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重生]   作者:西瓜炒肉   文案:   我叫安无雪。   我是修真界第一大宗落月峰的首徒,出生便带着仙道金身,玲珑玉骨,所有人都说我受馈于天,惊才绝艳,是两界四海的福泽。   我的师弟谢折风是落月峰不世出的剑道天才,我喜欢他。   于是我尽我毕生之力,挽大厦之将倾,出生入死,呕心沥血平定乱世,倾尽全力助师弟稳坐仙尊之位。   可师弟无情道修至圆满那天,我听着修真界的人细数我的罪状,说我杀孽过重,罪该万死。   挚友拔剑对着我,和我说:“安无雪,我与你自此恩断义绝,你死我活。”   同门冷眼旁观,同我说:“安无雪,你往后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我一生筹谋,最终落得声名狼藉,众叛亲离,金身玉骨尽碎,生机尽断。   陨落前的最后一刻,师弟低头淡淡地看着我,说:“师兄这是——罪、有、应、得。”   如他们所愿,我死了。   死在落月峰山门前,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我没想到我还能在千年后再度睁眼。   我重生成了进献给仙尊谢折风的替身炉鼎,一个和我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废柴。   我以为我会看到他们庆贺我的死有余辜,我会看到他们会活得恣意潇洒,会看到他们忘了我这个罪人。   可他们令我十分费解。   决裂的挚友奔走于各大秘境寻找与我有关的线索,落月峰千年未变,像是在等我回来,早已无情道圆满的师弟疯了一般寻遍四海,只为寻我一缕残魂。   我看不懂他们。   我也不想看懂。   我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安无雪,我只是个平庸度日的废柴。   -   师弟看着我,眸光温润,神情缅怀。   我顶着那张和我前世如出一辙的脸问他:“……你透过我,在看谁?”   “你明知故问。”   我轻笑一声,走上前,在他耳侧轻声道:“可仙尊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不是他。   他死了,死在一千年前。   *全员火葬场,攻是he结局,其他配角都是火葬场be   *其余排雷可能涉及剧透,因此不列在文案,不介意剧透且想看排雷的宝宝可以点进【评论区-加精】模块,加精评论就是完整排雷。排雷本就没办法排清楚每个人的雷点,请勿要求作者排私人雷点   *各花入各眼,每个人的喜好不同,不喜欢可以直接点叉,彼此尊重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重生 追爱火葬场   主角:安无雪,谢折风 ┃ 配角:裴千,曲忌之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不是他。他死了,死在一千年前   立意:坚守本心,方得始终   VIP强推:   安无雪上一世为两界四海呕心沥血,倾尽一切,最终换来众叛亲离、万宗围杀,就连他最信任的师弟谢折风,也说他罪有应得。他本以为自己就此陨落,可再次苏醒,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废柴,只想平凡度日,而当年与他分道扬镳的同门与好友们却到处寻找当年真相,谢折风也疯了一般寻找他的踪迹……   本文讲述的是安无雪和谢折风破镜重圆直面过往的故事,文笔细腻,文风温柔,故事酸涩,结局温暖。作者通过跌宕起伏的笔法写出了主角两人在千年的沧海桑田中各自成长重新了解彼此、历经千帆后仍爱苍生的故事,感动中伴随着酸甜苦辣,值得一读 第1章   “宿雪!宿雪?你醒了吗?”   屋外有人高喊。   ……宿雪?   谁?   好耳熟的名字。   安无雪掀开寝被,缓缓坐了起来。   他做了一晚上的梦,醒来也神思恍惚,好半晌才意识到白昼已至。   侧窗未关,清晨冷风絮絮不止,没了寝被遮盖,凉意终于寻到机会钻进他的衣袖。   他忘了自己已经没了雄厚灵力御寒,没当回事,却被冻得抖了抖。   好冷。   他探出身,想去合上虚掩的侧窗,刚抬手,看见他的双手掌心格外细嫩。   他常年握剑,掌心剑茧从未消退。   这不是他从前的手。   “宿——雪——!!!”   外头的人还在喊。   来者不止一人。还有另一个沉稳一点的声音问道:“出山的时辰到了,宿公子醒了吗?”   “肯定没有!”喊的人说,“他在门口挂了魂铃,我敲魂铃试试看吧。”   魂铃是修士之间用神魂传音的法器,它没有声音,响声唯神魂可听。   安无雪还在盯着寻不着剑茧的掌心发呆,“叮叮当当”的声音直入他的神魂。   真吵。   他登时清醒了。   门外的人在喊他。   宿雪,这是他现在的身份。   他是身死离魂之人。   上辈子他金身玉骨尽碎,被修真界的各大高手围杀,无路可走。   垂死挣扎之际,安无雪只想再见谢折风一面。   那是他的师弟,也是他呕心沥血倾尽全力辅佐其登临仙尊位之人。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出身的宗门落月峰,正值师弟无情道修至圆满,登仙出关。   彼时落月峰顶端劫云散去,四方清气涌动,冰霜覆下,千风送雪而来。   他看见谢折风立于山门后的长阶之上。   他想恭贺师弟登仙出关。   想问师弟渡劫之时受伤了没有。   可他蹒跚至谢折风面前,撞上师弟波澜不惊无心无情的神情。   他的师弟踏着满地银霜,一步一步走下长阶,垂眸看着狼狈的他。   他把这些话都吞了下去。   他撑着剑想站起来。   可他的手在抖。他握不稳剑了。   “师弟,”最终,他只是说,“我好疼。”   可等来的不过一句冷语。   “师兄这是——罪、有、应、得。”   剑光应声落下。   他没死在围杀中,却死在他唯一的师弟的剑下。   意识消散前,他只来得及瞧见师弟毫不留恋地转身踏上长阶,背影藏在风雪后,渐行渐远。   他以为那就是他此生见到的最后一眼世间,此后他尸骨无存,神魂陨灭,和这世间再无牵扯。   可他没有。   他的意识似睡似醒,竟不断往复着生前死后的梦魇,不知飘到了哪里。   挚友拔剑相向、同门冷言冷语、师弟轻蔑垂眸……   所有人都想让他死。   安无雪就这样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少个冬夏,直至昨日醒来,修真界和人间界已经淌过千年。   最为荒唐的是——他居然还在落月峰。   他成了一个名为宿雪的人。   宿雪是云剑门从凡间里找来的炉鼎。   云剑门用灵药将宿雪堆到辟谷期,进献给了出寒仙尊谢折风。   而他这位无情入道的师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当真把宿雪留在了落月峰。   云剑门喜出望外,留下两个弟子照应宿雪——就是屋外喊他的两人。   脾气不好的叫云舟,沉稳的那个是云舟的师兄,叫云尧,都在小成期。   安无雪昨日恍惚许久,终于从千年沉梦中醒了过来,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和身份。   宿雪是谢折风的双修炉鼎。   谢折风……   偏偏是谢折风。   他这千年离索间,梦到最多的,就是谢折风于霜雪后拾阶而上的背影。   谢折风是他上辈子的执念。   可这执念在出寒剑光落下的那一刻,被谢折风斩了个干干净净。   他不想再见到谢折风了。   谢折风是如今的当世第一人,他自然不可能到谢折风跟前送死,不论如何,安无雪只愿先离开此地。   他昨夜编了个要去凡间采买的借口,让云舟云尧去借了一艘灵舟,等夜禁解除,落月山门可随意通行之时带他出去。   安无雪翻身下床,潦草地披上外袍,戴上昨夜准备好的隔绝神识的帷帽,快步走至门前,拉开房门。   云舟在外面已经喊他喊的不耐烦了,正抬脚打算破门而入。   门恰好打开,云舟一个没站稳,“哎哟”一声往前扑来。   安无雪立刻侧开身。   云舟没想到安无雪不接住他,手忙脚乱地唤出灵剑,稳住身形,怒道:“宿雪你——!!”   云尧在后头劝道:“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   安无雪上辈子大半生都在做落月弟子眼中临危不乱挽大厦之将倾的首座,陨落之后又昏昏沉沉地过了眨眼千年,许久没见到这样的少年意气。   他笑出声道:“下盘不稳,平日练剑,不能只练剑法,也该多练身法。”   说完他便走出门去。   灵舟停泊在前方,他不愿耽搁,率先踏上灵舟。   云舟在门前挠了挠头:“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他一顿,“不对,你怎么看得出来我不怎么练身法?”   安无雪头也没回:“猜的。”   云舟又想说什么,云尧却拉着他,随着安无雪上了灵舟。   两人一同以灵力催动灵舟之时,云舟打量了安无雪一眼:“诶?你戴着帷帽干什么?这两个月你天天待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不容易出趟门,怎么还遮脸啊?”   他出了山门就不打算回来了,戴帷帽自然是为了不惹人注意。   真话说不得,他随意搪塞了个理由:“日头大,怕晒。”   “怎么可能?这里又不是凡世间,哪有修士怕日头大的?”   “有,我。”   “……”   云舟憋红了脸,正想反击,云尧却拦住了他,道:“云舟师弟,落月峰是修真界第一大宗,规矩森严,灵舟是我们借的,到了时辰是一定要还回去的,我们别耽搁时间了。”   两人一同催动法诀,带着安无雪朝着落月峰山门而去。   安无雪坐在灵舟之中,算着时辰,只希望不要节外生枝。   正当他寻思灵舟应当快飞出落月山门之时,灵舟却突然停了下来,缓缓落地。   怎么回事?   不是快要出去了吗?   他眉头一皱,赶忙掀开帘子下了灵舟。   云舟诧道:“怎么这么多人?”   云尧转过头来刚想和他说点什么,一个穿着落月弟子服的弟子便凌空掠步至他们面前,说:“山门此时不通,玄方师叔在办事。”   玄方……?   安无雪往前望去,原来,山门前乌泱泱地堵着一群衣着样式十分相像的修士。   那群修士面前,几个落月年轻弟子簇拥着一个男子。   安无雪一愣——他认得那个人。   当年,他和谢折风的师尊南鹤仙尊陨落,落月峰高手折损大半,又位居洞天福地,灵宝众多,两界不少大宗虎视眈眈。   他持剑立于此地,挡着无数修士,手中长剑浸满鲜血,跟前是被他诛灭的修士尸体。修士被他以万道剑光粉碎魂魄,仅剩残魂钉于山门之上,嚎叫不止,以此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那些人说他戾气过重,必遭反噬,不得好死。   他不以为意。   来犯的修士仓惶退去,落月峰的小弟子们井然有序地上前收拾满地狼藉。   被他粉碎神魂的那个修士死状凄惨,尸体就躺在他脚下,小弟子们纷纷不敢上前,唯有一人神色坚决地行至他的面前,收拾了那修士尸体。   他转身正待离去,那小弟子却鼓起勇气喊住了他:“首座师兄!”   他回身,稍稍蹲下与小弟子平视,温声道:“何事?可是不曾见血,怕了?”   辟谷期的小弟子对他说:“首座师兄莫要听那些人胡说,我……我拜入山门之时就听说过师兄天道金身,玲珑玉骨,百载渡劫,封魔无数,战功赫赫,往后必然高坐云巅,怎么可能不得好死?”   安无雪用巾帕擦干小弟子手上的污血,这才站直了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子憧憬地抬头,迫不及待道:“玄方!还望首座师兄能记得我!”   安无雪记下了。   后来两界修士围杀他之时,什么修为的修士都有。他似是在人群中看到了玄方。   千年如湍水,他这个首座尸骨无存,当年的辟谷期小弟子,都已经当得起一声“师叔”了。   安无雪低笑一声。   当时那些人咒他不得好死,他没当回事,只觉得他毕生所珍所重三事——亲朋,宗门,师弟皆在,碎尸万段于他都不过眨眼一瞬。   可如今看来,那一句“不得好死”,才是一语成谶。   这时,他听到玄方和那群修士说:“仙尊即刻归来,诸位稍等片刻。”   什么?   安无雪猛然回神——谢折风要回来了?   安无雪盼着那群修士先行让开,可那群修士中领头的却领着弟子堵在那,焦急道:“我们已经在落月峰外等了好几天,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玄峰主,我等宗门里藏了魔器,不如还是派一位渡劫期高手速速前去相助吧……”   玄方平静道:“此事需仙尊亲自定夺,宗门规矩便是如此。”   领头的无话可说,可那群修士当中,有人不忿,小声道:“落月峰也不是多恪守规矩的地方啊,千年前不还出了个滥杀无辜的首座——”   “噤声!”领头的呵斥道。   落月峰历代首座皆是威名赫赫,最终声名狼藉的,只有安无雪一人。   玄方漠然地听着那人所言,对方中伤落月峰,他也无动于衷。可当那人提到“首座”二字时,他却突然偏了偏头,盯着那人看了一会,眸光幽深:“噤声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完。”   那人立时打了个冷颤,只觉自己怕是犯了大忌,反倒不敢说话了。   安无雪也是微讶——玄方突然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一片死寂中,玄方陡然执剑而起,剑气涌动,朝着刚才开口的那个修士横扫而去,猛地将人扫到了后方山壁之上!   那人落地便是一口鲜血。   其余众人脸色煞白。   玄方冷笑道:“说不完就别说了。”   安无雪叹了口气。   果然是因为他。   玄方如此愤慨,是觉得他给落月峰蒙羞了吧。   出言之人倒地不起,那人的同门赶忙上前把人扶起来,一群人乱作一团。   这些人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可是安无雪耽搁不起。   “欸!宿雪你干什么走过去?”   他回云舟道:“我去问问这位玄峰主,能否放行让我们先行出去。”   他刚往前走了一段,蓦地仓促刹住脚步。   与此同时。   混乱一片的修士当中,玄方身后,一个灰衣修士突然变了个模样,双眼赤红,身周泛起黑气。   灰衣修士迅速拔出灵剑,朝着玄方而去,下手格外狠厉!   落月弟子惊道:“是魔修!玄方师叔小心!”   ——这群人中居然藏有魔修!!   玄方却没动。   情急之中,安无雪还当自己修为不减。   他瞬时不动声色地结了个封魔驱浊的法印。   法印蓄势待发之际,他周身灵力流动却被晦涩经脉一阻。   他一滞。   他又忘了。   “安无雪”已经陨落在千年之前。   他早就不是落月峰首座了。   须臾之间。   他手中刚刚泛起的微弱法印顷刻间被激荡的灵力冲散。   低空飘下冰霜,雪片吻上众人的肩发。   灼灼烈日之下,不知何处卷来了凛冽冷风。   薄薄银霜自四方而来,倾盖而下。   山门两侧昂首的仙鹤石雕瞬间覆上一层寒冰。   这冰寒灵力……   安无雪心下一跳,赶忙收手回身,快步踏于山门后的高阶之上。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离得远些。   远天,一道剑光如开锋风雪,破空而来。   它比灰衣修士更快,在剑锋刺穿玄方胸膛之前,没入灰衣修士心口。   灰衣修士身形一僵,转瞬没了声息。   危机消弭于无形。   滚动的浊气湮灭在冰寒剑气之中。   灰衣修士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地轰然倒下。   安无雪只顾往回走。   可一道人影随着剑光一同落下,正巧落在他面前隐入群山的高台长阶之上。   对方垂眸看他。   像他神魂浮沉间见过许多次的梦魇。   那一瞬间,人影同记忆中交叠,他恍若置身于千年前的此地,那句“罪有应得”如阴雷轰鸣,环绕不去,交叠起伏。   落月峰那几个正待拔剑的弟子统统动作一顿,收剑回身,恭敬地垂下了头:“仙尊。” 第2章   来者站在烈日霜雪之中,眉心雪莲纹案的剑纹因灵力波动而隐隐浮现,星目凛然。   众人纷纷低头,噤若寒蝉。   安无雪神色微滞。   他还是没能错开谢折风归山。   他刚刚还在想着此生此世再无干系的人,此刻就这样高高在上地站在他面前。   他怔怔地立于下方。   他曾在魂魄千年离索间,浑浑噩噩想过,要是乍然碰见谢折风,他是会解释,还是会上前质问对方“为什么”?亦或是会想要怨恨报复?   直至醒来之后,他仍寻不着答案。   现在他知道了。   好像都不会。   他只想离谢折风远一些。   可惜事与愿违,谢折风徐徐走下台阶。   千年前,这人也是这样缓步朝狼狈的他走来。   过往与眼前交织,梦魇愈发清晰。   安无雪骤然回神,猛地低头,撇开眼去。   帷帽垂落下的薄纱晃动,模糊了他的眼前,他什么都没看清,却感觉到前方的人视线凝在他的身上。   男人沉声道:“落月峰不留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   这个词用在他的身上,真是新鲜。   云舟小跑着冲了上来,小心翼翼道:“仙尊,我们、我们是云剑门的人……两个月前,掌门派我们带着宿雪来落月峰,宿雪的画像呈给仙、仙尊之后,仙尊留下了我们。但是之后仙尊便出山了……”   这段话花光了小修士所有的胆气,说完他双脚一软,踉跄了一下。   身后的修士们头垂得更低了,玄方也躬身垂目,默然无声。   只有安无雪抬起头。   谢折风走至他的跟前,朝他伸手,冰霜灵力裹着轻风,吹进他的衣袖。   ——这人要干什么?   又要杀他?   他仿佛已经再度感受到了出寒剑光没入心口的刺骨,心间一阵颤栗,猛地后退一步。   薄纱晃动,他还未站稳,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帷帽边沿,轻轻一扯。   谢折风摘下了他的帷帽。   轻纱飘荡。   一旁,玄方目光一顿,眼神在他脸上游移片刻,似乎有些恍惚。   谢折风露出一闪而过的错愕之色。   耀目昼光和霜雪的白一同刺入安无雪双眸,他迅速眨了好几下眼睛,双眼涩感这才退去。   他复又望去,眼前之人却还是那一副无悲无喜的冷脸。   谢折风问他:“什么名字——宿雪?”   云舟立刻替他答道:“是,是宿雪。”   “……雪。”男人重重念了一下,“哪个雪?”   哪个雪?   还能是哪个?   安无雪险些笑出声来。   这回用不着云舟作答,他低声说:“雪后初晴的雪,风花雪月的雪……”   安无雪的雪。   谢折风一时无话。   安无雪指尖掐着掌心,痛觉扫净他纷乱又空茫的思绪,他这才说:“既然落月峰不留闲杂人等——”不如让他离去。   谢折风却打断了他的话,将帷帽扔给云舟,对云舟云尧说:“带他回去。”   安无雪:“我……”   一转眼,谢折风已经站在山门前另外那群修士面前。   当真是言出令行,不容置喙。   一如往昔。   云舟扯他:“既然仙尊说了……”   安无雪没动。   他知晓谢折风的行事作风,这人一会必然会把那群修士带走细查,他还有机会。   山门前,玄方又往安无雪这边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古怪。   谢折风语气淡然地问那群修士:“入魔之人是你们的同门?”   玄方收回目光,先那些人一步,替那些人禀告道:“他们前几日便来了,说是他们宗门混进魔器,宗门伤亡过半,找不出来,只好封山派人前来求救。”   谢折风眸光轻转,竟然没有说话。   领头的双手抖了抖,全然不似方才面对那些弟子时那样纠缠不休,恭敬道:“我等……我等修为不佳,不曾察觉求援之人中有人入魔,还望仙尊赎罪,施以援手……”   谢折风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这群修士,终于开口:“落月峰弟子驱浊封魔,本是分内之事,你等将入魔修士带至落月山门,无伤大雅。”   领头的轻抖衣袍大袖,长呼一口气。   “谢仙尊宽恕……”   安无雪在一旁听着,无声地笑了——高兴得太早。   果不其然,下一刻,谢折风的嗓音蓦地沉了下来:“可你连弟子入魔许久都未发觉,魔器在宗门中放了多久?是混进魔器,还是藏了魔器却隐而不报直至一发不可收拾?”   领头的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是宗内高手在一处秘境中发现一把长刀魔器,威力极大,我等一时起了贪念——”   嗓音戛然而止。   剑光瞬息而过,那领头的身体一僵,猛地栽倒下来。   竟是没了气息!   其余修士慌忙跪倒一片。   谢折风神色不变,也不解释,只是转过身去,对余下的人说:“闭山。你们随我来。”   安无雪神情一顿。   闭山?   怎么就闭山了?   他还期望着自己听错了,谢折风还有玄方等人尽皆消失在了眼前。   谢折风来去匆匆,前后不过一刻,山门前便重复平静,只余下谢折风方才动手时凝成的银霜还挂在仙鹤石雕之上。   护山大阵完全笼罩而下,将山门封锁,来了几人正在收拾尸身。   云舟左顾右盼了一会,这才小声嘀咕道:“……走了?呼……宿雪你刚刚直愣愣地站在仙尊面前,什么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仙尊要怪罪下来,吓死我了……”   云尧说:“既然山门封锁,我们也无要事,恐怕不会被放行了。”   “宿雪你怎么不说话?吓傻了?”   安无雪乍然收神。   掌心传来细密痛楚,他摊开掌心,只见上头指痕已破,丝血渗出。   他无奈道:“偏偏是现在……”   如若没有这魔器之事,他此刻已经离开落月峰,再也不必见到谢折风了。   他不死心地看了一眼山门外,只见灵气维持的护山大阵隐隐可见,山门前看守的弟子多了几倍有余。   魔修闹事,山门封锁,谢折风归山。   真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   “回去吧。”   木已成舟,要想再也不见谢折风已经不可能,急也急不来,不如再作筹谋。   -   灵舟原路返回。   安无雪坐在灵舟末尾,一直盯着云海下方熟悉的落月千万山峦,一路无言。   片刻,灵舟停摆在他暂住的地方,云尧说:“我去归还灵舟,你们先休息吧。”   云舟立刻道:“是他体弱要休息,我还要修炼呢。”   云尧无奈:“仙尊给宿公子安排的居所就在葬霜海旁。师弟,霜海是仙尊洞府,你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安无雪只是说:“今日还是多谢了。”   云尧颔首,驭使灵舟走了。   云舟呼出一口气:“总算回来了,刚才吓死我了。那些人都说了是来求救的,仙尊刚说完无伤大雅,下一刻就把那领头的杀了。那些弟子被带走,不会也要被一一问罪吧?”   “不会的,”安无雪敛眸,解释道:“因为力有不逮前来求助,确实无伤大雅,可领头的明知魔刀有问题还瞒着不报妄图私吞,最终兜不住了才来求援,这是助纣为虐,其罪当诛。普通弟子不知其行,无辜受累,只需交代事情始末即可。”   谢折风一向如此,杀伐果决,从不拖泥带水。   类似的话安无雪身为落月峰首座之时说了不知多少,他解释之时没有收敛语气,天然润上了几分萧肃之意。   云舟听得震了震,这才惶惶道:“……你怎么知道?”   他避而不答,转而问出方才思绪纷乱之时来不及理会的疑惑:“现在求见谢……求见仙尊这么容易吗?”   魔刀作乱一事,在千年前仙祸之时只能算小事一桩,根本呈不到他和谢折风面前。   “你这话说的,难道你还知道仙尊以前是什么样的?你不是从凡间来的吗?”   他面不改色:“唔……凡间也有话本和说书人,出寒剑尊的威名四海皆知。”   “哦。那你不知道也正常,凡间的话本肯定都是很多年前的了。仙尊这些年似乎在找秘境和魂魄有关的法器,但凡是和这些相关的,都能让仙尊多看一眼。”   原来如此。   谢折风在大海捞针地寻找着什么。   这其中蹊跷很多,谢折风的举动也和安无雪印象中不太一致。   但他不想思虑了。   他只在意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   他抬脚准备回屋。   刚一转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咻”的一声直接撞入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熟稔地抓起那扑过来的小东西的颈部,将它提溜了起来。   那是一只两侧生翼的小兽,通体毛发雪白,双目周围有些许乌黑,四足不长,面庞如虎兽,大小却只够被人完完全全抱在怀里,一点儿凶兽的模样都没有,乍一看仿佛凡人蓄养的温良家畜。   小兽被安无雪这样提起来,反倒四足放松地垂下,双翼收敛,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吐了吐舌头,像是想要亲昵地舔一舔安无雪的肩。   安无雪惊喜交加——是它?   小兽发出了叫声:“呜呜……”   云舟在旁边说:“咦,这不是瘴兽吗?”   瘴兽是修真界才有的灵兽,其通体雪白且两侧生翼,声若啜泣,多半出没在瘴气浓厚之地,平日鲜少得见。   云舟看着觉得新奇可爱,伸手想摸,小兽却撇开了头。   “喂,你怎么主动扑到宿雪身上,却不让我摸一摸?”   安无雪无奈一笑。   因为这是他上辈子的灵宠。   瘴兽天然和神魂有关,对魂魄的气味格外敏感,它刚才扑过来,多半是在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它居然还在落月峰。   落月峰没有因他之过迁怒它?   “困困!”有人追着小瘴兽御剑而来。   来人飞至安无雪和云舟身前,话语一顿。   安无雪也看清了来人。   他没松手,顺着困困脖颈安抚地摸了几下,这才不卑不亢道:“玄峰主。”   玄方似是没想到会在谢折风洞府旁见到安无雪,面露惊愕,没有开口。   他负手而立,盯着安无雪的脸,半晌,惊愕缓缓散去,他径直伸手把困困从安无雪怀中捞走。   困困委屈着:“呜呜……”   玄方改了称呼:“这位——宿公子?当真是好气运,霜海附近灵气浓郁,宗门不少渡劫大成高手都无缘此地,宿公子凭仙尊青睐,居然能鸠占鹊巢。”   他话锋锐利了起来:“但有的东西,不配动的,还是莫要乱动。困困是仙尊灵宠,宿公子染指之前,先掂掂自身斤两为好。”   这是吃了火精了?   他不就是抱了困困吗?字字夹枪带棒的,满是火气。   兴许是看不起宿雪这个炉鼎吧。   若是在千年前,安无雪必会收起温和之色,呵斥眼前的后辈弟子“不能以外在辨人”。   可那个曾经给小弟子轻拭掌心污血的首座已经死了,玄方于他而言,不过是刚才山门前见过一面的陌路人。   他轻笑一声,无谓玄方的脸色,伸手摸了摸被玄方抱在怀中的困困。   “玄峰主太凶,”他说,“吓着它了。”   困困得他安慰,这才收了委屈的呜咽声。   玄方一时气结:“你……”   云舟在一旁小声道:“玄峰主,是这只瘴兽自己冲进宿雪怀里的……”   安无雪本意不想提这个,免得落月峰的人起疑。   可云舟也是好心,说了便说了,左右这些人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行搜魂之举。   没想到玄方只是又看了他一眼,反倒对云舟所言没有任何疑虑,只是说:“罢了,这几日仙尊外出才让我暂时看顾困困,我还需将困困带去霜海还给仙尊……”   玄方抱着困困,唤动灵剑,转身要走,却又突然回过身来,大袖一挥,朝安无雪扔来一瓶外用的灵药。   “此物于我无用,留着也是留着,你拿去,省得说落月峰苛待你。”   安无雪本能接过,再度抬眸,玄方已经御剑离去了。   云舟困惑:“这什么?”   安无雪打开闻了闻。   “外伤用的灵药。”   是他刚刚安抚困困的时候,玄方瞧见了他掌心上自己掐出来的伤口吗?   “啊?你也没受伤啊,”云舟挠头,“高手都这么阴晴不定吗?这位玄峰主好生奇怪,刚才说话那么难听,临走又送你药……”   谁知道呢。   安无雪没有用那灵药,随手往旁边一放,继续往房间走。   云舟跟在他身边:“……不过,那个瘴兽居然是仙尊灵宠?还取了这么个……嗯……不像是仙尊会取的名字。”   安无雪挑眉看他:“这名字不好吗?”   “没有没有,只是没想到是仙尊养的嘛。”   安无雪默然。   这话他没法接。因为他也没想到。   等他离开之时,寻着机会,再想办法把困困一起带走吧。   -   是夜。   葬霜海附近比其他地方还要冷些,修士没有凡人那么畏寒,落月峰的人给安无雪他们准备的床榻只是聊胜于无。   安无雪冷得很,自己去外头拾掇了好些柴火来烧。   勉勉强强暖和一些后,他这才睡了下去。   这一觉一开始睡得并不安稳。   他又沉在那些上一辈子浮光掠影的破碎梦境之中,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   -   模糊的梦中,谢折风眉心的雪莲剑纹泛着微红,那人的双唇就在他耳边,呼吸间送出的温热气息洒在安无雪的耳侧,吹得安无雪有些痒。   他稍稍往后一躲,却立刻被谢折风抓住了手腕,躲闪不开。   “师弟!”他厉声呵斥。   那人在他耳侧低声唤他:“师兄……”   -   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记忆和混乱都被什么东西安抚了一样,他终于在重新醒来之后获得了第一次好眠。   远天的浓雾之后,明月西流,霜色与月光融为一体。   夜色愈发深厚。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屋内倏地又冷了下来。   寒气立时警醒安无雪。   屋内还有其他人!   他一个翻身,在床边摸索起宿雪那装着一些没什么用的符纸和普通法器的灵囊。   回过头的那一刹那,一个坐在床边的修长人影映入他的眼帘。   柴火已熄,月色透不过层云,只有薄薄一层银光,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那人的轮廓。   那人坐得挺直,朦胧之中,似乎在稍稍回头看他——对方知道他醒了。   分外熟悉的嗓音近在咫尺地飘进他的耳朵里,悠然沉稳,却裹着肃穆威严。   “你在找什么?”   他浑身一僵,想后撤,可后方无路可退。   他攥着刚找到的灵囊,手指稍稍紧了紧,又松了松。   片刻。   他平稳了气息,学着白日里听到的那些普通修士的语调,低声道:“仙尊。” 第3章   仙尊。   称呼出口,安无雪恍惚了一下。   他成为宿雪之后,谢折风一直没有回落月峰。   白日山门一面,他依旧将面前之人当成是那个无心无情的师弟,因而在所有修士都行礼之时,他站在长阶之上,只想着不愿再见到对方,什么都没喊。   直至此刻。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谢折风的面,喊对方“仙尊”。   过往不论什么时候,即便谢折风修为后来居上远超于他之时,他也只是喊对方一声“师弟”。   毕竟谢折风是整个修真界的出寒仙尊,却只是他的师弟。   如今这一声“仙尊”出口,像是不知何处倏地出现了一把无形的利剑,穿过他心中的茫茫厚雾,彻底划清了他和谢折风之间的界限,将他重新醒来之后一直没能理清的情绪斩除了个干干净净。   他突然不乱了。   即便现在谢折风就在他的面前——又如何?   左右“安无雪”已经死了。   只要他好好藏好这个壳子里的灵魂的真实身份,找到机会悄然离开,前尘往事也只会是前尘往事。   谢折风做谢折风的出寒剑尊,他当他的宿雪。   皆大欢喜。   思绪转瞬,乍然明晰。   可即便下定决心,他听着谢折风近在身侧的呼吸声,千年沉浮都挥之不去的记忆还是如狂风骤雨般袭来,他完好的胸膛一阵剧痛,忍不住将灵囊攥得更紧了些。   谢折风一直没开口。   他不愿这样相对无言地对坐下去:“仙尊夜半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灯火不明,你怎知是我?”   “……此地是葬霜海附近,仙尊洞府旁,无人敢作乱,会深夜进我房间的只有仙尊。”   谢折风无言。   安无雪这才留意到,谢折风一动不动地端坐于床边,手中拎着个微微耸动的毛茸茸的东西。   ——是困困!   相比起平常的顽劣,困困此刻被谢折风拎在手中,一声不吭,一副做错了事情被发现的鹌鹑样子。   “……仙尊是来找它的?”   不是来找他的就好。   “它见你多梦,夜半来此,助你安眠。”   瘴兽擅神魂,他看到困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谢折风既然找着困困了,怎么还不走?   难不成还要他起身恭送?   他踌躇不言,眼前的人倏地沉声问:“何事扰你如此多梦?”   这话经由谢折风的口问出来,安无雪心口一空。   何事?   还能是何事。   他知道谢折风这是在疑心他为何能引来困困,压下那些杂乱的心绪,不慌不忙道:“我并不知晓。我先前只是个凡人,来了落月之后不太习惯,也许只是思怀凡世了。”   谢折风不再说话,他只能坐在床与墙的夹角之间,手中拿着那没什么用的灵囊,等着谢折风离开。   可谢折风还是没有动。   不仅没有动,好像还在盯着他。   困困自然也不敢动。   屋内诡异地静谧了一会。   安无雪不得不再次开口道:“……仙尊?”   谢折风似是乍然回神,手袖稍动,灵力带起一阵轻风。   小屋两侧落下两盏盛着夜明珠的莲花灯,暖光立刻在屋内铺开,昏暗消弭无踪。   那人果然在直勾勾地看着他,神色竟是比他还要怔愣。一双黑眸毫无白日里在众人面前的凌厉凛冽,眼神像是黯然,又有些雾蒙蒙的。   这样的神情竟不似白日山门前那个剑光凛然的出寒剑尊,而像是安无雪记忆中那个跟着他练剑的师弟。   安无雪立时移开目光,顺着对方手上的困困往上看。   谢折风一头乌发由印刻了符文的深蓝发带辅以一支白玉雪簪高高束起,一身云纹白袍,淡蓝腰带悬着灵囊,银边长靴踩在光晕照不到的阴影中。   他眸光一顿,神色怔愣。   他看岔眼了吗?   谢折风怎么穿这身衣服?   这一身衣裳不是……他送的吗?   他与谢折风的师尊于仙祸之战中陨落后,风雨飘摇,仙尊之位空悬,谢折风仓促之下暂接仙尊之位,但彼时的谢折风甚至修行不到百年,修为高绝却名声不显,出寒剑并不像如今一般,出鞘便可使众生俯首。   安无雪年纪稍长,觉得自己身为师兄,该为师弟做点什么。   他出入极北秘境,摘下苍古树梢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炼制成雪簪;又去了星河古道,取一团星云为布;还请了好友相帮,最终才做了这么一套法衣。   修真界的人都说他手段狠辣果决、不拘小节,却没人知道,他连那一身衣服的纹样都要细细斟酌。   他在谢折风继任之前,将法衣送给谢折风,有些忐忑地说:“师弟修为高绝,但年纪尚轻,威严不足,在列位掌门面前穿得庄肃一些,想必能起到些震慑效果。师弟喜欢吗?”   谢折风盯着那折叠整齐的法袍和上头叠放的玉簪,不知想了什么,半晌才说:“多谢师兄。”   他袖袍一挥,将那身法袍收进了灵囊里。   也仅仅只是收下了而已。   谢折风从未穿过。   一晃经年,谢折风居然穿着这身云纹雪袍坐在他的床边。   也许是忘了它的来历,随手拿起吧。   这人穿着他上一世送的衣裳,衣冠楚楚地坐在他的床边,他呢?   他现在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地侧坐在逼仄的角落,薄薄的丝被只遮盖住了他的双腿。   落月峰弟子给他准备的寝衣有些大,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的身上,白皙的手腕一半露在外侧,一手抓着灵囊,一手支撑着安无雪微微斜靠的上身。   这样的姿势让他格外累,他稍稍动了动,不合身的寝衣在肩处微滑,他的肩骨立刻感受到了冰凉。   他赶忙拉了拉丝被。   端坐在床边的男人见他这般避嫌,道:“云剑门将你送来当日,我有事出山,不曾交代你什么。但云剑门应当和你说过你为何在此。”   安无雪动作一顿。   他眼角一抽,险些没稳住自己面上的神情。   他当然知道。   仙者与天地同寿,道心通透,轻易不生心魔,哪怕是无情入道,登仙之后其实也不受桎梏。谢折风现在确实可以与他人双修。   宿雪的身份,也根本没有拒绝双修的道理。   但是……   隐瞒身份是一回事,若是让他当真虚与委蛇,和谢折风双修,绝无可能。   他没由来一阵心悸,攥着灵囊的手已用力到发白。   谢折风仍然在看着他。   这人不再抓着困困,困困抓住机会,一个翻身,直接滚落在了安无雪面前。   他赶忙趁此机会低头掩下神色,熟练地避开困困不喜被他人触摸的肚皮之处,拖着困困的四肢将它捞进了怀里。   谢折风蓦地说:“你知道它不喜欢被碰哪里。”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呜呜……”   他顺着困困的毛发,双眸轻动,缓缓道:“白日来此地的时候,我恰好碰到困困,同它玩了片刻。后来是玄峰主找来,我才知它是仙尊灵宠。”   此话半真半假,哪怕是找来玄方询问,也道不出问题来。   他担心谢折风留下来,又说:“我刚到落月峰,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没想到仙尊今晚会来,还没什么准备。所以……”   谢折风又没说话,不知信了没有。   这人从前就是这样——这一点倒是一直没变。   “呜呜……”   困困用头顶了顶他的手臂。   谢折风这才说:“它很喜欢你。”   “也许是我和它投缘。”   他说到“投缘”二字之时,谢折风的眼神似是闪动了一下。   这人嗓音很低很低,不像是说给他听,反倒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留你,本是有些犹豫的。”   什么意思?   谢折风顿了顿,说:“罢了。”   安无雪:“……”   这人说话没头没尾说完,便起身抱起困困,只对他道:“你睡吧。”   他刚刚还在盼着谢折风走,此刻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赶忙喊道:“仙尊留步!”   他不确定能不能喊住对方。   谢折风想走,没人能留得住。   可是谢折风居然真的停下了脚步,稍稍侧回头看他,等待他的下文。   “此地在仙尊洞府旁,灵气浓郁适合修炼,我知仙尊恩德,但我……”他放弱了语气,“我于修炼一道一窍不通,修为低下,位卑人轻,实在是糟蹋了这种好地方。落月峰高手如云,必然有许多前辈高人在此往来,我有些惶恐,能否让我换个僻静偏远的地方?”   这个地方实在是离谢折风太近了,掣肘太多,麻烦也多。   他也不想住在谢折风身侧。   这事拖得越久越难提,还不如趁着现在一试。   不料谢折风颇为不解地望了他一眼:“此处是我指的,无人敢置喙。你有其他顾虑?”   他问的偏偏是安无雪不敢答的问题。   安无雪只能反驳:“不是……只是——”   “那便如此。”   话音未落,那人背影愈发拉远,一个拂袖,屋门合上,挡住了霜风,也彻底挡住了安无雪的视线。   那两盏装着夜明珠的莲花灯就这样被留在了屋内。   夜明珠是火精炼制而成的,不刺眼,反倒驱散了屋内的冰寒。   倒是没有之前那么冷了。   -   屋外。   谢折风抱着困困走了出去,在外头合上屋门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困困在他怀里扑腾着,似乎还是想回去,嘟囔着:“呜呜……”   谢折风像是自言自语。   “难怪你放着灵气浓郁的霜海不住,要夜半时分跑来这里找他。”   云剑门送来的宿雪画像,和他的师兄虽然极为相似,但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一眼望去,不过只有一副相近的皮囊。   他把人留下,只是不忍宿雪顶着这张脸做他人炉鼎。   可山门前掀下帷帽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画像的神韵只得十分之二三。   “他确实像师兄。”   困困在他怀中滚了滚。   近天霜雾与云海在夜色下缠绵,藏着落月峰寻不着的明月。   就是在这庭院之中。   千年以前,也有一个人站在这里,抬手落咒,敲响他洞府门前的魂铃,传话道:“师弟住得离我这般远,每回找你都麻烦。要不我在你的葬霜海旁寻个宝地,把我的洞府搬过来,如何?”   “……”   “不行就算了。”   “……”   “真的不行吗?”   “……”   如若是那个人站在这里,必然不会和他说“能否让我换个僻静偏远的地方”这样的话。   谢折风低头,看了一眼困困。   “我知道你也想他了。但他再像……”   男人的声音隐没于长夜之中,越来越低。   “……也终归不是。”   -   屋内。   安无雪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沉默了半晌,这才松开灵囊,轻拢寝衣,再度躺下。   但没了困困的帮助,又被谢折风扰了清净,他已经睡不下去了。   他睁着眼,望着屋角那谢折风随手留下的莲花灯,心下愈发清明。   他从前心心念念都是谢折风,最终什么都得不到。如今反而想离开落月峰了,却寸步难行。   从前他想同谢折风比邻而居,对方一句应答都不给他。如今不想住在这人身侧了,却又偏偏还是得不到那人的应答。   前世求之而不得之物,现下近在眼前,他却惶惶不愿沾身。   他先前还在想,是不是冥冥天意刻意为难他,给了他新生,却又让他处于眼下进退两难的境地。   如今看来,也许是天意对他最后的怜悯,让他亲眼看到了如今的修真界、落月峰。   仙祸之乱的千年之后,四海虽仍有浊气作祟,却不再尸横遍野。   落月峰恢弘而威严,依旧是那个代代出仙尊的第一大宗。   谢折风作为当世唯一登仙之人,剑出而众生俯首。   两界欣荣,四海清平。   唯有他。   唯有落月峰首座安无雪,愧对落月峰万年清誉,罪行累累,遭众修围杀,逃至山门紧闭的落月峰下不得而进,陨落于千年前的仙祸末期。   罪有应得,死无全尸。 第4章   月垂西穹。   落月峰万千山峦,灵气浓郁,入夜之时山峦之巅云雾缭绕,月色藏于层云,千万年而夜不见月——因此名为“落月”。   唯一能挂上月色之地,只有漂浮于云端之上的葬霜海。   霜海入口处的长松上,挂着一枚暗色魂铃。   魂铃之前,一个身着朱色法袍、玉冠束发的男子站在长松之下。   这人指尖微动,轻轻戳着这连接着谢折风神识的魂铃。   魂铃一晃一晃,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直至谢折风抱着困困凌空落下,这才打破了静谧。   朱袍修士头也没回,只是继续一下一下地戳着魂铃,说:“仙尊好雅兴,人都不在洞府中,待客的魂铃居然还挂在洞府门口。我在这敲了不知多久,仙尊的神魂听得不烦吗?”   谢折风径直走过了他,将困困放下。   困困似乎不太喜欢这人,瞥了一眼这朱袍男子,直接“咻”的一声钻进了松林之中,不见踪影。   谢折风这才不咸不淡地回道:“这枚魂铃只认烙印过的神魂,你敲不响它。”   那人:“……合着我刚才白敲了那么久?那你这魂铃是留给谁——”   他兀自停了下来。   魂铃上头的纹路已经格外暗淡,磨损不少,起码在此处悬挂了成百上千年。   千年前……   那人喃喃道:“这是无雪烙印过的魂铃?”   他一愣,戏谑的表情一扫殆尽,抬手又想去碰那魂铃。   可指尖还未碰上,朱袍男子的手便倏地被一层厚厚的霜雪冻住!   那霜雪带着长生仙的灵力,格外凶悍,他猛地一惊,赶忙收回手,催动全身灵力这才去了寒气。   他面色沉沉地看向谢折风,谢折风面无表情地立于一旁,一言不发。   他脱口而出:“唯一能敲响这枚魂铃的人已经不在了,仙尊这样惺惺作态干什么?”   谢折风目光一沉。   这目光已经带上了一点杀意,那人嗓音一滞,知自己不是谢折风的对手,只好深吸口气,话锋偏转道:“言归正传,你今日传信于我,是不是和白日里魔刀那件事情有关?我来的时候就打听了一些。听说有人将沾染浊气的魔刀带进门派,结果举派损伤大半?”   谢折风微微颔首:“魔刀源于一个秘境,秘境里多半有浊气。”   “又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浊气之地?你是想让我去查一下魔刀之上的浊气之源?真是奇了,这些年来和神魂、浊气有关的事情,你哪件事不是亲力亲为,怎么现下主动交给我去查?”   “你不查?”   “……”那人咬牙切齿,“我哪里说半个不字了?浊气的来源之地可能事关当年真相,你在意,我就不在意?……行,这事交给我。但魔刀作乱这种小事应该不值得你封锁山门吧?落月峰内出了什么事,让你以此为借口封山?”   谢折风没打算瞒他,一字一句道:“山门内混进了离魂之人。”   “离魂”——魂身无法合一,这通常是夺舍之人或是傀儡。   落月峰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往来严密,进出的修士都有名有姓,是什么样的夺舍之人或是傀儡,居然能瞒过谢折风这个当世唯一的登仙境,悄无声息地混进来?   其中必有蹊跷。   “查出来是谁了吗?”   “搜魂之法有伤天和。”   “所以你让我这个外人去查魔刀秘境,是为了自己留在落月查离魂之人?”   “……”   “过几日便是你每年去荆棘川的日子,若是要留在落月,荆棘川你还去吗?”   谢折风只道:“戚循,你该走了。”   戚循:“……”   他忍了。   安无雪当年陨落之时身染浓厚浊气,此事与安无雪有关,戚循根本不想怠慢。   他又问了一些关于魔刀和浊气有关的消息,便迅速离去,赶往那处秘境。   戚循一离开,本就没有其他人的葬霜海再度寂静了下来。   谢折风方才从始至终面色肃肃,直到四下空无一人,他像是突然松了心绪,目光落在那魂铃之上,黑瞳隐下一丝痛色。   他缓步走上前,抬手,指尖轻触魂铃,用灵力轻轻敲了敲。   什么声音都没有。   一如往常。   这魂铃悬于高天之上的霜海门前,饱饮千年回雪流风,从未响过一声。   -   安无雪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梦到了他和谢折风还在小成期的时候。   两人一同奉师命入凡间除魔,闯入一座被浊气覆盖的无名山。   那是他少年时和谢折风一道的回忆,于他而言不过是上辈子的放下,他平日里已经不会主动想起。   唯有不受掌控的梦中,谢折风的身影才会不管不顾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不想做这样的梦,格外抗拒。   以他的神识修为,挣脱浅梦本是轻而易举,可这一次却死活挣扎不出。   他只好跟着梦中的意识沉浮。   当时的他和谢折风修为不高,修士辟谷之后便是小成期,还算不上高手之列。   他们找不出浊气的根源,与山中魔修缠斗多日,难分胜负。   山中浊气弥漫,他和谢折风为了节省灵力,两人一道缩在逼仄的山洞之中,用灵力驱动法器,撑起小小的屏障。   山洞狭窄,屏障微薄,他与谢折风近乎靠在一起。   这样近的距离,安无雪连谢折风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还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人微凉的气息,凉到他下意识想再靠近一些,送上一些温热。   ——他在想什么呢?   那可是他的师弟。   他赶忙摇了摇头。   偏生谢折风听到了动静,还转过头来看他,忧虑道:“师兄怎么了?”   “……没怎么。”安无雪低声说着,喑哑嗓音却暴露了他的状态。   别再盯着他看了。   他窘迫地撇开头。   “师兄的脸色有些奇怪,”谢折风目光牢牢黏在他的身上,抬手,“好像还有些热。”   那人骨节分明的手贴了上来。   谢折风修的灵力便是冰寒透骨的,常年微凉的手不由分说地贴上他确实有些发热的脸颊,另一只手还扶了扶他的手臂。   热与冷撞在了一起。   安无雪一个激灵,倏地从梦中拔出神来。   他猛地睁眼,气息急促地喘了好几口气。   ……他怎么会梦到这段回忆?   云舟云尧说去问问封山令何时解除,他便坐在树枝上吹风等着。   都等到睡着了,云舟云尧还没回来吗?   远天层云染上微红,落日西垂,仙鹤唳叫而过,身周树叶摩挲声不断。   又一阵轻风走过。   安无雪一个哆嗦,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确实有些发烫。   尤其是左手手臂之处。   他掀起袖袍,瞧见左手小臂上方的符文隐隐发红,一股热流自符文处流往全身,让他浑身都有些发烫。   是炉鼎印。   这炉鼎印有着谢折风的气息,一旦长时间不与炉鼎印的所有者双修,便会越来越频繁地催动欲念,直至无法压抑。   若是他前几日已经离开了落月峰,大可以放开手脚想办法,实在不行也能动用自己上辈子会的一些术法来抑制。   但此刻落月峰山门紧闭,他出不去,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上辈子分明无愧于谢折风,现在却死活剪不断和这人的联系。   真是活该。   “喂,宿雪!我们回来啦!”   云舟的声音传来。   炉鼎印还在勾动他内心躁动,他一闭眼就是刚才梦中所见,赶忙默念了几遍清心咒,这才转过头去,看到云舟和云尧并肩走近。   云尧走到树下,抬头,面露困惑:“宿公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着了风吗?”   “没……”他催动灵力稍稍压下燥热,摒弃杂念,终于感觉脸颊温热退去,“可能是刚才睡着压着了……封山令解除了吗?”   “我和师弟一同去看了,山门还封着。”   都三四日了,还封着?   安无雪眉头一皱,脱口而出:“这点小事哪需要封这么久?”   云舟“嗤”了一声:“小事?你从凡间来的,不知道浊气对修士来说意味着什么吧。”   云舟说的时候,云尧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直到云舟说完,云尧才正了正神色,说:“宿公子可能不清楚,浊气会让修士道心破损,自仙祸之时便是两界之隐患,修士一旦沾染入魔,大多无法回头。”云尧话语一顿,嗓音低了低,“修浊入魔者,立斩不怠。”   安无雪可太清楚了。   就是太清楚,才知道这其中不太对劲。   “有说要封到何日吗?”   云舟摇了摇头:“要等仙尊谕令。”   不妙。   他曾在落月峰最过风雨飘摇之时暂行掌门之责,谢折风的许多行事作风,都是当年他教的。   这种情况,魔刀之事只是理由,多半是落月峰内部出现了问题,谢折风需要彻查宗门中人……   别人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他不是,他心虚。   他不能坐以待毙。   炉鼎印的发作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了。   再这样下去,难不成他真要和谢折风双修?   “……而且仙尊今日不在落月峰。守门弟子说仙尊每年这时候都要外出起码三日,所以封山令至少也要等三日后仙尊归山之时才能解除。”云舟似乎没有注意到安无雪走神了,还在说,“你不就是想去凡世间买点东西吗?有什么好急的,封山就封山呗……”   每年这时候都要外出三日?   谢折风干什么?给谁上坟吗?   ——等等。   “你说谢——仙尊今日不在落月?”   云舟一愣:“是啊。”   那岂不是说,如今葬霜海里空无一人?   安无雪猛地坐起,一个翻身,从枝干上跳了下来。   云舟被他吓了一跳:“干嘛?”   “你和云尧有没有没用的空白符纸?或者用不上的符咒也行!”   “啊?”   -   是夜。   葬霜海边沿。   飞鸟环绕,谢折风不在洞府。   安无雪凌空落下,符纸在他手中缓缓燃尽。   他就住在霜海旁边的山峰之上,凭借着云舟云尧给他的那些没用的符纸,稍加更改,勉勉强强够他飞个来回。   他白日里想到了另一个法子。   落月峰的护山大阵是他亲手落下的阵基,他可以用神识悄悄打开几刻,借此离开。   但他得有一个沾染了谢折风气息的东西,以此欺骗护山大阵。   哪里可能有这种东西?   那自然是谢折风的洞府。   眼下趁着谢折风不在……   他在霜海边沿稍稍张望了一下。   一切都没有变化。   居然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甚至那接连着谢折风神识的魂铃都挂在从前的位置之上。   谢折风连这魂铃都用了千年?   真是诡异。   谢折风以前从不留无用之物,这千年来反倒成了个恋旧之人?   算了。   左右不影响他要做的事情就好。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剩余的符纸,收敛灵力,像个凡人一样徒步走了进去。   谢折风的洞府从来不设防护结界。   霜海冰寒,来到这里的修士只有运转灵力才能御寒。   只要动用了灵力,谢折风便能察觉。   安无雪这样如同凡人一般往里走,周围果然一片沉寂,什么都没有发生。   霜海的凉风簌簌地灌进他的衣袖之中,蓄势待发的炉鼎印都被冰寒稍稍压制,他十指冻僵,脸颊冰凉,双唇只剩下淡淡血色。   寻常修士这个时候已经会忍不住运转灵力御寒,可他没有。   周围熟悉的景象自两边后撤,他面不改色地快步向前,遵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谢折风的卧房前。   卧室的房门虚掩着。   里头会有沾染谢折风气息的物件吗?   安无雪快步上前,正待推开门,四方却突然吹来一阵带着霜雪的风。   这风比方才的缕缕细风冷了几倍有余。   是灵力带起的风?   安无雪猛地一惊。   糟糕。   谢折风怎么提前回来了!? 第5章   四方除了屋门虚掩的卧房,只有长廊另一端还有一间房。   如果千年来什么都没变,那间房应该是谢折风安放一些用不上的法器之处。   屋子周围没有禁制,只要不碰到灵宝法器就不会惊动谢折风。   安无雪当机立断,转身,放轻声息走了进去。   屋子里四处都摆放着火精炼制而成的明珠,各种禁制包裹着的法器灵宝整齐陈列在内。   灯火通明,四角无尘。   怎么感觉这里经常有人出入?   谢折风气息已近。   他没时间细想,关上屋门,轻轻地喘了口气,赶忙收敛气息。   他大意了。   他想离开落月峰的心太过急切,不曾细细思量。   连守门弟子都知道谢折风每年此刻都会雷打不动地外出三日,他便以为对方不可能提前归来。   怎么偏偏就是这么倒霉,让他遇到了一次例外。   他只能赌。   赌谢折风不会突然在自己的洞府内放开神识。   仙者神识只需随意一扫,整个霜海的草木蜉蝣都将无所遁形。   安无雪长时间没有催动灵力御寒,此刻浑身冻僵,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悄悄展开神识,探查屋外的动静。   谢折风似乎在朝着卧房而去,脚步竟有些踉跄。   受伤了?   不像,这人气息没乱。   心绪不宁?   反正对他而言算好事。   只要谢折风一直没心思留意四方,等谢折风离开霜海或是开始打坐,他就可以找机会溜走。   安无雪松了口气。   他稍稍宽心,用神识掠过屋内那些覆盖着各种禁制的法器和灵宝。   他得留意一下这些禁制所处的方位,以免自己躲在屋内的时候不小心碰到。   神识刚扫过墙角——   安无雪倏地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他思绪瞬间空白。   那是……   怎么可能?   那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他转过头,看向刚才神识扫到的方向。   立于墙边的剑架映入眼帘。   那剑架倚着墙体,在满满当当放着各种灵宝的屋内独占一处,周围格外空旷。   剑架是由特殊的灵石材质制成,上头灵气萦绕,将一把剑身薄如蝉翼的长剑浮空托起,在禁制的笼罩下,完好地封存着。   他没有看错。   这就是他神识扫到的东西。   他的本命剑,春华。   -   春华是安无雪和谢折风的师父——上一任仙尊南鹤替他选的灵剑。   南鹤仙尊统御两界几千年,落月峰弟子众多。   但南鹤只有两个徒弟——正是安无雪和谢折风。   南鹤一开始并不打算收徒。   但是千年前,安无雪出生了。   他出生在毫不起眼的凡间界小村庄,当时两界深陷仙祸之乱已久,尸横遍野,枯骨成山,怨魂无数,极乱之下必有天道福泽,安无雪就是那个福泽。   他天生金身玉骨,在修炼一途得天独厚。   婴儿啼哭出第一声的那一刻,小村庄四方灵气汇集而至形成风涡,云层叠起,灵兽呼啸。   正巧几个魔修路过此处。   魔修靠修炼天地之浊气增强实力,其余修习功法与普通修士无甚区别。   天生金身玉骨若是自小修浊,反而会是魔修的一大助力。   魔修自不可能放过。   凡人看出了魔修的不怀好意。   他们将婴孩藏了起来,宁死不愿交出。   魔修一怒之下屠尽了整个村子。   南鹤仙尊发现灵气波动赶到此处之时,尸骨躺了一地,浓厚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枉死的魂魄怨气冲天,引动冰霜,降下大雪。飘雪倾盖而落,刺目的白同扎眼的血红混在一起。   凡人的阻拦对于修士而言不过是螳臂当车,可也正是螳臂当车拖延了一时半刻,那几个修为低下的魔修还没找到孩子,便被紧接着赶到的南鹤瞬间斩杀。   南鹤将他带回了落月峰。   安无雪自小既有仙尊教导,又身负金身玉骨,未到十岁便修至辟谷,谢折风入门之时他已是小成。   他突破到了大成期的那一天,他的师尊将春华剑赠与他,道:“雪后便是春华,这把剑配你。”   这是一把如春水般温和平静的灵剑。   南鹤希望他走一条道心通明的登仙路。   他曾经也是这么希望的。   后来他手持春华,带着谢折风前去处理一桩魔修炼魂之事时,发现了当年村子里那些死去的怨魂。   那些曾经护着他的人的怨魂,被魔修利用不甘之怨气炼成了厉鬼。   安无雪握着春华的手轻轻抖了抖,完全挥不出那封魔驱邪的一剑。   厉鬼围杀而至,是谢折风替他挥出了那一剑。   剑光落下,被生拘了几十年的魂魄终于得以解脱。   他的师弟还在用着落月峰弟子人手一把的普通灵剑,回过头来见安无雪神色苍凉,师弟的嗓音竟不似平时那般冰冷,而是语气甚笃地对他说:“师兄该开心的。他们等这一剑,等了几十年。”   春华轻颤,发出悦耳的剑鸣。   他的师弟那一剑斩断了他与生俱来的心魔,却亲自在他心底种上了另一个情劫。   自那日起,春华不再温润似水,反倒染上了凌厉,此后南鹤陨落,落月峰衰败,春华在他手中,更是沾染了无数鲜血。   他站在落月峰山门前搅碎那修士神魂之时,看着春华剑锋上淌落的鲜红,想起南鹤曾同他说:“我是在飞雪之下、尸骸之中将你抱出来的。为师给你取名无雪,将春华赠与你,是望你能持此剑安两界山河,扫尽天下无根之雪。道心亦如雪后春华,通明澄澈。”   他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   上一辈子的种种仿若千思万绪,顷刻间掠过他的心神。   不过眨眼的功夫。   那些往事或许只有他这个该死之人还记得。   而他这个该死之人此刻正藏在葬霜海上,屋外,谢折风似乎正在朝着卧房走去。   但安无雪突然觉得格外的不安。   哪里不对?   哪里……   是剑!   本命剑都是同修士神魂相连,意动而剑随。   他之前没有感受到春华的存在,是因为春华被谢折风的禁制包裹。   可是刚才他用神识扫过春华……   正值此刻。   “嗡——”   处于禁制中的春华果然被他的神识引动,颤动了一下!   这本没什么。   春华只是颤动了一下,只要他不继续主动用神识唤醒春华,并不会暴露他的身份。   可春华这一颤,触动了谢折风的禁制!   与此同时。   一道强劲的灵力汹涌而至,撞开屋门,毫不留情地击到安无雪的身前,瞬间将他往后扫去!   宿雪这只有辟谷期的身体根本经受不起这一击,他被灵气冲得撞上了身后一众禁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个踉跄,还未倒下,男人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脖颈,按在他的喉结之上。   安无雪只觉得喘不上气来。   冰凉透骨的灵力夺走了他对身体最后的感知,他已经冷到没有任何知觉,方才一直压抑的灵力在这一刻本能地运转起来。   谢折风立于他的身前,掌心压着他的咽喉,根本无需用力,周遭涌动的灵力就能瞬息取他性命。   他双手本能地抓着对方的手腕。   冰寒灵力环绕在他们身侧,勾动宿雪身体里微弱的灵力。   谢折风灵力掠过他手臂的那一刻——   被安无雪强行压制的炉鼎印蓦地如灼烧一般发烫起来,不管不顾地牵动他之情念。   好疼。   好冷。   又好热。   还有些……晕乎乎的。   他指尖逐渐用力,触到的眼前之人覆着凉意的手腕都觉着温热起来。   “嗯……”   ……这是他的声音吗?   他赶忙咬紧下唇。   炉鼎印勾连两方,谢折风灵力流转微停,呼吸一滞。   男人双神色阴郁、目光沉沉,嗓音裹着杀意:“你在这里干什么?”   安无雪呼吸孱孱,心悸非常。   “……我这几日等不到仙、仙尊,”他好不容易发出声音,说的极为勉强,断断续续,嗓音轻颤,“炉鼎印发作,我、我想找仙尊,找不到……”   谢折风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一个心怀不轨混入葬霜海的威胁,却未必会计较一个男宠炉鼎随处乱窜。   这人果然低头看了一眼他正在发作的炉鼎印,眼中杀意似乎消退了一瞬。   下一刻——   “咳……”   按着他咽喉的手竟然更加用力了!   他曾握着这只手教对方挥剑,牵着这只手走过落月峰万千山峦。   这只手如今却没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   顷刻间,那人灵力顺着指尖涌动,眼中杀意重现,竟还带着怒意。   谢折风竟像是失了理智,忘了自己拥有仙者睥睨众生的灵力,如同一个凡俗一般,握着他的脖颈。   风从屋外吹来进来,呼呼风声裹着谢折风低沉的嗓音:“可你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安无雪只觉喉间腥甜,浑身上下都疼。   痛感刚刚浮现,又被灼热覆盖,他不可自抑地轻轻颤动起来。   眨眼转瞬的功夫,似乎很多思绪在他心中闪动,又似乎什么都是一片漆黑,看不见、摸不着。   ……动了什么?   春华……?   临死的感觉熟悉地翻涌而来。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无边黑暗临近前的那须臾片刻。   没有恐惧,只有可笑。   “安无雪”都已经死了千年,这人竟绝情至此,不仅封存了他的本命剑,连对一个养在身边的炉鼎,发怒的理由都不是擅自闯入葬霜海,而是动了春华。   他死过一回,千年离索,最终竟然还是要死在谢折风手中。   哈,谢折风又想杀了他。   他现在浑身无力,坐以待毙吗?   春华在侧……   他仅剩最后一丝清醒,控制着神识,朝着春华而去。   谢折风瞧不见的身后,尘封千年的灵剑再度轻轻一颤。   压在安无雪喉间的力度愈重。   安无雪眼前发黑,身体本能挣动起来。   那些被他改动过的符咒在他挣动的那一刻从他的袖袍中洒落,被葬霜海的风吹起,飘过谢折风的眼前。   春华不动声色地缓缓浮起,出锋在即。   谢折风却神色一怔。   他倏地松了手。   他杀意去得太快,春华在空中滞了一下,无声落地。   安无雪早已没了力气,失去支撑,整个人跌落在地上,猛烈地喘着气。   谢折风愣了许久。   这人看着那些符纹走向有着安无雪前生习惯的符纸,字字严明地问他:“这些符纸——你是从何处取得的?” 第6章   符纸?   ……什么符纸?   宿雪的身体仿佛散架了一般,又绵软又疼,若这壳子里是另一个灵魂,此刻早就昏厥过去了。   他不想狼狈地躺倒在地,撑着已经结了霜的架子缓缓起身。   谢折风灵力外放时结起的冰霜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刚刚流出便和冰冻在了一起,仿若雪中盛开的红梅。   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也没有生死一瞬的慌张。   谢折风松了手,可炉鼎印在所有者的灵力牵动下发作得愈发厉害,他甚至想抓着对方后撤的手往前凑去。   好在刺骨的疼稍稍拉回他的理智。   对方但凡迟一瞬松手,春华必然出锋。   他刚才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谢折风似是根本没有动用神识,对身后春华的动静一无所知。   屋内,法器周围的禁制早就被灵力破开,一众在外面能引起腥风血雨的灵宝如同一文不值一般散落一地。   谢折风虽然面色沉沉地站在狼藉之中,四方杀意却消退了大半。   安无雪呼吸愈发急促。   谢折风却低着头,没有动静。   片刻,这人抬手,指尖轻动,散落一地的符纸浮空而起,落在他的掌心之上。   原来问的是这些符纸。   符纸上有他改动过的符文。   ……难不成谢折风认出来了!?   “这些符纸不是你能画得出来的。”   果然认出来了!   好在没有怀疑到宿雪身上。   是了。   谢折风当年亲手杀了他,即便觉得他有那么一丝可能没有死,也不可能想到他会明晃晃地待在落月峰、住在葬霜海旁,屈尊给对方当一个小宗门进献上来的男宠炉鼎。   他自己都想不到。   安无雪想开口,可刚一张口,一声如同呢喃一般的轻颤便滑了出来。   他紧抿双唇,绷紧身体,不答。   谢折风微怔片刻,竟往前一步,稍稍俯身,抓向他的手腕。   这般对方占据主导欺身上前的举动……   这是要干什么!?   安无雪猛地一惊,瑟缩着后退。   谢折风眉头一皱,直接抓住了他后撤的手。   他被掐着咽喉的时候都不曾慌乱,此刻却因对方这欺身上前的动作,不管不顾地挣动起来。   他怕谢折风如同千年前那般抓着他的手在他耳边喊他“师兄”,怕谢折风的触碰会牵动得炉鼎印的发作一发不可收拾,也怕谢折风逼问他折辱他。   他宁愿谢折风干净利落地杀了他!   他哑着嗓子:“……仙尊!我——”   “别动。”   他动不了。   宿雪那辟谷期的修为在长生仙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谢折风纹丝不动地把着安无雪的手腕。   一股暖流突然自安无雪手腕经脉处流经他全身。   他不冷了,不热了,也不疼了。   方才被灵力冲撞得仿佛碎裂的五脏六腑都安静了下来。   炉鼎印没了动静。   谢折风松开手。   安无雪愣了愣。   他的内伤好了,炉鼎印的发作也被安抚了。   谢折风似乎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根本无心追究他刚才的反常,继续追问道:“符纸。”   安无雪深吸一口气,咬着下唇,尽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他刚才差点冲动地问对方“凭什么”。   他确是辜负了师尊的一片期许,有愧于戚循,无畏师门与两界对他的看法,唯独对于谢折风,他无愧于心。   凭什么谢折风想绝情就绝情,想杀他就杀他,想从他这边知道什么,就又施恩一般地替他治愈内伤、压制发作?   他很想就这么指着谢折风的鼻子问出这些话。   但他死过一次,已经不是冲动意气的少年人了。   他知道这一声“凭什么”问出口,他又会回到那个与师弟斩不开联系的安无雪。   他梗了片刻,最终还是敛下一切神思。   逐渐恢复了力气后,他平静些许,低声答道:“……是宗门的符纸。”   他如今的语气已经不似他们上一次见面那般乖觉,可谢折风心不在此,依然没什么反应,只对他道:“云剑门?”   宿雪就是云剑门进献给落月峰的。   “……是。”安无雪胡扯道,“可能是云剑门从什么秘境或者仙祸遗迹中带回来的东西吧。”   仙祸之时他身为落月首座,同不少魔修交手过,交战之时落下一些无用的符纸被他人捡到,再正常不过。   即便谢折风发现其中端倪,要追溯这种微不足道的无用符纸的根源,也不容易——到时候他说不定早就跑了。   他编好了一肚子的谎,等着谢折风继续追问。   可男人却不再多说,只是直起身来,同时用灵力将安无雪也托了起来。   安无雪顺势起身,悄悄打量谢折风。   这人神色格外阴郁,眉心的剑纹若隐若现,一下一下地闪动着,黑瞳幽幽,仿若探不到底的深渊。   若不是他不可能认错谢折风,都要觉得眼前之人是魔修假扮的了。   谢折风今日是提前回来的,回来时的脚步还有些踉跄,刚才更是喜怒无常——明显状态不对。   这是……?   他凝神再看,短短几瞬,这人仍然神色幽深,剑纹却已经隐退。   他想多了?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无情入道的谢折风、统御两界结束仙祸的出寒剑尊。   怎么可能和“魔”这个字有关系。   他没开口,谢折风也没开口。   男人盯着手中的符纸,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愈发幽沉。   周围的灵力在谢折风神思牵动之下又滚动了起来。   他刚暖和一些,又被冷风吹得抖了抖。   再这样下去,根本不用谢折风来杀,他这个不堪一击的身体就会自行垮掉。   “仙尊……”   谢折风眼神暗了暗,闭眼片刻,复又睁开时,眼底已然平缓。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安无雪的错觉。   一道传音用的天涯海角符自谢折风手中飞出,两个守在葬霜海附近的仙门弟子便出现在门前,恭敬地垂首道:“仙尊。”   谢折风将刚才安无雪掉落的其中一张符纸递给了一人,吩咐道:“你拿着此物,去云剑门一趟,查清此物源头,不论此物曾经辗转何人之手,名字都需一一报上。”   “切记,妥善保管这张符纸,不可遗失。”   “是。”那弟子抱剑行礼,灵力一动,走了。   安无雪:“……”   云剑门必定回禀不出什么东西。   谢折风没有继续吩咐下一个人,反而转过头来,对安无雪说:“云剑门回禀之前,我不会离开此地。你暂住霜海,霜海之上的灵药灵宝你可随意取用。但是你若再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即便你……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安无雪无话可说。   住在霜海。   和谢折风住在同一屋檐下。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而且,即便他……他什么?   男人扔给他一张天涯海角符。   “你的炉鼎印只需有我的灵力滋养就能缓解,刚才我为你催动灵力之时,一并压制了炉鼎印。这枚天涯海角符是我亲手画的,即便相隔千万里也可传音。若是炉鼎印再次发作,你用神魂催动天涯海角符传信于我。”   安无雪继续闭口不言。   天涯海角符需神魂催动,一旦传音便会暴露神魂气息,这张符他是不可能用的。   他接过符纸,随手扔进灵囊里,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谢折风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本来放在墙边的春华也没了影子——谢折风不仅带走了那些他改过的符纸,还带走了春华。   剩下的那一个女弟子这才走上前,不卑不亢道:“请随我来,我为你安排住处。”   安无雪还在想着春华之事,有些惶惶出神,没有回应。   那弟子看他嘴角挂血,以为他身体不适,上前要扶他。   他摆了摆手,喃喃道:“不,不用。请引路吧。”   他心不在焉地跟着那弟子走了出去,心中回想着刚才的情形。   谢折风那模样,同几日前在山门前众多修士面前庄肃威严的样子截然不同。   还有春华……   谢折风没有摧毁春华,反而一直封存着他的本命剑。   这人封存春华,养着困困,刚才还带走了显然是他亲手画的符纸,让人去云剑门查符纸来源……   都与他有关。   难不成谢折风真的知道他可能没有死,为了斩尽杀绝,正在查他的蛛丝马迹?   他从苏醒之后便只当上一世的种种从未存在过,就这么作为“宿雪”活下去,所以不曾了解过任何同自己有关的事情。   但万一这千年间发生了什么和他有关的事情……   还是得问一问。   此刻,那弟子为他引路,正巧带他走过了他亲手在霜海栽下的松柏旁。   谢折风洞府定于霜海之上时,他在此处栽下幼松,对他的师弟说:“霜海常年飘絮,难观岁月,日后师弟若是不记得在此住了多久,可以来看看它的年岁。”   谢折风却说:“我瞧不来灵树年岁。”   “那我来。我来帮你瞧。”   “……”   如今,他停步抬眸,瞧见长松挺立。   明月挂于树梢之上,披着霜雪之色。   领路的弟子回头:“怎么不走了?”   这弟子既直接听命于谢折风,应当知道不少事情。   他思量了一瞬,这才胆怯地说:“这位师姐,仙尊统御两界,此地又是仙尊洞府,我初来乍到,怕犯了忌讳,可否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或者是……不能提的人?”   那弟子果然神色微变,支支吾吾的,有些不敢开口。   他转了转双眸,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特意露出方才被冰棱刮破的手掌,示弱道:“方才我不小心触犯了仙尊忌讳,险些丧命……”   弟子见他掌心鲜血淋漓的,犹豫了片刻,从自己的灵囊中拿了个应对外伤的灵药给他,叹了口气道:“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仙尊和诸位前辈们不爱听,大家都默认不提罢了。”   “既如此,我还是不问了……”安无雪失望垂眸。   “无妨,大家不提,但也并不是全然说不得。你可知仙尊师从上一任仙尊南鹤剑尊,有一位同宗同门的师兄?”   他佯装踌躇了一下,犹疑道:“可是那位首座?我有听说过,但我不清楚如今落月峰首座换了何人,不知师姐口中的首座……与我所知的是否有所出入。”   “落月峰至今没有新的首座,还能是谁?就是那位首座——你千万别在仙尊面前提他就行。   “那位首座本是天赐玉骨金身,南鹤仙尊第一个徒弟,千年前最有希望登仙之人,仙祸之中战功赫赫。   “你若是去四海临城,还能看到他留给两界的四海万剑阵。还有落月峰万丈石阶尽头的磨剑石,能在上面留下剑痕的,只有历任仙尊和他。”   弟子语气中满是惊叹:“宗门弟子册卷卷数不尽,他至今仍在首页。”   他听着眼前的小弟子谈论自己,低头盯着掌心的鲜红,抬手,接住了被风从松柏枝丫上垂落的霜花,等着那一句千年前就听了不知多少遍的“但是”。   “……但是他自己误入歧途。南鹤仙尊陨落之后,那位首座杀孽过重,树敌众多。本来修真界看在他是仙尊师兄的面子上,都不敢与他计较,落月弟子更是敬他这个首座师兄。但他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修浊入魔!   “不仅如此,他与当时的离火宗少宗主戚循是莫逆之交,可他居然毁了离火宗的灵脉,导致灵脉之下所镇压的浊气四散,离火宗满门殉劫。”   安无雪依旧低着头,听着那些过往在后人口中不过简短的几句话,心里轻飘飘的。   仿若在听别人的往事。   “然后呢?”   弟子说:“哪有什么然后?修浊入魔者,万宗皆立斩不怠。可惜万宗修士围杀都杀不了他,最终还是靠仙尊出关,大义灭亲。出寒剑下,那位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尸骨无存啦。”   “这与你知晓的有出入吗?有无错漏?”   “没有,”安无雪碾碎了手中的霜花,平静道,“一点都没错。” 第7章   弟子只能瞧见安无雪稍稍低头的侧脸,看不见他神情,只当他被吓到了。   “你也不用多担心,此事如今只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人还在多嘴多舌,宗门内不少长老前辈对此事的态度都很模糊。”那弟子说,“而且仙尊赏罚分明,并不是喜怒无常之人。仅有一次……”   安无雪看着手中的霜花被碾碎之后消融成了冰水,同他掌心的血混在一起。   他想看清掌心的伤,盯了片刻,却发现眼前有些模糊。   他眨了眨眼:“什么?”   “仅有一次,和秦微长老有关。”弟子一顿,“我忘了,你不知秦长老。秦长老与仙尊和那位首座同辈,是宗门内数一数二的高手。”   “秦长老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仙尊将那位首座从落月峰弟子册中除名,出寒剑锋直指秦长老眉心,险些削了他的根骨。秦长老似乎现在还在闭关养伤。自那以后,便再也没人提及此事了。”   秦微。   是个熟悉的名字。   秦微掌管落月诸峰中的司律峰,落月峰内所有逾规的弟子都得在他手下走一遭。   他和秦微也算是自幼相识,曾经不是没有并肩而战一同领命驱魔过。   南鹤不曾陨落之时,他与谢折风只需行弟子之责,时不时领命出山除魔。   若是无事,他会带着戚循一同去司律峰找秦微。   秦微在阵法上一窍不通,戚循爱玩,离火宗又擅长炼器摆阵,戚循便经常把一些逗人玩的小法阵藏在秦微洞府门前。   等到安无雪敲响魂铃将秦微喊出来,戚循再激发灵阵,秦微常常被绊得摔倒在地。   待到阵法撤去,秦微便会气恼地拍拍身上的泥土,边提剑追着戚循边问他:“阿雪,你就看着他捉弄我!?”   安无雪笑道:“戚循也是一片好意,这种灵阵你见得多了,指不定下次就会解了。”   “万一我真陷在里面出不来了呢!!”   “那我和戚循自然会替你破阵,有什么好怕的?”   戚循附和道:“就是就是!”   “……”   可惜……   后来诸仙陨落,他做事狠辣,对内对外都不留情面。   秦微逐渐对他不满,稍有机会都要大做文章。   谢折风既然杀了他,秦微必是想借此发挥,将他从落月峰弟子册中除名。   可秦微到底不了解谢折风。   谢折风太无情了。   无情到能分得清楚公私、分得清楚功过。   仅凭他在落月峰摇摇欲坠之际,稳守宗门传承,辅佐谢折风稳坐仙尊之位,震慑两界宵小,谢折风便不会将他从落月峰除名。   他上一世,确实树敌众多声名狼藉。   但他毕生所作所为,从来无愧于落月。   “我明白了,”他说,“还有别的忌讳吗?”   弟子摇头:“落月是修真界第一大宗,两界那么多眼睛盯着呢,哪有那么多禁忌?不过……”   她想起了什么,又压低了点声音:“除了诸位长老和峰主,秦微长老有个亲传弟子——你也别在他面前提那位首座就好。”   “这是为何?因为秦长老不喜欢吗?”   “那倒不是。宋师兄是我们此辈翘楚,按例来说,是有希望夺得此代首座之位的,不知为何仙尊一直未允。”   “其余的,当真没有了。”   这么看的话,这千年来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额外的事情。   谢折风应该只是谨慎行事,以防万一罢了。   他笑了笑:“多谢这位师姐告知我。”   “无妨,小事。随我来吧,夜很深了。”   安无雪点头。   可他刚随着那弟子走出几步,前方骤然出现了一个朱红色的人影。   那人坐在古树枝干之上,倚着树干,长袍垂下,垂眸看向他们二人,神色随意。   弟子一惊。   刚才的对话所涉之事众多,她生怕对方听到什么,赶忙恭敬俯身:“戚宗主。”   安无雪看清了朱袍人的面容。   他猛地刹住脚步。   是戚循。   他曾经的挚友,也是他被万宗修士围杀之时,第一个对他拔剑之人。   戚循自树上一跃而下,大手一挥:“不必紧张,你们落月峰的弟子关起门来说什么,我没兴趣偷听。   “我是来找谢出寒的。结果刚到霜海,发现这飞鸟都不敢入的霜海上居然有了我没见过的生人,一时好奇赶来看看。”   ——他缓步走近,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   安无雪不出声。   他今天倒霉透了。   怎么什么不想见的人都挤在今天出现了呢?   他敛眸,正待装出一副不认识又拘谨的模样,戚循却在他面前站定,盯着他的脸,猛地大笑了几声。   “我就说!”戚循笑得完全不似开心,“我就说谢出寒怎么突然转性了。难怪!难怪啊……”   ……难怪什么?   又是一阵灵力带起的风。   戚循的笑声还回荡在四方,人却已经不见了——应当是去找谢折风了。   那弟子环顾四方,发现人真的走了,这才对安无雪说:“那位便是我刚才说的离火宗的戚宗主。”   “离火宗……”安无雪喃喃道,“不是满门殉劫了吗?”   “离火宗大劫那天,戚宗主正好不在宗门之中,幸免于难。在那之后他重建了离火山门,数百年过去,如今离火宗虽不如千年前鼎盛,但也没断了传承。”   安无雪鼻头有些酸。   他低声说:“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弟子不疑有他。   戚循走后,弟子将安无雪引到了霜海东面的一处空闲的居所,替他用灵力清扫了一番,又给他在周围设了不少驱寒的小灵阵。   ——比他先前的居所要暖和不少。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法子,只好先按兵不动地在霜海上住下。   一夜无梦。   安无雪醒来的那一刻,意识到自己这一晚睡得格外好,就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睁眼就往自己身侧看去。   果不其然,一团白花花毛茸茸的东西团成了一团缩在他的身侧。   感受到他醒了,白团子稍稍抬头,舒展了一下双翼:“呜呜。”   安无雪无奈:“……困困。”   “呜呜……”   他稍稍靠着枕头坐了起来,困困就这样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干脆抱住了困困,低声说:“……是我。”   没想到他第一次放心大胆直言相告的对象,是怀里这团小东西。   霜海冰寒,他苏醒之后,第一次感到了暖意。   困困抬头,圆圆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瞬,连着“呜呜”了好几声。   它凑上前,舔了舔安无雪露在寝衣外的手腕。   那是他上一辈子同困困亲昵的方式。   他抬手,食指抵住双唇:“嘘,但你不能告诉谢折风。”   “呜?”   困困不知道许多往事,还当他和谢折风同从前一样。   他说:“总之谁也不能说,我会找机会离开的。到时候再想办法带你走。”   瘴兽灵智不高,理解不了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它听到安无雪说会想办法带走它,眼中疑惑的情绪便散了。   安无雪揉了揉它的头。   困困顺着他的姿势抬起头来。   安无雪笑了笑。   他抱着困困,稍稍歪头,看到半开的窗外那连成一片的松柏。   今日是个晴天,日光洒下,就连葬霜海都一片盎然。   风吹动了霜雪中都不会枯萎的枝叶,一晃一晃的。   短短一瞬。   他突然觉得宿雪这个身份也不错。   只要摆脱了谢折风这个大麻烦,管他什么修真界呢?   当个废柴挺好的。   “呜呜……”困困又蹭了蹭。   它像是想到了什么,用爪子从自己双翼之下掏出来了一片泛着金光的叶子,递到安无雪面前。   他刚接过这金叶,疲惫了许久的神魂便像是舒展开了一般,比先前轻松了不少。   这是什么对神魂有所裨益的灵物吗?   “你这是——”这是从哪拿来的?   这话还没问完,门外突然有人喊他:“宿雪!”   困困一个激灵,往窗外一跳,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消失在了后方的松柏林中。   安无雪迅速起身披起外袍,将金叶收入袖中,走上前去开门。   只见云舟和云尧一前一后走来。   他一愣,云舟看出了他的困惑,对他说:“是仙尊命人带我们上来的。”   云舟说完,云尧这才无声地点了点头。   “此处是落月核心,仙尊允你们住在这?”   云舟挠头:“说是让我们照应你。”   “只是因为这个?”   明明昨日谢折风才因春华对他起了杀意。   云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不然呢?”   玄方和戚循也像他们两人一般,盯着他的脸看过。   安无雪困惑道:“我很好看吗?”   不谈他与谢折风之间的恩怨过往,单是以谢折风的样貌和修为,和炉鼎双修,都说不出是谁采补谁。   宿雪一开始只是个凡人之躯,资质极差,连当炉鼎其实都不太够格,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他从醒来之后就不曾在意过自己如今的外貌,因此也没看过。   难不成宿雪真是个惊世骇俗的美人?   云舟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啊?”   “算了,”他懒得想这些和他无关的事情,“仙尊还有说别的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到仙尊,是听令在葬霜海的弟子把我和师兄带来的。”云舟念叨着,“不过在霜海上也好,仙尊回来了,可封山令还没解除,落月峰似乎不怎么太平,听说是有魔修混入。我和师兄上来的时候,看到有人带着养魂树精,正在彻查诸峰。”   天地山川草木皆有精华,养魂树精,顾名思义,就是养魂树的精气凝结而成的。   养魂树是滋养神魂的灵物,天上地下只有一株,是极为罕见的至宝,安无雪只在古籍上见过养魂树的记载,从没见过。   “落月峰有养魂树?”   云尧解释道:“养魂树就在霜海上,据说是仙尊几百年前花费大代价找出来种在霜海上的。”   安无雪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金叶。   难不成这金叶就是困困从养魂树上摘下来给他的?   难怪他摸一下都能舒缓神魂。   他有些庆幸。   养魂树不仅可以养魂,其精还可以探查修士神魂之中诡异之处、探照鬼魂生前死后、辨别亡者怨气。   他是死过一次的孤魂。   宿雪是离魂之躯。   若是他被养魂树精一照,指不定会有什么结果。   没想到他居然还因为被谢折风留在霜海上而逃过一劫。   当真是祸福相依。   他苦笑了一声,直接转身回屋。   “喂,你干什么又回屋了?”   “困了,睡觉。”   云舟:“这不是刚起吗??”   -   霜海深处。   松林中心。   灵力激荡了一整夜。   被灵力卷起的寒风一直在方圆打转,如刀刃一般锋利,足以可见灵力所有者的心绪处于失控边缘。   道心不稳,修行大忌。   不论何人站在此处,皆会不可置信——这可是长生仙的灵力!   两界如今只有一位长生仙。   出寒剑尊怎么可能会道心不稳?   但站在外面的是戚循。   他对此司空见惯,发现无法靠近后便等了一夜。   直至灵力散开,显现出了松林中央的景象。   身着白袍、玉簪束发的男子端坐于莲台之上,一言不发。   春华剑浮于谢折风的面前,被谢折风的灵力包裹住,护佑得严严实实,不沾一丝风雪。   方才灵力暴起之时,这人坐在莲台上,不知看了这把剑多久。   眼下风平浪静,谢折风这才伸手,将春华收进灵囊之中。   “我刚才等你等得无聊,瞎逛了一下,结果发现了个有趣的人。我站在树上看着他走过高松后的长廊,险些以为我做梦了……”戚循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哂笑道,“我真是第一天知道,原来出寒剑尊也是自欺欺人之人,居然会留着一个长得像的赝品在身边聊以慰藉。”   一片沉寂。   谢折风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出手教训他。   戚循看着对方那还是不太对劲的背影,等了片刻,依旧等不到对方开口。   他觉得有些没意思,这才走上前,说:“魔刀之事我查清了,那处秘境之下有一个灵脉。还是一样的事情——灵脉被毁,灵脉之下压制的浊气冒了出来,侵蚀了秘境中的灵物灵兽。”   “毁灵脉的人下手很干净,查不到一点痕迹,我只能暂时布阵压制浊气。”   他话锋一转:“但你这是怎么回事?荆棘川有无雪最后一缕残魂的气息,你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荆棘川探寻三日,怎么提前回来了?”   谢折风还是没有开口。   良久。   “不见了。”   “……什么?”   “师兄的残魂气息,”谢折风的嗓音格外沙哑,“不见了。”   这一瞬间,戚循甚至忘了眨眼。   他脱口而出:“不会,怎么会……”   安无雪陨落后,身死魂消,尸骨无存。   荆棘川的那么一点找不到源处的残魂气息,是安无雪存于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如若没了……   谢折风站了起来。   他缓缓转过身来,神情像是特意压抑过后余下的无悲无喜,可本来如星如辰般的黑瞳却幽深得探不见底。   他眉心之上,那本该雪白的雪莲剑纹泛出丝丝黑气。   戚循神色突变。   “谢出寒。”   “你心魔复苏了。” 第8章   谢折风像是没有听到戚循这句话一般。   男人眉心那雪莲剑纹在黑气萦绕下若隐若现,时而青白似雪,时而如深墨入海,晕开一片乌黑。   他没有否认。   戚循眉头紧皱:“浊气之事大有蹊跷,混进落月峰的离魂之人还未查明,还有……”   他话语一顿,“还有无雪的残魂……眼下这样的关头……仙尊可知,若是心魔一事泄露会有何等后果?”   谢折风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他眉心那泛着黑气的剑纹不再浮现,可他的嗓音依然幽沉:“我不会离开霜海,如有必要,会安排化身在外行走。”   戚循想讥他几句,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吞下了。   谢折风若是压抑不住心魔,别说查清安无雪当年之事没有指望,就是两界都不可能太平。   还是别火上添油得好。   他全然没有了先前那般戏谑或随意的神色,心不在焉道:“你好自为之。我要去荆棘川看看……”   他一个转身,片刻没在葬霜海逗留,失魂落魄地直冲荆棘川而去。   谢折风立于原地。   又一阵灵力扫过,本来被冰寒灵力刮得一片狼藉的松林中央瞬间恢复如初。   男人面无表情,乍一看毫无异常。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松林之中,白色身影“咻”的一声窜了过来,直冲谢折风而去。   谢折风神情微晃,见来者是困困,伸手将困困捞入怀中。   瘴兽本就擅于神魂,困困这数百年来还被养在养魂树下,于滋养神魂一道更是得天独厚。   它闻到了谢折风识海中心魔复苏的味道,赶忙赶过来。   瘴兽的灵力缓缓覆盖在谢折风的神魂之上,谢折风轻抚它的毛发,眉头一皱。   困困身上沾染了他人的气息。   “你又去找他了?”   “呜……”   困困心虚地叫唤了一声。   谢折风拍了拍它的头。   “不必心虚。你觉得他像他……我何尝不是一样?”   困困更心虚了:“呜呜……”   它叫唤了两声,又怕谢折风发现什么,赶忙低下头不叫了。   谢折风刚从整夜的心魔扰乱中脱离出来,不似往常那般洞察。   他只是抱着困困,神识一展——   他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葬霜海上不住生人,听令弟子待命四方,这千年来,只要神识轻扫,整个浮空岛上只会有困困一个生灵。   可是现下……   谢折风望了一眼安无雪所在的方位。   他知道那是和师兄相似之人。师兄不可能是个年岁不过双十的炉鼎。   但他想再看一眼。   但……当真不是吗?有没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   下一瞬,他抱着困困消失在了原地。   -   安无雪并没有睡觉。   说睡觉那是逗云舟玩的。   他先前嗜睡,是因为神魂倦怠,前世梦魇如影随形,睡醒是落月峰,入梦又是那些浮沉,同日日夜夜不得安歇无甚区别。   可昨夜有困困相助,是他这些时日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他正好趁着今日有精神,看看宿雪这具身体该怎么修炼。   刚一凝神,便听到屋外的动静。   云舟和云尧似乎一直站在院子里说话。   云舟嘴里叽叽呱呱个不停,一会儿说他们师父如何严厉,一会儿又说安无雪娇气,嘴里的话像是星河古道的星河一般滔滔不绝望不见尽头。   云尧一如既往的沉默,有时候还会“嗯”几句,有时候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   安无雪觉着稀奇。   这世间的寻常同门,是这般相处的吗?   真是令人好生羡慕。   云尧也是脾气好,竟然也不练剑,就这样陪着云舟聒噪。   他听了好一会儿,这才笑了笑,晃了晃头,甩开思绪,摒弃杂音,在床上打坐了起来。   这具身体里微薄的灵力缓缓在经脉中游走,格外滞涩。   宿雪根本没有修炼过,所有的修为都是吃灵药堆的。云剑门这种小门派,灵药并不纯,杂质众多,宿雪吃的多了,自然都堆积在了经脉之中,阻碍了灵力的增长。   似乎并不是无可救药的废柴。   只需将这些斑驳的灵力抽干,经脉中的杂质自然而然会跟着排出来,之后再重新修炼就行。   修士辟谷入道,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之后便可迈入小成,其后才是缔结本命法器的大成期,最后渡劫期,道心通明后可登仙。   宿雪才初入辟谷,这灵力要不要也没什么区别。   但眼下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只会落月峰的术法,若是在葬霜海上修炼,风险太大了。   还是得尽快离开——   “仙尊!”云舟的声音倏地大了数倍。   云尧说:“……宿公子说他睡了。”   安无雪猛地一惊。   他还在床上打坐。   他迅速翻身下床,走到门前主动拉开门。   男人身着那身他从前送的云纹雪袍,神色郁郁,怀里抱着近乎和衣裳融在一起的困困。   一旁站着的云舟云尧低着头,被谢折风这不怒自威的模样吓得大气不敢出。   困困:“呜……”   谢折风怎么带着困困来了?   今早困困刚刚偷偷来找过他……   难不成已经被谢折风发现不对劲了?   如果暴露了,困困应该会提醒他的。   这时,谢折风朝他走来。   他魂魄沉浮千年,梦魇里都是谢折风的背影和出寒剑气的冰冷。   这人气息一近,他乍然凝神,往后连退两步。   男人脚步一顿,眉心轻蹙:“你怕我?”   怕。   怎么可能不怕呢。   但他怕的不是谢折风,而是那些会被“谢折风”这三个字牵动的梦魇。   他嘴上矢口否认:“没有……”   谢折风缓步走了进来。   这人轻轻挥了挥手,房门关上,将云舟云尧隔绝在外。   安无雪稍稍退开,想和这人拉开距离。   “可你应该怕我,”谢折风的嗓音似乎有些哑,“昨夜你险些魂消魄散。”   这话更难接。   他说:“昨夜是我未经允许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仙尊发怒也是理所应当……”   谢折风盯着他。   他无言。   “不必装作乖顺,你不是这样的性子。”   看的倒挺准。   但他觉得谢折风怪怪的。   他找不着头绪,男人却已经放下了困困,灵力一荡。   卧房之内突然出现了一张棋桌。   “陪我下棋,你执黑子。”   下棋?   安无雪怔了怔。   从前在落月峰,两人在修炼之中道心不稳或者迷茫之时,便总是以下棋来平心境。   谢折风惯执白,所以当时的他执的也是黑子。   他其实不爱下棋。   他自小便不喜静,所修浮生道需博览众生,无需清心,下棋这样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的事情,对他来说比打坐还要枯燥。   可是谢折风喜欢。   谢折风走的是清心寡欲的无情道,有时心生杂念,便会需要静一静心。若是对弈的人棋艺太差,反倒起不到什么摒除杂念的作用。   安无雪因此特意研习过棋艺。   每每见谢折风心绪不宁,他便会主动说:“师弟想不想同我对弈一局?”   谢折风便会无声地摆开棋盘。   后来谢折风临近登仙,无情道趋于圆满,他们再没对弈过。   眼下。   这小小的房间里,困困趴在一边,谢折风穿着他亲手炼制的衣袍,如上一世记忆里那般在他面前坐下,千年岁月也没在这人脸上留在任何痕迹,那曾经同他一起握着剑柄的手执起雪白棋子。   恍如昨日。   是试探?   他无法确定。   谢折风似是从昨夜开始就心绪不佳,也许只是遵循从前的习惯,找个人对弈以静心罢了。   他说:“我不善棋艺。”   谢折风还是另寻高明去吧。   他站在棋桌旁等着对方走。   可谢折风只是坐在那里等着他,看着空无一子的棋盘,一言不发。   “……”   他磨磨蹭蹭地面对着谢折风坐下。   仙尊在此,云舟也不敢出声,外头一片安静。   周遭只剩下他和谢折风此起彼伏的落子声。   他不想体会这样熟悉的感觉,也不想让谢折风发现蛛丝马迹,一通乱下,落子毫无章法。   眼看终于要结束了。   谢折风突然抓住了他正待落下的手腕。   安无雪本能地一挣。   这人沉声道:“这一子落下,你便要输了。”   莫名其妙。   他要的就是输,让这人赶紧走。   他不解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棋艺不精,自然——”   谢折风倏地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都拉了起来。   棋桌在转瞬间被这人收了起来,困困也被吓得“呜”了一声。   仙者修为盖绝世间,即便谢折风不曾动用灵力,威压也随着这人心绪而动,充斥四方。   安无雪不得不避开对方视线,把头撇到一边,浑身紧绷。   困困几步窜到谢折风脚边想拉住这人。   可谢折风只是垂眸盯着他,双瞳愈发幽深。   “仙尊!”他嗓音收紧。   这接连两日下来,是个傻子都知道谢折风不对劲。   这人到底在发什么疯?   他不得不急促道:“我只是输了棋,这也值得仙尊动怒吗?”   “你很怕我。”笃定的语气。   “是,我承认——仙尊统御两界四海,剑光无人能敌,谁人不怕?”   这话像是熊熊大火之上骤然倾覆的狂风骤雨,浇灭了一切。   安无雪话音未落,眼前这人神色一顿,瞬间松了力道。   谢折风像是自言自语:“他就不怕我……”   谁?   他们的师尊南鹤?   他知道谢折风不对劲——甚至可以算是失了理智,全然不像他印象里那个诸事无波的师弟。   但他现在只想做个对修真界无足轻重的废柴,这人什么情况,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趁热打铁道:“我棋艺不精,还请仙尊不要再为难我了。”   谢折风自嘲般笑了一下。   这人整日里冷着一张脸,不会哭,也不会笑,登临尊位之后更是威严加身,鲜少有显露出来的喜怒。   即便是上一世,他也没怎么见谢折风笑过。   现在却笑了。   笑声中听不出一点欢喜之意。   有什么好笑的?   谢折风用着越来越轻的嗓音说:“你棋艺不精。”   “……可他棋艺高绝。”   这人说着,自行松开手,后退了两步。   安无雪一头雾水。   和他说这些干什么?   他得以喘息,调整了一番气息,平静地说:“既然有人又不怕仙尊又精于棋艺,那仙尊去找他不就好了?我又不是他,仙尊何苦为难我一个一无是处的凡俗之人?” 第9章   这话以宿雪的身份对着谢折风说,完全算得上是顶撞。   要发怒就发怒吧。   他才不伺候。   安无雪把目光一移,等着谢折风发难。   可谢折风神色一震,微不可查地点头。   他喃喃道:“……你不是他。”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失魂落魄地又后退几步。   他连控制灵力都忘了,冰凉的灵力自身周散开,先前落月弟子给安无雪放置的小灵阵被冲得支离破碎。   安无雪没等到额外的反应,困惑地抬眸看去。   谢折风眉心中那雪莲剑纹浮现了一瞬。   剑纹!?   落月峰弟子所修剑法将灵力中枢汇集在眉心,同识海交错,只有剑道超脱之人,才能在眉心落下剑纹。   安无雪上一世虽然是天赐玉骨金身,但他只是在修炼之上天赋卓绝,于剑法上的领悟,确实不如谢折风。   落月峰几代下来,只出了这么一个剑纹。   谢折风突破大成期那日,眉心现出剑纹。   那一刻,不论是南鹤还是他都明白,下一任仙尊的人选怕是已经定了。   剑纹和谢折风体内的灵力流转有关,非战之时轻易不显。   他眼花了……?   安无雪正打算再看一眼,谢折风却又突然眼神一定,敛下一切神色,快步往房门处走去。   灵力撩开了房门,一个眨眼间,谢折风已经带着困困走了。   安无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云舟几个健步走了过来:“仙尊走了?仙尊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我刚才在外面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看了一眼屋内,“我的天,我说怎么突然这么冷,驱寒的灵阵怎么全都碎了?不是,宿雪你不冷的吗!?”   安无雪没反应。   “宿公子?”云尧姗姗来迟地走进来,重新开始布置起了驱寒的灵阵,问他,“你不冷吗?”   安无雪这才意识到这两人在喊他。   他低头,发现他双手都已经冻上了一层冰霜,而自己却不曾催动灵力御寒。   痛楚的地方太多,竟分不清来处。   “还好,”他眉眼一弯,“……习惯了。”   -   霜海松林中。   谢折风抱着困困,落在了莲台之上。   方才只是稍稍显现的雪莲剑纹此刻已经完全浮现,流淌着淡淡的黑色。   困困的瘴兽灵力复又覆盖在了谢折风的神魂之上,助他压抑识海中的心魔。   松林四方,狂风忽起,霜雪倾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整个松林便一片雪白,遮蔽了天光日月,什么也望不见。   一道透明的屏障笼罩下来,将整个松林囊括在内。   -   接下来的几日,落月峰风平浪静。   封山令依然没有解除,谢折风不知去了哪里,困困也再没出现过。   玄方倒是来过一次。   当时安无雪正在院中小憩,他的神识感受到了玄方到来,但他有些懒得挪动,便假装睡着,眼睛都没睁开。   奇怪的是玄方也没说什么,驻足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就走了。   除此之外,霜海之上仿佛只有安无雪和云舟云尧还有往来办事的几个弟子。   尽管困困没来,但有了那一片养魂树的叶子,安无雪睡得比之前好多了。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他有时一闭眼睡到天亮,睁眼望见窗外熟悉的景色,只觉得魂魄不知游离何处的这千年反而像是一场绵绵不绝的梦。   直到他走出门,看见云舟在院子里练剑,剑光震下松柏上的霜花,利锋切碎风雪,少年人听见他的脚步声,反手收剑回过头来看他:“宿雪你才醒啊!”   这一日,他听到这话,恍惚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才醒。”   “不过……也醒很久了。”   “啊?”云舟又没听懂。   安无雪也没解释:“我随便走走,散散心。”   云舟嘟囔道:“成天散心,没见你修炼……”   他摊了摊手,没有否认,转身往霜海入口处走去。   他这几天确实天天散心——起码是这样对云舟云尧说的。   那日谢折风走后,他不死心,又以散心为借口,去了谢折风卧房周围。   可谢折风竟然在卧房四方加了结界,他无法靠近。   还有哪里能有烙印了谢折风气息的灵宝?   安无雪开始打起了霜海入口处那悬挂着的魂铃的主意。   魂铃和天涯海角符都是用神识传音的法宝,但又不尽相同。   传音符一旦被激发,就会带着神识气息一起传给另一方,他用了就会暴露身份。   魂铃则只会在所有者的识海之中敲响“叮铃叮铃”的声音。   而且魂铃这种东西算不得稀奇,修真界人人都有,没人会去偷这种不值钱的东西,魂铃之上必然不会有禁制。   只要他偷偷拿走魂铃,趁谢折风外出之时使用,谢折风就算听到“叮铃叮铃”的声响,多半只会觉得是有人拜访葬霜海。届时,谢折风就算归来,他可能已经离开好一阵了。   他抱着这个打算走到入口处,却见平时根本见不着人影的地方站着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穿着落月峰核心弟子的服饰,正是那一晚替谢折风将他安置在葬霜海的女弟子。   另一名女子显然不是落月中人。   那女子身量高挑,一身金线滚边的墨黑法袍,浓密黑发同法袍近乎融在了一起,发上不戴任何发簪配饰,长发披肩而落,垂至腰间。   她双目之前蒙着一条黑色绸带,竟像是个失明之人。   披发的盲眼女子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安无雪的靠近,稍稍朝这边侧了侧头。   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安无雪猛地刹住脚步。   ……是她。   一位故人。   一位或许和谢折风一样,希望他从此魂消魄散再无痕迹的故人。   他久违地头疼了起来。   藏于袖中的金叶发出温热触感,一种舒缓的感觉覆盖在他神魂之上,滋养着他的魂魄,让他头疼稍缓了些许。   他听到那女弟子说:“上官城主,实在不是晚辈不放行,只是……仙尊前几日发下谕令,霜海除了负责往来的弟子,其余人不许进也不许出。”   雪片落在上官了了的长发之上,黑白相接。   她歪了歪头,簌簌霜雪飘下,她说:“哦?我前几日传信仙尊,说要拜访落月,仙尊还允我在封山令之下入落月峰。怎么我如今来了,反而寻不到仙尊了?”   弟子面露难色。   她没说话,也没让开,显然是没得商量了。   “行,我不为难你。”上官了了点了点头,“我来落月,也不是真的要见谢出寒。近些时日不知怎么,我时常梦魇,总是梦到……梦到我的母亲,还有仙祸之时的一些旧事,不得安眠。听闻仙尊几百年前找到了养魂树,我想来借一借养魂树精,以安我神魂。”   “你帮我问问谢出寒,借不借。”   安无雪眉头一皱。   ……她睡不好吗?   门前,弟子颔首,结了个法印,扔出天涯海角符。   可天涯海角符没有飘走,只是原地震了震,其余什么动静都没有。   弟子叹了口气:“仙尊没有应答。”   那便是借不成了。   上官了了沉吟片刻,耸了耸肩,直接转身离去。   安无雪见她要走,几步上前喊道:“上官城主留步。”   上官了了停下脚步。   她早在千年前就失了双目,全凭神识走动,不似寻常人那般转身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我来落月之前倒是有听说谢出寒破天荒养了个炉鼎。可惜我瞧不见,不然我倒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容貌能让寒冰开花。”   她不喜投机取巧依附他人之事,安无雪知晓她性情,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没接这句话。   他从自己袖中拿出了困困给他的金叶。   “这是养魂树的枝叶,它脉络泛金,不是寻常外露的树叶,应当是长在养魂树精旁的,”安无雪递给她,“虽然效果比不上养魂树精,但若只是要安神净心,肯定足够了。”   连他这种游荡了千年的离魂都能安抚,要应对一些梦魇应当轻而易举。   上官了了似是困惑了一下。   “你想和我换什么?”   安无雪摇摇头。   他看向女子面上那蒙着双目的黑绸。   他见过黑绸之下该是什么样的。   仙祸之时,上官了了的生母北冥仙君身为修浊入魔的浊仙之一,引大量浊气入北冥城,同南鹤战于冥海。   北冥想要带着女儿一同入魔,浊气入上官了了双目,她在阵前亲手剜去了自己的双目,以自身的眼睛和血脉祭阵,助南鹤找出了藏于冥海中的北冥仙君。   北冥仙君陨落,上官了了临危承命,北冥城改朝换代,自此同落月结盟。   千年转瞬,他看着面前女子,迅速地眨了眨眼,敛下双眸涩感,轻笑了一声:“我从凡间来,听过上官城主于仙祸之时大义灭亲,一直钦佩城主为人。今日有幸能为城主献上一片薄叶,什么也不想换。”   “……只是希望城主今夜能有个好眠。”   上官了了愣了愣。   她没有推辞,侧身接过安无雪手中金叶,还是放了一袋灵石在他手中,说:“我不平白无故受人恩惠。你只有辟谷期,法器反倒用不上,拿着这些灵石去买你需要的东西吧。”   话音未落,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飞雪无边的霜海之中。   那女弟子赶忙追了过去,喊道:“上官城主,落月山峦众多,请让晚辈为您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只余下安无雪一人,捧着那装满灵石的灵囊,还站在入口之处。   他摇了摇头。   上官了了哪里需要别人引路?   她对落月诸峰再熟悉不过。   当年她与安无雪年纪相仿,北冥一战后,南鹤怜她年少,将她带到了落月学艺。   她曾坐在山石之上,长发垂至腰间,一晃一晃地刮过山石。   她侧耳听着安无雪拉着谢折风的手教谢折风挥剑的动静,同他说:“阿雪对师弟真好。我也有个弟弟,可当时她……母亲引浊气入城,战中混乱,刀剑无眼,我没找到他。若是找到他了,我也要像阿雪教谢师弟这样,教他练剑。”   后来她确实找到了。   那人死于安无雪剑下。 第10章   安无雪无声地站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捧着那袋灵石没有动。   霜海的飞雪簌簌而下,一点一点地堆在他的手中,险些将那装着灵石的灵囊掩埋。   他这几日闲暇之余都在排空体内的灵力以便重塑宿雪身体的根骨,灵力比先前还不如,不过稍许就感受到了冷。   他最终还是把灵石收了起来。   那弟子追着上官了了走了,眼下四方恰好无人。   安无雪走到了悬挂魂铃的长松之下。   谢折风入道以后便住在霜海,此地不适合安无雪修炼,南鹤给他安排的洞府远在天边。他曾问过谢折风,能否给他一个通行灵符,这样也方便他自行入内等待。   可谢折风没有应答,只是在洞府前挂了这么一个魂铃。   于是此后数十年,他都和其他霜海的来客没什么区别,只能在门口敲响魂铃,等着主人出门迎客。   也幸亏于此,他对这个魂铃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安无雪从自己的灵囊中拿出了准备好的魂铃。   他对照着长松上挂着的魂铃,掌心灵力涌动,抹过他准备的假魂铃,在上头加了一模一样的磨损痕迹。   他往前一探,再度用神识扫了四方。   没有人。   只要不用神识敲击魂铃,魂铃就不会响。   如今谢折风尚在落月,若是真的敲响魂铃,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包裹住真的魂铃,以防自己不小心敲到魂铃,随后,他迅速用这个假的魂铃把真的换了下来。   周围仍然一片寂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了魂铃,他就能从魂铃上借用谢折风的气息,短时间修改封山大阵,悄悄离开落月峰。   但刚才那弟子说霜海也下了禁令……   他将偷偷换下来的魂铃藏进灵囊之中,继续往外走了一会。   临近边缘之时,一个弟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拦住他道:“宿公子,进出需仙尊谕令。”   果然有人把守。   他从容道:“我只是散心,没想到走到这了。多谢提醒。”   入夜之后把守会松一点吗?   他思索着往回走,没走多久,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   云舟也瞧见了他,快步跑了过来:“你散心怎么散这么远?”   安无雪不慌不忙道:“对地形不熟悉,随便走,不知怎么就走到这了。多亏碰到你,否则我该找不着路回去了。你怎么也出来了?”   云舟挑眉:“看你这次出来这么久还没回来,来寻你的呗。你真是从凡世间来的,无知者无畏啊。这可是落月腹地,仙尊洞府,如果踏错一步,你也不怕犯了什么忌讳,死无葬身之地。”   云舟一张嘴便停不下来,“而且,若是真做错了什么,给个痛快也就罢了。万一是活罪难逃呢?你听说过落月峰的苍古塔吗?”   安无雪眼珠子转了转。   他轻轻说:“……听说过。”   云舟仿佛没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继续道:“那里是落月峰专门用来惩戒穷凶极恶的魔修还有犯了诛魔十三条的弟子的,据说是模仿极北之境的苍古树而建,进了里面,时时刻刻都如坠冰窟,霜海的飞雪连苍古塔的第一层都比不上,塔顶更是如冰锥入骨。   “若是魔修进了苍古塔,浊气被完全封进体内,死不了活不了,整日痛苦哀嚎,直至神魂消磨殆尽。若是犯了戒的弟子……”   他挠了挠头:“那我便不知道了,没听说过。”   安无雪耐心地说:“犯了戒的弟子进塔前会被封印灵力,吞服护体灵药保全性命,入塔之后,冻而不死,寒而不灭,直至惩戒的时间结束。”   “那岂不是和魔修一样痛苦?”   安无雪摇摇头。   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片刻。   “无法比较。魔修进去了便出不来了,但犯错的弟子不会,”他说着,嗓音越来越低,“弟子犯错,进去待一刻钟至一个时辰便算是惩戒,不会伤及性命。不过有一种例外。”   “嗯?”   “你刚才也说了——犯了诛魔十三条的弟子。后十条还有待商榷,只有犯了前三条:以身入魔、以身助魔、戕害同道这三条,才会押入九死一生的苍古塔顶层,视罪行而定刑。”   云舟抖了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说得好像你进去过一样。哎哟喂真是想想就可怕,这么对魔修赶尽杀绝就罢了,对正常的修者也这么狠?”   两人正在快步走回住所。   有云舟催动灵力相助,他们走得极快,眼看就要到了。   安无雪遥遥瞧见院前长松下,云尧似乎抱剑而立,什么也没做,状似发呆。   他没有回答云舟的话,而是说:“你既觉得可怕,就不要乱走了,若是不小心犯错,苍古塔确实不好受。你师兄在等你呢。”   云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刻朝着云尧而去。   可云舟刚行至云尧身前,倏地动作一顿。   安无雪也感受到了——那人根本没有收敛气息。   只听云舟有些惊慌地喊道:“仙尊!”   院落之前,那人白袍玉冠立于门前,困困就在他的脚下,正在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安无雪。   谢折风神色平平,黑瞳幽幽,完全看不出那日的异常。   那人身侧还站着个人——是那天晚上接了谢折风的命令去云剑门查符纸之事的人!   怎么回事?   符纸来源是他随口胡诌的,越是信口胡来的东西越难查,因为什么都查不到。   他以为起码还要月余的时间,那弟子才会从云剑门无功而返,怎么这才几日……   他刚刚悄悄拿走了魂铃,又有些担心那弟子查出了他在撒谎,颇有些心虚地走上前,低声说:“仙尊怎么——”怎么今天来了?   谢折风看向他。   看他做什么?   安无雪敛眸,也跟着沉默。   谢折风这才说:“我一刻钟前来,见你不在,便不曾现身。”   “霜海人烟稀少,我待着无趣,随处走走,虚度光阴。”   谢折风居然难得的面露不悦:“修行之路漫长,哪有虚度光阴一说?你既然想走登仙路,怎可如此荒废?”   安无雪困惑至极。   这人来找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废柴下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说他想走登仙路?   他何时说过?   上一辈子他倒是刻苦修行,还同谢折风说过:“我受命于天,天赐的玉骨金身,自然要认真修行,匡扶仙统,走一条无愧于心的登仙路。”   但那时的他甚至还不曾拥有春华,还不知道谢折风会是他登仙路上走不过的业障。   他直言道:“仙尊误会了,我胸无大志,于仙途没有野心。”   自从下棋的事情之后,他已经约莫知道了谢折风对宿雪就是有莫名其妙多一层的耐心。   如此一来,他反倒没什么顾忌。只要不暴露身份,谢折风多半不会对他怎么样。   谢折风正在抬手拍着眼前松柏上的霜雪,听他反驳,并没有生气,反而怔愣了一下,连拍雪的姿势都停了下来。   “是,”男人像是失望般点了点头,“你没说过。是我的一位故人说过。”   安无雪客套道:“既然是仙尊挂念的故人,想必是天之骄子、两界典范,他必然已经仙途顺遂,登临绝顶,声名远扬了。”   男人脚边的困困低吟了一下:“呜……”   谢折风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仙途顺遂,登临绝顶,声名远扬……”   “啪嗒——”   这人指尖一个用力,手边的松柏枝叶骤然碎裂,直接化作齑粉,飘荡而下。   在场其余三人似乎连呼吸都忘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安无雪心下无奈。   连祝愿这人的故人仙途顺遂都不行。   他果然从始至终都不曾懂过谢折风。   他不再开口了。   谢折风看着那松柏枝叶化作齑粉之后同地上的积雪融在了一起,话锋一转:“刚才听到你在说……苍古塔?”   云舟面色一白。   安无雪反倒没什么反应。   他说:“是。”   “苍古塔顶层鲜少开启,你知道得倒是清楚。”   “也许因为我去过,”安无雪仿若随口一言,“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自然清楚。”   此话一出,谢折风身边的弟子更是把头低得如同鹌鹑一般。   云舟瞪大了眼睛,开始疯狂朝他使眼色。   ——入苍古塔受罚者,不是修浊入魔之人,便是犯了诛魔十三条的弟子,“去过”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但是安无雪觉得无所谓。   假作真时真亦假。   有时候真话抛出,反倒无人愿意当真。   谢折风果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当他信口雌黄:“以你的修为,若是入苍古塔顶层,便再也出不来了。”   这人看了一眼苍古塔的方向,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竟然有些苍白。   “仙尊又不曾去过,怎么如此笃定?”   云舟已经是一副“要死了”的表情,就差冲上来捂住安无雪的嘴了。   谢折风却仿佛对苍古塔的话题很有兴趣,低声道:“我曾想了解其中苦楚,可仙祸终了后的千年来,不论是魔修还是仙修,我不曾见过活着走出顶层之人。”   安无雪沉默了片刻。   他比谁都清楚,谢折风所言非虚。   谢折风之所以说“仙祸终了后的千年”,而不是有史以来,便是因为千年前他活着走出来过。   但谢折风想知道这些干什么?   莫名其妙的。   他说:“苍古塔就在那里,仙尊统御落月,若是想知道,随意进去不就行了?”   他说完,自己便滞了滞。   修士渡劫成功之后便是登仙,仙者不畏水火,苍古塔和极北境再冷,也冷不到长生仙。   他上辈子陨落那天,谢折风登仙出关,已经不是寻常修士了。   他轻笑一声:“是我愚昧了,仙尊是当世唯一登仙之人,苍古塔之冰寒,侵扰不了仙尊的仙体。”   谢折风眸光一沉。   安无雪却接着说:“仙尊怕是没有机会体会苍古塔的苦楚了。”   所以平白无故的,想了解这档子事干什么?   当真是无聊至极。   四方又寂静了下来。   谢折风一直望着苍古塔的方向,迟迟没有开口。   片刻。   “是……”这人压着嗓音,“你说的……极是。”   困困翻了个身:“呜呜……”   谢折风终于收回目光,转身入门,说:“随我进来吧。”   那一直站在一旁不敢开口的弟子也跟着进去了。   安无雪正打算抬脚跟上,又听见身前的男人说:“你身边那两个也进来。”   云舟:“我我我我?”   安无雪一愣。   云舟赶忙拉着云尧三步两步地跑了进来。   安无雪突然觉得事情有些古怪。   云舟云尧也要一起进来,那便不是上次那样关起门来和男宠下下棋这样的事情,而是和云剑门有关。   那弟子是在云剑门查到了什么?   几人入得大堂。   谢折风手袖一挥,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你说。”他看了一眼那弟子。   那弟子抱拳道:“宿公子,两位云剑门的师弟,我奉仙尊之命到了云剑门,结果……此事事关重大,我也无法解释,所以才斗胆请仙尊将几位一起叫过来再回禀。毕竟几位是云剑门的人,或许会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到云剑门之后,没有看到云剑门山门前有人,便以落月峰的名义朝云剑门内传信。传信很快得到了应答,门内有人应我‘贵客稍等片刻,吾等即刻便来’。”   那弟子看了一眼云舟云尧。   云舟赶忙点头:“那应该是我们掌门回禀的。他老人家就喜欢这样文绉绉的。那你后来不是进去了吗?”   那弟子却摇头。   “不曾。回信传来之后,我在山门前等候许久都不见有人来迎,正巧遇到采买弟子回来,我便拦住人问。采买弟子同我说‘掌门等人似乎突然遇到了急事,请贵客再等等,我进去问问’。我不疑有他,便又等那采买弟子进去通知人。”   云舟又点头:“掌门有时候忙起来确实会忘记事情。那个采买的弟子应该是云朴师弟。那你应当进去了啊,云朴师弟办事牢靠,掌门忘了,他不会忘。”   那弟子面色一变:“此后便是诡异之事!我在山门前又等了许久,等到了天黑,见云剑门内已经亮起了烛火,还是无人来迎我。我只好作罢,先在周围的凡间客栈里休息了一晚。”   修真界中,无人迎客而硬闯,视为挑衅,那弟子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云尧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然后呢?”   “第二个白日,我再度发了落月峰拜访的传信进云剑门,不过一刻钟,又得到了一个回信……”   听到这里,安无雪听这弟子的描述方式,已经隐约有点猜到第二个白日发生了什么了。   果不其然,谢折风也说:“那信上也写着‘贵客稍等片刻,吾等即刻便来’?”   弟子赶忙道:“是!是这样!我当时只觉得那掌门晾我,正想着要不要干脆闯进去算了,结果我在黄昏时刻,又遇到了那采买弟子!我想到了那一模一样的应答,突然心生想法,将那采买弟子拦下,说了和昨日一样的话,结果采买弟子果然回答我‘掌门等人似乎突然遇到了急事,请贵客再等等,我进去问问’……”   这不是同第一日一模一样的回答吗?   云舟云尧尽皆大惊,一时之间竟没有开口。   安无雪眉头一皱。   弟子接着说:“我又在那里待到了第三日,不信邪地又发了传信进去。结果第三天也一模一样,连那采买弟子都在同一时刻出现在山门前。我本来还想着要不然直接闯进去看看,但当时已经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在采买弟子第三次出现的时候,探了一下他的鼻息……结果什么都没有探到。”   云舟直接冲到了那弟子面前,双手抓着对方肩膀:“什么意思?云朴师弟死了?那宗门内呢?我师父、掌门、师伯他们呢?”   那弟子好歹是直接替谢折风做事的人,倒没有失态,而是冷静道:“我没有进去探查,只是稍微用神识和灵宝探了探……”   他叹了口气,“也许是弟子学艺不精,方圆之内,不曾探到生人之气。弟子不敢轻举妄动,便回了霜海回禀仙尊。”   没有生人之气?   那岂不是说……   云舟摇了摇头,不可置信道:“你是说他们……我们……云、云剑门,被灭门了!?” 第11章   灭门。   若当真如此,此事可就全然不同了。   那弟子被云舟摇晃了几下,却不敢开口,只是叹了口气,说:“我不敢妄下定论,还是请仙尊定夺吧。”   屋内沉寂了下来。   云舟看了一眼谢折风,却又不敢直视,立刻收回了目光。   谢折风却只是指尖轻点茶几,无言。   安无雪自始至终稍稍低着头没有动静。   他认真地听着,心下已经有了论断。   云剑门这样也许很久了。   别人有事上门拜访,第一天就受到了冷待,或许不会再坚持,因此一直无人发现。   如若不是谢折风正好要查安无雪那符纸“源头”,这弟子锲而不舍地尝试了三日,恐怕此种异样还不知要多久才被人发现。   但宿雪就是云剑门进献给葬霜海的,最早不会早于他出现在落月峰。   那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   “……你看上去有想法。”谢折风的嗓音缓缓飘来。   安无雪以为谢折风是在问那弟子,继续低头沉思。   可他半晌也没有听到那弟子开口,带着困惑抬头,正好对上谢折风的视线。   云尧或许是被门派的惊变打击到了,神色茫然,那弟子和云舟都在看着他,云舟甚至有些焦急地等着他开口。   “此事——”   他险些顺着刚才心中想法说出口,却突然顿了顿。   “……我没什么想法,”他说,“只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离奇的事情,有些惊吓……”   云舟先一步上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仙尊,宿雪不曾在云剑门修炼过,他不清楚。我从小在云剑门长大,可以肯定师父师伯掌门他们不可能连续三日回信而不待客,而且门内没了生人之气,必然有人灭门之后营造了此等幻象欺骗外人。”   云舟抱剑低头,嗓音颤抖:“听闻养魂树精可照人生前死后,云舟斗胆,想请援落月,借养魂树精,带回宗门彻查此事!”   又是养魂树精。   安无雪现在听到这四个字就头疼。   怎么一个两个的,全都要用这玩意?   但云舟这么提也在情理之中。   灭门这种大事,落月不会袖手旁观。   谢折风对那弟子说:“你将云剑门之事告知落月诸峰和各个宗门,若是有同云剑门有关的消息,你传信于我。”   这人拍板道:“云剑门还有我要查之事,我会派人拿着养魂树精去云剑门。”   派人去查?   宿雪和云剑门有点关系,他是不是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出去?   如果能找到理由跟着去查云剑门之事,他就不需要铤而走险用上魂铃了,再不济也能出葬霜海……   安无雪刚打算找个理由提出自己想去,没想到谢折风又说:“既然你们三人都是云剑门幸存之人,明日一道出山。”   居然正合他意!   一旁,云舟回过神来,正打算说点什么,谢折风却起身抱起困困,走了。   那弟子自然也不敢多留,劝慰了云舟云尧几句,赶忙也跟着离去。   人都走了,这事自然是定了。   安无雪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明天就可以离开落月峰。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走到云舟身侧:“你……”   云舟摇摇头:“我和师兄需要静一静。”   安无雪无声点头,自己一人独自迈出房门,回身,将那房门关上了。   他站在门前,出神了半晌。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动静。   明明很安静。   耳边却回响起了入住霜海那晚,那女弟子在透着飞雪的长廊上对他说的话:“……可他居然毁了离火宗的灵脉,导致灵脉之下所镇压的浊气四散,离火宗满门殉劫。”   满门殉劫。   离火宗出事之后,戚循会不会也是这样在屋内坐了一宿,随后在他被围杀之时,持剑而出,遥遥同他说:“安无雪,我与你自此恩断义绝,你死我活。”   往事如飘絮,细碎不止。他有些疲了,不愿再想,可思绪总是忍不住飘荡。   他额头抵在门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此誓确实应验了。   戚循也算如愿以偿。   他没能活过那一晚。   -   当晚。   安无雪将养魂树的枝叶送给了上官了了,入夜果然睡不着了。   他干脆起来打坐,继续排空宿雪身体里的灵力,重塑宿雪筋骨。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耳边传来“呜呜”的声音。   他睁眼,见困困趴在床边,前爪和牙齿都在揪着他的衣袍,似乎在把他往外拉。   他心一软。   “你又偷偷跑来找我啦?”安无雪伸出双手将它捧了起来,低声说,“抱歉,你给我的叶子我送给别人了。她比我更需要它。”   困困却摇了摇头,双腿蹬了起来,一副要安无雪放下它的样子。   “呜呜……”   “嗯?”   安无雪起身,将它轻轻放在了地上。   困困继续揪着他的衣摆往前方拖。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困困点头。   安无雪犹豫了一下。   这里是葬霜海……   算了。   反正困困不可能害他。   他抬脚朝困困拉着他的方向走,困困立刻跑在前头,引着他走。   安无雪跟了一路,发现自己正在往葬霜海核心的松林深处走去。   四周本该有结界阻拦,可是设立结界的人似乎给了困困随意来去的许可,结界并没有拦住跟困困一起出现的安无雪。   他们一路往里,安无雪穿过一片浓雾,瞧见前方乍然出现了一团金光。   寒风呼啸,金光晃了晃,浓雾也被吹开了。   安无雪看清了。   那是一株枝干有三人宽、高有约莫两人高的蘑菇一样的泛着金光的大树。   树的外围金光稍淡,越凑近枝干越浓。   哪怕安无雪只见过它的叶子,也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是两界四海唯一一株的养魂树。   原来如此。   困困是知道他没了养魂树的叶子,想直接带他来养魂树下修养。   可是……   安无雪看到了那靠在树下的那个人影,立刻顿住脚步。   那人靠着枝干而坐,身边放着几坛已经空了的仙酿,低着头,神情掩埋在了淡淡的雾中,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反正不可能是醉了。   谢折风不会醉,四海苍生加起来都没有这人心境通明。   他看到谢折风往他这边偏了偏头,干脆抱起困困,直接走了上去。   “我今夜遇到困困,见它一直要往这边跑,有些担心它,所以跟了过来,”他不卑不亢道,“没想到惊扰到了仙尊,请仙尊恕罪。”   困困委屈地低声“呜”了一下。   安无雪一刻也不想多待,说完,转身便要走。   男人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语气满是急切:“阿雪!”   他脚步猛地一滞,浑身一僵,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谢折风喊他什么?   谢折风认出来了?   他是哪里暴露了——   在他思绪纷乱的刹那间,那人又开口了。   这一回的嗓音很轻,没有了急切,反而有些失望:“阿雪,你又要走。”   困困:“呜呜……”   这一声立时拉回了安无雪纷杂的思绪。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什么叫“又要走”?   谢折风若当真认出他来,出寒剑怕是已经出鞘了,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语气。   这是在喊宿雪。   他没有回头,只是说:“你醉了。”   他一刻也不想继续待下去,抬脚便快步往来时的路走去。   困困“噌”地一下飞上了养魂树,从上头直接摘了三四片叶子下来,转身便追着安无雪飞走。   谢折风从始至终坐在树下,看着安无雪离去的方向,没有动。   他动不了。   安无雪若是再走近几步,便能看到男人眉心那雪莲剑纹再度浮现,泛着黑气。   那黑气时不时被压制下去,却又再度浮现。   刚才安无雪靠近之时,那黑气更是浓郁非常。   直至安无雪走后,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雪莲上的黑色才逐渐淡了下来。   养魂树旁又来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绣了落月峰纹案的短打青衣,黑发用一支雕刻得极为精巧的灵木簪束起,浑身上下都格外精致。   唯独这人垂在腰间的灵囊,做得分外扭曲,连车线都七歪八扭的,看不出章法。   来人惊奇道:“我不就闭关养伤了一段时间,仙尊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谢折风睁开双眸,站起身来,瞥了他一眼。   秦微立刻说:“我是接到戚循来信,说你因为荆棘川出了状况,心魔复苏,让我盯着点,免得出了大事。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来得正好。”   “……啥!?”   “我要闭关压制心魔,但会分出一缕修为作化身替我在外行走。化身明日出山,玄方有其他事要替我去办,落月峰暂时交给你。”   秦微:“……”   早知道不来了。   -   次日一早。   安无雪这回醒得特别早。   昨夜有了困困给他多摘的几片养魂树叶,他一回屋就把谢折风那如同喝多了一样的怪状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夜无梦地睡到天明。   但云舟和云尧比他起得还早。   他出门之时,这两人已经站在山峰边上,等着来接他们的灵舟。   安无雪走上前打算安慰安慰,云舟却摇摇头:“不用,我昨晚已经想通了。冤有头债有主,什么仇怨都要找它应得之人,其余的时候,我和师兄总该好好活着,不用担心。对了,仙尊昨日说会派人和我们一同前往云剑门彻查,人呢?”   云舟话音刚落,一艘灵舟便缓缓踱来,停摆在了悬崖边上。   一个穿着落月峰弟子服饰、样貌平平的男子走了出来。   男子自灵舟之上凌空而落,显然至少是个大成期。   安无雪:“……”   头疼。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从前和谢折风还是弟子的时候,经常领命出山除魔,有时候为免打草惊蛇,时常更换样貌甚至用化身行事。   当时出寒剑还没什么人听过,谢折风便时常以本命剑为名,化名谢出寒,再用着这张不惹人注意的脸在外行走——只是后来谢出寒这个诨名叫得多了,戚循那些人便逐渐叫习惯了而已。   所以……   这哪里是什么大成期的落月峰弟子?   这根本就是谢折风本人!!!   他认得,可云舟云尧不认得。   云尧上前抱拳道:“是这位道友和我们一同回云剑门吗?敢问如何称呼?”   总不可能还叫谢出寒吧。   现在四海谁不知道出寒剑尊威名?   只见这人沉吟了片刻,说:“我姓谢,谢春华。”   云尧:“那便有劳谢道友了。”   安无雪:“???”   您有病吧。 第12章   谢折风是想不到可以用的假名字了吗??   居然以他的本命剑为名?   封存着他的本命剑,乔装外出行走还用他本命剑的名字。   这人就不怕哪个还记得当年之事的人,认出春华是落月峰千年前那个罪该万死的首座的剑名吗?   他像是在坟里睡了千年,结果一朝被人挖坟,那盗墓的还拎着自己的骨灰盒,大喊他的墓志铭。   安无雪:“……”   他险些气笑了。   谢折风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安无雪的腹诽,往安无雪这边看了一眼。   安无雪皮笑肉不笑道:“这位谢道友……我是从凡间来的,只是通过云剑门来了落月峰,对云剑门一无所知。而且我一个辟谷期,若是云剑门内有什么危险,不仅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会拖累诸位。我想了一下,不如我还是留在葬霜海吧。”   和谢折风一起去云剑门,他还不如留在落月峰。   云舟担忧道:“我也觉得你一同前去比较危险,可是此事是仙尊钦定……”   “不行,”谢折风淡淡道,“除了灭门一事,我还要查你手上符纸源头。”   言下之意——云舟云尧不去都行,安无雪必须去。   安无雪:“……”   谢折风已经打开了灵舟上的结界,率先踏上灵舟。   云舟上船前,凑到安无雪耳边,小声说:“你觉不觉得,这位谢道友言行有些像仙尊?他也姓谢,不会是仙尊的亲戚吧?”   安无雪:“……”   灵舟上,谢折风背对着他们,仿佛没听到。   但这人即便用着大成期的分身,神魂仍然是长生仙之境,云舟再小声,对方都听得到。   他不方便说什么,只是含糊道:“背后议人不好。”   “怂得你。”   安无雪:“……”   你要是知道给你开船的人是谁,你更怂。   他上了灵舟,选了个离谢折风最远的地方,迅速坐了下来。   云舟和云尧前后缓步走了上来,还没坐稳,谢折风便手中法诀一掐,结界撑起,灵舟倏地腾空而起,排开两侧云海。   云舟赶忙拉住云尧,惊道:“谢道友开船怎么不说一声!”   于是谢折风说:“开船了。”   云舟:“……”   灵舟迅速掠过落月峰的山峦,穿过护山大阵。   安无雪稳稳地坐在最远处,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灵囊。   唔,里面还装着他偷来的谢折风的魂铃。   如今魂铃没用上,他和谢折风倒是一起出来了。还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这样继续偷偷藏着了。   他悄悄束紧了灵囊,以防开船的那位“谢道友”察觉到魂铃的气息。   这片刻间,灵舟穿行于云端,透过笼罩在灵舟上的结界往下看去,已经能瞧见落月峰周围的凡人城镇。   两界虽说是“两界”,但其实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两个地方,而是用来笼统地区分凡人和修者的说法。   安无雪低头看去,凡世间的城镇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   他苏醒之后第一次踏出落月峰,护山大阵像是个隔开了千年前后的屏障,落月峰内草木未变,落月峰外沧海桑田。   他像是个初入凡尘的少年修者,瞧着什么都觉得新鲜。   云舟已经开始无聊了起来,和云尧说了几句,云尧不怎么说话,他又知道安无雪从来不怎么搭理他,居然转而和谢折风搭话起来。   “……等回到宗门,我必要找出谁是凶手,为师父和掌门他们报仇。对了,谢道友,昨日仙尊说要派人一起去查,我还以为会有好几位落月峰的道友,没想到只有谢道友一人。   “谢道友肯定很厉害。可否冒昧问一下道友修为?”   谢折风瞥了他一眼,简短答道:“大成期。”   云舟一愣。   他有些担忧道:“可是我师父他们也是大成期,凶手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做下这一切……”   那多半是渡劫期或是大成期巅峰的半步渡劫。   “若是对方是渡劫期,那我们可如何是好?”   安无雪继续新奇地看着云海下端的景色,听见谢折风不咸不淡地说:“那我也可以是渡劫期。”   云舟:“?”   安无雪:“……”   倒是实话实说。   “谢春华”不仅可以是渡劫期,还可以是长生仙呢。   云舟还在说:“谢道友师承落月哪位渡劫长老门下?”   “……”   “听说落月入门极为严苛,谢道友是如何拜入落月的?”   “……”   “刚才谢道友说也可以是渡劫期是什么意思?谢道友是半步渡劫吗?好生厉害。”   “……”   “仙尊说会让人带上养魂树精,所以养魂树精在谢道友身上吗?”   “……”   云舟说了不知多少句,谢折风都如同聋了一般,直接无视。   安无雪左顾右盼着,余光中瞥见云尧木着一张脸,双眼无神。   云舟没心没肺的,宗门出事了也能迅速振作,云尧一直寡言少语,云舟都没发现自家师兄状态不对。   他心下担忧,问:“云尧?你是在想云剑门的祸事吗?”   云尧似是没听见。   “云尧?”   云舟停了话语,回过头来:“师兄,宿雪和你说话呢。”   “嗯?”云尧似是回过神来,“宿公子说了什么?抱歉,我刚才想到师门或许已经……掌门、我和云舟的师父、还有各位长老师叔们,他们都是很好的修士,宗门虽小,掌门却从不吝啬给我们的丹药灵宝。”   “宿公子,他们从未与人结怨,灭门凶手为何如此狠心?”   云尧难得说这么一长串话,安无雪默了默,只能说:“世间很多恩怨,未必有清晰的缘由,有时是情有可原的仇怨,有时可能只是利来利往,甚至只是无端又无处发泄的恶与恨。逝者已矣,生者不该被怨悔裹足。此事落月既然插手,必然不会草草了事……”   他知晓失去至亲挚友的心情,云尧所念,他感同身受。   可他不善安慰人,言至此,不知该说什么了。   谢折风似是回头看了眼。   云舟刚才还笑嘻嘻的,此事也沉下脸色,眼眶立时红了。   云尧一字一顿:“宿公子心善,多谢。”   -   落月峰离云剑门并不算近,他们清晨出发,快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   谢折风没有直接前往云剑门,反而在云剑门附近的城镇前停了下来。   “宿雪!还睡呢?”   安无雪缓缓睁眼:“到云剑门了?”   “没呢。”   他踏出灵舟,往前一看。   天边夕阳晕染了大半层云,多层灵阵护持的城门之上高高悬挂着“照水城”三个大字。   城内一座高耸入云的长剑雕塑耸立,衬得这日暮西垂的天色如同杀戮之后的血色。可城门处修士和凡人往来匆匆,凡世繁华洗褪了这杀戮之感,长剑雕塑更添威肃。   这里是……   云剑门居然在这片地方!?   ——他千年前来过这里。   南鹤陨落时,浊仙被诛杀殆尽。   双方同归于尽之后,两界无一人登仙,不少大魔散布于世,仙祸因此还延绵了几十年。   当时不少灵脉被毁,四方天柱几近碎裂,谢折风以半步登仙的修为匆忙之中接替了仙尊之位。   他为了修补天柱和地灵脉,想到了以四海万剑为阵基,整个两界为阵地,代替那些破碎的天柱。   因此,他领着落月弟子,去过不少门派还有这种由修者管理的城池。   照水城深陷仙祸之战,又比邻东沧海,作为阵眼其一,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之一。   这把直入云天的长剑雕塑底下,镇着万千无主的灵剑——那是当年照水城陨落在仙祸之中的修士们留下的本命剑。   他亲手在此间落下阵纹。   怪不得。   怪不得谢折风对他随口撒的谎居然毫无疑虑,甚至隐瞒身份以化身行走,亲自来云剑门探查。   云剑门是千年间在照水城附近兴起的小宗门,确实有可能和他有关联。   安无雪:“……”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把自己坑了。   他怔神间,云舟困惑道:“谢道友,我们怎么来照水城了?再往前一些便是宗门了,掌门和师父他们如今尸骨未寒,我想早日查清宗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为何还要在附近停留?”   谢折风却说:“不急。”   这人径直往城内而去。   云舟终于忍不住了:“你——!”   云尧拉住了他:“师弟,谢道友这样,一定有他的道理。他既是落月峰的弟子,又是大成期的高手,我们跟着总没错。你看,宿公子都跟上了。”   安无雪跟在谢折风身后走进了照水城。   前面那人脚步不疾不徐,似乎在看着周围来往的人影,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刚进城没多久,两侧便灯火通明了起来,摊贩多到足以迷了人的眼睛,来往凡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不少修士混在其中。   人群中似乎在谈论着什么“天水祭”。   安无雪往前方眺望而去,瞧见人最多的地方,似乎有一架足有两层高的花车正在缓缓前行,周围锣鼓齐天,烟火不断。   他记忆中的照水城,凡人入夜不敢出,修士时刻抱剑行于尸骨中,城门上护持的灵阵整日运转,时不时便有浊气冲荡而来。   和现在全然不同。   安无雪看得入迷,逐渐走了神。   谢折风行于前方,稍稍回头,瞥见身后之人正左顾右盼,连卖小孩糖画的摊子都要驻足片刻。   长街人流中,那人眼眸倒映万家灯火,双眸微弯,瞳中盛满好奇。   他乍然想起年少时师兄带他下山,他生于凡间,对凡世事物无甚兴趣,可师兄却被一场烟花迷了眼,拉着他往烟火中去。   张望的身影同记忆中重叠,谢折风恍了一瞬。   安无雪满眼都是繁华,不曾察觉谢折风的凝视。   “——哎!”   他突然撞上了谁,后退两步。   抬眸看去,谢折风不知何时停了脚步站在他面前。   安无雪:“……”   他又退了两步。   谢折风无声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这样避之不及的态度有些怪,客套道:“我没见识过这样的热闹,看得出神,没想到冲撞到了仙——谢道友。”   谢折风没听到他那转瞬即逝的口误。   这人和他一同静止在来往川流中,不知在想什么,莫名其妙地静静凝望了他一会,又猛地从他身上移开目光,转而望着那被人群和锣鼓声簇拥着的花车,说:“他应该也没见过。”   “他?”   “一位故人。”谢折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哦。”和他又没关系。   安无雪又被一旁摊贩卖的花灯吸引了注意力,对谢折风的话兴致缺缺,他绕过谢折风来到摊子前,拿起一盏兔子形状的灯把玩了一下,随口应付道:“那谢道友喊他来看看不就好了。”   他看着花灯,没有留意到身侧的男人僵了一下。   “……他不在了。”   “什么?”   “没什么。”谢折风看着他,却又好像看的不是他。   这人一贯冷淡的语气竟然缓和了些许,“云剑门说你是从凡世间来的,如今既然回到了附近,你想回家看看,或者找找故人吗?”   安无雪动作一顿。   真是个绝妙的问题。   他盯着兔子灯中跳动的烛火,轻缓地将灯放回了架子上。   “我没有家。”   他的语气像是在说家长里短的闲谈。   “……也没有故人。” 第13章   安无雪话音刚落,跟在后面的云舟云尧正好赶上了他们两人。   云舟闻言,咋呼道:“谢道友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宿雪都一个人入落月峰了,那肯定孑然一身——”   “云舟。”安无雪打断了他。   “嗯?”   “你也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云舟:“……”   确实。   于是他闭嘴了。   安无雪本想转身就走,可他依稀想起从前的照水城连灯笼都糊不了,就连修士都生怕夜里张灯结彩引来妖魔,凡人年节挂上一盏平庸的红彤彤的灯笼,已经算得上是奢侈。   他看着自己放下的那小兔子,居然有些舍不得。   要不买了吧。   他没有凡尘用的金银,但是修士的灵石一颗可抵万金,他灵囊里倒是还有上次上官了了硬塞给他的一袋灵石。   他低头,拿起腰间挂着的灵囊,正想打开拿一颗出来,却突然想起灵囊里还有个他偷来的魂铃。   而这个魂铃的主人正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   他不甘不愿地将灵囊束得更紧了一些,挂回了腰间。   谢折风问:“你没有银钱?”   这人说着,竟随手掏了颗灵石递给摊主。   摊主接过灵石,笑开了花:“多谢仙师!多谢仙师!”   谢折风转头和他说:“拿着吧。”   安无雪没动。   他垂眸看着地上那花灯下不断摇曳的倒影,听到花车旁的锣鼓声越来越近,人声鼎沸,唯有不远处戏台的腔调能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他上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找谢折风讨要东西,是听闻琅风城旁的归絮海有一种海上雪莲,如水中晨星,他想找一株放在洞府的小池中,便带着期望,对他的师弟说:“雪莲藏在归絮海的雪沫中,归絮海广袤冰寒,我神识难以展开,分不清雪莲和雪沫,师弟可否帮我找一株。”   谢折风应他:“待我空闲。”   他一开始把这句敷衍的话当真,等了一日又一日,直到谢折风正好领命去归絮海除魔,归来之时他问:“师弟,我的雪莲呢?”   谢折风一愣:“什么?”   原是忘了。   他便再也不提了。   原来谢折风也会留意他人的喜好,做一个赠人花灯的细心之人。   可惜啊可惜,送错了人。   他仗着谢折风不知道自己已经认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张口便道出了心中所想:“多谢谢道友好意,但我不想要你的东西。”   出寒剑尊统御两界千年有余,不知多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拒绝的话语——还是因为一盏小兔子花灯。   谢折风怔了怔。   云舟“哎哟”一声,赶忙打圆场道:“谢道友别多想,他就是这个脾气,成天故意气人,我每天都要被宿雪气上三回。”   谢折风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找一间客栈。照水城有云剑门灭门的线索,今夜留宿照水城。”   这人已经付了一颗灵石,干脆从架子上随手拿了一盏莲花灯,就这么拎着,转身绕开人群往前走。   繁华之中,男人的背影居然格外寂寥。   云舟嘀咕:“谢道友看上去和仙尊一样冷冰冰的,脾气倒是不错嘛。”   安无雪:“……”   不是谢折风脾气好,是谢折风对宿雪不一样。   他至今也不知道谢折风为什么登仙之后转性了会在身边养着个炉鼎,但这人对枕边人——哪怕是个连炉鼎都做不好的炉鼎,似乎是有那么一些例外的宽容。   可他又看不出来谢折风对宿雪有任何双修的想法。   难道是纯粹养在身边当摆设?   也许宿雪真的很好看吧。   光是走进照水城这一时三刻,他就感受到不少明里暗里向他投射而来的目光。   他摇摇头。   被他放回去的小兔子灯突然被人拎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眨了眨眼,顺着牵着兔子的线看去,只见灯笼的长柄被云舟握着。   云舟得意地“哼”了一下,轻轻摇晃了一下兔子灯:“我钱都付了,你要不要?”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接过,道:“那我不客气了。”   他笑容一顿,“云舟……”   “啊?”   “你眼睛红了。”   云舟抬手擦了擦双眼:“没什么。就是想起来,我以前在师门的时候,师弟师妹们年纪还小,有时嫌练剑辛苦,闹着要来照水城玩。师兄他闷葫芦一个,根本不会带孩子,都是我带的。”   安无雪顺着他的话问:“他们也喜欢花灯?”   “我第一次带他们来玩的时候,没脑子,没带凡人的银钱,花了好多灵石,回去就给师父骂,罚我扫了一个月的山门台阶。那群小兔崽子还笑我,只有师兄陪我扫。”   “我以前还嫌师父罚得太重,师弟师妹们太闹……”   “云尧还在,不是吗?”   云舟一顿。   “是,我还有师兄。”   安无雪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一旁沉默的云尧,想了想,还是说:“云舟。”   “嗯?”   “从前在云剑门,你和你师兄之间,应该挺好的吧?”   “那是自然。”   “路太多了,莫要乱走。若你走错了路,云尧该笑你了。”   他说完,率先跟着谢折风离开的方向走去。   云舟立刻咋呼了起来,“切”了一声:“你以为我是你,什么修为都没有啊?我们修士有神识,不会迷路的。”   安无雪摇摇头。   他们前前后后走进一家颇为贵气的客栈。   谢折风直接扔出一袋灵石,要了四间房。   掌柜的和之前的那个摊主一样笑开了花,命人领他们去最好的上房。   安无雪还未踏上阶梯,正好又有几个从打扮上看明显是修士的人走了进来。   那几个修士交谈着。   “……你怎么才到啊?都在照水城等你好几天了。”   “我本来要取道荆棘川,结果离火宗那位戚循戚宗主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居然领着离火宗大半高手,封了荆棘川,在那掘地三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只能绕道,这才耽搁了。”   “荆棘川灵气稀薄遍生荆棘,不是从来都没有人烟的吗?难不成那里还能有什么天材地宝?”   “管他呢,离火宗又不是我们这种散修惹得起的。”   “……”   荆棘川。   离火宗。   戚循。   都是安无雪上辈子熟念于心的字眼。   他神色未变,连脚步都不曾停顿一下,直接跟着小二往楼上走去。   可谢折风却停了停。   “……”   “说起来,一千年前,安无雪灭了离火宗满门之后,戚宗主和其余高手不正是在荆棘川找到安无雪的?虽说安无雪最终是死在仙尊剑下,但荆棘川指不定还有他留下的余孽,离火宗也许是去斩草除根的——”   “当——”的一声。   那说话的修士话未说完便惊呼了一声。   那人手中长剑竟然自己出鞘,飞至半空,又猛地落下!   剑锋擦着那人脸颊而过,戳入地面,轻颤着发出剑鸣。   安无雪顺着灵力流动的方向看去,只见谢折风立于楼阶之上,一手还拎着那莲花灯,另一手双指并拢,再度驱使法诀,将那灵剑拔起,重新收入那人剑鞘之中。   男人嗓音低沉:“若是要嚼落月峰和离火宗的舌根,便上落月峰和离火宗门前嚼去。”   那人先是面色一白,随后脸色越来越红,硬生生将怒气憋了下来。   虽说修士要入得大成期才能缔结本命剑,但寻常修士的灵剑也不是别人能驾驭得动的。   谢折风穿着落月弟子服饰,又抬手间驭使他人法器,岂是他们能比肩的?   那几个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五颜六色的,最终还是没人开口。   这几人也不敢在此住下,面面相觑了一会,转头灰溜溜地跑了。   大堂上往来的人都被这动静吓到,一时之间没人敢动。   谢折风造成这动静,却只是转身,对小二说:“带路。”   小二忙不迭点头:“诶,是,是,这位仙师请随我来。”   安无雪还站在原地。   云舟目瞪口呆地看完全程,忘了自己刚刚还夸过谢折风脾气好,结巴道:“谢、谢道友的脾气,还挺大的……”   谢折风这脾气来的,安无雪也很猝不及防。   他都没生气呢。   “也许他是不想让人背后议论落月峰吧。”他说。   可这几人又何错之有。   他们说的不过是两界中人眼中默认的事实。   “算了,谢道友这种大成期的高手,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云舟担忧地说,“但现在宗门情况不定,我们真就暂住照水城了?谢道友说有线索,我怎么想不明白?”   安无雪赏着自己手上那晃晃悠悠的小兔子花灯,将刚才发生的事情抛诸脑后,说:“你还记得你们掌门是怎么答复前来拜访的人的吗?”   云尧终于开口:“贵客稍等片刻,吾等即刻便来。”   云舟忙不迭点头。   “这种话不像是凶手编的,如果是灭门之人,不如直接编一个‘闭门谢客,贵客请回’之类的话。这话就是你们掌门在灭门当日说的,凶手只是在灭门之后,用当天发生的事情编了个幻境用以维持云剑门还安然无恙的假象。”   “你是说……”   “既然是发生过的事情,那说明当天确实有人拜访了云剑门。”   云尧接话道:“宿公子的意思是,既是‘贵客’又能‘稍等片刻’,来者多半就来自附近的照水城,所以才会在等不到人之后就离开,想着下次再来?”   安无雪点头。   他回答云舟的问题,权当手中这小兔子花灯的答谢。   他走上前,对云舟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你的谢道友是来照水城找那个人的。那个人要么就是灭了云剑满门的凶手,要么是能带我们进入云剑门幻境之人。”   谢折风怎么可能会做无用之功呢。   这人年少便能登临仙尊之位,靠的并不仅仅是剑道修为。   云舟不知是不是陷入思索,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云尧说:“没想到宿公子还能有如此见地。”   安无雪倏地收回了方才肃穆的神情,仿若随意闲聊一般,笑了笑:“我从凡间来的嘛,话本看多了,瞎猜的。”   他说完,立刻转身,随意在剩下三间房里选了一间,进屋去了。   进了屋,他看着自己手上的小兔子花灯,有些不忍烛火燃尽。   他用简单的法诀将小兔子花灯连着烛火封了起来,又拿了个新的灵囊,小心翼翼地将一些会用到的东西,连同这个小兔子花灯,放进新的灵囊里面。   至于那个放着谢折风魂铃的灵囊,他塞进了衣袍内侧。   就让这个魂铃永远地封存在灵囊中吧。   但愿云剑门的事情终了之后,他能直接找到机会离开。   -   次日清晨。   安无雪走出客房,瞧见谢折风立于回廊之上的背影。   那人站在高楼明窗旁,似乎在低头俯瞰这外头照水城的人流,不知已经在这站了多久。   安无雪笑容一顿,继续装作不识得谢折风的真实身份,客套道:“谢道友早。今日我们有何打算?”   “你昨日不是已经猜到了吗?”谢折风微微回头,“去照水城城主府,找灭门当天拜访过云剑门的那位‘贵客’。”   安无雪:“……”   这人果然在外放神识观察周围的一切。   幸好他没有趁着夜半逃跑。   他不慌不忙地说:“居然猜对了?看来多看话本还有点好处。云舟应该也醒了,我去喊他。”   他刚一转身,身后的人却倏地说:“我昨夜进屋之后,听到你和云舟云尧说云剑门之事,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往事,一夜未眠。”   什么样的往事会让谢折风这样的人一夜不眠?   他隐约预感到谢折风要说什么。   但这也太不可理喻了。   谢折风低声道:“从前也有一个人,我行事从来无需张口解释,他就知晓我心中所想。”   “你论事之时……”   “很像他。” 第14章   这话竟带着几分思怀之感。   安无雪怔愣了片刻。   思怀?   思怀什么?   谢折风思怀一个被自己亲手斩杀的人的往事?   他宁愿谢折风把他彻彻底底忘了,而不是莫名其妙地用他的剑名当做化名,记得那些已经没什么用的往事。   一如昨夜,谢折风出手教训那几个修士做什么?   还有当时落月弟子告诉他的弟子册除名之事。   他从前确实很在乎落月峰。   但那是从前。   谢折风直接把他除名了便好,何必徒增那么多麻烦呢?   “安无雪”是个伏诛的死人。   若不是这人非要查清云剑门是否和他有牵扯,他说不定已经天高海阔任鸟飞了。   他冷静了片刻,这才说:“那真是可惜了。”   这回轮到谢折风微诧:“可惜什么?”   “宿雪之前不认识谢道友,”他稍稍回过头,倚靠在长廊的梁柱之上,逆着窗外吹来的轻风,一字一顿道,“若我当真是谢道友的哪位故友,还能在此地此刻同道友说上几句。但我无话可说。”   “可惜了。”   “我没有故人。”   ——“没有故人”。   这话安无雪说了两次。   第一次只是淡然的陈述,第二次却像是决然的割席。   谢折风立于窗边,天光隔开了他们两人,顺着光,安无雪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他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谢折风才缓缓开口:“是我模糊了前尘往事。你确实不像他。”   哦?   上一辈子曾经自以为最亲近的师弟居然说他自己不像自己?   安无雪倒觉得稀奇了起来:“哪儿不像?”   方才说像的人是谢折风,现在说不像的也是谢折风。   谢折风语气稍缓:“他性子温润,从来没有尖锐决断之语。”   安无雪想笑。   他也确实笑出来了。   修真界的修士说他杀孽过重,落月弟子觉得他愧对宗门,戚循劝他莫要做事太绝,秦微骂他变得越来越心狠手辣。   上官了了曾抱着上官然的尸体,歇斯底里地问他:“安无雪,你是从来没有心的吗!?”   只有他每回剑尖沾血都要沐浴更衣才敢去相见的师弟,还会在他陨落了千年之后,天真地说出“性子温润”这样可笑的话。   他足足笑了好几声,这才勉强开口道:“所以真是可惜了啊谢道友,我不是他,也……”   “也不会是他了。”   此言刺耳得太明显,谢折风眉头微皱。   “在说什么呢这么好笑?”   云舟的声音由远及近。   安无雪点了点头:“一些好笑的笑话。”   谢折风以为他只是在敷衍云舟,没多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在了前头,道:“去城主府,找灭门之日拜访云剑门之人。”   -   照水城这种修士和凡人都有的地界,城主府通常都是修为颇高的修士组成的——类似于修士的宗门,同样有传承。   城主府门口把守的修士自然知道落月峰的名头,谢折风刚递出落月拜帖,不过片刻便有人领着他们四人入内,说:“照水城正值天水祭,近日北冥城有来使替北冥城主送上天水祭的贺礼。城主正在招待北冥来客,无法亲自出门相应,特意让我来引各位入内。”   北冥城和照水城素来有来往,这倒是没什么。   但天水祭到底是什么?   眼下不是打探的好时候。   他只能压着好奇,跟着这帮人走到了会客的大堂。   他们刚刚入内,遥遥望去,只见主座之上坐着个气质威严的男子,应当就是照水城主。   照水城主面前站着个身量高挑、身着墨竹纹案白袍的青年。青年虽然背对着他们,但这背影便能看出几分出尘来。   照水城主似乎也看到他们来了,起身拍了拍那青年,说:“北冥照水万里之遥,姜道友既然来了这么久,也不急在一天两天。再过三日天水祭就结束了,到时再回北冥城也不急。”   青年嗓音格外清和:“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城主有来客,我先回客房自行休息。”   双方寒暄了几句,待到这姓姜的修士转过身来之时,本来在旁边心不在焉到处乱看的安无雪倏地呆了呆。   这姓姜的修士眉目清秀,样貌出挑,眉眼之间带着柔和之意,可他右眼眼角有一簇业火印记,给他的面容添了一丝锐利,竟显得有几分艳色。   这人走出大堂,双方擦肩之时,安无雪看着这人,仍然有些出神。   可对方似乎不识得安无雪等人,只是稍稍颔首示意,快步走过。   入得大堂,云舟率先说出了安无雪心中疑虑:“刚才那位道友脸上有业火印记,是胎灵族?胎灵族不是……仙祸之时便灭族了吗?”   云尧呵斥道:“师弟,有些话出口前该斟酌一番。”   照水城主却爽朗道:“无妨无妨,那位是北冥城的修士,叫姜轻。姜道友不忌讳说这个。我先前也好奇问过,他说他千年前刚刚生出灵智还未修成人形之时,险些被浊气所污,被一位修为高绝的修士封在了冥海,洗去了浊气,这几百年来才诞生于世修成了人形,因此幸免于难。”   云舟唏嘘:“那位落下封印的修士真是好功德,居然救下了世间最后一个胎灵族。”   照水城主点头道:“可惜,姜道友恢复灵智之后,完全不知道当初封存他的人是谁,想报恩也找不到人。”   安无雪回头看了一眼姜轻离开的方向。   果然是它!   胎灵一族是业火烧尽之后留下的胎石化成的,灵智未开之时都是胎石的模样。   他记忆里的姜轻,还是个巴掌大的白色石头。   ——姜轻就是他封在冥海之中的。   那时谢折风暂代仙尊之位不久。   冥海深处的鲛族出了个渡劫期巅峰的大魔。   仙祸末期四海无一人登仙,若是这鲛族大妖成功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冥海异动。   安无雪正好在北冥城。   他与上官了了还有上官了了的弟弟上官然一道,正忙着落下四海万剑阵以修补天柱地灵的亏损。   北冥城就是这四方大阵的一角,布阵到了关键时刻,不容有失。   他传信回落月求援,谢折风亲自赶到,派人封锁冥海,孤身一人下了万丈水渊斩杀大魔。   安无雪一开始并没有任何的担忧。   他的师弟也是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无情道走的本就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磨出来的自然是比他人更锋利的剑。   同等境界之下,那魅道鲛人不会是师弟的对手。   可七日过去,冥海仍然风平浪静。   谢折风还是没有回来。   安无雪心开始乱了。   上官了了本就双目失明,水中神识不易展开,她下海修为必然受限。   上官然修为不够。   只能他去。   他将临到关头的布阵事宜暂时交给上官了了和上官然,深入冥海去寻谢折风。   到了深海之中,他发现寻常入魔的鲛人尸体漂浮于水中,落在其间的蚌壳都染上了血色。   那大妖和他师弟呢?   他往里走,终于看到了一个隔绝了所有海水的结界,结界冒着浊气,里面还有谢折风的气息——显然那大妖和谢折风都在里面!   安无雪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结界。   他以为是那鲛人实在厉害,谢折风无法斩杀对方,因而缠斗七日。   可他进了结界,才发现那鲛人奄奄一息地躺倒在地。   谢折风握着出寒,身形有些摇晃。   安无雪赶至谢折风面前。   “师弟?”   谢折风似是恍惚了一下。   他又喊了一声:“师弟?”   师弟侧过头来看他。   年轻仙尊平日里那总是带着霜色的面容竟然浮着绯红,双瞳微红,呼吸急促,神色竟然有些茫然。   可下一瞬,谢折风回了神,用着格外沙哑的声音疑惑道:“……师兄?”   安无雪的心跟着荡了一下。   他赶忙收束心神,总算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伸手扶着谢折风,春华“锵”的一声飞出,剑芒落于那躺倒在地的鲛人的脖颈。   他话语中杀意愈来愈盛:“你给他下了魅毒!?”   魅毒会无止尽地勾动修士的心中情念,只有两种解法:下毒之人亲自解开,或者是……双修。   鲛人笑了。   刚笑一声,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是又如何?”   “解法。”   搜魂之法只能对境界更低的修士使用,这鲛人和谢折风境界相当,搜不了魂,只能逼问。   “我已经输了,左右不过是神魂俱灭,能拉谢仙尊为我垫背,何乐而不为?他杀尽我全族,出寒剑在我神魂之上悬了七日我都不曾说,你凭什么觉得你能让我说?”   安无雪冷笑一声:“我师弟是我师弟,我是我。”   鲛人一愣,点了点头:“安首座的威名,我自然是听过的。”   春华和出寒的剑光都悬在鲛人的命门之上,可鲛人的笑声却越来越大,倏地——   鲛人突然停了声息。   这鲛人居然鱼死网破,自灭了神魂!!!   安无雪的心猛地一沉。   下毒之人死了,那魅毒唯有双修可解。   寻常修士若是有两情相悦之人,魅毒根本无伤大雅。   可谢折风修的是无情道。   安无雪看向谢折风,只见他的师弟神色似乎仍然有些出离,目光直勾勾地挂在他的身上。   “……师兄。”谢折风喊他。   他咬牙:“我在附近搜一下,再看看那鲛人的尸体,指不定能找到解法。师弟等我片——”   身侧的人倏地抓着他的手腕,连灵力都不曾用,而是带着蛮力,猛地将他往那鲛人的蚌床上拉。   安无雪对谢折风毫无防备,他话未说完,眼前天旋地转,师弟温热的呼吸已至耳侧。   他空白了一瞬。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浮现,泛着微红。   匆忙间,安无雪什么都来不及想,只知道抽出手往后躲。   他刚往后缩,对方便立刻抓回他的手腕。   他躲闪不开,慌张地呵斥道:“师弟!”   谢折风在他耳侧低声唤他:“师兄……”   这一句“师兄”将他的窘迫与慌乱推到了顶峰。   他浑身都绷了起来。   他是谢折风的师兄。   他的师弟无情道已经行至最后一步。   他的师弟此刻中了魅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他知道。   他不能……   他近乎被谢折风笼罩,背后是退无可退的蚌壳。   逼仄的空间中,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说:“师弟,你看清楚我是……”   “嗯,”谢折风轻轻呢喃道,“阿雪。” 第15章   安无雪一愣。   顷刻间,他紧绷的身体完全松了下来。   不过须臾。   他似是心中茫茫,又冒出许多想法。   魅毒这般解吗?   谢折风的无情道怎么办?   四海两界都在等他的师弟登仙的那一刻肃清天地,若是功亏一篑……   还有。   还有。   师弟真的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在干什么吗?   还有……   后来想了什么,安无雪并不记得。   那一日他的思绪太多太杂了,乱得仿佛冥海中那些盘根错节的水草珊瑚,根本寻不到源头。   双修之后,安无雪率先醒了过来。   谢折风在他到来之前,硬生生在结界中扛了七日的魅毒,魅毒解开之后,谢折风的神魂陷入沉睡,一时半刻醒不了。   师弟正侧躺着面对着他,双目紧闭。   他看了一眼,却又不知为何格外心虚,赶忙收回眼神,别过头去。   我好像惹祸了。   他想。   哎。   师弟醒来会和他说什么?   他该坦言自己的欣喜与无措吗?   师弟的无情道该怎么办?   罢了,不论怎么办,他都会和谢师弟一同面对的。   对了,那鲛人的尸体还在结界另一端躺着。   安无雪强逼自己稳定心神,调息了一番,清理了周围的尸体,又加固了笼罩着谢折风的结界,让谢折风继续在沉睡中修养。   