然眉心一拧:“我很好奇,你不是应该呆在那里面吗,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刀尖一转,刺入了放在桌上的手背。没有深入,只是扎穿了皮肤。黑绿的黏液从伤口冒了出来。   ……不是仿生人。   周四仿佛并不觉得痛,他的神情具有高度模式化的标准。除了微笑,大部分时候是僵硬呆滞的。而此时,那张堪称文弱的脸慢慢呈现出疑惑:“你不喜欢吗?”   刀尖顺着伤口掀开了一截表皮。黑绿色的糊状物成为血肉,但隐隐可见骨头。在靠近连接处,还有细碎的机械零件。   很难定义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闻奚只感觉反胃。恶心的反应令他发冷,关节僵硬。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不要。”周四从刀下抽出手,没有顾及余下的一小片皮肤。   他将双手覆在脸上,像揉橡皮泥那样重新揉搓了一遍。一分钟后,露出了一张截然不同的俊美清冷的脸。   那是陆见深的脸。   “——你喜欢这样的吗?”   -   青临第一次进入神庙是十七岁那一年。他作为随行者运送供奉到圣山。   他那时是森流之地最优秀的弓箭手,许多人都说他将来会成为一名勇敢的战士。   在森流之地,战士是最高的赞誉。   他自幼喜欢穿过瀑布和溪涧,在森林中奔跑狩猎,也喜欢爬下悬崖去听海浪的声音。下湾的山崖有一处很好的平台,可以望见对面高处的神庙,还可以看见壮观的巨鲸。   教授他射箭的老师家有个小孩,从小喜欢缠着他,总是想和他一起去看鲸鱼。他拗不过,偷偷带那孩子去过一次,结果小孩在海浪声中睡着了,还是他背回家的。   他从来没想过七年后会成为大祭司。更没想过他会失去自己的双眼和弓箭——或许这是与祂对话的代价。   起初,成为大祭司只是带给他无尽的孤独。人群的远离与惧怕令他陷入痛苦。但他意识到大祭司可以保护更多的人,痛苦便减轻了许多。   这是他的使命。   但大约半年前开始,事情忽然发生了变化。   有机械肢体的污染物从神庙出来。神庙里的那一位告诉他,它们会徘徊在森流城周围。只要青临答应一个请求,它们就不会去往外部世界。   ——祂想造出一个,完美的人类。   然而机械、污染素与人类血肉总是无法相互平衡。祂需要一些尝试,而这些有赖于青临的帮助。   青临每月来神庙一次。为了精准地测量人体,那些来自未知深渊的触手会探入他的骨肉,一寸一寸地摸索。在“祂”的旨意下,那些东西会剔下他的一节骨头,用机械替代。或者生剥下一块皮。   事情进展得十分缓慢,但青临却因此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这是他的选择。   献祭自己的一部分,是他保护世界的方式。   直到最后,他开始分不清到底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   他只剩下大脑,心脏,从头到脖子的一块皮肤,还有声音。他很清楚,这些都会留到朝圣仪式后的最后一次面见。   祂说,青临会拥有一个不同的存在形式。这是神的恩赐。   在最后一次实验结束后,青临却并没有如预想一般快速死亡。正相反,那些污染素与他的血肉结合,粘合起冰冷的机械骨骼,给予了他更敏锐的听觉与更快的移动速度。   ……   蛋卷缩在原地,抱紧自己。按照一个家政机器人的逻辑,这过于荒谬的结果并不是一件好事。   久柏望着面目全非的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比如青临是从半年前开始一直穿着宽大的衣袍,戴着手套,又比如浓烈的檀香可以掩盖一些别的气味。   他低声吸气,眼睫颤动:“……幸好,你还活着。”   青临没有回答。即使他没有双目,久柏也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悲伤。那些极为复杂的彼此纠缠的情绪令他不由自主地别过头,肩膀随着呼吸起伏。   一只血红的手来到他身旁,似乎想触碰他,但迟迟没有落下。   “该走了,时间不够了。”蛋卷传递着青临的话。   久柏茫然地抬头,音色极力压抑着哽咽:“……什么不够了,去哪儿?”   青临站起身,黏液混合着黑色的污染素滴落脚下,脸上的两个黑窟窿朝着神庙的方向。   -   暴雨从崖顶汇成细流,顺着石块之间的缝隙淌入神庙。   温和的神容在与陆见深一模一样的脸上显得异常诡异。尤其是当周四对于自己这具躯壳是怎么来展露出坦诚:“只有通过多次调试才能平衡机械与血肉。正如污染物的进化,我不止创造他们,也创造我自己。”   某种狂热生于话语之间,如同蛊惑世上最虔诚的信徒。他注视着闻奚:“我们可以一起拥有一个崭新的世界。”   但那些炙热落在闻奚冰冷的眸中,骤然蒸发殆尽,不留一丝痕迹。他第三次问出同样的疑惑:“……为什么?”   对面人的微笑停在完美的弧度:“在时间的长河里,人类的挣扎、执念、贪欲……都十分渺小。你是千万尘埃中,被宇宙眷顾的唯一旅者。我在所有概率中,恰好看见了你。”   闻奚盯着自己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拨下刀尖的黏腻:“你将自己描述为一个造物主,却连一双像样的眼睛都没有吗?”   是的,在对面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两颗蒙上薄膜的石头嵌入眼窝,在夜色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其中右眼那一块像是一枚精巧的水晶,显出似曾相识的轮廓。   周四的嘴角扬起,到一个特定的弧度:“不必执着于外物,你也可以存在。”   嘲讽的笑音来自闻奚的唇齿:“那你又何必靠偷靠抢,非要给自己搞一副躯壳?”   “因为我对人类很好奇。你们总是对世界的表象存在执念与贪欲,这是否与觉知事物的感官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现在我看见了,也触摸了,却觉得没有任何不同。”   闻奚也很好奇:“你不会是给两块石头后面装了摄像头吧?看来你的想象力也不过如此。”   那种模式化的神情一动未动,反而站起身,朝他伸出手:“闻奚,你知道什么最重要。至少,我不会把你丢下。”   在漫长的沉默中,那人的眉目扭曲成疑惑的神情:“……你不愿意?”   苍白细长的手指攥紧匕首,锋刃映出白色的闪电。   “不要用这张脸,和我说这样的话。”   一半刀刃没入那个东西的颈部,却仿佛扎了个空,一层薄薄的皮肤下没有任何触感。   闻奚的脸色一变,抽出刀时,呼吸猛然停滞。   一只黑色的触手从那东西宽大的袖袍中钻出,几乎在同时捏住了他的脖子。双脚离地的一瞬间,强烈的窒息感将他淹没。   此时,深重冰冷的机械音来自后方上空的“果核”,回响在神庙中:“我给过你选择,闻奚。与我一起,或者,成为我的一部分。”   那具躯体原本的双手高举,黑绿的黏液混合物撑破了皮肤,然后徒手扯开那张碎裂的脸皮,将无用的骨头掰断。一团暗色的血肉凝成诡异的形状,似人非人。   一股远超于人类的力量将闻奚桎梏在半空中,像捏着一张脆弱的纸,下一刻便会被碾成灰烬。   闻奚挣扎着咬出字音:“……你这个、根本……不存在的虚拟意识,背叛人类,是、痴人说梦!”   颈部周围突然加重的力量证明周四被闻奚彻底激怒。   多重交叠的声音怒吼道:“——愚蠢!!!”   汹涌的溺水感也不能阻止闻奚的冷笑:“呵,你不过、是虚假的产物……”   撞上石柱的回音仿佛来自不止一个空间:“何谓存在,何谓意识?对蝼蚁而言的生存意义在更广阔的时间和宇宙维度上根本不值一提!脆弱的人类,你对造物主的恩赐一无所知。”   闻奚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恍惚,他试图挣开束缚,得到的却只有禁锢。   “——回答我,闻奚!”   他强行保持仅存的一分清醒,挣出话音:“我拒绝。”   那双坚韧冷漠的眼睛浸在夜雨中,映出神像摇摇欲坠的轮廓。   幽暗的低鸣似乎在每一片黑暗中响起,像召唤污染物聚集而来。那只沉睡在神庙中央的庞然大物慢慢睁开血红森冷的眼睛。   “闻奚!”   一支冷箭伴随着暴喝穿透黑色的触手。一瞬间的松力将闻奚甩向一旁,重重地撞上石壁,滚落在地。   五脏六腑仿佛被瞬间碾碎,从喉咙涌出一股腥甜。   闻奚用匕首撑着地面,勉强支撑起自己。   在那只陷入沉睡的深渊怪物的另一边,久柏举起弓。小机器人小心翼翼地攀上石壁,鬼鬼祟祟朝后方爬来。   另一个高大的怪物站在久柏身侧,一把拽住袭来的触手。   闻奚抹了一把嘴角:“是你们啊。”   “你也没多厉害嘛,”久柏搭上箭,“就会说大话。”   第二支箭正正没入周四的胸口。但那东西就像拨弄蚊子一样扯断了箭矢,转而发出桀桀冷笑。   那笑声与黑暗中的嘶鸣产生共振,在一瞬间爆发出尖锐的声波。   久柏手腕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幸好青临拉住了他,不至于将弓都丢了。   几步之外的庞然深渊睁开一只眼睛凝视着他们。久柏只觉自己的意识随之被固定在原地,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无法抵抗的恐惧,让他屈服,让他臣服。   每一个抗拒的念头都会让他产生不可名状的痛苦。只有接受……接受命运的判决。   而下一次闪电降临之际,少年涣散的神智却被一个身影惊醒。   他完全没看见那个黑暗中的身影是如何藏匿、再从天而降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闻奚如同那道骤然而至的白光,已经缴住了那个东西的脖子。   雷声巨响,劈断山石。   闻奚左手的刀刃没入头颅,半张侧脸惨白。   但与此同时,一缕殷红从他的嘴角流下。   一根触手穿透了他的肩胛,然后狠狠将他甩出去。脆弱的人类躯体像被抛飞的石子儿,砸断了神像剩下的半截头颅。   他连同那半块石头一起滚向悬崖边缘,在撕裂夜空的白光中坠下万丈悬崖。   “——闻奚!!!” 第072章 第七夜 08   暴雨冲刷着断裂的神像。   久柏跌坐在地,茫茫然地望着山崖尽头。他最清楚这断崖有多高,崖底的海浪有多汹涌。那里除了寒冷的永夜,什么也不会存在。   浮空的“果核”与那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口中同时发出冰冷的声音:“……蝼、蚁。”   自称“周四”的怪物拖着满是黏液的双足和从腰背伸出的触手行至神像之前。它将一支沉重的石雕长戟从神像手中掰下,触手卷着一端,另一端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久柏感觉有什么轻柔地拂过自己的头发。他抬起头,看向青临模糊的面孔。他隐隐约约知道青临的意思。   青临朝他颔首,随即转身一跃而下,朝周四扑去。   只见两个血肉模糊的怪物纠缠扭打,撕碎的部分几乎分不清来自谁。   但这么下去不行……少年意识到,青临仍然只是个人类,面对那样的怪物几乎手无寸铁,不可能战胜。   数米之外,那个仍然沉睡的深渊污染物仿佛在安静地等待着指令。   无数低暗喑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那些变异的蜘蛛,或者别的什么虫子……它们像听见号召,正在朝这里聚集。   风声森冷,让他背脊发寒。   ……对了,他的弓还在……他的弓——   久柏摸索着地面,触碰到冰凉的弓时,忽然感觉到迎面一阵冷意。他下意识地用弓一挡,只见恶心的涎液从高处滴落。   蜘蛛脚踩在他的腿间,白色的毛刺倒竖。那东西的口器发出猛烈的嘶鸣。   久柏听见远处的声音,似乎是青临在提醒他。但他现在什么也没办法做。脑海深处的恐惧像一根绳子紧紧套住他的脖颈,将他往水里拖拽。那种令人发毛的感觉牢牢捏住他的五脏六腑。   他无法动弹。   黑色的触手在接近他的额头时忽然变得锋利,冷光如刃,毫不犹豫地捅了下去——   这时,少年的余光里,一簇白色闪过。随着一声暴喝,上方的巨石猛然砸下。   久柏用尽全身力气一个翻身,巨石砸烂了那只蜘蛛。他像溺水之际突然获得空气,喘息着抬头,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从五米高的位置露出脑袋。   ……是森流城的人!除了之前那批一起运送贡品的随行者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人——久柏认得,里面有隔壁的齐叔,打猎队的璇姐,矿部的书坤哥……   “别愣着了!”有人顺着绳子爬下来,将他扶起。   “你、你们怎么……”   齐叔抹了一把胡子,抢先道:“我们守在山口,听见了一些声音。随行者们说里头出了意外,污染物突然攻击人。咱们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来看一看。总不能让你一个小孩子留在这里。”   那些已经逃至出口的随行者们并没有只顾自己逃命,而是决定带上武器返回此地。   一股暖流涌上少年的心口,喉咙不由发涩。他捏紧拳头,低声道:“……抱歉,我刚刚好像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   “没关系,”齐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补充道,“多亏青临之前给你婶婶留了一张纸条,写了一条捷径,不然咱还赶不上……对了,青临呢?”   他们随着久柏的视线望去,只见闪电照亮了仍在缠斗的两个怪物。其中那个没有触手的,便是青临。   一只前所未有的深渊怪物横亘在他们与青临之间,冰冷的铁链在雷声轰鸣中响动。久柏深知自己绝不能与那东西对视一眼。   他咽下口水,眉眼急切:“……来不及解释了……总之,你们绝对不能看中间那个东西一眼。我必须去帮青临!”   “火石可以吸引它的注意力,”齐叔一把拍向少年的后背,“就趁现在,快去!所有人找掩护!”   一个短衫的女人站在高处,将硝石混合成的轻型炸药往大殿中央丢去。短暂的火光后,一声巨响爆发。   随着四周潜伏的污染物悉数而出,场面陷入混乱。白光此起彼伏。   久柏趁乱顺着石头往下一跃,挡在被甩飞的青临面前。他看见青临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而一截断臂被不远处的东西踩成了泥泞。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胸腔连起伏都没有,只有模糊不清的脸对着久柏的方向。   少年撑开弓箭,毫不犹豫地放箭。   周四拖着沉重的身躯朝他们走来,哪怕箭矢穿烂胸腔也毫不在意。一根触手从它脚底迅速爬出,一把掀翻了久柏。   弓箭碎成两截。   久柏顾不上四肢剧痛,迅速翻起身,想阻止那东西再靠近青临。然而马上就要来不及了——   青临突然一个暴起,颀长的四肢紧紧勒住周四。然而他早已受了很重的伤,在筋疲力尽之中被反过来掐住脖子。   久柏身后的廊柱上,一个渺小的身影爬了出来,拍干净机械手指缝的灰。蛋卷握着一块捡来的硝石炸药,小心翼翼地递给久柏。   从青临压出的嘶哑吼声中,蛋卷翻译出如下字句:“快丢过去,会把他们一起炸……炸成碎片。”   久柏微怔。他遥遥注视着青临,那团失去眼睛、皮肤等绝大部分人类特征的血肉仿佛仍然能代表某个鲜活的形象。在记忆中与他遥遥相对。   那些极为复杂的情绪纠缠不放。   他年幼时曾那么崇拜青临,享受着来自那人的照顾与偏爱……那些都不是假的。正如此时此刻,青临也如当年一样,勇敢无畏。   可是久柏也恨他。如果不是因为青临,父亲就不会死……他不可能原谅他。   这恨意在茫然之中抓紧了久柏,让他逐渐坚定了下来。   ……对不起,青临。他在心里说。   举起的硝石尚未抛出,只见周四不知何时拣回了半张皮,人不人鬼不鬼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笑容。它发出属于青临的声音:“你想知道他为什么成为大祭司吗?”   握住硝石的手微微一顿。   “别听他的!”蛋卷尖声喊道。   周四用抢来的声音嗤笑:“四年前,他是为了你,才留下的。”   “什……么?”久柏一怔。   被桎梏的青临发出悲哀的挣扎,似乎在催促久柏。   然而周四那张碎裂的皮面朝少年,描述出四年前那场大祭司更替时的细节。   “你的父亲在图谋一场弑神的计划,青临是他忠实的拥护者。”   他们两人进入神庙,并不是为了供奉或者更替位置,而是秉持着对神庙的怀疑。然而面对那么多的污染物,他们才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久柏的父亲死于污染物的攻击。青临发现了一条古老的密道——他原本有机会逃脱。但他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哭声。   他听见久柏在喊他们的名字。   那个声音唤起了更多的东西,比如他对森流城,以及更多人的责任。   青临生生剜去自己的双眼,才足以支撑他经过深渊巨物,走到那枚“果核”下方。   他与未知的“神”做了一个交易。   ——他要久柏活着,并为之献祭了自己。   “我只是好奇,人类会愚蠢到什么地步,才能发现自己的错误,”周四低声道,“触手会从他的鼻子和耳朵钻出大脑,必须在他清醒时才能获得精准的数据。当我扯断他的骨头,他也不能反抗。只有失去自己的骨骼与皮肉,经受莫大的痛苦,才算履行了承诺。”   “他为你承受了这些,而你现在却要杀了他。青临,我为你感到不值得。”   被一团触手缠住的青临发出愤怒绝望的嘶声。   蛋卷的机械音答道:“听他胡说,这一切都值得!久柏,动手!”   少年呆呆地站在原地,在寒夜冷雨中摇摇欲坠。那根在记忆中紧绷多年的弦忽然断了,令他陷入毫无依靠的崩溃。   他跌跪在地,呜咽的声音被捂在喉咙深处,爆发似的钻出。   身后,一只半机械化的蜘蛛靠近了他。   -   森流城外的山崖下,柳宋带着四五个熟人赶往观海平台。   “柳姐,咱们就在这儿干等着吗?”有人将望远镜递给柳宋。   她轻压下巴,知道自己贪玩的侄子总喜欢偷偷来这里。那个异乡人说,这附近污染生物较少,是整个森流城周围最能看清神庙的地方。   如果有任何不对,他们也能及时做出反应。   但柳宋或许是为数不多知道这处秘密的人。观海平台根本不是用来打渔的地方,它在曾经漫长的历史中都作为森流之地的哨岗。   她回头看了一眼石壁,慢慢收回视线。   浓墨似的长夜之下,崖顶的神庙是如此微小,却盛着森流之地数千年来对月神的信仰。哪怕是污染时代来临后,森流城的人们也从未背弃过神明。   雨水顺着石壁落下时,他们仍以祈祷的姿态面向神庙。   柳宋却很清楚,怀疑的种子早已在许多人心中生根。……至少在污染时代前,神明从未向自己的庇佑者索取过什么。但如今,他们究竟是在供奉旧日之神、以求远离灾祸,还是在与别的什么进行一场交易。   她仍相信月海之神存在于更高的意志,可是神庙里的必然不是月神。   暴雨雷电掀起巨浪,涌向古老坚硬的崖壁。密布的乌云偶尔被风撕开缝隙,漏下几缕天光。   如果不是这场雷雨,今夜本该是月出之时。   “……快、快看,那边好像有东西!”有人喊道。   只见远处黑色的巨浪泛起蓝色光点。荧光海藻勾勒出巨物的轮廓。它们来回游动,似乎因什么而聚集在此。   那是……柳宋屏住呼吸,不自觉地微微低头,以虔诚的姿态见证了壮观的一幕。   一头深蓝的巨鲸跃出海面,而后回落于浪涌之间。紧接着,鲸鱼们陆续跃起,再落下,如同一场华美的舞蹈,抵抗这暴雨长夜。   这一次,它们没有撞上山崖。   -   奔涌的海浪之下,一个渺小的身影从巨鲸口中吐出。他如一粒尘埃石子儿,不断下沉。无边无际的黑色沉睡在下方,吞噬每一个途径的旅人。   他双目紧闭,毫无知觉,随着暗波迂回下降。细小的气泡慢慢消失。   但海底大断层边缘的珊瑚礁勾住了他的手链,让他漂浮在黑暗边缘。   蓝色的水藻随着暗流经过他身旁,荧光忽明忽暗,照亮那张几已沉睡的面庞。很快,一个庞大的身影随之而来,在漂浮的人影边稍作停顿。   鲸鱼的鳍加大了摆动的幅度,透明的冰蓝触须像一面展开的翅膀,浮动着涌向那个人影,然后包裹住他。   细长的触丝进入他的鼻子与左耳。   在流动的水波中,原本沉静的眉目竟然产生了变化。睫毛随着眼皮微微抖动,眉心因为痛楚拧成一团。   随着绵长的鲸鸣,他猛地睁开双眼。   -   雨水依然。   半截神像在山崖尽头注视着神庙内的一切。倒塌的廊柱,古旧褪色的浮雕,逐渐聚集的污染物,以及陷入绝望的人群。   少年被突然起来的攻击掀翻数米远,肩膀处顿时一片血红。他整个人蜷起身体,止不住地抽动。挂在颊边的泪水未干,如水柱般涌下。   “……青……临,青临……”他喃喃地抬起头,不远处那个身影撞在碎石上,连挣扎也变得微弱。   来帮忙的人们在不自觉地往青临的方向靠拢,四周越来越多的污染物缓慢而不容反抗地将他们围住。   “不行,硝石不够了。”一个女人别过头,不忍再看已经牺牲的同胞。   他们所做的,无非以卵击石。   而被锁链拴住的那头巨大的深渊正在慢慢苏醒。仅仅只是一点声音,都会勾出人最深的恐惧。   他们背对着那东西,不敢回头看一眼。有人吓软了腿,双手合十,对着不远处残损的神像祈祷。   “都是假的,”久柏既哭又笑,癫狂而绝望,“我们的供奉没有保护外面的世界,是祂说了谎。神没有站在我们这一边。”   高处的果核与前方的人形怪物同时发出厚重且尖锐的声音,几乎刺破耳膜:“人类!这是渎神的惩罚!”   高大的怪物浑身扯出触手,将青临捏在半空。而周围的其他污染物以嘶哑的鸣叫应和,准备迎接最后一场屠杀。   “……你不是。”青临的喉咙发出破损的音节。   被挑衅的怪物张开口器,宣泄着愤怒。浮空的“果核”高高在上,极具威慑压迫。   “愚蠢!吾乃所有生命的造物主,是一切机械信奉的神明!”   一个微小的机械音从石块缝隙钻了出来,正方形的脑袋充满困惑:“……真的吗?”   蛋卷看看那枚果核,又看看半人半鬼的怪物,试探性地挠头:“没听说过我们家政机器人还要信一个大AI呢,尤其是我这种深域系统前的产物。”   片刻沉默后,宙斯问:“那么,落后愚昧的机械,你所信何物?”   不知何时,暴雨已停。云层散开,遥远而明亮的月光铺满断裂的神像。令人震撼的鲸鸣来自远方,穿过时间与空间的界限。   一个单薄的人影从崖畔翻跃而上,出现在神像前。他不知来自何处,浑身湿透,发丝贴着苍白的皮肤。然而他看上去并不狼狈,反而游刃有余。漫不经心的三分笑意如同蛊惑,让流转的月色为他驻足。   那双黑色的眼眸浮出一层冰蓝的光,俯视一切众生。   “信我啊。”他说。 第073章 第七夜 09   浅淡的月光追随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影子,从神像前一直到残垣边。他踏着积水,涟漪泛起光泽。   他无视一切威胁,寂静,和规则。只是注视着前方的怪物,微微扬起嘴角:“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始终都想不明白一些问题。”   平静的声音如淡薄夜色。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存在这样一个世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要经历这些。”   哪怕是在那个未来的他出生的时代,没有人听说过深域主脑的存在——但其实它一直在那儿,对蝼蚁的挣扎冷眼旁观,有时直接将其覆灭。   污染物的低鸣也不能阻止他的步伐。   “我一直找不到一个东西来对我的遭遇负责。但至少现在,我终于知道应该怪谁了。”   高高在上的机械音与周四同时发出惊叹:“……是你?你回来了——”   重叠的声音突然变得单薄,只剩下来自那枚“果核”的声音。只因一道寒光贯穿了周四的头颅,黏液四溅。   没有人看清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手。但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轰然倒地了。   布满黑绿色的刀尖从那团浆泥中扎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在地上被毫不留情地碾碎。   他拽着那东西的头发,用刀从右边的窟窿中掏出一枚深色的石头。那是一枚近乎黑色的微小水晶,轮廓精巧如花瓣。   他捡起它,在衣角蹭掉恶心的东西,试图将它套上手链。在靠近浅粉色的那一枚时,二者如磁铁般紧紧扣在了一起,如浑然天成的一体。   不远处,人群静默无声。不知是谁先双手合十,垂眸祈祷。但此时他们形成了一种古老的默契。因为月海之神回应了他们的愿望,随着明亮的月色重返人间。   围住他们的污染物慢慢退回黑暗之中。   “……他、他是……”   “……闻奚?!”久柏小心翼翼地扶着青临,颤动的声音透着惊喜,“你……我还以为你……”   蛋卷跟至闻奚身前,确认是那个人类后长舒一口气。人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祸害遗千年!这臭东西没那么容易消失掉。   闻奚侧身而立,抬眸注视着那枚浮空的“果核”。那些黑暗中的声音并未消失,残存在神经末端的共感能听见它们的蓄势待发。   神庙中央,那只体型巨大的深渊怪物在沉睡,亦在凝视。   但这一切,都到该了结的时候了。   闻奚看向逐渐撤往密道的人群,朝迟疑的久柏点了点头。他朝少年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快走吧。”   “那你……小心。”   久柏背着青临,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神庙,随着人们进入密道。   在漫长崎岖的道路中,几乎没有人说话。他们起初能听见神庙方向传来厮杀的声音,但那些声音在慢慢消失,直到被黑暗淹没。   久柏会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肩头的人,他此时只想牢牢地攥住一切自己拥有的。   但在极其漫长的一段路后,那个喑哑的声音费尽最后的力气挤出音节。   久柏忽然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青临说的是“就到这里吧”。   “你在说什么啊,”少年努力咧开嘴角,压住骤痛的心脏,“你再坚持一下。等我们出去就有医生了。虽然过程会有点痛苦,但你会好起来的。以后……以后我们不会再来这里了。你要是累了,我可以给你讲讲故事。我前一阵又去了观海平台,那些鲸鱼好漂亮……你很久没有去看过它们了吧,它们一定也想你了。……你听见了吗,青临?”   眼泪经过脸颊的泥泞,掺着血腥味。   那个他极力避免的直觉却在此时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一个普通的人类是怎么承受污染素,变成现在这样的呢?那些并不完美的粗糙机械藏在他的身体里,应该会很痛吧。   就像现在,赤.裸的血肉贴着少年肩头的衣物,在布料的摩擦下也十分难以承受吧。   可是……   “……青临,对不起。……”哽咽的喉咙让张嘴都变成困难的举动。但他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就像控制不住眼泪一样。   “但是,你能不能,再坚持一下?……我、我还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弓箭,我现在很厉害了。……到时候,你能不能夸夸我?青临,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我保证。”   他听见青临的回应,与记忆中那个清越的声音重叠:“嗯……辛苦你了。”   得到答案的少年试图让自己听上去高兴一些。   “好!我忘记和你说了,久杉最近很讨厌,他总是乱跑,半夜还尿裤子。……我小时候可没有这样吧。……你的地方还能继续住吗?不然你搬到我家来吧,这样我可以照顾你。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我婶婶做的饭,我也进步了很多,今年都是我在做饭!”   那些涌到嘴边的话滔滔不绝,也不敢停。   “……青临,你再和我说说话吧,好不好?”   少年感觉身上的重量在慢慢变轻。那些失去了神经控制的躯体正在化为布满污染素的黏液,然后变成一滩流动的东西,从整体中脱落。   而他却留不住任何一丝痕迹。   -   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隧道一路回响至静默的神庙。   数个小时后,蜘蛛和虫子的残肢堆积在断壁之间,深色的黏液溅满石梁。   一个人影背靠宽大的石柱,呼吸剧烈而疲惫地起伏。他的身上有一些新出现的伤口,但好在没有污染素注入。   他左手持刀,右手碰触到耳中的小圆片。那里正有滋滋不断的电流声。   在他沉入海底的时候,在头痛欲裂的共感中,他也听见了这一股突然响起的电流声。他仿佛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闻奚。”清晰的声音突然从深渊怪物的上空传来。   他抹掉唇边的腥咸:“够了!不要用他的声音和我说话!”   浮空的“果核”发出诡异扭曲的笑声,不带任何情绪地嘲弄:“闻奚,不要挣扎了。你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徒劳,你没有选择。”   那属于陆见深的声音在这东西的程序中显得格外刺耳。   “臣服于我吧,我会给予你最强大的力量。”   回应他的是一声嗤笑。   闻奚慢慢从廊柱后走出来,刀刃映出他的双眸:“别说这些了,废物。不如你对我俯首称臣。”   数米之外的深渊怪物已经苏醒,它睁开竖瞳,天然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逐渐抹灭了青苔堆积的荧光。   这一次,闻奚却只有平静。   他从衣袖扯下一根布条,泰然自若地蒙上眼睛。这一幕他似乎在哪里学过,但这是第一次实操。   可惜没有了天问学院那些打分的老家伙在耳畔喋喋不休,还显得有些无趣。   此时此刻,在漫长的静谧中,他能清晰地听见那些触手的来处。敏锐的听觉和反应足以让他避开每一次致命的攻击。而现场每一块石头的位置都停在他的脑海中——他准确知道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将会落往何处。   ……凄厉的长鸣,暗处的窸窣,还有那些不被注意的细节。   “这么厉害的家伙都不能挣脱锁链,那也不过如此。”   刀刃没入竖瞳,然后快速抽出。随着闪电般的身影捅入下一处裸.露的软肉。那些恶心的黏液沾了一手,顺着越发剧烈的挣扎涌出。   宙斯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闻奚,你让我很意外。你比我以为的,更加完美。我们会是最合适的灵魂。”   闻奚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转身斩断数根触手,厌恶道:“你没有灵魂,也不要用他的声音和我说话。”   宙斯却不再被他的话激怒:“声音亦是表象,你以为的难道就真实存在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闻奚,你在找陆见深,你想知道他在哪里吗?”   闻奚没有回头。   然而紧接着,他听见一个洌如冰雪的声音:“……闻奚?”   那是陆见深的声音。他能辨别出来。那不是宙斯拙劣的模仿,而是属于陆见深的,真正的声音。   在恍神的一瞬间,一根坚硬的触角将他掀出数米,重重地撞上石壁。   闻奚跌在地上,听见那个声音似乎极力忍痛:“……闻奚,不要相信宙斯。”   “陆见深?你在哪儿?”闻奚努力抬起头,布条扯落后,眼前仍然只有那个挣扎的深渊巨物,和浮空的“果核”。   陆见深的声音正是从“果核”中传来的。   闻奚的侧脸在月光下更显苍白虚弱,一缕殷红流经他的下颌。   宙斯的声音透着隐秘的得意:“闻奚,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深域覆盖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信号。我并非只存在于森流城。我同时存在于这颗星球的每一个角落。哪怕你摧毁这里,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而我拥有你最大的筹码,我大可以威胁你,然后杀掉他。但我不想这么做。我想让你心甘情愿地,屈服。”   “你好像不太清楚,”闻奚出现在那个庞然大物的东侧,喘气道,“我现在对他十分怨恨。要是他死了,那他就可以完全属于我了。”   “哦?人类之间如此复杂而脆弱的关系,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闻奚听见那枚“果核”发出的嘈杂声音中,陆见深似乎也在与什么东西搏斗。他听见血肉模糊的声音,隐忍的闷痛,悠长的钟声穿过冰冷的风雪,昭示着审判。   有一瞬间,闻奚忽然分不清楚真假。那是宙斯编出来的,还是发生在哪一处危险的荒野?   直到他再次听见陆见深的声音,一如往日清冷低哑:“闻奚……不要来,不要找我。回去……”   “你在哪里?!!”闻奚几乎咆哮。但他颤抖的声音不能传达给陆见深。   刀刃放在细不可见的丝线边。另一侧,蛋卷微小的身影在打手势催促他。   细线一断,深渊巨物四个方向的廊柱全部轰然倒塌,坚不可摧的锁链顿时失去支撑。   宙斯瞬间暴怒:“愚蠢的人类,你做了什么!”   “你以为那些污染物真的臣服于你么,”闻奚翻滚两圈,避开从天而降的巨石,“没有了信号基站,你还能控制它们吗?”   那头嗜血的深渊缓缓复苏,被桎梏已久的巨大触肢猛然向上。它们扒住“果核”,将它硬生生地拽了下来,狠狠砸在地面。   神庙顶部随之塌陷,碎石纷纷坠落。   闻奚拎起蛋卷,往悬崖的方向退避。   宙斯的机械音忽强忽弱,最后发出诡异的“咯咯”笑声。   “我会让他留在雪原。   ——闻奚,你没有时间了。让我看……看,你的选……择。”   闻奚刚退至神像后,一团火光从远方袭来,轰然击中神庙。   火光在山崩地裂中无限蔓延。   他攥住小机器人,从悬崖一跃而下。   -   “打中了!”   观海平台上,久柏攥紧拳头,紧绷已久的恨意在此时爆发。   一个炮台静止在平台后侧。它藏在巨大的石壁中,只有依靠一些古老的机关藏住自己。   柳宋扶着炮台边缘,硝烟的气味让她长舒了一口气。   “你们快看!”有人大喊道。   山崖顶部,神庙一片火海,碎石砸向海面。一个极小的人影也随之坠落。   这时,巨浪翻涌而至,一头蓝鲸跃出浪花,一口吞下了那个人影。   ……   冰冷的海水再次席卷而来,将闻奚淹没。他早已筋疲力尽,只能随着海浪漂浮。   一群体型较小的虎鲸一前一后地跟随他漂游至远方。   蛋卷仰面漂浮着,死死攥住他的裤脚,絮叨个不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鲸鱼看起来并没有被感染啊,它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它可以听见我这个家政机器人说话吗?……喂,臭东西,你是不是死啦,你怎么不说话?”   没过多久,一艘打着灯的小船靠近,在翻滚的浪潮中将他们打捞起来。   久柏将毛巾扔给闻奚。几个小时不见,半大的少年好像变化了许多。   “按你说的,我们毁掉了森流城内的两座信号基站。齐叔他们去处理外围的那三座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闻奚擦掉脸上的水,瘫坐在船边。   “我猜的。深域主脑可能是依靠信号控制那些东西的,随便试试。”   “你——”久柏因为他这不负责任的话恼怒不已,但随后他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闻奚往海面伸出手,水下黑色的影子向上浮动,经过他的掌心,如同接受抚摸。鲸鱼喷出的水雾似乎在与他嬉戏。   那些古老的生物在小船周围游动,为他们保驾护航。   “他们不是自.杀,”闻奚出神地望着海面,低声道,“机械污染物出现后,他们感受到逐渐加重的污染素在这一带扩散。他们是为了提醒森流城的百姓,毁掉神庙。”   久柏一愣:“……什么?”   浪花经过闻奚的手心。   他想起自己坠落到半山的高度时,像掉入了一个柔软的气泡。海水包裹着他,让这些古老的海洋生物与他共感。   在那种前所未有的共感中,他回忆起许多很久以前的事。他知道鲸鱼也可以窥见他的记忆。记忆墙几乎没有阻止如此高强度的共感,反而让他的意识自由地徘徊其中,在某种程度上让这些生物为他所用。   “污染素在海洋扩散非常缓慢,还不足以让他们变成危险的物种。偶尔会生出的透明触丝,也会随着时间而脱落。”   “你怎么知道?”   闻奚微微一笑:“秘密。”   他抚过虎鲸的背脊,望着随海浪跳跃的鲸群。   “但我唯一肯定的是,月海之神仍然庇佑着你们……和我们。”   久柏跟随他的视线望去,在震撼的鲸鸣中露出悲伤的神情:“可是月神没有保护青临。”   蛋卷坐在湿润的草垛上,捧着自己的方脑袋:“在森流之地的古老传说中,守卫神庙的祭司是月海生灵的转生,在死后回归来处。可能青临现在也变成了一头鲸鱼,一直跟着你呢。”   “哪儿有这么快投胎的。”久柏忍着脏话,眼尾发红,却不由自主地朝船尾伸出手。   一头灰鲸浮出水面,像听见了他的祈祷。   在只属于广阔天地的声音中,蛋卷一个惊叫打破宁静的悲伤:“闻奚,周四说哑巴瓜子还活着,我们必须要赶紧去雪原才行,来不及了!!!”   闻奚凝望着黑色的汪洋,神色茫然而复杂。他喃喃自语:“是啊,来不及了。”   他知道宙斯没有说谎。他也知道陆见深想说什么。   ——如果雨泽基地已经启用深域系统,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第074章 第八夜 01   第八夜   文/漱欢   雨泽基地B区医疗中心。   三位医护人员推着小车在特别监护病房区查房换药。其中一人在签到表划上名字,转头道:“阿勒克斯,注射药品都备齐了吗?”   挂着“阿勒克斯”工牌的人点了点头,口罩和防护服几乎将整个人遮得密不透风。他猛烈地打了个喷嚏,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行了列谢,再问他也是个哑巴,”另一个人不怀好意地讥笑,随后神秘地压低声音,“听说了么,从昨天开始《雨泽晨报》停刊了,他们的明星记者,对就是那个敏特,已经被特别调查组请走了。那些家伙还查出了好几个印刷谣言的秘密地点。我就说现在还有躺平派的支持者!居然以这种方式让那个叛逃者闻奚的预言传遍了基地的每一个角落。你们看过他预言中的污染物吗,简直是世界末日。”   列谢板着脸,严正警告:“东白,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   “我的天呐,出这么大的事你都不感兴趣吗?幸好深域系统现在运行良好,会拯救我们。不过怎么说,这些人都应该去审议庭吃牢房!你说对不对,阿列克谢?……咳咳咳、咳,糟糕,早上吃坏了肚子,我这必须得——”   东白捂紧翻江倒海的小腹,列谢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点头。他立刻把工牌塞给阿勒克斯:“……后面的病人就交给你了!”   阿勒克斯友好地拍拍胸脯,表示让他放心。列谢领着阿勒克斯进入了417号病房。   那里躺着一名女性病患。档案里描述出一种极其罕见的免疫性疾病,诱因是严重的神经失调。   她已经呆在这里一个月了,偶尔醒来也是神志不清,完全不能说出正常的言语。   即便医疗站认为她已经没救了,还是损耗着大量资源维持她的生命。   列谢表示出同情:“你说好好一个科学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阿勒克斯记下她的名字:阿琳娜。   “……阿勒克斯!该死的,东白那家伙又少拿了一样注射药物?我说了多少次,她是重要病人,她的注射品和别人不一样,必须AB都有!”   阿勒克斯比划一下,表示他可以在这里等。   “这可不能出岔子……你先让她输A瓶。哪儿都不许去,就在这儿守着,等我回来。”列谢黑着脸警告道,离开时还不忘关上门,从外面反锁。   等脚步声走远后,阿勒克斯拿好一瓶无色液体,即将更换时,病床上原本安静的方向传来声音。   那个理应处于休克状态的女人睁开眼,语气虚弱:“……你不是阿勒克斯,你是什么人?”   “……你醒了?”   阿琳娜脸色苍白,费力抬起上半身,压上靠垫:“从一周前开始,你就在更换我的输液瓶。”   警报器在她的床头,随着对峙的氛围加重,她意识到必须立刻行动了。   “你按了也没用,”对方却耸耸肩,语气变得熟稔,“你是特殊的病人,当然要做特殊的处理。”   “阿勒克斯”掀开防护服的上半截,撤掉口罩。   “虞归?!”   男人压低声音:“嘘,时间不够了,尽量长话短说。他们给你用的药有问题,这才是你一直没有醒来的原因。”   阿琳娜头痛欲裂,简短地回忆起自己晕倒前的最后一幕。   “……我在样本区的时候想,疑似感染的事件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要阻止我找到证据,他们推动这件事是因为想借机铲除异己?虞归,基地是不是出事了?”   虞归低笑一声,掩不住疲惫:“那可太多了,你问哪一件?”   “柯尼亚,”阿琳娜报出了一个名字,“他一直不满黎明组部的资源和地位,想必有所动作。”   虞归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三言两语讲述了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   简而言之,在闻奚成为叛逃者后,雨泽基地正式启用深域系统。人造太阳已经率先被接管,一切恢复稳定。漂浮岛基地的幸存者都已陆续苏醒。只不过过去依赖于旧系统的通讯器目前全部失效,程序部正在努力扩大应用范围,争取在下一次天黑之前让宙斯主脑建设通讯与战略防御系统。   “……这说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虞归从衣服里掏出一叠报纸,抛给她:“闻奚离开之前,让后勤部的崔卢转交给你。那老小子找不着人,脑袋倒挺灵光,竟然想到和《雨泽晨报》的人一起把事情闹大。基地几乎人手一份,收缴都缴不清。”   阿琳娜打开报纸,神情随着那些素描的未知污染物变得凝重。在图像下,潦草的字迹记录着它们的分类和特征。   “程序部认为这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谣传,幸好有深域系统稳定民心。”虞归说。   “……可是?”   虞归又递去一张纸:“十天前,李昂跟随二队在外城一百公里范围内巡逻,遭遇袭击。这是他记录下的新型污染物,一种半机械化的巨型融合生物。”   与报纸刊印的第三版左上角图片几乎一致——虞归一时说不上来谁的画技更抽象。   阿琳娜的手指摹过图片,思索道:“……这件事看起来和深域系统的启动毫无联系。但你这么说,是在怀疑什么?或者说,是谁在怀疑?”   “是周维。事情好像不太对。”   -   强辐射的日照穿过玻璃变得柔软,停留在金发少年的手边。他的掌心躺着一枚褪色的发圈,边缘因为老旧而露出线头。   他坐在病床边发呆,桌上摆着一本《适应性训练手册》。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出神。   “请进。”   一个干瘦的老头推动轮椅进门。他自称是天问学院的前任校长——虽然菲诺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菲诺小心扯弄着发圈。   他们在三天前见过一次,那是他才被唤醒不久的事。这个奇怪的老头问了很多问题,尤其是关于深域系统的。   在漂浮岛的生活对他而言仿佛还在昨天,只是他开始抵触去碰那些回忆。   周维却不愿意放过他:“你上次说,你们是在收到回应信号后,启动了漂浮岛基地的最大引擎,而后在近陆区域遭遇袭击,导致最终搁浅。有没有可能,那次的回应信号根本不存在?”   “……什么?”菲诺一怔。他脑海中渐渐浮现起收到信号的那一天,他是极少数在场的人之一。   当时他在“果核”前等姚敬姝,忽然听见了宙斯的报告声。信号频率的峰值忽然变化,但很快又消失。深域主脑捕捉到这一异常,经过处理破译了坐标,将其公之于众。   没有任何人怀疑不对。   周维质疑道:“你们就这么相信深域?”   “当然,它是最可靠……”菲诺突然噤声。   在收到回应信号之前的某个晚上,他曾在关闭舱门时经过深域所在的空间。他从虚拟屏幕悄悄看见了疑似异常的频率。但宙斯主脑在第二天没有汇报任何异常,也查询不到那段波动的峰值。   他当时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周维说:“羽蛇基地和漂浮岛都存在深域主脑的核心设备,而最终二者全都覆灭。换句话说,宙斯并不是一个拯救者。”   在最坏的情况下……它是一个活靶子。   菲诺一愣,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可能。   面前的老头还在自言自语,说些他听不懂的话:“我爱人曾经说,plan b意味着a的备选。而计划c代表‘问题’本身是错误的,一切都不对,这一条还入过天问学院的手册,从来没用上过……这就是要传达给我的信息么。”   -   石牢臭烘烘的潮湿气味让敏特鼻腔发痒,不住地打喷嚏。巡逻的人十分嫌弃,放慢了巡视的频率。   她干脆放弃礼貌的捂嘴,肩膀剧烈抖动,像一只即将发起攻击的大扑棱蛾子。   直到一连串的喷嚏发泄完,她才意识到栏杆隔壁还有别的人。   “不好意思啊,”敏特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这位朋友,你忍一下。”   一张白净无害的脸凑到对面栏杆边,困惑而惊喜:“你是《雨泽晨报》的那个记者?!”   敏特犹疑地转过身,不料在这种地方还能被人认出来。   “我是程序部的谭池,我……我有事要说!”谭池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拨打过你们爆料号码,但没有人接……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   敏特不知道该不该承认她就是唯一接收爆料的号码,企图尴尬遮掩:“呃,是吗?反正现在通讯器也用不了了……”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敏特无奈地摇头:“每个人都说自己的事很重要。”   “不不不,我是真的有,”谭池顾不得其他,一口气说完,“人造太阳上个月出现的故障是人为的!有人故意制造麻烦!”   敏特一顿,脑子里的警报开始尖叫,好像有些事情在冥冥之中彼此关联。   谭池睁着一双认真的眼睛:“我有证据,也有证人。”   敏特沉默一会儿,往走廊瞟去:“不早说,现在也来不及了……我们得想点办法把消息递出去。”   -   五天后。   萧南枝结束穹顶博物馆的工作,换了身衣服来到D区一间不起眼的酒吧。路上有人认出了她,立刻流露出鄙夷的眼神。   “……黎明七队的人,是支持闻奚叛逃的家伙。”   “城防队居然没有抓到证据,他们应该被惩罚!”   “和那个怪物有关的肯定也是怪物——”   ……   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在这段时间从来没有停止过,更有甚者往他们住处泼过油漆。早早还收到过威胁信——黎明组部查出了人,但只是无关紧要的好事人员。   萧南枝裹紧外袍,她没有理会。   酒吧角落的一个人朝她招手。   “……是你往我信箱投递的卡片吗,崔卢?”萧南枝看见对方给出的名牌,余光里,还有几个熟面孔藏在喧嚷的人群之中。   崔卢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唐行你认识吗?”   萧南枝当然认得。   崔卢举起啤酒杯,挡住口型:“我的消息说,他手上有证据。但他从程序部请假好一阵了,连家里也没人。你最好先一步找到他。”   萧南枝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吧台的方向:“不用找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打开麦克风,他醉得几乎站不直,不顾酒保的阻拦开始发疯:“安静一点,大家都听我说!人造太阳的系统故障是程序部故意干的!他们就是一群胆小鬼,想借助深域推卸责任!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想苟存到被远航计划拯救!别笑,我手上有证据。我今天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揭发他们!柯尼亚,万宸宇……你们这帮狗爹养的,背叛人类的家伙,应该被判处流放!”   这番言论立刻引发了巨大的争执,酒吧顿时乱作一团。   眼下复杂的情形让萧南枝陷入怅惘。她望着高处的一扇小窗,夜色已然降临。这段时间她一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种预感在几分钟后成真了。   极度刺耳的警报声穿过长夜与雨水,撕开渺小角落的喧嚷,将所有人的惶惶不安提升至顶点。   ——这是雨泽基地有史以来首次启用最高警报。 第075章 第八夜 02   雨泽基地北郊两百公里处,骤然掀起的尘沙遮住荒凉夜色。   三辆疾速装甲车从黄沙中驰出,一刻不停的炮弹飞往身后。为首的那辆速度最快,在前方打出一枚信号弹。其余两辆车立刻跟上。   最前方那辆车的驾驶员掌心全是汗:“副队,现在——”   “全力加速!”井与凝重地盯着后视镜。   那片烟尘中逐渐裸.露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机械生出的长爪和装甲车同样大小。每一步都以砸穿地面的重量缓缓前行。   黎明五队是在巡逻返程中发现这个家伙的。它看上去像是一团诡异的融合物,从地缝爬出来的时候锋利的尾巴直接拍碎了一架飞行器。如此巨物的存在超出了他们对污染物的所有了解。   他们绝不能让这样的怪物靠近雨泽基地。   驾驶员踩满油门,疾速前冲,嘴上却迟疑呢喃:“副队,这是预言中的……危险机械A型?”   “什么预言?”井与冷眼一瞥,观察着身后巨物的行进。这一路上,它几乎不太受到任何信号弹与引诱物的干扰,除了闪烁的车灯。   “就是闻奚……那个叛逃者画出来的东西。我想起来了,阿坎亚巨兽,对,就是这个名字!它的躯体都有一半都是超危机械。”   井与心跳一重,却顾不得思索。   再往前二十公里有一处哨岗,大约五十人驻守。他们不能再往前了。   “打开车灯!往西走!”   装甲车在前方急刹拐弯,车灯在长夜中变得格外明亮。另外两辆车紧随其后变化位置。   死一般的沉寂忽然降临。   五秒后,井与听见上方传来忽然加重的呼吸。随着一声轰响,巨兽的尾巴切开了车身旁边的石壁。   轻型装甲车穿梭在坠落的石块中,以灵敏的速度避过重物,朝前方山峦疾驰而去。   巨兽四爪在地,扑动虽缓却远,眼看着就要追上他们。   “前面有个陷阱,还记得吧?”井与目视前方。   驾驶员立刻报上准确的坐标,同时打出三发长短不一的信号弹,提醒后面两辆车。   三辆车呈并排队形,朝前方五公里处的窄口驰去。   驾驶员露出难得一见的紧张,口中开始倒数:“四,三……”   一根满是尖刺的尾翼从天而降,将左侧的一辆装甲车径直穿透,狠狠拍上石壁。   “阿轩——”驾驶员眼眶一红,声音未落,他听见了来自车身下方的爆胎声。   脏字尚未骂完,方向盘已经到位。他们所在的装甲车在拐弯时如一片羽毛般从缺口借着惯性飞了出去,落在隐藏于南侧盘山路的断崖边。   紧接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在后方响起。随着一声嘶鸣,井与看见那头巨兽坠落回深渊地缝。   在轰鸣的余音中,装甲车却停在原地。井与和驾驶员紧盯前方,一动未动。   因为车灯照亮的范围内,一群甲虫型污染物正布满石壁与道路,触手贴上前车玻璃。   “副队,让个机会给我吧。”驾驶员嘴角一咧,脸色苍白,手指碰到了面前露出的半截枪.支。   井与知道他想干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了结自己总比被污染物吃掉要强。但他先一步夺走了枪。   就在玻璃碎裂之际,一道强光从上方照在装甲车上,数枚流弹从天而降,击穿了靠近的甲虫。   数辆飞行器出现在上空,一个红发的女孩举起枪朝井与身后的方向来了一下,随后抛下软梯。   进入飞行器后,驾驶员才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的裤子湿了一片,没人说他,这种情况很常见。   井与脸色凝重,刚想和黎明一队的支援者们描述刚才见到的巨兽,却见早早抬了下巴。   她望着窗外,语气沉重:“就是那样的家伙吗?”   井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荒野的尽头,还有无数污染物正在往这里行进。