上官了了还在等他回去主持剑阵之事,他赶忙离开了鲛人族腹地。   步履匆忙间,他还未走出腹地回到海水中,便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个胎石。   胎灵一族不是已经灭族了吗?   这一族非人非妖非魔,天生是个白纸,若在清气浓郁之地化出灵智,那便是个天赋卓越的修者,可若是在浊气之中诞生,那便是个魔修。   仙祸之时,这一族因为此等特性,无法合族而战,内斗不止,最终没能留下任何传承。   深海之中的鲛人族腹地怎么藏着一个还没修炼的胎石?   安无雪俯身将雪白的胎石捡了起来。   胎石之上有一处地方隐隐冒出了业火印记——每个胎石生出灵智之后,便会拥有业火印记。   还是个刚刚诞生灵智的胎石。   可是……   胎石上沾染了浊气,若是继续修炼下去,只能是个魔修。   将这胎石捏碎以绝后患?   这很可能是胎灵一族最后的传承了。   而且胎石之上的浊气很淡,还有补救的机会。   于是安无雪引了冥海之中的清气,利用深海水流,造了个净化之阵,将胎石封印其中。   等到胎石身上浊气被洗净,封印自然会破。   谢折风醒来之后,他们多半要提及昨日……   届时,他再带谢折风回到封印之地,让谢折风也出手相帮,助这个胎石早日脱离封印。   ——可他再也没有回去。   那日之后,谢折风从未有过只言片语。   他的师弟根本无需他忧虑,便毫不犹豫地在他与道之间,选择了后者。   直至谢折风无情道圆满登仙,他们之间,谁都不曾提及这场荒唐。   -   冥海深处之事是这世间无人得知的秘密,谢折风既然不愿提及,安无雪干脆当那些过往从未发生过。   看到姜轻的那一刻,久违的记忆破土而出,唤醒了他遗忘在记忆中的角落。   幸好姜轻当初灵智初开,连封印之人都不记得。   若是那段记忆还有第三个人记得,千年之后,世人还有可能知道,他这个误入歧途心狠手辣的落月峰前首座,曾经不知廉耻地同自己的师弟有过一场荒唐。   幸好。   谢折风对姜轻的出现毫无反应。   当时这人还在沉睡,自然不知道姜轻的存在。   谢折风直接同照水城主阐明来意后,说:“此事事关云剑门灭门一案,还请城主找出三个月内拜访过云剑门的修士。”   照水城主格外惊骇:“云剑门比邻我照水城,居然被人灭门了几个月,一点风声都没传过来?”   他见谢折风的化身是大成期,云舟云尧只在小成,安无雪更是个看上去只能拖后腿的废柴,他有些担忧道:“能做到此事之人多半是个修为高绝的魔修,几位单枪匹马去云剑门会不会太危险了?需不需要我派点高手一同前去?”   谢折风摇头:“不必。城主找到叩门之人,派人来客栈通知我等便可。”   话音未落,谢折风直接转身往外走去。   安无雪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旁,顺势就要跟着离开。   可他一只脚刚迈出门槛,突然顿了一下,回过头去。   “城主,我有一事好奇,不知可否一问?”   照水城主似乎很好说话,点头道:“自然,小友尽管问!”   “我从照水城附近的凡世来,听过不少仙祸之时照水城主楼水鸣的事迹,但看城主年纪,似乎不像是楼城主……”   照水城主面露怅然:“你说的,算是我的师祖了。师祖在千年前便陨落,没能见到仙祸终了。在那之后,他的弟子,也就是我的师父接任城主,可惜师父没能突破渡劫,一百多年前仙逝了。”   “实在惭愧,照水传承断绝过,远不如北冥繁盛,至今没有渡劫期的修士。”   “照水城到我之手,已经三代了。”   “原来如此。”   他眉眼微弯,笑道:“我许久不曾回照水,这两日一看,才发现照水楼阁坊市张灯结彩,凡人夜不闭户,修士把酒言欢。”   “楼城主若见此状,必然欣慰。”   照水城主似乎没预料到会从安无雪这么一个年轻小辈中听到这样的话,怔了怔。   安无雪却已经走了。   他走出城主府之时,发现只有谢折风一人站在门口。   这人手中居然还抱着春华。   用不了出寒,就用春华当做自己的配剑?   安无雪:“……”   他移开目光,眼不见为净。   “云舟云尧呢?”   “先回客栈了。”   “那你……”   那你怎么不走?   你不走我走了。   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   昨日夜里便在城门口徘徊的花车正在靠近。   是天水祭。   谢折风在看着那花车。   这人……是在等花车?   门口把守的修士适时说出了安无雪心中疑惑:“这是天水祭的花车,上头放着照水城民每家每户摆上去的花,城主用法诀封存过,让这些花数月不凋,直至天水祭结束。”   天水祭到底是什么?   千年前从没有这东西。   听名字是祭奠,可看照水城歌舞升平的样子,又像是庆典。   他见谢折风只是看着花车,没说什么,便拿鸡毛当令箭,问把守的修士:“我之前是个凡人,但我这位朋友从落月来,没见过照水城的天水祭,这位道友可否为他解释一二?”   看门的修士爽快道:“当然!你这位朋友就算不知道天水祭,也肯定知道楼水鸣城主和四海万剑阵吧?”   谢折风耳朵似乎动了动。   但这人并没有打断修士。   “四海万剑阵还是你们落月峰的那位……哎,我这么说你们别介意,就是那位首座立下的,喏,你在照水城任意一处抬头,不都能见到那柄巨剑吗?那就是四海万剑阵的其中一角,照水剑。   “据说阵纹落下那天,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阵法缺少大量灵力,无法落下阵基。那位首座让楼城主祭剑填补灵力空缺……楼城主为了照水,自刎于照水剑前,这才给四海万剑阵奠定了阵基。”   花车更近了。   花车中央,舞姬在乐声中起舞,花香飘荡而来,随风而至的花瓣如同五颜六色的雪片,滚滚而落。   谢折风抓着春华的剑鞘,指尖似乎在逐渐用力。   “……先辈们觉得剑阵不吉利,天水祭一开始是祭奠楼城主的,大家会在巨剑旁放点花或者是贡品。   “可在两百年前,照水城突然出现了一个渡劫期的魔修!那魔修疯了一样,竟然在城主府门口引动滔天浊气!照水城经过仙祸大劫,青黄不接,没人能匹敌渡劫期的魔修。   “沉寂了六七百年的照水剑突然迸发出凛冽剑气,将那魔修钉在地上,兵不血刃地解了照水之危。”   花车旁,凡人孩童捧花追逐,嬉笑着跑过,口中哼唱着歌谣。   歌谣的内容,同那守门修士所说的话如出一辙。   两百年前的一场意外之下,照水城民这才发现,照水剑其实无声无息地护佑着照水城。   四海万剑阵钉着天地四方,不知在无形之中,涤荡了多少浊气。   自此,每逢十年,照水城便会有足足持续三个月的天水祭。   是祭奠亡者,也是还恩照水剑的庇佑。   花车路过城主府,开始缓缓走远。   谢折风终于收回目光,问道:“你说魔修被照水剑钉在地上,照水剑没有直接诛杀魔修?那魔修后来被如何处置?”   “后来就是你们落月峰的人来了啊,”修士说,“那个魔修被带回落月峰,镇于苍古塔,都两百年过去,应该已经在苍古塔中神魂俱灭了吧。”   谢折风不再追问。   “回客栈等消息。”这话是对安无雪说的。   “谢道友似乎很喜欢看这辆花车。昨夜看了一遍不够,今日还在看。”   “昨夜我也说过,我有一位故友,从未看过这些。我想替他多看看。”   安无雪嗤笑道:“谢道友的故友可真多。”   “不多。”   安无雪笑容一顿。   他没说话,谢折风却兀自接着自言自语般道:“都是一个人。” 第16章   都是一个人。   说者似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低低的嗓音随着花车旁的锣鼓声一同飘远,消散在孩童笑语中。   这话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快到安无雪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听谢折风提过好几次“故人”。   除了上一回他听出是自己之外,他从未在意过。   浮生渺渺,能在出寒剑尊口中称得上一句故人的,双手数不尽,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他。   但现在谢折风却和他说,所提所言,皆是一人。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谢折风似是心中另有其事,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花车走后,这人看向那城中央承天入云的照水剑,眸色幽幽。   须臾。   谢折风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安无雪茫茫地跟在谢折风身后。   照水城歌舞升平,白日摊贩列于两侧,行人繁匆。   凡人与修士共存之地,修士一般不会平白无故凌空而行,他们一前一后,隔着川流,就这般走回了客栈。   直至谢折风走到了房门前。   安无雪还立于阶梯中段。   他抬眸看着谢折风的背影,倏地问:“谢道友,你说你想帮你的故友多看看照水城的人间——他不在了吗?”   谢折风的背影似是僵了一下。   这人没有回答。   出寒剑尊即便用大成期的分身乔装出行,又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辟谷期的炉鼎有问必答呢?   但他已经得出了答案。   谢折风口中的故人,居然当真是他。   他轻笑了一声。   心中茫茫散去,不可抑制的荒谬感冒上他的心头。   谢折风这算什么?   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千年高处不胜寒的某些刹那,想起他这个曾经为师弟呕心沥血最终却误入歧途不得好死的师兄,一念之间有些许缅怀?   他曾以为谢折风不放过他手中符纸的蛛丝马迹,只是为了赶尽杀绝。   可如今回看,这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要亲自去云剑门探查的?   他宁愿谢折风忘了他。   何必呢。   这世间,爱也好,恨也罢,亦或者是怀念或者怨怼,都是铭记与羁绊。   他不要。   他不想要。   他走上台阶。   与谢折风擦肩而过之时,他停下脚步,徐徐道:“凡人朝夕一生,人死魂灭,修士也不例外,死了便是死了。既然故人都已经不在了,谢道友看得再多,也看不进那位故友的眼睛里,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且,他未必——”   未必希望见到这般偶尔念及往昔才捡起来的所谓怀念。   他没说下去,收了声,越过谢折风,回了自己那间客房。   房门刚刚合上,他便猛地舒了口气,转过身,背靠着房门,缓缓滑落,坐在了地上发呆了好一会。   外头一片寂静。   没过多久,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谢折风也进屋了。   安无雪也起身祛了身上尘土,行至桌旁,给自己沏了一壶温茶。   他将热茶倒于杯中,茶水没过杯面溢到桌上,他仍维持着倾倒的姿势,直至热茶在桌上淌开一大片,壶口流不出水。   他晃了晃白玉壶,里头一点水声也没有。   于是他放下了。   -   是夜。   月上了梢,万家灯火一片又一片地熄灭,整个照水城缓缓陷入沉眠。   人来人往的客栈都只余下门外一盏小灯,大门虚掩,内里瞧不见来往的人影。   昏暗的房中。   谢折风打坐于床榻之上。   他这样已经整整一日了。   从城主府回到客栈之后,不知是那巨大的照水剑看得多了,还是花车的香味萦绕不去,亦或者是宿雪那几句逆耳的实话太过无懈可击,被他封存在识海深处的心魔终于找到了机会,悄然冒头。   他一闭眼,一道与他的嗓音如出一辙的声音从识海冒了出来。   “你已经是两界之首,何必还守着那么点微薄的复活师兄的希望?这几百年来,你寻养魂树精,找复生之法,欲查当年真相为师兄正名,可你得到了什么?”   “师兄死了千年之久,这世上再没有你的牵挂,何不重立无情道,探寻那从没有仙者摸到过的更上一层楼?”   “……宿雪说的不对吗?什么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看得再多,你的师兄也看不到了不是吗?既然他都看不到了,与其自欺欺人,不如把这些都毁了!凭什么师兄看不到,这些安享四海万剑阵庇佑的芸芸众生却能看到呢?”   “你永远体会不到苍古塔有多冷,遇不到愿意为你一件衣裳踏足极北境和星河道的人,下不了一盘完整的棋,回不到相拥而眠斩妖除魔的少年时。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这些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吗?”   “……”   字字句句,皆是刻薄至极的诘问。   谢折风并非无动于衷。   千年来,心魔的纷杂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反驳过,质问过,自省过。   他曾疯了一般翻遍落月所有古籍,只为寻追魂之法。   同一个伤口,割开的次数多了,不是不疼,而是习惯了痛楚。   他一动不动地打坐着,正待运转清心法诀压下杂念。   心魔察觉出此言已经无法动他心绪。   又是一道仿佛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自另一处缥缈而来:“你不觉得你对那个辟谷期的炉鼎太纵容了吗?”   清心诀念至一半,骤然停顿。   “当时云剑门将宿雪带上落月峰,你不愿他带着师兄的脸成为他人的炉鼎,这才留下了他——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吧?”   稍稍舒展的眉头猛地紧皱。   云舟和云尧带着宿雪上落月峰之时,他正好要出门寻浊气之源的线索。   画像呈至他面前,宿雪站在长阶之下,低着头,似是在畏惧。   画像之中的人的外貌和师兄格外相似。   而宿雪已经被打上炉鼎印,若是他不留下,还不知要顶着那张脸,成为其他什么人的炉鼎。   因此他将气息引入炉鼎印,把人留下,想着只不过是落月峰日后多养一个闲人罢了。   当时宿雪从始至终低着头,他又不在乎宿雪这个人究竟如何,走得匆忙,并未细看。   直至他归山,山门前摘下帷帽的那一面……   “……你容忍他不止一次的僭越顶撞。那晚养魂树下,他一个自凡间而来的蝼蚁,看到你的异状,你既不杀他,也不同他提及此事。这些你都可以告诉自己,你不过是因为他那张脸,对他更加宽容。可你来照水城之后在干什么?”   “你不想见他失望,竟想为他买花灯!你被他牵动心绪——”   “住嘴。”   心魔反倒猖狂地笑了起来:“你觉得他不仅长得像师兄,还在他身上找师兄的影子。你明明知道宿雪不是安无雪,你却在他身上饮鸩止渴。”   谢折风身形一滞。   千年时光中,生灵之数如恒河流沙,不是没有出现过和师兄相似之人。   他从未驻足。   师兄是师兄,他人是他人。   可宿雪……   为何宿雪……   为何?   不……   不该如此。   “师,兄。”心魔像是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慢慢品鉴了一下。   “一盏花灯就能让你混淆,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你爱的究竟是那个切切实实存在过的人,还是恶果铸成后追悔莫及却求而不得的泡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神魂主体仍在落月,心魔被压制于神魂之中,乱不了四方,却唯独能乱他的心。   遥遥霜海之上,那处于风雪中的本体似是晃动了一下。   结界之下,风急雪骤。   出寒剑颤动,已有出锋之兆。   照水城中,床榻之上,谢折风本来垂放的双手渐渐攥紧成拳。   周围分明寂静如死,他却仿若被千言万语簇拥。   “咚咚咚……”   “咚咚咚——”   敲门声倏地传来。   有人在门外轻声问他:“谢道友,你睡了吗?”   那些识海四面八方传来的嗓音在这一刻压下。   身周一片死寂。   谢折风双手一松,缓缓睁开双眼。   敲门的人似是很急,片刻没得到回应,又疾敲了好几下,喊道:“谢道友?”   发颤的嗓音透过房门飘来,声量很轻。   宿雪?   谢折风起身。   “……谢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   敲门的人居然就靠在门上,他突然这么一拉开,来人仿佛没有力气一般径直往前跌去!   谢折风就站在门后,立时抬手接住对方。   照水城分明不在炎夏,他却仿佛接住了一个暖炉,抱了满怀的炙热。   来人在他怀中轻喃了一声。   和师兄有着九分相似的脸被月色笼罩了一层朦胧,脸颊的绯红蔓延至耳后,眼眶含水,一双眼睛雾蒙蒙的,似醒非醒似张非张地抬眸看向他。   记忆之中,他好像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揽着对方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道。   心魔方才的话语浮至心间。   “……师,兄。”   “……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他蓦地收手后退。   安无雪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思绪混成了一团,又昏又热,可就在触及谢折风的那一刹那,感受到对方双手的微凉,他突然想到出寒剑光有多么冷。   他心头一跳,撑着绵软的身体疾步退开。   谢折风:“你……”   “谢道友……”安无雪哑着嗓子,“我身上有仙尊的炉鼎印。谢道友既然是……”   他站在谢折风身边,扶着墙,心间仿若有无数双手在抓挠,不得不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谢道友既然是是仙尊亲信,可否知晓……压制之法?”   这句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双腿一软,险些滑下。   谢折风一挥衣袖,轻声合上房门。   这人依旧板着脸,拿了个蒲团,在窗边打起了坐,对他道:“过来吧。你炉鼎印发作,怎么不用我给你的天涯海角符?”   当然是因为用不了天涯海角符,而谢折风就在隔壁。   可是……   谢折风不和他装了?   他撑着墙,假装惊讶地说:“……仙尊!?”   “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   倒是没看错。   比起谢折风,他更情愿面对“谢春华”。   几个呼吸间,他的灵力流转经过手臂,又是一阵灼热感冲击而来。   安无雪咬牙,跌跌撞撞他走到谢折风面前,打算去拿一个蒲团再坐下。   炉鼎印的发作逐渐抽干了他的力气,谢折风气息裹来,他猛地跌了一下。   够不到蒲团,他干脆在一旁的长席上跪坐下来,掀开袖子露出正在发烫的炉鼎印。   他伸出手,用着有些发抖的嗓音说:“我之前不知是仙尊……”   谢折风默然抬手,指尖掐出法诀,双指并拢置于他左手的印记之上。   没了动静。   这人看着他,像是出了神。   他根本没心思管谢折风在想什么,催促道:“……仙尊。”   男人眸光一凝,一股冰凉的灵力自指尖而出,汇入印记所在之处,游经他全身经脉。   躁动发烫的感觉瞬间散去。   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朦胧。   他们此刻近乎并肩坐在窗边,安无雪都能闻到谢折风身上那种常年浸在风雪里的冷息。   这样近的距离瞬时勾起了许多糟糕的回忆。   无名山中的抵足而眠、海底深处的巨大蚌壳、霜雪之中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浑身一僵,立刻翻下衣袖,想要后撤。   刹那间——   窗外,一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长剑划破月色,带着破风之声,直冲他们而来!   安无雪后撤的动作微不可查地滞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可宿雪不能。   谢折风猛地拽住他后撤的手臂,将他拉至一旁,两人一同朝着另一侧倒去。   长剑刺破窗纸。   安无雪小声地惊叫道:“仙尊!”   剑锋擦着谢折风的发顶而过,吹乱了他齐整的束发,冲进屋内,一个调转,竟带着残余的灵力,继续朝着谢折风而去。   这剑是来杀谢折风的!   安无雪:“……”   这剑的主人真是个人才。   眨眼间,长剑已至谢折风眼前。   这人居然没有以雷霆之势化开攻势,而是仅仅用出堪堪渡劫初期的修为,以灵力拦住了那长剑。   长剑被灵力撞得后退了一下,剑身所带灵力逐渐消磨。   谢折风这才化出剑气,将那看不出所有者的长剑粉碎。   夜风自破口处吹进,撩动男人的发梢。   安无雪赶忙从谢折风手中挣脱出来,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才佯装心有余悸道:“为何有人偷袭我们……仙尊不追查剑主吗?”   “出手之人是渡劫初期。”谢折风说。   安无雪自然也看出来了。   敢在渡劫初期就对谢折风出手,背后之人必然不知道谢折风的真实身份——对方是冲着“谢春华”这个落月峰派出来查云剑门之事的弟子的身份来的。   谢折风拖了那长剑一会,也是故意做出修为不算太高的假象。   他没说话,装作不懂。   谢折风于是道:“对方既然想杀人灭口,说明我们查对了方向。不必追查,顺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出手之人自然图穷匕见。”   这人再度盘坐在蒲团之上,“你既见到了,偷袭之人不知会不会再对你出手,今晚便留在这吧。”   安无雪:“……”   他并不是很想。   但是……   要是背后之人真的也对他出手,谢折风在侧,他有再多的应对之法,动手都只会让他暴露身份。   谢折风会缅怀一个死去的师兄,但若是知道他还活着呢?   留下确实最稳妥。   谢折风已经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了起来。   算了。   没必要委屈自己。   他不想在谢折风身侧打坐,干脆往床铺而去。   躺下没多久,他就在养魂树叶的安抚下睡了。   他不曾看到,他呼吸渐渐平稳之后,窗边打坐的男人徐徐睁眼,往他这看了一会。   片刻,谢折风眼神一晃,又猛地撇回头去。   一夜无话。   清晨。   安无雪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谢道友!谢道友醒了吗?”云舟喊道,“照水城主找到三个月内拜访过云剑门的人了,那人就在楼下等我们呢!居然就是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北冥修士,叫姜什么的——”   门开了。   谢折风立于门前,衣袍齐整,束发却有些乱——那是昨夜偷袭的长剑导致的。   云舟视线绕过谢折风,落在床铺所在之处。   只见安无雪身着寝衣,在床上缓缓坐起,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   云舟又看了一眼谢折风。   遂看了一眼安无雪。   再看了一眼谢折风。   他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鬼鬼祟祟低声道:“谢道友。”   “嗯?”   “你放心,你和宿雪之间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仙尊的!” 第17章   安无雪嘴角抽了一下。   谢折风意识到了自己的束发有些乱,随手一个法诀重整了衣冠,问道:“姜轻?”   云舟一愣,还是捂着眼睛,点头如捣蒜:“啊,对对,姜轻,就那个北冥城来的胎灵族修士。我今晨想起来练剑,刚下去呢就看到姜道友下了马车,和我说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他另一只手随手往下方一指,“他人现在就在客栈大堂等我们。”   谢折风顺着他指的方向,绕过他直接走了出去。   安无雪随手捏了个洗尘的法诀,起身换上了外袍,走至门前。   云舟捂着眼睛,手指开了个缝露出一只眼看着他:“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你和谢道友不会杀人灭口吧?我还想活着给掌门和师父他们报仇呢。”   安无雪:“……”   他说:“放心,不会杀人灭口的。”   “真的?”   “让人闭嘴的方式有很多,有的是比灭口还要稳妥的;杀人的目的也很多,不一定是为了灭口。”   “你说的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云舟沉思,“但是又好像哪里不对……”   安无雪往云舟身边瞧了瞧,问:“你师兄呢?”   云舟愣了愣,一拍脑门:“应该还在睡,我急着来找谢道友了,我去喊他。”   说完便转身溜到云舟那间房去了。   安无雪探头往长廊下方看了看,也跟着下了楼。   客栈门口。   晨光刚起,照水城比邻东沧海,海风吹来水汽,竟盖上了一层淡淡的雾。   街上人影稀疏,唯有卖着热食的摊贩列于两侧,热气同雾气搅和在一起。   一辆被灵马所牵引的马车停在灯柱旁。   身着墨竹纹案长袍的青年一手持剑,回过头来,抱剑行礼道:“是谢春华谢道友吗?”   谢折风颔首:“姜道友。”   “昨日城主府匆忙一晤,没想到我们还有后缘。”姜轻目光落在了跟来的安无雪身上,“这位是……?”   他瞧着安无雪,刚才有些肃穆的神色一扫殆尽,竟然笑了笑。   安无雪还未开口,云舟便拉着云尧下来了,应答道:“他叫宿雪,我叫云舟,还有这是我的师兄云尧,我们都算是云剑门出身,后来去了落月峰!”   姜轻的目光却没有移开,他只是稍稍点头回应了云舟,便又看着安无雪道:“我不知为何,见到宿道友,竟有一见如故之感。我们之前是否见过?”   安无雪眼皮一跳。   胎灵族脱胎于业火,与世间诸多业障有脱不开的关联,天生便对因果敏锐。   他和姜轻之间确实有一条因果。   他面不改色道:“我是凡世来的,怎么会见过姜道友这样的修士。兴许只是投缘罢了,我见姜道友,也有这样的感觉。”   姜轻眉眼微动,眼角那业火印记如绽放的红莲,为他带着笑意的面容涂上了一抹春色。   他欣喜道:“既如此,宿雪直接喊我名字便好。日后若是有事,不必与我客气。”   谢折风眉头一皱。   这人似是对姜轻的不分轻重有些不悦,道:“姜道友,你还未说云剑门之事。”   云舟赶忙道:“对,姜道友,我们宗门到底怎么了?你刚才说我们托城主找的人就是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看到什么了?”   姜轻神色一肃。   他叹了口气:“我什么也不知道。”   包括安无雪在内,四人全都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   只听姜轻道:“我确实在两个月之前拜访过云剑门。   “近来是照水城十年一度的天水祭,按照规矩,北冥城素来会送上灵宝贺礼。上官城主最近神思不宁,夜不能寐,不便出行,我便替她走了这一趟。   “来的时候,途径云剑门,想着云剑门既然在照水城附近,两者关系应当不错,不如也替北冥城拜访一下。所以我在云剑山门前,送出了北冥拜帖。”   北冥城虽然是四海临城之一,但其实力即便是放在两界所有门派之中,也是佼佼者。   北冥来的修士,确实值得云剑掌门称上一句“贵客”。   谢折风问:“你没能进去?”   姜轻点头:“云剑门应了我一句‘贵客稍等片刻,吾等即刻便来’。可我身负使命,拜访云剑门只是顺带,并不想耽搁,所以我直接离开了。我本来打算离开照水城的时候再去,没想到,昨日照水城主说落月来人查云剑门灭门一事……”   完全对上了谢折风派去的弟子打探到的消息。   云舟咬牙切齿道:“可是有人在那一日屠了我云剑满门!你那日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亦或者是什么妖邪鬼祟的痕迹吗?”   姜轻一惊:“竟然就是那日出事的?我什么都没察觉到。如果对方当真屠灭了云剑门所有弟子,为何云剑门没有给我发求救之语?若是我那日发现了蛛丝马迹,必然会出手相助,云剑门也不会……”   谢折风倏地问:“姜道友什么修为?”   “渡劫初期。”   安无雪和谢折风下意识互相看了看对方。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安无雪一怔。   从前他们一同行走于两界之时,若遇古怪之事又不便开口,时常这般相视无言,自对方神色中揣度所思所想。   他愣神间,谢折风似乎也愣了愣。   他立刻别开眼去。   谢折风道:“我听城主说,姜道友修行不过几百载,竟然已至渡劫,想必天赋卓然。”   安无雪:“……”   你不过百载就渡劫了你还在这夸人家。   姜轻摆手:“没有没有,几位不是听城主说过我的来历吗?我虽然修成人只有几百载,但其实千年前就降世了,厚积薄发罢了,算不得天赋……”   谢折风又问了几句同云剑门有关的线索。   安无雪低头听着,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撞到了他的身上。   是一个还没到他腰间高的小姑娘。   小姑娘本来手中拿着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糖葫芦一同撞到了安无雪的身上。   冲撞之下,糖葫芦掉在地上,他的衣裳下摆也留了一道糖渍。   她像是一时跑得快了些没看清,如今见安无雪一行人站在这,她又闯了祸,有些怯生生地后退了一步。   安无雪笑了笑。   他抬手,用法诀去了那糖渍,俯身温声道:“看,没有了。你家里人呢?”   小姑娘眨了眨眼,似乎知道安无雪没生气。   她看着那已经落地的糖葫芦,眼眶红了。   安无雪心下一空。   他想起千年前刚来照水的时候。   照水剑不曾钉下,城内白骨阻路,荒芜遍地。   他和秦微一道带着落月弟子来此,楼水鸣打开结界迎他入城,领着他走过凡世长街,也有一个孩子自小巷中跑出,跑得太快了些,一时不察撞到他。   小孩怀中抱着的滚烫红薯落在了地上。   秦微只当对方突然出现,警惕心起,立时将安无雪拉到身后,拔剑斥问:“哪来的孩子?凡人还是修士?”   小孩本想低头捡起红薯就跑,见着剑光,大哭出声:“仙师饶命,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的妹妹还在等着一口饭吃,仙师……”   秦微持剑的手一顿。   安无雪蹲下身,捡起了那沾了泥泞的红薯,用自己的法袍衣袖擦掉了上头的污秽。   他直接用秦微的剑,割下了法袍衣角,将滚烫的红薯包在其中,走上前还给那孩子,说:“去吧。”   那孩子立刻止了哭声,抱着东西跑了。   秦微问他:“辟谷丹比凡俗粮食好用多了,怎么不给他几颗辟谷丹?”   他摇头:“他能护得住一个红薯,可他护不住一颗辟谷丹。”   秦微无言。   后来阵法出现问题,城内浊气冲天,混乱之中,安无雪看见了那对兄妹的尸骨。   那孩子抱着他的妹妹躺在街边,手中还攥着他衣袍割下来的衣角,两人都没了气息。   他将那对凡人兄妹的尸骨一同埋在了照水剑阵基的万剑之中。   一晃千年。   他伸手,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头,打眼看了看周围走过的摊贩,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卖糖葫芦的。   他快步走上前,从上头拔了一根下来,正打算拿出灵石付钱。   姜轻却也几步跟了上来,将准备好的凡人银钱递给摊主,又对他说:“我也正想买给她。”   他笑了笑,没有拒绝,拿着糖葫芦回身。   那小姑娘的父亲正好在此时追了上来。   安无雪将刚买来的糖葫芦递给小姑娘,说:“掉在地上的就别捡了。”   小姑娘的父亲忙不迭道:“多谢仙师!多谢仙师!”随后便领着小姑娘快步离开了。   安无雪做完这些,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看。   他转过头,瞧见谢折风正沉沉地望着他,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   他迅速眨了眨眼,说:“谢道友,既然人找到了,我们现在要干什么?”   谢折风眸光微动,这才收回神思,道:“有人用云剑灭门当日发生的事情造了幻境掩盖灭门,若是不以蛮力破开,唯有当日叩门之人才能轻而易举地敲开幻境。既然此人是姜道友,宜早不宜迟,还请姜道友立刻同我们一道去一趟云剑门。”   姜轻点头:“自然,我来之前已经有所准备,这才带了灵马来。我们五人,乘风驭使马车更快一些。”   几人商议了一番,还是谢折风驱使马车,安无雪等人坐在里头就好。   姜轻率先上了车,安无雪正打算紧随其后,身旁,谢折风突然一步上前同他并肩而立,拦住了他上车的动作。   安无雪一惊,立时撤开让谢折风先走。   那人却转过头来,低声困惑地问他:“你可以收下云舟给你买的花灯,可以让姜轻为你付一根糖葫芦的账,为何不要我的一颗灵石?”   安无雪险些脱口而出:因为那是你送的。仅此而已。   问这个干什么?   堂堂出寒剑尊,难道还记仇这么一件小事?   等等……   照水城于他而言与别处不同,他站在此处总有种大梦一场的恍惚感,一念之间竟是疏忽了。   他们来到照水之后他便不曾特意遮掩,刚才也没有遮掩言行,这人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他们两人此刻正立于马车旁,挨得极近,街上嘈杂,身后的云舟云尧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他干脆同样以低声答道:“一颗灵石而已,不值得仙尊挂心。”   已经上车的姜轻突然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身来,指向车内一处,对安无雪道:“宿雪,我给你铺了一层嵌了绒的丝衾,你坐这——”   他见谢折风面色沉沉,而安无雪正和谢折风挨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他话语一顿。   “谢道友,我看你和宿雪同出落月,关系似乎也不俗,”姜轻说,“我只是见他修为不高,又身子单薄,怕马车长座冰凉,他坐着不舒服。”   “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第18章   管谢折风会不会介意干什么?   反正现在别人眼里谢折风只是一个落月峰弟子,他干什么都有理由。   他不想被谢折风这样问下去,也不想和对方靠得这样近,赶忙顺着姜轻所指的地方,上车坐了下来。云舟云尧噤若寒蝉地紧随其后。   谢折风在马车外默了半晌。   姜轻等了会,又探出身:“谢道友?若是有所不便,我来驾车也可以。”   “不必。”谢折风踏上车头。   灵马踱步在照水城中,一出城门便乘风而起,直冲云霄。   安无雪坐在车中,趁着四下只有风声,回忆刚才情势。   谢折风只是疑虑他先前行事作风,不像是怀疑他的身份——此事太天方夜谭,要想到并不容易。   他之后稍加留心,应当无妨。   他低着头,思忖不言,云舟却活泛了起来。   “对了姜道友,我生得迟,没赶上诸仙陨落的乱世,只听门中长辈提过仙祸,知道一些口口相传的事情。你说你千年前就降生了,那你岂不是亲眼见过仙祸之世?”   安无雪手中摩挲着困困给他摘的养魂树的叶子,闭上了双眸。   姜轻:“嗯?”   他摇了摇头:“我并没有亲眼所见。托那位不知何处的恩公的福,最初几百年我都沉眠于冥海深处。”   云舟面露失望,姜轻却又说:“但我之后一直在北冥城修炼,北冥是仙祸之时临海四城中传承保留最完整的,上官城主又是当年的佼佼者,我确实知道的比寻常修士清楚些。”   “宿雪困了吗?”他突然转头看向安无雪,语带笑意,“若是吵到你,我还是不聒噪了。”   安无雪微张双眸,低声说:“无妨,我只是养神。”   云舟即刻竖起了耳朵:“快说快说!”   马车驶于云层中,两侧灵兽不时掠过,鸣叫之声伴着风吟传入车内。   安无雪倚靠一旁,重新闭上双目,听着姜轻在风声中娓娓道:“仙祸之所以是仙祸,便是一场由长生仙带来的祸事。仙祸之前,两界仙者众多,千千万万年来各门各派不断有人登仙,仙者陨落交叠,总数维持在十数人左右……”   说的明明都是安无雪亲历之事,但他还是忍不住认真细听。   这与他所知道的并无出入。   修行一道,十者有九,都是为了走那条登仙路。   若是突破渡劫成功登仙,便可感应天道,寿数延绵,非大劫无陨。   要登仙,就必须走出自己的道——一如谢折风的无情道,必须自始至终不为凡欲所扰,道心稳固。   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步?   寥寥无几。   “……即便是几千年前仙者众多之时,要登仙也不容易。可约莫在一千四百年前,落月峰的南鹤仙尊尚在之时,两界的长生仙之数竟达数十之多。   “当时大多修士都以为是气运使然。可过了两百年后,两界突然横生浊气,不少灵脉被侵蚀,妖魔滋生。”   云尧适时道:“浊仙。”   这话一说,安无雪心情沉沉,仿若大石压在心间。   姜青点头:“是,原来那些多出来的长生仙,根本不是走正统的修行路成仙的。修士以清气修灵力,可不知是谁发现了一种秘法,可以利用天柱灵脉之下所镇压的世间浊气修魔。   “无需道心通明,没有瓶颈,吸收的浊气越多,境界就越高。   “这是一条损害两界生机的捷径。”   姜轻顿了顿。   众人神色凝重,无人开口。   因为之后的内容,便是四海两界人人皆知之事。   这世间有多少人能抵抗修行没有瓶颈这样的诱惑呢?   不说那些普通修士和出生便可修魔的妖物,当时即便是已经成仙的修士,都有人为了更上一层楼而误入歧途。   ——北冥仙君就是其中之一。   她本就是浮生道登仙的天才,又引浊气入体修魔,实力不可小觑,因此北冥一战格外惨烈。   修士与魔修你死我活,两界尸骸成山。   只要有那入魔登仙的秘法在,便不断有修士修浊入魔。   浊气之事一旦开始,就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这便是仙祸了。   “……南鹤仙尊为了拨乱反正,和其余没有入魔的长生仙一道,以自身为祭,设下死阵,与所有浊仙同归于尽,毁了那登仙秘法。”   姜轻叹了口气,“据说在那之后,浊仙之乱虽然结束,但两界无一仙者,因而还是乱了好些年,四海万剑阵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直至出寒剑尊登仙出关,剑光涤荡四方,肃清天下妖魔,仙祸才彻底终了。”   言至此,马车外侧的谢折风不知是不是也在听着,想起了什么,似是稍稍出了神。   那人维持的结界松了一瞬,两侧长风送入,吹动小窗上挂着的帘布。   安无雪透过帘布掀起的缝隙看去,瞧见了底下群山万重,生机盎然。   他也被姜轻的话勾起了神思,想到了不少回忆。   他和谢折风曾经并不是没有互相扶持过。   谢折风身为乱世之后统御两界的仙尊,必须是世人眼中的端方君子。   那些谢折风不能做的、不会做的、看不见的,全都是他这个首座出面解决。   只不过呕心沥血的结局,是那人一句“罪有应得”罢了。   “宿雪?”姜轻喊他,“你怎么皱眉了?是我给你垫的丝衾不舒服吗?”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没有,”他嗓音有些滞涩,“我只是第一次听别人谈这些,有些感慨而已。”   “对哦,宿雪你之前不是修士。”云舟说,“话说回来,当初既然双方势均力敌,仙修险胜一筹——那如果险胜一筹的是北冥仙君为首的魔修呢?会不会现在仙修才是过街老鼠?”   云舟挠了挠头:“我这样说好像有点大逆不道……”   姜轻眯了眯眼睛:“确实有点大逆不道,但童言无忌,而且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云舟瞪大了眼睛:“童言无忌?谁是童?姜道友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不能因为你是天地之灵就分了长幼吧!”   “嗯,也有理。”姜轻点头。   云舟:“……”   姜轻瞧向云尧:“云尧道友好生安静,怎么不多说点话?我瞧你也有些一见如故之意,还想同你结识结识呢。”   云尧:“我……”   “我师兄他一直都是这样,闷葫芦一个,”云舟抢话道,“不对啊姓姜的,你对宿雪也一见如故,对我师兄也一见如故,就我没有?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都说出来了,”姜轻悠悠道,“怎么会是无意的。”   云舟:“…………”   安无雪笑出了声。   马车倏地停了下来。   外头,谢折风仿若无悲无喜般道:“云剑门到了。”   云舟神情一顿,与云尧一道瞬间跳了出去。   安无雪慢悠悠的,等到姜轻下了车,他这才掀开帘子往外探出身。   云剑山门映入眼帘。   山门没什么特殊之处,从这里打眼往里看,只能瞧见阶梯入群山,周围平静宁和,完全看不出任何凶兆。   但只有他们一行人清楚,眼前的宁和,不过是凝固了两个月的幻境假象。   一只手朝他伸来。   安无雪:“……?”   他顺势看去,只见姜轻站在马车旁,伸出手打算扶他下来。   “姜道友,”谢折风持剑而立,视线压低,道,“叩门。”   姜轻说:“我只是看谢道友没有扶宿雪的打算,这才伸手,照顾一二。”   安无雪:“……”   他无声地自己跳下了车。   谢折风收回目光。   姜轻面露失望,转身,朝着云剑山门掐出法诀,发了一封北冥拜帖进去。   他作为当日拜访云剑门之人,身处局外,却算是半个幻境中人。   由他叩门,不会惊动整个幻境。   没过一刻,姜轻发出的拜帖便得到了回应。   是那句“贵客稍等片刻,吾等即刻便来”。   姜轻当时收到这句话便离开了。   现下,姜轻直接就着这句话,继续回道:“我为急事而来,等在此处,还望贵派速速开门。”   传话符咒再次飘进了云剑门。   云舟紧张地擦了擦额头,严肃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谢折风:“等。”   不多时,远处山门台阶之上,一个人影自上而下,朝着他们而来。   人影穿着一身蓝色云纹道袍,头发黑白相间,像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修者。   云舟一见到人影便小声惊呼:“掌门!那是掌门!”   谢折风却说:“周围除了我们,没有生人之息。”   ——来见他们的是个死人。   “谢道友,我们好像只猜到了一半,此地并不仅仅有幻境。”姜轻也盯着那朝他们靠近的云剑门掌门,“里面的人似乎是真的,凶手造了个幻境,在幻境里操控死人的身体,营造出云剑门还有人的假象。”   他看了一眼云舟云尧:“你们最好做好准备,你们‘掌门’可能只是个被别人控制的尸体。”   云舟抓着剑鞘的手抖了抖。   “畜生。”他说。   云尧冷着一张脸,无言。   安无雪平静地站在一旁。   他能看出来,谢折风肯定也看出来了。   云剑门里有大魔。   他们一旦踏入山门,幻境之后的云剑门,怕是完全和他们现在看到的云剑门完全不一样。   安无雪悄悄看了一眼四方。   一会谢折风必然要进云剑门的,现在是否是个好机会?   他若是借口自己修为不高留在门外,能否趁着这些人进去探查的时候一走了之呢……   “宿雪。”   安无雪一愣,发现喊他的人是谢折风。   他投去困惑的目光。   男人自法袍衣袖中,拿出了一个灵囊,将灵囊松开放于掌心之上朝他递出。   灵囊靠近安无雪的那一刻,哪怕里头的东西还未显露出来,他便感受到自己的神魂一阵温暖。   这里面是……   谢折风淡淡道:“养魂树精。”   姜轻、云舟和云尧的神情尽皆一顿。   云剑门掌门的身影越来越近了。   安无雪顿感不妙。   谢折风干什么?   他勉强道:“我听云舟说过,这是四海两界独一无二的珍宝。如此珍贵的灵物,谢道友怎么对着我打开?”   这人对他说:“养魂树精可照人生前死后,明辨死者怨气。”   “那这和我……”   “你把树精拿出来,照一照云剑掌门。但凡云剑掌门的尸体里残留着一丝神魂或是怨气,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些当日之事的线索。”   安无雪垂下目光,没动。   他的双手藏于垂落的衣袍之下,指甲扣着掌心,指节逐渐因用力而发白。   养魂树精可照亡者生前死后。   这没什么。   可在场的“亡者”,不止云剑掌门一个。 第19章   谢折风为什么不直接用树精?   为什么偏偏让他这个看上去修为最低的人来拿?   他是个本该在千年前烟消云散的孤魂,宿雪这具身体原本的魂魄也不知因何不见了,不论是身体还是魂魄,他都有太多说不清的东西了。   他不能碰养魂树精。   谢折风侧身伸手对着他,手中那装着养魂树精的灵囊横亘在他们两人当中。   “云剑掌门”眼看就要到他们面前了。   他稍稍低头,敛下神思,抬手将灵囊接入手中,做出伸手要拿出养魂树精的架势。   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动作一顿,镇定道:“此物还是太贵重了,我修为太低,拿在手中,怕一会出什么意外护不住树精。谢道友,既然是仙尊——”他刻意拉长了这两个字,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谢折风,“——给你的,我不敢乱动。”   谢折风没动。   这人看着安无雪端在手中的灵囊,俨然一副只等着安无雪拿出来的样子。   云舟急道:“谢道友,宿雪他只有辟谷期,不敢用很正常。你用不就行了?”   姜轻上前一步:“我来吧。”   谢折风瞥了一眼:“此物归属落月,姜道友与我落月峰无亲无故,不能交给你。”   云舟伸手:“那我来,我来总行了吧!”   谢折风抬手,春华剑在剑鞘内,横于云舟面前,挡住了他要拿出养魂树精的架势。   这是势必要安无雪亲手拿了。   可他绝不能拿。   安无雪僵在一旁。   就连那晚谢折风险些在霜海上再杀他一次,他都不曾如此惶然。   他不怕世人眼中的出寒剑尊,可他怕上一世自己眼中的师弟。   他一想到谢折风可能会在养魂树精的作用下看到当时狼狈的他,想到这人会知道他就是那个罪该万死的师兄,想到他又要以“安无雪”的身份面对谢折风……   过往如惊涛骇浪,冲得他面色一白。   他稳着神情,低声说:“既然姜轻和云舟都算不得落月弟子,我自然也不算。谢道友为何不自己拿?”   “我不便动用。”   不便?   只有他这种死过一次的人才怕碰到养魂树精,谢折风有什么不便的?   他才是最不便动用的那个。   不管谢折风是什么打算,这个打算居然误打误撞堵了他的路。   他拿了是暴露,不拿是心虚,也是暴露。   “云剑掌门”已经到了众人面前。   方才远看没什么,此刻近处细细看去,他虽然和一般人无二,但神情有些僵硬,双目颇为无神。   他眉心之上泛着几乎不可察觉的浊气,内里多半是个魔物。   安无雪离这魔物最近。   他手中还捧着那敞开的灵囊,拖着没动。   “云剑掌门”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说:“哪位是北冥来使?”   几人相视,姜轻笑道:“云掌门,是我。”   “来使有何急事?”   “可否进门一叙?”   “既然是急事,不如在此长话短说。”   言下之意,根本不让他们进去。   他们想不惊动山门内魔物进去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姜轻眉梢一动,看了一眼谢折风,似是在等谢折风决断。   谢折风还未发话,云舟怆然道:“掌门,你还认得我和师兄吗?还有宿雪,当初是你找到的宿雪,让我和师兄带着宿雪去落月峰的……”   “云剑掌门”目光一顿,转而看向云舟。   倏地——   那魔物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周身泛出滚滚浊气,双目赤红泛黑,突然直冲离他最近的安无雪而去!   安无雪装作没有反应过来,一动不动。   云舟惊呼:“宿雪!!!”   谢折风神情微变,双指并拢,顷刻间驭动灵诀,轻而易举地将安无雪往魔物攻击不到的另一侧拉。   灵囊晃动,养魂树精眼看要被灵力波动扯出,安无雪赶忙抓着灵囊,顺势往一旁倒去。   电光石火间,云尧退后了一步,似乎是想护住安无雪,姜轻和云舟同时出手。   四周飞沙走石,乌云滚起,昏暗倾覆而下。   山门一改先前整洁之相,残破非常。   本来一片宁和之地骤然变了个样子,天翻地覆。   姜轻一剑直指魔物眉心——不论仙修还是魔修,眉心皆是识海与灵海汇集之地。   魔物后退一步避开攻势,周遭狂风不止。   下一瞬——   姜轻和那魔物突然消失在了几人面前!   这一切不过顷刻之间,安无雪还在顺势往一旁倒去。   仓促中,他一眼看出了情势。   那魔物是想将他们分别拉入幻境中各个击破!   谢折风镇定地立于一侧,指尖灵力汇集,眼看就要出手。   安无雪攥紧自己手中的灵囊。   如果谢折风出手,雷厉风行解决此事之后,仍然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养魂树精……   他看了一眼姜轻消失的地方。   只要暂时和谢折风分开……   值得铤而走险一次。   他赶忙抓紧灵囊的开口,佯装被推至一旁没有站稳,毫不犹豫地朝幻境的开口倒去!   烈烈风声入耳,幻境之中,浊气清气相交之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将刚刚凑近的安无雪吸了进去!   云舟的喊声闯入他耳中,越来越远。   “宿雪!!!”   “——谢道友!你怎么也进去了……”   “那我……”   其余的话安无雪已经听不到了。   他眼前天旋地转。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被那幻境之力吸进来之后,整个人都被带着往前方一滚。   四方昏沉沉的。   浊气蔓延于空中,清气稀薄,他似乎被甩到了一处山峰的半山腰之上,连周围的草木都染上了死气沉沉之感。   一声撞击。   他被甩到了一处山石之前,撞到那山石之上。   他闷哼一声,赶忙看了一下自己身旁。   这是一处偏僻的小山峰,目之所及都是被浊气侵蚀的痕迹。   什么人都没有。   这才是云剑门被灭门之后真正的样子?   姜轻不在,谢折风不在,云舟云尧更是瞧不见踪影。   他们几人先后分开进入云剑门,怕是全都分散了。   此地眼下只有他一人!   他被山石撞得仿若五脏六腑移位,身上也擦破了许多地方,疼得很,可他却松了口气。   幸好。   他赌对了。   他缓缓坐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灵囊。   他刚才借着姜轻和魔物争斗,先谢折风等人一步主动被吸入幻境,为的就是铤而走险,趁机独自将养魂树精拿在自己手上一会。   养魂树精虽然会照出亡者生前死后,但一个人只能用一次,不论生死。   谢折风随时会找来。   他只要在谢折风找来之前碰过一次,往后再碰,养魂树精不会有反应。   他忍着身上摔出来的擦伤,连外伤灵药都没用,匆忙打开灵囊。   舒缓神魂的气息再度从灵囊中散出。   他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只有成年人手掌宽的小小树枝。   树枝之上没有枝叶,流淌着淡淡金光。   安无雪握上它的那一刻,金光一颤,光芒大盛!   一段回忆猛地涌进他的神魂中。   养魂树精生效,照出了亡者生前死后!   ——是他的,还是宿雪的?   须臾之间,他的神识被拽进那些记忆当中。   他看到了荆棘川。   ……是他的生前死后。   他看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踩在荆棘之上,握着春华剑柄,将长剑刺入荆棘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他看到那些眼熟的、没见过的、曾经打过交道的……不知多少修士。   还有戚循。   戚循红着眼眶,手中折扇化作长剑,剑锋指向他。   他当时其实已经力竭了。   浊气侵蚀了他的每一寸经脉,天赐的金身玉骨已碎,他浑身都在疼。   可他不知是怎么想的,还挣扎着杀出了重围,回到落月峰山门前时,他浑身鲜血淋漓,已经辨别不出血从何处淌出,又是哪一处伤口在疼。   霜雪中,谢折风立于山门后的长阶之上。   “师弟。”   “我好疼。”   他说。   他的师弟只给了他一句话:“师兄这是——罪、有、应、得。”   安无雪眼前一黑。   记忆停至此处。   那是他生前最后的记忆。   片刻之后,漆黑散去,他依旧看到了落月山门。   ……是他的死后。   是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死后。   他看到山门前自己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谢折风不知去了哪里。   他躺在冰霜之上,身体开始消散。   他生前金身玉骨已碎,死后没了生机支撑,不过片刻便身骨尽消,只剩一地冰寒。   他的魂魄也随之消散,最终只剩最后一缕。   这一缕飘于空中,随风而起,飘了不知多久,渐渐飘回荆棘川。   荆棘川遍生荆棘,灵气稀薄,没有凡人生活在这里,也没有门派在此开宗立业。   一片荒芜之地,他的魂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落在那里。   那时安无雪自己早就没有感知了。   他以为这便是他的死后一切。   可养魂树精带出的画面却没有结束。   他看到了谢折风。   他的师弟不用任何灵力护体,面无血色,跌跌撞撞地踏着荆棘而来。 第20章   当时荆棘川正值深夜,月色倾盆,贫瘠之地覆着一层苍白。   荆棘爬满目之所及之地,如陆上川流,湍湍不止。   安无雪的神思跟着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遥遥望着,瞧不清夜色下师弟的神情,只能隐约瞧见对方比月光还要苍白的脸色。   谢折风仍是安无雪死去那日所见的装束,但束发凌乱,衣裳上满是划痕,远不如那日齐整。   荆棘上的尖刺伤不了长生仙的仙体,只是勾扯着这人的衣裳。   他在干什么?   四海已定,两界乱止,就连安无雪这个“误入歧途”“罪该万死”的首座师兄,都伏诛在落月山门前。   谢折风本该端坐于众生仰视的高台之上,言出而令行,做那个世人眼中高洁无瑕公正无私的仙尊。   可谢折风没有。   谢折风就这样在荆棘川里走着。   像是漫无目的,又像是在找着什么。   安无雪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折风。   他见过师弟最失态的样子,是那年琅风城沦陷,琅风城城主谢追身受重伤,修为大跌,根骨尽毁,谢追因此打起了尚在十岁的亲生儿子的主意,想毁了天赋卓绝的幼子神魂,夺舍重来。   他跟随师尊赶到琅风城城主府之时,城主府燃起烈火,黑气灼天,那孩子站在断壁残垣中,脸颊沾着迸溅而出的鲜血,手中长剑刺穿谢追丹田。   稚子转过头来看向他们,握着长剑的手抖了抖。   此后,稚子长成了统御两界的仙尊,安无雪再也没见过那人执剑的手抖过。   直至现在。   他看着谢折风跌跌撞撞地徘徊在荆棘川当中,离他能看到的视角越来越近。   他逐渐看清了谢折风的表情。   谢折风神色悲痛,每走几步,便会满怀期待地颤抖着手扒开团在一起的荆棘,却又失望离去。   荆棘川灵气稀薄,神识不易展开,这样一点点地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谢折风在找什么?为什么找得这么慌张又绝望?   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安无雪的一缕残魂。   安无雪突然想:他在找我吗?   不可能的。   安无雪看着谢折风就这样不知找了多久,口中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那些千万年来都没什么人愿意触碰的荆棘枝条都被这人折断,落了满地。   他逐渐听清了谢折风在喊什么。   师兄。   谢折风在喊师兄。   声音很轻,却微微发颤,还带着哽咽。   迎着月光看去,谢折风的眼眶居然有些发红。   他真的在找我。   他找我干什么?我都死了。   他还哭了。   他哭什么?   我都没哭呢。   安无雪怔愣间,谢折风离他的视角越来越近。   谢折风似乎也知道自己快要找到这一缕残魂了,神色愈发期望。   像是渴了多日的凡人看到一滴露水一般。   可就在谢折风靠近的那一刻,安无雪的视线倏地拉远了——他的视线跟着他当时残魂所在飘走了。   他不想被谢折风找到。   谢折风的动作僵了僵。   但谢折风没有离开。   谢折风居然继续找了下去。   他的师弟一如先前,继续循着可能的方向找下去。   荆棘刺得这人的衣裳如同褴褛,发簪不知被勾到了何处——狼狈得和安无雪记忆中的师弟全然对不上。   安无雪不明白。   修士魂灭便是彻底消亡,他虽不知道自己为何成了宿雪,可是当时,他只剩这最后一点残魂,其实已经算是死了。   这一缕残魂成不了气候,谢折风若是想他死,这一缕残魂灭不灭,都没有区别;谢折风若是想他活,这一缕残魂也一点用没有,终究会在悠长岁月中消散殆尽。   有什么好找的?   说我罪有应得的是你,用出寒剑气灭我生机的是你,死后哭丧的也是你。   他一点儿欣慰都没有。   他分明沉在神魂记忆中,却仍觉得心口被扯开了一般。   万箭穿心而过,却扎不进他已经空荡的心尖。   他见谢折风就这样重复着先前的举动。   又不知过了多久。   朱衣男子提剑而来,直直冲到谢折风面前,质问道:“谢出寒,你这是在干什么!?”   是戚循。   “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渡劫的劫云,等着你以仙者灵力肃清天下浊气,你却躲在荆棘川做这些无用之事!”戚循厉声道,“安无雪就是活着,瞧着你这样也避之不及。”   唔,还真给戚循说对了。   但谢折风显然不想听这些话。   这人站直后,倏地唤出本命剑,出寒剑锋刺过浮空,径直朝着戚循而去,竟然直接刺穿了戚循的肩骨,将戚循钉在了后方的荆棘之上!   戚循“嘶”了一声,眉头微皱,却没有呼痛,只是低头看了眼自己染血的肩,冷笑一声。   “怎么,想和我清算安无雪的事情?是我带人在荆棘川找到的他,但是最后不是你出手的吗?要清算,仙尊也该先清算清算自己吧?”   “……”   安无雪眼前又是一黑。   再度睁眼时,他的意识重新回到云剑门破败的小山峰中。   刚才所见的一切,不过都是千年前的过眼云烟。   “安无雪”死了千年,他现在的名字叫“宿雪”,正随着谢折风的化身来此查云剑门灭门一事。   他仍靠在山石旁,手中还拿着金色树枝,树枝之上流淌的金色稍稍淡了一些。   养魂树精对他失效了。   他怔怔地坐着,盯着掌心之上足以引起修真界高手争抢的小小树枝,神色空白。   他本意只想让养魂树精对他失效,却没想到看到了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死后。   谢折风和戚循是在干什么?   哪有生前指剑相对,死后奔走哭丧的。   他活着,是一个千夫所指的大恶人,死了呢?是他人口中“可惜误入歧途”的落月首座,是曾经相识之人偶尔思怀用以宽慰自身的亡者吗?   他看不懂。   算了,也没什么好看懂的。   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他将养魂树精塞回灵囊中别于腰间,缓缓站起,用灵诀除去身上泥尘。   生前死后在神魂中只闪过几瞬,可他看得疲惫至极,正待看看宿雪灵囊中有没有适合的灵药,助他恢复。   这时,一阵冷风刮过,送来身后阴恻恻的声音:“哪来不长眼的小仙修闯进来了……”   安无雪回过身。   只见一个全身已经僵直、脸上泛着青黑的人站在那里,那人的穿着和云舟云尧穿的云剑门弟子服饰很像,可不论是那人身上的浊气还是说话的方式,显然都不是云剑门弟子。   是个操控他人尸体的魔物。   这魔物道行不深,和方才那操控云剑掌门尸体的魔物不一样。   是被养魂树精生效造成的灵力波动引来的?   他不着声色地打量着,挑眉:“两界的魔修有好几种,一种是中途修浊入魔的修士,一种是生于浊气的天地之灵,最后一种,是灵宝化作的妖物。”   “天地之灵修行一日千里,各个都非凡俗,不会轻易出现。而你要借他人尸身,也不是修士入魔。那么……”   “你的本体是什么妖物?”   那“人”愣了愣,压着嗓音道:“辟谷期的小仙修,知道的还挺多。你手上拿的东西灵力波动如此浓郁,是什么宝贝?”   它又瞧了瞧安无雪的面容,舔了舔嘴唇,“真好看的一张脸,比我现在用的身体好多了……”   妖物一步步朝他走近。   安无雪站在原地,毫无慌乱之意。   谢折风不在,四下无人,他连演都懒得演一下。   在那魔物离他只有七尺近的那一刹那——   他稍稍侧身,以雷霆之势,折下了身旁矮树的粗枝。   宿雪的身体剩不下多少灵力,尽皆在这一刻被他催动,凝汇于粗枝之上。   妖物不当回事,讥笑一声,轻而易举地挡下了安无雪的攻势:“你连把灵剑都没有呢——啊!!!!!”   粗枝断裂,安无雪浑身灵力近乎干涸。   他面色一白,整个人都晃动了一下。   可那妖物的样子比他还惨,竟双手抱着头倒在了地上,嚎叫不止。   “你、你——你不是辟谷期!”   “冤枉了,”他说,“我确实是。”   宿雪这废柴身体能有什么修为?   灵力一击只是虚晃一枪,他出手的那一刻,神识便已经刺破了那妖物灵识。   他深吸一口气,站稳了些,这才稍稍撤回神识,沉静问道:“你是什么妖物?”   妖物却问:“你、你是谁?”   真是不配合。   安无雪叹了口气。   他将宿雪那所剩无几的灵力汇集于指尖,托起那妖物,拉至自己面前。   对方惊骇不已。   他说:“我问话一般不喜欢问第二遍。”   他的神识再度刺入那妖物灵识,这一次却没有一击即退,而是化作利刃,一点点割开了对方的魂魄。   “啊啊啊啊啊——!!!!”   这样的惨叫安无雪上一辈子听了不知多少,心中毫无波澜。   他静静看着,双眸幽沉,神色平缓。   他本想一点点割,可镜妖的惨叫声太闹耳朵,他歪了歪头,轻巧地切下了那妖物的魂魄一角,直接搅碎。   神魂碎裂之痛,是身体发肤之痛的千倍万倍。   “啊!啊啊啊啊!!!我说,我说!”   “我是镜妖……”   “你怎么在这里?”   “我只是一个小妖,这里死了很多修士,怨气浊气很多,所以我和其他小妖一起跟着那个修为最高的镜子一起进来的。”   原来如此。   镜妖。   难怪能造出幻象,还能操控亡者尸体。用的应该都是镜像相关的灵术。   “你说的那个修为最高的镜子是什么境界?是它灭了云剑满门,将此地造作魔修腹中之地?”   “这个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进来分杯羹……”   安无雪还想问点什么,稍稍摊开的神识突然探查到了几个人在靠近。   但来者身上没有魔气,只有一个是小成期的修士,剩下几个甚至和他一样,只是堪堪入道的辟谷期。   仙修?   云剑门内居然还有仙修?   他眉头一皱。   他松手撤回了灵力。   宿雪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他刚松手,整个人便向后仰去,靠在了山石之上。   妖物刚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那几个修士便围了上来。   一个女修拦住了那妖物的退路,其中一个男修道:“师姐,真的有人!”   其余几人过来扶住安无雪。   那几人也都穿着云剑门弟子服饰,衣裳已经有些残破,但身上却没有任何浊气,用的还是仙修的灵力。   ……是云剑门幸存的弟子?   扶住他的云剑门弟子问他:“这位道友,你没事吧?你是怎么进来的?还有其他人吗?你和这妖物……”   镜妖刚被割了神魂,此刻还有些恍惚力竭,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安无雪咳了咳,虚弱地说:“我是来查云剑门异样的,结果一进来就遇到了这个东西,险些丧命于它手,幸亏几位赶来……”   镜妖:“???”   它还没来得及伸冤,为首的女弟子手中灵剑一挥,登时绞灭了镜妖生机。   镜妖倒地,失去浊气支撑,本该腐烂的尸体开始瞬间泛出尸斑,不过片刻便烂成了一团腐肉与白骨,散发出腥臭之味。   女弟子皱着眉后退了几步,有些惊讶道:“怎么这么好杀?”   安无雪:“……”   他赶忙又咳了几声。   几人注意力立刻落在了他的身上。   为首的女弟子几个健步上前,握起他的手腕,探了探他的经脉。   她脸色渐渐凝重,给他塞了一颗丹药补充灵力,沉肃道:“他体内灵力都空了,快些带他回去。”   回去?   安无雪没说话。   他强行用宿雪的身体同妖物交手,确实损了身,此刻浑身经脉都一抽一抽地疼着。   他干脆装作半昏半醒,顺着那些人的搀扶,跟着那几个云剑门的小弟子走。   几人将他带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残破的小院之中。   小院外侧立着遮蔽气息和阻隔浊气的灵阵,里头有一个主院,还有不少房间。   进去之后,又有几个看上去年纪尚轻修为也不高的弟子凑上来,一共有六人。   安无雪跟了一路,听那几人交谈,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几人是云剑门幸存的弟子,灭门之时被门派里大成期的长辈藏在了云剑门一处不起眼的山峰的小院里,还在小院外为他们立了隐蔽的灵阵,他们这才幸免于难。   可他们当中修为最高的就是那个小成期的女弟子云皖,六个人加起来都破不出幻境,也不是那为首的大魔的对手,所以他们只能藏在这边苟延残喘。   安无雪落于此处之时,他们发现有别的仙修,又探查到那镜妖不过小成期,这才敢出现。   云皖本想问安无雪点什么,可安无雪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身上灵力空空荡荡,意识不清的样子,她欲言又止了一会,干脆将安无雪先安置在了一处无人的空房中。   “不行,灵力还是空的……”云皖探完他的经脉,皱着眉翻找起剩余的丹药。   安无雪知道自己的情况,补充灵力的灵药根本聊胜于无,他稍稍睁眼,撑着要坐起来,虚声说:“我——”   倏地。   他左手手臂突然灼热发烫,全身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刚坐起身子便浑身一软,猛地往地上一跌。   糟糕。   炉鼎印!   他先前耗尽灵力,神魂倦怠,炉鼎印没了灵力流动支撑,发作的比以往都快。   云皖一惊,赶忙上前问:“你醒了?你怎么了?”   她刚将他扶着坐起,“咦”了一声:“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她目光一转,正好落在安无雪脸上,见到安无雪脸颊泛红,她竟是出神了一瞬,赶忙别开眼退开了些。   安无雪深吸一口气:“我叫宿雪,你们认得我吗?按理来说我和你们云剑门还算有些渊源……”   云皖和那几个弟子全都面露茫然,显然不曾见过宿雪。   他抬手,掀起了自己的手臂。   那是正在发烫的炉鼎印。   安无雪晕乎乎的。   他自己的灵囊里其实还放着谢折风给他用来传音的天涯海角符,但他不能用。   他只能不抱希望地问:“这个印记可能出自云剑门,云道友可知晓解法或是抑制之法?”   云皖微愣。   那几个弟子也露出了别样的神色。   云皖又看了一眼安无雪,欲言又止道:“这是……炉鼎印?”   安无雪坦然点头。   “我从未见过这种落印手法……”   果然如此。   安无雪已经有所预料。   “师姐!”屋外,突然有一个弟子着急地喊道。   云皖同另外几个弟子相视了一眼,没时间理会安无雪,几个人全都一窝蜂跑出屋子。   安无雪经脉抽痛,偏生全身热意涌动,两种感觉拉扯着他。   他干脆摔碎药瓶,用瓷片割破手臂,血腥味与刺痛感同时涌出,拽回他的思绪。   他立刻散开神识,正巧听到那喊话的弟子在屋外见到云皖,着急忙慌地说:“我们这里恐怕藏不久了!”   云皖一惊:“怎么了?”   “我刚才出去放风,又看到一个操控着其他师兄身体的魔物在山腰上巡视,似乎在找什么。那些魔物是不是知道我们这有人了!?”   云皖沉声道:“大概是了。里面那位宿道友既然进来了,想必是惊动了一些魔物的,而且我们刚才杀了那个镜妖之后根本没看到碎裂的镜子本体,镜妖本体多半在别的魔物那里,别的魔物看见镜子碎了,猜到我们这里有猫腻……”   “那怎么办?那个在附近的魔物要是个大成巅峰,法阵根本瞒不住。要不然我们出去和魔物拼了!在这边苟延残喘了两个月,我一想到师父他们我就……我受够了……”   “……”   那些人说话刻意压低了音量,可安无雪有神识相助,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   他调息了片刻,忍着炉鼎印带来的绵软,咬牙喊道:“云皖道友,可否再进来一下?”   屋外,云皖闻言转身,其中一个男弟子不悦道:“师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他干什么?刚才我们也看到了,那可是炉鼎印,身上有炉鼎印的修士能是什么正经修士?你还给他丹药,我们自己都没多少可以用了……”   “师弟!”云皖呵斥道,“莫要以区区一个灵印断定他人秉性。他受了伤,正缺人搭把手,喊我也在情理之中。”   那几个弟子登时不说话了   她迅速拿了几枚补充灵力的丹药,这才重新走进来。见到地上的碎瓷片还有安无雪手腕上的伤痕,她惊诧道:“宿道友,你……”   安无雪只说:“可否关一下门,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云皖犹疑片刻,见安无雪神色坚决,一言不发,她还是用灵力关上了房门,将两人和其余弟子隔绝开。   安无雪这才说:“我现在无力是炉鼎印导致的,丹药能补充的灵力杯水车薪,你们既然没有多少丹药,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云皖呆了呆,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你听到我们刚才在说什么了?辟谷期没有此等神识,你——”   “我说了我是来此探查的。落月峰已经知晓云剑门之事,进来的不止我一个,有他在,你大可放心。”   “……他?宿道友,你说的人是?”   “他迟早会找来这里,眼下没来,多半是他那边有想查之事耽搁了。”   安无雪指尖轻触自己手腕上的划痕,直接就着血迹在一旁的茶几桌上画了起来。   他说:“我怕是撑不了多久,长话短说。我刚才用神识探查过隐蔽你们的灵阵,灵阵是大成期巅峰的修士落下的,其中有这几处漏洞,你按照我画的方式在四方稍加修改,就算是渡劫期的魔物来此也能遮掩一二。”   云皖赶忙几步上前,低头看着桌上血迹画出的阵法的轮廓。   她看着,神色愈发震惊。   “你……宿道友,你,你这……”   安无雪问她:“记下了吗?”   他一改刚才那些弟子在场时的温和之色,言语稍厉,云皖登时不敢怠慢,下意识赶忙点头道:“记下了。”   他一挥衣袖,抹去了桌上的血迹。   “云姑娘,”他说,“我听你与同门相处,知你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   他忍着炉鼎印的发作,顿了顿,继而问道:“所以,我问你,这阵法是谁布下的,为何连渡劫期都能欺瞒一二?”   云皖低着头,踌躇道:“是……是门内的长辈们陨落前费尽心力一同悄悄布下的,和宿公子无关……”   “你们救了我后没多久我便昏迷不醒,因此什么事都做不了,对吗?”   “对……”   安无雪轻轻点头。   “宿公子手上的伤……”她探上前,想给安无雪敷药。   安无雪却抬手拦住了她:“那魔物随时会找来,你先去加固阵法。还有……我现在的状况有些特殊,如无必要……”   他不想被一个千年后的晚辈看到自己印记发作的狼狈。   “我不会进来打扰宿公子。”   她也知轻重缓急,把灵药放到一旁,无声地退下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灼热感再度排山倒海般袭来。   安无雪依靠着床栏,闷哼一声,闭上双眸,渐渐模糊了意识。   时间悄然而逝。   云皖用了安无雪教的方式,偷偷加固了阵法。   来此地巡视的魔修当真什么也没有发现,狐疑地在附近徘徊了一段时间之后便离去了。   其他弟子纷纷松了口气。   有人这时才有心思想起安无雪:“师姐,要不要进屋看看?那个炉鼎到现在都还没声响——啊!”   云皖手中灵剑尚在鞘内,她握着剑柄以剑鞘杖打说话的弟子,没好气道:“不会说话吗?”   弟子被打得膝盖一弯,半跪了下来,被自家师姐突如其来的脾气吓得不敢动,唯唯诺诺道:“我是关心那位宿公子的身体,他之前看上去力竭了……”   云皖也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片刻,她还是说:“也许只是在休息。他若是有事,应当会喊我们。”   他们说着,云剑门构筑而成的幻境入夜了。   安无雪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忍耐了多久。   他一直紧攥双拳,抓得衣裳都扯出痕来,下唇也被他咬破了。   他昏昏沉沉又灼热难受之时,隐约听见开门声传来,有两人的脚步声交叠,来者一前一后,一男一女。   走在前面的似乎是云皖。   女子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前辈可是宿公子说的来援之人?宿公子在屋内昏迷一整日了,看上去不太对……”   “笼罩此处的阵法是谁为你们布的?”   是谢折风化身的声音。   云皖缓缓说:“出事之时,宗门被歹人封锁,我们出不去。掌门和门中长辈拖住了凶手,偷偷将我们藏在了这里,这是那时候落下的,只是掌门他们似乎都……”   谢折风瞥了她一眼。   云皖死死低着头。   他又问:“我记得云剑门修为最高者,只有大成期巅峰——竟也可以布下欺瞒渡劫期的阵法?”   “是……我们有一位擅长法阵的师叔……”   谢折风收回目光。   他已行至床前。   安无雪眉头紧皱地蜷缩在一角,左手手腕、印记下方之处,一道锐物划伤的伤痕已经结了血痂。   受伤的手抓着床栏,手的主人双眸紧闭,脸颊绯红,红色从耳根蔓延至脖颈……   炉鼎印牵动双方,谢折风喉结一滚,迅速撇开目光。   云皖在一旁站着不敢妄动。   谢折风在床边坐下,伸手要拿过安无雪的手腕,为他压制炉鼎印。   还未触上衣袖,安无雪似是感受到了谢折风的靠近。   灵力气息吸引之下,床上的人轻轻颤动着,意识朦胧地往他这边靠。   可就在谢折风触到衣袖的瞬间,安无雪猛地一僵,近乎本能地往后缩,似是竭尽全力想要避开谢折风这个炉鼎印所有者的接近。   谢折风抓了个空。   他蹙眉,不知为何心中空了一瞬,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再度伸手。   蜷缩在床上意识不清的人退无可退,绷紧身体,缩在墙角。   谢折风抓到炉鼎印所在之处的瞬间,安无雪身体一抖,倏地挣动起来。   这挣动太没力道,谢折风轻轻抓着,床上的人根本抽不出手。   灵力交汇,冷息与温热相撞。   谢折风呼吸放轻,望着一旁的床栏,感受到手中抓着的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炉鼎印平息,安无雪终于睡了下去。他仍蜷在墙角,谢折风干脆顺势将他拉到了床中,让他躺着,这才松手。   片刻。   安无雪脸上绯红渐消,睡着之后也乖巧了许多,不再动弹。   谢折风挪完人,这才瞧见安无雪下唇被自己咬破了好几处。   莫名的酸涩感淌过他心间。   捱至如此境地,为什么不给他传音?   他皱着眉,掐出法诀,灵力覆过安无雪外露的所有伤痕,眨眼间,两处伤口尽皆完好如初。   床上的人似是终于没了痛楚,突然发出一声梦呓。   “……疼。”   疼?   疼什么?   还有哪里有伤?   谢折风侧耳细听。   “……我好疼……”   他神色一震。   安无雪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只呓了这么一句话,便彻底安静了下去。   屋内重归寂静。   烛光晃荡,窗叶在轻风中轻敲窗框。   谢折风坐在床边,凝望半晌。   安无雪双眸紧闭。   可谢折风蓦地想起进照水城当晚,这双眼睛里满是盛世光华,东张西望的,似是对这已经繁盛了几百年的世间充满好奇。   云剑山门前,同样是这双眼睛,盯着装着养魂树精的灵囊,眼神满是抗拒。   他先前让对方拿养魂树精,是因为自己不便,也是因为宿雪确实不像个毫无阅历的凡人,他正好试试对方。   可如今……   一个毫无根据、不可思议的猜想冒出。   他神色一空。   他看向那挂在安无雪腰间的灵囊。   “你过来。”他说。   云皖反应了一下,却没听见别的动静。   她猛地抬头:“前辈是说我吗?”   她赶忙凑上前。   谢折风把灵囊从安无雪腰间解了下来,思忖一瞬,还是说:“你把这个灵囊里的东西拿出来。”   云皖面对安无雪的时候还敢说上几句话,面对谢折风是大气都不敢喘,一肚子疑问也不敢问,只能照做。   她从谢折风手中拿过灵囊,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根泛着淡淡金光的树枝。   她拿在手中,只觉得神魂格外舒缓,好像是个安神的灵物。   云皖不知自己正拿着两界至宝,听谢折风问:“他动过此物吗?”   云皖轻眨双眸,不假思索答道:“不曾。”   “你把这个放在他手上。”   “是。”   她只当谢折风是在拿安神的东西给安无雪安眠,生怕扰了安无雪,小心翼翼地上前,费了点劲,好不容易摊开安无雪攥着的手。   正待放下。   “等等。”谢折风又喊住她。   云皖动作一顿:“前辈?”   不知为何,她一个小小门派的小小弟子,居然从谢折风这样深不可测的修士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紧张之意。   ——这位落月峰来援的前辈抓着配剑的手都用力了好多。   谢折风足足等了一刻钟。   安无雪那句梦呓之后再无动静,养魂树精在云皖手中泛着淡淡金光。   烛火跳动,一如人心。   他终于说:“放。”   云皖俯身,轻柔地把金色树枝放在安无雪掌心之上。   养魂树精放下的那一刻,谢折风死死地盯着金枝。   他似是回到了年少还未大成之时,手中的剑没有分量,什么风雨都能摧折。   他连呼吸都忘了,只是死死盯着。   可……   ——什么动静也没有。   养魂树精仍然泛着淡淡的金光,光芒没有一丝变化。   四方烛火仍在缓缓灼下蜡泪,夜风不绝。   谢折风眼神一滞。   他抓着春华剑鞘的手倏地松了力道。   半晌。   他渐渐露出失望之色。 第21章   白昼天光自窗边的缝隙洒入,屋角烛台之上烛火燃尽,床纱不知被谁松开,松垮垮垂下,挡着残破小院中飘飘浮尘。   安无雪睁眼。   窗扇微启,晨间凉风沁入屋内,但他不觉冰凉。   他目光微动,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丝被是灵物织就,困住暖意。   衣裳没变,袖袍处皱巴巴的,应当是他自己昨晚抓出来的。   装着养魂树精的灵囊不知为何没有挂在他腰间,而是静静躺在枕头边上,明显被人动过。   炉鼎印带来的绵软无力浑身发烫之感也不见了。   ……谢折风来了?   昨晚……   他刚一回想,生前死后的回忆带来的疲惫猛地席卷而来,仿若极北境的寒水冲刷过他的神魂,冰寒入髓。酸楚与无奈重重压下,压得他脸色煞白。   还有昨晚那让他格外排斥又在身体反应趋势下不得不凑近的气息,那人冰凉的手似乎抓住了他的手腕……   若干年前,冥海万丈水渊之下,谢折风也是这般抓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喊:“师兄……”   ……!   他紧攥被褥,猛烈喘着气。   不能再想了!   他抬手,轻敲额头,赶忙压下思绪。   昨晚梦太多,他险些分不清那些朦胧的片段与感觉究竟来自梦里还是现实。   “……前辈?前辈?”   倏地,屋外传来云皖的声音。不似在喊他。   “师姐,这位谢前辈昨晚从那个炉——不,不是,是宿公子,从宿公子的房内出来后,给我们加固了结界,之后就在门前打坐到现在,这……”   “一晚上过去了,怎么谢前辈动也没动过?不会出什么事吧?”   “是啊,门阶冰冷,地上脏乱,谢前辈这样坐了一宿……”   安无雪一愣。   谢前辈?是谢折风?   谢折风在打坐?   他还以为谢折风进来找到他和姜轻之后便会动手破除幻境,如今是怎么回事?出寒仙尊哪里不能打坐,要在一个被魔物占据、清气稀薄的门派中打坐?   门外安静了片刻,云皖叹了口气:“我刚才试着喊了好几声,没有动静。罢了,门阶再冷、尘土再脏,也冷不到渡劫高手、脏不了灵宝法袍。我比较担心宿公子,屋内至今没有动静,宿公子还没醒吗……”   “一个两个的,说是来援,一进来就开始睡,果真是求人不如求己……”   安无雪:“……”   他缓缓坐直,呆坐片刻,这才收起灵囊,起身掀开床纱走出房屋。   云剑门这偏僻山峰的残破小院仍在法阵的庇佑之中,法阵外侧天穹乌黑,瞧不见尽头一般,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有着稀薄清气。   房门推开,谢折风端坐于台阶上打坐的背影映入眼帘。这人向来讲究,此刻却连个蒲团都没有拿出来,席地而坐,纹丝不动。   小院之中,剑锋相交之声不断,云皖居然和那几个幸存的弟子在互相喂招练剑,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那句“求人不如求己”。   安无雪低头看着谢折风那仍然没有动静的背影,眉头一皱,缓步走下台阶,行至谢折风身旁。   这人双眸紧闭,眉头紧锁,对他的靠近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本命剑春华就悬浮在谢折风身前。   越看越心烦。   他恨不得直接伸手将春华拿走,赶忙移开目光,也试探着喊道:“谢道友?”   没有应答。   谢折风封闭了神识五感?   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宿公子?”云皖听见动静,收剑回身,面露喜色,小跑至他们面前,“你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安无雪摇摇头:“他这是怎么了?”   云皖微愣:“宿公子是问谢前辈?”   她也很不解,“昨晚你说会有人找来,我们等了一会,这位谢前辈就来了。他自称落月弟子,叫谢春华,但是他也没问我们灭门一事,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直接来找你……”   安无雪哑然。   “找”。   找他?   找的是养魂树精,还有他身上的疑点吧。   一如当年荆棘川中,谢折风找的或许不是“师兄”,而是自身的后悔。   云皖似是摸不准他为何突然没了动静,收了声,没有继续说。   安无雪只好再问:“然后呢?”   “谢前辈进屋的时候,你正……”她往安无雪手臂炉鼎印记之上看了一眼,支支吾吾的,“他帮你压制了……之后,好像是看你神思不宁,让我拿了个灵气浓郁的金色树枝放在你手上,就让我出去了。我在外面等了一会,谢前辈突然脚步匆匆地推门而出,什么话也没说,就打坐了起来,我怎么喊都没用……”   看来谢折风对他用过养魂树精了。   他并没有松口气。   他眸光一凝,嗓音沉下:“你是说他突然就冲出来在这里打坐到现在?昨晚真的没有发生别的事情?”   云皖一惊,脸色登时白了,低下头去,轻声说:“当真没有了,我只在外面等了一会,就看到谢前辈脚步匆匆走了出来。但……”   她确实没有全说。   “我不是有意隐瞒宿公子,只是我看你们二位关系匪浅,我怕我看错了,不敢随口胡说——”   “我们没有干系。”安无雪即刻道,“你说吧。”   “……谢前辈出来的时候,灵力有些不稳,似乎一瞬间……一瞬间灵气波动里有入魔之兆……也许是我看岔了,山门被魔物封锁了这么久,浊气泄进结界里也正常……”   入魔之兆?   谢折风?   安无雪几乎不假思索便笃定地说:“你看岔了。”   修士入魔分两种,一为是修浊入魔,二为心魔自心而生。   不论是哪一个,都和年少便以无情入道登临仙尊位的谢折风扯不上关系。   他和谢折风之间的恩怨再不堪回首,谢折风终究是那个众望所归、霁月清风的出寒剑主。   他的师弟是落月峰不世出的剑道天才,幼年时执剑弑亲父,少年时替他斩心魔,登仙时连他这个师兄都死在了出寒剑光之下。   道心通明到了无情无义的地步。   又怎么可能入魔呢?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的。这世上受浊气心魔困扰者千万,唯独不可能有他。”   “啊……?”云皖张了张嘴,最终嘀咕道,“还说你们没有干系……”   安无雪正想张口反驳。   正值此刻——   结界猛烈晃动了一下!   院中练剑的弟子们和云皖全都面色一变,手中长剑一颤,尽皆指向震颤之处。   安无雪抬眸,瞧见天穹结界之处被魔气冲撞得现出缝隙。   这是他和谢折风渡劫期的化身前后加固过的结界,能一击将这结界打出裂隙的,只有可能是渡劫期!   远处飘来一声尖锐的雌雄莫辨的声音:“我就说拉进来的仙修怎么都不见了,原来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藏了个隐匿之处!”   结界又猛烈震颤了一下,连带着笼罩在其中的小院都跟着晃动起来!   云皖急促道:“是那个镜妖,它发现我们了!宿公子,我们必然不是它的对手,你和这位前辈……”   结界之外,连绵群山突然完全变样,四方竟然全都一模一样,仿若是照着他们所在的山峰的模子刻出来一般。   这是镜妖的镜像之术。   镜妖封死了此处。   天崩地裂般的动静之下,谢折风俨然不动。   神识五感封闭,除非是谢折风本人受到攻击,亦或者直接唤醒神魂,否则只能等这人自己醒来。   安无雪喃喃道:“可我现在应战渡劫期的话……”   那便什么也瞒不住了。   小院又震动了一下。   滔天魔气冲来,结界之上的裂隙如同蛛网一般散开,飞沙走石,黑风狂涌。   渡劫期威压降下,云剑门那几个修为不高的弟子执剑的手都在发抖。   如此下去,结界撑不过一刻!   他倒是有办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单独一人独身而退,但他无法顾及其余的人。   他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云皖和其余弟子。   小修士们面露惊慌,却纷纷持剑而立,或是手持符咒。   云皖站在最前头,眸光晃荡,显然毫无底气,却又一步未退,反倒向前几步。   他若是此刻明哲保身,这些人必然性命难保!   安无雪心一横,转身快步走至悬浮在谢折风身侧的春华剑前。   他曾惊动过春华,当时立刻引来了谢折风。   谢折风如今春华不离身,必然在春华之上下了新的禁制。   禁制可牵动谢折风神识……   他赌谢折风上次没有杀他,这一次更不会杀他。   他朝春华伸手。   云皖被他的动作惊到:“宿公子,这把剑谢前辈不曾离身,你——”   他碰了春华。   -   落月峰,葬霜海。   松林中央,霜风横扫不止。   谢折风本体端坐于莲台之上。   风雪自他身周而过,却一点沾不了他的身。   他闭着眼,眉心剑纹泛黑。   昨晚养魂树精没有反应,他甚至说不上来自己为何突发奇想要用养魂树精,最后又为何在失望。   在那之后,他坐在床边,看着宿雪面上潮红褪去,露出虚弱的苍白,本该空白的心却仍然一揪一揪的。   可那不是师兄。   养魂树精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一盏花灯就能让你混淆,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自心魔而生的这句话如同戳入肺腑的咒术,剜不掉,割不着。   他的神识回归本体,在松林中坐了一晚。   直至现在。   眉心剑纹上的黑气总算渐渐淡去,心魔眼看就要压下——   谢折风却骤然睁开双眼。   -   云剑门中。   安无雪碰到春华的那一刻——   灵力滚起。   他猛地被甩至后方,滚过残破小院中的泥尘,眼前天旋地转。   落地的那一瞬间,他五脏六腑移位一般。   刹那。   尘土飞扬,灵力凝成的冷刃追着他而来,刺入他的肩骨!   他闻到了血腥味。   他一时之间分不清那是他喉间的血,还是肩骨处伤口的血。   云皖惊叫道:“宿公子!谢前辈!!!”   她抬剑想冲至两人当中,可谢折风周身灵力震荡,她竟丝毫近不得身。   谢折风睁眼,眼中杀意涌现。   安无雪从未见过谢折风如此骇人的眼神。   他呆了呆。   灵力激荡间,打坐的男人眸光汇集,目光落于他身上,幽黑的双瞳空茫了一瞬。   谢折风似是没料到出手伤到的人是他,眉头一皱,神色犹疑了一刻,复又面色阴沉。   这人一字一顿道:“我似乎和你说过——你不该动不能动的东西。”   说过又如何?   他无心理会谢折风的心绪,疾言道:“镜妖来了——”   结界震颤,蛛网一般的裂隙愈发扩大。   那魔物破界在即!   安无雪眼见那冰锥迅速消融,鲜血与冰水相混,染红他大半衣裳。   真疼。   “你不是他,”他听见谢折风低声说,“如何能碰他的东西?”   ……什么?   “宿雪”不能碰春华,谢折风就能碰?   这是他的本命剑,于他而言,世间最没有资格碰的,不正是如今把春华日日拿在手中的谢折风?   他想笑,却又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一口气,抓着一旁不知哪个弟子手抖掉下的灵剑,握着剑柄,剑尖入地,撑着他坐起。   他从来不愿倒下。   过往不论什么境地,但凡手中有剑,他必会以此为支柱。   他曾这般握着春华,对谢折风说:“我好疼。”   可如今他不会再说了。   他撑着剑,抬眸看向谢折风。   正朝安无雪而来的谢折风乍然停步。   他似是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之景,面色一顿。   眨眼间,他眼中寒霜居然散去,黑瞳之中润上一层酸涩。   又是一瞬震颤!   小院所有房屋晃动,黑风浓浓,结界之上,裂隙彻底裂开。   云皖无法凑近,只能抬手抵着风,将师弟师妹们护在身后,高喊:“宿公子!谢前辈!结界破了!!!”   周遭浊气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瓦砾被狂风卷起,门窗哐当哐当晃荡,沙石迷眼。   谢折风却只是看着安无雪。   这人竟像是心绪不稳,手中抓着春华,眼眶红了红,脱口而出:“师兄……”语气颤颤。   师兄。   两个字像是莽荒草原干涸了许久后骤然落下的天火,仅仅一个火苗,瞬间点燃了安无雪心中的脾气。   谢折风在喊谁?   师兄?   是像当初杀了他之后在荆棘川里寻他一般地喊“师兄”吗?   他想开口,可心中太急,气息堵着喉管,他无法控制地猛咳几声,咳出了喉间鲜血。   浊气滚滚而来,镜妖猖狂的笑声瞬间拉近。   他心底却安静得很。   他觉得格外荒谬。   他抹开嘴角血迹,哑着嗓子:“谢道友在叫谁?师兄?是那位罪有应得的落月首座吗?”   “他死了啊。”安无雪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只能麻木地说,“他死了。是你亲手杀死的。” 第22章   谢折风浑身一僵。   他握着春华剑鞘的手力道稍松,眼神一空,双唇紧抿,竟似茫然。   他站在两界的高台上足有千年之久,世界之物但凡存在,尽皆在他统御之下,如今却因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知所措了起来。   安无雪又想起自己死后,谢折风在荆棘川那仿佛哭丧一般的举动。   若他没有莫名其妙地成为宿雪,直至神魂湮灭,他也见不着这人一滴眼泪。   他轻笑着,无动于衷地低声说:“仙尊若是再不出手,我与云剑门那几位道友可就要命丧于此了。”   浊气翻涌,黑风吹不入谢折风身周带起的冰寒灵气。   四方布下的镜像妖术迫近,小院上空,一面又一面镜子连成一排,倒映着这残破一隅。   镜妖的声音愈来愈近:“那位渡劫期的道友,既然来了,和一群入不得眼的仙修待在一起干什么?”   谢折风登时收束神思。   这人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看着安无雪那张脸入了迷障,认错了人。他眼瞳一转,握剑之手复又用力,那副甚至可以算是脆弱的神色转瞬而逝。   他看了一眼撑剑起身的安无雪,神色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他说,“动剑一事,没有再三。”   下一刻,谢折风凌空而起,瞬时消失在了残破的小院当中。   冰霜散开,随风而起,仿若一场自下而上的风雪。   浊气在霜雪之前毫无劲头,轰然后退。   安无雪没有动静。   他撑着灵剑,垂着目光,满是疲态。   云皖等人这时才稍稍缓过神来,赶忙跑至安无雪身侧将他扶起来。   “宿公子!”她近乎掏出了所有外伤有关的灵药塞给安无雪,“谢前辈怎么……这……现在……”   安无雪见她和其余云剑弟子吓得不知所措,他眉眼一弯,宽慰地笑了笑。   这些人纵然有数百年修行,毕竟还是不曾入世的小弟子,几个月内又是灭门又是撞见渡劫交手,云皖还能顾着他,已经算有担当了。   “没事。”他说。   他早就知道谢折风会发怒——这人上次就险些杀了他。   若不是急着唤醒谢折风,他也不会走这一步。   “刚才谢前辈……”   “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云皖咬牙,欲言又止片刻,转了话锋,“现在呢?谢前辈是去和那镜妖交手了?那镜妖也是渡劫期,就是它杀了掌门和长老们,谢前辈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谢折风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只不过这人用的化身是渡劫期,也没带出寒剑,对战镜妖的同时还要阻止其他小魔靠近,解决此事需要点时间罢了。   安无雪被她这么一问,却想到了另外一点:“这个镜妖刚才冲击结界就花了一刻,至多是个渡劫初期,云剑门数位大成期,怎么着也能撑一时半刻的。它即便要灭门,也不可能连近在咫尺的照水城都毫无察觉。它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屠灭贵派还收拢了此地所有的怨气浊气?”   云皖眼眶立时红了,她双眼含泪,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一直想不通。出事那天,我们什么都来不及看到,就被师叔送到这里藏了起来,然后师叔再没回来过,宗门也成了魔物之地,宗门内死去的弟子的怨气凝结不散,浊气愈发浓郁,我们就这样被困在里面直至现在。”   安无雪沉思不语。   小院之外,浊气同冰寒灵力相撞,不过多时,天穹传来镜妖撕心裂肺的尖叫。   ——谢折风占上风了!   如铜墙铁壁般嵌连在天穹四方数不清的镜子在同一时间碎裂。   碎片哗啦啦倾覆而下,同冰霜灵力带起的霜雪相错,仿若锐利风雨袭来。   云皖面色一凛,手中结印竖起屏障:“站我身后,都别乱走!”   安无雪本就在云皖身后。   他目光游离地随意看着。   可这碎片无处不在,飘落满处,迅速飞过他的眼前。   铜镜碎片倒映光影,隔着云皖竖起的屏障,熟悉的眉眼倒映在铜镜之上。   这是……   这是!??   他一时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他瞪大双眼,双手一抖,抬手就要去抓那碎片。   离他最近的弟子抓住他的手臂:“你疯了?会受伤的!”   他猛地挣脱开,伸出手抓住眼前的铜镜碎片。   纷飞落下的铜镜碎片割裂他的袖袍,瞬间将他伸出屏障的手臂割出几道伤口。   这点痛楚根本比不上方才冰锥入肩骨的疼,他眉头都没皱,怔怔地抓着那碎片收手。   铜镜自天穹灵力交战处碎裂,上头还带着冰寒灵力,割破了他的手。   血模糊了镜面。   而万千铜镜碎片在此刻终于尽皆落地,镜雨停下。   “……宿公子!?”云皖收起屏障,转头一看,瞧见安无雪居然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安无雪没理她。   他抓着手中锋利的铜镜碎片,看着堆了满地的碎片。   他神色茫茫,跌跌撞撞地踏上碎片。   云皖似乎在喊他,连那几个云剑门的弟子都有些担心。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问什么。   可他全都没听进去。   他低着头,看着四面八方碎片倒映的镜像,看着一个又一个铜镜碎片中,不同角度下,那和自己的动作如出一辙的倒影。   还有那张没有人比他自己更熟悉的脸。   他轻轻摸过自己的眉眼。   镜中倒影也跟着抬手。   身周万千碎片倒影中,他一身金线描边的青衣,上身肩处被鲜血浸湿,手袖褴褛,那是谢折风以冰锥刺出来的伤,还有他方才在镜雨中抓碎片被割出的伤。   那张脸颇为消瘦,眉眼像是一卷摊开的书卷,似有娓娓道来之感,又有一双算不上和顺的桃花眼,如书卷中簌簌落花。   他从未见过宿雪的脸。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皮囊毫无兴趣,修士又能凝水为镜,铜镜并不多,他不主动看,平时根本瞧不见自己长什么样。   方至此刻,第一次看到这张脸。   这张和自己上一世,近乎如出一辙的脸。   难怪。   难怪那日他要离开落月峰,却在山门前撞见谢折风,帷帽落下那一刻,谢折风和玄方露出了捉摸不透的表情。   难怪戚循见到他时反应古怪。   难怪谢折风几次三番不对劲。   难怪谢折风分明没有把宿雪当做炉鼎,却仍然养在身边……   宿雪只是一个靠灵药堆到辟谷期的庸才,凭什么能入那巍巍立于两界之顶端的葬霜海?   凭这张脸吗?   还有,他刚才撑着长剑起身看向谢折风,那人一句脱口而出的师兄,也是因为这张脸吗?   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折风。   谢折风!!!   “……宿公子?宿公子?”云皖拽住他,“你到底怎么了?”   他瞬间收了笑,闭上双眸,复又睁眼,眼尾泛红,喃喃道:“我没事。”   “你总是说没事……”   幻境内的天穹之上,阴云近乎被冰霜凝结,镜妖的唳叫愈发多了起来。   其他魔物早就被这样大的动静惊扰,凑了过来,全都被从天而降的寒冰屠灭。   他抬头,望了一眼激战之处。   他自己的灵囊突然颤动起来。   他一愣,神思恍恍地打开灵囊。   是他和云舟之间留的传音符咒在颤动。   传音符咒飘荡而出,传来只有他神魂能听到的声音:“宿雪!你是不是在附近?”   他和云舟的传音符咒不是什么高阶符咒,只有一定范围内才能用。   但神魂传音做不得假,起码符咒另一边的人真的是云舟,而不是镜妖假扮的。   云舟也在这个山峰之上?   他问:“你在哪?”   “我看到谢道友和那个镜妖打起来了!昨日我进来之后一直找不到你们,到处都是魔物,我不敢乱走,直到刚才谢道友和镜妖交手,我才发现你们在这里。”   “我现在在这个山峰唯一的院子东边藏着,我不确定你们在哪,院子里什么情况,没有妄动。所以你和谢道友怎么回事?姜道友呢?”   安无雪静静听完云舟说的话。   他不是毫无阅历的少年人,知道轻重缓急,此事不得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撇开。   他传音道:“你别乱动,我去找你。”   “宿——”   他直接收起传音符咒。   他和云舟通过神魂对话,云皖不知他在干什么,一直困惑地看着他。   另外几个弟子也面面相觑站在不远处,不知所措。   他对云皖说:“我出去一下,谢折……你们那位谢前辈,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付一个镜妖要花这么久,但是有他在,这里不会出事,你们在这里待着别乱动。”   他抬脚要走,又顿了顿,回身道:“我刚才看到你们练剑互相喂招,有一言,望你能听进去。”   这话太古怪,云皖没听懂,面露困惑。   安无雪却没解释,径直说:“贵派身法,丹田右侧三寸是个空门,你自后方起剑,可破此空门。”   他说完,全然没精力再管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的云皖,他对另一个弟子说:“借你灵剑一用。”   对方愣愣点头,他把灵剑收入灵囊中,抬脚朝东边走去。   结界已破,但好在谢折风交手之时还会清理赶往此处的魔物,小院四周暂时没有危险。   他走出小院,刚往东边走了几步,就撞见了藏在树丛中的云舟和云尧。   云舟又惊又喜:“总算找到你了!不对,你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都是皮外伤。”他快步走上前,发现云尧靠在树干旁,闭着眼,像是没了意识。   他蹲下,探了探气息——气息倒是平稳。   “云尧怎么了?”   云舟神色一黯:“我们进来之后碰到了一个魔物,交手时师兄受了内伤,我们好不容易杀了那魔物,但师兄受了内伤,我们不敢乱走,只好藏起来。刚才为了过来找你们,费了我们好大力气,师兄内伤发作昏迷了。”   “姜轻呢?”   “我也正想问你呢。昨日你和姜道友先后被魔物拽进来之后,谢道友二话不说就一头扎了进去,我和师兄放心不下,不想做临阵脱逃之人,思忖片刻就跟进来了。”   “但我进来之后就没见过姜道友。谢道友在和镜妖交手,你在这里,我和师兄也在这里……”云舟顿了顿,话语中带上了疑虑,“姜道友呢?你之前和我说,在灭门当日叩门之人,要么是可以带我们进幻境之人,要么是……”   ——要么就是灭门凶手本人。   镜妖的修为只在渡劫初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做下灭门封山之事。   它必然还有一个渡劫期的帮凶。   而照水城当晚,偷袭他和谢折风之人,也是个渡劫初期的修士。   姜轻也在渡劫初期。   安无雪听着,稍稍垂眸,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抓来的铜镜碎片,掌心已经一片血痕。   他摊开手,最后看了一眼沾着血的镜面之上倒映的人的眉眼。   片刻,他松手,让那铜镜碎片顺着滑落,手扣上腰间的灵囊,点头道:“他是叩门之人,也是第一个进入幻境之人,此刻还不见了,不管怎么说,眼下他确实是看上去嫌疑最大的。”   云舟怒道:“亏我一路上还一直同他搭话!他不是世间最后一个胎灵族吗?我云剑门同北冥城和胎灵族都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   “此事谢道友应当早就心中有数了。”安无雪说,“你先同我去小院吧,里面没有危险,还有一些你们云剑门幸存之人。”   他说着,掏出好些自己画的符纸塞给云舟:“这些符咒你拿着防身吧,我这边还有很多。”   云舟匆忙接过符纸塞进自己的灵囊,喜道:“宗门还有幸存的弟子!?太好了!!可是我师兄现在不方便挪动……不然这样,你先帮我看着师兄,我去找那几位幸存的师弟师妹们,问他们要点灵药符咒看看能不能让师兄醒过来。”   云舟似是真的很急,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转身绕过安无雪朝小院快步走去。   可他刚同安无雪错身而过,安无雪倏地喊住他:“云舟。”   云舟脚步一顿,困惑回头。   安无雪动也没动,手还扣在自己的灵囊开口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刚才只是告诉你云剑门还有幸存之人,你是如何知道那是‘几个师弟师妹’的?”   他这才缓缓回身。   云舟同他对视一眼,愣了愣,歪头不解道:“如果是宗门内高手,此时会和你一起来找我吧,多半是师弟师妹们——”   “那你为什么要特意单独把我喊出来,又想骗我留在这,自己一人回去?你是想找师弟师妹们要点灵药,还是想趁镜妖落败之前支开我,回去杀了他们,以防他们那几个‘漏网之鱼’戳穿你的身份?”   云舟神色猛地一滞。   他眼角一抽,那双总是露出懵懂的眼中,困惑褪去,竟是在顷刻之间染上狠厉。   他盯着安无雪看了片刻,却又蓦然恢复了先前那一副天真神色,摊手笑道:“哎,是我哪里演得不够好么?” 第23章   安无雪又叹了口气。   他面上失望之色愈显。   “不,你演得很好,”他说,“演得太好了,好到哪怕是刚才,我都希望你能再反驳我一下。”   他是羡慕过云舟的。   先前他们三人住在葬霜海之上时,他每每晨时自窗口往外眺望,总能瞧见长松之下,云尧抱剑而立,云舟于院中舞剑。   少年人剑花舞动,剑尖吻过风霜,飒飒声中,云尧指点的声音时而响起。   他那时曾闪过一瞬间的猜想——若是他和谢折风是在这样一个大劫千年后的两界出生,会不会也像云舟云尧一般,不过是两个小门小派的普通弟子,就这样一个看着另一个练剑,便能平平稳稳地摆渡余生?   霜海之上的那几日,云舟和云尧让他看到了他不曾体会的另一种人生。   所以哪怕他早就猜到其中蹊跷,却直至刚才,都还留有一分余地。   他希望他猜错了。   可惜没有。   “姜轻在哪?”他问。   “他又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又是个渡劫期的修士,我哪里敢放他进来?”云舟笑道,“我让镜妖把他拉进来的一瞬间又把他送出去了。”   那看来姜轻应当无恙。   天穹之上,镜妖愈发不支,碎裂的铜镜一阵又一阵落下。   云舟没有一点被戳穿的窘迫,他这个同谋从容地踱步走到安无雪面前,侧目看来,轻笑道:“既然我演的好,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是我刚才支开你的理由经不起推敲吗?”   安无雪摇头。   “哦?那是昨日进来的时候,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   云舟更好奇了:“难不成在照水城,我为了把嫌疑引到姜轻身上,伪装渡劫初期的修士对谢春华出手的时候,你们就猜到了?”   “……”   “还不是?那是天水祭庆典那晚,我送你花灯、和你讲从前在云剑门的事情,我说漏嘴了什么?那我真是冤枉了,我当时说的,可都是实话。”   “……”   云舟脸色总算变了:“总不可能在来此的灵舟上,我就暴露了吧?”   安无雪这才低声说:“是离开落月峰的那日清晨。你演的太像了,像得不同寻常。我……”   他知道失去一切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你的悲伤总是来得快而猛烈,去得也快。可是真正的悲伤不是这样的——那是一时之间心中一片空茫,好似没有多么难过,可是往后若是想起,便如钝刀割肉,提不起来,也放不下去。”   云舟冷哼一声:“那还真是我疏忽了。”   “而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吧?”   安无雪回头看了一眼依然靠在树边仿佛睡过去的云尧。   他说:“云尧早就死了,我从一开始见到的云尧,就是一个被你控制的傀儡。”   傀儡。   离魂者,一为夺舍,二为傀儡。   他和云尧,都算是离魂之人。   所以云尧总是沉默寡言,亦或是要等到云舟说完话才会说上几句,他从来没有同时听到云舟云尧一起开口过。   云舟虽然有意掩饰,但时常说话间忘了云尧的存在。   所以他们每每赶路,云尧都好似走神了一般,安安静静的。   所以现在云尧才睡着一般毫无动静地坐在一旁。   从始至终,灭门的是云舟一人,潜入落月峰的,也只有云舟一人。   安无雪说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阴云之上。   谢折风这个分身只是个渡劫初期,但无情道同境界无敌,再加上仙者境界的神识,就是十个镜妖都不够谢折风三招。   怎么还在打?   他敛下思虑之色,面上波澜不惊道:“我见过你练剑,你的剑法和云皖他们如出一辙,你就是出身云剑门,但你其实这几百年来根本没有回过云剑门。”   “两个月前,姜轻拜访当日,你借着云剑门掌门和长老等人对你不设防,杀了他们,又和镜妖合作,以镜像妖术造了个循环往复的幻境,瞒住云剑门灭门的消息。”   “之后你去凡间找到我,以云剑门的名义将我送上落月峰——其实是你自己要混进去,落月峰有你图谋之事。”   云舟连连拍手:“聪明!”   这回轮到云舟叹了口气,“其实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还助我上了霜海,我本不想杀你,这才特意将你支开,可你偏偏这么聪明又这么不聪明,既然看出来了,你继续装作不知道,在这待着,待我处理完了其他人,自然会留你一命——怎么偏偏要戳穿我呢?”   安无雪冷笑一声。   “我若是不戳穿你,你进去之后要干什么?”   “云舟,你和我说过,当年你带着他们下山,照水城繁华迷人眼,师弟师妹们吵着闹着要花灯,你花了灵石,为了哄他们开心,扫了一个月的山门台阶。灭门当日,云皖他们根本不是幸免于难吧?是你心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们留在这里,留他们一命。”   “可是刚刚,你怕他们说出云剑门根本没有给落月峰送过炉鼎这件事,又要回去杀了他们。”   “这话说的。我先前若不是昏了头心软,如今怎么会需要多此一举呢?”   云舟倏地眸光一沉,“你在拖延时间等谢春华抽身过来?”他目光落在安无雪腰间的灵囊之上,见安无雪居然死死抓着灵囊,“养魂树精还在你身上?”   安无雪骤然明了:“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这天上地下只此一个的神魂至宝。”   “把它给我!”   “凭什么?”   “你我都是有秘密的人。宿雪,我们这一路朝夕相对,你看得出来我的问题,我就看不出来你有问题吗?”云舟摊手,“我杀了你也照样可以抢走养魂树精,你不如主动给我,我不追究你的异常之处,放你离开,我们皆大欢喜。”   “好。”他答应得格外爽快,作势就要打开灵囊。   云舟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   藏于灵囊中的灵剑出鞘,直冲云舟命门而去!!   对方根本没想到他竟然敢以辟谷期的修为直击渡劫期高手的命门,猝不及防间,本能地迅速后退几步,侧身避开剑锋,徒手抓向剑锋。   可安无雪却没有追击,反而反手收剑后撤至云尧身前,直接将剑尖抵在云尧眉心之处。   他喘着气:“哪怕是这种时候,这具傀儡身上都一尘不染——你师兄对你很重要吧?”   云舟面色一黑,重重道:“我看你是找死!!!”   渡劫威压倏地压下。   安无雪猛地被逼出一口鲜血,执剑之手一抖。   云舟掌心灵力翻涌,眨眼功夫便直冲安无雪而来!   刹那间——   春华自天穹落下,剑身未附一丝灵力,仅以冷刃劈开灵力,如雷霆般降下,顷刻间戳散了云舟的攻势!   男人一袭白衣,衣冠齐整地踏空而下,指尖一动,春华再次拔地而起归入剑鞘,飞回谢折风手中。   谢折风刚刚落地,高天之上,一枚四分五裂的铜镜笔直落下,镜妖哀嚎不断,像是疼到失了神志。   那镜子刚坠下,镜妖的声音便彻底散了。   云舟面色微震,就连安无雪都神情一变。   ——谢折风不仅斩杀了镜妖,还将这镜妖裂魂分尸了!   云舟被谢折风拦住,仍然死死盯着安无雪手中指着云尧的剑,话却是对谢折风说的:“堂堂仙修第一大宗的弟子,居然也会干出裂魂分尸这般残忍之事?”   安无雪:“……”   虽然他也没想到。   但是这话听得怪别扭的。毕竟他也干过。   谢折风坦荡道:“它千刀万剐不足惜。”   “哦?那我呢?”   “我还有事要问你,问完之后,你和它自然是一样的。”   云舟大笑道:“谢道友好大的口气!你不过渡劫期,能不能走出此地还是两说。”   安无雪:“……”   他比谁都清楚大局已定,此事已经算是终了,他收了剑,垂眸看着双目紧闭的云尧。   这是一具傀儡,算不得真正的云尧。   可刚才动用灵力凑近之时,他似是感受到云尧身上还有一缕残魂。   云舟此时并没有再控制这具身体,那这里面的残魂极有可能就是云尧的残魂。   云舟废那么大力气和危险潜入出寒仙尊坐镇的落月峰,设计了云剑门灭门一事,是为了抢神魂至宝养魂树精。   难道说……云舟要养的神魂,就是云尧的残魂?   他收起灵剑,拿出了放着养魂树精的灵囊——这确实一直都在他身上,谢折风没有拿回去过。   谢折风察觉到他的动作,眉梢微动,并没有阻止他。   云舟被谢折风拦在另一边,骤然变了脸色,急促道:“你要干什么?我师兄他不过一缕残魂,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他无关!”   安无雪不言。   他没想做什么。   他只是想用养魂树精照一照云尧的残魂。   养魂树精可明辨死者怨气,照人生前死后,也可照出残魂最无法消散的、最浓烈的记忆。   残魂是亡者散不去的执念。   执念通常只有历经大事或偏执者才有。   云舟控制云尧展现的性情,和云舟本人大相庭径,只可能是云尧本身的性情。   这般沉默寡言、温和无争的人,会有什么死后都消不散的执念?   他想看一看。   他拿出养魂树精。   云舟登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身周灵力暴起,手握长剑刺向谢折风。   他想过来。   可谢折风不过一个抬手,双指之间灵气轻荡,轻而易举地弹开了他的攻势。   与此同时。   安无雪捧着养魂树精凑近云尧的那一刻,树枝上,金光大盛!   眼前场景突变。   漫天浊气蓦地消失不见,周围枯败的群山尽皆变了个样子,晴空万里,林间鸟兽相逐。   这是云尧生前记忆中的云剑门。   谢折风仍然站在他的身侧。   方才养魂树精光芒大盛之时,这人正好以灵力隔绝四周,养魂树精只将他们两人拉入了这刹那片刻的回忆之中。   四方都是当年之物,只有他们二人是此时之人。   谢折风在看他。   他想起方才铜镜碎片倒影中,那张与自己前世如出一辙的脸。   谢折风看着宿雪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刚一低头,谢折风倏尔道:“我只与你说过养魂树精可照人生前死后,你怎知它还可以映照残魂记忆?”   安无雪在仙祸乱世之时虽然不曾见过这个至宝,但落月古籍众多,每一本他都翻过,自然清楚。   他说:“云舟之前为了打听消息,和我提过养魂树精。”   他话音刚落,云尧记忆里的过往清晰了起来。   云尧正坐在山门旁的长阶边上,双手环抱,侧靠着石柱,仰头看着天际飞鸟成阵而过,似是在出神。   “师兄!师兄是在等我回来吗?”   有人御剑而来。   云尧顺着声音望去,顺势站了起来,四平八稳道:“山门大阵落锁,我若不等你,你又要惊动师父他们。”   云舟落至云尧面前,笑道:“那我又要被骂贪玩了。”   他装模作样地作揖道:“多谢师兄了。但你怎么坐在这?不怕脏。”   云尧却认真地说:“你扫了一个月,很干净。”   云舟:“……”   眼前景色一闪。   残魂不全,只有浓烈或者深刻的记忆才能留下,安无雪接下来看到的都不是完整的。   有的是云尧在带着其他人练习身法,有的是云尧在耐心地带着云舟练剑,还有一些门派琐事。   他还看到了云皖和那些小弟子们,他们当时年岁尚浅,面容稚嫩,安无雪险些没认出来。   他们比云舟入门还要迟,对身为大师兄的云尧抱有敬意,更喜欢跟在行事随性的云舟身后。可云舟又总喜欢跟在云尧身后,或者拉着云尧指点他练剑,云尧知晓师弟师妹们怕他严肃,便藏在树后,抱着剑,闭目假寐,待听到云舟挥剑声不对之时,方才出声纠正。   竟和安无雪在葬霜海住的那段时日里,见到的云舟云尧相处的情形一模一样。   原来云舟是直接按照过往来演的。   那这究竟是为了演给别人看,还是演给云舟自己看的?   答案不言而喻。   安无雪默然。   云尧残魂的记忆仍然在变换着,里面大多都有云舟。   安无雪看着看着,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一晃不知多少春秋,到了云舟突破大成期那一日。   他修炼年岁比云尧短,却已经追上云尧。云剑门是仙祸之后才在照水城旁立足的小宗门,掌门不过大成期巅峰,举派没有一个渡劫境。以云舟的进境速度,只要没出意外,云舟多半会是云剑门第一个渡劫境。   那日,恭贺的仙酿与灵药一个一个地往云舟的洞府送,门中长辈后辈来来往往,直至深夜。   最后只剩下云尧一人还抱剑站在云舟洞府门前。   “师兄怎么没走?”   云尧眉眼一弯:“为你高兴,一时间忘了时辰。”   云舟挑眉,直勾勾地望着云尧,说:“师兄对我真好。”   云尧被他看得格外不自在,眼神躲闪:“你忙一天,也累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   云舟拉住他。   云尧乍然被拉着手腕,不知为何竟有些窘迫。   “……师弟?”   云舟又直勾勾地看着云尧好一会,把云尧看得面色泛红,这才对云尧说:“我虽然突破大成期,可这之后的修炼实在是一头雾水,门中长辈也对此一知半解,万一我就此无法突破……”   “不会的,”云尧笃定,“师弟天赋绝伦,渡劫不在话下,我也会尽我所能助你的。”   “可我没有把握。师兄,我前些时日在一处秘境之中得了个法印,借此法印双修,可互渡灵力,彼此之间都能进境更快。但宗门内,与我同境的除了师父师叔们,只有师兄了。”   云尧呆了:“……双修?”   “嗯,”云舟嘴角带笑,“我喜欢师兄,师兄可愿与我双修?”   谢折风眉头一皱。   这人倏地开口:“他在利用。如此行事,云尧怎会理会?”   安无雪早就看出来了。   他看出来的比谢折风还早。   云舟知道自己天赋高,也极有野心,这才日日拉着大师兄陪他练剑。他从来都只在乎修为进境。   云尧亲眼看着自己的师弟走到这一步,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云尧看云舟的那种眼神……   他太熟悉了。   他轻笑一声,眼底不含笑意,嗓音微凉:“仙尊错了,云尧会答应的。”   谢折风微怔,视线轻移,看向安无雪。   安无雪立刻错开目光。   而云尧的记忆当中,云尧沉默片刻,却回过头来迎上了云舟的目光。   “好,”他对他的师弟说,“我也喜欢师弟。” 第24章   一切正中云舟下怀。   云尧说完那句话便怔怔的。   他是云舟的师兄,他该清醒自持,不踏迷途。   可他在干什么?   他的师弟不过一句话,便能让他丢盔弃甲,轻易将隐瞒了多年的心意诉诸于口。   他心中一片混乱,慌忙摇头:“不,师弟,我——”   云舟挑眉:“我听见了,你说好,你答应我了。”   云尧想走,云舟却没有松手,反倒腕上使力,将云尧往怀里拉。   云尧猛地撞上对方胸膛,手忙脚乱要跑,却听云舟侧头在他耳边低声说:“师兄,乖一点。”   云尧一呆。   他终是没有动弹。   安无雪手中仍然握着养魂树精,金光流转,盛满他的双眸。   他看着眼前发生的过往,只觉自己的过往也在冥冥之中被拎到自己面前鞭挞。   冥海之下,不也是那一声“师兄”,让他失了分寸?   他眼睛有些酸,快速眨了几下,无法分清究竟是因为云舟和云尧的过去刺目,还是树枝的光芒刺眼。   可本该涌上心头的窒息感并没有出现。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不及肩骨处被谢折风扔出的冰锥刺出来的伤口疼。   他已经放下了。   可惜啊,但凡放下,必先拿起。   一如记忆中的云尧。   他明知云舟是为了修为进境,却仍然抱着那么一丝希望——既然他和师弟双修了,往后年年岁岁,他总会在师弟心中,多那么一点分量的吧?   于是在云舟掀开他的袖袍,要在他手上印刻下双修印记之时,他任其施为。   印记落下。   安无雪面色一凛。   这个印记他认得!!   就连谢折风都往他手臂上看了一眼。   安无雪立时掀开自己的手袖——那上面有着一模一样的印记!   这根本不是什么双修之法。   这就是炉鼎印。   云舟骗了云尧。   云尧对此一无所知,落印之后,云舟将自身气息引入印记,牵着云尧的手,带他进了屋。   屋内灵气荡开,传来一些模糊的动静。   安无雪“唔”了一声,低下头去,盯着手中金光流转的树枝,思绪飘飘。   他余光之中,瞥到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似乎动也没动。   真不愧是无情入道的谢仙尊。   他闭了听觉,把玩着手中那让云舟筹谋了许久的至宝,思索着炉鼎印一事。   他若是想走,宿雪身上的炉鼎印是一大隐患。他之前以为他可以先行离开,再想办法压制这玩意,可这几次发作下来,他逐渐有所察觉——这印记不是普通的炉鼎印。   云舟不知是从哪得来的。   寻常之法怕是对付不了这炉鼎印。   云尧最后解开印记了吗?   他若是跟着云尧残魂的回忆看下去,是否能看到一些线索?   他思虑间,眼前景色又变了几次。   云舟修为一日千里,没过多久便到了大成期巅峰,差一步便是足以睥睨两界的渡劫高手。   云尧的进境速度却比先前慢了许多。他与云舟开始双修之时,本来已经停滞在大成初期许久,眼看就要突破一个小境界了。可和云舟双修之后,直至云舟修至大成巅峰,他才堪堪进入中期。   有一日双修完毕,云尧走出云舟的屋子。   他站在门前,背对着房门,仰头望着眼前云剑门的巍巍群山,静默半晌。   “师兄怎么还在这?”云舟走了出来,“不是说师父他们有事找你商量,要赶去主峰吗?”   “嗯?”云尧闻声回头,“我……”   云舟笑着走到他的面前,稍稍俯身又抬头,调笑道:“师兄这是舍不得我?”   云尧神色一空。   他其实想问云舟,那个双修印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修为进境越来越慢,云舟不是没有看到,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他犹豫了许久。   半晌。   他眯了眯眼睛,温和一笑,点头:“嗯。但我还是得走了,时辰不早了。”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问,赶忙转身御剑离开了。   他去了主峰,见了云剑门掌门之后,才知晓,原来云剑门和照水城附近出了个仙祸遗迹,里面出了个铜镜化妖的魔物,似乎在大成初期。   除魔是仙修本分,云剑门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云尧领命,带着几个弟子赶往遗迹。   谁知消息有误,那镜妖当时已是半步渡劫,云尧不敌,以重伤为代价,才带着云剑门弟子安然归来。   重创他的是半步渡劫的魔物,举派只有同样半步渡劫的掌门能为他调理。   掌门探查云尧伤势之时,看到了他手上的炉鼎印。   云尧自小醉心修炼,一生之重,不过只有云剑门和云舟。   他从未见过炉鼎印,可云剑掌门何等阅历?一眼便看出了这是什么。   当时云舟刚刚听说云尧重伤赶来,正巧看见掌门倏地站起,一掌将本就重伤的云尧打在地上。   “师兄!”云舟神情骤变,冲上前扶住他。   云尧伤上加伤,面无血色地突出一大口鲜血,神色茫茫:“师父……”   掌门勃然大怒:“你手上的那是什么东西!?你身为宗门首座,同辈典范,居然给他人作炉鼎?我说你怎么进境越来越慢,还以为是你紧绷太久,偶尔贪玩疏忽也不为过,但是你——!!!”   他似是气极,一口气没顺上来,连着咳了好几声。   云尧懵了。   他看向云舟,一双眼睛雾蒙蒙的。   云舟眸光闪烁,眼神躲闪。最终,他撇开头,什么也没说。   云尧只觉身上的伤更疼了。   掌门斥问道:“你身上炉鼎印的所有者是谁!?”   一片沉默。   云舟没有说话。   云尧呆呆地靠在师弟的身上,连嘴角的血都忘了擦。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等云舟开口吗?可哪怕他现在确定了云舟给他种下的是炉鼎印,他居然还是不想云舟被师父发现。   可云舟这般坦然地站在一边,他又觉得心一扎一扎的,魔物造成的伤、师父暴怒之下的那一掌,都不如眼下胸膛溢满的痛楚来得疼。   他最终一个字都没说。   云剑掌门盛怒,当场定了云尧悖逆之罪,受雷刑。   雷刑之时,云尧身上的伤还未痊愈。   可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从看到云舟眼神躲闪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开过口。   行刑结束,云皖和其他师弟师妹们冲了过来,哭成一团。   云皖当时年纪尚浅,全程看完雷刑,小脸被吓得煞白,面带泪痕地说:“大师兄向来行事端正,掌门怎么如此严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云尧眨了眨眼,看向还站在不远处的云舟。   他惨笑道:“没有。师父所言……一字不错。”   云舟终于缓步走了上来。   他说:“师兄,我送你回去吧。”   回了云尧的卧房,云尧仍旧沉默。   他从前就不多话,若是和云舟独处,也总是默然无声地坐在一旁,偶尔在云舟看过去的时候笑一笑。   可这一回的沉默却让云舟有些惶惶。   云舟坐在床边,抓着云尧的手,手指摩挲着那被雷霆劈过的印记,低声说:“师兄可是生我气了?”   云尧五脏六腑都在疼,云舟的话像是自天际遥遥而来,朦胧而模糊。   他皱着眉听得断断续续的,不答。   云舟又说:“我是意外得到此印的,不知这是炉鼎印,早知如此,便种在我自己身上了。师兄生气,把我千刀万剐了就好,莫要不理我。”   他似乎确实有些怕了,神情紧张,惴惴不安地看着云尧。   “……当真如此?”   云舟猛地点头:“师兄信我一次!”   云尧侧躺在床上,抬眸看着他的师弟。   他想,就这么一次吧,最后一次。   云舟所言非虚也好,他自己自欺欺人也罢,就当是云舟这么说的。   他轻轻说:“好。”   云舟面露喜色:“那师兄好好养伤,其他琐事不必忧心,我会和云皖师妹他们好好商量的。”   “……好。”   此后,云尧因接连受伤又受了雷刑,足足闭门养伤了几个月。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知晓,掌门对他大失所望,已经去了他云剑首座之位,将首座之位交给了年纪轻轻便已经渡劫在望的云舟。   云皖等人不知其中缘由,却被掌门勒令不得多嘴,便没人敢再说什么。   安无雪本以为云舟已经达成了目的,既到了半步渡劫之境,又得了首座之位,将来云剑门都会是云舟的,云尧对云舟已经无用,云舟多半不会再对云尧付诸心神。   可云舟仍然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看看云尧,给他送上一些灵药灵物,替他疗伤。   云舟还喜欢盯着他给云尧种下的炉鼎印看。   有一次,云舟起了兴致,云尧伤口未愈,他还要拉着云尧双修。   云尧眸光黯黯,赶忙挡住他,说:“师弟,我们还是不要如此了。”   云舟刚才还挂着笑意,被这么一挡,面色蓦地沉了下来:“师兄什么意思?师兄还在生我气?可你不是答应我,之前的事情翻篇了吗?”   “师弟或许误解我的意思了,”云尧一字一顿道,“我不怪师弟,但……师父说得对,我不该如此。我还当你是我的师弟,只是我们以后还是不——”   “我不要。”云舟强硬地说。   云尧终于来了脾气,他顿了顿,无奈道:“你不要便不要吧,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再与你双修了。”   他知云舟脾性,已经做好了应对云舟纠缠的准备。   可云舟只是笑了一下。   云尧一愣,只觉得自己似乎突然不认识他的师弟了。   师弟的嗓音都带着笑意:“师兄,你不会觉得,这是你现在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吧?”   “什——”   云尧倏地浑身一僵。   炉鼎印所在之处,一股燥热顷刻间流转在他的经脉当中,瞬间抽干了他所有力气。   云舟的灵力似有若无地环绕在他的身周,仿若醉人神思的仙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离云舟更近一些。   “你……”   “师兄不是已经知道这是炉鼎印了吗?”云舟轻柔地将云尧拉进怀里,“师兄,乖一点。”   云尧颤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   他的师弟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知道那是炉鼎印、知道他的进境会越来越慢、知道他无法脱离。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师弟修炼的工具。   可他已经踏入深渊,回不了头了。   他推不开云舟,只好闭上眼,任其施为。   安无雪眼见云舟落下床帐,赶忙移开眼,和谢折风一道离开了这段回忆的屋子里。   屋内传来了一些暧昧难言的动静,眼前的男人回过头来,突然说:“云舟把你带到落月之时,你身上已经刻了这个印记,必须有人将气息注入印记之中——我只是把气息注入其中而已。”   “……嗯?”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他见到宿雪长相之后,并不想探究谢折风当初为何留下了宿雪,只在意如何解开这东西。   “我不会与你双修,”谢折风说,“你不必担心我用此印记做什么。”   安无雪低笑一声:“那我还该多谢仙尊。”   他的语气明显不对,谢折风皱眉,却没说什么。   他们两人几句话的功夫,云尧残魂的记忆又过了数月。   云尧伤到了根骨,又总是被云舟磋磨,修养许久才可独自行走。   他好不容易走出洞府,看见门中其他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这才知道,原来大半年过去,门中首座已是云舟,而那个镜妖也被云舟镇压降服,正待送往落月峰,封入苍古塔。   他静坐了整整一日。   最终,他去了云舟洞府。   他想找云舟好好谈一谈。   他之前就总是来云舟洞府,洞府外的结界对他不设防,他无需许可便走了进去。   刚踏入结界,前方便传来云舟与他人交谈的声音。   云尧不愿此时打断云舟办事,便往一旁的树丛中一躲。   他本意只是想等来客离去,不料刚一站定,便听见来者说:“云舟道友此番渡劫在即,又解决了镜妖作乱一事,当真是年少英才,怪不得城主有意让千金和云舟道友结为道侣。”   城主?照水城主吗?   云舟要和照水城主的千金结为道侣……?   只听云舟客套道:“那是城主看得起我,渡劫一事,我还没有把握呢。”   “照水城也许久没有出过渡劫期了,此事若成,照水和云剑两边都会尽力助你渡劫,此事十拿九稳,没什么好担忧的。”   “……”   两人又来回交谈了几句,最终,云舟说:“过几日,我要将镜妖送去苍古塔,届时路过照水城,再与城主府好好商议。”   “好好好,那我便告辞,回禀城主去了……”   云舟陪着那来客行至结界旁,打开结界,目送人离开。   回身之时,他骤然瞧见云尧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一瞬间,他的神色竟是有些慌乱。   他快步来到云尧身前,从灵囊中拿出披风,笑着给云尧披上,说:“师兄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山间风多,师兄现在灵力薄弱,小心冷着了。”   “我听到了。”云尧说。   云舟动作一顿。   “那些不过是客套话。”   “你若是与他人结为道侣,我算什么呢?”云尧兀自说着,“一个见不得人的炉鼎吗?”   “师兄!”   云尧轻声说:“师弟,你放过我吧。”   云舟神情狠狠一抖。   “我不过是想借照水城之力助我突破渡劫,没有真的打算和什么人结为道侣。师兄若是不高兴,我回绝了便是。”   说完,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喜欢师兄的,可他眼中,修为进境永远是最重要的。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哄云尧,说出这样的话。   可云尧只是重复着:“师弟,你放过我吧。”   云舟怒道:“我都这般退让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这问题问得可真好。   云尧哂笑——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高兴过。   他平静地说:“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此话我从前便日日与你说。”   “是师兄惹我生气的。师兄休想摆脱我,这炉鼎印是上古秘法,没有解法,唯有师兄修为超过我才可化解,否则的话,师兄至死也无法摆脱我的烙印。”   “真是可惜了,师兄伤了根骨,怕是此生都追不上我的修为了。”   他说着,又抓起云尧的手,掀开他的袖子,看着他亲手落下的印记。   山风吹过云尧没有手袖遮挡的手腕,带来丝丝凉意,连云舟触碰到他的指尖都让他觉得无比冰凉。   他寂寂许久,才说:“我想出去走走。”   “……嗯?”   “我刚才听你说,你要送镜妖去落月封入苍古塔。我修养了大半年,想出去看看了,师弟一同带我去散散心吧。”   “师兄怎么突然想……”   “这点小事也不行吗?”   云舟见他神色怆然,顿了顿,说:“好,师兄想一起那便一起,正好我带师兄一同去照水城拜访,回绝道侣一事——这样师兄可满意?”   云尧笑了。   他是笑云舟这话说的如同恩赐一般,也是笑自己快要得偿所愿。   修真界的几日如眨眼一般快,云尧残魂的记忆当中,一晃眼,他便踏上了出行的马车,同云舟一起来到了照水城城主府门前。   云舟先行下来,伸手扶着云尧。   云尧突然问他:“师弟,那镜妖现在在哪呢?”   “被封在灵囊里,怎么了?”   “可否给我看看?我不想进城主府,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你,正好无聊,你把它给我看看——它先前重伤我,也让我报仇一下不是?”   “师兄什么时候也开始记仇了?”   云尧心想:原来在云舟心里,我就是这般永远不会记仇。   他只是说:“师弟不愿给我?”   云舟这几日都颇为哄着云尧,思虑了片刻,将那封锁着镜妖和大量浊气的灵囊递给他,说:“里面还有大量浊气,师兄小心些。”   云尧笑得眯了眼睛:“好。”   云舟乍然呆了呆。   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师兄笑了?   隐约之中,他似是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肯放过云尧。   只是他明白过来的时机太过荒谬,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明白了什么。   他说:“师兄笑起来很好看,日后该多笑笑——我不会惹你生气了。”   云尧这时候不知为何变得很乖:“好。”   云舟转身,跟着城主府的修士往里走。   云尧站在门口,突然对他说:“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你这脾气,往后……还是改一改吧。”   这话没头没尾,云舟摸不着头脑,便点了点头,这才走进城主府。   安无雪看着云尧手中那封锁着浊气的灵囊,想到照水城的天水祭,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闭着眼,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城主府门前的修士突然大喊:“浊气……魔物!!他入魔了!!!来人啊!!!!”   安无雪睁眼看到的第一幕,正是云舟从城主府走出来的那一刻。   云舟看着他的师兄站在门前宽敞的道上,站在正中央,侧过头来看着他。   师兄手中拿着那封着镜妖的灵囊。   镜妖仍旧锁在灵囊中,灵囊内的浊气却全都散了出来。   照水城没有被浊气侵扰。   因为这些浊气全都进了云尧体内。   云尧淡淡地笑着,看着自己手上的炉鼎印骤然消失了——他在大量浊气的助益之下突破了渡劫期。   他的修为超过云舟,炉鼎印自然化解了。   修浊入魔者,没有瓶颈,无需根骨,仅凭吸收浊气便可进境。   这是两界所有人都知道的捷径。   也是一条回不了头的死路。   周围乱作一团,惊叫声不断。   云舟逆着人流,跌跌撞撞走到他师兄面前,嗓音颤颤:“……师兄?”   “你说我至死无法摆脱你的烙印——师弟,你错了。”   云舟手都在抖。   照水城已经见到了云尧入魔,木已成舟,他只想着赶紧带着师兄跑。   他要上前把云尧带走,云尧却仅仅只是手袖一挥,将那装着镜妖的灵囊扔给他,把他推至远处。   正值此刻,照水城中心。   沉寂了近千年的照水剑发出一声嗡鸣。   那是四海万剑阵的一角。   千年前,安无雪尚在巅峰之时,亲手在此画下阵纹,合当年陨落的无数仙修之灵剑为冢,又有楼水鸣自刎倾注毕生灵力为基,方才成了这么个替代天柱涤荡浊气的剑阵。   此阵察觉到了魔修。   处于记忆中的安无雪叹了口气。   谢折风却抬头看着那柄安无雪亲手插下的巨剑,神色怔然,不知在看剑,还是在透过照水剑看谁。   浊气汹涌。   照水剑直入云霄,顶天立地,剑身倒映着遥遥远方的东沧海。   一道剑光自巨剑而出,划破苍穹,割碎疾风。   云舟目眦欲裂。   剑光落下,带着凛然剑气,钉入云尧体内。   “轰——” 第25章   四散的人群纷纷停下,后撤的修士回头大喊:“照水剑!——是照水剑!!”   云舟被照水剑的威压冲开,他的法袍被灵力激荡割得褴褛不堪,面颊被剑光余威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同泥尘混在一起,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可他挣扎着爬起,顶着照水剑的威压也要往云尧身边而去。   城主府的修士围来,以为他被魔修所伤。   几个大成期修士一同拽住他:“云舟道友,你师兄入魔了!!”   云舟挣脱不开。   云尧被照水剑光死死地钉着。   他似乎很疼,眉头紧锁。   可他转过头来看见云舟,竟是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落月峰来人了——渡劫期魔修出现在照水城,落月峰自不可能坐视不理。   领头的正好是玄方。   玄方面色沉沉,利落地收了笼罩在云尧身上的照水剑光,印刻着封魔符文的锁链爬上云尧手脚。   “把他带去苍古塔。”玄方说。   云尧从始至终没有开口。   云舟被好几个大成期的修士拉着,他伸着手,怎么也够不着被落月峰弟子带走的云尧。   “……师兄。”   云舟明明在张口,却仿佛一瞬间力竭到发不出声音。   可安无雪却听到了这一句“师兄”。   不是云舟说的。   是他身边的人。   他转头望去,发现谢折风并没有看着云尧回忆里的画面,仍然在眺望着照水剑的方向。   云尧回忆中的照水剑并不清晰,模糊得如同水中倒影,谢折风却眸光黯淡地看着。   方才那一句“师兄”,还有眼下这般望着照水剑……   他又想到我了?   安无雪心底一片死寂。   想念——这个词对于已经死在千年前的“安无雪”而言,又有什么意思?   这想念还是来自谢折风。   他生前从未得到谢折风一句应答,毕生谋求,最后得到的不过临死之前师弟隐没在风雪后的背影。   死了呢?   师弟追着他的残魂去荆棘川哭丧,数百年来还在搜寻和他有关的消息,照顾困困,甚至要追寻他身上那几张上不得台面的符纸的源头。   这一切,他先前都当作是谢折风高处不胜寒了数百上千年,乍然回首产生的自欺欺人的“后悔”。   可他刚才看到了宿雪那张脸。   谢折风养了个和他极为相似的炉鼎在身边。   他见过不少人间情爱,自是明白,唯有情爱之心,方才能让人爱屋及乌到如此地步。   多么新鲜。   师弟对他有过情爱之心?   他宁愿不要。   他宁愿醒来之后看到谢折风忘了他,落月峰首座的名字永远埋葬在千年前的围杀之中,他和前尘往事再无干系。   云尧的残魂记忆之中,照水城四方的景色都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安无雪低头看着模糊蔓延至脚下,蓦地说:“仙尊。”   谢折风这才回神:“……嗯?”   “今日提了两次‘师兄’了。”   身侧的男人似是意识到他要提什么,眉头微皱。   他只是木然地说:“我没记错的话,那位落月峰上任首座——仙尊唯一一个同宗同门的师兄,陨落在千年前,是仙尊亲手以出寒剑大义灭亲。”   “我若是仙尊的那位师兄……”他侧过头,直视谢折风,目光无悲无喜,“或许会更希望仙尊干脆当我是个误入歧途修浊入魔的罪人,而仙尊继续高坐莲台、统御两界,做世人心中屹立不倒的高峰,莫要回头,莫要后悔。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显得他的死像个笑话。   我都没后悔呢,你后悔什么?   后悔了又如何?   我能拔出春华剑,刺入当世唯一一个仙者的胸膛吗?   他低笑一声,不再看身侧之人。   谢折风一时怔怔。   若是换个人站在这里,怕是根本说不完这番话。   可宿雪本就和安无雪上一世格外相似,谢折风恍恍听着,双眸中痛色愈显,竟有些急促地想要争辩:“我不是——”   周围照水城模糊的景色倏地消失,一片漆黑覆盖而来。   两人尽皆一顿。   云尧残魂的记忆还没有结束。   落月峰如果把入魔修士带回宗门的话,只有一个地方是用来处置以身入魔的渡劫期仙修的……   安无雪浑身一僵。   果不其然。   漆黑褪去,周遭还是昏暗一片,四方都是被冰霜覆盖的墙体,唯有仅一人宽的细窗透着细微天光。   结界里三层外三层地落下,将一切人世繁华隔绝在外。   只剩死寂的冷。   苍古塔顶层。   飞鸟不落,九死一生。   他们处于云尧的记忆之中,本是接触不到任何处于过往中的感知的。   可他看着在重重锁链下低着头毫无声息的云尧,想起当年自己在这里度过的百日。   百日于修者而言,只是眨眼一瞬——但他被关押在苍古塔中那百日仿若比百年还长,熬得他只觉得自己的血肉都溶进了苍古塔的冰霜中。   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的寒冷,僵直地站在那里看着。   谢折风刚才便一直看着安无雪,即刻便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这人皱眉:“你怎么了?”   安无雪没有应声。   谢折风说:“拿好养魂树精,莫要耽误正事。”   这人以为他是伤口疼了,抬手触上他受伤的左肩,指尖灵力一动,就要覆上。   冰寒灵力刚起,安无雪这回切实得冷得一个激灵,赶忙撤开几步。   “你……”   “我冷。”他说。   谢折风一愣。   前方,云尧的魂魄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落月峰犯了大罪的弟子进来都不一定能走得出去,更何况是一个身怀浊气的魔修呢?   他的渡劫期还是吸收浊气的那一刻硬生生拔上去的。   他支撑不了多久了。   云尧一动不动地挂在符文环绕的锁链之下,低着头,气若游丝。   “沓……”   “沓沓……”   长靴踩着地上终年不化的霜雪而来。   男人一袭白衣,缓步走到云尧面前。   谢折风?   谢折风怎么突然过去——   安无雪转头,却发现谢折风仍然站在自己身侧,对另一个“谢折风”的出现并无意外之色。   他又看回去,见云尧面前也有一个谢折风。   ——那是两百年前的谢折风!   两百年前……出寒仙尊来苍古塔干什么?   当年的谢折风站定在云尧面前。   这人低声问:“你冷吗?”   没头没尾的。   云尧恍惚中,点了点头。   “……有多冷?”   谢折风站在细窗旁,看着结界外的天光。   云尧低着头,笑了一声,语气温和:“道友既然站在这……怎么问我冷不冷呢?”   “我……”谢折风喃喃道,“我感受不到了。”   长生仙不受世间凡俗禁锢,已经再也体会不到苍古塔的冰寒。   云尧再没说话。   谢折风在细窗旁站了一会,走了。   他们一个一直望着别处,一个气若游丝地一直低着头,谁也没见着谁的样子。   没过多久,云尧彻底撑不住了。   他生在照水城,长在云剑门,自小便是同辈中最年长最沉稳的那一个,最终却带着一身冰霜与浊气,长眠于苍古塔顶层。   他死了。   又是一片漆黑泛过,不知过了多久。   云尧记忆的视角居然重新亮了起来。   ——是云舟。   云舟竟然捏了个和云尧生前一模一样的傀儡身体,又找到了云尧的一缕残魂,将残魂放置于傀儡当中。   死在苍古塔的魔修,不论是身体还是神魂,都会逐渐湮灭。   云舟只能找到最后一缕残魂,残魂在傀儡身体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云尧的残魂能隐约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可他只有最后一点执念在,浑浑噩噩的,既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师兄,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欺负你了,你能再对我笑一下吗?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没有回云剑门,我也没有把镜妖带去落月峰,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醒了,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好不好?”   “今天东沧海的浪潮好大——以前你经常趁着浪潮大,带我去沧海旁,说我平时只注重修为和剑法,不练身法,早晚有一天要在身法上吃亏。你让我在浪潮中多修研身法,我总是敷衍你,今日不敷衍了,你教教我?”   “我翻了好多古籍,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人死如灯灭,残魂不是生机。我不信……”   “……”   云舟隔三差五地来看云尧,每次来,总是带上一大堆和神魂有关的天材地宝。   但这些全都没有用。   他自言自语久了,逐渐觉得无趣起来。   他开始控制着傀儡的身体,模仿着师兄的性情,自己同自己说话。   “……师兄,你再和我说句话好不好?我求你,算我求你……”   “我什么都不要了……”   又是几度春秋。   这一回,云舟脚步匆匆,神色之中满是期待。   他对云尧说:“师兄,我查到了,落月峰有一株天地至宝养魂树,是仙尊费劲力气找来的,养魂树中有养魂树精,可勘破魂灵、滋养魂魄。”   “只要我能拿到此等至宝,你的残魂就能恢复如初。”   记忆中,场景一转。   云尧的傀儡身体在照水城等了一会,只见云舟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是宿雪。   宿雪本人似是很安静,乖乖地跟在云舟身后,没说什么。   安无雪不由得提起心来,担心谢折风看出真正的宿雪和自己的不同。   好在云舟也不想外人看到自己和“云尧”之间相处,把宿雪带来之后便将宿雪安置在另一间房。   他对云尧说:“师兄,仙尊曾亲往一处浊气失控之地,不知去查了什么。我机缘巧合,打探到仙尊是在探查一个人是否来过那浊气源地。我找来的这个凡人,他和仙尊在意的那个人很像,只要我把他带去落月峰,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混进去。”   安无雪听着,立时明白,谢折风是在打探上一世的他的行踪。   他陨落之前染上了浓厚浊气,如何染上,他还没来得及告知谢折风,便已经死在了出寒剑光之下。   如此浓厚的浊气,非寻常之地能够拥有。   谢折风这是在查当年他是如何入魔的?   那可真是无用之功。   致使他入魔之地,已然不复存在。   出寒剑尊就是找上成千上万年,也不可能有所进展。   云尧的记忆中,云舟又说:“当年师父让你受刑,你很疼吧?我为你出气了,我杀了师父他们,但是你放心,我知你素来疼爱云皖师妹他们,我把他们藏起来了。我混进落月峰,只等落月峰知道云剑门灭门的消息,我就可以以云剑门弟子的身份,请求仙尊拿出养魂树精彻查。到时候,养魂树精出了落月,我再想办法抢过来。”   随后,云舟控制着云尧的身体,带着宿雪,三人一同上了落月峰。   至于那个最初被云舟降服的镜妖,便留在云剑门,助他维持幻境。   至此,云尧残魂的记忆方才彻底终了。   安无雪手中,养魂树精的金光一闪一闪,逐渐暗了下去。   他明白了云尧的执念所在。   四方光景大变。   他和谢折风又回到了云剑门,云尧的身体在他面前,仍然安静地闭着双眸。   下一瞬,云舟急促的嗓音传来:“把师兄还我!!!”   他们于残魂的回忆中眨眼百年,其实不过一瞬间。   云舟紧握灵剑,再度提剑杀来,渡劫中期修为显露无疑。   周遭灵气沸腾,疾风摧折四方长柏,随着暴起的灵力一道直逼安无雪而去!   谢折风蓦地回神,眸光轻瞥,双指并拢,灵力凝结。   春华尚在剑鞘之中,一旁长柏之上,一支细枝逆着风流,裹着冰霜,眨眼间竟是以区区结霜的树枝挡住了云舟的倾力一击!   云舟浑身一震:“你不是渡劫初期——”   话未说完,剑气已至。   飒飒风声中,谢折风分明并未执剑,剑光却好似无处不在。   谢折风没有将出寒剑带出落月峰。   可安无雪站在一旁,感受着冰寒灵力激荡四方,上一世陨落前那彻骨寒凉仿若自心底蔓延。   这人曾经也是这般,抬手间唤出剑光入他心口,诛杀他这个罪有应得之人。   当时的他,在谢折风眼中,和此时的云舟又有何区别?   可这人却在无情道圆满登仙之后、在他已经尸骨无存了足足千年的此刻,留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炉鼎在身边。   思绪不自觉被牵扯到此处,他只觉得剑光刺目,冷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赶忙挪开眼。   灵力一阵一阵荡开。   镜妖的本体都在震荡中彻底四分五裂,碎得到处都是。   安无雪目光落于别处,佯装紧张,实则心下只有困惑。   刚才打镜妖便花了许久,眼下对付云舟居然也没有一击毙命。   谢折风化身修为不高,可谢折风不是可以动用神魂修为吗?为何既不以灵力灌注春华之上出剑,又不以仙者境界的神魂击溃对手?   不多时,只听云舟又惊又怒又慌:“你不是普通的渡劫期修士,你究竟是谁!?”   谢折风冷冷道:“我归山那日,落月护山大阵给我传来异象,养魂树精彻查诸峰不曾有果,唯独没有查过霜海——你早已暴露。”   此言已算是表明身份。   云舟不可置信:“仙尊!?”   他后撤几步,却又瞧见云尧仍在安无雪身侧,咬牙,再度道:“不,即便你是仙尊,你也不是‘仙尊’……”   他看出了谢折风化身的实力未达仙者境界,剑尖划破指尖,凝出本命精血于剑锋之上!   刹那间,云舟一头乌发转灰,甚至冒出几缕白发。   他以寿数为咒,要同谢折风硬拼!   谢折风面不改色,问他:“你如何寻到云尧残魂,又是如何造出与云尧生前无二的傀儡?”   云舟不答,径直攻来。   谢折风手中剑气凝现,抬手间,不费吹灰之力地隔开了云舟和安无雪。   安无雪趁着他们二人交战,借着养魂树精的能力,同云尧那仅剩本能意识的残魂交流着。   他在确认云尧的残魂执念。   待他再度转回头看去时,云舟已被谢折风凛冽灵力掀翻在地,扶着灵剑,嘴角满是鲜血,似是无力起身。   可他仍然用尽全力,抓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又是吐出几口鲜血,浑身发抖着站起来。   他衣衫褴褛,身上满是剑光划破的伤痕,头发白了大半。   方才以精血透支的修为彻底散去,云舟面如白纸,竟是仿佛须臾间苍老。   他已经注定了功败垂成。   眼下这幅匍匐在地起不来身的样子,哪里还有云尧记忆中那个树下舞剑的少年的影子?   “把师兄还我——”   他还是说。   安无雪捧着树精,平静地说:“还你又如何呢?”   他这话似有别的意味,正待出手的谢折风动作轻顿。   云舟一愣。   安无雪垂眸。   他勾动树精灵气,又有云尧残魂意愿的配合,不费吹灰之力地勾出了云尧那微薄的残魂。   养魂树精金光的笼罩之下,残魂不但没有变得凝实,反倒逐渐稀薄了起来。   竟是眼看就要消散。   安无雪嘲弄般笑了一声。   “你看明白了吗?”他问云舟。   云舟怔愣着,谢折风反而先一步脸色突变。   “残魂就是残魂,修士身死魂灭才有残魂,这本就是陨落之兆,哪有什么养魂树精滋养残魂的复生之法?”   “养魂树根本不能起死回生。”他说,“云舟,你即便是找到了残魂,即便是抢到了养魂树精,也是白费功夫。”   “你的师兄死了,彻彻底底地死在了两百年前。” 第26章   哪有什么养魂复生之法?   梦幻泡影罢了。   云尧的残魂本来应该在两百年前便逐渐消散的,可云舟硬生生找到了最后的残魂,又将残魂凝聚在傀儡之上,反而导致云尧生了执念。   他模模糊糊不知世事,唯一念想,便是让云舟放过自己。   他只想死得瞑目。   云尧不愿再望不到头一般待在这具身体里、待在云舟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云舟为了那完全不可能的复活的指望而执迷不悟,妄造杀孽。   安无雪心下叹了口气。   他也是当过师兄的人。   云舟走到如今害人害己的地步,云尧这两百年看着有多煎熬,他感同身受。   如今他用养魂树精带出过往,看明白了云尧执念,便助云尧残魂离开傀儡的身体。   他知道以宿雪的身份,如此轻巧熟练的运用养魂树精,多半会引起谢折风注意。   可此间事了,谢折风必然不会花费心思在一个死了两百年的残魂之上。唯有现在养魂树精还在他手上之时,他才能帮云尧安息。   他不愿云尧再等。   残魂在养魂树精光晕的笼罩之中迅速黯淡。   这位云剑门曾经的首座大弟子终于等到了迟来两百年的了结。   安无雪似叹似斥:“云舟,你所求数百年,不过虚妄。”   云舟神情狠狠一抽。   他双眸一颤,神情慌忙:“师兄!!!不……不会……养魂树精是天地至宝,怎么可能做不到!!”   他为此汲汲营营两百年,怎可能如今接受这只是南柯一梦?   他死死盯着安无雪面前的残魂,口中喃喃道:“师兄……”   他满身血污,狼狈地趴在地上,指尖嵌入泥尘之中,再度挣扎着扶剑站起。   谢折风没有动静。   这人不知为何,没有杀云舟,也没有拦云舟。   他凝望着在树精光晕中平静消散的残魂,神色怆然,他依旧衣冠楚楚地手持春华立于一旁,却好似那个狼狈落败的人不是云舟,而是他。   云舟颤动着站起来,倏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养魂树精无用……无用——!!”   他双目淌血,望向谢折风:“我所求不过虚妄——那谢仙尊呢?仙尊寻遍四海找来养魂树,又刻意随我回云剑门探查,为了诱出我的追魂之法,陪我演戏到如今……”   “你之所求,不也是虚妄?”   谢折风眸光一沉。   安无雪已经知道云舟说的人是他了。   可他毫无波澜。   谢折风如今寻遍四海又如何?若他没有莫名其妙地在宿雪身上醒来,岁月悠悠,他的人生只会停驻在一千年前的落月山门前,瞧不见如今谢折风为他奔走的种种。   动手的是这人,妄图用养魂树精养他残魂的也是这人。   他胸腔只觉空荡荡凉飕飕的,提不起一点劲。   他掌心之上的残魂即将完全消散。   云尧的傀儡身体没了魂灵维持一线生机,不过片刻眨眼的功夫,竟是开始颓败腐蚀。   幻境之中,天地四方风起云涌,乌云翻腾着散去。   镜妖已死,云舟气数已尽,结界将歇。   谢折风惶惶出神之际,云舟竟吐出一口鲜血,催动周围灵力,持剑刺向安无雪!   他竟为了抢夺云尧所剩无几的残魂,还能再有一击!   安无雪没动。   谢折风思绪拉回,眉头一皱,正待动手——   云舟身形却猛地一颤,蓦地停下。   他口中鲜血不断涌出,茫然而惊讶地艰难回头看去。   云皖手持云剑门弟子人手一把的普通灵剑,双手紧握剑柄,剑锋自后方刺入他丹田右侧三寸之处。   她只有小成期,从未对战过高不可攀的渡劫修士,双手狠狠颤动着,上齿紧咬,咬破了下唇。   此时此刻,她手中握着当年师兄给她配的灵剑,亲手刺入那曾经会为她以价值万金的灵石买一盏花灯的师兄丹田之中。   云舟身上的鲜血迸溅而出,污了她的裙摆。   她握剑的手越抖越颤,双眸泛红,最终撇开眼去。   云舟灰败的面容似是瞬间闪过错愕、愤怒、不甘……   最终什么都没有。   他死了。   云皖抽剑后退,踉跄两步,跌倒在地。   沾血灵剑“哐当”一声,同云舟的尸体一同落地。   他倒下的那一刻,视线所及,仍是安无雪手中那一缕残魂之处。   与此同时,树精光晕之上,最后一缕残魂彻底消散,了无踪迹。   茫茫天地,四海广阔,两界再无云尧此人。   谢折风蹙眉,快步上前,在云舟神魂俱灭之前,俯身以指尖点上云舟眉心。   ——他在搜魂!   安无雪一愣。   他记忆中的师弟,非走投无路,不施搜魂之举。   冥海之中的鲛族大魔给谢折风下了魅毒,他都因为不知如何逼问而与大魔僵持七日。   剑光虽凛冽,却不算狠厉。   为何如今……   他眼见谢折风取出云舟神魂,思绪回笼,心下一紧。   可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又帮了他一次,谢折风刚刚开始搜魂,云舟神魂一震,兀自散了。   云舟居然在自己神魂上下了咒术,一旦搜魂便自毁。   安无雪松了口气,随即默然——云舟竟是与云尧殊途同归的结局。   谢折风面色更是难看。   云皖这时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骤然在谢折风面前跪了下来:“谢前辈!”   “……何事?”   “师门传承已断,凶手……”她看了一眼云舟,“已伏诛。但有恩算恩,有仇算仇,我虽不知其中缘由,可云尧师兄曾为我等开蒙,教我练剑、修习身法,我想……”   她重重地磕了三下头,“我想将云尧师兄和师门所有长辈安葬在此。”   谢折风沉默了片刻。   “你去吧。”他说。   云皖又行了个大礼。   她起身之时,安无雪看见她额头之上已沁出鲜血。   她看得出来谢折风并非凡俗,所行之事不是她能知晓的,她不敢耽搁,立刻以灵符唤来方才藏在院中的其余几个小弟子,几人尽皆红着眼,小心翼翼地将那正在腐败的傀儡身体带走。   兴许是要将他安葬在先辈的坟冢中。   也算是归入来处。   云剑门幸存的弟子们来去匆匆,幻境结界已经几近溃败,周围所有魔物尽皆被谢折风斩杀。   周遭倏地安静下来。   养魂树精还在安无雪手中泛着淡淡金光。   安无雪盯着养魂树精的光晕,心中疑窦丛生。   他原先以为,云剑门为了将宿雪这个凡人堆成修士,给宿雪喂了太多有杂质的灵药,反而害死了宿雪。正好他魂魄恢复,阴差阳错又回到了落月峰,他这才成了宿雪。   可他当年其实和云尧差不多,也是身死魂消,只剩一缕残魂飘回荆棘川,连当时已经登仙的谢折风都凝不到他的残魂。   残魂若是不可复生,那他意识模糊飘荡千年后,是如何死而复生,魂灵来到宿雪身上的?   还有那炉鼎印……   云尧记忆中,炉鼎印是云舟得到的上古秘法,没有解法,唯有炉鼎修为超过所有者时方能自然消散。   云尧当时为了挣脱云舟的掌控,不惜引大量浊气入体,强行入魔拔高修为至渡劫期,这才化解了炉鼎印。   可他手臂上的炉鼎印所勾连之人,是谢折风。   是当世唯一的长生仙者。   他上一世虽有金身玉骨,最后因着登仙路上业障太多,止步于渡劫巅峰、半步仙境,至死不曾触碰仙者境。   难不成这一世唯一可走之路,反倒是要用宿雪这凡俗之身登仙?   这可当真是——   他倏地感受到一股目光落于他身上,下意识转过头去,正巧对上谢折风的视线。   男人脸色苍白,一双黑瞳幽幽,眼中似有戾色闪过。   可这人闭上双眸,像是压下了什么,复又睁眼。   这一切不过瞬息,对方下一刻便问他:“你对驭使天地之精的灵决倒是熟悉。”   他不卑不亢道:“我与仙尊的灵宠投缘,于霜海之时,困困曾赠过我几片养魂树叶,其中自然有勾连之法。”   “你不过辟谷,能懂其中法门?”   “是困困助我。”   反正他不论说什么,困困都会帮他遮掩的。   谢折风又转而道:“你先前说,你手中符纸,是云剑门给你的。”   ——果然还是会问到这件事!   “……可我初入幻境之时便探查过,”谢折风沉声道,“云剑之内,并无任何师兄……”这人顿了顿,“并无任何你当初所持符纸有关之物。”   安无雪对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那些符纸是云舟给我的,我一开始以为云舟身后就是云剑门,所以以为是云剑门之物,今日才知道云剑门根本不知我的存在……”   在他开口之时,谢折风近乎毫不犹豫地破开了云舟灵囊上的禁制,从中找出了几张有安无雪笔迹的符纸。   这是刚才安无雪特意塞给云舟的。   眼下云舟已经死得透透的,死无对证,此事断在这,他只要坚持声称自己一无所知,谢折风也无法。   谢折风抓着那把符纸,双眸之中的眼神似是又晃了晃,这才将符纸收起,依然疑虑道:“按你所说,你手中符纸自云舟手中得来,驭使养魂树精之法是困困相助习得,方才面对渡劫修士都敢剑指云尧的胆色又是从何而来?”   “世间之人千万,各个性情不同。我虽自凡俗来,却也知进退、懂生死,有点胆色反倒有问题吗?”他从看到宿雪的脸开始便有一股无名之火,因着当时情势紧迫,一直不曾浮出,此刻被谢折风接连询问,一股脑全都冒了出来。   “仙尊若是对我有所疑虑,尽管搜魂便是。”   搜魂等同于磨损神魂,搜魂之后,人非疯即傻,他话虽如是说,但若谢折风当真要这么做,他必不可能真的让谢折风看自己的神魂。   大不了拼死一搏,鱼死网破。   他梗在了这里,谢折风却没什么反应。   那人眼中又浮起狠厉之色,双眸黑的像是望不见底的夜。   安无雪突然想起先前云皖同他说的话。   “……谢前辈出来的时候,灵力有些不稳,似乎一瞬间……一瞬间灵气波动里有入魔之兆……”   谢折风此刻,竟然当真有些像是入魔……   他赶忙摇了摇头。   谢折风怎么会入魔?   谢折风怎么能入魔!   他上一世倾尽一切,除了助师弟登仙、稳坐仙尊之位之外,为的不就是四海清平?   这一世机缘巧合能够再活一回,他只想着远离落月峰,再不见谢折风,从未有过怨怼之心,也是因为这世间需要谢折风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尊来震慑宵小。谢折风继续当高天之上无心无情的剑尊,他只做一个平庸的废柴就好。   若是谢折风入魔……   不,不会的。   此刻。   结界彻底裂开。   阴云散去,天穹一片湛蓝,唯有已经近乎满门全灭的云剑门内仍旧荒芜残破。   有人自远方御剑而来,眨眼间已近至眼前。   来者高声道:“有个姓姜的修士传信落月,说你们进了云剑门的幻境之后不曾出来,那姓姜的破不开幻境,便传信求援……”   “哟,谢出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打得如此惨烈?”   那人刚一落地,行至他们面前,骤然停下脚步。   安无雪许久不曾见到秦微,恍了一瞬。   他目光落在对方总是十分精致的短打法袍之上,看到对方垂于腰间那走线格外扭曲的灵囊。   他挪开眼去。   秦微却瞧见了他,神色一震,脱口而出:“——安无雪!?”   安无雪轻笑。   他悠悠然道:“这位道友认错人了。我叫宿雪,和那位贵派前一任首座……没有一丁点关系。” 第27章   秦微被安无雪一噎,惊诧之色稍缓。   他似是在顷刻的诧异之后,也立时明白——“安无雪”已经故去千年了。   他本就清楚,他不可能再见着安无雪了。   只是……太像了。   眼前的青年一身淡青长袍,发带束发,未配发簪,比落月峰那些刚入门的弟子还要素。但他站在满地狼藉之中,杂枝泥泞遍地,衣袖衣摆也有些脏乱,可这些尽皆沾不上他的身骨。   乍一看低眉顺眼,再一看却发现那只是不带刺的疏离。   容貌不过皮囊,像的是剥离不开的骨。   可这个名为宿雪的人,不过只有辟谷期,身上凡尘之气未消,是个刚踏入仙途的凡人。   怎么可能是故去之人呢?   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安无雪”,不是当真将眼前的人当作安无雪。   而是一种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期待。   他分明才是觉得谢折风和戚循在做无用之功的那个人,他分明千年来都笃信过往无可指摘,可惜可叹又可怜可恨。   唯有当下,秦微猝不及防见看到眼前之人,才忽地意识到,他似乎并不是那么坚持。   他也想……   也想再见见阿雪。   谢折风沉默无声,宿雪没在看他,秦微却觉得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双来自千年前的眼睛,替安无雪将他看透。   他不该如此。   他默了片刻,这才敛下神色,收剑入鞘,嘲讽般笑了一声:“谢出寒,你这是哪出?”   指的自然是宿雪一事。   谢折风周身笼罩着满满郁色,灵力在他无心控制之下涌动,引得山峰之中风声烈烈。   他仍看着云舟的尸体,竟有些茫然。   云剑门灭门一案虽不算小事,但落月峰若是想管,派个渡劫期的长老或是峰主来管便可。他亲身来此,一为云尧傀儡之事而来,二为宿雪手中符纸源头。   可这两件事的线索都终了在这里。   就连寻到残魂起死回生的期望,都在云尧残魂消散的那一刻,成了被证实的虚妄。   他并未理会秦微之言,心不在焉地问:“姜轻呢?”   “你说那个姓姜的渡劫期修士?”秦微挑眉,“他担心你们,但我知晓你在此,出不了什么大事,让他留在照水城了。”   “你独身一人来的?”   秦微摇头:“自然不是。”   他话音刚落,群山间又御剑而来一人。   此人一丝不苟地穿着落月峰的弟子服饰,连挂在腰间的灵囊都是落月峰统一发放给弟子的制式,从头到脚寻不出一丝散漫来。   他御的是本命灵剑,举手投足间灵力泛动,竟是个根骨上佳的大成期。   青年不识得谢折风化身,也不认识宿雪,直接几步上前走至秦微面前:“师父,我带来的弟子即刻便到。”   安无雪从未见过这弟子,近处一瞧,却又觉得对青年的眉眼有几分熟悉之感。   听这弟子所言……是秦微那个有望夺得首座之位的徒弟?   谢折风在这短短片刻的功夫,已经敛下一切杂思,板着脸道:“云剑门修士几乎全陨,怨气经久不散会化作浊气,此地又被镜妖占据两月有余,必然凝着大量浊气。结界已破,你既来了,便和不忘一起,尽快清理云剑门和附近的浊气。”   宋不忘一愣:“这位前辈识得我?”   “不忘,”秦微只说,“你先去领着弟子把四方封了,免得凡人和修士在浊气未清之前误入此地。”   宋不忘面露困惑,他瞧了一眼谢折风和安无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抱剑行礼道:“是。”   安无雪越看越觉得宋不忘的眉眼他曾见过,可千年之前记忆纷杂,千思万绪抓不着,而且从宋不忘的年纪来看,千年前这孩子还未出生,他不可能同宋不忘打过交道。   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为何会有熟悉之感。   他看着宋不忘再度御剑离去,收回目光,将手中的养魂树精塞回灵囊。   一个对他和云尧都无用的东西罢了,谢折风和云舟寻来抢去的,何必呢?   他递给谢折风:“此物太过贵重,还请仙尊早先收回去吧。”   谢折风这回终是没说什么,手袖一挥,安无雪掌心之上便已空无一物。   附着谢折风灵力的风吹过安无雪身周,他一个哆嗦,却不觉着冷,只觉着热。   先前一番纠缠下来,他又有外伤又耗空了灵力,炉鼎印居然短短一天之内又有发作之兆。   谢折风蹙眉,双指并拢,隔着衣袖落于安无雪手臂印记所在之处。   躁动压下,安无雪连忙退开。   秦微无声地在一旁看着,倏地嗤笑道:“我这几天听闻你养了个炉鼎在葬霜海,还以为是弟子言语无状,以讹传讹,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说着,目光再度落在安无雪的脸上,撞见安无雪毫无波澜的神情,竟然嗓音一顿,即将脱口而出的尖锐言辞都断了篇。   秦微冷哼一声,挪开眼,接着对谢折风说:“你和戚循能不能别再执迷了?”   谢折风冷冷道:“上一回你要将师兄除名,我便与你表过态——你是嫌养伤的时间不够长?”   “嫌我话难听,干脆杀了我。”秦微笑了两声,“谢出寒,你既然奉行公理,做了千年的仙尊,难道不比我清楚?天下悠悠之口和我是一样的,拿不出说法,安无雪当年所做之事就是板上钉钉。   “你执迷你放不下,没问题,戚循放不下当年之事,这也没什么。我有时候站在落月峰的磨剑石前,看着他留下的剑痕,我也会想起一些往事,也会想:‘怎么就一眨眼变成这样了?’   “对,你和戚循是用养魂树精照过离火宗遗迹,探过亡者留下的灵剑,找不出一丝怨气——那只能说明离火宗举派上下无人怨怼安无雪!离火宗镇守的灵脉确实被人毁了,举派确实是满门殉劫,当时只有安无雪去过离火宗,不是他,你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   谢折风双眸一凝,嗓音中润着杀气:“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两界多少人想法与我一般,就连我都无法被说服,杀了我,此事又能改变什么?你们觉得离火宗一事必有隐情,觉得他入魔之状必有蹊跷,可他杀了上官然之时,亲口认下了戕害同道之罪。   “当年照水剑阵之危,我亲眼看着楼水鸣自刎在他面前,他站在一旁,什么都没做!”   秦微一梗。   此话像是说中了他自己放不下的心结,他方才还气势汹汹,末了,自己猛地一滞,将头撇至一旁,不说话了。   谢折风近乎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突然以灵力驭使春华,春华不曾出鞘,直接连着剑带剑鞘直冲秦微而去。   秦微立时抬手遮挡。   可这一击破风而来,凌厉狠辣,径直将秦微往后掀去!   春华飞回谢折风手中,秦微一个翻身,滚了一身尘土,这才稳下身形。   这两人以渡劫期修为的灵力相撞,灵气波动冲得四方再度尘土翻滚。   安无雪站在一旁,麻木地听这两人你来我往,心中茫茫,却又倏地被这波动冲得五脏六腑一震。   他咳了几声,低声说:“两位,我还在这呢。”   我还在这呢,你们两个在我面前吵我的生前事干什么?   他自己都不想争辩了。   他都以命来填了,怎么就不能放过他呢?   他这句话似是起到了作用,那两人不知是顾念他这个外人在场,还是本就不想再闹,谢折风收手敛灵,缓缓闭目,像是在压制着什么,秦微扶剑起身,复杂地看了他——或者说,看了他的脸一眼。   片刻,谢折风徐徐睁眼,盯着自己怀中的春华,言语沉肃:“荆棘川找不到他的残魂,养魂树精也并不是起死回生之物,但两界广阔,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别的办法。”   “秦微,”他说,“你笃信楼水鸣自刎一事,可眼见……未必为实。”   他说完便要走。   秦微神色闪烁,又拦住他问:“你的心——”心魔最近怎么如此不稳定   他想问,却意识到那个和安无雪相似的炉鼎还在一旁,“心”之一字咽了下去,转口道:“你的伤如何了?”   安无雪一愣——伤?   谢折风以化身行走,对战镜妖和云舟之时并未用尽全力,难道都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伤?   如此说来,从他偷偷上霜海不小心碰了春华那晚起,谢折风就一直有些怪。   谁能伤到本就是当世第一的谢折风?   两界安宁全靠这么一个唯一的长生仙撑着……   他不禁担忧起两界局势,思绪刚起,却又一个激灵——他怎么又犯了和先前一样的毛病?   两界四海局势如何,哪里还需要他来管?   他赶忙晃了晃头。   谢折风说:“我需回照水城静坐一会。”   秦微下巴轻点,不言。   谢折风眼看就要消失在此地,安无雪喊住了他:“仙尊,我在此地无用,帮不上忙,还要劳烦秦长老看顾。仙尊既然要回照水城,不如也让我回去歇息一下。”   他知道谢折风必然不会那么轻易打消对他的疑虑,若是他和谢折风独处,还得想办法应对——但此事迟早会来,他也没什么好躲的,早点想好说辞便好。   他就是不想留下。   留下就得和秦微待在一起,比起不怎么说话的谢折风,他更不想面对可能会不断问东问西的秦微。   秦微方才说的那些,一字不错。   千年前谢折风刚刚继任仙尊位,忙着奔走四方封魔,他则构筑了四海万剑阵,踏遍四海临城。   第一个落下剑阵的就是照水城,与他一同落阵的,便是秦微和楼水鸣。楼水鸣虽出身照水城,但也曾在落月峰修行,渡劫期之后方才回到照水城,因此他们三人当时都算得上是莫逆之交。   以至于秦微眼见楼水鸣自刎祭阵,失望地质问他:“阿雪,你为什么让水鸣祭阵?”   他低着头,不知说什么,也没法说什么。   照水剑阵落下,四海万剑阵成功布下一角,他回到落月,辗转许久,夜不能寐。   他夜半起身,行至司律峰秦微洞府门前,敲了半晌秦微的魂铃。   秦微不曾理会他。   他在门前等着,等到第二日,终于等到对方。   秦微出门见着他,冷着脸便要绕开。   他慌忙拦住对方,难得低声下气道:“秦微,水鸣之事,我也很难过。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秦微陡然看向他,“剑阵的灵力来源是你和水鸣一同操持,既然灵力空缺,为什么祭阵的是他不是你?”   此言一出,安无雪神色一空。   他本就因楼水鸣之死多日梦魇,此刻更是觉得五脏六腑灼烧一般。   秦微也立时收了嘴。   他似是知道这句话有多尖刻,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快步绕开安无雪走了。   这一回,安无雪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拦他。   此后他被万宗围杀,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落月山门前,秦微既没有拦他,也没有帮他,只和他说:“安无雪,你往后是生是死,皆与我无关。”   既已无关,这一世还招惹秦微干什么?   他见谢折风已经点头,唤出灵舟等他上去,便对秦微说:“那我同仙尊回去,不妨碍秦长老了。”   他也没等秦微说什么,转身几步上了灵舟。   谢折风手中法诀一掐,灵舟腾空而起,瞬间直入云天之上。   安无雪长长地松了口气。   今日……他当真是太累了。   两侧风声滚滚,灵舟之上格外沉寂。   一路无话。   谢折风这一回到了照水城前都不曾落下,照水城的守卫已经识得这人是落月“弟子”,又见对方至少是个渡劫修为,根本无人赶拦。   这人径直驭使灵舟停在他们住的那家客栈之前。   安无雪正待回屋休息,谢折风却突然抓起他的手,把他拽入房中。   “仙尊——”   “哐当”一声,房门被灵力关上,带起一阵轻风。   男人的声音顺着风流送入他耳中:“我与秦微所谈之事,你一直在听,从始至终不曾露出意外之色。”   “其他解释我姑且相信,此事你又有何说法?” 第28章   果然来了!   谢折风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   云剑一行,他的疑点太多了。   先前谢折风问话之时,秦微突然赶到,谢折风便也再没问什么。   回照水城途中,谁都没说话,他反倒有些拿不准谢折风有何想法,如今这人问出来,他才放下了空悬之心。   他哪里不知,若他真是个机缘巧合成了出寒仙尊炉鼎的凡人,别说是凡人了,就算是天资不错的修士,都会受宠若惊,更何况谢折风对宿雪还比对他人宽容三分。   而刚才秦微说那些话之时,以他的身份,要么该惊讶无措,要么该惶恐不敢听,他的反应怎么也不该是没有反应。   他分明知晓怎么才是最明哲保身之举。   装乖做顺,演一个凡人该有的反应,他不是学不来。   可他不愿。   他宁愿冒险留下诸多疑点,也不愿再用宿雪这张和自己上一世九分相像的脸,再做一次被谢折风一言一行牵动的样子。   他两世生死,在道心修行的功夫之上,终究不到家。   他立于门前,垂眸,不仅不答,反而反过来问:“仙尊到底是在怀疑我什么?”   谢折风一愣。   他等着安无雪解释,却没想安无雪不慌不忙地丢回了问题。   他在怀疑什么?   若是怀疑宿雪有问题,一个辟谷期的炉鼎罢了,直接杀了,或者扔给秦微的司律峰处置,岂不是更万无一失?   若没有怀疑,那他又想知道什么答案?   养魂树精已经试过了。   他对战云舟之时,宿雪更是从始至终手握养魂树精,不曾出现任何异样。   还能期待什么?   谢折风找不出答案,竟是无言地站在那,什么也没做。   安无雪等了半晌,不见应答,便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他虽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世间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师弟。   他又说:“我既然是云舟找来的,仙尊疑我也在情理之中。可云剑门中种种,仙尊是与我一起看过的,我从何而来,又为何会被云舟带上落月峰,云尧的记忆里一清二楚。至于其他……”   “两界生灵众多,各人各不相同,难不成我连言行举止有一点不符合仙尊所想,便是需要解释的?”   “我刚才已经说了,仙尊当真疑我,干脆搜魂算了,左右我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了起来,“还是说仙尊希望我答出什么别的?”   谢折风仍旧无言。   远在葬霜海之上的心魔仍在本体之中作祟,他虽将意识留于这具化身之中,心魔的声音仍旧打不散、撇不掉。   自荆棘川上最后一缕师兄残魂的气息消失无踪,他那本该已经彻底消失的心魔悄然复苏。   云剑门中,他亲眼见到云尧的残魂消散,养魂树精毫无用处,几百年来的指望顷刻间化作摸不着的海市蜃楼,心魔便似是得到了滋养,在他的神魂识海中更加猖狂。   他耳边一直有着千言万语,无人听得,唯有他自己,听着那一遍又一遍的“师兄”。   识海震荡。   他恍了一瞬。   眼前的身影同记忆中交叠。   安无雪眉梢轻动——他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变了。   他难得抬眸,直勾勾地看着那人如墨般深浓的眸子。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行至师弟耳侧。   “仙尊透过我——在看谁?”   寥寥几字,如利剑刺穿了谢折风的命门,他竟像是被人戳穿了一般,立时撇过头去。   “你既已听得清清楚楚,”他压着嗓音,一字一顿,“何必再问?”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他如今就是要扰乱谢折风心绪,让这人不再追问。   他稍稍踮起脚尖,凑在谢折风耳侧,用着如亲密之人呢喃一般的语调,低声说:“可仙尊再也看不见他了。”   “宿雪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   谢折风身形一晃。   开始质问的明明是他,最终溃不成军的却也是他。   识海中,心魔言语如暴雨倾盆般落下。   “师,兄……”   “你后悔了,你追悔莫及,你想再见到他,你甚至天方夜谭地希望一个从凡间而来的辟谷期炉鼎是早已陨落千年的师兄。”   “你和云舟有什么区别?他死不足惜,你怎么还活着?”   “……你是为了找回师兄?可你找不回来了,他死了!!!”   “别再自欺欺人了,师兄的残魂在荆棘川都能躲你千年,即便他活着,他也不会愿意见你!怎么可能会待在你身边?”   “……”   谢折风双拳渐渐握紧。   他意识竟是有些模糊了起来。   客栈外人来人往,照水城繁华不止,喧嚣透过不过一层又一层的屋门。   屋内沉寂如死。   安无雪听不到谢折风识海中的惊涛骇浪,也没瞧见谢折风突然幽深的神色。   他漠然转身。   正待开门,身后之人陡然拽着他往一旁的角落而去。   “仙尊——!”   那人动作之间不自觉带上了灵力,安无雪根本无力睁开,眨眼间已被困于方寸。   他猛地一惊。   “你——”他一顿。   谢折风把着他的双肩,微微低头,一言不发,双眸似是茫然似是浑噩,竟不像是有理智的样子。   对方死死地盯着他,双手力道极大,抓着他本就有外伤的肩,他又疼又惧。   谢折风要干什么?   他拼了命地挣动起来,那人却死死地按着他。   他急促喊道:“谢折风!!”   这是他第一次喊对方名字。   谢折风眼神似是颤了一下,眼眶居然有些发红。   这人张了张口,踌躇片刻,轻声喊:“师兄……”   “我都说了我不是——”   安无雪话未说完,眼见面前之人周身灵气波动,双瞳愈发幽深,眉心之处缓缓现出莲花剑纹。   剑纹勾连本体,唯有淡淡一层显露于化身之上。   其上若隐若现的黑气萦绕,全无他记忆中洁白无垢的模样。   这是……   他连肩膀的疼都忘了,怔怔地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喃喃道:“心魔……?”   这是心魔发作之兆。   一时之间,谢折风以化身行走的古怪之处,从不用神识应战的反常,云皖所言,秦微所说的“伤”……连日以来的种种不对劲,全都连在了一起。   谢折风生了心魔!???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从何时开始?   因何而生?   他恍惚间,谢折风面上戾色闪过,却又像是被这人强行压下。   这人一会闭上眼,一会又睁开双眸,眼神中润着杀意;再度眨眼,却又像是一只孤苦伶仃又委屈的小兽,一双眼睛酸涩地看着他。   心魔发作,神志不清。   谢折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若是心魔被成功压下,谢折风醒来之后也不会记得此刻之事。   连化身都发作到如此地步,更遑论本体。   这人怕是在云剑门就一直在压,直至刚才彻底压抑不住,突然爆发。   此地周边多为凡人,谢折风的化身有渡劫巅峰的修为,若是失控……   他刚提起心,谢折风自己便倏地往后一退,神色恍恍地掐着灵决——竟是用最后一丝理智,封了自己的灵力!   安无雪松了口气,却又一股怒火冒上心头。   这人最后一丝理智还知封印自身灵力以免心魔作乱,那先前又是如何滋生心魔的?   心魔缠身者,别说是无情入道了,就算走的是浮生道,都无法登仙。谢折风既能登仙,这心魔便不是他陨落之前的。   他陨落之后,这人身为当世唯一长生仙、统御两界的出寒剑尊,所求所期皆举手可得,万千生灵都予取予求,居然反倒破了无情道,心魔严重至限制真身!?   他当初那么笃定地和云皖说,这世间入魔者千万,唯独不可能有谢折风。   “你疯了吗谢折风?”他重重地说,“你知道你的心魔被有心人得知,会酿成什么后果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四海两界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清平。   他上一世,南鹤陨落之时留下遗言,说谢折风是落月峰前所未有的剑道天才,仙祸结束之后,唯有谢折风最有希望登仙肃清天地。他虽天生金身玉骨,可道心与剑道修为确实不及谢折风。   因此他费尽心力,宁愿自己咽下种种苦果,都不敢影响谢折风无情道分毫。   冥海之事后,谢折风既毅然决然地选了自己的道,他失望之余,却也放下了心。   哪怕是出寒剑光没入他心口的那一刻,他也不曾真的心生怨怼。   身为仙尊,谢折风所作所为,无可指摘,他只当是自己选择的路,自己种下的因。   可现在……   他抬眸,对上那人似是在心魔发作的影响下惴惴不安的视线。   “……因为我吗?”他哂笑一声,“那你怎么早不——”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居然润着一丝哽咽之感,赶忙收了声。   师弟却比他还要委屈,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一点也没有平时那般冷着脸抱剑而行的模样,像是被人遗弃的灵兽,留在原地,彷徨无助,可怜兮兮。   神志不清之时,他反倒没了理智与顾念,直接把“宿雪”当做安无雪,迷怔一般,低声说:“师兄……对不起,我……我——”   他面露痛色,竟是缓缓低头,抵着安无雪另一侧没有受伤的肩,“我错了,我好想你……”   安无雪浑身一僵。   他处于震惊之中,一时不察,谢折风竟已如环抱珍宝般轻轻抱着他,垂着头,额头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   他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同谢折风这般亲密。   这人身上特有的冷息将他牢牢围住,他呼吸停滞,连骨血都被冻住了一般。   他一个激灵,猛地一挣,用尽全力甩开谢折风。   谢折风灵力被封,竟真的被他往后一推,撞开身后茶几。   安无雪不曾留手,挥手时灵力凝成细刃,直接扎进谢折风右臂,鲜血浸染了他那连对战渡劫期都不曾凌乱的白袍。   安无雪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当真能伤到谢折风,动作一顿。   可谢折风却只是闷哼一声,似是很不解为何被他推开,又急急忙忙拽着他的衣袖,无措地说:“师兄,你别生气,我……”   安无雪本能地又退开一步。   可后方退无可退,墙外隐约还能听见照水城长街的喧嚣,闹得他心乱如麻。   他撇开目光,冷着脸,掐动法诀。   灵力凝成的锁链自床栏两侧延伸而出,瞬时捆住了谢折风两臂。   锁链绕过那人伤了的手臂,紧紧箍着伤口,谢折风挣扎着,伤口扯开,血染上了床褥。   他似是在开口,却又像是喃喃自语,嗓音很轻。   安无雪观他口型,只看出“师兄”二字。   若是有第三个人在此,没人能把这白衣浸血之人同出寒剑尊扯上关系。   安无雪怔然。   他只觉胸膛麻麻的,说不出痛,也说不出酸。   心魔。   真是可笑。   冥海之事后,他明知自己闯祸,还是期待师弟的反应,师弟却不发一言。他知晓自己在师弟眼中比不上渺渺仙途,从无怨言。   如今他什么都不想要了,这人却因为他生了心魔。   太可笑了。   可他为什么笑不出声呢。   他靠着墙,目光涣散地出神许久。   白日光影透过纸窗,流淌在他眼前。   他盯着那绵长的日光,想到千年前那人隐在风雪后不曾回头的背影。   “你既然不曾回头……”他用着近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极为缓慢地说,“就该一直走下去,不要回头。”   他整肃衣袍,转身要走。   “师兄,”那人喊他,挣着锁链,“别走……我好想你……”   “别想了,”他头也没回,“就像你清醒后会忘了现在一样,都忘了吧。”   他走出客房,关上门,在上头落了个禁制。   禁制将屋内的动静隔绝,仿若一切都不曾存在。   他靠在门前静默半晌,这才转身走到自己屋门前。   他还未进屋,却突然瞧见本该在云剑门清理浊气的秦微自台阶而上。   两人视线相汇,尽皆一愣。   秦微还未习惯见着宿雪这张脸,眼神复杂地看了一会,这才收回目光,要绕开安无雪。   安无雪心下一紧。   不好!   看这架势,必然是来找谢折风的。   可谢折风刚被他所伤,还被他捆在屋里…… 第29章   安无雪敢对谢折风出手,还趁着谢折风灵力被封将人锁在屋内,是因为谢折风是心魔发作,醒来之后多半会忘了。   届时他随便推脱一下,说谢折风身上的伤是为了压抑心魔自己弄出来的就行。   即便谢折风会怀疑,他身上疑点多了去了,多一个也不嫌多。   反正他已经被谢折风接连试探过许多次。   谢折风本就在寻起死回生之法而没能成功,这人是如今两界唯一的长生仙,连唯一的长生仙都不曾成功,更遑论其他人。   所以他会在莫名其妙无人相助的情况下时隔千年复生在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宿雪身上,本就是谢折风觉得不可能之事,谢折风反倒不容易触碰到这近在咫尺的答案。   可秦微不一样。   在宿雪一事上,秦微身为局外之人,反而容易起疑。   安无雪赶忙喊住秦微:“秦长老!”   秦微脚步一顿。   他侧过头,探究地看向安无雪:“我们今日才见,你怎知我是长老,不是什么峰主或是弟子?”   落月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因其代代出剑尊,所以并没有掌门一职,落月之主便是两界之尊。   而一辈之中,佼佼者为首座,其余人管辖落月诸峰,皆被尊称为峰主。若是资历更高的渡劫高手,便不会再做峰主,而只是作为长老坐镇落月。   他陨落之时,秦微就已经是司律峰峰主,此刻被尊称一声长老,再正常不过。   他说:“我上霜海之时,曾经打听过一些落月峰之事,因此知道了秦长老。”   秦微挑眉:“你倒是坦荡。你打听到了什么?”   “打听到我长了一张秦长老讨厌之人的脸,”安无雪叹了口气,“真是抱歉。”   “你——”秦微一梗。   他又看了一眼安无雪,神情微变,冒出来的怒意却又倏地压了下去。   他说:“你这点性情倒是也像他,他从前也喜欢呛我……”   安无雪低笑一声。   秦微收了神,转口道:“谢出寒在屋里吧?”   “秦长老有事要找仙尊?”他“呀”了一声,“可惜仙尊刚封了神识,在打坐,我就是因此才出来的——仙尊说他有伤在身需要调养,不可打扰。”   秦微顿时面露复杂之色。   安无雪知他想到了谢折风的心魔发作,心念一转:秦微明显是清楚谢折风心魔的存在的,那秦微应当是知道谢折风心魔到底从何而来,又是何时出现、如今有多严重。   这心魔多半是因为他,这点他没什么好问的,但他确实有些忧虑心魔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谢折风以仙者境生心魔,此事若是稍微有所差池,那可是会酿成两界祸事的。   他做出格外担忧谢折风之状,说:“可我看仙尊今日对战镜妖和云舟,游刃有余,魔物之浊气都无法近身分毫,怎么突然有伤了?”   “你倒是忧心。”   “秦长老说笑了,我是仙尊的炉鼎,我若不忧心才奇怪。”   秦微说:“他这伤本来已经好了,只是最近又复发了。”   复发?   谢折风居然生了两次心魔?   他思索间,秦微又说:“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少打听为好。谢出寒的脾气我知道,虽然我在他留下你这件事上故意刺他,但我很清楚,他不可能会动你,留你多半也是因为爱屋及乌,想给你个好去处罢了。”   “你有这张脸在,潜心修炼,莫问不该问之事,日后在落月峰指不定也能混个峰主当当……”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莫要和他一样,走上不归路。”   不归路。   好一条不归路。   “秦长老……多虑了,”他笑得眯了眼睛,“我胸无大志,对当峰主没有兴趣,只想偏安一隅,无所事事。”   秦微冷哼一声:“炉鼎果然还是炉鼎,我刚才怎么会觉得你除了脸还有其他地方也像他的……谢出寒在下一间房对吧?”   居然还是要找谢折风。   安无雪神情一顿,避而不答,只是说:“仙尊疗伤之时封了五感神识,除非直接唤醒仙尊神魂,或者仙尊自己想醒来,否则谁也喊不醒。秦长老有急事的话,可以回落月峰唤仙尊本体。”   秦微沉吟了片刻。   安无雪瞎编的话都是根据之前谢折风封锁五感神识时的样子编的,秦微多半是见过,对此没有疑虑。   在照水城的不过是个死了也对本体影响不大的化身,化身喊不醒,去找本体总可以。   就是落月照水一来一回太费时间。   秦微显然连这个时间都有点不想费,站在原地有些踌躇。   安无雪这时才佯装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说:“我这里有一张仙尊给我的天涯海角符,可以直接给仙尊神魂传音。秦长老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说说。”   秦微嘀咕了一声:“怎么没给我这种符?”   安无雪:“……”   “不是什么不能说之事,”秦微说,“我本来想带着不忘在云剑门清理浊气,但是收拾好那些魔物尸体之后,翻遍了云剑门遗址,也没有找出多少浊气。”   安无雪心下一凛,散漫的神色瞬间收了起来。   云剑门死了那么多修士,又有那么多魔物,浊气应当是多到足以影响整个照水城的程度。   所以云剑幻境一破,谢折风便让秦微和宋不忘带着弟子处理。   怎么会没多少浊气?   秦微同样道出了他心中所想:“……浊气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这种程度的灭门,光是滔天怨气都可以勾人入魔了,怎么会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我在云剑门里找不到什么线索,灭门之人神魂俱灭,那些魔物全被咱们的好仙尊大卸八块了。我只能找几个神魂还算完整的搜魂,发现他们近两个月来频繁来往照水城……但魔物魂魄不全,有的魔物灵智都未曾全开,我找不出他们在干什么,只是……”   安无雪脱口而出:“那些浊气很可能都被送到了照水城!?”   秦微有些意外:“你倒是不笨。”   他说着,眉头紧皱,“可是我想不通,你要说有心人想要祸乱照水城,利用这些魔物把浊气偷偷送到照水,可如今照水风平浪静,那些浊气呢?”   安无雪心中思绪飞闪,隐约有一种危险的猜测冒上心头。   难道说……   秦微所言也愈来愈接近他最担心之事:“就算那些浊气真的被藏在照水城,做这事的人想干嘛?想效仿当年北冥仙君引浊气入城之法,让城中修士凡人尽皆入魔吗?”   他摸了摸下巴,摇头:“可这也做不成什么啊,那些浊气虽多,但在照水剑阵的护佑之下,根本乱不了照水城的根基吗,除非还有更多的浊气……”   “哪儿有更多的浊气呢?这不也不可能吗?”   安无雪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袖。   不,有。   有可能!   就在照水城。   加上云剑门那些浊气,和照水城那一处藏着的浊气合在一起,差不多刚刚好足以撼动照水剑阵!!   “……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秦微一拍脑门,“你又不是他,你听这些能有什么反应?我真是……喂,宿雪?”   “……嗯?”   安无雪心不在焉般。   “把你那张符拿出来啊,谢出寒破了云剑幻境之后,最后一些浊气在你们应对云舟之时其实也被悄悄转移走了。现在那些浊气全都藏在照水城中,此事宜早不宜迟——”   秦微一顿,有些不悦:“你怎么不理我了?你逗我玩呢,算了,我自己去喊他看看……”   安无雪怔怔地站在那,秦微绕过他时,他都忘了阻拦。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他喃喃道。   如果做此事之人等的就是今天这最后一份浊气,要做些什么,必然是在今日。   谢折风心魔缠身,即便天涯海角符能将人唤醒,这人也未必能立时出战解照水之危。   秦微不知那藏在照水城中千万年的浊气,虽知其中有古怪之处,却想不到事态严重。   只有曾经在此处亲手落下剑阵的落月峰首座安无雪能说出剑阵之下的玄机。   那是他遵守至今的诺言,在世者唯有他一人知晓。   若是宣之于口……   他紧咬下唇,茫茫然地看着高楼台阶之下,客栈大堂中来来往往的修士与凡人。   前几日他与谢折风星夜入城,花车飘着香,凡人歌姬的嗓音缥缈而来,一盏盏花灯如盛世繁星,璀璨夺目。   还有次日清晨,路边摊贩的蒸笼冒着热气,抓着糖葫芦的小姑娘撞上他跟前……   “安无雪”已经陨落了千年。   两界有他无他,依旧走到了如今的繁盛。   他明明方才还在和秦微说,他胸无大志,只想此生无所事事。   可他又想起当年照水巨剑前,楼水鸣临终和他说:“首座,我不想再瞧见累累白骨了。”   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咬破了下唇。   须臾片刻的功夫,秦微已经行至谢折风屋前,正待挥手解开禁制。   安无雪猛地转身疾跑到他的面前,抓着他的手臂,拦住了他的动作。   “你——”   “秦微。”他喊对方。   秦微一愣。   与此同时。   远方,似是那照水城最中心之处,一声巨大的轰鸣传来。   四方立时响起凡人的惊叫。   有修士大喊:“怎么回事?”   “是照水剑!照水剑在颤!!”   秦微看着他,睁大了眼睛,又是惊愕,又是茫然,又是困惑。   “你再信我一次,”安无雪急促道,“秦微,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你必须现在去照水剑下,云剑门灭门产生的浊气足以撼动照水剑,因为照水剑下镇压着渡劫期巅峰的大魔!” 第30章   客栈下方,本来闲散来往的人流突然杂乱起来,凡人们惊吓着疾步往里躲,胆大的修士持剑而出,似是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谢折风还在屋内,没有动静。   高楼长廊上,四周纷乱仿佛被隔绝一般,长道中唯有安无雪和秦微相对而立。   秦微死死盯着面前拉着自己的人,连眨眼都忘了。   他神色空茫了一瞬,张口,双唇微颤,目光之中又盛满疑虑。   又是一声轰鸣!!!   照水剑又震颤了一下。   下方,宋不忘疾步走进客栈,逆着人流,脚尖点地,直接腾空而起飞至长廊旁:“师父——”   他瞧见安无雪同秦微面对面站着没动,猛刹脚步。   秦微看也没看他的弟子,视线从始至终落在安无雪身上。   他终于开口:“……你什么意思?”语调颤抖。   安无雪死死地抓着对方。   他刚才的话说出口,在秦微面前,便是没有回头路了。   四方喧哗皆入不了他耳,他心中一片沉寂。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谢折风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秦微,照水生灵都在你一念之间,你再信我一次——一次就好。”   宋不忘在后方,摸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好抱剑上前:“师父,照水剑异动,是否和云剑门消失的浊气有关?我们……”   秦微抬手,止住了宋不忘的话。   他哑着嗓子:“谢出寒……谢折风他知道吗?”   安无雪垂眸:“不知。”   “你……”秦微陡然撇开安无雪,“你当真是好本事。”   安无雪没站稳,一个踉跄撞上了后方长栏。   他没解释什么。   秦微惊讶稍退,满目复杂。   他双目似是染上了红,血丝隐约可见,嗓音越来越哑:“好,当真是好。你怎么会……怎么可能……?既然还活着,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一顿,稍稍仰头,终是呼出一口气,顷刻间压下惊涛骇浪,沉肃道:“照水剑下镇着大魔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   “此事若是有假,你去照水剑阵旁一观不就能戳破我的谎言?”安无雪不想看他,侧过脸,低声说,“镇压的大魔已至半步登仙之境,当年我们无人登仙,谁也灭杀不了半步登仙的大魔,只能镇于此地。”   “云剑门灭门产生的浊气虽撼动不了照水剑,但足以破坏剑阵,只要将浊气送入剑阵,镇压的大魔得已吸收浊气,便可自内而破。”   “眼下时间紧急,你若是愿意信我,一切旧事,事闭再谈。”   安无雪垂眸,望着下方慌乱的人流,“水鸣应当……也不想照水生事。”   “你和我提水鸣?”   安无雪不应声。   秦微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咽下千言万语,快步往前走,路过宋不忘时说:“照水剑阵怕是要出大事,带上所有弟子,封锁照水剑阵四方,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刻扣下。其余人随我来。”   “是。”   秦微脚步一顿,回头看了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的安无雪一眼。   “带上他。”   安无雪看上去不过是个辟谷期的修士,宋不忘不解,秦微却已经率先飞走。   他只好快速来到安无雪身边。   “这位……”   “宿雪。”   “这位宿公子,请随我来。”   照水巨剑又是一颤动。   这一回,颤动之间竟是冲起了灵力波动,震荡自照水城中央往外散开,大堂之上,茶几椅凳倾倒,杯盏碎裂。   客栈门外,方才还人头攒动的长街上没有凡人踪影,落月峰弟子一字排开,抱剑行礼。   秦微只是一个挥手将他们拖了起来,御剑而起,直奔照水剑阵而去。   安无雪跟着宋不忘来到那些弟子跟前,街上狂风不止,散落一地狼藉。   宋不忘按照秦微所言吩咐下去,所言所行皆一丝不苟,稳稳当当,满满的大宗弟子风范。   照水城突临大难,城中无渡劫坐镇,瞬时乱做一片,灵力激荡,簌簌凉风之中,宋不忘面前的落月其余弟子颔首听令,无一人置喙。   难怪那日霜海上的女弟子同他说,宋师兄是此代最有望夺得首座之位的弟子。   可惜沉稳有余,魄力稍欠,还需历练,难怪谢折风不允首座之位。   此事与他无关,他可真是冤枉至极。   客栈门前,落月弟子们领命散开,剑光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照水城主不知何时也找来了。   “不忘!”照水城主面露焦急,“照水剑这是怎么了?落月既然插手,我自是听从贵派调遣,有什么我能做的?”   宋不忘板着脸说:“城中可有其余渡劫?”   “本来有一位北冥来的修士,可是几个时辰前北冥突然发来急信,似是有要事,人现在怕是已经在回北冥的路上了……”   这说的明显是姜轻。   安无雪眉头一皱。   姜轻赶回北冥了,在谢折风醒来之前,整个照水城只有秦微一个渡劫期……   宋不忘道:“城主尽量让照水城民远离剑阵方圆之外,树立结界,莫要靠近照水剑!法阵若当真有事,我等大成期无力回天,需确保凡人安危。其余仙修若有空闲,请于城中寻可疑之人或是魔修。照水剑阵多半被有心人动了手脚,此阵来之不易,我与师父必定不会让照水重蹈当年之危。”   安无雪见这两人交谈,一来一回十分熟稔,显然是认识。   宋不忘和照水城有旧?   远处,直入云天的照水剑震颤得愈发厉害,照水城上方的万里晴空倏地阴云密布,哪怕众人还未靠近照水剑,都已然感受到隐隐之中似有浊气于阵中激荡。   弟子们与照水城主尽皆四散,宋不忘回身,利落掐出法诀,御剑而起,拽着安无雪上了灵剑,只说:“宿公子,得罪。”   两人逆着灵力风流离照水剑越来越近,巨剑晃动的阴影笼罩目所能及之处,宋不忘稳稳当当地落下,反手持剑,讶道:“我急着赶来相助师父,御剑晃得很,宿公子只有辟谷期,居然如此稳当。”   安无雪颔首不言。   疾风吹得他发梢凌乱,衣袍猎猎作响。   他站在照水剑下,看着前方熟悉的阵纹网住混乱的灵气,不知从何处散发出来的浊气隐没其中,似有增多之象。   近处凡人屋舍已坍成一片,飞沙卷石,但秦微反应及时,周围已无人烟。   他想起当年旧事旧人,看着眼前少年持剑抱拳,那股熟悉之感再度冒出。   他蓦地明白过来。   姓宋。难道……   宋不忘是……   倏地——!   前方一声爆响。   只见秦微凌空后撤,照水剑阵落下数不清的剑影,剑影竟不似过往那般清澈凛冽,反倒裹着丝丝黑气。   秦微冷着脸,挥剑而出,渡劫巅峰威压倾盆而下,雄厚灵力撞上万千剑影。   灵力相撞,带着浊气的剑影被猛地截断,秦微被冲得往后而去,一个翻飞落地,单膝着地,剑尖刺入地面。   狂风不止,宋不忘顾不上安无雪,登时借力而起,出手拦住那些漏网之鱼般的细碎剑影。   这分明是照水剑阵的剑光,此刻却浸染浊气。   安无雪被狂风吹得险些往后一跌,他快步冲至秦微身侧,拿出普通灵剑,注入身上为数不多的灵力,剑尖插入地面,稳住身形。   “秦微,”他喘着气,“此地几处阵眼被人灌入浊气,浊气已入阵心——”   “果然有人要在背后祸乱照水城……阵中居然当真有浊气,”秦微转过头来看他,嗓音低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剑阵是当年我们一起耗费数月时间布下,照水城大魔尽皆陨落,哪里多出来的半步登仙的妖魔!?”   “安无雪。”   安无雪一怔。   他醒来之后,人人都喊他宿雪,安无雪这个名字从来只出现在他人的茶余饭后中,甚至只会是“那个首座”。   照水剑下,他听到秦微这般喊他,久违的酸楚感浮上心间。   他赶忙低下头,不想让秦微发现自己红了眼眶。   秦微问他:“你当年究竟瞒了我什么!?”   他避而不答,倏地问道:“宋不忘是水鸣的孩子?”   “你倒是眼尖——”   “你让他走,”安无雪斩钉截铁,“他绝对不能看到剑阵下镇压的东西。我留在这,你不善阵,我告诉你剑阵玄奥。”   “我已经信你一次了。”   安无雪沉声道:“让他走!!!”   他一时情急,握剑的手一松,剑阵灵力震荡之下,辟谷期的灵力不堪一击。   他被带着灵力的狂风吹得五脏六腑都在震荡一般,猛吐一口鲜血。   秦微下意识想扶,刚伸出手,却又神情一抽,马上收手。   这时,宋不忘挡住了那些细碎的剑影,正待过来。   安无雪紧握剑柄,嗓音发哑:“让他走。”   秦微盯着他看了一会。   在宋不忘靠近的那一刻,他咬牙,还是说:“东南方浊气最浓,恐有意外。不忘,你去那边守着。”   “可是师父,这位宿公子只有辟谷期,留在这会不会很危险?而且照水剑……”   “去!”   “……是。”   少年凌空御剑的身影消失在东南方,狂风愈发骇人。   整个照水剑上空阴云密布,剑阵范围内,无数剑光闪动,剑阵战栗!   一道浊气冲天而起!   浊气之中,似有一红衣女子身影若隐若现。   那红衣女子不似活人,而是一道神魂。   魂魄淡淡的,仿若踏于浮空,婀娜身影自浊气中缓步而出。   每一步都震开了秦微方才在近处施放的结界术法。   ——半步登仙的大魔!   她本体似是仍然被镇压在剑阵之下,可神魂已能调动周围浊气为自己所用。   天地震荡。   安无雪对此已有预料。   他叹了口气。   秦微猛地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又惊又怔。   红衣女子几步走近,容貌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与宋不忘有六分相似的眉眼。   安无雪垂眸,看着那些被吹过自己脚边的沙石,如同看到了千年长河里的细碎流沙。   幸好。   幸好秦微愿意最后信他一次,驱散照水剑四方的凡人和普通修士,支开宋不忘。   他身旁,秦微目视前方,望着那女子容颜,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楼夫人……”   -   约莫一千一百年前。   照水城。   层层结界笼罩着整个城,结界上灵气飘荡,模糊了阴暗的天穹。   城主府外,灵阵运转,修士掠步而过。   安无雪坐于院中石桌前,随手拿着小石子,在石桌上画着阵法纹路。   四海万剑阵还只是一个构想,用万剑代替损毁的天柱是先人从未有过的尝试,古籍书卷翻不到任何可以照搬的法阵,他要在照水城落下第一把剑,已经研习阵法多时。   他低着头,琢磨着,听到有人的脚步声靠近。   他无需抬头便知来人,问秦微:“水鸣呢?”   秦微吊儿郎当坐下,说:“咱们楼城主那青梅竹马的师妹师成下山,他啊,接美人去咯。”   话音未落,院中又来了一男一女。   男子身量修长,一身素灰法袍,剑眉星目,面中带笑。   他身后跟着一个红衣女子,张扬明艳,同样在笑着。   “首座,秦兄。”   楼水鸣将人引至石桌旁,侧开身,将那女子推至安无雪和秦微眼前。   “这是我的师妹,宋芜。”   宋芜盈盈一笑:“安首座,秦峰主。”   安无雪眉头一皱。 第31章   他很快敛下自己的神色,转而轻笑一声:“宋姑娘,东沧海天柱崩毁,千万年来的浊气无镇物压制,四海临城是如今最乱的地方。照水城作为四海临城之一,内忧外患,剑阵一日未成,此地一日不宁。姑娘若是久居山门,不适此地,还请三思。”   竟然开口便是送客。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面上笑容尽皆一顿。   秦微回过头来朝他挤眉弄眼。   安无雪手中握着阵法典籍,笑容不减,笑意却不深。   他缓缓合上书册,故意没有理会秦微的“提醒”。   师弟忙着四方封魔,他协理两界和落月,虽在外人面前狠厉,却不怎么对身边人冷脸。   但如今照水城需要落下的剑阵是重中之重,他分得清公私,故而言辞直白了些。   楼水鸣稍稍上前,将宋芜拉至身后。   “首座……”   “水鸣,”他打断了对方,“你我算熟识,我这才和你直言。我没有恶意,宋姑娘若是有意除魔,不若先去四方封魔驱浊,压压心气。”   宋芜怔愣之后,似是略有不服。   她眉梢微动,竟是推开挡在中间的楼水鸣,一步上前,不解道:“我自小是师门里天赋最高的,若论修行,虽不及首座玲珑玉骨,但好歹是个渡劫期,心气高有何不可?我相助照水,即便说不上雪中送炭,总能算是锦上添花吧?”   “我来照水城的路上,还听到有人说安首座不仅杀魔修,落月山门前连仙修都斩,杀伐过重,无心无情,独断专行。可师兄和我说那是外人以讹传讹,首座君子端方,为人磊落——我如今怎么觉着外人说的没错……”   这回连秦微都皱眉了。   他不悦道:“宋姑娘,阿雪是为两界筹谋,你说他坏话就算了,怎么还当着面说啊?”   安无雪:“……”   他知秦微这句是用以缓和气氛的故意的玩笑话,只能无奈一笑。   楼水鸣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师妹,首座既说了不是针对你,也不曾对你言辞激烈,你不该如此说话。”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对安无雪说:“师妹她在仙祸刚起之时被师父护在山门内,不曾见过世间险恶,心性简单了些,她此番下山,也是因为修成渡劫,想助我一臂之力,还请首座莫要往心里去。”   宋芜“哼”了一声,把头撇到一旁。   楼水鸣又说:“师妹良善,我也会教她世事,首座可否让她留下?”   安无雪思忖了片刻。   楼水鸣和秦微都等着他开口。   他叹了口气:“我知宋姑娘一片好心,只是担心宋姑娘涉世不深……罢了。”   他嗓音一停,觉得自己这般强硬确实没有什么说得上来的缘由。   “确实是我有些果断了,方才所言,见谅。”   他复又挂上笑容,对宋芜说:“宋姑娘是水鸣的师妹,往后在照水,还请凡事与水鸣商量商量。”算是松口同意了。   宋芜高高兴兴地来,却被安无雪浇了盆冷水,没了寒暄的兴致。   她嘀咕了一声:“莫名其妙的……”   转身便走了。   “师妹!”   楼水鸣看着人跑走,又回头看了一眼安无雪:“首座,我……”   楼城主是照水城每个修士都赞不绝口的款款君子,鲜少遇到这般突如其来的为难之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着。   安无雪见他此状,觉着好笑,放缓了语气:“我在此处研读阵法,没什么要事,你若有事,不必留在此。”   楼水鸣立刻转身追着宋芜离开的方向而去。   那两人就这么走了,宋芜留在照水城的事情也算是定下了。   秦微这才开口问他:“我刚才都不敢说话。我的乖乖,安师兄,安首座,我的阿雪,这位宋姑娘一个渡劫期,即便孤身一人来照水,路上的妖魔大多奈何不了她,可水鸣还是火急火燎地亲自去接人,生怕出什么意外,你看不出来水鸣喜欢她啊?”   “我修的是浮生道,”他翻动阵法书册,低着头,说,“又不是我师弟的无情道……”   怎么会看不出人间情意?   想到谢折风,他翻着书卷的手一顿。   极北境前几日浊气涌荡,师弟此时……应当是在极北境除魔吧?   他唯一一次去过极北境,是当时为了给师弟准备法袍,师弟登位之后,似乎并没有穿过……   秦微的话传入他耳中:“那你为什么刚才一照面就不想让宋芜留下来?她年岁就比你我小一点,已是渡劫初期,照水城没有理由拒绝一个知根知底天赋卓然的渡劫期仙修。”   安无雪听着秦微的话,想的仍是极北境。前些时日师弟给他传音,只言片语,提及极北境有数位渡劫魔修,师弟对战时受了伤,却没有言明受了多重的伤。可师弟不善表达,能说受伤,那肯定不是小伤……   他放下书册,心想,他就不该想到谢折风,如今满脑子都是师弟在极北境的安危,心乱了,阵法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转过头,对秦微说:“就是因为天赋卓然。”   “啊?”   “涉世未深,却天资过高……”   “是啊。”   “了了少时来落月学艺,和我说过,北冥城有一个修士和凡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   “她说,几千年前,北冥曾经出过一个浮生道的天才。此人天赋绝伦,少年之时便胜过家中所有长辈,精通诸般法器咒术,连当时的北冥城主都说他将来必在登仙之列。鲜花簇锦,仙途宽阔。   “可他的天赋太高了,高到每日除了修炼,不论做什么,都像是虚度光阴。师长们恨不得他在梦中都在打坐,亲朋们不敢叨扰他分毫,他从未走出过北冥城,凡人都还在不惑之时,他便已经大成巅峰、半步渡劫。突破渡劫期之前,少年突然发现——他还没有缔结本命剑。他自小便一直在修炼修炼修炼,其他人又觉得北冥城那些名剑都配不上他,他竟是临近渡劫都不曾有一把自己的剑。   “他想着这件事,独身一人来到冥海旁的断崖上练剑,剑光凌厉,荡入海渊,竟是引来了一个同样天赋绝伦的妖修。”   当时仙祸未起,两界只有鲜少入魔修士,“妖”之一字,指代的还是姜轻那一类非人修仙的生灵。   “少年与妖修一见如故,提起自己想要寻一把配得上自己的本命剑。”   秦微这时听出了不对:“什么叫配得上?修士与剑之间,彼此契合才是合适,哪来的剑配得上修士,或者修士配得上剑呢?”   安无雪稍稍点头:“可那妖修只当少年涉世未深,又天赋高绝,心高气傲也是正常。妖修一腔赤诚之心,告诉那少年,它的本体本就是这世间无坚不摧的罕见之物,可以它为基,锻造一把有灵之剑,必然胜过北冥城诸多名剑。只是这剑和妖修必然会有着切不开的联系,妖修便会像是剑灵一般,从此长伴少年仙途。   “少年不但不怕,反倒十分开心,和它说:‘既如此,我岂不是可以与你一同登仙了?’妖修欣然。”   听上去像个佳话。   秦微已经开始思索:“几千年前的故事……那些仙者陨落前我们应该都认识啊,我怎么不记得北冥城有这样的浮生道长生仙?”   “他后来不是浮生道登仙的。”   “什么?”   “那少年得了妖修本体所铸的灵剑,又有妖修相助,轻而易举突破渡劫,百载有余,触到了半步登仙之境。可他突然不知如何突破了——他一生从未遇到瓶颈,唯一的一次瓶颈,就是登仙那一步。”   “那不是很正常吗?万千生灵蜉蝣,不都是停在这一步?”   安无雪悠悠叹了口气:“你觉得正常,我觉得正常,是因为我们所遇之苦难,并不只有这一步。可对于故事里的少年来说,他此生顺风顺水,要做什么就能做到,要学什么就能学会,不曾出远门,不曾见四海,从不知道何为‘艰难’‘困苦’。   “他无法登仙,拜访了诸多仙者,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自己天赋太高,一直修炼,囿于北冥,不曾博览众生,浮生道所需的道心不顺,自然仙途有阻。”   仙修之中,修无情道者少之又少,大多走的都是博览众生的浮生道。毕竟世间繁杂,要摒弃心念很难,顺应繁芜更容易。   那少年入道之前,没人知道他其实更适合无情道,自然而然助他选的是浮生道。   秦微说:“这条道确实选错了,其实这个少年应该修无心无情无欲无念却得见众生的无情道。但既然选错了道,那就放下一切,入世修行,博览众生,等到道心追上他的境界,他自然可以圆满登仙。”   安无雪摇头:“可他没有。少年的一生太过顺遂了,他不知道这世间有太多人遇到的困难比他多得多,也不知道他遇到的瓶颈已经算是简单。他连入世修行博览众生的时间都不想等。   “他太聪明,太有天赋,马上想到了另一条道——破道重修。他拥有从辟谷修到渡劫的经历,重修根本不需要多久,而他的道心本就为无情道而生,若是破了浮生入无情,转瞬便可登仙。”   秦微嘻嘻哈哈的神色骤然凝滞:“可无情道需要无牵无挂,他有一把与他心绪相连的本命剑……”   本命剑有灵,勾连的是和那少年因果相连的妖修。   有这样一把本命剑,是不可能无情入道的。   秦微刚一思索,便想到了什么,立时变了脸色:“难道他……”   “少年毅然决然地带上那把本命剑,来到和妖修初遇的那个断崖——他亲手折断了那把剑,在因果开始之地,斩杀了曾经和他一起许诺共登仙途的妖修。   “当时天穹阴云密布,冥海浪潮汹涌,水渊中似有源源不断的血水。可那少年只是将断剑扔于海崖,转身离去。”   故事止于此,再无其他。   安无雪当时已经听过上官了了讲这个故事,此时只是复述,倒没什么悲春伤秋。   秦微却唏嘘了许久,自言自语般道:“那妖修可真是所信非人……可是北冥也没有这样一位仙君啊?”   “故事没有后续了,了了说,也许那少年破道重修之后并没有留在北冥,而是拜入其他适合无情道的仙门。也有可能这只是一个故事,用来警醒世人。”   他们说着,符咒飞入城主府院中,送至安无雪面前。   似是又有一处地方起了浊气。   安无雪收起阵法书册,赶忙起身,说着:“刚才宋芜跟着水鸣走进来,我觉得她有些心高气傲,本也不是真的针对什么,只是想劝她先去历练一番。照水城比两界如今的任何地方都危险,宋姑娘初入世就来照水……”   “照水如今的情势你也明白,我们自顾不暇……哎,也许是我庸人自扰,反倒冒犯了水鸣和宋姑娘。”   “城外突生浊气,我去看看。”   浊气之事,秦微也不敢耽搁,他们不再多说,手中法诀一掐便走了。   次日,安无雪派弟子给楼水鸣送去一枚灵簪至宝,当做歉礼。   楼水鸣带着他的师妹上门拜访,宋芜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戴着那灵簪,说:“昨日和安首座言语相冲,是我莽撞了。”   他说:“昨日是我失言在先,该是我赔罪。”   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那日之后,宋芜留在了照水城。 第32章   剑阵非一朝一夕之功,最后的布阵其实只花了数月,可在布阵之前,建剑冢、改灵脉、铸照水巨剑以替天柱,足足耗费了十多年的功夫。   当时仙者刚陨,魔修与仙修其实算得上是两败俱伤,两界四海还散布着不少渡劫期的大魔。   安无雪领着落月弟子常驻照水城修补天柱已然两年,此事根本不可能瞒得住,照水城几乎日日都有魔修作乱,修士打坐都不敢懈怠,魂铃一响便要起身。   有一回,城中有人被魔修迷了心窍,弃仙途修魔道,偷偷打开结界,放了个渡劫期的大魔进来。   正在屋内打坐修行的宋芜正好离结界破口最近,立时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渡劫期威压若隐若现。   她追着踪迹而去,正好瞧见大魔杀了守着结界的好几个大成期修士。   楼水鸣收到求援符赶到之时,宋芜衣裳褴褛,身上灵囊都碎了,面色苍白地紧握本命剑,剑上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眼前是那渡劫期大魔的尸体。   四周修士尸体遍地,没来得及护住的凡人更是尸骨无存。   楼水鸣赶忙上前:“师妹!”   宋芜仿佛憋着一口长长的气,在看到楼水鸣的那一刻终于松了出来。   她说:“师兄,我杀了他!”   那是她出世以来斩杀的第一个大魔,她扬首挑眉,像个骄傲讨赏的孩子,唯有颤抖的尾音透露出方才的紧张与无措。   楼水鸣上前,轻轻摸了摸宋芜的头。   他说:“我作为城主,居然没有察觉到魔修趁虚而入,是我疏忽。师妹莫怕,我会处理好一切。”   他指尖灵力涌动,小心翼翼地为师妹疗伤。   安无雪随后而来,正巧听到这句话。   他眸光轻转,似有忧虑,却没说什么。   回了城主府,他等着楼水鸣将宋芜送回去,这才拦着人,说:“水鸣,宋姑娘是个渡劫期的修士。”   楼水鸣一愣:“是。首座这是……?”   安无雪踌躇了一下。   他其实想和楼水鸣说,宋芜作为一个渡劫期的修士,遇到魔修来犯本就该迎敌,楼水鸣今日所言,却似是想要一人担下一切。   照水城这般光景……担得住吗?   他知楼水鸣性格温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算尖刻。   楼水鸣却看懂了他的神情,说:“首座,等到照水剑阵成功落下,四海万剑阵的用处便算是得到了证实,届时我们再去其余三城落下三剑,两界就可以回到曾经的繁盛。不会很久的,对吗?”   “我知道,如今不是仙者坐镇的时候了,渡劫修士已经该独当一面。可她对我而言不是一个渡劫修士,只是我的师妹。我若能护着她到四海剑阵落下,两界再无争端,不也算是度过了乱世?”   可这世间,真的有人能护着另一人一辈子的吗?   安无雪想问这句话。   他看着楼水鸣神色坚定,想到了谢折风。   若是有人问他,可愿尽心尽力一生,压下心中情意,看着师弟无情道修至圆满,辅佐师弟稳坐仙尊之位,稳固四海两界,倾其一生只为海清河晏……   他似乎也没有其他答案。   但师弟之于他,和宋芜之于楼水鸣,是不一样的。   护着一个人,有时候往往并不是这般让那人不沾一切凡尘。这样只会剪了那人的羽翼,让那人看不清真正的世间酸甜苦辣。   可他已经直言过两回,再一再二无再三,有些事情有些话,说两回无用,那便是说两百回也无用了。   于是他最终咽下了所有话。   入夜。   秦微白日里杀了堆积成山的魔修,拉着他去院中喝酒洗一洗杀戮之气,正巧碰到楼水鸣挑灯坐于石桌旁,手中拿着方寸可纳万物的灵布,竟是在亲手做灵囊。   秦微举起酒坛灌了口酒,跌跌撞撞走上前:“哟,我们楼城主这是在干什么?灵囊不是几颗灵石就能买一个吗?”   他伸手要拽楼水鸣:“走,我带你去买个,你这缝的,歪歪扭扭的。”   安无雪提灯站在后面,看着楼水鸣被秦微扯得面红耳赤又不好意思解释,终是憋不住大笑出声。   他上前敲了一下秦微的榆木脑袋。   “阿雪你干嘛打我?”   “今日宋姑娘对战大魔,毁了灵囊。”他说。   楼水鸣立刻道:“我只是试试……若是做的不好看,还是不给师妹了。”   秦微恍了一下,又灌了口酒,点头:“丑灵囊赠美仙子,合适。”   安无雪:“……”   楼水鸣:“……”   ——后来做出来的第一个果然不好看。   但楼城主在这方面居然有着绝佳的天资,第二个灵囊虽然样式不算繁复,却简单精致,足以给人佩戴了。   楼水鸣笑着收起做好的灵囊,打算毁了第一个,秦微却拦住他,一把将那走线歪七扭八的灵囊抢到自己手上,挂在腰间。   秦微不似安无雪是个出生在凡间的福泽,也不是谢折风这种年少拜入山门的天才,他自小便长在落月的司律峰,父母未曾陨落之前,皆是落月峰的仙君,可谓是灵石秘宝丹药要什么有什么。   即便在这个乱世,他身上的法袍衣摆上的金线都一丝不苟得找不出一点儿错乱。   这走线歪七扭八的灵囊往腰间一挂,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喝醉了,全然不觉着难看,还拍了拍灵囊,说:“正巧,我前几日同妖物对战,灵囊也破了,还未来得及再买一个呢。毁了可惜,不如白送我了。”   楼水鸣无奈笑道:“秦兄,你这是干什么?方才不是你说的,几颗灵石便可买一个灵囊吗?你还是摘下来还我吧,我明日给你去买一个。”   他说着,伸手要去帮秦微摘下来。   秦微赶忙后退,嗓音醉醺醺的:“你不准抢我的灵囊。”   安无雪无奈:“怎么就成你的了?”   楼水鸣拿他没办法,反倒拿出三颗灵石,郑重地包起来放在从不缺用度的秦微身边。   安无雪:“?”   楼城主认真道:“给秦兄买个灵囊,总不能真的用这个。”   他又不是真的缺灵石。   安无雪没说出口。   他知道楼水鸣就是这般什么都认真对待的性子,认真到总有人觉得楼城主是不是别有意图。他初识楼水鸣之时,也不曾想到,这世间竟然真的有人能修至渡劫期、掌一城之权、于仙祸乱世中阅遍人心诡变,仍然明珠无尘。   他坐在小院长廊上,看着楼水鸣隐没在深夜中走远的背影,看着在石桌旁喝醉的秦微。   照水城入夜仰头望不见星辰,只能瞧见一层又一层的结界波动。   黑暗笼下,他身侧的灯笼烛火一晃一晃的,是天地四方唯一的光。   他从自己的灵囊中拿出阵道书卷,低着头,听着一旁秦微喝醉后絮絮叨叨的话,于光下继续研读了一夜。   过了一月,宋芜养好伤,出门之时,腰间果然挂上了楼水鸣那晚亲手做的灵囊。   又过了几日,楼水鸣的灵囊也换了一个,上头的刺绣纹路一点没有楼水鸣往日里惯用的拘谨之气,一眼便能看出是宋芜回送的。   秦微因着那晚说了句“丑灵囊赠美仙子”,安无雪调笑他是那个“美仙子”,秦峰主被呛得不服输,非要说那不是丑灵囊,还天天挂着自欺欺人地说那灵囊好看别致,把落月其他弟子憋得欲言又止。   照水城的阴云之下,路有枯骨,生死不歇,几个灵囊、数坛仙酿,似乎就是难得的松懈。   照水巨剑钉下那日,楼水鸣和宋芜成婚了。   整个照水城都凑不出十个灯笼,修士的火精不敢拿出,生怕招来妖魔攻城,他们的合籍格外简单,安无雪和秦微带来的落月峰弟子同照水城的修士们站在楼城主和他们的城主夫人身后,只对着一鼎香炉叩拜天地。   此后,因着照水巨剑已成,这把巨剑直入苍穹,是茫茫四方一个巨大的靶子。   魔修作乱得愈发频繁,就连奔走四方封魔的谢折风都来援了数次。   楼水鸣似是做到了他那日同安无雪所说——哪怕是在这泱泱乱世,楼夫人在照水城凡人和修士的眼中,依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她虽生于乱世,却长于师门,师长们护佑她顺遂,绝佳的天资让她轻而易举地到了寻常修士挣扎一生的渡劫期。来了照水城后,楼水鸣护着她,她虽见到了仙祸带来的世间苦痛,自己却不曾真的面对过何为“苦痛”。   她会穿着一身红衣走在长街之上,笑着扶起跌倒的孩童,用灵力为他们梳洗;她会当做自己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陪着那些挣扎饱腹的凡人们围坐在破旧屋舍之中,一同烤着红薯,哼着带来暖意的歌谣;她会在安无雪领人出城对战妖魔之时,在城门口等着受伤的修士进来,给他们丹药,为他们疗伤……   人人都说楼城主的夫人明艳美好、纯善温良。   她不负此名。   又是一年。   楼水鸣和宋芜的孩子降生,当时戚循来了照水城,正在与安无雪商讨该如何埋下万剑。   婴孩啼哭声起,秦微火急火燎地想要冲上去抱一抱,立刻被安无雪拦住:“不急在这一刻。”   戚循起了一卦,说这男孩聪颖稳重,似父似母,就是身上有大凶之气,恐早夭。   楼水鸣和宋芜给这孩子取名楼无伤,望他此生无病无痛无伤,平安顺遂,无畏天资修为如何。   他的父母并未期望他是个多么了不得的天才,可他偏偏天资极高,聪慧早熟,不到五岁之时,在院中玩耍,遇着安无雪练剑,能乖巧地坐在一旁看一整天。   秦微总说:“无伤这个天资,辟谷之后必然要去落月修行,莫要埋没了。到时候拜入我的司律峰如何?指不定日后还能把阿雪的首座抢来当当呢。”   安无雪笑道:“无伤日日看的是我练剑。”   宋芜一把抱起她的孩子,说:“无伤跟着我修行就行,落月峰是仙修第一大宗,入门学艺得多辛苦?”   这时,楼水鸣除魔归来,带着一身血气,不愿让楼无伤闻到,只遥遥站在门外看着。   如此又是三年。   安无雪时常来往离火宗,终于和戚循一道敲定了照水剑阵的阵纹。   剑冢埋于照水巨剑正下方,堆着枉死的尸骸,镇着战死修者的灵剑。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楼无伤也平安长到了八岁,已经能握剑了。   那日安无雪接到上官了了来信,北冥仙君留下的余孽作乱,谢折风又正在归絮海除魔,分身乏术,安无雪只能同秦微一道赶往北冥城。   他和秦微刚离开照水城,照水结界剧颤,四方浊气突起,直冲照水巨剑而去!!   那是用来替代天柱的巨剑。   天地浊气本是被天柱镇压,仙祸中天柱损坏,浊气四散,至今弥漫两界。   一旦阵成,有此巨剑在,照水城与东沧海附近的浊气便成不了气候。可此剑若毁……   落月高手走了大半,楼水鸣第一次带上了他的妻子,同照水城剩下的渡劫高手一道,赶往照水剑。   渡劫以下掠走于城中护佑凡人,楼水鸣则死守照水剑。   血光冲天,浊气不断侵蚀着照水城的结界。   楼水鸣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同以往一样的攻城,因着安无雪和秦微尽皆不在,这才不得不带上宋芜相助一二。   以往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宋芜只需帮她拖住其他渡劫期即可,没过多久魔修便会因为杀不进来而退走。   可今日的魔修像是杀不完一般,一波又一波。   宋芜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修士尸骸。   她看着结界已破,说:“师兄,无伤……”   楼水鸣立于照水巨剑旁,未退分毫。   她转身要走,他却喊住她:“师妹,你是照水城的渡劫期修士。”   宋芜身形一顿。   “你该留在这里。”他说。   于是宋芜不曾离开。   安无雪和秦微赶回来时,城中屋舍被灵力卷起的波动冲得坍塌过半,照水剑上被迸溅了不知是多少仙修还是魔修的血。   春华出锋,剑光洒下,助楼水鸣斩杀大魔。   照水巨剑终是守住了。   楼水鸣本来安排了一名大成期修士护着楼无伤,战中激烈,修士护着楼无伤躲着便成,本来该比随着他们参战安全。   可宋芜送出传音灵符,久久得不到回音。   他们在一处小巷寻到了那名大成期修士的尸体。   小巷深处有一屋舍,魔修早已不见踪影,不知是逃了,还是死在了刚才安无雪和秦微的来援之中。   可他们却没有看见楼无伤。   唯有屋舍前堆着的柴火尚有余温,柴火之上架着一口大锅,锅中汤水沸腾,柴火堆旁堆着似是孩童的骨,骨上尚有啃咬的痕迹。   一旁堆着孩童的衣裳,是秦微前些时日专门花了重金买来的,用料皆是稀罕至极的灵布,却被秦微专门让人做了孩童的袍子,用来做楼无伤八岁的生辰礼。   那是她的孩子。   宋芜眼神一空,脚步一滞。   她倏地冲到那堆柴火前。   “啊——!!!!!!!!” 第33章   紧随而来的落月弟子与照水修士站在远处,寸步不敢近。   秦微面容狠狠一抖,立时红了眼睛,双唇抖动,说不出话来。他拖着步伐走上前,在那已破碎的孩童衣裳前跌下,颤抖着手,捧起那一块灵布。   他猛地起身,持剑往外冲去。   安无雪拉住他:“秦微!!!”   秦微想挣开他:“阿雪你放开我!”   他死死地拦住秦微:“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妖物死了没有,也不知他们没死又跑去了哪里,如今大战刚过,结界外面都是浊气,照水城外还不知蛰伏多少渡劫期的大魔!你去干什么?毫无意义地送死吗?”   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他拽着秦微的手也在抖。   楼水鸣只是踉跄着上前,从后方抱住了宋芜。   他捂住他师妹的双眼,低声说:“别看了。师妹,阿芜,别看了……”   那是安无雪第一次在楼水鸣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楼城主战妖魔从未退后半步,抱剑行走于白骨累累的长街之中,仍能眸似温水,动如鹤鸣。   可他抱着他的师妹,低着头,不敢看身前。   那晚,照水城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白布,城主府一片死寂。   秦微喝得烂醉如泥,安无雪在院中练了一晚的剑。   晨光破晓之时,他拿出传音符咒,踌躇半晌。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憋闷。   可楼水鸣伤心,宋芜伤心,秦微伤心,照水城失去所重之人的修士们伤心,流离失所的凡人也伤心。   这世间若是人人都止步于伤心,又有谁来遏制悲痛呢?   他本想在传音中简述今日之事,本想说自己的心绪。   可他最终只是在符咒中留下了一句话。   他问:“师弟安好?”   天涯海角符带着这仅仅四字飘远,朝着遥遥南方的落月而去。   过了两日,带着谢折风神魂气息的天涯海角符飘至他的面前。   他的师弟说:“听闻照水昨日有危。”   安无雪失落之余,竟是松了口气。   他怎么会想着和师弟诉说心事呢?   即便诉说了,最终得来的回应,也只会是这句询问照水城安危的答复。   他三言两语简述了照水城之事,收整心绪,继续低头,思索剑阵如今的情况。   又是一日,他们查清楚了攻城那日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宋芜当年斩杀的大魔的同门为了给那魔修报仇,声东击西,假意派人去摧毁照水剑,实则本就是冲着楼无伤来的。   魔修同仙修相争多年,本来无人会在意一个八岁稚子,可那一战,有心算无心,他们要的就是以此报复楼水鸣和宋芜。   挑事之魔修已死,仇似是报了,可也只是报了。   之后,照水城重塑结界,将亡者尸骨埋于剑冢——楼无伤的尸骨和那身衣裳也被安放在了巨剑下的剑冢中。   楼水鸣闭关了几日,便再度回到那个事无巨细温和恭谨的楼城主。   他比谁都明白,他失去了楼无伤,可照水城中千万修士凡人,谁又没有失去过什么呢?   他在仙祸初起之时便为了封魔驱浊奔走四方,见过世间太多不平太多难忘,拿得起,放得下。   可宋芜不能。   宋芜闭门不出许久,安无雪再度见到她之时,她话少了许多,已经不太能瞧得出初见之时的明艳张扬之气。   她的道心似是生了裂痕,境界止步于渡劫中期。   她这一生,太过顺遂,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失去。   可这第一次的失去,却失去了太多。   安无雪和秦微再没提过楼无伤的名字。   剑阵将成。   照水城被结界笼罩了不知多少年,阵法终是要落下了。   只待剑冢中灵气充足,便可开始画下阵纹,落下阵眼,将此剑刻进天地之中。   最后一年,宋芜突然怀孕了。   修士寿数绵长,反倒子嗣不旺,万宗去掉那些从凡尘收上来的徒弟,合在一起都找不出多少孩童。因此楼无伤出生之时,他们各个如获至宝。   如今才几年?   这个孩子并非天赐,而是宋芜以秘法促成。   安无雪得知消息,直言道:“水鸣,这孩子不能要。”   楼水鸣默然。   秦微在一旁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阿雪,楼夫人日日念着无伤,若是再有一个孩子……”   “生老病死是天道伦常,世间生灵都逃不过此道,”他垂眸,明知自己言语肃然,却不得不说,“秘法终是秘法,如此下去,轻则大梦一场空,重则万劫不复。”   楼水鸣欲言又止了许久,这才说:“我何尝没有劝过。可是首座,是我一开始非要护着她,也是我在那日结界破之时不得不让她与我同战,师妹要找无伤,是我让所有渡劫仙修死守照水剑,不得离开。我明明说好会护她和无伤一世……”   他看了一眼照水巨剑的方向,喃喃自语般道:“我拿什么拦她呢?”   安无雪无言。   楼水鸣走后,秦微和他说:“你既然知晓无伤之事,楼夫人不过一点私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   “阿雪,当年水鸣带着楼夫人来照水,你初见就劝人家先去历练,如今一个孩子罢了……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冷静又冷漠?”   冷静又冷漠?   他想说不是的。楼无伤早夭那晚,他在院中练剑,砍得满院草树凋零,石桌上落下数不清的剑痕。   他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诘问。   说了他人不会说的话,做了没有情面的事,于是不熟识的修士觉得他独断专行,熟识的朋友也说他冷静又冷漠。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怎么说。   最终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直至布阵最后一步。   他们引来四方灵脉之力,秦微不擅阵法,领着照水城所有修士,守着照水城四方,安无雪与楼水鸣便负责将大量灵力注入已经画好的阵纹之中。   巨剑嗡鸣,已有顶天立地之兆。   万剑阵还未彻底勾连而成,东沧海附近的浊气已有消退之象。   那数月是照水城数百年来最纷乱的数月。   楼水鸣却露出了楼无伤早夭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甚至带着许久不出门的宋芜来到照水剑下,指着那几处将成的阵心,说:“师妹,照水剑阵马上就要完成了。等照水剑替代天柱,四海万剑阵也终有落下的一日,我们……会见到不一样的世间。”   宋芜没有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三日后,楼水鸣和宋芜的第二个孩子降生。   那也是个男孩,刚降生便能瞧出和楼无伤幼时相差无几的眉眼。   可宋芜抱着那孩子,神色茫茫,毫无喜色。   宋芜道心不稳,又以秘法怀胎,逆天而行,这孩子居然出生就是个死脉。   死脉者,经脉不通,骨血凝滞,探不着气息。   即便是诸仙未陨之时,天生死脉的胎儿,也唯有在刚降生那几日,得长生仙者相助,注入仙者灵力,打通骨血经脉,方可获生。   可这世间已经没有长生仙了。   他们在短短几日之内,找不到拥有这般滔天灵力之人救这个孩子。   楼水鸣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咬牙上前要将那孩子抱走。   他说:“师妹,剑阵将成,我……将他送入剑冢吧。”   剑冢之中,埋着千万把失主灵剑和尸骨,还有楼无伤。   宋芙却抱着那不会哭不会动的孩子,一把甩开了他,后退几步,厉声道:“他还活着!!我能想到办法的!”   楼水鸣再度上前,却见宋芜持剑指着他,灵力外放,竟是不让他靠近分毫。   楼水鸣不可能真的同她生死相博。   照水剑阵还等着他,他无法在此僵持,只好对宋芜说:“好,你等我回来一起想办法。”   他其实知道没有办法。   可他也知道,宋芜这一生,在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得到什么都太容易,又从未失去过什么。   她总觉得这世间没有留不下、拿不到的。   他劝不动,也没有时间劝了。   他赶往照水剑下,只字未提次子之事,同安无雪一道布阵。   剑阵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结界外的妖魔闹得愈发厉害,秦微分身乏术,落月弟子同照水修士更是分不出身来,守着结界,片刻不敢松懈。   阵眼之中,只有安无雪同楼水鸣。   他们本该一同落下最后的阵纹。   可就在最后那一刻——   照水剑震颤,阵法之中灵气横冲直撞,几处阵心尽皆失控。   安无雪被震得五脏六腑翻涌,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突变:“怎么回事?灵力不足,阵法落不下去!?”   可这灵力是他们特意耗费数月留存在剑阵之中的,为何会……?   楼水鸣更是双瞳一震,自言自语般道:“是我……是我注入灵力的一处断了……”   可阵法只认他们二人的气息,谁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了如此大量的灵力?   这时,剑阵之中,一股浓厚浊气搅动四方,冲天而起。   两人对视一眼,立时御剑而起,直冲浊气来源而去。   赶到之时,安无雪本来已经唤出春华,正待使出全力一击——不论是谁,此时此刻祸乱照水,都留不得。   可他看清那红衣人影之后,指尖灵力一滞,竟只能猛地停下。   楼水鸣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师妹……”   只见宋芜抱着孩子神色漠然地站在那里,一身红衣被狂风吹动,簌簌作响。   她身周浊气环绕,四方渡劫威压凝下,竟是修了浊气,已达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她脚下,楼水鸣亲手做的灵囊已毁,破破烂烂地掉在地上——她是借着楼水鸣道侣的便利,用那灵囊伪装了楼水鸣的气息,骗过大阵动了手脚。   楼水鸣怔怔地一步一步走向她,嗓音颤抖:“师妹,你疯了吗?”   宋芜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想到办法了。”   “师兄,你看,”她稍稍露出怀中的婴孩,突然笑了,“他的死脉通了,虽然他还醒不过来,可是只需慢慢调养,为他疏导灵力,数百年后,他便能睁开眼睛,和当年无伤一样,正常地长大了。”   楼水鸣猛地摇头,高声斥道:“你是修浊入魔至渡劫巅峰,又动用照水剑阵中的灵力,这才为他打通了死脉!”   “那又如何?”   “那是照水剑阵的灵力!!照水为了这一阵,汲汲营营足足十余年!!”   他向来温和,从未有过激进之语,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人这般说话,竟是对着自己的妻子。   宋芜冷笑一声。   “照水剑阵。照、水、剑、阵……”   “无伤出事那日,你也和我说,这是照水剑,你不让我走。这孩子出生了,你也和我说,照水剑阵将成,你不能留下,你还要将他和无伤一起埋入剑冢。”   “你带我来照水城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这些呢?”   “楼水鸣,所有人都说你是端方君子,温良如玉,我曾经也这么觉得……可你之于我,是温良还是残忍?”   “你心中永远只有照水城,永远只有这把剑,永远只有这个阵吗!?”   楼水鸣浑身一僵,说不出话来。   正值此刻——   四周灵力涌动,安无雪手执春华,身周灵力激荡,调动阵法剑影,驱着无数剑影,朝着宋芜攻去!   宋芜执念太久,已生心魔,此时理智全无,猝不及防间被安无雪倾力一击,猛地往后退去,手中孩童飞出。   楼水鸣当机立断,用灵力接住了那孩子送往一旁被结界笼罩之处,拔剑出鞘,与安无雪一道,前后出手。   剑阵颤动不止。   照水城外,结界也在猛烈地颤抖着——秦微正在与城外大魔死战。   宋芜刚躲开他们二人的攻势,楼水鸣望着那周身浊气的红衣身影,双目赤红,目光却倏地坚定了起来。   他借着对宋芜的了解,将他的师妹逼至一处剑冢入口。   安无雪看明白了他的打算,毫不犹豫打开剑冢。   周遭灵气大振!   宋芜似是在说:“楼水鸣!”   楼水鸣恋恋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轰——”的一声,剑冢合上。   楼水鸣像是突然失了所有力气,浑身一软,对着那合上的入口跪了下来。   他们合二人之力,借剑阵之威,将宋芜封入剑冢之中。   可照水剑还在颤。   那孩子被笼罩在结界之中,仍旧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   剑阵所缺的灵力已被宋芜用来打通孩童死脉,拿不回来了。   安无雪看着失魂落魄的楼水鸣,望着天穹之上笼罩的结界已破,听着身周风声不止。   若是功亏一篑……   那不止是照水城十年之功,还有无法修补的天柱和不断弥漫的浊气……阵法撑不了多久,届时照水剑崩塌,宋芜出了剑冢,同照水城外的大魔里应外合……   须臾片刻,他想了很多很多很多。   他想到了唯一一条路。   渡劫巅峰的仙修以自身醇厚灵力祭阵,可填此空缺。   他握着春华的剑柄,想到师弟还没有回他上一次的传音。   可惜了。   他此番祭阵,怕是再也——   “首座。”   楼水鸣突然起身,缓步走到笼罩婴孩的结界之前,拿出了一块玉牌。   玉牌之上,刻着“宋不忘”三个字。   他已经给这孩子取好了名字,做好了命牌。   他将玉牌放在婴孩身上,随即走到安无雪的面前。   飞沙走石中,安无雪眼见楼水鸣猛地在他面前跪下。   “水鸣!”   “我与首座相识百载,首座想什么,我想什么,我们彼此都能猜到一二。”   他红着眼,笑了。   “我错了。你说得对,我从带她来照水的那一日起便错了。”   “我若是希望她此生顺遂,就不该带她入局。我若是希望她与我形影不离,就该放手让她与我共同面对。我什么都想要,便什么都做错了。”   “我曾想,我只需让她在我这里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就可以,总有一天仙祸能结束,照水城能歌舞升平。是我痴人说梦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完完全全护着另一个人一辈子。”   他给了宋芜太多美好,又给不了宋芜想要的一切。   最终害人害己,护不住宋芜,也害了照水。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首座,我不想再瞧见累累白骨了。四海万剑阵只落下第一把剑,两界还需要首座。是我种下的因,那便该由我来咽下这个果。”   “可我还有一个自私的不情之请——”   “我知道。”   安无雪打断了他。   “照水剑下没有大魔,楼夫人同魔修死战不退而陨落,孩子先天不足,因此被带回落月修养。”   楼水鸣静静地听安无雪说完,放下自己的本命剑,抬头,对着安无雪笑了一下。   他在安无雪的目光之中,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他复又拿着灵剑站了起来,缓缓拔剑出鞘。   他说:“请首座画下最后一道阵纹。”   远天,剑光闪动,有人御剑而来。   秦微不解的声音传来:“剑阵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灵力不够——”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   安无雪头也没回。   他看不见秦微此时的表情,不知落月的弟子和照水的修士正在想什么。   他将灵力灌入春华,剑锋晃动,勾连大阵。   楼水鸣执剑而动,剑锋划破他的脖颈。   鲜血泼洒而出,渡劫巅峰的灵力注入阵法之中。   照水剑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剑鸣。   风声忽止,东沧海若隐若现的浪潮声停歇。   巨剑破开阴云,日光撒下。   阵成。   他将他的发妻永镇此间。 第34章   阵法彻底落成的那一刻,楼水鸣尸骨无存。   安无雪紧握春华,一动不动。   他以为自己会伤心,甚至会久违地哭出来。可他低头,看到自己衣袍之上沾染的楼水鸣的血,只觉心中空荡荡的。   他想起,城主府楼水鸣的卧房外,有一颗长了百年的灵树,他十年前在树下埋了几坛自己亲手酿的仙酿。   他虽不喜沉醉之感,但秦微好酒,楼水鸣也时常小酌。等着功成,他挖出仙酿,还能带上秦微,和楼水鸣夫妇一起,四人围炉而坐,一饮而尽。   那时候照水城应当已经在照水剑阵的庇护下不畏浊气了,万家灯火中,点一炉火热几坛酒,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如今……   如今。   阵法落成后结界消散,他听到秦微冲到他身侧的声音。   秦微摇晃着他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水鸣为什么自尽?你就这样看着吗!???”   接连不断的问题。   还有楼水鸣的那几个弟子,也都冲到他的面前询问。   安无雪不知该回答哪一个。   他只能说:“……布阵之时突发意外,阵法所需灵力空缺,水鸣以身祭阵。”   秦微抓着他的手力道一松,踉跄着后退几步,只是说:“为什么?灵力空缺?为什么会灵力空缺?”   各中缘由,牵扯到了他许诺楼水鸣的诺言。   他答不上来了。   可他作为活下来的那个人,却对法阵灵力缺口的原因只字不提,说不出空缺的灵力用去了哪里,于外人眼中,便是心虚。   楼水鸣的徒弟也来问他,落月峰的弟子也十分不解,照水城的修士非要讨个缘由……   他只能闭口不言。   回了落月,秦微将那孩子送入落月福地封印调养,他连刻着孩子名字的玉牌都没来得及看清。   他想找秦微,最终得来的便是那句“为什么祭阵的是他不是你”。   戚循听说了此事,带上他最爱吃的冰糕来看他。   他刚要开口,戚循抬手止住他:“照水一事,你不想提就算了。”   戚循把玩着手中折扇,仿若随口般道:“秦微那家伙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不管走对了还是走错了,这混账东西都是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咱们不管他!”   他一口一口啃着冰糕,听着戚循念叨。   那时候戚循还会和他说:“阿雪,反正我是信你的。”   他送戚循离开之后,回自己洞府的路上,瞧见不少照水城附近门派的修士。   鼻青脸肿的。   他派人去稍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来找谢折风要楼水鸣祭剑一事的说法,结果师弟冷着脸,一言不发,出寒剑出,直接将人扫出了葬霜海。   他赶忙赶去霜海,敲响师弟洞府门前魂铃。   年轻仙尊缓步走出:“师兄?”   “下次别这样了。”   谢折风一愣:“师兄是说今日之事?”   “师弟刚刚登位,两界虽因你修为最高敬你为尊,但背后总会觉得你威望不足。”他像以往那般教导师弟,“既在高位,便要事出必有因,剑出必有理,秉公不徇私。”   更何况,此事是他自己选择承担的,拉着师弟和落月一起干什么?   师弟冷着脸,沉默半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应当是学会了的。   毕竟那句“秉公不徇私”,最终应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在那之后,照水剑成,落月同西边归絮海旁的琅风城联系,开始筹划落下第二把剑。   他独自一人回到照水城,偷偷去城主府挖出那几坛佳酿,来到照水剑下。   他不喜欢喝酒。   他太多时候需要清醒了,因此不爱碰这个东西。   可是那天,他喝一口,对着遥遥南方的落月峰倒一杯,又对着照水剑倒一杯,再自己喝一杯,如此往复,独自一人喝着。   喝得有些醉了,正巧撞上楼水鸣的弟子来祭拜。   对方有些不情不愿地喊到:“安首座。”   他浑浑噩噩地想,他们似乎不太欢迎他。   于是他离开了。   从此他再没有踏足过这个曾经待了十数年的地方。   他对照水城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和魔修争斗的那十几年里,满路白骨,日日斗法,   直至在宿雪的身体里醒来,同谢折风一道前往云剑门查灭门一事,他这才在时隔千年之后再次踏足照水城。   花车明灯,好不热闹。   当年宋芜被镇压之时,谢折风还未登仙,四海万剑阵都才刚刚落下一角,他无法保证打开剑冢之后能够在不影响剑阵的情况下斩杀宋芜。   若是当年他不曾陨落,他应当会在谢折风登仙之后告知谢折风,让师弟来处理此事。   但当年来不及告知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本以为此次踏足照水,不过是意外之中的顺道而行。   渡劫期修士纵然比寻常修士寿数绵长,但到底不是长生仙,即便没人记得照水剑下镇压着一个大魔,只要几千年相安无事地过去,宋芜终究会长眠于剑冢。   所以他干脆当做忘了。   没曾想仍然走到了这一步。   眼前。   宋芜神魂在剑阵中浮现,红衣摇曳,万千剑影环绕,浊气如烈火般悦动。   照水剑阵震颤得如同一千多年前落阵之时。   安无雪用着宿雪身上几近干涸的灵力,撑着剑,神识展开,探查几处阵心情势。   秦微仍在怔怔地看着宋芜。   他身周灵力散开,本命剑悬在身前转个不停,一如他此刻心绪。   他又转过头来看向安无雪,嗓音愈发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会是……”   安无雪没有回答。   他已经让秦微支开了宋不忘,也已经告知秦微半步登仙大魔的事情,此时只想着找出阵心被浊气冲溃之处,重新稳固剑阵。   “为什么”,这个问题他当年在心中设想过许多许多次如何回答,现在已经不想答了。   也没什么答的必要了。   他的心已经不觉着疼了。   他只想解照水之危。   可秦微却不愿略过,哑着嗓音,语气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所以你当年说楼夫人死战魔修不退而陨落是骗我骗世人的?”   “……”   “她入魔了,因此你让我支开不忘?”   “……”   “那水鸣和当年剑阵空缺灵力之时……”   安无雪没有理会他一连串的问题,秦微滞了滞:“安——阿雪……?”   近处。   宋芜停下脚步。   她似是对千年后的照水有些陌生,眺望了一下远方屋舍,那双曾经装着高傲灵动的眸子此刻只有深不见底的黑,盛着满满的疑惑。   她突然大笑出声。   “秦峰主?安首座?”   她不知千年沧海桑田,秦微已是落月长老,安无雪已经陨落在千年之前。她反倒直接把宿雪当成了安无雪,歪打正着喊对了人。   “首座当年意气风发,天赋卓绝,我还以为你如今该是哪位仙君了呢,怎的反而修为大跌,连个小成期都没有了?”   “你也有虎落平阳的时候?”   安无雪神色不变,眸光敛沉。   当年镇压宋芜之时,宋芜已经修浊入魔,心魔缠身,半痴半傻,半疯半癫。   她早已不是他和秦微相识的那个宋芜。   他说什么,都已无用。   宋芜等不到他的应答,又是一声轻笑,手袖一挥。   剑光倏尔闪现!   那是来自剑冢的剑光,此刻被浊气所摄,直冲安无雪和秦微而去!   秦微立时回神,当机立断,掐出灵诀,剑锋一转,迎上宋芜攻势。   浊气同灵气相撞,荡出一阵狂风。   安无雪手中灵剑在此刻终于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他被冲得往后退去,本已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可预想之中的熟悉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渡劫巅峰雄厚的灵力在这一刻尽皆落在他的身后,稳稳当当地扶住了他。   那些灵力环绕在他身周,挡着飞沙,隔着狂风。   他一愣,循着灵力来源看去,正巧撞上秦微视线。   他面露不解。   秦微赶忙撇开目光,再度迎上宋芜攻势。   他们一个受法阵掣肘,怕影响剑阵,不敢放手施为;一个本体还被镇在照水剑下,仅能靠神魂在外,驱动浊气扭转法阵。   这般交手,竟然也暂时有来有回。   刚才秦微布置的结界及时网住了浊气,照水剑阵之外并无危难。   剑阵东南方,宋不忘打量着周围看不出问题的阵纹,神色茫然。   他自言自语道:“此处无恙啊,师父怎么让我过来……”   他听着剑阵中央交手的动静,不知为何,心中茫茫然的,似是被什么东西牵动,却找不到根源。   剑阵中央。   安无雪站起之后,草草地说:“多谢秦长老出手。”   “你——”   他没心思去考虑秦微在想什么,神识已经扫过所有阵纹,明白了剑阵哪里被人动了手脚。   他喊道:“秦长老,照水剑阵构成复杂庞大,阵心有三处。我刚才用神识探过,暗中把云剑门浊气送来照水城的人用浊气打通了其中两处阵心,将浊气送入剑冢,这才给了她破封之机!”   他扔出两道灵诀落在阵心方位之上。   “是这两处,只需截断浊气,便可重固剑阵。”   秦微会意,登时出现在近处的那个阵心旁。   他要截断此处浊气根源!   若成,剑阵稳固,宋芜必再度不见天日。   可她却对此视若无睹。   她蓦地神色空茫,盯着安无雪,问他:“我出来这么久了……人呢?”   安无雪一怔。   他许久不曾同宋芜交谈,最后的记忆仍停留在对方抱着沉睡的婴孩的样子,竟是不知她如今是何意图。   他曾经想过宋芜的可怜之处。   可茫茫两界太多可怜人了,他见了太多,最后连自己也成了那个他人口中的可怜人,于是他如今也不知该不该可怜她。   不论当年的楼夫人曾经是个多么聪颖良善的小姑娘,当初也险些害的剑阵功亏一篑,如今也只能是被封在照水剑下千年的大魔。   秦微正在全力修复阵法,他若是能拖着宋芜总是好的。   他问:“什么人?”   “哈,还能是什么人?楼水鸣呢?”   安无雪心尖像是被人用利刃刮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去了双眼涩感,这才说:“死了。”   “……死了?”   她双瞳转了转,被心魔折磨了千年浑浑噩噩的神魂似乎已经不太能听懂此话何意。   她又问:“无伤呢?”   安无雪默然。   无伤早夭于八岁那年,宋芜亲眼所见。   她或许想问的是宋不忘吧。   可她已经疯了,甚至记混了她的两个孩子。   他还是说:“也死了。”   宋芜神色一僵。   她愣了许久。   她被封在剑冢太久了。千年对于处于浮世中的修者来说,都算不上短,更何况是困在方寸之地死不了活不成呢?   心魔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神志,她不知多少次想到楼水鸣,想到楼无伤,想到第二个孩子。后来她逐渐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似乎有一个乖巧的孩子,却不知长大了没有。   她甚至无聊到设想过那孩子在世上这千年会如何历遍世事,会不会被楼水鸣养大了,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还是个斗鸡遛狗的小纨绔?   那几乎是她成魔又被镇压的千年时光中唯一的指望。   可安无雪却和她说“死了”。   好轻巧的两个字。   宋芜突然摇头:“不,怎么会……”   安无雪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其实说的是楼无伤,可宋芜似乎以为宋不忘也死了。   他现在要的就是乱其心神,给秦微修复阵法争取时间,干脆将错就错地说:“怎么不会?”   宋芜骤然停顿,看向他。   他一字一顿,徐徐说:“当年照水剑阵动荡之时,城中大乱,那孩子死在纷乱中了。”   宋芜艰难地听着这些话,神魂杵在原地,动也没动。   秦微眼看就要修复那一处阵心,宋芜猛地发出一声惊叫,神魂瞬间出现在安无雪面前!   秦微方才留下用以护住安无雪的灵力顷刻间被冲散,安无雪心中警铃大振,徒手掐动发诀,神识外放,接了宋芜一击!   宋芜本就是神魂,两人神魂交手,他本该不落下风,可宿雪这具身体太差,撑不住他神魂一击。   他猛地往后滚去。   下一瞬,宋芜纤细的手已握上他的脖颈!   秦微护持剑阵的手抖了一下,惊道:“阿雪!”   安无雪生怕秦微松手过来,急促道:“阵法!咳——!”   宋芜稍稍用力,又问他:“你骗我!!楼水鸣在哪?我的孩子在哪?”   “死了,”他说,“都死了。”   这句话耗费了他全身力气。   他以辟谷期的身体承载渡劫期的神识交战,骨血都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经脉空空荡荡的,浑身都在疼。   他眼前发黑,双手攥紧,蓄势待发,正待趁着宋芜不察之时出手。   秦微手持本命剑插入阵心,灵力翻涌,瞬时截断了那一处的浊气!   宋芜神魂一晃,实力大减。   照水剑倏地更加猛烈地晃动起来。   她不得不松开安无雪,搅动周遭浊气与灵气。澎湃的浊气疯了一般冲击着笼罩此地的结界——眼看就要冲溃结界!   安无雪心下一紧,正打算豁出去以神魂勾连法阵重铸结界。   照水巨剑又是一声嗡鸣。   那结界轻轻一震,忽然凝实了许多,牢牢笼住了剑阵内的所有混乱。   巨剑下方,有一身着素灰长袍的人影缓步走来。   人影淡淡的,显然不是什么在世之人。   安无雪和秦微尽皆面露怔愣。   宋芜回过身去,看着那人,也是一呆。   她惨笑一声:“……你居然真的死了。”   她像是突然失了力气,不再动手,失魂落魄般呆呆地看着素衣人影。   那是楼水鸣的残魂。   他自刎于照水剑下,以身献阵,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唯有最后一缕残魂,因着执念不散,竟千年来都存于照水剑中,直至此刻,方才以阵主之一的身份调动阵纹,挡住了滔天浊气。   他行至宋芜身前。   他说:“是我之过,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照水。于公于私,我万死难辞其咎。”   此言隐含太多不为人知之事,秦微瞪大双眼,猛地看向安无雪。   他眼见楼水鸣的残魂同宋芜说完这句话,转而朝着“宿雪”所在的方向缓缓跪下。   楼水鸣同宋芜一般,不知安无雪已经陨落千年,反倒直接将宿雪当做安无雪。   安无雪双唇紧抿,喉结轻滚,默然片刻,这才张口低声说:“你不必……”   不必跪我。   他已经承了楼水鸣两跪,一次是现在,一次是千年前祭阵之时。   两次跪拜,他都不想接。   “当年师妹修浊入魔,窃取剑阵灵力为不忘打通死脉,我为了一己之私,恳请首座许诺我隐瞒阵中之事。此后千年,我残魂封于照水剑中,后悔我之请求。不愿归于天地,是因为想再见首座一面,收回当年之言。”   “可首座再没回到照水剑下。”   于是他的残魂在巨剑之中,散不掉,见不着天光,苦等千年。   “水鸣亏欠照水之处,以毕生来还,亏欠师妹之处,以性命来还,唯独亏欠首座之处,无可偿还。”   秦微握剑之手用力到发白。   楼水鸣残魂不过几句话而已,却好似掀开了千年静水下的惊涛骇浪。   他觉得双眼酸涩得厉害,快速眨了眨眼,却连鼻头都酸了起来。   他从来相信眼见为实。   哪怕谢折风和戚循都觉得当年之事另有真相,他仍然觉得自己亲历亲见,并无偏私。   可千年坚信,竟抵不过三言两语中的真相。   当年他听到他人中伤安无雪,听到万宗修士说落月峰的那位首座独断专行、杀孽过重,明明也会持剑而出,剑尖指着那些妄言之人,斩钉截铁地斥道:“阿雪是为两界筹谋。”   那时他明明也从来无需阿雪和他解释,便相信阿雪所作所为,必有所意。   后来……   后来怎么变成了这样? 第35章   秦微心绪纷乱,截断阵心的灵力一荡,疏忽了片刻。   楼水鸣刚刚起身。   宋芜突然眸光一凝,大笑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   未被截断的另一处阵心中,浊气汹涌而出!   安无雪立时回神,正待出手。   可远处突然刮来一阵冰凉的风。   翻腾着浊气的阵心之处,一道凛然剑光自天而降。   天地之间,寒霜蔓延。   安无雪冷得一个激灵。   他本能地察觉到那人来了,立时收了所有外放的神识。   照水剑阵颤动忽停。   那剑光和秦微的灵力一道,彻底截断了两处阵心的浊气!!!   与此同时。   宋芜仿佛被掐住咽喉,笑声一滞,猛地失了力道,发出一声惊叫。   又是一道寒光。   这一回,并不是没有实质的剑光。   出寒剑破空而来,没有丝毫停顿,横穿宋芜神魂眉心!   刹那间,天地四方似乎都凝固了。   宋芜神色空白了一瞬。   她似是没有料到这一刻,甚至来不及想什么。   周遭浊气立时稀薄。   红衣的身影停滞片刻,软软倒下。   楼水鸣残魂神情一晃,几步上前,抱住了她。   他们似是对视了一眼。   可宋芜神魂俱灭,楼水鸣残魂还未触上她,红衣飘下,魂魄四散消逝,像是随着一场风走了。   楼水鸣双手一空。   她就这么死了。她至死也不知晓她的孩子没有死,不知道宋不忘此刻正身处剑阵之中,与她近在咫尺。   出寒剑光之下,寸草无生,神魂皆灭。   出寒剑“簌”的一声割碎了狂风,往来处飞回。   照水剑阵中的剑光逐渐黯淡,正在缓缓平稳。   谢折风凌空落下,抬手接剑。   秦微恍恍然收剑直身,凝眸望着安无雪。   楼水鸣木着神情,跪坐在那,似是还在看着空荡荡的双手。   结界之外,照水城风平浪静。   楼水鸣的残魂也开始稀薄起来。   他以残魂之力勾连剑阵稳固结界的那一刻,便注定连这一缕残魂都要在今日消散。   他抬眸望远。   封于巨剑中千余年,他不曾见到剑冢中的宋芜,也不曾看见一次又一次的天水祭。   有风吹来,他似是感受到了东沧海铺面而来的水汽。   楼水鸣身后,安无雪看了一眼谢折风。   这人仍然用着被他伤过的化身,白色的衣袖之上满是鲜红。出寒剑不知何时被谢折风从落月峰唤来,正安安静静地归于鞘中。   他不知道谢折风什么时候来的。   也不知谢折风此刻在想什么。   但他有想做之事,即便万千顾虑在身,他也没有犹豫。   他在谢折风和秦微的目光之中,来到楼水鸣面前,缓缓俯身。   他打开自己的灵囊,从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楼城主,我前几日入城,听到城中歌谣传唱往事,感念楼城主立剑阵之功。此物是入城当晚他人赠我,我借花献佛,赠与城主。”   是那盏云舟为他买的小兔子花灯。   他苏醒之后初入人间,第一次被繁华迷了眼睛,舍不得火光熄灭,用灵力封存了烛火存于灵囊中。   如今花灯递到楼水鸣手中,失了他灵力护持,烛火倏地跳动起来。   楼水鸣提着这盏小兔子花灯。   残魂只能留存最浓烈的回忆,他记忆不全,隐约想起和宋芜合籍当日,照水城连十个灯笼都凑不出来。   恍恍千年仿佛都被捏进了这一盏精致的小兔子花灯之中,在他眼前灼烧。   楼水鸣喃喃道:“首座……”   “花灯是我为照水生灵赠与你,但是——楼城主,”他说,“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位首座。”   楼水鸣一愣。   他的残魂已经几近消散,似是无法思考更多了。   他只能面露困惑。   安无雪垂眸,看着他双手环抱却手中空无一人的模样,说:“我只是千年之后一个路过此地的庸人,你口中的那位首座,早就陨落在千年以前。所以……”   他嗓音一顿,掩下双眸涩感,笑了一声。   “见谅,你的跪拜和你刚才所言,我无法代替一个已死之人承接。”   楼水鸣神色一震。   他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可安无雪没能听到声音。   眼前的魂影彻底消散了。   花灯没了依托,坠落而下,顺着风流滚了几圈。   烛火卷上花灯,火舌逐渐将整盏花灯包裹,只余下灰烬,散于风中。   一道灵光悄无声息地涌入安无雪体内。   照水剑重归平稳。   秦微一直红着眼眶,此刻终是没能忍住双眸一湿。他双手抱剑,对着楼水鸣和宋芜魂消魄散之处,徐徐作揖。   四方结界隐没,似有不少落月弟子在靠近。   安无雪从千年前的回忆中缓缓回过神来,回到了“宿雪”。   他抬眸望了一眼复又天晴的天穹,神情木然。   宋不忘掠步赶来:“师父,东南方没有问题啊,你们——”   他一顿。   他只瞧见白衣浸血的谢折风拿着举世无双的出寒剑,只有辟谷期的安无雪似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浑身脏兮兮的,好像还受了伤,而他的师父正收起灵力掠至安无雪面前。   他没有瞧见上一刻那瞬间消散的红衣身影,没瞧见同花灯一齐化作灰烬的楼水鸣的残魂。   一切似乎在他回来之前便结束了。   谢折风冷冷的嗓音响起。   这人在问秦微:“照水剑下镇着大魔,你为何从不与我提及?”   “我也是今日见照水剑异动方才知晓。”   “我赶到之时,两处阵心皆被标记,只待截断浊气。我记得你不擅阵,竟能如此迅速寻到阵中疏漏之处?”   “还有,”谢折风压低嗓音,瞥了一眼安无雪,“剑阵变故,如此大事,你为何带宿雪一个辟谷期的修士来此?”   安无雪动作一顿,还在发疼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他还是躲不过。   秦微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在说出宋芜存在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没有回头路的准备。   秦微方才还对他说“不怕我杀了你”,直至此刻没做什么,已是看到剑阵危难的份上,现在……   他闭上双眼,撇开头,不想看秦微的表情,也不想看谢折风知晓后的反应。   他听到秦微说:“当然是我标记给我自己看的,以免出手时弄错了。”   安无雪一怔,复又睁眼看去。   秦微优哉游哉地收剑,用法诀去了身上尘土,神色淡然,找不出一点儿破绽。   他说:“我是不擅阵,但我和安无雪在此地待了十几年,照水剑阵的门道我还是记得的。”   他瞥了一眼安无雪,目光似是慌乱了一瞬,又被他看似从容的神情压下,“出事的时候你没醒,我怕紧要关头找不着你,这才不得不带上宿雪——他身上不是有你给的天涯海角符吗?”   “怎么,谢仙尊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干什么?这些有什么不对吗?”   字字句句都在正面应答谢折风的疑问,却只字未提安无雪之事。   在秦微的应答之中,安无雪似乎真的只是“宿雪”。   安无雪没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眉头一皱,格外不解。   他想不通秦微的目的是什么。   是不想在宋不忘面前说出这一切?还是……   他思绪猛地一断。   晕眩感排山倒海般涌出。   方才应对往事时他便已经心力憔悴了,和宋芜交手后灵力枯竭,炉鼎印也有了发作之兆,撑至此刻,他蓦地没了所有力气。   他眼前一黑,身体一软。   宋不忘似乎在喊:“宿公子!宿公子你怎么了?”   -   安无雪做了一段很长的梦。   他明知自己在深梦之中,可他太累了,累到睁不开眼睛,也醒不过来。   他又看了一遍照水城的过往。可是他的梦中,楼无伤没有八岁早夭,十岁便随他辟谷入道,拜入落月,成了他的弟子,年纪轻轻入得小成,长成了如翡如竹的少年郎。   宋芜的第二个孩子也不是死脉,这孩子出生就是个沉稳的性子,不哭不闹的,反倒被秦微死乞白赖地收入门下,还扬言要和兄长争夺首座之位。   照水剑稳稳当当地落下,不曾缺失灵力,自然不需渡劫祭剑。   此后四海万剑阵平稳落下,上官了了成功找回了弟弟,戚循举派平安,师弟道成登仙,肃清两界。   美好得让他明知是梦,却只想着一梦不醒。   可美梦到了头,他突然想起自己不是安无雪,而是宿雪。   秦微知道了他的身份,因着宋不忘在场不曾揭穿。   现在……谢折风应该知道了吧?落月峰应该也知道了吧?   他突然觉得身上好冷。   我在哪?   是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把我押入苍古塔了吗?   他一个机灵,骤然睁眼,却瞧见格外眼熟的床帐。   不是苍古塔。   这里是……葬霜海上他居住的那间房?   他低头,这才发现是自己梦中动静太大,撇开了丝被,清晨凉风自微掩的窗缝送入,带来寒凉。   他恍惚了一瞬,翻身下床,披上外袍。   有人听到了他醒来的动静,在门口喊道:“宿公子醒了?”   这声音……   他推门而出,果然瞧见了云皖。   云剑门之事后,云皖不是留在云剑门遗址,安葬云尧和云剑门其余亡者了吗?   “你怎么在这里?我……”我怎么回来了?   云皖笑道:“宿公子感觉还好吗?你忘了?前日照水城突发变故,宿公子卷入其中受了伤昏迷不醒,是仙尊和秦长老将宿公子带回来的。”   “当时我也在照水城。云剑门已经成了过往云烟,师弟师妹们纷纷另寻出路,我想跟你一起走,仙尊识得我,就把我一起带回来了。”   安无雪从中听出了不少东西。   谢折风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秦微没有说?   他刚想到秦微,云皖就适时道:“对了,那位带宿公子一起回来的秦长老现在就在院外……”她压低了声音,“前两日就在了,你没醒,他也不进来,就一直等着,怪怪的……”   安无雪本来身体还有些轻飘飘的,想着先抛开一切再休息休息。   听到这话,他思忖片刻,还是走了出去。   秦微果然在院外。   他走出来时,秦微正靠着院外的灵树,低着头,抱着剑,就那样等着。   他的脚步声刚刚靠近,秦微便猛地抬起头来,快步来到他面前。   安无雪瞧了一眼自己挂在门前的魂铃。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敲?   秦微似是要开口。   “秦长老,”他率先道,“你既然没有拆穿我,有何目的可以直说。” 第36章   秦微神色微滞。   他有些手足无措,抓着本命剑的剑鞘,指尖不住地摩挲着。   他视线落在安无雪身上,想要看他,可刚对上安无雪疑惑的目光,他又猛地撇开,竟是不敢看。   他赶忙解释道:“我没有目的……”   安无雪眉头一皱。   没有目的?   他有些茫然。   他在照水剑出事的那一刻,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秦微知道他的身份这件事,就像是一把他已经默认悬在头顶的剑,这剑还没有落下要了他的命,他反倒想不明白。   他回忆了一下昏迷之前照水剑下发生的一切……   兴许是想了解当年之事的细节,这才暂时对他的身份隐而不告。   他问:“你是想和我说当年之事?”   秦微忙不迭点头。   安无雪叹了口气。   他指了一下门前的魂铃,说:“我挂着的魂铃勾连我的神魂,秦长老若要找我,敲响魂铃即可。霜海是仙尊洞府,我是仙尊炉鼎,长老在我门前停驻两日,只会徒生事端。”   他说着便已经转身领着秦微往里走,没瞧见秦微一瞬间惨淡的神情。   他只听见秦微急急忙忙地说:“照水剑阵中,谢出寒看到了水鸣和楼夫人,猜出当年真相,心境不稳,回来之后就闭关压制——”他一顿。   安无雪说:“我知道他有心魔。”   “……他回来就闭关压制心魔了。你昏迷后,我和他说他身上的伤是我发现他心魔发作之时失手伤的,他现在自顾不暇,你大可放心。”   字字句句,居然都是替他遮掩之意。   太陌生了。   太不像他陨落前记忆里那个无所顾忌做事随性的秦微了。   几句话间,他们已经行至厅堂。   云皖见他们走近,以为他们二人是什么旧识好友,替他们备好了仙茶热好了炉火,极有眼色地关门退走。   安无雪看着炉火上冒出的汩汩热气,不愿浪费云皖一片好心,干脆请秦微对坐饮茶。   兴许是他这般举动看上去极为和善,秦微紧张的神色稍缓,面露期待地说:“阿雪……”   安无雪拎着茶壶的手一顿,水险些洒了出来。   “你还是……叫我宿雪吧,”他哂笑道,“或者安无雪也行,就像之前那样。”   “我……”   他不想和秦微聊太久:“长话短说。当年之事,我其实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两日前照水剑下,楼水鸣所说,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他沏了两杯茶,低声说,“当时那孩子被你带回来,还需数百年才能睁眼,我想他终究是无辜的,不论是生带死脉,还是被楼夫人以剑阵灵力打通死脉,都不是他能选择的。   “所以我无法言明,一部分是因为那是我许诺楼水鸣的最后一件事,但首要之因,还是我不想让那孩子终其一生都活在父母之事中。”   秦微没想到他主动说了这么多,却又每一句话都没有任何偏私,好似当真在讲述一个已死之人的过往。   他说:“阿雪,对不起。”   安无雪眸光一顿。   他轻抿温茶,目光落在秦微腰间那走线凌乱的灵囊之上。   他记得这个灵囊,那是楼水鸣做的第一个灵囊,做的不好看,秦微却一直戴着。一开始是因为喝醉了意识不清,之后是他喜欢以此调笑秦微,秦微干脆不摘下来了。   这一个灵囊像是照水城那十几年的缩影,秦微佩戴至今。   可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   他移开目光,发现秦微眼前茶水未动分毫。   秦微似乎没有心思和他饮茶。   他开始费解了起来。   ——“对不起”。   好像照水剑下,楼水鸣的残魂也和他说着类似的话。   可他一点儿都没觉得开心,反倒疲惫得很。   他想了想,这才恍然明悟,秦微在对他愧疚。   于是他更费解了:“是因为水鸣祭剑一事?”   秦微一手抓着另一手的衣袖,精致齐整的法袍衣袖都被他抓得起了褶皱,他有些无措地说:“是……不,也不是。”   真要论起来,他和安无雪之间,并不是自照水之后便到了最后那样的。   楼水鸣死后,其实是他自己失了好友,伤心难过,最终却把这些难过全都发泄在了安无雪的身上。可当时的他忘了,他难过,安无雪又怎能开心?   他自己认错了死理,隔阂既生,此后,北冥上官然一事,离火宗满门覆灭,还有许许多多的零零总总,堆叠在一起,一步一步,到了如今。   “这两日我想了很多,我甚至想不起当年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越来越无情,以至于……”   以至于安无雪被万宗围杀之时,他只觉安无雪种因得果,不曾出手相助。   他嗓音沙哑:“你说我不用魂铃……因为我站在门前等你醒来,每次看到挂在门前的魂铃,想敲的时候,我就想到当年你敲了一夜的魂铃,而我……”   而他不是没听见,他只是没有理会。   这么一想,他便不敢敲了。   安无雪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秦微摸不准他的想法,便接着说:“你放心,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问。你不想暴露身份,谢出寒那里我会助你遮掩。炉鼎一事,你若想我做什么,我也会尽我所能。对了,还有你的修为——”   “秦长老。”   安无雪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   秦微一怔。   安无雪说:“我刚醒,身体还乏得很,你若不是有要事,我就不待客了。如今你知晓我身份,我确实不想暴露,我承认这是我亲手交给你的把柄。”   他坦然道:“所以如果你用这个把柄威胁我,我确实会尽可能妥协。至于其他……”   他轻笑。   “那都是落月峰前任首座安无雪之事。我叫宿雪,是照水城附近一个籍籍无名的凡人。”   秦微眼眶一红:“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威胁你?你怎么——”   你怎么如此想我。   他下意识想说这句话。   可这话说到一半,他倏地想起千年前自己曾同安无雪说的每一句话,想起安无雪敲响魂铃一整夜之后他所言所语。   他当时又是怎么想安无雪的呢?   他突然滞住,双唇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终,安无雪送客至门前,对他说:“秦长老,照水剑下,我对楼城主说的话,并不只是对楼城主说的。”   他听得出来,秦微是想和他掰扯过往,可他根本不想细数对错。   “宿雪只是千年之后的凡俗庸人,无法代替一个死在千年前的人来和你论数恩怨。”   秦微面色惨白。   安无雪合上门,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头。   回屋之时,云皖坐在院中秋千上,瞧见他和秦微不欢而散,疑惑道:“刚才那位秦长老不是宿公子的朋友吗?我看他在门前等了两日还不愿敲响魂铃吵醒你,还以为你们交情不浅……”   安无雪喃喃道:“曾经是。”   “曾经?”云皖歪头。   他干脆就着小院台阶席地而坐,迎着霜海上的天光,问她:“云舟屠害了云剑满门,云皖,你如今想起来,恨他吗?”   “怎么可能不恨?”云皖思虑了一下,神情忧愁,“不过……他都死了,我还能多恨呢?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是啊,他都死了……”   霜海又开始飘起了飞絮,不知是不是那位闭关压制心魔的谢仙尊灵力正在失控。   他抬起双手,捧着落在手中的飞絮,说:“在爱恨恩仇上,死人总是占点便宜的。”   他知道,当年本来已经一切都在变好,眼看阵法将成,照水和两界都将迎来太平。他们谁都为了两界四海付出了太多,可楼水鸣突然就这么祭剑而死了,所以秦微无法接受,这一切冤仇,自然落在他这个活人身上。   偏生他出于诺言,又因宋不忘的存在,不能说,不敢说。   隔阂已生,此后自然是他做什么秦微都看不顺眼,积怨越来越多,便什么也说不清了。   这些他都懂。如果当初祭剑的是他而不是楼水鸣,或许也是一样的。   千年之后师弟会想他、秦微会后悔、戚循会想找真相……   不正是因为他最终也成了个占便宜的“死人”吗?   千年前的安无雪活着的时候或许会期待一笑泯恩仇,千年后的“宿雪”却并无畅快之意。   他甚至觉得思虑这些恩仇都耗费心神,还不若拿出这些心力来栽种院中的灵花灵草。   他看着自己双手掌心堆满了冰凉的霜雪,合上双手,碾碎了手中的一切。   他在院中坐了一会,放空心绪之后,这才回屋打坐。   他本来只是想打坐调养,没想到刚一探查身体情况,倏地发现他的修为在短短两日的昏迷之中居然直接跃入大成期!   这怎么可能!?   修士辟谷入道,先小成后大成,而后渡劫,心性圆满便可登仙。   云皖修行两百多载,如今也只有小成期。以他上一世的天赋,修至大成期也花了数十年之功。   两日内大成,还是在昏睡之中……   他蓦地想起楼水鸣残魂消散之时,似是有一道灵光流入他的体内。   难道说楼水鸣神魂俱灭之前,凝合了残存在照水剑阵中多余的灵力度入他的体内,助他一举突破大成?   难怪他睡得如此疲惫。   倘若不是他心性修为早已是渡劫之境,恐怕会比现在还要疲惫百倍。   他身上的炉鼎印不知来源,已知的解法便是修为超过炉鼎印的另一方——对他而言便是登仙。   修行是绕不开之事,照水一行,诸多痛楚,没想到居然有个意外之喜。   他赶忙驱使灵力游走经脉,确定了这个猜想。   这份灵力对于宿雪身体而言负荷太大,他不敢怠慢,立时给云皖发了传音说自己要闭关,便封闭了五感神识,开始闭关消化这些灵力。   再度睁眼时,半月一晃而过。   他的修为稳固在了大成后期,宿雪身体的经脉早就被他重塑过,在这半月内彻底圆融地承载了这些灵力。   身上疲惫感完全消失,他感到了久违的轻快。   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卧房,却撞见宋不忘在等他出关。   安无雪:“……?”   秦微是谢折风旧友、司律峰上一任峰主、落月如今的长老,来葬霜海找他也就罢了,宋不忘一个弟子,怎么也来仙尊洞府找他?   宋不忘无需他问询,便快步上前,抱剑行礼,颇为急促道:“宿公子久违。云姑娘和我说宿公子闭关,我这几日便日日来此,总算是等到宿公子出关了。”   “宋小仙师,你这是……?”   宋不忘面露为难,似是硬着头皮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宿公子的。我师父他半个月前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进苍古塔顶层受刑。苍古塔顶层那可是……他既无罪责也未入魔,怎能入苍古塔顶层?   “他一人做不了此事,便让我以司律峰弟子的身份批他罪责,送他入塔。这,我,我为人弟子,怎么能……”   安无雪觉着好笑了起来。   他当年杀了上官然,亲口承认戕害同道之罪,秦微一而再再而三同他确定,他不曾松口,于是秦微以司律峰峰主的身份,判他戕害同道之罪。   他杀上官然之时便做好了承担的准备,自然不会逃避,坦然认罪后便入苍古塔受刑百日。   当年他敢作敢当,不会怨谁。   可两百年前谢折风入苍古塔,现在秦微也要莫名其妙地入苍古塔受刑。   这一个两个的,又是在干什么?   他说:“此事是司律峰之事,宋小仙师找我做什么?”   “我一再劝阻,师父却一意孤行,我已经拦了半月至今了,师父还是要进苍古塔。我不知师父为何如此反常,仔细一查,才知道半月前师父来霜海寻过宿公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知晓此事与宿公子无关,但还是想问问,宿公子是否知晓师父为何如此?可有什么办法拦着?”   安无雪依着门,懒洋洋地说:“宋小仙师该去寻擅长医道的修士才是。”   “……啊?”   “让他有病治病。” 第37章   宋不忘目瞪口呆。   他头一回面对这样的直言直语,登时手足无措:“宿、宿公子……”   安无雪笑了一声。   他还记得照水出事的时候,宋不忘板着脸,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地命令落月弟子四散护佑凡人,临危不惧。   若是再历练百年,这孩子确实能独当一面。   没想到私底下是这个样子。   倒是和楼水鸣很像——   思及此,他面上笑容微顿。   他看着少年同楼水鸣还有宋芜格外相像的眉眼,想到楼无伤幼年之时。   也许楼无伤平安长大,也会是这个模样。   但宋不忘的降生就是因为楼无伤的早夭,他注定见不到和他血脉相连的哥哥。   可惜。   想到照水往事,他突然记起半个多月前撼动照水剑阵的浊气。   当时他撑不住昏了过去,醒来就回到了葬霜海,又因为要稳固灵力闭关半月,一直不曾有心思顾及其他事情。   现下回想,浊气冲击照水剑阵一事,格外蹊跷。   他如果去问谢折风,那等同于又双手奉上一个疑点。   不如问问眼前的宋不忘。   “宋小仙师,”他措辞了一番,“我那日被卷入照水剑阵之危,但修为太低,受伤昏迷,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宋小仙师可知,剑阵平息之后,祸乱照水之人是否伏诛?”   宋不忘闻言,眼神一沉,面露忧愁之色。   他说:“那日剑阵平息之后,落月峰寻遍全城,并未发现多余的蛛丝马迹。”   安无雪皱眉:“总该有个罪魁祸首吧?”   “也许就是屠灭云剑门的那个叫云舟的渡劫修士和镜妖。他们灭了云剑门之后,还嫌不够,偷偷引了浊气入剑阵,唯恐天下不乱,结果歪打正着,放出了剑下镇压着半步登仙的大魔,因此险些酿成大祸。”   会这么巧吗?   宋不忘也在说:“此事太巧,但若不这么想,我实在想不通。照水剑下镇压大魔一事,连我师父都不知道,知晓之人早已作古。哪里还能再找出一个有心人来?”   安无雪听着,突然发现自己挺像这个有心人的。   照水之事若当真是有心人算计的,此人必须知晓照水剑下镇压着宋芜,还得了解剑阵细节。   能做到此事的,只有他和楼水鸣。   他不由开始庆幸,幸好“安无雪”已经死了。   否则的话,他身上怕是又要多背一条罪责。   他问:“那么此事便这么算了吗?”   宋不忘摇头:“仙尊在照水城留了宗门内高手,应当另有打算,这就不是我能插手的了。”   “多谢宋小仙师告知。”   宋不忘也看出来他不想管秦微之事,抱剑道:“打扰宿公子了,告辞。”   安无雪颔首。   可宋不忘刚转身走出几步,突然脚步一顿。   他踌躇了片刻,一会转过头来,欲言又止,一会又回过身想走。   安无雪就这么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犹豫,极为耐心地等了片刻,才说:“宋小仙师有什么话直说便好。刚才既然你替我解惑,我自然乐意还你一言。”   宋不忘羞赧道:“让宿公子见笑了。但……但我之后说什么,宿公子可否替我守言,莫要告诉师父?”   “自然。”他本就和秦微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问宿公子,那大魔破封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无雪一怔。   少年神情逐渐严肃:“当时我受师命镇守剑阵东南方,从始至终不曾见到异样,直到剑阵剧震,我放心不下还是赶了回去,却只见到一切尘埃落定。   “宿公子有所不知,我的生父与照水剑阵有羁绊,我当时身处阵中,明明看不到结界最里头师父和那大魔发生了什么,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感觉心里塞满了东西,堵堵的……”   宋不忘直勾勾地看着他,安无雪只能低头垂眸,佯装懒散,以此遮掩自己心中所想。   “……我猜到师父是特意支开我。剑阵东南方根本没有疏漏,师父有事瞒我。这些时日我每每询问师父,都被师父搪塞过去。”   安无雪轻声说:“所以你想问我?”   当时还是他让秦微支开宋不忘的。   秦微不说……也许是因为他当时选择了让宋不忘离开,他作为局中人没有说,秦微便也没有说。现在宋不忘忍不住来问他,秦微当真猜不到吗?   还是有意为之?   他沉思着,少年抱剑作揖,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   宋不忘嗓音清朗,语调平缓:“我知宿公子身份特殊,若是不便告知,不忘不会怨怼。”   安无雪无声叹了口气。   他想,秦微这家伙认定了什么理就一条路走到黑,教出来的弟子也执拗得很,倔得如出一辙。   他走上前,动作轻柔地扶起还在行礼的少年。   他说:“我确实在剑阵中看到了一些事情。”   宋不忘面露喜色,张嘴想要说什么,他却止住对方,接着道:“但是……”   他看着眼前少年一无所知的清澈目光,话语一顿。   可少年面露渴望,惴惴不安又期待地等着他下一句话。   他这才说:“你若是因为好奇,应当明白,若是需要瞒着你的事情,对你而言未必是好事。”   “小仙师,你记事起这世间就已经太平了数百年,自小又在修真界第一大宗的落月峰长大,你的父母是仙祸之时镇守一方的仙修,你的师父是在落月峰都算数一数二的渡劫高手,你的天资足以力压同辈,也许这样的你,会错估你能担住的重量。   “有些往事,你选择不听,可以一世安乐,可你若是听了——”   “我若是没有想过此节,怎么会求到宿公子的身上?”宋不忘语气坚定,“正是因为或许是我会逃避之事,我才想要知道。为了一世安乐当个闭目塞听的傻子,非我之道。”   安无雪怔然。   他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蓦地有些怅然。   这个孩子像他的父亲那般温和沉稳,像他的母亲那般天资过人,却又有己身之长,明光内敛,果敢坚毅。   他说:“那你回去吧。”   宋不忘一急:“宿公子不是说会告诉我吗?”   “知晓此事的人,除了仙尊和你师父,其余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安无雪已经死了。他不知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这句话。   “宿雪只是个过路人,碰巧撞见这些事而已,你若想知晓,还是当年之人同你说较好。你放心,秦长老既然知道你过来了,你回去告诉他你问过我,他知晓你渴求真相的心,会告诉你一切的,你不必怕他知道。”   宋不忘神情疑惑。   他能听明白安无雪让他怎么做,却又好像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最终就这样懵懂地走了。   安无雪目送他离开,四周重归寂静,只有他和云皖两人在院中。   他指点着云皖练剑,想到谢折风还在闭关压制心魔,眼下正是悄悄使用魂铃的好机会……要不要趁此机会离开?   可当时谢折风拿走了云舟身上的所有线索,炉鼎印一事,他还想看看云舟有没有留下其他解法,眼下不仅不能走,还得等谢折风出关,想办法从谢折风那里打探点什么。   又开始有点头疼。   他正待拿出那几片养魂树叶。   “呜呜……”   一团毛茸茸的白团子扬着双翼冲进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就捞了个满怀,抱进怀里揉了揉。   云皖在一旁瞧见,惊讶道:“这是障兽?仙尊居然会养灵宠?宿公子,它好喜欢你的样子。”   安无雪把困困举起来。   “呜呜。”   困困眨巴眨巴眼睛。   安无雪回来之后就没见到困困,大概能猜到困困在帮着谢折风压抑心魔。   那么……   他低声问:“……他出关了?”   “呜呜!”   -   不远处,松林中央。   谢折风知道自己睡了很久。   可他在睡梦中是“醒着”的。他本来习惯了心魔攻诘他的那些言语,过往千年同这东西彼此折磨的手段早已熟稔于心,不至于耗费如此大的力气。   可偏偏多了个宿雪。   他似乎梦到师兄和他说“忘了吧”,又看到宿雪问他“仙尊在看谁”。   宿雪……   这个名字当中,他似是有什么想要剖开见到的东西,却又好像看不见,摸不着。   心魔缠绵多日,谢折风终于再度醒来。   结界落下。   等候在外的秦微立时说:“戚循得知照水动荡,传音问我你心魔情况如何。”   他顿了顿,尽量让自己语气正常:“还有,他至今还在荆棘川徘徊,不曾探到一丝一毫的阿雪残魂踪迹。”   他此刻已经知道为何探不到了。   完整的魂魄现在就在谢折风眼皮子底下,荆棘川哪里能寻找一魂半魄?   此事他一清二楚,可阿雪不愿说,甚至还担心他会以此要挟……   他哪里敢泄露只言片语?   对面的是谢折风,秦微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正紧张着,便听谢折风沉声问他:“阿雪?你如今又这般喊师兄了?”   秦微苦笑了一下:“照水剑阵中的楼水鸣和宋芜,你不是也看到了?谢出寒,你那日骂我之言没错,我所见未必是全貌,我却刚愎自用地相信至今。”   他自嘲道:“当年我要除名他的时候,你怎么没一剑杀了我?”   谢折风冷冷道:“一了百了才是解脱。”   秦微面色一白。   确是如此。   他如今就心乱如麻痛如刀绞了,安无雪千年前渐渐受他冷言冷语的日日夜夜,又是如何过来的?   “秦微。”谢折风突然眉头一皱。   “嗯?”   “你当真没有感觉?”   “感觉什么?”   “宿雪不太对。”   秦微心一沉。   完了完了,这就被姓谢的看出来了?   他差点没忍住御剑飞走,面上神情不变:“哪里不对?仙尊自己留下的人,现在问我?我还奇怪呢,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和阿雪相似的人,也没见你这样。”   谢折风不言。   他自然清楚秦微所说,所以才觉得宿雪不太对劲。   这么多年,这么多各个方面同师兄相像的人,他别说是把人留下,便是多看几眼,都只觉着浪费心力。相似罢了,世间相似之人何其多,和师兄又有什么干系?   宿雪不一样。   只有宿雪能乱他心绪,能引动他的心魔。   可他不论怀疑什么,宿雪总有说法。   谢折风眉心愈发紧锁,指尖一动,唤出一张天涯海角符。   秦微问:“这是要干什么?”   “他在我面前总有说辞,我让玄方去试探一二。”   秦微突然快步走上前,抓住那张天涯海角符。   眼看谢折风眸光一凝,长生仙灵力涌动,就要将他扫出葬霜海,他赶忙自告奋勇道:“玄方不过见过阿雪几面,更是不认识宿雪,有我了解他们?你如果当真要试,不如我来。” 第38章   安无雪抱着困困,坐在院中,等着谢折风来。   谢仙尊不好糊弄,眼下心魔已被压下,必然会想到他在照水剑阵出事那日的种种。   而他也想打探炉鼎印一事,干脆以不变应万变,等着谢折风来。   没想到来的不是谢折风,而是秦微。   秦微这回来的时候倒是敲了魂铃,可只敲了一下。   安无雪听到的时候,眉头一皱,继续轻轻抚摸着困困的毛发,没有动静。   秦微的性子倔,当初认死理,如今也一样。见了又要在那边做那些让他现在困惑费解之事,干脆不见。   他不理会,左右秦微见不着人会走。   他吹着霜海的风,时不时出神,全然忘了刚才那声轻响。   直到霜海渐渐升起了落月峰瞧不见的月,困困在他怀中睡着了,云皖悄悄凑近。   “干什么呢?”他无奈。   云皖欲言又止。   他眸光转了转,看明白了。   神识张开,秦微果然还站在他门前。   “……”   他说:“让他进来吧。”   云皖立刻点头,小跑着去开门了。   秦微刚进来,困困就醒了。   他上一辈子陨落之前就和秦微渐行渐远,困困是知晓的。   它“呜”了一声,撇开头,整个头都埋在安无雪怀里,眼不见为净。   秦微:“……”   他不敢说什么,在安无雪面前坐下。   安无雪颇为不悦道:“秦长老。”   “嗯?”   “你若是想揭穿我,这里就是葬霜海,你只需要一道传音符发出去,我自会做好面对谢折风和那劳什子心魔的准备。即便司律峰要来将我送入苍古塔,我也不算意外。”   他如今修为恢复到大成期巅峰,神魂也渐渐没有苏醒之时那么疲惫,大不了就是放手一搏。   秦微立时急了:“我都说了,你既然不想,我必不会暴露你的身份。阿雪,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安无雪眉梢一动,面露不解,却又笑了一下,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   秦微猛地神色一滞。   ——“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当年安无雪和他说了多少遍照水一事实属无奈?   他怎么就是不信呢?   这话由他之口说出,确实好笑。   他攥紧双拳,倏地觉得坐如针毡。   可这坐如针毡的感觉都来得格外让人煎熬。   他这就受不了了。可他这些时日所经所历,哪有安无雪当年之万一?   秦微只能耷拉着脸色,好声好气道:“你莫要担忧,我不会告知任何人。”   “那秦长老在我门前又站一日是为何?”安无雪直言,“此地是仙尊府邸,长生仙神识一扫,见你如此,什么都能猜到了,还需你去揭穿我的身份?”   “你放心。谢出寒今日不在霜海,我这才敢如此。”   安无雪动作一顿。   不在霜海?   谢折风没有第一时间疑虑他之言行,来找他问询?   秦微说:“他刚出关本来是要派人来试探你的,当时我也在,拦了下来,说让我先来试探一二。因此我才来叨扰你,算是和你通个气,回去之后我会给他传音,说我已经试过,你与‘安无雪’无关。”   “那我还要多谢秦长老了,”他无悲无喜道,“既如此,秦长老是想和我换什么报酬?我如今确实大不如前,于灵宝修为上还不如秦长老,只有神魂还保留千年前的修为,若是和神识有关之事,我倒是可以帮忙。”   秦微面露痛色,面色苍白地说:“我只是……只是来通知你,没有要换什么。替你隐瞒,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安无雪无言。   秦微便只能自己打起精神来,接着说:“虽然这一次我能含糊过去,但是你还是得小心一些。我知道,你如今长得和从前一模一样,即便别人会觉得熟悉,首先想到的,也是觉得长得像所以才会感觉熟悉。但是谢出寒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只听秦微说:“他想为你寻复生之法一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一些当年仙祸没有陨落的渡劫还是知道的。他如今是四海唯一的登仙之人,又是统御两界的仙尊,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有人打你的主意,想从他身上谋求点好处。   “六百年前,有人寻了个天生玉骨的孩子,那孩子虽然没有金身,但好歹有个玉骨,天赋卓绝。那人给那孩子改了个和雪有关的名字送上落月峰,说是想拜出寒仙尊为师。他看了一眼玉骨,点了几句,便让人将孩子送回本家。   “三百五十年前,琅风城出了个和你样貌有八成相似的凡人。琅风城主把那孩子收入门中,写了书信给谢出寒,想换灵药法宝。他只回‘琅风城生灵,自有城主负责’,便再没理过。   “如此的事,还有三四次。只有这一次,他把你留下来了。再加上如今你的残魂寻不见,他一旦分辨出对你的熟悉感不是心魔作祟,迟早会意识到巧合之处的。有时候连我都在想,这千年来,若不是有寻你复活你这么一个念头撑着他,他怕是无法撑过一次又一次心魔发作。”   安无雪垂眸。   师弟为何就偏要寻他复活他呢?   寻着又能如何?   还生了心魔。   他想到这心魔就无话可说。   当初既然弃了他选了道,还不若在选的道上走到底。何必像现在这样……   秦微都坐在这了,他干脆问:“他心魔彻底压制了?”   “算是吧……他和心魔相互折腾了千年,现在这种程度的发作,已经算是寻常了。”   “——千年?因为……我吗?”   “是,”秦微沉肃道,“若是细说,也不算千年,是你……你陨落之后的八百年,他除了必要出手之时,都在霜海闭关,两百年前才彻底根除心魔。这才刚过两百年,因荆棘川突然探不着你的残魂气息,心魔复苏了。”   八百年。   哈。   谢折风登仙都没用到八百年,出寒剑光没入他心口只有一瞬。   若是上一世的他坐在这里,怕是五味杂陈。   “登仙之后生的心魔,为何需要八百年才能压制?”   秦微摇头:“谢出寒从不和我们说此事。我和戚循知道他有心魔,还是因为他先前发作之时需要我代为坐镇落月,让戚循去查与你有关之事,我们这才知晓。上官了了甚至不知此事……”   安无雪皱眉。   困困在他怀里抬头:“呜呜……”   困困是瘴兽,本就有压制心魔之能,这千年来怕是帮了谢折风不少,也许知道各种缘由。   可灵兽无法口吐人言,知晓再多,也无法告知他。   “阿雪——”   “秦长老,”他沉声道,“我说过了,我不是你口中的阿雪。你口中的阿雪陨落在千年前落月峰山门下,他突破万宗围杀至山门时,你没有拦他也没有助他,却和他说此后生死无关。”   “望你记得此言。”   秦微如遭雷击。   他滞了许久,张了张嘴,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他只能说:“宿……宿公子,你是在担心谢出寒的心魔吗?”   “他是举世唯一的长生仙,心魔若失控,你们难道想再来一次仙祸吗?”   安无雪哂笑一声,神色满是疲倦。他接着说:“宿雪身上有勾连谢折风气息的炉鼎印,我还需找他,他不在落月,去哪了?”   “当年他在荆棘川感受到你的残魂,又因你……陨落之时有提及天柱之事,这些年他要么去荆棘川找你,要么遍寻两界可能和天柱有关的线索。前些时日他发现荆棘川残魂不见了,戚循便一直在荆棘川,如今云剑门和照水城的事了结,他去荆棘川找戚循了。”   -   荆棘川。   四方被离火宗仙修封锁,戚循立于荆棘丛中,身周阵法流转。   他闭着眼,不知多久,复又睁开,面露失望之色。   还是没有。   还是没找到阿雪的残魂。   残魂始于执念,或支撑不住散于广袤天地,或执念满足而自行消解。   阿雪呢?   他对这世间再没任何念想了吗?   戚循失魂落魄地收起阵法,不远处,白衣人影凌空落下,仙力荡开轻风。   “谢出寒,”他说,“你解决落月峰混入离魂之人的事情了?”   谢折风没有开口。   长生仙的神识散开,荆棘川神识难以舒展,他一点一点地探寻着。   直至和过往千年一样,什么也寻不到,安无雪的残魂寻不到,安无雪生前所说的存于荆棘川的天柱也没有寻到。   他缓缓睁眼。   他说:“那件事已经了结,和照水此次之危有点关系。”   “你的心魔如何了?若是心魔出了差池,阿雪还在世的话,该生气了。”   谢折风默了片刻,兀自顺着自己的上一句话说:“你在荆棘川再久也是无用之功,你若信我,便替我再去一趟照水。”   戚循晃动着折扇的手一顿,不解道:“仙尊能不能说点人话?什么意思?我会帮你做事,是因为那些事情同阿雪有关,我又不是你们落月峰跑腿的弟子!你不是才从照水城回来,又让我去照水干什么?”   谢折风伸手,摊开掌心,灵力一动,一幅画卷倏地出现在他手中。   他轻轻一抖,画卷张开,现出画卷上画着的人像。   戚循脱口而出:“阿雪……”   他一顿,又摇头:“不,不是。”   画像之人同安无雪十分相似,可神色呆滞,毫无灵动之感,同安无雪的神韵全然不同。   “……是你留下的那个炉鼎?”   谢折风直接将画卷丢给他。   “去照水城,查宿雪的生平——从何而来、父母是谁、可有亲朋好友、二十岁之前又在何处长大、如何被云舟找到。一个人存于世间,必有因果,若有虚假,必有因果断裂之处。”   戚循看着手中画卷,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会是觉得他、他是……?”   “我不知道。”出寒仙尊难得说出这般忐忑之言。   照水城心魔发作之时,宿雪的话确实问住了他。   他究竟是当真觉得宿雪是师兄,还是师兄残魂失去踪迹之后,病急乱投医地寄希望于宿雪是师兄?   他不知道,因此不能亲自去查。他怕自己拎不清,便会在查到一些无关的线索之时,自欺欺人地把这些无关的线索往师兄身上靠。   他不再说什么,周遭稀薄的灵力微微一荡,他已然不见,只余下戚循看着那画卷发呆。   谢折风刚回到葬霜海,正打算处理照水剑阵真相一事。   可他行至门前,看到宋不忘立于洞府门前。   见到他,少年快步上前,恭敬地将秦微的传音符咒递给他。   他打开一听,秦微只说:“不是。”   宿雪不是安无雪。   他眸光一暗,传音符咒被他不经意间放出的灵力冲得粉碎。   难不成……他当真还在被心魔左右,起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妄念?   “仙尊!”宋不忘骤然喊道。   谢折风目光一动,只见少年猛地在面前跪下,抱拳低头,朗声道:“弟子今日从师父口中得知了千年前照水剑阵之往事,想向仙尊求借一物。”   “……何物?”   “养魂树精。”   -   安无雪又听到魂铃响了。   他稍稍展开神识,发现来人是宋不忘。   他:“……”   这对师徒当真是轮着来敲门。   他不想理会秦微,对宋不忘还是有几分客气的。   他上前开门,想引这孩子入内,宋不忘却摆了摆手,说:“我就不进去叨扰宿公子了。今日来此,是来和宿公子道谢告别的。”   道谢?   告别?   安无雪这才认真打眼看去,发现宋不忘双眼微红,鼻尖也有些红,像是哭过。   少年那双前些时日还清澈明亮的双眸此刻有些灰蒙蒙的,眼神却依旧坚毅。   他隐约猜到了。   他问:“你师父告诉你了?”   宋不忘轻轻点头。   他想安慰几句,却听宋不忘说:“我是来感谢宿公子那日所言,若非如此,不忘至今蒙在鼓里。”   他默了片刻,只能说:“非你之过。”   宋不忘却摇头:“宿公子或许不知,在今日之前,我曾经很讨厌一个人。因为我自记事起,照水城的修士都和我说,当年我的父亲祭阵,那人是活下来的另一个人。还有人和我说,若是我父亲的疏漏,为何那人活下来了却不说呢?   “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我想,那人该不会心虚了吧?我很想问问那个人,可在我出生之前,他就陨落了,死在仙尊的出寒剑下,尸骨无存。”   安无雪快速眨了眨眼。   “……而后我修成大成,即将渡劫,仙尊又驳了我首座之位,说我如今心性不行,担不起此位。可我听说那人陨落前便是落月峰上一任首座,他能担得起,为何我担不起?   “我不喜欢他,他的名字出现在我的人生中,总是带来不好的东西。   “直至今日,师父告诉了我当年种种,我才明白,仙尊才是对的。我不如他万一,如何能担得起首座一位?如何能继他之责?”   安无雪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好像想对宋不忘说很多,却又不知从哪句话说起。   于是他怔愣片刻,只说了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宋小仙师不必同他比。”   宋不忘笑了一下。   “所以我要去寻我的道了。我向仙尊请命,此生镇守照水剑阵,同宿公子告别完就要出发。”   少年手中掐出法诀,本命剑飞出剑鞘,横于眼前。   他跃上剑身,说:“宿公子,若是来日再临照水,可传信剑阵之中,我必扫榻相迎。”   他不等安无雪回答,御剑离去了。   安无雪站在门前,眺望远方,看着少年身影愈发模糊。   直至瞧不见。   他这才轻揉双眼,合上门回屋了。   -   当晚。   照水城中。   剑阵之危已过,当日因着安无雪告知秦微,秦微出手及时,除了剑阵附近的凡人屋舍,照水城毫无损伤。   天水祭刚过,夜色中的照水城依然点着万家灯火,繁华璀璨。行于长街的人流如同附近东沧海的浪潮,生生不歇。   宋不忘御剑直入城中,守城修士本想拦他,看清他面容与身上的落月峰弟子法袍后,纷纷退开。   他落于照水剑前,缓缓跪下。   远处似是有人家在庆贺喜事,燃了烟火,一道道火花在空中“砰”“砰”“砰”地依次炸开。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于万家灯火中,对着照水剑,磕了三下头。   他不用任何灵力护体,重重磕下,再次抬头时,额间已沁出鲜血。   他神色不变,从灵囊之中,拿出了一根泛着淡淡金光的树枝。   ——养魂树精。   他向出寒仙尊求借此等至宝,是要做他想做之事。   养魂树精金光大盛。   楼水鸣和宋芜的魂魄刚刚消散于此地,宋芜持续千年的怨气和楼水鸣残魂留下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养魂树精勾连而起。   金光带出当年往事,将千年前剑阵隐下的过往收敛成了一团金光。   宋不忘双眸倒映着金光,掐动法诀,从那指尖大小的金光中拉出回忆。   他指尖并拢,灵力轻动。   刹那间,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金光浮出。   他将这份记忆捏出了许许多多份一模一样的。   远天烟火渐歇,广袤的照水城中,灯火暗了一盏又一盏。   星夜倾覆而下,星河流淌过顶天立地的巨剑。   宋不忘仍跪于剑下,身周浮动着一个又一个承载着当年往事的光团。   在他用灵力做出最后一份光团的那一刻,他的灵力本该枯竭,可他身周灵力倏地呈旋涡状卷动,吹动他的发梢,吹入他的衣袖。   凉风入衣襟,他身上灵力蓦地又充沛地流转起来,神魂通澈。   停滞已久的境界顷刻间冲破大成期巅峰,破入渡劫之境。   这一晚,时隔千年,照水城终于又有了镇守一方的渡劫期。   那些承载着往事真相的记忆,被包裹在养魂树精的金光之中,自照水剑四散,随风飘入照水万千生灵的梦中。   大梦一场,眨眼千年。 第39章   清晨。   霜海的飞絮比往日多了一些,长松挺立,挂着些微白屑。   凉风入窗。   安无雪大成期以后,身体不再如先前那般畏寒,反倒喜欢轻风丝丝缕缕吹拂而来的感觉,入夜不再关窗。   他感受着细风,缓缓睁眼起身,觉着似乎有哪里不对。   好安静。   云皖呢?   云皖虽不知晓他的身份,但是在云剑门之时,云皖便算是知道他有所隐瞒,眼下跟着他,平日里总会问他一些修炼的东西。   他便干脆把云皖当做半个徒弟,常常指点一二。   云皖懂事得紧,总是起得比他还要早,他每日醒来之时,已经能听到院中传来练剑声。   今日没有。   他把手探出被褥,放于细风中。   感受到那因为长生仙灵力影响下比寻常要冷一些的温度,他敛下神思,同先前一般起身披上外袍,慢条斯理地用完清洁术法,这才缓步推门而出。   看到谢折风坐在院中的那一刻,他这才假装露出了意外的神情,惊讶道:“仙尊。”   谢折风循声转过头来看他。   男人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在他人面前那般冷,心魔压下之后,那双眸子里的戾意也悄然消失,反倒覆着一层清明。   这人穿着那身他上一世赠的云纹白袍,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他一时有些恍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除魔归来,带着满身风雨与血孽不敢见师弟,急着回屋梳洗。   待到梳洗完毕,收拾齐整出门,师弟就坐在院外等他商讨要事,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师弟转过头来看他。   就像现在这般。   谢折风眸光轻动了一下,像是和他想到了一样的过往。   他瞥开目光。   没见着云皖身影,想来是被谢折风支开了。   他行至谢折风身旁,才发现谢仙尊居然自己准备好了温茶和糕点,炉火旁还环绕着灵力,以保温热不散。   “坐吧,”谢折风语气平缓,也比平时少了些许凉意,“我闭关多日,没想到你这就大成期了。”   明知故问。   以谢折风的境界,剑阵之中楼水鸣赠他灵力,谢折风会没看到?   他说:“我也不知为何,醒来之后就有了一身的灵力。我还以为是仙尊的恩泽……”   谢折风好似先前根本没有几次三番怀疑过他的身份一般,淡然道:“仙者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你所得的灵力,是楼水鸣觉得你像师兄,残魂消散前,将阵中多余的灵力送入你体内,赠你一段机缘,一举助你大成。”   这人自行沏起茶来,举止随意。   这是干什么?   难道又和先前下棋一般,思怀前世的他了,来看看宿雪这个相似之人?   安无雪拿不准。他思虑之时总爱手中把玩着什么,或是吃点什么,看着石桌上的仙果糕点,不自觉也伸手要拿。   “那我有机会,该回照水祭拜祭拜那位楼城主……”   他说着,伸手,下意识要探往摆在石桌边缘的那盘冰糕。   谢折风望着他,眼神一柔。   他骤然想起先前秦微所言。   谢折风并没有打消对他的怀疑。   此时此刻,师弟的目光正落在他手上。   这冰糕是故意摆的。   不,应该说,整桌的仙果糕点,都是为了摆这一盘冰糕而设。   他上一世爱吃冰糕,师弟灵力冰寒,年少时常常做给他吃。   眨眼片刻间,他手未停顿,拿起了冰糕旁边的仙果。   谢折风双眸之中果然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但他很快便敛下神思,从容道:“照水剑出事前,你瞧见我心魔发作了。”   “……此事秦长老叮嘱过我,我发誓绝不外传。”   “我并不在意这个,先前霜海松林,你早就见过一次了。”   “仙尊——”   “我提此事,是想问你,我心魔发作后,直至照水剑出事前,你可有瞧见照水有何异样?”   “没有。我一直跟在秦长老身边,仙尊还是问秦长老比较稳妥。事关两界,我一个炉鼎能知道什么……”   他稍稍低着头,啃了口仙果,看见谢折风伸手拿起了冰糕。   这双手常年握剑,又浸于冰寒,指节修长,如玉如竹。   谢折风初入门时,他握着这双手,带着师弟练习门中剑法。师弟很乖,剑柄磨破了手也不吱声,练完了他看到剑柄上的血迹才发现。他自己也是个被师长照顾长大的,不会照料人,用了足以生骨的灵药,还把师弟的手包扎成了大粽子。   他看着自己着实上不了台面的包扎,羞赧道:“师弟明天歇息吧,这两日不练剑了。”   师弟性子闷,点头不语。   第二日他偷懒,靠在树枝上吹风,没想到师弟顶着那粽子一般的手,做了盘冰糕端给他,说:“多谢师兄帮我疗伤。”   从此这是他最爱吃的糕点。   他眼见谢折风自己拿起吃了一口,着实有些忘了年岁。   谢折风缓缓咽下,开口道:“云剑门中,我欲搜魂云舟,可云舟魂魄之上下了咒术,一碰便魂飞魄散。之后照水剑阵被浊气动摇,恰好解封大魔,此事不像是云舟一个小门派出身的渡劫修士能够做到的。”   安无雪神思一凝。   这也是他所想的……   “……我出关以后,仔细翻查云舟留下的灵囊,发现有一本书册,其上记载了你身上的炉鼎印纹案与落印之法,还有几页关于傀儡之术的记载,但是只有开头,后续几张书页都被撕掉了。”   “他是得了这个书册,才能筹谋这些?难道说他也是被利用之人……”   此事也是安无雪所担忧的,他不自觉思虑了起来。   谢折风抓着被吃了一口的冰糕,认真听着,目光微变,徐徐道:“我仔细研读了那个书册,其中没有别的内容,也没有炉鼎印的其他解法。但书册的制法与用料,皆是源于北冥。”   北冥?   难道背后还有人引导云舟,妄图撼动四海万剑阵?   他正打算再问问细节,谢折风却接着说:“渡劫期的大魔早已尽皆伏诛,其余宵小本成不了气候,可这些年不断有小宗门出事,或是灭门,或是被浊气所扰,寻根源又只是灵脉意外出事,因此浊气外泄。我怀疑这些事情皆有关联,许是魔修余孽,师兄觉得呢?”   “我——”   安无雪猛地一滞。   谢折风这话藏得着实够深,他险些已经同前世那般和师弟探讨两界大事了,师弟的话语中最后才悄悄藏了一句“师兄”。   他瞬间冷汗涔涔。   眼见谢折风已经变了目光,他倏地轻笑一声。   他藏于袖中的指尖紧紧掐着掌心,面上满是笑意:“我不敢置喙此等大事。但仙尊刚才喊我什么?仙尊总是对着我喊‘师兄’……”   他稍稍凑上前,伸手,攀上谢折风的肩。   谢折风似是僵了一下。   安无雪今日穿着一身素色青衣,仅仅用木簪束发,连落月峰的普通弟子都比他这个住在霜海上的仙尊身边人来的奢华。   可他凑在眼前,不论身着怎样的素衣,总是比天光还要夺目。   那双桃花眼稍稍一弯,黑瞳润着笑意,薄唇勾起,同上一世如出一辙。   他低声说:“我如今尝过修为一日千里的甜头,仙尊若是当真想把我当成那位首座同我双修,我愿意一试……”   他嗓音一顿,稍停片刻,轻轻地喊出了那声久违的称呼:“……师弟。”   谢折风出神了片刻。   倏地,这人猛地起身,仙者灵力不自觉散开,震开安无雪。   安无雪往后踉跄了一步,抬眸望去,瞧见出寒仙尊神色慌乱了一瞬。   周遭荡起一阵凉风,再眨眼时,院中只余下他一人。   谢折风就这么走了。   炉火还在烧着,茶水沸腾,桌上的仙果冰糕仍然齐整地摆放在那。   安无雪站在原地,听着茶水沸腾的声音,怔了半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冰糕也好,那一声“师兄”也罢,都是不确定之下的悄悄试探。   既如此,他干脆顺着谢折风的怀疑,做出想以双修冲击渡劫期,愿意当一个替身的姿态来。   他知晓谢折风不喜如此。   这不是上一世的他可能做出的举动,谢折风这般离去,多半是觉得这不是记忆中那个性子温润、高洁温谨的师兄。   应当是暂时让他混过去了。   只是此法着实伤敌伤己,他自己也差点被勾回千年前和师弟相处之时,直至此刻都觉着喘不过气来。   刚才他险些顺着那声“师兄”应答。   若是当真应了……   当真应了会如何呢?他似乎也想不到。   他最开始是不想再死在谢折风手中,可他如今已经知道,谢折风不会杀他了,但他还是不想暴露。   他缓步走回石桌旁,坐了下来。   谢折风走了,他才拿起冰糕,一口一口地啃着。   味道很熟悉。   ……是谢折风亲手做的。   他突然不想吃了。   他刚放下,云皖回来了。   “仙尊走了?”   “……嗯。”   “宿公子,你和仙尊……?”她支支吾吾的,“我、我是不是不该问……”   他笑道:“没什么,你一向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行。”   “是……”   他不说话了。   方才那一声“师弟”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心力,他如今都还惶惶出神,心有余悸。   云皖见他状态不对,干脆在一旁说起了这两日落月峰的琐事,陪他谈心。   “……就是那日来拜访宿公子的宋仙师,我听落月峰的弟子说,他将照水剑阵的往事以入梦的方式告知了所有照水生灵,第二日,仙尊便顺着此事,又将一些这么多年来收集的那位首座的事情刻成玉简,传给了万宗。   “听说照水城这几日格外冷清,没人想到千年来传颂的故事根本和真相不一样。还有人去照水剑下跪拜,因为那位首座已经死了千年,尸骨无存,连个祭拜之处都没有。唉,我也是照水城附近长大的,我也没想到……   “不论他是何名声,他确实从来没有愧对照水城生灵。   “宿公子,你说,楼城主祭剑一事既然有着那么大的隐情,那位首座难道真的如传闻中那般罪行累累吗?不论如何,四海万剑阵是他一力促成的……”   安无雪吃完了仙果,唯独绕过那盘谢折风亲手做的冰糕。   他嘴里还含着东西,含糊道:“也许吧。”   云皖又说:“还有宋仙师的师父,就是那位也来拜访了好几次的秦长老!我刚才凑了个热闹,看守霜海附近的弟子和我说,秦长老现在就在苍古塔前,非要进去不可,守塔的弟子都快撑不住了,也不知道秦长老到底要干什么……”   安无雪无奈:“他还在闹?”   “……闹?”云皖隐约觉得这个字眼有些奇怪。   宿公子的话似乎不是在说修真界第一大宗数一数二的长老高手,仿佛在说什么闹心的同辈同门。   安无雪已经起身往外走去。   “宿公子要去哪?”   “苍古塔。”   “什么?”   安无雪已经走了。   他修为恢复到大成期巅峰,虽然本命剑春华还在谢折风手中,但是随便用普通的灵剑御剑而行也不难。   落月峰千年来格局毫无变化,他循着记忆,很快到了苍古塔下。   苍古塔一如千年前。   他曾在塔顶受刑百日,只是这么从外侧看去,便觉得遍体生寒。   “让开!”   前方传来秦微不悦的声音。   他举目望去,瞧见足足十几个守塔弟子拦在门前,玄方也抱剑不动,隔着秦微和苍古塔的入口。   只听玄方说:“秦长老,塔内皆是穷凶极恶的仙修和修浊入魔的魔修,自苍古塔建成以来,从来没有无缘无故让门中渡劫修士进去的道理。”   秦微“切”了一声:“两百年前谢出寒进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拦?”   玄方:“……”   一众弟子:“……”   他们拦得住吗?   而且苍古塔的冰寒又侵扰不了长生仙的仙体,出寒仙尊就是进去打坐修炼都如鱼得水,有什么好拦的。   玄方:“苍古塔顶层九死一生,长老……”   秦微不理他,指尖一动,勾出本命剑,正待出手。   玄方面色一凛。   安无雪喊道:“玄峰主,秦长老。”   玄方和秦微同时转过头来。   玄方愣了一下,秦微更是转瞬间夺步至他面前。   “阿——”   安无雪皱眉。   “宿公子,”秦微改口,“你……你怎么来了?”   他似是有些心虚,眼神飘忽,低声说:“是谁让你来劝我吗?是不忘?我想进苍古塔,只是……”   他神色凄凉,声势愈弱:“只是想看看,封锁灵力入内百日,是何等光景……”   安无雪瞧了秦微一眼。   他面上无悲无喜,心下无波无澜。   “你误会了,”他说,“我不是来劝你的。”   秦微一怔。   他随手落了个隔音结界,这才说:“秦长老为何要进塔?”   秦微赶忙道:“当年你入塔受刑百日,是我批的。我如今……”他垂眸,神色黯然,“也不知该做什么,该问你什么,只能试你试过的苦和痛,以作补偿……”   他笑了:“所以是因为我?”   秦微拿不准他是何意,僵在那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便接着问:“是为了补偿我,还是为了让你自己的良心得安?”   秦微登时脸色煞白。   安无雪笑容蓦地消散,沉声说:“秦长老想补偿的那个人死在此地不远处、落月山门前,他与你是生是死都再无干系。你若要进塔,大可随意,但莫要打着补偿已死之人的名义,实则只是让自己心安。   “我不是那位首座,担不起这份歉意。” 第40章   此言一出,秦微神色一空,似是晃动了一下。   他刚刚拿出本命剑想要打退玄方等人,手握剑柄,指尖却松了。   本命剑垂落而下,“哐啷”一声坠地,复又腾空而起,于秦微身侧转动。   他目光空茫茫地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全然没有在意本命剑。   眼前那张脸和他记忆里的阿雪一样,可记忆里的那张脸不论对他人如何冷漠,似乎总是会笑眯眯地看着他。   阿雪还总爱调笑他呛他,和戚循一起用阵法捉弄他。   哪怕是他们渐行渐远的那些年,阿雪若是撞见他,神色也是黯然居多。   如今却只有漠不关心的淡然。   既没有在意,也没有生气。   照水城回来两天,他在安无雪门前站了两夜,害怕安无雪不原谅他。   直至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不原谅或许已经算是奢求。   他该怕的不是不原谅,而是安无雪现在这般,好似当真只是一个和他没有恩怨过往的陌路人,连怨恨都没有,根本不给他机会去求得原谅。   苍古塔巍峨入云,盖着天光,阴影罩着他们二人。   秦微张了张嘴,想反驳安无雪所言,却又根本寻不出话来。   他只能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今能怎么做。”   安无雪双瞳一转,没听明白这句话。   “怎么做?要做什么?”他不解,“秦长老能不揭穿我的秘密,我已经感恩戴德了。”   感恩戴德。   这四个字又是一把利剑,直穿秦微胸膛。   安无雪看也没看秦微一眼。   他并不想在苍古塔前待着,话已送到,他打开结界,转身离开了。   秦微心不在焉地收回自己的本命剑,玄方等人在一旁面面相觑。   他见安无雪没有御剑,而是快步朝不远处弟子练剑的地方走,他挥退了玄方等人,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   安无雪自是能感觉到秦微在身后。   他本来是想着和秦微说完这些话就回去,可刚一转身,看着霜海的方向,突然想起霜海其实是谢折风的洞府,不是他的家。   他蓦地不想就这么回去。   没了修为的桎梏,他干脆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往练剑的地方走去。   落月峰一点儿没变。   他路过曾经和谢折风秦微一起练剑的高台之时,脚步稍顿。   那跟在旁边不吱声的鹌鹑终于说:“你不想回来吗?”   安无雪回头看秦微:“回来?”   “恢复身份,回到宗门。弟子册首页仍有你名,首座之位空悬千年,此次照水一事,谢出寒也把这些年查清的琐碎小事连带着证据顺势传扬出去……”   小事?   好像云皖也和他提过。   也许是从前不得不做的一些狠辣之事,或是凶名在身久了干脆被别人一股脑往自己身上倒的冤枉。   他自己都忘了。   “他从前便想广告万宗,但那些小事零零碎碎,他曾经查一件便说一件,可有那几件大事压着,说什么也没人听,听了也没什么用。这一回若不是不忘自己愿意直面千年前的往事,他也是要借着照水一事一同说清的。   “但是不忘自己想担了因果,他便将养魂树精借给不忘,再顺势而为……   “现在也就只剩下那几件……你也知晓的事情,因你不在,谢出寒和戚循这两百年来寻不着根源,那些事情实在无法追溯。但其余之事已经结清。你若是想回来,当年之事有你在,应当更好找出证据,所以……”   今日天光正好,日光透过山间密林撒下,像是一道道字天际而来的金色泉流。   安无雪抬手,轻轻摸着日光,说:“我不想。”   他自嘲般笑了一声:“更何况,秦长老觉得我有证据?当年之事我若是有自证之物,或是可诉之言,为何不说?”   他自己若是能说得清楚,怎会落到百口莫辩万宗追杀的地步?   秦微滞了片刻,才说:“其实戚循很早就告诉我,是我错了,是我倔,是我不愿回头看一眼。他用养魂树精照过离火宗,照不出一点怨气。他应当也是……想见你回来的。”   他如今想补偿想道歉,却不知还能做什么。想让阿雪发泄心中怨怼——可阿雪根本没有怨怼了。   没有爱恨,从何偿还?   他只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安无雪却说:“长老若是当真自己无法心安,不必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千年前安无雪就死在不远处的山门下,长老可以在那里立个坟冢,每年去给自己难安的心上个香。”   秦微瞬时憋红了脸,一会脸色又青又白。   安无雪不再说话。   秦微猛地走到他面前,递剑给他。   安无雪:“?”   “你干脆一刀杀了我吧。”   “……”他无言了半晌,“这是剑。”   秦微手一抖。   安无雪又无话可说了。   他在回到霜海和被秦微跟着这两个糟糕的选择中犹豫了一会,他果断选择回霜海。   他轻驭灵力,跃上剑锋,御剑离去了。   秦微还拿着本命剑立于原地。   他看着安无雪远去,握剑的手愈发用力,最终却只能松垮垮地放下。   他转身回了苍古塔。   玄方见他回来,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这些弟子拦不住长老,我不敢离开。”   秦微这回倒没有如先前那般要动手。   他稍稍仰头,望着苍古塔顶层的细窗,想着里头是何光景。   他自仙祸时便掌司律峰,莫说是落月峰弟子,即便是两界修士,也有不少在他手中定罪入塔的。他见多了人间纷扰,人心倾轧,反倒觉得自己必然是秉公无私,笃信证据,不会选错、走错。   于是他自己送了那么多人进苍古塔,最终最需要进去走一遭的,竟然是他自己。   他想起方才安无雪说的那些话。   他侧着头,问玄方:“我为何不能进去?”   玄方一愣:“刚才已经和长老言明……”   “你说无罪不能入塔,”秦微哂笑道,“我怎能算无罪?让开吧,他说的对,我确实不能因着为了自己心安入塔,我即便入了塔又出来,也只能继续夜夜辗转反侧不能眠。入塔只是因我自己。”   “是我要面对我自己做错的事情、走错的路。”   他压低嗓音:“玄方,你难道就没有回头看时,因遗憾后悔而为自己定下的罪?”   玄方拦着他的手一颤。   他有。   他蓦地想起千年以前,他还是孩童之时,明明仰头对那人说那人必然会高坐明堂,可后来众口铄金,那人被细数罪状,他怎么就在一旁看着,不曾出手呢?   他的手渐渐握紧成拳,随后放下了。   这一回,玄方只说:“入塔一事,为防事端,我会封锁消息。苍古塔鲜少有渡劫巅峰的仙修入内受刑,秦长老身上还有两界之责,还望长老自己把握好分寸。”   “大可放心,我不会死在里面。”   他说着,唤出灵符。   入苍古塔必得司律峰批,他自己批不了自己,这是宋不忘去守阵前帮他画的定罪灵符。   他拿到这灵符,本想直接进去,却又被玄方拦在门前。渡劫期在宗门内交手怎么也算难看,因此拖到现在,总算能用上。   灵符浮起,锁链自浮空而出,攀上他四肢。   判了百日受刑的灵符落在他身上,他吃下封锁灵力的丹药,主动走进苍古塔。   -   安无雪刚回到葬霜海,困困便“咻”的一声钻进他怀里。   他抚着困困的脑袋,问它:“谢折风呢?”   “呜呜?”   “带我去找他。”   困困似乎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要找谢折风,脑袋歪了歪,还是跳下他的怀抱,在前头引路。   霜海内的禁制对困困无效,他们一路进了霜海深处的松林。   安无雪看见松林中一个人影坐在长松的阴影之下,面前摆着石桌,石桌之上黑白交织。   谢折风在独自一人下棋。   他缓步走近。   这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在一会执黑一会执白地自己同自己对弈。   直至安无雪抱着困困走到石桌旁,谢折风这才说:“你让困困引路来找我是为何?”   安无雪低头,发现棋局之上,黑子的落子风格和他相似。   谢折风这是在模仿他前世下棋的路数……   他说:“今日仙尊又与我提起那位首座,我闲着无事,打听了一下。那位首座早在千年前陨落之时,就已经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只剩一缕残魂存于世间,千年过去,说不定早就厌倦世间执念消散了吧?”   他低声道:“仙尊既不与我双修,不如忘了他,也放我走,让我寻自己的机缘去。”   谢折风徐徐放下棋子。   这人坐在棋桌旁,抬眸看他,神色复杂道:“你为何在意我是否忘了他?”   那自然是因为你的心魔是两界隐患。   安无雪吞下这句话,说:“毕竟仙尊是因他留下我的,仙尊忘了他,我也好离去。”   “此次归山,我不曾约束你来去。”   “炉鼎印尚在,我能去哪儿?”   谢折风这才放下棋子,起身要拉安无雪的左手。   安无雪下意识一退。   谢折风一愣。   他赶忙说:“仙尊要干什么?”   这人拉起他的左手,他强忍着抽手的冲动,任谢折风掀开他的手袖。   谢折风另一手覆于炉鼎印之上,“云舟送你来时,我想过替你毁印,可当时你只有辟谷,承受不住毁印的灵力,我只能暂时注入灵力稳住你的炉鼎印。现在你已大成,我可以一试。”   谢折风鲜少有这样耐心温和的时刻。   安无雪看不懂对方心绪,干脆不想。   谢折风愿意用仙者灵力替他看看能不能毁印,若是能成,再好不过。   他不再说话,看着谢折风掌心灵力翻涌,注入印记之中。   印记所在之处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感。   安无雪咬牙想忍,可谢折风灵力刚刚开始撕扯印记,痛感便在转瞬间蔓延全身,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撕扯他的经脉骨血。   他脸色煞白,没忍住痛哼了一声。   谢折风登时收手,皱眉道:“不行。”   安无雪也察觉到了。   此印若是强行根除,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难道当真只能修为压过谢折风才行?   如若让他此生都带着这个和谢折风有关联的东西,他宁愿不要这具身体,当个孤魂。   “云舟留下的书册中有数页被撕去,其中或许会有另外的解印之法。我不日要去北冥探查此事,寻那丢失的傀儡之法。”   寻傀儡之法干什么?   他的残魂都找不到了,师弟居然还想着追魂造身。   谢折风顿了顿,看了他一眼,这才说:“你若是铁了心想去除,可随我去北冥。”   他自然不可能推脱:“多谢仙尊。”   他来此就是为了试探炉鼎印之事,既然谢折风无法在护他性命的情况下替他解除炉鼎印,那他一道去北冥探查,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目的达成,他不愿与谢折风再多独处一刻,转身便走。   谢折风眸光微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识海中心魔声此起彼伏,他只觉着背影都愈发像了起来。   “呜呜!”   困困撕咬着他的衣摆。   他收回目光,将困困抱起,再度望去,人影已然消失在了松林中。   -   谢折风心魔虽被压下,但时刻都有发作之危。   自那日起,谢折风再没来找安无雪,也没出霜海,似是要彻底将心魔根除。   困困要助谢折风对付心魔,无法来找他,秦微也没再出现过,倒是玄方来了几次,鬼鬼祟祟的,送了些修炼用的灵药法宝便跑了。   安无雪便日日教着云皖,自己也修炼巩固修为,时而还下霜海看看现在的落月弟子们练剑。   竟仿若一切纷乱都被挡在了落月峰的护山大阵之外,尘世喧嚣却平缓。   他本以为起码要等到谢折风能彻底消除心魔,他们才能去北冥。   可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两月有余,一道天涯海角符带着冥海的氤氲水汽,自北方而来,飘入落月的护山大阵中。   那是北冥的求援信。 第41章   天涯海角符远道而来之时,安无雪刚好“路过”霜海门前。   他假意散步,缓缓走到那被他换上去的假魂铃前。   被他调换了这么长时间,魂铃仍然安静地挂在那里,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劲之处。   就连谢折风,似乎也对此毫无感觉。   他当初调换魂铃,是因为不知这炉鼎印根本解不了,还想着赶紧离开此地。只是谢折风下了封山令,他若要离开,不得不借用魂铃之上谢折风的气息去调动护山大阵。   可是之后云剑门出事,他阴差阳错去了一趟照水城,此次归来,又要和谢折风同去北冥。   因着炉鼎印的存在,他反而不那么急着走了。   但是……这么久了,谢折风居然没发现?   只要有人来霜海拜访却敲不响,这个假魂铃不就露馅了吗?   他有些困惑。   但没暴露终究是好事,他盯着那假魂铃,想把真的换回去。   可封山令虽然早就解了,谢折风心魔反倒愈发严重,霜海旁看守的弟子不减反增。   他刚来此,想看看能不能悄无声息地把魂铃换回去,便有弟子现身行礼:“宿公子可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在霜海弟子眼中,他明面上的身份是出寒仙尊的炉鼎,自然带着几分客气。   他循声看去,发现正是他刚来霜海那天为他引路安置的女弟子。   他眸光轻转,有意道:“我只是随意走走,看到这魂铃,突然有些疑惑——好像从我住在霜海之上开始,这枚魂铃就一直挂在这里。我只知道寻常修士会挂魂铃以待客,仙尊这样的身份,也一直挂着吗?”   那女弟子笑道:“霜海来往者中,宿公子倒不是第一个有此疑惑的了。”   “哦?”   “这魂铃也许只是仙尊挂习惯了而已,没什么人敲的。我初来也疑惑过,但是其余师兄师姐寻仙尊总是用传音符,我便也跟着用。也许是大家不敢用琐碎小事来叨扰仙尊神魂吧,这么些年也没什么必须敲魂铃的大事,挂着也就这么挂着了。”   原来如此。   没有人敲,那看来暂时出不了什么事。   那之后寻着机会再偷偷换回来吧。   “咦?”那女弟子微讶,“宿公子这么快就大成期了?”   安无雪没有遮掩身上的灵力波动,对此并无意外,随口道:“嗯,前些时日同仙尊去照水城,因缘际会得了些先人机缘。”   女弟子神色一顿:“照水城……”   她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今日才遇到宿公子,还没来得及和宿公子赔罪。”   “我初来那日还是这位师姐关照,该是我道谢,怎么还要师姐与我赔罪?”   他神色随和,嗓音轻飘飘的。   女弟子又恢复了笑容:“那晚我同你说,莫要提及宗门里那位上任首座,是因我揣测门中前辈态度如此猜想。你说起照水之事,我才想起我之前怕是想错了……”   她说着,望了一眼落月峰磨剑石所在的方向,面露忧愁,“千年往事说不清,谁也不知道风言风语中夹杂了多少虚妄……那位首座既无愧于照水,又何尝不是无愧于落月呢?原来宗内前辈不提,不是因为不喜,而是因为遗憾。我竟觉得是他失了宗门脸面,险些误导你,不仅要同你赔罪,还得同那位首座赔罪——可惜……”   安无雪感念她那晚引路之恩,本想同她聊聊,可提到此言,他双唇紧抿,竟是没法接话。   女弟子自言自语般接着说:“我路过磨剑石,常看到他留下的剑痕。