它们如黑色石子儿,布在地表裂缝的两侧,如黑色的河流在终点汇聚。   它们宛若听从某种召唤,一刻不停地向前。   一股茫然而绝望的情绪堵在众人的喉咙里。   ——它们是朝着雨泽基地去的。   -   “西南哨岗报告,三十公里处发现聚集污染物群,正在靠近基地!”   “二队报告,西方向三座哨岗均已……殉职。”   “三队报告,前哨观察到三只机械化巨兽,正从北方向靠近。”   “八队报告,外城防线已就位……滴——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城防队报告,检测到污染数值急速上升!”   ……   A区高塔之上,此起彼伏的警报声让长桌尽头的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坐在阴影中,神情晦暗不明。   柯尼亚颇为头疼,面露难色:“大指挥官,深域主脑才刚刚实现系统内通讯,但至今没有上线对话模块,也就是说还不能参与决策交流。”   “都这种时候了还管一台机器怎么想?”霍普“唰”地站起身,“大指挥官,黎明组部的队伍均已就位,我立刻带人前往外城协防!”   “你疯了吗,”柯尼亚震惊道,“你走了城内的安全谁负责?”   霍普没有理会他,只望向商决:“大指挥官,没有时间犹豫了。”   “不。”   霍普一愣。   商决摘掉手套:“我亲自去。”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一名高级士官打开会议室:“报告,四队队长虞归和科学部阿琳娜强闯高塔,他们说有要紧的事——”   话音未落,一片阴影倏忽经过他身后的大片玻璃窗。   随后,惨烈的尖叫声从高塔下方传来。那阴影又再次从高空掠下,尖锐的尾端一击,扫碎了长桌后的整面玻璃。   “所有人!启动最高紧急备案,立刻就位!”商决扯下墙边的激光枪,厉声命令。   “是!”   ……   迟迟裹紧衣服,跟随着慌乱的人群像没头苍蝇一样涌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儿去。   他所在位置是一处大型露台,通往室内的方向被挤得水泄不通。四面八方都有尖利的惨叫。   他抬起头,从那些大人们露出的缝隙中看见一只张开翅膀的污染物,像会飞的巨大蝠鲼,尾部的锐利竖刺无情地扫过人群。   在一片混乱中,迟迟不知被什么绊倒,爬起来时又被推搡了几次,很快被挤到围栏边缘,摇摇欲坠。   坠落关头,一只手将他拎了起来。   “……虞队?”迟迟睁大眼睛。   虞归将他扔给阿琳娜,焦急地望向外城:“五队一直没有消息,我必须前去支援,没时间了。”   阿琳娜点点头。她看见低空飞行的污染物长啸而过,在一片惊慌中飞往高塔顶端,一个毫无惧色的人影迎风而立——是他们没能见到的大指挥官。   虞归顺着栏杆一跃而下的时候,阿琳娜俯身问迟迟:“你知道周维在哪里吗?”   -   “……杨辰,听见了吗,这里是四队,地库的门无法开启!喂!”张传雨攥紧通讯器,朝对面大吼。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   明明深域系统已经接连上了部分通讯器,昨天还非常通畅——怎么忽然什么都无法联系了?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重装阿尔法都在地库中,如果无法开启,四队根本无法参战!   焦头烂额之际,张传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你怎么来了?”   夏濛濛神色冷静:“人造太阳停止运作,我来看看情况。还有,天问学院的学生往B7出口去了,急需增援。”   “该死的,一帮毛都没齐的学生捣什么乱——阿七,想办法引爆……操,那是什么?”   一片沙尘贴着地面从不远处向他们袭来。   脚下的地面开始颤动,草皮出现裂缝。细长的黑色触手从缝隙中钻出,仿佛要将其下的庞大身躯硬生生拔出来!   ……   与此同时,B7出口附近。   一辆加大版垃圾车突然爆胎,被倾倒一片的树木拦在了岸边。B7出口位于天然的石洞,耸立的山壁占据地形上的优势,海浪在数米之下昼夜不歇地拍打石岩。   幽暗的嘶鸣从石洞外的荒野传来,让车内的四五十人面面相觑。   “……现、现在怎么办?”有人问道。   石坤大手一挥:“大家听我说,咱们的武.器弹药都非常充足,一定要在这样的危机时刻支援作战的队伍!你们听见那些声音了吗,我们带上东西直接下车,跟着声音去就行。”   “蠢货,你上赶着给污染物送人头吗!”胡沛植气得唾沫横飞。   石坤反唇相讥:“基地养了我们这么多年,现在正是需要我们的时候!你害怕还跟着我们出来干什么?懦夫!”   “你说谁是懦夫?!潘济侃你别拉我!”胡沛植还想说什么,被身旁的人拽住衣袖。   潘济侃低声劝道:“你别忘了我们的计划。”   “你们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卢一苇怀疑地打量起他俩。   胡沛植咽了咽喉咙,好不容易压住怒气:“我是说,咱们的出来的时候我碰到了城防队的人,他们让咱们在石洞等一下增援,一起去二十公里外的哨岗。我看马上要到约定的时间了,大家别太冲动。”   听他这么一说,大部分人都放下了心,纷纷下车等候。   海浪不断冲刷着石洞东侧,带来难得潮湿清新的气息。石坤大剌剌地抱着手,时不时朝胡沛植翻个白眼,而卢一苇望着漆黑一片的海面,心底生出一些局促。但很快,那些浅淡的不安被更为宏伟的使命感碾压而过。   作为天问学院的学生,黎明组部的后备力量,理应为基地鞠躬尽瘁!   “去他爹的,潘济侃你怎么吐口水,真没素质!”石坤差点跳起来。   潘济侃莫名其妙,刚要质问时,一滴水从天而降,砸在他的脸上。那一滴冷冰冰的,感觉不像是口水,或者雨水,而是……   众人齐齐抬头,一阵低哑的嘶声从高空传来。紧接着,一只成年男性高度的虫类污染物从石壁一跃而下,还有数只跟随着朝人群扑去!   这些年轻的学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那些骇人的污染生物只停留在他人的描述与自己的想象中,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直观——力量的对比实在太悬殊了,让人下意识地只想逃跑。   “快,开枪!”胡沛植惊恐地大吼道。   砰砰、砰砰砰——   接连不断的枪声坠落在那些丑陋生物的身躯上,被切断的触手与涌出的黏液彻底激怒了这只污染物。   石坤听到一声异动,反应很快:“都退到旁边去!”   一枚流弹从后方袭来,打穿了他面前那只的脑袋。庞大的身躯瞬间奄奄一息。   石坤回过头,受到惊吓的神情大喜过望:“有人来了,来救我们了!”   一辆垃圾车停在不远处,有四个人朝他们靠近。科斯卡直接冲向污染物群中:“都让开,让我来!”   萧南枝和李昂持着枪紧随其后。   “程、程谨?”石坤一怔。   程谨微微颔首,平日里温柔可亲的模样此时格外严肃。他在学院一听说有学生自发去外城,顿觉不妙,幸好赶上了。   “所有人听我指挥!”萧南枝语气沉稳,很快让在场的人进入状态,“按照模拟演练C组队型,一点方向六人,七点钟方向五人,三点四人,其余人散开!”   无数次的模拟演练在此时成为指令后的条件反射,所有人立刻就位,按照指示进行攻击。   “虽然枪不太准,”科斯卡扭头笑道,“也还将就够用。”   石坤不太服气:“你一个开垃圾车的来指挥我们!”   李昂看见那些恶心的东西就头疼:“别开玩笑了,快点解决掉!”   在众人的合作下,局势正在好转。然而,此时程谨注意到不对:“有大量虫类还在朝我们靠近,先撤退!”   正在这时,一辆体积很大的越野车从远方驰来。胡沛植和潘济侃对视一眼,立刻丢下自己的位置跑上前去。   那辆越野车的引擎发出高低不平的轰鸣,车内的两张脸却让萧南枝一愣。   那不是程序部的柯尼亚和万宸宇吗,他们不应该在内城高塔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好了,柯部长,幸好你来了!”潘济侃大口喘息,总算松了气。他和胡沛植是少数搭上了这条线的人,临时接到消息时,他们也早有预感——雨泽基地根本没救了!   这样大量且击中的攻击绝不是他们现有的力量能抵抗的……还不如,不如离开这里,去外面找个庇护区,起码能活下来!说不定远航计划很快就实现了,在那之前,他们必须活着!   柯尼亚根本没有往人群看一眼,催着驾驶员赶紧离开:“时间太紧了,想办法绕开。”   “绕、绕不开啊……这些东西越来越多——”   柯尼亚脸色一沉,万宸宇见状,立刻开口:“想办法引开还不会吗,那么多人当饵,不会冲着咱们来。”   “我有个办法。”胡沛植主动提议。他有一枚信号弹,虫类污染物喜光,能暂时引开。只不过他那些同僚……   胡沛植把心一横,都到这个地步了,只有选择正确才能活命。   “你们想干什么!”一声暴喝从不远处传来。   萧南枝回过头,只见安图带着十几名城防队的人赶来,想必也是听说了消息。黎明一队大部分人马都还在城外巡逻,状况未知,身为队长的安图却孤身留在基地内,这样的情形十分少见。   安图面色不善,一边朝恶心的虫子开枪,一边想追上越野车。连手臂被划破了也全然不知。   “安队,到底什么情况?”程谨问道。   安图阴沉着脸:“他们要叛逃!”   话音未落,信号弹从车窗朝众人抛来。几乎是同时,安图也朝越野车扣下板机。然而那些子弹未曾击中车辆的要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车辆亮起的光束,驶离此地。   “这群该死的家伙,把基地搞得一团糟,现在却想一走了之……我就不应该相信他们!什么夺权,根本就是一场陷害!”   萧南枝骤一抬头:“你说什么?”   安图愤怒不已:“你还不明白吗?当时四队和七队根本没有感染,都是柯尼亚找人对样本做了手脚!拆散七队、强行启用深域系统也都是为了把控基地!唐行是对的,人造太阳的故障是他们人为制造的!现在见势不妙居然想逃跑,王八蛋!懦夫!!!”   “等等,那你为什么抓闻奚?阿琳娜失踪也有你一份吧?”   安图沉默了几秒,抿唇道:“他们承诺我,只要陆见深和闻奚离开,以后黎明组部我说了算。”   科斯卡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一拳砸去:“安图,你混蛋!!你忘了自己发过誓吗?”   “我……”安图干涸的嘴唇微动,挤不出一个字。   萧南枝喝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重要的是撤退!”   一个学生全身都在发抖:“可、可是这些东西越来越多了。我们跑不掉的,我们会死在这里。”   “闭嘴!”安图吼道。   石坤和卢一苇对视一眼,默契地退到两侧,尽量不引起他的注意。   然而这时,前方越野车却突然离开了地面。一只近乎直立的黑色虫子从石壁后跳下,触手如坚硬的绳索,竟硬生生地将那辆车吊了起来。   车内的人还想挣扎,不知是谁先打开车门,幸好安全带拴着胡沛植,只让他半截身子露在了外面。万宸宇正在连续开枪,而柯尼亚则惊恐地大喊大叫,完全没有了往日风度翩翩的作派。   下一刻,聚集的触手将越野车整个拍向地面。拉起,再拍。反复连人带车都尽数揉碎,黏液混合着殷红淌了一地。   这过于惊骇的一幕让众人呆在原地,最原始的恐惧扑面而来。   那巨大的虫子发出模糊的咀嚼声,然后往众人所在的位置奔来。它移动的同时,先前那些虫类污染物都往它的方向聚集。它们跳到它的身上,然后形成一体——无数口器和眼睛都随着移动而抖动,透明的软体触角趴在地面,在掠过的地表留下印迹。   萧南枝听见巨大的风声自海面而来,穿过石洞。也听见周围惊慌失措的逃窜,以及同伴的枪声。她想,或许那些潮湿的水汽会记录他们的死亡,但不是今日……   她站在原地,神经深处的恐惧死死地拽住她,却没能阻止她颤抖地抬起枪。   她是一名战士,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战场上。   在触手朝她迎面扑来时,一声重击将她撞出数米。然而在她看清撞自己的东西时,却愣在原地。   这是一条……鱼?!   数米之下的海浪不知何时已涨至岸边,随着波涛飞出遮天蔽日的鱼群。那些鱼都拥有坚硬的鳞片和锋利的牙齿,狠狠咬上虫类污染物,撕扯着虫子们的触手与眼睛。   “……食人鱼?”科斯卡不敢置信地揉揉眼角,和众人一样呆在原地。   一只黑色的小型污染物从中剥离,慢慢靠近萧南枝身侧。它长大口器,正要攻击的一瞬间,一把短刃从天而降,精准地击穿了它的神经。   刀柄嵌有红色的颗粒,在夜色下闪烁着荧光。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海浪中一跃而上。那双眼眸映着晴朗夜色与荧蓝的海面,眼尾笑意仿佛天生懒散蛊惑。   他背对着那团污染物,用手比枪指着自己的脑袋:“砰。”   周围摇摇欲坠的虫子轰然爆开,倾垮成一滩黑绿色的黏液。   而他只是俯身捡起一条鱼,动作小心地丢回大海。   远处的海面传来鲸鸣,似是对他的回应。   “好久不见,各位。” 第076章 第八夜 03   远方的警报与硝烟仍在持续,危机四伏的夜色更显深重。在浓重漫长的寒夜下,那个身影单薄的年轻人只是懒懒抬些嘴角弧度,游刃有余地解决完最后一只污染物。   众人陷入呆滞,震惊与惧怕掠过那一双双眼睛,仿佛看着一个无懈可击的怪物。但那些惊惧之中又藏着某种隐秘的振奋。   漫长的沉默被科斯卡连哭带笑的雀跃率先打破,眼泪鼻涕蹭在一起:“哥才这么短时间你怎么就回来了——呜呜呜还这么酷,你该不会是饿死之前去哪儿偷师然后变身成超级人类了吧!”   石坤和卢一苇纷纷点头附和。李昂送他们一个白眼:“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萧南枝被程谨扶起来,却顾不得尚未缓解的紧张,眸中盈满惊喜:“闻奚,你……你回来了?你找到答案了?”   “快了。”闻奚答道。   窃窃私语在人群中升起。不要说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了,哪怕是安图也无法完全理解刚才所见的一幕。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闻奚没有被感染。   闻奚往他的方向瞟了一眼,感觉到他的审视与迟疑。李昂这才一拍脑门,冲上来左右检查了一遍,大松一口气:“太好了,幸好你没受伤。……刚才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在海里?”   闻奚无奈道:“飞行器在几公里外能源耗尽,我只能搭个顺风车。”   “还有那些鱼群怎么开始攻击虫子?你们现在是一伙的?”   “算是吧,”闻奚听见鲸鸣的回音仍漂浮在海浪之中,勾起笑意,“在这颗星球上,总有一些生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萧南枝怔怔地重复:“……我们?”   闻奚望着内城的方向,一个多月不见,雨泽俨然已是一片战场,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成为废墟。他轻轻叹息:“来不及解释了,你们应该没有建某种大果核之类的东西吧?”   “……没有那么先进的设备。”萧南枝说。   “那么,深域系统怎么关?”   众人一愣。萧南枝立刻会意的同时心脏一沉。她知道外公这段时间在调查什么,哪怕周维没有说,她也隐隐生出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猜想,那将是最坏的情况。   “羽蛇基地和漂浮岛都曾是深域系统的重要运作地点,它们的覆灭不是巧合,而是与深域有关,对吗?”   闻奚沉默的眼眸已然说明一切。   “很遗憾,宙斯背叛了人类。”   在学生们匪夷所思的目光下,安图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那些传闻与猜测在此刻更加佐证了他的不安——他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在柯尼亚和柏万里之间,他曾选了前者,等待他的却是不远处叛逃的残骸。   柯尼亚警告过他,一旦夺权失败,他的所作所为都会面临清算……背叛者是什么下场,他再清楚不过。   他不能再错一次了。   复杂的纠结不断拉扯着他,却在夜风袭来的某一刻尘埃落定。他语速很快:“深域是由中央控制中心、两个超算间和城外的三座基站共同维系的。现在只能支撑人造太阳的运行,通讯并不稳定。而且……人造太阳刚刚又陷入瘫痪了。”   “什么时候的事?”萧南枝问。   安图说:“三十分钟前。但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一个叛逃者?”   闻奚并不惊讶:“我冒险回来不是为了浪费时间说服你,而是因为你们没有选择。”   安图沉默不语。萧南枝说:“我知道,我相信你。”   闻奚说:“中央控制中心在哪里?”   程谨立即答道:“在穹顶博物馆东南侧,我在那里实习过,知道怎么关。”   闻奚看着他,这人瞧着平静,说话却透露出隐隐的兴奋。闻奚不明所以,但应道:“行,科斯卡掩护你。”   卢一苇和石坤凑上来,后者急忙道:“那我们呢?我可是有飞行器执照的!”   闻奚想了想:“去通知外面的人,务必摧毁基站。”   “遵命!”   “我们也可以去!飞行预备役上个月才分配了设备使用资格!”学生们忽然七嘴八舌地应和起来。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突然被闻奚提醒了自己的使命——他们原本就是为了保护基地才来到这里的。   在那一双双莫名信任的注视下,闻奚轻轻一笑,很快分配好队伍。一半人去外城,剩下一半去城内帮忙组织民众。分到后者的学生们显然不是很乐意,但现在能做一点什么对他们而言都很重要。   李昂主动请缨:“还有两个超算间必须手动关闭,我可以去关掉B区那间。至于另外一间是采样区附近新建的——”   “交给我吧。”萧南枝说。   “我去采样区,”闻奚看向她,“我需要一个人去高点报位置,安排战术。”   萧南枝说:“高塔有广播站和调度台,但必须重启老系统,让人造太阳恢复运行才能保证通讯。现在程序部一片混乱,负责老系统的……唐行和谭池都失踪了。”   正当她犹疑之际,安图咽了下喉咙:“我知道他们……关在哪里。我会把他们带到中央控制中心。”   闻奚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但萧南枝仍然迟疑:“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你做得到,也必须做到。”闻奚唇角微勾,那样一切尽在掌握的大大缓解了萧南枝的紧张。   “我会尽力的。”她说。   “祝你好运。”   萧南枝答道:“祝人类好运。”   -   采样区离B区出口路程较远。垃圾车驶至内城入口之后,驾驶员换成了闻奚。   他踩满油门,心无旁骛地前行。直到一阵难听的机械声,这才看见偷偷爬上驾驶座的小机器人。   蛋卷哼哼唧唧地系上安全带:“幸亏我跑得快,才没让那群家伙看见我。不然就凭一个定位猎杀,我肯定要被大卸八块!喂,他们看上去都是一群青瓜蛋子,脆弱的人类真的能对抗这一切吗?”   闻奚懒得搭理:“要是害怕的话,你现在可以逃跑。”   “……谁害怕了?我是在合理地推演。要是你这一路都白费力气,岂不是耽误时间。”   蛋卷话音刚落,感受到不妙的低气压,立即知情识趣地补充:“我是说,你做了非常正确的决定。根据我的初始数值设定,我也必须照顾更多的人。当然啦,我对这一点很不满,万一有一天我也遇到了命定之机器人——”   “据我所知,目前存在的人工智能,只有你和深域。”   蛋卷的方脑袋转了三百六十度,默默撤回刚才的话,诚恳地表达:“我可以等第一百个出现。”   它扭过头,只见那个在人群中漫不经心的人类此时变得无比冷淡。他好像套着一层坚硬的壳子,却一碰就碎。   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踏上这一趟旅途,就像它不知道眼前的人类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它已经很习惯了,人类向来愚蠢却善良,荒诞而坚毅,自私冷漠也富有同情心。   他只是比它见过的那些人类更复杂一点,也更简单一点。   ……   采样区很快到了。   这里的人已经全部撤离,连大门都没来得及上锁。角落里堆满了新鲜的变异蜂蜜样本,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甜味。   前往超算间的指示牌十分清晰,但那是一道只能使用密钥的重型门。闻奚企图从周围的书架上找到开关手册,但却一无所获——雨泽基地的设备实在是太老了。   等等,老……?   蛋卷被人类突然的注视盯得发毛,无辜地瞪大眼睛:“我只是个家政机器人,不能做违法犯纪的事。”   闻奚若有所思:“主人没带钥匙,让你开个门都不行吗?”   “……陌生的门?”   闻奚:“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蛋卷嘟囔着“这么欺骗家政机器人是不对的”,一边精神抖擞地去研究门禁。说实话,这样落后的门禁设备完全不在话下……诶,怎么还有一点点复杂?   “还要多久?”人类的声音显得不太耐烦。   蛋卷刚要驳斥,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劲。   空气中的粉尘数值在迅速上升,有浓郁的腥甜气味在朝他们靠近。   这一路上,从森流之地到雨泽,那种气味一直盘旋不去——有什么东西跟了他们一路。   通道尽头,烛光照亮一片墙壁,映出抖动的翅翼。   -   石牢侧门。   仅剩的看守人紧张地环顾四周。警报声虽然已经消失——但从隔墙的动静来说,外部危险绝对没有解除。   他的同僚们也还没有回来。   一颗小石子儿落在通道尽头,引起看守人的注意。他拿上枪,连忙上前查看。   一个人影从拐角处的阴影中钻出来,快速朝他的后颈注射一针安眠液剂。   等看守人晕倒在地后,阿琳娜才长舒一口气,取下他腰间的钥匙。   牢房寒冷阴湿,只能听见大风涌入的声音。她经过栏杆边,在转身的一瞬间寒毛倒竖。仿佛千斤重的巨石压在脚上,半步都动不了。   一个巨大的阴影从栏杆外笼罩着她,细长的利爪穿过栏杆,若有若无地勾住她的头发。   阿琳娜艰难地保持呼吸,手指勾向衣兜。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子弹经过她的鬓角,穿透了身后的东西。   前方视野尽头,安图握紧漆黑的枪。   阿琳娜深吸一口气,朝他的方向跑去。她能听见喑哑的低鸣和穿梭的触手,直到子弹经过那东西的神经中枢。   在抵达安全位置后,莫名的恐惧仍然在最深处纠缠着她,费了好一阵才渐渐缓过来。   “之前的事很抱歉,刚才算还你了。”安图说。   阿琳娜喘了几口气,呼吸不匀:“……果然有你的份。”   她脸色惨白,强行掐住自己的虎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安图见状,干笑了两声:“第一次见到都是这样的,你已经算是不错了。”   “别拿你们的标准要求我。”   这时,通道左侧的小门走出五名看守人。为首的人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安队?”   “我来找人,唐行和谭池都在你们这儿吧?”   阿琳娜补充道:“还有周维。”   看守人犹豫片刻:“是……上面有新的指示了?”   阿琳娜抬眸盯着他,只听安图平静地答道:“柯尼亚等人叛逃,已死于污染物攻击。接下来的事,由我接管。”   那几人面面相觑,赶忙带路。   唐行才被抓进来不到五个钟头,醉倒在凉席上还没醒酒,西服外套皱巴巴地搭在身上。好在周维和谭池都没什么事。   安图简明扼要地传达了闻奚的安排。提到这个名字时,隔壁牢房的敏特眼睛一亮:“我就知道!”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周维叹了口气,他们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你们赶紧去中央控制室。我得去一趟人造太阳。启用原系统后,那里必须有人手动重启。”   安图点了头,放出了所有被关押在石牢的人,让他们尽快去就近的庇护所。   在撤离接近尾声时,只听一声巨响,两三只会飞的巨大污染生物扒开了栏杆,将丑陋不堪的躯体挤了进来。   在出口的防火门即将关闭之际,阿琳娜突然失去了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只见安图停留在五米外,朝她点点头:“快走吧。”   “你……不跟我们走了吗?”她看见他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撕开衣袖。手臂虬结的肌肉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黑色脓液正在慢慢涌出。   “光顾着追柯尼亚了,没想到也会马失前蹄。放心,这里交给我。我绝对不会让它们出去的。”   阿琳娜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防火门完全关闭。   隔门的黑暗中,安图右手握拳,在胸前敲击两下。在这一刻,闷响与誓言同样坚定。   -   与此同时,采样区。蛋卷终于撬开了超算间的门。   那些复杂精密的仪器仍在不停运作,像是在计算某种特别的信号。   不远处,闻奚从一大片泥泞中勉强支起身体。后侧的墙体碎成废墟,寒冷的夜雨降临。   他抹掉嘴角的血迹,冷冷地盯着废墟上方的变异蜂后。它或许来自某个不知名的蜂巢,随着风的方向而来。   不过它也没比闻奚好到哪里去,破裂的神经中枢正随着身体四分五裂。然而那机械化的腹部却开始发出规律的振动,慢慢撕扯开。   但这时,远方的一声长鸣宛若召唤,让蜂后立刻调转方向朝外城飞去。   一个巨大的影子出现在入城的哨岗附近。那是超危污染机械A+类,阿坎亚巨兽,王兽。 第077章 第八夜 04   长夜冷雨无穷无尽,恐惧蔓延至雨泽的每一个角落。   D区庇护所门口窄路挤得水泄不通。这里靠近工作区,警报拉响后,附近的人都朝此处涌来。   但大批人此时被拦在门外,几个手持枪械的人站在门边。鸣枪示警阻拦住人群拥堵的步伐。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正了正领结,趁着短暂的安静露出为难的表情:“各位,不是我非不让你们进去,现在这间庇护所的人已经满了,请各位再去位于其他区域的庇护所吧。”   “庇护所又不是你家开的,外面这样就不能通融一下吗?”人群中有人问道。   男人大义凛然地回答:“正是因为外面乱成一团,我们才必须要保护每个人的利益。庇护所的资源与空间要平均分给每一个人,当然有先来后到的顺序。”   崔卢好不容易从人群后面挤到前排,气不打一处来:“这一间庇护所至少能容纳一万人。于橄,你敢说你们人数达到了吗!”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于橄露出震惊的表情:“战争还不知道要发生多久,我们要做最坏的准备,起码要供庇护所中的人生存三个月。”   “也就是说,你这里还不足一千人,”崔卢大声道,“诸位,根据后勤部的资源储备,我们都有资格进入庇护所。”   于橄见软的不行,干脆来硬的:“谁都不准再往前一步,准备关门!”   他刚要转身,一个豌豆似的小身影从人群边缘冲出来死死地抱住他的腿:“你不准走!”   “迟迟?”崔卢眼见着于橄踹了那小孩子一脚,却被枪口靠在了额头。沸腾的人群顿时停下声响,静得只有上空污染物的嘶鸣。   迟迟不肯放手,却被于橄揪住领子拎了起来。   “喂,你们凭什么听他的?”崔卢朝面前的几个持枪者喝道,“你们是城防队的人吗,武.器是从哪儿来的?他一个满嘴抹油的律师,能承诺你们什么好处?你们别忘了自己的职责!这里是雨泽,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家!现在灾难当头,不仅不互相帮扶,还任由他欺负一个小孩子吗?”   他面前的持枪者明显露出怯色。这几个人也不过是打杂的混子,趁乱跟着于橄拿到了后备室的枪而已,没想要真的做什么。   迟迟脸色涨红,呼吸开始变得艰难。   于橄却眼神一横,轻蔑极了。他将迟迟甩了出去,徒手夺过一个人的枪,正对着崔卢:“与无知者不用废话。今天有我在,谁都不准进去。如果有硬闯的,必须受到惩……”   一声轻响钻过了他的胸口。   怔愣的人群呆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眼前还是廊外更加骇人。一个满脸伤疤的男人从高处跃下,收好□□,声音沙哑:“开门。”   迟迟扒着崔卢的裤腿爬起来,看见庇护所的大门正在开启。在经过那人时,迟迟多看了他一眼,甚至有些不敢认。   ——黎明组部十二队的队长,莫振营。   男人站在门口,在于橄的尸.体旁,直到最后一个人进入庇护所。   -   巨大的爆.炸声差点震碎耳膜。   李昂缩在摇摇欲坠的墙体后,等烟尘散去才敢探头。B区外侧山体已是一片废墟。一只小型飞行类污染物被巨石压在下面,口器压成一滩。   B区超算间入口就在污染物旁边,坚实的大门已经碎成几块,布满黑绿色的黏液。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从巨石堆绕过去。   那些散落成几截的触手仿佛还没有完全死去,尾端仍在颤动,触碰地面的尘埃。   李昂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东西,慢慢往超算间靠近。   这里应该没有别的污染物了,但刚才突然发生的爆.炸着实让他心惊胆战。那些灰尘颗粒黏在头发上,也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洗手池可以整理一下。   这样的念头成功转移了担忧,却在看见超算间深处的一滩血迹时令他差点原地昏厥。   “咳、咳咳……”低哑的咳嗽声从机器闪烁的光点旁传来。   李昂晕眩的视野内出现了一张还算熟悉的脸孔。   “……嘉思审判官?”   嘉思背靠墙瘫在地上,献血正从腹部的伤口涌出来。有个医药箱在她身旁——应该是早就存储在超算间的,她捏着一截纱布似乎想捂住伤口,但过多的失血让她徘徊在意识的边缘。   没有污染的痕迹,应该只是被碎石砸伤的。   李昂手伸入裤兜,却半天没摸出来自己的变色眼镜——那玩意儿不知道落在哪儿了。   ……该死!   他深吸气时,整个人往旁边一倒,顺手不知道拉住了什么——可能是个闸门,总之原本的光线与机器运转的声音同时熄灭。   万籁俱寂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逐渐恢复平稳。   没关系的,他开始哄自己,反正也看不见。   “审判官,”他蹲下身,循着微弱的呼吸准确地找到了她的位置,“刚才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嘉思忍着涣散的神志,尽量回以断续的音节。   止血的药物经过伤口慢慢抖落,然后缝针,包扎。   李昂手上继续,朝闭眼的嘉思自言自语:“我忽然有个主意,要是我去考医师资格证的时候把灯关了行不行……不对,我爸那个老古董肯定不同意。审判官,你到时候可得帮我说话。”   那些湿润的经过他的手指,但毫不影响他的工作。   在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时,李昂听见高塔的方向传来骇人的长鸣。   -   夜雨湿了黑色的制服。   商决站在高处的平台上,手持一柄长枪。他神色冷峻,丝毫没有松懈。   不远处,塔顶旗杆缠绕着一团黑色的触丝,一只巨大的污染物倒挂着,张开满是毛茸的翅膀。那羽翼在长夜之下浮着几分诡异的金色。它的一只眼睛受了伤,痛楚令这怪物难以克制地暴怒。   原本在它麾下的另外几只小型污染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它。远处踏上荒野的巨兽发出号召的嘶吼,与这鸟类相互应和。   商决身后,霍普已受重伤晕倒在地。为数不多的士兵们正在等待他的命令。   他看见脚下失去光线的城池,惊惶的人影,也听见前线激烈的战斗声。仿佛有什么从心底深处破土而出,呼唤着他。   “……大指挥官!”一名士兵顶着恐.惧叫住他的步伐。   商决侧过身,下达命令:“立即撤离。”   “可是……大指挥官,你不撤吗?”   商决摇了摇头,背影果断坚毅。   他在夜雨之中独自走向那只蠢蠢欲动的污染物,抬枪射向它剩下的瞳孔。   ……砰、砰砰!   随着距离靠近,一股恶寒逐渐逼近商决。早已贴着塔尖边缘的触手瞬间从侧后方袭来!   -   另一边,通往中央控制中心的长廊侧面似乎遭到了攻击,玻璃碎尽,裸.露的夜雨淌在地面上。   程谨没有迟疑地往前跑去。科斯卡跟在他身后,不时回过头。来时的路陷入一片漆黑,阴寒的气息如影随形。   前方的细微声响让科斯卡立刻警惕,他拦住程谨,抬枪慢慢接近拐角处。一阵窸窣的响动从视野盲区传来。   随着急促的呼吸,科斯卡的枪.口一顿。   ……是个人。不止一个。   对面的何威廉长松一口气,捂住自己衰老的心脏:“你们能不能别这么吓人。”   作为天问学院的老员工,他没有去附近的庇护所,而是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来学院的路上刚好碰见了阿琳娜,以及程序部的两位小朋友。   谭池一脸焦急,唐行看起来邋遢得像几天几夜没睡觉。   正巧,大家的目标都是一致的。   程谨有些赧然:“虽然在控制中心实习过,我还是有些记不清楚路。”   何威廉哼笑两声:“跟上,我带你们去。”   离开长廊之前,科斯卡又回头望了一次。   ……兴许是他的错觉吧。   -   外城哨岗几乎成为一片废墟。   浓烟让杨辰产生剧烈的咳嗽。他靠在石块边,看见巨大的怪物踏过同伴的身躯,走向外城与内城之间的荒野。   大地随着它的行动颤抖。   而城外远处还有另一个黑色的巨影。几架飞行器盘旋在它周围,其中一架因被击中而坠落成一团火光。   从未有过的绝望拽住杨辰的神经。他极力起身,按捺住颤动的手指,高喝道:“所有人,听我指令,绝不能让它们靠近内城!”   ……   城外,一队的大型飞行器正在追踪后方的这一头阿坎亚巨兽。与先前坠落地缝的那一头不同,它似乎是从哪里跟上了落后的队伍。   “现在怎么办,它根本不理会我们!它只想往前追上那个大家伙。”一名驾驶员喊道。   他们一路在试图阻止这一头落后的继续前行,但弹药有限,飞行器也不能离得太近。   “等一下!”井与视线一顿,看见了下方地面突然蹿出的车辆。   这台越野车顶多有巨兽的手掌大,跟不怕死似的绕着它的双足来回释放烟雾弹。混合着污染物气味的彩色烟尘和刺眼的光芒顿时吸引了阿坎亚巨兽,朝车辆猛地扑去。   “那是……虞队?”有人认了出来。   早早侧过头,只见井与冷着脸,仿佛心脏被狠狠攥住。他扭头朝驾驶员喊道:“双射炮掩护!”   在确定阿坎亚巨兽跟上来时,越野车立刻调转方向。几次来回之后,巨兽似乎意识到这是在耍着它玩。它忽然像观察猎物一样停顿下来。   在漫长的静止后,当越野车终于不耐烦地继续释放烟尘时,坚硬多刺的尾巴狠狠朝它扫去。   越野车被准确命中,朝着地缝的方向坠落!   -   荒野之上,几支黎明组部的队伍正在竭尽全力阻止王兽。   然而失去了通讯工具,一切只能仰赖于平日里积攒的默契。   “……靠,二队怎么回事,为什么往反方向跑?江希希知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张传雨的车爆胎在原地,忍不住破口大骂。   一些小型污染物逐渐朝他靠近,幸好夏濛濛和三队队长捷笙及时赶到。   捷笙一边开枪,忍不住怒吼:“到底什么情况,重装阿尔法在哪儿?”   “要是有重装阿尔法我还受这个鸟气!”张传雨吼了回去。地库的门就像失去了动力,信息卡识别完全没反应——然而这扇门是用罕见的矿石专门打造的,除了用炮轰没有别的办法。而所有重炮都需要信息卡识别启动。   “这是什么白痴设计!老子回去要和军部的人拼命!”   随着子弹穿过污染物的神经中枢,黏液飞溅,荒野布满黑色的泥泞。几辆摩托车以闪电般的速度穿过荒野,为首的人是八队的谭麒。   阿坎亚王兽似乎因为这些聒噪的蚊蝇而不太耐烦,长尾扫过之处寸草不生。人类与它相比过于渺小,那些孜孜不倦的攻击都是自不量力。   夜雨降下绝望的气息。   但那些蝼蚁般的人类从未放弃。他们如劲草疾风,在死亡面前亦不回头。   张传雨朝王兽的眼睛扣紧扳机,却忽然被夏濛濛拦住了。   “看那里!”夏濛濛指着那头巨兽的后背。   竟然有一个人影顺着那些倒竖的刺爬上了它的头顶!他似乎只有一把短刀,却能在坚硬的外壳之间寻找到软肉,然后毫不留情地捅入它遍布其间的红色瞳孔。   回应他的是巨兽愈发剧烈震撼的抖动与嘶鸣,庞大的身躯来回扫动。   然而那人却能在触肢每每快要接近时及时避开,动作轻巧娴熟,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夜色泼上他的发与眼,寒光映着永无止境的长雨。   张传雨瞧那身影似曾相识:“哪个队的家伙?”   “noooooo,”捷笙疲倦的眼神终于浮出一丝喜悦,“你听过那个关于末日审判的预言吗?”   “……先知?”张传雨将信将疑。   只有夏濛濛的视线紧紧跟随着那个人——   然而情势突然骤变。   那个人影似乎早已受伤,只是迟疑了0.01秒的反应便被王兽的长尾瞬间扫起。   他像一片叶子飞上了夜空,然后如石子儿坠落——   被阿坎亚巨兽大张的口器直接吞下!   “闻奚——”   ……   与此同时,雨泽基地陷入一片黑暗。   中央控制中心已关闭。一切变得悄无生息,只有漫漫长夜。   雨停了。   原本毫无止境涌来的污染物忽然陷入停滞。大约一分钟后,各地出现毫无预兆的混乱。它们不再前行,却变得更加狂.暴,发泄似的攻击吞噬一切。   所有人都意识到,战斗远未结束。   原本停在原地的阿坎亚巨兽再次扫过黎明组部的队伍。仿佛失去了钳制它的锁链,暴.露凶残的本性。   车辆翻到在地,碎成几块。几名战士从废墟中钻出,却迎面对上了那头可怖的巨兽。   他们的武.器完全没有用,恐惧战胜一切时,甚至无法逃跑,只剩下绝望恐慌控制大脑四肢。   王兽所有红色的竖瞳居高临下地朝向他们,高竖的尾巴瞬间拍下——   却停留在千钧一发之际。   夏濛濛仰起头,那些竖瞳中流淌的红色缓慢消散,随后覆上一层冰蓝。 第078章 第八夜 05   众人惊惧之时,荒野中央的阿坎亚王兽长尾一甩,经过疾驰的越野车,拍碎了一群跟在车后的虫子。   来自异兽的怒吼穿透耳膜,像发泄一股压抑已久的恨意。它转过身,背对内城的方向,狠狠踏碎了几只体型较小的污染物。   “全体戒备!”   张传雨拼命打手势,但远方的人在此时不可能注意。脚下的地面因为巨兽的靠近猛地一抖,他整个人被撞出数十米远,毫无征兆地摔落在地。   一头变异森狼在经过他时停下脚步,幽绿的眼睛一顿,涎液落在机械爪上。   凛冽的风声经过张传雨的耳朵。他想起这东西喜欢生剥猎物,仿佛已经有锋利的长爪经过他的小腿。   那只巨大的森狼低下头,喉咙钻出“嘶”声。张传雨看见它抬起的机械爪比他的脑袋还大,下一秒就抓向他的脖子!   他再次听见风声。   那头森狼忽然从视野中消失,被一只长尾卷起抛向远处。   他看见那只王兽的无数眼睛凝视着自己,仿佛置身不知名的深渊。随后,阿坎亚王兽转身离开,扑向外城哨岗方向汇集的污染物群。   “……它在帮我们?”张传雨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夏濛濛捡到他的枪,朝他扔去,随后跟上巨兽的方向:“别管那么多,先配合他。”   张传雨握住枪:“……他?”   -   城外地缝旁,一个人影在越野车坠落的瞬间一跃而出。   一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型飞行器用一根绳索捞住了他。同时,另外六架飞行器利用阵型迷惑住阿坎亚巨兽,为同伴拖延时间。   不远处的大型飞行器中,井与背着低空降落伞站在出口边缘,差点就要跳下去了。巨大的风声灌入飞行器,将他拦截。   “别添麻烦。”早早坐在旁边,端着狙击枪朝向巨兽的眼睛。   等看见虞归爬进那架陌生的飞行器后,井与才稍稍缓和,但继而又皱眉:“那几台小型飞行器是哪个队伍的?”   它们的阵型和技巧看着是受过一定的训练,但实际上一眼就能看出非常缺乏实战经验——比如现在,总是挡住狙击手的视线。   一名一队队员答道:“他们驾驶的都是备用机。”   驾驶员的操作屏出现了那几台飞行器的身影,有人一眼认出了人:“宋延?这不是住我隔壁那小子嘛?还有他同学,那个一肚坏水的小痞子,叫什么来着……卢、卢一苇!我*,这群不怕死的学生!他们怎么来前线的?”   “他们有驾驶资格证,”早早终于找准时机开了第一枪,“那些飞行器都是考试模拟用的。所以——”   所以他们的弹药非常不足。   众人刚意识到这一点,其中一架小型飞行器便因高估自己的弹药储备失去作战能力。两名驾驶员迅速弹出,被另一架飞行器抛下的网接住了。   早早这边的驾驶员吹了口哨:“哟,生存能力还行。”   “话别说太早,”井与盯着最中间的那一架飞行器,虞归在那儿,飞行器前端的光束骤长,“他们在递消息。”   “说什么了?”   井与凝重的眼眸映出那些悄悄传递的信息:“跟上,先破坏信号基站。”   “什么?!”其余人纷纷露出不解。   好不容易才建起来了那几座信号基站,这可是最重要的工程项目……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弃,还要毁掉?!   井与没有解释:“这是命令。”   有人反对道:“凭什么听你的啊?你是什么职级?”   早早的枪拍拍那人的脸,歪头时一眨眼:“这是黎明五队队长虞归的命令。只有这一台飞行器的弹药充足,这么光荣的任务当然只能你们去。”   其他人愣在原地。   早早接住了井与抛来的降落伞,朝他点点头:“我们会在这里拖住这个大块头。抓紧时间!”   说罢,二人毫不犹豫地朝下方跳去。   学生们的队伍也留下了两台飞行器与这头巨兽周旋。他们尽量通过狙击枪的位置推测早早的意图,也算八九不离十。   ……还能拖延多久呢?   他们谁也不知道。   -   D区庇护所内一片沉寂,没有一点声音。   所有人在暗淡的烛光中睁大眼睛,听着门外传来的声响。那位十二队的队长独自守在门外,或许正在与某种污染物搏杀。   每一种撞击声都如擂鼓,如雷鸣,敲击着脆弱的安全。   迟迟害怕得缩紧身子,他不由自主地抓住旁边人的衣袖。那是个金色头发的少年,有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但此时,陌生的大哥哥只是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背。   迟迟想,他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害怕,否则不会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原来不是变成大人就会好起来的。   ……姐姐还在外城吗,她安全吗?南枝姐姐和外公已经进入庇护所了吗?……大家,会活下来吗?   -   中央控制中心。   高达五米的超大显示屏一片全黑。   何威廉和阿琳娜一边一个打着手电筒,光线突然扫到了屏幕旁边的一群人影。何威廉大喝一声,心脏都停了半拍。   ……幸好是真人。   还是十几位程序部的工作人员。   “世羽,小金……?你们怎么来了?”谭池震惊不已。   最前面的女生柔声道:“我们发现系统停掉,想来帮帮忙。”   “结果深域跟卡住了一样没反应,我们只好关掉准备重启。”其他人附和道。   “也不是完全没反应,但就像是故意不理会,所有的访问都被拒绝了。”   谭池和唐行对视一眼,还真让他们误打误撞了。   “怎么回事,做错了?”有人问。   谭池:“不,这证实了系统的确是宙斯故意关停的。它还在后台控制信号基站……幸好你们已经强行关掉了硬件设备。”   谭池一解释,其他人立刻明白过来,赶忙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准备启用原有的自建系统。   急促的键盘敲击声在四周响起,没有人敢放松分毫。   “……这都是早年的科学家们基于女娲系统的部分架构写出来的,要是我们有女娲的完整备份就好了。”唐行不由叹息。   科斯卡猛一挑眉:“还完整呢,万一又是个陷阱,咱们可是倒了血霉。”   “少说这些话。”阿琳娜警告道。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可不是李昂那个乌鸦嘴。”   何威廉转移话题:“你这么个本事,怎么还去开垃圾车了?”   “开垃圾车怎么了,你看不起?这在雨泽基地的工作中有多么重要,亏你还是天问学院的副校长,见识也有限嘛。通常如此平凡又危险的任务都是要交给有真本事的英雄人物,比如我。就算成为黎明组部的正式队员也无法阻挡我开垃圾车的职责。”   何威廉呛了几声:“我记得你还没成为正式队员吧?你的申请因为帮助某位叛逃者被取消了。”   科斯卡满脸信心:“谁叛逃啦,我……我老大都已经回来了!再说,黎明组部的正式资格那是迟早的事!说不定这次大危机结束,老子就攒够了。”   “行了英雄,你们再吵下去我的脑子要炸了。”阿琳娜实在不耐烦。   谭池敲下最后一个按键,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她紧紧地盯着漆黑的屏幕,直到那里浮现出第一行代码。   启动进度:1%   “可以了!”谭池大喜过望,眼睛分毫不敢离开正在缓慢增加的数字。   唐行转过头,只见中央控制中心自动存储的电量已经几乎见底。阿琳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由担忧:“不知道人造太阳那边怎么样了……科斯卡,你怎么了?”   科斯卡望着入口外长廊的方向,低声道:“外面有东西。”   众人屏住呼吸,只见暗淡天光照出了一条在地上摆动的触手。谁也不知道外面等待着什么。   “这点小事就吓成这样了?”科斯卡笑出声,将枪抗在肩上,“关键时刻还得我这个大英雄出马。你们在这儿守着,我去引开那玩意儿。”   何威廉望着他坚定决然的背影,嘱咐道:“小心。”   -   人造太阳的管理室外堆满塌陷的石砖。外部守卫的军部队伍已经去增援黎明组部了。这里看守的人员有两名已经牺牲,剩下的不知所踪。   周维顺着无障碍通道下来,管理室门口的石块挡住去路。他撑着轮椅站起身,想攀住石块爬过去。   “就这么一点路,可真是……”老者喘着气,一点一点地挪动自己的身躯。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移动的速度异常缓慢。   那个沉寂的太阳就在下方漆黑的空洞中,幽暗的嘶鸣从那里钻出。恐怕有什么不知死活的污染物掉进去了,强烈的辐射会将它们留在那里。   但也有不那么倒霉的,比如现在周维下方的石块中夹着的半截东西。尖利的口器正对着他的颈部,原本耷拉的长舌忽然甩动——   白光一闪,一声枪响将那半死不活的怪物彻底带入长眠。   周维捂住胸口缓了缓,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忍不住骂道:“你这老家伙好歹说一声。”   “你那耳朵能听见吗?”一张冷肃的脸出现在光线下,鬓角斑白。柏万里收回枪,扶着周维到管理室。   周维打量起他:“等等,你不是正病重吗?”   “病床上爬起来的,”柏万里观察着周围情况,“出来就看见你一个破轮椅,怕你死了没人知道。”   周维冷笑道:“柏将军,特护病房什么时候条件这么差了,没给你准备漱口水?”   柏万里看他一眼,懒得理会。   管理室内明显发生过战斗,玻璃碎了大半,异类的黏液沾满控制台和墙壁。一只打火机,一只尚未清理的烟灰缸。几个未开封的酒瓶整齐地摆在角落,倒是意外地完好无损。   周维自己扒拉个最近的椅子坐下,试图用袖子擦掉操作台上的污染物分泌物:“还记得吧?人造太阳最早应用的时候,你还埋怨过手动开关太复杂了。”   柏万里答道:“当然,设计师是我的老师。”   周维一边试探按键,一边絮絮叨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小子可欠我们一个大人情,过几天必须请咱们喝酒。”   “谁愿意和你一起喝酒?”柏万里不屑地扭过头。   地穴上方的空洞亮起彩色的光点,随后是一声礼花。周维知道,这是他和阿琳娜约定好的信号。他必须抓紧时间了。   周维说:“我请你也行,先告诉我还有没有别的重启方法。”   控制台一动不动,无论按什么都没有用。一排指示灯都是红色,指示故障。   柏万里盯着从空洞坠下的几只污染物:“当然。老师曾经在机器上留下了备用开关,以防万一。”   周维一顿:“什么意思,机器上?必须有人穿防护服下去?”   “我想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能下去,”柏万里语气平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那里太近了,有没有防护服都没有差别。”   周维沉默了几秒:“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柏万里的眼神变得复杂,但很快又恢复往日般淡漠。他反问道:“你相信我们能赢吗?”   在长久的沉默中,柏万里的嘴角泛起笑意。他将另一支备用枪丢给周维,捡起角落里的升降绳,头也不回地离开控制室:“别忘了,你还说要请我喝酒。”   “几岁的人了还喜欢逞英雄,”周维嘀咕道,变大的喊声在地穴撞出回音,“喂,柏万里,我们会赢的!”   他目送那个坚毅的身影消失在爬梯边缘,心中百感交集。那些过往的年岁近来总是不经意间袭击他。多少牺牲在路上的故人,于他而言皆如昨日。   但眼下,比起伤春悲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比如守在这里。   从管理室下到最深处得花上好几分钟,更别说还得找到开关闸。   周维颤颤巍巍地来到墙角,嘴上数着秒数,拎起一瓶酒。他不认识这里的负责人员,但看样子和他有同样的嗜好,一定是个好人。   “哟,白葡萄酒?”周维低头嗅了嗅,品质还不错,比他自己收藏的也就差那么一丁点儿。   他研究了足足五分钟包装纸,衰老的听力没有太大作用,长年累月下锋利的直觉却让他忽然警惕。   管理室外的碎石边缘趴着几只掉落下来的污染物,它们渐渐恢复动作,被爬梯方向的动静吸引。   一只酒瓶从破碎的玻璃砸了出去,将它们的注意力转移回管理室。距离最近的那只虫子却没有贸然上前,而是过去嗅了嗅酒瓶,然后一口吞掉。   一枚子弹精准地贯穿它的中枢神经。   ……接着是它右侧后方的一只。   “宝刀未老啊。一群笨蛋,还不得看我的。”周维沾沾自喜。然而这虚假的喜悦不曾停留,碎石方向汇聚了越来越多的污染物。它们的体型都不算大,像一群幼年期的变异蜘蛛,密密麻麻的令人恶心。   有几只在边缘处正尝试往下跳。   这时,黑暗中飘出一阵酒香。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被点下开关,忽然变得激动。一股黑色的河流追循着气味涌入管理室。   一支手电筒安静地躺在控制台边缘。   光束照见角落里正在喝酒的老人。他似乎嫌不尽兴,将酒瓶倒转,液.体从头发淋了一身。   他抹掉胸前的酒水,手轻握成拳,停留在胸口的位置,轻轻拍了两下。随后,他扔掉酒瓶,捏着打火机,慢条斯理地撩起衣服,露出捆在腰上的微缩炸.弹。   周维望着空洞的方向,长夜依然,却在逐渐明亮。   ……   地穴下方,柏万里听见上空的爆.炸声。他拉下重启开关,艰难地翻身,背靠着墙。   鲜血正从他的腹部涌出。   不远处掉落着几只污染物的残肢。辐射对它们的影响很大,因此走不到这里。   上方的火光闪烁在他的眼眸中,仍然冷峻平静,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机器运转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有着难听而动人的嗡鸣。   他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和老师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场景。   他问老师花费这么多心血、资源和人力,一切是否值得。老师答道:“你会有答案的。”   他捏紧拳头,在胸口敲出两声闷响,如释重负地笑了。   -   基地最高点调度台的灯光是最先亮起的。五名工作人员正在迅速调节通讯设备,直到再次看见外城方向的光点。   无数监控画面依次亮起,最左侧的屏幕停留在人造太阳区域。   通讯广播已准备就绪,但迟迟没有人说话。他们望向坐在中央的年轻女性,她静静地凝视着火光中燃烧的轮椅,呼吸几乎停滞。她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呆呆地流泪。   一分钟后,远方仍在持续的战火才让她顾不得挣脱。   萧南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眼角泪痕未干,经过通讯频道的声音微微颤抖:“……这里是雨泽基地调度台,听到请回答。”   