石上剑痕皆有主,尽来自宗门内登仙天骄,唯有他……”   “哎,怎么最后误入歧途,害了离火宗,又修浊入魔了呢?”   安无雪终是说:“那不过都是盖棺定论的往事,也许他本人都已经不想论述了,这位师姐不必忧愁。”   女弟子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这时,一阵灵力波动送来清风,霜海前倏地出现一大帮子修士御剑落下。   来者接腰间挂着落月峰弟子牌,最低也是个大成期,最前头甚至有一个渡劫中期的修士。   这修士看上去寿数已至尾声,勉强能入高手之列,却算不得什么天骄。   安无雪不识得这渡劫修士的面容,想来是他陨落之后步入渡劫的。   渡劫修士手中拿着一张天涯海角符。   他凝眸一看,眉头一皱。   万宗制符落咒皆有自身法门,每个宗门的手法皆不相同。这天涯海角符落咒之法他分外熟悉,甚至一眼看出了是出自上官了了的手笔。   来自北冥的传音符,落月峰如此大的阵仗……   他不由盯着那传音符思虑起来,渡劫修士却毫无顾忌走上前,见他优哉游哉地站在仙尊洞府门前,未着落月弟子服、未挂落月弟子牌,显然非宗门弟子,便直接用灵力推开他,对那女弟子说:“怎的这么没有礼数,站在仙尊洞府门前同闲人闲聊?我有事请见仙尊,你传达一下。”   弟子神色愠怒,忍了片刻,才一言不发地扔出传音符咒禀报谢折风。   她不敢说话,安无雪却嗤笑一声:“没有礼数?何为礼数?是摆着渡劫期修士的谱狗眼看人低是礼数,还是越俎代庖管着仙尊都不管的事情是礼数?”   弟子一惊,没想到安无雪刚才谈话间温声款款,此刻竟然如此锋锐。   来者更是登时发怒:“我听闻仙尊在霜海上养了个炉鼎,就是你吧?你连落月峰弟子都不是,就敢对着我牙尖嘴利?”   安无雪眸光一顿。   那人以为说着了安无雪的痛楚,下巴轻抬,负手而立。   下一刻,安无雪却笑了一下。   他不咸不淡地说:“我确实连落月弟子都不是,也比明明身在修真界第一大宗,曾经还算有点天赋入了渡劫,结果因为自负自傲失了本心停滞在渡劫中期不得寸进的人好吧?”   那人一愣。   他周围的修士意识到了什么,纷纷低头。   他猛地反应过来:“你在骂我?你怎知我——”   “何事来禀?”   男人冷冷的嗓音传来。   眨眼间,谢折风已立于众人眼前,神色好似一滩死水,看不出一点波澜。   女弟子低头行礼,安无雪神情一滞,瞥开目光。   那渡劫修士赶忙收了怒色,端上手中的天涯海角符:“仙尊,北冥飘来的传音。近日该是秦长老轮守宗门,但秦长老两月多前似有密事外出,此事由我暂代,我收到传音符打开,上官城主说此符还裹着一层传音,必须仙尊亲启……”   谢折风没动,只是侧头看了安无雪一眼。   安无雪没动,垂眸,避着目光。   谢折风手中灵力一动,转瞬将传音符摄入手中。   他在启符,其他人自然不敢动,四方寂静无声。   安无雪这才偷偷抬眸,瞧见谢折风眉头愈发紧缩。   如此郑重的传音符,还有谢折风的表情……   上官了了那边出事了?   上次见她,她还说近来神思不宁来着,如今突然如此郑重传音谢折风,人却没来。   ——北冥出事了!?   心念刚起,谢折风便沉声道:“北冥剑被浊气侵蚀,城内现大魔,冥海浊气翻涌,现今北冥四十九城尽封。”   短短一句话,其间所含之意,足以撼动两界如今局面。   那渡劫修士瞬间脸色惨白,众人尽皆跪下,连安无雪身边的女弟子都“噗通”一声跪下,不敢出声。   安无雪一动未动。   他猛地睁大双眼,呼吸一顿。   北冥剑被浊气侵蚀!?   四十九城尽封!???   如此情景,即便是千年前仙祸之时都算罕见。   北冥高手众多,上官了了更是半步登仙之境,怎会在现今四海清平之时突然陷入如此境地?   他想起之前照水出事的时候,照水城主似乎说,姜轻因北冥有急事而不得不立刻赶回……   难道几个月之前就有先兆了?   “北冥封城应当只是这两日之事,”谢折风说,“冥海浩瀚,此事压不住。尔等传令诸峰各司其职,拟一个借口,暂时瞒住北冥封城的真正原因,稳固万宗两界局面。”   众人赶忙道:“是。”   “我会先行入北冥探查,明日出发。入城后,若有必要,会以天涯海角符传令,宗内大成期以上弟子、峰主、长老待命。”   “是。”   “退下吧,我离宗之时需有人主事,让玄方来见我。”   众人赶忙退去,连方才和安无雪聊天的女弟子也低着头恭谨退走。   那来禀告的渡劫期修士正待御剑离开,谢折风倏地说:“宿雪方才所言不虚,你心浮气躁眼高于顶,以至于言行无状,妄为渡劫。自行去领七日苍古塔刑罚,磨练心性,落月峰不缺心境不稳的渡劫。”   入苍古塔七日,即便不是顶层,不死也得脱层皮。   那人浑身一软,还想求饶,可谢折风手袖一挥,连着安无雪一起带走了。   安无雪还在想着北冥城和北冥剑究竟是怎么了,眼前便突然天旋地转,再次站稳时,已经回到了他住所的小院之中。   云皖还在院中练剑,见他们两人突然出现,吓得险些松了手中的剑。   “仙尊,宿公——”   谢折风毫不停顿,拉着安无雪径直进了屋,只余下“砰”的一声关门声。   屋内。   安无雪猛地甩开谢折风的手,疾声道:“仙尊这是又怎么了?”   谢折风没说话。   这人先是低头瞧了一眼被他甩开的那只手,指尖微蜷微颤,而后又看向他。   像是在期待,又像是在害怕。   像是在悲痛,又像是在开心。   那双眸子黑如深夜,又仿佛内含霜星,他一时之间,竟是看不懂谢折风在想什么。   只听这人问他:“你如今不过大成后期,刚才如何能一眼看出他人止步渡劫中期的原因?”   果然听到了。   他稳着呼吸,不卑不亢道:“仙尊这回又想听什么?”   谢折风神色一顿。   他说:“我的回答是,那位峰主修入渡劫,言行却连个普通弟子都不如,猜都能猜出来为何修为不能更进一步,我为了出气自然如此戳他痛处。”   “每一次仙尊问,我都这般如实答。”   他一反常态,往前了一步。   谢折风的冷息扑面而来,环绕在侧,他强忍着逃离的冲动,迎着这人复杂的目光走到这人跟前。   “但仙尊显然不想听到这个答案。可仙尊上一次分明拒绝了与我双修……哦,我明白了,是因为心魔?”   他自己全身紧绷,心都仿佛被什么东西高高挂起,堵住了咽喉,让他呼吸都艰难。   可他宁可这样堵着,也不想面对把他当师兄的谢折风。   他凑上前,扯着师弟的衣袖,低笑了一声。   “是心魔希望我是他,仙尊害怕我是他,‘你们’都想要我是他。既然如此,仙尊下次别再这样拐弯抹角地问了,想要我是他的时候,直接告诉我就好,毕竟我还要依仗仙尊良多,配合仙尊假扮他人还是愿意的。”   谢折风气息一滞。   “……怎么不叫我师兄了?”他笑弯了眼睛,故技重施,“师弟。” 第42章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骤然浮现。   他目光落在安无雪的脸上,黑瞳幽深,眼神茫然,却又面露凄色。   他僵着身体,眸中戾色随着雪莲剑纹上的黑色稍稍泛出,却又被他转瞬间压下。   被牢牢禁锢在识海之中的心魔稍稍动弹,同他如出一辙的嗓音再度在识海中响彻。   “你怎么不喊了?”   “你不是希望他是师兄吗?”   “哦,你怕了。你怕他是师兄!如若宿雪是师兄,你不敢回想你先前和宿雪之间发生的种种,不敢面对他不愿与你相认的事实!”   住嘴。   他在识海中说。   那和师兄一模一样的面容带着笑意出现在他眼前,一如记忆之中,师兄抱着剑,笑着在一旁看着他修行术法。   心魔冷笑了一声,“你还是希望宿雪是师兄!你希望师兄回来,你希望师兄活着,你希望——”   谢折风闭上眼。   心魔的一切声响都在清心咒中消散。   他稍稍平静,复又睁眼。   宿雪笑吟吟的模样立时映入眼帘。   识海中没了声音,倏地空荡荡了起来。   他蓦地感到一股揪心的疼。   仿若万箭穿心而过,又似是烈火焚身、寒冰冻骨。   如若师兄还在……   如若师兄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心念一顿。   秦微说宿雪不是安无雪,戚循前往照水城追寻宿雪因果,至今还未归。   不论如何,此时此刻,宿雪不能是师兄。   宿雪只是宿雪。   在心魔的诱导下将宿雪当作师兄,像是喝了满满当当一坛仙酿,醉得人沉溺其中,稍有不慎便挣扎不出。   即便如此,清醒的痛楚,也比这样的沉溺来得让谢折风心安。   “我先前失态之处,”他对宿雪说,也是对自己说,“是心魔左右,也许非我本意。你既已知晓……”   他嗓音愈冷:“便莫要再探我底线。”   此言一出,安无雪面上噙着笑,后退一步,拉开同谢折风的距离。   他一直提着心却不敢露怯,此时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内心比谢折风还要慌乱。   一声又一声师弟能搅乱谢折风的心绪,更能让他想起出寒剑光的寒凉。   若是谢折风当真应他一句师兄……   他怕是会不顾后果地落荒而逃!   他稳着神情,徐徐道:“我哪有那个胆子试探仙尊底线?仙尊一句话,刚才门前那位峰主修至渡劫期都只能乖乖去苍古塔走一遭,我可不想再——”   再入苍古塔受罪。   他赶忙刹住嗓音,话锋一转:“在苍古塔里一命呜呼。”   谢折风似乎不想再与他谈论此事,冷着脸切入正题道:“我本想彻底根除心魔再带你去北冥,但北冥事发紧急,容不得拖延,我明日仍会化出化身行走。眼下情况特殊,以你的修为,随我化身入北冥未必安全。”   此言正合安无雪的意。   他顺势问道:“北冥如今……很危险吗?我刚才虽然听到仙尊提了北冥封城和浊气有关,但我没去过北冥,不知其中门道……”   “也许。”   “……也许?”   上官了了的传音难道没有道明北冥剑究竟为何被浊气所侵吗!?   “传音只有寥寥数语,”谢折风说,“多半是封城之下难得送出的唯一一张传音符。这般情势,北冥范围内的危险只可能多而不会少。”   “我与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应过你带你入北冥。去还是不去,你自行决定。”   他说完,不再看安无雪,瞥开目光往外走去。   “仙尊!”   谢折风稍稍回头。   这人压下来心魔纷扰,眉心雪莲剑纹隐去,侧目而来之时,似是逼着自己冷下目光,这才看向安无雪。   “我去北冥。”   谢折风稍怔,微微颔首,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他又接着道:“但我听仙尊方才说,仙尊来不及根除心魔,只能继续用化身行走……仙尊闭关了这么久,我以为心魔已经根除,怎么会……?”   他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担忧模样,“仙尊可是长生仙,居然也会生出如此顽固的心魔吗?”   他已经尽量装作单纯困惑的样子,可惜谢折风着实不好骗,一旦言语中和他这个上辈子的师兄没了关系,这人便还是那个惯于站在高峰之上的出寒仙尊。   只听谢折风一字一顿道:“你想探我心魔从何起?”   安无雪一惊。   “我只是听闻修士身修灵魂修识,身与灵尽皆圆满,心境通明后方可登仙,从未听过登仙者也会有心魔……”   谢折风沉着脸,不置一词。   安无雪不禁开始思虑,自己兴许是太过急切了,刚糊弄过去就想打探消息。   可别又引起谢折风怀疑……   好在一道飞至屋外的传音符出现得格外及时。   玄方来了。   谢折风还要交代玄方事宜,没有停留,身周灵力一滚,眨眼间消失在了安无雪面前。   人刚走,云皖快步走了进来:“宿公子你还好吗?我刚才看仙尊拖着你进来……”   “没什么。”   “你有什么也都说没什么,”云皖难得没好气道,“你就只会说‘没事’‘没什么’‘没关系’!”   安无雪:“……”   他有些心虚,赶忙在一旁坐下,趴在桌上,把头埋进双臂里,低声说:“好困,我休憩一会。”   云皖:“……”   -   当晚。   苍古塔顶层。   仙祸已结束千年,渡劫期大魔尽皆死于出寒剑光之下,苍古塔顶层上一次关押的人,还是两百年前的云尧。   而此时此刻,飞鸟不落的死地之中,却锁着一个人。   秦微双手死死抓着捆缚双臂的锁链,浑身被冻僵得毫无知觉,只能感受到那直入神魂的冷。   太冷了。   他自辟谷入道以来便有灵力护体,千年来已经忘了什么是冷。   可这短短两个多月,像是要把缺失的千年寒意都补回来一般。过往分明闭眼打坐便转瞬而过的百日,每一日都在痛楚的拉扯下变得格外漫长。   仿佛有人用冰刃在凌迟他的血肉,日复一日,永不停歇。   他有时撑不下去了,神魂险些一睡不起,却又猛地想起——阿雪当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还有弟子在外等候,还有玄方为他盯着生死,还知晓这不过是他对自己的百日刑罚,结束之后他还是他。   可是那时的阿雪不一样。   阿雪是怎么撑过来的?   阿雪怎么就一点怨怼都没有呢?   他多么希望阿雪恨他。   “沓……”   “沓沓……”   秦微听着这闲庭信步般的脚步声,不用抬头便知来人。   “干嘛?”他哑着嗓子,“谢仙尊来落井下石?”   谢折风在他面前停步。   “北冥出事,上官了了封了北冥四十九城,发来求援信后了无音讯。”   秦微一愣:“……什么?”   “我只是来告知你此事,你做完这些任性的无用之功出塔,同玄方一道暂管落月,等我消息。”   谢折风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秦微哼笑了一声。   “任性的无用之功?”他气若游丝,每说一句话,五脏六腑都在寒冷中颤栗,但他语气却有些幸灾乐祸,“那我好歹能做这种任性的无用之功。两百年前你根除心魔出关,不也想来做这无用之功?只是你永远也做不到了而已。”   谢折风神色蓦地冷到了极致。   “这么说来,幸好我天赋不够好,至今没能登仙。”   “哎,嘶——”秦微笑得太猖獗,忘了自己眼下境地,猛地牵动身体,冻得四肢都仿佛被敲碎了一瞬间。   他拧着脸还要说:“修行上总是被你和阿雪压一头,此事总算赢了你一把啊。我现在知道苍古塔有多冷了,可惜啊可惜,谢出寒,你永远也不能——”   他骤然滞住了。   已经覆着一层冰霜的喉结之上又凝了一层霜,附着着灵力,锁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死活发不出声音来。   谢折风收手,低声道:“我确实永远不能知道苍古塔有多冷。”   两界需要长生仙坐镇,他只能是落月峰屹立不倒的高峰。   “你活该,我更活该。”   活该寻不见希望,却又不得好活,又不能好死。只能连一了百了的机会都没有,日复一日的熬下去。   世人皆向往仙者与天同寿、非大劫无陨,可在这寻不着师兄的世间,反倒成了望不见头的刑。   -   次日。   天刚亮,安无雪便在霜海门前等着了。   他打了个哈欠,后方一阵风动的声音,他立刻回神接住了冲到他面前的困困。   刚把困困捞进怀里,谢折风便紧随而至,看着他熟练抱起困困。   那人再度化出化身,同上次去云剑门一般,手中拿着春华剑。   安无雪:“……”   他摸了摸困困的头,没松手——反正谢折风早就知道困困喜欢亲近他。   他问:“仙尊难道要带上困困去北冥城?”   “它惯于助我压制心魔,带上它一起,能避免在照水城之时那般心魔失控。”   “呜呜!”   安无雪垂眸,“北冥之事听上去如此严重,仙尊只带我和困困入北冥吗?”   ——自然不止,但也不多。   上官了了送来的求援信除了寥寥数语,其中还有在封锁状态下进入北冥的凭证,只要拿着那张天涯海角符,便可直接进入结界中。   但天涯海角符能带进去的人不多,只能带几个,显然是上官了了怕结界大开而结界外毫无准备会出纰漏。   因此谢折风打算先以化身悄无声息地入北冥结界,探清一切后再说其他。   除了安无雪和困困,他只多带一人。   琅风城前。   安无雪抱着困困,看着前方高耸入云的琅风剑,又瞧了一眼谢折风。   这人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波澜。   此地是谢折风出生之地,可谢折风除非必要,从未回来过。师弟的生父谢追死后,两界生灵,包括琅风城的修士,都不知仙尊出自琅风。   谢折风持剑上前。   只见城门外他们要找的人已经等在那里。   那是一个身着蓝衣的渡劫修士。   他肩上挂着卦图,腰间光是灵囊都挂了三四五六个,一旁还挂着罗盘、灵龟背等物,满满当当,看得安无雪眼睛都累。   “可是落月峰的谢春华谢道友?在下裴千,”这人抱拳作揖,语调悠悠,“我收到落月传信便等在这了,辛苦谢道友绕道琅风接我一程。这位是?”   “宿雪。”安无雪只说。   裴千一愣:“你这就完啦?”   安无雪:“……”不然呢?   他现在确实无门无派无来处,除了这个甚至不是他真名的名字,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我只是有一事需去北冥查清,谢道友顺便捎上我罢了。”   裴千格外直接:“北冥一事如此严重,落月派了谢道友这么个高手打头阵,还因我擅阵道结界而来找我一道,我还以为你一个大成期能承此重任,必有独到之处呢。”   谢折风似是快要忍不下裴千如此话多,直接唤出灵舟踏了上去,示意安无雪跟上。   安无雪正待转身,裴千却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他一个没站稳,晃了晃,困困抬头,朝着裴千露出牙齿“呜”了一声。   “诶你这灵兽,长得可爱,脾气怪凶的。”   裴千毫不在意地笑道:“这位宿道友,你放心!别说谢道友看上去修为高深了,我的阵道修为也是能和离火宗那位戚宗主比肩的,此去北冥,若是和北冥剑阵有关,我必能处理妥当。哪怕是你们立下剑阵的那位首座在世,说不定在我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安无雪:“…………”   困困刚刚还在对裴千呲牙咧嘴,此刻有些看不下去了,回过头把脸埋进安无雪怀中。   只听裴千接着说:“届时若有险事,有我和这位谢道友罩着你,不必怕!” 第43章   困困在他怀中动了动,头蹭着他的手腕,毛茸茸的,蹭得他发痒。   他知道这小东西在笑,轻拍了一下困困的头,笑着对裴千说:“那我还要先谢过裴道友了。”   裴千大手一挥,这才上了灵舟,说:“都是同道,应该的应该的。”   谢折风从头至尾不曾开口。   北冥城在两界至北,紧靠北冥海和极北境,本来从落月峰出发的话,直接朝着正北而去,横穿中央的荆棘川,便能抵达北冥城。   可为了和裴千会和,谢折风先是往西绕了绕,停在这琅风城。   眼下既然接到人,谢折风直接自琅风城而起,朝着至北而去。   灵舟飞过同照水剑一般直入云霄的琅风剑时,谢折风手中灵力一滞,灵舟停摆在了琅风剑上空。   裴千微愣:“谢道友这是?”   落月虽对两界瞒着北冥封城的真正原因,但裴千既然都接了落月峰传信要入北冥了,自然知道其中真相。   谢折风没有隐瞒,简短道:“照水与北冥剑阵皆忽出疏漏,既来琅风,自然该看一眼琅风剑。”   安无雪也在低头看着下方的琅风剑阵。   裴千说:“也是。我近日居于琅风城,不曾察觉琅风剑阵有变,没想到这一层。谢道友若是要细看,阵道还是我在行,可需要我帮忙?”   谢折风轻轻摇头,不言,似是在认真以神识探查。   裴千讶然:“谢道友身上剑气凛然,看得出是个剑道高手,没想到对于四海万剑阵如此涵盖两界四海的巍巍阵法也有涉猎。”   安无雪毫不意外——四海万剑阵中,其他三剑说不清,唯独琅风剑阵门道,谢折风即便不修阵道,也熟记于心。   这是他落下的第二把剑,是四海万剑阵中四主剑之一,立于琅风城中央,巨剑之下同照水剑下一般,埋着万千陨落于仙祸中的琅风城仙修的灵剑。   其中还有上一任琅风城主谢追的本命剑。   师弟生于琅风,生母不详,似乎只是谢追当年的一段露水姻缘。那来历不明的女子生下他之后,将他裹于襁褓中,夜半放在琅风城城主府门前便离去了。他只有父亲,日日随着父亲练剑修行,最后却用谢追教他的剑法,一剑贯穿境界大跌的谢追的丹田。   他的师弟当年亲自将这把灵剑送入剑冢,剑冢彻底封上那一日,师弟同琅风城的一切因果羁绊都随着这把生父灵剑一道,彻底埋藏于万剑之中,永不见天日。   此后,剑冢建成,第二把剑铸就。   那时他和秦微已经生了间隙,秦微便干脆坐镇落月,换谢折风来琅风城同他一道布阵。   谢折风继任仙尊之后忙于奔走两界斩妖除魔,而他也专心布阵修补四方天柱。琅风剑阵落下那几年,是他和师弟聚少离多的几十年来,难得形影不离之时。   那几年,他们有着照水剑阵的经验在先,布阵比第一把剑的时候快了许多。   但争斗比他在照水城时,只多不少。   琅风背靠归絮海,地广人稀,常年风涌不断,海中飞雪如飘絮,若是被疾风吹动,则利如兵刃,落在凡人身上,能直接刮下一层皮,就算是修士也得时刻以灵力护体才能行走于归絮海上,因此生于海上的妖魔比寻常妖魔还要凶悍许多。   其中至强者为雪妖一族,在仙祸之前便声名狼藉臭名昭著。族中女子各个有着倾世之貌,男子也面若好女,修的是浮生道,总是在外留下情债却又负心寡情,为了修为进境,万事万物皆可利用,总是让两界仙修提起来便怕,怕着又总是因起样貌而上当。   这样一族,自然在仙祸之时举族修魔,族中甚至有浊仙与数个渡劫期的大妖。浊仙死在南鹤仙尊手中,那几个渡劫期的大魔却仍旧作乱了许多年。   琅风剑阵将成那日,雪妖一族合全族之力封城,归絮海风雪环绕不退,站在城中抬头,只能瞧见密不透风的白。但凡结界稍破,那如利刃般的雪便会像是刀雨一般倾覆而来,瞬间刮去凡人骨血。   外面来援的修士进不来,秦微和戚循发出的传音符咒根本过不了重重风雪。   布阵到了最后一步,谁的灵力都不敢撤。   安无雪用尽全力维持着笼罩在琅风城上方的结界,只觉得全身经脉干涸,灵力枯竭,疼得他眉头紧皱,却不得不撑着。   直至一个渡劫修士彻底灵力枯竭而亡。   那仙修至死仍手持本命剑,剑身深深地插入地面,支撑着仙修的尸骨。剑主神魂已逝,本命剑嗡嗡作响,承着剑主遗志,将仙修陨落后尸骨中化出的力量转入结界,用作灵力的养分。   安无雪眼前发黑——就差一点了。   他想,落月峰首座和修真界的仙尊不能同时折在这里,如果结界真的撑不下去了,他也会保全师弟,用最后一口气完成剑阵。   “师弟,我若是死在这了……”   他看了一眼那仙修迅速腐朽的身体,低声说,“那你把春华葬入下一把巨剑的剑冢中吧,也算是让我看一眼。”   师弟突然行至他眼前,抓着他的手臂。   冷息萦绕在他身侧,那张即便常年冷着神色也格外好看的面容凑得极近,挂着忧愁与坚毅。   “师兄不会陨在此处,”师弟重重地说,“我去杀了他们。”   他一惊:“师弟!!”   谢折风却已经离开了。   结界之外的风雪如同能吃人的怪物,密密麻麻地笼罩着整个琅风城。   凡人躲在屋舍之中,修士全都绕着琅风剑阵拼尽全力护持着结界,整个琅风城一片死寂。   出寒剑逆着天光,迎着烈烈狂风与簌簌飘雪,直出结界。   若要问安无雪上一世生死之事中,有什么能比得上苍古塔百日难捱,那便是琅风城这区区几个时辰了。   他自己快撑不住了,又知道师弟去独身战大妖,剑阵又离不了他。   他想走又不能走,短短几个时辰,每时每刻都难熬至极。   不知多久。   后来结界外的风雪果然缓了许多,结界成功撑到了阵成的那一刻。   琅风剑成功代替天柱,巨剑震颤,镇压四散浊气,冲散了疾风与重雪。   安无雪明明已经力竭,却努力保持意识,终于在城外找到了谢折风。   他的师弟身周,雪妖尸体堆积成山,仿若一座触目惊心的冰山。   师弟面色苍白地扶着剑,跪坐在尸山之中。   雪妖一族那几个渡劫期的大妖尽皆被他斩杀!   安无雪掠步飞至他的身侧:“师弟!”   谢折风双瞳涣散,茫茫然看了他一眼,终于放心昏了过去。   他确实完成了承诺,一人独战雪妖族数个大妖,至剑阵落成都没有退。   那是谢折风修行中难得重伤至此的一次,琅风城一战后,谢折风养伤了足足半年。   所以谢折风再不修阵道,这人对琅风剑阵还是一清二楚的。   安无雪坐在灵舟之上,看着谢折风闭目以神识探查如今的琅风剑阵情势,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这人睁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掐动灵诀。   灵舟再度浮空而动,一路朝北。   裴千挑眉:“看来琅风剑阵无恙?”   谢折风颔首。   裴千觉着没意思:“你们落月峰的修士都是闷葫芦吗?谢道友不说话,宿道友你也这么安静……”   安无雪心想,他可不是闷葫芦。   他安静,不过是因为谢折风就在身边,他现在已经满身疑点了,多说多错,他自然不敢多言。   但太过谨慎也是疑点,他干脆不聊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顺着裴千的话说:“裴道友这话说的,仅仅我和谢道友两人,难不成就能代表所有落月仙修了?难道裴道友出身的宗门,人人也是裴道友这般性子?”   裴千神色一顿。   安无雪眸光微凝——裴千的反应似乎不太对。   “我没有宗门,”裴千越说越慢,“我修行入道算是家学,如今嘛……散修一个。”   家学?   “是琅风城哪位仙修氏族吗?”   没听过什么姓裴的啊。难不成是他陨落之后开宗的小氏族?   裴千指尖摩挲着挂在腰间的罗盘,“我是北冥人,只是喜欢到处瞎转悠,近来对归絮海的雪莲有些兴趣,住在这摘摘雪莲罢了。”   北冥人?   难怪谢折风不寻戚循一道,反倒找这么一个算不上太熟的仙修。   既是北冥剑阵出事,裴千是北冥人,又是渡劫期的阵道高手,确实有利于北冥一行。   北冥确实有一阵道氏族,虽然比不上离火宗,但他在世之时,其中佼佼者还是能和离火宗高手论长短的。   但那家好像也不姓裴。   他随口道:“裴道友好生厉害,不靠宗门氏族,能凭一己之力渡劫,还修了阵法一道……”   裴千侧过头,望着灵舟下万千云海。   “也不算一己之力……”   安无雪瞧不见裴千表情,听着裴千的话,却觉得裴千似乎有些怅然。   于是他不再多说。   灵舟上就这般安静了下来。   就这么过了一日。   ——北冥到了。   安无雪走下灵舟,看着眼前似是浩瀚没有尽头的结界,没想到时隔千年再临北冥是这等光景,一时恍然。   结界笼罩着整片北冥,里头灰蒙蒙的,什么也瞧不见。北冥剑主阵立在北冥第一城,巨剑顶天立地,站在北冥边界都能瞧见剑身。可如今看去,什么都看不见。   北冥浩瀚繁盛,眼下展望四方,却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落月峰早已处理好了一切,稳住了风声,这才在如此变故之中依旧稳固两界清平。   裴千眉头紧锁:“怎么这样……分明几月之前都还好好的。”   谢折风拿出了那张上官了了送出的天涯海角符。   符咒浮空而起,这人倏尔稍稍回头看他,道:“此行危险,你若是后悔,便后退。”   话音刚落,符咒发出明光,他们三人眼前的一小片结界突然颤动了一下。   安无雪没动。   明光落下,笼罩在他们三人身上。   刺目光晕逼得安无雪不得不闭眼,再度睁眼之时,方才还在他们面前的结界已至身后。   他们进来了!   刚才还灰蒙蒙的前方也变得清晰起来,或者说,并不是清晰,而是看清了是什么灰蒙蒙的东西。   浊气。   飘荡于空中的浊气,似是无处不在,被网在这浩渺结界中。此时若是有人想修浊入魔,只需摄取身周浊气便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安无雪喃喃道:“这么多……”   难怪上官了了只来得及送出只言片语!   这么多的浊气眨眼间扩散至北冥四十九座城,上官了了能以一己之力封锁北冥拦住这些浊气不外泄已是不易。   “小心!”裴千骤然喊道。   谢折风在侧,安无雪不便展开神识,只能立时转头望去,只见他们面前突然扑来一个面色青灰的人!   那人身上泛着浊气,面色呆滞,却张牙舞爪一般徒手抓向离得最近的安无雪。   这是什么!?   “呲——”的一声轻响。   来人猛地一滞,眉心之上现出空洞,倒了下来。   谢折风出手了。   安无雪赶忙后退两步。   他举目望去,才发现进了结界以后,四周竟然隐隐约约有着不少这样不似活人的身影在游荡。   这些人影感受到他们的出现,正在靠近。   谢折风抬手立了个小结界笼住他们三人,越过安无雪几步上前,蹲下查看来者尸体。   裴千也在另一侧俯身查看,说:“像是傀儡,这些难道是北冥作乱的魔修做出来的傀儡?这么多?”   “好厉害的傀儡术,谢道友你杀了这个傀儡前,我甚至在这个傀儡身上感受到了残魂气息和一些生机……”   谢折风已经察觉到对方身体生机来源之处,伸手掀开了尸体左手手臂上已经十分褴褛的衣袖。   安无雪看清其上纹路,双瞳一震。   这个纹路……   虽然不是完全一致,但……纹路和他手上的炉鼎印的一部分能完全重合!   谢折风也在这时候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两人视线相撞,似是同时想到了一样的东西。   云舟留下的源自北冥的书册之上,同时有着炉鼎印的落印手法,还有傀儡之术的记载。   安无雪原先以为,这两个术法是分开的两个东西,一个是他身上的炉鼎印,一个是制作云尧身体的傀儡术。   但眼前这个被谢折风毁了的傀儡身上,生机来源便是那粗陋一些的“炉鼎印”……   这炉鼎印真的是炉鼎印吗?   如若那个书册之中记载的,其实不是两种术法,而是一种呢?   那宿雪这具身体……   安无雪心猛地一沉。   两界四海之中,真的曾经存在过宿雪这个人吗? 第44章   结界倏地震了一下!   安无雪怔怔地转眼望去,笼罩着他们的结界之外,又一个身上附着淡淡浊气、面色苍白的人趴在结界上想要靠近。   那人依旧不似个神志清明的正常人,撞到了结界还在往前扑。   裴千嘀咕道:“又一个傀儡?好逼真的傀儡,北冥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造傀之术了……”   谢折风仍在看着安无雪。   他的目光似是死死地落在安无雪左手手臂之上,沉思不语。   困困在他们两人当中飞着,左看一下,右看一下。   “呜呜……”   谢折风眸光闪动,缓缓站起。   困困明白了他的意思,双翼扇动,飞出结界,飞至那傀儡身侧。   它躲闪开那傀儡的动作,“呲啦”一声,撕开了傀儡左臂上的衣袖便飞回谢折风和安无雪的身边。   ——这一个傀儡身上果然也有一模一样的印记!   两个傀儡身上的印记虽然比安无雪手臂上的印记粗陋,但说是粗陋,不如说是安无雪手上印记的一部分。   他手上的“炉鼎印”,是在这些傀儡身上印记的基础上加了一些东西,所以看上去更加复杂完善。   “我们入城再看?”裴千继续嘀咕着,“不知城内是何光景……谢道友?宿道友?”   裴千直接伸手在他们两人当中挥了挥:“你们干什么呢?眉来眼去眉目传情呢?”   安无雪本来心不在焉地想着炉鼎印一事,被他这么一说,倏地凭空呛了一口气:“咳……咳咳,裴道友!”   谢折风也眉头一皱:“裴道友慎言。”   这人倒也知道眼下有更紧急的事情。他说着,双手交叠,捏出法印,挥退趴在结界上的傀儡。   他又望了一眼安无雪。   安无雪垂着眸,正好瞧见谢折风抓着春华的手愈发用力。   那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稍一抬眸便再度对上对方视线。   师弟的双瞳往常一般黑得像是深不见底的夜,如今反倒像是被搅动的一潭死水,明明已经生不出波澜,却又波涛汹涌。   他不知道谢折风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谢折风是不是和他想到了一样的东西。   他在谢折风眼中早就疑点重重,宿雪这个身体倘若当真只是个傀儡,那是谁造的这具傀儡?这具身体上的灵魂又是从何而来?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城门口,为了移开谢折风的注意,赶忙说:“这里怎么除了傀儡一点人烟都没有?一点都不像照水城和琅风城……”   何止是没有人烟?   笼罩着北冥的巨大结界之下都飘着浊气,城外游荡着以浊气作为生机的傀儡,本该繁盛的北冥四十九城一片死寂。   临海四城中,北冥自仙祸之前便是仙道昌盛之地,地域之广阔远超其余三城。照水和琅风都仅仅只有一城之大,周围荒野众多、门派林立,但北冥光是修士与凡人并存的城镇便有四十九之数。   其间修士众多,仙门氏族不计其数,各司其职,镇守着不同的分城。   这些分城全都听令于处于北冥核心的第一城,城主便是上官了了。   若是在仙祸起始前,北冥甚至有着数位长生仙镇守。   也正是因此,当年南鹤仙尊战上一任城主北冥仙君时,甚至需要上官了了以血脉献祭,这才找到了重伤藏匿的北冥仙君。   安无雪当年同秦微所说的断剑少年之事,也是出自北冥。   是什么样的情势,能在一夕之间让北冥陷入如今这般境地?   裴千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姿态,皱着眉,说:“此处接壤西面,是自琅风而来的第一个北冥所属之地——北冥第二十七城,因其地处边界,南来北往的凡人和修士都很多,城门口进出的凡人都能排成长龙,以前不是这样的……”   “进城看看。”谢折风说。   这人干脆收起结界,甩出一张驱浊灵符悬在三人面前,领着他们往城里走。   安无雪无言。   他心乱如麻。   既是乱他手上印记或许比他设想的还要难办,也乱他该如何在谢折风面前搪塞宿雪的来源……   死寂声中,他们进了第二十七城。   城门没关,却也无人看守,只有一层结界在。寻常结界在谢折风化身的修为还有裴千的阵道功夫面前根本不够看,不过一息的时间,安无雪便跟着谢折风和裴千一道穿过结界,大摇大摆地走进城里。   只见长街之上一片狼藉,两侧凡人屋舍尽皆大门紧闭,门内似有普通灵符的波动。   屋舍之中有生人气息,他们刚走进城里的时候,有人自屋舍内的门窗缝隙偷偷往外探看,却无人敢走出来。   “谢道友宿道友怎么又不说话了?我说两位是闷葫芦,两位还真演起来啦?”   “这些凡人是在担心魔修还是傀儡?”裴千自言自语道,“城中修士呢?”   话音未落。   说时迟那时快——   谢折风和安无雪几乎前后面色一凛!   谢折风眸光一定,方才的茫然与惶惶之色转瞬间消散无踪,指尖灵力涌动。   呜呜喊了一声,飞到安无雪面前。   裴千在这时也倏地冷下脸色:“谁!?”   一把灵剑自前方破空而来,直冲向最前面的谢折风而去!   谢折风只是一手握着春华,一手轻轻抬起,灵力便瞬间掀起一堵风墙,如铜墙铁壁般挡住了那近在咫尺的剑锋!   灵剑一颤,“咻”的一声往回撤去。   一个渡劫期的女修凌空而落,伸手接住灵剑,却被灵剑上附着的力道猛地往后带,险些没能站稳。   裴千赞道:“谢道友好利落的身手!”   那女修反倒一愣:“仙修?”   谢折风似是猜到了来人非敌,仅仅挡了一下刚才的灵剑便没有动手。   他瞥了裴千一眼,裴千立时会意,走上前抱拳道:“这位道友可是城主府修士?我等日前在城外闭关,不曾想出关后北冥竟然封城了。我等走不出结界,只能进城看看。”   这是他们进北冥之前便商量好的说辞。   那女修抓着灵剑,盯着他们三人看了一会,面露歉意。   她走上前:“几位道友见谅,如今北冥……哎,我察觉到有陌生渡劫修士的气息入城,怕是魔修,有些紧张,没想到是仙修同道。”   她说着,反倒渐渐露出喜色,看了一眼谢折风和裴千,说:“两位既是仙修,还是渡劫期,可否相助一二?眼下北冥全封,仙修一损俱损,若是当真出了事,谁也无法保全自身……”   谢折风颔首:“自然。但我们还不知晓,城外傀儡和天穹浊气到底因何而来?北冥发生什么了?”   女修侧身让开,指了指前方,道:“请随我去城主府,我与几位道友细说。不知几位道友出身何处?我叫乔吟,是城主府修士,不曾拜入宗门,修的是家学。”   裴千格外积极地介绍了他们三人的姓名,说:“我只是个散修,但和乔道友一样,都是北冥人。”   乔吟一愣。   北冥高手再多,渡劫修士也是凤毛麟角,一城之地内的渡劫,哪怕不认识,多半都会互相听过名讳。   她踌躇道:“裴道友是北冥人?倒是我孤陋寡闻了,之前居然不识得裴道友。冒昧敢问……裴道友出自哪一城?”   裴千脚步一顿。   他眼神闪了闪,这才挂上笑容,说:“第一城。”   “居然是第一城?难道裴道友是上官城主手下……?”   “非也非也,我很早就在两界游历了,如今就是个居无定所的散修。”裴千摇头晃脑,指了指身边的安无雪和谢折风,“倒是这两位道友,可都是来自落月峰。”   修士步行不比凡人,他们在乔吟的指引下凌空掠步,已经行至城主府前。   城主府旁也是一片萧瑟,但是门前好歹有修士把守。   左右守卫本来有生人靠近,立时紧张地准备拔剑,待到看清乔吟面容,这才收手作揖,齐声道:“少城主。”   乔吟摆手,回过身来应答裴千之言:“谢道友和宿道友是第一大宗的门徒?难怪刚才这位谢道友抬手接剑行云流水,利落非常。若不是谢道友方才看出我们都是仙修同道留了手,我怕是不可能完好无损。”   她已知晓安无雪等人会相助第二十七城,自然乐见他们修为高绝。   安无雪正抱着困困无声地跟着谢折风身后,力求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困困刚刚飞累了落入他怀中,他心中有事,便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困困的毛发。   他正思虑着北冥究竟是何情势、谢折风到底有没有开始怀疑宿雪的来源,听到裴千和乔吟交谈间提到他,没什么反应。   可下一瞬,裴千却仿若随口般道:“那可不,我本来以为只是谢道友修为高绝,没想到宿道友这个大成期也不俗啊。”   他笑了笑,“刚才乔少城主出手时,我正好在看宿道友。我都还没发现,宿道友脸色先变了。没想到宿雪虽然修为只有大成,神识之能都能盖过我这个渡劫中期——”   “裴道友!”安无雪疾声打断了他,“当时城中气氛诡异,我修为不高,一直有些紧张,并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心中之事本就乱成了一团浆糊,傀儡之事像是凭空而来的一支箭,戳中他的软肋与心虚之处,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若是单单遇到裴千这般说辞,还能游刃有余,可他眼下没了心思,不由得慌乱了一瞬。   他抱着困困的双手都稍稍用力了一些。   困困自他怀中抬头,朝裴千这个罪魁祸首龇了龇牙。   裴千:“……?”   谢折风站在他们两人身前,背对着安无雪,没有回头。   这人不知是何神情,嗓音微哑:“他不曾修过神识。”   “什么?”裴千不解。   “他大成期是几月前受先人相赠机缘,一举自辟谷入大成。”   谢折风换了个称呼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宿雪不曾修过神识。”   安无雪抱着困困的手更是一紧。   -   与此同时。   照水城外。   戚循跟着眼前的追踪小灵阵,来到一处郊外小村落。 第45章   这几个月来,戚循来到照水城之后,便从谢折风给他的那一副画像和“宿雪”这两个字开始寻起。   画像是照水城中一名凡人画师所画,宿雪这个身份也有来处,是个父母双亡、长在照水城旁的凡人。   他先前稍稍一查,发现宿雪的生平与亲朋都十分清晰,都能打听到宿雪和谁交好、曾经在何处生活。   戚循稍一探查后,本来已经以为是谢出寒疑神疑鬼,起了妄念。   可他打算离去之时,想到宋不忘在此守阵。   宋不忘是他旧友之子,又是秦微的徒弟,安无雪直至陨落都不曾告知真相也要护着长大的孩子。   于是他临走前去了照水剑阵。   离去之前,宋不忘主动提及宿雪。   “……说起来,宿公子也算是我的恩人,”宋不忘笑着说,“如果不是他点了我一下,我还想不到该怎么做。听闻他上落月之前就是照水城的凡尘中人,年岁不过二十,我修行数百载,心境还不如他,真是惭愧。”   宋不忘随口之言,戚循却起了疑心。   因为他所查的宿雪生平中,宿雪听上去并不会是这么一个少年老成之人。   他最终再度折返,从头查起。   上一回已经险些无功而返,他换了个方式。他不再询问宿雪的生平,而是询问不同人眼中的宿雪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查果真查出了不对劲——这些人眼中的宿雪根本不是同一种性格,更像是他们认识了不同的人,那段记忆被此间术法高超者施了幻术,加以更改,凑出了宿雪的生平。   眼下。   他用阵法抽出那画像上的气息,重新寻到画师家门口。   “咚咚咚——”   “哪位?”画师推门而出,一愣,“仙师怎么回来了?可是还有吩咐?”   戚循手一抖,再度展开那张宿雪画像。   “你可还记得此物?”   “记得记得,仙师之前便问过我是不是我画的。此画约莫是我半年前所画,画中人叫宿雪,也是照水人,当时是一个姓云的仙师领着他来找我画的。这些我都告知仙师了,这是……”   “你不必惶恐,”戚循徐徐道,“我只是想多问一个问题——此画精细,画成所需时间应当不短。你可还记得,作画之时,这个叫宿雪的人有什么额外的反应?是个什么样的人?”   画师思索了片刻,神色却越发茫然。   “这,我……”画师有些为难,“仙师这么一问,我倒是真的说不上来了。”   “哦?”   “不是我糊弄仙师,是真的想不出这位公子的性格。”   画师指着画像,眯着眼睛仔细回想着,“他当时来了就坐在那,安静得很,从头到尾都是领他来的那个姓云的仙师同我交谈。仙师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当时就觉得有些怪。”   他挠了挠头,“老朽画人画了几十年了,作画时间不短,主顾通常都没有那么高的耐性,再怎么样也会忍不住挪动挪动,或者是说说话,是吧?但是这位宿公子实在是安静得过头,从我落笔开始,坐到我收笔,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画师双掌一拍,拉高嗓音道:“您可别说,那模样,不像个少年人,反倒像个没魂的物件……”   戚循听着画师字字句句皆落在他预料之中却又不敢预料的猜想上,他怔怔地看着前方,目光却散着,思绪飘飘。   他想起在葬霜海上,长松之下,落月峰唯一能瞧见的月光铺满长廊,熟悉的身影跟在霜海弟子身后,不卑不亢,不矜不傲。   不论神还是貌,都让他只瞧一眼,便觉着回到了当年。   他当时好像笑了。   “哈……”戚循摇摇头,此时此刻也笑了,“哈哈哈——!!!”   笑声没有笑意,更有怆然之感。   他愈笑愈是红了眼眶,浑身都笑没了力气,抓着画卷的手一松。   轻风送来,正好吹着画卷飘落。   眼看那画卷就要落入泥泞尘土之中,他猛地回神,收声抬手,指尖轻动,灵力托起画卷送回他手中。   凡人一生都未必瞧见过修者抬手间驭使灵力,画师又被他这副模样吓到,忙不迭道:“我我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了,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不是说那位公子是物件的意思……”   戚循面上那毫无笑意的笑容倏停,喃喃道:“无妨……你说的已经够多了。”   “仙师说什么?”   又是一阵风。   这一回,画师不过眨了一下眼睛,眼前那位衣着如翩翩公子却又格外张扬如烈焰般的仙师就不见了。   一袋灵石朝他抛来。   他赶忙接住,听到自遥遥远方飘来的声音:“多谢。但画中人有关一切,劳先生忘却,就当那人从未来过,先生也从未画过此像。”   “谢礼收好。”   -   北冥第二十七城。   城主府门前。   谢折风点出安无雪不曾修过神识,心境与神识修为却似乎不曾有所缺漏。   这着实是安无雪无法解释之处。   他听得出来,谢折风说出此言,已经算是确认他有问题了。   宿雪身上既然有着比那些粗陋的傀儡印还要复杂的印记,他又在接受楼水鸣相赠的机缘之后毫无瓶颈地冲到大成后期,第二十七城外的傀儡也昭示着云舟那本书册其实是完整的傀儡之术……   他如今唯一能辩解的说法,便是承认他是一个以傀儡为身的孤魂。   如此说法,极为容易多说多错。   情势不明,他人在旁,谢折风知晓轻重,不会在此时耗费时间同他斡旋。   他看着脚下,掩着目光,干脆一言不发。   他想,如若师弟当真知道了,又会如何呢?   照水城时,他的身份秦微已经知晓,宿雪已经不算是个和安无雪无关的人了。哪怕是师弟知道,戚循知道,甚至是上官了了知道……天也塌不了。   他在怕什么?   他之前是怕自己又要回到上一世的处境中,计较那些他百口莫辩的恩恩怨怨。   现在……   他想起回到落月峰之后秦微的所作所为。   他好像怕的就是师弟如秦微这般,和他说“对不起”,像千年前在荆棘川那般哭丧,在他面前展现那些因他是个死人才产生的愧疚与后悔。   他不想看到。   困困抬头看他,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似是察觉到他的心绪不宁,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他的手腕。   裴千和乔吟都没有明白谢折风话中的意思,面面相觑了片刻,乔吟率先道:“请三位先随我进府吧。”   谢折风颔首。   乔吟领路在前,城主府内居然同城内凡人屋舍长街一般萧条,除了乔吟,连大成期都见不着几个。   哪怕是修为算不上低的修士,也是步履匆匆,见着安无雪几人的生面孔,只是面露警惕,因着乔吟在旁也没说什么,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他们不似先前来此那般来往交谈,反倒气氛诡异。   就连裴千都格外识趣地不多说什么。   直至到了厅堂,小童替他们沏好仙茶,乔吟屏退左右,招呼他们围桌而坐,谢折风这才打破了这份静谧。   “乔少城主,”他沉声问,“北冥究竟如何,现在可以说了吧?我们一路飞掠而来,除了少城主,不曾见到任何渡劫期。我冒昧以神识探查,灵力波动尽在城中央——贵城修士尽在剑阵中?此番祸事,起于剑阵?”   他问出了安无雪也想问的问题。   安无雪当时在北冥立剑阵之时,所用的方式和其余三城不同。   北冥幅员辽阔,北冥的天柱也因北冥仙君主动毁柱而荡然无存,落下北冥剑的难度远超其余三城。   北冥剑虽然听上去只有一把,实则和北冥四十九城一般,一共有四十九把,每一把都立于分城之中,独成一阵,其阵又同时是北冥第一城那把主剑阵的阵眼。   因此其牵一发确实容易动全身。   安无雪也觉得,北冥剑会在上官了了眼皮子底下出事,恐怕是因为背后之人悄然动了这些小剑阵。   乔吟的回答印证了他与谢折风所想:“剑阵受浊气所扰,日日嗡鸣,城内高手都在注入灵力稳固剑阵。否则的话……”   她瞧了一眼外头,抬眸看着天穹,黯然道,“附近的浊气怕是不止道友看到的这些……幸好上官城主以半步登仙之力立下覆盖整个北冥的结界,网住了这些浊气,不至于外泄至两界引发更多定力不足之人入魔。”   裴千挑眉:“北冥诸城息息相关,若是第二十七城剑阵出事,少城主怎么不传信周围,或是直接求助第一城?”   乔吟叹气:“上官城主既然立下结界,范围覆盖至整个北冥,想来四十九城情况都差不多,第一城还不知是何境地。况且,四方的浊气你们也看到了,仙修神识难展,寻常传音符咒根本送不出多远。”   她顿了顿,“我们和大魔僵持了好些天,若有传音符,那大魔也会拦下,不论如何都是没有用的。”   “大魔?”裴千“哎呀”了一声,“横空出世的渡劫期魔修?贵城的仙修着实是本事不到家啊,出了个大魔,真的闹出大事了你们才发现。”   乔吟脸色一黑,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安无雪闻言,打量了裴千一眼。   第二十七城的情势他们看在眼里,连他都止不住忧虑,裴千出身北冥,虽也在关心个中缘由,但却没有太多忧愁之感,只在就事论事。   此人看似性情热烈,细究却好似摸不着底,让人觉着格外疏离。   谢折风弃亲自参与北冥剑阵的戚循不带,反倒带裴千入北冥,难道还有别的考虑?   他想着,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谢折风身上。   可这人居然还在望着他,他刚一转眼,便又和谢折风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师弟却比他还要慌,反倒像是被他抓着一般,赶忙挪开眼。   安无雪眸子转了转,稳着神色,放在桌下的手轻颤,不自觉攥紧。   困困轻轻地“呜”了一声,双翼扇动,飞到了两人当中,在桌上趴下。   乔吟面色一柔:“这是宿道友的灵宠吧?我看它一直粘着你,好生乖巧可爱。”   裴千嘀咕了一声:“凶得很……”   安无雪赶忙说:“不,这……这是谢道友的灵宠,只是我常抱着而已。”   “呜呜……”   谢折风动了动双唇。   出寒仙尊鲜少有这样踌躇忐忑的时刻,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道:“你要与它撇开关系,它似乎有些……”   “不,它很难过。” 第46章   安无雪眼神一闪。   他勉为其难地笑了一声。   “谢道友,困困是天生于神魂一道得天独厚的瘴兽,稀少罕见,在神魂之道上,成年瘴兽堪比渡劫巅峰的神识修为。”   他心底越是慌乱,面上越是沉着,“困困喜欢我,不代表我能养得了此等灵兽。我只是有自知之明,这哪里算什么撇清关系?”   他抬手,摸了摸困困的头。   困困顺着他的动作抬头,乖顺地闭上眼。   “我也喜欢它得紧呢。”   他不想再给谢折风就此言说的机会,赶忙问乔吟:“少城主,你刚才说你们正在和渡劫期的魔修僵持,那魔修现在何处?天穹浊气、城外傀儡,都和这魔修有关?”   “有关,但也说不上是完全有关。此事复杂,我还得去相助剑阵,长话短说……”   乔吟抬手,挥动灵力,聚来几滴水沾于指尖,在桌上画出了一个印记的图案。   正是那些傀儡身上的印记。   “数月以前,城中有一对大成期的修士,女子因误入险地陨落,同她一起入险地的其他修士将她的尸体带回来,可她的道侣不愿接受,对着那尸体坐了几日,生生拘下本该四散的神魂,凝了几片残魂下来,非要把人复活不可。”   裴千转着自己的罗盘,优哉游哉道:“此事不算少见,世人多妄念,生死之事看不透者居多,修士寿命比凡人长太多,反而容易陷入此间。待到执念找不到去处,最终都会散去。”   最终都会散去吗?   安无雪双拳又攥紧了些。   这一回,他不用看,都感受到了身侧的目光。哪怕困困趴在他们当中,那人也在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若是执念找不到去处终会散去,谢折风为何偏偏还要生了心魔呢?   “……是。”乔吟说,“一开始,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可在那修士发妻陨落后的第五天,他突然得到了一个印记——”   她指向桌上正在渐渐干涸的水迹,“就是这个印记,印记来源一本书册。书册之上记载了造傀留魂之法,以天地灵物为根基,可捏出与亡者生前无二的傀儡,将残魂送入傀儡体内,再落下这个印记,便可将残魂留于其中。   “用以造傀的灵物越厉害,造出来的傀儡便越能像个活人。”   谢折风忽而道:“此法不必多做解释,我与宿雪见过。”   乔吟微讶:“居然还有其他地方也流传了此法?我还以为只是在北冥内流传……”   “那修士得了此法之后,也不与他人说,自己偷偷摸摸去用了天地灵物捏出来一个傀儡,将他道侣残魂存于傀儡中,待到他将‘道侣’带出门,其他人瞧见,这才知道此事。   “那时城主府得到消息,并没有干涉,毕竟这是人家自己得来的秘法,灵物也是那修士自己的,哪怕是留着个残魂和傀儡聊以慰藉,也算人之常情。但是在那之后,有些所需之人得知此事,也去求得此法。”   安无雪低声说:“那必然一传十、十传百了。”   有多少人能抵抗“复生”之诱惑呢?   哪怕这只是一个肉眼可见的虚妄。   他算是明白,城外那些游荡的傀儡从何而来了。   要在仙修众多的地方,凭空造出许多沾染浊气的傀儡,难上加难。   但若是这些傀儡来自的是人们零零散散的执念,而城主府的修士并无设防,那待到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时,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乔吟点头:“造出的傀儡越来越多,甚至有凡人为了满足自身执念,花费重金或是极大代价,寻求修士出手,帮他们制造傀儡。   “当时我隐约觉着不对劲,传音附近诸城,果然发现此法在北冥的范围内开始传播。但当时着实说不出哪儿不对。   “直到十几日前,最早开始制造傀儡用以留存道侣残魂的那个修士终于发现了问题——那印记有问题,做好傀儡之后,傀儡并不能长久留存,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以注入灵力维持。”   安无雪张了张嘴,险些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和他身上炉鼎印差不多的情况吗?   只是宿雪这具身体完全看不出傀儡的痕迹,他的神魂完整,并不是区区残魂,他手上的印记也更加精妙,关联的是谢折风的气息。   究其本源,如出一辙。   只听谢折风说:“即便如此,不过是个失败的复生之法,为何会到如今这般沾染了浊气的傀儡到处游荡的地步?”   “因为大部分如此做的人,根本支撑不住所需灵力供给,又不愿毁去傀儡,事情乱成一团。正是这个时候,北冥剑出事了。”   裴千恍然大悟道:“所以是北冥剑阵突发浊气,浊气四散,正好城内有许多没有灵力供给即将腐坏的傀儡,这些傀儡沾了浊气,浊气成了他们的生机来源,变成了现在这样?”   乔吟痛心疾首:“正是。是我等疏忽大意,没把这种傀儡之法当回事……前几日剑阵出事,浊气漫天,再加上渡劫期大魔趁机出手,有的人为了护住傀儡,自己也跟着入魔,也有人不慎丢了性命,傀儡无人看护,追着有生机之物,到处游荡为祸凡人。连最初用这‘复生’之法的那个修士,因不忍看着道侣残魂傀儡沾染浊气,亲手毁了他倾尽一切做出的傀儡,因心魔纠缠也沾了浊气,最终自尽而亡。   “城内乱了几天,就到了如今这般境地。”   谢折风问:“你可知渡劫期魔修来历?”   他当年登仙出关,分明肃清了天下妖魔。   若有渡劫期魔修,多半是这千年内入魔的。   “我知道,那大魔与我乔家有旧,一开始是个正统仙修,是之后误入歧途的。哎……他修了浊气,修为更胜当年,居然杀了我父亲!”   她一手握拳,猛地拍下桌面,神情愤恨。   “他险些将此地都占为己有,好在最后是把他打退了。之后,我等只能设立结界,给凡人和修为不高的修士发放灵符,其余高手镇守剑阵。撑到今日,我察觉到有人打开结界入城,差点以为是那歹人的援手,因此才出手的。”   “没想到裴道友和谢道友都是渡劫期的仙修,这可真是太好了——”   “少城主,”谢折风打断了她,“听你所言,那书册更像是有心人知晓北冥剑阵会出事,因此掐准了时机散播出去,正好在浊气四散之时发难。”   除去第二十七城,北冥共四十九城,怕都是差不多的情况。   安无雪眉头越皱越紧。   事到如今,云剑门灭门致使照水剑阵危难一事,已经不可能是恰恰好了。云舟不过是一枚棋子,背后之人东撼照水,北乱冥海,不可能是个寻常渡劫期。   那人还知剑阵中事,甚至是一些千年前的往事,难道是当年遗漏的哪个大魔中的佼佼者?   他思虑中,谢折风已然起身:“既如此,剑阵是重中之重。四十九城情况不明,时间紧急,少城主先随我去看一眼剑阵吧。”   乔吟一怔。   她本就是个渡劫修士,老城主被大魔击杀后,她在风雨飘摇之时撑到今日,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无能之辈。   可这位初来乍到的谢春华道友不过寥寥几语,却让她生出了一种听命之感。   仿佛此地不是她说了算,而是眼前的人说了算。   若是旁人以如此姿态让她引路,她必然会心生不服。但谢折风这么说,她反倒怕耽误了时间,急忙起身道:“好,谢道友愿意相助,我自然感激不尽。几位一起来吗?”   “我本就擅阵道,”裴千说,“自然是要去的。但是剑阵会散出浊气,修为定力不足之人很可能忍不住修浊入体,危险非常。宿雪只有大成期,不然还是在城主府内等我们先探一探情况再说?”   谢折风不语。   安无雪本想一起去看看——剑阵毕竟是他上一世立下的。   可他转念一想,谢折风既然亲自去,他能看出来的,师弟多半在裴千这个阵道高手的相助下也都能看得出去。   他过去,只会在相处中露出更多难以解释的破绽,不如留下,还能寻机去细看一下傀儡之术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借坡下驴:“裴道友说的是,我去了也是拖后腿。你们去吧。”   裴千笑眯眯地点头。   “谢道友,你还愣着干什么?不是你说的要去看看吗?快走快走,”他催促道,“我也很想看看剑阵到底是怎么了。”   谢折风转过身来,正对着安无雪。   困困飞舞着双翼落在谢折风肩上,黑溜溜的眸子看来看去。   这人双手环抱,怀中抱着春华。   倏地,谢折风深深看了他一眼,朝他走近,行至他身前。   安无雪本能后退一步。   只听谢折风低声说:“我与裴千必须去剑阵看看,困困因我的……伤,需跟着我。北冥危险,你修为只有大成,独身一人留在此处……”   这人嗓音越来越低,越说越慢。   他滞了滞,这才接着道,“……不如拿着这把剑,也好护身。”   话音落下,谢折风伸手,将春华递至他眼前。 第47章   安无雪呼吸一滞。   这是他的本命剑。   他每每见谢折风将春华拿在手中,亦或是以春华冷刃对敌之时,总是不愿相看,怕自己忍不住以神识驭动春华,将春华拿回手中。   春华被递到他面前的那一刹那,他险些直接伸手去接。   若有机会,他必定是想拿回春华,带走困困的。   但显然——不是现在。   他快速眨了眨眼睛,四平八稳地说:“谢道友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把灵剑在谢道友手上,从来不离身,修士本命剑只会听从主人,人死剑也会一起死,离了剑主,等同寻常凡兵——给我能有什么用?”   他没动。   谢折风只是干巴巴地说:“总比手无寸铁好……”   安无雪眉梢轻动,方才的紧张反倒消散不少。   他大致能想到谢折风为什么这么做。   无非是傀儡之术揭露了宿雪这个人可能都是假的,师弟自然会怀疑他的魂魄从何而来。再加上秦微和他说过,谢折风知晓他残魂消匿于荆棘川,两相结合……   这人是在用春华试探他?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   “谢道友,”他说,“此剑对你重要,似乎和你在乎之人有关。我两次动剑,都险些命丧你手。如今你把他给我,我既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人,又怎么敢碰这把剑?”   他咬死了不是,谢折风除了搜魂,还能如何?   谢折风仿佛连呼吸都停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眸之色蒙上了一层雾。   他却只是扫了一眼师弟的神色,目光落在自己的本命剑上,一字一顿道:“动剑一事,没有再三。谢道友告诫,我牢记于心。”   杀了人后哭丧的是师弟,因为他动剑险些杀了他又要他拿着春华的还是师弟。   真是莫名其妙,反复无常。   面前,那递剑的手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一下太没有痕迹,又动得太快,安无雪觉着自己应当是看错了。   他面无表情地退开身,错开春华,又说:“谢道友和裴道友还是快些去剑阵吧,北冥事大。”   ——北冥事大,确认宿雪身体里的魂魄到底是不是个和师兄有关的孤魂事小。   谢折风统御两界千年,自然会明白此理。   但师弟第一时间没有动弹。   这人仍然维持着递出春华的姿态,一双黑瞳蒙着雾,好似还勾了一层似有若无的红,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春华”的面容和谢折风本人并不相同,但那双眼睛和谢折风本体一模一样,黑沉幽深,让人摸不着底。   只这么短短一刻的僵持,安无雪便能想象到若是谢折风本体在此,会是何等神情。   他盯着师弟的手,眼睁睁看着那只握剑的手逐渐用力到指尖发白、青筋暴起,这才缓缓收了回去。   他听到谢折风说:“若有危难,天涯海角符寻我。”   裴千“啧”了一声:“两位闷葫芦感情可真好。实在不行,宿雪就跟我们去呗,我们三个渡劫期,还怕护不住一个大成?”   乔吟为难地用剑鞘戳了裴千一下:“裴道友……”   裴千管这叫感情好?   她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别扭都要比北冥剑阵还要复杂弯绕多了!   裴千摇头:“少城主不懂。”   乔吟:“……”   谢折风瞥了裴千一眼。   他看着安无雪时,眼神幽幽,却毫无冷意。瞥裴千这一眼,明明面无表情,却把裴千看得一怵。   裴千立时不吱声了。   “去剑阵。”谢折风说。   四周灵力一荡,这三人已然消失在安无雪面前。   -   第二十七城剑阵外。   灵力一阵一阵地荡出,剑阵被好几层结界笼罩,自外侧看去,里头一片朦胧。   乔吟领路在前,谢折风和裴千紧随其后。   几人刚一落地,谢折风却脚步一刹,身周灵力似有紊乱之兆。   乔吟一惊:“谢道友?”   裴千上前,想看看他怎么了。   他却猛地抬手止住裴千。   困困低吼一声,赶忙趴在他的肩上,灵力覆上他的神魂。   可这不过杯水车薪。   他一直在压制。   压制了太久太久,刚刚在宿雪面前他不敢有分毫不妥,压制到此刻,纷乱的思绪如蚁穴溃堤,一发不可收拾!   识海中,心魔的千言万语从进入北冥结界的那一刻起愈发严重,似有无数个自己在耳边作乱。   那些千言万语交叠起伏,直至最后,只余下短短两个字。   “师兄”。   师兄……   宿雪……宿雪如果只是个和云尧一样的傀儡,那宿雪身体里的灵魂是师兄吗?   是他在心魔的左右之下又自欺欺人了吗?   如果真的是师兄……   如果……   他明明心中已有答案,却不敢确认那个答案。   也不敢接受。   本来日日在他识海中撺掇他将宿雪认作师兄的心魔此刻反倒说:“那是宿雪。你迷怔了,你只是希望他是师兄而已!”   不,不是!   荆棘川师兄残魂气息消失无踪,宿雪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   宿雪之身若是傀儡之身,其中神魂,必是孤魂。   又有什么孤魂,能动他心境、诱他心魔?   心魔却偏要同他撕扯。   “那只是宿雪!”   “宿雪的身体即便是傀儡,也有可能是有心之人知晓你的软肋特意捏造出来的和师兄一模一样的外表!”   “那不是师兄!”   那不是师兄……吗?   可是……   如若不是,这千年以来那么多相似的人,为何只有宿雪真的让他觉着像?   如若不是,他哪怕是不忍宿雪顶着那张脸做他人炉鼎,为何他还会将人留在两界修士都趋之若鹜的落月修行?   如若不是,他当真会因为对方想摆脱炉鼎印,而费心费力地带一个大成期来北冥吗?   如若不是——心魔当真能借着宿雪之名,动他心境吗?   如若是……   师兄。   师兄……   师兄!   “你根本没有证据!”   “都是你的猜想!”   “你只是想这么猜罢了!!!”   不是!   眉心雪莲剑纹即将浮现,谢折风立时闭上双眸。   识海动荡!   -   落月峰,葬霜海。   戚循飞掠而至。   门前,弟子看清来人,抱拳行礼:“戚宗主,北冥出事,仙尊入北冥,不在霜海中。”   “我一路赶回,听闻北冥因需要修补剑阵而暂时封闭的消息,没听说出事啊?”他皱眉,“而且我能感受到长生仙力涌动,谢出寒不是还在里面吗?”   “戚宗主是仙尊朋友,仙尊从前交代过要事不必瞒着戚宗主,晚辈便直说了。修补剑阵只是对外之言,北冥魔修作乱,仙尊化出化身进北冥探查,本体确实还在霜海内闭关。”   “魔修作乱!?不对……”   这小弟子不知晓,戚循是知晓的。谢折风会用到化身,只有可能是怕本体在心魔干扰下失控,长生仙灵力但凡失控一刻,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谢出寒这是心魔还没压下。   宿雪……不,阿雪呢?   “我记得霜海上还有一位姓宿的公子……”   “宿公子随仙尊一道入北冥了。”   一道去……?   “那——”戚循嗓音倏地一顿。   霜海中央,自松林内传开一道仙者灵力,紊乱非常,毫无收敛地自内向外震荡而出!   松柏颤动,飞絮在疾风中簌簌而至,原本絮絮不止的轻风瞬间化作狂风吹来。   戚循面色一变,赶忙将那弟子往自己身后一拉,双手结成法印。   结界立时笼罩住整个霜海,同谢折风自己留下的结界重叠,牢牢网住了这突然起来的灵力暴动!   好在这灵力暴动只荡开一瞬。   戚循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   “戚宗主!”弟子惊慌道。   戚循摇头:“无事。你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看看。刚才所见,若是对外提出一言……”   他回头,敛下沉肃,对那弟子笑了一下:“可别怪我不客气哦。”   弟子面色骤然惨白,猛地跪下:“晚辈自然——”   话未说完,戚循已入霜海。   他脸上笑意全然消散。   想到阿雪……   他从照水来落月的这一路,仿若烈火炙心,格外难熬。   偏生来了落月,还是无法见到阿雪。   他循着刚才灵力躁动之源往里走,来到谢折风过往八百年来压制心魔之处。   结界已被震碎,风雪之中,莲台之上,谢折风本体端坐其中,双眸紧闭,眉头紧皱,眉心雪莲剑纹浮现,挂着浓浓黑意。   “怎么会这样……?”   这分明是心魔大作的预兆!   谢出寒心魔已被根除两百年,怎么如今刚刚复苏,突然会有这么大的声势?   这家伙在北冥发生了什么!?   风雪倏地更急了。   戚循心下一紧,顾不得其他,赶忙喊道:“谢出寒!!!”   言语不过徒劳,风雪愈来愈大,仙者灵力眼看就要再度荡开。   戚循顾不得其他,正待冲上前去拼死拦住谢折风的失控,可还未动手,端坐于莲台之上的人却倏地冷静了下来。   又是瞬息之间。   风雪忽停。   -   北冥第二十七城剑阵前。   “师兄……”   “师兄。”   “……”   心魔声音愈来愈急,越发得意了起来。   他闭着眼,眼前却仿佛站着两个人。   是师兄抱剑含笑看他的模样,也是宿雪面色沉静疏离地避开他目光的模样。   心魔仿若藤蔓爬满他识海,根茎腐蚀了他所有理智,摇晃着他的意志。   可也正是这一声又一声的“师兄”……   北冥危急,背后之人为祸四海,浊气之祸隐约又起。   不论宿雪是不是师兄……   师兄不会想看到两界涂炭。   若宿雪当真是师兄,北冥如此危机,他更该全力解北冥之难,以保证宿雪的安危!   识海倏地静谧了下来。   他缓缓睁眼。   不过须臾,裴千还在问:“谢道友?谢道友你怎么了?”   谢折风无言。   “谢道友?”   突然——   谢折风颤了一下,忽而吐出一大口鲜血!   乔吟和裴千尽皆一愣。   他却抬手,满不在意地以灵力擦拭血迹。   “无碍,”他哑着嗓音,说,“进阵。”   -   城主府内。   谢折风等人离去后,刚才沏茶侍奉的童子这才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来,手中端着新泡好的温热茶水,问:“这位仙师,茶水冷了,我给仙师换一杯……”   安无雪回过神来,面上恍恍之色稍减。   师弟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冷息缓缓消散,他乱成一团的心终于落下。   他看了一眼那冒着热气的茶水,眸光一顿,口中温声说:“不必。”   仅仅两字,小童居然浑身一抖,双腿一软,眼看就要跪下。   小童手中端着的茶水都在这瞬间往外撒了一些。   安无雪指尖轻动,以灵力稳住小童,眉眼微弯,问:“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你怎么如此紧张?”   茶水在杯中荡了一下,只漏出几滴。   “没没没没有……仙师,请仙师喝、喝茶……”   安无雪叹了口气。   “阁下既然来了,却又逼迫一个没有入道的小童端来藏了浊气的茶,自己躲在后面,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小童面色惨白:“仙师,我……”   “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静谧的城主府内突然响起张狂的笑声。   来者声音由远及近,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蓦地出现在门前。   “我只是在城外察觉到突然多了几个修为还能看的仙修,走近一看,居然有一个渡劫中期和渡劫巅峰,比乔吟那个废物厉害多了。不敢现身,这不,那两个仙修走了,居然还留了一个……”   那人负手走近,身周浊气蔓开,“你这个小仙修倒是有点警惕心。可惜了,这杯茶喝下去,咱们就是同道了,我也不需要动你了……”   安无雪不言,挥手撇开小童手中茶盏。   茶盏落地发出一声脆响,茶水迸开,漏出几缕浊气。   他将那已经吓破了胆的小童拉到自己身后,这才说:“我听乔少城主说,祸乱第二十七城的大魔出自她本家,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阁下了。”   这里可是城主府。   哪怕所有渡劫修士都在剑阵旁,这黑衣男子居然能不惊动任何人地破入结界,难怪乔吟同城内所有仙修一道才能勉强支撑。   “那确实很不巧,但你独身一人在这里,实在是大合我意。我正愁他们那几个渡劫联手难以对付,有你在手,刚来的那两个仙修多少会投鼠忌器一些吧?”   黑衣男子在他面前停步,看着他的脸,露出几分惊诧之色:“居然还是个美人。”   安无雪正待动手,听到他这番话,眉梢微动,道:“所以你是来抓我的?”   黑衣男子得意点头:“你要挣扎一下的话,我乐意奉陪。我最喜欢看美人无力挣扎了……”   他显然对自己的修为十分自信。   安无雪不着痕迹地收起指尖已经聚好的灵力,淡淡道:“你莫要伤其他人,我跟你走。” 第48章   黑衣男子面露失望:“你怎么这么没有骨气?小美人,我可是魔修……”   他凑上前,抬手,想摸安无雪的脸颊。   安无雪眉头一皱,撇开脸去。   黑衣男子摸了个空,眼皮一跳,脸上戏谑一扫殆尽,神色猛地一沉,身周浊气滚动。   安无雪身后小童已经吓得没了神志,魔修渡劫后期的威压散开,小童惊叫一声,跌落在地。   黑衣男子不悦道:“吵死了……”   他冷笑一声,抬手要杀了安无雪身后的小童。   安无雪直接以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那小童,直面男子手中滚滚浊气,拦道:“你既要抓了我去威胁我的朋友,若是无声无息把我带走,我的朋友要发现还得一段时间。不留活口,谁给阁下宣扬此事?”   “而且——我好歹也是个大成期,”他骤然冷下了脸,说,“我只是惜命,不敢与你争斗。可你若是欺人太甚,你我二人在此动手,我拼死也会引来我的朋友——你要试试?”   他如此冷语,黑衣男子阴沉之色却稍缓:“这样才有点意思嘛。”   这人掌心灵力滚动,掐出灵决,灵力凝成的锁链立时攀上安无雪上身。   狂风呼啸。   黑衣男子进门之时立下的隔绝结界倏地散去,小童不过一个眨眼,刚才拼死护住他的仙师和那位曾经是城主府公子的魔修全都消失在眼前。   厅堂内簌簌风响不断,茶几被掀翻,发出一声“哐当”响动,连地上茶盏碎片都被吹得滚了几圈,滚到那仍然瘫软在地的小童身旁。   碎瓷割破了小童手臂,鲜血沁出,他抖如筛糠,对皮肉之伤都毫无反应。   半晌。   小童一个惊觉,回过神来。   ——那魔修把人抓走了!!   他这才赶忙爬起来,冲了出去。   城主府中依然一片沉寂,仅有的几个修士对刚才那大魔的到来毫无察觉。   小童冲至最近的一个仙修面前。   那仙修愠怒道:“你这孩子,横冲直撞的——”   “仙师,仙师救命!仙师知晓少城主去哪儿了吗?刚才赵公子……不,是赵端,赵端他来了,他把少城主带来的一个仙师抓走了!!”   -   安无雪被那魔修带到了城外。   在城主府时,他本想直接同那魔修交手,待到交手动静引起他人注意,谢折风自然会感觉到不对劲。   可他转念一想,在此地动手容易暴露他的落月峰剑法灵决不说,更不利于他探寻宿雪身上的秘密。   他一开始就是想趁着谢折风他们不在,孤身一人查一查傀儡印记一事。   既然这魔修想抓他当个人质,他不如将计就计,顺势而为,指不定能探出些有用的东西。   他干脆装作自己毫无抵抗之力。   那魔修绑着他出了城,便以黑色灵布封他双眼。   他瞧不见,只能在确保对方不会被惊动的情况下,悄悄以神识探查,约莫知道自己被带上了一个山峰,山峰之中似有一别院,别院中有不少生人气息。   院中灵气浓度极低,处处都是浊气。   魔修将他扔到一间房内,盯着他看了片刻,好奇道:“你怎么不害怕?”   安无雪:“……”   他确实无法对一个魔修演出害怕的样子。   他默了片刻,以防露馅,还是低声说:“我又不是阁下对手,害怕除了露怯,还能有什么用吗?”   “别阁下阁下的叫,我名赵端,你喊一声赵郎听听,”赵端笑着说,“我怜香惜玉,你喊我一声赵郎,我就放过你,把你收为我的炉鼎之一。和我双修,你还能冲一冲渡劫呢……”   ……之一?   安无雪:“……”   他不应答,低着头,散开神识。   别院之中几乎察觉不到什么仙修的气息,他方才感觉到的那些生人气息大多来自魔修,连凡人的气息都有不少,还有一些生机很弱的气息,不知是不是傀儡。   赵端会是祸乱北冥的大魔吗?   不太可能,区区一个渡劫后期,看上去还没什么脑子,喜怒无常,性格暴戾,能压着乔吟等人打,全靠修浊得来的修为。   若不是剑阵出事,乔吟等人辅以剑阵都可以斩杀赵端。   他思忖间,赵端得不到回应,又倏地语气低沉了起来:“你这小美人,有时候看上去识时务得很,有时候又莫名其妙倔得很。”   他用力一拽手中锁链。   安无雪双手被缚,被赵端这么一拽,身体不得不往前一倾,轻哼一声。   赵端似是要碰他衣袖,魔修身上浓浓的血腥味萦绕而来。   安无雪登时皱眉道:“滚!”   他上一世最厌恶的就是此等滥杀无辜淫奢极恶之人!   被锁链所禁锢的明明是安无雪,他连双眼都被蒙着,可仅仅这么一声轻斥,赵端竟然不由得便怵得退了一下。   他一愣,面容一拧:“你——”   渡劫威压降下!   安无雪心下一凛。   他只是来打探消息,可不是当真要受这魔修欺辱。   实在不行不套话了,直接动手,到时候搜魂再说!   他悄然凝聚周围为数不多的灵气,正待出手——   “公子。”   门外忽然有人敲门,禀报道:“今日供奉的人来了,正在等您。”   威压蓦地消散,赵端动作一顿。   安无雪适时收手,不着痕迹地敛下灵力。   只听赵端说:“我知道了。”   赵端起身,直接拉起锁链,把安无雪往外一拽。   这人兴致高昂地说:“既然如此,小美人,你还是好好看看,我能带给你的好处,可比你现在那些废物的仙修同道来得多。”   他说着,拉着锁链带着安无雪走出屋。   安无雪仍被蒙着双眼。   他本可以用神识探路,但为了不引起赵端怀疑,他干脆收起神识,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   赵端对此十分满意,时不时便回头看他一眼,毫无警惕之心。   不知过了多久,安无雪明显感觉周围的人多了起来,竟然还有丝竹舞乐之声。   赵端停下脚步,回身,掀开了蒙着他双眼的灵布。   白日天光洒入他双眸,他迅速眨了眨眼,瞧见他和赵端眼前是宽敞的小院,院中,不少凡人在合奏鸣琴,舞姬在乐声中翩翩起舞。   奢靡非常。   但若是细看,这些凡人笑意不达眼底,神色藏有惧怕之意,不像是自愿在此,多半是被赵端抓来取乐的。   他们身周也围上来好几个样貌姣好的男女。   这些男女修为算不上高,但都是魔修,衣着各个不成体统,有的衣袖皆是薄纱,安无雪一眼便看见那薄纱之下的印记。   不是那些城外傀儡的印记,而是和他手臂上的“炉鼎印”一模一样的纹案。   这些人是赵端刚才所说的炉鼎?   赵端知晓完整的落印之法?   他想着,离赵端最近的一个青年便上前来攀上赵端的肩,柔声道:“赵郎这是哪儿找来的公子?长得好生好看……”   安无雪挪开目光,眼不见为净。   他转眼,又瞧见院中仆从带来了几个人。   这些人身旁都各自有个生机极弱的傀儡,各个面色青白、神色呆滞,空有躯壳。   那些领着傀儡的人手中都端着些稀罕灵物,见着赵端,一个个跪着奉上前来。   赵端大手一挥,将那些稀罕灵物收入囊中,掌心浊气涌动,分为几股,流入那几个傀儡体内。   那几个傀儡立刻生机充沛,面色复又红润了起来,唯有神情仍旧呆滞。   带着傀儡来的那几个魔修纷纷点头哈腰,磕头跪谢。   安无雪越看越不舒服。   这就是刚才禀报的人所说的供奉?   赵端转头看他,发现他在打量那些人,轻笑一声:“怎么样,看到了吧?这些人,原来也是你的仙修同道呢。但他们自己贪心不足,妄图做傀儡复生已死之人,却又没那个能力维持傀儡生机,一个个的,不还是弃仙修魔了?”   他随手一挥,就拿出了其中一个供奉给他的灵物,递到安无雪面前,“他们修为不够,要靠我来供给傀儡浊气,但灵物总有耗尽之时,你觉得这些灵物是哪里来的?是他们自己的,还是他们从曾经的仙修同道那里抢来的?”   安无雪望着那灵物,忍着心中厌恶,问:“所以呢?阁下修浊入魔,背弃仙道,置北冥剑阵于浊气,为的就是这些人的谄媚,还有这些灵物?”   “这样不好吗?”赵端摊手。   安无雪心下一凛——赵端没有反驳。   北冥第二十七城的剑阵果然和这魔修脱不开干系。   既然如此,赵端必然和那幕后之人有联系,指不定就是在那幕后之人的引导下入魔做下这些事情!   赵端笑着,接着说:“我从前真是受够了。现在用不着看那些人的脸色,天天守什么劳什子的规矩,听那些都要作古的废物念叨道心、心境!”   “小美人,你看——”   他手袖轻动,突然又摄出一股灵力。   刚才供奉完的那些魔修正转身带着傀儡离开,赵端掌心灵力送去,凭空摄来一人。   那人毫无准备,惊叫一声,本能运转灵力抵抗。   渡劫期灵力压下。   “砰”!   那人瞬间化作血雾!   奏乐歌舞的凡人立时吓成一团,瘫软在地。   赵端身边的那几个炉鼎全都发出一声惊叫。   没来得及离开的魔修尽皆面色惨白,赶忙带着傀儡离去。   血雾飘下,地上一片猩红。   安无雪垂眸。   “他们既巴结于你,你为何要如此?”   赵端以为此举成功吓到了他,大笑道:“你看你说的话,还是仙修那一套。杀人哪里需要理由——我比他强,这不就行了?”   “阁下再强,也不过是渡劫期。出寒仙尊坐镇落月,妖魔出则出寒剑出,北冥一旦解封,阁下能在仙者手中讨得了好?”   他觉着有些奇怪。   赵端对于乔吟等人,确实算强,但是哪怕是谢折风的化身,也是修为高于赵端的渡劫巅峰,赵端好像并没有特别担忧。   这畜生究竟还有什么依仗?   赵端却说:“你怎么又说和那群仙修一样的话呢?”   他指尖抵在双唇上,突然压低声音:“嘘,左右我也打算把你也收为炉鼎了,不妨告诉你——等北冥解封?那时候,咱们那位仙尊会不会是这天下唯一的长生仙还不一定呢。”   安无雪双瞳一震。   赵端什么意思!?   北冥界内,有渡劫巅峰的大魔正在冲击仙者境!?   以浊气登仙的秘法当年不是随着长生仙尽皆陨落而被南鹤毁了吗?   他怔怔不语,赵端对他的“害怕”格外满意,撇开了身边那些上赶着凑上来的炉鼎,拽着捆缚安无雪的锁链,拉起他的左手。   “我呢,本来是想用你掣肘那两个渡劫,等破了二十七城,杀了那群仙修,就把你一起杀了。没想到……”他从上到下扫了安无雪一眼。   他现在养着的那几个炉鼎,哪里有这般姿色?   青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时装满了怔然之色,像是被吓到的小兽,让人心生怜惜,可那似乎没有过害怕惊惧神情的面容却又有种淡淡的冷,仿若高峰之上盛满风雨的花。   他舔了舔下唇,“我要给你用的印,唯有修为胜过我才能解开,你就不用徒劳了。成了我的炉鼎啊,这些人供奉的灵物也好,修炼用的浊气也罢,我都会给你用!至于你那两个朋友,你要是能让他们与我一道,那我也不必杀了他们,岂不是美哉?”   赵端说着,一手抓起安无雪的衣袖,另一手已经勾动灵力,做好落印之势。   可掀开衣袖的那一刻,他愣了片刻。   这时,安无雪回过神来,面上毫无慌乱之意,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赵端面容一拧,瞬间气到扭曲:“你手上怎么已经有了!?” 第49章   安无雪:“……”   他的左臂之上,前几日刚被谢折风梳理过的炉鼎印安安静静地落在其中。   附着灵力和浊气的锁链还挂在他的身上,他人眼中他只是赵端的阶下囚,可他状似从容,一动不动立在那,悄无声息地打量赵端的神情。   这畜生既然知道的比云舟多得多,指不定知道一些云舟不知道的事情。   那记载着傀儡之法的书册,上面被撕去几页,赵端会有完整的书册吗?   上面会不会有其他解法?   “你是谁的炉鼎?这印记若是修为超过拥有者会自行消除,你已经是大成期,印记还在。”赵端面色愈发阴沉,“勾连印记的人是渡劫期……原来如此,是那两个渡劫期之一?”   他嗤笑一声,“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看上去根骨年轻就已是大成期,原是附庸他人。不过……”   他摸了摸下巴,又仔仔细细地打量安无雪几眼,阴郁之色更深,冷冷道:“别人的美人,真是晦气——”   “赵……公子?”安无雪眉眼一弯,“我刚才长了见识,你说的没错,随心所欲予取予夺实在让人难以拒绝。北冥日后若成了魔修的天下,跟着赵公子,可比我这炉鼎印勾连的那位……”   他一顿,由假话转为了真话,“比那位反复无常无心无情之人来得好多了。”   赵端:“哦?这世上还有渡劫期的仙修比我这个自私自利的人还要无心无情的?”   安无雪:“……”   自我认知倒是格外清晰。   他默了默,自言自语般说:“他啊……”   他久违地想起上一世在落月峰山门前看到的最后一眼,师弟的背影在风雪后渐行渐远。   那是他每次想起,都能感受到彻骨冰寒的一眼。   “……他的无心无情,比所谓的自私自利冷血冷情还要难以言说。你怪他觉着无处下手,因为他的无情是为了天下的秉公,你无处说理。而你恨他觉着累,因为恨他代表你要面对过往。恨不了怪不了,他还偏偏不想和你各走各的阳光道独木桥。”   他叹了口气:“当真是造孽。”   “……?”   赵端左眼一挑,右眼又一挑,面露困惑,显然没听懂。   他求知若渴道:“什么意思?”   安无雪神色一顿,方才显露出的黯然之色骤然消散无踪。   他嘴角噙笑,款款道:“意思就是如果能做赵公子的炉鼎,我自然愿意苟且偷生。”   赵端得意道:“你这才是真正的识时务嘛。”   赵端大手一挥,手中灵力滚动,对着他手臂上已有印记之处落下。   灵力还未触及印记,印记之上突然浮出灵纹,勾动四方灵气——猛地将赵端的灵力往回送去!   灵力相撞!   赵端被那勾连着长生仙灵力的印记反噬,一个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一步。   他那几个炉鼎赶忙上前,簇拥着扶住他,七嘴八舌道:“赵郎怎么了?”   “可是这个令人生厌的仙修冒犯你了?”   “不知好歹的仙修,杀了便是了……”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安无雪久违的头疼都快犯了。   他看着那完好无损的印记,遗憾地想,赵端显然不会解印。   看来这个不知是不是炉鼎印的炉鼎印,当真只有修为超过谢折风这么一个方法,亦或者是干脆断尾求生,不要这极有可能是傀儡的身体了。   就算无路可退,他当个孤魂也好,没了身体魂飞魄散也罢——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当真因着这么一个印记屈居于谢折风身侧。   赵端被谢折风的灵力反震,推开那些簇拥上前的炉鼎,气急败坏道:“我呸!等我把那两个渡劫期杀了,我把你玩腻了就送你去见他们!我——”   正值此时。   安无雪神色微变。   别院之上笼罩的防护结界倏尔震颤了起来!   那几个炉鼎又发出惊叫,有魔修慌慌张张地跑到赵端跟前。   “公子!结界外有有有——啊!”   赵端直接上前,带着灵力一脚踹开那通报的魔修,没好气道:“有人在用灵力轰我的结界,我用眼睛看都看得出来!还用你说?”   结界又颤了一下,居然当真裂出了缝隙!   赵端这才意识到来者实力,神色一沉。   安无雪神识稍稍散开,心下疑惑——好像不是谢折风或是裴千。   赵端对那魔修说:“你给我看好我的这些美人。”   他回头指了一下仍被锁链缚着的安无雪,“尤其是这个!”   结界外头传来喊声:“姓赵的狗东西,你是躲在里面不敢出来了?我怎么不知道,你改行不做狗做缩头乌龟了?”   嗓音是青年之音,修为足以将喊话穿透结界,至少是个渡劫期。   赵端似是认识喊话之人,眼神一瞬间阴郁得如同淬了毒。   他显然知道来者是谁,冷声道:“原本姓赵的不该是你吗?杂种。”   话音未落,赵端已消失在了原地。   眨眼功夫,结界之外荡出一阵阵渡劫期交手的波动。   那些个炉鼎早就跑着躲起来了,安无雪望着远方动静,倒觉着有些意外。   一个渡劫期对于寻常宗门来说都格外难得,照水城断了传承后更是足足千年等不到一个渡劫。这第二十七城居然还算藏龙卧虎,这么多个渡劫期?   -   第二十七城中央。   剑阵中。   困困抱着春华剑在谢折风身侧飞着,谢折风正垂眸敛息,身周灵力涌动。   乔吟和一众来此维持剑阵的城主府修士尽皆在一旁惊叹。   剑阵莫名出事之后,他们为了防止浊气越来越多,在这里夜以继日,灵力枯竭了一轮又一轮,全靠积攒的灵丹灵石撑着。   可这两位渡劫期的外来修士跟着少城主来此,一个开始拿着罗盘在剑阵中到处飞掠游走,似乎在研究阵纹,而面前这个叫谢春华的,居然以一己之力,替代了他们所有人的灵力,还暂时隔断了四方浊气!   有人低声问:“少城主,这位谢仙师是什么来头?”   乔吟摇头:“具体我也不知,但听闻是落月门徒。”   “早就听闻第一大宗天骄如云,我先前还觉着,北冥如此辽阔,必不会输于落月。没想到,第一大宗果然是第一大宗啊……”   这时,裴千抓着阵道罗盘,凌空夺步至谢折风身侧。   谢折风侧目看他:“如何?”   “这一阵果然有猫腻!谢道友,来之前你和我说过,北冥剑被浊气所侵,但我不知其中细节。第一城求援信中,可有指明,第一城的主剑阵是否也出现了问题?”   谢折风摇头。   裴千道:“分剑阵确实出了问题,而且从这个问题来看,像是撼动北冥之人对北冥格外熟悉,对北冥剑阵门道更是手到擒来。”   “是何问题?”谢折风只问。   “北冥剑阵着实精妙,剑阵之中灵力流转生生不息,阵中有阵,哪怕是这千年来阵法有所损耗,阵法的其余部分也会自然修补损耗之处,因此哪怕是有人毁了剑阵的一部分也是无用的。   “可动阵之人很聪明啊!不毁阵,而是偷走了分剑阵的一处阵心。剑阵不曾损毁,那么剑阵的自我修补之能自然起不到作用。   “阵心像是被人将阵纹勾连到了别处,具体是哪里还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寻到。这消失的阵心造成剑阵疏漏,剑阵本就是替代天柱涤荡世间浊气,剑阵有损,浊气和灵气自然出现不平衡之处。   “如若北冥四十九城都是如此情况,撼动北冥之人需安排好每一个剑阵的疏漏之处,并散播傀儡之术,掐准时机发难,方能在短短几日之内让辽辽北冥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他们两人低声交谈,不曾以结界遮掩声响,乔吟等人听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却已经各个神情凝重,脸色愈发不好看。   谢折风却从始至终毫无波澜,手中灵诀荡出的灵力都不曾波动分毫。   两界之事千万,出寒仙尊自仙祸之时便历经世事,怎会因此失态?   裴千接着说:“这世上除了咱们那位镇守落月的仙尊和上官城主本人,还有什么在世之人能符合此等条件?”   “千年前我未降世,不太清楚,只听闻剑阵是上官城主姐弟、出寒仙尊和安无雪合力完成。前三人又不可能祸乱北冥,总不可能是安无雪吧?”   “他都死了千年啦!”   困困拎着春华的爪子颤了颤。   “呜呜……”   谢折风面色突变。   他说:“此事凭空猜测无用,先找那失落的阵心——”   他话语猛地一顿。   四周分明没有异变,可他却骤然感受到一股勾连自身的灵力波动。   他从未在两界落下过什么同自己相关联之物,除了……   宿雪身上的炉鼎印!   城主府发生什么事了!?   裴千还在思虑着:“北冥四十九城出事都在这几日,阵心多半是被乔少城主方才所说的魔修动了手脚……”   他说着,眼前的人却突然落下灵诀,收了灵力,转身迅速朝阵外掠去,同方才听闻北冥祸端都沉着冷静的模样判若两人。   “谢道友你……!?”   乔吟等人更是猝不及防,好在谢折风落下的灵诀能暂时维持一会,其余修士赶忙再度上前维持剑阵。   乔吟不明所以地和裴千一道追出去,几人刚匆匆离开剑阵,那先前在城主府沏茶的小童便跌跌撞撞地跑来。   小童袖上血迹斑斑,身上满是泥尘。   看见乔吟,小童却顾不上自身狼狈,扑上前抱着乔吟双腿,喊道:“少城主,赵端来了!”   乔吟一惊,拔剑出鞘:“赵端来了!?他在何处?”   “他刚刚来了!他偷偷进了城主府,把少城主今日留下的那位仙师抓走了!!!”   乔吟还未来得及反应,谢折风便先一步上前俯身,拽着小童衣袖,沉声问:“抓去哪了?”   “我、我不知道……”   谢折风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攥着小童衣袖的手先是发紧,随后倏地一放,兀地松开小童。   小童只觉眼前的仙师气势竟然比赵端那般不择手段的魔修还要骇人,赶忙缩着后退。   谢折风双眸似是愈来愈黑,眼神似是愈来愈沉。   “呜呜……”困困刚忙飞在他肩头,灵力附着在他神魂之上,低声提醒他。   他转头,瞧见困困抓着的春华。   师兄的配剑让他心念稍定。   他稍一抬手,推开了身边所有人。   包括修为仅次于这具化身的裴千,都被推到数十丈之外。   “谢道友,你这是?”   谢折风闭上双眸,不答。   因着心魔藏于识海,神识外放则极易失控,他许久不曾大动干戈地动用神识了。   心魔声响复起,仿若钝刀割着魂灵。   他仿若未觉。   下一瞬,飞沙走石,狂风送云。   仙者神识荡开,自剑阵下而起,扫过整座第二十七城! 第50章   瞬息。   神识肆无忌惮释放的那一刻,被压抑已久的心魔终于再度寻到机会,迅速在他的识海中蔓延。   此起彼伏的声响在他识海中飘荡,撕扯着他的魂灵。   他绷着脸,双眸紧闭。   他明明留了天涯海角符给宿雪。   可不论照水还是北冥,不论何种危机,宿雪从未寻过他。   痛楚之中,神识扫过四方,全然没有宿雪的气息。   那大魔既然能在他们走后悄无声息地把人带走,只有可能是渡劫后期。   若是宿雪当真是师兄,若是师兄当真实力大减……   谢折风毫不犹豫地再度拓展神识范畴。   裴千等人这时方才逆着风流再度走近,喊道:“谢道友?你这是在干什么?用神识探查吗?”   渡劫期不比长生仙,根本感受不到谢折风在做什么。   乔吟赶忙道:“第二十七城辽阔,我等神识根本不足以探查,我们与赵端斡旋许久也不知他身在何处。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谢折风恍若未闻。   “呜呜……”   困困在一旁用春华戳了他一下。   瘴兽神魂以柔和之态覆上他的神魂,困困抓着春华飞至他的面前,咬松了他挂在腰间的灵囊。   灵囊之中泛出淡淡金光。   养魂树精之力同瘴兽之灵一道,瞬间拉回他些许理智。   不对。   不能如此。   越是情急,越该沉着。   他恍恍睁眼。   谢折风拉紧灵囊,看向裴千。   裴千被这润着杀意的眼神看得一个激灵:“谢、谢道友,我没有修魔吧?你莫要太担心,宿雪好歹是大成后期,若是和人交手,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也许有自保之策,我们可以先托城主府修士探查全城,不能自乱阵脚!”   “他不在城内。”   “啊?”裴千一愣,“我们神识又不能覆盖如此之广,你为何确——”   “第二十七城仙修能支撑至今,不可能有两个大魔。”   谢折风打断了裴千的话。   他嗓音嘶哑,润着淡淡的血意。   “既是唯一的大魔将人带走,只有可能是那个动了二十七城剑阵的大魔,此人藏匿其中一处阵心,所处之地必然是失落的阵心所在。”   “你是说……”   “找阵心。”   “可我或许需要几日。”   “今日找到。”谢折风沉声道,“你莫不是当真以为,你藏拙隐了渡劫后期的修为和阵道法门,我会看不出来?”   裴千面色一顿,勉强道:“你是在开玩笑吧?”   “日内寻出阵心是你该有的实力,若是寻不出,我只能当你包藏祸心。”   “哦,那——”   “那我就杀了你。”   裴千:“???”   他赶忙抱剑作揖,格外认真道:“鄙人这就去!”   -   城外,赵端洞府处。   那些被赵端取乐抓来的凡人早就四散跑开,根本无人理会。   几个炉鼎好歹算是修士,一同缩在角落,看着不断震颤的结界,窃窃私语。   “这是哪个仙修高手?赵郎不会出事吧……”   “二十七城哪来的仙修能和赵郎比肩?一定是不自量力的杂碎!”   “……你们刚才没听到赵郎和那个杂碎说的话吗?是城主府那位乔公子吧……”   只有被赵端留下的魔修,战战兢兢一刻不敢眨眼地盯着安无雪,生怕安无雪出点什么差池。   这魔修本以为,眼前的小美人被赵端的灵力所缚,他根本不需要担心小美人逃跑,只需要盯着就好。   可他盯着盯着,却瞧见这看似毫无危险的小美人双手交叠,掐出灵决,瞬间凝聚了附近为数不多的灵气。   顷刻间,赵端留在小美人身上的锁链居然被震散了!   “你、你——!!”   后方,那几个炉鼎全都愣在那里,连窃窃私语都停了。   安无雪闷哼一声,心想,大成后期果然还是有所掣肘,连震碎个渡劫后期的灵力锁链都险些反噬自身。   他刚一转眼,那魔修便立刻掏出法器朝他轰来。   他掌心灵力涌动,挡着对方攻势,神识之力凝成细针,穿透相撞的灵力,刺入魔修眉心!   “啊——!!!!”   魔修一声惨叫还未落下,安无雪驭动灵力夺来魔修手中灵剑。   那灵剑被沾了浊气,他干脆只把这把剑当冷刃用,剑锋一转,砍向对方!   又是一声惨叫,鲜血迸射,洒满安无雪的素衣。   魔修右臂被他砍断,完全失了抵抗之力,他掌心一掐,将人摄到眼前。   他淡淡问:“赵端平日宿在哪一间?”   他要找找看赵端会不会有云舟那本源于北冥的书册。   魔修瞪大眼睛,摇头道:“我我我我不知道……”   他说着,似是想趁安无雪不注意送出消息给赵端,仅剩的一只手负在身后结印。   安无雪轻笑一声。   “咔哒——”   他手一松,这刚刚被他拧断脖子的魔修彻底失了生机,跌落在地。   他立刻俯身,沾了血的手如血玉雕成的竹节,抵上魔修眉心。   魂魄摄出,安无雪略一搜魂,眉头一皱——这小魔还当真不知道。   他复又转头看向那几个缩在角落的炉鼎。   他方才动手之时,灵力震荡,横亘在那几人之前,那几人身后又退无可退,根本无处可逃,只能缩在那里,呆若木鸡。   伺候床笫之人……总该知晓吧?   安无雪走近。   那几个炉鼎纷纷抖了起来。   这些人方才跟着赵端看那些被逼的凡人歌舞取乐,皆是修浊入魔之人,其中或许还有妖物化形,总归不无辜。   他不想同这些魔物多费口舌,直接用灵力拉出最外头的一个,问:“赵端平日宿在哪一间?”   对方犹豫了片刻,惊惧地看向那震颤不已的结界,看着结界外赵端和不知名的那个渡劫仙修交手之处,显然是在指望赵端即刻归来。   安无雪不愿浪费时间,指节一动。   “咔哒——”   那人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地倒下。   这一回,安无雪还没动手搜魂,另外两个炉鼎便赶忙跪下爬到他身前,慌张道:“我们知道!我们可以为公子带路……但、但公子可否替我等守言?我们身上有炉鼎印,赵公子握着我等性命……”   安无雪叹了口气。   他手中灵剑飞出,瞬间刺入那求饶之人的胸膛。   还剩下最后一人面色一震,终于不敢多言,喊道:“我带公子去!!我带公子去!!”   不必安无雪催促,这人便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跑在前头引路。   他掠步跟在后头,遇见魔修便杀了。   没过多久,只见抬头之处,浊气凝成的结界已经碎成蛛网状。   天穹之上,交手的动静似乎不见了。   ……谁占上风了?   “公子,这里、这里便是……”   那炉鼎指着一处卧房。   安无雪此时不敢耽搁,行至门前,稍一探查,便找出了赵端卧房结界的薄弱之处,抬手破了卧房的结界,推门而入。   屋内奢华至极,他甚至在床上瞧见了一些不堪入目的奢靡之物。   他赶忙撇开眼,凝聚神识于这区区卧房之中,找到了柜中几个施了禁制的灵囊。   好在他如今虽然修为只有大成期,但神识仍是半步登仙之境,上一世自己所会的阵道、灵决、法术谨记于心,哪怕赵端是个渡劫后期,破赵端的禁制还是轻而易举。   修士的灵囊之中物件众多,安无雪此时没有这个功夫一一翻找,干脆把这几个灵囊全都塞入怀中。   这时——   他动作一顿。   屋外传来利刃入肉的声响。   他瞬时握紧长剑转身出门,瞧见笼罩着别院的巨大结界已破,一个身量挺拔的青年正手中执剑,刺穿了那刚才为他引路的魔修胸膛。   这是……刚才把赵端引出去的另一个渡劫期仙修?   他愣了愣,那青年拔剑回眸,看见他满身鲜血,也是一怔,随后面色一喜:“你就是赵端那个狗东西抓来的仙修……叫那个什么,宿雪,对吧?我是来救你的。”   安无雪:“……?”   他好像,也许,并不是很需要救。   “阁下……”   “在下乔听,先前在城内撞见城主府修士求救,细问之后他们与我说赵端抓了个样貌顶顶好的仙修走。我知道他什么德性,怕来迟一步什么都迟了……”   安无雪挑眉——一个和城主府修士有联系的渡劫期仙修,甚至可以同赵端交手,乔吟却没有和他们提过?   乔听正上下打量着他的情况,确认他看似满身鲜血,却没有任何沾染浊气,也没有成了赵端炉鼎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没有来迟……”   “这位……乔仙师?”安无雪困惑道,“你是如何知晓我在这的?”   “我前日刚和赵端交手过,知道他藏在这别院里。此处不是赵端的卧房吗?他这个人,自私自利好色成性,我猜他多半会把你带来卧房或是带去取乐之地,几个地方找下来不就行了?”   “赵端呢?”   青年一笑:“我用了个化身把他引走了。这位道友,我知道你可能一肚子疑惑,但我们得先走,这狗东西修浊入魔修为蹿升,我现在打不过他,只能暂时引走他。”   “化身就能引走他?这么简单?”   “对付别人确实不太行,但是赵端蠢,”乔听说,“我之前用这个方法骗走他三次了。”   他上前要拉安无雪,“快走,一切回城再说。”   安无雪却摇了摇头。   “那他这次好像学聪明点了。”   “什——”   乔听还没有问完,自己率先话语一顿,面色一凛。   渡劫灵力自远方而来,直冲安无雪和乔听所在之处。   乔听猛地回身,手中灵剑飞去,撞上来者攻击!   灵力波动散开,冲得四周一片狼藉,房舍倒塌。   赵端负手落地,神情阴沉:“你居然杀了我那么多仆从和炉鼎!”   乔听:“?”   他这回露出了无辜之色。   “我哪有那么大的功劳?”他就杀了一个啊?尸体不就躺在他脚边?   安无雪:“……”   赵端却是不信,面容一拧,显然气极:“不是你杀的,难道还是你背后那个只有大成期的小美人单枪匹马杀的不成!”   安无雪:“。”   乔听反手收剑直立,无畏道:“罢了,左右你和你的这些仆从们都不是什么好狗,死就死了。   “我不与你纠缠了,再会!”   赵端冷笑一声:“来了还想走?”   乔听摊手:“我现在是打不过你,但你要杀我是不是痴人说梦了点?”   赵端这回不应声了。   他身周,浊气仿若泉涌一般沸腾环绕,四方骤然卷起狂风,连带天穹昏暗,乌云汇集。   整个山峰都震颤了起来!   乔听嘀咕一声:“献祭阵?用你那些仆从的命来暂时提升修为?那我跑不就行了……那些魔修的命没了岂不是更好?”   安无雪却眸光一凝,急忙拉住要御剑带他离开的乔听。   “不止魔修!”   乔听微怔。   “还有凡人!他抓了许多凡人来取乐!”   乔听猛地睁大双眼。   ——若是赵端成功完成阵法,那些凡人将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下一刻,乔听立刻回身,持剑而出,灵力破空,冲入茫茫浊气之中,打断赵端引动阵法的动作。   两人再度交手!   安无雪站在战圈之外,提着心,神识散开,打算趁着乔听干预,寻出那些无辜凡人所在,以灵力送走。   可赵端这别院盘踞着大半个山峰,被掳来的凡人不计其数,散布其中,根本来不及跑出。   乔听修为似乎只在初期,能阻止赵端的时间不多,而他如今能对战渡劫全凭上一世的经验和完好无损的神识修为,宿雪的身体只有大成期的灵力,根本不足以全然保全这些凡人……   不行。   还得再有一个渡劫期。   谢折风和裴千?   这两人正在探查剑阵,不知有没有发现他不见了。   即便发现了,赵端的洞府离城中极远,要找到本就不易,等这两人主动找来怕是也来不及……   他伸手探向灵囊,想拿出谢折风留给他的天涯海角符,却又动作一顿。   他可以用此符千里传音给谢折风,可传音之上必然会附带神识气息。   师弟对他的神魂气息不可能不熟悉,传音送出,等同于承认他的身份。   但……若是不寻师弟来此,难道要眼看这些凡人丧命吗?   乔听正在以灵力截断四方,拼尽全力拦着赵端。   电光石火间。   安无雪心念一动,蓦地想到了另一个东西。   他在霜海门前偷来的魂铃!   魂铃敲响,能在谢折风的识海中传出动静,却不会附着敲响着的神魂气息!   而谢折风听到魂铃响动,自然能追寻自己的东西,找来这里。   至于他为什么有魂铃,到时候有的是方法解释搪塞。   他赶忙将那破旧的魂铃拿起,神识荡出,敲了那魂铃一下。   -   城内。   剑阵外。   裴千转身奔入剑阵之中寻其失落阵心之踪迹,却又回过头:“谢道友,你既然急着寻宿雪,便帮我打个下手吧。你对阵法有所了解,灵力高强,有你相助,还能更快一些。”   谢折风自不可能拒绝。   识海之中,心魔愈发猖狂地撼动他的理智,撕扯他的魂灵。   他与之相争八百年,早已习惯此等苦楚,仿若未闻。   他快步上前,正待入阵,却又猛地一停,浑身僵直。   “叮铃——”   一道清脆声响穿过识海中万千纷杂,仿若徜过迷雾的天光,刺破迷障而来。   格外熟悉,格外陌生。   是千年之前常常听得之音,也是千年之间日日沉寂之声。   他双眼蓦然红了。   时隔足足千年。   他终是再度听见这一声脆响。 第51章   剑阵之内,纷乱不止。   缺了一角的阵法在所有仙修高手的护持下,同那失去禁锢的浊气相冲,散开一阵又一阵灵力波动。   辽辽北冥,浊气漫天,风声鹤唳。   谢折风站在第二十七城的巨剑之下。   仙者神识荡开,览众生,闻天地,世间万千嘈杂入耳,填不满他空茫千年的心。   这一声轻响太过陌生,太过久违。   久违到,那一瞬间,他竟觉得那或许是二十七城的生灵不经意的声响,觉得可能是心魔又乱他心境,觉得他入了迷障。   可那一声又太清楚了。   他初入霜海,设下洞府,浮空岛终年飞絮冰寒,门内修士如有要事来此,等候在门外,若是修行还不到家,总要扛着三分冰凉。   唯独一人,他不愿对方久等,挂着魂铃,在那魂铃之上留下唯有那人能敲响的禁制,自此神魂听到轻响,便是那人已至。   一如现在。   师兄……   他的魂铃会在北冥响起,唯一可能便是手持之人特意唤他。   不论魂铃因何出现在北冥……   除了陷入魔修之地的“宿雪”,还有谁能拿到他挂在落月霜海之中的魂铃,又在此时以魂铃唤他?   魂铃非师兄无法敲响。   宿雪。   师兄。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他没有猜错。   宿雪就是师兄!   心念刚起,心魔寻到良机,突然在识海中肆虐。   “……你听错了!!”   “那是你起了妄念!”   “是你臆想之声!”   “你希望宿雪是师兄,可你没有证据,所以你臆想了这个声音!你对此很熟悉不是吗?我与你共存千年,你常常如此……”   “都是假的!!!”   不是。   我不会听错。   红尘千万丈,只有那一缕,是他心中永不动摇之磐石。   深陷心魔八百年,他听了不计其数的虚妄之中的魂铃响动,从未落入陷阱。   他的师兄回来了。   师兄回来了这么久。   识海震动,引动化身之上灵力紊乱。   渡劫巅峰之威压散开,剑阵四方仙修尽皆面色一白。   灵力乱撞,剑阵轰鸣!!   “谢道友!谢道友你又怎么了?”   裴千顶着威压折返回来,用尽全力才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刚说完,便又被谢折风的威压灵力冲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瘴兽面对威压反倒游刃有余,困困抓着春华,努力安抚谢折风的神魂,焦急地围着谢折风盘旋:“呜呜……”   -   葬霜海,松林中。   戚循本以为谢折风已然平静。   他在一旁站了一会,也喊不回谢折风神魂,干脆折返出去,询问一番北冥之事究竟如何。   他如今心底又是开心又是发酸又是泛苦。   开心的是阿雪尚在人间,甚至神魂无缺地回来了。   数月前他日日于荆棘川徘徊,用了不知多少追踪寻觅的法阵,却连一点残魂气息都探不到。   他险些以为阿雪当真对这世间毫无留恋,干干净净地离去了。   如今人突然好生生地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开心的?   可戚循同样酸苦。   酸苦的是他分明在霜海上同阿雪打过照面。   “宿雪”当时甚至连看都不太愿意看他,低头垂眸,同陌路人无甚区别。   眼下北冥祸起,安无雪跟着谢折风入了北冥,也不知情势如何?可有危急?   戚循苦笑了一声。   刚同他说完北冥之事的落月弟子一愣:“戚宗主为何如此反应?可是北冥一事太过棘手?”   戚循摇头:“和北冥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到了我自己的孽障。你去外面守着吧。”   “是。”   弟子退下后,他回到松林之中,打算加固几层结界——谢折风自己立下的结界早在刚刚就被仙力冲碎了。   可是他刚站定,灵力未起,四周飞雪骤然如利刃一般疾速斜冲,插在莲台旁的出寒剑倏地颤动了一下,竟是直接出锋!!!   戚循根本来不及反应,立时双手交叠撑出法印,以自身所有灵力为基网住这方寸之地!   可灵力激荡,失控的仙力瞬时冲碎他的结界,直接将他掀翻出几十丈之外。   他赶忙拿出腰间折扇化作灵剑插入地面。   出寒剑浮于风雪中,发出阵阵剑鸣!   剑气荡出,刺破天光,割碎细雪。   浮空岛震颤!   “谢出寒……”戚循抹去嘴边鲜血,磨着嗓子,“你又发什么疯?”   接连两次了。   北冥发生什么了!?   -   剑阵旁。   谢折风俨然不动,双瞳涣散,眼眶发红。   千言万语如暴雨倾盆。   “是,对,你没认错,宿雪就是师兄!”   “那你做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你敢回想吗?”   “你敢回想这半年来宿雪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吗?你敢回想你对宿雪做过的事吗?”   “他怕你!怕你怕到你每每靠近,他都忍不住躲开!”   不……   “他说他不是你的师兄!”   不!   “他说他没有故人!”   照水城星夜下,花灯飘香,丝竹舞乐声中,盛世光景里,那人眸中映着灯火,和他说——“我没有家,也没有故人。”   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仿若当真从不曾与他同门相识。   “他甚至希望你忘了他!!!”   云剑幻境中,“宿雪”神情淡漠地同他说——“我若是仙尊的那位师兄,或许会更希望仙尊干脆当我是个误入歧途修浊入魔的罪人……”   “莫要回头,莫要后悔。”   师兄……   好疼。   是哪在疼?   是神魂,还是心?   威压愈来愈重。   灵力已有横冲乱撞之兆。   “谢春华!!你这是神魂出窍了吗?”裴千高声喊着,抬手要摇醒他。   还未靠近,谢折风眸光茫茫然间瞥了裴千一眼,指尖一动。   裴千蓦地被打飞出去!   乔吟赶忙飞上前接住他:“裴道友,谢道友这是在干什么?”   裴千“呸”了一声:“什么脾气啊!”   “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   谢折风俨然未动。   他双手攥紧成拳,手背之上青筋暴起,仿若随时都会失去理智。   识海之中,心魔终于寻到软肋,笑声愈发猖狂。   “他不想认你,你不也认不出他吗?”   “你们根本无缘无分!”   “你这千年来到底在坚持什么?”   “看到了吧,你什么也得不到!!!”   谢折风双眸愈发红了。   突然。   “叮铃——”   又是一声脆响。   手持魂铃之人不知是不是怕他错失上一声脆响,又敲了一下。   仅仅这么一下。   震动不已的识海刹那间稳了下来。   谢折风眸光一定。   不能如此。   师兄还在等他。   他没有耽搁的资格。   心魔见状,嗓音慌乱了起来:“你不难过吗?师兄在你身边这么久,你根本没有认出他!”   “你不过是个自欺欺人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你根本不爱他!”   “不,”他在识海中同心魔说,“你错了。”   心魔声响忽停。   纷乱仿佛被见不着影子的巨兽吞噬,四方都骤然安静了下来。   识海之中,谢折风重重地说:“山门前摘下宿雪帷帽的那一刻,我就认出来了。”   两界四海哪里还有另一个人,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破例?   是他拎不清。   是他不知自己早已认出师兄。   裴千和乔吟似乎还在对他说着什么。   他一句也不曾听清。   他双眸中目光重凝,眼眶似有湿意,浑身上下连同血肉都在发酸。   心尖更像是滚着钝刀,明明久违地鲜活跳动着,却像在刀海中徜行。   尽管如此。   他倏地笑了一下。   “谢道友,你……”   谢折风从来冷着脸,目光不论落在何处,都裹着无情的凉意,未曾在他人面前笑过。   此刻双瞳载着无可自抑的喜悦,笑中却满是苦意痛色。   裴千和乔吟看着尽皆一怔。   下一刻——   谢折风浑身一震,面色蓦地惨白,又吐出好几口鲜血!   这架势仿若重伤垂死之人,裴千一惊:“你这是……!?”   困困飞至谢折风眼前,轻动双翼:“呜呜?”   谢折风垂眸,目光稍和。   他一双黑瞳仿若囊尽星辰,复杂无底。   他低声问困困:“他是他,你早就知道。”   困困一愣,赶忙耷拉下头,心虚喊道:“呜呜……”   谢折风抬手,摸的不是困困,而是困困抓着的春华。   他指尖轻轻滑过剑鞘。   他带着宿雪和春华,自落月而出,去过照水,路过琅风,到了北冥。   春华从未附上剑主灵力。   师兄知道他在找那一缕残魂,也知晓他疯了一般渴求师兄回来。   可师兄从始至终不打算认他。   若是师兄知晓魂铃从千年前起便只有一人能敲响,也许,这一声“叮铃”他都不可能听到。   他抬手,拭去嘴角鲜血,双手掐动灵决,稍稍闭目。   神识一动,立时感应到魂铃所在方位。   他听到魂铃声响,至此刻寻到师兄所在,不过数十息的功夫。   裴千和乔吟等人一无所知,只能看着他短短几瞬中灵力紊乱又平复,威压散开又收起,似哭若笑,口吐鲜血,着实让人惊惧。   “谢道友?”乔吟小心翼翼问,“你没事吧?”   “无碍,”他红着眼,笑着说,“内伤未愈而已。”   裴千:“……”   他赶忙问:“不是你让我日内找出阵心吗?你这样还能进阵?”   “不必进阵。”   “不进去怎么找?”   “我已经找到了。”   “找到什么?失落的阵心还是宿雪?”   四方灵力大震。   谢折风望着魂铃所在的方向——能让师兄敲铃喊他,那魔修……   他御剑而起,眼中杀意涌现。   “都找到了。”他说。   -   城外。   乔听同赵端灵力相撞!   赵端已经汲取了些许生机化为己用,不过三个来回,乔听便被震开!   别院之中早已被赵端布下献祭阵法,此刻四周浊气震荡,仿若结界一般,网住了其中所有人。   阵法像是无底之洞,以赵端为圆心,开始自内而外蔓延,不分敌我。   乔听有渡劫之能,本命灵剑自发便形成防护结界笼罩他身周,可其余魔修实力不足,本是被赵端差遣过来抓人,眼下逃不掉,皮肉骨血像是枯萎的花一般迅速干涸。   安无雪附近的魔修尽皆盯上他这个“大成期”的仙修,想合力对付他,用他的血肉抵抗这吸噬之力。   他神色随意,收起魂铃,正想出手。   乔听见状,赶忙翻身回到安无雪身边:“宿公子,我来护你!”   安无雪:“……”   这时,他神识一警,察觉到一个魔修有攻来之起势。   乔听还未反应过来,正想将他拉在身后——   “呲——”的一声。   尖兵入肉,那魔修没来得及动手,神魂都被安无雪搅碎。   魔修倒下,乔听这才看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渡劫期修士于战中多依仗神识,常常眼未见便神已动,乔听已经许久不曾双眼看见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乔听:“???”   他不过怔愣一瞬,安无雪剑势未停,抽剑转身便又杀了两个魔修。   乔听:“。”   他突然明白安无雪身上那些血是哪来的了!   此时,赵端处于献祭之中,被吸干血肉生机的魔修供给的灵力与浊气尽入他身,本来被乔听打得四分五裂的结界再度凝成,比先前还要坚固。   赵端已觉胜券在握,大笑不已:“这下你们跑不掉了吧?”   安无雪推了一下乔听,咬牙道:“你能不能去好好拦住赵端?”   乔听自然知晓轻重缓急,再度持剑朝着赵端攻去!   周围魔修尽皆被吸噬干净,只余下满地白骨,连鲜血都立时干了。   眼看献祭阵法之力就要继续往外蔓延。   安无雪双手结印,登时织了个小范围的结界,拦住那蔓延的黑气。   这一拦,等同以大成期的修为硬生生对上赵端的渡劫灵力!   他体内灵力顿时被自己抽干,五脏六腑巨震,面色煞白。   他却只是稳着手中法印,不曾收手。   魂铃已被敲响,谢折风身在北冥第二十七城剑阵中,这般距离对师弟渡劫期巅峰的化身而言不过咫尺。   他和乔听只需在谢折风到来之前护住那些凡人……   突然!   乔听被赵端浊气往后一打,在空中一个翻身,闷哼一声,还未来得及回身。   赵端大手一挥,灵力送出,撞上安无雪拉开的结界。   结界一颤,终是不堪重负地碎裂!   安无雪深吸一口气。   他身上灵力已空,左臂印记失了灵力支撑,又有发作之兆。   撑不起第二个结界了。   他紧咬下唇,思虑其他拖延之法。   这时。   一个大成期巅峰的魔修自另一处横飞而来,发出一声痛呼。   那魔修正好落在赵端脚下,落地便已是一具死尸。   赵端顺势吸干了这具尸体,却又一怔——出手的并不是乔听和安无雪。   他和乔听同时收手后撤,一道朝这魔修飞来的方向看去。   男人握着出锋的春华,一步一步走近。   困困在这人身边飞着,这人手中,春华稍稍垂落,剑锋之上满是鲜红,剑尖凝着血,一下一下往下滴着。   鲜血淋漓一路。   谢折风白衣浸血如红衣,周身尽是杀意。   唯有安无雪毫无困惑之感,只眸光轻轻一转,微讶。   他想到谢折风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赵端拧着脸:“——你是乔吟带来的仙修?”   乔听一喜:“这位仙修道友,可是来相助的?此地还有凡人,这姓赵的狗东西引了不少浊气入体——”   “此地魔修,”谢折风打断了他,冷冷瞥了一眼赵端,“除了眼前这一个,其余已被尽数斩杀。”   原来刚才那个横飞而来的魔修尸体已是最后一个!   赵端根本无物可祭了!   不论如何,哪怕只是化身入北冥,出寒仙尊还是出寒仙尊,还是那个剑出可封魔驱浊斩妖除邪的谢折风。   安无雪松了口气,却又不由得觉着有些怪怪的。   他抬眸,这才发现谢折风正在直勾勾地看着他。   困困也在看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住地眨动着。   他:“……?”   呆在那干什么?打赵端啊!   刹那间,赵端展开神识,果然发现谢折风所言不虚,眼角一抽。   他迅速左右看了一眼,似是明白自己不可能是谢折风这个渡劫巅峰的对手,突然疾速朝着安无雪而来!   他是要抓安无雪当人质!   安无雪眉头一皱。   献祭之阵已不足为惧,他即便灵力用尽,单凭神魂,对付赵端一人还是可以的。   他忍着炉鼎印发作的绵软,打算以神识御之。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剑鸣响起,春华在谢折风灵力的驱动之下掠至他身前,如巍巍山峰一般纹丝不动地挡住了赵端攻势。   谢折风更是借风而起,夺步至安无雪跟前,手袖一挥,灵力冲得赵端向后滚去。   乔听乘胜起剑,直逼赵端而去!   谢折风掐出灵决,勾动四方灵力,抬手落阵。   阵法不仅压制了赵端方才引动的献祭之阵,还开始凝聚镇压此处的浓厚浊气,框住四方,将一切灵力波动都笼在方圆之内。   狂风不止,安无雪也被灵力相撞冲得有些摇晃,轻哼一声。   只这么一声轻轻的声响。   师弟却猛地回头望向他,一双眼睛里满是焦急与关切:“你炉鼎印发作了?”   这人说着,灵力已经覆上印记所在之处,在这飞沙走石浊气漫天之地,心无旁骛地替他安抚了发作。   他格外不自在。   师弟目光中既无杀意也无冷意,面色瞬间一柔,仿佛刚刚看着的赵端等人是厌恶至极的炼狱,而此刻的眼前却是春风送雪的芳菲人间。   可柔和之后,却又覆着几分痛色。   好像在难过似的。   莫名其妙。乱七八糟。   他客气地说:“多谢。”   谢折风又问:“你身上这么多血,可有受伤?”   这人说着便抬手想抓上他的手腕为他梳理经脉。   他还未退开,这人自己动作一顿,手悬停在半空中,竟是往后缩了缩。   像是……像是想碰而不敢碰的模样。   他赶忙往旁边挪去,勉强道:“我没受伤,不必如此……”   困困落在安无雪肩上,“呜呜……”   谢折风一愣。   他看着安无雪退开之势,指节微曲,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听着安无雪对他说:“谢道友,你的魂铃是我敲的。”   他知道。   “你和裴千走后,我被赵端捉来此处,这位乔仙师来救我,结果赵端险些以此地所有生灵祭阵,我不得已只能求救于你。魂铃我可稍后解释,如今还请你先行除魔。”   言语冷静,字里行间,全是他人之事、大局之危难。   谢折风盯着身旁之人。   这张脸从前只会对他温和地笑,少有严厉之时。   可宿雪……   “我必然会行我之责。”   压下酸涩苦感比一本又一本晦涩的剑法书册还要难,谢折风拼尽全力稳着气息,哑着嗓子,“但你有危险,怎不早些找我?我早在你上霜海那晚便给过你天涯海角符,你可随时寻我……”   师兄眉梢轻动。   那明明如春风般温润的嗓音却裹着疏离的语气:“仙尊。”   他这样喊他。   “我自知身份,不至于把自己当回事,也不可能妄自尊大地觉得自己在仙尊心中有何分量,值得仙尊弃大局不顾来救我。更何况……”   安无雪似乎是真的觉着好笑,眉眼微弯,轻声道,“那晚霜海上,我不过动了不该动之物,便差点丧命——哪里还敢动用那晚所得的符咒?”   谢折风浑身一僵。   他那已经疼到发麻的心竟然还能被再度刺穿,与心魔一道折磨着他。   都是假的。   都是搪塞他的借口。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云剑、照水、北冥……几番危难,“宿雪”宁可用从头开始的傀儡之身置于险地,都不愿用传音符找他,是因传音符会带上神魂气息。   师兄不想让他知道。   而那晚霜海上……   “那晚……”   安无雪挑眉:“那晚?”   “……我险些杀了你。”   谢折风一字一顿,嗓音颤抖,胸膛疼得如烈火灼烧。   如若他当时不曾收手……   他根本不敢想哪怕那么一下!   他差点再杀师兄一次!   即便如此。   生死一线之时,“宿雪”也不曾透露只言片语。   师兄宁可再死一回,也不愿以从前身份,再喊他一声师弟。 第52章   谢折风双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安无雪拿不准谢折风为何在此时提及他刚醒来之事,不解道:“此事怎么了吗?”   又开始莫名其妙。   他观谢折风表情越发不好看,担心这人又喜怒无常起来。   难道……是魂铃?   两次动剑就差点要了他的命,魂铃是他从谢折风洞府偷的,细究也是他妄动仙尊之物。   谢折风此刻的目光让他觉着格外陌生,他莫名有种堵心之感。   他瞥开眼,赶忙说:“魂铃确是我未经仙尊允许取走,但是我那时刚入落月,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值钱,瞧魂铃无人看守起了贪念。”   谢折风灵力稳着四方,隔绝了外界。   赵端和乔听交手了几个来回,瞧安无雪这边谢折风在侧,抓人当人质已是无望,回身想轰开谢折风的灵力封锁。   可他驭使浊气轰了好几下,谢折风都纹丝不动。   谢折风似是想等赵端拿出后手,没有出剑,只是立在安无雪身旁。   这人瞳中映着浑身沾血的安无雪的影子,双眸带雾,方才那一路杀来染上的戾意都淡了些。   谢折风握剑向来很稳,可春华在这人手中轻轻颤动着,剑锋之上的鲜血都快滴尽。   安无雪双眸转来转去,没等来谢折风回答。   他实在不愿在这种事情上踌躇——他只在意北冥剑阵之事,还有他身上的傀儡之术根源。   他又说:“我虽偷盗仙尊魂铃,但此事也算弄拙成巧,恰好能以魂铃为仙尊引路……”   总不至于要在这种时候还和他算账吧?   他无奈道:“仙尊要怪罪,事毕之后再处置我也不迟吧?”   话音未落,谢折风神色微震,急匆匆道:“我不是……”   他太慌太急,往前一步,甚至忘了出鞘的春华还在他的手中。   剑身一动。   安无雪眸光猛地一顿,登时退开,低声说:“仙尊!”   谢折风又是一僵。   他肩上分明扛着两界之责都从不嫌累,安无雪本能下的动作却仿佛比四海两界都要重,压得他喘不过来起来。   他喃喃道:“……你刚才,是怕我对你动手?”   安无雪:“……?”   不然呢?   他无言之下,谢折风轻轻说:“你……放心。”   男人倏地闭上双眸。   化身眉心之上,若隐若现的雪莲剑纹染着淡淡乌黑。   安无雪一愣。   心魔?   谢折风闭关压制心魔数月,即便没有根除,也不该看上去比之前还严重啊?   难怪从刚才出现到现在都不太对劲。   他试探问道:“仙尊是心魔加重了吗?如今北冥情势……”   谢折风睁眼。   剑纹隐下,他说:“无碍。将你抓来此处的,就是这个渡劫期大魔?”   “……算是吧。”   其实也不算抓,他是故意跟来的。   谢折风闻言,瞥了困困一眼,下巴轻点,便转身掠步往乔听赵端交手处飞去。   困困“呜呜”一声,双翅扇动,飞至安无雪身前。   小东西要往安无雪怀里钻,安无雪拦住它:“我现在浑身脏兮兮的……”   “呜呜!”   困困压根不理会他,直接往他怀里冲。   他只好接住,将困困抱入怀中捧起来,眼看着白团子上立刻蹭了点红,他无奈:“黏我这么紧……”   也不怕谢折风起疑。   “呜……”   安无雪只当它担心自己,又撒娇了,轻轻抚着困困的毛发,转头看去。   乔听和赵端正在交手,谢折风手持春华,挥剑而下,剑光势如破竹,瞬间劈开这两人!   乔听登时收剑回身,在空中翻飞几圈,稳稳落地。   赵端却险些被灵力掀翻。   这两人一个渡劫初期,一个渡劫后期,乔听却能在正面对战中坚持这么久,足以见得赵端对战渡劫期的经验几乎约等于无。   这人能打得第二十七城仙修只能龟缩,全凭修浊带来的捷径。   浊气是世间贪嗔痴恶之显化,万千生灵有善便有恶,浊气本就不可能尽除。   仙祸以前,四方天柱顶天立地,灵脉遍布两界,天然便会涤荡浊气,生生不息。千年前唯有穷途末路之人修魔,亦或是道心不稳之人被心魔左右最终入魔。魔修人人得而诛之,根本成不了气候。   但北冥仙君率先摧毁北冥天柱,祸起冥海,仙祸蔓延四方,直至四方天柱尽皆损毁,灵脉断绝,本该被灵气洗涤的浊气源源不断地冒出,妖魔横生。   仙修不论是走浮生道还是无情道,要行至渡劫,都得历经练心之苦、修炼之难。   可修浊提供了一条捷径,只需浊气足够,便可畅通无阻地直达渡劫巅峰。   这才会有赵端这般,手握翻天之力,却为祸四方之人。   千古之时,两界全凭仙者镇压大魔。   但仙魔中出现的登仙秘法使得修浊者也可升仙,升仙者也可修魔,至此双方相争各有胜负,以至仙祸。   当年若不是登仙之法已毁,仙祸根本无法终了。   只要谢折风是当世唯一的仙者,魔修再如何都成不了气候。   可赵端先前那句话的意思,竟像是北冥即将有浊仙……   安无雪思绪猛地一停——他怎么又开始想这些了?   他是宿雪,一个来自照水城的凡人。   他来北冥,只是为了寻解印之法,远离前尘。   他刚压下乱七八糟的想法,便瞧见赵端被谢折风的灵力按在了地上。   春华悬在赵端眉心上方迅速转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赵端惊惧道:“饶命!!道友饶命啊!!”   乔听持剑站在谢折风身后,惊叹道:“这位道友好漂亮的剑法!”   谢折风垂眸看着狼狈的赵端,沉声道:“谁与你是同道?”   他稍稍俯身。   安无雪见状,倏地想起云舟之事,喊道:“仙——”   他目光扫过乔听,嗓音一顿,话锋一转:“谢道友,莫要忘了云舟是如何魂飞魄散的。”   云剑幻境中,谢折风欲搜魂云舟,结果云舟魂魄刚被抽出便在咒术之中消散殆尽。   赵端神魂之上多半会有一样的咒术。   谢折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只问赵端:“你的倚仗用尽了?”   这时,乔吟带着几个城中大成期巅峰的修士御剑而至。   她刚走近,便瞧见赵端居然被谢折风用剑抵着眉心,一愣,随后喜道:“谢道友擒了赵端?那剑阵——”   她嗓音一滞,视线同乔听对上,语气之中喜色骤减,嗓音竟是弱了几分:“你……你也在……”   她像是立刻不自在了起来,乔听却格外从容,收剑入鞘,抱剑入怀,略有些无语道:“我当然在啊。姓赵的狗东西从城中抓了仙修,你们全都在剑阵里,我怕耽搁,只能先赶来救人了。”   乔吟:“是……也是。是我们疏忽……”   安无雪左看一眼谢折风身旁的乔听,又看一眼神情仿若羞愧的乔吟,余光之中还瞧见了赵端明显难看到不能再那看的脸色……   这三人是怎么?   乔听,乔吟——怎么听都是同辈,可之前乔吟说的却是赵端和城主府有旧……   “我们也是来救人的,”乔吟对乔听说,“刚才谢道友一听宿道友出事便找来了,只是谢道友修为太高,我们跟在后面总跟不上,因此慢了一步。没想到谢道友如此厉害,我等竟帮不上什么忙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赵端倏地大笑出声。   他明明刚才还在春华的剑锋之下吓得求饶,此刻却又得意了起来,看向谢折风,“我看明白了!我抓来的这个小美人,原来是你的人啊。原来你就是他口中那个无心无情反复无常之人!”   谢折风眼神一顿。   “你这仙修好生失败啊!你的炉鼎刚刚说与其跟着你不如跟着我呢。哎,可惜,要不是我解不开,小美人现在可就是我的炉鼎了。哈哈哈哈哈哈!!!”   悬在赵端眉心之上的春华骤然停止转动。   谢折风神色空茫了一瞬,第一时间转头看向安无雪。   安无雪根本没当回事,只觉得赵端实在蠢笨。   他当时显然是满口胡言的套话之举,这家伙剑都快入命门了居然还沾沾自喜——   他目光一滞。   谢折风望着他,露出他看不懂的神情。   这人却又收回目光,面上杀意尽显。   他沉沉道:“跳梁小丑。”   赵端笑声戛然而止。   只见谢折风双指并拢化出冰寒剑气,剑气刺入赵端右臂,结出冰霜。   赵端发出一声痛呼,可冰霜却不曾消融,居然眨眼间爬满赵端右臂。   倏而——   冰霜碎裂,赵端右臂随着断裂。   “啊——!!!!”   赵端浑身抖了几下,止住呼声,狞笑道:“你们不是问我还有什么倚仗吗?”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尽皆一怔。   什么意思?   安无雪也觉着古怪了起来。   如今来看,第二十七城有乔听和乔吟两个渡劫初期,确实能在城中仙修和残缺剑阵的相助之下同赵端斡旋。   但是赵端知晓裴千和谢折风入城之后,虽然有所忌惮,但也没有投鼠忌器,赵端哪来的底气?   若要抗衡四个渡劫期,其中还有一个渡劫期巅峰的谢折风化身,赵端怎么着也得有个渡劫巅峰的助力才对……   不好!   片刻间,一前一后,谢折风眸光一凝,反手握住春华,安无雪变了脸色,其余诸人尽皆神色各异。   安无雪猛地转身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妇人面色青白,神情呆滞,身周浊气翻涌,灵力威压肆无忌惮地散开。   竟是渡劫巅峰的傀儡!   乔听握剑之手一颤。   乔吟看着那华服女子,脱口而出:“赵仙师……”   几乎同时,赵端趁着春华剑锋移走,强忍着痛,剩余一臂掌心灵力一震,翻飞而起。   华服女子瞬息抬手,滔天浊气朝安无雪而去!   她明显同赵端一般,知晓安无雪是在场之人中,明面上修为最低的那一个。   安无雪立刻将困困推开,以神识相迎。   可神识刺入女子识海,只撞见空荡荡的黑。   这渡劫期巅峰的傀儡只有残魂!   既无魂魄,何谈神识相攻?   浊气已至他眼前,就要将他环绕捆住。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安无雪根本没想过指望其余人,牙关紧咬,眼神一定,抬手要结出先前云舟用过的那种献祭魂灵寿数以增长灵力的法印。   春华剑“当——”的一声挡在他的面前,附着谢折风之灵力,猛地震开周围浊气。   师弟握剑横于他身前,神色之中藏着无处发泄的愠怒,嗓音却似是用温和特意裹着恐惧:“你疯了?”   又在莫名其妙!   谢折风这心魔到底什么时候能根除?整日反复无常。   安无雪没好气道:“我又不知你会出手,自救又哪里惹到谢道友了?”   “我怎么——”   我怎么可能不会救你。   乔吟和乔听正同时出手应对赵端,华服女子的浊气同谢折风的灵气相冲,渡劫巅峰威压交叠,震得四方犹如炼狱。   混乱之中,心魔之声压过万千嘈杂。   “……师兄觉得你不会救他不是很正常吗?”   “他只向你求救过一次!”   “万宗追剿,仙修围杀,他满身浊气,金身玉骨尽碎,用春华强撑着身体,在他带着你走过不知多少遍的山门下,和你说他好疼。”   “然后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3章   谢折风眸色一暗。   始终压抑着的疯意与戾意在这一刻尽皆肆无忌惮地冒出,眉心之上,雪莲剑纹彻底浮现,其上黑气萦绕,状若入魔。   这人站在他的身前,置身于浊气中,和那华服女子相比,竟是更像一个魔修。   安无雪心下一凛,神识悄悄一扫,趁着乔吟等人正全力应对赵端,抬手一挥,在谢折风脸上施下幻术,遮住那心魔之兆。   谢折风似是同心魔相争,双瞳微微涣散,却仍然挡在他和那华服女子当中。   一片混乱声中,安无雪听到这人同他说:“下次不必如此。”   “……嗯?”   “我会救你。”   “哦……”   谢折风又说:“往后你若有危,我必不会袖手旁观。”   他敷衍地点头:“多谢仙尊。”   谢折风指尖灵力轻颤,被谢折风灵力控制的春华倏地往下落,却又在瞬息间被这人拿起。   困困飞回安无雪怀中,谢折风拿着春华逆着浊气风流直逼华服女子而去,赵端仅剩一臂,同第二十七城的那几个修士战成一团。   安无雪扬声问:“乔少城主,裴千呢?”   “我们赶来之前担心城中高手尽皆不在徒生事端,他如今还留在剑阵中!”   乔吟复又看向赵端,怒道:“你竟然如此丧尽天良,连养你教你之人也能杀了炼制傀儡?”   乔听脸色极黑,近乎咬牙切齿:“我骂你狗东西可真是侮辱狗啊。”   几息之间,那华服女子只有残魂在傀儡体内,战斗全凭本能,她的对手又是谢折风,过不了几招便已落入下风。   春华立时从谢折风手中脱出,这人知晓自己此刻心魔反复,不宜恋战,力求速战速决,转眼间双手结印送出灵剑。   华服女子身周,浊气翻滚得愈发厉害,形成了一股犹如实质的密不透风的墙。   谢折风神色坚定,纹丝不动地驱动法印,春华瞬间破入浊气中,眼看就要刺入对方眉心。   可谢折风蓦地停手了。   只见这女子身上浮现出阵道符文,纹路爬满她的肌肤,她分明是修浊入魔的傀儡之身,肌肤上的纹路却流动着银光。   银光耀目,连成安无雪和谢折风都格外熟悉的阵纹。   就连乔听和乔吟都转过头来,睁大双眼。   赵端笑道:“你修为不是很高吗?剑法不是很好吗?你杀了她啊!!!”   乔吟好歹是第二十七城少城主,这几日又日日守着剑阵,哪里会不熟悉这个阵纹?   她怔道:“剑阵阵心……”   这不就是裴千所说的被偷走的阵心!?   难怪赵端到如今境地了还能有恃无恐!   她只片刻的出神,神识未曾警惕,赵端却寻到了机会,赶忙御剑刺向乔吟。   “当——”的一声。   乔听拦于乔吟身前,手中灵剑同赵端剑锋相撞,双方同时一震,向后退去。   赵端灵力高于乔听,乔听正面硬接,五脏猛震,刚吐出一口鲜血,他便直接用衣袖擦掉血迹,回头对乔吟说:“对战比自己修为高的敌人还能走神,姐姐这少城主是越当越回去了?”   乔吟一噎,面露尴尬:“我……”   赵端也不继续攻来,反倒优哉游哉地站在那,收拾了一下自己断臂的伤口,阴沉沉地说:“姐姐?”   他看向谢折风同那华服女子,目光落在谢折风身上之时充满了怨毒,待落在那被乔吟称呼为“赵仙师”的华服女子身上时,又挂满郁色。   他冷笑道:“杂种,你不是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的儿子吗?你哪来的姐姐?出生之时你这个贱种和我互换了身份而已,此事现在人尽皆知,你还把自己当城主府的少爷呢?”   乔吟眼角一抽,全然不想承认赵端才是她的亲弟弟。   乔听反倒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另一侧,谢折风收剑,同那华服女子再度灵力相撞,直接回身带着安无雪一道避开。   赵端见状,更是得意:“你怎么不出剑了?”   谢折风只是盯着那傀儡,没有说话。   安无雪自然看得明白。   看来第二十七城的剑阵问题出在此处。   赵端没有毁掉阵心,而是将阵心挪到了傀儡身上。那这个渡劫期巅峰的傀儡便等同于阵法的一部分,谢折风若是当真下死手,傀儡本能之下可以调动阵法之力,等同于和整个第二十七城的剑阵较量!   若是直接下手毁去傀儡,便是毁去阵心,剑阵虽有修复之能,但如今整个北冥四十九剑阵都息息相关,此时阵心损毁,至修复之前,又有太多掣肘。   阵心居然到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傀儡身上,打也不是,杀也不是。   乔听皱眉:“这是剑阵的阵心之一?剑阵不是涤荡浊气的吗?怎么会和一个修浊入魔的傀儡并存?”   赵端毫不吝啬地答道:“当然是先做成仙修傀儡,移走阵心,再引她入魔,把傀儡之印和阵心勾连到一起,用剑阵滋养傀儡之印——你们这些时日以来输入剑阵的灵力帮了不少忙呢。”   乔吟气极:“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当时真是瞎了眼!”   赵端此刻的语气倒是格外平淡,毫无起伏:“现在傀儡印和阵纹交织,只有我知道每一道符文阵纹的顺序,我要是死了,你们唯一能选的只有毁了这个阵心再修补,但是北冥情势危机,牵一发动全身,毁了阵心重修也许会引出更多浊气。各位还要和我打吗?”   乔听翻了个白眼:“你这话是谁让你背的?”   “你怎么知道——不,呸!这是我说的!”   乔听:“……行,你说的都对。”   谢折风已经又结出一个法印,驱使灵决,同那华服女子交手。   他所用灵力越多,华服女子身周浊气也越盛,仿若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   同一时刻。   二十七城剑阵中。   谢折风每每同那华服女子交手,傀儡之身调用剑阵之力,整个剑阵便如地动山摇一般震颤。   在其中的修士各个面如白纸,有的直接抽身不及身受重伤,被人搀扶着送走。   裴千处于阵法正中,手中灵力翻飞,身周阵纹浮动。   他自言自语道:“他们寻到阵心了……?这失落的阵心怎么和个活人似的,一会动一会不动,脾气真大……”   又是一阵震颤!   他闷哼一声,赶忙稳住剑阵,飞掠至其余大成期修士身侧。   他说:“阵心有古怪,接下来阵法指不定还会抽取更多的灵力,稍有不慎会被吸干。诸位若心有牵挂,不愿陨于此处,此时还来得及离去。”   有人道:“裴仙师是外来之人,眼下都在最前头,我等城内修士怎可偷生?自然是要与裴仙师共进退的!”   裴千却笑了:“少给我说这些大义凛然之语。若是留下,我权当你是自愿,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你也别代替别人说什么共进退,你想共进退别人还不想呢……”   他下巴轻抬,点了点另一个欲言又止的修士,“你没看他就不想留下?”   说话那人又尴尬又微愠,半晌答不出话来。   倏地——   剑阵又是翻江倒海般一抖!   裴千懒得再费功夫说道这些,飞身回到中心之处注入渡劫灵力。   他嘀咕道:“这都是什么事?我就不该接了落月的传信回北冥,我果然和北冥命里相克。”   -   华服女子身前。   谢折风剑光落下好几处,最终都收手而退。   那几处皆不是解开阵心并存之处,攻下之后反倒引得华服女子抽调剑阵灵力相抗。   若他本体在此,神魂无恙,长生仙灵力落下,大可以同时诛灭赵端和华服女子,再以大能力在转瞬之间修补剑阵。   可如今……   安无雪本来抱着困困在后方观战,此刻都不认得提起心来。   ——谢折风心魔发作的太不是时候了。   这人双瞳之中已经尽是茫然之色,全凭着本能在交手。   困困虽然趴在他的怀里,瘴兽的灵力实则一直在往谢折风的识海中送,他即便瞧不见谢折风心中魔障究竟是何境地,也能知晓此刻谢折风怕是内外都在战斗。   而另一边,乔听乔吟等人渐渐撑不住了。   他们本就只有渡劫初期,之前在城内有众多仙修和残缺剑阵相助,方才挡了赵端,如今走又走不得,当面交手,没有谢折风相帮,赵端对战经验再差,也总能更胜一筹。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喊道:“仙尊!”   谢折风动作轻滞,回眸看他,眼神之中满是挣扎。   识海之中,心魔顺势轻语:“他喊你仙尊。他一直都喊你仙尊,哦,他喊过你两次师弟。”   “但那都是为了什么?为了说你自欺欺人,为了戳穿你的虚伪,为了摆脱你的怀疑!”   师兄……   他好不容易用八百年根除心魔,没想到还是让师兄看到他所有的狼狈。   若是误了大事,师兄该生气了。   他心下一定,心魔声渐渐弱下。   安无雪在一旁急促地说:“仙尊肩担两界,眼下更是胜负全倚仗仙尊一人!仙尊若是被区区心魔所控——”   “我不会的。”谢折风分明状似癫狂,却温和地说出了这句话。   安无雪微怔。   谢折风掐出灵决,扔向华服女子,暂时将她挡在前方,又一挥手,立下结界,同赵端乔听乔吟等人隔开。   随后,他回身,朝困困招手。   困困“呜”了一声,自安无雪怀中跃下,跑至谢折风身侧。   谢折风轻轻抚了它一下。   安无雪不解——谢折风要干什么?   只见谢折风闭上双眸,化身身体一颤,魂魄居然飘出化身。   仙者魂灵泛金,那是一个周身都飘着黑气的金色光团。黑气便是谢折风的心魔,那是每个人心中最本源的浊气。   困困双翅微动,飞到谢折风出窍的魂魄旁,瘴兽灵力囊括四方,将这魂魄护在其中。   安无雪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因心魔而起的浊气全都往魂灵的一处挤去,化作小小一部分全然看不见金光的浓黑。   这是……   他突然意识到谢折风可能要干什么。   难道……   分魂之苦无异于千百倍比之身体凌迟。   这……   刹那间——   谢折风闭着眼,双指并拢化出出寒剑光。   剑光寒凉,熟悉之感惊得安无雪往后一退。   可这剑光没有朝着赵端而去,也不冲着华服女子傀儡而去,更没有奔向安无雪。   出寒剑光直指谢折风神魂,毫无停顿地将那凝聚了所有心魔浊气的一小片神魂活生生割了下来!   这人猛地抽搐了一下,浑身痉挛不止,面色青白,连着吐出好几大口鲜血。   困困立时上前,将那被割下来的只有浊气的神魂打散。   浊气逸散入四方,如渺渺鱼虾入汪洋。   谢折风神魂重归澄澈,只余下一片象征着仙者神魂的金光。   金光飞回化身体内,这人终于重新睁眼,露出那双安无雪格外熟悉的黑眸。   黑眸再度披上星夜,眼神沉静,只余下淡淡杀意。   师弟望向他。   “我不会被心魔所控,耽搁危急之事。”他说着,嗓音都还染着分魂之痛,语气却格外平稳,“你……莫要忧虑。” 第54章   春华“锵——”的一声,再度飞入谢折风手中。   安无雪神情微怔。   心魔根生于心,分魂不能根除,但谢折风如此做法,当真暂时祛除了神魂中的浊气,将心魔压下。   可这分魂之苦连死人的孤魂都难以忍受,谢折风居然能狠心至此,活生生地分自己的魂。   这人真不愧是当今世间唯一以无情道登仙之人。   他惶惶中,竟是有些五味杂陈。   谢折风心魔压下后,又是一副万事万物不动于心的冷然模样。   这人方才的古怪果真是因心魔所扰。   只是那双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还是幽深如潭,蒙着朦胧水雾。   师弟终于从他身上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手中沾血的春华剑。   分魂太疼,谢折风握剑的手还在轻颤。   乔吟等人被拦在谢折风灵力凝成的屏障之外,不知谢折风这边发生了什么,第二十七城的修士和赵端之间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四方浊气被聚拢于此处,仙修正好趁机截断周围浊气,山峰中被掳来的凡人已经被挪走,魔修尸横遍地,偌大的山峰内,只余下此处有活人气息。   而华服女子这边,她是个只有残魂的傀儡,对战渡劫期以下还行,对战渡劫期以上其实讨不了好,所以赵端这才一直无法彻底破了二十七城。她难以对付,是因为其勾连剑阵,谢折风下手越重,华服女子从剑阵中调用的灵力便越多。   谢折风不动手,那华服女子便也没法过来,被法诀来着,神情呆滞地立在那里。   他压下心魔,却不曾对那华服女子出手,而是撤了阻隔赵端等人的屏障,握着春华,一步一步走过去。   安无雪在他身后,不曾瞧见他转身之后,双眸只剩冷静杀意。   赵端刚想对谢折风叫嚣,可眼见谢折风这边淡然走来,只觉自己的断臂伤口都格外疼了起来。   他色厉内荏道:“你、你要干什么?你杀了我,剑阵就完了!”   乔吟喊道:“谢道友,莫要冲动!”   乔听皱眉:“费那么多话,既然这位谢道友是渡劫巅峰的修为,杀了赵端搜魂便是。”   赵端脸颊一抖,恶狠狠道:“我神魂之上留有咒术,一旦搜魂会自行消解,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我就说,”乔听撇了撇嘴,“就你还能会这种咒术?你背后究竟有什么人在助你?若是无人,你连修浊的法门都摸不到吧?”   “呸!我一人就能让你们通通伏低做小溃不成军!”   乔听嘴上全然不愿认输,张嘴又想驳回去,谢折风却脚步一停。   下一瞬——   春华剑鸣,利刃附着渡劫期巅峰的灵力,带着破风之声,猛地冲赵端胸膛而去!   这一剑太快太利落,赵端根本躲闪不急,手忙脚乱结起法印汇聚全身灵力挡在身前。   可灵剑本毫无停滞之意,谢折风双指一压,加注灵力,剑尖仿若不费吹灰之力一般直接刺破法印,刺入赵端胸膛!!!   赵端痛呼一声,整个人被剑气往后掼。   刹那间,众人反应过来之时,春华已然穿透赵端胸膛,将人牢牢地钉在地上。   灵力自春华之上攀出,化作锁链,爬满赵端全身。   赵端动弹不得,鲜血一口一口喷出,脸上脖颈上全是鲜红。   他又痛呼出声,嘶吼道:“你疯了!?你不顾北冥剑阵了?”   安无雪也没想到谢折风出手毫不拖泥带水,赶忙跑上前:“谢道友……”   谢折风神色稍缓,却没有收剑。   他对安无雪解释道:“要知晓魂灵记忆,搜魂不是唯一之法。”   不搜魂,那……   安无雪眸光一动,看向谢折风腰间的灵囊。   那灵囊是谢折风专门用来存放养魂树精的,之前还在他手上待过一段时间。   “你要杀了他用养魂树精照他生前死后?”   “什么?你敢杀我?什么养魂树精——”   谢折风却摇头:“那样照不出完整的记忆。”   安无雪也是这么想的。   若只是生前死后,指不定他们杀了赵端后看到的就是他们杀赵端的这一段,什么消息也得不到,更别提阵心之事了。   乔听微讶:“养魂树精是天地灵物,据说养魂树栽种在落月峰仙尊洞府,怎么会在道友手中?”   谢折风没有理会他,只是对安无雪说:“养魂树精除了照人生前死后,还可明辨怨气,只要有一份怨气,便可读出怨气中的东西。杀了他,他死后的怨气只有一份,自然看不出什么。但若是怨气自魂灵而成,有千千万万份……”   那这些拼凑在一起,怕是能和搜魂一样,看完赵端的生平。   赵端慌乱至极:“什么意思?你放开我,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有怨气,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乔听震惊道:“你连骂你一句都要记仇,杀了你还会没有怨气?编瞎话也不带这样编的吧?”   “你——啊!!!!!!!”   赵端猛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可春华依然插在他胸膛,灵力牢牢将赵端钉在地上。   谢折风双指送出冰寒剑光,竟是将剑光送入赵端眉心,割下了他一片魂魄!   ——同方才谢折风对自己做的事情没什么区别。   可面对分魂之痛,连谢折风都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了好一会,更何况是赵端!   赵端那浑身是血的脸已经拧成一团,神情格外扭曲,惨叫声不断,双眼瞪大,双瞳震颤。   显然疼痛到了极致。   只这么一下,他惨叫过后便是痛吟,惊惧地说:“我……啊!我告诉你,啊……”   第二十七城的仙修更是没想到谢折风下手如此狠,尽皆面色一变,不敢开口。   乔吟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撇开脸去。   谢折风却没有停手。   他指尖又是一动,冰寒剑光再度落入赵端眉心。   “啊——!!!!”   “我说啊,我告诉你啊——!!!!”   “救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停下,快、快停——啊啊啊啊啊!!!”   “……”   不知过了多久。   于安无雪等人只是片刻须臾,于赵端而言却是时时刻刻的煎熬。   乔吟乔听等人双眼瞪到酸涩,这才发现自己屏息许久,连眼都不敢眨。   谢折风神色未变,一双黑瞳又冷又淡,毫无波澜。   安无雪不是没有干过碎人神魂之事。   当年南鹤陨落落月危急,渡劫成了两界至高之峰,他为了杀鸡儆猴树立威信,也曾搅碎宵小之徒的神魂。   但他要么只是切出对方一片分魂,要么直接搅碎敌人神魂,如此便已经足够震慑对手。   他从未做过这等千刀万剐之举。   他都看得呆了呆,遑论他人。   赵端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中,四方一片寂静,连风声都被嘶哑的惨叫声压下。   直至最后,赵端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不知多少片分魂散开,谢折风回头看了一眼安无雪。   “养魂树精在我腰间的灵囊里,能否帮我拿出来照一下?”   这人上一次让自己拿养魂树精还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姿态,刚刚还在面不改色地一片片粉碎赵端神魂,眼下又突然一副格外好说话的语气。   安无雪有些恍惚,怔怔上前,伸手去拿谢折风腰间的灵囊。   凑得近了,出寒仙尊身上的血气和冷息都环绕上来,他眉头一皱,赶忙摘下灵囊往后退,从中拿出了养魂树精。   赵端已然双瞳涣散,目光如盲,格外黯淡,先前吐得满脸满脖颈的鲜血早已干涸,春华还扎在胸膛之上。   他凑上前,动作一顿。   “谢道友不自己来吗?”上一次这人也没碰养魂树。   这是干什么?让他代劳,还代出瘾来了?   “我……不便动用。”   又是一样的借口。   安无雪懒得费心思去思考这人心中弯绕,他抓着泛出淡淡金光的养魂树精,凑近赵端眉心。   凑近的那一刹那,赵端眉心冒出比浊气还要浓黑的滔天怨气!   那是分魂之苦下,每一片魂魄散发出来的怨气!   黑气之中,谢折风悄无声息地在安无雪身后掐动法诀,护着安无雪不被怨气所扰。   谢折风蓦然想起云剑幻境中,养魂树精本就在师兄手中拿了好一会。   他当时便鬼使神差地试过养魂树精,却因为树精没有反应而按下疑虑。   现在想来,当时他实在蠢笨。   宿雪的壳子里是师兄的魂灵,自然知晓许多古籍中的内容,知晓养魂树精只会生效一次。   师兄“不小心”被人推入幻境也好,提前使用过养魂树精也罢,费尽心思,皆是为了躲他。   黑气同金光交错之中,他开口,嗓音沙哑:“在云剑门时,我其实用养魂树精试过你。”   安无雪神色一滞。   谢折风亲眼看着师兄的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语气踌躇:“仙尊在说什么……?”   春华剑刺透的分明是赵端的胸膛,谢折风却觉着疼。   他低声说:“你有时太过机警聪明,我这才有所怀疑。其实养魂树精对你没有反应,这段时日,是我在心魔左右下迷障了。”   师兄似是愣了一下。   “心魔已被暂时压制,”他说,“我如今不会……将你看成师兄。先前种种,见谅。”   师兄不想告知他身份,他即便听到铃响又如何?   他不敢认。   他逆着光,瞧见光影之中,师兄脸上闪过一瞬庆幸与松懈的神色。   “仙尊说笑了。仙尊何等身份?疑我试我也是理所应当。我几番冒犯,仙尊不杀我,该是我感恩戴德。”   安无雪话音刚落,养魂树精在他手中光芒大盛!   盛光之下,他没有看见师弟一瞬间发红的双眼。   赵端瞪着双眼,方才一直在起伏的胸膛在这一刻彻底平静下来。   乔听在一旁抱剑许久,此刻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伸手上前拦住:“等等,养魂树精是什么都会看到吗——”   金光笼罩怨气。   刹那间,一股悠长的记忆涌入养魂树精的金光之中,在金光的照射下,送入在场所有人的神魂中。   安无雪和谢折风离得近,两人一同进入了同一个记忆编织出来的过往幻境。   眼前的一切开始流动起来。   乔听和赵端交手之时,安无雪也听见不少乱七八糟的话,赵端和城主府的关系他能猜个大概。   果不其然,赵端的生平记忆之中,存在感最高的一个名字,就是乔听。 第55章   北冥第二十七城位处西侧,往来修士多半来自民风开放彪悍的琅风城,还有一些自各处入北冥的修士。   相较其余外围之城,第二十七城实力颇强。   在赵端降生以前,二十七城同时拥有两个渡劫期修士。   一个就是先前乔吟所说的,被赵端入魔后斩杀的上一任城主,乔垢。   还有一个,则是那被赵端做成傀儡的华服女子,赵秋然。   乔垢和赵秋然分属第二十七城两个仙修大氏族,年少时都是下一任城主的有力人选。   城主更迭之时,乔垢凭着渡劫中期的修为和对剑道更胜一筹的领悟,轻巧地赢了当时初入渡劫的赵秋然。   这两家惯于争斗,本是水火不相容的。但交手之后,赵秋然钦佩于乔垢心性修为,居然对乔垢心生情意,想同乔垢结为道侣。   乔家和赵家得知此事,一番商议,都有些乐见其成——若是成了,自此两家是一家,等同于一个同时拥有两个渡劫的宗门,也就没什么需要争斗的了。   可一切初始,便是这乔垢并不愿意。   他不仅不愿意,他的意中人,居然还是二十七城一个普通商贾家的凡人女子。   那凡人女子十九岁那年行于长街,正巧遇到化作凡人于路中失神的乔垢。   乔垢当时悟道出了岔子,想不通凡世万千生灵,草木蜉蝣,亦或是贫苦流民、位高权重者,一世皆不过百年,时间匆匆过,抵不过修者闭关一刹——如此人生,究竟有何意趣?   难不成生下来便是要等着死么?   他想不通,入了迷瘴。   他晃晃中漫步在长街中央,时不时撞过行人,被骂了不知多少句,却毫无反应,怔怔出神。   有人抬轿而过,那女子掀开轿帘,正好瞧见轿夫骂他道:“你这人走路怎么不看道?我们这么大一个轿子你就冲上来?可别到时候撞上了讹上我们小姐!”   乔垢心不在焉道:“无意冲撞,见谅。”   言罢便要绕道走开。   女子柳眉轻动,眉头微皱,喊住了他:“这位公子!”   乔垢失魂落魄地回头:“可是冲撞了姑娘车架?”   他低头,要从幻化成凡尘香囊模样的灵囊中拿出金银细软,“在下可以赔罪……”   动作娴熟,不知先前冲撞了多少人,赔了多少钱。   女子没忍住笑了一声,纤纤玉手伸出轿帘,竟是递出一捧花来。   “我只是看公子失魂落魄,不知何事如此忧心。此花是我于郊外踏青所摘,公子不嫌弃,便赠与公子。”   “花草有灵,公子观之,或许可解几分愁苦。”   乔垢抬眸望去,花束递于眼前,不过是随处可见的野花。   北冥将入初冬,正是草木枯败之时节,那野花已然颓败,花瓣垂落泛黄泛黑,若不是被摘下,眼看风一吹便会凋零。   乔垢讶然:“它快谢了。”   女子笑道:“花开自然花谢。我只是将它摘下,看它多开几日,有人观之便是好的。”   乔垢怔怔不语。   半晌,那女子见他不接花也不接话,以为他不愿,正打算收回手。   乔垢却突然伸手接过那束花,莞尔:“多谢姑娘,我明白了。”   “嗯?公子明白什么了?”   女子困惑间,乔垢身影已消失不见。   轿夫揉了揉眼睛:“人呢?”   乔垢突破去了。   次年,他以渡劫中期的修为败了赵秋然,继城主之位,不顾两家意愿,前往那凡尘女子家提亲。   女子走出闺房,会客于堂,才发现来者正是那日长街上突然消失不见的公子。   她爹娘问那公子:“这位郎君,若是有意求娶,聘礼几何?”   公子伸出手,掌心朝上,一束将谢未谢的野花被灵力包裹其中,竟还是他们初见之时的模样。   周围凡人见得仙师显灵,纷纷跪下。   可他却撤了灵力,花束露于外界,风一吹,花瓣飘落。   花谢了。   他说:“这是我的聘礼。”   女子怔然:“既存了一年,怎么让它谢了?”   “开过便足够。”   女子一笑,自己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这段往事发生之时,赵端还未降世,所知都是来自长辈相告。   因此记忆画面之中,不论是乔垢还是那女子,或是二十七城的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只能瞧见如影子般的轮廓。   安无雪和谢折风一道站在这些黏连的模糊中,静静地看着。   他担心自己错漏了和傀儡之术还有北冥之乱有关的线索,认真地看着这些和赵端有关的往事。   可他看着看着,突然觉着有些古怪。   稍一转头,撞上谢折风的视线,他这才发现谢折风没看眼前,反倒在看着他。   他有些不悦,皱眉道:“仙尊为何看我?”   刚才不是说不会“错认”他了吗?   谢折风匆忙移开眼,一瞬间的语气似是有些慌乱:“没有,我……”   他嗓音一顿,复又平静下来,压着嗓子说:“我只是看乔垢和他夫人不过于凡尘中萍水相逢,相见一面,他夫人无意之中破了他业障,他便能动心至此,有些稀奇。”   师弟转瞬间又是一副冷然神情,“方才只是想同你说此困惑,正巧罢了。”   “哦。”   安无雪不觉着稀奇。   他说:“有人的情爱源于日久,有人的情爱始于一瞬,或是两相结合,生于日久中的一瞬。”   师弟之于他,年少时替他斩灭心魔的那一刻,不也是日久中的一瞬?   他苦笑一声:“只不过,一切都是相对的。失望也可以源于日久,始于一瞬。”   情动始于斩心魔,心死始于剑光入他心。   他说完,谢折风便没了动静。   他看着眼前流动变幻的场景,没有看谢折风,不知这人是何想法,也没什么想知道的。   赵端所听闻的往事中,乔垢以凡尘之礼,三书六聘,十里红妆娶了那凡尘女子。   他已是二十七城修为至高之人,又身为城主,他爱什么人,无人能干涉。   可乔垢再如何爱她,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凡人这件事。   这女子甚至天生没有仙骨,无法入道,哪怕有仙丹妙药相帮,也至多只能活百余岁。   仙祸之后,举世只有谢折风一个长生仙,其下便是渡劫。   渡劫期的修士哪怕在落月峰,也是上上宾。   赵秋然哪里能忍得了被一个凡人女子比下去?   她心中不忿,族中仙修却劝她:“城主夫人寿数有限,百年对你不就是眨眼而过?等一等罢了。凡人几十年便色衰,届时城主还是个翩翩少年郎,说不定你都不需要等到她香消玉殒,他就会回头看你。”   赵秋然也觉得他人说得有理。   几十年罢了,闭关一刹而已。   她暂时作罢,乔垢成婚后一年,乔吟便出生了。   又是几年过去,这孩子刚刚五岁时,便显露出了些许天资。   她的母亲是个没有仙骨的凡人,不成想她却是个天资根骨俱佳的。   城主府的人都说,赵家如今除了赵秋然,后辈无一人出众,这小女娃根骨上佳,指不定将来可以直接当少城主。   赵秋然听了,愈发不服。   凭什么?   凭什么她比不过一个凡人女子便罢了,这女子生的孩子还能是个天才?   她没忍住道:“再天才又如何?过不了几十年,指不定还要喊别人当娘。这孩子天生有仙骨,几十岁对她而言太年轻,以后会不会记得这个凡人母亲还未必呢!”   这话在他人有意无意的传播下,果不其然传到了乔垢的耳朵里。   乔城主言语坚定:“她若百年,我不会再结道侣。”   赵秋然气极。   更让她无法冷静的是,没过几天,城主夫人又有身孕了。   赵秋然不明白。   为什么?凡人对于修者而言,渺小而短暂,那个凡尘女人到底好在哪里,能把她一个渡劫期的仙修都比了下去?   凡人……   凡人当真有所不同吗?   她也隐了身份,入凡间烟酒巷,酩酊大醉,结了个露水情缘。   她想——没什么好的。乔垢真是猪油蒙了心。   没成想,回去之后,不到一月,她发现自己也有了身孕。   是她和那个露水情缘的凡人的孩子。   整个北冥二十七城都知道她赵秋然被一个凡尘女子比了下去。   这孩子生不生又如何?   她本想直接去了这一胎,但她得知乔垢的妻子和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同为男胎之时,她心念一转,改变主意,留下了这个孩子。   乔垢和那凡尘女子不是很幸福吗?他们的孩子不是根骨俱佳吗?乔垢不是笃定了他的孩子不会喊别人当娘吗?   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她有了一个打算。   安无雪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赵秋然所做之事,已经不全是为了乔垢了。   或许一开始,她只是因情爱之事受挫稍有不忿,可之后,这不忿没能得到纾解,越堆越重,成了渡劫期的执念和迷障。   渡劫渡劫,其劫在于身,也在于心,行路中的路障比其余境界还要多得多,也比境界更低的修士更容易走岔。   一如当时乔垢入了迷障,碰巧得妻子点破,方才更上一层楼。   但赵秋然没能走出来,反而越陷越深,最终只是为了偏执而偏执。   她当时未必对乔垢有多心动了,她只是不甘心。   谢折风也说:“她起了偏执心,执迷不悟,生了心魔不自知。”   安无雪挑眉:“仙尊看他人倒是看得准,怎么自己反倒——”   他一顿。   “我又冒昧了。”   也不知是不是当真因为心魔被压制,谢折风比先前脾气温和得多,竟然没有生气,而是缓缓道:“她的迷障是执迷不悔,我的心魔,却是我活该。”   安无雪眨了眨眼,只说:“哦。”   谢折风低头,掩下惨然之色:“你……不问我?”   他不解:“我与仙尊无亲无故,问什么?上回仙尊还警告过我呢。”   若是从前,别说是心魔,师弟便是有什么外伤,他都急不可耐地去寻最好的伤药。   但是他死过一次,又不是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怎还会再做此等蠢事?   他确实在意谢折风的心魔,但担心的是这人心魔失控带来后患。可两界的事情自有如今两界之人来思虑,他只是宿雪,一个无名无分的废柴。   他看着眼前和赵端有关的往事,正好往事正在如流水飘过,他们还未看到下一缕怨气带来的回忆。   他适时说:“对了。”   “嗯……?”   “仙尊既然已经不会错认我,若是赵端记忆之中有傀儡之术有关的消息,日后我能解了这印记——便让我离去吧。”   谢折风神色一震,脱口而出:“你要走?”   “是。”   “你为什么要走?”   安无雪无言片刻,才道:“我为什么要留下?”   为什么?   谢折风双唇微动,想答。   可他答什么?   答他希望师兄回到落月峰,他会为师兄扫清一切?可师兄不想让他知道,他若暴露,师兄只会离开得更快。   答别的?   他想求师兄留下。   但他连恳求的话语都不敢说出口。   他,秦微,戚循,落月峰……有什么是值得师兄留恋的?   没有。 第56章   出寒仙尊年少便登临仙尊位,自仙祸时期降生于世,剑锋不知沾过多少鲜血。   最为危难之时,他于风雪中独身战过雪妖族数个大妖,下过北冥万丈水渊斩杀大魔,更是在极北境深入妖魔腹地屠尽邪魔封印万里浊气。   生死一线不知几回。   他从未怕过。   少年之时,他从不觉得自己会拥有恐惧这样的情绪。   如今却怕到开口都不敢。   怕话语间错漏了什么被师兄发现,怕自己当真没有任何可以挽留师兄的东西。   对于师兄的归来,谢折风其实看得清楚,其中必然有许多疑虑。   但他不敢问。   他怕极了。   最终,他只是轻声说:“北冥事未定,此事还是……容后再说。”   安无雪倒是习惯了谢折风这般不好商量的模样,心不在焉地点头:“嗯。”   他也不是真的要谢折风同意才能走。   若是傀儡之术解了,他自己自然会离开。   他不再言语,谢折风也沉默了,两人看着眼前往事飘荡,赵端被他人告知的这段往事中,一眨眼已经到了乔夫人临盆之时。   仙修毕竟与凡人不同,临盆之日可稍稍控制。   赵秋然故意选了和乔夫人同日生产,并且在城外故意制造出了些魔修闹事的动静,逼得乔垢不得不赶出城。   她和乔夫人果然都生下一个男孩。   乔垢不在城主府,赵秋然身为渡劫期的修士,城主府没有一人修为比得上她,自然不可能发现她的踪迹。   她直接抱着自己的孩子,用幻术迷惑那抱孩子的修士,将两个孩子换了,又换了孩子的命牌,这样除非是乔垢自己起了疑心,否则单独查看命牌是看不出什么的。   做完这些,她带着乔垢的儿子走了。   她想,乔垢和那凡尘女子的孩子,最终不还是要喊自己当娘?   那被带走的孩子,她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儿子,赵家人一同取了个名字——赵端,美其名曰“端方君子”。   而乔听,自然就是那被换去的孩子。   自此,往后的记忆都是赵端亲身经历的生平,记忆画面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赵秋然抱走赵端的时候,以为赵端会和乔吟一样,是个天生根骨极佳的孩子。   没想到乔吟已经用尽气运,赵端天资普通,算不上差,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天才。   反观乔听,这孩子竟然渐渐长成了个翩翩少年,还于剑道之上颇有领悟,年岁虽然短于乔吟,眼看却要追上姐姐了。   而赵端呢?   他竟是长成了个纨绔子弟。   他名义上的母亲是第二十七城唯二的渡劫高手,除了他“母亲”,无人敢管束他。   赵秋然又知他是那凡尘女子的孩子,着实看着厌烦,干脆不管,赵端要什么给什么,要怎么玩怎么玩,渐渐没了管束。   如此百年,那凡尘女子垂垂老矣,寿数已至,死在乔垢怀中。   赵秋然这时反倒勘破了。   毕竟已经打眼百年。   她对乔垢不再偏执,可孩子已经换了百年,木已成舟,她便干脆将错就错。   她没看着乔听长大,对血缘没什么感觉,先前分明还觉得赵端让人烦心,如今看着那凡尘女子养大的乔听,反倒开始觉着,还不如自己抱回的赵端顺眼。   只是乔听毕竟是她的亲子,她为了不让自己心中愧疚,常常以各种名义,给乔听送去东西。   乔听大成期悟道后,动如脱兔,静若处子,剑道修为样貌品行尽皆是一等一。哪怕他自己并无此意,但同为渡劫期修士的孩子,又是同日出生,赵端难免被拿来和他比。   他和赵端就是分不开的比较,有人提起那个草包赵端,就会说“你看乔二郎多么聪慧”,提起乔听,就会说“赵公子怎么不好生学学乔二郎”。   他本就觉得如此不好,自然不想受赵秋然的好处。   他觉得赵仙师格外奇怪。   既没有长辈的舐犊之情,也没有同道的惺惺相惜,莫名其妙就赠与物件,不像是要给他东西,反而像是她自己想要什么宽慰一样。   他看不明白,所以每每赵秋然送来东西,他都私底下归还给赵端。   可赵端那边所见,全然不同。   赵秋然觉得亏欠赵端良多,反而对他更加纵容。   赵端不爱修炼,她便去找那些不会留有后患的灵药来给赵端助长修为。赵端喜欢流连烟酒巷,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会给赵端灵石挥霍。   赵端只觉着自己什么都有,而母亲对自己的好是应该的——先前那一百年,赵秋然眼里仿佛根本没有他一般,如今补偿他不也是理所应当?   唯有那个乔听,实在是让他厌烦。   样样都被拿来和他比,样样还都比他好!   不就是因为是第一高手的孩子吗?   不就是因为自小有城主府修士教养带大吗?   他看着站在他门前归还赵秋然所送灵宝的乔听,抬手直接打落那灵宝。   “假惺惺!”   灵宝在地上滚了几圈,   乔听翻了个白眼:“你这人能不能讲点礼数?此物是赵仙师送我,我不好收下才来还你,哪一点是假惺惺了?”   “你不就是来和我炫耀我娘喜欢你?”   乔听:“……”   话不投机半句多,乔听也没捡那灵宝,转身走了。   赵端撇嘴,盯着地上的灵宝看了一会,等乔听走了,自己又去捡起来。   如此往复。   直至有一天,赵端开始不满足于眼下自己拥有的一切了。   他觉得那些个上赶着巴结他的美人都没什么意思,自己要娶,就要娶第二十七城最好的女修!   那不就是乔吟?   他根本不喜欢乔吟,他只是想拥有最好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他想看乔听气急败坏的表情。   若是乔吟同他合籍,他不就赢了乔听一筹?   于是他扬言非乔吟不娶。   乔吟是赵端的亲生姐姐,哪能当真如此荒唐的?   赵秋然无奈,最终还是说出了当年之事。   乔垢一怒之下想杀了赵秋然,可赵秋然也是渡劫期修士,身后还有整个赵家的仙修,乔垢掣肘太多,将人打至重伤后只能作罢。   但他们两人交手动静太大,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北冥二十七城便都知道了。   举城皆惊——那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居然才是城主的儿子!   乔听知晓之后,站在一旁许久,默默不语。   赵端却更为怨恨了。   他走到乔听面前,“呸”了一声:“果然都是你抢走我的一切!”   乔听这一回不还嘴了。   他说:“对不起。”   乔听毕竟从小在城主府长大,乔垢一直当他是自己的儿子,乔吟也一直当他是自己的弟弟。   如今错已铸成,干脆让两个孩子都当城主府的公子,以兄弟相称。   赵秋然自己做的这件事,她更是有愧赵端,此后对赵端愈发纵容。   乔垢没想到自己和妻子的亲子被赵秋然抱走这么久不自知,妻子寿数本就是他无法跨越的遗憾,赵端承载了这份遗憾。   不论是乔垢还是乔吟,都对赵端格外关照。   赵端和乔听比了这么久,终于在这一刻把乔听彻底比了下去。   此后,乔听避让赵端良多。   他甚至将自己的灵囊给了赵端,一切灵宝灵丹拱手相让。   可赵端还嫌不够。   因为乔听修至大成巅峰,眼看渡劫了。   而他还在大成后期,不得寸进。   明明身份换回来了,明明乔听已经比不过他了,为什么这人还能更上一层楼?   他想看乔听虎落平阳,想看乔听狼狈的样子。   可乔听做什么都太符合规矩,让人挑不出错来。不仅如此,乔听为人亲和,城主府的修士也都喜欢同乔听讲话,仍然私底下说赵端是个草包。   赵端心下愈发不满,心生一计。   他忍着疼,用乔听还给他的其中一把灵剑,划破了自己的手,随后跌跌撞撞地去找乔垢,说是乔听看不惯他,故意伤他。   那伤口格外虚浮,一看就不是乔听的剑法能伤得出来的。   乔听直言:“你自己划来冤枉我的吧?爹,”他还是这么喊乔垢,“我从未伤过赵端分毫。”   乔垢哪里看不出来?   但故去的凡尘女子是他心中重于一切的挚爱,他想到妻子至死都将乔听当做亲子,而不曾认过赵端,便对赵端心里有愧。   他对乔听说:“你自己去领三道雷刑,下次莫要再欺负端儿了。”   乔吟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话。   乔听一愣。   赵端得意地笑了笑,又故意捂着伤口开始哼叫。   半晌,乔听渐渐红了眼,却没说什么,转身去领了刑法。   赵端在现场观刑,志得意满地看着满身是伤的他,扔下灵药,让瓷瓶滚到乔听面前:“杂种,赏你的。”   乔听疼得眼神恍惚,没有应答。   赵端笑道:“你不高兴?不高兴去找爹娘哭去,你看看是乔城主理你,还是赵仙师管你。”   乔听渐渐恢复神志,看着地上的灵药,还是捡了起来。   他的一切都还给赵端,什么也不剩了。   这灵药于他,确实值得折腰。   赵端见他捡起,笑得更是开怀。   乔听拿着灵药,在城主府修士的搀扶下回了卧房。   