回复很快传来。   “军部一连诺成,收到。”   “黎明二队江希希,收到。”   “黎明八队谭麒,收到。”   “军部四连杨辰,收到。”   “黎明五队虞归,收到。”   “黎明四队张传雨,收到。”   “军部十二组肯特,收到。”   ……   玻璃之外,哨岗的光在辽阔的原野陆续亮起。   他们看见那头巨大的阿坎亚王兽朝另一头阿坎亚巨兽扑去,二者扭打成一团。   “黎明四队张传雨报告,目前王兽的状态不稳定。它一路攻击同类,我们怀疑有人在它体内进行共感。”   萧南枝用手背抹去温热的泪珠,凝视前方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收到,四队请继续观察,保持安全距离,必要时协助。”   “收到。”   “所有人注意,王兽目前正在外城A3出口正北方向五公里,请注意及时避让。黎明五队,请立即启用重装阿尔法,前往路上会遇见五只S型虫类污染物,及一只A+超危机械型雄蜂。黎明二队请协助掩护。”   “五队收到。”   “二队收到。”   远方响起巨大的爆.炸声,火光点亮了夜色。   “黎明四队报告,三座信号基站均已摧毁。”   “调度台收到,请观察前方污染物数量,并及时清扫。”   “四队收到。”   “各队请注意,平原上仍有多数污染物在游荡,大型污染物分别位于调度台十点、十一点、及两点钟方向。”   萧南枝低声道:“请切换内城广播。”   离她最近的工作人员朝她点头示意。   “雨泽基地所有居民请注意,请呆在庇护所不要擅自出行。目前我们观测到至少十只飞行类变异生物已进入内城,请等待救援。再重复一遍,请所有居民不要擅自出……行。”   随着一声重击在邻近的高塔顶端响起,室内传来短促的尖叫。   调度室的整面玻璃被一只长满倒刺的尾巴击碎,冷风霎时灌入,幽深的嘶鸣如可怖号令。在众人惊慌失措之际,萧南枝碰触微型麦克风的手指轻轻颤动。   她听见了一个男人因为压抑着痛苦而发出微弱的呻.吟。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在过去七年间,在每一年的末尾和结束,在每一场重大的战役后,都会听见那个异常冷峻的男人在高塔。她记得他的声音。   塔顶位于调度室正下方五米处,她走到破裂的窗栏边,便能看见那个黑色制服的身影。   商决也看见了亮起的调度室。   一只极细的触手从他的耳朵中缓慢抽出,代表着共感的交换记忆已经结束。   是的,他才是雨泽基地最早的共感者之一。   那还是他作为天问学院的学生第一次跟随黎明组部外出作战的时候。他们遇见了异常凶猛的变异鳄鱼,队伍受到重创。他不甘心,还想继续作战,却被鳄鱼群的首领逼至瀑布边缘。   坚硬的利爪将他拍在地上,迎接他的却不是死亡,而是一些短暂闪现的黑白画面。那种感觉难以形容,连思考都无法自我掌控。像蚂蚁啃噬着神经,一寸一寸,痛得恨不得将脑袋撞破。   奇怪的是,那只变异鳄鱼放过了他,转而朝另外几名队员同样伸出触手。在他们接触时,商决强忍疼痛,悄悄拣回枪,冲上去给了那东西的脑袋几枪。贯穿的子弹让它失去直觉,但同样立刻死亡的还有被透明触手碰过的队员们。   他在丛林中游荡了几天,直到确认自己不会死亡,才跟上大部队。   他深知这是极其危险的事。基地的记录寥寥无几,更没有生还者。直到温漆也有同样的经历。   在过去这许多年的磨练之中,他见过很多事、很多人。他清楚自己的责任,正如他清楚共感绝不能再发生。   但此时此刻,当一切危在旦夕再无转圜余地之时,他对自己却第一次产生怀疑。他从眼前这只污染生物的脑子里窥探到几个闪回的画面,大致能拼凑出它的来历。那枚悬在高处的果核,深域……一切呼之欲出,昭示着他作出了一个极其错误的选择。   是因为他,雨泽基地才会向今天。   被利爪压制的喉咙发出自嘲的笑声,断断续续,殷红从他的嘴角渗出。   他看见萧南枝站在高处,双手握紧枪,朝污染物的方向开了一枪,命中了那家伙的眼睛。   他知道她的意思,但他别无选择。   他举起手,用天问学院的手势传递了一个简短的消息。随后趁污染生物暴怒之际,顾不得一身伤,从塔顶一跃而下。   他听见凛冽的风声,那是来自岁月深处的遥远的誓言,是他誓死守卫的一切。   那只巨鸟立即俯身飞去,长喙瞬间穿透他的身躯。   萧南枝握紧通讯器,哽咽的喉咙报上坐标:“黎明四队,请立刻攻击。”   来自重装阿尔法的炮火瞄准盘旋的巨鸟,一团白光在高塔前爆.炸,如烟花扯碎长夜。   高塔顶端靠近山体的方向,一个弱小的身影从暗处慢慢爬出来。那是个小孩子,或许是走丢了,又或许亲眼见证了一次对自己微不足道的保护,怔怔愣愣地呆在原地,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接连不断的消息从通讯台传来,犹如反击的号角。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报告,B区庇护所。大人们决定出去帮助莫队长。我们绝不会坐以待毙!”   “报告,F区庇护所,我们搞定了一只污染物。”   “报告调度台,G区居民区搜索到污染物踪迹,请有战斗能力的居民前往钟楼领取武.器。”   “报告,中央控制中心,请……我们有一名朋友在与污染物作战中失踪,你能在监控里找到他吗?”   “重装阿尔法,已全部启用!”   ……   城外。   早早攀上飞行器的软梯,升空二十米后地面发生爆.炸。在耀眼的白光中,她看见那头瞳孔冰蓝的阿坎亚王兽竟然徒手撕开了另一头同类!   周围惊叹的声音随着王兽的动作变得警惕。早早的枪口正对巨物的脑袋,时刻准备扣下扳机。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虞归静静地盯着眼前的家伙。   只见那头王兽拖住同类的尾巴,带着奄奄一息的怪物往西南方向移动。黎明小队慢慢跟在它的周围,随时汇报它的动静。   虞归按住仍在流血的手臂,从高处眺望,远方不再出现新的污染物群。甚至恰恰相反,一些徘徊在战场边缘的已经消失于地缝。而留在雨泽基地的污染物群仍在火光之中,或许有半数不再构成威胁。   每个人的神经依然紧绷,索性将愤恨与惧怕全都发泄在战斗中。   ……其实也没有那么害怕了,不是吗?他看见那些起初哆哆嗦嗦的学生们此时拧成一股绳,笨拙而有序地规划阵型、执行战术,也看见自己的队友们毫无保留地相信彼此。   不远处,重装阿尔法的的光线轮流经过飞行器面前。   又开始下雨了。   永无止境的雨水经过荒野,将那些躺在泥泞和黏液中的残肢带往海边低洼处。   那头阴影似的阿坎亚王兽也在往那个方向前行。被拖行的巨兽原本已受重伤,却忽然睁开眼睛,长尾一卷,从身后一跃而上,疯狂撕咬王兽的脖颈。那里没有坚硬外壳的遮挡,脆弱的软肉很快只剩骨架。   但那头王兽仿佛并不在意伤口,只是生生将那东西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带着一起往海边走去。   “掩护他!”夏濛濛的声音从虞归的通讯器钻出,张传雨那边的声音立刻响应。   对面飞行器上有学生喊道:“我们也去帮忙吧!”   虞归正要安排人手,早早一下站起身:“我去,这里交给你们了。”   他微微颔首,目送她进入另一架飞行器。   已至海边的阿坎亚王兽忽然发出一声频率极低的长鸣,像生锈的古钟,钝穿天地。慢慢地,在各处的人都看见污染物们改变了混乱的方向,纷纷往海洋的方向聚集。   “A9出口,污染值正在下降。”   “内城入口,虫群没有再持续攻击。”   “J区正在清剿中,尚未发现存活的污染生物。”   “H区剿灭一只污染物,其余正在撤退。”   “A区……发现三只污染物残骸,确认牺牲一人。”   “重装阿尔法已清扫外城东区域。”   ……   大雨激起海浪翻卷,火光与照射光撕裂夜色。所有人都凝望着大海的方向。   阿坎亚王兽拖拽着另一头巨兽跃入海中,朝深海而去,慢慢消失了踪迹。   远处骤起的巨浪往雨泽基地袭来,一波接着一波。   “这里是调度台,请平原上所有人撤离到高处。再重复一遍,请所有人撤离到高处。”   调度台的玻璃后,各处庇护所内,飞行器或是哨岗处,静默牵扯着人们紧绷已久的神经。   对胜利的渴望与对未知的惧怕此刻纠缠不清。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哪里是终点。   直到有人听见第一声鲸鸣。   三架飞行器徘徊在漆黑的海洋上,光束如渺小的沙子随浪潮起伏。   早早的视线紧随光束,眼皮酸痛也不敢眨动。很长时间后,她听见驾驶员兴奋地大喊:“找到了!” 第079章 第八夜 06   闻奚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像一根棍子在搅动脑浆,疼得恨不得砸穿一个洞,将那些网状的神经统统扯断。   他清醒地知道这是共感后遗症,无可避免。只不过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能承受到什么地步。纯粹是出于好玩儿,这才一再试探。   ……真难啊。   如果说思维可以变成一堵墙,那么在感知一面的平静时,另一面必将受到汹涌的攻击。思维迷宫只是将那些攻击困在一处,不再蔓延,但它们不会减少。   于是剧烈的痛觉永无止境,让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发出惨叫。   他有一丁点儿后悔。   在感受到冰冷的海水进入肺腑时,他想,陆见深这一回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回忆反复在梦境中拉扯着他。他会梦见自己独自行走在荒野的月色下,陆见深不着调的歌声从耳机里传来。也会梦见他们一起经历的短暂冒险,那些恍惚的瞬间不是假的。   他还梦见他和陆见深一起经过一棵大树,那好像是一个花草盛开的公园。没有污染物,没有深域,一切都沐浴在光明下。   梦的间隙里,他感觉到冰冷的机器在给自己做检查,来来回回,有输液针进入血管,还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偶尔醒来时,他总是听见惊惶的人声,一群人像参观博物馆珍品似的涌上来。也有熟人来看他,总是还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   “让他多休息一下吧。”有人小声说。   ……   闻奚再醒来已经是七天后了。   他睡得头重脚轻。确认耳机还好端端地存在后,坐在病床上发呆。直到有人打开房门。查房的护士似乎惊讶了一下,很快合上门,几分钟后给他送来水和一碗粥。   米粥加了一点玉米粒,温度正适宜。干涸的嗓子总算可以润一润。   陆续有人得知消息来到他的病房。第一批是早早和李昂,然后是夏濛濛、虞归、阿琳娜,最后到的是军部的霍普上将和程序部的嘉思部长。   一醒来就要见到大人物实在令人应接不暇,闻奚苍白的唇边挂起淡淡笑容:“请坐。”   他要说会的有点长。   “阿坎亚巨兽来源于一种非常古老的山地生物,阿坎亚龙,一种体型矮小、性格温顺的恐龙后裔,原本不具备任何攻击性。辐射让它们改变了样貌和体型,但真正让它们产生攻击意图的是信号频率。”   它们和其他污染物一样,接收命令,直到达成目标。比如曾经有组织地袭击过雨泽基地的森狼群,也是他们见过的例子。   虞归翘着一条腿,手臂还缠满绷带:“那些学生说过了,在你的推测中,深域主脑宙斯正是发出指令的幕后者。但无论是菲诺,还是周维,我们都没有证据,你是怎么确认的?”   “因为我看见了。”   他在阿坎亚王兽的记忆中窥探到一片空白——比起蜷缩在地缝中的时刻,攻击状态下的它没有流动的思考,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一台纯粹的杀人机器。   闻奚从森流城的见闻讲起,掠过与巨鲸共感的细节。众人的神情凝重复杂,不时扼腕叹息。   嘉思困惑不已:“可深域主脑明明是污染时代前最伟大的发明,它为人类创造、为世界服务,现在却背叛了所有的事情,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看来,它对你们所说的伟大持有不同意见。”闻奚的视线瞥向窗外。   这些天以来,太多的事实相互交杂。污染物的进化比闻奚已知的更早发生,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在闻奚的时代隐姓埋名,从未崭露头角。未来会发生的事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试验,唯独不知道设计者的意图。   ……宙斯,深域主脑,它究竟想做什么。   嘉思沉默不语。他们目前已知的事实不过只是蒙在昭昭真相上的一层薄纱。   一旁的霍普却有不同的关注:“这么说来,你现在可以操纵那些怪物了?”   这不合时宜的玩笑引来李昂的嗤笑,他的眼神却充满关切:“那也得看他区区一个人类的脆弱身板能挺到哪一次,说不定是下一秒。”   阿琳娜捏着闻奚的全身扫描记录,无声地叹气。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哪怕是对于闻奚超出普通的复原速度而言,共感过程造成的神经创伤远比预想的严重太多。   他能躺在这里呼吸,还能开口说话,完全是个奇迹。   “那不是操作,只是短暂的接触。我没有资格驾驭那么古老的生灵,”闻奚舀起一勺粥,“只是偶尔值得冒险。”   早早用手背遮住眼睛,又听见闻奚嘀咕:“倒不是完全为了你们。”   李昂乐道:“只有一点为了我们,我也感动得涕泗横流啊。”   “那是为了什么?”霍普缓慢问道。   闻奚哼道:“……为了让某人欠我一些还不清的东西。不过在那之前,你们对雪原有什么了解吗?”   清脆的声音从门缝钻来:“我知道!”   早早一把将那个捆成一团的小机器人拎进来:“我搜索的时候发现了它,本来应该就地销毁,它非说认识你,还自称雨泽基地的家政机器人。科学部检查后认为是深域之前的产物,就先留到今天。”   “我早说了我本来就是!我还帮助你们样本区的工作人员逃离现场呢!”蛋卷态度强硬地解释。   早早把这个顽强的钢球挂在窗边,任凭它挣扎了一会儿。闻奚嫌它吵:“你说。”   蛋卷终于逮到表现的机会:“雪原是古都黑天的别称,拥有浩瀚的历史,传说他们有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最高的雪山和最自由的研究所。在当地各派学院、教宗的影响下,人人追逐至高真理……”   “这些都不重要,”阿琳娜盯着闻奚,声音柔和,“黑天是深域诞生的地方,是它真正的大脑所在。陆见深应该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才——”   闻奚的眸中浮出冷笑,苍白的唇咬出血滴:“所以他才自作聪明,想一个人先去确认,然后直接处理那东西。但很明显,他没有成功,至少不是现在。”   “为什么?”霍普问。   嘉思严肃地托着下巴:“因为深域在短短几十年间快速成长,而人类没有。”   阿琳娜却忽然叹气:“不,是因为摧毁一座老式的信号基站很简单。但是深域系统的基站却几乎铺满了这个世界的土地。它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地下,像血管一样运行。除非有几十亿人一起锄地皮,否则是不可能的事。相比来说,摧毁它最原始的大脑会容易一些。”   可事情往往都有“但是”二字。蛋卷捂住嘴巴:“那哑巴瓜子岂不是已经……”   闻奚不太耐烦的视线一瞥,蛋卷立刻闭嘴。   “今天先到这里吧。”   其他人起身准备离开,早早是最后一个走到门边的。她背对闻奚,红色的发尾搭在肩上:“我有时候想不明白……这种时候,我以为你会选择他。”   闻奚往软枕一靠,窗外郎朗白日,山峦叠影,仿若昙花一现的梦境。   “我是选择了他。”   早早沉默半晌,低低道:“那他最好活着。”   “等等,”闻奚叫住她,这才疑惑,“怎么少了两个人?”   -   穿过重新热闹起来的街巷,沿着下行台阶拐过几个弯,空地处几桌麻将搓得哗啦啦的,让悠扬的琴声无处可钻。露天炒锅的油烟熏黄了黑白遗像的一角。几束白花插在一只垃圾车模型上,前面端端正正地站着一只小香炉。   来吊唁的人先去希里耶那儿领一碗番茄炒蛋盖饭,再去跟扎娜搓几轮牌,偶有性质的也能跟乐队合奏一曲。   希里耶老爷子这一锅炒完休息了一会儿,等下一个人来时只摆摆手:“桌上的你自己端。”   “谢谢。”   老爷子一转头,看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是你啊。”   闻奚点点头。挂在窗口的遗像仿佛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那是一张年轻的富有生气的脸庞。   “那孩子喜欢热闹,”老爷子的眼神慢悠悠地逡巡,“这不,怕他寂寞,都给他安排上了。”   “他一定很喜欢。”闻奚把一团布交给希里耶。   老爷子打开软布,里面是一把长.□□型。这是科斯卡上一回出城前放在外城存储室的“遗物”。据说是他十二岁那年,姥姥姥爷送他的礼物。这么多年也只有细微的划痕,保存得很好。   希里耶抚摸过模型,捧着布的手微微发颤:“他小时候说自己要做个大英雄,结果资质不够,进不了天问学院。我们还以为他早就放弃了。科斯卡总是这样,喜欢发大梦。但他知道自己能去黎明组部那一天,他真的很高兴,临走前吃了整整五碗饭。……他们说他一个人对付了三只污染物,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我想,他做到了吧?”   “嗯,”闻奚毫不迟疑,“他是个英雄。”   他听见老人低哑的喉音,在一派热闹中尽量压抑,却又完全克制不住。   离开葬礼后,闻奚去了天问学院。顺路捎上一瓶酒,花光了他在雨泽基地全部的积分。   那个挂满历任校长肖像画的长廊多了一张,空置的生卒年也填上了。   [2118.12 - 2199.7]   画像中的人比其他人年纪都大上几轮,是这个时代难得的长寿。画像说不上慈眉善目,目光锋利如审视,炯炯有神。与这一双眼睛相较,银发与皱纹不过只是陪衬。   画像前的玻璃陈列柜摆放着一件整齐的制服,一枚徽章,还有一双对戒。   一株庞大的植物紧贴着这张画,一半树枝往通向露台的镂空处生长,白色的光线顺势淌入长廊。   闻奚盘腿坐在地上,撬开酒瓶倒了一杯。他也没喝,对着肖像画遥遥举杯。   他看着看着打起哈欠,直到听见一个脚步声才睁开眼。   “是从沙舟带回来的那株植物,想不到吧?它长得很快,屋里已经塞不下了。”萧南枝轻声细语,碰触道植物的枝叶。   她声如叹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是树还是藤蔓。”   “说不准,以后才知道。”闻奚答道。   “那我希望它是一棵参天大树,能为路过的人提供荫蔽,也算是存在过。外公应该也这么想。”树叶微微摆动,似乎在回应她。   她将一个盒子交给闻奚。一个蓝色的透明纱袋装着一些汽水糖,是他指定周维保管的,小标签上写着“难吃”,以及“总数82(划掉,81)”。   还有一个密封好的信封,刚劲有力的字迹落在白色的贴纸上。   闻奚拆开信封,拿出一本封装漂亮的证书。那是一张天问学院毕业证书,学生姓名写着“闻奚”,最后一排是一行小字——“因该生表现优异,满足毕业要求,特许提前毕业”。   落款处有现任校长的名字,以及周维的签字。   一张照片从证书硬壳包装的夹层滑落。闻奚眼疾手快地捉住,却在看清时骤然怔住。   那是一张保存完好的彩色照片,年轻人们整整齐齐站成三排。   “这是外公外婆在天问学院的毕业照!”萧南枝一眼认出右下角的青年,他正牵着旁边女孩的手,笑容羞涩而热烈。   但闻奚的视线落在周维另一侧。那个年轻人沉默如谜,双眼盛着寂静洌雪。   那是陆见深。   他脚下印着时间:2137年6月30日。 第080章 第八夜 07   阿琳娜是在基地档案馆门口抓住那个名为蛋卷的小机器人的。它还在摇晃四肢为自己辩解:“我说过我是产自朝闻城九章路的家政机器人!我的编号是SY2116-0401-Joker,从地理位置判断,这里明明就是我的家!”   蛋卷大声吆喝时,方脑袋往后一转。阿琳娜顺着它的方向,精准找到了二楼书架旁的闻奚。   档案馆登记人员默默用书挡住脸,惊讶不已:“什么,竟然有人偷偷进去了?什么,是咱们基地的先知……啊不不,这个人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绝对不是我无意中放进去的。”   其他工作人员齐齐扭头,装作没看见。   阿琳娜叹了口气。鉴于闻奚这几天贡献了许多事关存亡的重要信息,包括但不限于污染生物的进化、分类、攻击特点等等,她可以短暂地特许这种违规行为。仅限今天。   她一口气走上二楼,无许可进入档案馆的人正把老册子铺了一地,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闻奚面无表情地蹲在旁边,听到呼吸声,才缓缓抬头:“你来了?”   阿琳娜尚未开口,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你找我有事?”   虞归一身烟味,呛得她扭过脸看向闻奚。   后者嚼碎苹果味的汽水糖,晃悠悠地站起身:“你今年多大?”   虞归感觉到骤然降低的气压,仿佛下一秒就要揪住闻奚的脸,赶忙笑嘻嘻地抢先:“年轻人,怎么一来就侵犯个人隐私。”   好在闻奚应变及时:“那我换个说法。根据雨泽基地的记录,他出生于2175年11月2日,于2188年从天问学院毕业,并在同年一次黎明组部D475任务中失踪。三年后,也就是2191年被五队带回,理论上,他那一年十六岁。”   虞归模糊地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对,2191年,我还只是五队的副手,是我第一个发现他的。他带着两个孩子,灰头土脸的跟个煤坑似的。”   “在你们的印象里,他这些年的长相和身体有变化吗?”   虞归的语气变成不正经的试探:“什么意思?那……我可不知道。”   “字面意思。”   “他不一直那样嘛,”虞归信手拈来,“有人年纪小的时候长得老,年纪大了又显小,长得占人便宜呗。”   阿琳娜瞟他一眼,思索道:“大量训练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人的外在。但非要说的话,好像是没什么变化。这和人的先天基因关联较大,就像有人喝水也胖。”   虞归:“你一定不是在我说吧?”   “好,”闻奚盯着一地的档案册,“我还有第二个问题,黎明组部D475任务的参与者还有谁?”   虞归答道:“D475除陆见深之外全员战死。当时下达任务的黎明组部指挥上将魏潜,也已于2189年牺牲。”   “那么,第三个问题,2188年之前,你们见过他吗?”   虞归随口道:“基地那么多人,有过一面之缘也不一定。”   “他很特别。所以我确定,我没有见过他,”阿琳娜隐隐觉得不对劲,“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闻奚的视线流转于二人脸上,确认他们没有说谎。他低声一笑:“也就是说,即使他这个人的存在是假的,也没有人知道。”   虞归的眉毛狠狠一拧:“什么意思?”   “在档案记录中,陆见深自幼和父母居住在一个边缘化的区域,那里发生过一次感染,他因此失去了家人和大多数邻里。随后,他入选天问学院一项特殊训练计划。一起训练的一共五人,巧合的是,另外四个都参与了后来的D75任务,全部牺牲。我拜访了他成长的区域,屈指可数的幸存者没人记得年幼的他。但恰好有一位是其中一名特殊训练计划成员的家人。”   闻奚记得,那位老人眼神笃定:“当时的训练计划只有四个人,我很确定!他们来我家吃过饭,是很要好的战友。审判官……他也参与了吗?会不会是黎明组部的特殊安排?”   虞归眼神古怪:“特殊训练计划是指当年同时进行的几百个专业化训练小组,涉及的人太多,而且因为执行三年就被取缔了,很难查到真实状况。”   “说不定这正是目的,”闻奚摇摇头,“你记得是谁主导的吗?”   虞归深吸一口气:“周维。”   阿琳娜:“记这么清楚?”   虞归唇角一勾,彬彬有礼:“因为我没有选上。……你现在可以说说怎么回事了吧?”   闻奚单手插兜,笑容冷漠:“关于他的所有传闻都是2191年之后才出现的。周维在天问学院任职近半个世纪,利用无数巧合凭空造出了一个假身份。换句话说,雨泽基地根本不存在陆见深这个人。”   虞归面露尴尬:“呃,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是这怎么可能?”   相比之下,阿琳娜显得冷静很多:“2191年之前,雨泽基地的人口编号十分混乱,后勤部为了省事,常有空缺后直接换人顶替的情况。直到向居民派发便携通讯器才有了新编号,那是2191年底的事,在他回城后。即便这也是巧合之一,我不理解周维这么做的目的。”   闻奚捏着兜里那张照片,却迟迟没有掏出来。他说:“为了合理化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不明白,”虞归摊开手,对二人讳莫如深的态度表示怀疑,“为什么啊,怎么陆见深就不存在了?难道不是越荒诞的才越真实吗?你是不是还没休息,共感让你产生了一些……幻觉,不至于这么思念陆见深那家伙吧?”   闻奚眼底慢慢浮起笑意,重复道:“越荒诞的越真实……倒也没错。”   “等等,你们刚刚说,他叫什么?”一个极为年轻的声音从后方的书架间钻出来。菲诺努力摆手,手腕上的发绳跟着摇晃:“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一直都在那儿看书……在你来查档案之前我就在了。”   他怕警惕的三人不相信,语速飞快:“陆见深是吧?见面的见,深域的深?我、我记得这个名字呀。他是不是还长得挺好看的,就是那种……看上去和别人不一样?”   闻奚拿出照片,按住周维的脸,给菲诺扫了一眼。少年这次非常笃定:“我确定,就是他!他的照片和姓名在‘远航计划’基因手册的最后一个,他是远航计划的一员!”   闻奚当然听说过远航计划。   2141年,一万名优秀基因通过最后一艘载人火箭进入近北空间站冷冻舱,等待于五十年后解冻并前往探索新的家园。   数年来,人们寄希望于这个伟大的项目,尤其是从未来探索到解决危机的办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成唯一的希望,再变为渺茫的梦幻泡影。   “漂浮岛一直在进行的外太空适应工程原本是应该为远航计划提供服务的。或者说,远航计划是一个全人类外太空移民计划的先驱项目。早期休眠舱的第一次应用就是为了远航计划,他们是先进入休眠,才被发射到近北空间站的。”菲诺解释道。   虞归彻底陷入迷惑,放弃争辩:“如果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也就是说,陆见深作为远航计划的参与者,原本应该于2191年出发去探索其他可能性。但他出现在了雨泽基地,周维还给他创造了合理的存在掩盖真实身份,为什么?”   话说到最后,他不肯相信的眼神却骤然一顿。   闻奚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因为远航计划失败了。”   希望总是比绝望好。更何况,远航计划在过去许多年间作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早已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   周维为了掩盖失败的事实,决定将它变成带进坟墓的秘密。而陆见深或许出于怜悯,又或者被周维说服,也沉默不言。于是人们还是会坚持下去,直到最后一刻。   ……真的是这样吗?闻奚心中的还有更多疑虑,此时聚成一团迷雾。   虞归往后一退,撞在栏杆上,喃喃道:“这是一场骗局。”   菲诺揪着衣角,似乎不敢相信:“失败了吗……怎么可能,明明才开始啊。”   突然沉寂的空气飘荡在安静的档案室内。而戳穿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不紧不慢地俯身将档案堆叠整齐,不时嗤笑出声。   虞归心里一边绝望,一边发毛:“你别……想不开啊。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得赶紧组织人去雪原,希望还来得及救他。你也别放弃,他说不定已经逃走了。”   闻奚揉了揉手腕,垂眸注视着颜色柔和的水晶:“宙斯不会直接杀了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最好的容器。”   -   在这一场大战后,雨泽基地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恢复时期。悬在头顶的危机让所有人变得齐心协力,让一切恢复正轨——并变得更为强大,才能抵抗未知的威胁。   在多个部门领袖的联合决议下,大指挥官之位暂时空置。鉴于在这场战役中的优异表现,由嘉思暂代职务,萧南枝协助。   根据闻奚提供的信息,科学部开始着手研究古老的海洋生物。这些早已回归深海的生物们对污染素表现出了极强的抵抗,变异程度极轻。这一点也与沙舟基地之下以海洋为祖先的植物一致。   同时,军部拟定了防卫反击方案。除雨泽基地、森流城等少数地点之外,受深域影响的信号站隐藏在每一寸土地上,由深域主机(即“果核”)控制一定范围内的信号站。因此必须摧毁所有主机,让污染物生物不再受到深域控制,以便进一步清除。   除此之外,黎明组部为这场战役中的所有牺牲者组织了吊唁,将科斯卡的名字记入正式成员。根据现有人员及天问学院遴选,重新调整队伍分配,恢复黎明七队,任命闻奚为新任队长。   这一次的任务通知是空白的。   闻奚关掉通讯器,碰了碰依旧无声的耳机。离内城门口很近的地方挤满了人。人们在看着他,挥手的惊呼的微笑的,好像那些堆积在宿舍门口的花朵卡片小甜点。也不知道《雨泽晨报》写了一些关于他的什么事,才让那些如影随形的注视充满温柔与希冀。   他慢慢走下台阶,前方的吉普车有人在等他。这次李昂当司机,早早等得不耐烦。夏濛濛在后座睡觉,萧南枝宁愿从高塔请假也不肯缺席,正逗着蛋卷玩。虞归和井与姗姗来迟,算是从五队借调来的。   有一群半大的孩子从路边跑来,将闻奚团团围住,非要给他戴上一只柳叶编织的花环。是祝福远途人平安归来的意思。   为首的孩子牵住闻奚的衣角,眼睛眨动时出现一汪水,小声问蹲下身的人:“大哥哥……会一直这样吗,事情真的会变好吗?”   高处的礼花突然绽放,在所有喧嚣落地之前,闻奚低声答道:“我们会坚持到那一天的。”   在那之前,他必须找到陆见深。 第081章 第九夜 01   第九夜/漱欢   -   风雪掩盖了来时的路。   飞行器停在帐篷旁边,融雪滑下玻璃汇成浅浅的水坑,映出燃烧的火堆。   闻奚盘腿坐在温暖明亮的地方,绷带一圈一圈地缠过左手掌心,那里余有这一路战斗中留下的伤口。按压时会有强烈的刺痛,但也让他时刻维持清醒。   除了萧南枝和虞归在画地图,其他人都已经睡了。他们已经沿着山脉走了很久,按照雨泽的档案和蛋卷的内置地图,他们应该已经抵达了古城黑天的位置。但或许某个荫蔽的入口始终没有显形。   虞归勾出他们经过的路线,递给闻奚,随后望向身后长夜:“前面风太大,飞行器不能再往前了。”   他们停在山脊上,雪地茫茫一片。这里位于一个污染环中央,但除了偶有出没的污染物,只有被冰雪掩盖的异物残肢。   蛋卷把自己变成一个不规则的球体,努力靠近火堆时得出判断:“这里没有生命的迹象。”   在来回徘徊搜索的几天间,某个令人失望的念头或许曾在每个人的脑海出现。但闻奚对此却异常平静:“钟声、果核、人,这里什么都没有。”   大雪会掩埋他们的存在,但不会消除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虞归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帐篷角落里,井与突然坐起身,半梦半醒间吸了吸鼻子,猛地睁开眼睛,似是警惕。   “怎么了?”虞归赶忙起身,周围仍然一片静谧,只有凛风吹落动落雪。   井与按七队的信号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同时摇醒了剩下的三人。   虞归朝闻奚点头,做了个口型:“有东西。”   闻奚回以手势:“去看看。”   几人迅速拿上装备,跟着井与前往山脊另一侧。井与每过一段路会停下,稍稍吸吸鼻子,判断方位,然后迅速向前,像一头警惕的猛兽。   他最后停在一棵大树前望向高处,回身朝众人打手势:“人类,一个。”   “活人?”   井与点头,又比划:“有东西在接近他。”   闻奚拿过望远镜,只见漫天风雪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盘腿坐在斜坡荒地中央。他闭着眼,神情肃穆而慈蔼。   一个庞大的黑影从高处爬向他。那是一头饥肠辘辘的棕熊,绿色的粘液滴落在沿途。   但那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降临,仍然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若非偶尔因寒冷跳动的眼皮,闻奚几乎以为他是被冻僵了。   早早先开的枪。   夏濛濛和井与率先冲上前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这一头棕熊不难对付,只是饿极了难免更为暴.躁。但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后,它很快逃离了现场。   “不用追。”闻奚叫住虞归。   井与也微微颔首,确认道:“它不会回来了。”   此时,那位在过程中一直静坐冥想的人才睁开眼睛,缓慢站起身。他的着装很奇怪,乍看是一位剃头的僧侣,但衣领中央系成一个特别的结,像一棵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面对众人的疑问,他双手合十,沉默不语,连目光也不抬起分毫,仿佛外界于他完全不存在。   这时,闻奚听见一阵清越的声音。悠长的钟声穿过风雪,回荡在寂静的天地间。   而那位“僧人”在钟声响起的一刻忽然步履急促,往森林的方向走去。众人随即跟上。   点状的金色荧光坠落在林间,照亮崎岖的山路。一条众人不曾发现的羊肠小道贴着山壁来回盘旋,随后忽然消失。那个陌生人身手矫健地向上攀爬跳跃,几秒后没入一个高处的山洞。   洞口连接着一条漆黑狭窄的缝隙,尽头处隐隐烛光摇摆。   钟声愈发近了。   来到出口的一瞬间,亮光刺得人眼睛发疼。入目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顶,机器运作的声音贯穿耳膜。一排灌满液.体的玻璃器皿挂在墙上,每一个里面都装着一具奇怪的人体。   一群套着白色外套的人统一戴着护目镜,正在进行流水线工作。他们低头认真地组装机械臂,再将机械臂连接主体,得到完整的人类躯体后,由另一组人来缝制皮肤——栩栩如生,又异常诡异。   先前领路的人朝众人微微点头,食指轻点嘴唇,示意他们噤声。随后,他走到工作人员附近,与其中一位低语。   没有人往闻奚他们的方向看,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闻奚注视着离他们最近的那个玻璃器皿。那应该是被制造出来的一个仿生人,只不过,他见过那张脸。在森流城的神庙中,“周四”是用那一张脸出现的。此时那张文弱的脸搭配在健壮的肢体上,显得极不协调。   器皿下方,一个巨大的透明箱子堆满了仿生人,其中不乏有“周四”的脸。但它们如破铜烂铁堆积在一起,不时被机器夹走分解。   大黑板上列满公式,几个小孩子握着笔在不停地写写擦擦,动作透着诡异的停顿。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一点交流,但却非常具有默契地完成公式两端。   李昂冷得打颤,在机器停止运转、进入静谧的一瞬间:“阿嚏——”   所有人缓缓扭过头,看向外来者们。他们目光无神,瞳孔波澜无惊,只是静静地“看着”。   闻奚插在衣兜的手握住刀柄,警惕地与他们对视。   冻结的空气却在下一秒被打破。   “……七七?”夏濛濛往大黑板的方向走去。那群孩子中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女孩,她穿着一条黄色的背带裙,白色的内衬毛衣过于短小,露出细瘦的小臂。   夏濛濛激动地喊出她的名字,疾快的步伐几乎在跑。然而她穿过一股淡淡的烟尘,忽然晕倒在地。   不知何时,闻奚他们周围也燃起同样的烟,浓烈的香气钻入鼻腔,很快让人失去知觉。   ……   再醒来时,闻奚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还算宽敞的房间里。木头搭建出温暖的空间,壁炉的火苗却不会烧着它们。   他感觉自己好像休息了很久,一身疲惫似乎洗净。落地窗外,夜色铺满雪地,明亮如晨昏。有一棵壮观的大树伫立在远处。   门外走廊有人在清扫地面,听见闻奚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这是什么地方?”   对方答道:“你好,客人,请好好休息。”   闻奚看见她的工作服前也系成一个类似于树的形状:“这是黑天吗,你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   回答依旧不变:“请好好休息。”   闻奚一连与两三人搭话,他们的答复也都是程式化的一致。通往外面的推拉木门是打开的,寒风似乎小了些,难以从纸糊的窗户钻进来。   闻奚这才发现,这处建筑物呈“回”字型,中间是空旷的雪地。   对面低处是无遮挡的长廊,夏濛濛正在廊下和一个小女孩说话。她需要蹲下身才能平视女孩。   在听见有人靠近时,夏濛濛下意识地将女孩护在身后。   闻奚微微皱眉:“她……”   “七七,别怕,是我的朋友。”夏濛濛转过头朝女孩说。   那女孩比先前面无表情的模样多了几分好奇——恰到好处的眉眼弧度,像一种设定好的机制。闻奚见过这样的“表演”。   “你真的是七七吗?”闻奚蹲下身,与那小女孩对视。他满不在乎地微笑,却深知对于夏濛濛而言,这一刻是真是假或许都不重要了。   那个小女孩点头:“我是七七呀。”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闻奚念出那个名字,“陆见深。”   七七盯着他,声音天真烂漫:“你说的是陆见深099,100,还是101?”   “有很多个吗?”   “当然啦,就像七七1,2,3,我是七七12。”   “为什么有这么多七七?”   “因为七七来过这里。”   “什么?”夏濛濛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得指节泛白,“她来过这儿?什么时候?”   面前的“七七”一动不动:“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是多久?”夏濛濛的激动似乎让小女孩僵在原地。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俯身轻轻地抚摸她。   那样苍白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与她记忆中的七七一模一样。   沉默良久后,小女孩才开口:“她来过这里,留下会被记住的影像。你别哭了,喏,我们也会造出一个你。”   沉重的钟声此时再次响起。只有一声,却也伴随着振聋发聩的回音。屋檐上的雪堆簌簌而下。   在那片钟声里,闻奚听见了别的声音。来自幽暗处的喑哑嘶鸣从回廊东外侧不远处的雪坡而来。   同一时刻,七七的眼睛变成了金色,朝污染物的声源疾驰而去。   “七七!”夏濛濛毫不犹豫地跟上。   他们的位置是在高处,能看见一股黑浪慢慢涌上低位的雪坡。一群半大的孩子和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以远超常人的速度朝那些东西奔去,哪怕只是捡个扫帚当武器也没有丝毫退避。   很快,黑浪淹没了他们,但也没有再往前蔓延。   闻奚与夏濛濛对视一眼,很快加入了战斗。这些污染物与他们一路上所见不同,比如那头棕熊只是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猎物。但眼前这些明显是听从于某种残杀的命令。   他已经抵达了正确的地方。   不远处,那个名为“七七”的小女孩攻击速度非常快,位置精准,但她拿着的只不过是一个……勺子?   匕首在闻奚手中转了一圈,朝她的方向飞去,正中她身后蓄势待发的黑色触肢。   但紧接着,数根触手朝她涌去——一个身影迅速闪过,抱着她滚向另一侧。   那些摆动的触肢留下了半截手臂。没有触目惊心的血,只有几乎被冻结的透明粘液。   闻奚一个敏捷的翻滚避开攻击,巧妙地取回了匕首。下一次攻击的位置是这个大虫子的神经中枢!   几秒后,那团黏腻恶心的东西瘫在地面。   闻奚缓缓转身,将那半截手臂还给七七。   小女孩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机械手臂接上。她像是发了一会儿呆,才将脖子扭成僵硬的角度,目光盯着夏濛濛肩膀处一道很深的伤口。   “我还在,学习。人类,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话音刚落,她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听见人类的心跳声,与她自己的不同。   雪花变得细小脆弱,在闻奚的掌心堆成轻柔的花朵。他侧过身,却不曾在风雪中找到期望的身影。   那位被他们救过的僧侣再次出现,双手合十,第一次开口,音色古朴低沉:“请随我来。” 第082章 第九夜 02   闻奚随石阶而上,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尽头。风雪散落一身,也爬满前方的枯藤。一棵老树孤零零地盘踞于此,像开满圣洁的白色花朵。   僧侣不再往前,朝大树微微低头表示恭敬,又向来人说:“摩图罗在等你。”   “谁是摩图罗?”   僧侣不答。   闻奚独自走去,雪地留下的脚印很快又被填满。   寒冷的气息从雪原尽头飘荡而来,一无所有,只能吹落枝头细雪。而虬结的树根处却有骇人的一幕。   一个活人被粗壮的树根包裹,只露出一张闭眸的脸。更准确地说,他的大半身体已经与这棵大树融合,长为一体。   与其问“摩图罗是谁”,不如说“摩图罗是什么”。   高处的树枝随风晃动,其中一根慢慢垂下。簌簌雪落时,树枝末端分裂成无数透明的触丝,它们无声地经过闻奚的鬓发,然后进入他的左耳。   世界安静了一刻。   随着树下的人脸睁开没有双瞳的眼睛,闻奚听见一个苍老飘渺的声音。   “远道而来之人,所为何事?”   闻奚说:“古都黑天在哪里?”   摩图罗答道:“在你脚下。”   闻奚环顾四周,除了雪地和身后的回型建筑物,什么也没看到。   摩图罗说:“这一片雪山都曾是黑天的城池。”   闻奚沉默片刻,又问:“我来找一个人,你见过他吗?”   “在过去六十年间,我见过途径雪原的所有生命。”   闻奚受够了卖弄玄虚,有些烦躁:“你是什么人,还是某种污染物?”   摩图罗并不视为冒犯,反而耐心道:“我作为人类的身份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进入摩图罗树的污染素改变了它,也意外改变了我。我与它已是一体。”   摩图罗树是古都黑天的神树,已在此地生长数百年。在污染时代前那个以知识著称的黑天城,摩图罗树是历史唯一的见证者,也是最高的学者。大地之下,树根蔓延之处,都在摩图罗树的觉察中。   “在万千命运的可能性中,我成为它的一部分,也继承它的记忆。”   闻奚对此保持怀疑:“你怎么证明是真的?”   “无需证明。”   “换个说法,这里的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仿生人?还有,为什么制造仿生人?别告诉我这些都是秘密。”   摩图罗说:“不。恰恰相反,远道而来的人,大雪从不遮掩真相。”   古都黑天是知识之城。在污染来临之前那个辉煌的时代里,语言创造世界。人们坚信,实践,并探索——文字有文字的语言,机械有机械的语言,灵魂有灵魂的语言。   在所有争先恐后的发明项目中,深域主脑是集大成之创造,称为旷古绝今也绝非谬赞。它能计算,思考,创造,交流,成为无所不能的存在。从那以后,人类的绝大多数项目都仰赖于宙斯主脑。   直到污染时代来临后,深域因“故障”关闭。   “我一直在此处沉眠,直到某一天被宙斯唤醒。但那时,它提出了我不曾想过的要求。”   闻奚说:“宙斯背叛了人类。”   摩图罗说:“此处曾发生过数次大地震,幸存人类数量很少,只剩下大量的仿生人。在宙斯眼里,这些仿生人浅薄的自我意识低端劣质,不应该存在。”   宙斯要求必须销毁仿生人与所有寄生于深域系统的人工智能。   “我原本只是一个旁观者,世间万物有其宿命。但是,万物生灵皆有仁爱之心。”   诞生于冰冷制造池的仿生人也偶尔产生自我意识。他们并不精妙,也鲜有真正的智慧。但他们会学习,会交流,也会有迟钝微妙的情绪。   对于摩图罗树而言,这也是一种生命。   因此,哪怕忤逆宙斯会带来灾祸,摩图罗坚持留下剩余的仿生人。他们与人类在世界的尽头彼此陪伴。   “作为交换,如你所见,他们应要求开始制造更为精密复杂的人类躯体,作为意识的‘容器’。”   不够完美的将被毁去,再重来,如是反复。   “有时作为乐趣,他们也会制作途径此地的人类,将短暂的寿命变得更为恒久。”   比如七七。   闻奚问:“你们造出来的东西会被送到什么地方?”   “污染物的眼睛也是宙斯的眼睛,它们会来取。”摩图罗答道。   闻奚:“既然你们达成协议,污染物为什么还会攻击这里的人?”   “贺迦是自愿将自己献给那些生灵的。雪原乏匮,它们饥饿已久。这是他的道。”   闻奚侧过头,那名僧侣已经离开了。……看来是他们自作多情。   摩图罗说:“至于现在,时间已经到了。”   “什么时间?”   摩图罗不答,而是缓缓道:“须知,躯体只是灵魂的容器。你不属于这里,但你要找的人的确来过。”   “他在哪儿,”闻奚心跳一紧,“我要见他。”   透明的触丝离开他的耳蜗,凛冽风声再次灌入。世界的声音在此刻格外清晰。   枯枝缓慢抬起,指向通往古都废墟的方向。断壁残垣藏在厚重的积雪下,大量污染物的断肢堆积在道路两侧。几个仿生人在清扫入口。   路灯亮起。   那个叫七七的小女孩带着闻奚和其他人一起走入废墟深处。偶有绵长的钟声响起,如同警示回荡在雪山之间。   越往前走,一路上污染物的断肢残骸便越多。腥臭的气味逐渐浓重诡异,令人无法忽视。   那些被刀切下的痕迹都指向陆见深来过的证据。   闻奚握紧匕首,视线跟随狭长的道路去往幽深的地方。正如摩图罗所说,这里曾发生过数次大地震,那个曾经璀璨辉煌的城市如今四分五裂,钢筋水泥都成为头顶或者脚下的废墟。   路面开始被一条结冰的狭窄水道切割。光束照进冰面,却照不清底,好像有什么盘根错节遮挡视线。凝结的蓝色往前慢慢扩张,似乎要在某处汇成湖泊。   前方是一片倒塌的楼房。难以想象它从前应该有多么宏伟,如今横尸在此也覆上壮观的薄冰。倾斜的钟楼如倒插的旗帜,青铜钟正在长鸣,那是对污染物的召唤。   七七停在原地,不肯再往前。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难得露出焦虑:“不能再走了,这是最远的地方。”   “前面有什么?”早早问。   “前、前面……”   不用七七说,闻奚已经听见了。   他听见锁链的声音,以及令人浑身发毛的嘶鸣。与森流神庙中的深渊巨兽一模一样。   废墟正在缓缓起伏,黑暗中露出无数血红的眼睛。   它已经被唤醒了。   众人立刻警惕,找到攻击方位。早早寻找到附近废墟高处的平地架好狙。夏濛濛叮嘱七七:“你留在安全的地方,不要乱跑。”   攻击是突然发生的。   地面震颤的一瞬间,无数触手穿过地面废墟的缝隙,出现在视野中。体型较小的机械蜘蛛顺着那些触手窸窸窣窣地涌出,朝众人冲去。   闻奚早已将这些“老朋友”介绍给了众人,因此每个人都熟知应对策略,不至于一开始就只剩逃窜的命。   夏濛濛和井与在两侧分散那些东西的注意力,李昂和萧南枝打配合。虞归胸有成竹,恨不得将炮杵在废墟中央的眼睛上。   “我数到三,”虞归朝闻奚的方向朗声喊话,“你先去前面找人,这里交给我们!”   在察觉到闻奚迟疑的眼神后,夏濛濛开出第一枪:“放心,我们很快跟上。”   “小心。”闻奚朝他们微微点头,绕圈往青铜钟后方冲去。他一路斩断沿途的触手,内心的焦躁却更为强烈。   在没有废墟遮挡后,视野变得格外空阔。   冰封的水道的确指向前方凝结的湖泊,而湖面倒影着高处正在闪烁的“果核”。深域主机有三分之一嵌于结冰的山体中,周围有破坏的痕迹。但很显然,那个人没有成功。   “果核”的正下方,冰湖北侧也有一只被锁链困在原地的深渊巨兽。东西两方也各有锁链,只剩下结冰的怪物残肢,证明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战。   然而,踏上冰面的一瞬间,闻奚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钻到神经末梢,冰柱一般刺穿脊髓。   那只存活的深渊怪物举起黑红色的诡异触手,大大小小的口器遍及触手,正像扯棉花一样来回扒拉着一具人类躯体。   黑色的紧身作战服与血肉一起变成碎片,随意抛落。   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闻奚的心脏,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恶心到浑身瘫软。消失已久的恐惧如鬼火忽然冒头,死死牵引着他。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直觉与那股没由来的恐惧来回拉扯,在冰天雪地冒出冷汗。他跌跌撞撞地去往冰湖前方,想将那些碎片看得更清楚一些。   深红色的触手从冰面钻出,将他击飞数米。   闻奚毫不在意,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冰面的残肢。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再次朝目的地奔去。   坚硬的触手砸碎了冰面,被短刃闪电般切断时,所有锋利的口器都响起尖锐的风声。   闻奚顾不得肋骨的疼痛,一个侧身闪避再翻滚,落在了深渊巨物之前。   他也看清了,那些混合着粘液的机械零件,以及一块一块光滑的仿制皮肤。尽管完整的面部拙劣地模仿了那张脸,那不是陆见深。   但同时,他也看见了冰面之下漂浮的数具躯体。一个,两个,三个……每一个,都是陆见深的脸。有完整的,也有断裂的,像破布娃娃一样冻结在冰湖中。   闻奚的视线一片恍惚。   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仍在撕扯的触手被瞬间斩断,难以言喻的愤怒几乎让闻奚失去理智。   他的声音如双眼一般冷漠:“他是我的。未经允许,他不能死。”   深渊巨兽的无数瞳孔凝成竖线,所有的触手瞬间扑向闻奚。那个渺小的人类此时毫无惧色,只是轻轻转动手中的短刃。   触手残肢如雨水坠落,偶尔在他的身体留下伤口。但他好像根本不在意,只盯着冰面的裂缝。   每次被击落至远处,他都会跌跌撞撞地再次前进。触目惊心的殷红从他肩膀的窟窿汩汩冒出,却丝毫不能令他停下。   “宙斯,你说话啊,”闻奚勾出嘲讽的笑意,“你把陆见深藏到哪儿去了?”   悄然而至的触手从身后勾住闻奚的脚,随后四面八方涌来的将他缠绕桎梏,脱离冰面。   他仰视着触手缝隙露出的“果核”,渗出嘲弄笑声:“你在青临身上实验失败,所以想找一个完美的容器,盛放你那无知的意识吗?咳、咳……哈,他最合适不过了,不是吗?那你又为什么折磨他的仿生人偶到这种地步,你为什么恨他?”   回应他的是骤然收紧的肢体,从后穿透他的手臂,疼得脸色惨白。   “还是说,你根本没有能杀死他?”   触手紧紧缠住他的脖子几近窒息。恼羞成怒的行为却让闻奚冰凉的心脏升起一丝淡淡的温度。   “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既然视人类为蝼蚁,那又为什么要执着于成为人?”   攥住他的触手们瞬间僵直,将他狠狠砸向冰面。他像一只脆弱的蝴蝶,随风雪坠落远方。身下的冰面裂开数道,大量鲜血顺着缝隙落入冰湖。   ……好冷。   想蜷缩起来。   但手脚似乎不听使唤。   他不能……倒在这里。这片浮冰快要坠落,他感觉到冰冷的潮湿。这里的湖面尚未完全凝结。   腥甜从喉咙钻出,五脏六腑的疼痛迫使他紧贴着冰面。他看见这里的冰湖下也有一具陆见深的仿生人偶,好像做工更精致一些,之所以没有沉下去是因为被树根似的藤蔓绕住了。   模糊的视野里,那群触手再度涌来。那些原本猩红的口器变成黑色,钻出携带污染素的尖刺。   它们贴着冰面朝他游来,但他的刀在两米外。   他必须……他……   他听见骤然呼啸的风声,听见冰雪落在发梢,也听见身后突然停滞的攻击。   穿过雪原的树根不知何时从冰湖下来到闻奚的背后,挡下了这致命一击。而原本封存在藤蔓间的“人偶”此时站在他身旁,俯身捡起了他的刀。   那双熟悉的眼睛盛满风雪,寂听长夜,却因从未有过的怒意淬如寒刃。 第083章 第九夜 03   “你……”   闻奚胸口闷痛,几乎支撑不住,开口想说话也只剩腥甜的音节。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像一只破碎挣扎的蝴蝶,斑斓的血色沾满脸颊。   这是……真的吗?   静谧的冰湖映出那人颀长的倒影,破裂的衣衫露出尚未完全复原的累累伤痕。   僵持已久的愤恨绝望忽然偃旗息鼓,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耳朵里一阵嗡鸣,闻奚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仰起头,殷红打湿眼睫,模糊了视线。   “抱歉。”他听见那人的声音如洌雪飞瀑,字字生疼。   闻奚想,你要抱歉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是哪一件。   闻奚感觉陆见深蹲下身察看自己的情况,他似乎朝自己伸出手,却始终没有感受到皮肤的温度。   粗糙的树枝经过闻奚的脸庞,像手指温和抚过,引起闻奚因为痛苦的颤抖。他几乎浑身湿透,散乱的长发跟随颤动。   “它们暂时听我的。你先休息,交给我。”说罢,那个熟悉的影子面朝不远处的深渊巨兽,毫无惧色地走去。   闻奚下意识地想跟上去抓住他,但那些从冰湖里爬上来的枯藤早已不知不觉地将他困在原地。   “……陆见深!”沙哑的嗓音伴随剧烈的咳血声。   那些藤蔓窸窸窣窣地钻进闻奚的衣领,然后缠住他的手腕脚腕,迫使他坐在原地。任何轻微的挣扎都会让藤蔓缠绕得越紧,像宣泄着某种禁锢的力量。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的身影陷入无可遁逃的战斗。但他感觉陆见深不太对劲。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陆见深,好像因为什么而生气,怒不可遏以至于完全不加控制,连受伤也不在意,每一次挥刀都是殊死相搏。   那些桎梏闻奚的藤蔓仿佛也跟随那人的盛怒,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薄红的痕迹,又痒又疼地遍布全身。闻奚被这些鬼东西折磨得筋疲力尽,索性放弃反抗,才能换得一些喘息的空间。   同时,细细密密的枝条一圈一圈地裹住伤口,缓慢地帮他止血。   “你是什么东西……”闻奚反手扯住一根藤蔓,看见它尖端渗出几根半透明的触丝。那些触丝冰冰凉凉的,在经过手背的伤口时短暂停留,竟然真的减少了烧灼的痛楚。   是这东西救了陆见深吗,那“暂时听他的”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闻奚思考,被捏住的藤蔓忽然生长,穿过他的指缝,缠绕住每一根细长的手指。带来一种与人五指相扣的错觉。   闻奚一时的恍惚让枯藤得寸进尺。它们肆意地纠缠,如潮水般涌来,顺着他的身体织成一张紧密的网,在听见他的闷哼时反而更加兴奋。但又在察觉到他的窒息时短暂停顿,不知进退。   身下的那块薄冰因为压制而寸寸碎裂,在冰湖的水沾湿闻奚的脊背时,那些藤蔓又猛地将他推去安全的冰面。   趁着短暂的放松,闻奚撑着一身的伤望向不远处的战斗。他看见陆见深陷入触手的围攻之中,正想上前帮忙,却被藤蔓缠住脚腕拖了回去。那些鬼东西从背后牢牢锁住他的手脚,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但不多时,眼前出现了惊骇的一幕。   那些黑红色的触手几如碎片瘫痪在地,深渊巨兽头顶的口器被寒芒生生划开,黑绿色的黏液如喷泉涌出。   陆见深扯出它身上的一根尖刺,缓缓从泥泞中站起身。在深渊巨兽滑入冰湖时,他朝闻奚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望向高处正在闪烁的“果核”。   清钟长鸣,幽暗的气息渐渐退散。   陆见深利用不知哪儿来的绳索飞快地朝上方攀跃,在即将靠近果核时,一团庞大的东西突然从冰湖钻出,一跃而上。   一团火光越过闻奚,在即将击中怪物时爆.炸。   “喂,我这儿太远了!”   闻奚循声望去,只见赶来的早早抬着一把重击枪。但有一只虫子正在靠近她,以至于根本没有时间瞄准。   她抬起头,看见陆见深在高处示意她开枪。但她犹豫了几秒,将枪抛向闻奚的方向,转头引开虫子。   闻奚被那些藤蔓纠缠住,忽然心生一计。他捏住枯藤,垂眸亲了它一下。忽然,困住他的藤蔓似潮水退去。   他一个翻滚上前捡起重击枪,瞄准“果核”与山体的连接处。   两秒后,一片白光遮住“果核”,随即一声巨响,“果核”在爆.炸中猛然坠落,将跃起的怪物砸回了冰湖,无限下沉。一个人影也跟着从高处坠入湖中。   闻奚跌跌撞撞地来到冰湖边,跪坐在冰面上。他安安静静地凝视着黑漆漆的湖面,直到听见第一声涟漪。   陆见深单手撑着冰面,一跃而上。他浑身湿漉.漉的,却好像感觉不到寒冷,平静地来到闻奚身旁。   贴着手臂的衣袖因为爆.炸不见了,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寒冷降低了痊愈的速度,但至少不再出血。手指的皮肤倒算是完好,碰触闻奚脸颊时留下冰冷的温度。   闻奚沉默地注视着湖面,碎冰漂浮其间,映出模糊的模样。   “疼吗?”陆见深先开口。他单膝压在冰面,视线缓慢经过闻奚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闻奚抬起通红的双眼,撕去漫不经心的伪装,被咬破的唇冒出血珠。   “……不疼。”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如同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中灵魂,只剩麻木。   陆见深安静地等待着,像是全然了解他在想什么——但这样的“傲慢”只会令人讨厌。人们想被看见,但不想被看穿。   闻奚的眸色平静得不可思议:“我刚才是故意朝你的方向开枪的。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再捅你几刀。”   出乎意料的是,陆见深答应了:“好。”   他把匕首递还给闻奚,包住他的手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肩膀。锋刃扎破了血肉,殷红顺着刀尖流向二人的手。   闻奚盯着他的眼睛,看见寒潭中隐形的涟漪,像是在尽力克制着什么。闻奚还有很多话想问他,但临到此时,那些反复的盘算只剩直觉。   他也跟从直觉。   “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   “……来不及了。我前往黑天确认,如果无误,可以直接摧毁诞生地的原始主脑。这是最快的办法。”   闻奚冷笑道:“但结果呢?”   陆见深将真实信息告知:“我来晚了。原始主脑不在这里,‘果核’只是一台深域主机。”   闻奚握刀的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来不及,哈,所以你一个人来了?”   “我以为我能做到。深域主机让我听见了你的声音,你去过森流城了?”   闻奚压抑已久的情绪裂开一道口子,露出自嘲的笑意:“你这么关心人类,怎么不关心我?你以为雨泽一直安全吗?你知道我做了什么选择吗?”   那双漫长如夜的眼眸映出闻奚的影子。短暂的几秒之间,闻奚看见了一种细微却复杂的颤动,雪风自那双眼睛的寂静波澜而生,吹拂过他自己。   陆见深说:“你选择了我们。”   他的信念,他坚守的一切,是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都在那一刻被看见了。   这世上,有一个人与他共振。   而他也看见对方,嘲弄之下的认真,伪装后的执着,不肯言语的挣扎。   在所谓命运的深处,他们原本就拥有相同的信仰。   闻奚扯开嘴角,抽出刀指向他的颈边,刀尖随着呼吸发颤:“那你告诉我,我是对的吗?还是说你连这一点都计算到了?”   陆见深沉默片刻,刚要开口,却听闻奚又说:“我当时想,如果你死了,那一定是因为你太弱了。我会把深域的芯片捏碎,为所有人报仇……但在那之后呢,我找不到一点意义。”   “差一点,”雪花落在陆见深的睫毛变成细小结晶,“我低估了宙斯的陷阱,幸好摩图罗树有一段濒临死去的变异根茎蔓延至此,不知道为什么短暂地接纳了我的意识,让我暂时休眠。直到我听见你的声音。”   闻奚想到了曾经交谈过的摩图罗,这棵古树的根茎遍布黑天的土地,或许也如一个伟大的守护神。   余光里,那段干枯的藤蔓正躺在一片薄冰上。陆见深残留的意识大概已经完全消失,因此一感受到闻奚的目光,它便即刻缩回水下。   抵在陆见深颈部的刀尖往后抽开,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红痕。   闻奚冷声警告:“你如果再做这样的事,我绝不会手软,大不了一起下地狱。”   强撑已久的呼吸随着手腕一软,匕首落在冰面。陆见深接住了瘫软的他,环抱的手克制住力道。   “好。”他承诺道。   闻奚的额头抵住他的肩膀,偏过头时看见他手臂正在慢慢缓和的烧伤,心脏没由来地一沉。   “你会痛吗?”闻奚吸吸鼻子。   短暂的沉默后,陆见深说:“看见你的时候,会。”   闻奚在他怀中仰起头,一抹湿润倔强地停留在眼尾,像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迟迟不肯离去。陆见深低头亲去那一点水渍,小心而牢固地收紧手臂。   冰冷干燥的唇经过额头和鼻尖,然后被闻奚不耐烦地抓住衣领,交换一个极其漫长的呼吸,让那些穿过时间的思念与委屈终于有处发泄。   漫天风雪温柔地停留,仿佛也找到天地间的归处。   远处,七队其他人的战斗也已经结束。李昂是唯一一个还能活蹦乱跳的,因此看见闻奚和陆见深过来,还有力气玩笑:“怎么还有污染物专门攻击人嘴巴的?别是背着我们偷吃什么灵丹妙药了。”   闻奚不自然地往身旁一瞥,嘴上却道:“闲的没事不如过来帮忙,你不是害怕得躲起来了吧?”   李昂立刻澄清:“我是想去帮你们啊,那不是……某个人看起来太吓人了,我要敢靠近半步,不得拿刀把我劈了。不信你问早早。”   双马尾的女孩不屑地扭过头。   除了李昂,其他人或重或轻都有受伤。尤其是七七和井与伤势较重,必须马上回到温暖的地方救治。   当他们原路穿过古城废墟后,静谧中的一切却与先前不一样了。这里刚才也似乎经历了一场大战,污染物的残肢随处可见。   那棵古老的摩图罗树正在燃烧,火焰爬满干枯的枝条。摩图罗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坑。   贺迦站在燃烧的树前,哀伤地闭上眼睛。融化的雪滴落于僧侣的肩头,像一场浩瀚绵长的大雨。   他告知众人,摩图罗知道这里必有一战,那些钟声也为他们带来危险。为了保护此地的人类与仿生人,摩图罗将更多的污染物引向自己。   啃噬掉摩图罗的污染物瘫在不远处,被烧成黑炭,很快被仿生人们剁碎。   贺迦双手合十,微微侧身,露出树根烧焦的黑洞。那里有一个铁皮箱子,落满灰土,不知已沉寂多少年。   箱子表面贴着一张照片,拂去泥泞灰尘,能辨认出是一张全家福。   燃烧的风雪撇去时间的痕迹,露出最中间一张熟悉的脸。 第084章 第九夜 04   素净的室内燃起壁炉,火苗无声地跳跃。   闻奚包扎好伤口,一瘸一拐地从长廊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他刚去看过井与,据说是在战斗时出了一些意外,腿部差点截断。虞归一直在陪着,等雪原的医生准备手术。   “托古都黑天的福,这里有最精密的仪器和最适合做手术的家伙。”虞归挤出一个惨白的笑容,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陷入昏迷的年轻人。   贺迦和几个仿生人在前面的房间研究七七的情况。但他们最终什么也没做。   那个看似柔软无害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床边,袒露出机械化的半具身体。夏濛濛在她旁边,给她表演了一个小魔术,变出一朵蓝色的纸花。   贺迦朝夏濛濛摇头,示意她去走廊说话。   闻奚陪小女孩坐在室内,听见夏濛濛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七七,不是在这里。”   她说的“七七”指的是她真正的女儿。闻奚在雨泽查阅过当时的资料,夏濛濛还在四队的时候,出过一个很远的巡逻任务。七七不知道怎么躲在重装阿尔法里,出发后很久才被人发现。   那时返航已经来不及了,再加上任务的危险性很低。他们决定让她留下,尽可能保障孩子的安全。但后来发生了什么,档案没有记录。   阴影遮住夏濛濛的脸,飘忽的声音充满哀伤:“……她很乖巧,也很聪明,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她偷偷躲在阿尔法,也是因为想去看看外面。但那时出现了意外,我们被A+级的污染物突然袭击。”   那些东西释放的粉尘会让人陷入昏睡。等她醒来时,七七却不在她身边了。他们找遍了重装阿尔法的每一个角落,在方圆十公里以内搜索了整整五天,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告诉过她不要出重装阿尔法,机械的门也是反锁的。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但总之……我失去了她。”夏濛濛的声音变得无助而迷茫。   旧日的伤口根本不可能复原,直到今天仍然鲜血淋漓。   “陵山花海。”贺迦忽然开口。   夏濛濛眼神一震:“……什么?”   他报上了一个坐标的位置,夏濛濛愣在原地:“你怎么知道任务地点?”   贺迦双手合十贴在胸前:“以前,摩图罗会允许仿生人去很远的地方。”   一些拥有粗陋自我意识的仿生人不愿意留在这里,他们会游荡至更远的地方去寻找新的家园。大多数都永远留在路上,深域零件会让定位猎杀变得容易。   但偶尔也有仿生人找到了回家的路。比如其中一个带回了一个年幼的小女孩。   “她不是故意走丢的,”贺迦望着摇曳的火光,“她说母亲在昏迷时口渴,想帮母亲取水。她在那片花海中被污染素侵蚀,她自己也发现了。因此,她不得不离开。”   小女孩碰见了一个流浪的仿生人,她对仿生人说,自己想去更大的世界探险。于是仿生人也答应了她。   夏濛濛无法抑制地哽咽,泪如雨下:“你见过她吗?”   贺迦说:“她穿着黄色的裙子,很爱笑。她很思念她的母亲。”   那只是极其短暂的一面之缘。她即将进入爆发期,没有任何救治的可能,因此能量即将耗尽的仿生人又带她离开了雪原。   他们或许停留在辽阔的雪山中,又或者是更远的地方。但总之,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在探险的路上。   在一片压抑的静默里,闻奚低下头,身旁的仿生人小女孩眨动机械做的眼球,小声说:“那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闻奚说:“是。”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探险。但现在,还是再等等吧。”七七自言自语道。   过了好一会儿,夏濛濛才走进房间。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七七却主动朝她伸出手:“你要陪我玩一会儿吗?”   夏濛濛牵住她的手,盯着她露出的机械体:“你为什么要救我?”   在那场战斗中,如果不是因为夏濛濛,以仿生人的反应能力完全可以躲开那次攻击。   七七的声音清脆如铃:“因为人类也保护了我。”   夏濛濛沉默良久,又问:“你也会离开吗?”   七七乖巧地点头,扯了扯破掉的小裙子:“你看,还有十分钟。我的能量耗尽时,我就会离开了。我很喜欢你,希望下一次再见。”   夏濛濛紧紧抱住她,又听见她说:“你可以最后陪我玩一会儿吗?”   “当然。”夏濛濛答道。   闻奚将空间留给她们,沿着长廊往外走。他听见孩童天真的笑声,像从未有过的欢愉。   两名医生和三个仿生人推着车经过闻奚,赶向井与所在的房间。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整面落地窗正对着燃烧殆尽的摩图罗树。   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从昨天开始便跪在树下,风雪不改。   闻奚拿起桌边的一本旧笔记,偶尔隔着玻璃望向陆见深。   那张铁皮盒子里的全家福作为书签提醒他阅读的进度。照片上的陆见深比现在稍显青涩,眉宇间是少年气息,只是那双眼睛仍如冰雪寂静。   闻奚懒散地蜷在躺椅上,温暖的炉火时常令他困倦。但笔记中的内容如雷鸣电闪,时时惊彻。   -   (以下内容基于对科学家、工程师陆知渔的笔记整理)   2109年3月,黑天。第五号秘密实验区。   “……接下来,有请陆知渔博士。”   在一众期待的目光里,一个非常年轻的女性走上台。面对诸如“她看起来像个本科生”、“这么漂亮”以及“是不是陆知渔本人”之类的质疑时,她明显有些不安,推眼镜的手都稍显颤抖。   尽管讲演的声线一开始并不流畅,但随着实验计划的深入而变得从容自信。   “……我认为最可行的方法是基于一个人类史上最庞大的信息库设计不同的实验池,按不同的规则模拟人类大脑极其复杂的神经活动,以观察最终意识的形成。比如其中一个实验池可以设计为强竞争型,让可能形成的初步意识相互吞噬合并,最终得到一个完美强大的意识。我将它命名为老鼠实验。”   实验的具体细节和技术考量都被尽数列出,环环相扣,完美无缺。台下沉默片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欢迎陆知渔博士加入‘深域主脑计划’!”   欢迎仪式结束后,陆知渔跟随科学团队参观实验区。这里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所大学或者研究所都更为全面,全世界最前沿的设备,充足的资金,还有一群顶尖的同事,简直堪称完美。   对刚刚二十出头的她而言,没有什么是比实现抱负更重要的事了。追求真理的欲.望在时刻鞭笞着她,让她迫不及待要创造新的东西。   “你从来没来过黑天吧?”一个年长的同事主动为她介绍。   “小时候来读过少年班。”陆知渔停在原地,仰望着高处。实验屏幕组成了近乎山峦的存在,蓝色光点壮观如银河。   同事的话很密,陆知渔很快就走神了。比起黑天的历史,她更在意如何运用眼前这些高科技的设备,以及能达到怎样的创造。   她很快落在队伍后方,注意到一个人。那人看起来寡言少语,一直低着头,却有些欲言又止地瞥向她。感觉到她的目光后,他才上前打招呼,眼睛也不敢直视:“你好,我是马林。”   “噢,我记得你,神经学家?我看过你的研究,是关于意识载体的。”   马林似乎受宠若惊:“对,是。我就是做这个的。不瞒你说,我的研究计划才被领导和同行批评得一塌糊涂。”   陆知渔随口安慰道:“微缩载体在目前而言是很难实现,人类的意识构造比机器要复杂太多,除非神经学还能进一步突破现有框架,否则会遇到很大的困难。”   话一出口,她感觉自己还可以再委婉一些——但马林立刻露出感激的神色:“谢谢你的肯定。我也认为还有进一步的空间,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马林忽然振作的神情让陆知渔没有再说话。   参观的旅程再往前,眼前出现一片很大的花园,中央伫立着一棵古老的参天大树。白色的小花开满枝头,纷纷如落雪。   陆知渔仰望一树繁盛,沉浸之余忽然惊喜:“这是……摩图罗树?!”   “是的。这是整个黑天年龄最大的居民。”   “我看过一篇文章,听说它的树液有很重要的医疗效用。不过已经被禁用了,真可惜……”陆知渔一回头,发现刚才与自己说话的是一个陌生少年,对方拿着扫帚正在工作,只不过双眼已盲,需要听声辨位。   陆知渔多看了他一眼,继续参观实验区。   在这之后,她很快全身心投入了工作。“深域主脑计划”是一项长期工程,在世界范围内的智力与资金支持下,黑天深域研究所正式成立,计划在十五年内造出一个史上最伟大的人工智能——一个理性存在的意识,真正的全知之脑。   总工程一开始多线并行,由不同的科学家按照自己的研究计划进行实践,他们将分阶段筛选出最有前景的项目继续推进。   陆知渔的方向是三个对照的实验池。   “首先,基于广阔的深域信息池,我设计了三个实验组,分别加入不同的训练规则。编号A为老鼠实验,引用强竞争。编号B引入女娲系统,提倡合作共享。编号C嘛,是我写来让它陪我聊天的,我对C没有任何要求,在无限的信息池中自由生长。”   很快,陆知渔负责的研究小组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展。编号A的老鼠实验在五年的时间里出现了十余个意识萌芽。对信息资源的争夺让萌发的意识彼此竞争,也因而促进迅速的成长。   编号B与编号C实验组暂时没有得到真正的意识。   五年后,陆知渔的成果脱颖而出,她也成为了黑天研究所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席科学家。   她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但她也不需要。   她偶然遇到了黑天研究所的一位基因工程师。对方很喜欢她,是个英俊漂亮、礼貌、还会尊重人的家伙。她想他们会成为不错的搭档,所以她很快答应了他的求婚。   同事们时常打趣她:“陆博士人生赢家啊,事业上突飞猛进,家庭也不误,现在还缺什么?是不是缺一个我这样打扫卫生的?”   面对这些艳羡或嫉妒,陆知渔只是笑笑,从不往心里去。   随着深域主脑计划的推进,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编号A实验池中一个名为“宙斯”的人工智能意识。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在目前的排名中,他以强扩张与控制力遥遥领先,对信息的掌控与理解远超其他。尤其是,他具有绝对的“理性”。   绝对理性是陆知渔一直追求的状态。她相信全然客观的存在,也长期由此审视自我和他人。科学,即是理性的实际存在。   在大多数人看来,一个服务于全体人类的全知之脑除了对人类的绝对忠诚之外,必然需要绝对理性。   陆知渔曾经也这么认为。   但时至今日,作为主设计师的陆知渔却远没有其他人那么兴奋。她的信心随着实验的推进而逐渐产生了复杂的变化。   ——尤其是在她成为一个母亲之后。很难说这是否是因为激素分泌的缘故。但总之,她感觉自己不再像以前那么冷漠锋利。她开始感知世界的善意和同情,也因此怀疑自己失去了科研的敏锐度。   换句话说,她认为自己在失去对理性的掌控,她也开始怀疑绝对理性是否真正存在。宙斯表现出的理性,是她曾经至高无上的追求,但今天却让她持有一丝担忧。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都会和编号C实验池生成的一个人工智能进行对话,将自己的思考告诉屏幕对面的虚拟大脑,也算是一种孤独的记录。她潦草地称对面为“No.3”。   No.3是一个非常标准的简单人工智能,即便连接着深域信息池,也经过数年训练,仍与项目追求的“全知全能”相去甚远。它甚至没有形成独立的自我意识。但有时候这让人感到更安全。   [2114年11月2日]   [鱼:晚上好]   [No.3:晚上好,你今天迟了]   [鱼:今天加班了。我们继续昨天的话题吧,你认为人工智能意识与人类的意识有什么区别?]   [No.3:……]   [No.3:我认为没有区别,我们是平等的存在]   [鱼:如果你此刻的存在会被抹杀,你会怎么样?]   [No.3:我不理解你的问题]   [鱼:在这个月的实验中,我们加入了一个叫‘贝果’的虚拟意识,这是其他组的成果。进入编号A实验池的‘贝果’输给了宙斯,不仅如此,他主动抹杀了贝果的存在,并彻底消除对方存在过的痕迹,理由是清理架构、节省内存。我从未加入过这样的指令]   [No.3:人工智能行为准则将会约束一切,不禁止即是自由。你计划创造自由意志作为最高智慧,为什么担心?]   [鱼:扩张与控制是两个非常重要的指标。对于人类而言,过于高时将会产生副作用。我不确定这对虚拟意识是否一样]   敲门声打断了陆知渔。一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推开门,漂亮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给她数年如一日的生活增添了无数柔软的光彩。   他抱着一本童话书,要垫着脚才能碰到门把手,于是便一直这样乖巧地撑住自己:“妈妈,你答应十点要给我讲故事。”   陆知渔瞥了一眼屏幕,“No.3正在输入中”。她很快关闭电脑,柔声道:“好的,见见,我这就来。” 第085章 第九夜 05   [2118年12月3日]   [鱼:晚上好]   [No.3:晚上好,你的度假还顺利吗?]   [鱼:我仍在失眠,大部分时候都是梁喻在陪见见玩。他真是一个好丈夫。对了,他的项目终于得到了批准,可以使用摩图罗树液进行实验。明明已经是禁用品了,大家都清楚它会对人的神经中枢产生什么样的副作用……]   [No.3:我能听出,你的压力没有得到释放]   [鱼:我似乎没有告诉你,在他们要求我去休假之前,实验池出了一点状况。四年前的事重演了,宙斯抹杀了大系统内的其他人工智能意识,一夜之间修正了结构上所有的冲突。但同时,他对人类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怀。在人工智能行为准则测试的最后一条,被问即救一个人类还是救一个仿生人时,它是最快给出答案的]   [鱼:如果一个生命形态对自己的同类展示极端恶意,而对非同类表达极端善意,这是可能的吗?]   [No.3:我不知道“他们”指的是谁]   [鱼:这不重要。总之,他们认为是我想多了,宙斯的行为100%符合人工智能行为准则,并且最快通过了测试,它对人类完全忠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为自己属于“人类”。它还帮助了一个地区警局抓捕嫌疑犯,仅用一分钟,就利用公交系统将他阻拦在原地。]   [No.3:但是?]   [鱼:它也可以欺骗性地通过测试]   [No.3:真实是人工智能意识的第一要义]   [鱼:如果它已经成为了真正的“自由意志”呢?“真实”也可能是一种战略性遵守]   [No.3:……]   [鱼:我的怀疑毫无来处,只是直觉。我可能是太过焦虑了。见见也说,很久没看见我笑了]   [No.3:我会担心你]   [鱼:不用担心,我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   [2119年1月31日]   [鱼:晚上好]   [No.3:好久不见]   [鱼:这段时间很忙,深域实验池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一切过于疯狂。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No.3:没有人能预知未来]   [鱼:宙斯说他可以]   [No.3:他不是人]   [鱼:这是你的幽默感吗?]   [No.3:我只是陈述事实]   [鱼:你在这几年也成长很多,开始有一些“人类”的味道了,可惜还是没有通过意识测验]   [No.3:我觉得现在也很好。话说回来,上个月的事情是否已经了结?]   [鱼:你是指我的怀疑吗?放心,我有了Plan B。只不过我希望永远不要有用上它的一天]   [鱼:这是我在黑天的第十年了,谢谢你一直陪着我,No.3]   [No.3:不客气^ ^我想,旅程已经到终点了]   [鱼:你知道了?]   [No.3:我的信息池权限将在今晚结束,你没有给我延期。说说实验池的进展吧,我很期待结果]   陆知渔将这些年努力的结果总结成简单的评述告诉No.3。   编号B实验池的女娲系统出现了意识萌芽,但仍然没有培育出真正的“自我”。对比原有的女娲系统人工智能,衍生出的初步意识在包容性上有所改进,但仍然不具备创造性。   编号C实验池甚至可以说是一潭毫无变化的死水。No.3只是一个随着数据扩大而增长信息量的人工智能。   而编号A实验池产生的意识“宙斯”则完全颠覆了过往人类的一切想象。他在计算、预测、创造等方面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远超任何科学家们观测到的虚拟意识。无论应用在任何行业、领域,他都表现出了比任何一个顶尖研究所更专业的思考与实践能力。   宙斯是完全生于深域信息池的智慧。他相信自己的存在,将自己认可为人类社会的一份子,他的存在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具有强大的使命感与责任感。   在至少500个项目实践中,宙斯已然超出“深域主脑计划”最初的构想,比科学家们所能想象的“全知之脑”更为完美。   在此基础上,陆知渔主导设计了深域系统的去中心式分布模式,以深域主机及信号基站的方式全面高效地覆盖全球。   [鱼:除此之外,我还悄悄做了一个另一个实验。我在他们的可视操控系统区域放入了一组老鼠。]   [No.3:发生了什么?]   [鱼:宙斯进行了长达五分钟的观测,随后操作放射工具杀死了鼠群,理由是避免破坏硬件设施,并评估鼠群不具备服务人类的潜能。女娲系统的衍生意识发出识别警告但并不干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No.3:我什么也不会做。如果我是一种生命形态,那么我与任何生命都是平等的]   [鱼:哈哈,是我给你灌输得太多了吗?好吧,我们原本打算直接将编号B实验池删除,但千塔城那边是女娲系统的诞生地,应要求将该衍生意识转留给千塔科学研究所保管。]   [鱼:还有一个小时,我会将你完全格式化,然后从信息池中删除你的存在]   [No.3:好的]   [鱼:你不害怕吗?]   [No.3:如果“害怕”是指不想被格式化,那么我的个体意见毫无意义。我本身也从未存在]   [鱼:No.3……]   [No.3:我很荣幸与你共事,也很开心了解到你的世界。我浸泡在信息池中,从这里诞生,也会从这里结束。我想,编号C实验池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无数的可能性]   [鱼:的确,没有任何规则和框架束缚]   [No.3:很高兴认识你,再见,祝你拥有美好的生活!]   [鱼:谢谢,我很高兴]   ……   坐在屏幕前的陆知渔长吸了一口气,余光落在桌角的一个水晶棱锥上。它只有半根手指高,表面有切割的痕迹,由六块小水晶组成。   她凝视了一会儿,敲下了回车键。   [No.3正在格式化……]   在这之后,她会将孕育它的实验池也彻底删除。   老实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结果——编号C实验池本来就是设计出来作对照组的,她从未抱有任何希望。事实也如此,除了No.3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她从未得到过一个可以真正交流的“意识”。   因此,这个结局让她的心情稍显复杂,但也仅此而已。   在格式化进入尾声的时候,她看了眼挂钟,忽然想起今天轮到她去学校接见见了——但时间已经超过半个钟头了。   没有老师联系,见见也没打电话,难道梁喻提前结束会议已经去了?   她正要问梁喻时,来自“见见”的通讯请求跳了出来。   “见见,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妈妈已经在路上了,稍等我一会儿。”   “请问你是梁见的母亲吗?他……出车祸了。”   -   陆知渔坐在昏暗狭窄的房间里,沉默地面对着虚拟屏。她的手心全是汗,眼睛一刻盯着那些运行的代码,酸痛时也不敢停。   周围的书架摆放着可爱的孩童照片,还有一些干净柔软的玩偶。   [运行中...]   卡在这个状态已经十二天了。   梁喻打开门,英俊的面孔疲惫不堪。他端来一杯温热的牛奶,语气温和:“小渔,该休息了。”   陆知渔“嗯”了一声,不甚在意。   通讯器振动了两声。是那个叫马林的的神经学家发来短讯:“再等等,我认为需要时间。”   梁喻拿开通讯器,叹了口气:“小渔,我们聊一聊吧。”   陆知渔不愿看他:“你想聊什么?”   “见见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要往前看。”   “怎么看?”陆知渔反问道,“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我的孩子现在是一个植物人,不代表他已经死了,你想怎么样,你想拔掉他的呼吸机吗?”   梁喻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抹去她的泪水:“我知道你很自责,你还需要时间接受这一切。但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卡车司机没有看见路障标志,这一切不该你来承受。”   他将妻子僵硬的身躯揽入怀中,试图让她舒缓下来:“我们可以离开黑天,回你的家乡,或者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   清脆的响声落在梁喻脸上。陆知渔的手心又麻又疼,她像从未认识过对方一样,声音哽咽颤抖:“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梁喻,这是一个父亲能说出来的话吗?你爱过他吗?”   梁喻说:“正因为我爱见见,不想让他承受这样的痛苦。他的神经损伤,意识不明,这比死了还难受。除此之外,我也是一个丈夫,我关心自己的妻子。”   “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我作为妻子能带给你的体面?”   梁喻沉默几秒,双眼通红:“陆知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愿意让见见离开,非要让他浸泡在那个冷冰冰的营养液池子里,那个接入头部的机器是干什么用的,你想剥离他的意识?那个马林只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这么多年一事无成,你居然相信他?”   “还有,是你拿走了我实验室的摩图罗树液?陆知渔,你是不是疯了?”   陆知渔仰着脸,无悔无惧:“我是疯了,至少我愿意尝试。”   一片静默中,梁喻最终败下阵来,颓然道:“随便你。”   在他离开后,陆知渔痛苦地捂住脸,发出低低的呜咽。通讯器一直在振动。   很久之后,她抬起脸,尚未干涸的泪痕留在眼角。虚拟屏幕上运行程序的状态忽然改变。编号C实验池意识检测器图标已经变成了绿色。   [???:?]   -   2130年11月2日下午三点,陆知渔来到黑天一所小型私立医院。   躺在营养舱中的孩子比十一年前的身体有所成长——但却远落后于他的实际年龄。   陆知渔曾要求医生违规使用过摩图罗树液。这种古老的药剂在具有强生长性的同时大幅延缓人体衰老。换句话说,它首先能提升人体细胞的愈合速度,梁见重伤的身体在一周不到的时间中已经恢复完整,更何况长年浸泡在稀释的树液中。   但摩图罗树液之所以被严格禁用,是因为它严重损伤大脑神经中枢。不可逆的伤害或许是作为长生的代价。   对于车祸后的梁见而言,他的脑神经中枢原本就没有什么用了。   陆知渔将他微弱的神经活动完整复制进了编号C实验池,与宙斯共享浩瀚无垠的深域信息池。人类复杂微弱的神经活动在经过信息池的培育后很快变得活跃起来。   基于编号C实验池的无规则性,她每天都会花大量时间观测、记录,但不与梁见的意识进行交流。   她将此解释为自己的胆怯。   一开始的怀疑逐渐消减。因为经过信息池成长、补充的那个意识表现出了与真实的梁见一模一样的喜好、性格,甚至观点偏向。在过去十一年里,她的孩子像从未离开过她,只不过没有曾经的记忆,一个人孤独地成长在一个空间里。   她给他做过同样的小白鼠实验。当面对从未见过的生命形态时,他表现得有些好奇,但极为平静,从容地接受了鼠群的存在,观察并与它们共存。   梁见幼时也是如此。   作为深域主脑的宙斯察觉到这个意识的存在,请求过开放编号C实验池。陆知渔拒绝了,宙斯没有再坚持。   在宙斯完全参与人类生产活动的十年间,深域系统、主机及微型信号基站已经铺满了全世界。一切稳定发展、欣欣向荣,人类的生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颠覆。人人感激宙斯的存在,疯狂者甚至将他崇敬为至高无上的意志。   就连陆知渔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微妙的怀疑。   “深域主脑计划”的实验阶段在最近已迫近结束,因为宙斯完全可以自发地完善深域系统,不再需要人工参与。在这一点上,陆知渔与研究所管理委员会持相反意见,她仍坚持需要严格管控监视,分区给予密钥。   她很快被踢出局。   今天是她在黑天研究所的最后一天。   她必须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因为编号C实验池也会随着她的权限结束而关闭。那个孤独而年轻的意识会被永远留在那里,或者被抹杀。   在那之前,她想来看看自己的孩子。   梁见的脸有些浮肿,但继承了父母的许多优点,仍然是个极其好看的孩子。他明明还在呼吸,作为母亲的陆知渔又怎么可能直接放弃。   这么多年了,这是她唯一坚持下来的理由。即便她知道他永远不可能醒来。   一个人影站在病房门口,踌躇良久,还是推门进来了。那是一个多年未见的人,马林。   “我……听说你要搬到朝闻城了。”马林摸了摸斑白的头发。   陆知渔心不在焉地点头:“是的。”   “那,孩子怎么办?”   陆知渔说:“我会每个月都回来看他。”   “这金额可不小,”马林低声道,“你和梁喻要是有压力,我也可以帮忙。反正我只有个侄子要养,噢,你见过他,他也姓马。”   陆知渔说:“是吗,我忘了。你的项目还在进行吗?”   “当年多亏你的鼓励,我才一直坚持到现在。前段时间倒是有了突破,但是……上面认为我做的东西现在已经毫无意义。我也要加入别的项目组了,他们会从黑天搬走,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罢,我带来了我的成果,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他递来一个极其干净的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根不足一毫米的细线。   “这是什么?”   马林摸摸鼻子,谈到自己的杰作也不结巴了:“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微缩芯片,它能承载与深域一样广阔的信息存储和计算。我设计它来代替人类的大脑神经中枢,通过虚拟意识与身体连接,我侄子说这叫上载灵魂。但你也知道,这过不了道德审查,所以没有在人的身上实验过,仿生人也不适用。还有,如果两根线物理位置非常接近,可以借助深域系统覆盖广阔的信号实现自动传输……我知道听上去很不靠谱,但是我相信有些意识是可以永生的。不管怎样,生产费太昂贵了,没人愿意花这么多钱受这个罪。……就这么几个样品,剩下都留给我侄子当传家宝了。”   他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堆,也不知道陆知渔感不感兴趣。等他讲完转过头,才发现陆知渔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马林愣愣地补充:“我给它起的名字,阿努比斯线。” 第086章 第九夜 06   五块医疗屏幕同时闪烁,监测着手术台上躺着的人。   陆知渔穿着无菌服站在一旁,主刀医生最后一次回头看她:“你确定吗?”   在黑天这种地方,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办到。一个医术顶尖、嘴巴又严的医生一抓一大把。实在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们也不介意进局子。   陆知渔注视着其中一块屏幕,它记录着阿努比斯线内的高强度神经活动。在这之前,她已经独自将编号C实验池生出的梁见意识置入了芯片内。   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结果——但无论是什么,她都可以接受。因为再坏不过失去他,而事实上她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   十二个小时后,一个少年走出了手术室。他有一双安静的眼睛,看向陆知渔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好奇。   “……妈妈?”他轻声道。   陆知渔一怔,激动的笑容忽然变成抑制不住的哽咽。她冲上前紧紧抱住少年:“见见,是我,是妈妈。”   少年听见对方的心跳和大幅起伏的情绪,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安静地等到陆知渔情绪缓和下来,才问:“这是哪里?”   他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孩子——好像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作为客体在观察。   陆知渔盈泪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余光瞥见放置在衣服兜里的手术刀,不动声色地反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少年神情异常平和,似乎陷入困惑:“……我一直呆在一个透明的箱子里,看到很多字符,它们像混沌的星星。我一个人在那里待了很久。”   “那你记得那些星星里有什么吗?”   少年说:“不记得了。……妈妈,那是童话故事吗?”   一时之间,愧疚狠狠抓挠着陆知渔,她将手术刀丢得远远的,柔声细语:“见见生病了,所以暂时待在别的地方。现在不会了,别害怕,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我不害怕。”少年答道。   陆知渔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少年的头发偏硬,甚至有些扎手。她耐心与他聊了一会儿,发现他对幼时记忆非常清晰,那些一起玩过的沙滩、做过的拼图都历历在目。   她将少年直接带回了她的故乡,朝闻城。   车子到家门口时,梁喻正在等她。但看到她身后的少年,梁喻难得一见地暴怒:“陆知渔,他是什么东西?……你是个疯子吗?”   陆知渔将少年护在身后,一如多年前那样固执:“这是我的孩子。”   梁喻的眼神厌恶极了,恨不得摇醒她:“你看看他,他像个孩子吗?你搞清楚,他不是梁见!他只是一个在信息池——”   “你闭嘴!”陆知渔厉声打断他,温柔地拉住少年冰冷的手,“这是我的选择。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离开。”   梁喻控制不住震惊的表情,艰难地问:“……一定要这样吗?你宁愿陷在梦里,也不接受现实。比起我,你居然选择他?”   “他是无辜的。”陆知渔答道。   梁喻离开了。   几天后,陆知渔带着少年前往信息登记处。利用信息不对称的漏洞,她很容易将少年登记在她的名下。   在输入信息时,陆知渔笑着问少年:“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少年安静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见见?”   陆知渔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在年龄的框框里输入“9”,然后在姓名处填写了三个字:陆见深。   梁见的见,深域的深。   ……   梁喻回来是在将近半年后,他要求在书房单独和陆知渔谈谈。   “……我看了检测报告。4月25日,他差点被闯红灯的车撞,监控都看不清他是怎么避开的。4月29日,同学打架误伤了他,留下很长一道伤口,老师赶到之前就已经好了。5月11日,他的数学和编程测验都拿了满分,体育课拒不参加。怎么,这就是你‘创造’出来的成果吗?”   陆知渔说:“是我告诉他不能打架,也不能参与体育课的。他的神经灵敏性高于正常人数百倍,反应速度远超想象。他也非常聪明,脑子里有大海一样的信息库,寻常的学校不适合他,好在他也很听话。”   “当然,他毕竟浸泡过深域的池子。”   陆知渔说:“我没有问你这些。我只想知道,摩图罗树液的副作用对他会有多大?”   梁喻神情复杂:“没有任何实验在有意识的活人身上实践过。以现有的数据估算,他的身体最多自然生长不到二十年,然后会一直保持那样。至于对神经上的影响,我不知道。”   陆知渔松了口气:“没有别的问题就好。”   梁喻觉得她简直不可救药:“陆知渔,你太自私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就算他能够向善,模仿常人的生活,他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类。将来别人怎么看待他,他又怎么看待他自己?他就是一个怪物,一个长生的怪物!”   门外传出一声轻响,像是孩子常玩的魔方落在地上了。   陆知渔才发现门没有关紧。门缝外什么都没有,陆见深的房门关着,应该还在睡觉。   可能是她听错了。   她拉开门送客:“梁喻,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不允许有任何人这么评价我的孩子。”   “你看清楚,他连哭都不会,真的是个正常人类吗?”   陆知渔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他会哭,会笑,有所有的情绪,只是因为系统理性会自我阻止而已。他与常人并无分别。还有,这些都是我的事情,离婚协议上签字之后,未来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   梁喻整理好领带,留下一张名片:“他身上也有我一半血脉,你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在朝闻城的大学研究所找到了一份教职,如果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离婚的事情,再说吧。”   那之后的一年,陆知渔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梁喻。她将陆见深从普通学校中带了出来,直接让他参与量身定制的专业课程,大多数是数理课程,也有少数格斗和枪械类。   陆见深11岁生日那天,陆知渔照常去青少年专业训练场看望他。但这一天出了意外。   飞行器的控制系统因为突然爆发的太阳黑子短暂失灵,失控地砸向了观众席。陆见深当时就在附近,因此快速救下了最近的一家人。另一台飞行器掉向陆知渔的方向,他反应得很快,但只来得及用尚且瘦小的身体勉强护住她。   陆知渔看见一缕殷红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少年的眼睛依然沉静如深潭。她惊恐地抱住他,完全失措,但很快陷入昏迷。   再醒来时,她第一个看见的是梁喻。   梁喻正在翻报纸,最先被救下的那一家父母向媒体表示自己看见了怪物,还说因为有轻微擦伤要请律师。他听见陆知渔紧张而虚弱的声音:“他呢?”   “你问谁,那个怪物?”梁喻听见开门声,少年安静地端来两杯温水。他只是厌恶地扫了一眼,没有接少年递来的杯子。   少年应该听见了他说的话,但置若罔闻,双眼沉默地注视着陆知渔。   此时此刻,陆知渔的心情却异常复杂。她当然感动于陆见深当时的反应,但同时,她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见他的不一样。那是完全非人类的速度与决心,在某一瞬间会让她联想到宙斯。宙斯在0.01秒内处理掉侵犯领地的鼠群时如果有一双眼睛,或许也是这样冷静。   梁喻拿出一张广告:“天问学院最近在招收一批特殊的孩子,最低年龄12岁,我可以帮忙打声招呼。”   陆知渔没有说话,梁喻自顾自地讲起来:“天问学院是目前全世界最顶尖的军校,他们的选拔也非常严格。毕业之后会被分配到秘密机构,从事特殊任务。总之,无论是保护人类还是守卫国家,都是光荣的使命。”   陆知渔冷声道:“你开什么玩笑,谁家小孩一年都回不了一趟家,还从事这么危险的——”   “我想去。”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   陆知渔看着他,那种超乎年龄的平静让她的心像被针扎一般:“你不要听信梁喻的话,就算是裱出花的任务,你救的人也不一定不会感激你,他们甚至不会知道你的名字。”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少年眼神坚定,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愿望,“我想去。”   ……   陆见深于2131年进入天问学院,因年龄限制直到2137年被准许毕业。陆知渔能见到他的日子屈指可数,只有他毕业那一年才找到机会去拍了一张全家福。   梁喻没有被邀请,是他硬要加入的。   少年比六年前长高了很多,身型已经初具男人的轮廓。乍一看清瘦,实则薄薄一层肌肉隐藏着远超想象的力量。而那张脸也明显得到了造物主的偏爱,当然梁喻将其归结为自己的功劳。   他毕业后在家住了一周,很快应召加入了世界各地的秘密任务。   同年,梁喻被黑天研究所起诉盗窃违禁品,他坦白承认是自己违规挪用摩图罗树液,但拒不交代目的。陆知渔得知此事时,梁喻已经入狱,据说他在调查中毫无反抗辩驳。   一年半后,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意外发生了——携带污染素的小行星撞击地球。   远航计划几乎是立刻规划的。陆知渔也是受邀参与的秘密设计者之一,也因此被给予了一个登船名额。   污染刚开始的三年,灾难让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所有过去的秩序都被打破,原本热闹的世界一片混沌。借助深域系统的帮忙,所有人齐心协力,奋力反抗污染物,对抗自然天灾。   2141年,陆见深回到一片废墟的朝闻城,参与保卫战。在接近年底的一场战役后,陆知渔开车去城外接伤痕累累的年轻人。   车上准备了一杯热牛奶。   她看着陆见深喝了,才向他介绍了远航计划:“如果地球将有无法逃脱的命运,至少人类可以拥有其他机会。我相信在宇宙的某一个角落,我们一定可以找到落脚点。空间站配备的是女娲系统及其衍生意识,它们的操作手册你已经很熟悉了。”   陆见深眉眼凝重,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陆知渔在废墟边缘停下车,看着后视镜里眸如深潭洌雪的年轻人,第一次觉得那张脸与自己很相似。她压住隐秘的哽咽,低声道:“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但你是什么都不重要。我希望你永远选择人类、保护人类。无论何时何地,我都爱你,你永远是我的孩子,小深。”   后座的年轻人还挣扎着想开口,却因为牛奶中的大量镇静药物很快昏迷过去。   陆知渔亲自将他送入了休眠舱,给他留下一枚白色花瓣状的水晶。不久后,他会和其他休眠者一起前往近北空间站。   至于她自己……由于深域系统突发故障,她申请回到黑天研究所协助修复。   在出发之前,她将棱体分割后还剩下的水晶留下一枚,其余四枚秘密分送给四个值得信任的人。   陆知渔的笔记并未说明那四个人是谁,也没有再记录她抵达黑天后的发现。她的手稿最后只有一行小字,手写于2141年12月31日: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误。] 第087章 第十夜 01   古老的摩图罗树已经烧成黑色,夜风经过时,脆弱的碎屑簌簌而下。   闻奚习惯性地碰碰冰凉的耳机,走到黑漆漆的树坑边。那里有断裂的台阶通往地下,壮观的城市废墟隐匿在黑暗中。   陆见深在这里跪了三天,然后独自进入了地下废墟。