他养好伤后,独自一人去了星河古道,冒着古道中足以刮人见骨的罡风,摘了不少能贮存灵力的星草。   回到城主府,他当着赵端和乔吟的面,对着乔垢跪下,逼出自己体内所有灵力置于星草中,破了自己的道。   乔垢没想到他如此,惊道:“你干什么?”   “这灵力修为,是我在城主府中所得,若是父亲和姐姐都觉得我抢了这姓赵的狗东西一切——”   “不是,你骂谁呢?”   乔听不理他,接着道:“我不再是父亲的儿子,也不再是姐姐的弟弟,此后城主府与我再无瓜葛,赵仙师与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乔听只会是北冥一介散修。”   他修为跌至辟谷,苍白着脸走出城主府,乔吟追出来:“弟弟……”   乔听走了。   没有回头。 第57章   乔听那存于星草中的修为最终还是被乔垢给了赵端,赵端因此到了大成巅峰,半步渡劫之境。   赵端心下得意——他终于扬眉吐气一回,赢过了那鸠占鹊巢的杂种。   第二十七城没了乔听的名字,只有一个仗着两位渡劫高手的长辈在,而胡作非为的赵公子。   乔垢有时也会觉着赵端行事无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作罢。   事已至此,赵端平日里胡作非为罢了,能出什么大事?   他从未愧对二十七城生灵,不过于家事未能圆满罢了。   于是乔垢也没说什么。   但赵端没能得意太久。   因为乔听回来了——以渡劫期修士的身份,回到二十七城,自己开了个洞府。   赵端得了乔听的修为,几十年来仍然无法渡劫,乔听跌落修为重修,居然最终还是快他一步突破渡劫,胜过了他!   城主府按例,给“新来”的渡劫修士发了请柬,邀请人来府上一叙。   这“请柬”着实好笑——谁不知道乔听从小在城主府长大呢?   乔听前来“拜访”之时,周围人纷纷面色古怪,赵端更是脸色发青地看着乔听目视前方地走过自己,仿佛根本没看见自己一般。   “你——”   旁人拉住赵端:“赵公子,莫要伤了和气。”   和气?   赵端和乔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和气。   赵端上前就要去拦人,乔垢却走了出来,说:“都退下吧,端儿也是。”   “爹——”   “退下。”乔垢难得对赵端有如此强硬之时。   赵端被其余人拉走,乔垢沉肃道:“刚才……”   “刚才赵端言行无状,城主是怕他冲撞到我,而我记恨在心出手,怕一发不可收拾,才拦住他。”乔听直接阻止了乔垢可能说出口的粉饰太平之言,“城主放心,我只当过往还作恩惠,不会记仇。如今来我也来了,可以走了吧?”   乔垢欲言又止片刻,才说:“你自小便懂事,端儿性情确实骄纵,你一贯聪慧,我只是想着,你让让他便是了。如今既然重修归来,便别再赌气了,日后我也会多约束于他……”   乔听本已经打算转身离开,闻言,转回目光,扬眉道:“让让他?城主是觉得,因为我懂事,因为我没有他任性骄纵,因为我忍气吞声也不会闹出大事,所以我就该忍让?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我对不起他的,亏欠于你的,都还给你们了,我之选择,从没赌气一说。”   “城主,娘还在世的时候,”他喊的是那早已百年的凡人母亲,“你不是这样的。你年少之时明明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明明对着白发苍苍的母亲都能坦然,可她过世之后呢?你真的放下了吗?”   乔听笑了:“你当年口口声声说不在意娘寿数有限,可她不在之后,你在赵端身上寻找你无处寄托的迷怔,你已经不是年少时的你了。”   “乔听!”   乔听懒得和他动手,转头就跑。   那日之后,乔垢闭关了许久,出来之后,总是看着赵端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他似是已经开始后悔,开始约束赵端的胡作非为。   城主府的修士背后说赵端的话越来越直接,凡人之间更是闲谈不止。   赵端咬牙切齿之时,突然收到了一道裹着黑气的传音符。   安无雪和谢折风看到这一幕,尽皆神色一肃。   这符咒上裹着的,正是浊气!   而观赵端记忆里的时间,那时正是几个月前,北冥祸乱有所预兆之时!   赵端自己不学无术,什么都不懂,根本不知晓其中严重之处,独自一人拆开了传音符。   符咒另一端的人问他:“你想当二十七城最厉害的修士,把乔听踩在脚底下,让乔垢、乔吟、赵秋然都不得不听从于你吗?”   赵端双眸一亮,自然忙不迭点头。   安无雪咬牙:“是那祸乱北冥之人!”   传音符上的嗓音明显被法诀遮掩过,连是男是女都听不出。   那幕后之人根本没有现身。   谢折风皱眉道:“此人连乔城主家事都如此了解,果然对北冥诸事还有剑阵门道格外清楚。”   赵端的记忆中,那人留下传音符咒后,便通过传音符,助他修浊入魔,告知他大量浊气所在之地。修浊没有瓶颈,只要浊气足够便可一步登天,短短几个月之内,赵端轻而易举冲入渡劫后期之境。   不止如此。   包括那傀儡之术的书册,还有偷走剑阵阵心的方法,都是那传音符后的人给的。   北冥封锁的前几个月,那人和赵端之间全靠传音符咒联系,连乔垢和赵秋然都瞒了过去。   直至几日之前,赵端终于要对剑阵动手。   他已是渡劫后期,哪怕身处剑阵之中,乔垢都没有发觉。   他动手前,又有些踌躇了。   他再不学无术,也知道北冥剑阵的重要性。他拿出传音符,问:“你让我这么做,万一出事了引来出寒剑尊,我岂不是死定了?”   “北冥浊气弥漫之时,上官了了不会有别的选择,她只能封锁北冥。”   “那还是挡不住仙尊啊!”   “世间可登仙之人,不止谢折风一个。”   赵端结巴道:“你、你是说你可以登仙?”   那人不说话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眼看那人就要掐断传音,赵端赶忙问:“那你总要告诉我你是谁吧?现在分明修魔不能登仙,万一你连我都打不过,在这里和我说大话呢?不给我点准话,我可不敢在北冥剑阵上动手脚……”   赵端虽不聪明,但也怕死,于这种事上倒是多留了一份心眼。   传音符那段又安静了一会。   片刻,那不男不女的声音终于说:“现在修魔不能登仙,但我非如今之人。仙祸之后无魔修可登仙,不代表仙祸终了前修浊不可成仙。”   赵端双瞳一震:“你——你是仙祸结束前修浊的人!?不是吧,你是驴我的吧,连我都知道仙祸时的大魔大妖都被仙尊斩杀了!”   “我既给你傀儡之术,自己自然知晓完整的复生之法。此法能复生别人,怎么不能复生我自己?”   此言一出,谢折风瞬时看向安无雪。   安无雪感受到身侧之人的视线,却没心思多想。   他眸光一凝,神色怔愣地看着那飘动在记忆中的剑阵里的符咒,心下发凉。   仙祸之时便存于世的修士,千年前入魔之人。   对四海万剑阵个中门道了如指掌,知晓照水剑阵下镇压着修浊入魔至半步登仙的宋芜,也清楚同时撬动北冥四十九分剑阵的法门。   死在仙祸时,却以傀儡之法复生。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同时满足这些的,安无雪只知道一人。   这一人现在就站在这里,站在那登仙出关后斩尽天下妖魔的出寒剑尊身边。   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安无雪心神巨震。   他自从在这千年后醒来,便无法深思自己苏醒的根源。   因为他确实一无所知。   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又猛地想起谢折风还在看着他。   他不该在此时露出端倪,赶忙敛下神色。   谢折风也终于移开了目光。   这人刚才看着自己这张脸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必然是想起了师兄吧。   哪怕他见过师弟在荆棘川中踏着尖刺、衣衫褴褛地寻他残魂的模样,此刻仍是无法确信——若他当真身份暴露,再次千夫所指,出寒剑光是不是会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上一世陨落前,那些人围在自己身边细数罪状的画面又模糊又清晰。   他好似忘了,却又记得自己忘了什么。   赵端记忆本就由无数怨气拼凑而成,除了他们面前,四方都模糊混沌。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置身梦中,或是起了幻觉。   他很清楚传音符背后的人不是自己。   但如果他是一个知晓自己已然复生的其他人,看到此情此景,恐怕都要想——是那个杀孽深重误入歧途的落月峰前首座回来了。   抛开死而复生这一点,除了他,当年还有什么人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吗?   安无雪想回忆一番那些上一世的敌人和故人,可赵端怨气凝结成的记忆不会等待他,仍在继续。   赵端虽然因为怕死,动手脚之前机灵了一些,但也没多么聪明。   他听传音符另一方的人那么说之后,想到日后乔家人和二十七城仙修日后的惨状,便迫不及待地按照背后之人的吩咐,以灵力更改阵纹。   剑阵没有反应。   北冥四十九剑阵彼此关联,分剑阵若是出事,第一城的主剑阵必能察觉且引动剑气斩除妖魔,可赵端将其中之一的阵心转移到了背后之人给他的一块石头上,剑阵仍旧毫无动静。   赵端一喜:“果然没有骗我!”   安无雪眯了眯眼睛。   那石头能承载阵心,多半是什么和天地阴阳乾坤勾连的天地灵物。   “你识得此物?”   谢折风的嗓音突然传入他的耳中。   他神色微顿。   “我不知道,”他说,“赵端可能没有仔细看过这款石头,记忆里太模糊了。”   他虽然觉得有些眼熟,却实在看不清石头的确切模样。   谢折风说:“我也看不清。”   “哦……”   对方目光总算不在他身上,他这才敢稍稍转头,瞥了谢折风一眼。   这人脸色仍然十分苍白,袖袍垂下,在长袍之中若隐若现的手轻轻颤动着。   分魂之痛蚀骨锥心,非一时半刻可缓解,谢折风此时还在疼。   他收回心神,目无波澜。   记忆中,赵端偷走阵心,去找了赵秋然。   这段记忆就是几日之前发生的事情,粗糙的傀儡之术已经在北冥泛滥,第二十七城街头巷尾都能看到不少被人放弃的傀儡。   这些傀儡缺少灵力供给,生机黯淡,感受到活人的生机便如野兽般冲上去——同安无雪他们初入北冥碰到的傀儡一样。   修士毕竟人数不多,根本顾不上整个二十七城的傀儡,凡人只能拿着仙师们给的符纸在家中避祸。   赵端去找赵秋然的时候,赵秋然正在因为此事焦头烂额。   见来者是赵端,她放下手中事宜,关切道:“这几日城里不太平,你怎么随处乱走?可是灵石又花光了?”   赵端问她:“我花光了,娘亲再给我呗?”   赵秋然拿他没办法,拿出灵囊打算掏出灵石,又和他说:“这几日城里都没什么人敢出来,你就是拿去也没地方花——”   她话语倏地一顿,低头看去。   赵端手中握着她费尽心思炼制的灵剑,剑锋狠狠地刺入她的丹田。   浊气自赵端掌心而出,裹上剑柄,流上剑锋。   赵端无所谓地笑着说:“娘亲对我这么好,帮我个忙,让我有个活下去的依仗,肯定是愿意的吧?”   灵囊掉落在地。   赵秋然瞪大双眼,满眼的不可置信。   她知道赵端品性算不上好,但只觉得有她惯着罢了,小打小闹又无伤大雅。   没想到她对赵端从前那些肮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是赵端的剑锋刺破她的丹田。   她想逼出剑锋,却发现自己渡劫期的修为毫无抵抗之力。   赵端修浊,竟已至渡劫后期之境,她根本无力回天。   她张嘴,想说什么。   赵端却掏了掏耳朵,懒得听她废话,握剑的手一转。   灵剑绞碎了赵秋然的丹田!   赵端抽剑,鲜血溅了他一身,赵秋然缓缓倒下。   他只低头看了身上的血,不悦道:“脏死了。”   赵秋然死了。   二十七城本来包括乔听和刚刚突破渡劫的乔吟在内,有足足四个渡劫期,根本不可能达到困顿之境,可因着赵端着实出其不意,赵秋然便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赵端的记忆中,安无雪和谢折风读不出赵秋然在想什么。   但她至死没有闭上眼。   赵端要动她的尸体,看她瞪着眼,骂道:“瞪我干什么?反正我不是你亲儿子。”   他用传音符背后那人教他的法门,锁了赵秋然的残魂在身体中,直接以赵秋然的尸身制成傀儡。   安无雪看到这,倒是惊讶得很。   他以为赵秋然的傀儡是用什么天地灵物做的,没想到是直接将傀儡之法施加在尸身之上也可以。   但他细细一想,渡劫修士的尸身承载过渡劫期的灵力,本身就是一种稀奇的“天地灵物”。   此法在其他人的尸身上无用,要想直接把亡者做成傀儡,亡者至少也得是赵秋然这样的渡劫期。   所以赵端只能杀了赵秋然或是乔垢。而赵秋然修为略低于乔垢,自然是首选。   他想着,赵端已经悄悄把做好的傀儡带走,开始将那偷来放在石头上的阵心转移到赵秋然身上。   此事是赵端亲手为之,符文和傀儡印记走势顺序十分清晰。   安无雪知道谢折风会记,但他习惯使然,自己也看得很认真。   赵端同时落下傀儡之印,又将阵心转移到这有一分生机的傀儡身上,傀儡之印勾连上剑阵,等同于把傀儡变成了剑阵的“炉鼎”,成了他们方才对战的赵秋然那样。   此法精妙,背后之人应当也格外擅长阵道……   当真是……   越看越像他自己。 第58章   赵端的记忆仍在行进。   一个渡劫修士消失几天实在是再正常不过,赵端又拿走了赵秋然的命牌,二十七城无人发现赵秋然已死。   几日后,第一城出事,北冥四十九剑阵同时迸出浊气,结界封了整个北冥。   乔垢带人赶往剑阵,却瞧见赵端站在那里,满身浊气。   乔垢怔愣片刻,眼见剑阵愈发震颤不止,他怒道:“孽障!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二十七城对你还不够纵容吗?你居然做出如此悖逆天下之事!”   乔城主这一生,一直觉得自己只在家事之上一塌糊涂,没有对不起两界和北冥生灵。   但他没想到赵端竟能自私自利至此。   赵端入魔于他而言,带来的打击太深,他目眦欲裂,怒火攻心,出剑之时反倒失了准头,没能刺中赵端。   赵端居然比乔垢还要生气:“爹为何要杀我?北冥将来必然是魔修的天下,爹如今和我一道,指不定未来还能得到登仙之法。你却要杀我?”   乔垢骂不出话来,只是说:“孽障!!孽障!!!!”   赵端面容一拧,阴沉道:“那你也死好了。”   乔吟稳住城内纷乱赶往震颤不已的剑阵之时,乔垢浑身上下全是冒着浊气的剑痕,堂堂一城之主,竟是没有一处完好。   她飞至父亲身边,发现父亲还有气息,却已经没救了。   乔垢死死地盯着赵端,似有千言万语。   乔吟红着眼:“畜生!”   赵端不理解:“你们一个两个的,嘴里说着想补偿我,觉得亏欠我,我随心所欲一点,就这样说我。哎,那还是我一个人享受就好了。”   他也要杀了乔吟!   这时,一把灵剑自远方飞来,同乔吟的灵剑一道,挡回了赵端的浊气。   乔听冷着脸落下,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只有一息尚存的乔垢,又看了看神色五彩斑斓的乔吟,没什么反应。   他只对赵端说:“剑阵虽不稳,但爹……乔城主教过我以剑阵御敌的法门,你要在剑阵中和我们打,我和姐姐还有诸位仙修一同联手,你确定有万分的把握?”   赵端自然没有。   他又不敢把赵秋然的傀儡带回剑阵横生枝节,生气得涨红了脸,说了声“我迟早杀了你”便走了。   乔听来得及时,城内总算没被赵端和这几日被赵端引着入魔的魔修所占据。   乔吟突然遭逢大变,在乔垢身边哭着,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乔听。   乔听走近,俯身探了探乔垢脉搏:“不行了。”   乔垢那张在赵端的虐杀之下变得血肉模糊的脸动了动。   咽气前,他扯着嗓子说:“二郎,对不——”   乔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乔吟一惊:“弟弟!”   “爹对我有养育之恩,赵端之仇,我若有力,将来必报之。”   他语气格外无奈,“但爹的遗言,我不想听。”   乔垢死了。   赵端一直偷偷隐匿在一旁看着,确认乔垢死了,心中只有遗憾——可惜了,若是乔听迟一点发现,他就能掌控整个二十七城了。   但眼下乔听知晓一些剑阵门道,自己又确实没办法在城内打赢乔吟乔听和所有仙修的联手,最终还是灰溜溜地走了。   之后便是赵端想多笼络一些魔修来对付城内的仙修,又发现安无雪等人进城的事情。   记忆终了,眼前一切迅速模糊消逝。   安无雪再度眨眼,回到了赵端那个山峰中的别院里。   四周魔修的尸体血肉遍地,养魂树精的金光开始变暗,在安无雪手中泛着淡淡的金。   赵端的怨气没了养魂树精的包裹,逐渐四散。   赵端同赵秋然和乔垢死前一般,瞪大双眼望着前面,带着满脸的不甘和怨愤,就这样没了气息。   困困蹭了蹭安无雪手腕:“呜呜……”   所有人都面色恍然——他们都在养魂树精的光芒中看到了赵端的记忆。   但眼下还不是思虑其他事情的时候。   赵秋然还被谢折风禁锢在方寸之间,傀儡之身上还连通着剑阵阵心!   回忆刚结束,谢折风便抬手抽出赵端尸身上的春华,说:“我此番入北冥,因……”   因化身入内,“……没有带太多灵物法器,暂时拿不出能用来转移阵心的灵物。”   赵端当时就是用那块看不清的石头转移出阵心的。   乔听率先上前:“这位道友,可是需要将傀儡引回城内?”   谢折风既能拿出养魂树精,乔听和乔吟不傻,已经明白谢折风等人并不是单纯路过的仙修。   谢折风颔首,指尖一动,解了禁锢赵秋然傀儡之身的术法。   傀儡立刻朝他攻来。   他没有出剑,而是侧身躲过,说:“我将她引入剑阵中,但这一路恐有凡人与仙修,诸位便助我引路开道,护佑无辜生灵。”   -   裴千在剑阵中觉着自己快累死了。   谢春华和宿雪那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剑阵一会动一下,一会震一下,一会又抽干镇守者的灵力。   城内剩余的仙修都已经撑不住了,只余下裴千还有些余力。   他快忍不住自己去找阵心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好些个修为高绝的修士在靠近。   “一个渡劫期,两个渡劫期……不对,三个渡劫期,还有一个气息很弱,怎么也是渡劫期!?”   裴千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谢折风御剑入得剑阵,身后还跟着一个渡劫期巅峰的魔修!   “玩这么大!?”   “咦,不对,阵心!?”   谢折风已将赵秋然引至那原本该有阵心的地方。   阵心回到剑阵当中,却又同浊气共存,矛盾之下,剑阵又开始震颤!   谢折风丝毫没有停顿,指尖点上赵秋然眉心,符文自眉心处爬出。   ——他在根据赵端记忆中落印的走势顺序,解开阵心与傀儡印的勾连!   剑阵中央,巨剑嗡鸣一声,刺破天穹乌云,荡出一阵疾风!   谢折风化身修为只在仙者境下,速度极快,他已开始补阵,乔听等人这时方才随后赶来,入得阵中。   众人衣袍被狂风刮得猎猎作响,乔吟喜道:“剑阵之内的浊气在消散!”   安无雪和裴千却前后面色微变。   安无雪喃喃道:“还不够……”   剑阵缺失阵心许久,一直处于灵气和浊气的不平衡当中,消耗了太多灵力。   此时阵心归来,灵力怕是……   裴千同时说出了他心中所想:“剑阵内灵力不够用来修补——”   话未来得及说完。   巨剑便接连震动起来!   一个巨大的漩涡围绕着巨剑而起,仿若无止尽一般吸纳着周围的灵力!   这是剑阵的修补之能。   若是往常,阵法自行融洽,根本用不着吸收外来灵力。可如今剑阵之中灵力缺失太久,剑阵便自发地开始吸纳附近灵力。   乔吟喊道:“裴道友,我不懂阵道,这是怎么回事?”   “剑阵需要灵力,若是不足,它会不受控制不顾一切地吸纳周围所有灵气灵力,恐怕会伤及无辜!”   乔听双指并拢,以灵力抽出灵剑,抬手握住,将灵剑插入地面,掌心灵力涌动,通过剑身,注入剑阵中。   他说:“解释那么多干什么?不就是需要灵力!”   裴千重重点头:“上道!”   他也放下手中罗盘,唤出灵剑,往剑阵注入灵力。   谢折风双眸紧闭,指尖点着赵秋然眉心,正在封闭五感专心修复剑阵。   银光自他身周散开,落入阵中。   剑阵中其余诸人尽皆持剑垂眸,周身灵气大震。   就连困困也落地,用着灵兽为数不多的灵力滋养剑阵。   安无雪自然不可能看着所有人注入灵力而自己袖手旁观。   他本命剑在谢折风手中,自己拿了把普通灵剑,也摒弃一切杂念,将灵力注入北冥剑阵这一城的分剑阵中。   灵力入阵的那一刻,他神思流转,心中恍恍。   千年前他也曾在此地驻足,看着那把巨剑刺入苍穹,插入大地。   当时的北冥城同如今截然不同。   当年……   当年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在一个分城之地留下这么多个渡劫期。   而今他竟隔着一世,仍然站在剑阵中,勾连着这本该就牵扯自己的因果。   银色符文蔓延。   巨剑发出一声清脆的轰鸣。   第二十七城四方,阴云散去,浊气消散。   剑阵再度流转,涤荡四方污浊。   谢折风收手,赵秋然傀儡失了所有生机,如当时云尧傀儡一般,缓缓倒塌软下,腐烂进泥尘中。   所有人尽皆脸色恹恹,摇摇晃晃收回灵剑。   困困“呜呜”一声,趴在地上飞不起来。   安无雪灵力比在场所有人都低,却一同撑到了剑阵重归平静的那一刻。   他只觉浑身血肉都要被吸干一般,经脉空荡到隐隐发疼。   左臂之上,炉鼎印——不,如今该叫傀儡印——傀儡印灼灼发热,引动他本就干涸的经脉更是抽痛。   他身体一软。   乔听离得最近,惊呼道:“宿道友!”   他要上前扶住安无雪。   可只是这片刻刹那间。   刚刚那位修补了剑阵的道友便已自后侧方环住力竭昏迷的安无雪,顺着安无雪倒下的方向,将人抱入怀中。   他动作明明分外轻柔,余光中瞥向乔听的一眼,却又冰又凉。   乔听下意识便缩回了自己的手。   “城主府可有空余客房?”这位修为高绝的道友这般问。   乔吟忙不迭点头:“有,就在——”   她根本没来得及说完。   那位名为谢春华疑似来历不凡的渡劫期仙修,已经抱着昏过去的宿公子离开了。   他分明才是修补剑阵的过程中最累的那一个,可他却仿佛不会觉着累一般,此时此刻还能驭使灵力飞掠离去。   离去之前,甚至不忘带走那已经软趴趴躺在地上的白团子一般的灵宠。   裴千喘着气,摇头晃脑道:“我想到了一个词。”   乔听很给面子,接话问:“什么词?”   “拖家带口。”   “……” 第59章   城主府。   方才剑阵一会又一会的轰鸣,周围的凡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尽皆躲在屋内。   修士要么修为不够早便撑不住正在养伤,剩下的那几个全在剑阵内,城主府也一片沉寂。   偌大的北冥第二十七城如同一座空城一般。   谢折风眨眼间便到了城主府中。   安无雪怀中抱着困困,他怀中抱着安无雪。   他停于门前,神识一展——   他自己先闷哼了一声。   分魂之事还在今日,神魂之痛仍在。   神识刚动,蚀骨锥心的疼痛便仿若藤蔓爬满全身一般蔓延开来。可他怀中之人眉头紧皱,周身温度滚烫,哪怕在昏迷中也在挣动着,谢折风根本没有任何稍稍停滞的心思。   他不顾神魂之痛,探了一眼城主府中,寻到明显是无人在用的客房,脚下灵力一动,转瞬间掠步至房中。   灵力带起一阵轻风,屋门合上,将外界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困困适时从安无雪怀中滚落,谢折风将人轻柔地放在床上。   怀中一空,师兄带来的温热都立时凉了些。   他不由得动作一顿,指节微曲,有些不舍。   可师兄似是终于寻着机会脱离他的怀抱,分明意识不清,却还是往墙边缩着,片刻不想沾他。   原来师兄在他怀中挣动,不是因为疼痛难捱,而是不愿与他肌肤相碰。   谢折风呼吸一滞。   真疼。   还不若再来一次分魂。   一旁,困困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还飞不起来,“呜呜”叫着爬到床边,起身扒拉着床沿。   它看了一眼安无雪,又看了一眼谢折风。   “呜呜……”   谢折风知晓它的意思,抬手将它抱到床上。   困困立刻滚到安无雪身边,同他挨着。   安无雪这一回却不缩,反倒往前了些,似是想攫取些灵兽的体温。   师兄不排斥困困。   师兄只排斥他。   谢折风神色黯黯,却也知如今何事为重。   他仍是在床边坐下,看着师兄那恨不得离自己越远越好的本能之举,指尖灵力颤动,裹在他发肤之上,隔绝了自身气息。   安无雪感受不到他的气息,果然不再往不能再退的墙边后撤,只是同困困挨在一起,眉头紧皱,像是沉在梦魇之中。   谢折风抓起安无雪的左臂,掀开衣袖,果不其然见那傀儡印之上的纹路又在涌动着。   他本来已经帮师兄压制过一次,可刚才剑阵汲取灵力,师兄分明只剩下大成期的修为,却仍然同其余渡劫期一般以全力稳定剑阵,灵力又空了。   恍恍千年,师兄仍是师兄。   他口舌泛苦,手中却不敢有丝毫耽搁,灵力顺着指尖汇入傀儡印中。   渐渐地,安无雪身上燥热压下,脸色没那么难看了。   可师兄身体依然紧绷,双眼紧闭,好似还在苦痛之中。   还有哪里在不适吗?   谢折风蹙眉,直接就着那傀儡印,用灵力裹着神识,小心翼翼地探入师兄经脉之中。   “楼水鸣……”   是楼水鸣残魂陨灭前留给师兄的那一份“机缘”。   师兄从照水城回到落月峰之后便将那些灵力全然吸收,灵力足以一举冲破渡劫,可宿雪身体毕竟从未修炼至渡劫期,经脉不足以承受渡劫灵力,所以师兄这才最终停在大成期。   而那些灵力同师兄平日里用的灵力不一样,被吸收之后附着在宿雪身体的经脉之中,等候时机。   ——此刻便是那个时机。   第二十七城一事,安无雪体内灵力在一日之内抽干又充足了几次,经脉强行得以拓宽,此时经脉仍在疼痛之中,那些藏匿在经脉中来源于照水剑阵的恢弘灵力竟直接开始助安无雪破入渡劫。   谢折风不过是片刻探查的功夫,安无雪已经开始疼得紧咬下唇,唇上渗出鲜血。   他丝毫没有迟疑,抬手抹去安无雪唇上伤口,手中掐出灵决。   困困转过头来,看出他要做什么,低声“呜呜”叫了叫。   谢折风并无停下之意。   静谧的房屋之中,灵决带起周围灵力涌动,门窗晃颤不已。   片刻须臾。   谢折风浑身震颤了一下,眉头皱得比先前还要紧,可安无雪却倏地放松了下来,眉心舒展,竟是顷刻间没了紧绷之感。   可安无雪身周依然有灵气附着,灵力静悄悄地在四方流动着,为安无雪积攒冲破渡劫之势。   师兄的经脉还在疼。   谢折风却知道有多疼了。   他用了禁咒。   那是他第一次破了心魔后寻揽两界四海所得,若是在他人身上施下此咒,自施咒起的三日内,对方身上所有苦楚,尽皆会转移到施咒者身上。   此法被列为禁咒,是因以他人之苦转移自身之痛,若是流传,恐引起纷乱。   可谢折风毁了其他摹本,唯独自己学会了此咒,反而是为了转移他人之苦于自身。   他本想以此体会苍古塔之冰寒。   可长生仙的仙体连咒术都无法左右,禁咒帮不了他,他便再没想到过这禁咒。   如今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谢折风手袖一挥,将安无雪身上沾满魔修鲜血的衣裳换了件新的法袍,又以法诀换了床褥。   师兄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身周变动,稍稍翻身,刚盖上的丝被便滑开。   他伸手静静将丝被拉起,掖了掖被角,困困从安无雪怀中探了个头出来,却已经闭上眼,居然在师兄怀中一起睡着了。   他看着安无雪因苦楚消失而逐渐舒展的身体,分魂之苦还在折磨着他的神魂,从师兄身上移来的经脉之痛如尖刺扎满全身,细密入骨。   他反倒觉着舒心许多。   许久……   许久不曾这样了。   师兄若是醒了,必然不会再像现在这般。   那双千年前总是如春风般温和的眸子,如今看他只有警惕与疏离。   谢折风坐在床边,分明知晓此时去打坐休息才是压制疼痛的最好方式,可他却舍不得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   突破渡劫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安无雪仍在沉眠之中,谢折风仍在感受着他体内的经脉之痛。   窗边透入的天光渐渐暗下,黄昏离去,乌云散去后的第二十七城终于再度陷入昏暗。   星夜压来,轻风经缝隙而入,吹不凉人的骨血。   困困在安无雪怀中翻了一次又一次的身,都没能吵醒在熟睡中突破渡劫期的主人。   谢折风便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天。   直至城主府中出现了几个活人气息。   他眸光微敛,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走了出去。   裴千见他身上还穿着血迹斑斑的长袍,惊道:“谢道友,你回来这么久了,都不换一身的吗?”   谢折风这才恍然道:“忘了。”   裴千:“……”这也能忘?   乔听在一旁问他:“宿雪呢?”   “睡了,”谢折风草草提了一嘴,便说,“剑阵如何?”   北冥剑阵才是他们入北冥之根源。   他之所以能在师兄昏迷之时立时离开,便是第二十七城的剑阵已然无恙,而北冥四十九城,四十九个剑阵息息相关,只需一个剑阵无恙,便可想办法重新连上其余的剑阵。   此事是裴千之责,不必他在场。   裴千果然说:“城内浊气已清,但是四方浊气仍在,应当是主剑阵和其余四十七个剑阵传出来的。我尝试直接以二十七城剑阵勾连主剑阵,这样我们可以借用剑阵只能传送至第一城附近,但需要时间。”   “多久?”   “四五日。”   北冥幅员辽阔,眼下又遍布浊气妖魔,从边缘直接御剑而入,四五日到不了第一城。   借住剑阵之力反而快些。   “那便等。”   乔吟和乔听一直站在一旁不语。   赵端已死,二十七城之乱已平,短短几日,长辈们死的死,伤的伤,竟然只留下他们两个相见尴尬又算不上姐弟的姐弟。   乔听倒是面色平淡,但乔吟心中有愧于乔听,神色踌躇许久。   此刻她才开口:“裴道友,谢道友,两位和那位宿公子,不是恰巧在附近闭关的修士吧?”   裴千优哉游哉道:“乔少城主都看出来了,怎么还要问呢?”   乔吟张了张嘴,乔听却更快地说:“自然看得出来,我也看得出来。北冥结界谁都看得到,落月峰不可能袖手旁观,谢道友拿得出养魂树精,几位必然是受落月之命,带着肃清妖魔的任务入北冥,进二十七城只是为了以二十七城的剑阵传送去第一城。”   他叹了口气:“姐姐说话向来如此委婉。她是想问赵端记忆中传音符背后之人的事情——那人听上去像是仙祸之时与北冥剑阵有旧的魔修。”   乔吟点头:“是……是。可我听闻当年布阵之人,除了上官城主姐弟,一人登仙,一人入魔。”   “那入魔的……”   谢折风眸光轻转,淡淡地瞥了他们姐弟一眼。   乔吟立时被瞧得冷汗涔涔,止住话语,乔听都下意识僵了僵。   谢折风不言。   出寒仙尊双指并拢,唤出一道剑气。   这一回,他没有用师兄的春华剑。   冰寒剑光裹着剑气而出,城主府院中夜风扫过,刚入剑光范畴中,便化作寒风,送来霜雪。   四方屋舍墙土尽皆爬满薄霜。   裴千指尖捻下发梢上瞬间结出的冰霜,倏地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瞪大双眼。   乔听乔吟更是已然跪下:“仙尊……!”   谢折风双指轻动。   出寒剑光如逆飞的流星,破入星河!   一道结界在刹那间笼罩整个二十七城,替代了乔吟和乔听白日里联手立下的结界,稳稳当当地封堵了外界浊气。   他抬头,望了一眼自己布下的结界,这才说:“其余四十八城情况不明,我如今隔绝二十七城,各城只会当你们依然处于先前之境地。待到第一城之事明了,北冥危难解除,我自会解封二十七城。”   “是……”   谢折风收回目光,嗓音倏而压下,语气裹着冷凉:“赵端生前回忆种种,在场之人看见便是看见了,莫要胡乱揣测,引至祸端。我若是听到传音符背后之人有关之事从他人口中说出,或是有什么无端的猜测……”   他眸光都冷了下来。   “我并非不斩仙修。”   -   安无雪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可惜这一回,老天并不厚待他,并没有给他一个美梦。   他梦到自己的身份被谢折风发现,无心无情的出寒仙尊问他怎么没有在千年前伏诛,要将他带回落月,押入苍古塔以正视听。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罪有应得的落月峰前任首座没有死。   照水之乱,北冥之危……   幕后之人与他太过相似,桩桩件件,再度压在他的身上。   一如千年前他被万宗围杀之时,戚循质问他:“宗门出事前只有你去过离火宗,灵脉被挖空之处尽是春华剑痕——”   “安无雪,除了你,还能是谁?”   除了你,还能是谁?   还能是谁……?   不,不是我。   不是我!   他骤然睁眼,猛地起身。   “呜呜……?”   困困在他旁边趴着,被他坐起的动作惊到,弹跳而起,扇动双翼,飞在一旁,眨巴眨巴眼睛困惑地看着他。   “无事,我做噩梦了。我怎么……”   怎么在这?   话未说完,有人推门而入。   那人竟像是就在一旁候着一般,如此刚刚好地在他醒来之时进来,快步行至床边,问他:“醒了?你气息这么乱,是哪里不适吗?”   哪里不适?   那倒没有。   他明明在剑阵修复之时再度力竭,傀儡印也再度发作了,刚才还在噩梦中惊醒,身体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但他来不及细想,感受到那人走近后扑面而来的冷息,他赶忙往后挪。   谢折风步伐一停。   安无雪这才觉着自己有些反应太大,他撇开目光,低声说:“我只是……有些心悸,可能是心思难定,仙尊让我独自一人调理一番便好。不麻烦仙尊关切了……”   他还处于方才的深梦当中,谢折风在梦中和回忆中的漠然面容仿佛尽在眼前。   他感受到男人近在咫尺的气息,只觉自己还在梦里,无法平静。   他只希望谢折风不要再靠得这样近,不要再待在屋里了。   可那人显然不可能知晓他梦到了什么,更不可能恰好转身离去。   只听谢折风问他:“怎会心悸?不如我陪你对弈几局,静静心思?”   此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不用!”他语气已是带上了些许强硬,“我不喜欢下棋。”   “……你不喜欢下棋?”那人只是重复了一下。   这话问得好生古怪。   “我从来就不曾喜欢过。”他说。 第60章   谢折风半晌没有回应。   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都移开了,僵直地立在一旁,失了所有声响。   许久许久。   “你不喜欢,”师弟说,“我现在知道了。”   莫名其妙!   知道了便快些走吧。   安无雪垂着目光,只能瞧见谢折风的衣摆。   他气息浮动,心悸不停,却感受不到任何不适。   身体之中的经脉也在涌动着不安分的灵力,他那莫名其妙的急促之感就是从此而来。   他这是……   他困惑间,目光游移,竟正好撞上谢折风也在乱动的视线。   男人比他还急促,竟然先他一步躲开了。   安无雪:“……?”   他眨了眨眼,心尖空茫一瞬。   谢折风这是怎么了?   他自从重上霜海之后,谢折风就已经心魔复苏——师弟心魔压下,怎么有些……   总之不像是他上辈子记忆中最后那几刻里的那个出寒剑尊。   困困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神魂倦怠,趴在他肩上,以瘴兽的天赋灵力抚慰着他的神魂。   他低着头,意识到自己连衣袍都被换了,干净的丝被盖在身上,却因他方才惊醒的动作而稍稍滑落。   谢折风站在一旁,居高临下一般,垂眸便能瞧见他如今模样。   一如他刚以宿雪的身份醒来时,那人夜半在自己床边望着自己……   他着实不喜如此。   他眉头紧皱,低声喊道:“仙尊。”   “……嗯?”   “我梦中多魇,神思难宁,现在实在是有些难以思虑许多事情。仙尊若是想问我先前赵端把我单独抓走之时的事情,或是别的疑虑之事,可否先让我独自一人休息一二?”   他只恨不得谢折风现在快些走,“一会我会来寻仙尊的。”   谢折风却说:“我不是来问你……”   这人话语一顿。   “裴千还需一两日才能以剑阵之力将我们传送至第一城附近,眼下不急着离开。我就在旁边,”谢折风嗓子微哑,“你若是休息好了,可来寻我。”   安无雪梦中是无心无情的师弟,梦醒是千年后让他看不透也不想看透的谢折风,此时仍然心乱如麻。   他仓促点头道:“好。”   谢折风这才转身。   他稍稍抬眸,看着那人背影,瞧见那人衣袖下还在轻颤的指尖。   这是……?   他应该已经昏睡一两日了吧,分魂之痛还未退去?   “仙尊!”   在谢折风开门之时,他喊住对方。   天光自门外投入,细碎光影打在那人身上,描出那人长身鹤立的身影。   逆着光,他没看清谢折风的表情,只知道这人回身得极快。   “怎么了?”   安无雪把自己肩上的困困扒拉了下来,捧起来。   “呜呜?”   “仙尊先前分魂损身,瘴兽是仙尊灵宠,又擅长滋养神魂。我不该因它喜欢黏着我便把它留在这,还是让它在仙尊身侧,替仙尊纾解分魂之痛,压制心魔复苏。”   “你在……担心我?”   安无雪不觉着其中有何不妥,实话实说道:“自然。”   “你——”   “仙尊是天下如今唯一的长生仙,而不论是赵端亲口所说,还是赵端回忆之中,祸乱北冥之人都和浊仙有关。仙尊如今安危干系两界,自然是重中之重。”   谢折风语气仿佛瞬时黯淡了些:“我知道了。”   这话不像是堂堂仙尊对着一个来历说不清的炉鼎该用的语气。   安无雪心下更觉诡异古怪。   他恍然中,谢折风已经回身,从他手中捞走了困困,似乎又滞了片刻,这才缓缓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再度阻隔了外界的光影与飞尘,连细碎的风都拦住了。   耳边一静,谢折风那让他格外熟悉却格外排斥的气息也没了,他的心也终于缓缓静了下来。   安无雪终于压下梦中一切,凝神细思。   他闭目,调用灵力游走周身,骤然发现——他居然在睡梦中渡劫期了!   纵然还没到上一世那般半步登仙之境,但渡劫期和其余境界相差极大,他稍稍驭使灵力,便觉上一世的感觉回来了大半。   他是知晓楼水鸣给他留的机缘被他消化之后,还留了一层在他经脉之上,只等他经脉得以锤炼便可突破。   渡劫期……   以他上一世的经验和术法,哪怕只有渡劫初期,只要不是谢折风,他面对其他渡劫修士也不必拼命了。   不论如何,登仙虽飘渺不可捉摸,但渡劫期总是算离解开傀儡印又近了一步!   可渡劫非比寻常,短时间内锤炼经脉更是筋骨之痛,他现在却没觉着哪里不舒服。   只是累得很。   像是有什么地方在疼而带来的疲倦,但他又找不出疼痛之处。   奇怪……   他闭目以神识探查全身,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安无雪只好暂时作罢,先换下了多半是谢折风帮他换的那身锦衣法袍,换上了自己日常备着的素衣。   他坐直起身,开始打坐稳固渡劫期,调理经脉。   -   屋外。   谢折风合上门后,抬手轻轻一挥,便在屋外留了个结界,以保安无雪清净。   结界刚落下,他眉梢微动,回身便是射出一道灵力凝成的剑光。   那剑光眨眼间掠至另一侧屋顶!   “仙尊!是我!!”   乔听现出身来,只见那剑光就在自己眉心前一寸,稍有片刻前进,他便已经一命呜呼了。   谢折风这般出手,自然是认出藏在屋顶的人是谁。   他给了人一个教训,便收回剑光,冷声道:“你在此干什么?”   乔听讪笑一声,翻身一滚下了屋顶,在谢折风面前抱拳作揖行礼完,才说:“如今二十七城危难暂缓,北冥之危我等又暂时无能为力,姐姐得了空,想找我谈谈,满城寻我。我不想见,仙尊和宿雪这里是唯一她不敢寻之处,我就……”   “她不敢寻,你也敢来?”   乔听想到刚才那一剑,也有些发怵。   但他还是肃了肃神色,说:“我出生至今,两界都说出寒仙尊秉公无私,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而且仙尊已是仙者,却能因北冥之事忍受渡劫期修为以化身潜入北冥探查,未显露身份之时也不曾拿乔,怎么看都不是连个屋顶都不让我躲的人吧。”   谢折风只说:“不可出声吵闹。”   “当然!”   “只有屋顶。”   乔听:“……好嘞。”   乔听转身便要翻身上瓦,去他那得来不易的屋顶待着。   谢折风却又喊住他:“等等。”   “仙尊?”   “你姐姐既找你,为何要躲?”   乔听一愣。   他没料到这种家长里短的话出自面前人之口,足足怔了几十息,才说:“她找我,无非是道歉,她道歉,也替乔城主道歉。然后再痛哭流涕,和我倾诉愧疚,和我怀念乔城主和娘亲。这样的过程在这几日重复好些次了,我实在吃不消。”   谢折风神色僵了僵。   “她既为往事后悔,想与你解释,你不想重归于好吗?”   乔听挠了挠头:“她愧疚她的,我不愿我的,这有何不可吗?”   “我知道她当时身在其中,如何行事是她的选择。但我也一样啊,我愿意体谅她的苦衷,也知晓她的愧疚,所以我并没有埋怨之意。”   “可是不埋怨也不代表要重归于好吧。”   谢折风眸光一暗,本就因承担安无雪疼痛而不太好看的脸色更苍白了些。   “仙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修补剑阵还有布下结界的时候亏损了吗?”   谢折风一个挥手,直接将他送回了屋顶上。   乔听:“……”   他刚想说话,却见谢折风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闭目打坐,用灵力合上了屋门。   他嘀咕道:“看来是去打坐调养了……”   -   刚刚入夜。   安无雪从打坐中醒来。   他浑身轻松舒爽,疲而不怠,境界圆融。   那些纷乱的思绪也在打坐中逐渐平静下来。   他便愈发觉得古怪了。   他又不是没有修炼过——短短一年内从辟谷破入渡劫,经脉所承之苦远超他人,安安稳稳几日之内突破却没有任何苦楚,这是为何?   他分明觉着累得很,像是疼过一般,却又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还有谢折风。   谢折风不对劲。   他皱眉沉思了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他却发现天穹之上冰寒结界笼罩全城,冰霜网住了火光,隐约能瞧见城中似是灯火通明。   他屋外围着一层隔音结界,刚走出结界,便能听到四方喧嚣不止,甚至有歌舞之声。   “宿雪!”乔听倏地从屋顶上翻了下来。   安无雪:“……”   “你醒了?咦,你——?”   安无雪点头。   “恭喜啊,没想到赵端作恶,剑阵一劫,你倒正好破了渡劫期。”   隔壁屋门打开,谢折风走了出来。   那人在夜色中望着他,眸色深深。   困困飞到他身边:“呜呜……”   安无雪抬手,自然地将困困抱入怀中。   乔听说:“二十七城劫难暂过,凡人百姓担惊受怕了许久,这几日终于能出来,便筹备了今夜的集市。你来过北冥吗?”   安无雪并不意外。   北冥传统便是以喜缅悲,若是大劫过后有伤亡者,或是大灾大祸之后,北冥反而会以喜事相迎,寓意往后诸事喜顺。   原来他听到的喧嚣是这么回事。   “我……”他来过北冥。   可他从来不曾见过现在的北冥。   他说:“我没有来过。”   乔听笑道:“那我带你逛逛。”他一顿,转而看向谢折风,笑意立刻收了起来——这位可是统御两界千年的出寒剑尊。   乔听恭敬问道:“请问仙尊去吗?”   安无雪这才看向谢折风。   这人分明应该才是休息了几日的,可谢折风脸色苍白,神色黯然,唯有那双正在看他的眸子带着点光亮。   他心中古怪之感更甚。   他见谢折风轻轻点头,忽而意识到:“仙尊……?仙尊的身份告诉他们了?”   乔听等人知道谢春华是谢折风了?   乔听已经在前头引路,闻言,回头道:“咦,你早就知道?我看裴千当时可惊讶了,还以为你们都不知道。”   “裴千呢?”   “他在阵内。北冥是他故土,他对夜集没什么兴趣,便在剑阵中钻研如何传送了。”这一回,回答安无雪的是走在他身旁的谢折风。   安无雪对乔听这种人倒是格外有好感,乐意多说几句,但他无意与谢折风多谈,兴致缺缺道:“哦……”   谢折风双唇微动,半晌等不来他什么话语,最终只好默然无声地跟着。   乔听在最前头引路,安无雪在后头,看着城主府出来之后热闹的街市,还有那些和如今照水有些不同的风土人情,一双眼盛满了繁华。   而谢折风反倒走在最后头,堂堂出寒仙尊,反倒像个无人理会的跟班一般。   刚入人群川流,乔听说着要带他们逛,自己却被小吃摊引走了注意。   安无雪并不在意,又兀自在花灯摊子前停下。   他确实喜欢这玩意。   虽然不易保存,燃过便黯淡,可灯火跃动之时又格外鲜活。   不同于照水城花灯多为花草和小动物,北冥的花灯大多是鱼虾云月。   他看中了一条小鱼,谢折风倏地在一旁问他:“你喜欢哪个?”   周围凡人来来往往,耳目众多,他低声说:“谢道友,我先前说过的。”   我不想要你的东西。   照水城他不会拿那一盏小兔子花灯,如今自然不会拿另一盏。   谢折风却说:“此次赵端藏身之处,也算是你带我们找到的,就算是作为谢礼,我也该给你点什么,不算是……不算是拿我的东西。”   “那便等我身上那东西解除,谢道友送我一艘离去的灵舟,如何?”   谢折风浑身一僵,突然不接话了。   安无雪正伸手去拿那盏鱼灯,发现身边这人反应奇怪,他边伸手边侧过头看去。   在他拿上那盏灯时,那摊主急忙说:“公子稍等,灯柄还没有细磨——”   安无雪却已经拿起来了,但他却没觉着灯柄粗糙。   他刚瞧见谢折风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往掌心看去,便听到摊主喊话。   他这才看回去,发现灯柄之上确实有几根木刺,木刺戳进他的掌心,刺出几滴血来。   这对修士来说着实不算什么,他笑着对摊主说:“无妨,莫要担心。”   他付完钱,另一手灵决一掐,手上伤口便不见了。   鱼灯在他手中一晃一晃,像是这千年后盛世中跳动的繁闹。   就是谢折风,实在……   到底哪儿不对?   安无雪继续往前走着,看见前方乔听在挥手喊他会和。   手……   他想到方才受伤并无痛觉,反倒是谢折风同时皱了皱眉。   而他这几日突破渡劫期也没有任何不适,谢折风反倒看上去像是重伤刚愈一般。   还有——出寒仙尊今日可一点都不像是对待“宿雪”的样子。   谢折风……   一个心念闪过,他心间一揪,呼吸猛地停滞,脚步猛刹。   身后跟着一直没说话的师弟赶忙两步上前,反倒行至他身前,急切道:“怎么了?”   他抬眸望着对方。   对方被他看得微怔。   他却又低头,一手拿着鱼灯,一手从灵囊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那个破旧的魂铃。   他稳着神色,做出一副随意闲谈的模样,听着闹市中自己的声音:“差点忘了,这个魂铃是我之前在霜海门前偷的,如今它已无用。魂铃本就是师弟的东西,还是归还给师弟吧。”   谢折风抬手便要接:“好——”   对方指尖已然触到魂铃之上,动作却猛地僵住,指尖颤动了一下。 第61章   天色已黑,出寒剑光散开形成的结界像是另一层夜空一般,透着更遥远的星空,又闪着淡淡的冰霜白芒,仿若天河流淌在繁世之中。   第二十七城占地宽广,街巷之数不可数,贯穿其间的长街像是望不见尽头的长龙,人群在长龙中涌动。   人来人往,不知多少凡人修士路过安无雪身边。   川流之中,唯有他们像是凝止的时光。   有人驻足摊子旁,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人一个递物一个接物却无人动弹的模样,摊主也时不时张望过来。   似是须臾,似是许久。   谢折风一直没动。   他指尖搭在自己的魂铃之上,眸光闪动,瞬间的怔愣之后,是完全无法抑制的慌乱。   那双眼睛分明在他人面前只有寒凉,此刻却闪烁着紧张,甚至是……   害怕。   可惜站在他面前的人并没有看到这一切。   安无雪稍稍垂眸,看着自己手中那还没被谢折风接走的魂铃,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兵不厌诈,”他嗓音空空荡荡的,“……这一招,还是仙尊教我的。”   只是谢折风喊他“师兄”没能诈出他,反被他这一声“师弟”诈了出来。   谢折风倏地把手收了回去,“我……”   喧嚣险些把这个字都淹没,安无雪以为自己没听清整句话。   可他等了片刻,发现谢折风并没有说什么。   是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喊“师弟”的时候,谢折风即便伸手接了魂铃而没有反应,也能解释一二,可这人偏偏伸手之后意识到了他的称呼,又停下了动作。   先动后停,足以说明一切。   谢折风知道了。   不,应该说,谢折风确认了。   怎么能……?   怎么会!!?   他最不愿让谢折风知道。   可谢折风偏偏知道了。   安无雪只觉心间一阵痉挛,喉间也堵着什么东西,带来撇不掉的窒息感。   他抓着魂铃的手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什么时候?”他问得极为茫然,并不觉得谢折风会有问必答。   可谢折风全然不似一个四海听令的仙尊,反倒像当年刚入门还是小师弟之时那般,语气润着仓惶,语速极为缓慢地答道:“魂铃。”   “嗯?”   “这枚魂铃,只有你能敲响。”   居然……   安无雪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魂铃,终是无言。   难怪当时他便觉着不对,连困困都黏他黏得比平时肆无忌惮许多。   若不是他们出来前把那小东西留在城主府中,此刻困困怕是要心虚地绕着他转。   原来那时谢折风的异样,并不是因为压制了心魔。   而是从那时起,他这位师弟便不是在面对宿雪,而是在面对那死于自己剑下的罪有应得的师兄。   那谢折风如今到底是以什么心思面对他的?   偏偏还是在他在北冥祸事上嫌疑愈重的时候。   即便……即便师弟千年前便对他动过情——这又与出寒剑的冰凉有什么干系?   师弟会在琅风城孤身一人出结界战雪妖,也同样不愿从归絮海帮他带一株雪莲回来。   冥海万丈水渊下会在他耳边喊他“阿雪”,最终却依然在风雪中送他一句“罪有应得”。   他的师弟对他向来有同宗同门之情分,可四海两界的出寒仙尊该无心无情之时,依然剑下无留手。   “师兄——”   “你别——!”他猛地喊住对方,自己却又滞住。   别什么?   他也不知道。   “宿雪!”   声响从安无雪身后传来。   乔听快步越过人流行至他们面前,又对着谢折风抱剑作揖沉肃道:“谢道友。”这才复又恢复了面带笑意的模样,问他们,“你们在这站着干什么呢?”   安无雪和谢折风几乎同时敛下神色。   他们各自静默了一瞬,在乔听一脸疑惑地又要开口询问之时,安无雪这才面上执起笑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是我先前为了破落月峰的护山大阵,偷了谢道友的魂铃,现在用不上了,正在还给他。”   乔听:“哦……啊!?”   这这这这是能说出来的吗?   他赶紧转头看向仙尊,已经预想到出寒剑光直指眉心的那一刻了。   可先前还对着他们说“并非不斩仙修”的仙尊却稍稍低着头,神色格外落寞地接过那枚魂铃,视若珍宝地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这才收起来。   乔听:“……?”   不太对劲!   乔听有些好奇,却又不敢问,想看出点什么,可安无雪却已经变了神情,全然像是忘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安无雪手中提着的鱼灯晃晃悠悠,烛火同那些凡人手中的花灯一同跳动着,他眉眼一弯,双瞳中倒映着明光,温声款款问乔听:“你方才不是说要去吃个痛快吗?怎么回来找我们了?”   乔听虽听出了安无雪转移话题之意,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问,登时也顺着答道:“我刚才在前头听到有人说,再过一会儿会有烟火,今天登云楼也开了——啊对了,登云楼是二十七城最高的酒楼,高层之上每一个里间都有明窗。不少凡人都去登云楼登高望烟火了,我们去看看吗?”   安无雪喃喃道:“登高望烟火?”   乔听这才意识到他们登高似乎并不需要靠登楼,“……那个,虽然城内有规矩不让修士随便凌空,但是谢道友在……御剑也行。”   反正旁边这位可是出寒剑尊,两界四海都是仙尊治下,仙尊即便是立于云端看烟火,谁又敢说什么?   他不好意思道:“我刚才没想太多。两位也知道,我养母是个凡人,她喜欢凡尘的热闹,未过世前,总是会带我入凡尘,跟着百姓一道赏花赏灯,我习惯如此,忘了两位可能对此没有兴致。”   他眼眸一转,视线落在谢折风身上,等着仙尊拍板。   可谢折风目光却落在安无雪身上,一言不发,也是一副等人拍板的模样。   于是乔听一起看向安无雪。   “怎么会没有兴致?”安无雪坦然地笑着说,“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北冥,从前……”   他转头,目光缓缓扫过身边人流,最终落在手中的花灯之上,缓缓说,“很早以前我便一直想见,可惜没等到时机。如今终于能如浩浩凡尘一般临高赏灯火,我可不想错过。”   安无雪拎着花灯,缓步往前,走在人群中。   乔听虽没说登云楼在哪,可放眼望去便能瞧见高楼屋舍中最高的那一个,他自能瞧见。   乔听赶忙跟上,同安无雪说着他从不知晓的千年后的北冥二十七城。   谢折风从头至尾不曾开口。   他惴惴不安亦步亦趋地跟在安无雪身旁,不知说什么,什么也不敢说。   师兄……不生气吗?   师兄没有什么想同他说的吗?   责怪也好,怨恨也罢。   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都没有。   他摸不准师兄为何突然不在意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明白师兄为何转瞬间又若无其事。   安无雪甚至没过多久便当真如一个在夜集中流连忘返的凡人一般,玩得格外开心。   他又路过一个花灯铺子,这铺子比方才那小摊的样式多了许多,手中的鱼灯都平常了起来。   他看的入了迷,谢折风这才敢上前试探问道:“你若喜欢,我把这些尽皆买了存入专门的灵囊中,可好?”   乔听:“?”   他眼珠子一转,看一下谢折风,眼珠子又一转,看一下安无雪,识趣地不插嘴。   谢折风神情忐忑,已经做好了师兄如先前一般冷淡拒绝的准备。   可安无雪却歪了歪头,拿下一盏贝壳形状的花灯,说:“一人独赏,那便算不上赏灯了。我只取一个陪着这小鱼便好。”   谢折风赶忙拿出灵石递给店主。   “哟,仙师,这颗灵石可以买下整个小店了,您给多了……”   “无妨。”谢折风只是忐忑地望着安无雪。   安无雪笑道:“那便多谢谢道友了。”   谢折风一愣。   师兄却已经拎着那两盏花灯,同乔听一道继续朝着登云楼而去。   没走多久,安无雪又看上了一个剑穗。   那剑穗只是凡人所制,没什么灵气附着,可样式精巧得很,他拿起便没再放下。   谢折风又尝试着替他买了下来,又是一声“多谢”。   这可比先前好太多了。   好到三人行至登云楼时,谢折风心中甚至燃起了点滴的期望。   乔听要了一间高楼厢房,领路在前头,带着他们顺阶而上。   谢折风问安无雪:“今夜……你开心吗?”   安无雪眉梢微动,坦言道:“自然。”   怎么会不开心?   他千年前最想见到的,不正是这般星夜下的万家灯火吗?   他此番莫名其妙重活一次,也只有入照水城那一夜,匆匆看过一眼天水祭,只有今晚,只有刚刚那一路走来,是真的放下一切流连于尘世。   “宿雪!你们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进来呀。”   “来了。”   安无雪刚一踏入厢房,便瞧见另一侧的明窗敞开着,举目望去,尽是被结界笼罩保护下复苏的人间繁华。   夜风簌簌而入,分明带有凉意,却吹不冷人心。   “砰——”   第一束烟火直冲云霄,绽放在结界之下。   夜空绽出绚绚明花,流光映照在安无雪的脸上,装进他的黑眸中。   他将花灯放下,坐在茶几旁,微微侧头看着。   出寒仙尊却对这劫后余生的烟火毫无兴致,同他对坐着,目光只落在眼前。   乔听直接倚靠窗边,坐在窗栏之上,探出头往下看,说:“我上一次在登云楼看烟火,还是娘亲在世——”   他嗓音一顿。   只见乔吟带着几名城主府修士停在登云楼门前,烟火绽放声模糊了她的话,乔听三人只约莫听见她似乎在问登云楼的伙计:“他……二郎……楼上……”   乔听瞬间从窗栏上滚了下来。   堂堂渡劫修士,差点跌了个脸朝地。   安无雪:“……”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乔听却没工夫同他计较,直接抱拳道:“今日是无法陪两位看烟火了,告辞!”   他生怕再慢一步乔吟便找上来,直接转身御剑凌空而去。   楼下,乔吟感觉到了灵力波动,抬头一看,惊道:“二郎!”   也是一个御剑,凌空追上了。   转瞬间,烟火才刚燃了几朵,光影交叠在夜空之下。   厢房内只余下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   分明烟火绽放声“砰砰”作响,窗外高台下人流喧闹不止,安无雪却觉得四方都死寂了下来。   他笑容倏地落下了。   这一刻,他终是要以“安无雪”的身份面对谢折风。   “仙尊,”他率先道,“我此番醒来已身在落月峰。那日你归山,山门一面,便是我刚醒来之时。我一开始以为我只是因缘际会,魂魄到了宿雪身上,现在回想,或许‘宿雪’的出现便是有人有心为之。”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一朵又一朵样式不一的烟花,尽量平静地说,“我不知你是如何猜测我的复生,但我绝无虚言——我这千年间并无意识,醒来便是数月前。”   “照水一事,我也是看剑阵出事才知晓,北冥之危,我更是自仙尊口中得知。”   他叹了口气。   “这些事情,不是我做的。”   “砰——”   “砰砰——”   烟火燃至中段,好几束明花一同绽放。   谢折风愣了许久。   这一路走来,他设想过好几种师兄会对他说的话,他以为不论如何,该解释的那个人应当是他。   他唯独没想到此情此景。   他当然能看得出来师兄对傀儡印的来源也一无所知。   他更不可能将那幕后之人与安无雪扯上关系。   他……   “师兄为何——”   为何同他说这些?   安无雪却打断了他:“我所知甚少,也拿不出自证的证据,只有这一句话——当真不是我。”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是在和谢折风说,也是在和自己说。   “我虽然不知仙尊为何知晓我身份却隐而不谈,但我本就是个修真界的‘罪人’,仙尊或许有自己的打算。只是……这打算若是想从我身上探出蛛丝马迹,怕是要让仙尊失望了。”   “我所知的恐怕还没有仙尊多,已经尽数告知。”   “你若不信,是要杀我还是要审我,我都不会坐以待毙。”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生怕出寒剑光什么时候便突然出现,从始至终只是看着那灿灿烟火。   如今说完,回头看向谢折风,却发现对方神色呆愣,眼神之中满是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什么?   不可置信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也对。   一个死去的师兄会让人缅怀,一个无法追回的昨日会让师弟困于心魔,可一个看上去和照水北冥之祸脱不开干系的复活归来的罪人呢?   不信他和此事没有关系,再正常不过。   毕竟谢折风千年前便没有信过。   秦微和他说过,千年来谢折风为他奔走,因他生魔。   可出寒剑光的冰凉仍在心口,那句罪有应得徘徊耳侧,梦中无心无情的出寒剑尊挥之不去。   他还是怕。   不是怕谢折风这个人,怕的是这个名字带来的惶惶未知。   他如今撕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薄纱,谢折风打算如何呢?   眼前之人终于开口道:“你刚才不是说——今夜……很开心吗?”   这话牛头不对马嘴,安无雪怔了怔。   但他还是说:“是,我很开心。我刚才在想,我已点出你看出我身份一事,若是你要杀我,我确实不是如今的你的对手。”更别提还有个傀儡印在他身上。   “或许今夜真的是我看的最后一眼人间了……”   思及此,他嘴角轻勾,眼角眉梢浮出笑意,“所以方才我确实很开心。”   因为他什么也没有想。   就连谢折风付灵石,他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也不在意。   “砰——”   最后一朵烟火落下。   夜空闪烁一瞬,再度归于沉寂。   他真的挺开心的。   他想。   他先前那几句多谢,也是真心的。   “我还是该谢谢仙尊。”   “起码仙尊这一回没有在知晓我身份的那一刻便将我格杀,让我看完了今夜这场烟火。” 第62章   凌晨将至,夜风更凉了。   登云楼名为登云,贵客厢房自然极高,明窗之外仿若伸手便可摘星。   安无雪刚入内时,还觉得这般眺望人间格外热闹,现下却倏地只觉寂寥。   他说完那些话,一手握拳,渐渐握紧,面上沉静之色终是稳不住。   他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多么冷静。   怎么冷静?如何冷静?   他重新醒来这么久,最怕的不就是被谢折风认出来吗?   种种思绪,矛盾又凌乱,险些堵着他的胸腔,将他活活憋死。   他什么也想不明白,只能珍惜今夜的烟火。   就连方才那些话,安无雪也不是在为自己辩解。   他只是希望谢折风莫要当真把他当做北冥照水一事的幕后之人,从而让真正的黑手隐于其中。   茶几旁,厢房内早已备好的炉火不知烧开了多久,飘出热气,被夜风吹出温雾。   没了烟火燃放的声响,夜集渐歇,喧嚣声愈来愈低,沸水见底的声响便格外刺耳起来。   谢折风瞬间泛红的双眼在雾气之后模糊不清,他连开口都像是费劲力气一般疲倦:“师兄……”   师兄……   安无雪只觉耳边立时响起——“师兄这是罪有应得。”   他胸膛一疼,猛地站起。   谢折风一惊,也赶忙跟着站起,还几步冲到他的面前:“怎么了?”   安无雪登时后撤,直至行至那炉火旁,退无可退。   “仙尊!”   谢折风浑身一僵,终是没有继续靠近。   他在汩汩沸水声中,背对着明窗与万家灯火,挡着凉风,对安无雪说:“我没有……我不是……”   他似是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竟是顿了两下,才说:“我不会怀疑师兄。我更不可能做你说的那些事,你……再信我一次可好?”   言至最后,只剩恳求。   安无雪面露茫然。   “……什么?”   谢折风下意识伸手想碰他。   他双瞳一震,还未反应,这人便又缩了回去,自行对他说:“我不动,师兄别怕我。”   安无雪本能便警惕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谢折风面露痛色。   他那双常年如同结了冰霜一般冷的眸子此时像是霜雪融化了,只剩厚厚一层雾。   “师兄要如何都可以,别再像方才那样想……”   安无雪绷着身体提着心,更是困惑。   方才那样想?   他想什么了?   他已经没有求什么了,甚至只贪了几刹的烟火明灯。   但……   “……如何都可以?”他重复了一遍。   这话像是松口,谢折风双眸一亮。   他低头,打开灵囊,从中拿出春华。   这把剑曾是安无雪的本命剑,曾被他在霜海上惊动过,也曾在云剑门因其而被谢折风刺入冰锥。   几日前,谢折风还用春华试探过他。   如今,春华终是“名正言顺”地被递到他的眼前。   这终究是安无雪的本命剑。   身份既已暴露,他不再犹豫,抬手便接了过来。   神识勾上春华,灵剑颤了一下,发出一声悦耳剑鸣。   “你想如何都可以,”谢折风嗓音很轻,“若是恨我怨我,用春华杀我也好。”   安无雪本还在盯着本命剑,神色怅怅,闻言,他眸光轻动,反倒笑出了声。   “杀你?”他顿了顿,又笑了几声,笑得岔了气,止不住咳嗽了数下。   谢折风指节微曲,却又不敢动弹。   安无雪笑够了,才忽而敛了所有笑意,低声说:“我怎么杀你?照水剑阵之危,利用云舟之人寻不见踪迹,北冥浊气一事,赵端已透露出极可能有大魔手握修浊登仙秘法。仙尊是世人眼中顶天立地的那把剑,我哪里敢折断?”   就算谢折风现在昏了头引颈受戮,他能为了一己之私,便杀了谢折风吗?   “我……”   谢折风想反驳,却无可说之处。   安无雪所言,句句无错。   他连让师兄报仇解恨都做不到。   安无雪说:“我不知仙尊究竟在想什么,又对我是何想法,我此番醒来当真一无所知,也没有选择。前尘往事和‘宿雪’无关,仙尊说如何都可以,那我确实有一事想求仙尊成全——我想离开。”   “……离开?”   “我同仙尊说过不止一次。”   谢折风神色惶然:“我当真什么也不会做,更不可能伤害师兄。当年之事,我有许多话可说。”   “但我无话可说。”   安无雪心乱如麻,却知心中坚决之事。   谢折风若是不疑他,自然更好。   可他也不想留在落月峰听这人说那些秦微也说过的话,更不想在谢折风明知他是谁的情况下,还这样不明不白地以炉鼎的身份待在这人身边。   他又说:“我所求真的不多。仙尊,我什么也没做过,也什么都不怨,我只是想走。”   “仙尊要是愿意对我更慈悲一些,让我把困困也带走,那我这个罪人只会对仙尊感激涕零。”   “你不是罪——”   安无雪疾道:“此事不重要。”   谢折风双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好似知道说不动安无雪,又把话语咽了下去。   炉火中的水已近乎烧干,反倒没了声响。   厢房内寂静得只剩风声。   终于,在安无雪想开口打破僵持之前,谢折风说:“那你身上的傀儡印怎么办?”   安无雪一顿。   “师兄的傀儡印唯我灵力可缓解,傀儡印发作至极限生不如死。”   谢折风所言,皆是谢折风自己所担心之事。   此印危害极大,背后还不知有多少隐患,师兄想解印,他何尝不想?   他一字一顿:“先前师兄不是说等解印之后再走吗?如今解印还未有头绪……”   谢折风从未说过这般低声下气之语。   他说:“我还对师兄有用,为了这傀儡印,师兄暂时留下如何?”   安无雪却轻笑一声。   “锵——”   春华出鞘!   谢折风以为安无雪终于愿意对他动手出气,不曾有所防备。   可下一瞬,剑锋却朝着安无雪自己而去,眨眼间春华已经被安无雪横于咽喉之前!   他一惊:“师兄!”   安无雪淡然道:“我确实因傀儡印受制于你。仙尊可以杀我,但若是要用傀儡印要挟于我……你我也算同门生死一场,你应当知晓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他说着,手中便用了力道,已做出吻颈之势。   一旦谢折风以傀儡印控制他,他不会犹豫——大不了做个孤魂,再不济魂飞魄散,今夜烟火已观,他不算死不瞑目。   “我并无此意!”   安无雪持剑的手稍动,春华在自己主人的脖颈之上稍稍划过,灵剑锋利,登时划出一道血痕。   禁咒的三日时效还未过,安无雪对此毫无所觉,谢折风却察觉到了自己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   谢折风更是什么都不敢说。   他慌乱地后退了几步,退到窗边。   心口的疼比脖颈的疼要痛上百倍,他却无心理会,赶忙汇集灵力于指尖,在自己周身几处大穴之上点了几下。   安无雪见状,握剑之手稍松,眼神微顿。   ——谢折风封了自身灵力。   出寒仙尊此时在他面前同寻常凡人没有任何区别,随便一个修士都能要了他的命。   “我如今什么也做不了,”这人小心翼翼地说,“师兄可放心了?”   安无雪意外之极。   但他确实稍稍放松了些。   他怔怔地放下春华,这才瞧见春华剑锋之上居然沾了些许鲜血。   血……?   他流血了?   他抬手一摸,果不其然摸到一点湿润,却没有一点痛觉。   同时,谢折风本能地皱了皱眉头。   ——反倒像是那个受伤的人一般。   安无雪看在眼里,猛地从心中万千思绪中揪到了其中一个。   他想起自己最开始是如何起疑的。   他这几日在睡梦中破了渡劫,本该时刻如针刺般疼痛的经脉却没有一点儿动静,反而是谢折风面色不太好看。先前他的手被木刺扎破,他没有感觉到,也是谢折风先有反应。   他刚才便是因此确定谢折风不对劲……   “……你对我用了什么咒术法决?”他肯定地问。   “没有用过什么法咒。”谢折风答得极快。   安无雪冷道:“仙尊当我是傻的吗?”   春华还未入鞘,他干脆转动剑锋,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臂上划过。   “师兄!”   刚换上的衣袍瞬间染血,谢折风几乎同时感受到了手臂上的疼痛。   可禁咒只能转移苦痛,并不能替他人受伤。   这伤是实实在在伤在安无雪身上的!   他不过犹豫了一瞬,安无雪眼都不眨一下,便又划下一剑!   谢折风面色一震。   如此两剑,安无雪尽无痛觉。   这怎么可能没有问题?   “仙尊对我做了什么?”语调中带着几分害怕。   他实在是怕谢折风做了什么束缚禁锢他之事。   谢折风心如刀绞,终于不敢再瞒:“只是转移痛觉的禁咒而已,时间马上便过了。”   他想从灵囊中拿出疗伤灵药,可低头才想起自己方才封了自己的灵力,短时间内封禁未开他动不了灵囊。   他只能把整个灵囊解下来放到安无雪身边,哑着嗓子说:“春华锋利,师兄先敷药。”   血浸湿了安无雪的衣袖,他却看也没看那灵囊。   谢折风听见师兄用最疏离的称呼唤他:“仙尊……”   安无雪惨笑了一声。   “论锋利,还是出寒剑更胜一筹。”   谢折风眼神一滞,话语却带上了期望:“当年之事,我可以解释。” 第63章   安无雪有些疲了。   他倏尔松手,放下春华,眸光淡淡的。   他说:“好,你说。”   这本该是他们二人最大的阻碍,他松口的太容易太快,谢折风蓦地愣住了。   “几位仙师点的酒菜好了。”   门外有人驻足。   安无雪和谢折风没有点酒菜,多半是乔听先前点的。   这下乔听人走了,反倒留了他们两人在这。   谢折风只是眸光沉沉地看着安无雪,此刻心中全然没有其他。   外面的人得不到应答,又问:“……仙师?”   安无雪同谢折风之间再如何,也不想涉及到凡人。   他看了一眼自己右臂伤口,还有放在一旁的灵囊。   他自己并没有治疗渡劫期外伤的灵药。   敲门声中,他走到谢折风面前。   谢折风受宠若惊道:“师兄……?”   安无雪抬手,解了他封灵力的几处穴道——那是落月峰的封灵手法,谢折风会封,他自然会解。   他说:“仙尊该以北冥安危为重,在险地封自身灵力这种事情,已经两次了——”   他嗓音一顿。   一旦回到“安无雪”这个身份上,面对着谢折风,他竟还是不由得说出一个师兄会说的话。   谢折风却已经认真说:“我知晓了。”   这人解了灵力,立刻拿回自己的灵囊,从中拿出灵药递给他。   安无雪被敲门声拉回了冷静,此时抛开了那些纷杂和莫名的惶恐,有些茫然。   茫茫中,谢折风要替他疗伤,他赶忙接过药,说:“我自己来。”   “……好。”   安无雪立刻以灵力沾上灵药覆于伤痕之上,不过几息,伤痕便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谢折风神色稍缓,不知是因为安无雪身上伤痕带来的痛感消失,还是因为安无雪愿意用他的药疗伤。   安无雪手袖一挥,换了件干净素衣,同时灵力掀开屋门。   谢折风还站在一旁,他便已经安静地坐在桌边,看着伙计布菜放酒,平静得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   ——对他来说,最差的情况便是被谢折风知道。   最差的情况已经发生,他还有什么怕的呢?   左右不过是魂飞魄散。   他也从未贪生过。   伙计放下酒菜后关门离去,谢折风在他面前坐下。   他说:“仙尊。”   谢折风神情落寞,嗓音沉沉:“师兄从前都是喊我师弟的。”   安无雪默了片刻,没有理会这句话:“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当年的解释。”   谢折风一怔,惶惶道:“师兄是不想听吗?”   “想听——曾经想听。”他说,“尤其是身死后意识还很朦胧的年岁里,什么都不清楚,但总是迷迷糊糊中想问你为什么。但是后来不想了。”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还给谢折风倒了一杯。   他不爱喝酒,凡人的陈酿也不是什么仙酿,他倒完,反倒不想喝了。   他只能意兴阑珊地放下酒杯,“因为结局已成,过程如何,都是这个结局。”   谢折风端起酒杯的手颤了一下。   这人僵了僵,一饮而尽,说:“我当年,并非有意。”   安无雪瞬时明白了。   他苦笑道:“……心魔?”   “师兄知道?”谢折风似有期待之意。   “不知道,但这些时日看下来,猜也能猜到。”   他的语气很淡,淡到不像是一个知道了当年真相的人。   谢折风莫名有些心慌。   这对他而言格外重要的解释,似乎在师兄眼中,不过是一个发生在过去的过程。   他想解释,可解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对面的人想听,愿意听。   安无雪的反应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最终只能说:“当年是我勘不破行路迷障,登仙前便生了心魔,破入仙境的最后一场劫云,横生意外,我没能……以至追悔莫及。”   “我……”   “我一直很想你。”   安无雪垂眸,心想,菜好像要凉了。   他的心好像没有在疼。   也没有什么波澜。   于是他叹了口气:“仙尊说完了?没说完也无所谓——既然仙尊今夜不杀我,你我已至此境地,那不如我来说。   “仙尊曾说我罪有应得,但从前桩桩件件,先前已经明了,其中还有不少琐碎罪名,确实是仙尊助我澄清,我在此谢过。除去那些,所剩不多,唯有离火宗一事还有我身上沾染浊气一事说不清。此事非我有意为之,我是挖了灵脉,那时事出紧急,你正在闭关冲击仙者境,我只能寻最近的离火宗相帮。挖脉得离火宗首肯,我并不知晓我走后离火宗竟然出了大事。至于修浊入魔,我身上确实沾染了许多浊气,此事也与离火宗灵脉一事有关,可我并没有吸纳浊气入丹田,更没有修魔。”   “这些话我当年便说了。”   谢折风双拳紧握。   安无雪反倒格外坦然:“只是没有人信罢了。”   “我没什么好怨愤的,我确实拿不出证据。   “一如戚循所说,离火宗灭门前只有我去过,我如何开脱?我一身浊气,却无法指出浊气来源,又不能剖开丹田给人看,说我修浊入魔,我也无可辩驳。”   他抬手,指尖落在横放于身前的春华剑之上,一点点摩挲着剑身,想着当时自己拿着这把剑破了重重围杀回到落月峰……   “我不恨秦微,更不恨戚循。我有我的辩解,他们有他们的坚信,怪不得谁。   “而你……”   他终于在和谢折风摊牌之后,认认真真地喊对方:“师弟。”   谢折风神色猛地一肃。   “你若是当年在登仙时出了岔子,生了心魔,被心魔所控,因此对我出手——此言我听了。”   “那一剑非我本意,确是和心魔有关,可其中并非只是心魔!”谢折风言辞染上了急切。   “好。”   “……好?师兄没有别的想问的想听的想说的吗?”他分明有太多言辞,他宁愿师兄一句一句质问他让他解释,也不是这简简单单一个“好”字。   “想问的想听的?”安无雪不解,“这有什么重要的吗?或许仙尊想和我说什么隐情吧。可背后隐情如何,并不影响结果。一如当年,离火宗为何出事、我身上为何沾满浊气,修真界其实并不在意。我身上既有浊气,便无人愿意听我陈述隐情。   “心魔再如何,不也是仙尊的心魔?既如此,当年不还是仙尊大义灭亲斩杀我的?”   谢折风浑身一颤,面色顿时青白如纸。   安无雪看也没看面前之人,只接着说:“至于想说的——我之所想,还以‘宿雪’面对仙尊之时,便已经说过了。   “仙尊当年选了道弃了我,便莫要摇摆至心魔缠身八百年,如今又一朝复苏。   “你有你的宽阔仙途,我也自食其果,你我之间,不论是同门之谊还是……”他顿了一下,仍是直白道,“还是情爱之心,一切因果,千年前便已经结清。”   他和谢折风,本就该再无干系。   他说完,目光终是从桌上已经冷了的菜肴上移开,落在谢折风身上,却倏地瞧见这人双眼又湿又红,竟像是要哭了。   他顿时觉着荒谬。   谢折风……   这可是谢折风。   他从前见过谢折风哭吗?   似乎是没有的。   只在回忆中的荆棘川,看过这人哭着喊他的名字。   他不由得出了神,谢折风却突然凑到他的面前,猛地抓起他的手!   对方冷息环绕而来,他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呵道:“仙尊!”   谢折风红着双眼,抓着安无雪的手腕,将安无雪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胸膛前。   他似是压抑许久,这一刻还是没能忍住,急急忙忙地说:“我错了,师兄,我错了。”   安无雪匆忙要抽手,可谢折风竟以灵力锁住四方,不愿松手。   他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个双目赤红神情落寞的人同自己印象中以无情入道的出寒仙尊扯上关系。   他曾经面对过这样心魔发作的谢折风,却不曾面对过清醒的师弟。   “你干什么!?”   “我不曾一眼认出师兄,是我眼拙心蠢。可这近乎半年来每日种种,师兄不也是在一旁瞧见的吗?我知错了,我只想师兄回来,只想为师兄寻出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心魔梦魇中尽是师兄。”   谢折风近乎恳求一般:“师兄别和我撇清关系,好吗?算我……算我求你。你还在生我气?所以才赌气说我会杀你,赌气说我会疑你。”   他紧紧抓着安无雪,“师兄生气,就这样抓碎我的心也行,杀我也好,打我也罢,怎么样都行。日日折磨我都可以——”   “谢折风!!!”   “师兄……”   他终是哭了。   明窗送入夜风,星夜装来月光,百姓渐入清梦。   没人瞧见,在这登云楼的高阁之上,那凡人孩童都知晓年少便登临尊位的出寒仙尊,那以仙者剑气肃清天下妖魔的出寒剑主,竟在无助落泪。   唯有安无雪一人在此,可他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人如何。   被谢折风禁锢的感觉让他如临深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气息,道:“你是心魔又复苏了吗?你的无情道呢?”   谢折风面颊带着泪痕,轻笑了一下。   “我早已破道。”他说。   “那你便转浮生为道,去这滚滚万丈红尘中,找那个愿意与你永结同心之人。”   安无雪字字肺腑,“我不会是红尘中的那个人。仙尊和一个死于出寒剑光下的人说这些话,不觉得可笑吗?”   他分明已经尝试着冷静了好几次。   可他想冷静,谢折风却不给他机会。   “仙尊——师弟,你放过我吧。”   谢折风如遭雷击,连抓着安无雪的手都失了力道。   灵力散开,安无雪赶忙推开他。   这人身后便是那烧开的炉火,踉跄中,炉火被撞倒,炭火倒出,瓷片碎开一地,火舌卷到了一旁的长帘之上。   谢折风余光之中瞥到安无雪带上来的两盏花灯就在火舌之上,赶忙以灵力扑灭火舌,拿起那两盏花灯。   安无雪却又从他手中夺过那两盏花灯。   “……师兄?”   安无雪拿着花灯行至那赏灯的明窗旁,指尖送出灵力,猛地将花灯一抛!   灵力捧着花灯不坠,可高空之中风啸不止,吹动烛火,火舌燃到纸扎的花灯之上,顷刻间,那两盏花灯便化作灰烬。   安无雪收回灵力,灰烬随风散开,什么都不剩。   他先前分明格外喜欢这两盏花灯。   他说:“你瞧,我买他们的时候多欢喜,可他们刚才被你碰了,我便突然看着不顺眼,想烧了。”   “可我烧完,又有些后悔,我还是挺喜欢它们的。”   谢折风只能说:“我去给师兄再寻来两盏一样的。”   此言正是安无雪预料之中。   他只觉鼻尖酸涩,却笑出了声:“我就要刚才那两盏。”   “可——”谢折风蓦地止住了话语。   他神色愈发绝望。   安无雪说:“仙尊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对吗?花灯烧了,我想要一模一样的,其实已经没有了。”   “仙尊的师兄死在一千年前。若我没有在宿雪的身体中醒来呢?若我当真在这漫漫千年中连一缕残魂都消散了呢?那今日谁又能坐在这里,听仙尊说这些话?”   “我只是幸运又不幸运地重活了一次罢了。可我要是没有这一次机会呢?我根本不可能看到这一切,也不会看到仙尊在干什么,更不可能知道秦微、戚循他们又是怎么想的。”   “仙尊,我不是你的师兄。”   “我不是他。”   “所以你觉得的解释,你所想的隔了生死的误会和隐情,还有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些话,我听了,也只会是听了。因为这些东西于我而言……”   “没有任何意义。” 第64章   一字一句,飘在被出寒剑光化作的结界笼罩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讽刺。   谢折风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安无雪低头瞧去,看着那一家家的灯火都在逐渐熄灭,登云楼上的人也少了许多,只剩一些还未尽兴或是喝得高了的凡人。   烟火已经结束很久了。   他明明一口酒都没喝,却觉得醉醺醺的。   他自言自语般道:“在赵端的回忆中,我曾和你说过,情爱可生于日久,也可生于一瞬,还有可能生于日久中的一瞬——失望也一样。仙尊斩我的那一剑,只是一瞬,可这一瞬,不过是日久的最后一瞬。”   他“怕”谢折风,他想离开谢折风,他宁死不愿回到从前,难道是因为那一剑吗?   是。   但并不只是因为那一剑。   兴许也是因为那等了许久不曾等到的归絮海雪莲,也可能因为冥海双修之后他入苍古塔受刑百日都等不到师弟一丝宽慰……   他想,他和谢折风之间应当已经无话可讲了。   他转身,将春华收入灵囊中,留了几颗灵石在桌上,作为烧了门前长帘的补偿。   那一桌的凡人菜肴,谁也没动过。   他径直推门而出,顺着登云楼一圈又一圈的台阶缓步而下。   长街已经人影寂寥,不如先前那般灯火通明。   有的人家上已经挂起了白灯笼——以喜缅悲之后,在这场祸事中失去亲人的凡人便会开始办丧事了。   他知道谢折风就在他身侧不远处,但他只当那人不存在。   安无雪在一处挂着白灯笼的人家门前停下。   这家人灯笼才挂了一边,里头还点着一束烛火,昏暗非常。   透过纸窗映照而出的剪影,能看出这家只有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   妇人许是不够高,正在搬着长梯。那孩子拎着灯笼出来,瞧见安无雪和谢折风,吓得后退了一步。   “你……”你莫怕。   安无雪一个字都还未来得及说完,那孩子看他们身着不沾尘的长袍,便已认出他们身份。   他喊道:“仙师!”   那孩子竟是直接拎着白灯笼跑到安无雪跟前:“仙师是来发符纸的吗?”   ——前几日二十七城还傀儡遍地,凡人尽皆藏于屋舍中,贴着符纸在门前,半步不敢出。   孩童所知不多,还未明白祸事已了。   他缓缓蹲下,同那孩子视线平齐,这才笑着说:“不用符纸了。”   “那些长着人样的妖怪被仙师们诛灭了吗?”   说的应当是傀儡。   安无雪点头。   “那我爹是不是会回来了?”   安无雪一怔。   他看了一眼孩童手中的白灯笼……   这时,妇人抱着长梯走出,见状,赶忙放下长梯上前,惶恐道:“仙师,稚子无状……”   安无雪稍稍摇头,示意她莫要担忧。   他问:“你爹去哪儿了?”   “娘亲说爹去帮仙师们捉那些为非作歹的妖物了!既然妖怪被赶走了,我是不是可以等爹爹回来再睡觉了?”   那孩子说着,身后的妇人双手交握,紧张地摩挲着手指,似是在担心安无雪戳穿。   安无雪神色一柔。   世间万恶不尽,善也不止。   哪怕是仙祸不曾到来的几千年以前,也有各自的纷乱与危难。仙祸好不容易徜过千年,树欲静却又风不止,祸端甚至可能是从千年前绵延至今……   他说:“妖物是除不尽的。”   孩童懵懂地眨了眨眼。   “二十七城如今歌舞升平,但北冥辽辽四十九城,四海冥冥百族千域,两界泱泱万宗,祸乱未止。”   “你的爹爹若是未归,兴许是在遥遥远方的哪一处降妖除魔。他一日未归,便是这世间有别人家被妖魔所缠,得了他相助。”   他眉眼微弯,“他没那么快回来见你,你今夜还是早些睡吧。”   孩童听不懂如此复杂之语,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了一会,奶声奶气道:“那我……那我还是迟些见到爹爹就好!这样,别人有仙师们和爹爹相助,就不用像我这样天天等爹爹啦!”   他身后,那妇人稍稍低下了头,揉了揉眼睛,嗓音略微哽咽:“宝儿,该挂灯笼了。”   她对安无雪稍稍俯身行了一礼:“多谢仙师。”   安无雪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挂好灯笼回了屋。   灯火熄灭,他听见身旁的谢折风终于开了口:“师兄还是放不下两界的。”   他说:“我想放下。”   想放下,而不是已经放下。   谢折风低声说:“既放不下,就别走了,好吗?祸乱之人干涉剑阵,剑阵是师兄主立,这世上总没有人比师兄了解此间门道。师兄当年无法辩驳之事,也许也与如今之事有关。”   “你即便如今离开,也只是与我分别探查北冥之事,但要寻找幕后作乱之人,合力总比分开好……”   “师兄便当做是我需要你相助,北冥需要你相帮,你是为了两界暂时留下,可好?”   安无雪默然。   谢折风又说:“那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显露出来的线索尽皆和师兄贴合,不论如何,此人多半都和你有旧。有师兄在,总是好一些的……”   安无雪依然无言。   他立在已经黑了灯火的长街当中许久,终是迈动脚步。   他并没有用灵力,就这么漫步回了城主府。   谢折风同他一道默然无声地走着。   若是旁人瞧见此景,怕是会把他们当做什么一同游街的好友。   直至回到他们所住的那小院中,安无雪停步于客房门前。   谢折风在他身后,踌躇片刻,问:“师兄要休息了?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安无雪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轻轻地说了一个“好”字。   此言显然不是回答谢折风的问题。   而他们沉默了一路,上一次交谈,安无雪并没有说话,全都是谢折风在挽留。   挽留……   谢折风倏地明白过来,眸光闪动,特意放缓语气问:“你同意留下了?”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笑的不是其他,更不是谢折风,而是他自己。   方才静默中同谢折风并行,他好似想了很多,临到门前,却什么都忘了。   他确实放不下两界。   他心里也清楚,他已不再是落月首座,仅凭自己一人势单力薄地寻找傀儡印解法,未必能成。   倘若谢折风不会以傀儡印要挟于他,同谢折风一同寻找背后之人的线索才能事半功倍。   可谢折风当真不会以此挟制他吗?   谢折风就算现在还不疑他,之后呢?之后要是又遇到什么别的直指于他的污蔑,谢折风又会如何?   他根本无法做一个傻子,当一个得过且过的谢折风的身边人。   这一个“好”字,已经快耗费他所有力气。   他说:“但解印之后,我之来去,与你无关。我一日不能登仙,你确实都有能力杀了我,但我宁愿死,也不会受你束缚,做你炉鼎。还有,今日起,若是仙尊心中有疑,或是另有打算,看在千年前我们同门一场的份上……”   谢折风面露苦色——师兄甚至只提了同门一场。   “……希望仙尊能直言于我。傀儡印的发作,如果仙尊不愿替我压制,也提前告知于我,我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我不会疑师兄,更不会让你出事。”   安无雪却又不说话了。   谢折风等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安无雪根本不打算信。   他哑着嗓子说:“好,我知道。”   安无雪这才接着说:“我身上的禁咒……”   他看了一眼自己已经伤愈的手臂。   “禁咒只会维持三日……”   安无雪推开了屋门,这时才稍稍回头望了一眼谢折风。   上一世他从未这般同师弟说过话。   他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谢折风反倒乖顺温和地站在下边等着他说话,竟给了他一种荒谬的居高临下之感。   “那三日时限过后,禁咒解除,仙尊便莫要再对我做这种事情。我不想欠你什么,更不想在这种境地还要被仙尊的恩情裹挟。”   “毕竟……我若是再次不幸地死在你剑下,也不想死的时候还因为这些你强塞给我的恩情,让我连恨都恨不彻底。”   “师——”   安无雪这一回不等谢折风回答,便入了屋内,瞬间以灵力合上房门。   结界落下,隔绝了外界一切动静。   无论谢折风在门外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谢折风滞了许久,还是缓步行至刚才安无雪站着的门前。   师兄的气息似乎还在,他干脆在门前阶上坐了下来。   在他房里休憩的困困听着关门的声响飞出,却只见谢折风坐在门前。它想推门进去找安无雪,却被结界弹开。   困困探头看向谢折风:“呜呜?”   谢折风抬手,将它接入怀中,替他顺了顺毛。   “我做的不够好,”他对困困说,“被师兄发现了。他今夜本该很开心,我若是能再瞒久一点,他应当能有个好梦吧?”   “呜呜!”困困咬了他虎口一下。   谢折风却好似毫无感觉一般,面上只有落寞凄苦之色。   他想起秦微入苍古塔后的所言所语,此刻总算明白过来。   师兄有恨才好,像现在这般,没有恨,不报复,才是真的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喃喃道:“他说不想欠我恩情,可还不起债的那个人分明是我。”   “师兄连我不会伤害他都不愿相信……”   他该怎么办?   明日,剑阵应当就能传送了。   安无雪既应承他,必然会和他一起去找上官了了……   “呜呜……”   困困又咬他。   他想着想着,突然笑了出来。   “他好歹暂时是不会走了。”   如此于谢折风而言,已是大幸。   这时,一阵风吹来,有人凌空掠步落于院中。   乔听没想到月上中天了谢折风居然抱着困困坐在安无雪门前不知在干什么,猛地一惊,赶忙停下,匆忙行礼道:“仙尊!”   谢折风方才还神情凄凄中带着笑,抬眸看向乔听的一刹那却倏地冷了回去。   “你来干什么?”   乔听心中叫苦:他被乔吟追了这么久,这不是累了回来歇脚吗?   发生什么了?好大的脾气!   他赶忙说:“回来睡觉!”   谢折风眸光一凝。   “仙仙仙仙仙尊答应过我分我一个屋顶的!!!”   谢折风似是这才想起来此事,收回目光,也不说什么了。   乔听松了口气,正想飞上屋顶。   谢折风又忽而看向他:“我观赵端回忆,你曾去过星河古道,摘过星草。”   乔听一愣,点头道:“是,不过也是时间比较巧。星河古道的星草五百年才长一轮,生长之处捉摸不定,即便愿意冒着噬骨罡风,也未必能遇到的。我是去了才知道能不能摘到全凭缘分。幸好我运气不错……”   谢折风只问他:“你还有吗?”   “什么?”   “星草。”   乔听这才明白。   他从灵囊中翻出剩余的所有星草,递到谢折风面前。   星草只用于贮存灵力,且用其传输灵力损耗极多,其实并不划算。他不知谢折风要此物是干什么,但他并不笨,一字不曾多问。   谢折风扔给了他几株珍贵至极的灵草,这才接过。   乔听推辞道:“二十七城本就得仙尊相助才斩杀了赵端,寥寥星草作为谢礼已经很寒碜了!”   “我既在此位,两界之事都是我分内之事,没有谢礼一说。”   乔听见谢折风不打算收回那些灵草宝物,只好收下它们。   他见谢折风又不说话,没由来便有些发怵,赶忙翻身上屋顶。   他以为累了一晚,他总算能休息了。   乔听被赵端逼得离开城主府的那段日子里,失了修为,流离失所,什么苦都吃过,区区睡屋顶,对他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发现自己睡不着。   因为屋门前那位统御两界生灵、四海予取予求的仙尊,居然就抱着那只白团子一样的灵宠,睡在了宿雪门前。   乔听:“……”   他根本不敢动啊! 第65章   次日清晨。   安无雪缓缓坐起,随手撤下自己睡前布下的隔绝结界。   他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丝被,恍惚许久,才意识到自己醒了。   他昨夜没有做梦吗?   好像是的。昨夜他太累了……   “呜呜……”   门外的声音传了进来。   他刚醒,还有些神思飘忽,听见困困在喊他,便起身用法诀洗尘后披着外袍匆忙去开门。   “吱呀”一声。   房门拉开,困困“咻”地飞入他怀中,可门前天光却仍被挡了大半。   安无雪:“……”   挡着天光的那人问他:“师兄昨夜睡得如何?”   他没有回答,而是说:“我留下既然是因北冥祸事,这种私事就不必告知仙尊了吧?”   “我只是担心昨夜师兄入梦之时困困不在身侧——”   “还有,城主府修士众多,仙尊如此喊我,是要向天下人广而告之我这个伏诛的罪人回来了?”   谢折风僵了僵,喉结轻滚,咽下言语。   他伸手,掌心朝上,以灵力从自己的灵囊中摄出一物。   那是一本书册。   安无雪眸光微凝:“是记载傀儡印和制傀之法的书册?”   他方才抱着困困立于门前,寸步不让谢折风入内,眼下见到这与北冥祸事有关之物,倒是没有犹豫,先行转身引谢折风进屋坐下。   谢折风自是看得清楚其中区别——师兄只愿和他谈论两界之事。   他神色寥寥,又怕安无雪不满,瞬间收整神情,拿着书册入内,同安无雪对坐而论。   他说:“前几日你从赵端房内搜出了几个灵囊,给阵法补充灵力后,你灵力耗尽昏迷,我用法诀给你换衣之时拿到这几个灵囊,便破开细细查探了一下。”   安无雪已经从谢折风手中接过书册。   他翻开一看,“赵端从传音符背后之人手中获得的,果然和北冥传遍大街小巷的复生之法略有区别。”   北冥普通修士都能拿到的那种书册,其中傀儡印的落印手法极为粗糙,和安无雪手臂上的炉鼎印区别甚大。   那种粗糙的炉鼎印只能当做一个维持傀儡身体不腐的法印,所需灵力更是无底洞一般。   但——   “这和云舟拿到的书册是一样的!”安无雪说,“照水之事果然和传音赵端的人有关。”   他接着往下翻,“赵端这本也被撕掉了几页……”   位置同样在记载傀儡印落印手法之后。   一模一样的书册,一模一样被撕去的书页。   没有任何新的线索。   如此,他们手中能往下探的那根线似乎又断了。   那背后之人像是在雨天泥泞中的泥鳅一般,滑不留手,乍一看好似都留有行踪,实则同雨过天晴后便不见的雨水一样,抓不到切实的痕迹。   可是……   安无雪隐约想到了哪里不对,可他思索间,只觉得有人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他下意识抬眸望去,正好捉到谢折风没来得及躲闪的视线。   他眉头一皱,站起便要找一处清净无人的地方继续思量。   谢折风赶忙跟着起身追来:“师兄!”   困困:“呜呜?”   安无雪刚迈出房门,谢折风便先一步绕过他,拦在他身前,低声道:“我只是没忍住……”   语气之中,似有怎么也掩藏不住的无措。   安无雪敛眸,按下神色,淡然道:“你若耐不住情爱之心,不如放眼看看别人。”   说完他自己都觉着有些古怪。   谢折风和“耐不住情爱之心”这几个字,当真是怎么想怎么不可能有关。   谢折风双眸黯黯,说:“你莫要让我去找他人。”   安无雪不置一词。   身侧之人嗓音微哑:“我因心魔不得不闭关的八百年里,除了在落月峰,其余时间都在荆棘川寻师兄的魂魄。”   仙者灵力常年覆盖在荒无人烟的荆棘丛,灵力再多也有枯竭之时。有时灵力枯竭而心魔又起,他便只能在荆棘川中藏匿闭关,压下心魔又继续铺开灵力……   如此往复八百年。   八百年,人世的爱侣都不知分分合合了多少。   “我并不是耐不住情爱之心,我刚才只是看师兄在翻书册,想起当年你也是这样同我商讨两界要事,一时忘了挪开眼……”   安无雪叹了口气:“你如今把从前当眷眷往昔,可这于我而言,是不堪回首。”   谢折风面色煞白。   安无雪只是陈述心中所想,本无心刺他,说完便干脆站在门前又思索起来。   他似乎知道哪儿不对了。   ——正是刚刚谢折风所说的八百年。   “你还可记得云尧是何时死的?”他问谢折风。   谢折风脸色仍然惨淡,却立时肃了神情,分毫没有耽搁安无雪的询问:“两百年前。”   谢折风不会记错。   两百年前,他终于根除心魔,出关便进了苍古塔,在其中遇到已经油尽灯枯药石罔治的魔修。苍古塔昏暗,那魔修又从始至终低着头,谢折风当时也不可能在意一个魔修如何,从而并没有认真打量过。但是,之后在云尧执念带出的回忆里,他才发现他两百年前在苍古塔遇到的大魔就是云尧。   他自己说完,便也意识到了其中微妙。   安无雪沉声道:“两百年前,你心魔根除,因此不再常留荆棘川。之后正好云舟得到傀儡印落印之法,云尧入魔,死于苍古塔。云舟为复活云尧奔波至今,屠灭云剑满门,不知从何处寻来宿雪,因此上了落月峰,才有之后之事。”   “如今再回头看,云舟多半就是从幕后之人手中接手宿雪,将宿雪带上落月峰,此后才是我在宿雪这具傀儡身上醒来。”   那背后之人,恐怕就是两百年前才等到谢折风长时间离开荆棘川,从而开始对他的残魂做了什么!   他再度翻开书册,停在被撕掉的那几页处。   “还有,书册被撕掉的几页也很奇怪。如果只有云舟的书册被撕掉了这几页,说是云舟不想让云尧看到解印之法,也说得通。可赵端和云舟并不相识,总不可能这两人心有灵犀撕掉同一处书页。”   谢折风肃然道:“这书页不是他们撕的,而是那背后之人在给他们书册之前就撕了。可背后之人若是当真不想让书册流入我们手中,让我们知晓解印之法——”   安无雪牙关一咬,才没好气道:“那背后之人完全可以在制作书册的时候就不加入这几页。那个人是故意的!此人知道书册早晚会落到我们手中,就是故意让我知道有几页被撕掉,这样我会为了寻其中线索而入局。”   若是如此,那此事便大有不同了!   谢折风瞬时面露狠戾泠然之色。   安无雪久违地头疼了起来。   他抬手揉了揉额间,困困飞到他的肩上,为他舒缓神魂。   正值此时,一道传音符飘至谢折风面前。   裴千的声音从中传来:“仙尊,剑阵可以传送了,但我遇到了另一个问题。”   谢折风看了一眼安无雪,眸光缓和了下来。   安无雪只说:“我们现在过去。”   “好。嗯……?宿雪……?仙尊呢?”   传音符被掐断了。   裴千根本没听到谢折风说一个字。   谢折风下意识便想带安无雪一道凌空而去,可他刚一转眼,安无雪便已经唤出了春华,御剑赶往剑阵。   他眸光一暗,只能一言不发地跟上。   裴千在剑阵中等到人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宿雪御剑而来,身法干净利落地落下,而出寒仙尊反倒和那个叫困困的灵宠一同跟在宿雪身后赶到。   裴千:“……?”   人还是那个和他说找不出阵心就杀了他的仙尊,但为什么怪怪的……?   安无雪收剑落地,裴千便没忍住问:“这不是仙尊的配剑吗?”   指的是春华。   谢折风先前日日带着,寸步不离身。   先前要借给安无雪,安无雪还拒绝了来着。   安无雪只说:“仙尊配剑是饮风食雪的出寒剑,举世皆知。”   “……?”裴千看向谢折风。   谢折风点头:“嗯。”   裴千:“。”   行叭。   可惜谢折风身份已显,他已经不敢再打趣两位“闷葫芦”了。   谢折风也一点不在意裴千的反应,只是几步上前,问他:“你刚才说传送出了点问题?”   “对。但也不能说是传送出了问题,第二十七城现在可以直接传送至第一城。”   “但是传送的另一端我说不准。按理来说,我们可以直接从这里传送到第一城的剑阵当中,但我探查传送另一端的气息,发现第一城似乎全城都处于一个大凶阵之中……”   他说着,想引动同传送有关的阵纹给谢折风看。   可裴千刚转身,还未驭使灵力,便瞧见安无雪已经先一步从第二十七城的巨剑之中,勾出了能勾连第一城的阵纹。   那阵纹裴千修了几日,连从小在第二十七城长大的乔吟都看不懂。   安无雪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完了这一切。   “第一城的剑阵被一个覆盖全城的大凶阵笼罩住了,不知是不是也是为祸之人的手笔。剑阵被这凶阵包裹,我们要找出北冥剑阵的问题,必须先入那个凶阵,才可以入北冥剑阵。我们可以传送,”安无雪说,“只是传送过去之后,我们会先落入那个覆盖第一城的凶阵之中。”   谢折风轻轻点头:“那便不是问题。既然第一城被凶阵覆盖,上官了了和第一城修士甚至是凡人都有可能在阵内,我们本就要入阵。”   “入阵吧。”   安无雪说完,余光之中瞥到一直在盯着他的裴千,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   他这才亡羊补牢地问裴千:“裴道友觉得呢?”   裴千:“……”   他还能觉得什么?   这两位不都你一言我一语说完了吗!   他挑眉:“我就说宿雪你深藏不露,你之前还不承认。没想到你不仅神识修为更胜一筹,阵道也略有涉猎啊。”   安无雪先前不承认,那是为了瞒谢折风。   现在谢折风都知道了,裴千又是谢折风带入北冥的修士,他们之后探查北冥之时还得一同行动,他从方才开始便没打算特意在裴千面前隐瞒什么。   他说:“不算略有涉猎。”   “你看你,又谦虚了——”   “应当是得心应手”   裴千:“。” 第66章   安无雪后退一步。   他方才探查阵纹,是因为如今不必收敛,四方又无他人在场,他自然随意一些,正好顺便看看千年来剑阵会不会有细微变动之处。   传送是裴千修复的,开启阵法还是交给裴千来比较稳妥。   他让出位子给裴千,示意接下来的传送仍由裴千负责。   裴千拿出罗盘,灵力汇集而来,几人的衣袍都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谢折风抬手便又是一道剑光冲天而去。   剑光散开,加固笼罩全城的结界,以防附近其余分城的魔修察觉。   没过多久,四方风云涌动,巨剑嗡鸣,整个法阵流动起细碎银光。   传送阵入口浮现在他们三人眼前!   裴千神色却倏地凝重起来。   安无雪和谢折风也神色一顿。   那围困第一城的凶阵……   裴千喃喃道:“怎么另一端有两个入口?”   “既是凶阵,又有两个入口,如此阵法通常都是有生死门的阵法。”   生死门,顾名思义,一门生,一门死。走进一处有生机,走错一步越走越是杀机。   但这般一念之差失之千里的凶阵有很多,他们如今隔着遥遥千万里,还无法从传送法阵中看出是什么凶阵。   谢折风说:“那便直接先随意选一处入口进入。”   一力降十会。   不论生门还是死门,谢折风都无所谓。   裴千转动手中罗盘,片刻,他皱眉道:“选不了,若我们就在第一城外,倒可以一同选一个门进去。可我们通过传送法阵过去,传送法阵落地之时本就会有偏差……”   那他们会进哪个门,纯粹就是看运气了。   ——他们甚至没有办法保证三个人都进同一扇门。   安无雪说:“那先进去再想办法汇合——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先进去。我们必须知道第一城发生了什么、上官城主又在哪里、北冥剑主剑阵的浊气到底从何而来。”   他心中思虑北冥之事,没想什么,可谢折风闻言,却眸光幽幽地望向他。   这人双唇微动,喉结轻滚,想说什么,却又咽下。   传送法阵的入口旁灵气流转,巨剑仍在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嗡鸣。   在安无雪要开口前,这人终于道:“入阵是必须入的,但是师……”   谢折风语气放缓,仿若示弱一般:“你说好会留下的。”   安无雪顿觉奇怪。   他说:“眼下在说传送一事,仙尊好好的,提这个——”干什么。   他话语一顿,在谢折风有些担忧的目光中,突然明白过来。   “我都站在这里,你觉得我会入了凶阵之后还一人独行离去?”安无雪着实觉得无话可说了,“难不成仙尊要时时刻刻都盯着我方才放心?”   “你这是担心我不留下,还是担心我在你视线之外为非作歹为祸北冥,做那幕后真凶呢?”   谢折风浑身一僵。   “我不是……”   他想解释。   可他已经知晓,他的解释在安无雪眼中格外苍白,甚至更像是一种讽刺。   于是他静默片刻,拿出了安无雪还给他的魂铃。   他说:“魂铃是我从前为你炼制,只有你能敲,也只有你能用……传音符可以冒充,可这枚魂铃无人能冒充。   “你入阵后,若是与我分开,遇险敲它,我必能知其方位赶来。”   安无雪并不是很想收下。   他实在是看这玩意不顺眼——就是这枚魂铃让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居然自投罗网。   但他没接,谢折风也没收手。   这人就这么睁着一双平时明明冷冰冰此刻却雾蒙蒙的双眼看着他。   两人这么僵着,困困“呜呜”了一声。   安无雪:“……”   他不想和谢折风说这些无用之事,这才重新把魂铃接过,放入自己的灵囊中,转而对裴千说:“走吧。”   裴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总算能呼吸了。谢谢你们还记得我。”   安无雪:“……”   他懒得同裴千争口舌,也不想见谢折风那副样子,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踏入传送阵。   四周天旋地转,光影都拧在一起。   他的身后,谢折风似乎带着困困紧随而入。   第二十七城剑阵忽而停下嗡鸣。   传送入口关闭,四方风止。   剑阵归于寂寥。   不远处,乔听靠在登云楼的明窗之上,手中拎着一坛凡间陈酿。   他见剑阵动静停下,灌了一大口酒,叹气道:“哎,宿雪他们走了。二十七城又被仙尊结界封着,我出都出不去——那我岂不是没有安全的屋顶可以待了!?”   ……   安无雪眼前一晃,神思微飘,刹那片刻的功夫,他再度回神,眼前景象天翻地覆。   四方似有人声鼎沸。   他身前,一把比第二十七城的巨剑还要大、还要高的长剑遮挡住了他面前所有的天光,落下巨大剑影。   这把剑同照水、琅风的剑长得一模一样。   ——这就是北冥第一城的主剑,真正的北冥剑!   可是……   剑阵周围格外平静,巨剑挺立,天色甚好,他甚至听到了他从前从未听过的第一城凡世的繁华之音。   北冥剑分明已经被浊气所侵,整个北冥陷入祸乱,第一城正置身于来路不明的凶阵当中。   眼前这是……?   安无雪有些疑惑地转过身,缓步朝剑阵外走去。   他身后,气息一阵波动,有人掠步至他身侧:“宿雪!看来我们两个进了生门,仙尊进了死门。”   安无雪回头去看裴千:“我们已经处于阵中了?”   他说着,和裴千一道走出了“第一城主剑阵”。   凡人屋舍映入眼帘,高楼瓦舍比第二十七城多了不知多少,闹市之音不绝于耳,远处长街人影幢幢。   他也意识到了。   此地不是真正的北冥第一城,而是一个处于阵中的,似是虚假的北冥第一城。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   他问裴千:“这是什么凶阵,居然能编织出这么庞大的幻境?”   第一城如此辽阔复杂,此阵居然能直接将还未出事的北冥完全捏造在阵中?   幻象可以做到捏造虚假之物,但幻象也分简单的和复杂的。捏造一个人的幻象容易,但要同时控制几十数百人的幻象,其难度也会同样翻出几十数百倍!   更何况,这是整个第一城,其中还有数不尽的凡人百姓……   安无雪上辈子陨落前,从未听过此等阵法。   裴千神色怅怅:“传送之前我就觉得不妙,没想到真的是这个阵……我们眼前的这些,是幻境,但并不是虚假的幻境,而是真实存在过的曾经的北冥第一城。”   “曾经……”   安无雪思虑几息,瞬时明了:“这是勾连时间的凶阵。”   “是,此阵名为观叶,意为置身时光洪流,观尽千叶世界。”   “观叶之阵笼罩了整个第一城,所以能将入阵之人带入曾经的第一城。这个‘曾经’并不是凭空编织,而是由阵法玄妙直接牵出时间洪流中的幻影,所以一旦阵法开启,哪怕是布阵之人,都无法控制阵法情况。   “观叶之阵的阵心也如千叶万花一般复杂多变,入阵之人落入的时间并不一定。生门里虚假的第一城会平和一点,仙尊那边应该遍布杀机。   “几百年前我还在北冥,倒是认得出来,我们现在落入的,正好是几百年前的第一城。”   裴千举目四望,目光扫过周围繁盛人世,摇头晃脑道:“说得直接一点——我们入阵便已经在时间中游走了。”   安无雪挑眉:“这观叶之阵错综复杂,观宇见宙,所囊所括宏伟至极,创阵之人和布阵之人必是阵道大家。北冥只有阵道曲氏才有可能做到吧?你怎么姓裴?”   裴千:“……你好直接。”   他打量了一下安无雪——他总觉得,宿雪和刚入北冥之时不太一样。   安无雪说:“我都入了凶阵,当然想确保我身边的人没有问题。”   “我的阵道确实习自曲家,”裴千摊手,“但我也确实不是曲家人。咱们进的这个观叶之阵,当真与我无关。”   安无雪问完便不会细究,只说:“你刚才说,我们所处的生门是根据几百年前的第一城编织而成的幻影,那若是破了这生门呢?”   “就会和我们入阵时一样,出现两条路——一生一死。踏入其间,又会落入另一个时间,困在不同时间的北冥第一城中。”   “那岂不是没有尽头?”   “有,破阵便是尽头。布下观叶之阵,必须寻一个时间作为根基,将那个时间中的一个东西或是一个人作为阵眼。   “若是能在循环往复的生死门中走对路,找到那个时间,毁了阵眼,叶败花落,阵法自散。”   他们交谈之时一直站在剑阵外。   不论是多少年前的北冥第一城,只要剑阵在,那剑阵外自然是有渡劫高手镇守的。   安无雪和裴千几句话来回间,已有人靠近。   ——那是阵法中的“人”,是真实存在于几百年前的人。   裴千赶忙说:“观叶阵开阵之后,其中走向连布阵之人都无法控制,因为阵中的人可都是真实存在于那个时间点的,修为也是实打实的!”   来者是个渡劫期。   安无雪却没有动。   裴千语速越来越快:“刚才仙尊给你留了可以唤他的东西,你不摇吗?这里很可能存在当时所有驻守第一城的渡劫期,还有几百年前的上官城主。我们凭空出现在这里,说不清楚啊——”   安无雪还是没有动。   他根本不想摇那魂铃。   而来者已至他们面前!   这修士虽然是渡劫后期,但已经白发苍苍,显然寿数将至。   安无雪这时候倒是愣了一下。   此人他认得。   是仙祸之时便已经渡劫的北冥修士,立剑阵之时就在上官了了手下听命,当年他杀了上官然,这人和一众北冥高手一道站在上官了了身后,问他“为何”。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人又叫什么?   他好像都忘了。   要记得的东西太多,记着记着便全忘了。   对方眼看寿数将至。   所以,这人是在几百年前仙去了吗……?   他一时怔愣,什么也没做,那人凌空落于他和裴千面前,倏地瞪大双眼,神色比他还要怔然。   裴千眼看这时候再跑是来不及了,无奈之下,正打算厚着脸皮上前蒙混一下,可那人却抬手,指着安无雪,抖了抖,才惊道:“安无雪!?”   裴千脚步猛地一顿,转头看向安无雪:“他刚才喊你什么?”   安无雪终是回过神来,淡然道:“你不是听到了吗?”   “安无雪不是那个、那个……”裴千说不下去了。   他体贴地接话道:“那个你曾说过——若是还在世,在你面前也要甘拜下风的人。”   裴千:“???”   他眼看安无雪已经迈开脚步,朝那几百年前的渡劫期修士走去。   他听到安无雪对那人说:“是我。”   裴千:“……”   “。”   见鬼了! 第67章   裴千僵在原地,一时之间,入北冥以来他和“宿雪”之间的相处,还有两界一直以来对落月峰那位前任首座的风言风语,在裴千心中交替。   然后他想到了传闻中出寒仙尊登仙出关大义灭亲。   然后他想起刚刚入观叶阵前,谢折风和安无雪之间那些话……   他觉得,他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裴千:“……”   他这片刻的功夫,没能顾上阵法玄妙,前方,安无雪却已经在问那处于过往中的老者:“我死多久了?”   安无雪是想确认他们入阵的时间点。   数百年前,具体又是多少年前呢?   观叶阵虽然是他死后创于世间的,但阵法同剑道一般,万变不离其宗,勾连时光的阵法千奇百怪,其核心却都是一样的。   那便是打破时间。   周围的一切都是几百年前的海市蜃楼,只有他和裴千是“未来”之人。   最兵不血刃的方式,就是让海市蜃楼中的人意识到他们的并不属于此间,这一层阵法便会自行终结。   听上去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因为局中人不自知。若是对面的人现在和安无雪说他才是阵法中虚构的幻影,安无雪也无法相信。   直言以告行不通,要么直接动手,用蛮力破万法,要么得让对方自行明白此间虚妄。   安无雪不想动手——此间有几百年前的上官了了。   那便只有以巧破局这条路可以选。   可那老者被他的出现所骇住,手抖指着安无雪,根本没想回答安无雪的问题,御剑便要离去——老者想要通知第一城的其他修士!   安无雪眉头一皱。   看到他和裴千的人越多,他要打破认知的对象便越多,不能放任对方离去。   他抬手,双指并拢,灵力冒出,春华“嗡”地一声飒然出鞘,横亘于老者离去的方向上。   他陨落千载,春华被谢折风封存于霜海,除了仙祸便存于世的渡劫高手,世间已经无人识得这把剑。   可对于仙祸之时的修士而言,此剑同出寒一般!   这是春华。   是出锋可劈山沥海,归鞘则天地敛芒,锋刃之上不知洗过多少鲜血的春华。   老者直接被春华所惊,猛地停下,回过头来,警惕而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无雪:“你是如何在仙尊剑下偷生,又现身北冥干什么?不对……”   老者话语一顿,喃喃道:“两界不知,可我一直有听到闲言碎语,说仙尊常年闭关不现身,正是和你有关,落月峰前些时日还来北冥调阅了养魂树精的踪迹……难不成仙尊根本没有杀你?”   安无雪无奈:“他杀了。”   这时,裴千终于稍稍平复。   他压下纷乱心绪,赶忙快步上前至安无雪身后,掐出法诀,立下结界,暂时隔绝了四方动静。   安无雪只是又问那人:“我死了多久了?”   裴千:“……”你自己问这问题很奇怪的啊!   老者咬牙道:“六百年了!天下太平已久,魔修早已不成气候,你难道——”   他想说安无雪难道还想掀起风浪。   可话到一半,提及魔修,老者神色一震。   他见到安无雪太过震惊,方才又被春华所震慑,此刻才意识到,安无雪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浊气的气息。   “……你不是修魔了吗?”   “我从来不曾修魔,”安无雪一字一顿,按着这老者所说的时间道,“六百年前荆棘川,我为净化凭空出现的第五根天柱,经脉沾染浊气。”   他又重复了一遍千年前被万宗围杀之时便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语:“我从始至终不曾修魔。”   裴千猛地看向他。   而那老者也怔怔不语,连方才的惊吓之状都被茫然所盖。   修浊入魔者,必须引浊气入丹田,才能真正利用浊气提升修为。   仙修被浊气所侵之事不算少见,但多半不会有那么浓厚的气息。   可不论如何,若是引浊气入丹田,此生便回不了仙道。若是还能重修灵气,只有可能是不曾修魔之人。   老者不知安无雪已经脱胎换骨,早已不是当年身躯,见他身周灵气清澈,所想竟最终歪打正着,怔然道:“那、那六百年前怎会……?怎会!!!”   这人神情又是一变,说:“即便如此,你私自斩杀上官然,又因我当时质问过你,得罪于你,你为了铲除异己,便在极北境一战中安排我兄长对战半步登仙的大魔,害得他身首异处!”   老者手持本命剑,做出随时出手之状,重重道:“你活着还敢来第一城,来这剑阵下,即便我半截身子入土,也——”   安无雪早在万宗围杀之时听这话就听腻了。   他根本没功夫细听这数百年前的幻影说完,便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你是谁了。北冥齐氏,我记得,齐氏出了两个渡劫,你兄长惨死极北境……”   他自嘲般笑了一下。   当年桩桩件件的事情太多,更有离火宗灭门这么一件大事压着,他连那些脏在他身上的其他琐碎罪名都快记不清了。   他记得此事,还是因为照水一事后,谢折风将这些琐碎罪名的真相顺势公之于众,云皖同他闲聊之时提起过,他这才有了印象。   他说:“你的兄长确实是我派去极北境的。”   “你——”   “可我当时便告知过他,极北境那个魔修是九尾狐族的大魔,若有浊气登仙的秘法在,狐族大妖怕是早已登仙,轻易不可当面对敌。我只是让他先行前往探听消息,等我师弟赶到,由我师弟杀魔。   “可他到了极北,发现那大魔手中有至宝,起了私吞之心,同另一个渡劫修士合谋,想偷盗至宝离开。可他们二人偷取至宝之时,你兄长贪心有余,蠢笨更甚,另一人带走至宝,故意惊动狐族大妖。那人带着至宝跑了,你兄长却死了。   “那人自然不可能告诉你真相,便说是我故意害死他。”   他转头,看向那把刺入云霄的北冥剑,眸中倒映出肃肃剑影。   他说:“诸位说我罪行罄竹难书,可罪状上字字句句,究竟有多少是我‘咎由自取’,又有多少是借我之名的世间私愤?”   老者怒道:“你胡说八道!那一位仙友是我兄长挚友,怎么可能害他!”   安无雪眸光一转,视线再度落于这人身上。   此间是他死之后六百年,便是四百年前。   他思索了一番时间,说:“此言甚是。可惜,两百年后,出寒仙尊在至南的鸣日城寻到了你兄长的挚友,搜了那人的魂,在那人灵囊中发现当年私吞的至宝与你兄长的灵囊。你兄长的灵囊近乎空了,里面装着的灵宝符箓那八百年来被用得干干净净,而那人也因为有着至宝和许多灵药,修为更上一层楼,延寿至两百年后才死,比阁下活得都长。”   他之所言,皆是前些时日谢折风所广告天下之事。   他自己都不清楚。   倒头来,也是从他人口中得知这些前世之事。   老者更觉荒唐:“你在说什么?什么两百年后?”   他虽这样问,可持剑的手却松了下来——从他看到安无雪身上灵气流转之时,便已在动摇,更何况安无雪所说,有头有尾,毫无破绽,完全不像是瞎编能编出来的谎言。   他其实已经信了。   裴千也反应过来安无雪在干什么,轻笑一声,同那人说:“两百年后就是两百年后,还有什么两百年后?说来也真是可笑,阁下如此义愤填膺,一副全然不会放过坑害你兄长之人的模样,没想到最终反倒纵容了那幕后真凶逍遥八百年,啧……”   安无雪只说:“你若不信,可以去鸣日城找人。谢折风是两百年前杀了那人的,如今是四百年前,你兄长那位‘挚友’应当还在鸣日城逍遥。”   老者转身便要离去。   这一回,安无雪反倒收回了春华,不再拦人。   裴千也撤下结界,静静站在一旁。   可那老者却没走了。   老者倏地皱眉:“去鸣日城……我怎么想不起来如何去……?”   “因为这里只有四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裴千说,“城外全是无边无际的虚妄,你自然去不了。”   老者身影一晃。   他面露茫然,神色挣扎,看着周围,终是缓缓明白过来。   “四百年前……现在是你们的四百年前?”   天地四方开始无声地摇晃,模糊的边界自远方包裹而来。   若说这是四百年前的海市蜃影,此时此刻,这蜃影在局中人意识到一切虚假的那一刻,瞬间开始土崩瓦解。   崩塌的虚妄中,老者再度望向安无雪。   安无雪不合时宜地想起千年前这人的样子。   修士寿数将至之时才会开始天人五衰,他在北冥立剑阵之时,这个姓齐的修士似乎还在大成期巅峰,法袍玉冠,仪表端端。   那时这人持剑行礼,对他说:“上官城主视安首座如兄,我也有兄长,明了城主同安首座之谊。此后,首座在北冥之命,我必视同城主之命,尽听首座调遣!”   后来……   后来。   罢了。   先前同谢折风回忆北冥故人之时,他其实有想过北冥齐氏。   北冥齐氏和他有旧怨,虽和照水无关,但在北冥是仙门望族,很容易掌控北冥之事,也对剑阵知之甚多,不是没可能是幕后之人。   眼下看来,却不太像了。   “首座……”老者突然喊他。   这一声称呼对安无雪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他恍惚了一瞬。   四方崩塌的速度愈来愈快,四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已经全然模糊了下来,只剩下安无雪和裴千周围的方寸之地。   眼看虚无即将蔓上那老者。   老者问他:“我死了?”   “你死了。”   “我恨错人了。”老者神色灰败,“幸好。我死了,城主还在,首座没死。”   “你误会了,我确实也死了。”   老者一愣。   裴千:“行,我是唯一的活人。”   那老者朝着安无雪伸手抓来,似乎想碰一碰安无雪,想看看安无雪是不是蜃楼中的虚妄。   可刚刚伸出手,边界终是崩塌至这幻影身上。   这一场从四百年前摘来的荒唐梦,似乎眨眼间便醒了。   顷刻之间,一切消弭。   两个入口浮现在他们面前。   裴千方才嬉笑的神色蓦地一收,低声说:“北冥齐氏同代至少都有一个渡劫,向来是北冥仙门世家中的望族,除去实力,齐家名声更显。我从小到大,便常常听人说——若说刚正不二,齐家当论第一。”   “四百年前我资历尚浅,没资格同这种前辈相见,一直觉得遗憾。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齐氏先辈,是这般光景。”   安无雪默然。   他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入口,直接踏入离他更近的那一个。   裴千面色一变,骂骂咧咧跟来:“宿——”   “你不等我算算这是生门还是死门吗!!”   “没有区别,”安无雪说,“只是凶险程度不同罢了,不管是生门还是死门,我们都得多探几层,寻找阵眼所在的时间。”   他们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踏入的第一个生门就是破局之关键。   既然不是,那便继续找。   他话音刚落,眼前光影逐渐清晰了起来。   四方景色变了,却又没变。   ——他和裴千又出现在了北冥主剑阵当中,站在那顶天立地的北冥剑之前。   他和裴千刚一站定,这一回,根本不等他们自行出剑阵探查,后方便传来两人凌空飞掠而来带起的风声。   他和裴千转头看去,裴千口中还在说:“运气真好,看上去我们走的又是生门——”   那处于观叶阵中过往的两人靠近,裴千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完了完了,这怎么可能打得过?这次的幻影不可能用蛮力破了啊!”   只见谢折风和上官了了正朝此地而来。   他们入阵之前刚和谢折风分开,安无雪还记得谢折风所穿的衣袍,同他现在看到的谢折风的衣着完全不同。   安无雪紧抿双唇,神色稍紧。   这又是……多少年前的谢折风和上官了了? 第68章   过往虚妄里,这两人看上去是特意来剑阵干什么的。   安无雪和裴千作为入阵之人,刚刚被观叶阵运转送至此间,还未彻底融入幻影中的第一城,上官了了和谢折风还未发现他们。   但他们这时候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安无雪眉头紧皱——不是因为谢折风,而是因为上官了了。   他当真是不想以上一世的身份面对上官了了。   哪怕是在虚妄蜃影中。   他对裴千说:“你想办法引开上官了了。”   要让其他当年幻影中的人明白这一切都是虚假的,确实需要大费周章。   可若是谢折风,不论是何时何地的谢折风,应当都不难。   就算现在谢折风说自身无情道破,但师弟能以无情道登仙,对这世间迷障,总是会多几分坚守。   裴千愣了:“你要从仙尊身上破开这个时间?”   “嗯。你拖住上官了了就行,正好看看剑阵外的别处有没有诡异之处。”   裴千面露担忧,低声和他说:“观叶阵之所以能把人困在时间洪流之中,除了时间纷乱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入阵之人同过往时间里的故人的牵扯。”   “安首座与仙尊……”   安无雪无奈道:“你叫的倒是挺上口,但我如今并不是落月首座。”   “你该如何便如何,谢折风带你入北冥结界自有他的目的,我的事情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他眼见谢折风靠近,迅速道,“而且你大可安心,我与谢折风之间,我不知他如何,但对我而言,停驻过去才是我避而不及之事。”   “行,那有一点我得提醒一句——观叶阵只是过往幻影,不会改变过往,可若是在阵中正好同入阵者的过去有交集,只要记忆足够浓烈,入阵者是能感受到发生了什么的。”   “你若是和咱们面前这位仙尊发生了什么,真正的仙尊可能会知道。”   “我知道了。”   安无雪这边刚说完,谢折风和上官了了交谈之声传入他耳中。   “谢出寒,你闭关隐世整整八百年,一出关便杀这个查那个,如今又要来北冥剑再看当年之事。”   谢折风冷冷道:“师兄斩杀上官然必有蹊跷。”   “我当时也这么希望,”上官了了嗓音淡淡,“阿然的死,安无雪说因他阻碍剑阵,不得不斩,且不说此罪不至于要了阿然的命,剑阵由我和安无雪各自负责一半,和阿然有什么关系?当年看不出剑阵有任何问题,过了八百年,你又能看得出——”   她发现前方有人,话语一顿。   上官了了以神识探查,瞧不见安无雪面容,安无雪又早已脱胎换骨,气息全变,她认不出来,只问:“何人擅入剑阵?”   谢折风死死地盯着安无雪。   他上一瞬还在板着脸听上官了了说话,眨眼间便猛地红了双眼,握着出寒剑的手颤动着用力。   裴千片刻没有耽搁,上前便对上官了了作揖道:“城主,我观剑阵有疏漏,特来禀报。”   “曲家的裴千?”上官了了两百年前居然就识得裴千。   她问:“是何疏漏?”   “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身边是出寒仙尊,天下事无需避他耳。”   裴千只好道:“其实不是剑阵之事,是曲家和我之事。我不想……”   上官了了默了一瞬。   她没听见谢折风的反应,只当谢折风默认,她直接手袖一挥,同裴千说:“随我来。”   两人瞬时消失在了剑阵之中。   安无雪这才凝眸看向两百年前的谢折风。   两百年前……   这人刚刚根除心魔出关?   是心魔还未复苏前的谢折风。   他听见那人颤着嗓音格外小心翼翼地喊:“师兄……?”   他没有应答,反而主动走向谢折风。   谢折风自始至终盯着他,在他停步之时,这人缓缓抬手。   安无雪一惊,本能觉得对方要动手,双指掐动灵力就要唤动春华!   可他一动,谢折风却不敢动了。   这人的手停在他脸颊旁,似是想摸他的脸,却没有落下,一寸也不敢进。   这人欲言又止许久,踌躇得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师兄……你、你还活着?”谢折风甚至语无伦次了起来,“我是来剑阵查上官然之事的。师兄,师兄还愿意来找我……师兄活着……活着吗?”   “这个时间的你,心魔既除,所见便为实,”安无雪漠然道,“我不是你的幻象。”   可你是此间的幻象。   他还没说这句话。   他想到刚刚谢折风正好在和上官了了谈当年之事……   他自言自语般说:“你来查上官然的事情……查不到的,因为确实是我污蔑他的——他没有对剑阵动过手脚。我只是找不到别的说法了,只能这么说。”   “仙尊两百年前,应该是无功而返了吧?”   “……师兄?”   “你两百年前来北冥过问上官然之事——那出事之时你在哪呢?”   “冥海水渊双修后,你一人独回落月峰,我回到北冥剑阵,之后我杀了上官然,至我领罪受刑,从苍古塔出来,我见都不曾见到你一面……”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人是个已经停留在两百年前的幻影,而不是安无雪现在要面对的那个真正的谢折风,他没由来少了些许警惕与惶然。   有些话,他无需思索,便能毫无负担地说出口。   “如今来查……太迟了。”他对谢折风说。   这处于两百年前幻影中的谢折风似是全然没能听懂安无雪的话。   这人又惊又喜又哀又惑,五味杂陈,竟是懵懵懂懂地站在那,半晌才嗓音沙哑语气涩涩地说:“双修?什么……什么双修?”   安无雪哑然。   漫漫千年,他第一次在这时光洪流中提及此事。   谢折风竟是连记都不记得了。   “你连这也忘了,却把情爱挂在嘴边,”他无奈,“你当真能分得清楚愧疚后悔与爱恨心动吗?”   “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我该走了。”   谢折风神色突变,蓦地一急:“走?走什么?师兄活着回来,怎么突然又要走?”   安无雪说:“活着回来?你说错了——这个时候的我,应该还只是一缕残缺的孤魂。”   他抬眸对上这人视线,放缓了语调,仿若当年带刚入门的师弟练剑之时一般,循循道:“仙尊,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大阵之中,你不过是大阵勾连过往带出的虚影,我还要去和真正的你会和,你让这一处过往蜃影散了吧。”   他以为,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够了。   可四方景象毫无变动,谢折风反而神色猛地一变,双眸之中满是绝望与焦急。   “师兄在说什么?师兄恨我吗?你不想理我才这么骗我?我终于……”他似有哽咽之音,“终于再见到师兄,怎可能是虚妄?”   安无雪呆了。   谢折风毕竟是仙者境,观叶之阵再奥妙无穷,也无法完全将过往的谢折风囊括在内。   他面前这个,其实并没有谢折风本人性情的一半,是个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瞧出区别的假货。   可这样的假货居然脱不出虚假幻象!?   他滞了不过几息,谢折风便已惶恐至极,一步上前,近乎环抱上他却又不敢动——像是怕他当真一碰就消失无踪一般。   “师兄,阿雪——”   “不要这样喊我!”   他后撤一步,深吸一口气,唤出春华横在他和谢折风当中,咬牙道:“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春华?两百年前,你的现在,春华是不是被你封存在霜海之上?除非这世间有两把春华,否则你该如何解释?”   谢折风却猛然摇头:“我不信。落月峰的护山大阵从未革除你的神魂气息,霜海之上的杀阵唯独不会防你,一定是师兄先去取了春华来见我……”   安无雪稍稍意外。   谢折风所言,他倒是此时此刻才知晓。   难怪……难怪他当时上霜海那么顺利,直至碰到春华才惊动谢折风。难怪他偷魂铃也无人发现。   他只沉默了片刻,谢折风却以为他被说中,赶忙说:“师兄果然在气我。都是我的错……你若恨我厌我,报复我折磨我杀了我都行,不要走——”   “你总是这么说。”   安无雪打断了他。   谢折风神色空茫了一瞬。   “我在真实中不能杀你,”安无雪一字一顿,“在此地难道还不能下手吗?”   谢折风没听懂他的话,却面色一喜,徒手握上春华剑身,将剑尖指向自己的心口。   锋利的剑刃瞬时割破谢折风的掌心,鲜血自春华剑尖滑落。   “我行差踏错,害死师兄,师兄愿意杀我报仇,是我之幸事。”   这时。   裴千自剑阵外掠步飞回,口中喊道:“我撑不住了!!上官城主好生聪明!!!”   他的身后,上官了了紧追而至,剑气已出,直冲裴千而去。   她问裴千:“你怎么来的渡劫后期修为?支开我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剑气眨眼间冲至裴千身后,裴千不得不回身全力抵挡。   可他渡劫后期的修为居然在上官了了这一剑中尽落下风,灵力溃散,他整个人都被掀翻出去,倒地猛吐一口血。   可上官了了却自行停下了。   她骤然收剑,神情一怔,道:“春华的气息……谁在用春华?”   裴千喊道:“我打不过上官城主啊!还没破局吗?”   “呲——”的一声。   剑气破空,利刃入肉。   鲜血染红了谢折风的白衣。   上官了了和裴千都愣住了。   安无雪握着春华,灌注灵力于剑身,刺穿了谢折风的胸膛!   他杀了谢折风。   他自己也愣了一瞬。   他没想到这一剑如此顺利。   谢折风居然当真没有抵抗。   这人双手仍旧握着已经刺入胸膛一大半的春华剑身,掌心被剑刃长长拉过,双手同胸膛的血都流到了一处。   他双眼湿润,眼眶微红,胸膛传来锥心刺痛。   谢折风却笑了。   他一张口,鲜血自喉间涌出,他足足哽了数下。   安无雪听着谢折风因虚弱而断断续续的话语:“师兄……愿、愿意以春华入我心口,可还……可还开心?”   他稍稍低头,移开目光,垂眸,毫不犹豫地拔出了春华。   鲜血迸射而出,染脏了他的衣裳。   他说:“你误会了。”   谢折风微怔。   剑阵周围,天地开始变得模糊。   四方塌陷。   安无雪杀了局中人,此回生门,竟是以本该无可能的蛮力之法破之。   他在天塌地陷中,轻声说:“我入观叶阵,是为寻北冥祸事真相,救第一城之凡人修士。”   “我与你没有爱恨,杀你,只为两界之事。”   破碎已盖过正待开口的上官了了,安无雪没能听见她想说什么。   他只瞧见了谢折风灰败无光的神色,还有那双疼到只剩绝望之色的眼睛。   生死门再度浮现在他们面前。 第69章   安无雪收手挽剑。   他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湿,抬手一摸,指尖便又沾上一点鲜血。   原来是“谢折风”的血溅到了他的脸上。   周围除了他和裴千,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乌泱泱一片虚无。   裴千调息了片刻,随手擦去嘴角血迹,赶忙来到安无雪身前,心有余悸地同他说:“仙尊也是入阵者,刚才……仙尊多半也会在阵中感应到的……”   “那又如何?反正观叶阵只是虚影,根本不会影响任何真实之事。”   裴千一噎。   安无雪没管自己身上的斑斑血迹,只以灵决冲去春华剑身上的血污,说:“至于谢折风,他即便知道了……我方才也说了,我是为北冥祸事才如此做,他应当不会在意追究。”   裴千:“……”   他欲言又止片刻,还是说:“仙尊在意的也许不是你杀他。”   “嗯?”   裴千默了默。   其实入阵者能感同身受的并不只有回忆,还有五感。   利刃穿心,锥心之言,痛在骨,疼在心,出寒仙尊怕是都能在刚刚感受到。   “他对你出手毫无抵抗之心……”   须臾。   “没什么。”裴千还是咽下了话语。   他看着安无雪怔愣恍然的神色,仍是无法将眼前的人同两界赫赫有名的“安无雪”这三个字连在一起。   传闻中,落月峰前任首座滥杀无辜,杀孽过重,最终自食恶果。   先辈们口中,安无雪分明是天降福泽,落月首座的师尊师弟皆是同辈第一人,唯有安无雪自己误入歧途,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刚入道的仙修门眼中,有些人已经说不出四海万剑阵因何而来……   裴千眸光一暗,怅怅道:“安首座。”   安无雪苦笑:“我应该和你说过,我不是落月峰的首座了。”   “可我从未听过落月峰首座之位更迭的消息,也并没有听说首座被落月除名。”   “一无新任,二无除名,三——首座尚在人世。怎么喊不得?”   安无雪张嘴便想反驳,可他喉结轻滚,居然说不出什么辩证之言。   裴千说:“我只是突然有点遗憾。”   “什么?”   “遗憾我降生时仙祸已经终了,我听见首座的名字,皆是从他人口中,以至于误会数百年,今日才知道——首座和传言中,完全不似一个人。”   安无雪终于从方才一剑穿心了谢折风的恍然中回过神来,收整心绪,敛下神色,行至生死门前。   他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入口,问身后的裴千:“我倒没觉着完全不同。哪儿不同了?”   “哪儿都不同。就像这北冥剑阵有关之事,我在曲氏长大,学阵若是学到北冥剑阵,必然绕不开首座的名字。他们总说,你虽布了庇佑两界的四海万剑阵,但其实是个冷血至极狠厉无情之人……”   裴千瞥了安无雪的背影一眼,挑眉道:“这八个字我是一点儿没看出来。”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他没回头,“那是你错了,我倒觉得这八个字一字不错。没什么好遗憾的,你若是认识千年前的我,指不定也会这样说……”   甚至也会在围杀他的人群当中。   裴千“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对自己也有误解呢?”   安无雪不想继续讲这种无意义的事情,问他:“你刚才出剑阵探查,可有在两百年前的时间洪流中发现什么不对?”   “没有。这个时间段里没有阵眼,不过我和上官城主交手——不对,是我被上官城主追着打的时候,发现这个两百年前的幻影身上勾连着阵法的别处。上官城主真身应当也在阵法中。”   “……与其说上官了了也在阵中,不如说……”安无雪扫了一眼四方的虚无,“整个北冥第一城的修士与凡人,都在观叶阵中。并不是观叶阵包裹着第一城,而是此阵就是第一城。”   “首座不愧是阵道大家,”裴千眯了眯眼睛,点头笑道,“这可能就是北冥封城的原因。上官城主等人也在阵中徘徊,为了举城生灵寻破城之法,因此分身乏术,无法兼顾其余诸城之事。   “而且观叶阵的时间流速同外界不一样,我们这短短两个生门,外面怕是已经要过去大半个月了。”   这么看,他们得尽快和谢折风还有上官了了会和,一同寻到破阵的时间点。   安无雪不再多说,选了一个阵门,带着裴千踏入其中。   -   与此同时。   另一处时间洪流中。   谢折风持剑而立,困困趴在他的肩上。   四方天地塌陷,第一城破入虚妄,此局已被谢折风以蛮力破之。   这是谢折风踏入的死门。   刚才,他先是入了死门,发现自己身边只有困困,安无雪落入另一道阵门中。   他和师兄分开了。   自从确认宿雪就是师兄,安无雪便时刻在他眼前。   即便是在城主府修养的那几日,安无雪在屋内安眠,他在屋外,也能感受到屋中人安稳的气息。   这是他知晓师兄身份后,第一次摸不着师兄踪迹。   几乎在入阵的那一瞬间,莫名的惶恐便如广海巨浪拍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淹没。   师兄在哪里?   师兄在阵中有危险吗?   师兄为何不用魂铃找他?   师兄会不会就这么离开了?   师兄……   他停滞在剑阵中,神思恍恍。   这一段过往时光里,镇守北冥剑阵的修士发现了他这个入阵者。   那在数百年前守着北冥剑阵的修士认不出他的化身,厉声问他:“何人擅闯北冥剑阵?”   那人说完就发现他是渡劫巅峰,神色严肃,不敢随意动手,“剑阵干系北冥,非上官城主准许不得而入,速速退去!”   谢折风无言。   周围的声响根本无法入他耳,他此刻心中只有惧怕。   他怕师兄就这么走了。   他知道他所做之事,安无雪不可能轻易原谅他。   可师兄能活着已是大幸,往后岁月悠悠,他必会尽他所能赎罪。   他不能再失去师兄。   若是师兄离去……   “他身上的傀儡印被你的气息所控,你怕什么?”   和谢折风如出一辙却又有些低沉的嗓音在他识海中悄然响起。   他的面前,幻影中的北冥修士又说:“这位道友?北冥剑阵不得擅入,你若再不离去,或别有用心,在下只能唤上官城主前来了!”   谢折风神色空空。   识海中,那声音循循善诱:“你用傀儡印控制他不就行了?这么克制这么谨慎干什么?”   识海开始晃动,黑气如藤蔓一般,缓缓从识海缝隙中爬出。   心魔被分魂之法压制多日,还是在安无雪离开他身边的那一刹那冒出。   “你是仙尊,四海两界都听你号令,强求一个人罢了。”   “你还可以和我合作,成魔又怎么样?你已经是长生仙了,成魔你也是当世第一,放纵吧。”   “呜呜!”   瘴兽之力入他识海,提醒着他。   他心念微动,却又在转瞬间冷下神色。   他说:“我不能。”   我不能这么做。   此言是对心魔所说,可谢折风身前,那观叶幻影中的修士听得此言,以为他是强硬不愿离开,脸色一变,拿出传音符知会第一城高手。   周围立时冒出许多渡劫气息。   死门杀机尽显!   谢折风瞥了那人一眼。   那人立时冷汗涔涔,赶忙后退。   谢折风收回目光,在心中念了一遍清心咒。   片刻,他神色一定。   下一刹——   剑气冲霄!   整个第一城登时崩毁!   死门就这么破了。   生死门入口浮现眼前。   谢折风被心魔拖了几刻,安无雪那边便已经入了第二道生门。   谢折风正待迈入下一道生死门。   蓦地。   他脚步猛地一顿,瞳孔一缩。   安无雪同时光幻影中的“谢折风”所发生之事冲入他的识海。   胸膛被刺穿的痛感排山倒海而来!   他听见师兄和那个虚假的他说:“我与你没有爱恨,杀你,只为两界之事。”   此言比春华还要冰冷锋利,将他的心凌迟捣碎。   还有——双修?   师兄说双修。   他何时同师兄双修过!?   “何时双修过有什么重要的?有傀儡印在,你就是现在想双修,他能拒绝你吗?”   “你没听到师兄怎么说的吗?你以为你让师兄报复你折磨你,你就能不再失去他?”   “他根本不在乎!”   “你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不如随心所欲——”   “住嘴!”   他当机立断,在窒息一般的痛苦之中,在观叶阵的虚妄之下,神魂出窍,再度从神魂之上凝出刚刚冒出头的黑气。   黑气再度被凝至一角。   困困圆溜溜的双眸之中现出担忧:“呜呜!呜呜!!”   这离他上一次分魂不过几日!   谢折风却连眼都不眨一下。   困困劝他的功夫,出寒剑光便已经落下,切下他那一片细碎神魂!   霎时间,谢折风浑身一颤,面色瞬间苍白。   神魂的痛感同胸间之疼混在一起,疼得谢折风分不清苦痛来处。   如此情形,他却只停了几息,便伸手将困困抱入怀中,嗓音虚弱:“刚才记忆入识海,我感受到他在洪流中的哪一处了……”   “我们去找他。”   -   安无雪刚和裴千进入下一段洪流,裴千便愁眉苦脸道:“好运气用完了,这好像是死门。”   “等等。”他说。   “怎么——”裴千一顿,也发现了问题。   这里虽然是死门,但是自第一城中心的剑阵往四方望去,边界竟然已经塌陷了大半。   安无雪神识扫开,发现他们不远处有灵力交锋的动静。   不仅有仙修,其中甚至还有……   “浊气……魔修?”   裴千恍然大悟:“此间已经有别的修士进入,那人破局之时同魔修打起来了?”   春华“锵”的一声飞起,安无雪凌空踏上春华,毫不犹豫地朝交手之处而去。   裴千:“诶等等我!”   第一城已经崩塌大半,交手之处离剑阵不过,疾风刚起,安无雪便已然落下。   他看清同魔修交手之人,一愣,讶然道:“姜道友?”   只见姜轻正被两个渡劫期魔修一前一后困在其中,魔修戴着隔绝神识的面具,看不出身份。   而姜轻以一敌二,衣袍之上多处染血,显然已经受了几处重伤!   姜轻闻声回眸:“宿雪!?”   他面露喜色,眼角的业火胎记随着眉眼笑意稍动,仿若真的有业火在燃烧。   可下一刻,他又赶忙收了笑意,道:“小心!”   那两名魔修似是见安无雪只有渡劫初期修为,还觉有所胜算,其中一人已经持剑冲向安无雪!   安无雪眼神一冷,无畏地轻笑一声,双手交叠掐出灵决,灵力环伺,送出春华。   春华破空,以迅雷之势破开那魔修防守,剑尖停于魔修眉心前,剑气却直入那人识海。   面具裂开,春华剑气瞬息取了魔修性命!   裴千也适时追来。   剩下一人眼见他们这边有三个渡劫仙修,不知掏出何物,用着那物件,那魔修竟不需通过生死门,便离开了这一段洪流,消失在三人面前。   安无雪等人无生死门无法离去,那人又逃的太快,根本来不及拦下。   几息的时间,战局扭转,魔修一死一逃,只留安无雪裴千还有姜轻在原地,第一城再度继续崩塌。   “宿雪,你怎么会入观叶阵?而且——你居然渡劫期了!??”   安无雪脚尖点地,几步飞至姜轻身边:“姜道友,此事说来话长,还有方才魔修之事,先都容后再议。你受伤不轻,先行疗伤一下。”   他掏了掏灵囊,发现自己灵囊中正好有渡劫修士用的灵药。   这好像还是前几日谢折风给他的,落月峰供奉给出寒仙尊的灵丹妙药,药力应当不差。   他递给姜轻,又控制灵力,助姜轻疗伤。   灵药覆上,姜轻身上几处剑痕果然迅速愈合,只是他脸色依然苍白得很,外伤虽愈,内伤却需要慢慢来。   裴千喊道:“姜先生。”   安无雪有些意外:“先生?”   “姜先生是胎灵之体,擅长世间因果,我在第一城之时,因一些阵法需卜算之道,从姜先生这学了些东西。虽然算不上我的师父,但也是传我道者,我喊他一声先生不为过。”   姜轻似是有些无奈:“一点卜算因果之道而已,根本不能算传道受业。”   裴千对姜轻说:“你法袍都破了,怎么不一起换一件?”   “说来惭愧,我被魔修追杀许久,灵囊早已不知在战中丢在哪里或者被魔修毁了,眼下什么都没有,哪来的法袍可换?”   安无雪打量了一下对方,见姜轻和自己身量相差不大,便从自己灵囊中拿出了崭新的法袍,递给对方。   那是秦微托玄方转交给他的,玄方放在门前,不拿走便浪费了,他只好收起来,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用我的吧,这法袍是我从落月峰出来之时被塞的,我还不曾穿过。”   姜轻一笑,手袖一挥,便已经换上了。   他问安无雪:“你身上都是血,怎么也不换一身?”   “不用,我衣袍没有破,只是沾了血。这一路还不知会有多少凶险会沾多少血,没必要时时刻刻换。”   他说着,正想趁着入下一个生死门之前,细细同姜轻说一说刚才的情况和北冥之事。   正值此时,已经变得一片虚无的四周突然一阵颤动,安无雪身后裂开一道缝隙。   谢折风自缝隙中踏出,脸色苍白,神情清冷,眸光黯淡。   见到安无雪,他双眸微亮。   可下一瞬,他便瞧见安无雪面前的姜轻,眼神又凉了下来。   姜轻认出他,眉眼微弯,说:“谢道友也在?云剑门前一别,没想到再见是这般光景了。”   谢折风只是看着姜轻身上的衣袍,低声说:“你的法袍……”   衣料是落月峰织造峰专用的灵布,样式颜色是师兄常穿的素青。   姜轻笑着点头:“是宿雪赠与我的。谢道友为何如此表情?谢道友和宿雪同出落月,既是同门,斗法后送衣袍这种小事,宿雪应当对谢道友做过许多次吧?”   “我如今灵囊没了,只拿这么一件,不会抢了谢道友的。谢道友大可放心。” 第70章   大可放心?   谢折风连分魂之痛与残留在身的穿心之疼都已习惯,却觉着这四个字颇为刺耳,姜轻身上那件师兄的衣裳更是刺目。   从前师兄面面俱到,斗法后莫说是相赠衣袍,就是疗伤宽慰,也时常有之。   可千年一梦,师兄回来的这半年来,哪怕以宿雪的身份在外行走,何时给他更换过衣裳?   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谢折风有自知之明,并无怨怼。   但他瞧见安无雪将这面面俱到给了他人,仍觉气息都沉重了起来。   他抱着困困,神色微暗。   安无雪在侧,他不得不敛下他那险些无法控制的戾意。   可安无雪背对着他,瞧不见他的神情。   安无雪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姜道友,不过一件衣裳罢了,不必如此多余担心。”   更何况那人是谢折风呢?   “我从前赠过谢道友法袍,他也不甚在意,怎么可能会介意落月峰随处可见的普通法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谢折风登时神情惨淡,面上苍白之色更甚。   他死死地盯着安无雪,双唇轻动了好几下。   可他能说什么?   他最终只能无言。   裴千来回看了看,心中暗暗叫苦。   他听出安无雪不想在北冥修士面前随意暴露身份,怕姜轻不知仙尊身份,说出什么不妥之言,赶忙主动问姜轻:“姜先生,北冥到底为何会走到封城这一步?你怎么会在此地被魔修追杀?上官城主他们呢?”   姜轻摇了摇头:“你这问题一个连着一个的,我如何回答?不必心急,我在观叶阵中徘徊许久了,着急也破不了这个阵,不如听我细说再议,我也想问问你们,阵外是何情势?”   裴千看了一眼谢折风。   谢折风目光却只留在安无雪身上,草草道:“我这边只过了一道死门,并无任何值得提及之处。”   裴千便简述了一番他们这边所知的情形。   裴千那边说着,安无雪已经行至那被他斩杀的魔修尸体旁。   这一段时光洪流早就被姜轻破了,此地彻底崩塌,而这个魔修的尸体却还在——这并不是观叶阵里的幻影,而是一个入阵者。   魔修也入阵了……   那人面具被他击碎,露出死前震惊的面容。   安无雪拿下那人腰间灵囊,半步登仙的神识瞬间冲开灵囊禁制。   神识探入,他稍一探查,便发现里头尽是布阵卜算的法器。   北冥仙门氏族不尽其数,阵道之中,曲氏足以同阵道第一大宗离火宗相提并论,有这个实力布下观叶之阵。   安无雪眉头一皱,将这灵囊扬起,扔给裴千:“你看看,这些东西是不是北冥曲氏的东西?”   裴千接过,一瞬便神色微变,眼神颇为微妙。   他没说话,可反应已经算是默认。   姜轻微讶:“宿雪这就确认了?我在阵中和他们斡旋许久才敢肯定的。”   谢折风沉声道:“观叶阵是曲家的手笔?曲家出大魔了?”   姜轻也肃了神色,说:“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但看小裴仙师的反应,曲家多半脱不了干系了。   “北冥之事,我要从数月之前说起。宿雪和谢道友还记得云剑门灭门一事吧?当时我在照水城等谢道友和宿雪破云剑幻境,可城主突然发了召集之令,命北冥听令的渡劫修士速回,我只能连夜赶回来——城主召我回来的原因,就是你们所说的傀儡之祸。   “只是傀儡之祸虽然蔓延四十九城,却并没有害人,最初看不出隐患。所以城主只是命人寻傀儡之法的传播之人,想断了源头。”   这些都能和安无雪他们从二十七城得知的消息对应得上。   二十七城也是遍地傀儡。   姜轻接着说:“可是傀儡之乱源头还未找出,第一城的主剑阵突然浊气冲天!”   “突然?”安无雪回头,“上官城主仙祸之时便已是渡劫巅峰,半步登仙,剑下斩过不知多少妖魔。她亲自坐镇第一城,北冥剑阵有冲天浊气,却不曾惊动她?”   “是的,不曾。不只是她,我们所有在第一城的渡劫修士都没有感觉,因为那浊气毫无踪迹,像是从主剑阵中自发散出的。”   姜轻神情愈发忧愁,“我等当时正要探查剑阵,观叶阵便突然倾覆而下,将所有第一城生灵笼入其中。听你们说,落月峰收到了北冥的求援信——那应当是观叶阵起的那一刻,上官城主在入阵的刹那间当机立断封锁北冥,送出传音符。”   ——难怪求援的传音符中只有只言片语!   安无雪终于明了。   他之前便一直疑惑。   北冥剑阵是四海万剑阵中最难撼动的一角,四十九个剑阵互相呼应,轻易不可能出事。   北冥又自古以来是仙道昌盛之地,能人高手辈出,什么样的手笔能逼得北冥自封?   原来是这样。   背后之人不知如何用浊气污染了北冥主剑阵,又格外了解北冥诸事,对于其余的四十八城,那人散布傀儡之法,激发人心阴恶,以此利用赵端之流,分别对四十八个分剑阵做了手脚,以至于主剑阵出事之时其他剑阵无法相助。   其后,背后之人才发难第一城,成功让北冥陷入如今境地。   那人极有可能来自本就是第一城仙门望族的曲家,或是同曲家合作,这才让上官了了措手不及。   曲家……   好好的仙门望族,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折风也在转瞬间想通了个中缘由,皱眉道:“你可有见到曲家的仙修?第一城生灵既然都被网入阵中,你没遇到其他人?”   “观叶阵是曲家那个天才数百年前所创,小裴不是知道吗?他应当和你们说了吧。   “此阵落在什么地方,便会以那个地点的过往织造无数幻境,入阵者只能在时间洪流般的幻境中游走,直至找到阵眼,毁了阵眼方能破阵而出。   “过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有可能是一个幻境,时光洪流无穷尽,哪有那么容易遇到?我被套入阵中,一直在生死门里徘徊,被那两个魔修连着追杀了好几个幻境。   “能遇上你们,大概还是因为我和那两个魔修交手,让这一个幻境将破未破,反倒容易被他人踏入。”   他们谈及曲家,裴千本该最有话说。   可他一直抓着那曲家魔修的灵囊,神情愈发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无雪继续问姜轻:“他们为何要追杀你?姜道友和曲家有仇吗?”   姜轻转眼看向安无雪,神情稍霁,叹气道:“我和曲家没有来往,硬要算,也就是和小裴有旧。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我也想不明白。也许他们追杀的不仅仅是我,而是所有阵中分散的仙修高手。”   安无雪听完姜轻所述,沉思片刻,却又突然感受到谢折风凝视的目光。   他迎着目光看去,只见那人脸色格外苍白,像是受过重伤,身上衣裳却齐整干净,完全看不出一点问题。   先前这人每每被自己抓着视线,总会心虚躲开,此时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双眸黑沉,似有无数言语要同他说又说不出。   他一愣,思绪都断了。   四方虚无忽然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   裴千回过神来:“可能是幻境被破了太久,要彻底消散了。”   他们得尽快进入下一段时间。   安无雪说:“姜道友说的没错,时光洪流无穷尽,徘徊在生死门中找阵眼,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我们现在对于如何破阵还是一头雾水,先找上官城主吧……”   裴千点头:“说的很有道理,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找?”   “你问了个好问题。”姜轻赞赏道。   “多谢夸奖,先生有办法?”   “没有,”姜轻笑着说,“我有办法还夸你干什么?为什么不夸我自己?”   裴千:“……”   安无雪却斩钉截铁道:“有办法,但不用我们去找她,让她来找我们。”   谢折风方才便是自己寻过来的,立时明白了安无雪所言何意:“寻找有她的幻境,杀了她。”   裴千:“……”   是哦。   刚才就是安无雪杀了两百年前幻境里的谢折风,这才让谢折风感同身受穿心之痛,从而知晓他们这边发生了什么,感应到他们所在的!   只要随便一个时间段的上官了了死了,真正的上官了了不就能知道了吗?   此时。   他们面前的两道生死门都开始晃动了起来。   再不离开,生死门溃散,那他们可真就是被困在其中了。   裴千赶忙道:“那我们现在反而不用在意生门还是死门,而是要寻可能还会有上官城主的时间是吗?我算了一下,右边这个——喂!!!”   他嗓音一顿,已经被谢折风以灵力扫入右边那道阵门中。   姜轻一惊:“小裴!”   他也赶忙追着踏入其中。   只剩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   安无雪正待跟上,四方的虚无突然又稳定了下来,两道晃动的阵门也平静不动。   安无雪:“……?”   他发现谢折风毫不意外地抱着困困站在他身侧,心念一转,气笑了:“仙尊刻意影响此间营造出生死门即将溃散的情势,是为了支走裴千和姜轻?我倒是没想到,仙尊在两界之巅坐了千年,竟反倒学会了这等诡骗伎俩。”   谢折风神情蓦地软了下来。   “我……有话想问师兄。”   安无雪警惕道:“我刚才‘杀’你是为情势,仙尊难不成要秋后算账?”   谢折风眸中浮出痛色。   “我只是想问师兄提及的双修是什么时候怎么回事,并无其他想法。师兄想要我的命都可以随时拿去,我究竟还能怎么做,师兄才不怕我?”   安无雪眨了眨眼睛,鸦羽似的睫毛轻轻扇动,一双眼中似有一瞬的茫然懵懂不解。   他是真的有些不明白。   “你既然知道问我双修一事,那为何还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世上若是有人曾在你耳边喊‘阿雪’哄你双修,也曾拉着你的手不让你离去,却又在你最无助最难过之时,在你狼狈地示弱之后,仍然翻脸无情——”   “你难道会在那个人又一次喊‘阿雪’的时候相信他吗?” 第71章   谢折风身形一晃。   困困无声地飞起来,抱着安无雪的手臂,轻轻蹭着他的手腕。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小东西的头,示意它没什么事,这才对谢折风说:“发生过的事情,再怎么三令五申不会再来一次,也是没有用的。”   “我死过一回,仙尊这些时日便日日怕我离去——这何尝不是一样的?我因你而死一次,你说你不会杀我,不会疑我,我就能放宽心吗?我说我不会离去,你就能无所谓了吗?”   谢折风寂静无声。   安无雪这回倒是耐心十足地等了片刻。   可谢折风眸光凝沉,面无血色,仿佛随时要跌入身后无边无尽的虚无当中。   他在疼,却喊不出疼。   他彻底说不出话来。   安无雪一下一下地顺着困困的毛发,摸着怀中小东西的头,神色平静,嗓音更是裹了一层温和:“师弟,你还记得师尊吗?”   谢折风面露茫然,却还是立刻答道:“自然。”   “我也记得。仙祸快终了的那些年,举世无仙,我每次听人提起长生仙,总会想到师尊,想到很多过往,回忆师尊教我练剑传我道法,怀念师尊于我的慈善与期望。   “但其实师尊同你一样,修的是至疏至淡无情道。他是众仙尚在之时都能力压两界高手的南鹤仙尊,为人冷心冷情,处事只有苍生。他对我的期望、对你的教导,只因为我们是他的弟子,因为我们将来需接管苍生重任。   “我若是细细回想,其实年少时他教我们练剑,虽有慈爱之时,但更多的其实是日复一日的严苛。我自小无父无母,初涉世事,自然将师尊当做父母,可师尊从未回应过我的敬仰依赖之情,反而会斥责我太过优柔。   “但哪怕是现在,我还是怀念师尊为数不多的耐心与温和——因为他死了。”   “师兄——”   “师弟。”他回应了谢折风这一声。   他反而笑了。   “生死会让人失了寻常之心,这一点我体会了太多。”   他上辈子,总是在被动地同死人较劲,最终输的都是他。   “师尊死了,我便只会怀念他带给我们的美好。我死了,你就一定能分得清爱恨与亏欠吗?”   谢折风嗓音发涩:“我分得清!”   “这是你现在自以为的答案,但这对我不重要,因为我怕了。”   或许谢折风现在当真以为自己是一片真挚之心吧。   眼前之人双目微红,方才说出口的寥寥几言语调都颇为激动,可安无雪却从始至终平静得很,像是在陈述寻常之事。   他说:“至于双修一事……那是在北冥剑阵功成之前,你中了魅毒,你说你不记得,许是鲛妖魅毒会乱人意识吧。当时确实是我没能自持,身为师兄,不论如何,此事算我之过,你忘了也好。”   在他们面前的那两道生死阵门又开始晃动了。   这一回,不是谢折风做了手脚,而是这一片虚无所剩的最后方寸之地真的要开始湮灭了。   安无雪觉得自己已经说了很多,一些最开始没想说的都说了,没必要说的他也说了。   他把困困放在了谢折风的肩上,说:“仙尊心魔虽暂时压制,但并未根除,还是让困困跟着你吧。”   他神色平常地转过身,不等谢折风回答,抬脚踏入右边那道阵门之中。   他似乎听见身后的人轻声又坚决地说:“我当真分得清……”   安无雪只是往前走着。   待到虚无的黑暗褪去,他眼前景象再度清晰。   裴千和姜轻就在一旁。   姜轻重伤未愈,此时正在闭目调息,而裴千则是掐着灵诀,正在维持一方结界。   裴千见着安无雪和谢折风先后出现,松了口气:“等你们好一会了,我还以为上一个幻境出了什么事。”   姜轻缓缓睁眼,面露疑惑:“谢道友脸色好苍白,你也受伤了吗?”   裴千:“咳。”   “小裴也有伤?”   “是,内伤。”憋的。   安无雪:“……”   他扫了一眼四周,才知道为什么裴千居然撑着结界藏匿他们的气息。   他们在第一城中,可他们的身后,却没有那耸立了千年的北冥剑。   这难道是……   姜轻已经开口道:“好消息是,我们入了生门。坏消息是,这道生门里的过往,似乎是北冥剑阵未成之时。”   裴千咂舌:“剑阵未成之时?那不就是千年以前的仙祸之时?我刚刚一走出来,没看到北冥剑,我差点吓趴下了——万一这是众仙陨落之前的北冥第一城可怎么办?”   那时候的北冥,可是高手辈出、仙者扎堆的!!   他们要是被当做什么来历不明的宵小之辈可如何是好?   谢折风哑着嗓音,徐徐道:“即便有,也不至于无可匹敌。阵法终归是人布的,布阵者不是长生仙,阵中幻影再厉害也不可能真的到达仙者境。只要不是仙者境……”   有他在,他们便不可能当真有生死之危。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有长生仙,谢折风天予剑纹,无情入道,百载渡劫,年少登仙,仙祸之时的长生仙怕是也找不出几个能同他匹敌的。   安无雪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对此并不担心。   但他稍稍皱眉,道:“不太可能有长生仙,裴道友和姜道友若是把神识探入我们脚下,能感受到剑冢的存在,剑冢是北冥剑阵的第一步——这个时间点,是北冥剑阵设立中途。那时举世无仙,而上官城主也未必在城内……”   千年以前,他们为了立下北冥剑阵,常常在北冥四十九城中奔波,上官了了并不是日日待在第一城。   姜轻说:“宿雪对四海万剑阵真是了解。若是如此,其实也算好事,那时候的城主还没有半步登仙之境吧?要是我们能在此间找到她,要杀她就容易多了。”   “千年以前的第一城中渡劫气息太多,我们无法确认城主在哪。四个人一同寻找太容易暴露也太慢了,不如我们兵分两路?”   裴千赶忙附和道:“正有此意!那正好我和姜先生一道,宿雪和谢道友一道。”   这样他就不用和仙尊待在一起了啊!!!   他赶忙从自己灵囊中掏出了两张用材极为稀罕的符纸。   裴千直接以剑尖划破指尖,用自己的鲜血,在上头落下符文。   “这是能在一定距离内传送的符咒,两张符咒是一对,撕碎其中一个便能传送到另一个所在的地方。”裴千递了一张给安无雪,“如果我们未能寻到城主,有人破了此间幻境的话,其余人也可以通过这两张符咒汇合,一同进入下一个生死门。”   安无雪接过,说:“好。不过姜道友重伤未愈,裴道友又更擅阵法不擅斗法,两位一起,不算稳妥。   “还是我和姜道友一起在城内寻人较好。   “仙祸之时第一城边缘常有魔修潜入,防护的结界法阵众多,镇守的渡劫高手也不少,危险重重。谢道友修为最高,在外侧寻找合适,裴道友同去,正好相助谢道友。”   他这一言终了,裴千立刻垮下脸却不敢说什么,谢折风登时冷着目光看向姜轻。   唯有姜轻笑了一声,温声道:“宿雪考虑的当真周到。”   谢折风只是看着安无雪。   可安无雪不看他,他伸手,想将安无雪拉到他眼前,可临了快要碰上,又想起师兄对他的触碰有多排斥。   他动作一顿,最终只敢抓着安无雪的衣袖,低声问:“为什么?姜轻现在身上还有伤,护不了你——”   “我何须他人相护?他护不了我,我护他便是,左右他又不会杀了我。”   谢折风双瞳微颤,只觉短短数言,竟如万箭穿心,烈火灼身。   偏生姜轻还在一旁说:“谢道友和宿雪是同门,同门之间守望相助,担忧宿雪安危也正常。真是惭愧,先前我分明还能护着宿雪,如今宿雪修为突飞猛进,我反倒成了累赘。但是谢道友请放心,如有危险,我也会尽我所能,定会帮谢道友照顾好宿雪的。”   谢折风眼神愈发幽沉。   裴千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呼了口气。   不远处似有修士在靠近。   谢折风僵在那儿,安无雪便干脆甩开了他的手,说:“就这么定了,当务之急是找到上官城主,再寻破阵之法,莫要被时光洪流里已经过去的因果绊住。”   “谁找到上官城主,传音相告。”   话音未落,他直接同姜轻一道,隐匿气息出了裴千落下的结界,身影消失在裴千和谢折风视线内。   裴千更是大气不敢出。   直至那来询查的仙修即将发现他们,谢折风手袖一挥,灵力带起轻风,连带着把裴千和困困一起带走。   他们很快来到了第一城外围。   谢折风想尽快终结此间幻境。   破了幻境也好,杀了幻境中的上官了了也好,总之他一刻都不想等。   他一想到安无雪会和那没有分寸不知轻重的姜轻独处不知多久,两人之间又不知会说什么……   他胸膛便像是填满了醋一般酸苦,酸苦之中又裹着惶恐。   他怕师兄当真对那胎灵……   可他却偏偏没有任何立场说话,连一句“我不想他同你一道”都没有资格说出口。   识海轻晃。   那不过刚刚被分魂压制的心魔居然又有重现的趋势!   谢折风赶忙强行压下心中杂念,忍着分魂之痛,铺开他的神识。   ——快点结束此间幻境,师兄便不会和那胎灵多待。   他们此时正在第一城边沿。   裴千刚站稳,便听到出寒仙尊说:“第一城背靠冥海之处,有一个很淡的渡劫仙修气息。”   气息很淡,反而说明那个仙修的修为凝实,修为精深。   “难道是上官城主?那我们——”现在过去。   话没说话,裴千又被谢折风像拎着个麻袋一般,被带着飞掠而起。   裴千:“……”   看仙尊现在的积极性,说不定下一刻就找到上官城主,一剑把人给杀了,他来干嘛的呢?   他认命地当一个废物麻袋,跟上谢折风。   片刻。   谢折风隐着自身气息,同裴千一道前后凌空落下,来到了冥海岸边。   眼前一片蔚蓝海水,海浪之声循循入耳。   他们看清了那岸边的人影。   困困惊喜地轻声嚎叫:“呜呜!?”   裴千都愣了一下。   谢折风怔怔道:“……师兄?”   海浪尽头,湿沙与海水来回相错之地,千年之前的安无雪坐在礁石之上,正眺望着远处涛浪,神情复杂,似有忧虑,又似有无措。   他喜着素青,当年分明是两界修士马首是瞻的落月首座,却从不见奢华之风。即便如此,他坐在错乱的礁石之中,也比身后望不见尽头的冥海水还要让人挪不开眼。   也正是因为师兄穿着总是如此素净,谢折风这才一眼瞧见了师兄雪白的脖颈处,那稍稍冒出衣领的几点微红。   这种痕迹,不像是受伤,反倒像是……   谢折风蓦地想起先前安无雪所说。   ——“冥海水渊双修后,你一人独回落月峰,我回到北冥剑阵……”   ——“至于双修一事……那是在北冥剑阵功成之前,你中了魅毒,你说你不记得,许是鲛妖魅毒会乱人意识吧……”   难道……   难道此时正是师兄所说的冥海双修之后!? 第72章   谢折风顿时往前走了几步。   可他望着千年以前的师兄,所有的害怕恐惧无措都堆积在了一起。   他不敢打扰到此时还未经历此后苦难的师兄,却又想再见一见那时的师兄,想同“安无雪”说上几句话。   他踌躇而又犹豫,又停下脚步,问:“师兄杀‘我’之时,我能感同身受。若我同千年前的师兄说话,他也在此间幻境中,可能感知?”   裴千在一旁鹌鹑许久,听谢折风问完却无人应答,猛地反应过来:“啊?哦,仙尊是在问我?”   谢折风瞥了他一眼:“还有别人在此?”   “那不是还有一个千年前的安首座……”   但谢折风隐了他们二人一兽的气息和动静,千年前的安无雪修为再高也没有登仙,自然无法发现此处有了他人。   裴千悻悻答道:“不会,观叶阵没办法牵动那么强的因果。仙尊能感受到幻影身死,是因为身死之时的心绪波动太过浓烈,因果太强。”   “简单的谈话相处是不会的。”   谢折风又问:“观叶阵是否会同入阵者心绪心念关联?”   “仙尊是问——观叶阵是否会根据入阵者的因果和心中所想,勾出对应的过往吧?”   谢折风轻轻颔首。   “会的。毕竟此阵的来源……仙尊会特意命人寻我行踪,又带我重回北冥,不是因为缺阵道高手,而是预料到北冥之事我能派得上用场吧?”   裴千难得露出了似讥似嘲的表情,“确是如此。此阵是那个人为了囚我所创,目的是让被囚者不断徘徊在过往在意之事中出不来,本就不是个单纯的时间法阵。我们身为入阵者,越容易想到什么,便越容易进入那段过往……”   裴千一顿。   他们现在所在时光洪流的幻境是在千年以前,这个时间点,裴千还没出生,姜轻还是块沉在冥海水中的石头,会把他们带来这里的人只有可能是安无雪或者谢折风。   看仙尊这般反应,怕是仙尊和安首座方才就有人在想这段回忆……   裴千神情一拧——人不可以,至少不应该,知道这么多事情吧!!!   他不敢说话了,好在谢折风的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身上,根本没在意裴千猜到了什么。   谢折风又犹豫了片刻。   他出剑从未停滞半分,杀伐不曾踌躇,如今却连幻境之中的几步都有些胆怯。   “呜呜……”   困困却已经飞了出去!   坐在岸边礁石之上的青年听到这一道熟悉的熟悉的叫声,乍然回眸,颇为惊喜道:“困困?你怎么来北冥了?北冥大妖刚陨,剑阵未成,遍地险恶,我不是让你待在落月峰等我归来吗?”   