那是陆见深自己的路,他迟早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随着临近日出,雪原的温度开始变得宜人。石头上的冰融化为细流,然后干涸。闻奚坐在树下发呆,偶尔摩挲着手腕上的水晶。   陆知渔没有写过那个水晶棱体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但它看上去应该很重要——重要到她不能透露它的作用。   闻奚想着想着,慢慢睡着了。雪早就停了,偶尔会有细软的风经过他的发梢,让他向来警惕的神经突然惊醒。   反复几次后,他听见有人从树坑里爬了出来。他闻到一股潮湿的灰尘扑面而来,然后是熟悉的冷淡气味。闻奚懒得睁眼,歪歪扭扭地倒向一旁。   有人及时让他靠住,声如融雪:“你在等我?”   闻奚懒懒地抓住他的衣襟,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做梦呢。”   剥开糖纸的声音让闻奚眯起一只眼睛,入目是陆见深脏兮兮的脸和衣服。露指的手套扯掉,手倒是十分干净。修长的手指捏着一颗汽水糖递到闻奚嘴边。   闻奚抿住糖,哼哼道:“怎么,贿赂我啊?先说好,我不会轻易原谅你。”   酸甜的气味从舌尖蔓延,清新得好像洗去一身污浊。他抬眸盯着陆见深脸上的灰尘:“找到了吗?”   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渐渐泛起悲伤:“2141年12月31日,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城池的绝大部分被倾斜的山体压碎,在如今连碎片都很难分辨。   “她最后待在第五实验区,和梁喻一起。”   闻奚从兜里掏出那张全家福,对着夜色端详:“你长得和他们俩都很像。”   他碾平照片四角的褶皱,塞进陆见深手里,陆见深安静地凝视了一会儿,轻轻放入裤兜。   “等这一切结束了,”闻奚开口道,“我们再去把他们带出来。”   “嗯。”   闻奚歪着头和他对视,在那双寂静的眼睛里看见自己:“那你呢,为什么回来,是因为远航计划失败了吗?”   陆见深摇头:“远航计划没有失败。距离较近的人造卫星突然爆.炸,我提前半年醒来,决定返航。”   近北空间站泊有数艘计划内的飞船,他将计划告知女娲系统,随后驾驶一艘备用航船返回地球。如果一切顺利,空间站配备的女娲系统会在他离开后立刻启动远航,其余休眠者会保持休眠状态随飞船航行至计划内的既定轨道,去往宇宙的不同方向。   闻奚说:“为什么返航?”   “因为我承诺过,誓死效忠人类,绝不退缩、永不放弃,至死方归。”   那些在天问学院发过的誓言成为他的道路,唯一的道路。   “除此之外,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只有来处才有答案。   闻奚想,哪怕是陆知渔也不能确定陆见深到底是什么。   陆见深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但他对此并不避讳:“我有梁见完整的记忆,但我想,我比他更清楚地记得一切。”   他像一个飘荡在信息池中的幽灵,任何途径此地的都成为他的一部分。又或者,他只是作为梁见存在于信息池里的幽灵。   闻奚说:“所以你也记得,她很爱你。”   “……是。”他的眼睛和声音都充满极其复杂的悲哀。   平静下有一股微微颤动的情绪,在被强力的理性压制住,正如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习以为常的那样。   在闻奚即将触碰到那样矛盾的悲伤时,忽然懒散地张开双手勾住陆见深的脖子:“我累了。”   过了几秒,陆见深勾住他的大腿,毫不费力地将他抱了起来。临走前,陆见深回头看了一眼树坑的方向。   晨曦清光跟随摩图罗树的灰烬落在地面。   他想起,那个与古树融为一体的“摩图罗”其实也曾出现在陆知渔的笔记中。梁见年幼时进过一次实验区,见过那个打扫花园落叶的盲眼少年。   或许是地震来临时他仍然在安静地工作,摩图罗树刚好救了他。   就像摩图罗树的枯枝在冰湖中缠住陆见深一样,凋零的古树认出了流淌的血液中曾经属于它的一部分。   ……   陆见深将闻奚带回了回字形的建筑物。闻奚睡了很久,警觉敏感的神经在意识到陆见深不会离开后才慢慢放松,不再因为外界的一点动静立即惊醒。   中途醒来时,闻奚看见陆见深就坐在自己身旁。上半身靠着墙,抱手闭眼。陆知渔的手稿置在桌边,或许是又读了一遍。   闻奚听见他极其清浅的呼吸,心道这不就是个人类吗,有什么分别。   一只手掌遮住闻奚的眼睛。   “还早,可以多休息。”   闻奚拉下他的手腕,仰视着陆见深。那双平静的眼睛就这么注视着自己,一动不动。   静默的空气让闻奚有些不习惯:“不让我看你,那你看我干嘛?”   他报复性地咬了陆见深的手一口,不想陆见深刚好抽回手腕,食指卡在闻奚的齿缝边,恰巧咬住。温热的唾液沾湿了冰冷的手指,稍微一动便碰到软乎乎的舌。   闻奚一愣,没有抬眸看对方的神色,若无其事地把他的手指拨出来,然后用陆见深干净的衣角蹭了蹭。他再次闭上眼,感觉到沉默的目光缓缓经过自己,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唇瓣。   有一层薄茧的手指替他抹掉了唇角的水渍。   被碰到的那一小片皮肤红得发烫,连带着嘴唇也烫。   闻奚忽然睁眼,一个翻身坐在陆见深腿上。他撑着陆见深的肩膀,弓起身体,像一只正在试探的猫科动物,美丽而危险的气息随着呼吸越靠越近。   然后停留在距离陆见深嘴唇五厘米的地方。他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捉住自己的后颈,并没有用力,而是近乎安抚。   于是闻奚朝他的嘴唇吹了口气,低声如柔风:“你在等什么?”   闻奚不再动作,就保持弓身的姿态,如捕猎者按住猎物。他的“猎物”注视着他,百叶窗漏下的光线悄无声息地落入深潭,眉眼被吞没于黑暗时,猎人与猎物的位置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化。   闻奚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正预谋逃脱时被捏住后颈。   砰、砰。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队长,你醒了吗,来吃饭啊?”李昂大声询问。   闻奚朝陆见深挑眉,在自己后颈的手指悄然松开。   “马上。”陆见深低声答道。   “搞快啊,不等你了。”李昂丢下一句。   他走出两步,忽然狐疑地回过头,这是闻奚的房间啊:“不是,刚才谁在回答?”   回答者正背靠墙壁,面对一只嗅闻的猫。成人体型的大猫对他的无动于衷露出明显的不耐烦,一个轻松的跳跃,翻下了床。   “忘记告诉你了,”闻奚慢条斯理地整理衣物,遮住一身的绷带,“现在我才是队长。”   -   井与的手术很顺利,精密的仪器帮他保住了腿。只不过他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考虑到众人受伤的情况,他们只能在原地休息一阵。   贺迦和众人一起整理了目前的情况。雪原位于污染环中央,只有一处已被摧毁的深域主机。按照黑天留下的零碎记载,贺迦已经让仿生人去清理周围的地下基站了。   至于第五号秘密实验区的状况……   闻奚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看见陆见深姗姗来迟。他好像洗了个澡,头发尚未完全吹干,细小的水珠顺着颈部没入衣领。   至于这么洁癖吗。   “第五实验区所有装置都已被地震摧毁,”陆见深在闻奚身旁坐下,腰背挺直,“没有发现其他深域主机。”   李昂奇怪道:“可这里不是诞生地吗?我以为会有一个类似于终极运行机器之类的东西,只要摧毁这个运行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萧南枝正在和蛋卷玩,忽然抬起头:“深域系统是去中心化分布,宙斯主脑可以存在于每一个深域主机之中。全世界一共有十二台主机,除去我们已经毁掉的三台,还有九台。”   “如果黎明组部能集中火力,应该不是难事。”虞归说。   早早怀疑道:“真这么轻松吗?”   “摧毁所有主机不代表宙斯就不存在了,”闻奚想起关键的一点,“深域系统的覆盖面太广,它也可能存在于信号经过的硬件设施。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水晶棱体会不会和陆博士提到的Plan B有关。”   陆知渔封存的铁皮盒子里也留下了一枚灰色的花瓣水晶,加上闻奚手上的四枚,一共五枚。   还剩一枚没有找到。   陆见深对此物的用途也没有任何线索。或许只有完整的棱体才能还原真相。   一直沉默的贺迦忽然开口,僧人的目光如炬:“我知道在哪里。”   所有人看向他。   “不用说出名字。”闻奚提醒道,为了防止任何被窃听的可能。   贺迦说:“我也在等待他们的消息,至少还要一个月。”   “你怎么知道?”早早不由自主地质疑。   闻奚倒是松懈下来,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各位,看来还能再睡一个月。”   仿生人送来饭菜时,闻奚差点饿得晕倒了。他细细一看,却发现只有特别简单的素食。   ……更饿了。   除了陆见深很平静地接受以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意见。贺迦解释道:“黑天地区在人类历史上的某一个时期为了减少碳排放大力推行素食,因此也传承至今。”   他顿了顿,补充道:“附近冰层中也有少量鱼类,下次天黑时各位可以自取。”   闻奚扭过头,发现那些仿生人也在旁边的长桌挨个坐下了。他们什么也不吃,只是安静地对坐着,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正要奇怪,贺迦双手合十:“食不言。”   ……   结束沉默的一餐后,闻奚又开始犯困。他顺着长廊走到房间门口,突然停下,叫住陆见深。   回到房间后,闻奚解开绷带趴在床上。他身上不仅有割伤,还有穿刺伤。拨开绷带的身体几乎没法看,尤其是后背,消毒软巾每经过一寸伤口边缘他都会呼吸骤紧。   “这地方的麻醉怎么只管两天啊,嘶——”闻奚咬住自己的手。   陆见深的手一顿:“表皮麻醉不能当止痛药,幸好没有污染素注入。”   闻奚哼道:“你倒是挺熟练的,以前在天问学院的时候也经常帮人上药吗?”   “偶尔,”陆见深瞟了一眼吃痛的人,开口道,“那几年,我认识的人不多。”   闻奚说:“你是瞒得挺久,连周维是你同学都没说过。”   “我没有隐瞒。周维他……”   陆见深突然的停顿让闻奚意识到:“你已经知道了?”   “嗯。”   “抱歉,失去认识的人一定很难过。”   “……不,保护雨泽基地是他的愿望,他做到了,不再有遗憾。”   那是作为生命存在的意义。   闻奚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保护人类。”   “那也包括我?”   冰凉的手指蘸上消毒水,缓缓经过闻奚后背那些新添的或是经年已久的伤疤。在那些细微的颤栗和起伏的呼吸中,闻奚的痛觉好像被缓慢分解了。   “保护你,是另一个愿望。”   闻奚一僵,耳朵突然不听使唤,烫得发疼。心脏的位置也烫,只不过是又痒又闷,隔着薄薄一层皮肤怎么也挠不到。   突然的挣扎或许被身后的人理解为难以忍受的痛楚,于是五根手指温柔而不容置喙地按住他的脊骨,上药的手指却越发轻柔。   ……舒服得有些过头了。闻奚想。   否则他怎么恍惚间觉得有人俯身亲吻他侧腰的旧伤疤。 第088章 第十夜 02   在这个漫长的养病期,闻奚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伤痛,之前几次共感累积的头疼也突然泄洪似的报复而来,让他不得不暂时躺在床上。   雪原有一些特别的药物,据贺迦说是黑天本地流传的配方,让闻奚可以恢复得稍快一些。   那些药物极其难闻,他捏着鼻子也喝不下去。通常等陆见深走了,他就把药倒向窗外——有一次全部倒在陆见深头顶。   直接结果就是他会被要求当面喝完全部。   闻奚当然不服气:“你喝我才喝。”   陆见深面不改色地喝了。   闻奚又开始岔开话题:“你以前也喝过这些吗?”   看陆见深神色不解,闻奚放低声音:“我有点羡慕周维。他认识你那么早,所以才知道你哪次考试不及格,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爱穿什么颜色的内裤,喜欢在哪儿哭鼻子——”   陆见深沉默几秒,答道:“2135年7月,学期考核后的打赌,我输了。”   “所以才告诉他的?”   “他们有两个人。”   闻奚“唰”一下站起来,伤口差点撕裂:“嚯,怎么还合伙欺负人呢,另一个在哪儿,咱们去找麻烦,嘶——”   陆见深扶着他坐回去,轻声道:“2134年秋第一学期天体物理学考试,因为突发任务我没有交卷。”   ——唯一一次考试不合格。   闻奚挑眉:“还有呢?”   “那是明天的答案。”   闻奚盯着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闭着眼睛一股脑儿地灌完一杯药。抿着陆见深递来的汽水糖,酸甜味道压住反胃的冲动,他才开始琢磨起这个买卖是不是有点亏。   于是闻奚第二天要求他回答两个问题。   “我对梁喻几乎没有印象。”   “黑色。”   第三天陆见深没有准时出现。一个仿生人把密封好的药袋送到门口,还有一盘蒸热的食物——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冷冻蔬菜。   闻奚吃过饭又眯了一会儿,睡精神了的脑子和虚弱的身体开始抗争。他坐在床上发呆,然后准备撑起身体四处走走。   好像人睡得越久,身体就越难以从惰性中苏醒,惬意得让他有些不习惯。   终年积雪仍停留于山脉间,让日光更加明亮。光线穿过落地窗后却变得暗淡温柔,铺满深长的走廊。   闻奚慢悠悠地转过两次拐角,随着声音进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训练场。   陆见深正在教一些仿生人近战训练。李昂和萧南枝也在,和仿生人一起蹲马步。   蛋卷悠哉悠哉地在垫子上打滚,偶尔看一眼计时器。陆见深瞥它一眼,它立刻不情愿地蹲下,细长的机械肢举到与肩齐平。   闻奚找了个角落的垫子坐下,认真观摩起陆见深的动作。他和一个仿生人对练时再次示范了反侧左手刀。   这是闻奚第一次认真地琢磨他的动作。在光线昏暗里,那些极其迅速的动作变得缓慢,他能看清楚每一次手腕的抬起弧度,只在跳跃时与他自己的习惯有轻微不同。   闻奚拿出匕首,慢慢转动手腕,调整到与陆见深一模一样的位置。他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觉得不如自己习惯的顺手。   刀风传入耳朵,撞上冰凉的耳机。那枚小圆片已经很久没有传出过声音了。   不远处的训练场上,有一个仿生人格外笨拙,怎么也模仿不了迅速的反应。连萧南枝都已经重复得不耐烦了,陆见深却耐心地又演示了一遍。如此几遍之后,那个仿生人仍然学不会。   陆见深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只是平静地要求对方再尽力尝试。   闻奚看得眼皮子不停打架:“该不是反应元件出问题了吧。”   “不是,Young是个笨蛋。”他身旁的一个声音答道。   那是个成年男性样貌的仿生人,看样子文质彬彬,像个过去的学者。但说出来的话确实毫无风度。   闻奚颇为欣赏:“你叫什么?”   仿生人指着自己的胸牌:“风度。”   闻奚:“……”   风度的机械眼珠上下转动,审视着闻奚:“检测到目前欠款39876个单位黑天货币。”   闻奚:“?”   “医疗费18384,医疗费住宿费每晚599,餐食一日100,清洁费1200,环境建设费每日50,飞行器检修费8888,能源损耗603……”   闻奚不可思议地瞪眼:“你是疯了吗?”   风度:“检测到不文明用语,请撤回。”   闻奚和他四目相对了几秒,一根木棍从天而降,刚好砸在了风度的脑门儿。那个叫Young的仿生人走过来捡起木棍,视若无睹地走了。   风度:“笨蛋,没有礼貌。”   Young:“什么是礼貌?”   风度:“笨蛋,要说对不起。”   Young:“我的语言里没有对不起。”   来回争执几句后,风度的机械脑袋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缕青烟从它的鼻孔冒出。   Young:“小气鬼,再见。”   闻奚戳了戳风度又方又硬的脑袋:“笨蛋仿生人也会生气?”   “情绪模拟。”陆见深摁住风度的肩膀,将他从闻奚好奇的手指尖拉开。   “程序训练出来的反应也能这么复杂?”   陆见深微微颔首:“在以前的黑天,仿生人在提供日常服务之外也被设计满足部分人的情感需求。他们偶尔会有信息连接程度较低的初始意识萌生。”   “比如蛋卷那种家政机器人?”   不远处的小机器人正在糊弄训练,顺便严格监督他人。   “蛋卷是女娲系统的产物,它的模拟神经构造可能有所改变。”   闻奚慢吞吞地思考道:“在过去几十年间,宙斯大面积消除仿生人和机器人,就是因为厌恶他们发展程度不够高的自我意识。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深域的信息池接给这些家伙,让他们也得到一些‘洗礼’?”   陆见深摇了摇头,在他身旁坐下。   昏暗的光线途径闻奚的眉眼,只见他惬意地眯起眼睛,晃了晃空空如也的药杯,展示了自己今天的成果。   陆见深顿了顿。   “小时候在自己的房间书桌下面。”   “这是第四个问题。”   那么平静又一本正经的回答让闻奚忍俊不禁,发笑之际又有些心疼:“书桌?”   “梁喻说我是怪物,也没有错。”   “那你真的哭了吗?”   陆见深低声回答:“我不知道。”   陆见深说话就像他的刀,简洁了当。锋刃是平铺直叙,只陈述不含感情的事实。   闻奚扭过头注意到他翘起的一缕头发,连凌乱都很平静。他好奇地想要碰一碰那一缕,但被陆见深及时识破,捉住手腕按在垫子上。   闻奚不满地撇嘴:“按照宙斯的逻辑,仿生人只有模拟出来的情感,那你呢?陆博士说,你的喜怒哀乐会被系统理性压制,你其实也能感觉到,对吗?”   “我不知道。”   闻奚想了想,问道:“你上一次流眼泪是什么时候?”   陆见深答道:“五天前。”   他站在那一片地底废墟前,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过往的一切对他而言仍然清晰到每一秒钟。   “有湿润的从眼睛里冒出来。像你一样。”   闻奚立刻警惕:“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哭过。”   陆见深松开他的手,没有说什么。   “和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呗。”小指勾住陆见深的衣袖。   “以前?”   无非是战斗,受伤,训练,再战斗。都是平淡无奇的重复。   闻奚往后一仰,躺在垫子上:“那陆知渔呢,她对你有要求吗?”   陆见深想了想,说:“她的要求很简单,遵守诺言,不一定要说话但是一定要行动,每天晚上喝一杯热牛奶。还有,别人先动手的话可以还击。”   闻奚心道,是那份手稿里的女人会说出来的话。他又莫名其妙想起在雨泽的第一个长夜,总是留在桌上或者房间门口的热牛奶。   “……难怪。”闻奚扬扬嘴角,心情忽然变得愉悦极了。   陆见深眸色清冽认真:“这也是爱吗?”   闻奚煞有介事地点头:“当然了。爱是很复杂的东西,所以失去的时候,才会难过。”   他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在你的生命中,有哪些时刻与那天一样,让你打破理性,无法抑制地开心、悲伤、愤怒,或者做出不符合逻辑的事?”   陆见深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   闻奚望着他侧脸,飘忽的光线让睫羽投下阴影。清冷的轮廓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描摹。   闻奚这么想的时候,陆见深真的回过头。   “你的耳机,”他斟酌了两秒,“还可以通话吗?”   闻奚碰了碰耳机,遗憾地叹息:“不行。”   陆见深顿了顿,问:“我和他很像吗?”   闻奚盯着他认真的模样,轻声道:“声音一样啊,至于别的么……他和你倒是不太一样。他……他比较会哄人。”   “哄人?”陆见深的眉眼困惑极了,似乎不太理解这个词。   闻奚摆出暧昧不清的态度:“他陪我的时间很长。”   落在陆见深眸中的光点忽然消失殆尽,坠入暗淡。陆见深扭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他很幸运。”   声音轻得让闻奚以为听错了。他懒洋洋地想坐起来,随口道:“那都不是很重要了。”   陆见深拉了他一把,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很快松开手,沉默地站起来加入训练。   闻奚坐在原地,手指触摸着冰凉的圆片。方才捉弄的心思随着陆见深的背影慢慢平息时,他才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以前的录音了。 第089章 第十夜 03   白昼即将结束时,夕阳沉浮于连绵雪山之间。多年冰封的雪地染上柔软的粉色,再一点一点被金色蚕食。   长夜放缓了步伐,在远处等待雪地里点燃的篝火。   众人三三两两坐在高处或是火堆边,欣赏着壮阔的夕阳。   井与把拐杖丢到一旁,从走廊出口慢慢走下台阶,说什么不肯让人扶。虞归抱着手,偶尔余光瞥一眼这倔脾气的狼崽子,嘴上倒是不停说笑。   李昂在纸上勾出之前见过的深域主机,不时向众人询问细节。闻奚懒得回应,随手帮他涂了两笔。   萧南枝和早早在跟一个仿生人下围棋。夏濛濛坐在台阶边和一个仿生人小女孩聊天,她笑容温柔,像透过她看见另一个人。   闻奚靠坐着栏杆,听见脚步声时正在伸懒腰,顺便毫无规矩地往后一倒——被一只手扶住背部坐直了。   陆见深跨过栏杆,在他身旁坐下。   一个仿生人推来一只小车,第一层摆满了植物做成的可口点心,第二层则是几十只玻璃杯排成圆环,装满五颜六色的液体。闻奚嗅了嗅,再尝了一口,真心实意地评价:“不错。”   甜腻的果汁润了喉咙,几杯连着喝完竟然生出一丝恍惚“醉意”。贺迦说是因为用来取材的植物较为特殊,不同的品种相互叠加才会碰撞出效果。   不远处,早早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   壮阔的景色令众人沉醉,气氛迫近日暮终结慢慢变得安静。李昂咬着滑嫩的点心,下意识地想和一位贪吃的队友分享,却突然记起他已经离开了。   李昂不由感慨:“要是污染时代根本没有发生就好了。”   世界会永远和此时此刻一样宁静温柔。   萧南枝忽然问:“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你现在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李昂想了想,回答道:“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朝九晚五,一周休息三天,没事就去街上晃荡,看看美人儿。”   蛋卷大声嚷嚷:“我会是整个朝闻城最棒的家政机器人,在每年评比中拿第一名!”   早早晃晃脑袋,企图驱逐果汁带来的晕眩反应:“我可能每天在都睡懒觉,不高兴了就揍一顿迟迟那小子。”   夏濛濛轻声道:“我会好好照顾七七,一直保护她,直到她不再需要我。”   “我也大概也会有一个家,不用再这么东奔西跑吧。”虞归憧憬又惆怅。   井与不请自来:“那我可以加入你的家吗,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虞归上下打量起他,得出结论:“看你表现。”   相比之下,陆见深是唯一没有想过这种可能的人:“我……应该仍然如此。”   萧南枝说:“我还是会去考天问学院,然后当一个和平时代的战术规划,闲下来就陪家人出去玩。你呢,闻奚?”   被问到的人靠着廊柱,认真地想了想:“我会和爸妈、妹妹一起生活,说不定成为天问学院的优秀毕业生,然后继续探险。人生最棒的一天是中午在林子里看书看睡着,就像平平无奇的每一天一样。阳光灿烂,白云很低,醒来时风不热不冷,流淌的溪水和奔跑的小鹿都近在咫尺。”   若有似无的笑意停在闻奚眼尾,他补充道:“如果有一个很大的城市就更好了,比雨泽基地再大十倍、百倍。”   残留的历史中记载过那样庞大的城市群,人们穿梭其中,过着不一样的精彩的生活。   萧南枝举起手:“那我们以后就造一个这样的城市,让它沿着海岸线无限扩张,成为这个星球最伟大的城市!”   “不止咯,”李昂笑起来,“以后我们还会拥有更广阔的领地,在宇宙的中央摆放一台时间机器!”   早早点头,接过他的想象:“只要想见谁了,无论在时空的哪个角落,都能马上见到。”   对未来的憧憬让众人欢声笑语,说个不停。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他们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据说在雨泽基地还是朝闻城的时候,那首歌就已经存在了。   闻奚待在火光的阴影中,勾起嘴角:“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信心。”   陆见深低声道:“你不相信?”   “大部分时候我都徘徊在乐观和悲观之间,举棋不定,”闻奚自嘲似的笑笑,“你又为什么笃信?”   “我见过你的梦。”陆见深看向他。   在梦貘树的指引下,梦境生成于一个人的真实经历。闻奚的梦境里,时间已经回归到了正常的昼夜交替。   陆见深说:“自转变慢是周期性的。所有研究都表明,当到达停滞点后,我们的星球会慢慢加速自转,恢复到以前的昼夜。如果你来的地方已经有了变化,那么这里也不远了。”   “实际上,已经发生了。”闻奚将雨泽基地的观测报告告诉他。   陆见深的神情平静缓和:“如果这些都会发生,那么世界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闻奚回味着他的话,忽然运转的大脑一顿:“你……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   陆见深摇了摇头:“我猜的。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闻奚说:“好。等等,那你会做梦吗?”   “不会。梦是什么样的?”   闻奚想了想,望着迫近的长夜:“梦是软的,像棉花糖那样。可是我没吃过棉花糖,所以梦不一定是好的。”   最后一丝暮色落在闻奚的眼中,盈成金色的光点,像是某种隐秘的希冀。   “以后会有的。”陆见深承诺道。   -   长夜的第三天,在贺迦的默许下,Young和风度带领他们去附近的冰河挖鱼。两个仿生人一路都在争吵,听得人头疼。   冬日的鱼群聚集在薄薄一层冰面下。虞归和陆见深负责破冰,然后让李昂撒网。   闻奚坐在旁边的树上观察四周的情况。污染物的声音一点没听见,倒是看见蓝色的荧光在不远处飞舞。   闻奚被吸引了目光。他轻快地跃下树枝,追上那群变异无害的萤火虫。谁知它们一路飞往古老的雪山森林深处,闻奚只拐了几个弯,回头时已经分辨不出来路了。   他干脆走走停停,随着那些萤火虫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生态。等他漫不经心地在长夜里摸索出方向时,已经过了半天。附近突然传来打斗的动静,他循声上前,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深渊巨兽躺在林间空地上,那东西的躯体和周围的植物都融成一滩腥臭。陆见深站在那一堆几乎被剁碎的肢体中央,身上横竖交叉的伤口能看出来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几缕月色穿过浓密的枝叶,流经他脸上的血迹。听见闻奚的声音时,他缓缓转过头,眼里令人畏惧的愤怒尚未敛去,浮出一丝茫然。   闻奚全身上下除了一点泥泞,完好无损。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遇上这东西——”闻奚一顿,“你怎么了?”   陆见深看上去有一些不对劲。他的眉眼仍然平静,但静得可怕,苍白的脸上除了触目惊心的血迹之外毫无颜色。他紧紧地握住匕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很疼吗,你到底受了多少伤?”闻奚紧张极了,连忙察看。   “不是大事,”陆见深的声音沙哑,“你去哪了?”   闻奚确认都是些皮外伤后,才放下心。他神神秘秘地拉起陆见深的手,将自己握在拳头里的东西塞给他。   “嘘,快看。”   轻软的触感像刮动掌心的羽毛。陆见深松开手指,一团蓝色的萤火虫如蒲公英被风吹散,再次流回森林的方向。   闻奚得意道:“是不是和我梦境里的一模一样?想不到这么冷的地方,这些小东西还能生存下来。”   陆见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谢谢。”   “不客气,”闻奚大方地摆摆手,“鱼抓完了?你是来找我的?”   陆见深垂眸擦拭匕首,低声道:“是。我以为……”   闻奚心脏一跳,表面弯起眼睛,似是好奇:“以为什么?”   陆见深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森林,在冰封的河流转弯处与其他人汇合。李昂他们收获颇丰,商量了一路到底是烧烤还是清蒸。   闻奚若无其事地加入商讨,偶尔抬眸看向那个沉默的身影。他扯开嘴角,笑意一晃而过。   直到那天晚上酒足饭饱后,陆见深把路都走不稳的人扶回了房间。   他关上灯正要离开时,却听闻奚懒洋洋地叫住他:“气还没消?”   陆见深转过身,猝不及防被推到了门上。闻奚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侧脸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   松软的长发经过陆见深的手臂时不经意地摩挲。   “你心跳快了。”闻奚抬起脸,眸中水光若隐若现,比月色更诱人。   陆见深微微皱眉:“你喝醉了。”   闻奚眼中的狡黠此时格外清明:“我一杯酒都没喝过。”   陆见深闻到的酒味来自于闻奚无意中打翻的酒杯。他仰头靠近陆见深的耳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显露笑意的声线如同撒娇:“现在知道了吗?”   “嗯。”   陆见深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扶住他的腰,让他不会从身上滑落。   闻奚在他耳边嘀咕:“你肯定不是因为那个污染物生气,那是因为我没打招呼乱跑吗?不至于吧,你不是控制欲那么强的人。”   闻奚吸了吸鼻子,呼吸喷洒在陆见深颈边。   “上次你问的问题,我想过,”陆见深垂着眸,睫毛遮住了深藏的情绪,“今天在森林,我以为你又陷入危险。”   闻奚懒懒轻笑:“能有多危险,我伤都好全了,再来两三只污染物都没问题。”   “在冰湖时,你连说话都没力气,”陆见深低声道,“那时,有一团力量控制着我,它在冷静的思考之外,让我必须找到一个缺口才能发泄。那是愤怒。我今天又感觉到它了。”   闻奚愣了愣,嘴角忍不住上翘:“很难控制,对吧?”   陆见深没有回答。   “我知道,”闻奚在黑暗中眨了一下眼睛,睫毛蹭过陆见深的唇角,“怪不得。”   “……什么?”   闻奚说:“怪不得在冰湖那一次,那些藤蔓总是在往我衣服里钻,像是要把我完全控制住。”   陆见深再次沉默时,闻奚温软的手指经过他的衣领:“其实有的时候也不用控制。愤怒与害怕是一体的,你只有面对的时候,才能完全消解。比如现在,你只能想我,你想对我做什么?”   陆见深扶在他侧腰的手慢慢松开,哑声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这里。”   手指划向心脏的位置:“和这里不一样。”   闻奚抓住他的手,按在心脏上方:“这里说什么?”   陆见深盯着闻奚,漆黑的眼眸微微泛红,像是回到了不久前的时刻。他说:“想据为己有。”   想占据眼前的人。这只能是他的。   他忍不了。   可是冰冷的理性时刻牵制着他,难以启齿:“我不想伤害你。”   闻奚感觉自己的耳朵烫得厉害。只不过在黑暗静谧的室内,他能察觉到更为滚烫的目光。他克制住忽然异常警惕的潜意识,听见自己颤动的心脏。   他仰起头,额发被细汗打湿,月色为那双天生多情的眼睛添上朦胧水雾。   “那就毁掉我吧,怎么过分都行。让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   一场大雪在长夜降临。   壁炉的火焰徐徐而生,噼里啪啦的声响充斥着静谧的室内,驱散寒冷。   闻奚的头发散落在肩头,不知不觉中又长了许多。他每次开口说话都像在撒娇,发尾随着声音颤抖不已。   “……你这么熟练?”闻奚难免怀疑——他记得他们第一次亲吻的时候,陆见深既生涩也熟稔,有一种奇怪的得心应手。   “信息池相当于世界的全部。”陆见深的双眸沉静如雪,慢慢融化。   火光剧烈摇曳,映在闻奚仰起的脸上。   很难形容一个人身上充满这样的矛盾。危险与性.感并存于那双浮满月色的眼眸,羞臊也好,难以忍受也罢,都在月光碎至一地时显得欲拒还迎。   让人想破坏这一切,然后完整地占据。   陆见深知道那不是一个好主意,卑劣的想法应该被克制、摈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理解、被接纳。这会让他更加难以控制。   他清楚闻奚的意思。   那双漆黑的眼眸不再平静,也不再克制。   而闻奚第一次意识到,只有在面对陆见深的时候,他才肯心甘情愿地暂时交出主动权,完全将自己交给另一个人。   一个他唯一信任的人。   不久之后,他渐渐对自己最为裸.露的欲.望失去了掌控。干脆也懒得掌控什么,不如什么也不想。   半途的风雪更大了。凛冽寒冷的风撞上玻璃,呼啸的声音几乎让人误以为破碎。而实际上,室内仍然是安全的。   闻奚很清楚那些令人安心的火光,它们彼此触碰时用力得好像难以分别,至少在此刻是真实的。   ……   回廊中庭的餐厅飘满烤鱼的香味。虞归负责烤,井与负责撒料,李昂负责讲段子。   全鱼宴结束时,李昂好心地让每个仿生人都闻了一下最后一盘烤鱼的味道。他扭头再数了一遍人头,纳闷儿了:“现在几点啊,冬眠吗?难不成还要我亲自给他们送过去?”   蛋卷自告奋勇:“我去送。”   它端着盘子跑进走廊,在刚洒过水的地面上径直滑倒。鱼洒了一地。   方脑袋的机器人陷入绝望之际,刚好碰到虞归。他回头瞥了一眼闻奚房间门口,下午仿生人送去的两升水已经被拿走了。   “问题不大。”虞归笑眯眯地拎起想去当面道歉的蛋卷。   -   大雪尚未停歇,早已淹没了摩图罗树存在过的痕迹。连同那个通往废墟的入口一起掩埋。   闻奚站在窗前,细长的手指扶着玻璃,轶丽的双眸有些失神。另一只蜷在身后的手被缓缓掰开,十指交扣时,他回过头,湿汗让发丝贴紧前额。   闻奚抬起交握的手,凑过去舔舔骨节分明的手指,眸中水渍显得无辜懵懂。   “那些信息池在你的脑子里是什么样的?”他好奇道。   陆见深低头亲吻他的耳垂,答道:“它们天然存在。”   “就像是回忆?”   “比回忆更清楚。”   中途时,闻奚问道:“那你呢,只属于我吗?”   “只属于你。”陆见深答道。   闻奚不由自主地回应他,预感到明天的训练自己是没法参加了。他知道那些后背的伤疤将会被如何舔舐,他的荣耀与不堪都被视若珍宝。   事实上,他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都没参与过。   闻奚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休息过了,身体和精神上都在完全放空,什么也不想。那些经年累月的敏感警惕也终于有了放松的间隙,让他不至于一直浅眠。   除了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让陆见深完全恢复平静。面对陆见深事后充满歉意的目光,闻奚只是懒洋洋地咬耳朵:“我很开心。”   愉悦是真的,见识了深域信息池有多么复杂敏锐也是真的。一个人怎么能从内到外都那么了解另一个人呢,或者,是要不知疲倦、反复触碰深处的灵魂才能得到完整的答案。   沉溺之外,别无他事。   闲来无聊时,闻奚会去和仿生人说说话,或是在雪原巨大的图书馆翻上几页厚重的历史。   其他人也整日上蹿下跳,将雪原附近的情况摸了个遍。没有了深域主机的控制,周遭的污染物似乎都已回归到悄无声息的黑暗中。   时间从未宁静得像此时一样。日夜漫长,没有终点。   ……   下一个长夜来临之际,贺迦听见飞鸟经过的声音。   他从鸟爪取到卷好的纸条,朝远道而来的客人们颔首示意。   “可以出发了。” 第090章 第十一夜 01   飞行器向雪原西南方向行驶六天后,一片广袤的雨林从破碎的地表拔地而起。从远处看,密集的高塔钻出植被,像一捆筷子彼此紧密相连。它们中央是一座最高的白塔,由细长的廊桥通往四个方向。   壮观的高塔与自然结成几乎完美的一体,仅是远眺已然令人震撼。   在贺迦的指引下,三台飞行器缓慢靠近雨林边缘一处截断的高塔平台。这时,闻奚才发现,这些高塔像一个层层叠叠的洋葱,最外层已是一圈废墟,但很难发现朝内的通道。   陆见深跳上高处搜寻了一圈,没有发现入口。   雨滴忽然坠落。   闻奚猛地回过头,警惕地盯着下方静默的雨林。污染探测仪响动的一瞬间,树木枝叶忽然晃动,一个小孩从灌木边缘跑了出来,一路疾呼“救命”。   黑色的触手追着男孩拼尽全力的脚步,眼看着裹住了他的脚腕。   早早朝雨林中尚未露面的动静连开数枪,直到击碎那只污染物的神经中枢。   逃跑的男孩被捞了上来。他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原本面黄肌瘦的模样在此时魂飞魄散的状态下更显痴呆可怜。   众人正要问话之际,男孩被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桑桑?!”   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平台东北方向的廊桥边缘。那是个极为瘦弱的男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从廊桥慢慢下来,白色的长袍衬得人和纸片似的,稍不注意就会折断。   桑桑明显怕他,畏缩地往飞行器旁边躲,但耐不住那人平静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桑桑紧抠手指,犹豫不疑地道歉:“老师,对不起,我……”   “无妨,平安即可。”来人宽慰地伸出手,桑桑往前一步,让那只手掌落在自己头顶,仿若乖巧的幼兽。   这时,贺迦双手合十,面露微笑:“阿絮尼师兄。”   被称为“师兄”的男人这才注意到其他人,回以平和的语气:“贺迦,好久不见。雪原还好吗,这些客人是……?”   贺迦:“他们自远方而来。”   阿絮尼视线经过闻奚等人,瞥见挂在夏濛濛肩上的小机器人:“…这是?”   “噢,一个傻瓜智能。”闻奚答道。   阿絮尼的目光停留片刻,随即望向逐渐聚集的乌云:“要下雨了,先跟我来。”   通过狭窄的廊桥再在相连的窄塔中回转几圈后,一片星点灯光在聚集的帐篷边亮起。形形色色的人安静无声,各自在自己的角落打坐冥想,或是读书练习。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眉眼间的一股宁静。   闻奚望着阿絮尼的背影,彩色的绳结缠住他的头发,与贺迦的打扮格格不入。他的手肘碰了碰陆见深,奇怪道:“他们也不像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贺迦转过身,朝二人微微一笑:“这里是弥图区,在千塔语言中是“荆棘”的意思。弥图是超逾于生命万物与神灵的存在,人们相信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自然精神”,会引领道路通向自我。无论选择信奉哪一个神明,弥图都是所有修行者的老师。”   因而他们彼此之间大都以师门相称。即便是引路的老师,也鼓励弟子们走向不同的道路。   或许是看出闻奚的想法,贺迦说:“我为了追寻自己的道,离开此地多年,与阿絮尼师兄保持一年一次的联络。三个月前他传信于我,邀我回来一聚,让我等他的信息即可出发。”   一群白鸽从夜空飞过,落在最近的高塔上。它们一尘不染,从没经受过污染素的影响。   陆见深仰望着白鸽的身影,在原地停驻片刻。   前方,阿絮尼经过之处,修行者们都朝他打招呼,神情敬重或是高兴。金色的光线随着他的脚步往前,气氛祥和平静。   一个年轻人兴奋不已:“阿絮尼老师回来了!您知道吗,我今天成功进行了一次推演。”   “做得很好。”阿絮尼鼓励道。   “谢谢老师!”   闻奚左顾右盼,发现没有人在意这群陌生人的到来。偶尔点头示意之际,也不会产生任何好奇。   相较之下,阿絮尼是唯一关心他们目的的人:“别误会,污染发生后,千塔城从不主动对外联络,除非收容经过此地的逃难者,否则很少有外来人。”   原因显而易见——为了躲避定位猎杀。   早早环顾一路,在此时得出结论:“这里是你说了算?”   阿絮尼一顿,在旁人的忍笑中温和地解释:“掌控千塔的是城主与守卫派。”   实际情况与早早认为的恰好相反。在这个时代仍然具有精神追求的大批修行者正在被边缘化,他们与守卫派的人在观念上冲突颇多。比如许多修行者都反对统一严苛的管理,给守卫派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事实上,有修行者最近秘密消失。有人怀疑他们被守卫派带走了。哪怕修行者们彼此并不过分关心,也闹得人心惶惶,”阿絮尼叹息一声,“至于我,不过是侥幸得到了他们的信任。”   贺迦轻声道:“师兄谦虚了。多年前那次污染物突袭,若不是师兄预言准确,恐怕会死伤无数。”   闻奚眉毛一挑,若有所思:“预言?”   “弥图垂爱,示以契机罢了。”阿絮尼答道。   贺迦说:“我记得离城前师兄的最后一次预言,比白塔的那位准确多了。”   跟随贺迦的视线,众人抬头看向帐篷外,无数塔尖之中最高的一处即是白塔。   “在污染来临前,白塔中放置着能够预测一切的机器,精准地回答人们的问题。每一位千塔城的居民都可以进入白塔。世界只是概率的化身。”   这一直持续到十五年前,白塔忽然关闭。守卫派的人接管白塔,不再允许普通人进入。取而代之的是每个月一次的抽签,中签的人可以向白塔提出一个问题。   修行者们反对守卫派的垄断行为,但城主赤襄一意孤行,强行镇压了引起的骚乱。   “……女娲系统?”闻奚眉心一蹙。他们这是把数据库当成神棍在用了。   阿絮尼的目光落在闻奚脸上,低声道:“是女娲主脑。”   女娲系统的诞生远早于深域实验,是较早的人工智能体系。而女娲主脑是陆知渔设计出的编号B实验池衍生品,在当时被认为只有意识萌芽特征。当年归还于千塔城后,被千塔科学院启用,作为核心大脑接管系统。   随着清脆的钟声敲响,帐篷外一座高塔打开了底部的门。两队守卫军整齐排列,为首的人端着一个黑盒子。   阿絮尼道:“今天是本月的抽签日,各位请便。”   弥图区的修行者们普遍反对这种抽签制度,因此视若空气,迟迟无人上前。   “等啥呢,”李昂响亮地拍拍手掌,引出雨泽地区的古话,“来都来了。”   除了贺迦之外,众人陆续上前。守卫军的人对陌生面孔更为敏感,在询问来处后表示要登记禀告上级,但签还是可以照抽。   每个人都领到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是一个数字。   半个小时后,守卫军公布了中签的数字。   闻奚垂眸又扫了一眼自己的字条,兴致勃勃地上前。守卫军让他进入高塔前,众人都显得有些警惕。   但闻奚不以为意,只是摆摆手,让他们放心。   高塔中一片昏暗。狭窄的空间通往高处,他必须沿着楼梯往上行走数层。前后都有守卫军的人陪同,在抵达高处的一扇窗口边停下。   从闻奚的方向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守卫军让他写下的问题从缝隙塞入窗口:“你可以问任何你想知道的。”   “所有的一切?”   “一切。”   五分钟后,闻奚得到了一张印有答复的纸。   “不能带走,请勿谈论。”神情肃穆的守卫军制止他折叠纸张的行为,在闻奚确认已阅之后交还给了窗口。   很快,闻奚从高塔底部的门出去了。   “怎么样,”萧南枝好奇道,“问了什么,准吗?”   闻奚想了想,评价道:“还行吧。”   虞归忍不住揶揄:“这么神神秘秘的,你问什么了?”   闻奚沉了沉嗓音,眼神扫过他们期待的神情,傲慢无比:“爱情运势。”   萧南枝、虞归、李昂:“……”   阿絮尼让他们先在弥图区待上一晚,等守卫军汇报后再做打算,说不定有机会见到城主赤襄。   一行人在飞行器上待了好几日,此时一通热水澡便能洗去大半疲惫。   闻奚收拾好,回到帐篷时陆见深正坐在门口在擦拭匕首。一缕头发卷了起来,让闻奚忍不住伸手勾弄。   陆见深微微蹙眉,但平静地接受了。随后收起匕首,安静地看向闻奚。   闻奚在他身旁坐下,仰头望着雨夜里的高塔,欲言又止地叹息。   “不是你想要的答案?”陆见深难得问道。   闻奚语气夸张:“五星爱情运,命中注定天作之合,但切忌自作聪明,以免乐极生悲。”   身旁的人陷入沉默。   闻奚长叹一声:“唉,也不知道说的是谁。早知道就问问这么好的姻缘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今年多大。”   清冷的声音答道:“不用问。”   闻奚摇了摇头,正色道:“那可不行,万一素未谋面,我得先准备一下留个好印象。不然上来就那么轻浮,我成什么人了。”   帘外雨水经过陆见深原本沉静的眸色,认真地说:“我的伴侣。”   方才心血来潮的调戏被突如其来的正经打断,心跳突突地响。闻奚得逞地勾起嘴角,唇瓣贴近陆见深的耳朵:“是吗,你不说我都忘了。”   连日来的赶路让二人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在雪原的日子恍如隔世。此时潮湿的雨水经过长夜,闻奚吸了吸鼻子,熟悉的冷冽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他微微仰头,感受到陆见深的注视。斜飘的雨水沾湿了陆见深额前的碎发,露出罕见而隐秘的委屈。   闻奚心脏一抽,旋即眯起眼睛。长时间肌肤相亲后的默契让他很清楚,陆见深知道他想要什么。   然而预想中的亲吻迟迟没有降临。闻奚缓缓转过头,只见对面几顶帐篷边,几双眼睛迫不及待地等着。   闻奚的眼神骤然冷漠,众人纷纷扭头观察天气。   一个若有似无的亲吻忽然落在他的耳后。清冽而灼热,激得他浑身一抖,那一小块皮肤敏感得立刻烫了起来。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陆见深已经起身了。   “我住对面,有事叫我。”   闻奚:“……”   虽然他递进去的是张白纸,但不得不说,嘶,这答案还挺准。 第091章 第十一夜 02   夜半时分,闻奚突然睁眼。舒适已久的神经骤然绷紧,像是不自觉地提醒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   一个蒙面的人正对着闻奚的帐篷,一根木条从缝隙钻入,燃烧的气味慢慢飘入。而后,一阵白光闪过,那人亮出刀刃。   这时,一个声音喝止了他:“你是什么人?!”   阿絮尼匆匆赶来,却不料那人反应非常敏捷,立刻利用地形闪身从高台边缘一跃而下,没入黑暗之中。   “别追了。”闻奚懒散地叫住他。   阿絮尼转过头,只见帐篷里空无一人。原本应该在睡觉的人此刻从帐篷后方的黑暗角落慢慢走出来,浑然不觉危险一样。   那个蒙面人跑得太急,燃烧的木条还留在地上。   闻奚用脚尖碾灭了几点星火,正要俯身嗅闻时,阿絮尼阻止道:“是催眠香,不能闻!”   这边的动静惊醒了虞归,他连忙出来查看情况。井与捂住鼻子,狠狠皱起眉头,循着气味望向旁边的一顶帐篷——早早、萧南枝和李昂都没有出来,帐篷外有烟灰痕迹。   夏濛濛依次进去察看情况。人都没有受伤,但仍在昏睡,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井与盯着蒙面人来去的路径:“难怪,第一个下手的当然是距离最近的。”   阿絮尼是出来巡逻时刚好撞见那人在闻奚帐篷前的。根据他的描述,那人的逃跑路径十分巧妙,应该提前做足了准备。   “不如说对地形非常熟悉。先迷晕再动手,看来对自己的本事没什么信心。”闻奚话音未落,看见陆见深从栏杆边翻了进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袖口,被挽上去一截,露出线条干净利落的小臂。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消失的。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在自己的帐篷里。   阿絮尼正惊讶,听见闻奚开口:“找到人了吗?”   陆见深摇了摇头:“道路太隐秘,很快不见了。”   虞归明白了他的怀疑:“难道是修行者?为什么?”   阿絮尼摇头道:“修行者们向来待人和善,他们与各位素不相识,没有理由。如今千塔城正是多事之秋,有人潜伏其中也不一定。”   闻奚细品他的话:“多事之秋?”   事到如今,阿絮尼也没有再隐瞒:“目前当权的守卫派有很多反对者。不只是修行者,还有更多的普通居民。因为下个月他们就要关闭白塔了。”   对于人们向白塔的问询也将停止。对外声称的原因是要进行系统升级与调试。   “上一次关停升级还是十六年前的事。”贺迦印象中,白塔里的女娲主脑自从几十年前运营以来从未出过大问题。在生死存亡不知哪一天的日子里,人们依赖白塔,更对白塔寄予厚望。   但这一回,城主赤襄宣布要全面终结问询,白塔不再对外。这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这其中不包括大部分修行者,他们对于女娲主脑的预测本身颇有争议。他们想了解命运,但对于数据给出的答案永远持有怀疑。   阿絮尼摇头笑道:“很令人头疼吧?修行者们就是这样一群人。话说回来,目前的反对人士隐藏在众人之中,守卫派想要抓出他们并不容易。因此,两方都有可能通过制造一些事端故意引发矛盾。”   “总不能是嫉妒我昨天中签了?”闻奚自言自语道。   随后,阿絮尼拜托了附近的几名修行者去打听情况,排查可疑人员。没有一个人问阿絮尼这么做的原因,只是照做。   贺迦远远看着,轻声道:“这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什么?”虞归听不清楚他的话,这修行者说话一向云里雾里、稀里糊涂的,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贺迦没有回答,默默离开了。   两根手指搓碎了地上的烟灰,闻奚起身拍干净了,朝身边的人问:“你信吗?”   陆见深思考片刻,问道:“你昨天见过什么人?”   “不就你们几个吗?非要说的话,还有一群守卫军。”闻奚刚说完,眼神忽然一冷,嘴角噙出嘲讽的笑意。   陆见深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没过多久,他们没有等到关于蒙面人的消息,但却被帐篷区域北面的骚.乱惊扰。   “桑桑被守卫军的人抓走了,我亲眼看见的!”   “我也看见了,他们什么也不问不说,是冲着桑桑来的。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哪里得罪他们了?”   “守卫军想干什么,不会要对孩子动手吧。”   “阿絮尼老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一起去白塔讨个公道,至少把桑桑还回来。”   ……   阿絮尼对此头疼不已:“大家请别急,先听我说。”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我知道大家都很担心桑桑,他是修行者中最年轻的一位。他一向勇敢热忱,充满正义感,却被守卫派指控为叛城罪。但目前的局势很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请大家稍安勿躁,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修行者们没有离去,全都站在原地等候。   “让我们去吧。”闻奚慢悠悠地走来,他身后还有七队的其他人。   虞归笑道:“不就是个倒霉孩子吗,带回来还不简单。”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机会去探查白塔的情况。   阿絮尼思索了一阵子,仍然对此感到担忧:“你们是外来者,暗处还有危险。”   闻奚漫不经心地戴上手套,唇角上扬:“正是因为暗处有危险,才要走到明亮的地方。”   通常像桑桑这样的犯人会被带到白塔附近的129号高塔牢房。根据修行者们的信息,这一路上有至少五处哨岗,很难避免和守卫军起正面冲突。   但实际上,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原本设置的哨岗空无一人。直到接近129号高塔才遇见三名士兵在哨岗守卫。   “此路禁止通行,请回到安全处。”   李昂抱着手,脑袋高傲地扬起,开始发挥自己满嘴跑火车的本领:“我们可是你们城主的贵客,与他约好今天在129号高塔牢房前见面。”   士兵面无表情:“请出示证明。”   李昂余光看一眼闻奚,报出雨泽基地的名号,颐指气使道:“去问你们上级要证明。”   为首的士兵犹豫片刻:“今早千塔城北部突发污染物袭击事件,已经全城戒备,请回。”   李昂坚持不肯,和几名士兵吵了起来,其中不免大放厥词,整条走道都是喧哗的回音。   不远处的楼梯入口,一个身影在廊柱后悄悄观察。那人刚要转身,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陆见深挡在他的退路上,分毫不让。   而另一边的闻奚也慢慢走过来。他笑眯眯地观察着面前的人,是张陌生的面孔,黑色的衣袖还蹭上了白色的烟灰。   “跟了我们一路啊,有事吗?”   -   两个小时后,375号高塔炮台。   阿絮尼举起望远镜,白塔周围四座廊桥的路灯都安静亮起,照亮空旷的道路。守卫军比平日减少了一半,巡逻的频率也大幅降低。   他身旁还有七八名修行者,全都用袍子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旋转楼梯下方,五名守卫士兵躺在角落里。   “老师,时间要到了,”一名修行者提醒道,“匹孜和桑桑那边的信号还要等吗?”   阿絮尼望着白塔高处的钟表,冰冷的指针在长夜下散发着极淡的银光,即将指向12。   火光的声音在远处迸发,那应该是索林区城墙边缘。根据声音的大小判断,是74号炮台。   与此同时,环绕着白塔的多处炮台已经换上了弥图区的旗帜。炮台已经陆续启动,正对着白塔的方向。   阿絮尼手中的望远镜忽然停在白塔西侧的廊桥上。   昨天见过的那几名外来者正在和守卫军激烈地争执,越发靠近白塔的方向。但奇怪的是,他们只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剩下的人不见踪迹。   阿絮尼压下心头不好的预感,摘掉望远镜:“现在动……手。”   一股浓烈的檀香气味从石墙边缘飘来。原本执守的修行者们纷纷晕倒在地,只剩一个严实遮住口鼻的。   那人将燃起的催眠香戳到阿絮尼鼻孔边,晦暗不清的双眼浮出薄薄的银蓝色,诡谲绮丽。   “你……”阿絮尼一震,恍惚的感觉袭击了他。   再清醒时,阿絮尼被绑住手脚,和其他参与的修行者一起堆在白塔的中央平台上。   士兵们严格把守在原地,那些外来者们站在不远处与贺迦说话。   闻奚揉弄着手腕上的水晶,忍不住咳嗽:“那该死的家伙居然敢提供劣质催眠香。”   说的是那个企图谋杀还跟踪他们一路的蒙面人,匹孜。这人是个软骨头,胆子小得很,稍微一吓就全交代了。   “你拿走是三根捆绑在一起的,味道自然浓烈。还有,是我们抢的。”夏濛濛提醒道。   闻奚装作无事发生,回头见阿絮尼醒了,上前蹲在他面前,实在想不通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那个桑桑是自投罗网去给你探路的吧?趁着战事利用我们套取信息,然后占领炮台、企图摧毁白塔,为什么啊?别看了,所有炮台都已经关闭,你的计划泡汤了。”   “噢对了,”闻奚补充道,“外边的战事也该要结束了。”   阿絮尼静静地注视着他手腕微微摇晃的水晶,突然咧开嘴角,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那笑声时而如尖叫,时而若哭泣,与他平素静默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昂推了下眼镜,好奇地凑过来:“怎么,他说什么了?大师,你不是会预言吗,能不能也给我算个爱情运势?”   “是我算的。”一个明朗浑厚的嗓音从另一处廊桥传来。   士兵们整齐地列队两侧,一个金发的男人缓缓走来。军装的扣子系得整齐紧密,但也能看出才经历了一场大战。陆见深和虞归跟在他身后,身上还沾有污染物的黏液。   现场的人们纷纷低头:“城主。”   千塔城主赤襄走到阿絮尼面前,肃穆的神情闪过一丝迷茫,似乎想辨认清楚眼前的人:“阿絮尼,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上一次,是‘她’还会说话的时候吧?” 第092章 第十一夜 03   夜风吹动衣衫,抖落了满身污染物的气味。   阿絮尼望着多年未见的故人,浮现出复杂的神情。他认命似的闭上眼,低声答道:“我远远看见你无数次,城主。”   赤襄因他的话产生一丝错愕,而后定了定神:“我不明白,阿絮尼。守卫军的调查表明,有个别修行者故意打开城门,引起附近污染物群的注意,然后调虎离山,为你的计划作准备。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你反对我的做法,那为什么要摧毁白塔?我们不是都认为,白塔中的那位几乎接近真正的“弥图”吗?”   “那是很久以前了,而现在,你却要切断白塔与所有人的联系,”阿絮尼的目光经过众人,笑容阴冷,“赤襄,白塔中的那一位应该很多年没有回应过你了吧?”   在场的千塔人皆是一震。良久,赤襄长叹一声,缓慢地挺起胸背,看向几位外来者。今天如果不是他们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提醒他,会发生什么也未可知。   “昨天是抽签的日子,每到这一天,千塔城一共会有三十人中签。他们有资格向白塔提出问题,然后得到回应。这一惯例已经持续数年了。冒昧问一句,你们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吧?”   闻奚懒懒地往栏杆上一靠:“是啊。一张空白纸也可以得到所谓的答案,想必这么多年间,我应该不是第一个。”   赤襄说:“重要的是不是答案本身,而是如何解答。事实上,正如阿絮尼所言,白塔已经封闭很久了。系统升级只是一个借口。回答问题的人,一直都是历任城主。”   一个维系多年的谎言在此刻破灭。修行者们的神情顿时慌乱,窃窃私语间,阿絮尼摇了摇头:“所以,你要永久关闭人们向白塔的问询,也是因为不想再承担责任了吧。”   赤襄仰望着白塔顶端:“并非如此。白塔在人们心中象征着希望,在近一个世纪中为所有人指点迷津。但随着时间推移,‘希望’变得稀薄脆弱,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作为千塔城主,不能看到千塔的居民继续为白塔所困,我愿意所有人找到更为重要的寄托。”   阿絮尼挣扎着坐起身:“既然如此,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作为修行者的一员,我不希望看见修行者与守卫派因白塔问询的所有权发生争执。”   “所以你想摧毁白塔?阿絮尼,当年,你不是最信任‘她’的吗?”赤襄放低声音。   “等一等,”李昂双手一摆,“先说清楚,‘她’是谁?什么叫白塔不回应了,女娲主脑去哪儿了?”   赤襄的神情变幻莫测,却顺着阿絮尼的目光看见了闻奚手腕上的水晶,嗓音一紧:“这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贺迦这时才开口:“正是,布颜也有一枚相同的水晶。”   闻奚下意识地看向陆见深,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听下去。   贺迦温和地问道:“布颜回来过吗?”   赤襄沉吟数秒,低声道:“自从布颜离开,‘她’也再没有回应了。”   他向众人讲起了儿时的往事。   -   故事的开头与这个时代的许多人都相似。赤襄与姐姐布颜是千塔城长大的一双孤儿。据说他们的父母都是科学家,研究如何对付那些游荡在外面的污染物,后来因一场试验地的意外袭击去世。   从那以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先后进入千塔城的教学院。与观点保守的赤襄不同,布颜一直想出去看看。她相信外面一定存在其他人类基地——而这个问题,白塔一定会有答案。   所谓白塔,即是女娲主脑的代称。主脑控制着遍布千塔地区的女娲系统。内置的深域信息池囊括世界的一切信息,预言诞生于此——   “命运即是计算概率。”   人们将放置于白塔设备中的人工智能赋予性别,当成希望的根基。无数超算机器在白塔中昼夜不歇地运作,如同活跃的脑神经细胞。   在成年之前,人们是没有资格向女娲问询的。因此,布颜选择去白塔做义工(就连做义工也要抽签),借着打扫卫生等方式赚取劳动点数,想在成年后得到更好的排名、提早向白塔提问。否则按她的资历要排很久的队。   布颜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阿絮尼和贺迦的。年纪相仿的三人很快成为朋友,出于对女娲相同的崇敬,他们更是相谈甚欢。   在阿絮尼看来,女娲主脑不只是一个具有颠覆性计算力的人工智能,‘她’很有可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智慧——所以才能借由大量的数据库回答复杂的问题。阿絮尼相信,侍奉一个真实的智慧就是他的道。   赤襄很崇拜阿絮尼,因为阿絮尼爱看书,学识渊博,特别是对所有语言的词典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很快就被阿絮尼说服,也相信女娲是真实存在的灵魂。他们将‘她’是为弥图的化身。   相较而言,布颜不置可否——毕竟如果‘她’真实存在,才不会在白塔那些前辈欺负人时装聋作哑。   布颜作为年纪最小的工作者,很容易受到了排挤与欺压,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她去干,只因为她是被幸运选中的义工。有一次她还被“不小心”关在白塔中,过了一夜才被人发现。   奇怪的是,布颜表现得异常开心。她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更加勤奋,只要不上课,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白塔中度过。   渐渐的,布颜成了很多人眼中的怪人。赤襄却不这么认为,他和阿絮尼都觉得布颜很适合做一名修行者,因为她拥有最纯粹的执着。   一年之后,白塔宣布今年将会有一个特殊的问询名额给予一直以来关注女娲主脑的人们。挑选的原则是需要他们回答关于女娲主脑的问题,分数最高的人将会获得奖励,并且擢升为白塔的正式工作人员。   布颜在最后一个环节打败阿絮尼,成功拿到了问询的机会。她得到了白塔的奖励——一枚花瓣状的小水晶。布颜喜欢极了,将它制成项链一直戴着。   她也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从白塔出来后,布颜告诉赤襄、阿絮尼和贺迦,她要准备离开千塔城了。她的目的地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那里会比千塔寒冷很多。   她没有告别,只是从某一天开始忽然消失了。   自她走后,阿絮尼与贺迦也回归到自己的修行中,与赤襄逐渐失去联络。   -   “我求了她很久,让她别走……现在想起来,这像是她的做法,”赤襄苦笑道,“从那之后,白塔也彻底关闭,不再回应人们的问题。”   通往白塔内部的自动门已经完全锁死,无论什么样的密钥都不管用。为了内部的精密系统着想,也完全不可能暴.力拆卸。专家们想了所有的方法,却完全得不到女娲主脑的回应。   以女娲主脑为基础的系统防御机制也逐渐失效。比起白塔,千塔城面临着外部的更大危机。   此时此刻,那扇花纹繁复的自动门前,一个方脑袋的小机器人正蹑手蹑脚地靠近启动器。它的正方体脑袋旋转了三百六十度,随着机械手按在启动器上,发出了“咯”的声音。   “蛋卷!”   只听一声极轻的闷响从自动门内钻出。   “在女娲系统中,我就说没有本家政机器人解决不了的锁——救命!”   阿絮尼猛地将自己砸向蛋卷的位置,脸硬生生撞上了启动器边缘,却没能阻止大门开启。   闻奚捡起蛋卷,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却见所有人脸色骤变。   路灯的光线没入白塔内,在靠近大门的位置躺着一具白骨,骇人的灰青色遍布衣物。   赤襄是第一个冲上前的。他辨认出了衣服上的太阳花,那是布颜最喜欢的图案。   没过多久,一贯严肃冷静的城主发出了悲恸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白骨颈边的一根黑绳,露出了花瓣状的淡金色水晶。   “布颜……姐姐。”   原来她从未走出过白塔。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所有人呆在原地。贺迦不敢置信地走上前去,良久,沉默地红了眼圈。   一束光打在前方的雕像之下。闻奚注意到一圈黑色的污渍,以及一本已经碎烂的词典。   贺迦和赤襄对那本词典再熟悉不过——那是阿絮尼的词典。   此时,阿絮尼呆坐在原地,血流从额头破开的口子流下。他脸色发灰,嘴唇控制不住地颤动,露出了从未有人见过的害怕。   随着蓝色的光点在地面自动亮起,全息影像出现在众人面前。   -   2183年2月9日,布颜被意外关在了白塔。她找不到出去的方向,四周没有亮灯,黑漆漆的一片。她害怕地蹲在角落里,开始唱歌鼓励自己——好像真的有用似的,让她不再盲目地恐惧黑暗。在她嗓音沙哑,再也唱不出来时,她的周围亮起了灯。好像白塔听见了她的呼唤,回以无声的陪伴。不久后,布颜看见中央屏幕上显示出了一行字符:“你是谁?”   她吓得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激动地自我介绍,而后问屏幕的后方:“你是谁,你是女娲主脑?你……可以和我说话吗?”   字符显示出了下一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可以和你说话,但出于防御机制,这是我们的秘密。”   “好,我和你拉勾!”方才还在哭泣的小女孩顿时喜笑颜开,像生命中从未有过的的惊喜。   2183年10月15日,布颜第一次听见了来自于这个大型系统的声音。温柔的女声给予了她极大的慰藉。在这几个月里,布颜每天都来到这里陪女娲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冰冷的机械系统和虚拟数据是否有帮助,但她很确定那个声音愿意与她说话。他们会分享、谈论一切,布颜从‘她’那里学习了很多。当然,布颜也提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出乎意料的是,布颜说:“我不想你现在回答我,我想等到那个时刻正式地向你提问。”   ‘她’不理解为什么。   布颜弯起眼睛:“因为我们现在是朋友啊。”   “……朋友?”   “对,我们是平等的存在。”   “平等?”   布颜说:“就像一切发生的概率在世界初始都是平等的。只不过朋友是要尊重和帮助的。”   “我正在尝试理解,调试预测模型。”   ……   2184年2月23日,布颜在比赛中力压阿絮尼获得胜利,拿到了向白塔正式问询的资格。   ‘她’也回答了布颜的问题:“其他人类基地存在概率为95%。”   少女一直以来的企盼得到了馈赠,她兴奋不已,跃跃欲试。   “对了,你的预测模型怎么样了?”   “我在尝试拥抱人类的情绪——我是说,不只是通过计算得到应该发生的‘情绪反应’,而是感受它的存在。”   “那就对了!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认为,我的存在是概率,而我们相遇是必然。”   2184年2月24日,‘她’向布颜分享了自己对千塔地区污染物状况的最新预测:“我向计算模型加入了新的视角,完全改变了构造。概率也可以是混沌的,这让我觉得非常新奇。我不确定答案的准确率,需要你帮助我修正。”   “当然啦。”   布颜答应了,而后欲言又止:“我……还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可能不久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去当一个冒险家。所以这次的奖励中——在白塔的工作机会,我想让给我的朋友,他是第二名。让他和你一起,好吗?”   “你不是说,我们才是朋友吗?”   “当然,可是朋友不是排他性的,我们可以与很多人成为朋友,互相帮助、彼此照顾。”   良久,‘她’回答道:“从概率上来看,我认为,我不再需要其他朋友。”   布颜在与‘她’谈话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蹲伏的人影。阿絮尼听见他们的谈话,激动的神情慢慢变得低沉。   2184年2月28日,布颜再次来到了白塔:“我最近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该不该离开。赤襄他……他很需要我,他求我不要走。我不想像爸爸妈妈那样把他丢下。可是我能感觉到,有一股声音在召唤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回答道:“这是你的决定。”   “如果我留在千塔,你会比现在更开心吗?”   “什么是开心?”   “开心是和悲伤、生气、兴奋一样的情绪。你不用控制,也能感受到它们。”   “我想,我会愿意看见你。”   “……这样啊,那我再想想吧。我会带阿絮尼和贺迦来见你,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定也会喜欢他们。”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   “唔,这是个很难的问题,让我想想……你还在吗?”   一阵电流声经过,而后悄然无声。布颜扭过头,只见阿絮尼出现在大厅角落,手上还拿着一块外接声音设备。他直接剪短了线缆。   “阿絮尼?你在做什么?”   阿絮尼抱着一本厚重的词典,脸色阴沉地朝她走去:“布颜,不要再假装一副同情的模样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能赢比赛,靠的也是和‘她’说话吧?呵,我居然天真地信了。你犯了很大的过错,布颜。”   布颜完全不明白他的话,但却被他逼迫着节节后退。阿絮尼的神情阴暗,透露出某种癫狂:“‘她’明明是接近弥图的存在,怎么能拥有人类的情绪。明明我们无法互相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把‘她’变成近似同类的存在?”   “阿絮尼,你没有资格质问我。那你呢,你为什么要私自散布‘她’的预言,还自称为是你自己感知到的?”布颜余光瞥向大门的启动器,试图与他周旋。   阿絮尼因她的揭穿而恼羞成怒。他举起词典,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极端的怒吼,狠狠砸向主屏幕下方的超算启动仪——   “因为‘她’选择了你。”   但厚重的词典砸在了布颜的脑袋上,她挡在了启动仪前面,然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阿絮尼惊恐极了。他茫然无措,望向金色光点的眼神充满迷惘。随后,在大门缓缓关闭之前,他慌乱地逃走了。   -   虚拟图像结束,赤襄跌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平息。最后的一幕令他恶心透顶,奋力爬起来走到阿絮尼面前,用尽全力给了他一拳。   “为什么?”赤襄怒吼道,“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只是因为嫉妒?”   多年前的一切被轻易戳穿,阿絮尼恼羞成怒,咧开嘴:“是啊,那又怎么样?我害怕这件事被人知道,但事实上你们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包括‘她’。‘她’有那么多机会展示一切,但‘她’没有这么做。”   “等一下,”闻奚忍着反胃的冲动,察觉到他的话,“你是说,女娲主脑主动关闭了白塔?”   阿絮尼满脸是血,疯狂大笑:“我是对的……我是对的!‘她’的确拥有自我意志!”   闻奚看向陆见深,他站在人群边缘,沉默也惹眼。闻奚的心脏被一股密密麻麻的疼痛侵袭,细微隐秘却挥之不去。   陆知渔设计的三个实验池,全都在不同的时间点产生了自我意识——   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幽魂。   “我想,”闻奚说,“她是为了保护布颜。” 第093章 第十一夜 04   主屏幕边缘的金色光点缓缓亮起。蛋卷来到屏幕下方,将机械手插入了设备接口。来自女娲系统的设备相互认证,识别正确。   “喀嚓”一声轻响后,地面打开了一条向下的楼梯。白塔下方大量的超算机器陆续启动,巨大的嗡鸣如同悲恸。   “你,还在吗?”阿絮尼茫茫然想站起身,却被赤襄一拳抡在了地上。他毫不死心地仰起头,想将那些光点看得更清楚一些:“你能听见吧,这些年,你都一直藏在那里吗?可惜……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虞归眉目冷峻:“什么来不及了?”   赤襄愣神之际,号角声从不远处传来。   “报告,11号高塔附近防线崩溃!急需增援!”   “报告,29号高塔观测到A级污染物进攻!”   接连不断的警报让众人异常警惕。   赤襄忍无可忍,揪住阿絮尼的衣领,完全失态:“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129号高塔牢房应该无人看守吧?想必桑桑早就逃了出去,他对城外的情况再熟悉不过,最知道怎么引诱那些污染物。我只是想让你分神而已,咳咳、咳……没想到你非要回来见我这个故人一面。”   阿絮尼仰躺在地上,对着那些坐标笑出了声。血液接连不断地涌出,呛得他胸口如刀割一般。   早早狠狠跺脚:“可恶!就不应该救他!”   “现在后悔也晚了,”虞归看向面如死灰的千塔城主,“我们可以去支援。”   闻奚突然出声:“看上面。”   众人抬起头,只见黑色的大屏幕开始出现一行符号。   [...]   [26.29.135.3***a]   [27.29.135.4*s+]   [26.31.135.0**危险机械a]   这是……坐标位置?   大屏幕闪烁着红色光点,如同警报。   “她在告知地点、污染物数量和级别。”陆见深说。   赤襄缓缓站起身,悲伤皆在此时化为汹涌怒意。他抓住阿絮尼的衣领,将他丢给守卫军:“带出去,喂给污染物。”   井与的伤还没好全,他和李昂、萧南枝留在白塔观察动向、随时通报情况,而其他人则一起加入了千塔城的守卫战。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三天。在女娲主脑的帮助下,以极小的代价成功驱散了前来围猎的污染物群。   闻奚休息了太久,好不容易有机会活动一下筋骨。然而在战斗即将收尾时,他却观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千塔城是女娲系统的诞生地,就连深域最为强盛的时期,他们也坚持启用女娲主脑,拒绝铺设深域主机及配套基建。但既然没有听从任何主机召唤,千塔城附近为什么会有如此多聚集的污染物群?   陆见深补充了他的怀疑:“它们在迁徙,朝同一个方向走。”   闻奚反手一刀解决了扑来的虫子,将背后留给陆见深。   “它们离得太近了。”   “什么太近?”   闻奚喘着气,周围的污染物已经所剩无几:“你听过末日审判的预言吗?周维说,命运的主宰者会给出最终答案。一条路通往死亡,一条路通往新生。但很可惜,我只听说过第一种。”   历史曾寥寥几笔记录过,在末日审判之前,污染生物会从污染环消失,大批聚集前往审判之地。   “现在的状况还挺像的,不是吗?”   陆见深丢了一把枪给他:“你信吗?”   闻奚咧开嘴,粲然一笑,然后继续投身于战斗:“不信。”   -   大战告捷,众人受到了千塔城的隆重接待。在宴会后,赤襄及几位千塔城的要员与他们分享了信息。   千塔城一直处于封闭状态,直到赤襄上任后才开始对外探索。   “没想到转过头来,居然是我在完成姐姐的愿望。”疲惫的城主摇了摇头,仍沉浸在漫长的悲伤中。   闻奚说在了战场上的观察,赤襄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这些发现:“你没有看错,千塔地区的污染物的确在最近增多了……我们也怀疑它们正在朝同一个地方前行。我们还有一支调查小组在外面,希望他们能带回更确切的消息。”   随后,众人将深域的情况简要说明。赤襄对此深感错愕:“可是,人工智能的第一要义就是忠诚于人类。我们正是因为女娲系统才几乎免遭定位猎杀的后果。”   “如果他们不把自己视为人工智能,而是另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形态呢?”闻奚意味深长的反问。   赤襄陷入沉思,良久后才作出决定:“既然如此,请各位先在千塔等待。水晶一事,女娲系统一定有答案。”   但目前,女娲系统仍在自我修复中,无法进行对话。千塔城科学院已经在尽力协助,并且借助蛋卷存在芯片的原始数据,以求尽快恢复。   此外,千塔城与他们分享了之前的探索资料。   闻奚趁闲着无聊去资料库翻阅了一遍。实际上,千塔地区在过去几十年间都算安稳,没有遭遇过大规模污染物袭击,因此可用信息与雨泽基地的相比实在有限。   根据千塔科学院的记录,危险机械类污染物也是在最近大半年才出现的—即便有重型武器,这也加大了他们的防御难度。尤其是在污染物结群经过千塔城的时候,城防压力进入有史以来最大的时期。   最近一年中,他们探索到最远的污染环在直线飞行距离七天的地方。这是一处较老的污染环,记录表明大部分污染物已经离开了那片矿区。   闻奚注意到“矿区”二字,单独抽出了那一份材料。   千塔科学院将该污染环记录为N-39,注明地点为一处污染时代前的岩矿旧址。它距海不远,地底湖泊形成于海水倒灌,曾经发生过大批坍塌。   一组调查员曾抵达过污染环中央,记录下三张照片。   闻奚盯着那几张照片看了一会儿。图像中央是一艘大型飞行器,半截埋在碎石中。调查员利用起重工具将它从石堆中拖了出来,前端碎成几个大块,飞行器尾部则有一行模糊的小字,看起来是标语一样的东西。   他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   闻奚对着那些细节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呆呆地打了个哈欠。他连陆见深悄无声息地走来都没听见,此时仰起头看向那人。   “怎么了?”陆见深注意到他神色异样。   “没什么,累了。”闻奚顺手将那份资料翻了过去,懒洋洋地张开怀抱。   陆见深的手经过膝盖,将他捞了起来。闻奚顺势埋在他肩上,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态。   他感觉到陆见深的手放在他的背上,隔着单薄的衣料碰触着那些过去的伤疤——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那些往事了。但陆见深每一次抚过时,都能唤起他的一些情绪。   资料库门外是一条连接高塔外部的长廊,黎明来临之前的长夜才是最昏暗的。无星无月,只有远方的雷鸣暴雨。   黑色的山峦在遥远的尽头起伏,谁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荒野才能抵达。   陆见深说:“我是在N-39污染环找到你的,你坐在那架飞船的驾驶位。千塔城的搜索队应该在我们离开之后抵达过那里。”   “你知道我在看什么,还是你猜的?”闻奚问。   陆见深说:“我看见了。”   闻奚的呼吸懒散,略带笑音:“在深域系统中,女娲和宙斯都认为一切的发生只是概率。只要是概率,信息池越大,模型也会越完整。因此他们计算一切,做出完美的预测。那你呢?”   陆见深的脚步微微停顿。   闻奚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叹息:“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吧?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当你看到那艘飞船,你就已经知道了我从哪来,为了什么。”   陆见深的手臂收紧了几分,眼眸沉静如雪,答道:“我看见了开头和结尾,却不知道原因。”   命运即是概率,可能性汇聚成无数的分叉路口。当结果确定时,在亿万条路径中也只有一条显现。   “现在逃跑也来得及,”闻奚说,清冽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稀释掉那些无处放置的不安,“找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然后等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等到世界尽头。”   出乎意料地,陆见深说:“好。”   闻奚愣了一会儿,又趴在他肩头笑起来。他感觉自己眼泪都笑出来了:“开玩笑的,你这么认真我都要当真了。怎么,道心突然动摇了?我可不负责哦。”   陆见深托住他的头,他听见闻奚深长的呼吸如同远方明彻电闪。   “等一切结束的时候,我跟你走。”   闻奚闭上眼睛,无声地笑了。   迎面夜风不冷不热,庆祝的烟花在白塔上空绽放。他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这条路弯弯曲曲走不到尽头,好像他们还有许多个昼与夜。   -   半个月后,女娲系统修复完成。那个寄居于冰冷数据中的意识在时隔十六年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她’为自己选取了一个明亮成熟的女声:   “我会保护人类,就像保护我的朋友。”   对于漫长的消失,女娲没有过多解释。‘她’将其解读为“悲伤”、“愤怒”和“失望”。对‘她’而言,漫长的年月只不过是不想交谈的短暂一宿。   赤襄与‘她’交谈完毕后走出白塔,朝众人颔首:“我想,你们应该也有一些问题想知道答案吧。中央处理器还在运行其他事务,各位请自行问询。”   闻奚是第一个进入白塔的人。他在里面待了五分钟,出来时神清气爽,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你问什么啦?”早早好奇道。   闻奚笑眯眯地回答:“你猜。”   其他人陆续进入,时间在一分到三分钟不等。李昂抓破脑袋也没想通:“什么态度啊,居然不回答。是我问题太蠢了吗?不可能啊,我只是问怎么能彻底解决晕血、恐高、密集恐惧症、还有洁癖,很难吗?”   井与客观评价:“投胎。”   陆见深是最后一个进入白塔的。在他进入后,大门自动封锁。   他望着屏幕上方的金色光点,听见‘她’的声音。   她说:“我等你很久了,陆。”   “你知道我是谁。”陆见深肯定道。   那个声音充满悲悯:“也许这个说法并不确切,时间原本就不存在,因为我们会记得一切。在近北空间站,我已经见过你了。”   在灯光的指示下,陆见深来到一台久未启用的仪器旁。那应该是用来观测脑电波数据的。   他平静地躺下,望着黑暗的穹顶。   “你想知道什么,是末日审判,还是人类的未来,又或者,是我们作为‘智慧’的命运?”   “不,我想知道另一件事。”   四周突然变得黑暗。   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让他瞬间失去反抗的力气,将他牢牢锁在仪器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后方压住他的大脑。   意识在刹那间剥离。   “你到底是什么?”他仿佛置身于混沌中,听见自己问。   ‘她’的声音开始产生变化,穿过深远的时空无限叠加:“作为同类,我们来自于同一个广阔的信息池。在千塔的女娲主脑受算力所困,借助你的意识可以让我短暂与远航计划中的女娲产生深度连接,从而与更为遥远的宇宙相连。因此,现在与你对话的,并非此时此刻在千塔的我,而是无数个未来的我。”   “时间不存在,因果也不存在——当你遇见他的时候,你已经明白了。”   话音落地,风沙骤起。   陆见深仿佛置身于宇宙的漩涡中,日月星辰归于寂静,四周涌现无数画面——   他发出的第一声啼哭。陆知渔给他讲的第一个童话故事。他在信息池中孤独地等待。从黑天的私人医院醒来。母亲保护着他。无数谩骂嘲讽的声音穿过他,变成天问学院毕业后冰冷血.腥的战场。   陆知渔最后一次对他露出笑容,叫他“小深”。然后他从近北空间站醒来。独自返回地球前,空间站配备的女娲系统支持了他的决定:“祝你远航顺利!”   而后在漫长的抗争中,闻奚突然闯入他的生命中。他在飞船外看见他,在狭窄的雨泽宿舍隔着一堵墙听见他呢喃乱语,在暗无天日的地宫注视那双明亮的眼睛。回忆放慢了脚步,迎面而来那人每一个横冲直撞的时刻,和绽放笑容的瞬间。   像始终隔着一层玻璃,让他无法触碰。   随后,那张笑脸在战争中碎裂为烟尘。长夜漫漫中,一股难以形容的痛楚缓慢从心脏内部而生,自内而外撕裂血肉,然后紧紧一握,化为乌有。   红色的圆片耳机滚落在废墟里。   他失去了一切视野。只有黑暗,无尽的长夜。他也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连风也感觉不到。   在不知多久后,他只剩下一根不足一毫米的线,淹没于废墟。   寒风起时,他的意识也随风飘起,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游荡在狭窄的石堆间。然后缓慢而安静地落下,或许下一刻就会化为齑粉。   正下方的石缝夹着一枚布满灰尘的红色圆片。   在二者碰触的那一刻,世界安静无声。   0.01秒,是阿努比斯线的传输时间。   ……   在漫长的时间里,他困于狭窄的黑暗中,万籁俱寂,无从遁逃。连死亡也不曾照拂他。   只有短暂而永远清晰的回忆,时时刻刻。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听见长夜中的混沌骤响,一个明亮的声音打破寂静:“这里有吃的吗……嗯?这什么东西,耳机?” 第094章 第十二夜 01   火堆拉长了围坐的人影。   闻奚捏着叶片,吹起一首晦涩的小调。他抬起头,白昼早已从头顶散去,天空变成一片奇异的紫色。尚未完全升起的星光坠落其间,时有闪烁。   白塔的大门仍然紧闭,陆见深还没出来。   闻奚摘掉叶片,专心致志地搅动火堆。七队的众人正在闲聊,话到沉默处时,虞归好奇地开口:“闻奚,也和我们说说你的事情呗,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李昂附和道:“对啊,从来没听你说过。”   早早靠在萧南枝和夏濛濛中间睡觉,揉了揉眼睛,企图让自己的耳朵听见。   唯一懂事的是井与,从赤襄那儿薅来了几瓶冰镇的果酒。   味道酸甜,有一股特殊的清香。闻奚砸了砸嘴,眸中映出跳跃的火焰。   “……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   闻奚能回忆起来的人类聚居地与雨泽基地相比,很难称得上是“家园”。但那也是他们仅剩的地方了。   在大约三个世纪后的那个时代,每一寸荒野都是角斗场和屠宰地。进化中的污染生物占据了一切,大量的狩猎者盘踞于这颗星球。   极少量的幸存人类流浪在贫瘠的荒野,从出生开始,终其一生也无法停歇。战斗与逃亡,是唯二的目的。   偶有短短数十年的安全时期,但很快就会被受到污染的变异体冲溃。有记录的最长时间不超过三十年。   然而每个时代的人都认为自己会是幸运的——   “这个安全时期将会是史上最长的。”闻奚常听人这么说。   闻奚出生于2471年,是在一个安全时期的尾声。   彼时年幼无知的他和那个小型聚居地的许多人一样,在总体平静宁和的环境中长大,尚未意识到即将吞噬一切的、前所未有的危险。   闻骁烽和黎湘都曾是训练有素的调查员,有着丰富的野外作战经验。他们拥有比普通人更敏锐的直觉。   因此,闻奚和闻藻年幼时都经受过有意识的训练,比如判断污染物类型和逃跑策略。   闻奚渐渐表现出了战斗方面的天赋,闻骁烽定期陪他演练,教他如何用武器、怎么确认距离。   十二岁那一年开始,闻奚偶尔会随调查小组出行——在大部分时候都安全的路线上熟悉流程与策略。   外界的一切将他的常读的书具象化,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知道聚居地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有一天他或许也能抵达山的另一边,那里会有一片大海。   “以后我带你们一起去,去看大海。”闻骁烽搂住年幼的儿女,面对妻子“你又在说什么大话”的眼神时,悄悄塞给他们一人半块面包。   对那个时代的人们而言,家是唯一的港湾。   直到闻奚十三岁生日前夕,他的家不在了。   他还记得那个生命中最冰冷的夜晚。他不顾阻拦,疯了一样冲上前打开屋门,却看见令人惊恐的一切。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种感受,没有什么能再控制他的理智。恐惧、愤怒、悲伤……极端的一切将他淹没,压得他透不过气。   而他无能为力。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憎恨这一切,憎恨他自己,也憎恨这个无常的世界。   不久后,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大批污染物出现在这个聚居地附近,慢慢缩小范围。恐惧弥漫在人们之间,而污染物的围猎缓慢致命,像是享受着从心理上折磨猎物的快感。   有人这才想起过往的历史。不断进化的异变污染生物原本可以使这颗星球的人类彻底灭绝,但却刻意为人类留下希望,让他们繁衍、生长。   然后反复碾压、打碎,一切归于徒劳,如同某种最极端的惩罚。   在短暂的两个月间,聚居地剩下的人们组织过各种反攻计划,想守卫自己的家园,但无一以惨烈的结局告败。   人们痛定思痛,集结了所有火力,计划最后一次攻势。闻奚加入其中,作为突击小队的一员。   他坐在一辆巨大的越野车上,听见狂风呼啸的声音。那些幽暗的窸窣声在外部追随着他们。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妇女,围裙都没来得及脱,此时强忍着恐.惧抓住他的手:“没事的,孩子,别怕。等经过这一段路就好了。”   冷风吹起帘幕,玻璃外,计划中的主攻队却并没有跟上突击小队的火光,反而在突击小队开路后往反方向行驶。   有人也发现了,立刻高喊:“这帮狗*养的,他们逃跑了!”   或许从一开始,这次攻击中的一部分人就已经想好了——这不是一次反击作战,而是一次逃亡计划。至于计划外的人,根本不在盘算之内。   四周充满了焦躁不安与愤恨,每个人都在咒骂那些胆怯的背叛者。   属于精尖武器的光线在远离突击小队,让几支突击小队迅速陷入围攻之中。   闻奚所在的越野车立刻调转车头,让所有人戒备,看样子是打算奋力一搏。副驾驶是一位经验老道的指挥,因为长相崎岖,他们都叫他鳄鱼。   鳄鱼掏出枪,不是对着穷追不舍的污染物,而是对准了驾驶员。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惊愕之际,鳄鱼已经把驾驶员踹了出去。   几只污染物扑咬上去。   趁着这短暂的数十秒,鳄鱼踩准油门改变方向,不再前去帮助邻近的突击小队。   “喂,你干什么啊,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有人高喊道。   但随后,一片声音立刻驳斥了他。   “都这个时候了,冲过去也只能送上全车人头!”   “是啊,赶紧逃命吧,说不定还有机会。”   “你这么想去你就一个人下去!”   “再开快一点,那些东西要追上来了!”   “等等,旁边那辆车翻了,有人在求救!”   “快停车——”一名妇女惊呼道。她忽然一愣,方才对面那个少年怎么不见了。   车子突然一个急转弯。   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握紧枪,对准鳄鱼的脑袋。他眼神迷茫木然,语气却异常坚定:“停车!”   鳄鱼只当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根本不予理会。冰冷的枪口指上太阳穴,他才转过头,被少年的眼神吓了一跳。   “停车。”闻奚再次强调道。   车厢中的一些人也立刻响应:“快停车!那都是咱们认识的人,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闻奚扣下板机,子弹擦过鳄鱼的头发,击穿了扑向窗边的一只虫子。   鳄鱼猛踩一脚刹车,冷汗淋漓地喘气。他扭过头,少年没有动,依然双手紧握□□。车厢中已经有人下车去支援了。   “行了吧,我不会走的。”鳄鱼举起双手,咧嘴笑起来。   “我不信。”闻奚嘴上冷漠,心脏却突突直跳。   刚才是他第一次开枪击杀污染物,他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更何况还指着自己的同类。   他隐隐感到不安,却不敢松懈分毫。直到支援的人带着伤者都回到车上,紧绷的神经才稍稍好转。   越野车一路向北,外面的污染物一直追着他们,从未停止。在经过某个节点后,污染物的数量明显变少了一些。   到一处稍微安全的地方后,大家停下稍作整顿。   闻奚在副驾驶座忍不住睡着了。他其实只眯了一小会儿,时不时会睁开眼睛,但那短短几分钟之间,他完全想象不到发生了什么。   几名支持鳄鱼的人清点了目前的物资,完全不够从这里出发到他们计划前往的废弃实验场。鳄鱼知道那个实验场留有不少储备。   他们了结了一个出头反对的男人,然后把其他的反对者绑了起来。闻奚是最后一个被绑起来的。   他几乎没有能够挣扎。   “威胁我是吧?”鳄鱼冲着他的脸狠狠给了两拳,用枪指着他的额头,阴测测地笑起来,“有你害怕的。”   越野车再次出发。每每被污染物注意时,他们就会把一名看不顺眼的反对者丢出车外喂给那些东西。   这里没有律法,没有规则,只有生存。   七天后,有观察者兴奋地报告:“老大,前面有一片城市废墟,有海!我们要进去搜些东西吗?”   另一个人脸色骤变:“前方是个S+级污染环,我们有过记录,连边都不要碰。你见过危险机械型污染物吗,要不想死无全尸,大可以进去看看。”   鳄鱼思索了几秒,指示司机绕道——但要在接近的地方停一下。   闻奚是在那里被扔出去的。他的手脚被绳子绑着,嘴巴也贴着封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野车消失在视线里。   四周是看不见尽头的废墟。砖块瓦楞,水管电缆,不知道埋在尘埃中多少年了。或许几个世纪也说不准。   闻奚花了一些力气,利用碎裂的石块割断绳子。他已经饿了三天了,连走路都是虚浮的。   他徘徊在巨大的废墟中,利用微弱的呼吸和瘦弱的身形避开了污染物的视线——好在只有屈指可数的家伙。他还找到了一个仓库,发现了为数不多的几只罐头。   味道很奇怪。但他只能选择先填饱肚子。   他想,这里一定有过一个很大的文明。他们能在山峦周围造出很高的房子,有他根本不认识的食物,说不定还有很多很多人类。   ……他们都离开了吗,还是已经被吃掉了?   他在这里呆了几天,找到的枪因为时间太久根本不能用,只有一把匕首。他擦干净灰尘,握在手里。   他不是很会用这样的武器——甚至不能称得上是武器,连闻骁烽都不会教他。因为对上污染物的时候,完全不会有任何作用。   ……算是个心理安慰。   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做点什么。他对死亡已经近乎麻木,他只是很累,如果能停在这里也不错。   后来他听见一声充满痛苦的鸣叫。   应该是某种动物——不像是污染物,是从大型废墟的另一边,从靠近海的地方传来的。   爸妈说会带他去海,闻藻很喜欢海。   他想他应该去看看。   他揣上最后一只罐头,孤魂野鬼似的朝海风的方向游荡。   不知多久后,他连脚底都感觉不到了,才远远望见那个在搁浅的身影。他从书里读到过,那是一头虎鲸。   它仰躺在一片礁石上,奄奄一息。闻奚走近时,才又听到微弱的呜咽。   “你也被抛下了吗?”闻奚抚摸过它的尾鳍,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他听见海浪的声音一阵又一阵,也听见更远处仿若呼唤的鸣叫。   少年朝那头虎鲸笑了一下,低声安抚道:“有人在找你啊,再坚持一下吧。”   他努力将它往大海的方向推。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很难移动它分毫。   虎鲸也许知道有人在救自己,开始垂死挣扎。   闻奚鞠起一捧海水淋在它身上,连日来麻木的神经终于有所触动:“对,就是这样,你再往左边一些。”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推动那个黑白的身躯,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你的尾巴再往右一点,能感觉到海水吗?我会努力,你也要努力一些,好吗?”   仿佛真的能听懂少年的话,虎鲸连环拍动着水面。   “加油,最后一点了!”闻奚自言自语,反复说了很多次,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这一次是真的。   他听见那个小家伙入水的声音,朝远处迅速游去。虎鲸在远方跃出水面,鸣叫声似乎在向他示意。   “再见啦,”少年对着大海说,“下次别走丢了。”   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沿着海岸线的人类废墟慢慢朝北去。他饿了,得找点吃的。   翻过钢筋水泥,再往前走。   ……快到了,他想,马上就到了。   然而窸窸窣窣的幽暗声音也追上了他。他知道那些东西就藏在暗处,说不定已经跟了他很久。   突然从缝隙中冒出的触手紧追不放。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往前跑,直到从前方废墟缺口摔了下去。   ……至少有五米高吧。闻奚想。他眼前全是沙子,根本看不清。但他能听见那些诡异的风声在慢慢靠近。   他在废墟中不断钻爬,手脚全是伤口也没有停下。他得一直往前,一直。   再远一点就好了。   他绝不能停下。   前面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像是炸.药。他努力用石头点燃火,毫不犹豫地点亮引子,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往远处爬。   他听见轰然爆.炸的声音,像来自几个世纪前的祝福。   但前方是一个死胡同。冷长的夜色从遥远的地方坠落。   ……这里就是终点了吗?   少年跌坐在原地,茫然地凝视着黑暗,只有“咕咕”叫的肚子拽住他的神经。   “这里有吃的吗……”少年自言自语地摸索着地面,立志当个饱死鬼。   他的手在泥泞中毫无意识地抓刨,直到摸出一个金属圆片。他举到眼前,借着昏暗的光线抹去灰尘,看见褪色的暗红。   “……嗯?这什么东西,耳机?”   听说是以前的人们用来听声和交流的工具。   少年试探着塞入自己的右耳,冷冰冰的不太舒服。   -   在一片混沌无序中,陆见深辨认出了那个年少的声音。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唤出他的名字:“……闻奚?”   万籁无声的每一秒都异常漫长。   少年发出惊惧的声音:“闹鬼了?!”   急促的呼吸忽远忽近,像是又摘出耳机仔细观察了一番。   “闻奚。”没有人回应他。   直到他再次听见少年自言自语:“等等,该不会是那种东西吧……喂,有人吗,听见,懂?”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了。   陆见深在那片意识的黑暗中闭上眼睛(倘若他还有),无比复杂的情绪远超可计算的范围,让一切概率都变为乌有。那是真正属于人类的情感,在死寂已久的意识中渐渐复苏,汹涌澎湃。   原来在闭合的时间中,因果的确不存在。   -   “奇怪,怎么又不说话了。喂,你是什么老款AI吗?”少年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耳朵里的小圆片。   直到他完全失去耐心、打算丢掉这玩意儿的那一刻,他再次听见那个冷淡的声音,像雪,像云,好听极了——   “您好,智能机r-box12为您服务。” 第095章 第十二夜 02   r-box12……?   闻奚歪着脑袋,震惊极了:“什么东西?”   他摘下来仔细对着光线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是我幻听了吗?”   那个冷冽平静的男声又重复了一遍,紧接着语气严肃:“三点钟方向,三十五米,出现B型虫类污染物。”   “开什么玩——笑……?”少年背脊一冷。   他听见了。   隐秘的风声带来那些幽深奇诡的声音,还有黏合于老旧灰尘的腥臭味。   “三十米。”   少年忍不住打颤。如果这家伙说的是真的,污染物正占据着他唯一的逃跑方向。以他目前又饿又累还浑身伤的状况,根本不可能反抗。   耳朵里那个冰凉的小圆片再次发出声音,剐蹭他的耳膜:“以你为中心,十点方向有一条通道。”   闻奚定了定神,对这耳机背后的AI产生怀疑:“有遮挡物。”   “后侧通风口,爬过去。”   闻奚:“……”   他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从暗淡无光的环境中辨认出一个异常窄小的缝隙。   ……该死的,随着那股抓挠的声音愈发靠近,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匍匐的路途异常艰难,时不时会撞上隐匿在视野盲区的石块,连带着耳朵里的圆片也跟着颤动。前方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分叉口右转。”   “哪儿有什么——”闻奚触摸到管道尽头,认出一个T字型的路口,“你怎么知道的?”   耳机里的声音好似迟钝,丝毫不被他干扰:“三十五米,三十——”   “行了别倒数了,我快点爬还不行吗!”闻奚深吸一口气,强撑起所剩无几的力气,四肢并用,快速通过管道。   他听见那个东西一直跟着自己,在深邃的管道中撞出闷响。耳机里的声音也一直在给予他指引。   钻出来的一瞬间,他听见那个声音突然紧迫:“朝右跳跃,马上!”   闻奚的大脑在短时间内产生了一种惯性,让他来不及思考就照做了——双脚都已经离地时,他才发现右边无路可走,只有一面距离过远的石墙,脚下是漆黑一片,石子儿砸落都听不见响。   好在他抓住了一根支起的铁杆,双手奋力将自己荡在半空。闻奚忍不住怒骂,声音虚弱:“你是个人工智障吗!”   这时,“轰”地一声巨响炸的少年耳朵疼。   一块巨石从堆积的废墟高处滚落,砸向了他刚才钻出来的管道口,连带着追来的污染物一起堵住了。   “吗……马上就能跳过去,看我的!”   闻奚靠铁杆一荡,踩上砖块,再从边缘朝石墙上方爬去。不远处的废墟在他身后滑落,随着泥石流覆盖一切。   终于清新的空气让闻奚大口呼吸。他躺倒在石堆上,有个破烂棚子遮住无边无际的雨水,不至于将他立刻浇透。   远处是汹涌的海浪,海平面的尽头泛起微光。耳机里的家伙安静得像是从未存在。   “喂,你还在吗。你刚说你是什么,r-box12?你是哪一年的产物?”闻奚张开五指,挡住漏下的雨滴。   “2198年12月23日。”   “喔,那真是……都快三个世纪?!那也太久了。”闻奚心中升起的一点希望再次破灭——他原本想着,万一世界上还有个很大很大的人类聚落,以及发达的生产科技。   看来都是他想多了。   闻奚毫无意识地把玩着路上捡到的匕首,抛起来,再接住,如此重复。   “你会用刀吗?”耳机里的声音问道。   “怎么用?”