他张开双臂,将困困接入怀中。   小东西落入他怀里,安无雪只觉双臂一沉,温温轻笑:“你怎么重了这么多?还大了?该不会是戚循偷偷给你喂吃食了吧?”   困困只知道在安无雪怀中打滚。   安无雪哭笑不得:“你怎么啦?”   谢折风心间一揪。   他虽对双修之事毫无印象,却知道,北冥剑阵落下之后,师兄因无故斩杀上官然,认了戕害同道一罪,入苍古塔百日,出来之后困困才见着师兄。   对困困而言,此时的师兄,是千年前便追不回的泡影。   ——于他而言何尝不是?   他胸膛酸麻,疼得盖过了分魂之痛。   困困蹭够了,却突然咬住安无雪的衣袖,往谢折风这边飞。   安无雪一愣,顺着困困拽他的方向看去。   谢折风不得不在化身之上现出自己的真实样貌,踏出隐匿的结界。   他不由得想——自己从前是何模样?又会对师兄展现出何等神情?   安无雪看到他,面露惊愕,眸光一闪,倏而无措了起来,目光游离,避开同谢折风对视。   师兄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的困困,似有些紧张。   “原来困困是师弟带来的……”他垂眸,低声说,“你回了一趟落月峰吗?”   谢折风缓步上前。   海水没过沙石,浸湿了他的衣摆与长靴,可他连灵力都忘了用,就这么如同凡人一般走到师兄坐着的礁石下。   他仰头望着礁石之上的师兄。   方才隔得太远,如今走近一看,师兄束发颇为凌乱,碎发贴着额间与鬓角,发梢被海风吹着,一晃一晃的。   远处看去脖颈只有点点微红,近处一看,师兄的喉结之处都有些泛红,衣袍披的格外松散,素白衣带随风而起,像是能飘进人的心里。   无尽冥海的水雾都像是笼在了他的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如雾般朦胧。   谢折风不过走近凝望了他一眼,安无雪的双耳便轻动了一下,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就像是……刚刚被什么人欺负过一般。   “师兄可是刚从冥海水渊的鲛族腹地中回来?”   谢折风只觉喉间滚了无数刀片,他说这句话,每个字都疼进他的肺腑之中。   他居然忘了。   他怎么能忘了?   安无雪轻轻点头,遂又摇头:“也不算……我比师弟醒得早,只是有些……所以在此地坐了两三日。”   他低着头,眼神躲闪,这般吞吞吐吐地回应着谢折风,话一说完,却又神色一变,蓦地跳下礁石,踏入水中,双手把着谢折风双臂,仔仔细细地看着谢折风。   “对了,我险些忘了——那魅毒可对你有影响?你的道心现在如何了?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谢折风喉结轻滚,不知如何作答。   当时的他是没有任何不适的。   他似乎是独自一人在蚌壳中醒来,因伤了元气,直接回到落月峰,闭关打坐许久,出来之时,北冥剑阵已成,师兄却因苍古塔刑罚而闭关养伤了。   他只能说:“我无碍,你莫要担心我。”   他甚至不敢变了神色,他怕师兄发现,他怕这近乎不可能发生在如今的一切眨眼破碎。   “你不要骗我,”安无雪抓起他的手,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之上,要为他探查经脉丹田,“情爱双修本就和无情道相悖,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影响?此事是我这个师兄的错,不论如何,我都该挡在师弟前面,替你担下——”   “师兄!”谢折风没能稳住心绪,急促道,“双修是二人之事,中魅毒的是我不是你,怎会是你的错?”   千年前的安无雪不曾见过谢折风这般神情,一时之间,连想说什么都忘了。   他睫毛轻颤,怔怔不语。   困困已经飞到两人身侧,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北冥海风簌簌不止,安无雪松散系着的衣带被吹得一下一下地打在谢折风衣袖之上。   谢折风生怕过往中的师兄就这么被海风吹走,他实在想抱着对方,却又实在不敢。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你。”安无雪终于开口。   他那桃花一般温润的眼睛弯了弯,勾出缱绻笑意,“是我早就对师弟动了越过同门之情的心思,才有几日前水渊之事。”   “……你说什么?”   “嗯?”安无雪没明白谢折风在惊讶疑惑什么。   谢折风忽而觉着冥海轻风比极北境的冷风和星河道的罡风都要冰冷,吹得他彻骨冰寒。   ——是我早就对师弟动了越过同门之情的心思。   此言比心魔妄图动摇他心境之时说出的任何言语都要尖利,绞碎了谢折风最后的冷静。   他还是没能稳住神情。   “师兄……”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不像话。   安无雪更是怔然,茫然又焦心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   谢折风直至今日,直至安无雪说出方才那句话之前,都只以为他和师兄之间不曾互诉过明确的情意。   可他们不仅双修过,师兄还早就……   那他千年前在双修之后又是如何对师兄的?   此后种种,师兄所受,又何止是伤心那么简单?   师兄是带着他们在冥海深渊之下互诉过的情意,死在出寒剑下的吗!?   他居然……   他竟然!!!   “我只是……”他费尽了力气才再度开口,“只是觉得我实在混账。”   师兄此时甚至还想揽下一切。   他嗓音哽咽,终是说出亏欠安无雪千年的话语:“我也心悦师兄已久,却一直辜负师兄情意,是我对不起师兄。”   处于过往幻影中的安无雪霎时神色空白,眼眶似是在微微泛红。   海浪一片一片地拍来,蜃影之中的时光还在仙祸未过时,冥海之上见不着任何灵兽的踪影,风云无痕,仿佛时光都静止在了这一刻。   许久。   四方天地轻颤,整个北冥第一城开始崩塌。   这是幻影将破之象。   谢折风险些以为自己当真回到了千年以前,直至此刻,如梦方醒。   还处于隐匿结界之中的裴千呆滞道:“怎么破局了?不是说要找上官城主吗?”   破局,要么是蛮力破之,要么是局中人自行发现一切是虚妄的。   “难道是姜先生那边找不到上官城主,所以直接把幻境破了?”   谢折风看着周围开始坍缩,也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可他收回目光,却发现身前的“安无雪”并无任何惊讶神情。   “师兄……?”   安无雪眺望远方,轻笑了一声。   他抬手,替谢折风理了理那有些歪了的衣襟,又转过头,摸了摸困困的毛发。   “呜呜……”困困赶忙凑上他的颈间,埋在他的颈窝之中,叫声之中似有不舍之意。   谢折风隐约意识到了幻境崩塌的根源。   过往中的师兄看他的目光充满温柔,落下的话语却比霜刃还要锋利冰冷,一刀一刀割碎他滚烫的心。   “你的反应太顺利,太美好了,我刚才也险些陷进去了。可师弟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你不像他,可我又不会认错你,你就是他。”   “那我是假的吧?” 第73章   蜃影崩毁,虚无倾泻而来,眼看要将“安无雪”吞没。   过往中的安无雪还不知将来,依然温和地望着谢折风,双眸之中盛满湿润的笑意。   谢折风疼得更厉害了。   他宁愿是现在的师兄这般冷然对他,也不想再承受来自从前的回不去的温柔。   不要这样看他了。   他不值得。   是有人将他的神魂捣碎了吗?为何疼得如此厉害。   仿佛全身都在疼,神魂也在疼,胸腔更是被什么东西塞满,堵得很,咽喉也被什么东西掐着,噎得慌。   他骨血都僵了,想说什么,说不出口,想做什么,动不了分毫。   幻境里的时间却丝毫不愿意等他。   此地处于第一城边沿,背靠冥海,崩塌之时,是最快被虚无吞没之地。   瞬息之间,眼前的安无雪便开始消散。   “呜呜!”困困爪子拽着安无雪的衣袖。   谢折风猛然回神,赶忙伸手,下意识想抓住对方。   他想和师兄说他有多混账,想告诉师兄他不值得。   他还想和师兄说,千年前的冥海岸边,师兄在这里枯坐几日,最终都没能等来他。   可他没能抓着对方。   “安无雪”已经散入虚无。   那本就是回不去的泡影,是谢折风分明拥有过却不曾留住的过往。   谢折风伸出的手停滞身前,最终攥紧成拳。   两道生死门出现在谢折风面前。   此局阴差阳错,算是谢折风破之。   裴千赶忙跑上前来:“仙尊,我刚才一直躲在结界里面,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周遭灵气波动一瞬,安无雪和姜轻出现在谢折风身侧。   裴千赶忙住嘴。   传送而来的安无雪面露困惑。   刚才的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第一城边沿的景象又消失得太彻底,安无雪只瞧见了冲到自己面前撒娇“呜呜”叫的困困,还有神情绝望的谢折风。   谢折风衣摆之上还沾着水迹,显然刚刚不用灵力徒身走入冥海中。   姜轻也疑惑道:“小裴,你和谢道友怎么把此间幻境给破了?我和宿雪才刚刚开始找上官城主,甚至还没确定确切时间点,就看到幻境崩塌了。”   他叹气,“我本来还想着看看能不能寻一寻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恩人呢。”   裴千有苦说不出。   好在谢折风没有丢了理智,眨眼间恢复了化身的容貌,回过头来,凝眸看着安无雪,解释道:“没什么,不小心惊动了局中人罢了。”   他没说局中人是谁。   他也不会再问双修一事——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谢折风甚至不敢让安无雪知晓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说:“我和裴千方才确认过时间点,这个时间,上官了了应当正在外出北冥其余诸城巡视,不在第一城,我们本就寻不着她。”   他语调平稳,用尽全力抑着心中苦涩。   安无雪眸光轻转,似是发现了他有些古怪。   可安无雪只疑惑了一瞬,神情便恢复了平淡。   谢折风松了口气,心中酸苦更甚——师兄所思所虑,皆是观叶阵玄妙与第一城安危。   千年前师兄温柔缱绻的目光已经被埋葬在了时光洪流之中,成了他永远无法追回的虚妄。   安无雪说:“找不到上官城主的话,早些破局也是好的。裴道友,现在这两道阵门,你算一算,哪一个可能有勾连上官城主的因果?”   裴千觉着自己手气有些背,赶忙说:“我这不是算了个上官城主不在的幻境?还是让姜先生算一次吧,他也擅因果道。”   姜轻说:“你也太谦虚了,也许上一次的生死门不论选哪个都是没有城主的,你还选了个生门,已是不易。”   他扫了一眼,指向右边:“这个吧。”   这一回,根本用不着谢折风来推,裴千自己巴不得赶紧走,率先踏入门中。   姜轻随之而入,安无雪和谢折风却都没动。   眨眼间,虚无之中,又只剩下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还有趴在谢折风肩上的困困。   安无雪这才说:“仙尊这是怎么了?”   谢折风一愣。   千年前会与他款款细说的师兄刚刚散去,他却不敢显露端倪,一时之间竟有些支支吾吾:“我……”   好在安无雪想的却是其他:“你是心魔复发了吗?”   谢折风此刻脸色惨白,双眸幽深,神情戚戚,嗓音更是沙哑,确实像是先前心魔发作过一般。   他知安无雪关心的是北冥局势,顺势说:“是,但发作不严重,眼下已经无碍。……不会影响破阵。”   安无雪不再多说,转身踏入下一道阵门。   谢折风落寞地盯着安无雪的背影,直至四方只余下他一人。   他稍稍闭目,心念一动。   -   遥遥远方。   落月峰,葬霜海之上。   一阵清风送过,门前守着的弟子打了个盹,被凉意吹醒,猛地一惊。   弟子赶忙环顾四周,左右查看,却未见任何来客。   “……为什么感觉有人路过?我做梦了?”弟子困惑着站回原地。   无人发现,霜海正中,松林中央,出寒仙尊的本体与出寒剑已消失无踪。   -   观叶阵中。   安无雪走出阵门,再度站在了又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北冥剑下。   这新的一间幻境中,北冥剑阵完整,北冥剑顶天立地,剑阵外送来繁华盛世之音,时间多半是在他陨落之后到他在宿雪身体中醒来之间的千年里。   他无声地打量了一番四周,等了片刻,才见谢折风最后出现。   安无雪轻轻皱眉,还未询问,谢折风便自行交代道:“我如今内伤暂愈,恐生事端,感召本命剑归来。”   裴千和姜轻在旁,此言模糊,安无雪却听明白了。   谢折风先前化身行走,是怕心魔失控,长生仙灵力殃及一方,如今既然心魔暂缓,便可唤回本体与出寒剑候在北冥外。   他点头:“也好。”   他正想问裴千此间幻境是何情况,却见裴千脸色也不太好看,神情涣涣,似是有些不适。   “裴道友?你怎么了?”   “嗯?啊……”裴千回过神来,摆摆手,“我只是有些……哎算了,我确实有点什么,但不用管我。我从前在这阵里困了太久,几个生死门走下来有些恍神,还是姜先生来看看情况吧。”   安无雪闻言,不再多问。   入阵之后他便觉得裴千对此阵格外熟悉,幻境中的上官了了也曾说过“曲家的裴千”一言,姜轻先前还稍稍提及过一嘴此阵是几百年前曲家的一个天才所创……   两界四海广阔,各人都有各人的因果,他见得多,自己也因果缠身不得而出,自然明白。   这边谢折风也神色怅怅,那边裴千略有不适,姜轻也刚被人追杀重伤未愈,话也不多。   他们分明有四人,气氛却寂静得很。   无人开口,姜轻在沉寂中,小心翼翼地展开神识探查了一番,才开口道:“死门。”   “但我神识稍稍探出剑阵,凡人长街和屋舍模样十分眼熟,但并不是我入北冥修行之时,应当更早——五六百年前。”   五六百年前,仙祸终了许久,两界清平,谢折风还在闭关,四海无事,北冥也风平浪静。   上官了了多半会在第一城中镇守。   安无雪便说:“虽说五六百年前的北冥没有魔修,但我们还是兵分两路吧,这样找人快一些。”   “师——”   谢折风险些脱口而出。   他赶忙刹住话语,凉凉地看了姜轻一眼,转而道:“这个时间点,姜轻还不在北冥,反倒是我更了解当时的北冥一些。宿雪和姜轻对那时的北冥不熟,一道寻人只会事倍功半。”   此言有理,安无雪沉思。   其实他把自己和谢折风分开,倒不是真的多么在意和谢折风多相处这么一时半刻——既然都答应这人留下探查北冥祸事了,他怎么会扭捏这等小事?   他之所以要同姜轻一道,主要之因,其实是不放心裴千和姜轻。不管怎么样这两人都是北冥人,只要是北冥的渡劫期修士,都有可能同北冥祸事的背后之人有关,他和谢折风一人看着一个比较合适。   他思虑间,姜轻以为他在为难,说:“宿雪,我一直和你一道,谢道友毕竟是你的同门,和你分开他会担心,若是因为我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就不好了,这一回还是我和小裴一起吧。”   他此言分明是顺着谢折风的意思,可谢折风还是神色一沉,完全没有理会姜轻之言,只是看着安无雪,好商好量般说:“我全听宿雪的。”   裴千适时道:“几位,这是死门,不是生门——我们稍微走错一步或者引起此间局中人警惕,死门便会演变出千万种杀机。若是如此,别说寻上官城主,就是破出死门都很麻烦。   “观叶阵千变万化,错过这一间幻境,还不知要走多少次生死门才能再走到一处极有可能找到上官城主的时间点,我们这一次在找到上官城主前,还是小心行事,不要分开为好。”   ——半个时辰后。   四人纷纷换上普通修者的行装,将外露的修为压至在第一城不算起眼的大成期,悄悄溜出了北冥剑阵,入了此间幻境。   仙祸终了的几百年后,传承保留完整的北冥迅速恢复生机,第一城尤为繁盛。   安无雪等人行在凡世人流中,还看到长街旁的戏台之上,凡人在演上官了了少时大义灭亲助南鹤追杀北冥仙君的戏曲。   裴千极为轻车熟路地入了茶楼,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在那嗑瓜子吃花生待了一刻,同来往的不认识的修士都说上了几句话,便手中抛着花生窜回他们身边,说:“有点难办的是,我大概知道具体的时间点了,这是在五百二十年前——这时候我还在第一城,我可别撞见我自己。”   安无雪挑眉:“但这也是好消息吧?”   既然有曾经的裴千,说明这段时间必然在裴千的记忆里。   果不其然,裴千点头道:“我回忆了一下,这时候上官城主确实在第一城中,而且这段时间她似乎会拜访曲家,我们只要不惊动死门杀机,在这个幻境里杀了城主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他说完,面露古怪:“在第一城里大声密谋杀害城主这种事情,居然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要做的正事?”   姜轻:“谢道友布了隔音结界,你想多大声都可以。”   安无雪:“……” 第74章   他们此时还在大街上,来往凡人修士众多,裴千思索片刻,在自己脸上布下幻术,免得五百年前的故人认出。   瘴兽罕见,谢折风也隐下了困困身影。   如今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四个面孔陌生的大成期修士。   “你刚才说上官城主过段时间会拜访曲家,”安无雪问裴千,“可有确切时间?还记得是因为什么事情吗?”   裴千眼神闪烁,犹疑片刻,才说:“城主拜访之时我不在曲家,是回去之后才知道她来过,所以无法确定具体时间——我们先在曲家附近的客栈住下吧?”   谢折风皱眉道:“要等吗?我直接杀去城主府不行?”   裴千严肃道:“此乃死门,一有变故就是天翻地覆,万一出手之时上官城主还未出现,死门杀机就改变了此番天地,那我们可能连见到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说着,已经在裴千的领路之下,往曲家门庭所在之处赶去。   曲氏是北冥阵道第一望族,除了曲家修士,在其手下谋生的凡人和散修也很多,越靠近曲家,周围便越是繁盛。   曲家甚至在千万年前出过长生仙,哪怕是仙祸之时,安无雪在北冥布阵,曲氏也有不少阵道高手在他手下听命。   这么一个底蕴悠久的仙门望族,为何会参与到北冥祸事当中?图什么?   安无雪一路打量走过,并未发现五百年前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裴千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客栈门前,说:“这家客栈离得近、建得高,住在楼高的客房里,可以看到曲家的外围。”   客栈来往之人众多,大堂还请了个说书先生,堂下坐满了人。   姜轻笑着上前,对伙计说:“可有四间空房?楼高最好。”   伙计面露难色:“客官,空房有,但是……这几日曲氏喜宴,高一点的客房都是要留给有曲家请柬的仙师的……”   安无雪眉梢一动——曲氏喜宴?   难怪这么热闹,难道上官了了拜访曲家,其实也是参加这个什么喜宴?   那岂不是还需要请柬才能入内,裴千怎么没说?   他想着,却见裴千行至姜轻身旁,对那伙计说:“我等就是来参加喜宴的。我们是裴公子的朋友……”   裴千说着,抬手掐出一道法印。   伙计见状,立马变了神色,点头哈腰道:“曲家的家纹?裴公子的朋友哪还需要请柬,请几位在堂下稍等,我去给几位打扫出四间上房!”   伙计退走,裴千低声和他们说:“这间客栈本就是曲氏经营的,上房都是用来款待来往的修士,我记得当时这间客栈上房没有满,所以我们住进来不会影响到这个时间点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姜轻打趣道:“没想到小裴当时在曲家如此有分量?”   裴千苦笑:“我还未同曲家断绝关系之前,怎么也算是个养子,表面上的身份还是有的。”   此时,又有几个修士走了进来。   这几个修士手中便拿着请柬,显然是曲家的宾客。   客栈内的伙计此刻都在忙活,那几个修士便等在门前交谈起来。   “好热闹,曲家这是请了多少人?好大的手笔。”   “合籍宴上估计更是热闹非凡。”   “毕竟是曲公子的合籍宴嘛,曲家本宗这一代就得了这么一个独苗,还是个不世出的阵道天才,能不重视吗?”   “……”   裴千神色愈发复杂。   他沉默不语,比寻常安静了许多。   安无雪双手藏于衣袖之下,不着痕迹地布了个隔音结界,这才说:“他们口中的这位曲家不世出的阵道天才,是否就是姜道友之前说的——创造这观叶大阵的曲家人?”   姜轻叹了口气:“是,所以我刚被困在阵中之时也很惊讶。但……”   裴千接口道:“曲家多少和我有关,姜先生不便在我面前言语,不如还是我来说吧。”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谢折风,“谢道友,我可否言明一切?”   他知晓谢折风是出寒仙尊,自然已经完全明白,谢折风是知晓其中因果才将他带来北冥,该不该说,肯定是仙尊说了算。   可仙尊目光落在安无雪身上,惯于冰冷的目光顷刻间柔缓不知多少。   谢折风只说:“宿雪想听之事,不必问我,我本也是听他的。”   安无雪登时道:“谢道友是落月峰入北冥的主力,我和裴千都不过是你带进来的,一切自然由你定夺,我不敢越俎代庖。”   他说得极快,一字一句,都是近乎本能般要和谢折风还有落月峰撇开关系。   谢折风不禁又想起上一间幻境里的师兄。   千年以前师兄眼底倒映他的身影,望着他的目光充斥着温柔与忧心,满腔情意,还怀揣着对将来的期待。   可如今的师兄像是什么都不想要,又什么都怕了。   当年……若是他有那么一次,能成功回头抓着师兄的手呢?   他顿时又心如刀绞,对着安无雪应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可能,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姜轻还不知这两人身份,擒着笑在一旁等着。   裴千却是一清二楚的。   他心中叫苦不迭,谁知道就这么一句问询这两人都能这样?他哪里还敢说话?   好在伙计带着上房钥匙符箓来拯救了他。   裴千对曲家附近的这些地方实在是熟门熟路,用不着伙计带,拿着东西便说:“跟我来吧,虽然说有隔音结界在,但大堂毕竟人多口杂,我们一不小心触碰杀机毁了此间死门幻境就不好了。”   他说着,引着众人上楼,选了其中一间客房,在其中布下好几层结界,这才指着窗外不远处那连绵的别院说:“这就是曲家——我自小便是在此处长大的。”   安无雪顺着高楼明窗往外望去,瞧见不远处一片连绵的亭台楼阁,镇守的灵兽盘旋于四方,防护结界足足有好几层,放眼望去,曲氏比之他陨落前还要显赫。   事关北冥甚至是两界四海,他并不避讳,直接问道:“你说你是曲氏养子……可据我所知,仙修本就子嗣稀薄,若是膝下无子又想有人传承,找个有仙骨有眼缘的孩子收为弟子便是。”   “更何况刚才他们说那个曲公子是曲家这一代的独苗,那曲氏这一代不是有传承之人吗?为何会有养子?”   裴千听着安无雪的话,神情愈发苦涩。   “是啊……”他居然也说,“为何会有养子?还不是因为曲忌之。”   曲忌之便是曲家本宗那不世出的天才。   安无雪还未陨落之时的那位曲家家主在几百年前便仙去了,这一代曲家家主承位之后,一直未有身孕,眼看传承无人,她确实有过从旁支或者在北冥寻一个弟子的想法。   可没过多久,她就怀上了曲忌之。   这孩子得来不易,还没出生便天显异象,曲家本就擅阵法卜算之道,谁来算都能算出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曲家主亲自算卦,算出这孩子命中必有一劫。   修行本就是劫,若是天资够好能够修到渡劫期,渡劫期更是一步一劫,命中有劫这样的卦语,对凡人来说或许是如临大敌,对修士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因此最开始并没有人当一回事。   裴千说着这些,优哉游哉地把玩着自己本命剑上挂着的剑穗,语气悠然地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情。   “但是这家伙出生以后,家主才发现大事不好。”   姜轻讶然:“哦?我倒从未听闻什么大事不好,我在北冥这么久,一直都知道曲小仙师幼年就显露阵道天赋,修行上也一日千里,甚至有人说他在浮生道上的天赋堪比北冥仙尊年少时,怎会……?”   “便是这浮生道的问题。”裴千说,“曲忌之降世没几个月便对凡尘俗物流连忘返,尚在襁褓之中,见着滚滚红尘就嬉笑不止,确实是个浮生道的根骨。可有了他的生辰八字,家里人又算了一卦,算出了他那一劫的细节。”   裴千讥讽地笑了,“是无情道的情劫。”   无情道?   安无雪下意识便瞧了谢折风一眼。   出寒仙尊似乎很不喜欢这三个字,难得没有留意到安无雪的目光,眉头紧皱,脸色煞是难看。   姜轻知晓因果道法,也皱了皱眉,说:“修行讲究应劫一说,他若命中有此一劫,便注定了要度过此劫方能更进一步。他既然有无情道的情劫,那便该修无情道,等待应劫那日到来。可曲小仙师分明是浮生道的根骨……”   裴千对姜轻作揖道:“不愧是姜先生,我还没说呢便发现问题了。你要是早点醒来入第一城,曲家那些老东西肯定会来请教你这个世间仅存的胎灵族,说不定就不会做日后的蠢事了。”   “这么看来,真是你那个恩公的错——他封你怎么封的那么死,让你早出来一两百年不好吗?”   安无雪:“……”   姜轻啼笑皆非:“你说正事。”   裴千顿时肃了神色,接着说:“曲忌之出生就是浮生道的绝佳根骨,命中劫难却是无情道之情劫,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怕是要么放弃修为的至高追求,要么直接让他修无情道顺天而行,但是嘛……”   “他是曲忌之,是阵道曲氏这一辈的唯一希望,曲氏自以为于因果命途上有所钻研,妄图瞒天过海,改天道定下之劫。”   裴千灵力凝于指尖,抬手,直接在半空中画出几笔。   那是一道卦文。   “他们给曲忌之算出来的卦文,是‘曲家子,命定一劫,无情有情’。卦文上说的不是曲忌之,而是曲家子。”   言已至此,安无雪听明白养子是怎么回事了。   裴千果然说:“所以家主在凡尘流民中,寻了个有仙骨,生辰又同曲忌之极为接近的孩子,用三枚铜板从孩子生父母手中换来了他,将他认作养子,曲氏不把曲忌之记入族谱,反倒把养子记入曲氏族谱,让这个养子来修无情道应劫。”   安无雪这回总算有了点惊讶之情。   “——你修的是无情道?”   裴千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道:“不难看出来吧?”   安无雪:“……”   不,很难。   他余光扫过在一旁总是时不时看着自己的谢折风,又看向面上擒笑嬉皮笑脸的裴千,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修的才是无情道的错觉。 第75章   姜轻也惊讶道:“从来不曾听小裴提及过,我还以为你修的是浮生道!”   安无雪随之道:“无情道的修士不多,道成者各个都是人杰,裴道友能修至渡劫后期,着实厉害。”   “你谬赞了,我这不是在二位面前……”裴千扫了一眼谢折风和安无雪,“根本不够看的吗?说到底,浮生道和无情道都只是道,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两位浮生道带来的造诣不也远超于我?”   安无雪立时说:“我修的确是浮生道,但谢道友是无情入道的。”   此言一出,裴千和姜轻尽皆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谢折风。   安无雪生怕这人又说出什么无情道破的话来,正打算扯回曲忌之和裴千的事情,谢折风却倏而沉声道:“大堂有人拦住伙计问询,伙计喊他‘曲公子’。”   其余三人立刻安静下来。   谢折风眸光微散,似是还在认真听着,过了片刻,这人才说:“那个曲公子问伙计——‘你传信说裴千请了四个朋友来参加我的合籍宴,那四人现在何处?’”   这明显是曲忌之。   裴千神色突变,低骂了一声,才说:“他怎么会找过来!?”   姜轻赶忙起身,皱眉道:“不好,观叶阵的死门之中,一切都必须遵循本就发生的事情而发生,若是改变过往,死门中的所有修士都会脱离过往,失去理智攻击我们……”   他们本就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遇到曲忌之。   若是因他们的出现,曲家这位天才做出什么同真正的过往不符合的举动,该如何是好?   就算他们不怕第一城中所有修士的围攻,但他们的目的是要找到上官了了。   改变本该发生的过往,惊动死门杀机,找不到上官了了,下一次再遇到此等机会还不知要走多少个生死门。   裴千懊恼道:“是我的问题,我刚才只想着住在这边守株待兔不会影响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疏忽了。”   谢折风没有说话,仍在全心用神识打探着大堂的情况。   若是曲忌之当真已经找上来了,这人不会不说话。   安无雪见谢折风没有其他动静,稍稍放心,耐心问道:“我们入死门到现在,其实也不是没有和幻境中的其他人交谈过,死门并无影响,这其中是否有判定的门道?”   裴千说:“有,因为观叶阵的生死门其实会跟着入阵者的心绪走,若入阵者拥有北冥第一城的过往回忆,那么入阵者想到什么在第一城发生的过往,就会更容易进入那段过往的幻境中。   “我们会在此间幻境,多半是因为我。是我想起了我和曲忌之的因果,所以把大家带入这个时间点,那么此间幻境的一切发展便会以我和曲忌之为核心。”   安无雪明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发生在你二人身上的事情不会改变,死门就能安稳维持到上官了了参加曲氏喜宴?”   裴千点头:“是,过程不重要,其他人也不重要,曲忌之和我是核心,不能改变‘我’和他在这个时间点里的走向。”   谢折风突然说:“他刚才询问伙计我们的特征和来历,走上来了。”   那他们现在如何?   姜轻问:“我们可以直接同曲小公子打交道吗?小裴是曲家养子,刚才按你所说,曲家收养你本就是为了替曲忌之应劫,你和他算是青梅竹马,在他的合籍宴上邀请几个朋友,应当不算什么?”   他说着,自己便嘀咕了几句,“怪了,我几百年前入北冥第一城,也有结识曲小仙师,怎么从不知道他有道侣?”   安无雪也说:“想个说辞把他敷衍走是否可行?”   “不行!”裴千迅速道,“因为我是不可能邀请人来参加喜宴的!他那么聪慧的一个人,此刻怕是已经察觉到古怪之处了……”   安无雪心念转来转去,顷刻之间,定了主意。   他说:“可否——”   与此同时,男人低沉的嗓音交叠响起:“可否——”   两人尽皆一顿。   安无雪下意识看向谢折风,却正巧撞见那人也意外又惊喜地望向自己的目光。   仙祸之时,比眼下的情形还要危机还要复杂的事情多太多,他和谢折风时常商量定夺,两人这方面的行事风格全然相同。   这一瞬间,安无雪便已经知晓,谢折风和自己想到了一样的缓兵之计。   他心下五味杂陈。   这瞬间的话语交叠仿佛在提醒着他,他和谢折风之间互相抹不去的因果关联。   安无雪此刻居然有些庆幸情势紧急,无需和谢折风纠缠。   他见谢折风停下,也不管对方如何,兀自说了下去:“我们可否先派一两人,做出我们四人临时出游之象,假意和曲忌之错过。曲忌之既然要找我们,肯定会追出去,先拖延他一段时间,裴千你再仔细说过往之事,我们再思虑对策。”   他自告奋勇道:“我可以去引走曲忌之。”   姜轻马上笑道:“那我和你一起吧,你也需要一个熟悉北冥的人来领路,免得被曲忌之追上。”   时间紧急,安无雪神识稍一展开,都能探到曲忌之已经拾阶而上,走到他们客房所在的这层了。   他赶忙转身道:“走。”   一把灵剑蓦地横亘在他和姜轻当中,拦住了他们离去的动作。   这把剑的主人因为化身出行,出寒剑未曾跟着入北冥,春华又还给了他,如今只用着一把普通灵剑,可抬剑的架势却仿若同妖邪相争。   谢折风冷着一张脸,说:“我不擅因果道,更无处理人情俗事的经验,留在这未必能想出应对之法,引走人这件事还是我来。”   他又瞥了一眼姜轻,“既然姜道友了解北冥,那你我同行,为我领路,一道引走曲忌之。”   姜轻:“我——”   他们却没有时间商量了,谢折风又说:“他要来敲门了。”   这人说着,便已经闪身而出。   姜轻无奈,只好跟上。   两道轻风送过,谢折风和姜轻先后消失在了房中。   安无雪听到外面一道陌生的青年音传来:“四位道友,请等一下——”   嗓音刹那间飘远。   曲忌之跟着谢折风和姜轻幻化出的他们四人的虚影走了。   周遭终于再度安静下来。   谢折风亲自出马办事,安无雪自然放心得很。   他松了心,再度坐在茶几旁,还格外悠闲地用灵力点起炉火,泡起仙茗。   裴千显然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想遇到曲忌之,人被引走,裴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安无雪给他倒了杯热茶,说:“我初识你的时候,你说你是散修。你和曲家断绝关系,是因为曲忌之吧?曲忌之的合籍宴是怎么回事?和你有关?”   裴千本来已经端起茶杯想喝,闻言,动作一顿,连喝茶的心思都淡了些。   他放下茶杯,神色渐肃,低声说:“这家伙根本没有合籍道侣,这场合籍宴,是整个曲氏纵容他的一场闹剧罢了。”   “没有合籍道侣?那如何举办喜宴?此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安无雪问完,自己便顿了顿。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因为他想合籍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根本不可能与他合籍,在五百二十年前的这几日,我躲起来了。他合籍宴上见不着道侣的。”   安无雪:“……”   果然如此。   怪不得刚才裴千说,曲忌之知道他们四个是裴公子邀请来参加合籍宴的朋友,便已经是古怪之处了。   “安首座,你历经仙祸,见过生死,阅尽凡尘,必然也见过这千数百年来两界四海的荒谬之事吧。”   “你可曾见过有人明明自己是个天之骄子,天底下的美人随他挑选,他还想不开,偏要和一个青梅竹马的无情道结成道侣的?”   安无雪饮茶的动作滞了滞。   他倏地觉得茶水有些滚烫,热得他的喉咙都有些难受,让他难以开口。   “我自小便七情淡薄,无法太过体会他人之情,生身父母总是嫌我无情,说我将来必然不是个孝顺的,连每日几碗粥喂我,都觉着我费了粮食。曲家人花了三枚铜板就把我带走,问我生父母我的名字,他们只说‘就一赔钱货’,仙修不知人世苦,听岔了,以为我姓名便是裴千,就这么把我带走了。   “当年曲家收养我,是看中我仙骨,觉着我已显露无情道的根骨。   “曲氏将我从流民中带入傲视北冥的仙门望族,此恩我谨记于心,替曲忌之入无情道,是我心甘情愿,甚至是我之本心。可是曲忌之不知怎么想的,少时还好,长大后,他却突然说想和我结为道侣。”   安无雪听着,也觉着此事格外荒谬。   曲氏万里挑一,选了个七情淡薄、无牵无挂的无情道绝佳根苗,为的就是替曲忌之应劫。   倒头来,曲小仙师反倒喜欢上了替自己修无情道的裴千?   他听裴千又说:“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修浮生,我修无情,整个曲氏尽知。他是第一天知道我修的是无情道吗?他是第一日知晓我不可能对任何人动情吗?”   “曲氏恩情尚在,我可以为他去死,但我不可能爱他。此言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可他呢?”   “放着万丈红尘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要追着一个绝无可能的无情道——”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安无雪敛眸。   放着万丈红尘不要。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非要追着一个绝无可能的无情道……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茶杯,看着茶水在杯中轻荡,自嘲般笑了一声。   “确实。”他说。 第76章   裴千不知安无雪和谢折风当年往事的具体始末,只是见安无雪神情黯然,以为安无雪不想听他言此,讪讪道:“我说多了。”   安无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多余的。   他只问:“所以这个所谓的合籍宴,就是曲忌之要同你合籍,而你不愿——曲家主知道这件事,还任由他胡闹?”   晚辈任性胡为,长辈还不知其中轻重吗?   “首座可还记得曲家最开始为什么要收养我?”   “替曲忌之应劫——”   安无雪话语一滞。   “……难不成他们觉得曲忌之就是你的无情道情劫,所以顺水推舟,放任曲忌之纠缠你?可是替劫一说根本子虚乌有,曲家本就在痴心妄想,该是曲忌之的劫便逃不了,你无法替之。”   裴千苦笑:“就是这个理。我可以为曲忌之去死,我也可以替他应劫偿还曲氏恩情,可是五百多年前的我,根本没有应劫的感觉,无情道也无破道之相,这条路根本走错了。”   他甚至不止一次在想——曲忌之偏生要抓着他不放,当年的卦语说的是无情道的情劫,其实并没有点明,这个无情道,指的是不是曲忌之本人?   曲忌之和他之间的纠缠,不也应了那一句“无情有情”?   倒头来,曲氏找他替曲家这一代的天骄应劫,他却最终成了曲忌之真正的劫。   天道恒常,命定之事,越躲越躲不过。   裴千身在局中,却在局外看着,反而比曲家人看得透。   五百多年前,曲忌之非要和他结为道侣,曲家反倒助曲忌之逼迫于他,恩情压下,不等他点头,曲氏便已经开始筹备合籍宴,广发请柬。   当时的裴千看着满院挂着合籍宴所用的灵物装点,对曲忌之说:“这世上生死都可以被掌控被改变,唯独情爱一事,仅凭心证,无可勉强。我就算和你双修,也不会动心,你这又是何必?停了合籍宴,别再做这种傻事。”   “傻事?”   曲忌之却轻笑道:“你该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从不在意过程。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你会不会动心又何妨?”   裴千气极,干脆不理他了。   曲忌之便在一旁摆弄阵盘,闲情逸致起来了,还会在一旁弹琴吹箫,总之就是不走。   裴千被盯着,想跑都跑不了。   直到曲家主传话来,让曲忌之前去商议合籍宴一事,裴千这才寻着机会。   他在曲家这些年,知晓自己的身份,若是修行有关,或是有人考校,他都只是陪衬曲忌之,没有展露锋芒。幸亏于此,曲家人低估了他的阵道造诣,禁锢他的禁制不算太难,成功被他破了。   于是就在曲氏广发合籍宴请柬的前几日,裴千跑了。   曲氏压下此事,偷偷在背地里寻他。   裴千知道自己若是在北冥中大摇大摆,怕是迟早被曲忌之找到。   他故意给自己布了个困阵,入得阵中,躲到了合籍宴之后。   出来以后,他听说合籍宴上,连上官城主都亲临祝贺。可不管是曲忌之,还是那个无人知晓的曲公子的道侣,两人都没出现。   曲家虽照常宴请来客,但合籍一事,算是无疾而终。   裴千干脆不回去,打算同曲忌之分开一段时间。   说不定曲忌之冷静之后,就放下偏执了呢?   可他没想到,曲家为了找他,居然在辽辽北冥之中,寻到了当年和裴千生身父母有血缘关系的后人,以那些凡人的血脉为引,寻到了他的踪迹。   但曲忌之没有第一时间现身,只是暗中盯着裴千的行踪。   裴千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他数十年在第一城中游走,都没有听到曲家那位小仙师多余的消息。   他都快以为曲忌之放下了。   可是并没有。   曲忌之花费数十年,创了观叶之阵。   这家伙这时候才寻了上来。   裴千再度见到曲忌之,根本不知道曲忌之心中打算,看曲忌之一副比之前好说话许多的模样,便放下戒心,跟着曲忌之回了曲家。   ——回了阵法里的曲家。   踏入观叶阵的那一刻,裴千才意识到,他眼前的曲家根本不是真正的曲家,而是虚假的幻影。   曲忌之根本没有放下,反倒愈发偏执,竟然将他囚在了阵中。   “你能不能别犯病了?”他说,“放我出去。”   曲忌之凑上前,把玩着他的发尾,悠然道:“你不是喜欢藏在困阵中吗?我特意为你量身打造了一个困阵。”   “此阵设在曲家,我将时光洪流设在了你来我家之后,直至你合籍宴出逃之前——只要你在阵中,你就会一直徘徊在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的过往中。”   曲忌之甚至亲手将观叶阵的门道教给裴千,笑着说,“此阵只需在过往时光的幻境中寻到阵眼并摧毁阵眼,便可破开。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阵眼就是我。”   “你想走,可以。杀了我。”   裴千气笑了:“你明知我不可能杀你。”   “那你就只能困在过往中,直到你心动,直到你心甘情愿留下。”   裴千撇开曲忌之再度凑近的手,没好气道:“布阵者就算改不了阵法走向,也有随意在阵中来去的引信——你把引信给我。”   曲忌之不答。   这人直接走了。   ……   安无雪听到这里,神情凝重道:“曲氏他们虽有恩于你,但收养你之时,他们并没有和你言明要强迫你情爱之事,而且他们收养你本就是另有所图,根本不是出自善心。他们此后却一直用这个恩情裹挟于你,当真是糊涂!”   他问裴千:“既然你动不了阵眼,最后是如何出来的?”   裴千沉默片刻,才说:“那时候我还没有渡劫后期的修为呢,强行破阵根本做不到。我在阵中困了很久,久到我完全忘了时间,常常一睁眼就是我和曲忌之的过往,一闭眼又是各种回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望不见尽头的曲氏门庭。   “曲忌之想让我被困在往事中,眼里只有他,其实他做到了。这次第二次进观叶阵,我就一直回想起我和他的糟心事,不然也不会把几位都带到五百多年前的幻境里了。我现在看到曲家门庭,都能想起我从小到大直至离开曲家,和曲忌之之间发生的往事——倒背如流。”   “因为看的太多太多遍了,几百年前,我困在观叶阵中,真的差点就要放弃了。”   “……差点?”   “对,差点。曲忌之选了曲家作为囚困我的地点,成也是此地,败也是此地。   “我在时光洪流的曲家里不得而出,逐渐对曲家的每一处都了若指掌,发现了上一任曲家家主封存的咒术阵书。   “那是记载着高绝咒术阵法的书册。书册被封印在曲家一处不起眼的别院中,因着上一任家主修为高绝,这一代的曲家人都没人发现它们。也就只有我这么个被困在里面不知多少年的人,才能因为太熟悉而发现其中不对劲之处。”   安无雪回想了一下曲家的上一任家主——那似乎就是他还是落月峰首座之时执掌曲家之人。   确实是个阵道大家,年岁都能和南鹤论同辈,是位阵法造诣极深的仙修前辈。   他说:“我识得曲氏上一任家主,他为人谨慎,不会忘了告知后辈传承之物。曲家若是不知晓,那些咒术法阵怕是他特意封存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千点头:“首座果然厉害。但我当时哪里有得选?我本来只是想着,挖出来看看有没有可以不毁阵眼还能助我脱离观叶阵的办法,可办法没找到,我却发现了另一个东西。   “一个从来没有记载在两界阵法咒术书册之中,也不曾有人听说过的东西。   “那咒术若是被落月得知,应当会被列为禁咒之一。”   安无雪起了好奇之心:“什么咒术?我自认博闻,仙祸之时也知晓不少曲氏上一辈的修士,倒是想听听,是否是我听过的咒术。”   裴千说:“此咒名为——无情咒。”   无情咒?   安无雪一愣。   他确实没听过。   裴千解释道:“无情嘛,顾名思义,就是被下咒的人七情被封,会忘却一切情爱。而且这个咒术是长久之咒,只要一直存在于被施咒者体内,被施咒者哪怕是再次动了情爱,情爱欲念也会被咒术提取而出,斥出神魂,让被施咒者再度忘却。   “咒在,必无情。”   “无情咒的名字其实取得很敷衍,确实不像是被很多人用过的样子,而且咒术内容确实狠绝。但我当时真的无路可走了,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你对曲忌之下了无情咒?”   裴千点头,又面露忧愁。   “我当时真的被困到快疯了,没来得及细细研究无情咒,只草草学了一下,然后假装自己改变心意,把曲忌之骗到我面前。我主动要在阵中和他双修,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给他下了无情咒。”   他摊手,“这家伙醒来就忘了情爱,自然不会继续困着我,就放我走咯。   “出来之后,我趁着曲忌之忘了对我的一切情爱,花了两百年的时间,给曲氏留了许多我自创的阵法,炼了不少灵宝,算是百倍还了他们给我的恩情,此后便和他们断了关系,离开北冥。”   裴千说完,发现面前的茶都凉了。   他干脆饮酒一般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目光涣涣,颇为疲倦地说:“北冥祸事既然和观叶阵有关,我也不知曲氏在其中是何作用,曲忌之又和此事有什么关系。他修的是浮生道,我当时给他下咒本就是无奈之举,我又急着脱困,根本没有下死手,他现在怕是早就自行破咒了。”   安无雪听着,倏而一个心念闪过。   两界如今暗潮之下风云涌动,谢折风这个举世唯一的长生仙实在重要,却偏生被那顽固至极的心魔掣肘。   心魔既然是因他而起,那便是因情而生。   无情咒能让人忘情……   只要谢折风忘了,他和谢折风之间,也算是皆大欢喜了吧?   他目光一定,问裴千:“你当年给曲忌之下完咒之后,他当真全忘了对你的情意?”   裴千狠狠点头。   安无雪伸手。   “干嘛?”裴千一愣,突然往后一缩,“首座不会要在这时候治我使用禁咒之罪吧!?”   安无雪:“……不是。”   裴千缩了回来:“哦,那你说。”   “我要和你当共犯。”   “啊?”   “无情咒给我,”安无雪说,“我也要用。” 第77章   “我如今大不如前,身上没什么现成的宝贝,但一些上古法咒灵阵,还有仙祸之时便绝于世间的不传之秘,你想要哪个,我可以和你交换无情咒。”   安无雪掌心摊开,看裴千神色略微呆滞,催促道:“快些。”   他们还在观叶阵死门中,谢折风和姜轻引走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不论能拖多久,最终都还是要回来的。   裴千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安无雪伸出的手,心虚地问:“你是要给仙尊用吗?仙尊是仙者境诶,万一你失败了,东窗事发,我会不会被秋后算账啊?”   安无雪赞同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裴千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听安无雪又说:“那我可以先把你打晕,然后搜刮你的灵囊,再不济还能搜魂,把完整的无情咒拿到手,这样便和你无关了。”   裴千立刻从灵囊中掏出了一个书册,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安无雪面前:“首座,您请。”   安无雪接过,哭笑不得道:“其实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哪怕我给谢折风下了无情咒,他也不会知道此咒来源的。除了曲忌之……”   谢折风随时会回来,时间不多,他立刻翻开书册,泛着桃花香的墨水味扑鼻而来,只见书册中,泛黄的书页上显现浓黑的咒文。   桃花墨?   几千年前,北冥有一片桃花林,土壤被一上古墨石所侵,开出来的桃花都是黑色的,摘其花瓣而下,研磨入墨,墨水的桃花香可维持千年,其色还能久久不褪,仙祸之时是渡劫期和长生仙才能有一两块的上乘宝物。   可惜那片桃花林毁于南鹤仙尊战北冥仙君的那场大战之中,此后,桃花墨便绝迹了。   安无雪眉头轻皱。   有些奇怪。   桃花墨水火不改,可留万年,曲家上任家主既然用此宝物留下咒文,自然是希望此咒留存。可他又偏生把咒术封存在曲家不起眼的角落,若不是有曲忌之这命中一劫阴差阳错造就了无情咒再度出世,指不定千万年后曲家败落,这咒术就同曲氏一道消失了。   看上去真是……又想留存此咒,又不想留存此咒。   但上一代曲氏家主已仙去,也无法和安无雪言说缘由。   时间紧迫,谢折风随时可能归来,安无雪翻动书页,边学着落咒手法,边问裴千:“话说回来,你给曲忌之下了无情咒之后,他便放你离去了。可他只是忘情,难道连你给他下咒一事都忘了吗?”   若是记得下咒一事,曲忌之哪怕忘了情,也应当不会傻傻地就让裴千离开。   裴千眼珠子一转,突然露出了古怪之色。   “咳……”他支支吾吾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把他骗到面前……嗯,说要与他双修。双修自然是情爱之事,我故意先勾起他的情念,才把无情咒落下,那一段记忆被算作情爱之事里,他忘了那段时间的事情……”   那自然连带着落咒一事一同忘了。   安无雪微讶——无情道的修士登仙之后,双修一事方才影响不大,没想到裴千经历过……还道心不改。曲氏别的不行,寻无情道根骨倒是寻得极好。   裴千摆手:“而且,其实不忘了也没什么嘛,下咒之后,中咒者既然忘了情,那自然不会执着于破咒——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稍稍颔首:“原是如此,那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安无雪只是翻看着书页。   裴千懊恼道:“我当时实在是被关怕了,只想着赶紧逃离,落咒漏洞百出,以曲忌之的天赋,哪怕他忘了被下咒一事,破咒也是迟早的事情。可惜他忘情之后反倒对我有防备,我也没有机会再次落咒,只能就这么离开北冥……”   安无雪也还记着当下最要紧之事。   他思虑片刻,说:“按你所说,其实这个幻境主要之事就是曲忌之的‘合籍宴’,我们必须保证合籍宴上,当时的你没有出现,曲忌之也没有出现,宴席上只能有前来祝贺的宾客,还有上官了了。”   “我没有出现不算难,这个时候,五百二十年前的我应当已经躲在困阵中了。只要不惊动‘我’,就能相安无事。主要就是曲忌之。”   安无雪轻笑一声:“那我们为什么要避开幻境里的曲忌之?只要他不去参加自己的合籍宴不就好了吗?”   “首座的意思是……”   “你确实不太可能邀请朋友来参加这个荒谬的合籍宴,所以不管怎么解释都有风险,不如直接现出真身,你装作你是五百年前的‘裴千’,就当做你被他找到了。反正你只需要拖着他,把他拖到上官了了拜访曲家那一刻就行。”   裴千双眸一亮:“所言甚是啊!我们又不是真的怕死门杀机,我们怕的是上官城主出现之前死门出现异变,只需要拖到那一刻就行——”   他突然垮了脸,“可是,那我是要面对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不是吧,我五百年前这时候都没被他抓到,现在反而要自己撞上去。”   安无雪失笑。   他想,曲家的卜算造诣确实登峰造极,曲忌之修了浮生道,最终应的劫却是裴千的无情道,卦文一字不错。   他说:“你若当真为难,我再想个别的法子。”   裴千虽是愁眉苦脸,却也摇头道:“我知轻重缓急,会有此刻情形,本就是我的疏忽,一会我——”   “他们回来了。”安无雪倏地说。   他的神识一直在微微展开,方才突然察觉到了谢折风归来。   他赶忙翻完这记载着无情咒书册的最后一页,将落咒之法谨记于心,便将书册收入灵囊中。   客房外,谢折风和姜轻的脚步声传来,随后便是曲忌之的声音:“几位道友怎么出去一趟回来了还不理我?请留步!”   只听姜轻笑道:“道友是在喊我们?我们方才在互相比试身法,行得极快,不曾停步,一直没有注意到道友,请见谅。”   曲忌之方才言语还格外客气,此刻却倏而压低了声线,语气之中充满了探究:“我刚才不是瞧见四位道友吗?怎么如今只有两位了?”   困困:“呜呜!”   曲忌之:“哦,两个半位。”   困困:“……”   “那另外两位呢?”   ——姜轻和谢折风要拖不住了!   裴千在屋内起身,迅速对安无雪说:“无情咒我还有一事想提醒。首座应当也知道,此咒听上去完全可以是无情道修行的绝佳法门,可却被曲氏封存,其中多半有不足之处。   “我拿到它几百年,也算小有研究,有一猜测。   “此咒法,也许反而不能对无情道根骨起作用,唯有浮生道根骨才能用,因此这无法作为无情道修行的法门,反而是个毒咒。”   他说完,和安无雪视线相对,随后转身推门而出,走出客房。   裴千退去了面上幻术,恢复原本样貌。   曲忌之登时喊道:“裴千。”   安无雪也跟着走了出去。   屋外长廊之上,除了谢折风和姜轻,还有一身黑袍的俊朗青年站在阶梯处。   那人浑身矜傲之气,面容俊美,正望着裴千,双眸带笑:“你果然在这。”   曲忌之眸光轻转,一一看过谢折风,姜轻,还有刚走出来的安无雪,这才幽幽道:“合籍如此重要一事,你破了禁制出门不同我说,怎么还多了三个我不识得的朋友?”   裴千乍然同曲忌之相见,哪怕在心中告知自己眼前这个只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他也依然滞了滞,小心措辞了一番,这才演戏道:“你既知道他们是我的朋友,还要在他们面前和我论这些吗?”   他指向一旁的空房,“私下再说。”   曲忌之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行。但你这次居然能破了禁制跑出来,可见平日里藏拙不少,我怎么相信你会愿意私下和我好好说话?”   曲忌之眉梢轻动,稍稍俯身,双唇凑到裴千耳边。   “你想让你的朋友不牵连我们之事,和我私下说,可以。但你的花样实在太多,我要先封住你的灵力,才能放心你不会再跑。”   安无雪眸光微凝,藏在衣袖下的手缓缓拢出灵力,准备见势不妙便出手。   找上官了了固然重要,但他也不可能看着裴千当真出现危险。   裴千差点骂出声。   但他好歹忍住了。   幻境里的曲忌之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修为肯定不如现在的他,落下的封印对现在的他而言应当很好解。   他把手负在身后,对安无雪比了个手势,让对方放心。   “你封吧。”他说。   曲忌之反而有些意外:“今日这么听话?”   “那当然是因为跑路被你找到了,所以心虚。”   曲忌之笑了一声,抬手,在裴千身上几处经脉灵穴上落下封印,顺势抓起裴千的手,牵着他进了另一间空房。   曲忌之手袖一挥,客房四方便落下了几重结界,隔绝所有气息与动静。   待到房门关上,曲忌之和裴千彻底消失在他们视线中,姜轻这才低声问:“宿雪,你们这是……?”   “是我和裴千商量的对策,放心,这样不会改变幻境内该有的走向,死门目前还是安全的。但是,”他肃然道,“姜道友,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谢折风登时神色难看地说:“你想要做什么,我为你做。”   姜轻眯着眼睛笑道:“我自然愿意为宿雪效劳。”   安无雪没有理会谢折风,径直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我们的目的是在上官城主出现在曲家之前,拖住曲忌之。裴千正在拖延曲忌之,我们剩下三人里,你对北冥最熟悉,可否潜入曲家,看看上官城主究竟何时会出现?”   “那我去了。”   “万事传音联系。”   姜轻点头,身周灵力滚动,眨眼间消失在长廊之上。   不过几刻时间,长廊上便只余下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   困困飞到他们当中,左看一眼谢折风,右看一眼安无雪。   “呜呜?”   安无雪伸手,将困困抱入怀中,摸了摸它的手,灵力一动,在困困身上落下安眠咒,小东西即刻睡晕了过去。   他就这样抱着昏睡的困困走回客房,轻柔地放下困困,又给困困立了隔绝的结界。   “……师兄?”谢折风显然对他这些举动有些困惑。   裴千正在另一间客房中应对五百年前的曲忌之,姜轻去了曲家,困困暂时醒不过来,眼下只有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了。   安无雪收整心绪,再度回忆了一番无情咒的落咒之法,这才转过头去,看向谢折风。   “师弟。”   他温声喊着,双眸盛着款款笑意。   谢折风一怔。 第78章   安无雪抬手,灵力滚动,轻轻关上房门。   谢折风似是有些受宠若惊,黑瞳映着窗外的天光,眸中囊着安无雪的身影。   安无雪默了片刻。   这次死门幻境,他们若是顺利等到上官了了现身,通过虚假的上官了了同真正的上官了了汇合,之后怕是再也没有眼下这种和谢折风静谧独处的时机了。   不论无情咒是否对本就修无情道的修士有用,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要落无情咒,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师兄?”谢折风见他半晌不语,又喊了他一下。   安无雪眸光微凝,低声说:“我身上的傀儡印似乎又有发作之兆……”   谢折风赶忙凑上前,要抓起他的左手,忧心道:“你可有不适?”   安无雪本能后退一步。   谢折风立时不敢碰他,手滞在半空,有些踌躇。   安无雪骤然想起自己的目的。   他神情稍缓,转身行至客房床边坐下,掀开左臂衣袖,垂眸看着上面的傀儡印。   他说:“曲忌之和裴千那边情势未定,上官了了随时会出现,现下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仙尊若是不介意,可否坐我身旁来,替我压制一二?”   那人没有动。   安无雪等了片刻,复又看去,正巧撞上谢折风有些飘忽的视线。   难道是他看上去太意有所图了?   安无雪敛了敛神色。   “仙尊?”他问,“仙尊可是不想帮我?”   他心有思虑,还是没忍住微微皱眉。   谢折风所有心念都被这句话吓走,眼角眉梢都颤了一下,几步往前,在床沿的另一边坐下。   “我怎——”怎么可能会不想帮你?   安无雪却在担心失了时机,立刻道:“傀儡印一事我确实只能倚仗仙尊,你若是要开什么条件,可以提,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手臂的傀儡印之上,嗓音愈来愈低,“我都尽量一试。”   谢折风若是还在偏执之中,想以此胁他双修……   罢了。   又不是不曾双修过。   裴千不就是靠双修成功下咒的吗?   双修之时,他趁机落下无情咒,就当以一次双修,断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因果。   值当。   他打定主意,干脆破罐子破摔,悄悄勾动灵力,主动催发傀儡印的发作。   灵力在经脉中流转,悄然无声地激发傀儡印,眨眼间便把安无雪浑身勾得燥热非常。   “嗯……。”   他登时刹住声响。   印记勾连双方,谢折风还未来得及开口,呼吸便猛地一沉。   安无雪转眼看去,师弟黑瞳幽幽,面上神情似是闪过一瞬情念被勾起的暴戾之色,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   他心尖一颤。   下一刻,这般神情却又被强行压下,只有微红的眼眶暴露了谢折风的隐忍。   这人神情明明可怕得紧,却只是轻轻抓住了他掀开衣袖的手腕,往自己怀中一带,轻柔地将人环入怀中。   安无雪呼吸一滞,登时想要推开对方。   不行!   不能推。   他按下后退的冲动,紧咬下唇,不愿出声。   久违地被这人冷息环绕的感觉堵满他的身周,将他禁锢在方寸之间。   他明明觉着热,靠在谢折风怀中,反倒像是冷得很,竟是下意识更凑近了一些。   谢折风胸膛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他好像有些……失策了。   他第一次放任傀儡印的发作,没曾想只是靠在这人胸膛之上,便如此难以忍受。   这一瞬,他似乎听见千年前的冥海万丈水渊之下,那人在昏暗的蚌床之上,喊他“阿雪”。   心间像是被灌了成千上百坛的仙酿,晕得忘了千年。   浑身绵软,动弹不得。   不。   不对……   他忽而一个激灵——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落下无情咒!   安无雪急忙定了神色,稍稍抬头,看着谢折风的下颚,悄悄打量对方。   谢折风的呼吸也比往常还要长还要沉。   可这人抱着他的力道都不曾变过,居然默了一会,低声说:“助师兄压制傀儡印,是我应当做的。我任你差遣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反而会要求你做什么?”   谢折风的嗓音很沙,语气极缓,像是在极力忍耐着被勾动的情念。   这人果然看出了他的另有所图,又说:“我知你已经不可能相信,可我当真……当真什么都能为你做,师兄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不需要与我交换什么,直接利用我就好。”   “我心甘情愿。”话语之中,充满虔诚。   师弟连看他都不敢看,不知何时竟闭上双眸,说完这番话便抓着他的手腕,将灵力气息灌入傀儡印中。   几息之后。   傀儡印发作被彻底压下,那种不可自抑地想要贴近谢折风的冲动缓缓淡去,可安无雪仍被谢折风抱在怀中。   师弟僵着身体,紧紧把着他的手,不舍放开。   这般姿势,他根本没办法落下无情咒。   没了傀儡印发作带来的影响,安无雪的心逐渐冷了回去。   他在静谧中思量了片刻。   “你说你为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安无雪叹了口气,复又自嘲一笑。   “有些话该出现在合适的时候。如今我生死一场,你才说这话,这不一定来自情爱,也许只是你第一次对于失去的东西无能为力,所以起了执念而已。”   “我——”   “师弟!”   他知谢折风必会反驳,却故意打断了对方。   趁着对方还在怔愣,他甩开谢折风的手,赶忙往后躲去,推开了这人的怀抱。   谢折风这时才缓缓睁眼,双眸之中满是绝望与落寞。   “师兄许久没有像刚才那样同我说话,”他喃喃道,“刚开始,我还以为……”   这样的欣喜不过几瞬,他就发现不过是他在痴心妄想。   安无雪正准备找准机会偷袭落咒。   见谢折风如此,他藏在袖中已经结印的手稍稍松开。   此咒来历不明,被封存的原因也不可知,若是能不下咒,自然……更好。   他最后一次问谢折风:“你我之事,我这个被杀之人都无计较之心,你权当我已经死了。我日后离去,绝不会碍仙尊的眼,跑得远远儿的,这样不好吗?”   谢折风急道:“你答应我留下的!我什么都听你的,绝无可能强迫你伤害你,留下并无坏处,师兄,别……”   又是差不多的回答。   看来无可转圜。   安无雪终是说:“好。既然你什么都可以听我的,我确实有一事,希望你为我做。”   他这几句话中转口得太快。谢折风先是一愣,随后面露喜色:“师兄尽管说。”   这人方才被情念影响,至今双眼还有些微红,此刻却又笑了。   安无雪说:“我不敢说。我怕你知晓我要做之事,会问罪于我。”   “怎么可能!”   “口说无凭,仙尊修为高绝,如果发怒要清算,不也是眨眼的事情?”   谢折风立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抬手,双指并拢凝出灵力,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身上几处经脉大穴之上点过。   “我封了自身灵力,也封了神识之能。”谢折风认真道,“我下的是死结,自己解不开,只有师兄能帮我解——这样师兄可放心?”   安无雪深深地看了谢折风一眼。   他缓缓道:“仙祸还未结束之时,我审过不少大妖大魔,也从他们手中拿到过折磨人的咒法,你就不怕我在你身上一一试过?”   谢折风闻言,心下便已有答案。   ——真如此,那说明师兄恨我,师兄愿意恨我,有恨便有无恨之时,岂不是我求之不得的结局?   可他不敢说。   他怕说出口,师兄改变主意,眼下这得来不易的微末温存会荡然无存。   他这般踌躇不答,安无雪看在眼里。   安无雪不知谢折风心中所想,以为确实在思虑那些折磨人的法子。   他上辈子什么都做过,唯独不会演戏。   事已至此,安无雪只能指望无情咒成功落下后,谢折风因方才被他勾动了片刻情念,忘了下咒一事。   即便没忘……   这人对自己无情之时,他可是体会过的。届时他要担忧的,恐怕不是谢折风忘没忘情,而是如何在忘情的谢折风手下自保。   他打定主意,干脆说:“你莫想太多,我不会对你做那些。”   他伸手,轻轻抚上谢折风脸颊。   这般举动实在太像他们二人在落月峰上练剑的少年时,谢折风忐忑却又受宠若惊地望着他。   他说:“我得了一咒法,名曰无情咒,中此咒者,会忘情绝爱。你既因我之死反而困于心魔,我为你下了这咒,也算了断。”   谢折风本还在虔信认真地听着他说,可师弟神情愈发难看,听到最后,竟是双瞳一颤,脱口而出:“我不要!”   “师弟,”安无雪好言好语,格外温和,“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   谢折风倏尔凑近,抓着他刚刚撤回的手,同他并坐在床边,俯着身,却抬着头。   这般姿态格外谦卑。   “唯独此事不可以!”师弟高声又急促道,“师兄从何处拿来的此物?说不定只是骗人的伎俩!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唯独此事,不要,我不要……”   安无雪被眼前人那双黑眸瞧着,在这般话语中,心念竟是轻摇了一下。   可他下了决心,便不会优柔。   他像从前教导师弟时那样说话,语气温和,循循善诱:“你只是入了偏执,此时所思所想,都是偏执之心作祟。我助你忘了,说不定届时你反而会觉得现在的你在做傻事——”   “我不会!”   谢折风紧紧抓着他,   安无雪无奈,稍一挥手,便甩开了此时毫无灵力的谢折风。   那人被他这么一推,撞到后方床栏之上,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被安无雪召出的锁链捆在床上。   他赶忙挣动起来。   灵力化作的锁链簌簌作响,却并无退去之意。   他自己封了自己的灵力,此刻在安无雪面前,仿若稚子凡俗,毫无抵抗之力。   安无雪绑住他后,便立即双手交错,开始结起落咒所需的法印。   谢折风登时挣扎得更厉害了。   他失了灵力,此刻便是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动弹分毫。   那是他给自己下的禁锢。   没了灵力,谢折风化身上的幻术也退去,渐渐显现出了他本来的面容。   安无雪看着那张脸,不禁感叹,师弟当真生得格外好看。   平日里出寒仙尊总是冷着一张脸,又太过高不可攀,两界连敢直视谢折风的人都不多,自然没有几人敢议论仙尊的容貌。这样的容貌,若没有师弟这般的天赋和修为,无人庇佑,怕是早被哪个歹毒的修士夺去做了炉鼎。   谢追这么一个为了苟活甚至不惜夺舍亲子的鼠辈,怎么能生出这样一朵举世无双的雪莲?   而这张好看的面容此刻却充斥着恐惧绝望之色。   “师兄!我不要,不要……你对我做什么都好,你杀了我,折磨我。还有,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些刑罚伎俩,都可以!你一一在我身上试过可好?”   “唯独这个,我不要忘了你。”   他挣扎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锁链越箍越紧,他毫无知觉一般,磨破的手腕和肩颈沁出鲜血,晕染无垢的白衣。   “……师兄……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和你说你不想听的话,我不会打扰你,我不想忘,我不能忘……”   “我只是记着你而已,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的……师兄……”   他从未如此绝望无助过。   怎么样都可以,他什么也不敢奢求。   安无雪法印彻底结好的那一刻,瞧见出寒仙尊落下泪来,泪水顺着眼角滑入床榻,那人白衣浸血,狼狈而又卑微地恳求他:“师兄,求你,我求你,不……” 第79章   安无雪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折风。   师弟是冷淡却亲近的,仙尊是无情而疏离的。   可不论什么时刻,谢折风不曾如此恐惧过,心魔发作之时都没有现在狼狈。   他坐在床边,低头俯视着被困在床榻之上锁链之中的谢折风。   我又没有要杀了他。   我只是哄他封了自己灵力,落印之后自然会替他解开,他为何这么害怕   又为何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安无雪困惑着。   兴许是此时的出寒仙尊太过低声下气,他怔然之中,比平时少了许多警惕与戒备。   他神色平淡,语气放缓:“师弟,你如今之情起于偏执,我只是想解决你的心魔之事,咒术落下,我会立刻解开你的灵力和神识禁锢。若是咒术有异,我也会替你解咒的——”   “师兄!!”谢折风面上恐惧之色更甚,嗓音越来越哑,“我不会再妨碍你,你想怎么样都行——”   他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双眸之中燃起一丝希望,急切道:“对了,你可以在我的神魂之中落下奴印,让我做你的奴仆!让我只能随你的心念而活!只要我让你不开心,你可以随时掐碎奴印了结我的性命,这样可好?”   他宁可如此,也不愿碰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无情咒一星半点。   “你这又是何必?”安无雪摇头道,“我若是当真有报复你之心,放任你被心魔掌控或是杀了你便好。”   他成为宿雪之后,其实遇到过几次有机会杀了谢折风的时刻,他都没有做。   他苦笑一声,“仙尊,忘情之咒罢了,若是有用,无情咒能放过我,也能助你大道再成,更上一层楼。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不是……”谢折风慌忙道,“我不怕死,可你别让我忘了。师兄,求你了……”   他拼命地摇头,全然没了寻常之时的冷静。   分明只是无损于身的无情咒,这人却仿若面对比一切酷刑要可怕的刑罚。   谢折风哀求地看着他,话语之中已满是哭腔,恳求之时,眉心之上的雪莲剑纹显化而出,本该是洁白一片,此时却缓缓浮现出乌黑之色。   那黑色若隐若现,是心魔在谢折风神魂中再度冒出。   “……这就是你听话的下场。”   是谢折风自己的声音。   但这声音在谢折风脑海中响彻,只有他一人听见。   “看到了吗?师兄根本不听你的哀求,他不为所动!他明知这对你来说比死还可怕,他还是要你忘了他!”   “不如让我来……”   谢折风忽而双瞳一暗。   他挣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接纳我吧。”   “接纳我,以我的心魔之力足以冲破你自己的封印。”   “循规蹈矩?乖乖听话?有用吗?师兄听你任何一句哀求了吗?”   “随心所欲吧,天下都任你予取予求!安无雪在两界无尽凡俗万千修士的眼中,还是无故戕害同道屠灭离火宗的罪人,你即便把他囚在身边,谁又会说什么?”   转瞬之间,雪莲剑纹愈发乌黑。   入观叶阵许久,心魔终是寻到时机滋生。   识海震颤。   谢折风心念恍恍,唯有一丝理智尚存。   不行……   可是,师兄——他不能忘了师兄!   他不再动弹,神色却逐渐显出挣扎。   安无雪神色一顿。   ——他瞧见了谢折风剑纹之上那一闪而过的黑色!   电光石火之间,谢折风刚刚双瞳涣散,他便当机立断,暂时散了手中法印,双指并拢,点在谢折风眉心之上!   瞬时,谢折风神魂被他下了安眠之术,剑纹之上的乌黑之气立刻退去!   这人在昏迷之前,似是最后看了他一眼。   眼神依然满是哀求之意。   “师兄……”谢折风双唇微动,嗓音因无力而格外的轻,“我不……”   话没说完,谢折风终是不可自控地合上双眸,失去了意识。   四方眨眼寂静如死。   安无雪松了口气。   他方才没有让谢折风睡去,本是怕无情咒落在长生仙的神魂之上,会有别的影响,所以想着看谢折风会有何反应,若是不妙,他也好及时解咒。   没想到谢折风竟……   还不如在一开始就把这人打晕。   他扫了一眼这人挣扎之中被灵力锁链磨破的几处伤口。   即便只是化身,那也是渡劫期修为的化身,水火难侵,凡铁难伤。   可谢折风身上,有的伤口直接被锁链磨出一条大口子,鲜血直流,连床榻都晕开了点点红梅,足以看出被捆缚之人挣动的力道有多大。   安无雪当年尚是落月首座之时,有些被他下手残忍吓到的大魔在锁链之下挣扎,他都不曾见到这般夸张的伤口。   师弟的心魔都险些再度发作。   这么害怕吗?   害怕得……不合时宜。   如今种种,哪怕随便一刻放到千年以前,他都受宠若惊。   可偏偏是现在。   现在,他看到那被他暂时掐灭发作的心魔,只希望无情咒能有用。   他双手持印,发呆了一会。   片刻。   他神情微敛,闭上眼,不看那人的泪痕与伤口。   静谧之中,安无雪将结出无情咒的法印推至谢折风眉心之上,灵力轻荡。   刹那间。   无情咒被送入谢折风化身眉心,眼看就要落在谢折风神魂之上!   倏地。   异变突生。   安无雪刚撤回落咒的双手,谢折风神魂却猛地一颤。   在无情咒触上神魂的那一刻,这人的神魂竟然直接将咒法排斥而出!   怎么回事!?   咒术未成,灵力反噬,安无雪五脏六腑一震,赶忙睁开双眼。   只见谢折风双眸紧闭,眉头紧锁,睡梦之中都格外忧虑恐惧。   而这人眉心之上,雪莲剑纹再度涌现,神魂之力波动,将他刚落下的无情咒冲出,还不等他反应,法印便径直消散了!   安无雪心底一沉。   谢折风已经失去意识,根本不可能抵抗无情咒。   可这四周被他立下结界,只有他和谢折风两人在内。   咒术失败,若不是人为,唯有两种可能——被下咒者身上已有相同咒术,或是有其他咒术与此咒相斥。   咒术相斥,被排斥而出的咒术必然是下咒者境界更低的那一个。   他虽然修为未恢复巅峰,可神识一直都是半步登仙之境,若要排斥他落下的咒术,另一个咒术的下咒者,必然要比他修为还要高……   可再高便是仙者境了。   这……这怎么可能?   谢折风可是举世无双的长生仙!   什么人,又是什么咒术,能落在谢折风身上,维持至今!?   谢折风没有解咒吗?   他连调息反噬带来的内伤都忘了,怔愣片刻,再度伸出双手,又结出了一道无情咒法印。   他知道落咒不会成功。   刚才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再来一次,不是为了成功落咒,而是为了查探根源。   这一回,他护持好自身经脉与五脏,这才将无情咒再度缓缓送入谢折风眉心之中。   他的神识跟着无情咒一同探入。   第二道无情咒再度触及谢折风神魂的那一瞬间,安无雪神识立时察觉到了另一道咒术的气息。   那咒术根本不给他落下的无情咒任何时间,须臾之中便冲散了他落下的无情咒!   他抓住机会,神识展开,环绕在谢折风神魂之外,终于清晰地探到了另一个已经落在谢折风神识之上的咒术。   他动作一顿。   这是……?   这居然是——!?   这居然也是一个无情咒!   安无雪猛地瞪大双眼,眸中满是震惊。   他刚刚明明已经在护持自身经脉与五脏,此刻却已经惊诧得全都忘了。   咒术斥出的反噬再度冲击得他浑身一颤。   两次落咒失败,他喉间一甜,嘴角沁出鲜血。   鲜血滴落而下,落在谢折风已经满是血迹的白衣之上,同谢折风的血混在一起。   他仍怔怔地坐在那,双手甚至还维持着落印之势,忘了动弹。   下咒者的修为确实比他高。   因为那是仙者境。   那是他格外熟悉的仙者境的气息。   这气息的主人曾将他从满是大雪的尸山中抱出,牵着他的手走过落月万千山峦。教他练剑、引他为人。   还带着他去过琅风城,带回了差点被亲父夺舍的谢折风。   更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他喃喃道:“……师尊。”   居然是师尊。   师尊给谢折风下过无情咒。   他蓦地想起师尊陨落之前留给他的话。   ——“你天赋虽高,却勘不破劫难,能不能登仙,尚未可说。可你师弟弑父而生,天赠剑纹,本就是无情道磨砺出的最锋锐的剑。若是道成,必可登仙救世,挽大厦之将倾。”   师尊说这番话之时,已经给师弟下了无情咒吗?   可是谢折风未入落月之前,便有杀伐之心,能隐忍至谢追即将夺舍修为最低的那一刻杀了谢追,又能在他都不忍之时替他挥剑斩灭他心魔之根源,如此天赋,为何……?   他实在不明白。   为何师尊还要给谢折风落下无情咒?   他想起方才谢折风的恐惧与哀求。   师弟如此反应,必然是不知此咒的存在。   一千多年。   难道谢折风一直都背负着无情咒??   种种疑问,压在安无雪的心口,重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又想到裴千提醒他的话。   ——“此咒法,也许反而不能对无情道根骨起作用,唯有浮生道根骨才能用,因此这无法作为无情道修行的法门,反而是个毒咒。”   无情咒可能是个只对浮生道有用的毒咒……   谢折风自入道便是无情道,此后更是修为一日千里,剑法卓越,小数百年即至登仙。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出寒仙尊前无古人的天赋。   他更不可能怀疑谢折风的根骨。   可如今,他将指尖搭在谢折风的手腕经脉之处,第一次探着师弟的根骨。   观叶阵内的时光似是在走,又好似永远停滞,他们在这客栈之中,仿若脱离了时间。   明窗下的闹市是真实的过往,虚假的现在。   结界隔绝了一切声响,他听不见闹市的喧嚣,四方安静得他只能听见自己和谢折风之间交错的呼吸声。   几刻之后。   安无雪蓦地笑了。   他笑得没有一丝笑意,满是繁芜纷杂的疲倦。   他探明白了谢折风的根骨。   这分明是……修浮生道的绝佳根骨。 第80章   有仙骨的人可入道修仙,修士入道之时,若是根骨明显,探得出来,门中或家中长辈会根据其根骨为其选道。若是根骨不显,便根据那人性情或是门派传承决定。   比如安无雪曾和秦微说过的那个故事,北冥有个破浮生道转无情道的断剑之人,便是从小不知根骨,反而走错了道。   反观曲氏的阵道天才曲忌之,从小出生便是明显的浮生道根骨,因此曲氏才不舍得让曲忌之入无情道,反而导致裴千与曲忌之的孽缘。   谢折风之性情,本就适合无情道,安无雪从未怀疑过南鹤仙尊为谢折风选的道有何问题——这人都无情道登仙了,谁又会想到,出寒仙尊是以浮生道的根骨,修无情而登仙?   安无雪也没想到。   他的手还搭在谢折风的腕脉之上,久久无法回神。   他想不明白,南鹤已死千余年,他也不可能自行得到答案了。   这么明显的浮生道根骨,不论放在什么门派,都是天赋绝伦,便是让师弟修了浮生道又会如何?   师尊为何要给师弟落下无情咒,瞒下浮生道根骨一事,让谢折风无情入道?   还有这无情咒……   曲氏上一任家主同南鹤仙尊算是同辈,南鹤又是出自北冥,双方以同辈论交。   此咒既然被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封存之前,用过此咒的人,难不成就是他的师尊?   他不禁在想,曲氏从未传出此咒,那这无情咒是曲氏本就有,只是给南鹤仙尊用过,还是专门因南鹤要用而创出此咒?   曲家上一任家主不愿无情咒流传,却不敢毁去,只是封存于曲氏门庭之中,难不成也是因为知晓出寒仙尊身上还有无情咒,怕无情咒造成什么后果,因此还留了一线之机?   安无雪眸光微转,看了一眼仍在昏睡之中对此一无所知的人。   锁链还捆缚在谢折风身上,这人因挣扎得太过用力,衣裳凌乱、浑身是伤,双眸紧闭,睫毛却不住地颤着,好似还沉在什么噩梦之中,想醒却醒不过来。   “……呜呜!”   他回头看去,只见困困身上的安眠咒到了时间,消散而去。   困困缓缓爬起,飞出结界,撞入他的怀中。   他下意识抬手接着它。   “呜呜?”困困探出头看向床榻之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是担忧。   “他没事,”安无雪说,“皮肉伤罢了。”   他说着,指尖轻动,谢折风身上的锁链便消失殆尽,身上的皮肉伤也尽皆愈合,只剩下床褥和白衣之上还有斑斑血迹。   师弟静静地躺在那,还对无情咒一事一无所知。   “……他居然到现在也不知道,”安无雪满腔疑问最终都化作了茫然,只好埋在困困毛茸茸的白毛之中,低声说,“无情咒若是在他少年之时就已经深入神魂,那……从前他是否因无情咒的影响忘了什么?”   困困舔了舔他的手腕。   他复又转头看向谢折风。   明窗外云卷云舒,天光忽明又忽暗。   过往幻境里,五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繁盛平和,这时安无雪身死,谢折风闭关,世间万物却依然从容地行过数百年光阴。   他停于此间,茫然无措地坐在床边,抱着困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许久。   -   另一间客房内。   裴千被曲忌之牵着入屋,身前之人掌心裹着他的手腕,分明不烫,却让他觉得分外灼热,恨不得赶紧甩开。   他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曲忌之被他甩开手,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不恼,反而笑道:“脾气倒是没变。”   裴千心中“切”了一声。   幻境是在五百年前,那时候曲忌之不就是几天没见他,脾气没变不是很正常?   但他没忘他的任务是拖住五百年前的曲忌之,说:“我不会和你合籍的,你若要把我带回去,我……”   曲忌之依然噙笑看着他:“你怎么?洗耳恭听。”   裴千:“……”   烦死了!   这家伙真是不管几岁都一个德性,明明脾气比他差多了,表面上却永远笑盈盈的!   他实在想不到什么能威胁到这个疯子的,只能说:“我就在合籍之后收几十个炉鼎,让他们和你共处一室,喊你哥哥!”   曲忌之眼角一跳,终于敛下笑意,冷冷道:“你敢收,我就敢杀。”   这人缓步走到床边坐下,对他招了招手,又恢复了那桃花般温润的笑意:“过来。”   裴千当然不想过去。   “你现在灵力都没了,又不听话,是想和我一起玩别的花样?”   裴千:“……”   他还是走到了曲忌之面前。   这人得寸进尺,指了指自己的双腿,说:“坐这。”   “你有病。”   “嗯。”   裴千:“…………”   北冥事重,我忍!   他不情不愿地在曲忌之双腿之上坐下。   曲忌之立时抱住了他,气息环绕而来,这人的手分明只是虚虚地搭在他的肩上,却又好像分外用力,裴千根本动弹不得。   这家伙还嫌不够,就这样抱着他,双唇凑到他的耳边,温热的吐息在他耳边时隐时现。   “你想勾我情念?”裴千没好气道,“道在心,不在身,你便是现在与我双修,也改变不了什么!”   后来曲忌之把他关进观叶阵,他也不是没和曲忌之双修过。   曲忌之又把玩起了他的发尾——这家伙总是喜欢这样玩,好似这样,裴千就是他的人一般。   这人说:“我自然清楚,你当初哄我双修,只是为了下咒。”   ……什么?   下咒?   裴千一愣——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不是还没把他囚困在观叶阵中吗!?   他怔愣中,曲忌之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次这么乖,是因为那几个入观叶阵的渡劫修士?几百年不见,你从哪儿交了这么几个朋友呢?”   裴千瞪大双眼:“你——你你!!”   这根本不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而是真正的曲忌之!!!!   这家伙居然和他们在同一个幻境里,还假扮五百年前的曲忌之来找他!   他就疑惑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为什么能这么快找来,他还以为是他疏忽了,没想到是这家伙偷梁换柱!   他赶忙一挣,想要脱离这家伙的怀抱。   可曲忌之牢牢地按着他,根本不让他离开,继续在他耳边说:“胆子真大,居然敢骗我双修,在我身上落下忘情咒术。我花了三百多年才挣脱出来,你这几百年来,逍遥够了吗?”   裴千咬牙:“幻境里的那个你在哪?”   “放心,我没有影响幻境里五百年前的你我的行迹,五百年前的我现在还在别处寻五百年前的你呢。可你若是不听话,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去做什么引动死门杀机的事情。”   “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本来是想直接把你带走的,但你身边那三个人实在是修为太高,我没有把握,只好装作五百年前的我自己,来把你骗到我怀里咯。”   这家伙说着,趁着裴千失神,突然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   裴千:“!!!”   他立时红了耳朵。   “你真的有病!”他控诉着。   “我早就知道了。”   裴千挣脱不开,只能尝试冲破封印。   可封印他灵力的人不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而是眼前这个真实的修为似乎还比他高上一点的曲忌之。   他根本冲不开灵力封印。   他问:“笼罩北冥第一城的观叶阵是否和你有关?”   曲忌之眉梢轻动,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说呢?”   裴千默了片刻,肃然道:“此阵不知已经卷入多少生灵,影响了多少修士的生死,你不是这样的人。”   “哎,”曲忌之有些失望,“你这般信我,我都找不着理由欺负你。”   “你是真的有病!!!有病!!!!”   突然。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   敲门之人没有破坏结界,而只是以灵力洞穿结界送入声响。   “裴道友?你和曲小仙师现下方便吗?我有一事想问你。”   是安无雪。   裴千要开口,却被曲忌之捂住嘴。   这家伙不悦道:“几百年没见,我还未和你清算下咒一事。”   裴千却猛地打开曲忌之的手,低声说:“你要疯别在这时候疯,安……宿雪修为高超,境界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你不是他的对手,别找死。”   曲忌之眼神一暗,没有松手。   安无雪在屋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裴千?”   裴千赶忙对曲忌之说:“你都把我灵力封了,我就同他说几句话,这都不行?我在保你性命你知不知道?”   曲忌之幽幽看了他一眼,双指一动,一条灵力凝成的丝线捆上了裴千的手腕。   这丝线另一端,正好系在曲忌之的手腕之上。   裴千:“……”   算了,不是计较的时候。   他只好就这么绑着这丝线,从曲忌之腿上坐起,三步并两步赶去开门。   安无雪站在门外,双手抱着春华,神情茫然,双眸黯黯。   他见着裴千,双眸这才凝了神。   他见裴千身边没有人,曲忌之留在屋内,略微惊讶:“里头那位……你搞定了?”   裴千不敢说里头那根本就不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抬起手,晃了晃手腕上的灵绳。   安无雪:“……”   “首座有何事?可是上官城主现身了?”   安无雪摇头:“我让姜轻盯着曲氏门庭,姜轻此时还没动静,上官了了多半还没出现。但我有其他的事情想问你,你随我来。”   他带着裴千,回到了谢折风所在的客房。   房门还未合上,裴千远远瞧见床榻上的血色,神情一震,赶忙后退:“我还想活下去!”   安无雪一挥手,房门合上,堵住裴千退路,无奈道:“我不论上一辈子还是这辈子,合起来都只行过一次杀人灭口之事,你怕什么?而且此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裴千惨不忍睹道:“你对仙尊下咒了?”   “下了,但也没下。”   “啊?”   安无雪行至床榻前。   他方才不知这般探查了几回,再度结印已经十分熟练,眨眼间就结成了无情咒落咒之印,毫不犹豫地送入谢折风眉心。   “首座——!”   下一瞬,裴千却瞧见那无情咒被排斥而出。   “你看到了吧?”安无雪说,“他身上已经有一道无情咒,将我落的咒排斥出来了。我想问你的便是此事——具体如何得知的你别管,但我能肯定,他背负此咒足有一千余年,直至此刻,无情咒都没有解除。可他……”   安无雪没说,裴千却已经知道安无雪要问什么了。   出寒仙尊这些时日来种种行迹,哪里有半点中咒的模样了?   裴千是见过此咒在曲忌之身上生效的,谢折风的举动根本没有忘情之迹。   安无雪眉头紧皱,问他:“我对咒术研习不深,不明白其中门道。你可曾知道,会有人身中咒术,却毫无中咒之效吗?”   裴千微愣:“有……但是……”   “你说。”   “咒术和阵道有异曲同工之处,说白了就是个作用在人身上的阵法。这就好像……”   裴千细细思索了一番,终于找到了例子,“就好像超度的咒术,如果有一个地方怨气极重,哪怕落下超度咒术,怨气也无法消散,久而久之怨气依然越来越重,超度的咒术虽然还在那个地方,却毫无效果。   “若是有人中了无情咒,可其情意坚不可摧,那自然也能在咒术未解之时,生生凭借自身意志之坚定,抵抗无情咒的作用。” 第81章   裴千说完,安无雪却没有接话。   他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昏迷中的出寒仙尊。   那白团子灵宠此刻躺在谢折风身侧,正不明所以地看着安无雪和裴千,似是没懂他们此时在干什么。   客房内再度安静下来。   裴千不敢作声,站在一旁等了一会,手腕便被什么东西扯着,一动一动的。   他低头一看,那绑着他手腕的灵绳正隔着一间屋子,被隔壁曲忌之那混蛋东西牵动着。   “……”   安无雪倏地回过神来,瞥了裴千手腕一眼。   裴千悄悄拉下衣袖。   安无雪说:“这绳子勾连的另一边,不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而是真正的曲忌之吧?”   裴千:“!!!”   “我探查了你的灵力,发现还是封印状态。若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你完全可以自己解了封印,再糊弄他。没解开,只有可能是因为你解不开——只有真正的曲忌之修为比你高,落下的封印你才解不开。”   “首座……”   “你被我揭穿之前,并无捅出曲忌之在此之意,他应当不是第一城观叶阵的元凶。你与他的私事,我不干预,但他既然现身此间幻境,又是观叶阵的创造之人,你回去之后该如何做,需要我点明吗?”   安无雪被谢折风神魂之上的无情咒一事所惊,至今仍恍恍又茫茫,但北冥之事他却依然谨慎至没有漏过任何一丝细节。   裴千冷汗涔涔,认真道:“我会问清他观叶阵究竟有谁知晓,曲氏又为何会有魔修在追杀姜先生。”   安无雪默然。   裴千手腕上,那灵绳拉得愈来愈快,他知道曲忌之等不下去了。   他转身要走,又听到安无雪同他说:“还有一事,算我与仙尊之间的私事,想拜托你与曲家这位小仙师。”   “首座请讲。”   “仙尊身上的无情咒,非我所下,我也解不开……”   那无情咒是南鹤仙尊生前所下,唯有仙者境可破。   安无雪摸不清谢折风的心魔到底会不会和这无情咒有关,也不清楚如今破咒好还是留着咒术好。   “……眼下恐怕只有仙尊自己能自行破咒。曲忌之既然能来找你,必然已经破咒,可否帮我从他那里探听一下,他是如此破咒的?破咒前后又有何影响?”   裴千点头。   “除此之外,曲氏持有此咒,我想探查咒术根源,若是可以,也希望你能帮我问问曲氏是否有其他相关的消息。”   “首座,”裴千抬手,比了个数字,“这是两件事。”   安无雪:“……”   他说:“我的春华有点想见血了。”   裴千立刻作揖:“鄙人这就去办!”   安无雪扔给他一个刚刚制成的书册。   “此乃落月峰的幻术,你本就擅长因果道,捏造出来的幻境自然能得天独厚。此幻术能造成魂牵梦绕之境,恍若真实,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是落月峰的不传之秘。”   裴千展开书册看了两眼,感叹道:“好缺德的法术。”   安无雪瞥了他一眼:“若是那位曲小仙师再纠缠于你,你可以用此幻术编织美满姻缘,满足他之执迷,说不定也就破了曲氏预言的无情劫。”   裴千于是赞叹道:“缺德得我好喜欢。”   安无雪:“……”   裴千感受到安无雪的无语,赶忙收好这宝贝一样的书册,打开门,又贴心地给安无雪合上门,溜回去找曲忌之了。   四方刚一静下,安无雪站在床边,望着昏睡中的谢折风,又想起方才裴千所说的话。   ——“……若是有人中了无情咒,可其情意坚不可摧,那自然也能在咒术未解之时,生生凭借自身意志之坚定,抵抗无情咒的作用。”   他解开了谢折风身上灵力和神识的禁锢,怔怔立于一旁。   不知多久。   他蓦地自嘲般笑了。   -   谢折风许久不曾做梦了。   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睡着,也忘了自己怎么就入了梦。   他与心魔争斗数百年,每每入梦,总是可怕至极的噩梦,或是师兄消逝的身影。这样的梦出现得多了,若不是心魔拖着他入梦,他便再也不敢做梦。   入北冥之后,他心魔被压抑得狠,师兄存在的噩梦,他已经许久不曾遇到。   以至于他再度见到师兄站在落月峰磨剑石前,回眸看着他时,没有意识到他入了梦。   他只知道一个劲地冲到师兄面前,怕对方消失,什么也不曾想,就抱了上去。   可他刚一凑近,便突然想起,师兄回来以后,似是不愿接近他的。   他心下一凛,动作一滞,又收回了动作。   可师兄却对他笑了一下,反倒拉住了他。   “师弟,”梦中,师兄如千年前那般温和地喊他,“怎么不动了?”   师兄反而朝他走近。   本该是他梦寐以求之事。   哪怕是梦中,也已经是他千年不曾寻得的美梦。   可谢折风却突然一股惊惧涌上心头。   不对!   千年后的师兄从未对他这么好过,更不可能重回落月,在磨剑石前对他一如往昔!   师兄是要骗我!   他要给我下无情咒。   他要让我忘了他!   谢折风猛然后退。   梦中,师兄双眼微弯,眸光明亮。   “怎么了?师弟不想同我亲近吗?”   想。   怎么不想。   可他却再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退到磨剑石上的剑痕都看不清,退到远远看着师兄的笑容居然觉着可怕刺目。   大妖大魔见着他都不战而逃,仙修高手尽知出寒剑之名,他坐仙尊位千余年,从来只有他人看见到落荒而逃的份。   可他却被自己曾经求而不得的笑容吓得不敢靠近。   慌乱得全然不似他。   可梦中的师兄还是笑着上前,问他:“师弟在怕什么?师弟还记得我?”   “师弟还记得?”   “那你该忘了。”   不!!!   谢折风乍然清醒。   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   五百年前的幻境中,天色已黑,屋内被人摆放了两盏火精炼制而成的夜明灯,明亮而温暖。   可明窗却大大地敞开着,送来夜里凉风,映入窗外星星点点的天穹。   安无雪就坐在明窗旁,夜风吹得他的发梢一荡一荡的,似是要荡进谁的心里。   他身旁放着一枚夜明珠,就着明光,安无雪正在翻看着什么凡俗书册。   谢折风恍了一瞬。   师兄……   安无雪也听到他醒来的动静,从书册上收回目光,看向床榻,神色平淡。   他语气不咸不淡:“醒了?”   谢折风怔怔点头。   安无雪便说:“姜轻还在曲家之中,他说上官了了应当明后日便会拜访曲家,让我们做好准备。   “裴千和曲忌之在隔壁,今日我们见到的曲忌之不是幻境里的曲忌之,而是真实的曲忌之——他也入了此间幻境。   “所以五百年前的裴千和曲忌之都还在正常的轨迹之上,幻境目前还没有任何问题。”   他说完这些公事,便放缓了语调,“我弄晕你之时,下手太重,你一直没醒,我觉得无聊,便去夜集买了本凡间戏文的书册,正看到关头,你就醒了。”   谢折风更是恍惚。   他好似回到了仙祸之时,和安无雪商讨两界要事之时的时光中,又好像看到了当初在冥海岸边等不到他却依旧温润如水的师兄。   可他心底一颤,突然又想起白日里那个要给自己落咒的师兄。   他双唇微动,说不出话来。   安无雪兀自接着说:“戏文差一点就看完了,仙尊自行休息一会,让我看完它吧。”   谢折风动也不敢动。   他还处于刚刚清醒的茫然之中,却也知道安无雪让他不要打扰,于是他只是僵直地坐在床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他就这么看着安无雪,竟然还是能感受到自己对眼前之人的绵绵情意。   他喜欢师兄。   他爱师兄。   ——他没有忘!!!   谢折风屏着息,生怕自己还在梦中。   师兄没给他落咒?   可他先前那般哀求,安无雪都不曾露出一点儿的犹豫之色。   还是说,安无雪已经给他下咒了,只是此咒对他无用?   那师兄现在对他如此平和,是不是不知道咒术失效,已经将他当一个无情无义的仙尊对待了?   他刚从一场比死还要可怕的梦中逃离,此时神魂都似是打结了,想什么都是一团浆糊。   静谧之中,谢折风茫然地忐忑着。   片刻。   安无雪看完,合上书册,复又朝谢折风看去。   “师弟,”他换了称呼,“你出生琅风,可还记得归絮海上,有着同海中繁星一般的雪莲?”   “记得……”   “归絮海妖魔众多,海水和冰霜又阻碍寻常修者神识,只有师弟这种灵力天生冰寒之人方能在其中随意行走。”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重复着千年前说过的话语。   “雪莲藏在归絮海的雪沫中,归絮海广袤冰寒,我神识难以展开,分不清雪莲和雪沫,师弟可否帮我找一株?”   谢折风不假思索道:“自然,师兄想要什么,我都会为师兄去取。我——”   他话语一顿,突然想起无情咒一事。   他骤然露出慌乱之色。   他这般回答,哪里有半点忘情的模样?   若是师兄知晓落咒失败,又要再给他下咒一次……   明窗旁,安无雪正在思索着千年前的往事。   他会问这个问题,看谢折风的反应,也只是想看看从前那些师弟反复无常之举,是否出自无情咒。   谢折风的回答昭示了答案。   谢折风当初若是记得他的嘱托,只是不记得帮他摘,如今听到一模一样的话语,不该对此毫无反应。   这人是连他嘱托过这件事都完完全全忘了。   果然如此……   “师兄!”   他正沉思着,谢折风却蓦地下了床榻,几步冲至他的面前。   他坐在茶案旁的木椅之上,谢折风竟干脆在他面前跪坐而下,稍稍仰头看着他,格外急促地同他说:“我方才会应承师兄,愿意帮师兄去摘,是因同门之情谊,这只是、只是举手之劳!”   “我对师兄没有情爱之心!”   “我……我忘了,你相信我。” 第82章   安无雪微怔。   他有些没听懂谢折风的话。   “仙尊,”他说,“我没有对你下咒。”   谢折风神色一顿。   他分明怕极了安无雪要对他下那个什么没听过的无情咒,此时听到对方这么平静地说出没有下咒,他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他还记得昏迷之前,安无雪那全然不为所动的神情……   他踌躇了一会,仍然稍稍仰头看着他的师兄,低声问:“……当真?”   安无雪沉默了片刻。   在谢折风醒来之前,裴千又过来了一次,带着曲忌之的答案。   裴千和他说:“曲忌之破咒,主要是因为我本身没有下死手,咒术本就松垮。   “时间久了,他慢慢察觉到不对,却因不知无情咒的存在,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所以他给自己也开了个观叶阵……”   “他在观叶阵中徘徊三百年,自困其中,不断回忆着从小到大的往事,终于破了无情咒的桎梏,想起了——等等,不能说是想起,而是又犯病了。然后他知道了自己身上可能有咒术,也在观叶阵里的曲家徘徊很久,这也是曲氏其他人会知晓观叶阵门道的原因。   “毕竟以曲忌之的身份,入阵三百年,曲氏长辈都看在眼里,是谁趁机学去了观叶阵,他也无法明确。   “总之他最后同样找到了无情咒。”   “然后他就给自己解咒了?”安无雪问。   “对,那时候他的修为比我给他落咒的时候高了不少,解咒很容易。”   那么曲忌之中咒一事,和谢折风还不太一样。   谢折风的咒是落于神魂之上,被仙祸之时的南鹤仙尊亲手落下。   南鹤是谁?   是当年便已是鼎盛的修真界第一大宗落月峰的掌权之人,是长生仙还有数十位存于世间之时,都能力压众仙者的无情道天才。当年祸起北冥,浮生道天才北冥仙君最终也被南鹤斩于剑下。   谢折风虽然天纵奇才,是修真界有史以来登仙最快之人,但说到底,师弟登仙不过千年,还无情道破,困于心魔八百年。此时的谢折风,修为能高过落咒之时已经成仙几千年的南鹤吗?   未必。   可若是谢折风解不了无情咒,又知晓此咒已从师弟少年之时便刻于神魂中,师弟会如何?   这无情咒已经名存实亡,对谢折风没了作用,若是他走错一步,反倒出了差池……   思绪回笼,安无雪看着面前惴惴不安的谢折风,最终还是决定,先不提南鹤给谢折风下咒一事。   他最终只是说:“仙尊有没有中咒,自己没有感觉吗?你又不是没有修过无情道,有情还是无情难道分不清?没落咒就是没落咒,我又没有必要在此事之上耍你。”   谢折风怔了怔。   他眸光转动,真的在思虑安无雪所说之话。   他逐渐从噩梦之中清醒过来,回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顿觉愚蠢。可这般愚蠢言语,安无雪也没说什么……   几息之后,他低头,嘴角微微扬起,不可自抑地笑了一下——安无雪真的没给他下咒!   可他刚刚起了笑意,却又忙不迭压了下来。   他甚至不敢提这无情咒一事,赶忙道:“那我们如今是等到明后日,入曲氏门庭,杀了幻境里的上官了了?”   安无雪点头,又稍一皱眉。   “你……你起来坐着吧。”   谢折风如今这般跪坐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他着实有些别扭。   他已知晓无情咒一事,过往种种,不知该爱还是该恨。   可他死于出寒剑光之下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苦衷也好,隐情也罢,说到底都只是他上辈子的事情。   若说他之前对谢折风没有报复之心,毫无杀意,是因为天下需要出寒剑、两界需要长生仙,那如今,只是真正的无爱无恨了。   因此他同谢折风说话,话语缓和了许多。   谢折风却反而有些惶惶然地望着他,犹豫了一会,这才听话地站起来,坐在茶案另一边的木椅之上。   安无雪这才发出一道传音送至隔壁。   谢折风看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血迹,想问安无雪为何给他治了伤,却不给他换件衣裳——连那和师兄只有几面之缘的姜轻都能有此待遇。   可他自是不敢问,只好自己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件白衣。   不多时,裴千便同那曲小仙师一道进来了。   这两人手腕之间,还牵着那灵绳。   安无雪挑眉。   裴千讪笑一声:“我都说了他有病。”   曲忌之笑道:“两位就是裴千说的落月峰来援北冥之人?”   安无雪探了探裴千的灵力,淡然道:“你身上的灵力封印还没解?若是想解,我可替你解开。”   曲忌之面色一沉。   这两人进来之时,谢折风便敛下一切神色,冷着一张脸坐在一旁。   曲忌之刚对安无雪露出不满的眼神,这人便冷冷地看向进门这两人。   出寒仙尊平日里光是持剑立在那里,便可见无数仙修闻风丧胆,微凉的目光更是带着威压,把曲忌之和裴千都看得一怵。   曲忌之先是没由来神魂一颤,下一刻回过神来,直接一步上前,将裴千挡在身后。   裴千心中叫苦。   一边是仙尊和首座,一边是曲忌之。   他赶忙说:“不用解开不用解开……他也没对我做什么……我们不是要谈观叶阵的事情吗?”   安无雪伸手,请他们坐下,随后道:“曲小仙师先前和裴千说,你先前自困其中三百年,曲氏长辈都知晓此事,所以你无法确定是否有人趁着你自困在阵中之时,偷偷在阵外学去了这阵法门道。   “可是你既然是曲家此代唯一的传承之人,曲氏还是在意你的安危的吧?你把自己困在观叶阵里,能知晓此事的人应当不多。”   “这位道友是想问我曲家谁最有嫌疑吧?”曲忌之直言道,“那必然是我的母亲,曲家家主曲问心。”   安无雪一愣。   这个名字他熟识。   他陨落之前,曲问心还不是曲家家主,和他算是同辈,在立北冥剑阵之时,也听他调遣过。   若论其品行,安无雪却没什么印象了。似乎是一个有点天赋但说不上惊才绝艳的阵道仙修。   这样的人,仙祸之中很多很多。   谢折风也问:“既是你的生母,你就没有其他怀疑之人?”   “有,很多,但她是最有可能以血脉之力偷偷入我的观叶阵学走布阵门道的人。裴千所说的曲氏魔修已经有渡劫期的修为,谁能使唤得了渡劫期的曲家人?不还是只有她。   “她是我的生母,可我不得不说,我从观叶阵出来之后,她变了许多,我已经不敢确认——”   曲忌之把玩着那牵动裴千的灵绳,拽到裴千瞪着他,他才心满意足地接着说,“在我入阵的几百年里,她是不是道心已变?”   他转头看向谢折风,却又垂下目光,语气颇为尊敬,“而且,裴千应该和仙尊说了我和他之间的因果。我娘既然能做出这等偷天换日的尝试,她一直都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裴千点头:“也是——等等,我好像没和你说过这是仙尊!”   曲忌之歪了歪头:“仙尊近百年来,偶有来北冥调阅北冥卷宗之时,每回都是上官城主亲自接待,有一回我刚好去过城主府,远远见过,虽然看不清尊容,但仙尊风采无双,见过一次便不会忘。”   安无雪:“……”   他这才想起来,谢折风自封灵力之后脸上的幻术失效,一直不曾重新遮掩面容。   曲忌之又看向安无雪:“可这一位道友,我确实不认识,想遍如今两界叫得出名堂的渡劫修士,也想不到对应之人。”   裴千嘀咕道:“你要是能想得到才怪……”   安无雪笑道:“我今夜无聊,去买戏文话本看时,听到凡人谈论到你,都说你是‘小北冥’,聪慧非常,长袖善舞,颇有北冥仙君未入魔之前的影子。现在一看,此言确实不假。   “可我尚有一言。”   “哦?”   “有其风采便可,还是莫要太像了。”   曲忌之轻笑一声,听懂了安无雪言语之中的敲打。   “我不会入魔,”他说,“哪怕是为了裴千,我也不可能走这等不归之路。”   安无雪点到为止,继续道:“那你是如何碰到我们的?”   “这可真的是巧了。阵起之后,第一城的生灵都被卷入,我徘徊其中,发现是自己创的阵,本来想查一查。但我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人,顶多只能凭借着对此阵的了解在其中游刃有余,做不了什么多余的事情。   “所以我想着干脆不要浪费机会,找了好几个幻境,才找到合籍宴当天。本来还想着拉五百年前的裴千去完成合籍呢,没想到是个不能动的死门,我刚想破幻境离开,却发现又有一个裴千,我和他实在是天定姻缘。”   裴千大喊:“你有病吧!!什么天定姻缘!?”   安无雪:“……”   困困:“……呜。”   谢折风都侧过头,不想看这两人。   该问的也都问完了,安无雪默了默,说:“既如此,明日我们入曲氏寻上官了了,我和仙尊会顺带探一探五百年前的曲问心,今晚便睡下歇息吧。你二人有什么私事,一边儿解决去。”   裴千最先松了口气,主动拽着那灵绳,一边骂着“疯子”“狗东西”“有病”,一边把曲忌之拽走了。   安无雪也累了。   他对谢折风说:“我去另一间空房歇息,仙尊自便。”   谢折风下意识便起身想拦。   没什么原因,只是他怕师兄离开自己的视线,怕师兄又走了。   可这一回,安无雪不过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便心尖一颤,蓦然道:“我……没什么,我不会妨碍师兄,师兄好好休息。”   安无雪又打量了他几眼,没看出什么奇怪之处,便带着困困去了隔壁。   客房还开着,谢折风却没有心思合上房门,在听到隔壁安无雪进屋的动静之后,他倏地没了力气。   他不知师兄为何最终改了主意,不再落下无情咒,可他怕自己方才情爱之心太显,让师兄觉着不舒服,又想让他忘情。   他一想到此事,神思全乱,只能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智,维持面上神情。   如今人走了,谢折风整个人都软了下来,靠着窗栏,心有余悸。   不知过了多久。   他这才上了床,拢衣躺下。   五百年前的幻境里的这一夜,月朗星稀,曲氏门庭之外处处挂着彻底不熄的红灯笼。   明窗未关,夜风习习。   出寒仙尊躺在凡俗的床褥之上,每每闭上双眸,便总觉得师兄突然坐于床边,抬手要封他灵力,低声和他说:“你该忘了。”   他猛地睁眼,客房内只有月色,分明什么也没有。   他摊开神识,还能感受到隔壁师兄的气息,对方分明正在平稳地沉睡着。   可他却彻底睡不着了。 第83章   谢折风在月色中独坐许久。   师兄明明没有继续说什么,无情咒也没有落下。可哪怕是现在,他回想起师兄给他下咒之时淡然无谓的模样,仍然心有余悸。   他渐渐冷静下来,却觉着古怪。   为何会这么怕?   他从未如此怕过什么。   怕得就好像此事发生过一样。   他静坐半晌,最终还是悄然无声地来到隔壁安无雪歇息的客房。   安无雪没有设结界。   修士沉睡时若是不设结界,反倒警觉。   谢折风格外小心地行至床边,就着月华,看到师兄正在熟睡。困困正用耳朵捂着双眼,紧紧挨在安无雪的肩膀旁。   人还在。   没走。   也没有睁开眼,让他忘了一切,对他说那些比酷刑还要可怕的话。   他还是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若是被安无雪知道,必然又要生气的决定。   他无声地从寝被中抓出安无雪的手腕,掀起安无雪左臂的衣袖。   师兄如今的修为毕竟还是没他高,他这般举动,安无雪和困困都还在熟睡之中,对此一无所觉。   傀儡印映入眼帘。   谢折风双手交叠,结出法印。   ——是他曾经给安无雪下过的禁咒。   那禁咒可在三日内转移被下咒者的身体痛楚,之前安无雪突破渡劫境,经脉如撕裂般痛苦,他便是以此咒术替安无雪承担苦楚的。   他稍稍修改了咒术,将咒术下在傀儡印之上!   如此一来,咒术并不覆盖全身,许久不会失效,只有傀儡印发作之痛楚才会转移到他的身上,师兄很难发现。   他先前便一直在偷偷研究此法,却因安无雪说过不喜如此,一直不敢用。   现下却没得选了。   他知安无雪不想和他有这些牵扯,可他怕师兄仍存着让他忘情之心。   这次安无雪放弃了打算,日后呢?   他无法对安无雪有防备,若是当真……   谢折风不敢想,却更怕自己被下了无情咒忘了安无雪后,安无雪身上的傀儡印要是发作了,该如何是好?   傀儡印发作,生不如死。   他下了这禁咒,那么从此之后,不论他记不记得师兄,师兄身上的傀儡印发作,受傀儡印折磨的人也只会是他,那他自然会想尽办法替安无雪缓解或是解咒。   禁咒落下,谢折风彻底放下心。   他转身想走,却又有些不舍。   睡梦中的安无雪和衣而眠,格外乖顺,寝被在困困翻身的动作下稍稍凌乱,可被子下的人一无所觉,安安静静地卧在床榻之上。   温柔而随和。   谢折风曾经以为安无雪一直都是温柔随和的。   仙祸那时,仙修和魔修斗争得格外惨烈,他和安无雪居于高位,自然都不可能是优柔寡断之人。可师兄只对魔修冷硬,应对身边之人,从来都是笑颜相对。   可如今……   如今师兄也没变。   只是,或许,他不是那个“身边之人”了。   他干脆在床边席地而坐。   听着寂静之中师兄的呼吸声,他打坐着闭上双眸,总算没有方才那般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渐渐入了深梦。   月色愈发浓稠,五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滑入寂静的深夜,万家灯火消散于星空之下,长街之上人影寂寥。   星河西流,圆月入海,东方天穹悄然无声地画出一抹狭长细白。   一夜便这么溜走了。   安无雪缓缓睁眼起身,困困在自己身侧打了个哈欠。   屋内只有他一人,昨夜明窗未关,结界未立,可寝被却规整地盖在他的身上,他似是一晚都不曾吹着凉风。   一道传音符逐风而来,飘入明窗,送至安无雪的眼前。   安无雪随意挥手,符咒打开,飘出姜轻的嗓音:“城主将至,速来曲氏。”   他捏碎符咒,随意用了除尘清洗的术法,抱起困困走出客房,展开神识想通知谢折风。   可他发现唯有裴千和曲忌之还在房中,谢折风却已经在客栈的大堂了。   他给裴千传了个信便往台阶下走。   北冥繁盛,第一城更是极盛,又是曲家小仙师的合籍宴,客栈人来人往,大堂喝茶听书的桌子都几乎坐满了人。   唯有谢折风坐着的那一张空空荡荡。   男人衣冠齐整,穿着那身他赠的白袍,墨发雪簪。没了幻术遮挡,真实的容貌显露在外,俊美无俦,在这人来人往人头攒动的大堂都格外显眼。   可这样一张脸的主人却只是冷冷地坐在那,一双黑眸里的光影如深潭里的繁星,看得见,捞不着,让人不敢靠近。   身在人间,却仿若不属人间。   安无雪自台阶而下,一眼便瞧见了他的师弟。   那人也立时察觉到他的靠近,侧过头来,幽深的黑眸立时浮现出璨璨明光。   同方才疏离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安无雪被这般看着,登时错开目光。   “师——”   安无雪止住对方。   “你怎么在这?”他在谢折风面前坐下。   谈起两界之事,出寒仙尊终于敛下神色,肃然道:“既然曲忌之觉得此事多半和曲家家主曲问心有关,一切改变都不会是突然之事,几百年的时间足以有迹可循。我坐在此听了一会来往之人谈论曲家合籍宴。”   “如何?”   “并无恶言,也无美言。”   这时,裴千也和曲忌之也下来了。   这两人作为合籍宴的“主角”,自然不可能明晃晃一起出现在人群之中,两人全都用了更改面容的幻术,顶着平平无奇的脸走了过来。   裴千的灵力总算没有被封着,可手腕之上灵绳还是若隐若现。   他光是走到安无雪面前这几步,稍稍低头瞧见那灵绳的痕迹,立刻瞪了曲忌之一眼。   可曲忌之居然就在看着他,他不仅没瞪着,被直接对上了那人笑盈盈的双眸。   裴千嘀咕了一声:“有!病!”   “嗯。”   裴千:“。”   安无雪皱眉:“这灵绳怎么还绑着?我不管你们的私事,可若是影响到北冥之事,我不会留情面。”   曲忌之:“你——”   裴千直接捂住了他的嘴,随后笑着对安无雪说:“不会影响,他有病而已。上官城主来了?”   安无雪点头:“稳妥起见还是不要杀进去,我们可以直接入曲家吗?”   曲忌之没有推开裴千的手。   可他直接就着裴千的姿势,亲了裴千的掌心一下。   裴千登时瞪大双眼收手后退,气到结巴:“你——你你你你!!!”   曲忌之这才轻笑一声,说:“曲家通行全靠家纹,不需显露身份,我可以用我的家纹带你们入内。但是……”   曲小仙师难得正了神色,“我知曲氏同第一城的观叶阵必有关联,已经无法洗脱嫌疑,但我生在曲家,知晓本家之中并不是人人都会做出此等祸事。   “既然我助仙尊破阵,仙尊可否应我一诺——若是曲氏高手只是在曲问心的指示下走错了路,仙尊莫要问罪诛灭整个曲家,曲氏罪人我会解决,祸事终了,我会重整曲氏。”   谢折风闻言,却只是看向安无雪:“宿雪觉得呢?”   曲忌之一惊。   出寒仙尊居然还要听他人意见?   而那人却只是摇头:“仙尊才是两界之主。”   谢折风面露黯然,这才说:“倘若曲氏不是举族入局,仅是曲问心一人之罪,我可以允你。”   曲忌之不露声色地在他们两人之中打量了一下,似是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言。   有了曲忌之的帮助,他们一路顺畅地来到了曲氏迎客的门前。   曲忌之问了一嘴上官了了的行踪,迎客的修士说:“城主发了传音符说即刻便到,但还未见身影,想来就在这几刻了。”   安无雪和谢折风对视了一眼。   无需多言,他们就清楚彼此打算。   上官了了既然还未现身,与其在此等着,不如趁这几刻时间,探探五百年前的曲问心。   安无雪未发一言,谢折风便已经稍稍点头,上前,对那迎客修士显露出寒剑气。   此间幻境是五百年前,也是仙祸结束后的五百年,众多大成期以上的修士都见过当年出寒剑气涤荡四海妖魔。   那修士一惊:“您——”   “不用惊动他人,”谢折风说,“我有事要见曲家主。”   那修士赶忙低声道:“仙尊请随我来。”   谢折风随着那修士入曲氏寻曲问心,安无雪刚打算给已经在宴中的姜轻发传音符,后方骤然送来一阵清风,半步登仙的渡劫威压蔓延而至。   四方来往仙修尽皆停驻脚步。   曲氏门庭把守修士纷纷抱剑行礼:“城主。”   安无雪转过身去。   蒙着双眼的黑袍女子凌空落下,仅仅一人,未带任何随侍,却满是凌冽之质。   裴千在他身后担惊受怕地低声说:“仙尊才刚进去,我们要把仙尊喊回来吗?”   上官了了仙祸之时便是渡劫期,仙祸终了后更是抵半步登仙之境,他们可没有人是她的对手啊!   安无雪神色如常。   宿雪这具傀儡的身体只有渡劫初期,但他不是不能和此时的上官了了交手,只是会大费周章罢了。   他先是点头,又立刻摇头,在上官了了缓步走来之时,问裴千:“你之前说,身死才会让真实的本体感受到记忆,若是谢折风几刻之后出手,真正的上官了了会记得现在发生的事情吗?”   裴千一愣:“……不会,只会记得身死前后。不是,你……你不会是——喂!”   安无雪已经走了出去。   上官了了是北冥第一人,刚一到此,周围修士便已尽皆低头行礼,唯有他一人反倒迎着她而来。   她神识感应到来人,稍一侧头,沉声道:“渡劫期……?我不识得你。”   安无雪停步在她面前。   他上一次见到上官了了,还是刚在落月峰醒来之时,他被谢折风留在霜海上,遇到了来借养魂树精的上官了了。   不论是现在,还是五百年前,还是一千年前,黑袍黑发,都和安无雪印象中那个大义灭亲少年登位整肃北冥之人毫无区别。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   当年除去他和谢折风,上官了了是最有可能登仙之人。   谢折风登仙。   他死了。   上官了了呢?上官了了为何千年无寸进?   他死之前,两界只有谢折风一个长生仙,他时隔千年死而复生,两界依然只有谢折风一个长生仙。   这个疑惑关乎天底下至高境界的追求,安无雪醒来之后便隐隐有此疑问,如今有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上官城主,”时间紧迫,他直言问道,“千……不,这时是五百年前。五百年未见,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阻碍修行之事?”   上官了了一怔。   “什么五百年未见?五百年前不是……”   困困:“呜呜……”   它飞到安无雪身前,用爪子稍稍拔出了春华。   春华荡出剑气。   上官了了神色微变。   “你——!?” 第84章   四周修士仍旧低着头,曲氏迎客众人还在抱剑行礼。   上官了了刚刚收回灵力,威压散去不过几息。   可她惊诧之余又忘了收敛,渡劫巅峰威压蓦地散开,周遭仙修尽皆面色一白。   她无言无举,其他人更是不敢挪动。   上官了了站在众人簇拥之中,轻风摇曳她黑袍衣摆,蒙眼灵布系于后方,飘带一荡一荡。   合籍宴铺开的灵宝装点随处可见,灵灯在白日都闪着明光。   宴席已开。   分明是人头攒动的曲氏门庭前,此刻却寂静无声,无人动弹。   片刻。   上官了了终是无了惊诧之色,五味杂陈道:“你居然……还活着。”   她不似是喜悦,却也不似愤怒。   像是在对安无雪说,却更像是喃喃自语。   安无雪迎着她半步登仙的威压上前,困困想要跟上,却最终被那无形的威压屏障挡住,往后翻了翻。   身后,除他之外唯独不属于此间的曲忌之和裴千趁着上官了了此时无心留意四方,不着痕迹地抬起头来。   曲忌之侧过头,瞧见裴千面露担忧地盯着安无雪那边看,他眉头一皱,不满地把裴千的头往他这边掰,硬生生让人转过来看他。   幻境之中,裴千根本没他这么不顾后果,不敢同他动手,就这么被他拉过去,没好气地低声说:“你是不是有病!?”   曲忌之面色沉沉:“他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裴千敷衍道。   “你逃了几百年,倒是多了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曲忌之笑道,“嗯……挺好的。”   他顿了顿,偏要凑到裴千耳边,这才说:“这样我就有理由欺负你了。”   裴千:“???”   前方,安无雪在上官了了面前停下脚步时,听见她说:“那日我在北冥,后来……再去落月峰之时,秦微和我说,你金身玉骨尽碎,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他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她口中的“那日”,指的是他上辈子陨落那天。   “……是谢出寒?他当真——做到了死而复生?”   她说得越来越慢。   安无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五百年了。我陨落前,你已经离登仙只差一步,为何如今……?”   他嗓音温润平和,哪怕隔着时光洪流,过去未来,也只是如平常那般,以一个萍水相逢陌路人的身份同曾经决裂的同道说话。   可方才还平静至极的上官了了却突然扬了语调:“为何?”   她倏而笑了一声。   “你死过一遭,又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活着站在我的面前,问我为何?”   “安无雪。”   安无雪一怔。   南鹤仙尊出自北冥,同北冥仙修算是同源,因此当年上官了了年少失母,又要面临千疮百孔的北冥,南鹤将她带回落月峰,虽没有收做弟子,却也将她带到安无雪和谢折风面前,一同当作弟子教导,直至上官了了破入渡劫,独当一面。   因着这份因果在,他也一直把上官了了当作自己的师妹。   寻常时候,她喊他“阿雪”,若是庄肃的场合,她会称他为“兄长”。   如今,她却只是又重复道:“安无雪……安,无,雪。”   安无雪睫毛轻颤:“上官城主……”   “我曾经最敬重的兄长杀了我失而复得的亲弟弟,我赶到之时,春华剑锋还在他的胸膛之上,夺走了他最后的生机。”   “我看不见。可我打开灵囊,却只能摸到阿然碎裂的命牌。”   “——然后你也死了。你们都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   “你问我为何?”   “五百年了,”安无雪嗓音微哑,“我也死过一回,再大的怨债,也该一笔勾销了吧?”   上官了了既然知道他死无全尸,不应该畅快地放下吗?   怎么他活着也不行,死了也不行?   “锵——!”   上官了了手中,本命剑出鞘,她挥剑而出,剑身映着天光。   剑光一闪而过,眨眼间,那锋利剑刃已在安无雪喉侧,冰冷的长剑架在他的脖颈旁!   困困焦急喊道:“呜呜!”   幻境中的仙修虽没听清他们二人谈了什么,可城主出剑,其余人自然不疑有他,纷纷拔剑!   一时之间,剑光交错,剑鸣声交叠。   唯有曲忌之皱眉观望,裴千惊道:“宿雪!”   安无雪被万剑所指,却神色淡然,黑瞳盛满苍凉。   春华没有出鞘,安静地待在他的手中。   他没有感受到上官了了的杀意。   安无雪任由上官了了这么拿剑指着他,缄默许久,才说:“当年的事,我同你说过对不起,如今一样——但我之抱歉,是因我无法做到最好。就算你还不愿信我,还是怨我杀了上官然,可我是真的死过一回,你大可当做大仇得报,痛快一场。”   “你——!”   她似是梗了一下。   “你还是这样……”上官了了语气更是复杂,“你是怎么活——”   这时!   曲氏门庭中,冰寒剑光刺破长天,顷刻之间,如冰锥临下,荡出狂风,结出寒霜。   上官了了架在安无雪脖颈上的本命剑被出寒剑光以不容抵抗的姿态打退,她握剑的手登时一麻,浑身一震,人未动,剑已拉着她后撤。   这一切不过一息的时间,出寒剑尊便挡在了安无雪身前。   上官了了总算起了怒意:“谢出寒!”   出寒锋芒显露,曲氏修士刹那间全都收剑跪下。   “仙尊!”   遥遥远天,云层似有崩溃之象。   谢折风出手的这一刻,五百年前的曲氏合籍宴便不可能顺利举办,虽没有触及死门禁忌,却也影响了将要发生之事。   杀机将现,幻境将崩。   裴千喊道:“姜先生还在曲家!”   安无雪眼见谢折风已经要对五百年前的上官了了出手,这人若是下死手,一击致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赶忙伸手拽住对方。   出寒剑尊方才还脸若覆霜,见到剑架在安无雪脖颈上的那一刻,他双眸之中的凌冽杀意便不曾消退。   可安无雪刚触上这人的衣袖,他便登时眼神一柔:“……师兄?”   “拖一会,”他避开谢折风那让人心底莫名发麻的目光,“你杀了她,真正的她会获得身死前后的记忆。我不想真正的她记得刚才之事。而且姜轻还在曲家里面,死门杀机显现,曲氏仙门望族,渡劫众多,若是都没有理智地开始杀人,姜轻未必能全身而退,我先去找他。”   谢折风眸光微暗,似是不喜欢安无雪去找姜轻。   可他也知道,如今要拖一会上官了了再杀了这个假的,也唯有他能做到。   他便只能说:“好。师兄……”   他想说师兄快去快回。   可他又怕安无雪觉着他又在妨碍对方,话到嘴边,立时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安无雪却没心思察觉这些,已经凌空而起,御剑入了曲家。   谢折风神色一肃,转回身,覆了出寒剑气的普通灵剑瞬时从他手中飞出,直冲五百年前的上官了了而去!   渡劫期巅峰交手的灵力波动荡出,四方飞沙走石,狂风卷云。   安无雪刚才便已经送出天涯海角符寻找姜轻,此时传音符刚好被对方拆开,他就着自己的气息和灵力波动寻去,没过一会便寻到了姜轻。   姜轻正站在曲家深处的一个池塘旁。   此地处于曲氏门庭重重包裹之中,还在合籍宴设宴席之地往里,池塘的装饰都是仙祸时常见的风格,显然是很早就存在的地方,应当是曲家本宗居住之地。   没想到姜轻为了探听消息,居然深入此地。   不过也正是在此地,曲氏本宗都出去迎客,此地反倒因为没人而安全得很。   “姜道友。”   姜轻正在看着远方天穹缓缓崩塌,闻言转过头来。   他见着安无雪便笑了一下:“宿雪,你们那边如何了?我刚才本来想去找你们,却见这幻境开始不稳定,担心轻举妄动影响了什么,因此在此地等着,你果然来了。”   安无雪说:“幻境差不多要结束了。”   “你们和上官城主交手了?”   他点头,扫过姜轻面前的那五百年前的池塘,此刻终于有点闲心道:“姜道友为何藏在此处?”   姜轻笑道:“自然主要是因为此地安全,这里好像是仙祸之前就有的地方,时间久远,没什么人会在此走动了。而且,宿雪忘了我的来历?”   安无雪失笑。   他怎么可能会忘?   但他只说:“道友是胎灵族出身。”   姜轻点头:“我虽然只有几百年的记忆,但其实生在千年以前。看到这种古地,总会想,我若当时睁眼,是不是该看到的是这样的风景。”   安无雪说:“但往事不可追,去者未必是好物。”   “确是如此。”   他们几句话间,幻境终于开始彻底崩塌。   远处荡来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谢折风怕是已经击杀了这虚假的上官了了,并顺带把死门幻境以暴力手法破之。   安无雪领着姜轻回去,正好幻境之中的一切都化作虚无,两道生死门出现在谢折风的身前,曲忌之和裴千在一旁等着。   姜轻微讶:“曲小仙师怎么还在?”   裴千咳了咳:“这家伙是真的。”   姜轻不算太意外:“难怪有些眼熟的感觉,原来确实是我认识的那一个。既然如此,有一事……”   “姜先生想问的,是你被追杀一事吧?”曲忌之说。   安无雪和谢折风对视了一眼。   只听曲忌之说:“裴千昨日便问我此事。观叶阵之中,唯有布阵者能提前留好引信,随意穿梭在阵法中,追杀你之人既然能不通过生死门离开幻境,那肯定是布阵者的手下。   “北冥出事以后,我也一直被困在此阵中,还是裴千和我说其余诸城剑阵的情况。裴千提到,有人用一块石头转移过北冥剑阵中的阵纹。   “这世间能承载符文的天地灵物有很多,但北冥剑阵是背负大因果替代天柱的磅礴大阵,能承受剑阵阵纹的灵物,必然也是大因果之物。   “而这其中,就有……”   曲忌之话语一顿,安无雪却自言自语地接道:“胎石。”   胎石脱胎于业火,天生背负天道大因果,又坚不可摧,又可造万物。   姜轻也正了神色:“胎灵族虽然只剩我一人,但还有很多并未生出灵智或是已经死了灵智的胎石在冥海深处沉睡。   “傀儡之祸刚起的时候,确实有人来打那些胎石的主意,但是用胎石炼制傀儡,需要的修为太高,那些人这才放弃。那时候城主府已经焦头烂额,此事无疾而终,我就没有去追寻那些失落的胎石,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忘了,我族也可以承载阵纹因果。”   安无雪明了。   怪不得他觉得眼熟。   原来他们在第二十七城时,在赵端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用来转移阵心的石头,就是胎石。   “所以他们追杀姜道友,是因为姜道友是最特殊的胎石,自然能有更大的效用……”   曲忌之点头。   “但提到这个呢,就得说,我创观叶阵本就不是为了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阵,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欲——”   裴千终于忍不住了:“你也知道啊!”   曲忌之嘴角噙笑:“我一直都知道啊。”   裴千:“……”   曲忌之接着道:“因此入阵者只会困在自己的因果中,哪怕是北冥第一城的生灵都被网入阵中,入阵者也只会遇到和自己因果深重的人。”   他一本正经地说:“比如我和裴千天作之合,所以我会遇到入阵的你们。”   “有病!谁和你天作之合!”   曲忌之兀自说着:“但是裴千说,姜先生也是在阵中和大家相遇的?我和裴千只是识得姜先生,没什么因果,难不成仙尊和这位……”   他看了一眼安无雪。   方才安无雪和五百年前的上官了了之间发生的事情,曲忌之也看在眼里,不知是不是猜出来了什么,只是笑吟吟地说:“仙尊和这位宿道友,有哪位,是和姜先生有大因果?”   安无雪:“……”   他先前没提,自然是因为双修一事对他来说算是一场谢折风都不愿承认的荒唐,如今知晓无情咒一事,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但安无雪只是犹豫了一下,姜轻却已经说:“可我和谢道友还有宿雪只有一面之缘。或许是我和宿雪投缘,天命之中便有大因果。是吧,宿雪?”   安无雪:“这——”   谢折风蓦地冷着一张脸打断道:“此地快维持不住了,三位都是阵道因果大家,可算出哪道阵门可走了?”   -   与此同时。   另一处幻境之中。   黑袍女子手中持剑,神色凛然,身周已尽是虚无,眼前浮现出两道阵门。   她正打算踏入其中一扇,却突然浑身一震,骤然感受到一剑穿心的身死之痛!   她愣了片刻。   “……谢出寒来了?”   出寒仙尊收到求援信必会入北冥,这本没什么。   可她还是有些惊讶。   她感受到的记忆之中,那个虚假的她身死之时,似乎察觉到附近有一丝熟悉的气息。   说是熟悉,其实五百年前的她不曾见过。   记忆传入现在的她的神魂之中,她才识得这气息。   是那个在落月峰上、霜海门前赠她养魂树叶的炉鼎。   “北冥如此危急,居然带炉鼎深入凶阵。谢出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第85章   安无雪那边。   谢折风发话了,裴千不敢耽搁,开始卜算起来。   安无雪趁着这个时间,同姜轻交换了一番昨晚他们分头行动之后得到的消息,包括曲忌之和曲家的那些事情。   裴千指着右边那道阵门:“这个,这次好算,应该是生门。”   在幻境虚无崩毁之前,众人纷纷走入这一道生死门。   安无雪走在最前头,刚踏出阵门,一个傀儡便猛地朝他扑过来!   他侧身躲开,同时催动灵力,将那傀儡禁锢在众人面前。   谢折风等人紧随而至。   姜轻打量了一番四周,说:“这一次生门确实选对了,时间好像是……”   曲忌之肯定道:“就是北冥出事的几天前。”   安无雪正举目望去。   他们此刻站在北冥第一城的剑阵外,放眼望去,自剑阵往外,肉眼可以瞧见的长街之上,游荡着几个无主的傀儡。   第一城有众多高手坐镇,上官了了也在城主府,傀儡之祸不至于泛滥。   饶是如此,居然还有零星傀儡,可见傀儡之法对北冥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他皱眉看着自己身前张牙舞爪没有神魂意识的躯壳,问姜轻:“这些傀儡你们当时没有处理吗?”   姜轻叹气:“事发突然。傀儡一术最开始又没有任何危害,每个人都有执念,上官城主能管得了祸乱危机,又哪里能管得了人心偏执?”   他看了一眼曲忌之,“这就好像曲小仙师先前将自己困于观叶阵中几百年,曲氏和城主府也无人置喙。因为这是曲小仙师自己的事情,只要不祸及两界,谁又能说什么?”   裴千抬手:“祸及我了!”   安无雪:“……”   姜轻笑道:“那也是私人恩怨嘛,小裴和曲小仙师之间如何我不知晓,但说到底也只有你们二人能与彼此清算。所以傀儡泛滥,城主府一开始也没法子管,等真的到了这些傀儡需要的灵力不足那天,城内陷入纷乱,要管也难了。”   曲忌之指向城主府方向:“我没记错的话,前几日众多渡劫修士都在城主府,我也在。本来我们在商讨应对傀儡之事,分身乏术,因此被布阵之人寻到可乘之机,观叶阵突然笼罩第一城,城主只来得及发出求援信,我们便入了阵。”   “背后之人散播傀儡之术,本就是为了造成混乱。傀儡之祸只是明面上的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毁掉北冥剑阵,放出那些被镇压的浊气。”   安无雪说着,观察身前的傀儡好一会,这才伸手,将指尖点在那傀儡眉心。   灵力覆盖而下,抽走了这傀儡身上所有的灵气血肉。   刹那间,那傀儡身体一软,竟化作几根已经死气沉沉的千年灵木。   那便是制作这傀儡的灵宝了。   他心间沉甸甸的。   傀儡之身都是灵宝制成,宿雪也是个傀儡,那宿雪又会是什么灵物做的?   他其实和这些游荡的傀儡没什么区别,傀儡没有办法拥有真正完整的灵魂,不论是复活失败的云尧,还是第二十七城见到的那些,都已经印证了世间没有死而复生一说。   ——为什么唯独他这个“傀儡”,他这个早该死在千年之前的人,却真真正正地活着?   傀儡之祸,北冥之乱……   他是不是也是祸乱之一?   他低头望着地上的失了灵气的灵木,沉思不语。   谢折风似是看出了他心中忧虑,在一旁低声说:“祸在于其行,乱始于其心,而不在于无辜牵扯其中的人。”   “你莫忧虑,”师弟的嗓音本就寒凉,说这番话时却抬了暖意,“左右,有我在。”   安无雪缓缓眨着眼睛,没有应答。   谢折风等了片刻,终于明白安无雪不打算回应他什么,面露落寞之色。   他神色一晃,复又恢复了冷肃神情,这才看向曲忌之,问道:“既然此间幻境是北冥出事的几天前,我们能否在此地找到曲问心?”   曲问心十有八九是那个布阵之人。   姜轻:“说起来,我们在城主府商讨之时,曲家确实只有曲小仙师来了。”   “仙尊是想看看几天前,我娘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吧?”   曲忌之这一声“仙尊”出口,在场唯一不知谢折风身份的姜轻面上惊讶之色更甚。   裴千左看一眼,右看一下,见谢折风和安无雪若有所思,知他们有所打算,赶忙上前,将姜轻拉到一旁,说着:“来来来,先生,你和我说说入阵之后的事情,说不定有阵眼线索……”   这两人走到一旁,谢折风看着曲忌之,正想说什么,曲忌之却已经自己拿出了灵剑,毫不犹豫地往自己手腕上一划!   锋利剑刃割破他的手腕,鲜血汩汩而出!   这正是谢折风想让他做的事情。   安无雪立时出手,以灵力接住了那些滴落的鲜血。   曲忌之神情不变,任由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袖。   他闭上双眼,心脉之中灵力流窜,倏地逼出了自己的一滴精血!   他瞬间面色苍白如纸。   说时迟那时快,谢折风双手结印,将曲忌之的血和那滴精血笼罩在了法印之中。   曲忌之双唇发白,却还是潇洒地轻笑一声:“说起来,这血脉寻人之法,本就是我曲家秘法。据说城主失了双目,正是因为仙祸之时,北冥仙君藏于广袤冥海,南鹤仙尊用城主的双目,以此秘法,终是寻到了北冥仙君。   “数千年前,曲氏以此秘法起家,继而包揽阵道、卜算,逐渐成了北冥仙门中数一数二的望族。倒头来,这秘法最终,成了寻我曲家人的关键。”   当真是兴于此法,又终于此道。   安无雪默然。   片刻。   谢折风撤回法印。   仙者神识虽能覆盖全城,但要寻一个特定的人,并不是神识一展便能细究的。   辅以此法,他展开神识,方才能确认地说:“没有。”   ——寻不到和曲忌之血脉最近的那个人。   安无雪眉头一皱:“曲问心不在第一城?”   曲忌之却怅然道:“那才是真的确认了——果然是她。”   “何意?”   “观叶阵会追溯过去,可布阵之人在布阵成功的那一刻,布阵的过程就会成为过去。那么入阵者若是在时光徘徊中刚好走到这一段过去里,岂不是能看见布阵的过程,知晓阵法门道还有破阵所用的阵眼?”   曲忌之悠然道,“这是个困阵,若有此疏漏,那可就是个失败的困阵了。我创此阵之时,特意改了其中门道——那就是布阵那段时间,布阵者的过去虚影会被观叶阵抹去。”   找不到曲问心,反而说明了曲问心是那个真正的布阵之人。   曲忌之显然对此早有准备,对谢折风说:“仙尊允过我,若此事只是我娘亲一人为之,不问罪曲氏全族。”   谢折风不语,算是默认。   曲忌之转而看向安无雪:“那首座呢?”   安无雪挑眉:“你倒是真的聪明,可你若是再聪明一点,就该当做没猜出来我的身份。安无雪还是修真界的罪人,不该对这种事情有所置喙,宿雪也只是一个寻常散修,更不可能影响仙尊的决定。”   曲忌之喃喃道:“……不能影响吗?”   他似是笑了一下。   安无雪皱眉,见他开始处理伤口,裴千和姜轻也要走回来了,他想了想,还是说:“曲小仙师,你既然如此聪慧,有些事情应当看得更明白一些。所想之事,越是强求越求不来,强人所难非是正途,情爱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曲忌之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可裴千带着姜轻回来了,他便住了嘴。   这时,谢折风突然道:“她来了。”   “谁——”   安无雪一滞。   还能是谁?   周遭荡起一阵灵力波动,谢折风和安无雪身周,一处空间陡然裂开。   黑发黑袍的蒙眼女子手握长剑,冷着一张脸,缓步走出。   曲忌之、裴千和姜轻尽皆面色微顿,抱剑称道:“城主。”   上官了了毫无停顿之意,跨入此间,径直朝谢折风和安无雪走去。   真正的上官了了似是比几百年前的她多了些许疲倦,少了许多锋锐与幽然。   她停步于谢折风身前,却稍稍转头,对着安无雪。   “我在霜海门前见着你,你才不过辟谷,半年未到,已至渡劫初期。”   她嗓音之中私有尖锐冷意。可安无雪却没察觉到什么敌意,这冷意不是冲着他来,像是借由同他说话,实则对着谢折风而去。   “我竟不知,原来和长生仙双修能有如此好处。”   话音刚落。   上官了了手中灵力突起,直朝安无雪而去!   谢折风指尖登时凝聚出骇然剑气。   这两人可都不是幻境中人,又都是仙修明面上修为最高的两人,若是动手,受伤损耗不说,会对破阵有何影响都未可知。   他感受不到上官了了的杀意,知对方不是要伤害自己,便干脆拽着谢折风往后,自己上前一步,挡在这两人当中。   谢折风眼见自己这般出手反倒会伤到安无雪,赶忙收手。   这片刻功夫,上官了了送出的灵力已至安无雪身前。   安无雪不知她要做什么,虽然自己挡住了谢折风,却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他浑身紧绷,灵力蓄势待发,可上官了了的灵力却只是在他脸上轻轻拂过。   他一愣,却见上官了了神情比他还要怔愣。   出寒仙尊面如冰雪。   安无雪这才反应过来,上官了了刚才是在……用灵力摸他的样貌。   “你……”她恍恍道,“不,这气息和他完全不一样,你不是他,可你和他长得又一模一样……”   安无雪面不改色道:“我听不懂上官城主在说什么。我叫宿雪,原先是照水城的凡人,年岁不过二十。几个月前被人带到仙尊面前,仙尊把我留在了落月峰,我还同上官城主打过照面。”   或是因为“宿雪”先前的赠叶之行,上官了了顿了顿,没有同安无雪说什么苛责之语。   她稍稍侧了侧头,随手落下隔音结界,将姜轻等人排除在外,这才嗓音沉沉道:“他才死了千年,你就行鱼目混珠之举,新欢在怀,寸步不离地带着。”   显然是在同谢折风说话。   谢折风脸色更是难看至极,双唇微动,下意识便想驳斥。   可安无雪一言不发。   师兄不愿说,不想说,谢折风百口莫辩。   上官了了听不到这两人的回应,更是肯定。   她冷笑了一声。   “仙尊之深情,也不过尔尔。” 第86章   谢折风眸光一暗。   “上官城主,”他说,“我深情还是薄情,也轮不到你来管。”   语气竟是裹上了一层疏离,甚至还有些许憋闷之意。   ——出寒仙尊寸步不离带着的人分明就是他的师兄,怎的如此成了不过尔尔的深情?   他又看了一眼安无雪。   安无雪垂眸,不愿透露身份之意已是十分强硬。   谢折风只好忍下。   上官了了冷着脸:“我自然管不了。管得了仙尊的人,魂飞魄散身骨尽碎,当然任你逍遥了。”   安无雪开始头疼了起来。   他对这两人之间关系的最后的印象,还是在千年以前。   上官了了在落月修行的时候,谢折风初入门,年岁还小,又因这两人性子都不算张扬,彼此之间没什么交流,确实算不上太熟。   哪怕是之后众长生仙陨落,他们纷纷独当一面,也都是他这个落月首座和上官了了这个北冥之主联系。   可这两人的关系算不上好,却也算不上差。   他初入观叶阵的时候,还见到过两百年前的谢折风和上官了了。   当时他们在北冥剑阵之中交谈,也没有现在这么剑拔弩张。   ……是因为“宿雪”?   他一时之间有些啼笑皆非。   上官了了当年确实是知道他对谢折风的情意,但上官然死后,他们再没说过话。   时隔千年,她又怨恨他,又在为安无雪一个死人抱不平……   他看不明白。   安无雪见这两人还在僵持,不得不开口道:“仙尊,城主,两位是如今北冥危局的所有指望,既然我们已经汇合,该是时候寻找阵眼了吧?”   上官了了率先敛下冷色,松下戒备,露出了些许疲态。   她徘徊阵中,肩负北冥,此刻已是紧绷许久。   她明知宿雪是个“炉鼎”,却认真听完安无雪说话,神色缅怀又怅然。   “临危不乱,行事沉稳,我所言之事分明与你有关,你心中却只有北冥危局。”   她倏而笑了。   “确实像他……”   “北冥祸乱起之前,我或许是早有预兆,那段时日神思不宁,总是想起一些往事,难以入眠。你赠我的那几片养魂树叶,很有用。”   “多谢。”   安无雪默然。   他刚从五百年前的幻境中走出来,见过上官了了知晓他真实身份之后的反应。   和如今截然不同。   是这五百年过去,上官了了又放下了许多,还是……   还是因为她现在面对的人是宿雪,而“安无雪”在上官了了的心中依然是个死人?   他明明没死,却体会了一回死人的好处。   他若是活着,那便是寒锋挂在他的脖颈之上。   可他“死”了,和他一模一样的替代品反而能得好言相对。   真是古怪。   他出神间,没有应上官了了的话,上官了了也无所谓,只是抬手撤了隔音结界,又打了个响指,在他们六人身周立了个隐匿的结界。   如此一来,生门中的过往幻影暂时发现不了他们的存在。   裴千等人刚才被隔绝在外,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在场的好歹都不是傻子,不该问的没人主动问,尽皆当做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姜轻率先问道:“城主,观叶阵起之后,大家都在阵中分开。我一直徘徊在几百年前到现在的北冥之中,寻不着和阵眼有关的任何线索,对破阵毫无头绪……”   曲忌之适时道:“我先前说过,此阵会根据因果困住入阵之人。姜先生是这几百年间生出意识,扎根在北冥第一城的,同此地的因果只有几百年,所以只会在几百年中徘徊。   “但观叶阵可以囊括的时间,是根据所有入阵者决定的。”   裴千只进过只有他一人的观叶阵,闻言,他同样面露惊诧。   “你是说——这次的观叶阵之所有会有千年之前的第一城,是因为有上官城主这样存世超过千年的入阵者?”   曲忌之点头。   安无雪眉梢轻动,说:“那按照曲小仙师这么说,阵眼很可能被定在千年前。”   “为何?”上官了了问。   “此阵网罗所有北冥第一城的生灵入内,譬如曲小仙师,譬如姜先生,你们都会在几百年内的北冥游走。既然如此,若是阵眼立在这几百年间,这么多人都在近百年的时光洪流中,有人运气好正好发现了阵眼,岂不是直接破阵了?”   裴千拍手:“是!阵眼所在的那个时间段,最好是越少人会去的时光越好!那越多年以前,自然越少人会踏足!”   姜轻笑眯眯地看向安无雪:“宿雪好生聪慧。”   安无雪无奈:“姜道友,这很容易猜吧?我就算不说,你们也该想到了。”   姜轻笑意不减:“我——”   “阵眼多半被定在千年以前的某个人或是某个东西上,”谢折风冷冷道,“上官城主入阵这么久,难道没有去千年前看过吗?”   上官了了刚才便一直在沉思,此刻嗓音带着些许犹疑:“我不知阵眼的讲究,但徘徊久了,多少见过不少百千年前的往事。甚至……回到过北冥城被我母亲引入浊气的那一日。   “但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之处。”   安无雪心中蓦地浮出一个念头——他们会想到这一步,布阵之人会想不到吗?   整个北冥,最有能力破阵之人就是上官了了。   布阵者在定阵眼的那一刻就知道,若要定阵眼,必然要定一个对于上官了了来说最难破的阵眼。   对上官了了来说最难破的阵眼……   那便是上官了了不可能主动踏足的时光。   可上官了了甚至连北冥仙君挑起祸乱的那一日都踏足过,还能有什么时光,是在千年以前,又是她至今不愿想起、不愿踏足的?   安无雪握着春华的剑鞘的手逐渐用力到发白。   困困飞在他身侧,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与惶然,爪子搭在他的肩上,蹭了蹭他的肩颈。   裴千也思虑了一会,又问:“有没有可能就是北冥封锁的前一天?千年以前固然很少有人踏足,但是北冥封锁的前一天,应当也没有多少人会想起吧?”   曲忌之说:“会,我想了。”   裴千:“……”   姜轻也问:“我知晓城主大义灭亲助上一任仙尊斩杀北冥仙君的往事,但我冒昧想问一下——对城主来说,千年以前,当真没有其他事情,对城主来说更不愿想起的吗?”   安无雪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直至此刻,他心中下意识便无声答道:有。   “有。”   安无雪一愣。   他分明没有开口。   他抬眸顺着声音来源看去,正巧撞见谢折风幽然的目光。   这人沉声道:“是哪一日——上官城主应当想到了吧?”   上官了了面色一变。   正值此刻!   谢折风手中灵剑飞出,以自身为中心,荡出凛冽剑气!!   出寒剑光横扫而出,刹那间,在整个第一城引动冲天灵气。   风云卷动,不过瞬息,整个第一城都在谢折风倾力一击的情况下开始崩塌。   这人居然在刚刚那一刻以蛮力破了此间幻境!   裴千等人回过神来之时,四方已经崩溃殆尽,两道生死门浮现在谢折风这个破局之人的身前。   安无雪握剑之手更紧。   他稍稍低头,默然不语。   上官了了怔了片刻,突然明白了谢折风的目的,似是有些咬牙切齿:“你是故意趁着刚才我回想起那件事的时候破局,这样生死门就会根据方才我之所想出现……”   谢折风只问曲忌之:“这两道门里面,很有可能有阵眼所在的时光幻境,你算一下。”   他这般反应,算是默认。   安无雪双唇微动,想说什么。   布阵之人将阵眼藏在上官了了最不敢去的时间点,若当真是那时,那也同样会是他不愿再回想的过往。   可他无法阻止。   谢折风此举造成的结果,其实是他所期望的——破阵才是重中之重。   于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踌躇间,曲忌之双手交叠,连续结出好些个法印,有些甚至能和此阵的阵纹相勾连。   几息之后,曲忌之面露笑意。   “我们果然要接触到阵法核心了——左边这道阵门多半就是阵眼所在。”   裴千大袖一挥:“走!”   一把灵剑横亘在裴千面前。   裴千脱口而出:“谁拦——哎哟喂仙尊,您说。”   谢折风面不改色道:“此阵门连通的极有可能是千年以前的幻境,那时虽诸仙陨落,但北冥有诸多渡劫后期高手,还有不少大魔蛰伏,你们的修为在仙祸末期的北冥第一城未必安全。”   出寒仙尊只是略微这么一解释,反手便以长剑打在裴千身上,直接将他推进了右边的阵门之中。   “哎哟我去——”   曲忌之面色突变:“裴千!”   他根本没有任何犹豫,抬脚便跟着进了那道不是阵眼所在的阵门。   安无雪看了谢折风一眼。   他也是经历过仙祸的人,谢折风所言虽然有点道理,但裴千等人好歹也是渡劫期,渡劫期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首屈一指的高手,怎么会到拖后腿的地步?   这人难道是看出了他抗拒之心,猜出他不想让太多人知晓当年之事,这才……   他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姜轻,说:“姜道友,曲小仙师和裴千之间有些孽缘,他二人独处,我有些担心裴千。我粗通阵道,可以跟随上官城主和仙尊去探一探阵眼,道友可否帮我盯着点曲小仙师?”   姜轻点头:“自然。我和宿雪投缘,你拜托我的事情,我何时推辞过?”   他笑着看向谢折风,全然没发觉出寒仙尊已经十分不好看的脸色,“宿雪和仙尊关系匪浅,我对宿雪好,替宿雪考虑仙尊所不能周全之事,仙尊应当不会介意吧?”   谢折风脸色更冷了。   可姜轻已经转身,跟着裴千他们走了。   上官了了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事情,姜轻踏入右边的阵门时,她也先行入了左边的阵门。   余下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   “师兄……”   安无雪默了默。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是说:“罢了,往事而已,第一城万千生灵为重。”   话落,他转身,踏入了千年的往事之中。   天旋地转之后,眼前的幻境清晰了起来。   谢折风紧跟在他的身后,上官了了比他早走进此间,此刻正站在还未完全成型的北冥剑阵前,神色恍恍。   安无雪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几乎第一时间便认出了这个时间点。   这是北冥剑冢埋下之后,是北冥剑阵将成之前。   那时……   那时上官然还活着。   可在不久之后,上官了了亲眼瞧见春华刺穿上官然的胸膛。 第87章   眼前景色阔别已久,可安无雪稍稍闭上双眸,都能想到剑阵旁的一草一木所在之处。   他脚步一滞。   除了北冥仙君被斩杀那日,千年之前的仙祸之时,唯有他杀了上官然的那一日,是上官了了最不愿回想的过往。   他踏入此间之前,早有预料。   虽是如此……   此间又何尝不是他不愿踏足的过往?   谢折风行至他身侧,双眸之中似有关切之色。   “你……”   上官了了站在未完成的剑阵之前,终于从方才的恍然中拔出神来,自言自语道:“果然是这个时候……”   她全然没有理会谢折风和安无雪,若有所思。   那柄勾连北冥四十九城的巨剑已经落入阵中,但阵纹还未镌刻完全,此时此刻,这巨剑遮天蔽日,投下广袤阴影,却如一团死雾,毫无灵气环绕,死寂非常。   第一城四方,数位渡劫巅峰联手立下的结界将此地牢牢遮盖,结界之外天空乌云密布,昏暗无光,满是飘荡的浊气。   北冥是仙门盛地,幅员辽阔,高手众多,在此之前又有照水、琅风两城已经功成,这一角的剑阵几乎已经关系着仙修和魔修之间的天平。   这时整个第一城都格外紧绷,丝毫不敢松懈。   不远处似乎就有渡劫高手巡视的动静。   谢折风稍一抬手,便将他们三人的气息敛下。   安无雪神识展开,稍稍探了探此间幻境,面色猛地一沉。   “这是死门。”   这也正常——布阵之人又不是傻子,在死门定阵眼,肯定比定在生门稳妥。   可这对他们来说问题就大了。   死门中,他们要是破坏了此间幻境里过往该有的发展,死门里的一切幻影都会崩塌化作无差别的杀机。   阵眼还藏在这段过往里,若是在他们找到阵眼之前,幻境便溃散,阵眼又要掩入茫茫时光洪流之中。届时,布阵者又能定过一处阵眼,他们又得从头来过。   只有在死门变动之前,于这段时光中寻到阵眼所在,再直接毁掉,才能彻底结束观叶阵。   上官了了立于风中,及腰的黑发披散而下,同黑袍衣摆一道飘荡不止。   她的话语融入轻风里:“我看曲家那孩子和你们在一块,此阵是他所创,你们寻到布阵者了?”   谢折风说:“是曲问心。布阵者有可以穿梭于时光洪流的引信,阵中抓不到她。”   “曲问心……”上官了了思忖了片刻。   她神色一肃,嗤笑道:“凭她?她资质只能算是中上,最广为人道的事情,是生了个在阵道上天赋卓绝的儿子。如果不是仙祸之时北冥高手陨落众多,曲家也青黄不接,曲氏宗主一位根本传不到她的手中。   “她或许能布阵,但绝对没那个能力掀起傀儡之祸、撼动北冥剑阵。”   安无雪也是这般想的。   曲问心或许和云舟、赵端那些人一般,只是一个被私欲驱动的棋子。   可是……   “……可是,”上官了了嗓音越来越轻,“谢出寒,若不是曲问心,这背后之人是谁,才能如此掐准我的软肋,清楚我所惧怕之事,将阵眼定在我绝无可能独身一人踏足的此刻?”   安无雪无声哂笑。   又是一个符合他的线索。   谢折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这人眸光幽幽,神色沉沉,只说:“当年师兄亲口认的戕害同道一罪,秦微以司律峰主的身份,批了百日苍古塔受刑,此事不止有落月峰弟子知晓,你北冥诸多仙修也亲眼目睹。   “广阔四海,能想到将阵眼设在此刻的人,很多。”   上官了了单刀直入:“我确实想到了安无雪。”   “说来真是奇怪,他杀了人,认了罪,除了我对他的怨愤,此事已经算是恩怨两销。”   “但我刚刚想到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如果真的还活着,怎么敢掀动这么大的祸端,却不敢现身?敢把阵眼定在此刻,却不敢回答我一句为什么?”   谢折风听她这么说,似是有些不满安无雪就这么被怀疑,视线一压,就要开口。   上官了了却自行转口道:“但我知道不会是他。他这个人啊……”   她话语一顿。   谢折风也瞬间神色一凛。   ——有人!   不是幻影中的人,而是游走在阵中的人!   他们三人神识最差也是半步登仙之境,那人行踪其实很是隐蔽,但进出幻境带起的阵纹波动是无法遮掩的。   “布阵者可以留有引信……”上官了了低声说,“曲问心?还是和她一伙的其他人?”   安无雪只是说:“这是死门。”   这是死门,只需要改变死门中会发生的事情的轨迹,就能让此间崩塌。   那人是知道他们寻到阵眼所在之处,来阻止他们破阵了!   谢折风同安无雪对视一眼。   无需多言,这人抬手,将困困收入可以容纳灵宠的灵囊中护好,又直接将自己的灵囊直接递到安无雪手中,一个眨眼便消失在了安无雪面前。   布阵者有引信可以随意来去,不论修为如何,要杀了对方很难,但要保证那人不影响此间幻境,只需要一直追着那人就好。   谢折风这是把手中的符箓灵宝全都给了安无雪防身,独自一人去同那人周旋了!   剑阵前,骤然只余下安无雪和上官了了两人。   上官了了用神识“看”到了方才那一幕,听着安无雪无奈的叹气声,又听见安无雪最终还是将灵囊挂在腰间,意味不明道:“他对你当真是细心。”   安无雪动作一顿。   “我与谢出寒说了这么多,你居然一点也不好奇——他都告诉你了?”   上官了了稍稍歪了歪头。   “那你知道,你像的那个人,当年反而并未得过这寒冰的细心温柔吗?”   其实也不是从未。   安无雪想起了谢折风年少时给他做过的冰糕。   若说是同门之谊的细心,其实是有的。   只是谈不上情爱而已。   “城主,”他说,“这对我来说不重要。”   对宿雪来说不重要。   对安无雪来说,也不重要了。   “你倒是豁达。但对我来说,也许不太一样。”   “因为我也曾……”   “他活着,我怨他,可最后他自食其果,我又有说不出来的憋闷。”   “他死了,死得越久,我越容易想起来他曾经有多好。”   安无雪缄默不语。   上官了了似也不是在同他说,而是在借着他这个“替代品”自言自语。   “我想起他从前的好,又会突然惊醒,觉得自己忘了弑亲的痛。   “我刚才甚至在想,这次的北冥祸事,如果当真是他做的,是不是也挺好?那他死而复生,以整个北冥生灵为局,捣毁剑阵,这样一个人,确实会杀害无辜。   “若是如此,我也不会总是想着,他明明那么好一个人,明明……”   她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没了声音。   安无雪本来没想到自己会有和上官了了独处的时刻,本来什么也不想说。   可他见她如此,还是开了口:“城主,我和你说的那个人长得像,所以我在落月峰的时候,不少人和我讲过不少事,仙尊也同我说过一些北冥往事。”   他仰头,看着那刺入云霄的巨剑。   照水剑温润而内敛,剑身之上映照着东沧海的浪潮,周围的水汽笼罩着照水苍生;琅风剑锋锐凌厉,于归絮海吹来的风雪中伫立千年,庇佑琅风生灵。   而北冥剑像是嗜血后擦干锋芒的宝剑,沉默无声,包容万物。   “……我所听的故事没错的话,当年你口中的那个人说,他确实没有证据,剑阵将成,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先斩后奏,可他杀的人不是你的弟弟。”   上官了了愣了一下。   她似乎从往事纷杂中寻了很久,才想起来安无雪所言非虚。   “但阿然死了,他的命牌也在那一天碎了。   “宿公子,你是照水人?不知你是否听过,北冥人有个习俗,是孩子出生入道,家中或是门中长辈便会取这孩子的一滴心头血,做出玉牌,勾连其神魂气息,能勾通那玉牌所有者的生死——”   “那玉牌被北冥人称作命牌,同两界其他宗派只用来追寻神魂的命牌不同,北冥仙修的命牌,若是靠近命牌所有者便会发亮。”   安无雪接话道,“可人若是死了,命牌便会在同一天碎裂。”   上官了了怆然道:“既如此,那日我弟弟的命牌亮着碎裂,说明我弟弟就在附近,他就死在那一日。安无雪说——杀的人不是我弟弟,此等说辞,或许只是安无雪慌乱之下的辩解,又怎么会是真的?   “安无雪说过此言,连我都险些忘了,谢出寒居然记得?事发之时他不是不在吗?他怎么知道?是秦微告诉他的……?”   安无雪方才神色庄肃,言语沉缓,可他听着听着,忽而轻笑了一声。   那双桃花一般的眸子没了悲喜,只有无奈。   他不再应答,转而道:“仙尊既然亲去,布阵者必然分身乏术,仙尊或许不一会儿就会回来。我们只需要保证此间幻境的关键之事不受影响,并且在其中寻到阵眼即可。”   “此间幻境的……关键之事?难道——”上官了了神色一变。   安无雪也不得不说:“或许就是我们方才所说之事。”   当真是诡异。   他如今居然要和上官了了一起,保证一千年前的他,成功杀了一千年前的上官然。   这阵眼定的,仿佛是故意让他和上官了了都不得不把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再拎到太阳底下暴晒。   曲问心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他无声哂笑,随后说:“城主徘徊阵中这么久,一直没有踏足这个时间,就是因为不想亲眼重温往事吧?我……我是一个局外人,城主不想看,可以在外面守着,由我在剑阵中寻阵眼——”   他还未说完,神色一变,上官了了也突然衣袖一挥,用灵力将他往一旁拉去,掩下两人踪迹。   只见一千年前还未完成的北冥剑阵之前,有渡劫修士上前发出传音。   守卫剑阵的修士眨眼间便现身,问那人:“何事?”   “城外浊气翻涌,恐有异动,求见首座!”   安无雪隐匿身形,在一旁看着,眸光微顿。   他想起来这时候的事情了。   -   当时上官了了还未寻回上官然。   城外浊气翻涌,正是有人在同妖魔斗法,引动周围灵气浊气相错。   同一时间,上官了了灵囊之中,她寸步不离带着的亲弟弟的命牌亮了起来。   剑阵旁的城主府别院中。   阵图摊开,足足覆盖了整个院落的空地。   上官了了瞧不见,便干脆坐在一旁的树梢之上,靠着树干,晒着当时还难得一见的日光。   她还不知灵囊中那命牌的变化。   她的长发飘落而下,随风摇曳。   “阿雪。”   “嗯?”   “你说,若是北冥剑阵功成,剑气可清肃我北冥浊气,也可覆盖整个北冥。等到四海真的清平的那一天,我就可以用剑阵找到弟弟了吧。”   “用曲氏的血脉寻人秘法?”   上官了了轻轻点头:“此法自身为祭,祭的越多,能寻人的范围越大。一滴精血能在第一城内寻人,可若是范围扩大至茫茫北冥,这就不够了。   “我当年已经以双目血祭了一次,做不了第二次。可你说北冥剑阵的剑气散开,能覆盖整个北冥,那是否能同曲氏秘法结合,将我精血气息散至北冥,寻我弟弟?”   安无雪温和一笑:“应当是可以的,若是行不通,便让曲氏看看能不能改一改那秘法,到时我会助你。不过……”   他俯身跪坐在阵图边沿,低头细看了一会阵图,叹气道:“布阵一事,我们之前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北冥太大,被摧毁的北方天柱本就是灵气最旺的一角,仅仅在第一城立下剑冢布下剑阵,并不能完全替代天柱。不管怎么改,都做不到,布阵已经失败两次了……”   “你的意思是,”上官了了问他,“我们要在其余的四十八城也添点什么,辅成第一城的剑阵?”   “是——”   安无雪话语一顿。   传音符咒送入院中。   他抬手接过打开,听到今日轮值的渡劫期修士同他说:“首座,城外有人同大魔斗法。”   安无雪眉头一皱。   斗法罢了,这时在乱世之中还少见?禀报他做什么?   只听传音符下一句便是:“我等靠近探查,动手的仙修似乎用的是同上官城主同源的灵术。”   同源的灵术?   上官了了的灵术是北冥仙君的传承,南鹤和北冥一战,这传承者除了上官了了,不就只剩下上官了了那失散在外的弟弟了吗!?   上官了了猛地从树上翻身而下,赤着双脚,踏过阵图,快步跑到安无雪面前。   她弯下腰,从灵囊中掏出一块命牌递到安无雪面前。   “兄长,这是阿然的命牌,它……”   安无雪盯着那命牌看了片刻。   “兄长?”   他一字一顿道:“命牌亮了。” 第88章   命牌亮了,即为命牌所有者就在附近。   南鹤同北冥斗法那日,整个北冥浊气翻涌,乱作一团。   上官了了不是北冥仙君唯一的后代。   她上有兄长,下有幼弟。   可她的亲兄长同她的娘亲北冥仙君沆瀣一气,意图将北冥变成浊气源地,供万千魔修驻扎修行。   她只记得那日很乱很乱,可她后来挖下双目,再也无法亲眼瞧见战乱中的北冥了。   南鹤是上一代最无可匹敌的天骄,是数千年前无情道磨出的最锋利的剑。   北冥仙君引浊气入北冥,本就消耗巨大,不可能是南鹤的对手,可她藏于冥海中修养,任由浊气蔓延,南鹤寻不着她,自然杀不了她。   但北冥仙君没料到,血脉在身,上官了了却不曾背弃仙修,反倒自挖双目,助南鹤寻到了她。   北冥仙君魂飞魄散之时,笑声传荡在冥海之中。   上官了了满目鲜血,听到那随着海浪而来的诅咒。   ——“你既要做个无牵无挂大义灭亲的卫道之人,选了北冥,选了仙道,那你此生再也瞧不见世间,再也不会有至亲至爱之人,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   ——“我唯一的女儿,我以我最后的残魂为咒,祝愿你孤独一世,寿数绵长!”   “哈哈哈哈哈哈哈!!!!”   北冥仙君死了。   魂飞魄散,尸骨碎于冥海,浊仙之灵力坠入万丈海渊,海浪翻滚,乌云卷动。   少女双目空茫,鲜血滴落满衣。   落月峰的长辈在一旁护着她,替她挡着四方浊气。   可她连鲜血都来不及擦,蓦地转身往城主府跑。   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   她的兄长已被落月高手斩杀,可她的幼弟还在城主府中!   上官然年岁不过十一,刚刚入道,还未踏入修行之门,无法影响战局,北冥仙君入魔根本没有带上这个年幼的孩子。   那已经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她逆着纷乱,赶回城主府,却没能寻到上官然的下落。   她与上官然自此失散。   此后,南鹤仙尊助她稳固北冥局面,将她带回落月峰抚养,直至她道成回到北冥,年少便成了统御北冥四十九城的渡劫高手。   但她始终寻不到上官然。   上官然的命牌没有碎,可不论她走到哪里,命牌都没有亮过。   她瞧不见,虽能以神识辨物,却无法真正看见光亮。   这些年来,他们每每行到一处,若是安无雪在旁,她总会掏出上官然的命牌,问他:“阿雪,它亮了吗?”   每一回的答案都是“没有”。   除了这一次。   安无雪深知命牌亮了的寓意,他反应得比上官了了还要快,赶忙起身,唤出春华,拉起还在怔愣惊喜之中的上官了了。   长剑穿过长空,他们停于传音符禀报的斗法之地。   第一城结界边沿,有一人被浊气包裹,双瞳发红,黑发散下,发梢纷飞,遮挡了大半容貌。   那是个渡劫期的大魔!   而那大魔面前,一个大成期巅峰的青年已经满身血污,双方都各有伤势。   那青年更是面色苍白,分明受伤不轻,却还在坚持着结出法印。   法印结出的那一刹那,上官了了神色一震,抬手便结出了一模一样的法印!   这法印带着渡劫期的修为,那大魔被法印打中,似是闷哼了一声。   安无雪就要一同出手,可那大魔被打退之后,不再恋战,转身便逃遁而去。   那青年转过头来,见有高手相助,一口气撑着许久,终是放了下来,昏了过去。   之后,上官了了和安无雪一道,将人带回了第一城。   青年身上好几处伤口,上头还覆盖着鲜血。   青年方才对战之时,用的是北冥仙君传承的术法。   命牌还在亮着。   上官了了坐在床边,抬手,根本不顾对方身上的血污,轻轻抚摸着昏迷的青年的面容。   安无雪在一旁笑道:“你怎么连除尘咒都忘了?”   他说着,挥手,给那已经确认是上官然的青年洗去血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上官了了这才怔怔道:“我……我忘了。”   安无雪知道她是太过欣喜。   上官然不仅仅是上官了了寻觅已久的亲人和遗憾,也是北冥仙君死前为上官了了落下的诅咒的例外。   他也一直很忧心寻上官然一事,也是因为他很清楚,此事若一直悬在上官了了的心头,将来必成她之心魔。   如今人寻到了,上官了了高兴,安无雪同样高兴。   次日,那青年醒来,安无雪在门外等着,上官了了同上官然说了许久。   上官了了出门之后,告诉他:“阿然说北冥纷乱之时,他为了保命,迷迷糊糊不知去了哪里,又遇到魔修被魔修追杀险些丧命,幼年之事全都忘了,这才不知要回来寻我。   “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有来处,因此一直在两界游荡。   “昨日能刚巧遇到他,还是他途经第一城,因我们在布阵,封锁了第一城进不来,他徘徊在外反倒撞见蛰伏在城外的大魔。”   北冥剑阵落阵失败了两次,魔修虎视眈眈,他们封城已久。   没想到却因缘际会,让上官了了撞见了寻觅已久的世间唯一的亲人。   第一城情势紧张,就连出寒仙尊这几年来有事赶来,都要按照安无雪定下的章程,传音入城等人来迎。   