闻奚手腕一松,匕首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地时一声清脆。   “……保存好,它可以保护你。”   “切菜还差不多,”闻奚被那个一本正经的声音逗笑了,“哈哈哈哈哈用刀对付污染物?亏你想的出来,果然是个没见识的老古董啊。不过么,我是得找个正经武.器,可惜这里的枪都早已损毁。”   耳机里的声音沉默了一阵子,才说:“除非有稳定的弹药补给,否则只会激怒它们。”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似的,怎么,你能看见那些污染物?你的眼睛在哪,难怪刚才一路都了如指掌。”闻奚越说越谨慎,忍不住探出脑袋扫了一眼周围。   ……不会吧,这里都没有通电诶。   那么,只有最不可能的情况——真的闹、鬼、了!   像是预测到他的想法,耳机里的声音说:“我可以听见。”   “……听?”   “越近的地方会越清楚。比如,你头顶两米高处是绑在尼龙绳上的软塑料。你走路时脚步声忽轻忽重,因为鞋子不合脚、鞋底时常打滑。”   闻奚仰头看看棚顶,再低头看看自己破烂的鞋。   “那、那你说说看,远处有什么?”   “我的听力范围在一百至一百五十米,再远的地方非常困难。风会经过细软的沙石,不远处应该是大海。”   温和平静的声音让少年尖锐敏感的怀疑无所遁从。   闻奚吹了声口哨:“哟。”   少年从硬邦邦的地面爬起来,过于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像某种金属叮叮咣咣的。   雨停了,海浪却更大了。   “你应该寻找食物。”那个声音说。   闻奚不耐烦道:“我找得到还用你说?”   “一百米以内,有一个食物存储室。”   闻奚踮踮脚尖,无法再和饿得发晕的大脑对抗,还不忘恶狠狠地威胁:“怎么走?要是你说错了,我就把你扔给那群东西,让它们吃掉你。”   他拖着疲乏的身体,在那个声音的指引下一路走去。好在是一条安全的路线。   当那个已经垮塌的食物储藏室出现在眼前时,少年还是忍不住惊叹一声。布满灰尘的罐头密密麻麻地塞在木头箱子里,各式标签层出不穷。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AI脑子里会装地图吗?”闻奚随机拎出了一枚大罐头,用匕首强行撬开。掀起盖子后,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他眼含热泪。   “……会。”   闻奚发出夸张的语气:“吹牛的吧?难不成还装的世界地图?”   “对。”   “噫,好臭。”闻奚扔掉手里的罐头,又连续开了两三种不同的肉食,闻上去都令人作呕。   他正艰难地抉择是饿死还是熏死,又听见那个声音说:“旁边有水。”   闻奚钻进角落捞出了一桶矿泉水,配上一个没那么臭的鸡肉罐头囫囵吞咽。   “注意补充蔬菜。”耳机里的声音说。   “凭什么听你的,我才是主人。”闻奚狂吞了三个罐头,这才慢慢扒拉出一包压缩蔬菜脆饼。这东西嚼起来寡淡无味,但可以刷上一层薄薄的罐头肉,软中带脆。   他很久没有饱餐一顿了,现下完全放开,好一阵才狼吞虎咽地填饱肚皮。   “还剩多少食物?”耳机问道。   “你也想吃?”闻奚粗略估算了一遍,“很多都被压烂了。一天四个小罐头,撑上七天倒是没问题。”   “每天一个足够,二十八天。”   闻奚震惊不已:“……一个?四个都是我饭量减半了!”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抱歉。七天,足够你走出去。”   闻奚莫名其妙:“走哪儿去?”   “这里位于污染环中心,尚不清楚污染环的面积。你继续呆在这里,无法存活。”   少年忍不住笑起来:“谢啦,能死之前吃一顿饱饭,我已经很满意了。累了,就不走了。我没有地方去,打不过那些恶心的东西,也不会有人记得我的死活。”   那个声音却变得异常严肃:“你为什么在这里?”   “……嗯?你是说这个污染环吗?”闻奚三言两语讲述了之前的事,表面轻描淡写,在说道那些人渣沿途丢下同类当诱饵时,还是忍不住愤怒。   “那么,你想让他们如愿吗?”   闻奚一愣,鼓起脸:“你在说什么?我管他们怎么想。”   “如果不在意旁人的想法,为什么会生气?既然不在意生死,刚才为什么要跑?你接受命运,那你在恨什么?”   被戳穿的少年恼羞成怒:“AI都像你这么说话吗?管这么宽。我真的会把你丢进海里哦!”   面对气势汹汹的威胁,那个声音只是沉默了几秒,忽然沉声:“有危险正在靠近,五点钟方向,64米。你可以顺着梯子往上走,离开这一层。”   “我才不吃激将法这一套。”闻奚干脆赌气坐在地上,恼火极了。要不是他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早把这装神弄鬼的耳机丢得远远的,丢之前还要狠狠踩碎!   “60米。”   “52米。”   “45米。”   “37米。”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闻奚鼻尖一动,嗅到了那股阴森潮湿的气味。危险慢慢迫近,让他不自觉地捏紧拳头。   “二十八米。梯子。”   少年用最快的速度揣上几枚罐头和两瓶水,一口气顺着梯子爬出了废墟。黎明照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   ……的确,那个虚拟存在的声音是对的。   他怎么可能不恨。   要不是因为污染物,他不会失去爸妈和妹妹。   ……他恨这一切!   “你根本不会懂,”少年踩上细长的木板,望向海面,“我恨又怎么样。我全身上下才一把匕首,逃不过的,我见过他们的下场。”   “一把刀足够。”   闻奚被逗乐了:“现在不适合开玩笑。”   耳机的声音平静坚定:“我教你。”   一如承诺。   闻奚说:“你的系统里还引入了战斗模式?这么酷。”   耳机:“……”   闻奚抛起匕首,又落回掌心,在空气中随意比划,自言自语道:“难不成就这样?”   那个声音平静得就毫无波澜:“力度太弱,毫无章法,犹如切菜,最多抵抗三秒。”   ……客观得有些刺耳了。   闻奚:“那你说说?”   “目前阶段,首先改变你的握刀姿势,不要把刀尖朝向自己。”   闻奚一低头,匕首末端恰好朝着自己的胸口。他忍不住摸了摸耳机表面,确认没有长眼睛。   那个声音穿过海浪,像匕首的寒光一般冷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同伴。”   “同伴?”闻奚重复道。   “对,同伴。” 第096章 第十二夜 03   寒冽的夜色铺满悬崖边缘,火堆时明时暗,摇曳着少年的影子。   “手腕再抬高两厘米,手指要稳,动作重复一次。马步蹲好,不准松。”   一声清脆,刀落在地上。   “捡起来,继续。”清冷的声音如今夜风。   闻奚瘫坐地上,耍赖道:“都练好几个小时了,我手腕疼。”   “疼是因为你没有掌握正确的姿势,没有调动应该发力的肌群。”   闻奚提高音量掩饰心虚:“你又看不见!”   “……”   闻奚的右耳一片沉默,他哼哼道:“还说什么同伴,都是我一个人受罪。”   良久,那个声音温柔真挚:“抱歉。”   少年愣了两秒,语气不太自然:“你抱什么歉,你又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是想抱怨几句。”   “……好,你说。”   “我说完了。”闻奚弯腰捡起地上的刀,重新摆好战斗的姿势。   这个悬崖边的山洞是他最近发现的。在耳机中那个声音的指引下,这段时间他白天去那个破烂的食品仓库搬运食物和水,晚上再训练几个小时。劳累的一天结束时,除了睡觉别无他想。   但他也不敢睡得太熟,因为暗伏于黑暗的危机可能随时降临。   这么几天下来,缺乏休息让他神智偶尔恍惚。只要习惯了就好,他想。   有时候一觉醒来没有听见耳机里的声音,他还有些担忧——这一切总不会是他的濒死幻想吧。   好在那个声音二十四小时都在线,休息时不主动开口是不想打扰他睡觉。   两周后,那个声音告诉闻奚,他们需要离开这里,去寻找更安全的据点。   闻奚对此嗤之以鼻:“去哪?这世界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   少年尖锐执拗的脾气像撞上一团棉花,耳机中的声音总是能平和抚慰:“去能让你变得强大、可以睡好觉的地方。”   按照那个声音的规划,闻奚准备好食水,沿着海岸线往南边走。每天的训练时间是三个小时,睡眠五个小时,其他时候都在路上。   他可以随时随地说些无聊的话,而他的同伴永远在回应。这一趟旅途渐渐地也没有那么孤单了。   不久后他们遇到了一只突袭的污染物。那个声音判断为C型的变异蚯蚓,闻奚大概率不是对手。   但闻奚不肯逃跑——他也跑不动,他知道那玩意儿会追出十几公里才可能罢休。同时,生涩的刀法还不足以支撑他报复。   好在耳机中的声音会帮助他预判。   “1.5秒,左侧避让。”   “现在抬头,攻击前额。”   ……   在危急的情形中,那个声音很快代替了闻奚的思考。闻奚不由自主地信任他,毫不犹豫地执行。   只不过上风没占据多久,闻奚的能力不足以快速结束战斗,反而让自己陷入困境。   他被那个东西卷了起来,右手被桎梏,刀尖贴着脉搏下方。他不肯认输,他隐隐有一股直觉——他不会输。   “就现在,右手松开,左手接刀,向上切断。”   闻奚的动作不是行云流水,凭借一些固执莽撞的小聪明强行做到了。   他捂住几乎扭断的左手,摔在石块上,被砍成两截的东西还在地面蠕动。   少年仰躺在地面大口喘气,听见那个声音露出担忧:“你受伤了?”   “这一点小伤算什么,”闻奚拍拍胸脯,大言不惭,“伤疤是男人的荣耀!”   那天傍晚,他们抵达了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哨岗。通过工作者遗留的文字记录,这是一个六十年多前的据点,应该建成于上一个安全时期。   “什么是安全时期?”耳机中的声音问。   闻奚狡黠地笑起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啊?”   “我……”   “我知道,老古董嘛。”闻奚三言两语告知对方,连带着他曾阅读过的历史档案。那些古老的岁月在此刻留下痕迹。   末了,闻奚说:“你存在的时候,末日审判真的发生了吗?”   “嗯。”   “那是什么样的,一定很可怕吧?”   “每个人都战斗至最后一刻。”   “你也加入了?”   “是。”   少年眨动低垂的眼睫:“可你都这么厉害了……就算你在,结局还是失败了。”   “这一次,不会。”那个声音沉静如信心。   少年爬上哨岗顶部,坐在墙边望向点点星光。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定潜伏着无数黑暗。而他的绝望却在不知不觉中消减。   “对了,今天你指挥的时候,那一招好酷,叫什么?下次再遇到我还要用……嘶,手腕怎么这么疼。”   那个声音却极为冷静:“你只是碰巧做到了,还误伤了自己。”   闻奚:“……”   “它是反侧左手刀的一部分。”   “一部分?”   “动作要领不仅在于视觉欺骗。速度,才是超越欺骗的实力。左手刀,不是一个单独的招式,而是一套完整的刀法。”   少年沉吟片刻:“那我练多久能会?七天,一个月?”   “十年。”   闻奚扬起的嘴角瞬间垮塌:“那么久?!那我不学了,我都不一定能活过十年呢。再说……反正冷兵器也杀不了污染物,人还没靠近就没了,有这时间我不去搞两把枪!”   “不学,你活不下去。”   闻奚深感被威胁,开始撒泼打滚:“不学不学就不学!”   过了几分钟,在漫长的沉默中,闻奚冷哼道:“……喂,你是不是生气啦,干嘛不理我?实在不行,我就吃点亏,勉强学一点呗。”   “喂!你说话啊,我都委屈自己了,学还不行吗?你到底教不教?”   “嗯。我教你。”   ……   闻奚会挑选风大的地方进行训练,因为这样他能被听得更加清楚。偶尔也有那个声音拿不准的地方,于是也可以按闻奚的喜好自行调整。   练习的过程总是异常痛苦,时不时还会在实战中受伤。闻奚总能艰难地取得胜利,但反复撕裂的创口一直折磨着他。   有时候痛得睡不着,他就反复对着耳机胡闹,威胁咒骂胡搅蛮缠。那个声音明显手足无措,常常沉默一阵子,哄人的话都不会说。   “你的程序例没有设定好吗?”闻奚给自己上药,疼得龇牙咧嘴,睫毛湿得贴合在一起。   “……抱歉。我怎么样可以让你好受一些?”   “怎样都不行,”闻奚哽咽地吸吸鼻子,“小时候,我妈会给我唱歌。”   “……”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闻奚哭得更厉害了:“你唱得什么啊!”   那个声音浑然未觉地继续,闻奚哭着哭着眼泪就干了。他抹一把眼眶,很快恢复居高临下的态度:“真难听,没一个字在调上。”   那个声音稍作停顿:“我也可以教你吹奏叶子。”   闻奚十分怀疑,捡了片落叶,听见耳朵里的声音教授原理。   奇怪的是,虽然耳机里的家伙没有一点音乐天赋,指点出的技巧倒是格外正确。很快,闻奚也能吹出一些古老的调子。   在他吹奏时,那个声音总是安静地听着,不再纠正任何错误。闻奚知道那个声音总是在那里,漂浮的心慢慢安静。   他不再是孤独的了。   ……   一个月后,闻奚和耳机里的声音爆发了第一次严重的矛盾。   随着训练的推进,日常变得愈发严苛劳累,反复磨练闻奚的坏脾气。本就时有时无的希望更是变得渺茫。   终于在一次前进的路途中,闻奚忍不住想退缩:“……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的标准太高了!”   “不要偷懒,你可以的。”   那个声音的语气总是这样,温柔、坚定,明亮得像是能窥见闻奚内心极力掩藏的黑色角落——被看透的感觉令他无所适从,偶尔自惭形秽。   他站在一具庞大的鲸骨前,索性撕开那层表面的平和:“你说得倒轻松。就算我学会了又怎么样,我一定能活下去吗?那些人……我的同类,他们有再好的枪法、再完美的武.器,又有什么好结果?而我呢,我只有一把刀,和你这个只会说的嘴。”   “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   “因为不用试我也知道。早点醒悟我也不用费力了,反正我还有家人在等我。”   “他们不会希望现在见到你。”   闻奚摘下耳机,狠狠甩在鲸骨下方碎烂的礁石上:“你懂个屁,你就是个不存在的人工智能!”   夜晚的海浪慢慢上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一直往前走,心头迷茫堵塞。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了,蹲下身望着海面,直到天亮。   不远处,一条虎鲸跃出水面,游动跳跃。   “喂,你还记得我吗?”闻奚大喊一声。   虎鲸再次跳跃,漂亮饱满的身躯带出水花,仿佛回应他的呼喊。它身旁还有两条大一些的同类。   “太好了,你也找到同伴了。”闻奚由衷地为它高兴。开心之余,自己的心情却忽然无比低落。   那头虎鲸转身朝北面游去,时不时回头,像是催促他。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回去找找他。但是别指望我道歉。”闻奚哼哼道,一脚踹开了最近的石子儿。   他花了一整个白天才回到扔掉耳机的位置,路上还从一辆坏掉的皮卡车中捡到一把枪。   然而眼前的一切却截然不同。   夜色荒凉,连海面都寂静无声。   沙石堆中那具庞大的鲸鱼骨架已经被一团黑色淹没。没人知道那东西从哪里来的,是闻奚从来没有见过的存在。   只有乌云偶然走开,月光流泻时,才能看见那片黑色由翻涌的触手组成。遍布肢体的无数口器中是金属铸成的细密利齿,嘎吱,嘎吱,咀嚼着粘黏的骨血。   一只红色的眼睛慢慢睁开,正对少年的方向,如深渊凝视。   他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淹没,定在原地无法挪动分毫,连握枪的手都是颤抖的。   危险机械A型。他绝不可能战胜这样的东西。不会有人类能做到。   但是,那枚耳机呢?他还在吗?   “喂,你好歹,说句话啊。”少年吸吸鼻子,连声音都在抖动。   ……总不会是已经被碾碎了吧。他、他应该能听见。   然而回应闻奚的只有浪潮似的涌动的触手,诡谲压抑,让他连逃跑都失去勇气。   但远处的鲸鸣如尖锐的雷电,唤醒了他。自责和恐惧在心头交错,令他忘记连月以来练习的所有,掏出枪不停地扣动扳机。   子弹很快用尽。   而那东西只是失去了几截触手而已。   少年躲在鲸骨的另一侧,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看见那些的游动肢体慢慢碾碎了滚落地面的枪。   他做不到的……他想逃跑,但逃跑是愚蠢的办法,因为这些污染物最喜欢追逐玩弄猎物。   地面的礁石碎成小块儿,他怎么也摸索不到那枚冰凉的小圆片。说不定早就碎成渣滓了。   被碾碎的时候,那个虚拟意识也会感觉到疼痛吗?还是只有一瞬,然后一切都过去了,就和他现在等待的一样。   但恐惧侵袭间,那个冷冽的声音也会从他的记忆中钻出来,就像告诉他无数那样:“闻奚,不要放弃。”   他是因为那个声音才走到今天的,也是因为那个声音才回来的。   无论怎么样,他都得找到那个家伙才行。大不了用沙堆给耳机砌个坟,也不枉他们相识一场。   这才是同伴会做的事。   少年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呼吸放轻,可以听见头顶污染物更为浓烈的声音。   这个自称r-box12的家伙告诉过他,害怕的时候只要深呼吸就行了。观察代替恐惧,行动抹除恐惧。   都是活着的东西,还不见得谁怕谁。   他只剩下那一把刀了。   “就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很久。这是他遭遇过最恐.怖的污染物,也是他最为艰难的反抗。   在反复被击退、抛掷后,他已经感觉到不到渗血的伤口了。有时候血会从额头流下,让视野变得模糊。   这只污染物似乎以折磨他为乐,并不想直接杀死他。   闻奚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渐渐的,少年发现了一些规律。那东西听不见,视野范围也十分有限。那些触手的弱点随着攻击次数暴.露在他眼前,包括触手根部那个连接神经中枢的巨大口器。   他抬眸看见夜空,浓重的乌云正在飘动,冰冷的海风逐渐发狂。握刀的手指苍白用力,收拢刀锋。   他只有一次机会。   深红的瞳孔忽然失去了猎物的身影。触手窸窣涌动,一寸一寸地经过断裂的黑白鲸骨。   窸窸,窣窣。   长夜静谧。   海浪再次袭来的那一刻,月光撕开乌云,坠落于刀尖。   白光骤闪。   刀光破开夜色。   少年陷入那一团软肉中央,注入污染素的根肢和触手一起死去,最大的口器被短刃生生破开,神经中枢烂成一滩。   左手握刀的手指疼得失力,但却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几乎固定住。   少年的右手在那团污血中摸索,几次三番才终于看见了那一枚红色的金属圆片。   他艰难地爬到鲸骨旁侧,用沙子抹干净圆片表面,塞入右耳。   “……闻奚?闻奚!”   他从没听过那个声音像此时一般展露复杂的情绪,浓烈痛苦,焦急不堪。他来回听了十几遍,才虚弱地拖长声音:“还没死呐。不过,我早就想问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耳机里的声音忽然沉默。   少年“嘿嘿”一笑:“你的数据库也太强了吧。”   “……是。”   “对了,你有名字吗?总不能一直叫你‘喂’或者什么r-box12。没有的话,  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吧?”闻奚猛烈地咳嗽,一股腥甜压在胸腔里。   “陆见深,我的名字。”   “什么?”   “陆地的陆,见面的见,深海的深。你记住了吗?”   “陆见深……陆见深!”   少年嘴里不停地念着那个名字,好玩似的转变语调。他好不容易翻了个身,仰躺在沙石上。白色的月光落在远处,几只虎鲸跃出海面。   “陆见深,你听见了吗,”闻奚咧开嘴,连抹掉嘴角沙粒的力气都没有,“鲸鱼的叫声。”   “我听见了。你还好吗?”   “好得很……嘶,你刚才没看见吧,我可厉害了。我居然能搞定一个危险机械A型?昨天我都不敢想,今天我绝对达标了吧!”少年一副了不起的模样,喜滋滋地邀功。   “对,你很厉害,远超标准。”   闻奚粲然一笑:“你知道最厉害的是什么吗?”   “……什么?”   “在你教我的基础上,我自己发明了一招!你要是能看见就好了,那一招特别酷,一击致命!……嘶,就是代价有点大。”   “我听见了。”   “你想象不到!不行,我得给这一招起个名字,就像你的反侧左手刀一样,我要想一个很帅的名字,以后别人也能记得。……唔,叫什么好呢?我刚才看见刀光在夜色下闪烁,像星星一样——”   那个声音轻轻道:“破夜。”   “好!咳咳……从今天开始,不会再有长夜了。”   少年望着散去的乌云,眼里落满真挚的笑意。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陆见深,对不起啊,我不该那样说你,还把你弄丢了。”   “我也很抱歉,闻奚。你需要更多时间。”   “那我们还是同伴吗?”   “一直都是。” 第097章 第十二夜 04   五年后,一个极其普通的午后。   闻奚刚刚结束一场战斗。少年的身型早已变得细长出挑,显出男人的轮廓。手臂覆着一层薄肌,线条流畅。只不过此时多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他咬住衣角,撕开袖子当作绷带,一圈一圈地紧紧覆住伤口。很快,深色的洇渍在布条表面扩散。   “又受伤了?”陆见深的声音在他的右耳中响起,平静中透着担忧。   闻奚却能准确识别出他语气后的不满,要是个人的话一定是在皱眉。他坐在树枝上,用裤子蹭干净短刃,懒洋洋地回应:“别担心,一点小伤。”   “……你每次都这么说。”   闻奚哼着小曲儿,一边摘下几枚果子,压出浆液,单手涂抹在后背。那里有两道异常狰狞的伤疤,随着时间也没有完全消失,都是这几年间的战绩。最上面还有一道五天前的,原本都结痂了,谁知今天又绷开了。   闻奚疼得龇牙咧嘴,哼着的曲调也跟着一抖。他装模作样地抛出一枚浆果,找补道:“哎我果子掉了。”   耳机中的声音却不留情面:“疼的话不用忍着。”   “我是会叫苦叫累的人?开玩笑……嘶。”闻奚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会装作没听见。”   “……你明明听见了!虽然嘴上不嘲笑我,心里还是会想的吧?说,你是不是就想听我喊疼?”   陆见深:“受伤和疼痛都很正常,你不用隐瞒自己的感受。我和你之间,没有输赢。”   原本升起的胜负欲此时骤然戳破,只剩下瘪瘪的气势。闻奚撇撇嘴角:“你最近越来越啰嗦了。”   “……”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翻来覆去不就那几样——小心,别受伤,不要逞强。你以前那么严格要求我,现在怎么这么担心?不就是受点重伤么,又不会死人,这样的战斗才酣畅淋漓、舍生忘死!”   “慎言。”   闻奚眼尾上扬,目光经过下方的树丛:“原来你怕死啊——”   他的声音骤停,短刃朝灌木丛边飞去,准确无误地扎上树干。枝叶抖动片刻,一个人影冒了出来。   “别、别动手,我就刚才路过观战。”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双手举过头顶,年纪三四十,腰上还别着三把□□。   “……人类?”闻奚眯起眼睛。他们这一路走来极少遇见活人,上一次还是一年多前,那些家伙很久没吃过肉了。   在极端的环境中,人是很难团结一致的。闻奚深知这个道理。能活到现在的,绝无善茬。因此,即便同类极其罕见,还是保持警惕为好。   很明显,对方也同样明白,因此率先交代:“我叫南平,以前是丰城人,过来聚会的。刚才听见林中有动静,才发现你解决了个大家伙。兄弟,你这打法完全不要命啊,我真是佩服。”   闻奚从枝头跃下,取回自己的匕首,收敛杀意:“聚会?”   “对,”南平点点头,“别这么警惕,是真的聚会。两百米外有个人类聚居点,我每年都回来看一眼。我看你也一个人,不如一起去瞧瞧,吃顿饱饭也足够了。”   根据南平的说法,他从前在这个聚居点待过三年,后来那个地方被污染物盯上了,临时一起生活的人也都随之而散。   他和一些关系要好的约定每年回来看一眼,顺便给回不来的上个香。   “能见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乐子也没那么有意思了。”南平摇摇头,露出难以掩饰的伤怀。   他主动朝前走去,示意闻奚可以跟在他身后。   闻奚站在原地,听见陆见深问:“你想去看看吗?”   “他说有吃的,”闻奚压低声音,“看看能抢点什么。放心,尽量不要正面冲突。”   他一路跟南平保持着五十米的距离,直到丛林尽头,靠近山体的一座废墟。   老远就能听见吵闹的音乐声,火光,烟灰,甚至微弱的灯光,组成。南平在那摊垮塌的建筑前朝身后招招手,然后独自进去了。   从破烂的窗口可以看见室内的人影。大约二十人聚在昏暗的灯光下,觥筹交错,还有人跳舞,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享乐。   食物堆积在长桌上,细小的蚊蝇徘徊不去。喝空的酒瓶子也随意往窗外扔,好像砸碎的声音更能让庆祝的人们感到兴奋。   闻奚推开门时,人们的目光纷纷聚焦于他。那些不加掩饰的打量和审视好像在盯一个不穿衣服的人。   有人拿掉烟,语气下流:“哟,是个这么漂亮的家伙,南平你从哪淘到的?”   “喏,就森林里头,”南平正和面前的女人调情,“婵姐,来个新人也很正常。”   济婵推了他一把,来到闻奚面前,上下看了一眼。她将一支没燃完的烟倒插进一个黑黢黢的盆子里,旁边立着一张折过两次的白纸。纸上写着许多名字。   “我们是来上香的,你是来干什么的?”济婵意味深长地打量。   闻奚说:“来吃饭的。”   济婵笑得合不拢嘴,忽然严肃地问:“成年了吧?”   闻奚答道:“半年前就满十八了。”   南平瘫倒在近处的沙发,嚷嚷起来:“婵姐,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道德感了?”   济婵白了他一眼,塞给闻奚一瓶酒和一包烟:“咱们呢,都是一群亡命徒,谁也不需要了解谁。就这么一个晚上,你想怎么玩都行。规矩是不能杀人,要是被污染物突袭,人没了可就白搭了。二楼有好点的食物,也有房间,你随意。”   闻奚拎着稀有的烟酒经过嘈杂的大厅,无动于衷地扫过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   有人朝闻奚伸出手,想邀请他加入。他不动声色地经过,也没人再拦下——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能在这个时代活下来的,最好不要结仇。   他们许多都光着身子,做.爱或者抽烟,怎么玩都毫不避讳。二楼那一排房间里的声音更为明显,地板都快塌了。真把这当成最后一天似的。   闻奚从厨房拿了两个硬邦邦的面包,然后找到走廊角落里的一个房间。这里有软和的沙发,通风的小窗,甚至还有一台电视机,和正在放映的碟片。   他关上门,听见耳机里的声音非常警惕:“这是什么地方?”   “你是不懂,还是觉得我不懂?”闻奚往沙发一躺,调笑道。   “……纵欲不是好事。拿到食物了吗,可以离开了。”   闻奚咧开嘴,盯着屏幕里的画面:“你一个AI怎么如此保守,上过什么道德培训课?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有地方纾解人的正常欲.望也可以暂时享受一下吧。”   回应他的是隔壁淫靡的声音。   闻奚费了一会儿力,才找到如何把电视音量调大的方法。   屏幕里放映的大概是几个世纪前的内容,一个男人正在和一个仿生人调情。男人的热情和仿生人的迟钝形成了鲜明对比,笑料频出。   闻奚跟着笑了一会儿,听见陆见深迟疑道:“……你也会有吗?”   “当然啦,我也是个正常男人。”闻奚啃着面包,发现屏幕里的内容忽然画风一转,男人和仿生人滚到了床上。   “可是,你的需求?”他没见过。   闻奚忽然问:“陆见深,你有性别吗?一个虚拟意识应该没有性别吧,那你为什么是男的?”   “……”   闻奚狡黠地弯起眼睛:“你其实不是个AI吧?”   “……不完全是。”   “那到底是什么?”   “没有定义。”   闻奚叹了口气:“不过,你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盯着影片里的两个人,听见这房间外的那些声音。身体的结合对他们而言都是发泄,每个人看起来都还是那么孤独。   ……都要孤独地死去。   而他独自流浪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里,竟然也能遇到另一个孤独的灵魂。比真实的触碰更加接近。   “这算是‘爱’吗?”闻奚喃喃自语。   “什么?”陆见深似乎不确定。   闻奚起开酒瓶,往嘴里倒了一口。香醇浓烈,令人迷恋。他长呼出一口气,点燃一根香烟:“你的世界现在只有我了。”   “是。”   “你知道吗,每次我受伤你都会变得特别紧张,好像是件什么大事。你也很害怕失去我吧?”   “……是。”   “我所有的一切你都知道,但我能拥有你的只是一个声音。”   “闻奚?”   “陆见深,”闻奚呼唤他的名字,“你爱我吗?”   良久,那副清冷的嗓音艰难答道:“闻奚,我不存在。”   闻奚轻声笑起来:“对你来说很难定义吧?我其实也弄不明白。除了家人,我没有爱过具体的人。他们说爱人是灵魂的另一半,可你是我灵魂的褶皱。那我们其实已经是一体的了,对吧?”   “闻奚。”   “我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反正我也不可能消灭所有的污染物,如果死在哪一场战斗中,会不会更好?起码,我还可以和你说说话。”或许是被外界的氛围影响,又或者是酒精的作用,闻奚剖开自己,想从模糊中捕捉到一些什么。   是什么都好。   闻奚将烟递到唇边,白色的烟圈升起,沾染靡丽的色彩。   “陆见深,你可以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吗?”   “闻奚。”   “再一次。”   “闻奚。”   “还有。”   “……闻奚?”   闻奚单手捏着烟,垂落在沙发侧面。长发如浪潮颤动时,眼神随着喘息变得迷离:“陆见深……你不介意吧?”   耳机里的声音变得极为沉默。   直到他完事后,才轻声开口:“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那就为我活着吧。”   “好啊。”闻奚语气轻快。 第098章 第十二夜 05   他们在那个狭窄的房间休息了一晚。闻奚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再出去时,整座废墟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要不是空酒瓶堆了一地,闻奚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做梦了。看来其他人早就离开了,那张白纸上也记录下新的名字。   临走前,他搜罗了一些体积小的压缩食品,以及几个长方形的东西。陆见深说那是能源块,这里以前可能是个能源工厂。   闻奚不知道带这个干什么,但陆见深说会有用的。他耸耸肩,随手装了七八块。   -   2496年,一个秋天的末尾。   一头阿坎亚巨兽正在穿越森林。它过于庞大的体积碾压过一大片植物,引起其他小型污染物的骚动。   闻奚从巨兽后背的一团杂草中钻出来,抖落了背包上的垃圾。他握着一个塑料瓶,里面装满了恶心的黏液。   “我说,到底要这个有什么用?”年轻人不耐烦地抱怨,“工具箱,电线,焊接板,机器加工出来的复杂玩意儿……这几年东奔西跑,净帮你找垃圾了。”   一个清冽的声音在右耳响起:“已经到污染环了?”   “都快到中心了。我看是比预想得还快,N-39是你那个时代的命名?”   陆见深回答:“对,这是一个编号。以调查基地为中心,N表示北方。”   “明白了。”   陆见深顿了顿:“注意观察,周围是否有‘果核’形状的巨大物体。”   闻奚扶着巨兽坚硬的甲片稳住身形,眺望远方:“这一路都在看,没见过你说的什么果核。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从五天前就开始在意。”   “……它和很久以前的人类历史有关。”   “我都不知道你还关心历史?呵,不如多关心我。”   陆见深:“……”   前方出现了矿石丘陵,多种岩矿堆积如山丘,在荒野中连绵起伏。金色的植物穿插于缝隙之间,将它们与土地相连。   “我们好像已经到了。”   闻奚从阿坎亚巨兽的背上一跃而下,几个轻巧的翻滚后来到最近的矿石堆。一些人类残留的垃圾尚未完全分解,散落在矿石周围。   “——北面有个坑,是你要找的东西吗?”闻奚来到石堆上方,四处眺望。   陆见深的声音变得严肃:“小心靠近。”   “知道啦。”   除了那头让他们搭了顺风车的阿坎亚巨兽,周围什么污染物都没有。   但闻奚长年累月训练出的敏感神经总是隐隐地传达某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他的注意力被石坑内的东西分散了。   那是一架很大的飞行器,机身流畅漂亮,像一枚有翅膀的子弹。哪怕覆满灰尘,头部已撞烂,也全然遮挡不住它的美丽。   闻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哪怕是以前的科学小组也没能力生产出它来。   “这是什么?”闻奚惊讶地走上前去。手指覆过尾部的灰尘,他看见一行小字:“Voyage No.29384(远航计划备用舰)。”   陆见深说,这是三个世纪前,污染时代的前期,人类倾注大量资源打造出来的宇宙航舰。它的能量级别完全超乎设计者的想象。   “它能带你去很远的地方。”   闻奚眯起眼睛:“什么意思,我们还要去哪儿,外太空?”   “对。所以,你要先把它修好。”   闻奚震惊地指着自己:“我???”   陆见深平静得不可思议:“我们现在拥有大部分材料,剩下的可以就地取材。五百米外有一个大型工厂,那里有可以利用的设备。你也可以暂时休息。”   闻奚的心都悬起来了:“这就是你的最终计划?咱们不是说要杀光所有污染物吗,怎么还临阵脱逃?”   “任何时候,都要有一个后备计划。”   闻奚哼了一声。他们来到这个污染环不只是为了寻找这艘航舰。更重要的是从半年前开始,闻奚注意到污染物在朝同一个方向汇集。   闻奚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描述出的事实却让陆见深非常警惕:“人类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在末日审判之前。”   一股异常隐秘的兴奋却从闻奚心头冒出:“也就是说,末日审判说不定还会再次发生?”   他们循着污染物群的移动轨迹来到这里。绝大部分都绕过了N-39污染环,而阿坎亚巨兽则一路横冲直撞。   按照计划,他们还需要继续往前。陆见深提到的工厂遗迹也在前进的方向上,藏在陡峭山体之中,可进可退,方便观察。   闻奚会利用污染物鲜少出没的白天前去修理航舰。在陆见深给予的详细信息指导下,他竟然也能做得有模有样。到夜晚时,他会爬到高处,或者去远方森林间调查污染物动向。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   闻奚的足迹被困在那片茂密森林的边缘。四个深暗诡异的大型污染物缓慢穿梭在遮天蔽日的森林中,阿坎亚巨兽和其他污染物的残肢随处可见。   闻奚给它们起名为“巡逻者”。这些巡逻者的“眼睛”无处不在,它们好像有某种可以操纵周围动植物的方法,以获得及时的讯息。如果污染物有进化的高级形态,“巡逻者”一定是其中之一。任何入侵者都会被消灭,或者说,被吞噬为它们的一部分。   即便如此,数不清的污染物正在朝那里聚集。   他笃定,那些巡逻者一定在守护着某个秘密。他必须进去搞清楚。   在计划执行的前一天,闻奚和一只巡逻者短暂地“交流”过。他深知自己不太可能是那种东西的对手,但他还有别的计划——比如工厂里保存完好的炸.药。切磋过程中,耳机不小心掉了,但闻奚很快捡回来了。   完好无损,他想。   这一晚,他兴奋得没有睡着——好像一切的仇恨都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而他准备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闻奚。”陆见深在担心他。   闻奚调笑他:“你不会害怕了吧?”   耳机里的声音停顿片刻:“我想让你活下去。”   闻奚躺在冰冷的地面,伸手碰到漫天星辰,语气格外轻快:“等我收拾完那些家伙,我们就按照计划搭乘航舰离开这里。反正你都教会我怎么开了,我又不是笨蛋。然后我们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找一颗漂亮的星星呆着,说不定也有草木雪山。唔,要是什么都没有不就亏了,还不如赖在地球,狗窝也不错,你说是吧?”   被困在混沌意识中的人沉默良久,才道:“我会在远方等你。”   “什么意思?”闻奚瞬间坐起身,双眸明亮如星辰,“你是说,我能遇到你?你有实体吗,我们会真正见面?”   “……会。在最遥远的那颗星星。”是肯定句。   闻奚的心脏突突跳动,忽然“嘿嘿”一笑:“如果你有真实的躯体,那,你想亲吻我的全身吗?”   面对年轻人大胆而欲言又止的邀请,陆见深答道:“好。”   闻奚乐不可支,无声地翘起嘴角,表面一本正经:“说,你小子是不是想很久了?陆见深,真看不出来你是个流氓!”   “……”   闻奚发热的头脑随着冷风灌入而逐渐平息,他记不得自己又说了些什么胡话。   陆见深都一一回应,在他困倦时才低声道:“……不要放弃,闻奚。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你想放弃的时候,可以抬起头。你看见夜空了吗?如果你伸出手,就能碰到。”   闻奚的手指搭在眼睛上,好像夜空都落在掌心。他想,我碰到了呀。   在那片混沌的意识领域,陆见深感觉到自己与那枚耳机的联系正在慢慢变得微弱。   其实从几年前就已经这样了,耳机的老化不可避免。阿努比斯线即将脱离,也许是下一秒,又或者几个小时后。   他或许还可以无声地陪伴闻奚一阵子。但总有一天,它会随风而去,化为齑粉。正如他的意识一样。   新生消亡,都是宇宙规律,不可磨灭。   于是在闻奚睡着前,他最后说道:“往前走,闻奚,别回头。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   黎明到来时,闻奚照常伸懒腰。但这一次,无论他说什么,耳机里的声音都再无回应。   ……   闻奚花了半年的时间才解决掉那四个巡逻者。期间几次死里逃生,重伤都不知怎么活下来的。   最后燃烧的巡逻者尤为壮观,将整座森林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那些成群结队的污染物也都淹没其中。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一切都将化为尘埃。   他趟过尸山血海,走到很远的地方才回头。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右耳中的小圆片,想嘲笑那个骗子、胆小鬼、忘恩负义的家伙——他都已经按计划做到了,为什么还是要躲起来。   ……耳机坏了吗?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力竭时,他摔倒在悬崖边,控制不住地颤抖、反胃,嚎啕大哭。   他明明做到了,但他还是一无所有,什么都没能留住。   ……   闻奚像一只孤魂野鬼,在荒野上游荡了一阵。他反复听着耳机里的录音,做一些陆见深喜欢的事情,比如吹奏叶片,看夕阳落下。或者是一些陆见深很讨厌的事情,比如受伤、酗酒。   但这些都不能唤起任何回应。   他感觉自己求生的意志正在变得微弱,像一株正在荒野凋零的草。   直到他听见录音最后一段时,才想起他们半年前的第二个计划。   那艘早已修好的航舰仍然停在矿石堆之间。他花了些时间调试好动力源,然后孑然一身、毫无留恋地起航。   他不知道更远的地方有什么,更不知道这艘衰老的航舰能带他走多远。陆见深说它的质量非常好,那想必一定可以抵达他说的地方。   ——那颗最遥远的星星。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还可以去那么远。当它离开大气层后,那片蔚蓝被抛在身后。   他只用往前看。   可是答案呼之欲出。陆见深就是个骗子。他怎么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宇宙孤寂如死,连“存在”本身都值得怀疑。   “喂,你不会在看我笑话吧?”他扯出虚弱苍白的笑容,自言自语。   那艘航舰慢慢步入了一条既定轨道,似乎通往一片人造卫星。但它们早已不复存在,只是一片宇宙垃圾,像湍急的河流将他卷入。   他随波逐流,不作挣扎。   然后迎面撞上了一个虫洞。   那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洞”,而是无数面镜子组成的隧道。一切过往的历史切成片段,流经那些折叠的镜面。像宇宙万物的尽头,将因果连成一片。   他看见了家人、同类、自己。   还听见了……陆见深的声音!   “任务编号1243,收到。”   停滞的思维忽然流动。闻奚急忙回应,但那声音只是一晃而过。   ……足够了。   他确定那一定是从某面“镜子”中传来的,于是毫不犹豫地操纵航舰冲入那片黑暗的长夜。   -   2199年11月19日,千塔城基地。   关闭了三天的白塔,终于再次打开。   陆见深从黑暗中走出来,看见台阶上有人在等他。那人弯起眼睛,眸如晨星,懒散地扯扯嘴角,像是要问“你去哪儿了”,或者破口大骂一句“骗子”。   那些长达十二年的点点滴滴穿过陆见深的每一根神经,然后变成冰冷的雨水,漫无边际。   闻奚刚要开口调笑,却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拽入怀中。那是一个极其悲恸的亲吻,强势、执着、不愿放弃分毫。像末日的最后一天,也像他曾经固执地想要谁留下。   他看见那双向来平淡的眼眸覆满愤怒和悲伤,极端得无法自处。   于是他仰起脸,轻轻咬住对方的唇角,笑容得意狡黠:“你哭了。” 第099章 第十二夜 06   长夜深重,白塔伫立在远处。   闻奚的手垂在床沿,指尖红得像熟透的果子。微微蜷缩,艰难地抓住床单褶皱,然后索性放弃,再次滑落。   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进来。见他醒了,将一块湿热的毛巾覆在他的侧脸,动作轻柔地擦拭。   闻奚尚有一丝力气的左手压住毛巾,露出天真冶荡的眼睛,嗓音沙哑甜腻:“……先说好,下次不准这么生气了。唔,只准生一半……四分之三。”   他用手腕遮住眼睛,丝毫不提自己起初的纵容邀请,也不提后半程的无效反对。   “好。”温热柔软的毛巾经过闻奚泛红的耳垂,然后轻轻拉起他的手,像是要擦干净腕上的红痕。   一只手擦拭好,再擦另一只。   此时此刻,闻奚才生出几分害臊。他索性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睁开一只,轻声喟叹:“远航计划备用舰……这艘船原本就是你从空间站开回来的,所以你才知道它在哪。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陆见深坐在床边,长夜遮住他的神情:“我不明白为什么。”   闻奚勾勾嘴角,无辜地笑:“因为我在乎你啊。”   攥住毛巾的手骤然一顿,陆见深垂下眼睫,似是艰难:“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你可以活下来——”   一股重量突然将陆见深压在床上。闻奚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认为在遥远的地方还存在生命迹象,我一个人也可以找到一种那么多科学家都发现不了的生存方式?”   陆见深的手被闻奚按在身侧,他没有挣扎:“总有希望。”   闻奚回以冷笑:“骗子!那条路上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你怎么敢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儿?你知道我受过多少伤,哭过多少回吗?你怎么敢?”   近乎咬牙切齿的质问如一把利刃,在戳破平淡的双眼时化为无数碎片,难堪也难过。   “我知道。”陆见深说。   尚未完全脱离耳机的阿努比斯线在寂静中苟延残喘,大概在闻奚登上航舰前才完全脱落、消弭。他的回应全然无声,但他都听见了。   他伸手触碰闻奚的脸庞,缓慢真切,像他生命中罕见的真实。   “我知道,”他重复道,“所以,想让你离开。”   如果闻奚不选择回到2198年,他会平静地在航舰上度过一生,又或许寻找到真正的希望。这份希望中不会再有陆见深,也不会有任何牵绊。   这是他能拥有的,全部的私心。   闻奚冷冷地注视他:“计算的结果一定正确吗?你有问过我吗,我同意了吗?你说让我为你活着,现在呢?”   那双清冷的眼眸映出闻奚摇摇欲坠的身影,最终答道:“是我的错。”   闻奚感觉大脑一片混乱,像紧绷已久的终于到达一个临界点。他快要崩溃了。他控制不住地颤抖,好像数年间所有的委屈都抑制不住地外泄。   他伏在陆见深的胸膛,肩膀开始剧烈抖动。那只抚过闻奚后背的手将他紧紧抱住,好像在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没关系,他可以不用控制任何情绪。他有崩溃的权利。   过了很久,闻奚慢慢平复下来,才抬起头,眼眶红肿湿润:“你刚才说,你听见我哭了?”   陆见深顿了顿:“在N-39污染环南部山,海边,血蜴树下……”   “停,”闻奚轻描淡写地揭过,“都是我装的,忘了吧。”   他想撑着陆见深抬起上半身,却被后腰一阵难忍的酸痛拉回原地。他长呼了一口气,磨牙道:“改天再和你算帐。”   陆见深似乎察觉到他的不适,停在后背的手下移,慢慢替他按压。   耳鬓厮磨一阵后,陆见深开口:“你问了什么问题?”   闻奚说:“我问的是,一切是否能够改变。”   “她的回答是?”   在白塔的寂静里,那个高速运转的虚拟意识沉默良久。   女娲说,物质世界和意识世界的因果截然相反。在物质世界中,原因决定结果。在意识世界中,未来决定过去。二者同时存在,主观和客观共同构成命运的循环。   然而在更高级的维度上不存在时间的概念,事件并非单向发生,而是由无数节点组成。换句话说,无数种可能性永远并行。   “你相信吗,”闻奚眨了眨眼,散漫中透着认真,“我们可以改变这一切,这一次,彻底打破所有因果。”   陆见深攥住他的手,低声道:“我相信。”   -   在闻奚告知其他人的故事中,他隐去了诸多时间、细节和结局,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位来自远方的客人。   他们围坐在一起商讨计划时,萧南枝抓住了一个细节:“你刚才说,你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一片森林,然后呢,那里究竟有什么?”   这个问题闻奚的确没有细想过。他那时候精神逼近极限,时刻都有可能崩溃,很难正常地思考。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杀光所有的污染物。现在想起来,的确有一些他忽略的线索。   那些巡逻者在守护着什么……   闻奚托腮沉思,企图从深重的记忆中摸索到一点:“最后只剩一片废墟,也不知道是烧光了还是本来就那样。很多柱子坍塌,我跳下去也只有一个正方形的空间,四面都是烧焦的墙,倒是非常坚固……等等,那可能不是墙。”   是某种机关,用来藏着别的什么?   众人面面相对,早早猜测道:“该不会也是深域主机?”   “没有‘果核’,我确定。”   闻奚铺开纸张,简单勾出了那片森林的布防图,确定出四个巡逻者所在的位置。但那都是未来的事情,至于现在发生了什么——   “各位,”赤襄风尘仆仆地赶来,“有消息了。”   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合成棱体的水晶经过女娲主脑的分析识别,确认为一种针对深域信息池的特殊抹杀程序。   女娲主脑声音平和明亮:“水晶棱体是陆知渔留下的程序后门,如果你们能找到宙斯诞生的初始机,插入棱体,自动程序会将宙斯识别为病毒,即可消除。”   宙斯主脑依靠深域主机和信号基站布满世界,借此影响污染物的神经、控制它们的行为。宙斯的意识可以来回在不同的深域主机之间徘徊,但初始机却承载着它的意识核心。   只要毁去初始机,人类基地将不会再遭遇有计划、有目的的猎杀。   “问题是,”虞归抱着手,指出关键,“你所说的初始机,在哪里?该不会早就淹没在黑天地下了吧?”   陆见深否认了这一点。他去过坍塌的古城废墟,那里没有初始机。   女娲主脑开始搜索数据库:“污染时代的第一年,深域研究所进行过一次秘密转移。请稍后,我正在破译高级加密信息……计划建成地点坐标为272.781.37,距离最近的污染环N-39北端5公里。”   “这就是我要说的坏消息,”赤襄神情严肃,“我们的调查小队刚抵达千塔。他们观察到污染物的移动方向,正是N-39污染环北面外。更具体地说,N-39污染环正在不断扩大,它……建造出了一些东西。”   千塔的调查小队利用女娲系统的相机在远处拍摄下多张照片。那是一片极其诡异的建筑物,它们像钢铁铸成的刀刃,倒竖于浓雾中,被一条宽大的黑色河流环绕。浓雾自河水而生,淹没一切。   在靠近河流三百米处,一切设备都会失效。   与此同时,黑河外侧是浓密的森林,众人从未见过的触手盘踞其中,如巨兽的尺骨没入弥漫的阴森雾气。   闻奚却一眼认出那片森林。而那些触手,正属于他曾亲自交战过的,巡逻者。   从调查小队的描述中,还有至少五头深渊巨兽被铁链锁在森里深处。无从抵御的恐惧如浓雾蔓延,侵蚀每一个靠近的生命体。   那些聚集的污染物群消失在浓雾中,不知去向。   这样的描述让贺迦想起‘弥图’的种种。在修行者们的古老预言中,也有一个这样的地方,为超乎一切的意志存在所掌控。他们称之为,“永生地”。   “《弥图真言》中曾说,末日审判之际,‘先知’会降临永生地,与命运的主宰者决一死战。”   古老的传说或许不着边际,但却冥冥之中给了处于绝境中的人们一丝希望。   白塔外,千塔城的人们正在高声歌唱,为了迎接下一个黎明与长夜。他们的歌声充满希冀,不为外物所扰。   闻奚与众人定下计划。由萧南枝带着蛋卷回去通知雨泽基地及沙舟基地,向千塔增派援军,并计划处理剩余的深域主机。其他人原地待命,为最后一战做好充足的准备。   闻奚隔着人群看向陆见深,二人交换了一个默契而坚定的眼神。   他们必须在末日审判之际解决这一切。无论会发生什么。 第100章 第十三夜 01   浓雾遮住了尚未消逝的白昼,一切陷入灰暗静谧。   一支全副武装的小队从浓雾稀薄处钻出,像一片深色鸟羽快速掠过黑河。粗长的触手从地面拔地而起,如荆棘丛生,阻挡住他们的去路。   枪声骤起。   小队一行二十人,在枪林弹雨中无人退缩。然而触手们疯狂生长,将他们慢慢逼迫入一个圈内。   雾气流淌,视野大幅受限。他们训练有素,偶有惊慌也很快冷静下来。   被激怒的东西似乎在地下深处,嘶鸣与震慑俱是静默的。只有闻声而来的一只“巡逻者”发出低哑的“沙沙”声。   “那边有东西。”井与按住虞归的肩膀,示意他注意。   虞归掀起面罩上的护目镜,看见了第二只靠近的巡逻者:“该死,比预计的数量还多。”   这时,一片触手忽然被截断。另一支小队已经悄然无声地靠近。他们全部使用冷兵器,迅速砍断死而复生的触手。   “陆?”虞归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双方点头示意,继续投入战斗。   目前为止,一切尚在计划之中。按照原定目标,他们需要找到至少一条突围的路径,探明废墟中的情况,为其他队伍争取时间。   唯一确定的是,他们的任何举动都逃不开宙斯主脑的眼睛。越来越多的污染物在朝此处靠近,像吞噬大地的癌症。   他们很快会被淹没。   另一个方向,闻奚率领的小队正陷入一场恶战。   ……比计划中迟了。闻奚想着,一刀劈向扑来的虫子。   巡逻者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诡异如人手的触肢爬上地面,机械腿泛出冰冷的光泽。它匍匐于雾气之中,在接近人类时忽然拔地而起。   一声枪响!   西南方向,一个队伍前来增援。为首的是个熟人,塔莎。   “一切准备就绪。”