北冥仙修皆知,首座平日里虽然待人温和,可若是涉及正事,从来都严苛谨慎。剑阵一日未成,第一城便难有烟火享乐。   可上官了了寻回上官然的那一日,第一城破天荒点起了烛火。首座和城主摆了仙宴,将一个大成期巅峰的青年带到城内所有有名有姓的仙修面前。   谢折风和戚循都收到了上官了了发的传音,前来赴宴。   篝火之中,安无雪脸庞映着火光,听着一旁难得的欢声笑语,仍在思虑剑阵一事。   有北冥修士壮着胆子,将北冥仙修中用以追求道侣的寒桑花放在他的身侧。   他那时在两界已经树敌不少,修士里对他不满的人许多,也有人说他做事太绝、杀孽太深。   这些寒桑花中,有多少是带着诚心,又有多少只是冲着他的修为、冲着他落月峰首座的身份而落下?   他浅浅一笑,无声拒绝。   寒桑花刚被摘下,花瓣之上还结着寒冰。   这灵花常年覆着霜雪,摘下之后也不会凋零,因此被北冥人当做情爱之物,寓意永不更改。   安无雪身边的寒桑花越堆越多,上官然在一旁说:“首座真受姑娘喜欢,怎么这么多寒桑花,不见首座拾起一朵?”   安无雪抬眸,目光穿过篝火,看着手持出寒剑,正在听着修士禀报北冥情形的谢折风。   师弟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其余修士尽皆庄肃拘谨,说话都格外小声,像是怕出寒剑一个不留神便拿走他们的性命。   可他却直视着那人,徐徐道:“我最喜欢的花是归絮海的雪莲。可惜,摘不到了。”   “摘不到?是因为归絮海的罡风吗?首座的修为还会怕雪妖与罡风?”   安无雪莞尔,不答,转而道:“你这些年流落在外,倒是吃苦了。我把了了当妹妹,你是了了的弟弟,便也是我的弟弟,可以把我当兄长,往后诸事,我能照拂你的,也会尽量照拂。”   那晚的篝火暖了微凉的北冥,上官了了叮嘱着上官然往后该如何行事,笑得很是开心。   安无雪想,北冥仙君临死前的诅咒终究只是个诅咒。   上官了了如今统御北冥,修为高绝,又寻回了世间唯一的至亲。待到剑阵落下,谢折风登仙,四海清平,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那晚之后,观叶阵幻境之中的时间开始飞速流转了起来。   幻境是根据上官了了心中所想的因果出现的,那便只会有和上官然有关的一切,其他都是眨眼而过的浮光掠影。   真实的上官了了站在安无雪身前,用灵力掩盖着他们二人的气息,看着那些往事在眼前走过。   她一言不发,安无雪站在她的身后,不知她在想什么。   谢折风给他们发来传音,说那拿着引信在阵中来回的人一直在进出此间幻境,他必须保证没有真实之人影响这个死门,暂时无法回来。   安无雪眼看幻境中的时间飞速而过,过往中的他们已经寻出布阵之法,在其余四十八城都立下分剑阵,以此支撑主剑阵。   上官然在上官了了和安无雪的倾力扶持之下,破入渡劫期。   上官了了仍然一言不发地“看”着。   眼看就要来到冥海鲛族异动的时间。   他不想同上官了了一道“重温”往事,还是开口道:“城主,过往若是太过难捱,不如交给我吧。城主可以去别处寻一寻阵眼线索,我盯着第一城的往事,有异动再传音于你。”   上官了了头也没回,缓缓道:“我们初见你就将养魂树叶赠我,如今还怕我深陷往事,你对我如此,倒真是像他……”   “我们之间是有什么我不记得的因果吗?”   安无雪眼皮一跳。   他神色微变,嗓音却不疾不徐:“我先前说过了,我只是仰慕钦佩城主仙祸之时大义灭亲之举,救了北冥数不尽的生灵。”   此言非虚。   他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哪来什么因果呢?   他觉得抱歉,是觉得对不起南鹤嘱托他因两界之恩照顾好上官了了,没能将上官然一事处理妥当。   而他对上官了了说的这些,赠叶也好,此刻替她看护过去也罢,不是因为这是上官了了,也只是因为当年她自剜双目救了北冥也救了两界的情。   凡人都知道人死如灯灭,再大的恩仇都不得不销,何来的因果?   “城主想多了,”他最后道,“我们只是陌路擦肩——萍水相逢。” 第89章   上官了了呆了呆。   千年以来,两界除了谢折风,无人能下她的面子。   她许久不曾有这样的感觉,待到幻境里的时光又掠过一段时间,她才敛下惊诧之情,轻笑一声:“你说得如此坦然,我倒不好说什么了。”   安无雪没接话。   他根本没有听上官了了说了什么。   他正在观察着幻境中的时间流动,看着一千年前的他和上官了了还有上官然,时不时还会瞧见谢折风和戚循来第一城找他时一闪而过的身影。   现在幻境里的时间,应当是上官了了寻回上官然之后很久了。   一千年前,安无雪尝试布阵两次都失败之后,确信必须在北冥其余四十八城都立下分剑阵,方能支撑第一城的北冥剑。   事关重大,戚循也被他拉来北冥相帮,他们几人和北冥落月的仙修高手奔波于四十九城之中,终于布下了四十八个分剑阵,再次回到第一城,要将这些分剑阵同主剑阵关联上。   上官然修为在仙祸之时算不上高,一直留在第一城。   安无雪有时回第一城办事,也会去问问上官然的近况。   上官然回来得太突然,又太巧,他高兴之余,依然留了个心眼。有时他会问问上官然失忆流浪时的经历,问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上官然说得头头是道,细节富足,他因此暂时放下心来。   久而久之,第一城的仙修说,城主的弟弟性情随和,个性颇为活泼,见着谁都是笑吟吟的,好像永远不会生气。   不仅如此,他还勤于修道,除了上官了了会教他练剑,他还会经常讨教其余仙修高手。   安无雪也时常指点他。   一来二去,有一回安无雪回第一城同戚循商定主剑阵的落阵之日,上官然来找他。   上官然问他:“我看首座和姐姐日日疲于四海万剑阵,我如今也算个渡劫期,剑阵一事,首座可以也让我参与其中吗?我想帮上北冥和姐姐。”   安无雪不假思索道:“你有此心便是好的,但眼下是布阵关头,第一城外伺机而动的大魔都有双手之数,剑阵落下那日必然又是一场恶战。你姐姐忧心你,还是不要涉险为好。”   他拒绝,一来是说出来的理由,二是因为上官然失散太多年,又说自己失忆了,不论如何,终究是说不出失散那些年的底细。   四海万剑阵乃关系两界的正事,上官然修为算不上高绝,空白的过往又让他无法完全信任,他可以把上官然当自己的弟弟一般照拂,但他不能将剑阵核心交给对方。   上官然却扁了扁嘴:“首座是不是觉得我能力不足?”   安无雪笑道:“哪有的事?放眼第一城的渡劫初期仙修,你的灵术造诣和剑道领悟都是傲视同辈的,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你姐姐的左膀右臂。只是你现在羽翼未丰,剑阵危险,还是算了。”   “好吧……”上官然兴致缺缺地转身离开。   安无雪在翻动阵书,想到刚才自己说的话,在上官然即将踏出房门之时,他突然放下书册,举目望去。   “对了……”   上官然回头:“首座?”   “我记得你没有回来之前,浪迹四方用的是北冥仙君传承的仙术?”   “是啊。”   “了了说你忘了很多儿时之事,记得的仙术居然能供你修至大成巅峰吗?”   “自然不可能,”上官然随口道,“这件事还是我幸运,纷乱之中逃命之时,我身上有姐姐留给我的灵囊,灵囊之中有修行之法,我这才能修行。”   安无雪思虑了片刻,又觉得自己这些年和妖魔争锋太久,四海万剑阵又耗费他太多精力,他也变得疑神疑鬼了起来。   这些细枝末节,上官了了自然早就问过,他担心什么?   他温声道:“那便好。若你在剑道阵道上有堵塞之处,可以传音于我。”   “首座和姐姐待我真好。”上官然笑着说。   这边安无雪拿起阵书继续看了下去,那边上官然走出他的居所,碰上了归来的上官了了。   上官了了问他:“你去找阿雪了?”   “姐姐,”他只说,“首座好像不太喜欢我。”   上官了了突然肃了神色:“何出此言?”   “我刚刚找首座讨教阵道法门,他草草敷衍了我,没和我说什么,就让我走了。”   上官然面露失望,却又仿佛振作一般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流离在外许多年,修为不足,首座身边都是人杰,看不上我也正常……”   上官了了本想斥责他胡思乱想,可他自己转口又这么说,她反倒一句话噎了下去。   她叹了口气,道:“阿然,谢仙尊这些年征战四方,奔走两界除魔,四海万剑阵一事全都压在兄长身上,有时候他只是不得不严厉。你莫要想太多了,你回来的时候,他也很欣喜。”   上官然嘟囔地说了声“好”。   上官了了随后便去见了安无雪。   她和安无雪商讨完四海万剑阵的要事,临了,才说:“兄长,我有时不在第一城,阿然多亏兄长照拂。他若是哪里不争气,你不必给他留面子。”   安无雪一愣:“哪有的事,他没惹什么麻烦。”   上官了了只是怕安无雪对自己人太过温柔,不好训斥,这才有这么一句话。   此言说完,她也没当回事,只当上官然可能哪里误会了安无雪的态度,眨眼便忘了。   但这只是个开始。   那日之后,上官然总是不经意间在上官了了面前说“首座似是觉得我修行慢了”“首座好像疑虑我失散这些年的经历,可这些我都和姐姐说过啊”“今日我问了首座一些阵道之事,他说我好高骛远”“……”   如此种种。   上官了了并不觉得安无雪会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有时她也会说:“或许兄长是对你严厉一些,怕你好高骛远反而耽误当下修行。”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   有些话太模糊,上官了了也会直接问安无雪,以免造成什么误会。   安无雪偶尔能听出其中的细微区别。   上官然常说他不愿意讲阵道之事,可上官然问的都是四海万剑阵,他如何能教?   但要细说,似乎也没有问题,他确实拒绝了上官然在阵道上的请教。   他当对方不懂事,当面又解释了一遍。   可有些言语,一来二去,总是没有办法完全传达。   安无雪和上官了了都见多了生死,又哪来的那么多时间,计较上官然的小脾气?   他们谁都没太当回事。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隔着一千年的时光,真正的上官了了看着这些往事完全摊开摆在她的面前。   她听到了上官然和安无雪独处时的对话。   她静默许久,突然嗓音轻颤,低声说:“阿然当年……不是这般和我说的。”   安无雪站在她的身后,看见她向来挺拔坚毅的背影也在颤动着。   他说:“嗯,我看到了,城主也没往心里去。”   上官了了却说:“你不明白……”   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时他和上官了了其实都知道上官然的心思,他也很清楚上官了了并未当真——但这仅限于上官然还好好地活着的时候。   上官然活着,这是无伤大雅的不懂事。   上官然被他杀了,上官了了质问他:“他从前便说你不喜欢他,你动手之时,当真没有存了一点私心吗!?”   他没想到,上官了了没想到,就连上官然自己可能都没想到,当年这拙劣的挑拨离间,在上官然死后,成了最关键的一根刺。   成了最难以反驳的“证据”。   没想到这根刺时隔千百年,居然以这种荒诞的方式,被端到了他和上官了了面前。   幻境并不知道上官了了的心绪波动,仍然在按部就班地往下走着。   一日一日,逐渐到了布阵关头。   那时,冥海出事了。   ——正是鲛族大魔吸了北冥仙君坠落冥海的仙骸,妄图登仙一事。   谢折风深入水渊久久不归,他只好将剑阵事宜暂时交给上官了了,同意上官然也帮把手。   之后,他与谢折风双修,醒来后封印姜轻。   此事发生在冥海水渊之下,不在第一城观叶阵的范围内,幻境之中看不到,时光一闪,已经是他独身回到第一城之时。   他一直挂念谢折风的情况,上官了了虽不知冥海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出安无雪心绪不宁,同他说:“现在还在画最后的阵纹,曲氏有能人可以做,你先调息几日吧,待到需要以灵力注入阵纹时,再出手也不迟。”   于是他在冥海岸边静坐了几日。   可他没能等来谢折风现身,只有一封公事公办的传音信:“我回落月修养,北冥若有异,师兄可随时送信入霜海。”   安无雪盯着那飘荡的传音符许久,连着听了三遍,这才抬手将那符咒毁去。   落阵那日,戚循和秦微也来了。   落月和北冥还有一些高手都坐镇北冥城。   可北冥足足四十九城,每一处剑阵出了问题都能影响第一城的北冥剑。   所有高手都分散在四十九城中,秦微和戚循也各自守着分剑阵。   唯有安无雪和上官了了坐镇第一城。   北冥恶战不止。   足足五日。   剑阵将成,四方满是狼藉。   结界都碎裂了好几个,笼罩着第一城的最后一层结界上满是裂纹,摇摇欲坠。   上官了了浑身浴血,以为已经杀尽妖魔,可突然又有妖魔妄图撼动第一城结界!   那气息——居然就是先前险些杀了上官然的大魔!   那大魔逃窜之后再未出现,没曾想居然蛰伏在第一城外如此之久,只待众人疲软的这一刻。   安无雪分身乏术,上官了了拔剑而起。   上官然对她说:“那妖魔是个疯子,神志不清,听不懂人言,姐姐不必同他废话,直接动手便是。”   上官了了无奈:“我还能同妖魔有何话说?”   “他当时打得我好是狼狈,姐姐可要替我好好报仇,莫要让他跑了。”   “既是大魔,”上官了了神色坚毅,“不论是否当时同你交手过,我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她抬手,以长辈之礼,替上官然整了整衣冠,温声道:“北冥剑成,妖魔杀尽,此后冥海风平浪静,我再好好带你修行。”   上官然笑了:“好。姐姐——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话音未落,上官了了已消失在了剑阵中。   千疮百孔的结界之外,灵气同浊气撞在一起,渡劫期交手的波动在方圆内荡开,送来一阵又一阵的狂风。   安无雪立于剑阵中央、巨剑之前。   他双手结印,不遗余力地将最后一部分灵力,灌注入阵纹之中!   霎时,巨剑颤动,剑鸣叠起,北冥剑荡出的风同上官了了斗法掀起的狂风撞在一块,本就充斥断壁残垣的第一城更是猛然一震!   四十九城剑阵同鸣,飞沙走石中,天际乌云散去,浊气散开,许久未见的明亮天光穿透还未完全淡去的昏暗而来。   在那一刻,照水、琅风、北冥缺失的天柱尽被巨剑所替代,两界大半灵脉得到天柱相撑,镇压之力逐渐恢复。   三角已成,只剩南边的鸣日城。   魔修注定式微,只等仙修再出一位新的长生仙,便可肃清天下。   可安无雪仍然保持着结印的姿势,怔怔许久。   这一日来得太不容易,他心中疲惫感顿起。   这时——   他突然察觉到阵中有灵力波动。   轻风扫过,他瞬息间飞掠至波动传来之处。   只见上官然衣冠楚楚,毫无同魔修争斗过的模样,悠悠然站在一处阵纹前,似乎正在打算出手想要摧毁阵纹。   安无雪眉头一皱,手中灵力一出,猛地将对方掀开!   上官然看他动手,不但没有收手,反倒一个翻身,回攻而来!   可他自然不可能是安无雪的对手,春华出鞘,几个来回间,割破了对方灵力流转的经脉。   安无雪将灵力化作锁链,捆住上官然。   “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想动一动剑阵了,可惜,连怎么下手都不知道。这么久了,没能从你们口中撬出任何剑阵玄妙。首座和戚少宗主着实是阵道大家,布阵的时候我在一旁研究了这么久,还是没能看出摧毁之法。   “算了,反正我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能影响到这个无数大魔都阻止不了的剑阵。”   安无雪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神色严肃地看了一眼天边——魔修气息已消,上官了了斩杀了那大魔。   他说:“了了快回来了,等她回来,望你能给我们一个交代。妄动剑阵是重罪,若不是我方才拦着你,你还没能动手,剑阵反噬都能要了你的命,你根本等不到被问罪之时。   “你不惜命,了了可还惜你的命。”   上官然看了一眼身上的锁链,尝试挣了挣,发现挣脱不开后,居然大笑了几声。   “惜命干什么?一会她来了,必是要亲手杀了我。”   此言太过蹊跷,安无雪心底一沉。   他只觉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   上官然的丹田是安无雪和上官了了探过的,就是仙修的丹田,没有修过浊,他站在魔修那一边干什么?   他还是上官了了失而复得的弟弟,是她唯一的血亲,北冥剑阵成,有朝一日,北冥必会重回繁盛,上官然的身份摆在那里,剑阵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为何要毁剑阵?   而且……   电光石火间,安无雪心念一闪,脱口而出:“了了也是北冥剑阵的阵主之一,你和了了之间有血脉联系,若要对剑阵动手脚,借用血脉之力也能欺瞒剑阵一二,为何——”   为何会连怎么下手都不知道?   这才是最蹊跷之处!   上官然猛地又大笑几声:“哎呀,南鹤仙尊当真会教徒弟,首座不愧是首座,居然能这么快就发现。”   “我为何不用血脉之力?那当然是因为没有血脉,用不了啊。”   他笑时用了力道,捆缚的灵锁收得更紧了些,扯动他的衣裳。他的束发在斗法时已经散了,上官了了为他准备的法袍更是褴褛。   可他似乎很开心,一点儿没有死期将至之感。   上官然完全不怕安无雪出手一般,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边,低声对他说:“安无雪,我等这一天真的等了很久。我天天喊她姐姐,喊你首座,跟着她喊你兄长,真是把我自己都快喊信了。”   他见安无雪神色沉沉缄默不语,又说:“你是不是在想,我既然成功地伪装到了现在,为什么又要自毁长城?”   “因为我一切的伪装,都是在等今天。”   安无雪震惊之余,神识展开,探查到上官了了似乎在赶回剑阵。   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却能听出“上官然”想要见到上官了了的意图。   “……你要等了了回来,让她知道你不是她的弟弟?你到底是谁?又图什么?”   “阁下,”他眸光一暗,换了称呼,“落月峰对待魔修的极刑有很多,不是不能用在图谋不轨的仙修身上。”   “上官然”点了点头:“是,我当然听说过,首座威名在外,我听过很多人说你心狠手辣,还总是在想,怎么我认识的你,和两界修士口中的你不太一样?   “但无所谓了,我本来也没打算活过今天。”   他眨了眨眼,突然露出怀念之色。   “我追随她很久了。她是个很骄傲的人,入得浮生道开始,便是北冥无人能及的天才。不到两百年便修至渡劫,千载登仙,那些得道已久的仙者都不是她的对手——直到南鹤横空出世。”   安无雪双瞳微震——“上官然”在说北冥仙君!   “……南鹤无情入道,落月弟子册上有他之名那日起,他居然百载内修至渡劫巅峰,无情道对修真界的所有仙修来说都是一条荆棘路,唯独南鹤——南鹤凭什么如此得天独厚,居然毫无阻碍地修成长生仙,还压了她一头,成了当世第一,轻而易举地继任仙尊之位?   “她从未输过,却什么都输南鹤一头,居然在仙者境都入了魔怔。好在有那修浊之法!   “她本来可以赢的!上官了了——上官了了又凭什么?她的女儿,出生起便受到北冥至高修士的教养,拥有北冥最好的灵宝灵物,本命剑都是她亲手为女儿炼制的,最后呢?最后她居然死在女儿的背叛之下?   “我不服,我要让她临终的诅咒应验。我在城主府,带走了她最小的儿子。”   “上官然”轻轻地“嘘”了一声:“首座,告诉你一个马上就要人尽皆知的秘密。   “混乱之时急着逃命是真的,逃命之时受了伤忘了一切也是真的,不过最后的结局是上官然被我抓了回去。   “我助他修道,助他渡劫,最后却搜他的魂,毁了他的神志,给他的经脉染上浊气。你猜,他是如今城外的哪个大魔……?”   安无雪已说不出话来。   他双唇轻颤,喉结滚动,没有声息。   上官了了越来越近了。   “哦,首座猜到了,”这人说,“就是我与你们初见时,佯装和我斗法的那个,也是今日——”   他歪头,看了一眼已经风平浪静的第一城外的遥远天边。   “——也是今日死于上官了了手中的最后一个大魔。”   “哎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无雪眼眶一红。   他倏地侧身,抓起“上官然”的衣领,指节用力到发白。   “畜生。”他说。   “上官然”突然止了笑意。   他眉眼微弯,露出柔和之色,仿佛吟唱般,念出了北冥仙君陨落前最后的话语。   “……你此生再也瞧不见世间,再也不会有至亲至爱之人,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我唯一的女儿,我以我最后的残魂为咒,祝愿你孤独一世,寿数绵长。”   他又重复道:“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孤独一世,寿数绵长……”   多年前的诅咒飘荡在北冥剑鸣带来的轻风中,洗过埋着北冥万千殒命仙修灵剑的剑冢。   万千灵剑同吟,仿若功成前的哀歌。   唯有这一句诅咒,融不进乌云散去后的明光里,似是从万丈深渊而来,要将聆听者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安无雪似乎听到了冥海的浪潮声。   剑阵波动了一下。   另一位阵主入阵了。   “上官然”又在他身边说:“她的弟弟没有入魔,只是个被我弄疯了后以浊气浸染的可怜人。”   “她亲手杀了她最想寻回的唯一血亲。”   “首座,你也是浮生道的天才,你阅过数不尽的苍生,也见识过北冥仙君同南鹤仙尊那一战中的万千生死离别,应该能勘破这世间所有的忘不掉与放不下吧?   “那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上官了了这一切之后——她此生还能登仙吗?”   安无雪深吸一口气,立时抬手掐出法诀。   “想封我口舌?但上官城主眼里我还是她的弟弟呀,你如今怎么拦我,她都会救我的,她救了我,我就能告诉她谁才是她真正的弟弟,不是吗?我本来就没打算活下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所以我故意提前告诉你。我受够了你道貌岸然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处变不惊的模样了,我想看你无能为力,我想看你愤怒却阻止不了一切的表情!!”   “安无雪,我迟早能告诉她真相,你救不了她。”   片刻间。   安无雪余光之中,已能瞥见上官了了御剑而来的身影。   他蓦地轻笑了一声,双眸之中满是哀意。   上官然没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一怔。   下一瞬——   “锵”的一声。   春华出鞘,猛地刺入“上官然”的胸膛!!!   风沙似乎迷了人的眼睛,安无雪红着眼,轻声在“上官然”耳边说:“但你似乎忘了……”   “有一种说法,叫做杀人灭口。” 第90章   “上官然”瞪大双眼,满目尽是不可置信。   他嘶哑道:“你这样一个……为了四海万剑阵逼迫、逼迫他人自刎、自刎祭阵的人……怎、怎么会……”   安无雪紧握春华剑柄,同他对视,好似既无笑意,也无怒意。   可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紧咬下唇,若是了解他的人在此,已能看出他心绪濒临绝境。   远处,似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阿然!?!?”   安无雪动也没动。   他不敢动。   他一直没敢眨眼,生怕自己稳不住神色。   “上官然”转过头去,张嘴,似乎还想同正踉跄而来的上官了了说什么。   可他再一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来。   在上官了了冲来的那一刻前,安无雪眼神一定,握剑的手稍稍往前一推。   ——既然选择这么做,那便做得彻底。   春华剑锋直接自“上官然”后背而出,刀刃一转,灵力顺着剑锋流入他的体内,剑光割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即便如此,“上官然”仍然在努力往上官了了所在的方向看去。   他不怕死。   他要的就是让上官了了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不可以让他说出口任何一句话!!!   霎那间,安无雪目不斜视,毫无停滞,神识冲入对方眉心,连带着将对方的神魂绞碎。   上官了了登时出手,灵力直冲安无雪而来!   “上官然”双眸失去了最后光亮,死死瞪着双眼看着上官了了,却最终还是失了生机,如坠鸟一般落下。   与此同时,安无雪被上官了了情急之下使出的剑气打中。   春华刚被他拔出,他来不及抵挡,被剑光打得往后连退几步。   布阵本就让他心力憔悴,他亲眼看着“上官然”失去生机的那一刻,终是松了心,眨了眨眼,面色瞬间惨白。   他布阵之时都没有此刻狼狈,身上皆是拔剑之时对方身上迸溅而出的血。   上官了了颤抖着接住“上官然”的尸体。   北冥剑功成,四十九城已响起庆贺之声。   第一城中,似是有凡人都知晓恶战终了,白日便燃起烟火。   天光洒落,明亮灿烂。   巨剑之下,剑阵之中,只有安无雪和上官了了两个阵主。   上官了了身上满是妖魔的鲜血,脸颊之上都挂着被大妖大魔割破的伤口。   她被“上官然”倒下的力道一送,一同跪坐而下,摊着对方的生机。   生机尽无,神魂已碎。   她伸手,如第一日将人领回第一城时那般,摸着对方的脸颊。   她不愿相信她神识“看”到的那一幕,还在想着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这是不是哪个潜入的魔修。   可她就这样细致地摸完怀中尸体的骨相,竭力稳着神色,怆然问道:“兄长,可是阿然做了什么罪不容诛之事?”   安无雪看着自己本命剑上挂着的鲜血,恍恍然出神。   上官了了的嗓音已经裹上急促:“阿雪!?”   “他……他妄动剑阵,被我布阵之时发现——”   她蓦地拔高语调:“可我看剑阵安然无恙!阿然不懂事,也许只是不小心误闯禁地,他——”   她话语一顿,又带着期望问:“他还有做什么别的让兄长下如此死手之事吗?”   有。   可是……   安无雪握剑的手微颤,心中满是繁芜。   他收剑回身,缓步走到上官了了面前,问她:“刚才那个妖魔,你杀了吗?”   “自然……”她似是觉着荒谬,“阿然死了,你杀了他。安无雪,这个时候,你还在问我区区一个妖魔之事?”   “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安无雪听着上官了了换了称呼,听着她质问之语愈发尖锐。   他只觉耳边轰鸣,胸闷得要命。   似乎哪里有点疼。   但是哪里疼呢?   他说不出来。   四方有不少人来了。   剑阵已成,他们本是来此庆贺。   可有人刚一靠近,就瞧见上官了了怀中已经没了生机的上官然,纷纷不敢上前。   唯有刚从其他分剑阵传送而来的戚循和秦微快步赶到他们身侧。   那时安无雪已与秦微因楼水鸣之死陌路许久。   秦微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上官氏姐弟,又看向他,冷声道:“安无雪,你这是在干什么?”   戚循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问他:“阿雪,这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隐情?”   有。   但能说出来的,似乎又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眸光一定。   春华归鞘。   他稳着嗓音,说:“此人妄动剑阵,图谋不轨,事发突然,我无缓兵之计,只能先行斩杀。”   秦微说:“剑阵安然无损,即便上官公子突然失心疯要对自己亲姐姐立下的剑阵做什么手脚,这不是也还没做成么?何至于神魂俱灭!?”   “秦微!”戚循没好气道,“事情未明,你何必急着下定论!”   “未明?众目睽睽之下人死了,这还是未明?”   安无雪只对上官了了说:“了了。”   上官了了似乎在极力忍耐着。   “……你说。”   他尽量不让自己显露出什么:“他确实妄动剑阵未成,被我拦下,因此剑阵没有损伤。可他图谋不轨的另有其事——他不是你的弟弟。”   上官了了一怔。   她猛地放下“上官然”的尸首,摘下自己腰间的灵囊,手忙脚乱地拿出上官然的命牌。   安无雪比她还要急切地看去。   只见命牌亮着,光芒却已经在逐渐暗淡,玉牌满是皲裂碎纹。   上官了了问:“它亮着吗?”   安无雪双唇微颤,没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有人说:“亮着,快暗了。”   上官了了抚摸着命牌上的裂纹。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在她抚摸之时,那玉牌正好碎裂成了齑粉,在她手中洒落。   她一愣。   她倏地又抱起“上官然”的尸体,再度摸了摸对方的骨相。   还是一样的结果。   “安无雪!!命牌碎了,他死了!”   “了了,他当真……不是上官然。刚才是他亲口告知我,他伪装至今,只是为了祸乱北冥。”   “那我弟弟呢?”   ——那我弟弟呢?   安无雪突然滞住了。   他提前斩杀这图谋不轨的冒牌货,不就是为了隐下此事吗?   “……真正的上官然,被他害死了。”   “那尸骨呢?人在哪?又是谁?”   周围,落月峰和北冥城的修士越来越多。   “安首座,此言太过荒谬,可否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们也与上官公子相处了这么久,他若当真是假的,总有疏漏,哪能说出那么多和北冥仙君还有城主府有关的事情呢?”   “这不就是上官公子,上官城主还会认错吗?”   “首座,如果是假的,那命牌同时碎裂,总有个真的吧?首座说不出来,落月如何给北冥交代?”   “这等辩解之言,也太不可信了。”   “……”   你一言,我一语。   每句话他都能听到,又好像听不明白。   安无雪实在是有些累了。   “我所言非虚。”   他轻声地重复道:“此人假装上官然,同魔修勾结,妄动剑阵,图谋不轨,被我斩杀。”   秦微质问:“你就当真只有这一句话了?”   戚循焦急道:“阿雪,没有证据,于恶战之中无缘无故斩杀同道,此举犯了诛魔十三条其三——戕害同道。你……”   “他确实是个仙修,我也确实行了擅自斩杀之举。”   “此罪,”他一字一句道,“我认。”   罢了。   他想。   对上官了了而言,要道心不毁,恨他,总比恨自己要好。   “抱歉。”   不能告诉你。   “安无雪!!!”   上官了了蒙眼灵布被泪水打湿,她稍稍仰着头,想看他的表情。   可她看不到。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何至于神魂俱灭?他从前便说你不喜欢他,你动手之时,当真没有存了一点私心吗!?”   “你以残忍手段对付宵小和魔修,那是你身为首座不得不做之事,这些年那么多人说你手段残忍,我都觉得是他们瞎说。”   “照水剑阵一事,世人说你为了四海万剑阵的功绩,逼迫挚友同道自刎祭阵,害得楼水鸣一家尽皆惨死,我觉得你当时必然是为了两界不得已而为之,从未与你提过此事。”   “这么多年,世间议论纷纷,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呢?”   她声嘶力竭。   “安无雪,你是从来没有心的吗!?”   千年前撕心裂肺的质问回荡在幻境的剑阵之中,隔着永远摸不着的时光洪流,传入安无雪的耳朵里。   安无雪心神巨震。   哪怕隔着千年,他站在千年前的自己身后,仍旧觉得仿佛站在那些人言当中的是此刻的自己。   他撇开眼去。   死门幻境的关键节点已至,他们只需保证剑阵内不受影响即可,谢折风不再与那神出鬼没的布阵者周旋。   这人早已归来,以渡劫巅峰的化身修为隐下他们三人气息。   幻境中,千年前的他们没有发现不该存在此间的人。   上官了了站在最前方,谢折风和安无雪都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缓缓抬起手,似乎想伸出隐匿气息的结界,想抓住什么。   可她注定抓不到。   那是她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往。   上官了了身后,安无雪听着质问之音,却想起了当年离开剑阵之后。   那时的他认了戕害同道一罪,北冥所有仙修高手,还有前来援助的落月弟子都看到这一幕。   秦微将他带回司律峰,再三问他当日之事。   他重复那日之说辞,可最终都会归于上官了了当时便问出的问题——若他杀的不是上官然,那真正的上官然在哪里?命牌碎了,说明上官然确实死了,死的上官然是谁?尸骨在哪?   他知道答案,可答案是他最想掩埋之事。   最终,秦微按落月戒律,判他苍古塔顶层百日受刑。   入塔那日,在苍古塔前,秦微意味不明地说:“魔修入苍古塔再无活着出塔之日,仙修入顶层也是九死一生。你是落月峰首座,若是徇私不入,只要谢出寒这个仙尊不说什么,无人敢管束你。”   安无雪只说:“正是因为我是落月首座。如今两界百废待兴,诛魔十三条是归肃两界之规,我这个首座都不遵从,仙修如何愿意遵从?”   秦微眸光微闪。   塔门打开。   上官了了一袭黑衣,缓步踏上台阶。   安无雪已经走入塔中,回头看她。   她问他:“我在剑阵下想了很久。为什么?你明知道他对我这么重要,你还要当着我的面将他神魂绞碎!?”   “母亲诅咒我此生不得见世间,至亲反目凋零,仇者快意。你说,她的诅咒是不是应验了?”   “——你可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安无雪觉着这个问题似乎已经被问了很多遍了。   “我能说的已经都说了。上官城主,”那是他最后一次以兄长的姿态,用着往常温和的语气,说,“师尊将你带来落月峰那日,和我们说,你年少无父,失母,失兄,失弟,肩上扛着整个北冥,不是一个寻常姑娘,又同你的母亲一般天赋绝伦,假以时日,只要不出意外,必能成为镇守一方的尊者。希望落月峰上下对你能多点心思,多加照拂。”   “我应下了。”   他或许没能做到最好,但他已经尽力而为。   那声抱歉,对不起的是没办法告知上官了了所有真相,可他自己——问心无愧。   “你我相识至今,我自认,尽我所能,不曾毁诺。”   “但你我情分止于今日,此后你一人独行,兄长最后一次祝愿你。望你于迷雾中拨云见月,得览苍生春风冬雪,行路灿烂,仙途坦荡。”   那已是他能给一个萍水相逢陌路人的唯一祝愿。 第91章   话音还飘荡在苍古塔外,安无雪却已经转身,自己咽下了封锁灵力的丹药,迎着厚厚的寒霜,踏入顶层。   苍古塔百日,冰寒彻骨,冷得能将人神魂都冻得失神。   他有时会透过那塔顶什么也看不见的细窗,看向霜海所在的方向。   他时而也会想起上官了了斥他“从来没有心”。   若说不伤心不生气,那怎么可能呢?   那毕竟是他护持了一路的师妹。   可他后悔吗?   他从未后悔过什么。   当时他根本没有时间做出万无一失的应对之法,杀了上官然是他护住上官了了道心的最后一条路。   上官了了道心不毁,北冥便有能够力压所有仙修的高手,他也做到最后一次守诺。   出手的那一刻,他想的是先行封口,先告知上官了了他杀的只是个假货。往后时光漫长,有些执念总会慢慢淡去,届时再寻机细说。   可上官了了没有信他。   空口无凭,能用的证据、能使的秘法都会将真正的上官然找出来。他赌的便是上官了了的信任,可他赌赢了假的上官然,却赌输了这一份信任。   但既然做了,那便是做了。   四海万剑阵即将大成,修真界满是期望。   他在苍古塔顶,瞧不见他常常爱看的凡世烟火。   出塔之时,唯有戚循和困困在外等他。   戚循扶住他。   他笑了一下,摸了摸困困的头,问:“鸣日城的剑阵着手准备了吗?”   “你先养伤吧,”戚循忧虑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假意轻松地笑道,“我才不告诉你。伤好了再来问我。”   他无奈:“好,那……我师弟呢?”   戚循动作一顿。   那时还只是幼年的困困翅膀一耷拉:“呜……”   “他一直在霜海。”   安无雪怔了怔。   一直在霜海……   那便是对他们双修之事、对他入塔受刑一事,无话可说?   他双眸一黯,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回了他自己的洞府,他养伤了几个月,还未从苍古塔的寒伤中痊愈。   那冰寒之感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哪怕看上去已经安然无恙,可冷风吹过,他明明是渡劫巅峰的身体,却还是会下意识冷得一个哆嗦。   苍古塔顶层本就没有人活着走出来过,他心中挂念太深,又有金身玉骨,这才能留有一丝生机。   可这畏寒的毛病,确是彻底好不了了。   他去了霜海,刚站在门前想敲响师弟挂在长松之上的魂铃,便觉得霜海的冷风有些难熬。   他转念一想,如今既无要事,把人喊出来了,能问什么呢?   问师弟怎么对自己百日受刑只字不提?   还是问双修一事可有影响师弟的道心?   他自己噎了一下,最终没有敲响魂铃,只身离去了。   安无雪去了北冥。   他曾经在北冥待了很久。   从前进出北冥,总会给第一城的城主府发信。   上官了了会来迎他,和他说:“在落月峰都是兄长照拂我,既然来了北冥,你可只准走在我的后头。”   但他已经再也不会发传音了。   他戴着遮挡神识的帷帽,行于第一城外。   他听见其余进出第一城的修士在谈——   “你说上官城主现在还在城主府内闭不见客?是因为上官公子之死吗?”   “毕竟是唯一的血亲,你说安无雪怎么想的,就算有什么错失,何至于将人杀得一点生机都没有?”   “据说啊,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给上官城主留下。”   “当真是心狠手辣……”   “但他也没包庇自己,领罪受刑去了,你别说,单论这一点,我是佩服的。安无雪不想受罚,谁能逼他?连他都如此,我们行走世间啊,还是小心点,莫要犯了什么罪责……”   他同那些人擦肩而过。   安无雪寻到了上官了了杀了真正的上官然的地方。   北冥剑布成了几个月,整个北冥灵气愈发充盈,魔修只能躲藏。   好些大妖大魔横尸于城外荒芜之地,魔修不敢来偷,仙修更不可能来处理这些尸骨。   上官然的尸体还躺在山峰之上。   他被上官了了以剑光刺入眉心,抹去所有生机。   安无雪在他身旁缓缓蹲下,发现他衣衫褴褛,束发凌乱,双目未闭,死不瞑目。   假的上官然为了瞒天过海,搜过真的上官然的魂,真的上官然在世之时,便已经是个疯子,也无人替他整肃衣冠。   他给上官然的尸体换了身干净的法袍,肃了衣冠,在这山峰里寻了一处仙修和凡人都不太会踏足之地,立了个无名的碑。   此后,若非有正事,他从未主动踏足北冥。   记忆回笼。   往后种种不过是安无雪自己的回忆,他们还站在当年刚刚布成的北冥主剑阵之下。   幻境还处于上官了了质问安无雪为何杀了上官然的那一刻。   上官了了仍在伸着手。   她像是竭力想要拉住已经不会回头的过往,却又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无功。   最终,她身形一晃,指尖触在谢折风立下的结界上,不再行进。   谢折风根本没在意上官了了如何,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   这也是谢折风查了许久却不得而知之事。   难怪他一直都查不到。   此事真相本就是安无雪一手掩埋,当年若有证据证明上官然不是上官了了的弟弟,同时护住上官了了亲手杀了血亲一事,安无雪怎么会不说呢?   就连养魂树精,也没有办法找出已经毫无踪迹、怨气全散的往事。   谁也没想到,几百年后曲氏会出了个浮生道的天才,创下能以一方天地将人困在过往的绝世困阵。   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个阵法居然被有心之人用以为祸北冥,以大力将整个第一城笼罩,反倒把他们带回了千年前。   谢折风本以为安无雪不会想看到这一幕。   他用上官了了听不见的方式,以灵力裹住声音送入安无雪耳中:“师兄……?”   他看着对方单薄的身影,想将人揽入怀中。   可他知道师兄不喜自己靠近,只能僵在一旁。   安无雪稍稍转过来看了谢折风一眼。   他刚才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盯了许久,盯到自己双眸都冒出了血丝。   他隐约知道谢折风想和他说什么,轻轻眨了眨眼,也以同样的方式说:“我上辈子确实是怕她知道。其实剑阵成后,我和她只能算个同道,但此事既然是我决心做的,那自然要做到底。   “毕竟有相识一场的情分在,照拂她是师尊许诺北冥的,也是我许诺师尊的。而且……不仅仅是为她,也是因为当时修真界缺乏渡劫巅峰之人,且不说她能不能登仙,她就是出事,仙修魔修高手之间的平衡很容易出现问题。”   谢折风说:“北冥仙君的诅咒一直都是她放不下的迷障。迷障延绵至今,已经困死了她自己。”   “但我当年气盛,还没有死过一回,想法简单,有太多勘不破,应对很多事情,其实也是雾里看花,自以为明白,实则糊里糊涂。”   南鹤和一众仙者去得太早,他们当时在修真界都只能算是少年,却要肩扛两界,看似位居高位,实则很多东西也是头一遭,稚嫩得很。   安无雪轻笑一声,当年的愤怒和悲伤在此刻都不过是一句“糊里糊涂”。   他继续用灵力裹着声音,单独对谢折风说:“现在啊,我回头一想——我以前觉着不能告知她真相,因而抱歉,又觉得没有做到最好,直至刚刚都有些遗憾。但也只是直至刚刚,现在我好像才是真的看清楚了。   “有些东西,别人挡不了,有些天命,别人替不了。我又是谁呢?我上辈子就算天赐玉骨金身,受命于天挽大厦之将倾,说到底不也还是万千仙修中的一个?我算什么东西,也妄图包揽一切?   “曲氏一族为了护住曲忌之这个浮生道的天才,大费周章寻了个无情道的养子,最终呢?该是曲忌之的劫,他还是躲不过。   “在这阵中,我第一次拦她,是想着既然瞒都瞒了这么久,我都死了一千年,就让往事尘封,没有因果才好。第二次拦她,是不想和她一同看这些,就像现在这样——怪没意思的。   “但方才,我才发现从前的我还是有点没想明白。随她去便是了,能破阵就好。”   安无雪已经死了。   这些因果,宿雪不会管,也没必要管。   他怅然说着,蓦地听到前头,上官了了嗓音轻颤,带着哽咽:“谢出寒,我恨了他一千年……”   幻境中,一千年前的安无雪正在面对着剑阵中不知多少修士的质问。   真正的上官了了的话语同这些言语混在一起,交叠起伏地传入安无雪的耳中,竟有些荒唐之感。   她每一个字都格外用力:“是我被人蒙蔽,轻信妄言,错认恶徒为血亲,最终亲手杀了我的弟弟……”   “他当日只是想先杀了那假货,告知我那假货不是阿然,瞒下我弑亲一事,此后再慢慢打算——若我当日信他,根本没有此后诸事。我不信,因而不仅失了弟弟,还失了兄长。我生怕诅咒应验,可最终,让诅咒彻底应验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我居然还一直问他为什么!?他明明告诉过我的,他明明和我说了一次又一次那不是我的弟弟。他明明……明明从来没有害过我……”   “他告诉过我的啊……”   她哭了。   她是统率整个北冥的尊者,历经仙祸之战,自小坎坷崎岖,鲜少有露怯崩溃之时。   她甚至只哭过三次。   北冥仙君陨落那日,她哭得无怨无悔。   “上官然”死的那日,她哭得声嘶力竭。   可如今,她脸庞满是泪痕,却完全哭不出声来。   就好像那股被安无雪承担的憋闷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浑身都在颤,明知此刻不是回想过往之时,可当年她说的每一句话此刻都浮过她的心间。   她曾说安无雪存了私念。   可那些挑拨离间之语都是那个冒牌货的胡编乱造,安无雪明知自己被人编排,仍旧对还未暴露身份的“上官然”好言好语,又哪里会有私念?   她曾说安无雪从来都没有心。   可安无雪为了护住她的道心,掐断她的执迷,宁愿入苍古塔百日受刑都不曾对外人道过一句。   该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人是她才对。   是她杀了上官然!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兄长护她至此,反倒……   她如今……倒是宁愿安无雪从来没有心!!!   上官了了只觉血气翻涌,胸腔疼得仿若剜心。   她分明瞧不见,却死死地对着一千年前那个“安无雪”所在的方向,想要知道对方当时的表情。   ……该是有多失望呢?   “我一直怨恨他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甚至……”   她嗓音一滞,甚至没勇气说出那话来。   她想起了宿雪先前同她提起的话。   ——“当年你口中的那个人说,他确实没有证据,剑阵将成,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先斩后奏,可他杀的人不是你的弟弟。”   她甚至忘了安无雪其实和她解释过。   她把安无雪的解释当做辩解之言,在千年后的现在忘了个干干净净。   “上官城主。”   谢折风语气寡淡,像是丝毫没有被上官了了的心绪影响。   他说:“这些话,你说与我听做什么?你觉得亏欠谁,便该对谁说。”   “可是——”   上官了了又是一颤。   可是他死了。   污名在身,魂飞魄散。   当年安无雪身死,她在北冥,听闻消息怅然许久,觉得可惜,却又觉得那是安无雪积怨已久,自食其果。   现在……   现在她只恨自己什么都没做!!   她若是踏出北冥,在那人被千夫所指那日,拔剑而出,帮他那么一下呢?   他还会死吗?   她该帮他的啊!   她欠了他那么多,最后居然任由他惨死!   她连不知真相之时都在想,安无雪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   如今,她只觉得明明那么好的一个人……   那么好的一个人,本该穿着一身闲适却奢华的衣裳,墨发玉冠,雪白的灵囊坠在腰间一晃一晃的,他拎着灯笼,于万里无云的星夜之下,在他倾力促成的这盛世里,缓步行于长街中,听着路边的戏台捏着腔调唱着他的功绩……   “啊——!!!!”   翻江倒海的纷乱痛楚终究压垮了她,上官了了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扶着额间,满是痛色地屈膝跪下。 第92章   谢折风立下的结界笼罩着他们,隔绝了过去与现在。   千年前的上官了了在北冥剑下斥问,千年后的上官了了一切动静被拦在结界之中。   仿若永无交错的千丝万缕的时光。   上官了了浑身颤动,眉心勾连神魂,已显出混乱乌黑之状,似有心魔将起之兆。   谢折风冷然之言适时响起:“师兄至死不言,替你将此劫拦了千年,你若是如今还深陷其中——”   “那上官城主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出寒仙尊虽冷厉,但他大多时候只是寡言,鲜有如此尖利之时。   安无雪都觉得稀奇,没忍住瞥了这人一眼,悄悄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表情。   可他刚转眼,却被谢折风的视线抓到,他赶忙又收回目光。   上官了了背对着安无雪和谢折风,低着头,双肩耸动,在极大的痛苦之中,硬生生将那初兆镇下。   ——谢折风所言不错。   当年被北冥城所有修士诘问的安无雪就在她的面前。   那人万千指责加身,分明可以道出真相潇洒离去,片叶不沾身,最终却只字未提。   上官然已死千年,她早已接受血亲凋零之诅咒,眼下知晓真相,她都还如此痛苦。   若是当年她杀了真正的上官然,带着一切终了之期望回到剑阵下,即刻知晓了自己所做之事……   那假货说得对。   这世间本来已经没人救得了她。   可安无雪将真相掩埋了千年,才能让此时此刻的她哪怕心中惊涛骇浪,都可抵御道心破碎之危。   她不能堕魔。   她若道心出了差错,万劫不复不说,又哪里对得起当年安无雪之缄默?   放任痛楚反而是轻松,忍耐和忍受才是长年之苦痛。   上官了了对身后的谢折风说:“谢出寒,北冥事了,我想同你聊聊你这些年在做之事。”   她突然明白了谢折风这些年奔走两界想要查清一切、复活安无雪的执念。   这世间意难平之事众多,她仍是汪汪江流中的一滴水。   她也想。   可谢折风此刻只是关切地看着安无雪。   他心中也苦,也悔,但连他这个当时不在场的人都痛恨自己,师兄呢?   他只怕安无雪心绪难宁,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瞧着,半点没理会上官了了。   上官了了也没多说。   心魔之兆压下,她经脉之中灵力瞬间紊乱又平复,冲得她五脏一颤,带出一口黑血。   她不在意地以衣袖擦去,缓缓站起。   安无雪这时忽而道:“阵眼现了。”   他方才便一直在候着幻境里的异样之处。   往事对于谢折风来说或许是想要追寻的真相,对于上官了了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事实,但对他来说,不过是再看一遍。   他恍惚之后便回过神来,盯着幻境核心,看见了阵纹灵力流动的终处。   那是……   谢折风似乎也看出来了,却没有说话。   上官了了死气沉沉地问他:“在哪?”   “我——”   安无雪想说——我身上。   他险些就这样说漏了嘴,话锋一停,转而道:“我觉得在安无雪身上。”   “身上是……什么意思?”   上官了了问完,先行脸色一变。   她自己便明白了。   谢折风脸色也格外难看。   ——要破观叶阵,必须彻底捣碎阵法核心。   阵眼是千年前在北冥剑下被上官了了质问、被千夫所指的安无雪。   那岂不是说……   上官了了刚刚才看到上官然之死的隐情,就要出手杀了处于那样境地之下的安无雪!?   安无雪自己都觉着好笑了起来。   曲问心背后的人可真是个人才,居然能想到这样的损招?   那人当真是对人心曲折阴诡十分擅长。   难怪背后之人只是尝试了一下能不能阻碍他们,发现无法应对之后便放弃了。   背后之人怕是觉得——他们未必能在这个节点破阵!   安无雪终于好奇了起来。   他迟早要会会这卷动风云之人。   “仙尊,城主,我只有渡劫初期,着实对付不了此等阵眼。”   他现在修为还未恢复当年鼎盛之时,也就神识略胜一筹,要在短时间内打败自己实在是希望渺茫。   唯有如今的谢折风和上官了了能杀了那时的他。   上官了了自是知道那只是过往的梦幻泡影。   北冥生灵为重,她顷刻间便唤出本命剑,剑身之上灵力翻涌。   可她将要出手的那一刻,还是浑身一滞,握剑的手轻颤,竟是挥不出剑来。   怎么偏偏是这一刻呢?   怎么偏偏就是在她不相信安无雪的说辞的那一刻呢?   那时的兄长若是见到她拔剑而出……   她心中如骇浪翻滚,胸膛巨痛,全然不敢想!   谢折风更是眉头紧皱。   哪怕那是假的——可他已经害死师兄一次了!   他如何能让出寒剑光再入“安无雪”命门!?   这个念头不过只浮现出一瞬,不断反复的心魔就抓住时机,想要侵占他的心神。   安无雪见状,催促道:“仙尊。”   “宿公子。”   上官了了却好似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对他说:“谢出寒不会出手,也不能出手。他若当真对阿雪出手,他那闭关八百年的苦可就白捱了。”   她苦笑一声。   “那恶徒将阵眼立在当年兄长身上,说到底都是我的罪孽才有今日。”   “谁的罪孽谁来背负,此阵,不论如何,该由我来破。”   安无雪以为她要出手击杀当年的自己。   他正待后退一步,观察破阵之时的阵法情况,以防出现意外。   可上官了了却又问谢折风:“北冥生灵都在阵中,观叶阵只是前菜,那人必有后招。一旦阵破,我怕无再战之力,你可有带人来?”   安无雪有些困惑——那个时间点的他刚刚费尽精力布阵完毕,又因上官然之死心力憔悴,上官了了要以全盛状态的半步登仙修为杀当时的他,虽然不容易,但也不至于无再战之力吧?   谢折风总算理会她:“落月高手和我之仙体已经候在北冥结界外。”   “好!”   她走出了隐匿的结界。   可她就这样缓步走到千年前的安无雪面前。   幻境中的众人没想到凭空多出了一个上官城主,一时之间全都呆住了。   就连当年的“上官了了”自己都怔了怔。   上官了了却谁也没管,径直在当年的安无雪面前跪下。   “兄长。”   “安无雪”和安无雪都面露茫然。   千年前的他是看不懂同时两个上官了了出现,现在的他是没明白上官了了这么做有何意义。   上官了了不以任何灵力护体,对着他接连以至高之礼磕了三次头。   “我知‘你’此刻对我毫无防备,我如今动手,是上上策,可我……”   下不了手。   “不负北冥,不伤‘你’,仅剩一条路可走。”   “这条路,是我应得。”   四方天穹开始震颤。   “安无雪”变了神色,似是开始失去理智。   幻境中的进展被上官了了的出现打断,死门变动,杀机将现,阵眼将消。   真正的安无雪在后面,不想接这三拜九叩,恨不得去把当年的自己拉开。   他皱眉:“她要干什么?”   他握上春华剑柄。   若是上官了了没能出手斩杀从前的他,他自己便要出手了!   下一瞬——   上官了了持剑而起,剑锋却不是对着当年的安无雪,而是直接戳入地下!   在幻境崩塌的这一瞬间,她身周灵力大盛,灵力瞬间剑锋涌入幻境之中。   她浑身猛地震了好几下,本命剑都在猛烈震颤。   谢折风赶忙加固结界,将安无雪护在身后。   安无雪错开谢折风的手,独自一人立于一旁。   他喃喃道:“她不杀‘我’,这是要以神魂融入幻境,在幻境崩塌阵眼要逃窜的那一刻,抓住阵眼吗?”   身前,谢折风轻轻地“嗯”了一声。   上官了了选择直接以蛮力破了死门,天地崩毁得越来越快,几息之间已经蔓延至此处。   在“安无雪”随之消散的那一刻。   她倏地七窍流血,面如白纸,连着吐出好几大口鲜血!   这一瞬间,她仿佛被抽去大半寿数与气血,再也瞧不出先前那般的凛冽挺拔。   四方震颤,晃得人头晕目眩。   安无雪经历几次生死门,知晓幻境崩塌的动静是怎么样的。   这并不是寻常幻境崩塌。   是观叶阵破了!   他微怔,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无奈道:“那只是虚假的泡影而已。她不动手杀人,硬要搏幻境破的那一刻去追寻阵眼痕迹,那神魂和躯体必然受损,何必?”   谢折风回过头来。   “若她优柔寡断,我也会这么做。”   安无雪更是不解。   “为什么?因为不想对‘我’动手?仙尊,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就站在这里,很清楚那就是虚假的我,你们谁杀了那个虚假的我,对真实的现在毫无影响,对我也不会有任何区别。   “那么同样的——因心中过意不去而不愿动手,对现在的我而言,也没有任何区别。”   谢折风面色一白。   此言说的是上官了了,又何尝说的不是他?   阵法正在破碎。   幻境如碎石般滚落,却又如虚影般砸不着人。   上官了了的身影也混入虚无之中。   浩浩汤汤的时光洪流如决堤一般倾泻。   观叶阵破。   安无雪只觉周边光芒闪动,他神魂都晃了一下。   再度回神之时,四周仍是第一城内、北冥剑下。   可他仅仅只是神识随意一扫,便发现许多傀儡游荡其中,屋内凡人还在沉睡,不少修士身影似乎在逐渐出现。   这是真正的北冥第一城!   那些困于阵中的凡人因果不深,只是一场梦,还未醒来。   还活着的仙修都在陆续出阵。   至高天穹之上,笼罩北冥的结界正在消解!   谢折风却不见了。   这人仙体已在北冥外,破阵的那一刻,上官了了重创,必然无法继续维持结界,谢折风怕是去换回本体了。   他正打算继续展开神识,看看是否有布阵者的踪影。   身边突然一阵灵力波动,上官了了跌落而下,单膝跪地,身形晃悠,面上血迹仍在。   安无雪只扫了一眼。   幻境中的因果不仅让上官了了心思大变,他也更是明白不少。   他之前其实还是有些没放下,因此还会觉得自己是那个需要帮扶北冥的落月首座,赠叶询心。   再次亲眼一观往事,他才看清了当年自己的局限。   上官了了觉得往事仿若千斤压下,他却反而觉得往事已过,自己一身轻。   再也没有比此时更松快的时刻了。   他想去寻寻姜轻裴千他们,去探探第一城现在情势。   上官了了却喊住他:“宿公子。”   “……嗯?”   她嗓音十分虚弱:“你与谢出寒之间……似乎不像是彼此亲密之人。你若不愿,我可助你远离。”   安无雪哂然。   这是看他和“安无雪”相似,想要出手相帮?   “我和仙尊确实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但我自己之事,我自己有法子,上官城主的人情,我欠不起,还是算了。”   “你——”   这时!   第一城外围的山峰之上,一片浓厚巨大的乌云突然瞬间凝聚而成,云层下居然翻滚着浓浓的浊气!   这乌云霎时扩散开来,瞬间将整个第一城笼罩。   刚从阵中恍惚而出的仙修们也尽皆震惊地抬头看去。   威压无形地笼罩而下,如无色的阴霾。   上官了了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这是!?”   “登仙劫云。”安无雪也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一处,“浊仙的登仙劫云……” 第93章   有人御剑而来,修为在渡劫,腰间挂着安无雪颇为眼熟的仙门望族所用的灵囊。   似乎是北冥齐氏的仙修。   “城主!?你受伤了?”   那人被上官了了的模样惊到,赶忙上去扶起她,急忙问:“我一直徘徊困阵中,阵破就见到这劫云,到底怎么回事?有人要渡劫?劫云底下还有浊气,魔修不是没有瓶颈吗……?”   不断有人靠近。   上官了了咳了几声,却对着安无雪说:“修真界千年唯有一长生仙,世人不曾见过登仙雷劫。除了从仙祸之时便存活至今的渡劫期,无人识得登仙劫云。”   “你缘何能识得,还能一眼看出这是浊仙的登仙劫云?”   安无雪面色沉肃地望着已经覆盖整个天穹的乌云,随口道:“仙尊和我说过。”   上官了了眉头紧皱。   谢折风这都说?   身旁这个半年内就破天荒修至渡劫期的“炉鼎”破阵之时便游刃有余,一眼瞧出阵纹玄妙,眼下连面对浊仙的登仙劫云都临危不惧。   她似是觉着有古怪之处,可情急之时,上官了了也来不及细思。   登仙劫云这四个字刚从上官了了的口中说起,其余赶来剑阵下的修士便已经面色大变。   浊仙。   这个称谓已经消失了太久,以至于连其余第一城的修士听到登仙劫云之时先是惊诧,随后才反应过来“浊仙”二字之后果。   哪怕仙祸之前,两界生息千千万万年,存于同一时代的长生仙时常不到双手之数!   这世间若再有一个浊仙……   上官了了因破阵而神魂重创,此时展开神识都疼。   她深吸一口气,掩下虚弱,推开意欲扶着她的其他修士,站直正色道:“可有人见到曲问心?”   “曲家主?阵中不曾得见,破阵之后似乎也没碰到……”   “姜轻呢?曲家那小仙师呢?”   “没有……都没有……”   突然有人小声说:“我在阵中有遇到流窜的魔修,与其交手,有幸杀了一个,搜魂发现教他们修魔之人也是散布傀儡术之人。”   “城主……我看那人像是、像是——”   “是不是落月峰那个前任首座?”胆大一些的已经急着接口道,“他对北冥和剑阵之熟悉无人能比肩,他陨落前就修浊入魔,又是个阵道大家,研究出傀儡之法复生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难道现在渡劫的就是他!?”   上官了了倏地冷笑一声。   她不顾身上伤势,灵力卷起,拔出本命剑,荡出凌厉剑气!   “情势不明,祸事不曾查清,妄加揣测人云亦云只会火上浇油。关于安无雪,事情终了我还有要说的话,事关当年真相。尔等再让我听到妄议——”   剑锋一晃,她虽止了话语,意思却已明了。   那些人纷纷止了揣测:“是。”   上官了了蓦地收剑,身形一晃。   她脸上满是泪痕血迹,更显面色苍白,衣袖飘飘,堂堂北冥第一高手,却像是要在这乌云倾覆之下随风而去。   破阵虽将她重创,却不至于如此。   神魂之伤,身体之痛,哪能比得上锥心刺骨的打击?   有人又要上前扶住她,她却止住对方,低声说:“不用。”   这几句话交谈的功夫里,安无雪却仿佛不曾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一般。   他只是稍稍抬头看向那劫云最开始蔓延之处。   浊仙劫云遮蔽在整个第一城内外围的上空,浊气附着在云层之上,但那最浓郁之地所在的地方……   神识收回,他总觉着刚才探到的地方有些熟悉。   上官了了已经在问:“我神识受创,可有人探过这劫云?那一处我好像有点印象……”   上官了了也觉着熟悉?   安无雪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猛地一顿。   难道那里是——!?   -   北冥城外。   结界刚破的那一刹那,玄方便发出传音。   落月与北冥附近宗门的仙修已经候在外侧许久,只待此刻。   “大成期后期以下于北冥城外围阻拦外泄浊气,继续隔绝北冥。大成巅峰弟子、渡劫长老峰主按照安排入诸城。切记,尽量速战速决,将各城分剑阵尽快修复!”   数不清的灵光逆着浊气化入北冥。   -   第一城内。   阵破不过一刻,可劫云自升起到囊括第一城甚至不到一刻。   登仙劫云举世罕见,千年前谢折风破境登仙,两界尽皆看到登仙劫云晕染天际,延绵不止。   可那是成功之后的劫云,渡劫之时的劫云也覆盖范围如此之广吗?   上官了了喃喃道:“不对,这太不对劲了……”   她破阵重创,却也知祸乱北冥之人必有后手,因此才同谢折风提前说好。   可眼下第一城的魔修似乎都藏了起来,她预想中的恶战也不曾出现,反倒突然冒出浊仙渡劫。   怎么可能?   泱泱北冥,她了如指掌,怎么可能会有魔修在第一城这种地方,在她眼皮子底下修至足以登仙之境!?   有人问:“城主,我们可否传信出寒仙尊?在仙尊到来前,我们可以合力阻拦那魔修登仙。”   “只要仙尊在那人登仙之前将其斩杀,便可解危局!”   “我觉得其中有诈!这魔修就是为祸北冥的人吗?这个人那么聪明,为什么反而不在我们都困在观叶阵中之时渡劫,刚刚好在观叶阵破之后,这不是等着我们去阻止吗?”   上官了了一直沉默不语,此时才说:“我明白了。”   安无雪也明白了。   上官了了说出了安无雪同样想到的:“观叶阵被曲问心改动过,他们又偷了胎石用以加强阵法之力,造出这么个举世无双的凶阵,无形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困死在阵中。死在阵中的修士和生灵都是浊气之源。   “阵破了,我们出来了,这些怨气浊气也被释放出来,全被那魔修吸收去,这才能让那魔修冲击仙者境!”   因此只有阵破才会出现登仙劫云。   她说着,赶忙给谢折风发了传音。   其余修士更是急切:“可是……浊气登仙之法,不是被彻底毁去了吗?城主,我们不去阻止吗?”   上官了了轻咳几声,沉稳道:“诸位莫慌,我还是觉得不太对……”   “我也觉得不太对,”安无雪说,“城主不冒然出手是对的。”   如今两界虽太平已久,但千年还是太短了,仙修高手的数量还很难追上仙祸以前仙道昌盛之时,渡劫巅峰都找不出多少个。   能看出这其中蹊跷的,只有安无雪和上官了了这种历经仙祸的渡劫期。   他本就是为了傀儡印和那背后之人而来,不论他多么想隐瞒身份此后做个寻常人,此刻也不可能躲在背后。   他心下也十分焦急,不得不迅速道:“我先前也听说北冥城内似有人要登仙,可我如今细想还是觉着那不可能。修浊登仙之法是南鹤仙尊立因果大阵,将此法有关的一切都从天道因果中抹去,众仙同归于尽,仙陨之力注入大阵,更改天地大因果,这才彻底抹去此法的存在。   “要寻回那登仙法,要么能逆转如此代价抹去的因果,要么重寻新道,这两种都不太可能。”   若有人当真能做到其中之一,还需玩这么多阴谋诡计干什么?这天下还不任由那人作践?   可正是如此,更显得这登仙劫云诡异非常!   “你……”上官了了更迟疑了,“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安无雪眼睁睁看着谢折风已经现身,还是说:“哦,也是仙尊告诉我的。”   谢折风:“……嗯。”   他就这么平常地走出来,四方仙修便尽皆安心下来。   众人赶忙道:“仙尊!”   男人白袍无垢,墨发被雪簪随意挂着,却毫无松散之意。   他手持出寒剑,黑眸幽幽,神色冷然。   长生仙本体威严甚重,威压不显,却已经压得人大气不敢出。   出寒仙尊当年斩尽天下妖魔,是这千年来仙修心中顶天立地的剑。   越是危难,这把剑越让人信服。   安无雪赶忙行到他面前:“你可有探那劫云之下?”   他稍稍低头,凝出只有谢折风能听到的传音:“那里是我当年重回北冥埋葬上官然的地方。”   谢折风双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却又露出了些许了然。   这人也以传音之法,单独回答他道:“师兄这么一说,倒是和我探到的对应得上。”   说完这句,谢折风这才放开了嗓音,同在场的所有人说:“我刚才化身回归本体,过来之时神识探着劫云,发现劫云之下的魔修穿着千年前盛行的仙修法袍,发束齐整,但神色呆滞,明明已经引动登仙雷劫,却毫无渡劫打算,不像有神志,像傀儡。”   傀儡。   谢折风不着痕迹地看了安无雪一眼,结合方才安无雪所说,接着道:“我知道那一处,我师兄当年在那里埋葬过无辜而死的亲者。至于是什么亲者,上官城主在观叶阵中看过往事,应当能猜到是谁。那人我没见过,但我能确信,劫云之下是个以千年前的渡劫期修士尸首炼就的傀儡。”   上官了了浑身一僵,嗓音哑得像是混了尘土:“那是——是阿然?兄长……我当年那般对他,他居然……居然还回来安葬阿然吗?”   她安葬的反而是个作恶多端的假货。   那时安无雪已被她质问多次,还挨了百日冰寒之刑,却仍不忍上官然暴尸荒野,回到北冥将人入殓安葬。   而今安无雪惨死千年,仍被世人所疑;上官然死不瞑目,却还被人利用尸骸。   上官了了惨笑一声,悲痛道:“他为了我的道心,为了我的仙途,拼尽全力……我居然……”   “迷障千年不破,止于渡劫巅峰,眼皮子底下有人用我血亲制傀引动登仙雷劫,我都直至事发才知——当真是个废物,哪里值得他这般良苦用心?”   可她活着。   安无雪死了。   这又是什么滑稽的天命?   亲者或相争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   句句成真,字字不落。   她的母亲真不愧是浮生道的佼佼者,果然了解亲生的女儿。   北冥仙君比谁都清楚,她听到诅咒的那一刻,便会因为执迷诅咒,而一步步走上应验诅咒的路。   上官了了倏尔大笑起来。   笑她自己。   一念之差,囚困一生。   她高声道:“诸位道友,那引动雷劫的是我亲弟尸身,当年被我亲手斩杀,安无雪为护我方才隐下此事。如今情势危急,我不便阐述太多,事毕之后会同诸位细说。”   即便她身死,谢折风也会说的。   但她会尽量活下去。   她要为兄长正名,要寻回阿雪的魂灵,要让他拥有他应得的一切。   她以灵剑割破指尖,逼出精血。   上官了了苍白的脸色顿时消失无踪,仿若不曾重伤。   她以寿数气血为祭,将自己逼回全盛之状。 第94章   上官了了如此,四周仙修都能听出话语中的惊涛骇浪,不敢多说什么。   安无雪只是看了她一眼。   如今他们已是萍水相逢陌路人,上官了了如何决定、又想做什么,对他而言,除了干系北冥危局,再无其他。   他收回目光,看向那劫云中央,心底逐渐发寒——埋葬上官然总是他自己一人做的吧?别说是知道的人都死了,这事从头到尾就没人知道过!   那背后之人到底哪里知道的这么多!?   既能布下观叶阵以当年往事藏下阵眼,还能知道他埋葬上官然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把上官然的尸首拖出来炼制成傀儡?   而且,上官然上一世凄苦,那背后之人连上官然的尸骨都不放过,又将人炼成傀儡,反而用来对付上官然的故土。   安无雪愤怒多过震惊,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上官了了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对着其余仙修,冷着声说:“我们如今该担心的恐怕不是什么浊仙。既然是傀儡,说明是有人将北冥凝聚的万千浊气注入其中强行引动登仙雷劫,傀儡注定渡劫失败,不可能登仙……”   更不可能突然有浊仙临世。   这一点,在场高手都看得出来。   安无雪却更心慌了:“但是背后之人没道理搞这么大一出,最后就做个让傀儡渡劫的荒唐事。”   渡劫还必然会失败。傀儡而已,又没有完整的魂灵,哪来对抗天劫的本事?   “不行,不管怎么想不太对——”   他说话之时,目光正在扫过四周。   周围有一仙祸之时便是渡劫期的仙修看着他,压低声音对身侧的朋友说:“仙尊和城主身边那个人,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没见过,应该是落月峰的人……”   “……”   安无雪听在耳中,根本没心思去管。   他隐约想到了什么。   观叶阵对仙修来说都消耗巨大,第一城凡人还在沉睡,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街上全是失了灵力供给的无主傀儡。   这些傀儡……上官然也被做成了引动登仙雷劫的傀儡……   傀儡……   傀儡!!!   安无雪双瞳一震。   他急得忘了一切需要留心之事,转过身,把着那人握剑的手:“仙修渡劫可带灵物法器相助,你登仙之时应当也带了……”   就算不带,出寒剑总不可能不在身边。   “劫云可会把出寒剑这样属于你的法器灵剑都算在渡劫的范畴内?劫云会劈出寒剑吗?”   千年前他知道许多事情,唯独谢折风登仙那日,他被万宗围杀,一无所知。   谢折风许久不曾得安无雪主动靠近,他双眸一闪,竟立时柔了神色。   他以另一手包着他的手背,安抚道:“我在此,你别担心……”   他们如当年一般挨在一起商讨着两界大事,安无雪感受着那人掌心温度,心中念着劫云一事,只认真听着谢折风答道:“自然是会的,法器灵剑都是我的东西,都可以助我渡劫,既然在劫云之下,天道劫云当然不会略过。”   “那如果第一城内,所有傀儡身上粗糙的傀儡印都能被上官然身上完整的傀儡印引动——那它们算不算要陪同上官然渡劫的‘法器’?”   谢折风当年的登仙劫云起初根本没有覆盖如此之广!   傀儡之祸、观叶困阵、登仙劫云,直至此刻才连到了一起!   那背后之人根本没打算在今日就和已经身在北冥的谢折风当面交手。   从一开始,那人的打算就是散布傀儡之术,让整个北冥遍布粗糙的傀儡,又将上官然的尸体作为天地灵物,制成大魔傀儡,而后在北冥剑阵中做手脚,又布下观叶阵,收集大量浊气,注入上官然体内,强行引动不可能渡过的登仙雷劫。   傀儡全都能被上官然身上完整的傀儡印驱动,同上官然算一个整体。   ——它们尽皆在天雷清算之下。   而今傀儡遍布整个北冥、游荡在整个第一城,整个第一城都会面临天雷降下!!!   安无雪喃喃道:“疯子……”   “这背后之人怕是早就清楚,要彻底摧毁北冥剑阵很难。所以此人绕了这么一大圈,借天雷之力轰击北冥剑,连这茫茫一城的性命都不顾了!”   他话音未落,笼罩整个第一城的劫云“轰隆”一声,雷电在其中翻滚,举目望去,竟然无一处僻静。   谢折风自己便是在场唯一渡过登仙雷劫的人,根本不用安无雪细说,只需一个打眼,顿时看出即将要发生什么。   他眸光微沉,嗓音难得带上了明显的怒意:“劫云被引动的那一刻,第一层天雷劫云已经凝成,刚才我们出阵的时候又凝了一道,现在劫云之中已有两道天雷。   “天道不可逆,我现在就是将上官然挫骨扬灰,第一道天雷也不会停下。”   他顿了顿,这才说,“我不能出手挡天雷。我已登仙,再拦天雷,相当于以仙者境助人登仙,劫云不会散,只会更强。”   天色愈来愈黑了。   浊仙劫云完全挡住了天光,逐渐将北冥第一城在白日里拉入黑夜中。   上官了了瞧不见光亮,却能感受到劫云威压越来越重。   她隐约觉得宿雪知道的太多,对背后之人的目的,猜测得比她还快,谢折风对宿雪的态度也……   眼下却没那个功夫想这些。   她沉声道:“你的意思是,不论如何,天雷都会落下至少两道?”   谢折风眉头紧锁。   安无雪见谢折风神情,想到了其中最关键之处。   “你当时渡劫,自劫云升起,到第一道天雷落下——多久?”   “三刻,第二道天雷会紧随第一道而来,不会停顿。”   众人尽皆神色大变!   三刻,修为普通的仙修御剑都飞不出第一城范畴。   即便他们当真不管北冥剑阵了,第一城生灵也不可能有时间撤离!   谢折风抬头望着那转眼间已经压得越来越低的劫云,沉肃道:“我现在必须去毁了登仙源头,阻拦第三道雷劫形成。这已经形成的两道雷劫,一人之力难以阻挡。   “上官城主,结界开启那一刻,我落月弟子已入北冥修补分剑阵,你率众仙修以北冥剑阵为基,调动尽可能调动的分剑阵之力结出结界,尚有可能拦下两道天雷。”   背后之人想用天雷毁剑阵,可剑阵本身不是没有自保之力。   上官了了颔首,不再多说,手中结印,发出谕令。   一道道灵光随着她冲入巨剑下方的每一处勾连分剑阵的阵心之中。   这些阵心有的已经无恙,有的仍然毫无反应,显然是那一城的分剑阵还未被修补完毕,无法协同主剑阵。   其余修为不足的北冥仙修分散在剑阵外侧与城中,以防横生枝节。   安无雪刚想进剑阵——他也是渡劫仙修。   谢折风突然和他说:“师兄。”   “时间紧迫,还有何事?”   这人突然拿出了一个灵囊。   灵囊锁着,可刚一靠近安无雪,他便能感受到其中似乎包含充沛的长生仙灵力。   “我在二十七城时,寻乔听要了些可以贮存灵力的星草。”   安无雪刚要冷下脸来,谢折风却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师兄不可能在危局之时离开城内,只是担心我不在时,师兄出手被傀儡印掣肘。”   “这些星草中的灵力,是我这段时间寻隙存在其中的,不会影响我之战力。”   “星草没有很多,但有此物在,好歹能减缓炉鼎印发作。”   出寒仙尊还站在众人簇拥之中,言出便是号令两界之事。   可他对这种小事却已经里里外外都想了个遍,讲出口的说辞让安无雪并无不适之感。   从前思虑诸事之人分明是安无雪,可这一回,安无雪反倒成了那个被人妥帖考虑的对象。   安无雪一怔,这人刚好趁着他这么一瞬间的怔愣,直接将灵囊放在他手上。   他腰间已经挂着谢折风那拿出去都足以引起两界哄抢的灵囊,手中又捧着一个。   灵力卷动,白衣身影消失在了剑阵之下,直冲那浊气最浓之处而去。   安无雪:“……”   他无法,只能将灵囊收起来,转身又打算进剑阵。   主剑阵此时已经开始轻荡,天穹劫云“轰隆”地打了一声闷雷。   灵力卷动,狂风暴起,吹得安无雪衣袖簌簌作响。   有人喊他:“宿雪!!!”   又怎么了?   安无雪又停下脚步。   这一声格外急促匆忙,他转过头去,却瞧见姜轻居然被强劲灵力往他这边打来。   他猛地一惊,展开神识,灵力凝于双手,赶忙接住了姜轻。   姜轻落地便是一口鲜血,面色惨白,身上法袍满是剑痕。   他已是渡劫初期,缘何伤成这样!?   “什么人!?”四周仙修纷纷拔剑。   安无雪顺着姜轻被打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华服女子一手化出锁链,按着裴千,锁链泛着浊气,紧缚裴千双手。   她另一手持剑,剑锋架在裴千咽喉之前,就这么挟持着裴千落在剑阵外。   安无雪认得那女子——仙祸之时他见过曲问心。   曲问心身后,曲忌之也持剑追来。   他双眸黑如墨、深如潭,眼神阴沉幽然,满目怒意。   安无雪修为明面上只有渡劫初期,曲问心看都没看他,只是稍一扫过那些拔剑仙修,满不在意道:“剑阵外怎么都是些小辈,上官了了在阵内?”   “怎么回事?”安无雪担忧问道。   姜轻满是歉意:“你让我盯着曲小仙师和小裴,我们在阵中都好好的,破阵之时曲问心突然出现,趁着阵破混乱之时抓走了小裴,我和曲小仙师和她周旋到现在。”   “我们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小裴还在她手上,我们根本不敢下死手,一直处于被动,她刚刚不知收了谁给的传音,抓着小裴就过来了。”   不远处,那几人对峙之中,曲忌之紧握剑柄,咬牙道:“你把裴千放开!娘,他离开北冥这么久,能对你想做之事有什么用?你不就是想用他来要挟我吗?我可以换他。”   曲问心讥笑一声,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诡计多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又不是不知,我制得住裴千,可未必能控制得了你。”   安无雪:“……”   裴千愁云惨雾道:“家主,你这说的我怪废的。”   他又低头,目光越过咽喉前的剑锋,看了眼自己双手上的锁链。   “……”   算了,确实有点废——他擅长的是阵道又不是打架,谁知道曲问心修浊之后修为高那么多啊!   离劫云降下的时间越来越近,剑阵之中的动静越来越大。   上官了了似乎已经在尝试调动四十九城所有剑阵之力,城内仙修高手的灵力激发阵纹,巨剑之上已经凝出结界雏形。   曲问心没留意到安无雪,裴千却知晓他的身份,朝他看来。   安无雪握上春华剑柄。   他浑身紧绷,盯着曲问心一切动静,生怕错漏一时,造成不可挽回之后果。   只听曲问心对曲忌之说:“这雷劫只要成功落下,北冥剑阵必毁无疑。我知道上官了了要做什么,她想借北冥剑阵自身之力和众仙修灵力凝出结界抵抗天雷,但这需要其余四十八剑阵相助。   “忌之,你比娘亲聪明,看阵比我准,怎么做才能截断分剑阵同主剑阵的联系,你应当已经能看出来一点吧?我只需你帮我截断其中一个,我就放了裴千。”   裴千立刻道:“我呸!北冥剑是北冥的天柱,要是毁了,岂不是仙祸重来?那我这个害了剑阵的人难道还能活?别救我得了,现在死了算了!”   他看着安无雪。   这话似是对曲忌之说的,又是对安无雪说的。   曲忌之抬眸望了一眼浓黑的劫云,突然收了剑势,轻笑道:“裴千说得对,我若真这么做了,我们日后也未必活得下去。我不可能助你,你杀了他,我便和他一起死。”   裴千噎了一下,拧眉道:“行吧,就当一起殉道了。”   他干脆一梗脖子,闭上眼,一副等着曲问心动手的模样。   曲忌之望着他,又说:“但我与裴千死后,希望娘亲看在我们母子一场的份上,将我们葬在一起,权当是我为他殉情。”   裴千猛地睁眼,赶忙缩回脖子,转头看向安无雪:“殉情还是算了!宿雪!救救救、救我啊!!!” 第95章   曲问心本来没把其余所有修士看在眼中,连姜轻她都不曾理会,裴千这么一喊,她顺着裴千目光看过来。   安无雪眉梢轻动,已打算出手。   可曲问心却愣了一下。   她看着安无雪的脸,又看了一眼安无雪手中的春华,再度看了看安无雪的脸。   他们千年前见过,安无雪知晓她或许会认出这张脸。   但他本来明面上的身份就是和安无雪长得像的落月来者,气息又和上辈子全然不同,曲问心不论反应如何,他都可以否认。   可曲问心的反应却很古怪。   “你……你不是和我说谢仙尊亲临,你现身容易被他发现,让我想办法阻碍上官了了吗?”   安无雪一怔。   姜轻困惑道:“宿雪,怎么回事?她好像认识你?而且——”   他一顿。   之后的猜测他根本不敢说。   曲忌之和裴千也面露错愕。   他们不是不能听懂曲问心的意思,反而是太能听懂了。   谁都知道曲问心一人做不出这么大的事,她背后肯定有人,她不过是一枚棋子。   如今她不仅对安无雪的“复生”毫无意外之色,反倒直接对安无雪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再结合方才姜轻所说——曲问心是收到疑似背后之人的传音,这才挟持裴千来到剑阵下,想逼曲忌之帮忙毁阵。   她这么说,岂不是认安无雪为指使之人?   就连安无雪自己,听到她那话的时候,都产生了一种“难不成就是我指使她”的荒唐感。   难道说……   指使曲问心之人怕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现过真身!   也许背后之人不论和谁谈及身份,都是直接暗示或是明示对方自己是“安无雪”的。   一如他在赵端死前的回忆里看到的,如果赵端不是一个对两界诸事不甚了解的纨绔,恐怕当时听那人的传音便会猜测那人是“安无雪”。   曲问心也一样。   曲问心一直以为背后之人就是他!   所以在现在的曲问心眼里,就是安无雪死而复生,不知何时联系上了曲问心,也许是用什么利益或者是修为来同曲问心交换,两人合作主导了北冥之祸,引发浊仙雷劫,到了此刻安无雪躲避出寒仙尊不敢现身,便让曲问心想办法阻碍上官了了……   曲问心来到剑阵外,反而看到了安无雪。   所以她的反应不是“居然是安无雪”,而是“你怎么在这里”。   安无雪越想心底越发寒。   他突然明白了那隐于暗处的真正幕后主使的打算。   那人就是故意让曲问心来此认出他来的。   因为裴千在曲问心手上。   谢折风无法出手应对雷劫,此时也正在第一城外销毁上官然尸首。   上官了了在尝试凝合众仙修与剑阵之力。   雷劫在即,四十九城各剑阵情势不明,北冥剑阵未必能在第一道雷劫落下之前结出足以抵挡天雷的结界。   时间紧迫。   第一城生灵已经逐渐从深梦中醒来,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人已经发现天穹诡异,正在张皇失措。   可他们都不可能在劫云落下之时逃离。   北冥剑阵一旦被雷劫劈毁,那是殃及两界之祸!   这个时候,还要花时间挡曲问心、救裴千……   太难了。   他如果想救裴千,此刻最兵不血刃、最容易的方法,就是顺着曲问心的误解,应下曲问心的话,假装自己确实就是那个背后之人,从而让曲问心松开裴千,之后再做打算。   可剑阵旁到处都是人。   如果他当真是个不小心被曲问心错认的普通仙修,那还是个好事,顺水推舟再做解释便好。   但他就是安无雪,就是那个符合背后之人所有特征的安无雪。   他要是应下了……那人就是想看他应下!   那人就是想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认下为祸北冥的真正主使的身份!   “宿雪……?”姜轻见他没有开口,仍是喊了他一声,“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莫要担心,我自是信你的。”   曲问心本就因他沉默而面露探究,她戒备地看着,对着裴千的剑都不自觉更近了些。   曲忌之神情更是紧张,他盯着那剑锋,厉声道:“曲问心!!”   裴千赶忙又往后努力缩了缩脖子。   安无雪敛下一切神色,稳着神情,表面似是沉静非常。   可他双唇紧抿,袖袍之下双拳紧握,格外紧张。   刚刚裴千向他求救过,再拖下去,曲问心自己便会反应出不对劲了。   他得尽快应答哄骗曲问心几句,就能轻易救出裴千,届时他们联手不可能打不过曲问心……   可四方仙修都在看着。   他刚准备张口,眼前耳边似又闪过当年所历所闻。   当时荆棘川里,他被万宗高手指责问罪。   他说不是他做的,可别人说“证据确凿”“安首座向来心狠手辣”“你做了那么多怎会少这一件”……   他说他不知道,可别人说“离火宗灵脉只有春华剑痕”“狡辩”“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我若现在认了我就是那个和曲问心合作的人,此后再做辩解,他们还会信我吗?   他呼吸一滞,却听天边又是一道闷雷响。   举目望去,劫云几乎贴着北冥巨剑上那还不足以承受雷劫的结界,已完全压下。   时间不多了。   他心下一定,张口打算先行认下:“我——”   这时——   一把折扇从剑阵中而出,附着灵力,卷起厉风,直冲安无雪而去。   看似带着凌厉杀气。   可安无雪对这把折扇所有者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本能便知——对方的攻击没有杀意。   他回过身,脚尖点地后撤,刹那间举起剑鞘格挡。   一声轻响。   剑鞘同那折扇相撞,折扇再度回转,却又朝着安无雪而来!   安无雪却因刚才格挡的动作,离曲问心近了一些。   曲问心此时还当安无雪是那个幕后之人,她摸不清情况,还在思虑是否要出手相帮。   安无雪视线一压,瞧了一眼自己和曲问心拉近的距离……   他又就着那折扇攻势,假意同那折扇周旋。   几个来回间,不过十息的功夫,安无雪已经退至曲问心身前一丈之处!   曲忌之稍稍侧了侧头,手中灵剑本是蓄力待出之势。   可他望着和折扇有来有回的安无雪,率先看明白了什么,竟只是站在那里,反而没有像先前那般急着救裴千。   曲问心眉头紧锁,喃喃道:“不对……”   她却猛地回过神来:“刚才裴千是在向你求救?”   她发现了古怪之处!   但她反应得还是太迟了。   正值此刻,安无雪和那折扇攻势突然一拐,竟然在同一时刻,一同朝着曲问心前后而去!   他们本就只有一丈距离,前后夹击,那折扇甚至刹那间便直取曲问心眉心。   她根本没有办法再管裴千,收剑就要躲开。   安无雪立刻拔出春华,砍断锁链!   ——折扇是来助他的。   他刚才是故意和这折扇交手,悄无声息于交手之时接近曲问心,从而出其不意,一举救出裴千!   曲忌之早就等着这一刻,赶忙几步上前将裴千拉到身后。   安无雪这才说:“曲家主,你认错人了,但我该多谢你把我认成他人,这样才给了我刚刚的机会。”   曲问心不过一个躲闪的功夫,人已经被救走,她勃然大怒:“你们——!”   她手袖一挥,不知甩出什么法器,居然荡出大阵气息。   曲忌之提醒道:“宿公子,那是我曲氏秘宝,其中有上百种杀阵,莫要被那东西摄到!”   安无雪只是掠步后退,说:“她用不出来。”   只见刚刚和安无雪佯装交手的折扇灵光一闪,居然直接化作一个红衣男子。   曲忌之认出那折扇化身:“戚宗主?”   戚循轻笑一声,对着曲问心说:“在我面前玩阵道?那你可真是时运不济。”   他双手交叠,顷刻结出好几个法印,连着送出。   北冥剑荡出剑气,瞬时被他摄入手中融入法印里。   那法印对着曲问心轰下,法器光晕还未洒下,曲问心便已被那带着北冥剑气的法印打中,法器之中的阵道法门悉数被破。   曲问心目眦欲裂,正想开口,戚循却不想让她此刻说话,又掐了个灵决,封了曲问心口舌。   周围城主府的仙修见曲问心被戚循所封,纷纷上前,将人拿下。   戚循这才落地,掠步来到安无雪面前。   安无雪刚刚便认出了那把折扇。   可他此刻乍然见着人,还是神思一晃,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想避开对方的目光。   可他还没挪开目光,便瞧见戚循的身体蓦地淡了一些。   ——这不是戚循真身!   “长话短说,”戚循快速道,“我在第二十七城,本想传送来第一城,可是第一城似乎出事了,上官了了封了传送,正在竭力调用其余四十八分剑阵之力。我只能分出一缕神识在我的本命法器之上传送而来,没想到刚到就遇到此事。”   他们眼前这个不是真正的戚循,只是戚循的一缕神识在本命法器之上的化身。   “我虽不知第一城究竟怎么了,但北冥剑阵的阵图是我们当年一同画下,我比上官了了清楚其中情势。”   他说的“我们”,其实便是安无雪和离火宗。   可离火宗满门全灭,这一句“我们”,如今已只能是安无雪和戚循二人了。   戚循语速极快:“剑阵共有四十九个灵力流转的节点,要发挥出北冥剑阵的所有力量,阵纹之中的灵力流转必须毫无滞涩,四十九剑缺一不可。   “大部分的分剑阵都没有问题,但是第十五城的分剑阵似乎被完全摧毁,短时间内不可能重立,不要再做徒劳尝试了。”   安无雪一直认真听着,听到此刻,他神色蓦地一沉——北冥剑若发挥不出全力,如何抵挡足足两道登仙雷劫!?   戚循的身体越来越淡了。   他看着安无雪:“四十九剑阵缺一不可,但我们当年其实共准备了五十把剑……”   他的嗓音也越来越淡,最终没了声音。   化身失去灵力支撑,彻底散去,只剩一把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裴千急得下意识想拉住人,伸手却扑了个空,赶忙在折扇面前蹲下,喊了几声:“戚宗主?戚宗主?”   “不是吧,凡人话本里才会有人遗言没交代完就死的啊!”   曲忌之说:“他那不是遗言。”   “那他凭什么只说一半!”   “……” 第96章   第二十七城分剑阵内。   戚循双手结印,双眸紧闭,动也不动。   乔吟乔听两人站在戚循身后,焦急等了片刻,戚循终于睁眼。   “戚宗主!”乔吟赶忙问道,“第一城如何了?为何这里远远看去一片乌黑?传送为何关了?”   戚循蹙眉道:“我不知具体情况,但我看到第一城有登仙劫云,上官城主正在调动剑阵所有力量。可我刚才尝试用二十七城的分剑阵沟通其余分剑阵,第十五城分剑阵怎么也寻不着,怕是已经彻底毁了,如今他们也焦头烂额……”   他这话就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四周仙修顿时面露惊慌。   乔听还算冷静:“可需我等帮忙?”   戚循摇头:“二十七城剑阵运转无虞,已是尔等——甚至是我,唯一能做之事了。”   乔吟担忧道:“那缺了第十五城剑阵,他们能怎么办?”   戚循抬眸,遥遥看向第一城那浓厚劫云所在的方向。   风卷起,吹动他的衣摆。   似有雪花拂过他的脸颊。   北冥入深冬了。   他说:“他的生辰快到了。”   “……谁?这和雷劫还有剑阵有什么关系?”   戚循抬手摊开手掌,接住了细碎飘雪,低头凝视。   “生辰喜乐,”他说,“阿雪。”   -   劫云之下。   安无雪低头看着那折扇,五味杂陈。   他还记着在霜海上再见戚循之时,戚循对“宿雪”的反应。   戚循刚才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已经知晓一切了。   他垂眸敛神,说:“刚才和曲问心交手,他在法器上附的灵力耗尽,自然维持不住。”   折扇是戚循的本命法器,居然就这么传送过来,还直接掉到他面前。   当真是不怕他对当年之事心怀怨恨给毁了。   他叹了口气,将这折扇捡起来,和谢折风那两个灵囊挂在一起。   裴千还在想方才戚循的话,焦急道:“他说那第五十把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曲忌之摇头:“我自小长在第一城,学习阵道也研习过北冥剑阵,从未见过第五十把剑。”   “北冥一共四十九城,此乃自古以来北冥初立之时便有的定数。从来只有盛衰更改,四十九之数未曾更改过,”姜轻也格外忧虑,“宿雪,你知道那第五十把剑是什么意思吗?”   安无雪不知道。   正是因为不知道,他比其他人都要担忧。   连他都不知道……   “也许上官城主会知晓其中关键,我要入剑阵,”他看了一眼曲问心,说,“曲小仙师,你们曲家的事情……”   “我必会处理妥当,不会让曲家误入歧途之人阻碍剑阵。”   剑阵之中突然荡出一阵狂风!   地动山摇,四方震荡,剑阵外守着的仙修弟子尽皆身形一晃,有的修为不高的修士已经被冲出几丈远。   安无雪心下一凛——上官了了怕是已经在强行调动剑阵之力。   可她不知第十五城剑阵不可能归位,调不出剑阵全力,强行尝试,已遭反噬。   他赶忙转身要往里去,姜轻在一旁持剑而出:“宿雪,我和小裴陪你同入吧。”   “姜道友修为在渡劫初期,还身受重伤,入内恐有性命之危。”他说,“裴千,你照顾好姜道友。”   “好嘞!”   裴千刚一应下,安无雪已经匆忙御剑而起,消失在了剑阵外。   姜轻轻咳一声,困惑地看着安无雪消失的方向,转过头问裴千:“他不也是渡劫初期吗?”   裴千挠头,装傻道:“可能他身上有落月峰的秘宝,能有作用吧……”   -   剑阵中。   灵力大震,飞沙走石中,无处不在的阵纹滚着银光,光芒似在一阵一阵地晃荡着。   安无雪以灵力护体,神识稍稍外放,逆着风流而入。   剑光散乱,可这剑阵识得阵主神魂气息,那些捍卫阵法的剑影每每靠近安无雪之时便自行散开。   他就这么来到了巨剑下。   只见上官了了等人正手中结印,身周灵力大盛,经由法印,传入阵纹之中。   一圈若隐若现的小剑影围绕着巨剑,小剑影缓缓转动,其上勾连着千丝万缕的阵纹。   这边是其余分剑阵之缩影。   安无雪神识一扫,果不其然只能数出四十七道剑影。   加上主剑阵,共有四十八个剑阵应召。   劫云之下,笼罩第一城的结界愈发雄厚,可却在那一声声闷雷震响中,显得十分脆弱。   缺了一把剑,北冥剑阵全盛之力发挥不出。   北冥城一众渡劫尽皆脸色苍白,显然灵力已经快要被阵法抽干。   他们方才已经尝试了两次,却还是调动不出剑阵全力。   安无雪刚一靠近,便听到上官了了问他:“你怎么进来了?”   先前那觉得他眼熟的修士也不住地往他这边看。   安无雪答道:“城主不必再试了。”   “何意?”   “刚才戚宗主传来音讯,第十五城剑阵损毁,无法应召。”   “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   “难怪我等试了两次都不行,城主,如今大家灵力已经快要耗尽了!”   “……”   雷劫轰下,北冥剑阵保不住不说,这一城生灵该如何是好!?   有人听闻此事,手中法印都颤了一下,阵中又是灵风大震。   上官了了缄默片刻,突然低声说:“两刻了。”   谢折风说,第一道天雷降下,只有三刻。   如今两刻已过,只剩一刻。   漂浮的剑影仍在围绕着巨剑晃动。   北冥剑沉稳内敛,耸立于昏天之下,俨然不动。   安无雪也十分焦急。   他走到那缺了一处的地方,看着那第十五把空缺的剑,说:“等不到这第十五把剑了,我们不能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戚宗主说,四十九剑缺一不可,但是当年准备了五十把剑。城主,剩下那把剑,你可知晓在哪?”   他这般入剑阵如入无人之境,还从容地谈及剑阵一事,上官了了一怔。   “……什么第五十把剑?”   ——她不知道!?   安无雪更是错愕——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本以为是什么他死后的事情,可上官了了不知,他也不知,只有戚循知道,戚循却没有为他指出那把剑所在。   这把剑在哪?   从何而来?   戚循既然提了,这把剑他们应当立刻便能寻到,为何北冥仙修尽皆茫然?   有人仰头喊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滋啦——”   天穹似有尖利声响延绵而来。   安无雪抬眸,看见云层之中雷电翻滚,已经逐渐凝在一起。   那雷电带着足以灭绝长生仙的威力,眼看就要劈下!   上官了了蓦地收回输送灵力的法印。   她抬起自己的本命剑,指尖拂过剑身,一字一句道:“既来不及、寻不到,这第四十九把剑,也不是非要剑不可。”   她反手挽剑,挥出剑影,眉心之中闪出灵光。   她说:“以仙修之陨力祭阵,仙祸以来,不是没人做过。”   众仙陨,而立因果大阵,抹去修浊登仙之法。   楼水鸣自刎,而补照水剑灵力之缺,立成照水剑阵。   她要以身祭阵!   有人回头,似是看了一眼剑阵外的茫茫苍生,不舍地收回目光,笑道:“天雷之威唯登仙者有一战之力,我等实在是以卵击石。缺了这一把剑,一人陨力未必足够。城主若要去,可带我一起走!”   “两人不够,三人可行?”   “我等修为不如城主,但凡人都知滴水可穿石……”   “……”   为何又是以命祭阵!   安无雪咬牙,死死看着那缺了一处剑影的空白之处。   为何又要以命祭阵!   真的要走到祭阵这一步吗?   北冥战力若都祭在这里,剑阵就算不毁,那背后之人的打算是否也算成功了?   而且……仙祸都过去了千载,他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仙修祭阵吗?   不会的。   也不应该!   戚循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说那把剑就在他们唾手可及之处!   一定还有办法。   他不愿放弃,神情一凛,双指并拢凝出灵力。   顷刻之间,祭阵一事还未落定,所有人便瞧见,那后面才闯进来的只有渡劫初期的仙修突然使出灵力,勾动巨剑下浩浩渺渺的无数阵纹。   有人急切道:“小仙师,未得阵主认可,擅动阵纹会被剑影——”切碎。   话未说完。   安无雪身周银光大绽。   巨剑之上,被唤醒的阵纹蔓延而出,自他为中心,四方天地剑影盘旋,北冥剑阵回荡剑鸣之音。   众人纷纷一愣。   上官了了握剑的手猛地一紧:“你——”   安无雪闭上双眸,神识沉入浩然剑阵中,想寻那多出的一把剑。   可是没有。   他的神识穿过万千阵纹,“看”过他当年亲手布下的阵,没有寻到戚循口中那最后一把剑的蛛丝马迹!   到底会在哪里?   -   第一城外。   谢折风立于山峰之顶,出寒剑浮于身侧,周围再无他人身影。   上官然被做成傀儡的尸首已被他毁去,第三道登仙雷劫已经不会再形成。   可是……   他看向第一城穹顶。   第一道天雷要降下了。   可那结界强度——显然不可能阻挡天雷!   他立时拿出一张天涯海角符。   符咒被激发,符咒另一端的人问他:“登仙劫云解决了?”   “戚循,”他沉肃道,“你没有修复四十九城剑阵?”   “有一城剑阵损毁,来不及了。”   谢折风神色一变——安无雪还在劫云下,北冥万千生灵还在结界下!   他抬手就要掐断传音,赶往主剑阵。   哪怕以仙者灵力抵抗劫云会遭来百倍反噬,他也要回去。   “谢出寒!”   传音那边的戚循似是看到了他的举动一般。   “你别急着过去,我们当年立剑阵用了四十九把剑,但是可以激发北冥剑全力的共有五十把。安无雪在那里,那把剑就在!”   “第五十把剑?我怎不知,”谢折风皱眉,“你告诉他在哪里了吗?”   “我不敢说。那背后之人以阿雪为幌子,一直用安无雪的身份行于两界,我不知那人知晓阿雪多少事情,也不知那人到底在何处,会不会将我与阿雪所说之事听去。   “北冥这一线生机,我若是说出口,当时耳目太多,反倒容易出事。   “但安无雪可以猜到的。”   -   剑阵外。   曲忌之仰头看了一眼劫云,难得沉肃地和裴千说:“若是剑阵拦不住劫云,我会以寿数精血为祭立传送法阵,将你们还有曲问心一起传出第一城。到时候你把曲问心交给仙尊,查清北冥祸事根源。”   裴千嘟囔道:“我才不走。”   姜轻也没了笑意,格外忧虑地看着劫云,又看了看剑阵。   “不知宿雪他们寻着那第五十把剑没有……”   -   第二十七城中。   一个挂着白灯笼的凡人屋舍内。   这正是安无雪和谢折风那晚路过的那户人家。   孩童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着远天黑云,问道:“娘亲,那里黑黑的,是不是有妖魔呀?”   妇人正在缝衣,看也没看一眼,便说:“也许吧。”   孩童回过头来,看向妇人:“那天晚上仙师说爹爹去斩妖除魔了,你说,爹爹和仙师是不是都在那里除魔呢?”   妇人动作一顿。   她温和笑道:“肯定是的。”   孩童对着窗,双手抱拳,手指交叠,低声说:“那我祝愿爹爹和仙师平安顺利,否极泰来……”   -   第一城,凡世长街中。   有人从深梦中逐渐苏醒。   浓黑劫云压得如此低,人群繁密之处已有纷乱,有人卷着金银细软,朝着城外而去。   马车人流混在一起,乱成一团。   仙修弟子高喊:“莫要慌乱,莫要伤人!城主不会让北冥出事的,仙门不会让第一城出事的!”   可这劫云越来越低,雷鸣声仿若近在咫尺。   三刻的时间,修士御剑都飞不出第一城,遑论凡人。   可他们只是想跑。   仙修弟子刚刚辟谷,拦不住这混乱人流。   她眼见一个穿着紫色长裙的小姑娘被人流撞倒,赶忙以灵力拨开人流,扶起那姑娘。   “你爹娘呢?”   小姑娘呆呆的:“我没有爹娘……”   仙修微怔。   “仙师,大家为什么要跑呀?天上怎么黑黑的?”   “……因为要打雷了。”   “打雷有什么好怕的?我夜夜宿在商铺门外,听过不少打雷,”小姑娘好奇地望着天穹,“就是会下雨,弄湿了裙子,好冷……”   仙修抬手,替她擦了擦鼻头上的污尘。   这时——!   又是一道震耳欲聋的闷雷声。   人群骤然惊叫起来。   仙修抬头,瞧见云层之上雷光凝成一团,眼看要落下了!   她赶忙拉过那小姑娘,将人护在身下,用尽所有灵力支撑起了微薄的结界,闭上眼,低着头,等着那雷光彻底落下。   -   剑阵中。   安无雪遍寻无果,额间已冒出岑岑冷汗。   难道没有多出来的这把剑?   不可能。   戚循不会在这个时候骗他,也不会告诉他不可为之事。   这第五十把剑到底在哪里?   当年他们确实提过五十把剑一事。   是在决定立下四十九个剑阵之时。   当年的他看着画好的阵图,说:“所谓道衍之五十,遁去其一,正好是四十九之数。你说北冥当初立城之时,是不是故意遁去这其一呢?”   戚循笑道:“那先人倒是有雅兴。怎么,你想也多一线生机?”   安无雪挑眉:“未尝不可。四十九太过完满了,若是再多一线生机,凑个五十,岂不是有了余地?”   “日后有空闲,确实可行。”戚循这般说。   但当时四十九剑阵都来不及立,他们谁还有心思去多余弄一个?   而北冥剑阵成后,安无雪便入了苍古塔受刑,其后百日,又花了许久修养。   此事他便搁置忘了。   那年他的生辰来临,他都没有心思去过。   戚循不忍见他一人荒凉,找他讨要了春华,说:“好歹是个生辰,你才几岁呢就不过了?春华给我吧。”   离火宗擅阵道、炼器,戚循经常会为他淬炼法器。   他将春华给了对方,继续养伤。   过了半月戚循才将春华还给他,说:“喏,你的生辰礼物。”   他好笑道:“哪有用别人的本命剑当生辰礼物送回来的?戚少宗主什么时候这么会打算盘了?”   那时,戚循把玩着手中折扇,喝了口茶,说:“法器可是修士必不可少的助力,我替你让春华多点用,这是赠你啊——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   等等……一线生机?   千年后的现在。   安无雪思绪骤停,于阵中探寻的神识都收了回来。   剑阵银光一顿。   四十九把剑可以说是北冥剑阵的钥匙,四十九个锁孔同时开启,才能发挥出大阵之威力。   少了一个,阵纹缺失,灵力不足,剑阵威力将会十不足一。   那只有戚循知道的多余的一把剑,便是北冥剑阵此刻的一线生机。   安无雪转头,看向正归于鞘中、浮在他身侧的春华。   当年戚循拿走春华,说要赠他一线生机。   可他把春华来回看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不同,权当戚循耍他玩。   难不成……这把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安无雪抬手,将春华唤回手中。   先前便一直看着安无雪的渡劫修士恍然大悟般道:“我想起来这张脸像谁了。他——他是——”   上官了了面上错愕还未淡去。   刺目雷光一闪!   “轰隆——”   雷劫落下了!!!   上官了了再无其他思绪,举剑就要以身祭阵。   可她剑光未起。   刚刚还瞬间黯淡的阵纹倏尔又光芒大盛起来。   安无雪灵力汇集于那空缺之处,其余四十七道围绕着巨剑的剑影猛烈晃动。   “锵——”   雷劫同结界相撞的那一瞬间——   北冥剑上无数阵纹泛动银光,四十九处灵力流转节点滞涩无阻,剑阵之力汇聚于结界之上。   剑影攒动。   春华出锋,落入那空缺之处,四十九剑嗡然同鸣! 第97章   雷光降下的那一刻,北冥剑凝成的结界骤然完备。   巨剑同雷光相触,第一城顷刻间如地动山摇般晃动!   结界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可它并没有碎裂。   第一道雷劫成功拦下!!!   北冥剑勾连环绕的四十八把剑影,共同调动泱泱北冥所有剑阵之力。   春华气息流转于阵纹之中。   在这一瞬间,北冥四十九城,除了因剑阵损毁而无法回应第一城的第十五城,其余四十八城,尽皆感受到了那随着剑阵巨颤而荡出的剑气!   那剑气凛冽却温柔,锋利却柔和。   有千年前便已在世的仙修,望着剑阵的方向,怔然出神。   这把剑的主人曾经踏过两界千山万水,行过四海诸城,于仙祸恶战中斩过无数魔修,战功赫赫,立四海万剑阵,肃诛魔十三条。   这把剑的主人也在荆棘川打退万宗围杀,抵挡了不知多少灵剑。   世人千年未见此剑出锋。   可千年前便存世的修士们不会认错。   这世间除了出寒剑,唯有这把剑,在那些千年前便渡劫的修士眼中锋锐无双。   分明剑名温润似水,可剑锋却比出寒还要凶戾。   “安无雪!是安无雪的春华剑——!!”   剑阵外。   曲问心察觉到春华气息,突然开始疯狂挣动起来。   曲忌之挑眉,暂时替她解开了封口灵决,很有耐心地侧耳问道:“娘亲想说什么,让儿子尽尽孝心?”   “这是安无雪的剑!刚才果然是他!他为什么不认——”   曲忌之又给她封上了。   他笑着说:“是,果然是安首座和戚宗主联手,将你这大逆不道之人生擒,不认你为仙门修士。”   “唔——唔唔……唔!!”   曲忌之凝出水珠:“娘亲刚才喊那么大声,渴了吗?”   曲问心摇头。   曲忌之点头:“那是渴了。”   他手一挥,水珠直接朝曲问心脸上浇去。   “唔唔唔——!!!”   姜轻本来在认真调息,此刻终于看不下去了,低声问裴千:“曲氏私底下是这样的家风?”   裴千盯着剑阵和劫云,老神在在道:“凡人有云,上梁不正下梁歪,姓曲的为什么这么有病?那不就是家传的。曲忌之好像和我们说过啊,他身上无情咒破之后,和曲问心之间就不一样了。”   姜轻擦了擦额间的汗:“我没想到是这样的不一样,曲小仙师说的还是过于保守了。”   第一城外。   出寒剑浮于谢折风身侧,已蓄势待发。   以仙者躯硬抗天雷,会让雷劫威力更甚,但不论如何,只要剑阵有丝毫不敌天雷之兆,他都会出手。   可北冥剑鸣传出千万里,结界成功拦住了第一重天雷。   天涯海角符的另一端,戚循笑道:“怎么样?我就说安无雪能猜到。”   谢折风没有应答。   他倏地眉头紧皱,神色痛苦。   ——安无雪的傀儡印发作了。   “谢出寒?你怎么不说话?”   “他灵力耗尽了。”谢折风沉声道,“他现在只有渡劫初期!”   传音符另一头,戚循也骤然一惊。   他刚才只能传送折扇至安无雪面前,根本没办法探查安无雪如今的修为,但安无雪和他共同面对曲问心之时太过游刃有余,以至于他下意识把对方当成了那个千年前巅峰时期的落月首座。   巅峰时期的安无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激发阵法之力,可只有渡劫初期的安无雪——如何抵挡第二道天雷!?   “谢——”   传音符被掐断。   谢折风双眸已如幽潭般黯然,他抬头,迎着狂风,看着那威势不可挡的劫云,面上尽是杀气戾意。   安无雪身上傀儡印发作之感不住地转移到他的身上,他忍耐着周身剧痛,却更恐惧。   师兄不可能放弃撤走。   若是剑阵挡不住第二道天雷,以命祭阵是最快的路,以安无雪之性情,绝无可能让他人祭阵而自己苟活……   难道他要再失去师兄一次?   这绝无可能。   他绝对不能让此事发生。   山峰灵力暴动,沙石滚落,眨眼间,谢折风已直冲剑阵而去!   与此同时,剑阵中。   安无雪立于巨剑下,灵力注于春华之上,同整个北冥剑阵仿若融为一体。   他嘴角溢出鲜血,却仍然脊背挺直地站着,纹丝不动。   此刻,他作为春华的剑主,就是那缺失的剑阵,就是这四十九剑之一。   这才是当年他出苍古塔后,戚循送他的生辰礼。   春华毫无变动,是因为戚循确实没动春华剑。   戚循是在北冥剑阵之上,耗时半月,加了认可春华的阵纹。   只要他手持春华入阵,他便是五十个剑阵之一,他便是北冥的一线生机。   可当年他的修为除了谢折风以外无人能敌,戚循也不曾想到将来。   如今安无雪只有渡劫初期,结界抵挡第一道雷劫的那一刻,他浑身一颤,灵力瞬间被抽空,周身经脉如撕裂般剧痛。   他紧咬下唇,喉间满是腥甜。   上官了了还维持着举剑打算自刎之姿,神色一片空白。   别人都不可能认错春华气息,她又怎么可能认错。   那是……   “宿雪……?”她嗓音轻颤,“兄长……?阿雪……?”   一时之间,谢折风为何突然留了个“炉鼎”在千年无人烟的霜海上,又为何寸步不离地将人带在身边,“宿雪”又为何对许多事都如此熟悉……   种种困惑,豁然开朗。   她未曾来得及欣喜惊讶,却又想到“宿雪”与她一同破观叶阵时种种,登时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什么都不想明白。   若不是刚刚……她已经祭阵而死了。   千帆过尽,她居然又被安无雪救了一次。   北冥剑阵仍在颤动。   结界之上的蛛网正在愈合,劫云迅速凝出了雷光。   第二道天雷即将紧随第一道天雷落下。   安无雪又是一声闷哼。   他经脉灵力全空,可傀儡印似乎没有发作。   谢折风给他的灵囊被灵力冲开,星草散出仙者灵力,飘入他的身体里。   其余众渡劫仙修尽皆无力思虑其他,全都手中结印,全心全意将灵力灌入剑阵。   可安无雪和他们不同。   他们只是为剑阵提供运转之灵力,而他和春华现在是剑阵的一部分。   方才天雷一击,已抽空了他所有灵力。   他如今只有渡劫初期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成为四十九剑阵之一。   可春华是他的剑,只有他能用。   无人能替他。   谢折风留给他的星草已经尽皆枯萎,灵力被他吸收殆尽,却完全不够用。   那毕竟只是用以减缓傀儡印发作的灵力。   他稍稍仰头,看着那迅速再度浓黑的劫云。   还有一道。   第一道天雷已经拦下,他不可能在应对第二道天雷之前松手。   宿雪的傀儡之身,能点燃心头血吗?能以寿数气血为祭行回光返照之举吗?   若是以身祭阵,他的神魂之力应当足够维持春华这一“剑阵”吧?   最终还是要走到祭阵这一步。   但祭一人——祭一个已经死了千年的人,似乎是对两界局面最无损伤的选择。   他本想着此间事了,寻一处与前尘往事尽皆无关之地,养一院花草,在树下挂个秋千,闲来无事,便抱着困困,在阳光下闭目休憩。   可惜了……   我其实还是挺想活下去的。   但是北冥的万千生灵,也很想活下去。   “兄长。”   上官了了似乎在喊他。   安无雪疼得头晕目眩,双耳轰鸣,全然没有反应。   他本就不再认这称谓。   “阿雪?”   “……”   上官了了惨然道:“宿公子。”   安无雪瞧了她一眼,想着杯水车薪总比束手待毙要好,问:“城主,你可有补充灵力的丹药?”   上官了了停在他面前。   她说:“兄——宿公子,当年,对不起。”   “这个时候我不想——”   “你不想与我说这些,我知道,”她说,“我也知道现在情势危机,我不能浪费时间。”   她蓦地抬手结印,分明结出的是同其余渡劫仙修用以灌注灵力的法印一模一样的。   可这法印居然勾动阵纹,银光如水波般涌动,最终居然流向那些勾连着春华剑之处。   安无雪呆了一瞬。   他现在是四十九剑阵之一,轻易动弹不得,只能站在原地,睁大双眼怔怔道:“你要朝春华灌注灵力?这样行不通,现在春华是四十九剑之一,我是供给春华的剑阵,我修为不足——”   上官了了已经动手了。   她身周灵风卷动,灵力大盛,尽皆通过剑阵之中的灵纹朝着春华而去。   可这些灵力却只是流经春华,毫不停顿地通过春华汇入安无雪体内!   安无雪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澎湃灵力便游走在他经脉之中,胀得他说不出话来。   顷刻之间,上官了了居然开始境界下跌!   她从半步登仙之境,直接跌到了渡劫后期!   可安无雪的境界却开始攀升到了渡劫中期,还在往上攀升。   他骤然明白上官了了要干什么。   她这是趁着他以身入阵之时,借由北冥剑阵,将自身所有灵力都汇入他这个“剑阵”之中!   安无雪高声呵斥:“上官了了!”   两界从前传他狠辣,可他严肃之时,从来只是对着外人,不论是师弟还是了了还是戚循秦微等人,安无雪都是温柔而平和的。   千年后再见,世间诸人和他都是萍水相逢,他无了温和,却也没了肃穆。   这是他难得的厉声厉色之时。   可上官了了却没被他吓着,毫无停顿之意。   他怒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只听女子飘然悲苦的嗓音传来:“兄长之性情……应当是不想要我的东西的。可眼下第二道登仙雷劫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兄长千年前救我一次,方才救我一次,也救了北冥。   “这里只有我的修为能将你送至渡劫巅峰。   “于公,我该拼尽全力助兄长一臂之力。   “于私——我已经无法和你谈私了……”   她出观叶阵后直至现在,终于笑了一下。   下一瞬,她面色一白,周身猛地一震,千年修为在这一刻尽数倾注入阵中,灌进春华,涌入安无雪体内!   安无雪之境界陡然攀升至渡劫后期、渡劫巅峰……   离那半步登仙之境,只差一点!   这时,谢折风刚入剑阵。   傀儡印发作之兆却突然消失。   ……师兄灵力恢复了?   他思绪虽滞了一瞬,可脚步未停,仍朝着北冥剑而去。   北冥剑前。   眨眼之间,上官了了毕生修为已几近散去。   “兄长若是以渡劫初期的修为,无法维持抵抗第二道天雷的结界,”她坚定道,“我不可能让你祭阵的,不论如何,我也能祭阵。我要么祭阵,要么将毕生修为送给兄长,让兄长以剑阵之能挡天劫——两者择一,兄长就当最后给个情面,让我留条性命,可好?”   安无雪双唇微动,却不知能说什么。   他意外过,生气过,无可奈何过。   现下事成定局,听她这般说,只道:“……倒是什么都让你说了。”   上官了了坦然道:“千年执掌北冥,我总该有点长进。”   她已面如白纸,浑身颤抖,修为落入小成。   可她还未停下。   雷劫落下前的那一刻,她主动破道,将剩余灵力修为尽皆送入阵中。   安无雪只觉经脉痛楚瞬间消散,灵力充盈于丹田之中,春华悦动,久违又熟悉的感觉冒上心头。   他的修为重回当年之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轰隆——”   又是一声惊天雷鸣。   第二道劫云落下。   雷光覆盖整个北冥第一城。   上官了了修为跌至辟谷,失了所有力道,软倒在地。   第一城中,凡人惊叫不止,魔修隐匿其中张皇保命,仙修急切却无能为力。   北冥剑又是一次剧烈颤动。   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结界却突然再度凝实,扛下了第二道天雷!   地动山摇。   可雷光过后,天穹劫云散去,天光乍泄。   第二十七城中,本在倾力影响剑阵的戚循动作一顿。   挂着白灯笼的凡人屋舍里,孩童探头,朝妇人喊道:“娘!娘!乌云散了!爹爹和仙师把妖魔打跑啦!”   第一城中,凡世长街之上。   此起彼伏的惊叫忽而一同停下,凡人怔怔看着乍然放晴的天穹,一时之间还未反应。   小仙修没等来劫云将自己劈得魂飞魄散,缓缓睁眼,听着怀中的小姑娘笑她:“仙师骗人,没有下雨!”   正值日升之时,东方洒下灿灿日光,流金染上千家万户。   安无雪瞥见那一缕日光。   可他精疲力尽,春华失了他灵力掌控,“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闭上眼的那一刻,似是闻到了熟悉的冷息。   有人一刻不曾来迟,转瞬间在他身侧,轻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第98章   谢折风方才便到了。   他眉心雪莲剑纹隐约泛着乌黑,此刻终于隐下,心魔的叫嚣与劝诱在这一刻归于死寂。   若不是安无雪最后修为瞬间攀升,成功再度激发北冥剑阵全力以拦住第二道天雷,出寒剑眼下已经剑指劫云。   剑阵刚刚平寂,谢折风知道北冥四十九城中还有等他号令的落月弟子,第一城生灵还等着这一场雷劫的解释,曲氏魔修和曲问心背后之人或许还在第一城中流窜……   可他看着师兄那如坠鸟跌落的身影,刹那间,什么都忘了。   谢折风低头看着怀中的人。   师兄的脸上很是苍白,分明已经力竭昏睡过去,眉心却皱得紧紧的,似是梦中还在忧心那已经结束的登仙雷劫。   他不禁抬手,轻轻抚平安无雪的眉心。   可他刚一收手,那刚刚平展的眉心再度紧锁。   若是他能入梦,他恨不得持剑替师兄斩了梦中那些扰人清梦的妖魔。   北冥剑下,有的渡劫修士也在两道雷劫之后力竭,干脆在这不可能有魔修放肆的剑阵内打坐调息。   有人尚还清醒,望着出寒剑尊和那位突然死而复生还救了北冥的首座,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无人敢动。   上官了了气若游丝道:“他不恨你?”   她指的是这段时日谢折风和安无雪似是并无恩仇地同进同出。   谢折风瞥了她一眼,自嘲道:“他若是愿意恨才好。”   上官了了惨笑一声:“这才是他。他怎么样?有受伤吗?”   谢折风探了探安无雪经脉——渡劫每个境界之间的差距都比一个大境界还要大,安无雪转瞬间从渡劫初期到半步登仙之境,经脉骨血负担太大,此刻正在本能地吸收着灵力。   附近灵力都在疯狂往安无雪身上涌,形成了一股看不见的漩涡,好在谢折风是仙体,不会被这疯了一般的灵力涌动所伤。   没什么大事,就是需要灵力修养。   谢折风稍稍放下心来,看向上官了了,抬手落印,在上官了了身上下了个术法。   他说:“我替你下了幻术,隐去你境界跌落一事,幻术会维持三日,应该足够你善后。”   他目光扫过在场仙修。   “在此之前,上官城主修为尽失一事若是传出,致北冥纷乱,吾剑斩之祭旗。”   此地但凡拎出一个,都是仙门望族或是千宗万派的执牛耳者,此刻却尽皆垂首道:“是。”   谢折风又丢给上官了了一物。   上官了了接过,意外道:“……借影石?”   这灵物能暂时记下一时半刻之事,但存世之数不多,使用又需要大量灵力,基本没人会想到。   谢折风会有此物,还是登仙后费尽心思寻到。   他这一两百年来总是奔走四方查那些被扣在安无雪身上的罪名,习惯藏于袖中,没曾想在观叶阵中用到了。   眼下丢给上官了了,其中存了哪一段往事,又要让上官了了去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他又给远在其他城的玄方发了道调度落月弟子善后的传音。   做完这些,谢折风急着带安无雪去修养,抱起人便要走。   上官了了对他说:“城主府东南侧有一个长满梅花树的小院,深冬已至,此时远远望去已经能看到满院梅花。那是千年前他落脚北冥时最爱住的地方,我封禁多年——”   她止了话语。   谢折风和安无雪已经不见了。   -   一处分剑阵前。   玄方本在听着弟子禀报分剑阵修补情势。   可第一道天雷劈下、剑阵荡出春华气息时,他便完完全全怔在那里,弟子连唤他几声,他都毫无反应。   他最近因为宿雪这个和首座一模一样的人出现,总是会想到首座,是他太想再见到首座,产生错觉了吗?   怎么可能……?   他是不是入了什么魔修捏造的幻境?   这一千年来,他曾经想过许多次,如果当初有人出手呢?   如果他没有因那些看上去头头是道实则都是污蔑的话而犹豫呢?   如果当时他在首座见到仙尊之前,将人拦下带走呢?   首座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首座死了,落月的峰主长老们虽然不说,却总是在路过磨剑石时,看着剑痕怅然叹气;仙尊闭关八百年;戚宗主毫不停歇地奔走四方,想寻当年真相,想找复生之法。   可这么多个春夏秋冬过去,首座魂灵仍然毫无踪迹。   时间久了,他时常听到那些闲言碎语。   仙尊这些年来不是没有查清一些脏水。   可是一件两件地澄清,总有人说那是落月为了自己的名声、仙尊毕竟是首座的师弟……   他会为首座辩解,辩解到最后只觉疲惫——就算那些真是首座做的,首座在仙祸之时对天下的功绩,难道不值得众生嘴下积德吗?   因为最后污名收场,便连先前的一切都不作数了吗?   可他哪怕修至渡劫,成了修真界第一大宗的峰主,也终究只是一人之言。   那时,玄方才真正明白,何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可他所感,哪有首座当时感受之万一?   春秋打眼过,他已经快习惯这种看不到希望的麻木。   直至照水一事真相大白,宋芜出封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养魂树精带来的过往飘入千家万户……   那又如何呢?   人死了千年,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而此时此刻,玄方感受到了阔别千年的春华气息。   玄方怔然间,第二道天雷便已劈下。   这一回,北冥剑阵荡出的,是更强劲的带着春华剑气的气息。   绝无可能是幻觉。   是他。   他没死。他回来了。   他分明是死在世态炎凉中。   可那把剑尘封千年,一朝出鞘,便是北冥剑阵将要倾颓之时。   “峰主?峰主?”弟子一直在喊,“峰主?峰——”   弟子一顿。   “……您怎么哭了?”   -   第二十七城中。   戚循收了灵力,看着那已经拨云见日的第一城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遥遥望了许久。   乔吟茫然不知,可乔听曾和安无雪共同应对过第二十七城之危,识得安无雪气息。   他在飘雪中、巨剑下,抱剑等了戚循许久,直至戚循回神,他才问:“戚宗主,刚才以剑阵之力阻了劫云的气息中,最强劲的一道是宿雪的气息。我识得他。你刚才提到的人——是他吗?”   戚循侧过头来:“你的语气,好像和他很熟?”   “算是朋友。”   “朋友……”戚循喃喃道,“我和他也是朋友。曾经是。”   现在……他不知安无雪还愿不愿和他之间互称一句朋友了。   “曾经……?”乔听一愣,面露担忧之色,“戚宗主可是和他有什么恩怨?我和宿雪只是萍水相逢,虽然说不上多了解他,但第二十七城先前危难之时,是宿雪和仙尊一同解了危局,他是个好人,若有错处,多半不是有心之举,非他本意,还望戚宗主莫要介意。”   戚循一愣,兀地大笑出声。   他地位非凡,修为高超,突然如此,乔听和乔吟都摸不准他的态度,神情愈发担忧。   尽管如此,乔吟还是硬着头皮,抱剑上前道:“戚宗主,我弟弟所说不错,我愿以二十七城担保,宿公子他——”   戚循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他话中满是自嘲:“我不是在笑你们,是在笑我自己。两位与阿雪萍水相逢、不知细节,却能为他辩解,毫不犹豫地替他说一声‘非他本意’,而我当年却……越是熟识,竟然越是严苛。”   他一挥手,扔了两袋格外珍奇的法器灵宝给乔吟和乔听,说:“阿雪在二十七城,多谢两位有所照拂,此乃谢礼,应当足够二十七城重振旗鼓。”   “阿雪既已出手,少则一两日,多则三四日,他之身份还有北冥所发生之事,两界必然尽知。”   “乔城主,乔公子,还望到时候,两位眼下和我说的这些话,届时依然不变。”   话落,戚循身影已经不见。   危局已解,剑阵传送已开,他去第一城了。   乔听愣在原地,竟是没听懂戚循在说什么。   可是几日之后,安无雪死而复生的消息传遍两界四海,他坐在茶楼中躲着想要寻他回城主府的乔吟,听着来往修士交谈。   众人口中虽只提了落月首座,可他回想起此前仙尊和宿雪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才知道戚循那日之言是何意。   他回想着儿时听过的关于落月峰那位首座的传言,着实和自己认识那个宿雪完全不一样。   他喝着茶,听来往修士说——   “谁知道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呢?”   “他救了北冥,该不会有别的目的吧?”   “很多和他有关的事情,仙尊都发了记载真相的玉简……”   “可是修真界现在不都是落月峰说了算,只要仙尊想,把黑的说成白的——”   “当——”的一声。   乔听本命剑尚在鞘中,却直接在那几人所坐的桌上落下,戳出了一个大洞。   那几人的茶水全被他打翻,他满不在意道:“破损我赔,但是几位明知有落月玉简还编排无辜好人,是不是也该赔个罪?”   “……”   这些都是后话了。   -   安无雪没死。   短短几日,上至仙门氏族、大宗小派,下至平凡百姓,都听过这五个字。   安无雪不仅没死,据说几日前北冥浩劫,不知从哪来的登仙雷劫将整个北冥第一城覆盖,春华气息连出两道,北冥皆知——安无雪救了北冥。   上官了了将一个借影石挂于剑阵之上,织了一场幻梦,借阵主之权,以剑阵之能,将当年安无雪“戕害同道”一事展现于世人眼前。   她当着所有仙修的面,言明自己当年识人不清、错冤无辜,因果延绵千年,险些害了如今的北冥,万死难辞其咎,无颜再执掌北冥,不日将会将城主一位交托。   宋不忘在照水城中听闻此事,怔然许久。   秦微刚刚出苍古塔,险些没站起来。   苍古塔顶层只有安无雪一人活着出来过,秦微能活着出来,还是因为他职责在身,不可任性,谢折风特意叮嘱过弟子注意他的生死,在他垂危之时给他送来灵药,他这才在反复的苦痛中熬了出来。   他都如此……当年的安无雪呢?   他本想把伤养好之后,为安无雪去四海寻一些修炼灵物,可听闻北冥一事,他大笑几声,拖着伤重之躯,亲自在那些写明千年前真相的玉简之上,添上了北冥一事。   如今,除了离火宗一事,已经再无其他。可离火宗灭门的苦主戚循都没说什么,其他人又能说什么呢?   秦微便干脆领着司律峰弟子,满四海地发玉简。   霜海前,那先前为安无雪引路过的女弟子站在长松下,恍然看着先前自己同宿雪交谈过的地方。   她还记得,那晚明月挂在松上霜雪后,她和仙尊留下的那位宿公子,谈及首座的往事。   如今回想,竟然一切都是妄言。   她自言自语地对着长松说:“我隐约听说,仙尊留下宿公子,是因为宿公子和首座颇为相似……”   她想起了那人一双温柔的桃花眼微弯,全无戾气,不论她说什么,那人都是静静地听她说完。   首座也是这样的吗?   当真是端方君子,无愧金身玉骨之名。   “也不知北冥如此纷乱,宿公子怎么样了……”   -   不过几日,北冥尚在收拾残局之时,两界便已是人言人云,纷纷扰扰。   安无雪却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好像回到了残魂归于荆棘川之时,空空茫茫地飘荡四方,漫无目的,失了来处,丢了去路。   那第五根天柱似乎一直在自己身侧,无声无息地顶天立地,好像没有人看到它。   就这样,很久,很久,很久……   大梦一场。   他醒了。   他睁眼——我做梦了吗?   好像做了。   也全忘了。   屋外有人轻声问道:“首座醒了吗?” 第99章   这一声“首座”,小心翼翼地从门缝中传来,伴随着窗隙送来的风,飘在浮尘中,喊得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曾醒来。   他揉了揉双眼,看向屋内格外熟悉的摆设。   春华躺在他的身侧。   我在北冥?   这里不是北冥的城主府吗?   他习惯地用了个除尘法诀起身,行至窗前,推开透着天光的纸窗。   凉风立时吹入他的衣襟。   他修为重回半步登仙之境,灵力充沛,自然便会自行运转,丝毫不觉着冷。   满院梅花绽开,冬风送来细雪,挂落满梢。   梅花瓣随风而落,铺满小院,送了他满眼的深冬芬芳。   好像这千年都没有走过,他还在北冥的城主府,还在剑阵初立之时。   可他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   观叶大阵、登仙雷劫、北冥剑阵……   他晃了一瞬,一个白团子从门前绕来窗边,一下子冲入他的怀中。   “……困困?”   “呜呜!”   门外敲门的人方才似是怕打扰到他,此刻确认他醒了,这才又敲了敲门:“首座?”   他皱了皱眉:“玄方?”   玄方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叫他首座?   他一个松手,困困便明白他的意思,从他怀中飞起,冲到门前,用爪子拉开了门。   果然是玄方。   玄方乍一看到安无雪,居然比安无雪还要怔愣。   他眸光闪烁,欲言又止。   他捧着个精致的托盘,上头放着用料昂贵走线精细的衣裳,还有几个丹药瓶子和一个灵囊。   安无雪掀开自己左手衣袖,看到了傀儡印。   他还是宿雪。   他没记错,也不是做梦。   ……是谢折风把他带来了城主府?   “此处是我当年常住之地,”他说,“没想到千年转眼过,故地仍在。进来坐吧。”   玄方这才将托盘放在茶桌之上,关上门入内。   可他没有坐下。   他已是落月的一峰之主,此刻却仿佛回到了千年前,以一个小弟子的姿态,立于安无雪身旁。   “首座,先前霜海旁,我……出言不逊,实在该打……”   安无雪眸光一转,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来他初到霜海之时,困困来找他被玄方撞上,对方似乎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他都忘了。   “玄峰主说的是那日困困冲入我怀中,峰主提醒我莫要越矩之事?玄峰主在落月峰地位超然,当时只是提醒一个炉鼎不要没了分寸罢了。”   虽说以身份待人确实不对,可他已不是对方的首座大师兄,没什么好说的。   他这短短一句话,既将玄方放在了峰主的身份上,又把自己从落月中撇开,哪怕玄方明明喊他“首座”,他却还是那个只会在意玄方有没有凶到困困的“宿雪”。   玄方神色惨然,却毫无抱怨之言。   “仙尊有事离开北冥几日,让我照顾首座。我看首座一直穿的都是落月普通弟子的法袍,寻了一件峰主所用的新衣。等回了落月,我再给您备新的。”   “对了,这些丹药都是一些补充灵力的灵丹,淬炼过许多回,没有杂质。”   “还有,灵囊里是我觉得首座可能需要用上的东西……”   安无雪静静地听着,对玄方的话似是没什么别的感觉。   但他还是听完了,才问:“北冥现今如何了?”   “观叶阵破,劫云散去,没出什么大事。但是有些仙修遇到观叶阵死门,已经……落月弟子正在同北冥仙修一道处理危局之中的死伤,第十五城剑阵在昨日被修好了,曲家那位小仙师抓了不少本宗潜藏的魔修,各城都在肃清魔物。”   “曲问心呢?”   “她被审了几回,却一个字都不曾说过。仙尊说她不可能知道背后主使在哪,我们怕她之后有用,暂时没用搜魂之法。”   “可有抓到曲问心背后之人?”   “不曾,天劫过后,仙尊曾以仙者神识来回探查第一城,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那人要么是隐在仙修中,要么是早就在惹起祸端之后离开第一城。”   “是好事,”安无雪却说,“那个人不敢和仙尊当面交手,便不可能是仙者境,这才只能行阴诡之事。”   他问完这些,总算放下心来,却又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   心间突然沉甸甸的。   “你知晓我的身份,现在……都知道了?”   玄方神色一顿。   “是——”   “多谢你的东西。”安无雪得到肯定,便赶忙打断了玄方。   他鲜少有逃避的时候。   可是此刻,他不想听。   当时剑阵危急,天雷在即,他知道自己会暴露身份,可他没得选择。   眼下危局已解,他难得放任自己一番,不想听身份暴露后的事情。   他已经有很多事情总是逼着自己去做,或者逼着自己放弃,只这么一点小事,非是不敢,而是不想。   可老天总是习惯和他作对。   玄方和他说:“首座休息得如何了?院外有一些北冥仙门氏族和门派的仙修,剑阵挡下天雷之后,他们也都知道首座回来了,正候在门外,等你醒来,想见你……”   安无雪抱着困困,抚摸困困后背的动作一滞。   “……想见我?”   “是。等了许久了。”   “想见我,还是想见安无雪?”   玄方呆了呆,似是没理解这句话。   他面前的不就是安无雪吗?   安无雪也没在意他的反应,又说:“算了,既然要见我,躲着也不是事。就在外面吗?”   “是……”   “那劳烦玄峰主转告一声,我即刻便出来。”   “首座,”玄方苦笑,“当年我还小,曾在落月山门前,见首座剑斩宵小,护佑落月山门。当时我希望首座来日能立于两界之云端,俯瞰苍生之风雪,我当年未曾践诺,苍天既然又给了一次机会,自然是愿为首座肝脑涂地。”   “‘麻烦’二字,实在是说不上。”   安无雪却轻笑一声,闲话家常般道:“可玄峰主不也终是成了护佑苍生的一方高手吗?”   玄方一滞。   “呜呜……”困困在安无雪怀中打了个滚。   安无雪拍了拍它的头让它安静,这才接着说:“玄峰主喊的首座,他毕生只是为了两界苍生,死前若说是有遗愿,那应当就是两界清平。”   “如今两界清平,玄峰主镇守一方,那对于你口中的首座而言,便算不上是不曾践诺。”   “若说是对我——我与玄峰主唯一交集,不过是半年前的落月相识,实在是没那个脸面,让玄峰主这样的人为我肝脑涂地。”   “不论我是谁,玄峰主是玄峰主,我是我,麻烦了就是麻烦了。”   安无雪既不受玄方的悔歉,又不施之怨愤,仿若两人当真只是因缘际会,几面相识。   玄方张口便想反驳。   可他目光落在安无雪身上,瞧着青年端坐在茶桌旁,垂眸望着怀中的白团子,神色温和,一双向来温润的眼睛里盛满光华。   窗外冬梅飘香,凉风送雪而入,冻不着境界高深的修士,却仿佛停滞了时光。   他竟是不敢开口打扰。   他只好无声作揖,退下去告知那些等在屋外的人。   房门又开又合,安无雪复又抬眸,看着窗外长了千年的仙梅。   “花开又败,风雪再大,只要根系还在,来年总会再有花香。”   怀中的小东西听不懂他的话,“呜呜?”   “该下的雪,总是要下的。”   他说。   害怕逃避总是没用的。   他放下困困,让小东西待在屋内,也没用玄方给他带来的那些东西,仍然穿着那身素衣,自己拿起春华走了出去。   院外站了好些个仙修。   安无雪稍一打眼,看着那些熟悉的家纹或者配饰,便能认出——北冥齐氏、王氏、薛氏……   还有一些门派。   大多都是渡劫期,有的人甚至当年和他打过不少交道,却也曾在万宗围杀之时,站在人群中质问他。   当时他是墙倒众人推,很多人不知真相,只是随波逐流,怨恨会让他自己困于过去,所以他从来没想计较什么。   有人似是正在问玄方他何时出来,见着他走出,院外突然一片死寂。   这是安无雪重新醒来之后,第一次以上一世的身份现于人前。   还是旧人面前。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   其实他还是想安安静静地活在这个从前不曾体会过的盛世里,做一个废物,做一个凡俗,等到寿数将至,天人五衰,就在这样一个梅花院落里,躺在雪和梅中。   可惜天命总是不愿意让他如愿。   有人终于打破了沉寂:“安首座——”   “诸位,”安无雪率先道,“我前几日消耗颇大,刚醒来,也许有些不清醒的地方,说话也未必妥当,先在这边请诸位见谅了。”   玄方鼻头一酸。   本就没有人能说话一直妥帖完美。   放在他人身上,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些。言语之失,谁又会当回事呢?   可安无雪却好似将这份谨慎刻进了骨子里,担心一言之错,便会让人心生不满与积怨。   这世间脏恶万千,总能得人谅解。唯独他的首座,肩上背了太多苛刻。   院外仙修也大多神色复杂。   没有人想到,安无雪救了北冥不计其数的生灵,维持北冥剑阵不毁,出来见到众人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一句话。   氏族门派的仙修中,有人一步上前。   安无雪眸光一凝,眉头紧锁,顷刻间拔剑而出。   在场之人都是见过千年前春华锋芒的,这一声剑鸣分明不带灵力,却让众人尽皆神色一紧。   那本来要上前的人也赶忙止住脚步。   可安无雪只是持剑而立,不疾不徐道:“诸位若是要和我分说千年前的事情,我这千年来确实没有长进,还是只能说一句——不是我做的。有些事情出寒仙尊已经查清,其中细节我也不知,问我不如问落月峰。”   “我这一回并无意两界高位,北冥出手是无可奈何,之后若无必要,我不会插手四海万宗之事。”   “我话已至此,若是还有什么要计较之事,我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春华当年见血便不分仙魔,如今也不是懦弱退让之剑。”   先前要上前那人神情一抖,竟是直接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安首座。”   安无雪一愣。   人群后方,一声叹息传来。   其余诸人察觉到来者气息境界,立时让出一条路来。   红衣男人手持折扇,缓步朝他走来。   “阿雪,”戚循嗓音哀然,“他们是来向你赔罪和道歉的。” 第100章   来者是戚循,安无雪下意识便想转身回去。   可戚循说的话让他有些困惑。   赔罪?   道谢?   他仍手持春华,维持着戒备之态,双眸之中却闪过一丝空茫。   师弟和玄方不论与他关系如何,终究是曾经同门,会在他死后千年渐改当年态度,他虽然也意外,却能明白一些。   可院外的这些人,能与他恩怨全消都算是清净的结局。   又哪来的什么道谢赔罪的?   他出来之前,本是做好了一言不合又要动手的准备。   安无雪出神怔愣间,方才跪下那人已经接着戚循的话说:“戚宗主所言甚是。我当日就在北冥剑阵之中,一时眼拙,不曾认出安首座。我修为不如上官城主,当时只能略尽绵薄之力,给剑阵输送灵力,无力回天之际,却见安首座以身入阵,连挡两道雷劫。”   “此后雷劫结束,我知晓许多真相,寝食难安,已在院外等了两日……”   对方嗓音入耳,安无雪乍一回神,细细看去。   他瞧见那人腰间挂着的灵囊上绣着齐氏家纹,那日既在剑阵中,想必是齐氏的渡劫修士。   齐氏……   他入观叶阵,还遇到过齐氏已经陨落的先人。   原来是这般因果。   应对登仙雷劫时,他记得此人确实在场。   听上去,似乎是雷劫结束之后谢折风或是上官了了说了什么。   他不清楚,也不在意。   “你是北冥修士,”他说,“尽你之力,救第一城生灵,本就是你们北冥的事情。你既然已经承你之责,便不算愧对北冥,来找我说干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首座也救了北冥——”   “我救的是无辜受累的生灵,不是北冥。”   是北冥也好,照水也罢,或是琅风鸣日,亦或是没有毗邻四海的那些地方,都没什么区别。   既如此,那就谈不上什么道谢。   “不、不仅是北冥……”   齐氏仙修已经有些面红耳赤,“还有我齐氏先辈陨落的原因,族内不知真相,误把首座当罪魁祸首,直至如今……还有、还有上官公子之死,还有其他!仙尊和上官城主都已告知我们……”   “哦……”安无雪恍然。   原来赔的是这个罪。   他不疾不徐地说:“那似乎和我也没有关系。我已经不是落月峰首座了,我姓宿,单名一个雪字。”   那人神情一滞。   安无雪没死的消息传开之时,两界中人不知安无雪为何没死。   有人觉得是仙尊当时便没有动手,有人觉得是长生仙无所不能,行起死回生之举……   可无论如何,荆棘川之事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安无雪这个名字也确实死了千年。   再怎么样,也无可更改。   安无雪既然说了自己叫宿雪,其余人越是对着宿雪赔罪安无雪之事,越是显得当年围杀可笑。   齐氏仙修果然说不下去了。   他僵在安无雪面前,就这么跪着。   安无雪却不想受这跪拜大礼,抬手挥出灵力,便把那人强行扶了起来。   他想,他是不是真的该在落月峰还是荆棘川给自己立个坟,对着每个来找他的修士说——“要骂还是要夸,是要跪下大哭一场,还是泼洒狗血大骂一场,都去安无雪坟前自便。”   这些人爱吊唁,便去坟前哭去,对着他一个活人哭,他还打发不了这些人,当真是麻烦。   他怎么没早点这么做?   被他扶起来那仙修还是不愿退去,又说:“千年前,北冥齐氏曾前往荆棘川……”   那人一顿,竟是有些没脸细说。   但此人提到荆棘川,说的是什么,已经明了——安无雪在荆棘川被万宗修士围杀,那时他只是经脉被浊气侵蚀,分明没有入魔,却无人信他,只想让他认罪。   先前照水真相广告天下,落月本就解释了很多细碎“罪名”,而北冥雷劫事后,除了离火宗灭门一案,所有事情都已清楚。   若不是如此,他们直至今日,怕是仍然坚信安无雪修浊入魔、误入歧途。   其他人这时纷纷道:“当年我等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黑白不分啊!”   那齐氏仙修梗了许久,这才厚着脸皮继续说:“虽然首座出手,是出于救人本心,但对我等而言……雷劫那日,我齐氏不论仙修还是氏族内的凡人,大多都在第一城内。雷劫若是落下,齐氏一族怕是难有完卵,首座与北冥诸多仙门有旧怨,却没有袖手旁观,反而以德报怨,我实在是有些惭愧。”   他说着,竟然又要跪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偿还当年之过,首座若有吩咐,即便是要了我这条命去——”   安无雪听着,再度以灵力拦着那人,不让那人跪下。   对方已经满脸通红、全是愧色,可安无雪眸光轻转,竟像是听到什么幽默之言,勾了勾唇,说:“这位道友……不,不止这位,诸位道友——我千年前,也曾在北冥多年。”   他说完这话,众人纷纷面露困惑。   安无雪却懒得解释,直接收起春华,也没管站在一旁的戚循,转身便回院了。   “首座——”   有人想拦。   温和的嗓音飘入众人耳中:“我有些乏了,诸位若是有人想找我算那些我也不知道的账,直接朝我拔剑便是,在下奉陪。若是其他,恕不相迎。”   话音渐行渐远,安无雪的身影也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他分明毫无尖锐之意,却冷得让人不敢追去。   那齐氏修士仍然站在原地,似还在思忖安无雪刚才说的话。   玄方先前不会懂,眼下却能听懂。   他叹了口气,对那齐氏仙修说:“阁下,首座当年背负如此多的污名,即便他没有挽救北冥,这些委屈就不存在了吗?他一定要救了北冥、做了什么,才能配得上一句赔罪,得到尔等一句愧疚?   “而且——你刚才说,齐氏曾参与千年前荆棘川围杀,并冤枉过首座莫须有之罪,而首座以德报怨,救了北冥第一城,因此你深感羞愧,来此道歉赔罪。   “可千年以前,首座就没有救过北冥吗?北冥纷乱不是首座和仙尊城主等人合力终了的吗?北冥剑阵不是首座主立以镇压北冥浊气的吗?就算首座天赐玉骨金身,生来就该救乱世于倾颓,但他所做,早就远超于天道所赐吧?”   “怎么当年齐氏可以不由分说动手,如今却又这么容易记得雷劫之恩?”   “因为——”   “因为千年前你觉得理所应当。因为安无雪拯救天下苍生是该做之事,只要没做到最好、没能让所有人满意,那便是错。而如今‘宿雪’没有这个标尺,那只要‘宿雪’受了委屈,都能被人看到,而不论‘宿雪’做了什么,只要是做了,都会被人感谢。”   玄方说到这,嗓音一沉,自己也觉着好笑。   十成之事,安无雪若是没能做好那一成,便好似连做好的九成都不算数了。   可安无雪死了一回,变成了宿雪,十成之事,做一成就能得到感谢,做到五成就能轻而易举地被人感恩戴德。   其他人如此,玄方自己当年不也如此?   又有什么好五十步笑百步的呢?   他止了话语,终是无言。   玄方字字诛心,那齐氏仙修神色惨然,一句辩驳之话也找不出来。   “我……”他垂头丧气,“确是什么都迟了……”   其余诸人面面相觑,无言许久。   那齐氏仙修无可辩驳,没了法子,可他又愧疚难当,实在不愿意就这样离去。   他干脆直接掏出了一块玉牌,强行塞到玄方手中。   “这是刻了我北冥齐氏家纹的令牌,不论在哪都可号令我齐氏修士。还请玄峰主转交安首座,让我等略尽绵薄之力……”   其余诸人见状,像是终于寻到了口子,纷纷挤到玄方跟前。   “这是我王氏驭使灵兽用的琴谱……”   “还有我的……”   “我的……”   “……”   院外玄方焦头烂额,院内安无雪直接以结界隔绝了外界声响,终于重回清静。   他刚回到梅花树下,一道天涯海角符便不知从何处远道而来,似是染着厚重风尘。   在观叶阵前,安无雪若是感受到这符咒所属者的气息,怕是会挥手便将天涯海角符打碎。   可现在……   他竟是犹豫了一下。   他甚至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毁了,而是在犹豫要不要听。   送来这道符咒的人却生怕他抬手毁咒一般,天涯海角符刚到他眼前,他犹豫刚起,谢折风那低沉平稳却裹着关切的嗓音便传入他耳中:“师兄醒了?可有不适?傀儡印如何了?灵力有滞涩之处吗?有什么缺的?玄方有照顾好你吗?我不在北冥,但会尽快回来的……”   安无雪:“……”   他以前怎么没觉得师弟这么啰嗦?   他这回不犹豫了,挥手使出灵力,把天涯海角符捏成了齑粉。   身后传来一阵轻风,似有灵力波动。   “玄方能拦住其他人,果然拦不住你。”   他没回头。   “阿雪。”戚循这样喊他。   成片的梅花树下只余下他们二人,再往里便是卧房,安无雪已经无处可退。   他与戚循的相见,终是躲不掉。   他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戚循,对方站在万宗修士之前,执剑对他说:“安无雪,我和你自此恩断义绝,你死我活。”   而后他死了。   这辈子第一次见,是霜海上,明月下,戚循对着他这张脸看了许久。   也不知那时,戚循对着“宿雪”,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终于回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红衣男子,低声说:“戚宗主。”   戚循双眸一红,几步来到他跟前。   “……戚宗主?”他喃喃道,“看来我没有得到什么优待。”   安无雪对他,同刚刚对院外那些仙修,并无区别。   “……你是来问离火宗一事?”安无雪只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不怪我吗?”   “恩断义绝,你死我活,”安无雪说,“我做到了。我没怪你,离火宗无一幸存,我也很难过。如果你我易地而处,当时的我突然得知落月峰遭劫,我也未必能冷静。”   戚循手中折扇一收。   “无可厚非,也无话可说,是这个意思吗?”   安无雪无言。   戚循便又说:“你……你死之后,我日日回想你那日所言,常常去被挖空的灵脉看春华剑痕,想了很多很多遍。我忘了从第几遍开始,我渐渐冷静了下来,觉得一定有问题。   “可是我实在看不出问题出自何处,就这样寻了几百年的真相,去了很多秘境,还上过很多所谓的复生之法的当。”   他故作轻松地耸肩道,“真是浪费了我好多法宝。”   安无雪只当是听别人的故事:“那真是可惜了。戚宗主,我真的有些乏了。”   戚循动作一顿,神情微僵。   他只能说:“明日是二月初五。”   “……嗯?”   “阿雪,二月初五是你生辰。”   安无雪这才想起来这个日子。   他的生辰其实是故地的遭难之日,最开始他是不过的。   可后来谢折风替他斩断了这一执迷,他才知,越是在意越是难以放下。   再之后,他开始以平常心对待生辰,年少时会和戚循、秦微还有上官了了,还有一些故友,一道在落月峰庆贺。   但后来……   后来他身边没什么人,便渐渐忘了过。   “……你说起生辰,我倒是想起来了——千年前的那个生辰礼,我还是该和你说声谢谢。”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雷劫之时,若无春华这一线生机,一切都未可知。   戚循怅然道:“我千年前没告诉你,是想着留个惊喜,可惜后来世事太多,渐渐掩了此事……”   “当时你和北冥算是闹翻,我知你还是会操心北冥苍生,指不定将来还要来北冥,所以想着让北冥剑阵认可春华,以防不时之需。”   “那都已经是千年前的贺礼了。你如今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吗?”   “戚循,”他总算喊了对方的名字,“我连忌日都有了,过什么生辰呢?”   此言是他随口而出,既是调侃,也是拒绝。   可对戚循来说,这短短一句话,似乎比先前所有言语都要冰寒。   戚循僵直地站在他身侧,双手都抓着折扇,却连如何开扇都忘了。   他就这么被安无雪送客送走了。   梅花院中总算彻底安静了下来。   没有来客,也没有故人。   安无雪终于任性了一回,没有去想傀儡之祸,也没有去想这一次次祸乱的根源,就那么抱着困困,坐在院中发呆。   他足足发呆到了夜晚,又抱着困困去睡了。   这一晚,他睡得格外沉稳。   夜色愈发浓稠。   月朗星稀。   劫云并没有给繁盛的北冥带来多大的影响,这仙道昌盛之地,哪怕入夜,也有不少修士御剑穿梭于夜空之中。   一道道灵光像是交织的流星,将凡世悲喜都飞入梦中。   “……呜呜?呜呜?”   安无雪被困困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却见天色仍然暗着,窗户开了个缝,外头似乎不算暗。   不算暗?   他好像没有在院中留灯。   困困还在急急忙忙扯着他,要把他往屋外拽。   他登时起了警惕之心,披起外袍推门而出。   困困却没跟着出来,一溜烟回到了床榻上,藏进锦被里。   “吱呀——”   夜风“呼呼”灌入他的衣袖。   芬芳花香混着飘雪与寒梅,拂过他的脸颊。   他的警惕顷刻间化作怔然。   他站在门前,看见满院堆满了泛着如星雾般的蓝光的寒桑花。   院中小道都被这满满当当的寒桑花遮盖,瞧不见一点儿空隙。   梅花挂着明月,为满地寒桑盖上一层光影。   师弟站在寒桑花中,回过头来看他。   那人墨瞳比幽夜更为深邃,却又藏着期许,只这一眼,他仿若瞧见了当年尚且年少、还未登临仙尊位的师弟。   他从来不曾见到这般阵仗,阵仗中还站着个谢折风。   “……仙尊这是把寒桑崖搬空了?”   谢折风眸光一闪,居然有些讪讪。   “我听他们说,北冥人以寒桑花示爱,寒桑之上的冰霜越冷,代表情意越浓,所以北冥人总以采到最冷的那朵寒桑花为荣。可我……”   长生仙不畏寒不惧热,这分明是世人都艳羡之处,可他站在寒桑崖上,又一次觉着这体质当真碍事。   他只能感到寒桑花瓣有些许冷意,却找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出寒仙尊的剑能斩尽天下妖魔,可面对这满山的寒桑花,最终却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   他说:“这里面定然是有最冷的那一朵。”   安无雪站在花海后。   他双唇轻动,却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他当年收过很多很多朵寒桑花。   可他一朵都不曾留下。   如今当年最想要的那一朵就藏在这满园花海中,可凡世都已经沧海桑田。   都这么久了。   这么这么的久,他已经不再执意了。   他扫了一眼梅花树下的点点蓝光,躲着谢折风直勾勾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你把它们全摘了?驻地在寒桑崖旁的薛氏没有和仙尊闹吗?”   谢折风面露茫然。   安无雪得到了肯定答案——谁敢和仙尊闹。   这人怕是搬空了寒桑崖都不知,那其实是薛氏所属。   他刚想让谢折风将这些送还给薛氏,谢折风却又突然喊他:“师兄。”   安无雪快速眨了眨眼,鸦羽似的睫毛轻颤,抖落方才挂着的细雪。   身前的人低头,打开灵囊。   白光一闪,安无雪一晃眼,只见师弟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虔诚地捧着一朵雪白的莲花送至他面前。   “观叶阵中,你和我说你喜欢归絮海的雪莲,可阵中只有第一城,我实在拿不到此物。我一直记着,我没忘。雷劫结束后,正好你因突破沉睡,我去了归絮海……”   琅风城在至西,北冥城紧挨极北境,来回至少两日。   这人还要善后北冥诸般事宜,安无雪睡了不过三四日,仔细算来,谢折风在劫云散去后,竟是一刻不曾停歇。   “……这是归絮海至深处的雪莲,埋于深海中,得海水冰雪呵护,从未受过罡风之苦,最是明亮。”   “师兄,”他说,“生辰喜乐。” 第101章   寒梅小院藏在城主府最僻静的角落,不夜的繁盛之城喧嚣不止,可一切凡音都飘不进成片的梅树下。   深冬的北冥风雪逼人,晨间的细雪入了深夜,不知何时越来越大,倾瀑而下。   满院的寒桑花片刻之间便已经盛满落雪。   谢折风乌发已点缀上点点雪白,掌心和雪莲花瓣之上都挂着细雪,就这么动也不动地捧着雪莲,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安无雪无言许久。   他方才见着满园寒桑花时,心中只有一片空茫。   他上辈子畏寒,直至死前都不再碰这种冻人骨血之物,重活一次倒是没了这个毛病,但他怎么也觉不到暖了。   只要他一日忘不了出寒剑光有多冰寒,便一日记不起当年篝火后,他越过寒桑花时,看着那人便不可抑制的悸动。   可雪莲清雅的花香飘到他眼前,久违的酸楚冒上心尖。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尖抓挠而过,却又不给他一个畅快。   他找谢折风讨要雪莲之时,并不知谢折风中了无情咒。   当时师弟还未登仙,仙者灵力落下的无情咒根深蒂固,师弟将雪莲一事忘得干干净净,至今不曾记起。   就这么一朵雪莲,对他而言是千年前师弟不曾践诺的小小愿望。   可对现在谢折风而言,是初次许诺,不分昼夜地倾力而为。   他知道了。   他知道如果谢折风不曾忘记,是会愿意为一株雪莲,不辞辛劳奔波千里的。   可惜这株雪莲出现在千年后的现在。   时光已逝,莲花再如何绽放,都不是过去触之不及的虚影。   但他还是收下了。   他从谢折风手中接过这朵归絮海中最清幽的花,用灵力裹在其中,收入怀里。   谢折风双眸一亮。   夜色随着飘梅落雪挂在身披素衣长袍、手捧雪莲的他的师兄身上,连皎皎明月都黯然失色。   安无雪缓缓地对他说:“我曾经,确实很喜欢琅风归絮的雪莲。多谢师弟,替我圆了这千年执念。”   他唤他师弟。   不是泾渭分明的仙尊。   谢折风笑了。   他双眸分明有些湿,笑也笑得格外收敛,可这张脸平日里挂了太多冰霜,稍一绽开,便如阴云散去,霁月显华。   唯一能瞧见这风景的安无雪却只是低头看着怀中雪莲,轻声道:“……但寒桑花是薛氏所属,他们养着整个寒桑崖,每年收些仙修们的灵宝灵石,这才放人进去采一朵。师弟不知规矩,他们又不敢拦你,眼下怕是在吃着哑巴亏。”   “寒桑花不败,刚摘下来几日,重埋霜土里,便能重新长回去。师弟还是把它们还给薛氏吧,免得落人口舌,说仙尊仗着修为地位高,强占他人辛苦养成的灵物。”   谢折风微愣:“没人和我说过这个规矩,我明日一早便差落月弟子去寒桑崖,补上交换这些寒桑花的灵物。”   “还回去就好了,何必补上?总不能继续堆在这里。”   “……师兄不喜欢寒桑花吗?”出寒仙尊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可是我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师兄不满意?或者师兄再给我点时间,我让弟子来帮我寻出来,或者我再想法子——”   “不是。它们很美。”   安无雪轻笑一声。   “但此地是上官城主的地界,我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借住之人,堆在她的地盘算什么事呢?况且,寒桑花是北冥仙修示爱之物,师弟若是想摘寒桑花,以后有了心仪之人,可以再来北冥,为你心仪之人摘一朵。”   谢折风浑身一僵,面上所剩无几的微弱喜色彻底消逝。   “师兄,”他不可置信道,“我怎么可能会有其他心仪之人。”   他本以为安无雪收下雪莲,是愿意原谅他——哪怕不是原谅,是愿意开始责怪他,都是他求之不得。   那一声“师弟”,更是给了他不敢奢望的可能。   可他现在才乍然明白过来。   安无雪愿意和他重回同门之谊。   却也只是同门。   那一声“师弟”,不是原谅,不是松口,更不是缓和,而是彻底将他推远。   谢折风气息瞬间急促紊乱,黑眸幽暗,面色沉沉。   他掌心本在接着风雪,此刻瞬间收起,将雪花碾碎在手中。   安无雪只是垂眸将雪莲收入灵囊中,一直没看他,没有察觉。   “雪莲是我时隔多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我很喜欢,多谢师弟。师弟来回北冥琅风,也该累了,你我各自歇息吧。”   安无雪温和地说:“等纷乱终了,寻出了作乱之人,四海万剑阵不再有倾覆之危,若我那时还活着,还能得一处僻静之处无人叨扰,那我会种这样满院的梅花,放一池清水,将师弟赠我的这朵雪莲放在梅花树下、清水池中。”   “来年师弟若是还寻到了心悦之人,仙尊合籍大典必然举世同庆,我也会备上厚礼,前往落月庆贺。”   谢折风气息渐沉。   他双拳紧握,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竭尽全力压抑着。   安无雪已经转身往屋内走去。   他看到安无雪渐行渐远的背影的那一刻,终是溃不成军。   他什么都忘了,什么顾虑也顾不上了,几步上前,猛地抓住对方手腕。   安无雪本以为该说的已经说完,今晚到此为止。   可谢折风气息骤然将他环绕,那人掌心温热覆上他的手腕,竟然用上了仙者灵力,将他拉至门边,按在未开的房门之上。   他修为已经恢复,却仍被那人高了一个境界的灵力死死压制,动弹不得。   寂静被打破,四周的寒桑花都被暴戾的灵力摧折,落下数不清的花瓣。   困困在屋内听到动静,似乎飞到了门后,隔着一扇门推动着。   “呜呜?呜呜!?”   可安无雪被谢折风按在门上,房门紧紧关着。   那人顷刻间便已经抓着他的手、按着他的肩,稍稍低头看着他,将他围在方寸之地。   冷息侵满他的身周。   安无雪气极:“谢折风!!!”   这是干什么?   堂堂仙尊,无理取闹吗!?   “师兄难道不知我心仪何人吗?”   “那师弟难道不知我千年前是如何死的吗?”   他知道谢折风中了无情咒,他也知道他的师弟或许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可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他是放下了当年之事,可心结已深,又岂是一园寒桑、一朵雪莲能解开的?   安无雪毫不退让,说完便撇开目光,不再多说,可谢折风居然也突然没了声音。   他们僵持了一会。   安无雪还是没忍住移回目光。   他抬眸便撞上对方目光,只见男人双目微红,眸中满是血丝。   这样的神情分明凶得很,可这人双眸之中又好似装满了脆弱。   让他倏地怒又怒不起来,想骂又一时之间骂不出口。   谢折风对上安无雪的视线,总算开口。   “我此生不会有其他心仪之人,”这人嗓音极重,“师兄不愿原谅我,是我咎由自取,我可以等,我可以为师兄做任何事情。”   他话语一顿,眉心雪莲纹案霎时浮现。   安无雪一惊。   谢折风极力忍耐着识海中引诱他的千言万语,一字一顿道:“但是师兄不要再和我说方才那样的话了。”   “不然我很难保证下一次再听到,我会做出什么。”   他从知道安无雪身份开始,便生怕安无雪突然离去,总是小心翼翼,情急之时总是无力恳求。   如今居然以要求的口吻,还附上了威胁。   ——出寒仙尊的威胁,多么稀奇。   这人平时不是用手中之剑令人惧怕,便是以命令之言直接告知他人后果,从来雷厉风行。   要挟他人这样的事情,谢折风怕是这辈子都不曾做过。   安无雪在听到这句威胁之时,迅速冷静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不仅没被这完全不切实际的威胁吓到,反而更是怒不起来,甚至开始觉着有些好笑。   他就这么被谢折风禁锢着,稍稍仰头,喉结轻滚,清冽嗓音裹着无畏:“你会做出什么?”   谢折风呼吸骤然一滞。   他和安无雪挨得太近,气息都缠在了一起。   再浓烈的喜怒都没法在这样的纠缠中绽放,他脆弱至极的气势汹汹瞬间被击溃。   他看着面前之人近在咫尺的喉结,用尽全力忍耐着想要就这么亲下去止住滚动的冲动。   被困住的明明是安无雪。   镣铐加身的却是谢折风。   他可以令众生俯首,唯独对安无雪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他神情已经软了下来:“我……”   安无雪轻笑一声:“我便是真的再说一次了,师弟要如何?再杀我一次么?”   谢折风顿时一急:“我不会——”   他慌忙之时忘了维持力道,安无雪抓着机会,腕上灵力一震,轻而易举地将他甩开。   谢折风踉跄着后退一步。   安无雪本想就这般回屋,把这人关在门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他刚一转身,却想起方才谢折风眉心的雪莲剑纹似乎闪动了一下。   剑纹非战不显,谢折风这段时日以来,剑纹波动都是因为心魔。   心魔……   观叶阵中诸事纷扰,他满心都是那想要毁剑阵之人相关的事情,谢折风又不曾心魔发作过,他险些忘了谢折风的心魔并未根除。   无情咒一事他还没和师弟说。   也不知心魔是否和无情咒有关……   安无雪思虑着,在谢折风眼中,便是师兄在他冲动之后突然沉默起来。   谢折风终是丢盔弃甲,完全没了先前那般强硬。   他后怕地问:“……师兄?我刚刚……我刚刚言行无状,师兄可是生气了?”   安无雪突然伸手。   谢折风一愣。   师兄这是要对他动手出气?   他手中灵力一涌,出寒剑现身,被他毫不犹豫地递了出去。   “它认师兄神魂气息,”他说,“师兄用它对我撒气就好,不必脏了春华。”   本来只是想探一探谢折风经脉识海的安无雪:“?”   这都什么和什么。   他懒得废话,干脆撇开那人递剑的手,反过来抓着谢折风的手腕,用灵力挥开房门,把人往房里拽。   谢折风根本没有拒绝他的打算,就这么顺着他往里走。   困困在门后推了许久,房门突然这么一开,它直接撞进了安无雪怀里。   “呜呜?”   它一个翻身刚刚重新飞起来,却看见安无雪拽着谢折风,在茶桌旁坐下。   “呜……”它用双耳遮住双眼,飞至床榻上,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谢折风略为茫然地被安无雪拉着在屋内坐下。   安无雪问他:“师弟可否暂时收回灵力护体,放开心神,让我一观你的识海?”   谢折风似乎没有听完他的问题,在他问可否之时便已经点头。   可他问完,这人却突然神色一变,起身后退了两步。   “我知错了。”   “……什么?”   “刚才师兄要把我推给他人,我一时情急失态,惹师兄不悦,是我不对。师兄不喜欢寒桑花,只喜欢雪莲,我可以即刻就去归絮海,将整个归絮海中的雪莲都为师兄取来。”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唯独无情咒,我绝无应答的可能。” 第102章   安无雪呆了呆。   他全然没想到对方是这般反应。   他记得少时,他们奉命出山除魔,一同躲在狭小的山洞之中。整座山林都被浊气覆盖,夜间似有分辨不出来处的大妖鸣叫之声,一下一下地戳进人的耳朵里。   饶是安无雪已经在外历练了许久,也知道自己身为师兄应当更为稳重,可他听着那些唳叫,都整晚难以安眠。   比他还要年少的谢折风却从始至终面不改色。   分明他才是那个师兄,但不论是师长尚在的少年时,还是共同执掌两界的仙祸末期,天崩地裂都能冷着脸无波无澜地面对的那个人,都是谢折风。   他以前不觉得师弟会害怕。   可他在观叶阵中,想要给谢折风落下无情咒时,师弟的恐惧让他至今记忆尤深。   而他也不觉得出寒仙尊会有杯弓蛇影、后怕警惕之时,可现在……   他有些不自在道:“我说了不会再下咒便是不会再下。”   谢折风眸光轻闪,居然还问他:“当真?”   安无雪没好气道:“我就算修为重回当年之巅峰,傀儡印不也还在?刚才仙尊不也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抬手将我制服?怎么如今倒怕起来了?你我之间,从来都是我小心翼翼你随心所欲,你灵力无碍,我能做什么你不想的事情吗?”   他其实只需解释意图便可。   他说完,才发觉自己这番话说的,竟然是在抱怨。   他赶忙止了话语。   谢折风却问他:“师兄还有什么要骂的吗?”   安无雪:“……”   谢折风等了片刻,确认他没话说了,这才又走上前来,如刚才安无雪所说,卸下灵力护体,放开心神,等着安无雪看他识海。   “我只是想看看你心魔的情况,还有……”还有无情咒。   安无雪神识展开,触上了谢折风的识海。   识海是修士最为隐秘之地,修士双修不同于凡人之处,便是识海交融。   安无雪起先没想太多,可他的神识刚进入谢折风识海之中,便猛地想起冥海水渊的那一次双修。   他浑身一绷,神识都顿了一下。   身侧之人的气息似乎也滞了滞。   两人都寂静无声地坐着,安无雪闭着眼,却能感觉到师弟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不仅能听到那人气息愈发沉了下来,还能感受到对方识海在悄悄躁动。   他们入屋时不曾关门,深夜的飞雪随风飘入屋内,落在月色洒下的光影之中。   絮絮飞雪时不时拂过安无雪的脸颊,带来细细碎碎的冰凉之感。   像有什么东西,在帮着谢折风的目光,挠他的心。   他蓦地睁眼。   这人视线被他逮了个正着,赶忙挪开目光。   “……你不是忘了吗?”他咬牙。   这问题没头没尾,但谢折风一听便知道安无雪在问双修一事。   正是因为忘了,所以方才,谢折风才没忍住在想,双修之时,神识被他的神识包裹的师兄……会是什么样的?   他怎么能忘了呢?   此言谢折风自是不敢说,他在心中念了一遍清心咒,低声说:“师兄别生气……”   别生气什么?   谢折风不说,安无雪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谢折风的识海稍稍安静了下来,便也不再耽搁,细细探查起来。   这人神魂之上已经满是乌黑,但凡有一点意志不坚,谢折风怕是本身就能成为一个浊气之源。   居然已经这么严重了!?   他在观叶阵中,根本没看出谢折风有什么异样,还以为这人当初在击杀赵端时以分魂之法压制心魔后,心魔便没有发作。   怎么会……   他继续探查。   无情咒仍然存在,也不知是谢折风已至仙者境所以可以抵抗南鹤的仙力,还是裴千所说的……情意过浓以致咒术自然无效……   但无情咒安安静静地待着,谢折风心魔又好似冰山后的惊涛骇浪,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关联。   难道谢折风的心魔并不是无情咒导致的?   “师兄,”这人突然说,“我曾闭关八百年根除心魔,神魂情势如何,我心下清楚,不会酿成大祸,师兄放心。你……莫要皱眉了。”   安无雪缓缓睁眼。   ——他皱眉了吗?   他担忧的并不仅仅是心魔,而是这无情咒的起源。   师弟天资如此高,师尊要硬生生改谢折风的道,让无情咒和浮生道根骨共存一体,其中原因还未可知。   而且,他本以为是无情咒与谢折风根骨相冲,再加上他……他的一些事情,才滋生了如此顽固的心魔。但眼下终于得了空闲细细探查,却发现并不像是这么回事。   他问谢折风:“我可以审曲问心吗?”   无情咒是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他还是得从曲家寻起因果。   “当然可以,”谢折风缓着语气,“师兄的名字仍在落月弟子册首页,落月千年不曾选立新的首座,师兄已经在修真界所有仙修眼中死而复生,那便还是落月峰首座。”   落月峰首座,听上去虽然只是落月弟子首位,但落月又是千万年来代代出仙尊的第一大宗,首座说是门派首座,其实也是仙门首座。   “北冥祸事,你想查什么,本就可以放手为之。”   安无雪收回神识,随口道:“不必了,我无门无派,也不是什么首座。只不过为祸之人多半和我渊源匪浅,这一次我肯定会尽我所能解决此事,但是日后……我还是不插手两界之事了。”   他不愿松口回来,谢折风面露黯然,说:“不论师兄想去哪里,落月峰子弟眼中,师兄永远是落月首座。”   安无雪无言。   谢折风又同他说:“今日是你生辰,你又为北冥费了太多心力,这几日便歇一会吧?上官了了虽然修为大跌,但我在北冥,区区几日而已,闹不出什么事情。   “城主府和落月峰要处理傀儡一事,第一城目前还在封锁搜查,几日也没办法有什么进展。师兄歇息好了,再去审曲问心也不迟。”   “……好。”   他顿了顿,问:“你是如何和修真界解释我死而复生的?”   “没有解释。”   没有解释?   安无雪轻笑一声——这倒也是。   他自己都解释不了,要是把他是傀儡之身的说法说出去,指不定还有大乱。   不如先不解释,其他人怎么猜便怎么猜。   想问的问完,他又不说话了。   