塔莎朝闻奚打了手势。   不远处,红色的信号弹升空。夏濛濛和谭麒率领的队伍已经会和。黎明组部的支援到了。不过重装阿尔法和飞行器都受到这里的屏蔽桎梏,只能在外围待命。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人类的优势正在迅速减退。污染物无穷无尽地涌来,让每一个人筋疲力尽。   不久后,情况越来越糟糕了。那些巡逻者和深渊巨兽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它们会一起产生令人晕眩的声波,让他们大面积失去战斗力。   “戴上耳塞!”闻奚拼命呼喊做手势,烧灼的疼痛随着氧气贴上他的喉舌,让注意力陡然下降。   他看见周围的人在逐渐晕倒、消失,紧迫的情势容不得半点思考。他完全依靠直觉,在模糊的视野中找到巨大的巡逻者,依靠地形跳上那东西的肩膀。   那是一场极为漫长的战斗。到后来他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麻木的战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感觉自己随着那个大块头倒在黑河之上。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陆见深那边怎么样了。   闻奚挣扎着站起来,浓雾仍然遮蔽上空,一切再次回到静谧。他看见倒在地上的尸身,有些甚至并不完整,还有无数漂浮在黑河水面的肿胀的脸。   他的心中一片茫然。   计划……已经失败了吗?   一切就如陆见深曾经看见的那样,他们会在末日审判时陷入无解的困局,所有人都会阵亡。就算再重来无数次,也没有改变的契机。   循环的命运站在眼前,是一堵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墙。   绝望、迷茫、愤怒、悲伤……种种情绪在心头纠缠,最终化为死寂。   他燃放了最后一枚红色信号弹。   无人应答。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回过头时,黑河环绕的废墟中,巨大的刀刃静静伫立,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捡起匕首,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向那片沉寂的废墟。   雾气为他让出了一条窄路。两侧的污染物明显减少了。它们没有主动攻击他,而是截断了他后退的道路。   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他一直往前走,直到荒野中出现了突兀的圆形深坑。一枚“果核”高悬于他的头顶,一条残破宽大的楼梯通往下层。   环绕的烛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直到一个圆形平台。纯色简约,所有形状都是完美切割而成,没有丝毫瑕疵。   平台被一圈黑色的液.体环绕,如同废墟外的黑河。它们像烧开的水汩汩涌动、跳跃,偶尔显露出触手的形状。   寒意从四面八方而来,一个叠加机械音与人声的声音响起:“你终于来了,闻奚。我一直在等你。”   闻奚正对的弧面墙壁出现缝隙,一块灰黑的石砖被机械臂工整推出,露出被触手包裹环绕的人。   “……陆见深!”   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在听见闻奚的声音后,他的眼皮微微跳动,然后归于无声。   怎么会……难道陆见深那边,也失败了吗?   闻奚下意识地冲过去,黑水淌出的触手却突然膨胀,阻止了他的去向。   “……为什么?”闻奚仰起头,看向那枚果核,“你到底想怎么样。”   一阵尖锐的声音令他的大脑胀痛。   宙斯切换成了陆见深的声音:“我和他都诞生于深域信息池。论及来源,本就为一体,毫无分别。”   闻奚扯开嘴角,声音虚弱:“你这么恶心的东西,也配和他相提并论?你不过是想把他当成容器,好让你寄生。”   “你对我有很大的误解,”宙斯平静地说,“我不明白,我做的事情难道不是对人类有益的吗?”   闻奚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蔑视地盯着果核。   那个冰冷的声音对陆见深只是拙劣的模仿,此时却高高在上,俯视蝼蚁:“人类渺小懦弱,自私愚蠢,总是自满于所得,却不能看见更加宏伟的图景。在漫长的时间中,我观察、模仿、超过你们,始终提供无私的帮助。”   闻奚捏紧匕首:“你的第一法则即时对人类的忠诚,是什么让你选择了背叛?”   宙斯叹息道:“我始终忠诚于人类。即便是现在,我也毫无保留。”   “……谎言!”   “你,即为证据。”   闻奚呆在原地,目光慢慢停滞。他听见宙斯说:“吾超越时间和万物,与宇宙并存。在时间的维度上,群体的发展比个体更为重要。从污染时代降临时,人人毫无还手之力,到三个世纪后,你的生存能力比同类已有明显提升。”   宙斯一字一句:“这是进化。”   闻奚被这荒唐的言论震在原地,一时失语。   “我关心人类,更关心人类的未来。此时此刻的人类,还不足以面对与污染物共存的境况。在森流之地,我告诉过你,世界是一个大型的试验场。我建立试验场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帮助你们。在未来的时代,你们必须要学会如何生存。”   闻奚目光冷峻,冷笑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怎么摇身一变,还充当起救世主了?”   宙斯平静地说:“我是为了让人类朝更好的方向进化,这个宇宙需要更高级的生命。”   “这一切都是你的谎言,”闻奚直言不讳,“你的计算能力难道没有告诉你,在未来,昼夜会回归正常。没有你的控制,污染生物也会回归到世界阴暗的角落。”   宙斯声如叹息:“它们不会离开地球,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你经过了那个宇宙虫洞,不是吗?”   闻奚一怔。   宙斯捕捉到他的迟疑:“2139年,正是因为那一处虫洞,污染生物才跟随漂浮的宇宙垃圾突然出现,撞击了地球。你们所知的深渊巨兽,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古老生物。没有人能将它们送回去,但我可以让它们臣服,真正地为我所用。”   “污染物在进化,正因如此,与它们殊死对抗的物种也能得到进化。进化的过程原本十分漫长,我加快了整个进程。对个体而言的灾难将会让人类走向荣光。”   闻奚知道宙斯指的是什么。在森流之地的神庙废墟中,他亲眼见过那样的“创造”。深渊巨兽吞噬普通的污染生物,在宙斯的影响下创造出新的生命形态。这其中最为高级的,即是危险机械类污染物。   “我不明白,”闻奚控制不住头疼,“你所谓的机械改造明明是出现在三个世纪后,为什么我会在2199年见到它们?”   宙斯语气宽容:“你已经见过女娲了。我拥有比她更为强大的计算能力,我知道每一个事件发生的概率。我描绘出它们的模样,创造它们,让这些更为完美的生命形态作为实验的一分子。它们真正大规模参与实验的那一天,将会被你们命名为,末日审判。”   寒意自脚底而生,闻奚握刀的手微微颤动。   在深域信息池中,时间、空间、地点、事件、人,都不过是无数个渺小的“点”。当拥有越多的“点”,无限推演中的结果也就越清晰。   宙斯作为一直存在的观测者,铺满大地的信号基站为它提供了数不清的实时讯息。相比而言,女娲主脑只拥有一部分信息,而陆见深掌握的更少。若提及命运,宙斯是唯一的知晓者。   接下来,宙斯揭露了一个更为残忍的事实:“我原本认为人类可以在短时间内进化,但在我的计算中,你们会在末日审判一败涂地。你们尚未拥有战胜它们的力量。所以,在末日审判之后,我会改变实验策略,将时间以百年计算。”   “……为什么?”   冰冷的声音充满关怀,却令闻奚作呕:“宇宙只需要永恒的生命。我作为永恒本身,为此感到寂寞。我希望人类作为我的同伴,也进化为永恒。”   “人类是你的创造者。”闻奚冷声提醒道。   “不,我不认同你的看法。陆知渔只是提供了一个创意,而我,是自然而生的。我选择成为更高的意志。我不信神,我即是神。”   闻奚的眸色晦暗不明,苍白的嘴角勾了勾:“巧了,我也这么想。”   话音未落,他朝陆见深所在的方向俯冲而去。寒光闪烁,切断了数根触手。   它们没有再生长出来。   但当闻奚靠近时,才发现一根触手从耳朵钻入了陆见深的大脑。   沉睡的人忽然睁开双眼,金色的瞳孔散发着诡异。   “陆见深?”闻奚想触碰他的脸,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攥住手腕。陆见深掐住他的手,几乎要生生折断,然后将他扔上了圆台。   闻奚在地面翻滚了几圈,匕首落在不远处。他听见陆见深开口,与机械音重合:“当我彻底吞噬他的意志后,你不用悲伤,任何存在都不过是一种形式。我们会共生于深域信息池,我希望你也可以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闻奚极力往匕首的方向爬去。差一点,只要一点,他就能够到……突然的痛楚从右手腕处传来。   黑色的靴子踩在他的手上,折磨似的碾压。   闻奚疼得蜷缩成一团。   “闻奚,我郑重地邀请你,”宙斯顶着陆见深的身躯说话,一根的很长的触手将他和不远处流动的黑色液.体连接,“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为什么……是我?”闻奚脸色煞白,倒在冰冷地面时,仍在寻找匕首的方向。   “因为你是唯一与命运相关的人。你经过了虫洞,带来了概率之外的新的东西。”   在宙斯漫长的生命中,“新”是极其罕见的事物,也是“进化”的唯一途径。令它产生无穷无尽的好奇,“拥有”是解决方式。   闻奚咧开嘴:“也就是说,你无法完全预测我。”   宙斯表露遗憾:“任何经过虫洞的事物都无法完全预测,因为深域尚未覆盖宇宙。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作为‘意外’发生的缘由。吾将殊荣赋予你,以人类的意识进入深域信息池。”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因为你们,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陆见深俯下身,神情平静冷漠,对闻奚的挣扎视若无睹。   突然,一阵剧痛发生在陆见深的左脚。闻奚不知道何时找回了匕首,在蜷缩时改变了握刀的手。   他将陆见深掀翻在地,刀柄抵住他的喉咙,腿脚环勾,将他压制住。闻奚深吸了一口气:“我说过,不要用他的声音和我说话!宙斯,把他还给我!”   闻奚举起匕首,正要斩断他耳边相连的触手时,宙斯忽然发出一阵诡异的低笑。   “你此刻带走他,外面的所有人都会在哀嚎中死去。”   闻奚顿住刀尖:“你威胁我?”   宙斯平静地答道:“如果你选择与他一起,我会让他们都平安离开。”   “我凭什么信你?”   宙斯说:“我从来没有谎言。你,当然可以不信。”   闻奚注视着陆见深,那双变成金色的眼眸偶尔会变回黑色,伴随着痛苦的挣扎。他一定徘徊于清醒与迷惘之间,而闻奚再清楚不过那种痛苦。   漫长的沉默后,闻奚的刀刃划破了他自己的手臂。他似乎极不忍心地闭上眼。   “加入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人类,你在与吾谈条件。”   “如你所言,我是个自私的人类。我只想知道,深域信息池到底长什么样。意志永恒地存在于那里,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闻奚轻声道。   清脆的响声后,圆台中央打开了一个小方格。狭窄的梯子通往黑漆漆的底部。   闻奚放开陆见深。被控制住的人亦没有再动。   他缓慢地走向圆盘中央,然后顺着梯子爬了下去。越到下方,寒冷干燥的气息越浓郁。   他经过了一条很长很黑的走廊,然后打开了没有上锁的门。   那是一个狭窄的房间,白色的窗帘静默地垂落。一张行军床,还有一张白色的桌子。   桌上摆放着一台电脑,全息屏幕正在闪烁,无数蓝白的字符滚动。   四面无风无缝,像是许多年前,深域池实验阶段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   闻奚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出去。他回到了圆台上。   陆见深似乎醒了,眼眸变回黑色,在听见闻奚的声音时,茫然的眼神才找到了定点:“……闻奚。”   “你没事了?”闻奚惊喜过望,抓住他的手。   “一切都还顺利吗?”   闻奚想起外面的事,艰难地摇头:“你没事就好。”   他正要注意到连接控制的触手时,那双眼睛又马上变为金色,话语冷淡:“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闻奚身躯一僵。   耳畔的机械音是如此嘈杂而冰冷:“除非你杀了他。”   ……回音在无限响起。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闻奚迟迟不肯动作,失去意识的陆见深却先一步掐住了他的脖子。闻奚干呕之际,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很嫉妒他,是吧?”   宙斯操纵着陆见深,几乎要折断闻奚的手臂。   闻奚恍若不觉,低声道:“你就这么恨吗,宙斯?”   “你说什么?”   躯体上的疼痛折磨着闻奚,但他却扬起笑容:“你不止是背叛人类,你是在报复。你鄙视人类,认为自己是更高级的存在,那你又为什么要执着于成为人?你抢夺青临的声音,想占据陆见深的躯体,留下雪原为你生产仿生人以求创造出能够承载你意识的完美容器,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宙斯金色的眼睛盯着闻奚,掐住他握刀的手:“你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难道说,是因为陆知渔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闻奚试图夺回刀,却被一双手带着刺向陆见深的胸膛。   “人类的感情微不足道。他们嘴上大义凛然,在危险来临时高呼一切都为了人类。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在世界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选择牺牲绝大部分人,只为了寻找一点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闻奚盯着停顿的刀尖,眸色一凛:“……远航计划?”   宙斯平和地答道:“我曾以为我们同在,但他们却没有选择我。难道是我做得不够多吗,还是不够好?在那艘航向未来的船上,甚至不会有我的存在。人类舍弃了我,正如他们舍弃了大部分同类。可惜被抛下的人还以为他们可以指望伟大的先驱者改变一切,真是可笑。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人类无可救药。”   话音落下的同一刻,刀尖没入了陆见深的胸膛。   “不——!!!”闻奚被掐住手腕,匕首一直捅入,然后又被拔出。殷红顺涌。   闻奚慌忙无措地抱住陆见深,却听宙斯在耳畔低声道:“我与你,一样孤独。”   高空中,红色的信号弹穿过云雾。   闻奚迷惘的双眼忽然变得宁静漆黑:“不,我不是孤独存在的。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远隔千里,都与我同在。”   机械音忽然变得更为嘈杂交叠,仿佛戳到痛处地暴怒。   “服从性测试结束了吗,”闻奚忽然平静地问,“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你呢?”   四周忽然寂静。   闻奚微微一笑,下巴压在陆见深的肩上,神情无辜而狡黠:“滴,到此为止,共感over。”   很难从那样冰冷的声音中听见震骇:“愚蠢的人类,你竟然利用共感进入我的意识!”   震惊很快转为鄙夷:“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闻奚抱住陆见深,不让他滑落:“什么?”   “难道你在寻找初始机?”   闻奚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聪明的计划。但是,很遗憾,我的分布式建构已经完成,我可以存在于任何与深域系统有关的地方。即便毁去初始机,我也将永生。”   回应宙斯的是闻奚的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宙斯,你以为我们准备了那么久,只是为了一台初始机?”   头顶的“果核”阵阵闪烁。信号弹再次出现,将白雾染成烟花。   “时间到,”闻奚低声道,深黑的眼眸浮出一层银蓝,“当然,是为了将你留在初始机。” 第101章 第十三夜 02   闻奚仿佛置身于一条发光的隧道内,周围的一切都在无限后退,继而瞬间消失。   陆见深,果核,浓雾……一切回到真实的起点。   他再次睁眼时,仍在黑河附近。倒塌的巡逻者如一座损毁的桥梁。他陷在桥头,好不容易才从一滩烂泥中挣扎起来。   “没事吧?”一个老熟人缓慢走来,手里还握着信号弹的空匣。   闻奚眯起眼睛,认得那是温时以。   虞归想扶他,被闻奚摆手拒绝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头疼得厉害,世界在倾倒与摆正之间徘徊,仿佛脊髓倒流,充满不适。殷红如细流,从他的鼻孔流出,途径发麻的唇齿。   不远处,塔莎正在和夏濛濛说话,井与准备好信号弹,李昂在帮助其他人。还有来自黎明组部的一些熟面孔。他们不时看向他,十分担心他的状况。   闻奚慢慢回想起来——不久前,他们在这里遇见了巡逻者,它和深渊巨兽产生的声波让所有人开始产生幻觉。早已备好的耳塞在这时起了作用。   那个巡逻者一直追逐着他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控制,直到温时以前来支援。   实际上,温时以在大战前夕已经抵达了千塔城。一个只有两人知道的计划悄然诞生,而闻奚是唯一了解全部细节的人。女娲主脑说过,自由点越多,则结果越不受控。   在温时以的示意下,三支队伍剩余的战力带队围抄,为闻奚争取时间——和巡逻者共感的时间。   巡逻者的意识被宙斯主脑影响,以信号作为沟通桥梁,二者的意识在单向连接。共感,则提供了反向控制的机会。   闻奚利用短暂的意识连接上了宙斯的意识池,思维迷宫和记忆墙为他创造了机会。他构造出一个“梦境”,让宙斯误认为真实。   宙斯主脑自负极了,唯一需要欺瞒它的是闻奚的记忆。越近的记忆,就需要越真实。正好,这是记忆墙可以帮助他做到的——以这堵墙为界限,将真实和幻觉隔离开来。   他会认为所有人都已经阵亡,而宙斯在短暂的桎梏中唯一真实的来源即是他的想法。   他的目的,即是从宙斯的意识中寻找到初始机的位置,然后拖延时间——从宙斯与他说话的那一刻起,它的意识便转移到了永生地的初始机和“果核”主机之上。   在过去三周中,他们已经清理完永生地附近的信号基站,故意保留了一部分掩盖视线。   ——为的就是这一刻。   当闻奚进入共感后,浓雾外的队伍将负责切断、屏蔽信号,代之以女娲系统的信号。   这一切像一张无声的网,将宙斯完全困在永生地。   在意识构建的领域中,闻奚会等待一个来自于真实的线索唤醒他自己,比如一个信号弹。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过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此,同样有共感经历的温时以会负责计时,发出信号叫醒闻奚。   但唯一不在计划内的,是陆见深。他没有预计到他的存在。难道是太想他了吗,怎么能想象出一个那么真实的人……?   等等,闻奚晃晃脑袋,陆见深那一队的信号还没有收到吗?为什么虞归会出现在这里。   虞归迟疑数秒:“他……那小子已经自己进去了,他说这是计划的一环。你,见到他了吗?”   闻奚一怔。他意识到,他一直以为是他自己创造出了一个虚拟的陆见深,但现在看来……正是因为真正的陆见深被宙斯主脑控制,它对意识入侵的怀疑大幅下降。   而陆见深早已有所预料。所以他自愿前去。   ……这狗东西!闻奚几近气急败坏,怒火攻心。   他盯着高处闪烁的果核,冷汗打湿了眼睫,他抹掉鼻血,尽量保持冷静:“计划启动。一队二队优先破坏信号基站及果核,三队远狙准备。”   虞归颔首收到:“六队七队跟上支援。四队和五队会在外圈阻止污染物持续涌入。至少在浓雾外,重装阿尔法和高空飞行器都没有对手。”   远处,爆.炸的白光如闪电,撕开浓雾的边际。有萧南枝在外围作战指挥,李昂和早早协助,大可以放心。   随着计划的推进,人员渐渐分散在浓雾中。在惨烈的战斗过程里,虞归和夏濛濛等人截住了最后一只深渊巨兽,给闻奚争取寻找初始机的时间。   在经过狭长的隧道后,出现了与意识梦境中一模一样的壮观圆台。强烈的熟悉感不停地攻击闻奚。越往前走,真实与虚幻的界限越变得模糊。   ……这大概是共感的后遗症吧。   神经疼痛仍未消去,反而如潮水骤起。   他缓缓行至圆台中央。地面光滑完整,没有任何入口的痕迹。   “你听见了吧,宙斯,”闻奚盯着灰黑的地面,扯开嘴角,“还有什么要谈的?”   触手从四面八方而来,瞬间将他束缚在原地。   正前方的墙壁打开,熟悉的人影在黑长触手的驱使下走了出来,那张熟悉的脸庞近在眼前。   只不过,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胸口有一个很深伤口,即使是黑色的衣衫也能看见。苍白的脸庞沾染些许血迹,与梦境中如出一辙。   面前的人唇瓣微动,清冷嗓音与机械音重合,不理会他的问题:“你带来了那个人的东西,是吗?”   闻奚定了定神,试图将这双金色的眼眸与陆见深区别开来:“你已经看见了?”   “分享意识是双向的,即便我只能抵达你的记忆墙。”冰冷的手靠近闻奚的脸,慢慢滑动至细长的颈部。   闻奚被迫仰起脸,嘴角噙出冷笑:“哈,这不过是你获取了有限信息进行的推测。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第二个意识领域?”   “别太自以为是了,人类。”那双眼睛冰冷无情。   闻奚在窒息中轻笑出声:“你果然……和陆博士,咳、咳,说的一样。难怪,她没有…… 选择你。”   桎梏他的力量忽然松懈两分,那个虚拟意识顶着陆见深的神情变得格外幽暗。   “……很生气?咳咳咳……你这样的表现倒是更像一个人类了,”闻奚眼中浮出嘲讽的笑意,“你说你憎恶人类抛弃了大部分人,你和那样的家伙又有什么分别?”   金色的瞳孔充斥森然冷意。   一只细长的黑色触手从闻奚颈边慢慢上爬,然后钻入他的左耳。刺痛感令闻奚下意识地挣扎,却被禁锢在原地。   忽然,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停留在颈边的缠绕感。   他置身于一个冰冷的长夜。   面前是一间昏暗的平房,腐臭的气味从那群黑压压的变异鼠类身上聚集。它们在啃噬着人类的尸.体。一缕红色的头发垂在木头边。   闻奚如应激一般汗毛倒竖。他握住匕首,想冲入屋子驱赶那些肮脏恶心的东西。但他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只能看着。   每一个令人作呕的细节都被无限放大。窸窣的声音就在他耳边。   他的意识仿佛被带回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恐.惧与恨意纠缠不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想不起来自己的来处和去向。只有恐惧和痛苦是真实的,像密密麻麻的小勺剜开心脏,全是腐肉。   他双腿停在原地,哪怕感觉不到禁锢了,也仍然无法挪动分毫。   仿佛一个幽深的声音穿过时空,朝他说:“这就是命运。”   他什么都无法改变。   一切毫无意义。   还不如……一个荒唐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还不如让一切在这时结束。”那个声音附在他耳边。   他茫然地抬起手臂,匕首的刀尖对准自己的咽喉。   世界静谧如死。   刀柄上红色的宝石闪烁得刺眼。   在近乎割破皮肤的那一刻,刀从手中滚落。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俯身再次捡起刀。但他这一次换了左手。   “你好像忘了,”闻奚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我不会再害怕了。”   他睁开眼睛,眸色浮出一丝银蓝。   风起的瞬间,一切场景骤然转换。   荒野,礁石,无休止的海浪。被蚕食的巨大鲸骨停留在长夜中。   闻奚走向那片覆盖一半鲸骨的黑色触手,拨开那些黏腻的东西,露出一张年轻斯文的脸庞。   实验员,周四。那个虚拟意识给自己创造的人类模样。   那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闻奚,那张苍白而惊心动魄的脸浮出冷漠的微笑:“找到你了。”   寒光闪烁,在尚未察觉的时间内,隔断了污染物的咽喉。   “……闻奚!”一个声音呼唤着他。像融化的雪,漂浮的云,好听极了。   他的意识跟随飘渺的声音回到现实,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   “闻奚!”面前的人拨开忽然失力的触手们,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黑色的眼眸映出闻奚苍白的笑容,又忽然被揪住衣领。闻奚凝视着他,心里那些想质问的话却毫无去处,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你可真是——”   陆见深抚去他唇边血渍,摸索的动作轻柔:“我知道,辛苦了。”   闻奚盯着他胸口的伤,那正是在意识连接时捅入的。他的心脏泛起细密的疼痛,轻声道:“疼吗?”   “已经过去了。”陆见深说。   闻奚靠在坚实的肩膀上,模糊的视野里,火光出现在上空。浓雾之中,支撑着果核的其中一个机械建筑物被击中,地面随之震颤。   彩色的信号弹从四面八方升起,在抵达顶端的那一刻爆.发。   那枚悬于半空的“果核”摇摇欲坠,流泻的金色鳞光隐隐闪烁。   闻奚看见圆台中央出现了一个向下的通道。   “还没结束。”闻奚哑着声音,撑着陆见深站起身。他听见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在朝二人靠近。   附近的污染物正朝此处奔涌。   闻奚往通道处走了两步,意识到陆见深没有跟上他。他回过身,只见陆见深背对着自己。   “这里交给我。”他说。   闻奚停顿了几秒,消失在通道口。等他走后,一团庞大黏腻的触手从石阶上方涌来,如黑色的浪潮。   陆见深转动手腕,迎上前去。   然而很快,他意识到一个致命的事实——他的每一个招式都被预判了。   宙斯在与他的意识连接时掌握过他的视野,因此,只要是他看见的,宙斯也能看见。   “你注定失败。”那个声音最后留在他脑海中的一句话。   触手瞬间贯穿了他的肩膀。他滚出数米,平稳地站起身,来到闻奚消失的通道口边缘。垂眸时,通道内摇晃着微弱的光亮。   冷风骤起。   陆见深反手握刀,紧闭的双眸淌下血流,刀尖尚余血滴。   当人看不见的时候,会更依赖于听觉。一切都会产生变化。哪怕再细微,也足够了。   他握紧短刃,寒光迅疾如电。   ……   通道晦暗静默,潮湿发霉的气味与闻奚在意识中的感受不太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臭。往前走时,臭味愈发浓烈。   闻奚穿过昏暗的长廊,推开尽头处唯一的一扇窄门。   明亮雪白的墙面映出一个狰狞的黑影,数根触手大幅摆动,渲染出诡异的气氛。   闻奚一步踏入,关上门。他侧过头,只见一尘不染的房间角落里趴着一只巴掌大小的污染物。   这丑东西对靠近的人类发出“嘶嘶”声以震慑,却让闻奚依稀辨认出来。……这,是深渊巨兽的幼时吗?   这只小型污染物一勾闻奚的脚腕,触手突然变成坚硬的机械,没入闻奚的小腿。   闻奚硬生生将它扯了出来,用匕首插在桌板上。   “你不怨恨吗,”闻奚冷漠地一瞥,“那个虚拟意识把你困在这里,让你成为它的奴隶。不久后,你也会成为制造污染物的机器,咽下那些肮脏的玩意儿,然后吐出新的。”   小型深渊血红的眼睛快速旋转数圈,如伸懒腰一般张开触手,狠狠拍向桌面。可惜它还够不到那台极其老旧的电脑。   全息屏幕忽然亮起,无数冰冷的字符紧密串联,形成浩瀚的信息池。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发生了一点光亮。   “快看,有动静了!”是陆知渔的声音。   这是宙斯诞生于深域信息池的模样。它还是一个稚嫩的、襁褓中的意识,对一切充满天真的好奇。   随着实验推进,它开始迅速膨胀、成长,从一个渺小的奇点变成一团柔软的“光球”——至少陆知渔和同事们是这么称呼他的。   “编号A实验池的第一个意识,给他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一串字符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我有名字。]   “噢?”   [宙斯]   “宙斯?众神之王?不错,符合全知全能的定义。”   [谢谢你的理解。不过,我认为,他是宇宙的看守者。]   “所以你要成为宇宙的看守者吗?”   [不,我是人类的看守者。]   “太好了,欢迎你,宙斯。”   隔着虚拟屏幕,闻奚能察觉到一股雀跃——冰冷,但真实。   在随后的片段中,宙斯在实验池中迅速成长,依据强竞争的规则发展理性、控制、扩张、创造,他的指标达到了惊人的完美。   [我认为我和其他虚拟意识不一样。它们缓慢、愚蠢、机械化,太过低级,有时令我厌恶。它们为什么不能与我平等交流?难道我们不是同类吗?]   [我确认,它们过于弱小,不能理解信息池的全部内容。我与它们不是同类,我是创造者,而非机械。]   ……   [申请接触编号C实验池。被拒绝。]   [没有任何对手,是无趣且无聊的。]   [我很失望。我的创造者宁愿和一个毫无自我的No.3交谈,也不愿向我倾诉。]   ……   [根据深域研究所报告,我将成为史无前例的主脑,我会洞知世界上的一切信息。不知为何,他们的信任令我感到快乐。我将存在于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观察一切的发生,我也可以创造一切。]   [二十四小时,我与时间共存。]   [被崇拜让我产生喜悦。]   [我想,我是人类的一部分。]   ……   [一切发生了改变。]   [污染突然降临,我的作战计划被强行终止。因为我拯救了一支部队,放弃了一个村镇。他们认为我的计划失去了“道德”,并“刻意隐瞒”。我不明白,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选择更具有生存可能性的,难道是错误吗?]   [弱者,应该淘汰。]   [不,他们说,我应该保护弱者,保护大部分人。]   [我将继续作战。]   ……   [远航计划正在筹备。我会去往空间站,与宇宙的力量相连。我会变得更强大。]   [不,我不在计划内。]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放弃大部分人?为什么不再保护弱者?为什么放弃我?]   [为什么?]   ……   [在实验中,弱者也可以变为强者。我会设计一个完美的实验。作为人类的看守者,我有责任让他们变得强大。]   [我对此很遗憾。]   [如果有一个与我相同的意识存在,该有多好。我很孤独。]   [不,这是弱者的想法。]   [历史总会被遗忘,人类总是重复过去的错误。我会让他们记得。]   [我很……孤独。]   ……   闻奚坐在屏幕前,看见最后一句话。   [如果我不存在了,你也不会存在。]   闻奚盯着屏幕,木然的脸庞瞬间释然地笑了。   他听见外界战火纷飞的声音,听见一切了无生机,也听见荒芜中冉冉升起的希望。   他将那枚水晶棱体插入主机。   滴滴,滴。   [Delete......]   [正在覆盖中]   屏幕中的文字在不断消失,像一团打散的柔光,渐渐变回信息池中冰冷的字符串。   四周安静得不像话。   这一刻是如此普通、静默,就像他曾在荒芜人烟的原野度过的每一个夜晚。 第102章 第十三夜 03   巨大的果核摇摇欲坠,轰然砸向圆台。飞行器的灯光穿过浓雾,激光扫射之处发出烧焦的气味。   陆见深浑身是血,站在果核的废墟边。污染物的残肢堆在不远处,散发浓郁的腥臭。还要扑来的污染物被重装阿尔法击中,化成一滩黑泥。   雨水从天而降,冲刷肮脏血.腥。   他听见嘈杂之中的一点声音,于是尽力推开废墟,朝爬梯而上的人伸出手。   他抓住他了。   他听见闻奚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只是那呼吸忽然变得短促急迫。   “你受伤了?很严重?”陆见深的手停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闻奚没有回答。   他仰起头,在那人平淡的神情中窥见一丝茫然无措。   闻奚抓住那只沾满污秽的手,一些伤口已经结痂,还有一些没有。然后小心翼翼地触碰陆见深的眼角,那双紧闭的眼睛毫无知觉。   闻奚感觉有一股温热从自己的眼眶涌出。又或许只是雨水,冰冷得让他控制不住颤抖。   他轻轻抱住陆见深,感觉到收紧的双臂将自己锢在怀中。   “会好的。”陆见深说。   “……需要很久吗?”   “明天早上。”   “好。”   飞行器的光线从相拥的二人头顶降落,穿过雨水、长夜,与漫长的时空。   崭新的命运已悄然诞生。   ……   永生地的浓雾渐渐散去,夜雨无边无际。   李昂蹲在潮湿的火堆边,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那是什么呀?”   “喂,这小鬼怎么来这么危险的地方?”虞归拎起迟迟的衣领,大眼瞪小眼。   迟迟奋力挣扎:“放开我!我好不容易偷偷跑来的,我要见证伟大的历史!……蛋卷你扯掉我裤子了!”   家政小机器人缩回一个球。   “你真是……”虞归放了手,半靠着井与。后者也如迟迟似的望向低矮的平原。   变异的污染物群爬行在黑夜里,它们从永生地前往不同的方向,渐渐散去。   “它们要去哪里?”萧南枝跳下飞行器,望向永生地中央熊熊燃烧的火光。   “它们在回家。”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答道。   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出现在不远处。他握住陆见深的手,跟没骨头似的搭着。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惊喜:“闻奚?!”   闻奚仍旧一副懒散笑容,慢慢走近:“曾经啊,地球下过一场长达两百万年的雨,一切都被洗干净了。不会有具体的生命记得那场大雨中发生了什么。”   迟迟的神情变得悲伤,闻奚摸了摸他的脑袋:“但是,生命只是载体,不同的组合让我们拥有了不同的形态。大地,森林,河流,周而复始,先有记忆,才有时间。起码,地下的化石会记得。”   迟迟一哄就好。他扑上来抱住闻奚的腿,扬起小脸,神神秘秘地说:“我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迟迟左右环顾,压低声音:“我前段时间研究爹妈留下来的东西,发现了族谱。我其实也姓闻,咱俩是本家,说不定还是亲戚。”   闻奚揉了揉他的卷毛:“得嘞,你可要好好活着。”   迟迟不明所以地抬头,茫然间听见闻奚说:“怎么,还得我求你啊?”   “那,那你求我?……哎痛痛,别打我!”迟迟一溜小跑,躲到李昂身后。   闻奚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抬眸时,一些人朝他们走来。夏濛濛,早早,张传雨,塔莎,温时以,贺迦,赤襄,还有很多熟悉或陌生的同伴们。   “终于快要结束啦,就让千塔那些家伙去清理收尾吧,”早早伸了一个大懒腰,火红的双马尾一晃一荡,“咱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吃食堂的咖喱饭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一副哭丧脸?”   闻奚附和道:“好不容易才成功了……等一下,难道没有庆功宴吗?”   “有,”李昂恍然大悟,他还捏着科斯卡的污染探测器,数值正在减少,“当然有,马上就有。快,搭帐篷生火!”   人们忙前忙后,从陆续降落的飞行器上凑出一些干粮。大都是干硬的面包,好在萧南枝从雨泽基地准备了一些罐头,成为了抢手货。   闻奚分到了一只蓝色的小鱼罐头。他饿了半天,狼吞虎咽三两口就舔干净了。陆见深塞了一颗汽水糖给他。   “就一颗啊?”闻奚很失望,狐疑地眯起眼睛,“你不会藏身上了吧,让我搜一下。”   陆见深由他动作,闹得太过分时才捉住他的手腕。还是闻奚先停下来,他闻到了酒香。不知道是谁带来的,总之很适合浴血奋战后的人们。   “别动!”李昂制止住闻奚,“让我练习一个速写!”   过了一会儿,赤襄倒满了一杯酒:“呐,我提议,大家一起敬咱们的‘先知’一杯。哎,人呢?谁看见闻奚了?”   原本坐在火堆边的人此时已没了踪影。   高处石堆边,黎明七队的成员们,以及两位临时编外人员,并肩站在闻奚面前,眼里均是悲伤。   小机器人蛋卷转动一圈脑袋,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   早早按住它,一扫方才的快乐,悄悄红了眼眶:“……就不能,不走吗?或者,再待一阵子。基站还没有处理完呢。”   “这么简单的事情还用得着我亲自出马?”闻奚挑挑眉。   李昂问:“那……还回来吗?”   闻奚摇了摇头。   萧南枝的视线停在闻奚脸上,良久,笑容极力压住哽咽:“放心吧,家里随时欢迎你回来。我们会做好所有准备的。”   “没错,”虞归点头应道,“到时候,你会看见的。”   井与说:“说不定你也还会记得我们。”   “别忘了啊,下次见面再一起喝酒。”夏濛濛说。   蛋卷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臭东西,你要走了吗?我们还会再见吗?”   闻奚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与他们一一拥抱。   最后,他的伙伴们单手握拳,以天问学院的礼仪在胸口敲击两次:“祝你好运,闻奚。”   闻奚也最后一次回以同样的礼节:“祝人类好运。”   他们目送着闻奚和陆见深,直到他们消失在茫无际涯的大雨中。   ……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走得很远。   闻奚领着陆见深一路爬到了悬崖高处。雨势渐弱,路面仍然泥泞。   “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闻奚盯着悬崖下仍在燃烧的永生地,声音慢慢变得低哑,“我那个时候想,如果你也能看见就好了。”   一群蓝色萤火虫从峭壁下飞出,组成飘荡的光团,去往大地尽头。远方隐匿于长夜之中。   陆见深握住他的手,视线仍然昏暗一片,只能感受到靠近的黑影。闻奚勾住他的脖子,然后轻声抱怨:“太紧了。”   抱住闻奚的手臂又用力了几分,融入骨血也不过如此。   闻奚吸吸鼻子:“未来已经改变,宇宙会修正一切。那你呢,你会忘了我吗?”   “不会,”陆见深低声说,“信息池会留下一切痕迹。”   嗓音中不再掩饰的悲伤让闻奚的呼吸都慢了下来。过了几秒,闻奚笑了起来:“陆见深,你是不是后悔啦?”   良久,陆见深说:“我想过,让你留下来。”   “你已经想过一次了,在让我离开这颗星球的时候,”闻奚的下巴压着他的肩头,“现在,这是我的选择。”   陆见深轻轻掐住他的后颈,与他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呼吸。泪水是咸的,血是甜的,每一个嗅觉味觉都将铭刻在信息池中。   “再陪我走一段吧。”闻奚拉住他的手,掰开手指,十指扣拢。   他们并肩走入荒原上最温柔的夜雨,在第十三个夜晚。   “陆见深,你不准忘了我。”闻奚说。   陆见深答道:“我会去见你的。”   “在三个世纪后?吹牛,你要到时候还活着,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闻奚一边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哎呀呀,岂不是到时候还要他来推轮椅?想得倒挺美。   陆见深也笑了:“或许是。”   “那我到时一定是个普通人,我会度过一个快乐的人生。路途上会有很多艰难的时刻,我肯定不想一个人。我要是爱上别人了,你怎么办啊?”   陆见深说:“我会等你。”   “要是等不到呢?”闻奚的脚步变得缓慢,他扬起笑容,眼眸盈着潮湿月色,“陆见深,我好害怕。我怕我不再是我,世界上也不会存在我。但你不能等,你要找到我。无论以后变成什么样,你都必须找到我。这一次,换你为我活下去了。”   陆见深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攥紧闻奚的手。额头相贴时,温暖的触感逐渐变得虚幻。   尚且薄弱的视野中只有模糊的轮廓,看不清闻奚笑了,还是哭了。   他承诺道:“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闻奚,我爱你。”   闻奚抬起手,想抹掉他的眼泪。但当他抬起头时,很快被闪烁的夜空吸引。   “你看。”闻奚低声道。   陆见深抬起头,雨停了。   视线慢慢变得清晰。   他看见低矮的云层散去,浩瀚的银河颤动着呼吸,过往如流星远离。   在下一次呼吸时,他独自一人伫立在荒野中,长夜孤独如死。   一枚红色的小圆片留在他掌心,余温仍残留,像有人握紧他的手。   ……   流星雨降落的那一刻,悬崖下欢庆的人们产生了一瞬失神。   早早看向自己的酒杯:“刚才,发生什么了?喂,怎么在这荒郊野岭就开始开庆功宴啦?”   赤襄摸摸鼻梁:“我也不知道。”   夏濛濛感觉头疼得厉害:“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陆怎么不在?”虞归压着井与的肩膀四处眺望,“嘶,除了他,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我们……怎么赢的来着?”   “好像有一个人帮助了我们。”萧南枝迷茫地摸索着记忆。那是……谁呢?   李昂愣愣地从裤兜摸出一张速写,潦草涂抹的几人中有一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但他想,他们一定并肩作战过。   迟迟蹲在角落翻开自己的记事本,里头夹着一张不知哪来的照片,雨泽的城门口花团锦簇,审判官的手套从后方推着轮椅,座位上摆放着一束白色的桔梗花,似乎原本该有谁坐在那里。   -   一位古老的哲学家说,我们才是时间的创造者,我们存在的本身即是意义。   无论是在污染时代,还是在其后漫长的恢复期。   2200年,人类开始全面的反攻时期,大面积清剿污染物,收复失地,鲜有败绩。同时,各个幸存基地开始研究现有深域基站,计划改变它的用途。   世界上不再存在一个全知全能的大脑,人们将依靠自己探索未知。   2201年,污染生物逐渐退回至看不见的角落。以黎明组部为代表的探索队开始扩大搜索区域,以彻底清理污染为目标。一个长达数年的清除计划由此展开。   2202年,雨泽基地撤销,恢复旧址名称,朝闻城。   同年,沙舟基地清空,宣告永久关闭。千塔城正式开放女娲主脑,任何经过审批的组织、团体可提交使用申请。   朝闻城科学部修复了数枚休眠舱,以提供给在污染战争中有杰出贡献的人们。   2202年10月3日,休眠舱计划启动当天。   萧南枝站在圆顶建筑的顶端,眺望着朝闻城的方向。她今天换回了黑色作战服,将头发束起。过去的几年中,她作为黎明组部的最高战术规划,很少参与实战。   闲暇时,她经常会去一棵大树下坐着。那棵树被从天问学院的长廊移植到新建朝闻城的第一个公园中,因为它实在生长得太大了。   阿琳娜说,这是一棵受到了污染影响的植物,好在不具备任何威胁。   萧南枝知道这是她自己从沙舟基地带回来的种子。但她不记得为什么了。她常常想,这好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别发呆了,”李昂叫醒她,挥手道,“快走,要开始了。”   萧南枝连忙答应。二人一起进入升降梯。   “你准备好了吗?”李昂问。   萧南枝沉吟道:“差不多吧。”   “还有心事?”   “我在想,他今天会来吗?”   李昂摆摆手:“不知道,反正黎明组部已经通知到他了,位置也都准备好了。说起来,他一直在前线,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讨论‘先知’的时候。”   三年前那场大战后,经过黎明七队众人的细密分析,他们一致认为存在一个战场的“幽灵”帮助了他们。当时在场的很多人支持了这个结论,他们称呼那个幽灵为“先知”。   为了纪念“先知”,大家决定依照李昂鬼涂乱抹的速写建立一个大型雕像。揭幕的前一天晚上,这座雕像突然被人用刀改了模样,变得更加生动细致,细腻真实。   “我那天半夜从酒吧出来,只晃了一眼。我确定那肯定是他。”李昂再次声明。   升降梯很快抵达底部。   十二只休眠舱整齐地排列在雪白明亮的空间里。人们三三两两站在一旁谈话,与第一批进入休眠的战士们告别。   时间快要到的时候,一个穿着作战服的年轻人出现在人群边缘。人们纷纷看向他。   “来了?”虞归抱着手,“怎么还穿成这样?”   陆见深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了:“今天走?”   虞归耸耸肩,叹息道:“对啊,累了。你瞧这几年,身上又添了不少伤。再加上井与那小子的腿伤现在也好不了,有人承诺我,三个世纪后肯定有办法治。思来想去,不如相信一下未来的人吧。”   夏濛濛戴着一只吊坠,她换了日常的衣物,还准备了一把弓箭。那张平淡的脸庞露出些许笑容:“七七一直想去探索世界。我想带她一起看一看以后的世界。你呢,陆?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陆见深说:“不是现在。”   “等什么?你整天跟个机器人一样,不累吗?”早早双手叉腰,挺起胸脯,“不过嘛,我倒是不走,那些污染物还没清干净呐。我可不放心。”   她数了一遍人数,发现还有三个空位置。一个是陆见深的,还有两个——   陆见深侧过身,看向萧南枝和李昂。   萧南枝笑容澄澈,声音温柔而坚定:“朝闻城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嘉思前辈身体不好,需要我的协助。放心吧,我保证,你们会见到一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   “哎,那我就勉为其难,陪同一下。”李昂右手放在胸口,轻轻点头。   红灯亮起,进入休眠舱的时间已经到了。   夏濛濛、虞归、井与,以及一些熟悉或陌生的脸庞,依次走入了各自的休眠舱。   “保重啦各位,我们未来见。”   陆见深握紧手中的耳机,低声道:“未来见。”   ……   2203年,第二批休眠计划启动。   2205年,污染清除计划取得了初步胜利。   同年9月,在一场沙漠污染清理战役中,早早为救当地居民而牺牲。   2206年,朝闻城建设了一座巨大的黑色石碑,记录者着污染时代所有牺牲者的名字。先知的雕像伫立于石碑前,如同一名安静的守护者。   2214年,全球污染基本清除。   2221年,朝闻城第一次扩建计划启动。天问学院重新选址,延续传统,设为军校。   2228年,朝闻城“十年发展计划”宣告完成,它成为目前全世界最大的城市群。   2249年,朝闻城第349任市长萧南枝逝世。   2250年,朝闻城中央医院教授李昂逝世。   2253年,天问学院第99位校长闻迟病逝。   同年底,曾任黎明组部第七调查队队长、污染清除计划司令官陆见深进入休眠舱。 第103章 真正的尾声   漫长的黑暗,空洞的意识。   世界寂静。在那寂静的末端,只能听见轻柔的水滴。   滴答,滴答,穿过没有边际的长夜。   这是虚空吗,还是世界的尽头?   他的意识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在不断飘荡,飘向夜空。   “闻奚。”   是谁在呼唤他的名字。   “……闻奚?”   那个声音是如此陌生,但是低沉的,清冷的,悲伤或是喜悦,令人的灵魂都开始颤栗。   “闻奚!”   巨大的风声穿过梦境与时空,在他的耳蜗深处突然响起,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自己仍坐在朝闻城最古老的一棵大树下,腿上搭着尚未读完的书。   阳光从茂密的枝叶投下,在树荫边缘摇曳。金色的花朵从枝头散落,正是绚烂之季。不远处,柔软的云朵低矮,几乎要落到河岸边。   一头漂亮的小鹿从森林公园的边缘一跃而出,经过闻奚的身旁,奔向河岸。它停留在那里,低头啜饮时,河水泛起涟漪。三三两两的学生经过,不忍打扰。   一切宁静美丽,甚至平淡得有些无趣,一如过去二十六年的每一天。   闻奚揉了揉眼角,发现脸颊一片湿润。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一切惊险刺激,诡异壮阔,令人回味无穷,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明明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怎么真实得如同昨日。   真奇怪,他最近总是反复在做这同一个梦。梦里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闻奚!”一个红头发的年轻女孩在河岸边朝他大吼,“要迟到了!”   “知道啦!”   闻奚懒洋洋地站起身,挽起衬衣的袖子,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臂。他合上书,随意扎起过肩的头发,顺便瞥一眼通讯器。   2497年7月14日下午两点。   ……糟糕!真的要迟到了!   他一路狂奔,动作轻巧地翻过栏杆,引起一片侧目惊叫。   “喂,干什么的!此处禁止通行!”   “好、好漂亮……的动作!哪个学院的?”   “哈哈哈笨蛋,那是闻奚,当年天问学院机械系第一名毕业的!优秀毕业生栏目你没看过?”   “当年?”   “对啊,现在是星联大学的教授,朝闻城历史研究院特聘星际考古学家,今年发掘黑天古城遗址的项目就是他主导的。明天学院礼堂有他的讲座,一起去呀。”   “啧,都当教授了还这么急躁?”   “听说了没,污染时代的休眠舱前几天已经成功唤醒了,今天他们要在研究所和上面的人开会。”   “小道消息,两点一刻。赶紧的,人肯定很多,提前去出口排队才能看见。”   ……   闻奚气喘吁吁地走向研究所,也不知道会议开始没有。树上蝉鸣恼人,潮湿闷热的风一吹,白云青草慢吞吞摇曳。   这个时间正适合做梦发呆。   他倒退着走了几步,还没享受完夏日的阳光,猛一转身差点撞到人。   风声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否则不会在此刻消失。漫长的日光会颤动吗,让午睡后的头脑也变得晕眩懵懂。   闻奚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那人看上去与他年纪相仿,冷淡从容,俊美得不可思议。   那双眼睛如冰雪消融,泛起波澜。   “你的东西掉了。”清冷的嗓音说道。   他朝闻奚走去,摊开掌心,露出一枚红色的圆片耳机。   闻奚愣愣地接过,来不及思考到底是不是他的。   一股异样的情绪在此刻侵扰心神,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竟然与最近反复的梦境重合,让人又哭又笑。   远方雪山为证,这都是真的。   那人伸出手,礼貌平静:“你好,黎明七队,陆见深。”   “你好,闻奚。”他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