困困在被窝里躲了许久,此刻终于忍不住,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头来,一双大圆眼睛眨巴眨巴地往他们两人这里看。   谢折风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起身,又把自己的灵囊留了下来。   “师兄好梦。”   “仙尊,我不——”   我不需要这些。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那人便深知他的脾性,居然直接走了。   灵力卷起轻风,吹动飘雪,扫落一阵梅花雪雨。   安无雪起身行至门前,发现满院的寒桑花还是这么摆着。   谢折风根本没带走。   这人来时带了整个北冥所有的寒桑花,还有归絮海里最高洁的一朵雪莲,去时,却只带走满怀风雪。   他叹了口气,立下笼罩整个寒梅小院的结界,以防他人窥视打扰。又用灵力送出一个魂铃挂在院门口,方便有人有要事寻他之时敲响。   做完这些,安无雪转身,打算合上屋门继续睡一会。   可脚步还未动,他回眸又看了一眼满院的寒桑花。   他其实知道哪一朵是最冷的。   他上一世畏寒的毛病直至陨落都不曾修养好,哪怕换了个身体,对寒冷总是敏锐而习惯的。   安无雪缓步走到了那一朵旁,轻轻送出灵力,将那一朵寒桑花拿了起来。   他低头,轻嗅了一下。   像是裹着冷味的幽兰花香。   原来寒桑花的花香是这样的吗?   他上辈子在北冥许久,收到过那么多朵寒桑花,为何从没有细嗅过呢?   安无雪在那站了许久。   站到明月都从一个树梢挂到了另一个树梢上,他捧着寒桑花的双手都堆满了雪,困困从屋内飞出来,扒拉着他的衣袖。   他这才重新将那朵花放了回去。   屋门总算彻底合上,阻隔了所有霜雪。   结界之外,谢折风抱剑立于树下,不舍离去,站在雪中看着。   结界笼罩院中一切,他什么也瞧不见。   以他的实力,这世间什么结界都无法拦他。   可唯独眼前这一个,他能破,却不敢破,生怕惊扰了梦中人。   -   安无雪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醒来之时,日光洒在积雪之上,他推开窗,刚想起困困不见了,便见到积雪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呜呜……”   他:“……”   原来是颜色太一致,融在一起了。   他哭笑不得,推门而出,踏过积雪,把困困捞了起来。   “叮铃——”   魂铃响了。   玄方?上官了了?戚循?谢折风……?   神识一展——   安无雪挑眉,倒没了反感之色,直接挥退结界,传音让那人进来。   裴千一进来,就拿出了十几个灵囊。   安无雪:“?”   他稍稍后退了一下,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才说:“你抢劫了多少仙门世家?”   裴千:“……”   他把那些灵囊全都挂在了困困爪子上,重得困困险些飞不起来。   他优哉游哉道:“这个啊,是昨天和今天所有北冥的仙门世家,还有一些和首座有点前缘的门派,哦对,还有几个渡劫散修,他们进献给首座的——”   “送回去。”安无雪根本不等裴千说完,便语气坚决地回绝。   他根本不想和那些人有什么牵扯,灵宝法器再贵重又如何?   裴千却面露难色:“知道为什么是我送进来吗?因为那位姓玄的峰主昨日拒了一整日,一点用都没有。那些人不要命的,用杀了他们威胁都没有用,玄峰主实在没办法,又知道安首座不可能愿意收这些……”   “所以他们觉得我对你或许会有好脸色,就把这个差事交给你了?”   裴千讪笑道:“是这样。”   “你就这样同意了?”安无雪恨铁不成钢。   “我也不想啊,”裴千无奈,“我也知道你应该是不想要的,一开始坚决拒绝来着。可是吧,这凡事都有个但是——你不是给了我一个可以满足执念的幻术吗?我前两天刚把曲忌之坑进去,结果玄峰主居然和我说,如果我不帮忙,他就把幻术破了!”   “我这次是用双修让曲忌之放松警惕,好不容易才把曲忌之骗进幻术里的,玄峰主要是把幻术破了,我不得亏死!”   “落月峰的人也太不要脸了!”   安无雪:“……”   “哦,你除外。”   “…………” 第103章   安无雪看着困困手上那挤成一团的灵囊,随手拿了一个下来,打开一看,便瞧见许多珍贵灵物。   每一个都是仙门大族的底蕴才能拿出手的宝物。   他上一辈子见过不少珍奇,但也不曾同时拥有这么多东西。   但他还是不想要。   他用不上,也不会用。   他眸光轻转,想到了一个主意。   裴千在一旁心虚地左顾右盼,这才发现院中积雪下,堆了满院的寒桑花。   “嚯,”他惊讶道,“你还说我打劫仙门世家,你这不是也把薛氏打劫了?老天爷哟,薛氏没有多少洞天福地,全靠这一山的寒桑花赚些宝物灵石,眼下可全没了。”   “不是我摘的,”安无雪说,“但你倒是提醒我了。”   “啊?”   安无雪用灵力扫开石桌上的积雪,招呼裴千同他一起在梅树下坐下。   “呜呜……”困困终于得以将这十几个灵囊放在桌上,委屈巴巴地蹭着安无雪的手腕。   安无雪摸了摸它的脑袋以做安抚,这才把十几个灵囊全都打开。   裴千更不理解了:“你要干嘛?”   安无雪从其中一个灵囊中找出了一个玉简——是玄方整理的这些宝物的清单。   他从清单之中,选出了一些不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都不曾和他结怨的氏族门派或是散修,留下了这些人送的东西。   他和这些人并无恩仇,反倒愿意作为宿雪,收下这些谢礼和拜礼,算是结一段善缘。   至于其他……   他一言不发,低着头,将剩下的那些宝物分别放入不同的灵囊当中,每放一个,都直接从院子里拿起一朵寒桑花塞进去。   裴千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就这样看着他来回弄了许久。   “好了。”安无雪说。   桌上的灵囊从十几个变成了几十个。   安无雪先把一个单独拿出来,说:“既然是玄方诓你来找我的,一会你出去,他多半会在外面等着问你。你出去之后,把这个灵囊给他,和他说仙尊摘走了薛氏所有的寒桑花,这些是用以交换的灵物灵石。”   “居然是仙尊抢劫的!”   安无雪:“……”   他无奈,“这不是重点。”   “哦……那剩下的这些是要干什么的?”   安无雪笑着拿起其中一个灵囊,解释道:“比如这个,北冥王氏擅长以音道驭灵兽,这是他们的其中一本曲谱。里面还加了一朵寒桑花。王氏和齐氏自千年前便总有龃龉,不太合得来,这份灵囊我不收,但是王氏也不会愿意收回去,不如就以王氏的名义,送给齐氏。也算是——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裴千不解:“那为什么还加了一朵寒桑花呢?寒桑花是示爱之物,若是在氏族中相互递送,那可是有朝氏族联姻之意啊。”   “那就看他们如何猜想了。”   裴千震惊:“真缺德啊。”   安无雪对这个评价很是受用,又拿起另一个灵囊,接着说:“这是北冥清丹宗的不传灵丹。清丹宗是丹道大宗,两界很多流传的毒药灵药,都是他们传出来的。用他们的灵丹,可以解所有出自清丹宗的毒。”   “他们和刚刚提到的王氏,也有点旧怨。我记得王氏一位渡劫中过他们的火毒,至今还没解,把这个灵囊还有里面的寒桑花,也以清丹宗的名义,送给王氏。”   裴千鼓掌:“那这样,王氏渡劫高手的火毒就可以解了,他们一定能化敌为友!”   安无雪把剩下的灵囊都这样一一说过去。   最后,他说:“这些我便不收了,全按照那些和他们关系‘极好’的氏族门派名义,送出去便好。”   “太缺德了!但是缺德得我好喜欢,”裴千打量着那些已经定好归处的灵囊,突然想到,“既然要这么做,那最好是要一个无牵无挂无门无派的人去送比较合适吧。首座打算让谁去?”   安无雪看向他。   裴千:“。”   他起身想溜。   安无雪却说:“玄方能破了你好不容易给曲忌之下的幻术,我自然更可以。”   裴千坐了回来,乖乖将那些灵囊纳入怀中,斩钉截铁道:“给首座跑腿,是我之荣幸。”   困困在一旁打了个滚。   “呜……”   裴千瞪了它一眼:“你别笑!”   “呜呜!”笑得更厉害了。   这一回,连安无雪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说:“你放心,我什么时候白让你做事了?这些都是对你有用的。”   “对我有用?”裴千撇撇嘴,“你把这些人的礼物都送给了他们的冤家,这些人收下的时候肯定反应不过来,发现之后也只能吃哑巴亏,非常憋屈地彼此化干戈为玉帛。”   这些人可真是,要说补偿安无雪当年的委屈,偿还安无雪如今的恩情,一个都没能做到,赠礼还都去了旧怨之人手上。   “他们闹不起来,恩仇也被迫全消,最后要说好处,也是整个北冥的好处吧?我已经是个浪迹四方的散修了,北冥再怎么样,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安无雪笑而不语。   裴千放弃理解,感叹道:“我想收回刚刚说的一句话。”   “哦?”   “落月峰的人也太不要脸了,包括你!”   安无雪又笑了几声。   这时困困已经跟着笑得躲进了他的怀里。   他抱着毛茸茸的白团子,披着一袭同渡劫巅峰高手身份全然不符的素衣长袍,坐在梅树下、石桌旁。   雪后初晴,积雪未消,天光洒下,映出人面如桃花,像是春日坐在了冬雪里。   他虽是在调笑,可连调侃都调侃得如幽兰轻摆,雅得不似人间之物。   常人死过一回,背了千年的污名,还以身入阵救了那些曾经的旧人,不说埋怨咒恨,总该有些委屈的吧?   可安无雪似乎什么贪嗔痴恶都没有一般。   千帆过尽,他就这么在飘梅落雪中坐着,比天光还要明亮。   既没有当世高手的架子,又没有与这世间隔阂了千年的谨慎。   不矜不躁,不卑不亢。   裴千骤然敛了神色,悠然长叹。   “首座。”   “……嗯?”   “观叶阵中,你和我说,我对你有误解,是因为我不曾见过千年前的你,因为我不知你在仙祸时是如何统率两界的。”   裴千掂了掂手中的灵囊,“我现在见到了。”   安无雪一愣。   “但我之所想,不曾变过。若我降世于千年前,也是泱泱北冥中,曾经听命于首座、共立四海万剑阵的一个散修,我也会唯首座是从,同首座一起扶乱世于飘摇。”   “即便是现在,我其实……也是把你当做我的半个师长的。”   裴千话语一顿,面上沉肃之色一扫,嘴角噙笑道,“那些人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眼无珠!”   安无雪眸光微顿。   他双眸仍然盛着笑意,坦然道:“时局不同而已。当年……太乱了,又乱了太久了。”   他说着,竟是缓缓闭上双眼。   浩瀚神识展开,自这开满梅花的小院延展,盖过整个第一城城主府,却还未停歇,渐渐覆盖上四方所有的大街小巷。   有修士行于长街,有凡人摆着小摊,有说书人在茶楼里高喝……   似乎还有人在说前几日剑阵之事,在说着“安无雪”的名字。   他勾起唇角。   他就这么“看”着众生,说:“仙祸打了太久,世间其实很少能有真正的恩怨两消,太多人的怨恨在当时都无处可去。一开始,这些恩怨还有倾注的去处——浊仙未灭,魔修横生。   “可是后来,浊仙死了,魔修也式微,世间眼看就太平了。但还是有太多人的仇怨都找不到去处……”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憎恨埋怨的对象。   “不论是黄发还是垂髫,凡俗还是仙长,终究难以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   他当年不也照样被私情所扰吗?   “既然做不到不偏不倚,那许多事情,自然不是为了公正、为了对错。只是为了让心里舒坦而已。”   安无雪收回神识,睁开了眼:“众生本来就是糊涂的。你也糊涂,我也糊涂,他们也糊涂。既然都糊涂,计较太多,不是为难我自己吗?”   他上一世,对自己最大的期望是挽救乱世,护住所有想护住的人。   这一世,他只想做一个最糊涂的人,活过最糊涂的一辈子。   话音落下,轻风吹起细雪,埋葬了所有声响。   许久。   裴千刚想告辞去帮安无雪跑这一趟腿,安无雪门前的魂铃却被人敲响了。   安无雪神色登时复杂了起来。   他扬声道:“我本想着修养几天再去拜访城主,但城主既然今日来了,便请进吧。”   院门未关,结界未立,上官了了直接走了进来。   她仍是那一袭黑衣,长发垂落而下,飘在积雪之上。   她如今修为只有辟谷,连个初入仙门的弟子都不如,唯有神识修为未跌。   几日过去,她早已知晓不少事情。   可这是他们危局之后第一次平静地待在一处,上官了了仍是恍惚了一下,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裴千赶忙说:“两位有事要谈,我一个无关之人,还是先走吧……”   “不必,”上官了了却拦住了他,“你不算无关之人。”   “啊?”   上官了了转过身,正对着安无雪。   她终于开口道:“兄长。”   安无雪动作一顿,无言。   她骤然明了,苦涩道:“宿公子方才说要去找我,可是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安无雪这才说:“我只是想问一下上官城主——雷劫之危已过,北冥剑阵也被完全修复,你可有后悔散了修为?若是后悔,虽说我没办法让上官城主重回巅峰,但动用北冥剑阵,还是能还你一些修为。”   “你果然一点没变。”上官了了喃喃道。   “我已经破道了。宿公子,我这些年都在执迷中修行,失去的那些修为,重回我身,只会加注心魔。是我对不住你,能尽我所能偿还,怎么可能后悔?”   安无雪默然。   他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辈,话已至此,他也没必要执拗什么。   他不再提此事,只问:“昨日有不少人在我门前聒噪,我有听到几句谈论上官城主的——你要离开北冥?”   “哪有辟谷期当城主的道理。我的修为能瞒得了一时,总不可能瞒得了一世。”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既然破道重来,我自然该去寻我要走的路。”   “北冥需要能主持剑阵、力压仙门的城主。”   “我已经定好人选。”   安无雪挑眉。   “人选在哪?”   上官了了抬手,指向了在一旁不敢出声的裴千。   裴千:“?”   她说:“在这。”   裴千:“???”   他赶忙看向安无雪,却见安无雪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他想起刚刚安无雪说的那番话。   “……”   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安无雪会说——北冥局势变动,对他会有大用。   裴千:“。” 第104章   一旁,上官了了等了片刻,没有等来安无雪惊讶之言。   她叹气道:“当年四海尚乱,你我奔波于北冥剑阵之事,总是你在安排,我在听。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总该能帮你安排好一切……没想到,我的打算,你早已清楚。”   安无雪平静道:“正是因为相信上官城主的能力,剑阵之中,你散尽修为之时,我便明白,你应当已经想到后手了。”   北冥这样一个仙道昌盛之地,上官了了若是破道重修,必然无法统率北冥数不尽的仙门和氏族。   而新的城主,不仅需要对剑阵了如指掌、能够得心应手地用剑阵守护北冥,还需要有一定的修为。   渡劫巅峰凤毛麟角,渡劫后期便够用了。   此人若是无牵无挂更好。北冥各仙门之间都各有龃龉和勾连,不论从哪家选个高手出来,都必然会有不同的声音,还会导致北冥局势颠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并不清楚主导祸事之人是否藏身于仙门氏族之中,若是从中选人,运气“好”选到祸主,将阵主之权给了那人,那可真是将两界安危双手奉上了。   那还剩谁最合适?   自然是已经脱离曲氏,这么多年都不曾回北冥不可能是此局主导者的裴千。   裴千看他们两人就这样一来一回,仿佛在谈论什么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幽怨道:“我可以拒绝吗?”   安无雪说:“可以。”   裴千正待顺坡下驴,上官了了便说:“除了你之外,我确实还有一个人选。”   那岂不是更好?   裴千配合道:“那另外一位道友必然是个杀伐决断的天骄,霁月光风的正经人。不知是哪位道友有此殊荣,等到城主交接完毕,我必然带上一份厚礼前往拜谒!”   上官了了说:“曲忌之。”   “好,我恭祝这位曲道——啊呸!”   裴千猛地一顿,脸都拧在了一起,“怎么是他!?”   安无雪这时才说:“曲小仙师确实也可行,虽然他是曲家人,但他这一回同曲问心决裂,带头整肃曲氏,不太可能和魔修祸乱有关。他还出身阵道世家,是北冥皆知的阵道天才,接管北冥剑阵定然得心应手。   “可若是曲小仙师当了城主,北冥剑阵自此会听他的不说,北冥无数仙修都唯他马首是瞻。”   “以北冥的实力,要在两界四海找人,或是强求什么,应当不难。届时曲小仙师是四十九城共主,做一些满足私心无碍两界的事情,别人应当也不会管的。”   裴千神情垮得越来越厉害,仿佛已经预见曲忌之登位之后的可怕。   安无雪刚说完,裴千一改方才的抗拒之色,撩起袖子,道:“上官城主,我觉得,我这个人还是挺可靠的,你还是考虑考虑我吧。”   上官了了:“……”   她点头,“你若是愿意,我自然不会考虑别的人选。”   安无雪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上官了了怔了怔——她很久没有听到安无雪这样的笑声了。   从千年前上官然一事之后,他们二人算是决裂,她便再也没有和安无雪有现在这般的时刻。   兄长刚才狡黠的调侃劝诱也好,还是现在被逗笑出声,都是因为在场的另一人,和她……毫无干系。   “兄长……”   “时候不早了!”裴千赶忙说,“第一城不小,我要把那些灵囊都送到还得费一番功夫,我就先走了。两位聊……”   他赶忙往院外走,却又猛然想起了什么。   “一进来就被你连着坑,我差点忘了!我……我想着你睡了几天,也许口中会觉得寡淡,给你带了点吃食。”   裴千从自己的灵囊中掏出了一盘被灵力包裹保护着的冰糕,放在石桌上,这才一溜烟跑了。   安无雪看着那冰糕,伸手,抓起一个啃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   冰糕是琅风城人爱吃之物,北冥并不常见。   但裴千先前在琅风城住过一段时间,会带冰糕给他,似乎也说得通。   那人连这点细枝末节都思虑到,生怕他认出来,却忘了——或是想不到最关键的一点。   当年他最爱吃的便是谢折风亲手做的冰糕,怎么可能不识得这个味道呢?   他还以为这人昨晚走了之后消停了。   没想到出寒仙尊带着落月弟子善后北冥事宜时,居然还偷偷跑去做了冰糕,让裴千找个借口送来。   他看着手中那被自己啃了一口的糕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放下,接着啃了下一口。   上官了了在一旁,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安无雪的动静。   她踌躇道:“……宿公子?”   安无雪转过头:“城主还有什么事吗?”   “谢出寒说,你也是一无所知地在落月峰中醒来。在此之前,你的残魂都在荆棘川,那千年来,你……可还好?”   安无雪吃着冰糕,彻底咽下一块后,才说:“你这问题好生奇怪——问一个死人好不好?别人一缕残魂是什么样的,我自然也是什么样的。”   上官了了露出心疼之色。   生前众叛亲离,孤苦无依的一缕残魂就这样飘荡千年,能有多好呢?   “这里你住着可还舒心?我当年虽……虽然十分糊涂,”她小心翼翼地说,“但并未动过此地,以灵力封存着满院的梅花树。你在落月峰陨落的消息传来,我在院外站了很久,我现在才明白,我当时或许是想再见到你的……”   “阿雪,我已知道你当年用心之良苦,误会已消,我们当真不能再同从前那样吗?我永远当你是我的兄长,我会尽我所能偿我之过错。”   她越说越情急,嗓音竟是哑了下来,带了些许哽咽。   “此后年岁还长,我可以重修立道,可以护着你,再也不用兄长为我操心了。”   安无雪动作一顿。   他本来刚拿起下一块冰糕,此刻却又放下了。   他说:“城主在观叶阵中,遇到了很多往事吧。”   他突然提起观叶阵,好似和他们此刻所谈并无关系,上官了了一时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安无雪接着说:“我也看了很多千年以来的北冥,还见到了五百年前的你。”   上官了了怔了怔。   “五百年前的你见到我,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和你说对不起,你拔剑而出,剑锋横在我的咽喉前。”   “阿雪——!”   “我知道幻境里的你没有杀我的意思,只是想对我撒气。但是,你看,了了,如果安无雪不是在你知道真相后出现在你面前,你我之间是另一个光景。”   他招呼困困趴上桌,也喂困困吃了几口冰糕,闲话家常般说:“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想回到从前。谢折风……”   他一顿。   他想到无情咒。   罢了,不提谢折风。   “秦微是这样,戚循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可你们后悔,想的都是解除误会抵消亏欠,这样便可当做没发生过。但我……”   他嘲弄般笑了,“我不是赌气离去千年,我是真的死了。我如果没有这一次重来的机会,也许只会是误入歧途的魔修,直至这世间都没人记得安无雪这三个字,也不会有所改变。或者像我在五百年前的幻境中见到的你那样,若我没有带着证据和真相出现在你面前,你和秦微都只会质问我怎么敢出现。”   上官了了已经完全僵立在一旁。   “凭什么呢?”安无雪突然问。   他终于将这些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   “明明我死了,诸位是觉得我罪有应得也好,后悔愧疚也罢,都是你们的事情,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你们终究无法对着个死人寻求所谓的原谅。可我活着,反倒要面对你们的那些赔罪和道谢,反而要承载你们想要回到当年的期望。”   “我没死,我重活一次,分明是我自己的机会,怎么到了最后,成了你们的机会。”   他坐在石桌旁,抬眸望着绽开的红梅,看也没看上官了了一眼。   寂静无声中,他抬手接住了几片被风吹落的花瓣。   他又抬手一挥,让那些落花随风而去。   “凭什么呢?”他又问。不是质问,只是阐述。   他的语气不带喜怒,嗓音裹着一如既往的暖,平静而和顺。   可对上官了了而言,已是无可辩驳的锋锐。   她哭着喊他:“阿雪……”   安无雪无言。   良久。   上官了了终是明白——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她悄然从灵囊中拿出了一件缝了皮毛的绒衣,将其摆在那盘冰糕旁。   她说:“……这是极北境的狐族毛发做的衣裳。当年……你从苍古塔出来后,我听戚循说你得了畏寒的毛病。极北境的狐族就生活在苍古树下,皮毛是天赐的御寒之物,我用灵石换来它们攒下的毛发,做了这一件可抵御些许寒凉的外袍。”   “那年你生辰,我带着这件外袍去了落月峰下,想赠你此物。但我犹豫许久,还是回了北冥……”   她那时,还是怨安无雪的。   于是不论是安无雪常住的这小院,还是她做的这一身绒衣,最终都被尘封千年。   如今她想送,可安无雪连身骨都不是当年那副。   绒衣已经无用了。   但她还是拿了出来。   “千年前该送的生辰礼,迟了再久也该送出去。今天是你难得重来的生辰,我就不在这惹你烦心了。”   “过几日我将剑阵阵主之权和城主一位交给裴千,助谢出寒和兄长寻出祸事线索后,便会离开北冥,重修寻道。”   上官了了抱剑作揖,对他行了大礼。   “我确实不该奢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喜乐,随心所欲。两界之事,你想管,我们会倾力助你。你不想管,天塌下来自有谢出寒和我们顶着。”   “阿雪,若谁又欺负你了,你不必费心应对,只需往我们身后一躲就好。”   “宿公子,保重,告辞。”   她走了。   安无雪看了一眼石桌上的绒衣和冰糕,叹了口气。   他头也没回地对着院门口一直藏着的人说:“有人托裴千塞仙门氏族的宝物进来,有人留了一身我如今用不上的绒衣。你呢?借裴千之名塞了一盘冰糕还不够,可又是有什么要塞的?”   男人不甘不愿地现出身来。   谢折风本来藏得好好的,可他刚刚在外头,把安无雪对上官了了说的那些话听了个十成十,一时气息不稳,堂堂长生仙,居然被人发现了踪迹。   他缓步走到安无雪面前:“师兄……”   安无雪双眸映着皑皑白雪,眸光如华,转过眼来看他。   谢折风怕他生气,赶忙说:“我没想打扰师兄,本来是想等师兄回屋,帮你在院子里装点此物的……”   他说着,拿出了几个不带任何灵力的凡俗之物。   是几盏还未点燃的花灯。   花灯各种样式都有,有安无雪先前便喜欢的小兔子,小鱼,还有莲花。   安无雪微怔:“你买的?”   “我做的,今晨找了个老铺子学来的。我只是……看你次次见着都爱买,应当是十分喜欢这一份凡尘烟火的。师兄定然不会留人一同过生辰,夜晚院子孤寂,我方才做了一些,添点热闹,给你挂满这些就走。” 第105章   安无雪打眼看去,见那花灯精巧细致,连垂挂花灯的细木都毫无尖锐之处,大小格外一致。   花灯上的水墨点睛栩栩如生,那小兔子花灯竟然比安无雪在照水城带走的那一盏还要可爱。   他看着,已经开始想象,花灯中烛火燃起,这一手的灯火挂在房檐下、明窗旁,会有多么动人。   一双握剑杀魔的手,做起花灯来,倒是得心应手。   他没忍住问:“师弟去学这手艺的时候,匠人没夸你天分高吗?”   “……嗯?”谢折风显然没想到安无雪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怔愣一瞬,才一五一十地说,“没有。他们没说话。”   安无雪失笑。   ——是没说话,还是不敢说话?   他望着那些随着轻风微微晃动的花灯,不知为何,刚才分明吃的是清甜的冰糕,喉间胸腔却好像填了什么酸麻之物,又涩又酸,却又好像没有苦味。   他今日收了很多礼物。   除了昨夜凌晨的雪莲,有些是他自己主动留下的,有些是他人非要塞来的。   其中珍奇灵宝不尽其数。   他上一世身居高位,不管是不是生辰,也总是会收到一些珍贵之物。他自己也不是什么仰人鼻息的小修士,想要什么,本就能随意取之。贺礼对他而言,实在是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   重活一次,那些人喊他“首座”“兄长”……   依然还是将他当做“安无雪”。所赠之物,依然还是落月首座该用的东西。   他以为谢折风也是来做一样的事情的。   他点破这人踪迹,本是想着将人打发了,不论谢折风还想塞什么给他,他都不在意。   但他没想到会是这区区的凡俗之物。   谢折风惴惴不安中,安无雪忽而说:“你其实……也一点都没变。”   是冷得教人手艺的匠人都不敢出声的出寒仙尊,是那个会毫不犹豫替他出剑斩断凡尘执念优柔的谢折风,也是少年时练剑磨破了手还为他端来冰糕的师弟。   “……师兄?”   谢折风有些摸不准他的心绪,“你说我没变,可是我哪里还是没有长进?”   这问题问得着实另辟蹊径,安无雪不知如何作答,转而问道:“师弟不用去处理曲家的事情吗?”   “落月弟子和北冥仙修还在善后北冥四处游荡的傀儡,我没动曲问心,想看看她背后之人会不会来找她,此刻只能守株待兔看看。”   “不耽搁正事便好。”   “自然不会。师兄不必忧心,我先前……”谢折风低声说,“说你放不下苍生,只是出于我的私心,怕你离去,也怕你独身一人带着傀儡印会出事,这才找的借口。”   “四海两界的事情,我身在其位,这些是我该忧心的事情,你想如何便如何。”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他吃完了那一盘冰糕,直接用灵力碾碎霜雪净手,起身去那梅树下,化出了一个足以让一人坐卧的秋千。   他抱着困困坐下,拿出那记载了傀儡之术的书册,无声翻看了起来。   雪中,花下。   安无雪身量分明高挑得很,可这么坐卧在那里,却又好像随时要融进霜雪中。   单薄得不像个曾经撑起苍生的身骨。   谢折风怔然看了片刻,又是一阵轻风扫过,花瓣飘落在他眼前,他猛地想起自己已经入内许久。   安无雪并没有驱赶他的意思。   ……那应当是没有生气的吧?   他松了口气,屏着气息,无声地在院中挂起了他今晨刚做好的花灯。   他将那小兔子挂在了梅花树下的长栏上,把小鱼挂在了房檐下,又在窗边挂了好几盏……   他行至卧房床榻旁,拿出一盏莲花灯,又拿出一盏和其他花灯截然不同的似是小兽形状的花灯,一同挂在了床榻旁。   困困不知何时从安无雪怀中飞了出来,悄悄飞来找谢折风。   它看到床榻上的花灯,圆圆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爪子扒拉在小兽花灯上,转过头看向谢折风:“呜呜?”   谢折风目光微柔:“是你。”   那小兽竟是个瘴兽形状的花灯,和困困长得如出一辙。   困困高兴得舔了舔他的手腕。   他又去别处装点,终是将人世凡俗的喧嚣与繁华,无声地带进了这仿若与世隔绝的小梅林中。   做完这些,他满是不舍。   留下的理由没有了,他该走了。   谢折风很想留下,但他知道自己或许反而会让师兄烦心。   师兄得来不易的安宁几日,又是重新醒来之后的第一个生辰,他不想毁了。   他走回梅树下,想最后看一眼安无雪便离去。   可他来到那秋千旁,却见书册不知何时掉落在了积雪之上,秋千在轻风中一荡一荡的,上头卧着的人双眸轻闭,眉心舒展。   竟是入了梦。   困困跟着他飞过来,正要开口。   他捂着小东西的嘴巴,无声地说:“嘘。”   莫要扰了安无雪得来不易的清梦。   困困扇动翅膀的动静都小了许多,静悄悄地飞到安无雪身侧,趴在安无雪身旁,一同睡下。   谢折风上前捡起书册,坐在石桌旁。   他没走。   -   院外。   上官了了方才刚走出来没多远,又停下脚步。   她用神识看到谢折风走了进去,却许久没有出来。   怎么谢出寒就没被赶出来呢?   她想不通,站在院外等了许久,突然说:“你们既然也来了,为何不去找他?”   秦微和戚循不得不讪讪现身。   她只是修为跌落,神识修为还在半步登仙之境,戚循虽然藏得好,可秦微修为到底不如之前的她,被她发现了踪迹。   秦微苦笑道:“我哪里还敢找他?他生辰这样的好日子,我去给他找不痛快吗?”   他说着,还咳了几声。   苍古塔当年能冻伤安无雪的根骨,自然也能冻伤秦微的根骨。   “北冥真冷啊,”他说,“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呢?”   戚循嗤笑一声:“活该。”   秦微挑眉:“我活该,你——咳、咳咳……你就清清白白了?那你怎么不进去?”   戚循眼角一抽,梗了半晌,竟然无话可说。   他和秦微也不是一起来的,而是自己在外面踌躇之时,发现有另一人鬼鬼祟祟的。   结果一看,居然是秦微。   可他和秦微在安无雪回来之前便已经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干脆各自躲各自的树梢上,谁也没在意谁。   眼下被上官了了喊了出来,戚循这才发现秦微身上法袍乱七八糟的,还有好几道剑痕。   他无从反驳,只好揶揄秦微道:“落月峰是没灵石了吗?秦长老衣裳怎么如此破败?和狗打架了?”   “可不是狗吗!”秦微没好气道,“我来北冥的路上,听到有个渡劫修士和几个大成修士谈论阿雪回来的事情,非说就算其他事情是冤枉的,离火宗满门也是阿雪杀的,还说什么有仙尊当师弟真好,死而复生洗清罪责轻而易举——狗屁!”   “谢出寒广告天下的那些,哪些不是有了确定证据之后才说的?”   “我气不过,把那几个人揍了一顿。区区渡劫中期,如果不是我伤还没好,哪里会让他们近身?”   他“呸”了一声,转而问上官了了:“阿雪现在怎么样了?”   “修养得挺好的,”上官了了落寞道,“只是不想与我多说什么。我留下也是碍眼,便出来了。”   戚循转着手中折扇,苦涩道:“罢了。就在外面这样陪着也好。我昨日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他不应我,我也不知道千年过去他喜好如何。但他从前就不缺珍宝,应当是不屑于那些外物的。”   “我给他准备了一份薄礼,是他从前每每见到从不愿错过之物,入夜之时送他。”   “希望他能开心一些……”   -   安无雪浅浅睡了一觉。   他境界骤然拔高,消耗颇大,这几日都睡了过去,今日却还是觉得有些睡不够。   他本想着小憩一会,没想到再一睁眼,天光只留下西边细细一缕,星夜东流,明月乍现。   他瞧见了满院花灯。   恰好在晨昏交替的那一刹。   花灯附着仙者灵力,被落下法诀,夜色降临的片刻之间,花灯之中烛火瞬间燃起。   黑暗还不曾笼下一瞬,灯火连绵而至,光华送入他的眼眸。   师弟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石桌之上不知何时已经堆满了古籍玉简。   那人穿着他当年赠的白袍,雪簪束发,黑发上之上点落星星点点的梅花瓣,正在低头认真翻阅着古籍。   察觉到他醒来,师弟放下手中玉简,转过头来,花瓣顺着轻风而落。   “师兄醒了?”   “我……”   安无雪还未来得及应答。   “砰——”   “砰砰——”   “砰——砰砰……”   一束束烟火腾空而起,环绕着城主府,在近处天穹接连绽放。   刚刚入夜的北冥被灯火映照得恍如白日。   烟火停滞空中,交映在一起,居然连成了一副连绵不止的恢弘山水画。   安无雪似乎听到了城主府外凡人的惊叫声。   这世间,唯有擅炼器掌火的离火宗,才能做出这般精巧绝妙的烟火。   他揉了揉眼睛,怔怔地坐起。   小院里满是繁华,梅树下积雪稍化,夜空中明光灿然。   他和谢折风竟是谁也没在这一刻开口。   可有人突然闯入院中,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裴千……?”安无雪无奈,“你送完那些灵囊了?怎么一副逃命的样子,那些仙门世家不应该对你动手啊。”   裴千只说:“救命!”   安无雪:“?”   “姓曲的刚刚把我下的幻术破了!他不仅破了,他还在幻境里学会了这个幻术,现在他说要报复我,要给我也下这个幻术!”   “天才不可怕,有病的天才才是最可怕的啊!” 第106章   安无雪:“……”   裴千喊完,这才注意到谢折风还坐在一旁。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断变化的山水烟火画卷,又扫了一眼院子里挂满的花灯。   他想起了自己在观叶阵中看到的那些不该看到的事情。   他:“。”   他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   比被曲忌之下幻术更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他赶忙说:“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仙尊,首座,今夜好梦——”   “等等,”安无雪用灵力把他拽了回来,“你不是在躲曲忌之?现在不怕了?”   裴千说:“我更怕仙尊一点。”   在一旁一直没有说什么的谢折风:“……”   安无雪刚想说不必怕,可他心念一转,却发现自己有些松了心神。   即便现在他和谢折风重回同门之谊,裴千怕不怕谢折风、会不会被谢折风问罪,他可以帮裴千解释说道,但怎么就帮谢折风决定了?   他咽下话语,转头看向谢折风:“仙尊……?”   他想问问谢折风。   谢折风却一愣——他知晓裴千是安无雪的朋友,也看得出安无雪没有不悦,根本没有在意裴千闯入。   他本来在一旁还怕打扰了师兄同裴千交谈,却乍然听到这么一句“仙尊”。   师兄分明入睡前还在喊他师弟。   他心下一紧,细细思虑了一番,问安无雪:“是我午后没有离去,让师兄不满了?”   “我一直在查阅古籍,看看会不会有和傀儡之术有关的记载。没做什么别的。师兄和裴千谈吧,我去别处翻看古籍。”   “等等。”安无雪无奈——他明明没有赶人。   他那边刚拦完裴千,这边又把谢折风也拦了下来。   “我神识探到曲忌之了,他就在外面,估计是知道你我都在,这才没有妄自闯入。”   “既然都在,我也修养好了,择日不如撞日,我正好有事找他——不,是他们。”   “我就知道他追来了!”裴千一顿,不解,“等会……他们?什么?”   谢折风神识修为更高,自然知道院外不止曲忌之一人。   他并不意外,只是悄无声息地在满园灯火中打量了一下安无雪的神情,确认看不出什么怒意和冷意,这才放下心来。   安无雪让他留下,他便又无声地站在一旁。   安无雪对着外头扬声道:“雷劫过后我还不曾同曲小仙师细聊,曲小仙师既然来了,便进来一见吧。”   话音未落,院中已出现了黑袍男子的身影。   来人直接落在裴千身旁,抬手便把裴千拽到面前,低声说:“你倒是会选地方躲我。”   “呸!”裴千撇开他的手,“我这是光明正大地来拜访首座,顺便躲你。”   “嗯,但我是特意来找你,顺便拜访首座的。”   “……你是真的有病。”   曲忌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裴千的夸奖,这才一肃神色,对着谢折风和安无雪作揖道:“仙尊,首座。两位有事寻我?”   安无雪点头,却没急着问什么,而是说:“稍等片刻,人还没齐。”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朝着院外走去,不知去干什么。   这时,烟火终于停了。   那几幅转瞬即逝的烟花早就的山水画卷一如过往光阴流湍,不论美好与苦痛,都只能看得见,抓不着。   安无雪出去了,谢折风一人站在曲忌之和裴千面前。   这两人瞬间拘谨起来,竟然和平共处地并肩而立,一言不发。   谢折风对此并无所觉,只是看着已经瞬间沉寂的夜空,说:“他从前就喜欢烟火。”   裴千恍了一下:“啊?谁?——哦……”   “但他喜欢的其实不是烟火,而是烟火常伴的喜乐,这些清平,唯有盛世才能时常得见。”谢折风兀自说着,“师兄很喜欢同你相处。因为你生在烟火下的盛世,不是他作为安无雪认识的过往。”   他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看向裴千。   “所以你不必顾忌我的存在。我在不在都无所谓,你同他说什么,我知不知道也无妨。”   裴千头一次得谢折风如此态度说话,实在是有点受宠若惊,没忍住道:“仙尊,您一言不合就要杀了我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说话啊。”   谢折风:“……”   曲忌之面色一沉,转头看向裴千:“他想杀你?”   他说着,自己已经抓着裴千把人藏在身后。   “……”裴千白了曲忌之一眼,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我和仙尊开玩笑的!”   谢折风神情不变,完全同安无雪在身侧时截然不同。   仿佛安无雪一走,他便回到了那个让众生触不可及的出寒仙尊。   曲忌之的神色却更为难看了。   裴千一个头两个大,正在发愁怎么办,幸好这时候安无雪回来救了他。   可安无雪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回来之后便走到石桌旁坐下,随意翻看了一下谢折风看了一下午的那些古籍卷轴。   而这时,戚循和上官了了还有秦微这才神情各异地走进来。   戚循本来还有些被发现的不自在,见着谢折风居然还在里面,他抓着折扇的手都气得抖了抖。   他嘀咕道:“谢出寒白日里进来就没走?怎么这家伙能待这么久……”   上官了了紧抿双唇。   秦微许久没见安无雪,一见便是眼下被抓包。   他稍稍低着头,甚至没好意思显露自己被积雪冻得厉害。   可安无雪却一眼看了出来,指了指上官了了留下的绒衣外袍,说:“秦长老,根骨畏寒非灵力可抵,今夜风凉积雪重,你觉着冷,这有个外袍正好你能用得上……”   上官了了脸色一白。   秦微却面露期冀:“阿雪……”   安无雪却接着说:“莫要因身体不适而耽搁正事。”   秦微神色一滞。   安无雪说也说了,便不管他去不去拿那件外袍,看向曲忌之道:“既然都到了,仙尊这几日应当都在让落月弟子善后除魔,曲小仙师也在整肃曲氏,而且……”   而且还被关进幻境里待了两天。   “你们应当还没来得及互通线索吧?我想问一下曲小仙师,曲氏魔修到底怎么回事?”   谈及北冥祸事,众人纷纷正了神色。   谢折风也抱剑立于一侧,静静地等着曲忌之开口。   “曲家大部分人不知情。追杀姜轻的魔修就是追随我娘亲修浊入魔的所有渡劫修士,其余不过在大成小成之境。”   曲忌之拿出了一个名单递给谢折风。   “这些人便是为祸者的名单。”   谢折风视线一移,看了一眼上官了了。   曲忌之会意:“我将这些人的名字念给上官城主听……”   待到他念完最后一个,上官了了便说:“有些人……我有印象,虽说天资不高,但修行很是努力,往日来往各氏族与城主府办事,都算老实——怎么会行如此歹毒之事?”   谢折风问:“搜魂了吗?”   “搜了几个人,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娘给了他们更上一层楼的可能。”   “那个和我娘合作的人似乎知道哪里有浓厚浊气,这些年一直给他们提供浊气修炼,让他们提升修为。修浊没有回头路,只要修了浊便只能站在仙修的对立面,所以我娘根本不需要费心思掌控他们,他们入魔之后,就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修浊入魔本就是捷径,千年前连仙者都不一定能抵抗其诱惑,何畏乎普通修士?   “而我娘亲掌管曲氏多年,知道谁能被诱惑,所以她根本不会去找那些会揭穿她的仙修。因此这么些年,上官城主也无从知晓此事。”   安无雪皱眉道:“可是浊仙秘法不存于世,修浊等同于断送登仙之路,曲问心背后之人甚至并没有登仙之法,如何能说动这么多人为祸北冥?”   裴千摇头,笑着说:“这就是首座天赋太高而无法理解的烦恼了。断送登仙之路,对于有望登仙的天骄来说,才是后果严重不敢触碰之事。   “但世间蜉蝣,生灵千千万,仙者不就只有站在咱们面前这一个吗?”   谢折风:“……”   “对于大多数的修士来说,他们本就不能登仙,修浊于他们而言,百利而只有一害。那唯一的一害,就是会被出寒仙尊的出寒剑斩灭神魂。”   裴千从来笑嘻嘻的,说到这里也展露出了怒意。   “所以他们想要仙祸重来,仙魔分庭抗礼,这样他们不仅能更上一层楼,还不用当个过街老鼠。这些人哪怕平日里努力修行,也只是为了他们自己——自私才是他们的天性。”   “哦,包括我的养母,曲问心。她没有修浊时,卡在渡劫中期太久了,不出意外的话,直到寿数将至她都只会是渡劫中期。”   “所以她就不顾凡俗性命,也要修浊入魔毁了北冥的‘天柱’?”安无雪冷冷道,“阴冷鼠辈。”   戚循听出了另一个关键:“可修浊需要浊气,魔修千年来成不了气候,就是因为落月峰坐镇着长生仙,而四海万剑阵镇压四方浊气。   “这么多年,若有浊气散布或是魔修作乱,几个大宗都不会坐视不理。那背后之人居然有如此多的浊气之源——那人从何得来?”   秦微沉思片刻,说:“可还记得阿雪刚回来时,魔刀作乱一事?”   众人纷纷面色一凛。   安无雪刚在宿雪这具傀儡身体里苏醒的时候,本来想着赶紧离开落月峰,结果在山门前遇到一个小门派求救。   求救之人说,他们门派捡到了一把宝刀,本以为是宝物,没想到是个浸满浊气的魔物,举派都差点被这魔刀害了。   此事当时是戚循去查的。   戚循一手拿着折扇,若有所思地用折扇打着自己掌心,说:“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几件事。魔刀作乱是源于一个灵脉被挖空的秘境,地灵脉会洗涤浊气,灵脉空了,便会放出底下镇压的浊气,那个魔刀就是刚好在灵脉旁,因此被侵蚀了。   “而这次观叶阵破后,我稍稍在第一城附近探查了一番,发现他们能布下这么宏大的观叶阵,也是因为用空了好几个灵脉之力,还顺带吸收了那些灵脉之下镇压的浊气。”   曲忌之沉声道:“我曲氏擅长阵道占卜,其中佼佼者,便是寻人寻物寻灵脉之术——所谓寻万物之法。而且阵道经常需要大量灵力,修士本身无法供给那么大量的灵力,只能借用地灵脉之力,因此,以最小的代价取出灵脉灵力化为己用,也是我曲氏擅长的。   “我娘亲是把这些法术交给背后之人,让那人得以四处寻找灵脉偷偷挖空吗?”   如此说来,那背后之人能做出这么多事情,所依靠之法,无非就是寻到灵脉,随后挖空灵脉引走浊气。   而这些都是曲氏秘法。   裴千擦了擦额头:“咱们老曲家的秘法可真够多的。”   戚循折扇一点,眸光一凝:“说到这里,便牵扯到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了。如果先前那些祸事,按照曲小仙师所说——是曲问心为虎作伥,用曲氏秘法助背后之人,这么解释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曲问心入魔只有几百年。”   “我怀疑那背后之人存世必然超过千年,且在千年之前就有了这些曲氏秘法——因为刚才讲的这些祸事,千年前便发生过一次。”   戚循说到这,突然止了声息。   接下来要提到的事情,哪怕时隔千年,对他来讲都太过沉重。   安无雪也神色一变。   除了曲忌之和裴千,在场诸人尽皆面色微沉。   千年前发生的灵脉被挖空且浊气外泄四散一事——是离火宗灭门。 第107章   梅花树下,众人纷纷沉默。   离火宗曾经是荆棘川附近的大宗,擅阵道、法器。   修真界诸多仙修手中的本命法器灵剑,皆是自离火宗中求取而来。   而离火宗炼器的根基,便是他们镇守的一方大灵脉。   可灭门那日,灵脉被尽数挖空,其下镇压的浊气瞬间倾泻而出。   荆棘川附近只有那一处灵脉,其他地方灵气稀薄,无法修炼,方圆只有离火宗这么一个仙门,其余诸地皆是凡人城镇村落。   安无雪当年降生凡尘之地,也在荆棘川附近。   两界凡俗生灵,十有八九都生存在那里。   一旦大量浊气散开,仙门根本来不及反应,不知会死多少生灵。   离火宗为了再度镇压那些浊气,举派殉劫。   戚循赶到之时,宗门弟子尸骨成山,老宗主与一众长老尽皆殒命。   他踏入空了的灵脉处,什么也没有,唯有满眼的春华剑痕。   而后,有人说,那日有人瞧见安无雪急匆匆赶往离火宗,附近再无其他陌生仙修魔修的身影。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当年安无雪墙倒众人推,便是因为离火宗灭门一事传出,众人寻到荆棘川,围堵到了浑身浊气的安无雪。   修浊入魔,屠灭挚友满门,成了压垮安无雪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刚陨落的那些年岁里,仙修们纷纷都在猜测,说安无雪修浊入魔被离火宗发现,因此情急之下屠了离火宗。   此后几百年,谢折风踏遍四海,终于寻到了天地至宝养魂树精。   戚循当时已经冷静许久,处处觉着不对劲。   他借来养魂树精,回到离火宗旧地。   树精光华洒下,那曾经堆满尸骨的离火宗故地之中,寻不着一丝怨气。   他们是不带怨恨死去的。   离火宗上下成千上万的阵道仙修,倘若真是因安无雪所死,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有怨气呢?   可是戚循发现得太迟了。   安无雪已经死了。   这些过往,还有当时无人相信的解释,裴千和曲忌之并不算清楚,安无雪便再说了一遍。   “离火宗一事,源于我在荆棘川突然发现的第五根天柱。”   裴千一惊:“第五根!?这世间不是只有四方天柱,尽皆在仙祸那些年损毁,因此才有了代替四方天柱的四海万剑阵吗?”   安无雪苦笑道:“我在那日之前,也一直以为,世间只有四根天柱,没曾想还有一根隐于世间的天柱。   “那根天柱从未被记载过,我在荆棘川见到它的那一刻,便开始担心一件格外严重的事情——倘若世间本就有五根天柱,而四根天柱前后被毁,两界四海却没有出现大变数,会不会其实是因为还有这么一根尚在?   “四海万剑阵能够替代四方天柱,是不是因为还剩下一根真的天柱沟通天地?   “那如果这最后一个出事了会怎么样?”   谢折风看着身旁之人,低声问:“师兄见到第五根天柱时,天柱便已经岌岌可危了,是吗?”   安无雪点头。   他看向戚循:“千年前我说过这些,戚宗主应当清楚。”   戚循面颊狠狠一抖,似是在用力咬着后槽牙。   ——安无雪说过,那时的他没信。   安无雪只是接着说:“也许是因为我本就是天道降生在荆棘川附近的乱世福泽,最后一根天柱危难之时,我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荆棘川有危难。   “我赶到荆棘川,果然看到了第五根天柱现世,其上满是浊气,眼看要酿成大祸!那时师弟正在闭关登仙的关键时刻,我不敢打扰,却又不能弃苍生不顾。   “仓促之中,我思来想去,要救那突然出现的第五根天柱,只能用最近的离火宗灵脉为灵力来源,以我金身玉骨为介,将浊气先吸入我的经脉,把灵气渡给天柱,用灵气换浊气,净化第五根天柱。   “情势危急,我不得不抓紧时间赶往离火宗。带走大半灵脉之时,我得了离火宗同意,不曾想我走之后竟出了祸事。”   安无雪不是什么蠢笨之辈,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自己穷途末路。   那时谢折风已经在冲击仙者境,师弟只要成功出关,仙祸必然终了,他只需要保住这根天柱就行。   他本是打算回到落月峰闭关慢慢逼出体内浊气,结果刚净化完第五根天柱,便突然被离火宗灭门一事砸了个满怀。   第五根天柱还正好隐去了踪迹。   举世皆知,两界四海只有四根天柱。   安无雪说自己是因第五根天柱求救才导致浑身浊气,听上去便像是信口胡诌。   他无可辩驳,又因金身玉骨尽碎,实力大减,根本无力和那些围杀他的人争斗,只能拼着一口气杀回落月峰。   之后……   也没什么之后了。   他说完这些,最终又看向戚循。   他说:“我和戚老宗主说完天柱一事,他也很焦急,可此法只有我的金身玉骨能做到,他无从帮忙,便让我赶紧挖了灵脉去救天柱。我挖脉的时候他也在一旁,我们特意确认过挖空的部分不会造成灵脉崩毁,我这才带着大量灵气离去。”   安无雪垂眸,双瞳之中泛上凄楚。   “……我走的时候,离火宗当真什么事都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也真的没有入魔。”   谢折风一直在看着安无雪,安无雪刚一黯下神色,他便听出了安无雪未说之言。   他太了解他的师兄了。   师兄看似在解释,实则是在自责当时害了离火宗满门。   他沉肃道:“离火宗一事,当年不知,如今已经十分清楚——此事和刚才说的那几件灵脉被挖空的事情一样,是有人在你走后挖走了剩下的灵脉。”   现下已经很明了了。   安无雪挖走了大半灵脉,剩下的灵脉被凶手挖走,一前一后,方才导致浊气四散,离火宗为镇压浊气而灭门。   “罪该万死的是那趁机害人的凶手,师兄莫要自责……”   安无雪摇头,心情复杂道:“那是如今。当年……师弟不也说我罪有应得?”   谢折风如遭雷击。   “此言是心魔……”   戚循更是惶惶。   杀安无雪的是谢折风,可拿剑指着安无雪,把安无雪逼入绝境的,是他。   他猛然道:“阿雪,我们这些年也在寻你口中所说的第五根天柱,但一直没有进展。我当年误会了你——”   “戚宗主,”安无雪赶忙止住他们,“贵宗罹难,我听闻之时,也无法接受。我也曾想,如果没有我先挖走了大半灵脉,之后便不会出那样的事情。”   但事已发生,他们要谈论的也是将来之时,徒劳地徘徊在过去又有何用呢?   “只是可惜,当时你在荆棘川质问我,我才从你口中听闻离火宗满门殉劫,以为确实是我挖灵脉时不小心毁了灵脉根源,导致祸端。我不曾想到我走之后或许还有他人动手,倒是让那人逍遥了千年。”   秦微眉头紧皱:“我们也没想到。主要是离火宗满门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戚老宗主殉劫,居然不曾传音戚循……”   “如果你们口中那位戚老宗主留了遗言,只是没能传出来呢?”曲忌之突然道。   上官了了说:“这个我们不是没有想过。戚老宗主当年离登仙只差一步,只是因为寿数有限无法冲击下一个境界。要想不留痕迹地拦截他的传音,基本不可能。”   曲忌之却说:“可如果遗言就是戚老宗主交给凶手的呢?”   众人纷纷看向他。   曲忌之耸肩:“大家应该都有一个默认的共识,就是指使我娘亲的背后之人很可能只有一个人,因为那人如果真的有培养自己的势力,不太可能一直在利用四海临城之人。   “我不是各位前辈,没有亲身经历这件事,说的不一定对。而且我也不是从各位口中的戚老宗主的角度想的,毕竟我也不认识他。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那个凶手,我只有一人,却要混入离火宗毁掉剩下的灵脉,栽赃嫁祸刚刚离开的安首座,其实是很难的。因为那时候安首座刚刚挖走大半灵脉,离火宗高手不可能不知道灵脉的重要性,这个时候必然是守着灵脉,严阵以待的。   “我要挖空剩下的灵脉,等同于要在这些高手面前动手。   “这怎么可能做到?就算做到了,怎么可能毫无痕迹?那我要怎么办到呢?”   裴千点头:“对啊,那你要怎么办到呢?”   安无雪:“……”   曲忌之自问自答:“那我自然会用我曲氏少主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走进离火宗。”   “我其实根本不用藏头露尾,也不用想办法偷偷毁去灵脉,我只需要让戚老宗主相信,我是帮安首座跑腿的人就行。”   裴千感叹道:“你居然从凶手角度考虑,这真是你有病得最有用的时候。”   “……”   曲忌之接着道:“安首座前脚刚走,我便用我曲氏少主的身份上门,说安首座带走的灵气根本不够用,我必须挖走剩下的所有灵脉,才能拯救苍生。   “那这时候,在戚老宗主眼里,离火宗根本不重要了,因为最后一根天柱倒塌的后果是不可承担之重。哪怕离火宗上下知道,挖空灵脉会放出浊气,必须用举派的命来填,离火宗上下仙修也会义无反顾。   “而我呢?我只需要光明正大畅通无阻地挖走剩下的灵脉,看着离火宗为了重新镇压浊气而填进去满门性命,此后悄然离去,就万事大吉。   “也许戚老宗主留了遗言。但当时的他眼里,我是为救天柱而来,是可信之人,传音还有可能出问题,但让我转告,岂不是更安全?所以我不仅能毫无损伤地拿走灵脉,害死离火宗满门,我还能直接带走戚老宗主的遗言,让我来过离火宗这件事彻底变成无人知晓的秘密。   “离火宗灭门被人知道了又如何?见过我的人都死了,离火宗仙修的遗言都在我手上,没人能听到。挖灵脉的就是安无雪,和我有什么关系?”   安无雪若有所思道:“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曲氏少主,你——”   他嗓音猛地一滞,下意识转头看向谢折风。   师弟也在同一时间看向他。   视线相交,他们尽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猜想。   ——凶手拥有能够在仙祸之时取信于离火宗的身份或是信物! 第108章   戚循双瞳震颤,沉默许久,才哑着嗓音说:“……不,我爹娘还有宗内长老们不至于妄信小人,如果凶手是曲小仙师,光是曲氏少主的身份还不够。”   谢折风说:“戚老宗主确实是个谨慎之人。”   正是因此,千年以来,直至现在,照水城和北冥城的事情显露出了一点背后之人的做事风格,这几件事被放在一起看,他们才能想到这一点。   安无雪苦笑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是在我走之后,用我的名义去找离火宗,那这个人其实已经赢了一半——因为他知道天柱一事。”   第五根天柱在他生前死后都没有人能看到,哪怕是登仙后的谢折风都不曾寻到其踪迹。   他当年空口无凭,全凭一张嘴取信戚老宗主。能挖出离火宗的灵脉,靠的是落月峰首座的位子,还有同离火宗私底下的交情。   “天柱之事,我在被围杀之前,只同离火宗说过。凶手只要能说出第五根天柱,已经能取信戚老宗主大半,如果这人还有什么信物或是身份,在戚老宗主眼里和我关系匪浅,那……”   那便是他们现在看到的结果了。   曲忌之幽然道:“我说的这些,只是我如果是凶手会用的办法,诸位未必需要尽信。而且……”   他一顿。   他看了一眼正在沉思的安无雪,“我虽然没有经历仙祸,但有些事情人尽皆知,我想遍千年前有名有姓的渡劫高手——甚至是长生仙,也想不到符合这些的人。”   安无雪坦然道:“曲小仙师这么聪明,该说的话又何必委婉?都说到这了,其实最终,能找出勉强符合条件的,就是三个人——当时早已陨落的我的师尊,南鹤剑尊,但他哪怕没有陨落,以他的实力和救世之心,既没有做这件事的理由,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另一个是……”   他扫了一眼谢折风,“仙尊更没有这个理由,而且仙尊当时正在闭关冲击仙境。还剩下一个,就是我自己,对吧?”   说来说去,居然还是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安无雪目光微散,只是低头垂眸,看着自己脚下的积雪。   他能感受到戚循秦微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戚循似乎已经要张口。   安无雪抢在前头说:“我当真一无所知。”   他说完便开始思忖着如何自证,边想边说:“那人布局千年,可我在离火宗灭门后死在落月峰山门前,重新苏醒不到一年。那人却能在两三百年前便开始布局照水城的事情。而且北冥出事时我在落月峰,不可能在仙尊眼皮子底下还跨越千里布下大凶阵——”   “师兄!”   谢折风难得主动打断了他。   安无雪应声看去,只见师弟双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眼眶竟然有些微红。   在辩解的是安无雪,胸腔被心疼堵满的人却是谢折风。   他知道他身侧的人是他的师兄,是世人口中心狠手辣的落月峰首座,可他的语气却仿佛在捧着这世间最珍贵最易碎的东西:“不是你做的事情,你何须自证?”   安无雪一怔。   戚循等人的神情更为僵硬。   “阿雪……”戚循念着他的名字。   安无雪眸光轻转,反而在众人注视中笑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凶手已经逍遥千年,还在千年前后做了如此多的恶事,若是继续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才会误了大事。我还是提前说清楚为好。”   他并没有在委屈什么。   他是真的在担心其他人徒劳无功地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可他越是如此平常心地说出这些话,越是代表他心中真切地觉得面前所有人都会质疑他怀疑他。   安无雪越坦然,谢折风越心疼。   师兄分明待身边之人还是那般温柔,却已经再也无法交托信任于他人,将自保和警惕刻进了骨子里。   谢折风只觉言语太过苍白,他好像怎么说,安无雪都已经不会放下防备。   唯有往后余生漫漫可证。   可余生永远在遥不可及的下一刻,绵长无尽。   他双唇微动,千言万语在怀,没有一句能说得出口。   他尚且如此,戚循等人更是无力。   安无雪看不懂他们。   他见众人沉默,心想,既然没有怀疑他,那他该说的确实已经都说了,再聊下去也只是毫无进展。   他说:“时辰不早,该歇下了。过两日我要去见曲问心,师弟可有通行引信?”   傀儡印,寻卜术,无情咒。   都和曲家有关。   他还是得想办法从曲问心口中撬出点什么来。   谢折风恍然回神,敛下凄色,递给他一个他上一世格外熟识之物。   落月峰弟子玉牌。   他从前有一个,上面刻着“安无雪”三个字,是南鹤剑尊亲手刻下,在他年幼之时便长伴他身侧。   后来他死了,玉牌自然是裂了。   如今谢折风递给他的这一个,上面刻着……   “宿雪”。   “曲问心被门内弟子看管,在城主府关押魔修之地,地点不曾变过,师兄应当记得。持此令可畅通无阻。”   安无雪接过,好奇道:“你刻的?什么时候刻的?”   他一眼就认出了谢折风字迹。   “也是这两日……”   安无雪:“……”   这两日,出寒仙尊又是除魔又是摘花,还往返琅风北冥,学了个手艺,做出来的花灯正挂在梅花树下亮着明光——居然还雕了个玉牌。   他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一旁安静许久的裴千此刻终于敢开口道:“为什么要过两日?”   安无雪挑眉:“姜道友伤好了吗?”   裴千一愣:“没有,估计还得过两日——等等,你是要拉姜先生陪你一起?”   安无雪点头,却没说为什么,只道:“既然没什么好说的,我便回屋休息了。多谢城主借我暂住之地,劳烦诸位深夜在此议事了。”   字里行间都是客套。   客套得毫无余地。   戚循等人根本无法继续说些什么。   只有裴千猛地拉住安无雪。   他给曲忌之下幻术的事情还没了结啊!!   曲忌之这个人——他报复心极强啊!   “什么意思?你要睡觉了?那我怎么办?”   曲忌之眸光一凝。   安无雪:“……”   上官了了适时道:“我还有剑阵之事需要托付你,你随我来。”   裴千感激道:“城主真是个好人!”   他们两一前一后卷起灵力走了,曲忌之二话不说,臭着脸跟了出去。   谢折风这时说:“照水北冥尽皆出事,我需要一个人盯着鸣日城。”   四海万剑阵分别立于东沧海旁的照水城、归絮海旁的琅风城、极北境之侧接壤广袤冥海的北冥城、还有就是毗邻无尽星河古道的鸣日城。   那背后之人或许和离火宗灭门有关,戚循要留下同安无雪还有谢折风一起探查,那便只剩下秦微了。   秦微听明白了其中意思:“我即刻启程前往鸣日城。”   他唤出灵剑,御剑离开前,拿出了一张符咒递给安无雪。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见我,也不会想要我的东西。我本来想今夜在外面陪你过完生辰,把它留在你院门口的魂铃上后离去。但现在……我也要去鸣日了,这份生辰礼还是当面给你吧。”   安无雪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张年岁久远的传送符。   是个上古宝物。   “这是失传的传送之法,掐碎符咒能送你去两界任何地方,天上地下只剩这一张了。”   传送阵基本都有限制,哪怕是北冥剑阵之间的传送都消耗极大,距离有限,还只能定点传送。   能够有一次随意去往任意一处的地方,等同于一个保命灵符。   秦微特意找了个理由:“照水式微,现在只有不忘一个渡劫期镇守,若是出事,你忧心他,也可以用这张符去看他。”   安无雪眨了眨眼。   “……好。”   他收下了。   秦微终于放下心来,走了。   走之前,他还拉走了一样恋恋不舍的戚循。   眨眼之间,夜色之下,唯有满院璀璨明灯还伴在安无雪和谢折风身侧。   困困这时才从屋内探出头来:“呜呜?”   安无雪收起那个刻着“宿雪”名字的落月弟子牌和秦微给的传送符,什么话也没说,缓步回屋,抱着困困关上了房门。   谢折风怔然。   ……师兄似乎没有赶客,也没有同他计较午后不曾离去一事。   那这是不是说明……安无雪并不反感他陪在身侧?   谢折风察觉到了自己的贪心。   安无雪死后,他想着师兄能活过来就好。   安无雪回来了,他又想着能常常见到师兄、能护着师兄平安喜乐便好。   可安无雪没走,甚至没有驱赶他,他便开始想着日日常伴师兄身侧,哪怕就是这样得不到什么好脸,他都心满意足。   只要人还在,仙修岁月悠长,他总能等到师兄回心转意。   这世间贪嗔痴,似乎连仙者也无法免俗。   谢折风终究还是没能舍得离开。   他用灵力维持着彻夜的灯火,在院子里选了主卧旁的另一间房住下了。   两日眨眼而过。   谢折风就这么在安无雪这边住了下来,落月峰来报的弟子都来往梅花院落。但这人特意下了吩咐,那些弟子虽然都对死而复生的首座格外好奇,却没人敢打扰安无雪。   那些安无雪的“旧识”更是被玄方拦在了梅花林外,连安无雪的影子都见不着。   安无雪差遣裴千去送的那些灵囊也起到了“作用”,北冥世家之间,一时乱成一团。   曲忌之已经整肃曲氏,城内傀儡尽皆被销毁,但曲问心就这么被关押着,那背后之人似乎毫无动静。   第三日,安无雪发了个传音给姜轻,得知对方伤势好转许多,便又回了个传音道:“我要去城主府密牢审一审曲问心,姜道友擅因果道,也许能听出些我听不出来的东西,可否随我同去?”   姜轻应答得很快。   不出三刻,两人便已经出现在了密牢门前。   世人皆知安无雪没死,可却没有多少人知晓安无雪就是宿雪。   看守的弟子不认得他,只是看了眼玉牌,便放他和姜轻进去了。   安无雪和姜轻一道行至曲问心的牢房前,这才停下脚步,回头道:“姜道友对我的身份似乎没什么想问的?”   其他人不认得“宿雪”,但姜轻与他打过交道,又知道他那日进了剑阵,不可能猜不着他真正的身份。   姜轻眯着眼,笑道:“哦?我为何要有想问的?我认识的是宿雪,又不是安无雪,有什么好问的?”   安无雪失笑。   对方回答得太过直接,反倒让他没什么好继续说的了。   他摇了摇头,突然肃起神色。   “那我可有要和你说的。”   姜轻洗耳恭听。   安无雪说:“这么多天以来,姜道友身上被曲问心所伤之处都好得差不多了,曲问心这边,落月峰自然想办法撬出了点东西。”   其实没有撬出什么。他们连搜魂都还没用上,至今没从曲问心身上得出只言片语。   安无雪到现在为止都还没见着曲问心。   但他却说着截然相反的话。   “那同曲问心合作之人太过狡猾,一直误导曲问心,让她以为和她合作的人就是我。那人从未现出真身,又栽赃到我身上,根本不怕曲问心被我们生擒。但那人不知,曲问心这几百年间也在怀疑其中真假,暗中调查。”   姜轻仔细听着,皱眉道:“她有别的线索?”   没有。   ——曲问心什么都没说。   但安无雪仍然继续扯谎道:“对。她说,她其实一直怀疑另一个人。她如今已经知道合作之人不是我,那就只剩下另一个人选了。”   他笑了笑,闲话家常般,“看守弟子都在门外,曲问心在牢里,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姜道友,我确实和你一见如故,因此还会停在此处,再问你一句——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等一会我带着你进去见到曲问心,她指认你,可就什么都来不及说了。” 第109章   姜轻本来擒着笑细细听着,听到最后,他神色蓦地一顿。   密牢是城主府关押魔修和罪大恶极的仙修的地方,四方结界围绕,密不透风,瞧不见一点天光。   烛火闪烁着,跳动得一如幽诡人心。   幽暗烛光中,姜轻面露怔然之色,安无雪反倒从容立于一旁,耐心十足地等着。   但他隐于阴影中的袖袍之下,双指已然并拢,灵力悄然凝聚于指尖。   片刻。   姜轻倏地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却又苦笑了一下。   “是曲问心那日见我帮着曲小仙师一同对付她,因此栽赃嫁祸于我,还是你觉得我是搅动北冥的祸主,在试探我?”   安无雪眉眼微动,只道:“看来姜道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见到曲问心才肯承认了?”   姜轻更是无奈:“宿雪,我算是一个散修,一直都住在城主府里。和曲家主唯一的交集,就是往年曲氏来拜访上官城主时,或是我需要到曲氏办事时才见上一面,不算熟识。   “比起曲问心,曲氏与我打交道最多的,反而是已经和曲氏断绝关系的小裴。   “你就当我在说谎,可修为做不了假——我被镇在海底多年,刚刚破封几百年,如今不过渡劫初期的修为,哪里有这个能力做这些事情呢?”   他话语之中满是无奈,面上还带着些许温和笑意。   即便被安无雪如此质疑,也并无愠怒之色。   而他所说……其实并没有错。   安无雪确实是在诈姜轻。   他刚才说的那些全都是信口胡言,只为了观其反应。   只听姜轻问他:“宿雪为何会觉得我与祸事有关?我自认不曾做什么亏心之事……”   安无雪再度打量了一番姜轻的表情。   他上辈子审过不少魔修和误入歧途的仙修,分得清情急之下的撒谎和做不了假的困惑。   姜轻确实不像个被乍然揭穿的真凶。   他这才稍稍收了戒备之心,神色微缓。   但他还是语气微冷道:“你当真没有隐瞒?”   “姜道友,你还当我是宿雪,这一点我很是感谢,但你如今也知道我从前的身份,难道还会觉得我是好糊弄的人吗?”   莫名其妙被进献给出寒仙尊的炉鼎宿雪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曾经的落月峰首座安无雪不可能放任那些可疑之处。   他说:“照水城出事前,你同我们一起去的云剑门。叫门之时,你看似对幻境阵道一窍不通,因此还被镜妖埋伏,送出了云剑门范畴。   “可在观叶阵中,你推演生死门、揣摩阵中玄妙,却明显是个阵道好手——这说明你在照水时有意藏拙。”   姜轻神色微微一变。   “还有,”安无雪又道,“曲忌之这个创下观叶阵的人亲口所说,要在观叶阵中重逢,必须有大因果。否则当初北冥千万生灵都在阵中,大家早就彼此遇到了。而我和你相遇之时,只有裴千在,我与裴千同你的因果……”   裴千和姜轻算是点头之交,按照这个关系,北冥很多修士都会遇到裴千,然而他们只遇到了曲忌之——普通的因果根本不足以在观叶阵中相遇。   而他和姜轻的因果,哪怕算上冥海之事,应该也是不够的。   “姜道友,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能和我们轻而易举在阵中相遇的因果。既然没有,那我只能想到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你身为布阵者之一,手握引信,能够随意在幻境中来去,故意等在我和裴千会进入的幻境中。”   他从出观叶阵之后便留了个心眼。   姜轻其实并不完全符合那背后之人的特征——毕竟姜轻几百年前才刚刚破封而出,千年前甚至只是一块普通胎石,做不了离火宗灭门一事。   可姜轻身上确实有说不通的矛盾之处。   乍一看好似没什么问题,细细一想,又哪里都有古怪。   他复又沉下脸色,肃然道:“你若是说不出能解释这些的理由,那我可要动手了。”   姜轻看着他,欲言又止,眼神闪烁。   他似乎是在纠结挣扎,面上却无惊慌害怕,反倒像是在思虑什么。   安无雪手中灵力一闪。   春华剑身倒映着烛火,发出嗡然剑鸣。   密牢外看守弟子察觉到灵力波动,有人喊道:“里面那位宿师弟,可是牢中看押之人出了何事?”   安无雪一动不动地盯着姜轻,并未应答。   他沉默之中,姜轻神色愈发犹豫。   密牢隔绝神识,看守的落月弟子得不到应答,又赶忙喊了几声。   “怎么回事?”   “灵力波动不对……”   “进去看看?”   眼看就要有人进来。   姜轻终于说:“我确实有隐瞒之事。”   安无雪目光一顿。   他这才高声对外面的人说:“没事,我用点审问用的法器。”   外头总算没了动静。   密牢过道内再度安静了下来。   烛火被春华剑荡出的灵气波动震得一晃一晃,安无雪稳稳当当地站在光影之中。   他没有收剑。   “你说。”   姜轻却连着叹了几口气。   “其实你约我来一同审问曲问心时,我便一直在想要不要主动同你说此事。你既然看出我有所隐瞒,我也正好同你交代了……”   他从灵囊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安无雪一眼认出此物。   他上一世见过许许多多个这物件,腰间还挂着个谢折风为他刻的。   ——落月弟子玉牌。   不同的是,姜轻拿出来的这个,不用近看便能看出黯淡无光,甚至已经碎裂,全靠姜轻灵力包裹在一起才没有散开。   玉牌的主人已经死了。   姜轻徐徐道:“我被人封印在冥海一事,众所皆知,我不多说。我破封之后,因为刚刚生出意识而有些迷茫,在原地驻足了许久,发现那里是一处妖族遗迹。   “我在那遗迹之中,寻到了一个无主灵囊。灵囊年岁久远,又深埋万丈水渊之下,其主人应当早已陨落,我稍一破解就能打开。   “我从中得到了一些修炼之法和阵道法门,还有这个弟子玉牌。先前你们说我修炼快,其实我很是惭愧,毕竟是拾人牙慧,得了这灵囊里的东西才有今日。”   安无雪凝眸看着那碎裂的玉牌。   他和姜轻之间还有近乎一丈的距离,昏暗烛火之下,他暂时看不清上面的名字。   但他一眼扫过,并无熟悉之感——应当不是他熟识的落月中人。   他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你破封之后,刚好在鲛族腹地捡到了一个陨落的落月弟子的传承?”   姜轻微讶:“你怎么知道那里是上古鲛族祖地?”   “……”   安无雪一噎。   他含糊道:“我曾在北冥多年,对仙祸之时的北冥布局比较清楚。”   姜轻不疑有他:“差点忘了,你和我不同……我当时不知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个玉牌。我翻阅典籍,问了些人,才知道我破封之地是鲛人祖地,而我手中这个,是落月峰弟子玉牌。”   安无雪皱眉。   万丈水渊……那里哪有落月弟子殒命?   鲛族大妖当年捡了北冥仙君的遗骸,北冥仙君死于他师尊之手……   等等!   姜轻似是发现了他神色不对,唏嘘道:“你比我更清楚当年之事,应该想到了吧?   “我查阅当年之事,还费了一番功夫,花了不少灵宝,托人问询掌管落月弟子册的人,都没寻出这弟子玉牌的所属者。   “可是结合当年之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北冥仙君和南鹤仙尊斗法时,南鹤仙尊之物同北冥仙君尸骨一道坠入冥海水渊,落入鲛族祖地,被几百年后苏醒破封的我捡到。”   “……师尊的弟子玉牌?”   安无雪怔然片刻。   谢折风年少登仙,亲朋尚在,因此不少人还能记得谢折风的姓名。   可南鹤仙尊成仙太久,世人皆以其尊号称之,久而久之,连他这个弟子都不知师尊本名。   一个查不到所属的落月弟子玉牌……确实很有可能是南鹤的。   南鹤那时已经统率两界几千年,弟子玉牌掉了根本不会在意,落入冥海也不会特意去寻,确实很有可能会在几百年后被姜轻捡到。   姜轻解释了许久,见安无雪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松了口气,笑道:“宿雪,你我还算半个同门呢。”   有如此强的因果在,那他们会在观叶阵中相遇,便不算反常。   但安无雪还是疑惑:“得了我师尊传承岂不是好事一桩?姜道友为何讳莫如深,非要我拔剑才肯说?”   姜轻又是一声叹气。   他手袖一挥,将碎裂的玉牌送到他的面前。   他接过一看,下意识念了出来:“曲闻道——曲……!?”   “你明白了吧?南鹤仙尊是落月弟子,却很有可能出身曲氏。而曲氏如今又主导了观叶凶阵,我实在是……有些不敢说。”   姜轻看着已经敛了剑气杀意的春华,怅然道,“我以前不知你是安无雪的时候,听闻不少安首座之事。今天总算亲眼见到了。这把剑的主人,确实厉害。”   他分外无奈,“我自以为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安无雪无言。   姜轻所言,他左耳进右耳出,满脑子都在思虑曲氏和南鹤的关系。   他所知的还不止姜轻所说的这些。   无情咒出自曲氏,被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如果他的师尊当真是曲家人,那岂不是说,这无情咒很可能本来就是师尊所创的咒术?   还有寻灵之法。挖空灵脉的人用的多半也是曲氏秘法。   如今又告诉他,南鹤很可能出自曲氏。   落月是修真界大宗,曲氏是仙门大族,怎么双方都没有关于南鹤身份的只言片语?   南鹤。   曲氏。   曲闻道……   安无雪眉头越皱越紧,盯着那碎裂玉牌看了许久。   “宿雪?”   他恍然回神,收起春华,敛下神色,道:“姜道友,我为了排除心中疑点,故意诈你,刚才所为,望你见谅。”   姜轻摆摆手,笑道:“无妨,你也是操心北冥祸事,谨慎为好。而且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你也不算冤枉我,我还担心你生我气呢。   “你若是过意不去,来日请我喝点珍奇仙酿,可好?”   他既没有怪罪,也没有全然装作不在意,还给安无雪留了个无足轻重的赔罪之法。   安无雪也笑了笑,接受了这份好意。   “自然……但是方才姜道友和我所说的这些事——”   “宿雪放心,我走出此地后,绝口不提,权当不知。”   “多谢。”   安无雪神色恍恍地将那玉牌收入囊中。   他本想进去从曲问心口中套出一点无情咒之事,但如今多了“曲闻道”这个名字,无情咒又是师尊下在师弟神魂之上的,姜轻所说,居然和他要查之事,成了一件事。   他得慎重一些。   他送出了一道传音给曲忌之。   不多时,曲忌之便进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裴千。   安无雪有些惊讶。   他看向裴千:“你们怎么在一块?”   裴千抬手,露出了手腕上的灵绳。   灵绳的另一端……   自然还是在曲忌之手上。   安无雪:“……?”   “我和他打赌,只要我不剪掉这个灵绳,他就不能对我用幻术和阵法。”   姜轻:“……”   “小裴,”他低声说,“你不觉得这个赌……”   怎么样都是你亏了吗?   安无雪:“……”   一言难尽。 第110章   曲忌之适时开口道:“首座寻我何事?可是我娘这边出问题了?”   正事要紧,安无雪回神,说:“我有一事想问曲小仙师。”   “请说。”   “你可曾听闻过——曲闻道——这个名字?”   “曲?”曲忌之眉梢一动,思虑了片刻,摇头道,“不曾,正好这两日在清肃我族入魔之人,曲氏族谱我刚刚翻过,没有见到这个名字。”   裴千挠头:“但这个名字,确实像你们曲家人。”   “首座是想让我从我娘口中问出此人有关的消息?”   安无雪含笑道:“曲小仙师还是这么聪明。”   “曲闻道”这三个字的来处,曲忌之不知道很正常。毕竟,如果他没陨落,曲忌之和裴千都算是他的晚辈,又怎么可能知晓他不知道的事情?   但曲问心不一样。   曲问心也历经仙祸,还从曲家上一任家主手中接过的曲氏宗主之位,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情,她必然知晓。   他说:“仙尊至今不曾搜魂曲问心,一则是因为搜魂之后非死即疯,二则是因为那背后之人惯常会在棋子的神魂之上落下禁制,碰之即魂飞魄散,什么也搜不着。若是不能从曲问心口中直接套出答案,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谢折风先前对赵端用的以养魂树精读怨气的方法,只能粗略读出一人生平,像这种细枝末节,养魂树精未必读得出来。   “首座想查之人,叫曲闻道……除了这个名字,首座还知道什么?”   知道的可太多了。   但安无雪所知,全都是他的师尊作为南鹤仙尊的一切。   对于曲闻道,他一无所知。   安无雪面不改色道:“他是几千年前的天骄,修的是无情道。但他似乎和曲氏断了往来,年少应当就离开了北冥,如今已经陨落多年。不过……他和无情咒有关。”   此言含糊,曲忌之能听出其中必有大文章。   但他不是没有眼色之人,一个字不曾多问。   他沉思了片刻,颔首道:“请首座和姜先生在外听着,莫要显露踪迹。我和裴千进去即可。”   裴千一愣:“我也进去?套话这种事情我不太会啊……而且你娘应该恨死我了,看到我岂不是什么也不会说。”   曲忌之却悠然道:“就是因为她恨死你了,你进去才有用。严刑逼供、威逼利诱未必有用,是因为害怕不一定可以让人开口——但是愤怒可以。”   “……啊?”   裴千还在思索,曲忌之却已经拽起腕上的灵绳,拉着裴千踏入关押曲问心的结界之中。   安无雪掐出法诀,再度在自己和姜轻周围落下一个结界,以防他们二人的动静影响到曲忌之和裴千套话。   结界网下,他转头看向姜轻:“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姜道友能应答。”   “我好像从来没有拒绝过你吧?”姜轻眉眼一弯,眼角业火印记仿若烛火般跃动。   他确实不曾有发怒和反感之时。   安无雪无奈:“你这样好说话,倒是显得我有些过分了。”   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他直言道:“我想一观道友识海与丹田。我不会进识海,只是用我的神识探一探道友识海气息。”   姜轻了然,温声道:“你还是怀疑我?”   “只是确认一下。”   姜轻坦然地收回灵力护体,放开识海。   “请。”   安无雪不再啰嗦,探出神识,先是看了姜轻的丹田。   其中并没有任何浊气。   他又散开神识,在姜轻识海外侧探了探。   片刻。   他说:“你想喝什么仙酿?”   “第一城有几家专门做仙修生意的酒楼,我知晓哪家酿酒一绝,明日我到了发传音于你?”   安无雪嘴角微勾:“那我必然带上满袋灵石赴约,保管让姜道友喝个畅快。”   姜轻对他作揖:“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时,曲忌之也带着裴千来到了曲问心面前。   结界之中,曲问心浑身被谢折风亲手化出的灵力锁链所缚,动弹不得。   她见着曲忌之,一言不发,刚想撇开目光,却又瞧见了裴千。   她目光一顿,没忍住道:“你之前和我曲家断绝关系,对这逆子避之不及,如今怎么……?”   裴千还未反驳,曲忌之便立时道:“娘亲那日抓了裴千要挟我,让他看见了我之情意不可摧,他也心悦与我。我还要感谢娘亲做了这么多事情,把曲氏宗主一位拱手让与我,继任曲氏家主之日,便是我和裴千合籍之日——是吧?”   他笑眯眯地望向裴千。   “……”裴千深吸一口气。   大局为重!   他皮笑肉不笑道:“是呢。”   安无雪和姜轻在外边都听出了他语气的勉强。   好在曲问心果然被曲忌之这番话激怒,突然开始挣动起来,怒骂道:“狼心狗肺!你自小到大,修到渡劫,所用灵石法器灵宝,哪个不是我助你的?就连你选道,为了护住你浮生道的天赋,曲氏这才收养了裴千。若不是如此,我何至于今天被裴千这个杂种骑到脸上?曲家何至于最后被一个杂种当权?”   话音还未落下,曲忌之悠然之色倏地消失,只余下满脸阴沉。   裴千倒是无所谓,笑嘻嘻道:“家主说哪里的话,曲氏是曲忌之的,与我无关。我过几日就继任城主了,哪来的精力管着曲氏呢?”   曲问心先是一愣,随后面容一拧,倏地疯狂挣动起来!   可锁链为仙者灵力所化,牢牢地捆缚在曲问心身周,她越是挣扎,越显无力。   曲忌之负手而立,从容地看着她发疯,等了片刻,才道:“我修行所用,每个曲氏本宗子弟都有吧?娘亲到底是看在我是你儿子的份上才如此费尽心机地护我的道,还是因为你修为算不上高,无法压制休养生息千年后的曲氏,因此需要我的存在?   “裴千亲口和我说,当年给我下无情咒时并未下死手。我自困观叶阵三百年——如此之久,是因为这松散的无情咒太难破,还是因为娘亲为了有足够的时间窥视习得观叶阵玄妙,偷偷加固了我的无情咒呢?”   ——无情咒!   安无雪在牢狱结界外,听到此处,面色一凛。   原来这就是曲氏母子闹到如今的根源。   曲问心也知道无情咒的存在?   牢狱结界内,曲问心接连被曲忌之激怒,又被曲忌之揭穿了亏心之事,此时已是无可辩解。   她实在拿曲忌之无可奈何,便又看向裴千,冷笑了几声。   “我还道曲氏寻了个好根骨,你的道心之坚固,是我千余年来都很少得见。没想到最后还是因为这逆子破道了?哈,你若是破道,重修需要时间,你哪里能马上力压北冥众仙门,做这北冥之主!?”   裴千眼珠子一转,瞥了一眼曲忌之。   曲忌之终于等到了曲问心主动入套,装作随口般答道:“这就是娘亲有所不知了。我这几日整肃曲家,居然在一个年久无人居住的别院中,发现了一个被人藏起来的典籍法诀。那法诀上,记载着如何以无情道之身同人合籍双修而不用改道的方法。法诀书册的最后,那人留下了姓名——叫曲闻道。”   这才是曲忌之真正的目的。   既然安无雪只能说出曲闻道是个和曲家断绝关系的无情道仙修,还和无情咒有关,那他只能基于这些套话。   他并不担心自己说错什么,只要让曲问心相信他真的知道曲闻道这么个人,他说对了,曲问心会有所反应,他说错了,曲问心也会反驳。   他假意唏嘘道:“我倒是没想到,曲氏先辈中居然有如此天赋绝伦之人,此法要是传出去,必然能让两界哗然。”   曲问心本来已经怒上心头,可她听到名字,神情一滞,满目愕然。   “你说谁……?”   安无雪和姜轻在外头登时屏住呼吸,细细听着,生怕错漏接下来之言。   “曲闻道啊,”曲忌之一本正经地继续胡说八道,“这位前辈自己是个无情道,但因其也有心悦之人,这才创造了此法。”   “怎么可能???”曲问心嗓音都拔高了不少。   她连裴千和曲忌之都有些顾不上了,目光微散,神思茫茫,自言自语般道:“如果他真有此法,当年怎么会折剑断因果呢!?”   安无雪心下一震。   折剑断因果!?   他似乎听过此事……   曲忌之视线一压,眸光微沉,探究道:“……折剑断因果?”   曲问心并不知他在瞎编乱造地套话,反而想着反驳他,近乎急促道:“我没见过他,但我年少时听过族中长辈讲他的事情。他降生时,我曲氏门庭四方仙鹤齐鸣,祥云舒卷于天穹,族中占卜得出的结果比你降生之时还要好,不论是谁来占,都能算出登仙之兆。他曾经是曲氏甚至是整个北冥都最寄予厚望的天才!   “可他偏偏根骨不显,探不出根骨适合的道,便只能他自己走。先辈自然为他选了不会出错的浮生道,在那之后,他果然修为一日千里,百载不到,便已渡劫,还有了一把据说是上古灵物所铸之剑,那剑自己也有灵——北冥没有剑修是他的对手。   “可惜他走错道了。他登仙前才发现自己走错道,但灵剑和他共进退,是他无法斩断的羁绊。他成也是那把灵剑,败也是那把无可匹敌的灵剑。他为了追寻至高之道,于冥海旁折剑断因果,自此离开了北冥,再没回来过。   “你骗我,”曲问心肯定道,“曲闻道若真有修无情却存挂念的方法,当初为何要折剑才能破道重修!无情道本就是一条荆棘路,哪有兼顾之法!”   裴千咂舌:“你们老曲家在给人选错道这件事上真是向来都有一手啊!”   曲忌之神色不变地对曲问心说:“我骗你?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曾听过,怎么不会是你骗我?”   “整个北冥上下谁人不知‘折剑断因果,浮生入无情’这一段往事?只是当年确实是族中长辈给曲闻道选错了道才有的后事,曲氏自然不会认领此事,先辈故去,久而久之便无人知晓。可我听过先辈提起族中密辛,当然不可能记错。儿子,我劝你还是别高兴得太早,曲闻道自己都没有办法,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法诀?”   话已至此,曲忌之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稍稍转过头,看向结界外安无雪所在的方向。   安无雪怔然不语。   北冥上下,确实无人不知——“折剑断因果,浮生入无情”。   安无雪也知。   他本是为了查曲氏无情咒而来,听姜轻提到曲闻道这个名字,便心中觉着其中或许有关联。   原是如此。   原来不是师尊从曲氏手中拿了寻灵秘法和无情咒术,而是师尊本就是曲家人。   当年南鹤与北冥仙君交战,南鹤会用寻灵之法找北冥仙君行踪,是因为他是曲家人。   无情咒会出现在曲家,也不是南鹤从曲家拿了无情咒,而是无情咒被南鹤留在了曲家。   曲闻道。   此人破道折剑,转修无情,离开了北冥,以散修之身拜入落月峰,此后无情道大成而登仙,在仙道鼎盛的几千年前,将浮生道天才北冥仙君都比得黯然失色,力压众长生仙,统御两界四海。   他是曲氏一族几千年前惊才绝艳的天才,也是安无雪和谢折风的师父,南鹤剑尊。 第111章   安无雪抬手,掌心灵力翻滚,春华顷刻间被唤至他手中。   他就着牢狱中昏暗却不断晃动的火光,低头看着这把韬光养晦了千年的名剑。   剑身之上,“春华”二字勾着光影,镌刻了过往。   它曾是南鹤的配剑。   他对师尊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他破入大成期时,师尊将这把剑赠与他,望他能够持剑安山河,扫尽天下雪。   那日师尊身着一袭白蓝道袍,分明是个统率两界的仙长,却仅仅只是一支木簪束发,碎发随着落月山林吹来的风轻轻摆动着。   师门长辈都明里暗里夸过南鹤仙君俊美无双,一身仙骨更是如鹤如竹,就是太过无悲无喜,一双眸子装的永远只有渺渺苍生,让人生不起一丝亵渎之心。   安无雪曾以为,师尊和师弟是很像的。   他天赋高,曾经并不是很努力,幼时一次考校因贪懒没过,便被南鹤罚着在竹林里不分昼夜地练了三日的剑,此后他便再也不敢懈怠。而他若是闯了祸,或是领命办事却搞砸了,南鹤从来都以落月峰的规矩对待他,他和普通的落月弟子之间,唯一的区别,只是仙术法诀得南鹤亲传。   可赠剑之时,师尊双手捧着春华递给他,眸光是难得的温和。   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居然曾经为了登仙之路斩断少年时最深的羁绊。   这样一个人,也曾经在本该走浮生道的师弟身上落下无情咒,为师弟选了截然不同的无情道。   从前的一些事情,此刻也连在了一起。   难怪。   他和戚循之所以相识,便是因为南鹤和离火宗的戚老宗主相识。北有曲氏,南归离火,南鹤既然出身北冥阵道世家,会和阵道炼器大宗离火宗有交情,实在再正常不过。   而落月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卓越之处,在于剑道传承,代代出的都是剑仙。在阵道炼器卜算之上,并无出挑之处,可南鹤却也擅长阵道咒术,连他和谢折风的本命剑,都是南鹤亲手炼制的。   安无雪的阵道也是南鹤所传,如今来看,他的阵道传承,原是和曲忌之同源。   尽管已经可以确认,但他仍然很难把南鹤同曲闻道这个名字扯上关系。   千年前导致离火宗灭门之人便和安无雪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背后之人对他之了解,唯有谢折风和南鹤能比肩。   而千年后的祸事又处处有着曲家秘法的影子。   为祸之人很有可能是千年前的曲家人。   南鹤会和这些事情有关吗?   可师尊亲手毁了修浊登仙秘法,本就是终结仙祸之人,又怎么会和这些祸事有关呢?   他怔怔地看着春华,许久无言。   他想不通。   身旁,姜轻幽然叹气道:“惊才绝艳的少年和坚不可摧的名剑,这曾经……也是北冥的一段佳话啊。”   可名剑断了,少年破道,佳话成了警世之言。   结界内,曲忌之得到答案后便一言不发,曲问心看在眼中,以为曲忌之被她说中了。   她笑道:“你果然骗我,曲闻道当年本不想断剑,可他创出无情咒,发现只能以咒术压情念,无法斩因果挂念。他最终既然选了断剑,又哪来的别的方法?”   曲忌之回过头来。   他细细思量了一番曲问心之言,双眼微眯,恍然大悟道:“原来无情咒就是这位名为曲闻道的前辈为了斩断挂念所创?但是他和他的剑之间,是道途同进退的因果,无情咒无用,他便将无情咒留在曲家,断剑离开北冥?”   曲问心一愣。   她神色空白了一瞬,猛地明白过来:“你不知道?你根本没找到什么法诀!你在查曲闻道……你查曲闻道干什么……你们为什么没问我北冥剑阵的事情反而问我曲闻道……”   “此事和曲闻道有什么关系?”   “锵——”   安无雪腕上使力,将春华归入鞘中,持剑而入。   他说:“曲家上一任家主既然将无情咒的存在告知于你,曲闻道可有留下解法?”   “……安无雪?”   她看了看曲忌之,又看了看安无雪,嗤笑道:“原来是你要查。”   她不说话了。   她很清楚谢折风等人不会对她搜魂,她说了便是无用,不说才有活路。   安无雪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   但曲忌之已经问到这一步,不论如何曲问心都会有所察觉,套话已经套不出什么来了。   他得问一问无情咒一事。   曲忌之的无情咒能解,是因为下的不深,前后动过手的裴千和曲问心如今修为都不如曲忌之,曲忌之自然能随意破开。   可给谢折风下无情咒的是南鹤,要强行破开不太可能。   最好还是寻到解咒之法。   他意味不明地对曲问心说:“你难道就不好奇,和你合作之人为什么以我的身份同你往来?雷劫之时,你被那人引到剑阵,到底是因为那人需要你相帮,还是你被那人放弃了,对方只是想用你来污蔑我?”   曲问心神情微僵。   可她双唇紧抿,仍是一言不发。   “首座……”曲忌之似想助他。   安无雪却抬手止住对方:“不必。”   曲问心见状,冷笑一声,还是一言不发。   “你是觉得我撬不开你的嘴,对吗?”   安无雪笑了一下,可他双眼之中只有冷意,嗓音更是凉得彻底。   “你好歹执掌曲氏千年,在雷劫被挡下之后,你应该就看明白这些了。   “那个人不可能来救你,因为你已经没有用了,而你现在一直不肯说,只是为了保命。   “但你这样真的有意义吗?说不定哪一日,我们揪出了背后之人,那你也就彻底没用了,或者那人当真赢了我们,你作为一个弃子,那人没必要留着你——不论谁胜孰负,对你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永囚此地,等着哪日突如其来的死期。”   安无雪每说一句话,曲问心的神情便松动一分。   待他说完,曲问心双眸轻颤,终于开口道:“那又如何?你说得再多,也不可能放了我,我已经修浊入魔,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安无雪笑着点头:“是。经脉被浊气侵蚀,还可以慢慢排出体内,可丹田若是主动吸纳了浊气,除非废了神魂和丹田,便再没其他脱离魔道之法了。”   他话语一顿,陡然收了笑意,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所以我可以每日都来切出你丹田的一部分浊气、割碎你的一部分神魂。日日如此……”   碎丹田、割神魂。   那是痛楚远超一切的酷刑。   曲问心浑身一颤,面色煞白。   安无雪却只是古井无波地继续说:“直到把你丹田神魂全废,你就不是个魔修了。哎,但你好歹不是一个非死不可的修浊之人了,对吧?那我只好放了你了。   “只不过,你这一回害死了不少人,我可管不了其他人的恩仇。真是可惜,那时的你失去一切,日日忍受痛楚,好不容易回到了仙途,不仅成了个废人,还要血债血偿。”   牢狱之中满是浮尘,可安无雪一袭素袍,一尘不染地站在曲问心面前,清雅如深谷幽兰。   他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轻瞥被锁链紧缚的阶下囚,清冽嗓音仿若自万丈深渊而来,温和款款地说着冰凉之言。   就连站在一旁的曲忌之都有些意外。   裴千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安无雪——眼前之人,真的是和他熟悉的那个宿雪吗?   曲问心身前,安无雪总算缓缓屈膝,以剑撑地,同曲问心平视。   他复又显露笑意,那双桃花般的眸子却仍然只有凛冽凉意。   他喊道:“曲小仙师。”   他喊的不是曲忌之。他喊的是千年前他对曲问心的称呼。   “是我死了太多年,让你忘了我当年是如此行事的吗?”   “即便你不说又如何?我还真能怕了那个只敢躲在背后搅动风云的鼠辈不成?天色不早,我已经有些乏了,再过一刻,你若是不说,也就不必说了。”   他缓缓起身后退,一言不发地抱剑站在那。   ——他已经开始算着时间。   安无雪不说话,曲问心格外挣扎,裴千和曲忌之更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一刻时间似是很慢,又好像眨眼而过。   一刻刚过的那一瞬间,安无雪根本没有废话,春华在灵力控制下乍然出锋!   与此同时,曲问心赶忙出声:“有!有解法!”   安无雪动作一顿,春华却仍悬在曲问心面前。   她急忙道:“那是曲闻道给自己用的,怎么可能没有解法?他当年想留着那把剑,所以才创了无情咒,后来发现没用,他就给自己解了。解咒之法就在曲家最年老的那一株梨花树下!”   安无雪缓缓眨了眨眼,手袖一挥,收回了春华。   曲问心面色惨然。   “既然我已开口,你接下来应该要问我和我合作之人的事情吧?我不知那人是谁,那个人其实从来没有现身见过我,一切谋划都是通过传音符与我交流,连声音都听不出男女。   “但我一开始猜那是你。因为那人什么和你有关的都说得出来。修真界尽知你修浊入魔死于出寒剑下,我以为你是死而复生来复仇的,所以不疑有他。”   “就凭这个,不够让你倾力相助吧?”安无雪挑眉,“就算你以为那是我——连我都死在出寒剑下,你为什么会相信我死而复生就能赢得过千宗万派,在出寒剑下讨得了好呢?”   “所以‘你’刚开始出现的时候——好像是你刚死没有多久吧,那时候我就收到了‘你’的传音符,‘你’说出了很多曲家之事,千年前我与你打的交道不算多,但‘你’也能说得清清楚楚。‘你’看出了我机缘巧合在曲氏青黄不接的时候成了家主,其实修为不足以力压宗族,而我的修为也无法更进一步了,所以‘你’说想和曲氏合作,借我之力,也助我突破。   “我当时便已经有点意动,但我同样想到了你方才说的那些——安无雪自己都死在出寒剑下,哪来的能耐助魔修重回鼎盛?我若是修浊入魔,不是找死吗?所以那时我没有答应,但我确实意动过,所以我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这件事。   “但是‘你’也没有继续劝我,只是和我说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确实在千百年后得以印证,我这才信了‘你’的话,和你合作。”   此后便是曲忌之自困观叶阵,曲问心趁机加固了曲忌之的无情咒,借由曲忌之自困之机,将观叶阵学去,悄无声息地在第一城附近布阵,并收集北冥每一城的弱点,助背后之人毁北冥剑阵。   安无雪皱眉:“‘我’用什么事情取信你?   “你说……”   曲问心说着,想起了当时那雌雄莫辨的声音透过传音符而来。   ——“……天柱已毁,登仙之路早在千年前就已断绝,谢折风是个意外,世间已经无人可登仙,同为渡劫,仙修如何同没有瓶颈的魔修相比?”   ——“哦?你说出寒剑尊?他啊……你没发现他自从登仙之时清肃天下妖魔之后,便再也没有现世过了吗?他自己都……   ——“等我事成,他自己怕也成了个浊仙,哪里还会剑斩妖魔呢!!哈哈哈哈哈!!!” 第112章   曲问心将那人所说,一字不落地转述而出。   在场四人,不论是在曲问心面前的安无雪、曲忌之和裴千,还是在结界外听着的姜轻,全都神色一肃,露出震惊意外之色。   安无雪更是心中大震。   ——此事连他和谢折风都不知道!   世间再无人能登仙!?   他上辈子确实至死也无登仙之感,这次重活一世,他确实也曾想过修真界千年没有新的长生仙这件事,因此在观叶阵中还特意问过上官了了。   但是上官了了本就心有迷障,他便觉得只是因缘巧合。   难不成那人说的是真的?   可背后那人为何又会知道?   谢折风是个意外……?   这又是什么意思?   恍恍之中,他强行稳下心神,迅速敛下面上震惊之情。   他不能在曲问心面前露了怯。   “那人可有说——为何出寒剑尊会是个意外?”他若无其事般问。   曲问心摇头。   “千年以前,那人只和我说了这么多,就再没出现过,直至几百年前再来找我。”   她说:“我一开始是不信的。可是渐渐的,一百年过去、两百年过去、几百年过去……出寒剑尊仍然是这世间唯一的长生仙,就连上官了了——她仙祸未曾终了之时都已经有望触及那一步,可千年过去,她居然也寸步未进。   “出寒仙尊更是八百年未见踪影,唯有近一两百年来过北冥几次。历来大劫过后必有大福泽,众仙陨落,本该时势造英雄,可修真界却连渡劫巅峰都凤毛麟角,足足疲软至今也不曾有新的长生仙……”   她惨笑了一声,视线越过安无雪,落在了曲忌之身上。   曲忌之歪了歪头。   曲问心:“……”   她梗了一下,才说:“曲忌之出生之后,我满怀感激地想,几千年过后,天道终于又赐了曲家一个天才。那时我已经对那人所说将信将疑,这孩子的降生,让我又生了一丝希望……如果这孩子能触摸到登仙那一步呢?不,哪怕是触碰到那个屏障,甚至不需要登仙那一步,渡劫巅峰半步登仙即可——但是没有。他也没有成功摸到一丝一毫的登仙可能。”   她神色哀然,嗓音喑哑,语气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让她失望的寻常曲家人,而不是亲生的孩子。   曲忌之错开了曲问心的目光。   他先前和曲问心交锋,从来不愿退让一步,可提及此事,他只是无言。   ——这世间亲缘,谁不是从一开始就抱有期望的呢?   安无雪曾经被举村凡人以命相护,又见过宋芙爱子之心切,却也知晓北冥仙君与上官了了之间的恩仇,看过谢折风自保弑父。   这亲缘爱怨,他已经看得太多。   可许久不曾插嘴的裴千这时反而没忍住道:“所以你为了保住曲忌之的天赋,根本不在意胡乱修改运道的后果,从凡尘中寻到我来代替曲忌之,替他入族谱、入无情?他当年任性胡为,寻常父母为了规劝后辈,总会循循善诱悉心教导,可你却毫不作为,甚至助他满足执迷,也只是为了你想要的答案?”   “家主,他是你唯一的儿子。登仙虚无缥缈,可亲缘他无从选择,你从始至终对他,都只有利用之心吗?”   裴千少有这样的尖锐之时。   曲问心也被他问得愣了愣,复又回过神来,嗤笑一声,不说话了。   安无雪缄默许久。   他今日似是知道了很多,却又宁愿自己知道的都是虚妄。   师尊是曲家人,还正是北冥那人尽皆知的故事里的折剑少年,千年后的祸事又处处都有曲家秘法的影子,其中是否有关联,如今尚未可知。   而那背后之人知晓他的一切事情,千年来一直以安无雪的身份行事,知晓第五根天柱的存在,甚至还能说出世间无人能登仙这般他和谢折风都不敢断言之事。   他隐约之间觉得,师尊在师弟身上下无情咒,和这些摸不着头绪的事情有着联系。   线索千丝万缕地乱成一团,他找不出头绪。   他心中沉甸甸的,目光散散地落在春华之上,竟然生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无力之感。   曲问心该说的已经都说了,其余的她也不知道,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了。   无声的结界牢狱之中,安无雪面色沉沉地缓了许久,终于再度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沉声道:“……就算如此,这些便值得你将整个北冥的弱点暴露在他人面前,引着本宗仙修入魔,观叶凶阵更是害死了不知多少性命——只为了你那修为更进一步的贪欲?”   曲问心本来已经颓然认命,面色灰败。   可她听到安无雪的质问,猛地又抬起头来,盯着安无雪,嘶哑道:“就?哈哈哈哈哈!!!就为了!?安无雪,安首座,你说的可真轻易啊。修士这一辈子,上下求索,不就是为了同天命相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吗?”   安无雪眉头紧皱:“修为一事,尽力而为便好,你既然相信世间无人能够登仙,做这么多,哪怕魔修再度势大,你至多不过就是从渡劫中期到渡劫巅峰而已,当真那么重要?”   曲问心勾起嘴角:“不重要吗?首座当真慷慨。也是,你这样的人……从来不缺天赋,当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你我是仙修,不会在意一文铜板买来的凡俗粮食吧?可若在凡世长街上,随手拉一个饥肠辘辘的乞丐,问乞丐一个包子重不重要,乞丐难道也会随手丢弃吗?可一文铜板对你我来说,信手拈来,所以你我才能说它不重要!!   “安无雪!你能不把天赋修为当回事,是因为你能随意地拥有它们!你不曾经历过拼尽全力都不曾突破一层小境界的绝望,又怎么能知道这不重要?”   安无雪神色一顿。   他确实从未如此想过。   他出生就在两界云端的落月峰,自小身边便是修真界屈指可数的天骄,入道便有两界第一高手南鹤引路。   他从来于峰顶俯瞰苍生,直至陨落。   曲问心的诘问乱了他的思绪,他一时出了神。   裴千正想张口替安无雪骂回去,姜轻却从结界外走入,率先开口道:“曲家主此言着实是强词夺理。”   他对安无雪笑了一下,复又道:“不曾经历便不可评说,可这世间和你一样,甚至天赋比你差上许多的修士,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他们何曾说了什么?你若要比天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永远比不到尽头,难不成他们也不能骂你入了迷怔?   “这世间人人都在上下求索,怎么你的上下求索就成了最难能可贵、最得之不易?分明是你失了平常心,却还要怪天才不懂凡世疾苦。   “我识得一个人,他污名加身冤屈多年,若说委屈,我当真没见过有人比他更委屈。可他从来不曾怨过世道不公,不曾埋怨他人不知他的苦楚。”   “当年北冥仙君为了和南鹤争胜,而将浊气引入整个北冥,害了多少无辜苍生?你的想法和北冥仙君有何区别?”   “你——”   曲问心梗了半晌,却无话可说。   她哑口无言。   安无雪从来没见过姜轻如此侃侃而谈,倒是有些意外。   他迎上对方的目光,正想道谢,姜轻却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曲问心冷笑道:“反正我已经输了。安无雪,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你可是要杀了我?”   安无雪回过头来,平静道:“你确实罪该万死,但你已经说了我想问的,接下来如何处置你,自有北冥城和落月司律峰定夺。”   他又看向曲忌之。   “曲小仙师,我对曲氏门庭不太熟悉,但我需要无情咒解咒之法……”   曲忌之颔首。   他只是刚才被曲问心提到之时愣了愣,此刻已经完全又是一副优哉游哉万事不过心的随意模样。   他说:“我会为首座取来。”   他也不耽搁,话音未落,人便已经走了。   裴千本就是因为和曲忌之连着那灵绳才跟来,此刻自然也跟着曲忌之离去。   牢狱之中只剩下安无雪和姜轻两人,还有那飘动的浮尘。   四方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曲问心失了所有的力气,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安无雪不再管她,无声的同姜轻一道走出密牢,这才说:“今日当真是劳烦姜道友了。”   “明日酉时。”姜轻只笑着说。   安无雪作揖道:“必定赴约。”   两人相视而笑。   安无雪正想告辞,余光之中,却瞥见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   来人也没想躲,就这么缓步走了过来。   分明是在城主府中,出寒仙尊居然拿着那令两界闻风丧胆的出寒剑。   远处看守密牢的弟子听不见这边的动静,却能瞧见仙尊身影,赶忙跪下。   谢折风只是挥出灵力将弟子们拦住,根本没有理会他们。   他望着安无雪,嗓音低沉地问:“师兄审完曲问心了?”   安无雪敛下笑意:“嗯……”   谢折风却面色一沉——刚才他远远看去,就瞧见师兄和姜轻有说有笑。   怎么他一来,师兄就不笑了呢?   他没忍住,问道:“师兄审问曲问心带上姜轻,是因为对姜轻有所疑虑吧?如今疑虑查清了?”   安无雪眸光一转。   他隐约觉着谢折风语气有些怪,但谢折风问的话并无问题,他说不出哪里怪。   他张口想答:“对——”   “是的,”姜轻抢先道,“宿雪还特意查了我的丹田,看了我的识海,若是仙尊还要查别的什么,我也乐意配合。”   谢折风咬牙:“师兄也看了他的识海?”   “我——”我并没有进入姜轻的识海,同看你识海是不一样的。   “嗯,”姜轻又即刻道,“不仅如此,我和宿雪交了底,我所隐瞒之事,其实是我曾经捡到过南鹤仙尊的传承,若要细算,我还是仙尊和宿雪的半个同门。”   他“哎呀”一声,惊喜道:“说起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叫宿雪一声师兄?”   安无雪一愣。   和他同宗的人有很多,落月峰上下都是他的同宗。   可若说是同门……他确实只认谢折风一人。   不论前因与后果,撇开情爱,他和谢折风确实是自年少便一同斩妖除魔,一起走过风雨飘摇的乱世的同门师兄弟。   这世间……   无人能替。   他想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姜轻便已经看出来了,好意道:“宿雪只有仙尊一个师弟,我也喊你师兄,也许会惹仙尊生气。若是让你为难,那还是算了。” 第113章   安无雪确实有点为难。   但话都让姜轻给说了,对方刚刚还被他冒犯过,又帮了他,于情于理,他再多说什么都不好。   他只是一笑置之。   可谢折风脸色却更难看了。   出寒仙尊平时就不常笑,看守密牢的落月峰弟子远远见着谢折风身影,就一直脊背挺直地站着,生怕仙尊突然走过来——现在还不敢动弹。   谢折风这么沉下脸,那些弟子纷纷胆战心惊。   安无雪眉头一皱,赶忙对姜轻说:“姜道友,若有要事,你可以直接传音于我。我从曲问心那得知之事,还要同仙尊相商,先行一步。”   他和姜轻说传音的时候,谢折风双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可他下一句提到了要同谢折风离开,这人面色缓和了一些。   下一刻,谢折风直接挥起灵力,拉着他离开。   城主府占地广阔,但对于长生仙而言,不过片刻方寸。   安无雪甚至没来得及听清姜轻的告别之言,眨眼之间,满院梅花映入眼帘。   困困被他们的突然出现惊到,乍然起身“呜呜”地嚎叫了一声。   北冥深冬积雪直至入夏才会消融,满地厚雪全是困困的脚印。   天光微暗,院中花灯在风里摇晃,照出谢仙尊颇为阴郁的面容,竟像是晴天之下只此一朵的乌云。   安无雪分明已经站定,这人却还是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   他困惑多于不悦,因此没有立刻甩开这人。   他悠悠叹气,问道:“是我今日审曲问心时,哪里越了身份和规矩,让师弟不开心了?”   谢折风微愣。   他眸光晃了晃,阴郁之色瞬时褪去,急忙道:“师兄不生我的气我都很是喜乐,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是因为那姜轻——”   那姜轻什么?   谢折风不知如何说。   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憋闷与难受。   顽固的心魔已经寻着时机,在他的识海中猖狂地引诱着他。   他好不容易压下不该属于他的暴戾,理智归来,可他张了张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立场与资格置喙这些事情。   他先前怕安无雪让自己忘情,把自己推远。   现在怕安无雪漫漫人生中,挤入另一个人的影子——而那个人不是他。   但如果那人不是他……他能如何吗?   他是他的师弟。   也只是他的师弟。   就连同门之谊,都是千年晃眼而过,直至此刻才得来不易的关系。   谢折风没能说下去。   但他双眸愈发幽暗,抓着安无雪手腕的力道愈来愈大。   安无雪却更为茫然。   他一瞬间以为谢折风在委屈。   可谢折风怎么会委屈呢?   他满脑子的莫名其妙,只好说:“我带姜轻一起去审曲问心,此事我昨夜是同你打过招呼的。”   身前之人稍稍垂眸,双目微红。   这时,困困几步来到了安无雪脚下,蹭了蹭他的脚踝。   安无雪甩开谢折风,弯下腰把这个飞起来都懒得的小东西从积雪中抱了起来,顺了顺困困的毛发。   他平静道:“师弟随我进屋吧,我确实有要事必须和你说。”   他就这样转身,打开房门,抱着困困走进屋。   一如当年。   没有合上的房门瞬间安抚了谢折风,一句“随我进屋”就把他识海中那和他争斗了八百年的心魔打趴下。   他双眸之中戾意尽消,就这么无声地跟着进了屋。   房门关上。   谢折风随手一挥,卧房四方便落下了温暖的火精。   火精光华伴随窗边倾泻而入的天光,洒在安无雪的侧脸上,将明光照进了谢折风心中。   他忍住了继续追问姜轻的冲动,说:“曲问心说了什么?”   安无雪本就想谈及此事,可开口之时,他还是滞了滞。   他该从何说起呢?   他一开始是想直接找曲问心问无情咒的事情的,结果在此之前又知道了南鹤仙尊入落月前的身份,最终得出的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千头万绪,他干脆放弃梳理,转而反问谢折风:“今天在密牢中,姜轻和我说了不少事。刚才他在你面前粗略提了一嘴,你可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   “嗯?”安无雪洗耳恭听。   “师兄有心悦之人了?”   “……?”   困困在茶几上翻了个身,肚皮朝上躺着,圆溜溜的眼睛先是转向左边的安无雪,再转向右边的谢折风。   “呜……”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安无雪在谢折风的目光下,茫然而又生气道:“仙尊,我要与你说的,是两界大事。”   谢折风眼神轻闪。   “我……”   安无雪恍然。   从前满心满脑是眼前之人的是他。   他如今已经不愿再碰情爱之事,这人却成了当年的他。   天命当真是会讲笑话。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干脆不管这人,接着说:“你可还记得,除了如你这样登位的仙尊,落月峰弟子姓名,皆在弟子册。”   男人似是在打量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点头道:“是,我在弟子册上的名字是尊号和剑名。”   ——出寒。   “姜轻几百年前在冥海深处,捡到了一个约莫一千多年前的灵囊,里面有着些许落月峰和阵道传承,还有一个碎裂的落月弟子玉牌。玉牌上的名字是——曲闻道。”   谢折风乍然回神,皱眉道:“弟子册上没有此名……姓曲?”   安无雪点头:“是,所以基本可以确定,曲闻道就是……师尊。而我从曲问心口中,问出了师尊身为曲闻道时,在北冥的过往。他……”   “……”   天色越来越黑。   又是一阵轻风扫过,梅花院落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又是几盏花灯亮起。   清澈的嗓音隐隐从房门中娓娓冒出,却被结界拦在了数不清的梅花里,带着那些往事,深埋在彻骨冰雪中。   困困在屋内待得无聊,走到了安无雪床头挂着的和自己相似的花灯前,拨弄了一下又一下旁边的莲花灯。   不知过了多久。   安无雪将所有事情告知谢折风,唯独隐下了无情咒一事。   还未收到曲忌之来信,在无情咒解法未定之前,他并不打算让谢折风知道神魂中无情咒的存在,以免横生枝节。   谢折风一直听着。   他一开始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提起姜轻,可之后他听到了断剑一事以及其中和曲氏千丝万缕的联系,神色也逐渐严肃。   安无雪说完后,问他:“登仙路毁,但背后那人在千年前就和曲问心说——你是个例外。”   谢折风确实是四方天柱崩毁之后唯一一个登仙之人。   “我记得你先前也同我说过,你杀我……”   他嗓音一顿。   谢折风也登时神色一紧。   他们其实已经谈过斩灭安无雪生机的那一剑。   可这说到底确实是永远无法在安无雪心尖拔除的刺,每每提起,总是有些伤心。   安无雪垂眸,默了片刻,镇定下来,用眼神止住谢折风想要开口的举动,接着说:“你说你杀我,是被心魔左右。我那时便想细问你,只是后来诸事纷杂,一时忘了。”   “你既然在雷劫之时就有心魔,当时是如何登仙的?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能这般问出口,其实已经算是以平常心,将面前之人重新当成自己唯一的师弟。   可他说完,仍觉着胸腔有种空荡荡的酸疼。   就好像那一剑的痛楚穿过了生死,跨越了年岁,就算他换了一个身体,也仍然印刻在他心中。   他一直不愿过多提起,就是因为若是要谈论此事,无异于把当年自己最狼狈的一刻剖开来看。   他终究做不了不被所有往事所扰的圣人。   但如今正事摆在前头,安无雪知道轻重缓急,终于不再逃避。   他想,谢折风会怎么提及那一句“罪有应得”呢?   心魔也好,无情咒也罢,这些能影响师弟的心绪,却无法替师弟挥出那一剑。   这一瞬间,他久违地想了很多。   乱七八糟的心绪闪过,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对他而言却已经过了许久。   他只能等着。   可安无雪等了许久,却见谢折风面露痛色,缓慢艰难地开口道:“我……是心魔……”   安无雪一怔:“此言你说过——”   他嗓音猛地一顿。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倏地浮现,其上乌黑之气萦绕,竟有心魔势大之兆!   他赶忙站起,绕开茶几行至谢折风面前。   “师弟!?”   男人恍恍然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睛雾蒙蒙的,还留着些许泛红之迹,眼神满是痛苦。   “师兄……”他突然抓着安无雪的手腕。   冷息环绕而来,安无雪方才还在想着那一剑的冰冷,此刻猛地一惊,下意识要抽手。   谢折风更是慌乱,直接上前抱住了他。   “谢折风!”   他站在谢折风面前,后退不得。   谢折风坐在茶桌旁,就这么顺势靠在了他身上。   这人又喊:“师兄……”   “松开。”   “师兄,我错了……”   谢折风瞬间湿了眼眶。   四方灵力愈发震荡,冲得屋外积雪飞起,梅花落下,安无雪立下的结界都裂出了痕。   心魔发作,灵力失控。   可这些疯狂的仙者灵力却完全绕开了离谢折风最近的安无雪。   分明什么都顾不得了,却还记得不要伤了他。   安无雪立在一侧,怒意稍退。   他发现自己在担心。   仅仅只是细谈旧事,居然能让这人许久不曾失控的心魔严重至此。   他鼻头一酸:“我都决定坦然处之了,你这是干什么?死的那个人分明是我,怎么我如今还要担心你因我之死而难过?”   “仙尊,”他喃喃道,“我才委屈呢……”   “师兄……”谢折风已经失了心智,只能哽咽着喊他。   他撇开眼,不再看他的师弟。   片刻。   周围灵力愈发紊乱。   安无雪敛下心神,正打算让困困过来,助他进入谢折风神魂,看看能不能助谢折风压下心魔。   这人却忽而气息一滞,猛地撇过头错开他,吐出一口鲜血。   四方震荡的灵力也稳了下来。   瞬息之间,心魔暂缓。   谢折风双瞳渐渐凝出神采,却仍然有些恍惚。   他还在回忆当年之事。   安无雪双指并拢凝出灵力,神识之力结于眉心,随时准备在谢折风再度失控之时出手。   可这人却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   “那日,我登仙那日……是……是因为心魔,但并不仅仅因为心魔,我好像是……”他嗓音顷刻间哑了下来,“我是斩除心魔破劫登仙的。劫云散去,我……我便只记得,我持剑杀了……你,说你罪有应得……”   他双瞳一颤,赶忙抬起头,就这么抓着安无雪的衣袖,抬眸看着他的师兄,仓皇道:“我……我当真没有此意,一切都怪我,但我说不清,怪我,怪我被心魔左右失了记忆……”   “——你失了记忆?”   安无雪骤然打断了他。   谢折风一怔,点头道:“是,我记不清了……”   雪莲剑纹泛着乌黑,在这人眉心若隐若现。   “我记得登仙之时心魔发作,我分明将心魔割离……后来我斩除了心魔,出来寻你,你却已经——”   谢折风气息又开始急促起来。   细想当年当日当时,仿若雪崩于高山,厚重的冰冷将谢折风压垮。   苦痛成功助长心魔,他的心魔方才便因为姜轻而险些发作,此刻更是火上浇油,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好疼。   好难过。   院内积雪再度飞扬而起。   灵力席卷四方,卧房内桌椅倾倒一片。   谢折风忽而突出一口黑血。   他灵力大震的那一刹那——   安无雪神色一凛,正待出手。   这人却自己抬手,如先前那般疾速点了几处大穴。   灵力被封,四方动静忽停,谢折风双眸涣涣。   他最后看了安无雪一眼。   这一眼似还是含着仓惶无措。   可他最终还是合上了双眼。   他知自己即将失控,自封灵力与意识,就这么毫不设防地昏倒在安无雪面前。   屋门已被灵力冲开,月华送入屋内,照在安无雪眼前,照在谢折风身上。   这人方才还随时像个失控的妖魔,此刻却眨眼间成了无力的小兽,躺在月光里,似是谁来都能扼紧他的咽喉。   安无雪着实没想到会到眼下这幅光景。   他低头,望着那人苍白的面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对方嘴角的血迹。   血迹染上袖袍,他动作猛地一顿。   ——我在干什么?   他赶忙收手。   “呜呜?”困困困惑地歪了歪头。   安无雪没有动静。   他无声地站了许久。   直至夜越来越黑,他这才用灵力将谢折风送到床榻之上。   他看着双眸紧闭的男人,喃喃道:“忘了?怎么会……”   他一直以为谢折风先前含糊解释那一剑出于心魔,只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来看——竟然是因为谢折风自己也记不清细节?   安无雪眉头紧锁,沉思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冥冥之中,又像是适逢恰好。   曲忌之的传音符飘入院中,被困困叼到他的面前。   他指尖一动,打开符咒。   传音符里,曲忌之嗓音送来:“我寻到曲问心说的那株梨花树了。树下确实有书卷,但上面封了结界与禁制,我和裴千还需一日才能解开。”   “劳烦裴千和曲小仙师了。”   传音符却没断。   传音符的另一头,曲忌之似乎对裴千说了什么,把人支开到了远处。   “首座,”曲忌之悠悠道,“裴千之前就一直问我中咒之后的事情,我就猜是你让他问的,今天我看你对解咒之法确实格外在意,我冒昧再猜一下。”   “仙尊是另一个中咒之人?”   安无雪面色倏沉:“你问这个干什么?”   曲忌之却笑了一声:“首座不必发怒,我没有恶意。首座救过裴千,有恩报恩,我自然还是不要做一个哑巴比较好。   “两界皆知当年出寒仙尊大义灭亲之事,如今首座死而复生,与仙尊之间……我也能看出来一些。   “我知晓我的情意,可我当时中咒也忘得一干二净,是在解咒之后,我才记起我对裴千的情意。既然谢仙尊无情咒在身,却还如此情深,那他不可能做出杀你这种事情的。个中缘由我肯定不清楚,按理来说,仙尊应当会和你解释才对。可你们二人似乎至今还是隔阂极深的样子,看来仙尊并没有解释清楚。   “我是中过咒的,有些事情首座想不到,我能想得到,我也能知晓要在中咒之时还保有情意是多难的一件事。   “因此我多嘴一句。他杀你之事和情爱有关,其中隐情,也许勾动了无情咒,连仙尊自己都记不清楚。   “他与首座所说,首座也许——不能尽信。” 第114章   传音符浮于空中,随着吹入屋内的细风轻轻晃动着。   细风路过安无雪身侧,吹拂入床榻,撩起昏睡中的男人凌乱的碎发。   谢折风双眸紧闭,眉头紧皱,像是仍然在同识海中的心魔相争。可他灵力与神魂意识被封印,他被锁在苦痛的梦中,却又无法醒来。   安无雪清楚这样的痛苦。   他上一辈子死后,魂灵刚刚飘荡回荆棘川之时,生前回忆总是在朦胧模糊之中环绕着他,他却已经死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问不了。   分明在痛楚的深渊之中,却无法离开,像是永生永世都醒不过来……   他望着师弟紧皱的眉头出了神,心神敛回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伸出双指,凝结神识于灵力之中,正在将神识引渡进谢折风眉心。   ……他想抚慰师弟神魂。   可他还未意识到自己为何这么做,谢折风识海之上便闪过神魂之力,瞬间将他的神识斥了回来。   这人只想将自己包裹在同心魔相争的苦痛之中,一点儿也不让他干预。   安无雪怔然。   “……首座?”   传音符那一端突然又传来曲忌之的声音。   安无雪这才想起传音符还未被掐断,茫茫回神道:“曲小仙师,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在仙祸之时,都不曾见过几个你这样的天才。”   曲忌之轻笑道:“和首座比,在下相形见绌。”   “但你这么聪明,就应当知道,我们只要稍加推测北冥祸主所说之言,便可以轻易猜出,祸主知晓仙尊状态不在巅峰,甚至为无情咒所扰。此事,连仙尊自己都不知。”   “首座是想说,我这样轻易地将仙尊中咒一事说出口,不仅惹人怀疑,还容易引火烧身,对吧?”   “曲小仙师别和我说什么投桃报李,”安无雪从容道,“你可不是什么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仗义之人。”   曲忌之嘀咕道:“是在夸我吗?”   安无雪:“……”   他默了片刻,才说:“所以你提醒我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哎,首座才是真的聪明人。”   曲忌之倒也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只是有些无奈。   “今日我娘所说,八成假不了。她说无人能登仙……那仙尊为何是特殊的?为何世间千年无人登仙?又如何才能破了此局?   “首座应当知晓,无情道若想不破道而入情,唯有已成大道的长生仙才能做到。我要助裴千登仙。这些问题的答案,首座想查,我也想。   “我的目的是为了助首座一臂之力,首座不必防备。”   安无雪这才松了神色。   但他语气依然冷硬:“还望曲小仙师下次别在我面前再耍小聪明。”   这时,曲忌之身后似是传来了裴千的声音:“……你们怎么说了这么久?姓曲的,这个禁制起码被曲家两代人加固过,有点棘手,我一个人破得太慢了你不准偷懒啊!!”   安无雪:“……”   曲忌之最后说:“我去为首座破禁制了,大约明日此时能取得破咒之法,我会立刻交于首座的。”   传音符颤了一下,终于碎成了齑粉。   屋内再度安静了下来。   夜空不知何时飘来了几朵瞧不见的云,骤然遮住了明月。   月华藏匿,屋内唯有火精光华,少了泠泠冷意,剩下的却是温暖。   安无雪挥袖,用灵力合上房门,将一切北冥至冬的寒凉摒在门外。   他顿时觉着心中也平静不少。   他又瞧了一眼谢折风,在床榻旁轻轻坐下。   这人睡着了,安静得毫无锋利冷意。   他反而能放心大胆地对师弟说:“我死之后,残魂意识不清,但偶有记忆,就是想起你杀了我之后的背影。我总是告诉我自己,我已经放下了,但我很清楚,我既然常常想起那一幕,便还是有些在意的。   “你我情爱两消,可前尘往事,我确实……有些怨你。明明是你拉着我双修的,忘了便罢,怎么连一句解释都不听我讲?我当时真的好疼。   “无情便也还是罢了,你修的本就是无情道……   “可是撇开你我二人之事不说……”   ……那谢折风只是四海苍生的出寒剑尊。   落月峰历代剑尊,哪个不是生而是天下共主,死而为苍生四海?   不偏私,无情念,剑出言随,众生仰望。   他以为他死之后,出寒仙尊会是这世间最霁月清风明亮光华的一把剑,不沾凡尘风雪,不惹红尘喜怒,会和他的师尊南鹤剑尊一般,立于两界巍巍之巅,直至沧海桑田,直至世人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却还会称一句“剑尊”。   可现在……   他抬手,以指尖轻轻撇开谢折风额间的碎发,同当年师弟刚刚入门时一般,替他收整衣冠。   缓缓做完这些,安无雪才责怪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他死无全尸,师弟登临绝顶。   他们都行路无悔,不好吗?   四方依然寂静无声。   昏迷中的人自然不可能回答他。   “我先前并不在意隐情,”他说,“因为我觉得,不论什么隐情,说到底是你主动杀了我,事实无法改变。而且你也说不出什么来。可是现在……”   安无雪嗓音一顿。   “呜呜……”   困困似是趴着有些无聊,从床榻旁爬了上去。   它看了一眼发呆的安无雪,又走到谢折风身侧,轻轻咬着那人衣裳,扯了扯谢折风。   “呜呜?”   谢折风自然也没办法理它。   安无雪无奈。   他揉了揉小东西的头,柔声对它说:“他暂时没什么大事。”   困困这才放心下来:“呜!”   “我儿时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千年过去也这么大了……”   “呜?”困困歪了歪头,似是有些累了,直接在谢折风身侧趴下卧倒。   “没良心的,”安无雪宠溺道,“他杀了我呢,你怎么从始至终都这么亲近他?”   “呜呜!”   安无雪听不懂。   但他本也没有责怪之意。谢折风毕竟养了困困千年,困困亲近对方很正常。   他顺着小东西的毛发,在床榻旁坐了许久。   月上梢头。   火精倏地灭了光华,寒梅小院里挂着的花灯被灵力掐去烛火,明光散去,院内总算入了深夜。   次日。   黄昏之时。   谢折风一直没醒。   但这人眉心舒展,睡颜平和,似是已经将心魔压制得差不多,快要醒来了。   安无雪本想直接在一旁等到谢折风醒来。   可和姜轻约好的时辰到了,他收到姜轻的传音,告知他赴宴的地点。   他昨日怀疑姜轻,冒犯对方,许诺了要请姜轻喝仙酿来赔罪,自然不好爽约。   “你在他身边盯着他,”安无雪叮嘱困困道,“若是他神魂有恙,你替他压制一二,压制不了速来寻我。”   困困点头:“呜呜。”   安无雪设下结界,将谢折风和困困护在这寒梅小院之中。   他修为已回到当年之巅峰,这世间除了谢折风,无人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破了他的结界,他并不担心。   灵力一挥,春华出鞘,他御剑赴约。   姜轻所选的酒楼,是第一城中接待凡俗贵人和修士的酒楼,其中往来大多都是修士。   安无雪从剑上落下,随着姜轻留给他的引路符一路往上,听到不少仙修在谈北冥之事。   “安无雪”这三个字更是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刚作为宿雪醒来,跟着谢折风去照水城的时候,也听了这样一耳朵的“安无雪”。   但是当时,出寒仙尊的剑都只能震慑眼前看得到的宵小,管不了听不见的七嘴八舌。   四海传说无数,不是一把剑能割断的。   如今半年未过,听到的倒不是那些恶言了。   流言蜚语当真是变幻莫测,好似恨一个人很容易,可要捧一个人,又是转瞬之间。   他从前便不在意,如今更是只余下无奈。   他淡然走过凡尘觥筹中的细碎言语。   引路灵符停在一间包房前。   房门半掩着,安无雪便没有敲门,推门而入。   只见方桌摆在窗边,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小菜、两坛清酒,还有一盏盛着花的小瓷瓶。   姜轻坐在桌旁,从窗外收回视线,对他笑道:“宿雪来得真快。”   “既有约,自然不该怠慢。”   安无雪在姜轻对面坐下,低头看了一眼仙酿。   “……北冥的冬下桑?”他举起酒坛,轻嗅,道,“此乃寒桑花同冥海深处最纯净的海水所酿,性寒,量少,冬日里鲜少有人喝。没想到姜道友点的是它。”   “你若不爱喝,我让人换一坛。”   他确实不爱喝。   他上辈子拿不到那朵最想要的花,自然喝不下花酿的冷酒。   之后他变得畏寒,更是不喜寒凉之物。   他名为无雪,好似便命定了一般,同这世间风花霜雪毫无缘分。   但请酒赔罪的是他,他没什么好挑剔的。   安无雪面不改色道:“没有,我只是想到,冬下桑因为是寒桑花所酿,常用做喜宴之物,或是北冥修士道侣共饮。我没想到道友点的是此酒。”   姜轻一手撑在桌上,侧着脸,随口道:“那宿雪不敢和我一起喝冬下桑吗?”   安无雪已经倒出来喝了一口,客套地说:“怎么会?”   “说起来,我确实一直看你十分投缘,总觉得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是我的故人。”姜轻直接举起酒坛,倒了一大口,才接着说,“宿雪既然是千年前的人,可知晓当时有什么渡劫仙修下过冥海,可能是我的恩人?”   安无雪神情微顿。   他知晓姜轻多半能猜出来。   他和姜轻就算有传承之缘,也算不上很大很大的因果,但如果添上冥海往事,确实足够在观叶阵中相遇。   胎灵本就对因果敏感,稍加揣测便能确定。   但他不打算认。   他说:“我记不清了。但不论我记不记得,其实并不重要,当年封印道友之人既然不曾在封印之中给道友留下只言片语,又没有在姜道友破封之后寻来,说明他本不想沾染额外的因果,也不会挟恩图报。”   “姜道友当作前尘里的一桩小事,随风而去不就行了?”   姜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然露出了落寞之色。   “那还真是可惜了。我自诩通晓因果道,看不上世间的很多关系,但唯独这位恩公……也不知他有道侣没有?我是真的想同他坐在这里,一起喝一坛最冷的花酿就的最好的酒。”   安无雪眼皮一跳,无言。   姜轻轻笑一声:“仙尊喜穿白衣,对吧?”   安无雪一愣。   “是……”   “但我记得观叶阵中,仙尊稍一动手,白衣上总能瞧见脏污。可是曲小仙师喜黑,那一身黑袍从始至终没什么变化,我都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换过衣裳。”   姜轻敛袖品酒,优容清雅地缓缓放下酒杯。   他勾了勾嘴角,双眸之中,似有嘲意。   “宿雪,白衣只要沾上了那么一点儿的黑,那便会被人苛责脏污,可黑衣哪怕全是血污,都无人置喙一言。”   安无雪却没动。   姜轻兀自说着:“若是做了好事不挟恩,受了委屈不报复,那便会成为仙尊身上的白衣,明明陪着仙尊上阵杀敌,可斩灭妖魔功名赫赫的只有出寒剑,白衣却只会因为沾染血污而被换下。”   他看着安无雪。   可安无雪仍然没有丝毫不忿之色。   他叹了口气,最终才说:“其实我觉得,那位恩公挟恩图报也没什么不好。”   安无雪转了转双眸,散漫地看向窗外的入夜北冥。   很久没有人这般和他说话了。   他怅然之中,确实轻快了一些。   但他还是没有认下身份。   “有时不挟恩不抱怨,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不改本心。”   他目光勾在窗边,这才看到那瓷瓶中装着的花,是一朵寒桑花。   哪来的?   他不想接着谈刚刚那些,转而问道:“这是姜道友带来的寒桑花?”   姜轻点头:“喝的是冬下桑,自然赏寒桑花更好。”   “今年的寒桑花都被摘完了,姜道友这朵……?”   “是从前的。很多年前了,我刚来北冥的时候,别人送我的。”   安无雪微讶。   寒桑花再不败也是花,几百年毫无变化,想来多半是当年最冷的那一朵。   “要摘这一朵,应当也要费些心思。姜道友必然不缺人送寒桑,但既然有这么一个人,送你这样一朵千百年不凋的花,你又何必在意你的恩人会不会同你一道喝冬下桑呢?”   姜轻眉眼轻动,面露哀愁。   “我来北冥这么久,送过我花的仙修很多。送我这一朵的……好像是第一个吧。太久了,那个人早就死了,我也记不清了。”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都要经历数不尽的生死别离,何况乎修士。   安无雪与有同悲。   他眼前似是也浮现了千年前,他坐在篝火后望着谢折风,身边堆着许多寒桑花。   他也记不得那些花都是谁送的了——其中之人大多都陨落了吧?   他刚张口打算说点什么。   一个封了禁制的灵囊直接从窗外飘到他的面前。   ——是曲忌之的气息!   安无雪神色一喜,赶忙将那灵囊抓到手。   灵囊察觉到他的气息,其上禁制自行消散。   他毫无阻碍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玉简。   这是无情咒的解咒之法!   太好了!   他先前还怕横生枝节,没想到曲忌之和裴千居然比说好的时间还快了几个时辰。   此物到手,安无雪顿时毫无喝酒赏夜的兴致,连刚才想说什么都忘了。   他抬眸望去,却发现姜轻还在轻酌冬下桑,耐心地等着他。   “姜道友……”   姜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急:“看来首座有要事。”   安无雪面露歉意:“我上来之时已经给了伙计许多灵石,足够姜道友今夜喝个痛快。但我也许无法相陪,来日……”   他说着,已经唤出春华。   姜轻格外好脾气道:“要事自然比喝酒赏夜来得重要。但首座提前离去,喝不了酒,反而全都便宜我了,要不然把这朵寒桑花带走吧,也算是我的回礼。”   “本来就是我该赔罪,而且这花是别人送给姜道友的,我怎么好拿着。”   “寒桑花长了一轮又一轮,人都死了那么久,我留着干什么?借花献佛,也不算是示爱之意,你不必担心。”   安无雪犹豫了片刻。   但他提前离席确实理亏,他也不想继续推诿耗费时间,便干脆将那寒桑花拿起,随意插在腰带之上,说:“那便多谢姜道友。我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御剑而去。   姜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凝望片刻,近天便已无安无雪踪迹。   只余下屋内两坛清酒、几碟小菜、一尊空瓶。   伙计正好端着仙肴进来。   他抬手拦住伙计,摇了摇头,起身道:“不必了。人都走了,酒有什么好喝的?”   -   寒梅小院之中。   谢折风刚刚醒来。   心魔暂时被他压下,灵力封印自行解开,可他神魂依然倦怠非常,身上的经脉都有些疼。   但他却急忙在床榻之上坐起身,看着打了个哈欠的困困,却没见着安无雪的身影。   他昨夜……   他低声问:“师兄呢?”   “呜呜!”   谢折风听不懂困困的意思。   他已经开始惶恐起来。   昨夜……昨夜他……   师兄可是想起了那一剑的仇怨,又生他的气,已经去了他寻不着的地方?   还是他昨日心魔发作吓着师兄,把师兄吓跑了?   师兄……   他正打算展开神识寻人。   四方结界倏地波动了一下,熟悉的气息瞬间靠近。   ——安无雪回来了!   谢折风悬着的心忽而放下。   他双眸一亮,起身便快步来到卧房门前。   只见安无雪御剑落下,踏过积雪中的小道走来,惊讶道:“师弟醒了?心魔如何?”   “我……”谢折风正想答。   他目光从始至终都在师兄的身上,安无雪正好走近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师兄腰间挂着的那朵寒桑花。   北冥仙修以寒桑指代情爱,送出便是示爱,被赠花者若是收下,意为两情相悦,一拍即合。   谢折风亲手摘空了寒桑崖,蓝紫色的花铺满梅花树下,安无雪却连一朵都不愿留下。   如今腰间却挂了一朵。   他认得自己摘的每一朵寒桑花。   师兄收下的这一朵,不是他摘的。 第115章   安无雪已经忘了自己腰间挂着的寒桑花。   他拿到解咒之法便赶着回来,御剑之时正用神识扫过玉简,正在确认曲忌之送来的解咒之法有没有别的问题。   御剑落下后,他自然忘了这朵不得已才带走的寒桑花。   他行至谢折风眼前,却见师弟本来明亮的双眸幽幽暗下,一言不发。   “师弟?”他试探地又问了一句,“你的心魔还在作祟?”   若是心魔发作未被压制,他不能妄提无情咒。   “……我帮你探探识海?”他问。   谢折风依然没有作答。   安无雪困惑地抬起手,想点上谢折风眉心,可刚一伸手,那人居然猛地擒住他的手腕,直接将他拽至对方胸膛之前!   他此刻对这人根本毫无防备,乍然回神,已撞上这人胸膛。   气息交织。   许久没有动静的傀儡印在双方气息都毫不退让的情况下隐约有发作之势。   可安无雪只能察觉到手臂一阵发烫,谢折风却反而呼吸一滞。   这一滞,总算给了他喘息之机。   “师弟!”他在师弟怀中,无奈多过生气,“你又在发什么疯?心魔还在作祟?”   谢折风牢牢地抱着他,不答。   无声之中,安无雪抬眸望去,只见雪莲剑纹泛着乌黑若隐若现,却没有先前那般失控之兆。   师弟眼眶泛红,双眸幽深,分明似是在疯狂的边缘,又十分平静地望着他。   随后,这人低下头,缓缓凑近安无雪脖颈。   只这瞬间暧昧不明的靠近——   安无雪蓦地一慌,急促道:“你干什么?”   他想退开,可谢折风根本不松手。   这人似是轻嗅了嗅他身上沾染的淡淡酒香,抓在他腕上的手不可抑制地紧了紧。   师弟一双眼睛愈发红了起来,嗓音低哑而危险:“……姜轻的气息?师兄又去见他了?北冥的冬下桑是欢喜之酒,师兄和他喝得开心吗?”   “你——”   “他送的花当真如此好看,能让师兄迫不及待就挂在腰间吗?”   嗓音已经裹上了委屈。   不由分说发疯的是这人,倒头来委屈的居然还是这人。   安无雪茫然低头,看到那朵已经被仙者灵力逼得有些萎靡的寒桑花。   他恍惚之中,似是有些明白过来。   ……谢折风是以为他和姜轻之间收花定情意了?   “……”   他竟不知能说什么。   本就没有的事情,误会的是谢折风。可他和谢折风解释什么呢?   情爱之事,若有误会,也该是和爱侣解释误会。   他和谢折风……哪里是什么爱侣。   安无雪沉默了片刻,谢折风便已经把他的反应当做无话可说的默认,就这么挨着他,伸手便要把这花扔了。   安无雪眉头一皱。   他不在意这花,但他不想纵容谢折风如此,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仙尊这是要不顾我意愿地扔了我的东西?”   这一声“仙尊”居然比方才那些质问推拒都有用,谢折风动作一僵,终究还是没敢动那朵花。   安无雪仍然被这人环在怀中,靠在对方炽热的胸膛之上。   他耳边,师弟紊乱的气息洒下温热,热得他耳垂和脖颈都红了起来。   他在此之前,心心念念师弟中咒之事,为此临时爽了姜轻的约,急忙赶回,归途都在看玉简,回来却被这人不由分说这般问。   偏生这人反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惶恐地和他说:“师兄,是我昨夜没能控制好心魔,又让师兄生气了?还是我又让师兄想起了当年之事,你怨我?你怨我,打我骂我杀我都好,为何要去和那姜轻喝酒?为何要收他送你的寒桑花?”   为何?   他和一个道友吃茶喝酒,还得通禀谢仙尊不成?   安无雪脾气难得就这么上来了,咬牙道:“怎么?仙尊既不让我祝愿你有心仪之人,又要管我的情爱私事?上一回你便威胁我,这一回你又要威胁我什么?”   “我这命可只有一条,不够仙尊杀两次,仙尊可要想好用哪件事来威胁我。”   谢折风双瞳微震,连委屈也不敢了,匆忙道:“我没有……我不会威胁你的……我只是、只是不明白,师兄不是不喜欢寒桑花吗?你若是嫌弃我摘的不够好,我再去寻,我去寻往年散落在外的每一朵!”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别人送给道侣的寒桑花你也要去抢来吗?你做什么仙尊,你该做魔尊才是!”   “可你喜欢……”   “我不喜欢寒桑花!”   他喜欢的从来都是琅风归絮高洁明净的雪莲。   “那你为何要收姜轻的?他哪里比我好?”   安无雪已经觉着有些荒谬了。   “仙尊统率两界,如今是在背后和一个渡劫初期的胎石比较吗?”   “我嫉妒他。”   “你——”   “他没有我爱你,”谢折风嗓音愈发低沉,“他看你的眼神至多只有倾慕之情,根本没有红尘情爱!这朵寒桑花年岁不浅,存世起码几百年,不是他为你摘来的!还有……”   还有什么?   谢折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又有很多话想说。   他急得手足无措,却又死死地抓着师兄,像是这么一松手,师兄便会彻底消失,一如千年前那般,他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一缕残魂。   他真的黔驴技穷了。   安无雪说他统率两界,可他能杀了宵小,能号令苍生,却留不下一个人。   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安无雪说:“你说你比姜轻爱我?仙尊,你能不能清楚一件事——哪怕不是姜轻,我便是从修真界的无数仙修中任选一人,都不会和我有亲手杀身之仇。”   谢折风浑身一僵。   安无雪继而自嘲般笑了一声:“除了你。”   谢折风气息猛地一顿,身周灵力停滞片刻,倏尔混乱起来!   他又疼了起来。   神魂在疼,心也在疼。   心魔刚刚被他平复,如今死灰复燃般拼尽全力想破除他的压制。   可没人会喜欢一个不受控制的疯子。   他已经怕得很了,他根本不敢吓到师兄。   谢折风拼命压制着。   他的神魂像是被什么东西左右撕扯着,疼得仿若凌迟。   他悔恨,嫉妒,难过,伤心。   师兄说他疯了,也许他早就疯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安无雪,看着对方笑意还未落下的面容,看着那微微弯起的双唇……   师兄若是和姜轻去喝了酒,带回了寒桑花,姜轻亲过这双唇吗?   他和师兄双修之时……亲过这双唇吗?   四方灵气滚动,似是在清冷的夜色中涂上了一抹热意。   谢折风意动了一瞬。   安无雪并未察觉。   他被谢折风问了一连串莫名其妙问题,生了一肚子的气。   但他刺完谢折风,气已经快撒完了。   他终究还是……更担心师弟的心魔与无情咒。   他还靠在谢折风胸膛之上,正想后撤几步,同对方说无情咒之事。   可他眸光落去,正好瞧见谢折风的视线落在他的……   “谢折风,”他一字一顿,“……你想亲我?”   男人心虚一般,眸光一闪,赶忙错开安无雪的目光。   这人气息环绕在侧,安无雪傀儡印似乎在隐隐发烫。   可他并没有任何发作之兆。   反观谢折风……   似乎他的傀儡印每次更烫一些,师弟气息便停顿一下,比他还更像个被下了傀儡印的。   安无雪神思一顿,皱眉。   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北冥剑阵里,灵力用空了一次又一次,傀儡印早该发作折磨他,可他也仍然没有察觉。   这么久了,傀儡印像是失效了一样。   难道……?   他心念一转,不退反进,就这么就着谢折风抓着自己的力道,抬起头。   谢折风没想到他突然如此,神色怔愣了一瞬。   “师兄——”   安无雪蓦地亲了上去。   唇齿相交。   一切言语都被堵在了唇舌之中。   谢折风忘了呼吸,如临大敌,浑身紧绷。   一刹之间。   这人猛地用双手将安无雪紧紧抱在怀里,瞬间反客为主,像是野兽品尝得来不易的猎物一般,珍惜而又用力。   安无雪本来只是想试探傀儡印的情况。   他不曾预料到谢折风失控得如此之快,没能忍住轻哼出声。   “嗯……”   这一声轻哼更是拉断了谢折风最后的理智。   心魔沉寂,识海却沸腾。   仙者灵力温柔而狂躁,似是要将月光都碾碎。   安无雪不可自抑地想起了冥海那一晚。   这人气息便这样将自己困在方寸之地,在他耳边喊他“阿雪”。   可他眨眼间又想起陨落那日的那一剑,想起风雪之后越走越远的熟悉的背影……   无情咒解法已经拿到手,师弟解咒之后多半能想起当年那一剑的细节……   他想,他是不是该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其实并没有看错人。   相信自己,当年的心动不是毫无结果的飞蛾扑火……   随后他心中一片空茫,忘了最开始只是想试探。   他什么都没想,反倒抛开爱恨,沉溺其中,一动不动,任谢折风施为。   “呜呜……”困困在门边探出头来,歪了歪头,又缩了回去。   似是须臾,似是许久。   安无雪终于稍稍睁眼,双眸之中还含着不曾褪去的朦胧。   他从沉溺的过往和迟来的爱恨中拔出神来。   他终究不是千年前那个满腔情爱的少年人。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倏地——   他体内灵力于经脉之中游走,在同一时间全都冲着傀儡印所在而去!   傀儡印被灵力刺激,本该发作得更厉害。   可安无雪毫无所觉,谢折风却闷哼了一声,气息一滞,力道都松了一瞬。   安无雪趁机后退,撇开了对方。   谢折风神色恍恍。   他怔怔地望向师兄,同对方冷静清醒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冲动之后,谢折风缓缓回过神来。   安无雪怎么可能主动亲近他?   ——师兄发现了。   他眼眸一颤,方才被唇齿相交勾起的喜乐顷刻间被浇灭。他惶惶道:“师兄……”   安无雪终于离开了那温热胸膛,深夜的寒凉轻而易举地将他包裹,却更让他感受到脸颊的热。   他深吸一口气,压着嗓音,怒道:“仙尊好本事,何时在我的傀儡印上动的手脚?”   ——他方才是故意勾动谢折风情念,以此验证自己的想法。   他的傀儡印不是没有发作,而是发作在了谢折风的身上!   谢折风怔怔道:“我……”   “我同你说过,我不需要你为我分担这些,也不想因此欠你什么。”   “我只是担心师兄受苦,我没做别的……”   谢折风嗓音轻轻的,心中还在担忧。   可他不知是不是瞧见安无雪双唇之上的水色,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触嘴角。   安无雪:“……”   烦心。   他不再说话了,转身,弯腰,抱起了躲在门边的困困。   谢折风发现他要进屋,赶忙伸手想拉住他:“师兄,姜轻——”   安无雪自己也心烦意乱,又对谢折风此举有些生气,他没好气道:“我便是收了姜轻的寒桑花,要和他结为道侣,又如何?仙尊是连同门都不做了,和我再次撕破脸也要管我的私事?”   话音未落,房门“砰”的一声合上,将谢折风关在门外。   结界顿时落下。   “呜——”困困的叫声都被隔绝在了结界之中。   谢折风被近在眼前的结界往后一弹。   他分明能破开结界,但他不敢如此做,也不会如此做。   哪怕他心中已经惶恐又起。   ——“我便是收了姜轻的寒桑花,要和他结为道侣,又如何?”   他放在结界之上的手悄然握紧成拳。   师兄……   师兄当真对那姜轻有情爱之心?   仅仅只是想了这么一瞬,他只觉胸膛都被利刃搅碎,神魂已经被大卸八块,浑身都在疼,却无药可救,无计可施。   无尽的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但他能如何呢?   师兄说得对,他又能如何呢?   他恨不得师兄余生喜乐,无人能伤安无雪分毫——包括他自己。   他只能站在结界外,听着里头完全听不到的声响,就这么在积雪旁的梅树下站着。   安无雪全然不知谢折风还留在屋外。   他本来就还想看看解咒的玉简,眼下他被谢折风这么一气,干脆关起门来,细细研读那解咒玉简,确保曲问心没有在解咒之法中埋下隐患。   他从前便更擅研习阵道咒术,细细翻读玉简起来,不过片刻,面颊的红晕便褪去,他气也消了,渐渐心无旁骛。   屋内火精明亮,困困都趴在床踏上睡得肚皮朝上,外头明月西流,日升东方。   天色居然就这么亮了。   黑夜埋入苍穹深处,带走了昨夜星辰下的爱恨。   安无雪完全确认解咒之法没有问题后,在上面留下了许多批注。   下咒的是南鹤剑尊,解咒还得谢折风这个长生仙自己来解。   师弟是个剑道天才,咒术之上,只能算是上佳,他怕对方解咒出错,仔细地留了些解咒之时需要小心的点。   做完这些,他将玉简收起来,拿着走到房门前,打算去找谢折风言明所有事情。   可结界撤下,房门打开,门外之人便猛地回身看来。   那人不知在外站了多久,似是挂了一夜的霜雾,转身之中,便送来不少冷息。   偏生长生仙不怕寒凉,师弟全然不知自己此刻多么冰寒,就这么两步冲到他的面前,惶恐地抓着安无雪。   他甚至不敢抓着安无雪的手,只那么抓着安无雪的衣袖。   安无雪看着他还是有些微红的双眼,微怔:“你昨夜没有歇息?”   “师兄,”谢折风完全没在意这个问题,生怕安无雪转身离开一般,赶忙道,“我昨夜一时情急,又让师兄不高兴了,是我的错。”   昨夜……?   安无雪想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遗忘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眉头轻皱,觉着这人身上着实挂了太多的夜露。   他正想把师弟拉进屋再细说。   谢折风却又忙不迭用着恳求的语气低声说:“你若是……若是喜欢姜轻,你喜欢他什么,我都去学,好不好?他能做到的我一定都能做到。”   安无雪一愣。   谢折风摸不准他的想法,又说:“修士之中若是道侣之间修为相差过大,多半会容忍高修为者豢养炉鼎。姜轻不过是渡劫初期,不敢对师兄有所置喙,我会解决剑阵祸事,助师兄解除傀儡印。”   “到时,我……”   此言太过折辱,谢折风想了整夜,此刻仍然滞了滞。   可他一个咬牙,便接着说:“我想留在师兄身边,你可以当我是你的炉鼎,在我身上留下奴印助你修炼也行,我绝不干预你喜欢和谁在一起……”   他说着如此卑微之言,却还生怕安无雪嫌弃拒绝,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的师兄,缓着嗓音,问:“这样可好?” 第116章   日光初洒的北冥没有夜间风大,积雪安安静静地躺在四周,长了千年的仙梅像一个又一个亭亭玉立的安静美人,将时光都凝固在了这一刻。   四下分明安静得很。   安无雪听得清谢折风的每一个字。   可他怀疑自己看了彻夜的玉简,耳目不明,听错了什么。   他已经决定相信自己当年的选择与心动一次,告知谢折风无情咒的存在,等着这人解咒之后,来同他交代清楚当年种种。   若是当真有可说道之处,那便……那便再说。   若是没有,那揪出背后之人后,不论谢折风如何,也不论他自己生死,他都不可能回头。   因此,他为这人两宿未眠,又看了一夜的咒术。   结果安无雪刚推门而出,便听到谢折风提昨夜之事,他以为谢折风又要无理取闹。   他还未来得及冷下脸来。   谢折风说的话却……却全然不像是能从出寒仙尊口中说出来的话。   安无雪气息稍顿,垂眸,一时怒意起不来,恨意上不去。   他空茫茫地看着积雪上的落梅。   他许久不曾有这般胸腔同时灌满陈醋与清酒的感觉。   醉醺醺的,又酸落落的。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怔怔道。   谢折风却惴惴不安地说:“这样也不行吗?”   那已经是他想了一夜才拼尽全力说出的话了。   安无雪摇头,五味杂陈道:“你前两次的气势汹汹呢?”   他抬眸,正好撞见谢折风眼神之中一闪而过的幽沉。   ——谢折风在忍。   居然只是在忍。   易地而处,安无雪根本不可能愿意这样做。   虽说他醒来之时,宿雪在他人眼中便是出寒仙尊的炉鼎,但谢折风从来不曾真的把他当做炉鼎,而他也知晓宿雪的炉鼎身份只是暂时的,因此并未太当回事。   若是当时谢折风有任何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他是宁死也不可能愿意的。   而谢折风现在却主动和他说这样的话。   “做我的奴仆?以炉鼎的身份待在我身边?”   安无雪望着他。   “师弟,你是落月峰的剑尊,是两界的共主,四海唯一的仙长。你放着好好的尊者不做,当真能愿意以此等身份自居,哪怕我同他人结为道侣你也不会干涉?”   谢折风神色惨然,却还是点头:“或是师兄还想如何?我都能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我只是想待在师兄身侧。”   “既然如此,”安无雪蓦地轻笑了一声,笑中满是无奈与复杂,“你要满足你之所想,强行将我带回落月峰更为容易吧?千年沧海桑田,我已经不是那个带着你斩妖除魔,牵着你走过落月峰峦的师兄了。身份、地位、实力……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你可以不必这么委屈自己,你若当真想对我做什么,我其实是没有办法的。”   谢折风轻轻问他:“大不了一死,是吗?”   安无雪一愣。   “师兄还在试我。我如果真的这么想,那我就枉活这千年。   “你刚不在人世的时候,我还抱有很大的期望,总觉得我能马上找到你的魂魄,寻到死而复生之法。那时我会想,若是师兄回来了,不管师兄怎么想,我都一定要将你锁在我身边。   “可过了几百年,我心魔未除,你的残魂也毫无踪迹。我年年以仙力覆盖荆棘川,年年带不回任何东西。我便又在想,回来就好,回来我一定拼尽全力恳求你原谅我,将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滴水穿石,再大的过错我都愿意去填。   “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变化。这两百年来,我明明根除了一次心魔,却反而开始怨恨苍天——上苍若要惩戒我,为何付出代价的是你?   “直到如今,一千年,我已经什么都不敢想了。你还是没有回来,荆棘川寂寥无声,春华尘封许久,霜海前的魂铃再未响过一声。”   安无雪撇开目光。   他看着不远处树梢上的寒梅,却想起了霜海前的长松。   他确实从未想过,那魂铃挂于高天之上的霜海千年,只是为了等他来敲。   谢折风的嗓音都裹着苦味:“我第一次见‘宿雪’的时候,师兄的神魂应当还没在这具傀儡身体里醒来。云舟带着‘宿雪’站在我面前,为了隐瞒傀儡之身,‘宿雪’一直低着头,我只看了一眼画像——和你一模一样。那时我在想,若是这世间,不论仙修凡人,死后魂灵有所归处,是否会和凡人所相信的那般,转世新生呢?”   那不过是凡人接触不到天道,又不知修士玄妙,逐渐瞎编胡诌出来用以寄托生者哀思的说法。   可谢折风那时已经近乎绝望了。   他是当世唯一的长生仙,却开始相信凡人之说。   万一呢?   万一这具相似的躯壳里面,当真有师兄的一丝魂灵呢?   “……我想给‘宿雪’一些灵石灵宝,让他有个好归处。可云舟和我说,‘宿雪’身上已经落下炉鼎印,若是我不收下‘宿雪’,那云剑门只好为‘宿雪’再寻新主。我想毁了印记,却发现‘宿雪’修为太低,毁印必会丢了性命,我只好把他留了下来。   “我不想‘宿雪’顶着那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做他人的玩物、工具。我给他安排了灵气充足的住处,所想不多,觉得只要我定期来维持‘宿雪’的炉鼎印,他也可以在落月峰中好好修行,避世而居,就这样平凡一生。倘若师兄在‘宿雪’身上有那么一缕魂灵,也算安宁一世。   “安顿下云舟云尧和‘宿雪’之后,我继续离开落月峰,探寻师兄陨落前所说的第五根天柱的踪迹。可我依旧无功而返。我觉得自己好生废物,安顿一个和师兄相似之人、企望着那人和师兄有那么一丝关联,又有什么用?‘宿雪’又不是师兄,我最想护着的人,被我亲手所杀。”   他说到此处,语调都抖了抖,似是稍稍回忆起当时的绝望,便已经难以忍耐。   安无雪静静地听他说着。   “……后来我回到落月峰,在山门前再次见到了‘宿雪’,再次见到了……你。”   那一眼,他其实早已认出“宿雪”给他的截然不同的感觉。   千年以来,他所寻所求,哪怕不曾特意同人说过,两界的高手总会有所耳闻。有的人知道他在寻安无雪,有的人即便不知道他在寻安无雪,也知道一点相关之事。   给他送来“宿雪”这样长得像安无雪的人,如此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   那时的谢折风已经绝望太久,又在千年长河中见到太多这样被送到眼前的相似之人。   他完全不敢期望了。   “那时候,我心魔复发,我其实总是觉得那就是你,可我但凡有所猜想,或是来寻你,心魔便会我识海之中迷惑我的思绪。我不知为何‘宿雪’和从前那些和你相似的人不一样,心魔察觉到了我心绪已乱,想让我堕魔,日日在我识海中说一些胡乱之言。它说我不爱你,说我爱的不过是皮囊,说我既然那么希望你活过来,不如就把‘宿雪’当成你。它还说了很多很多……   “我和它相争至今,它总能说中我心中痛楚,以此勾起我堕落之心。我能坚持至今,是因我已经明白,我该好好活着,这样才能继续寻你残魂,继续为你探寻当年真相。我只想再见师兄一面,把这世间欠你的一世喜乐还给你。”   那时,谢折风早已下定决心。   仙者寿命悠长,与天同寿,非大劫无陨。   复生之法、当年之事,他终究可以找到。   他今日做不到,那便明日继续。明日做不到,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明日。   他可以穷尽毕生,上穷碧落,下黄泉。   “师兄,”他笑了一下,“我听到魂铃声响的时候,我不知有多高兴。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我常常从睡梦中醒来,总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也总害怕自己还在做梦。”   “你若说我贪心,我确实贪心,我想要的很多,但我真正敢求的,不多。只要师兄安宁喜乐地活着,而我能日日见到师兄,那便是得天之大幸。”   谢折风在外人面前是沉默寡言的。   这人并不常开口,唯有现在这般一句一句言辞恳切地说着话,才能让人听出——出寒仙尊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这样好听的嗓音,却在行恳求之事。   安无雪莫名想到了琅风城外雪妖一同唱歌的声音。   飘渺,哀凄。   他心如乱麻,没能立时说出话来。   原来他和谢折风之间,更不善言辞的是他。   谢折风又说:“师兄可是不信我?我当真不敢求什么了。其实……昨夜你将我关在门外,我确实好几次想毁了结界把你带走。可我不敢。我不敢真的那么做。”   “师兄,你曾说我是因为悔恨才执迷。你不在的千年里,我确实追悔莫及,可我执迷只起于心中情念,同悔恨无关。我的悔恨,是我的代价,同你有什么关系?   “你好不容易死而复生,我若是毁了你的喜乐,行强人所难之举,那我如何配得上师兄当年对我之欢喜,又如何有资格爱你?”   安无雪缓缓眨了眨眼。   他久久不语。   他想,师弟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好像也不是那么像雪妖的歌唱。   雪妖的歌声哀然而绝望,裹着抹不掉的悲悯,毫无生机。   可谢折风的声音却穿过时光长河,点燃了跨越千年的死灰。   他能对胡搅蛮缠的出寒仙尊发怒,却不知如何应对亲手为他做花灯的谢折风,也无法在不确定当年那一剑是否有隐情之前,对挂满屋外寒霜的师弟太过绝情。   可他就这么退让了吗?   几句话而已。   谢折风又恳求道:“我不敢干预师兄行事,你答应我陪在你身边可好?”   安无雪被师弟这一番话说得有些无措,但他不想表露,便嘀咕道:“我就是答应你了,你真的能每天看着我和姜轻恩爱?未来之事不可预估,我将来会如何想,如今的我都无法确定。”   谢折风坚决道:“能用一生等师兄回心转意,我甘之如饴。”   “可我若是没有回心转意呢?”安无雪说,“若我便是穷尽仙修漫漫一生,都只能把你当做师弟,却和姜轻矢志不渝呢?”   出寒仙尊实话实说道:“但姜轻总有寿数大限之时,我与天地同寿。”   安无雪:“……”   他满腔的酸苦都在这一刻化作泡影,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意思呢这是?   堂堂仙尊,居然靠和别人比命长而取胜?   真是……   他就不该和谢折风说这些。   安无雪揉了揉眉心,就这么开着门,拿着玉简转身回屋。   可他坐下了,往门外望去,才瞧见师弟还是站在门前,神情有些焦急,却又欲言又止。   安无雪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说:“仙尊还不愿意进来,是要站在我卧房门前再吹一日的风吗?”   谢折风居然还犹疑地想了片刻,这才忐忑地行至他的面前坐下。   他将玉简放在两人当中,便见谢折风稍稍撩起衣袖,露出了腕脉。   此举等同于将身体经脉的命门大开。   安无雪:“……?”   “师兄让我进来,不是答应了我方才所说吗?”   方才说了什么?   方才——   安无雪蓦地明白此举的意思。   谢折风是在露出命脉,让他落下掌控他人的印记。   他看着男人期望的神色,缓缓眨了眨眼。   是有人给他嘴里塞了酸梅吗?   好涩的苦味。   他眼眸轻转,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这一回,他的目光没有冷意,反倒蒙着一层怅然。   谢折风被他看得满是怔愣:“师兄……?”   “师弟,”安无雪说,“你知道,出寒剑光没入我心口之时,我看你渐行渐远,看到天穹之上那摸不着的登仙劫云,除了想不通你为何一句话都不听我说之外,还想了什么吗?”   谢折风以为他要旧事重提,神色一变:“我——”   他直接打断对方:“你莫要紧张,我不是在找你算账。”   谢折风还是紧张:“那师兄是想和我说什么?不如……不如还是落印之后再说?”   生怕安无雪不这么做似的。   安无雪自然不可能落印。   他无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那时候好不容易逃出围杀,又快死了,其实很多事情都来不及想,所想不多,只有那么一两件事。”   “可我从那时便只是想——从此之后,我的师弟该是仙途坦荡,无牵无挂,潇洒于世间了吧?”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那玉简,自嘲道:“即便是我最恨你的时候,我也从没想过让你如何狼狈,更没想过报复你,让你为我奴仆。你明白了吗?”   安无雪说得太过平和,谢折风千言万语都已说不出口。   他苍白地说:“师兄不在世间,我不可能潇洒。只要能见到你,我……并不觉得狼狈。”   安无雪神情微动。   他沉默了许久。   天光透过明窗,挽着微尘而来。   岁岁年年都在浮尘中飘然而过,散入光影中。   安无雪徐徐道:“我现在……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你刚才所说,不用再提。”   他没有直接提到姜轻。   在他看来,他从头到尾和姜轻便没有什么。谢折风说姜轻对他没有情爱之心,倒是没有说错,他也看得出来。   而那朵寒桑花,他在昨夜进屋之后便已经随手丢进灵囊里,更是忘了。   人世爱恨,因缘,能让他刻进心里的,确实只有同师弟有关的一切。   他觉得他这般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必再多解释什么。   可谢折风眼里,只能看得到安无雪没有扔掉那寒桑花,反倒收下藏了起来,也没有直接撇清和姜轻的关系。   他想不清,摸不准。   安无雪好不容易稍稍松口,他又不敢问。   起码师兄不会走。   他该知足了。   他只好乖乖地坐在那里,终于有心思用灵力撇去自己身上挂了一夜的寒霜。   安无雪不知师弟心中已经百转千回,见他终于消停,便把玉简直接放在谢折风手中,说:“你看看吧。”   “这是……?”谢折风缓缓摊开玉简。   安无雪不疾不徐道:“你还记得我先前和你说的师尊身份之事吗?当时我不确定一些事情,所以隐瞒了你一件事,一件和无情咒有关的事情。”   谢折风面露警惕。   安无雪:“……我不是要下咒!”   谢折风松了口气。   安无雪:“……”   他无奈,说:“我要和你说的是——无情咒是师尊所创。无情咒是我从曲家得到的,而曲家的无情咒,是师尊还是曲闻道之时留下的。”   谢折风一愣。   “而且……他其实早就在你身上下了此咒。我先前想在你身上下咒,最后收手,也不是因为临时改变主意,而是发现你已经中咒。”   谢折风更是惊诧。   安无雪所说,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意外,以至于他心中一片空白。   “可我……”   “你没有感觉,对吧?”安无雪叹气,“所以我猜,这咒,怕是在你年少时就下了。   “你手上的玉简,就是解咒之法。   “无情咒、寻卜术……这些都和师尊脱不开干系,照水北冥祸事或许要从中找出答案。那背后之人不知还会不会做什么,如今我们说再多,都是揣测。   “还有你当年杀我……我也说不明白了。你应当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但我只有一言。无情咒会让人忘却和情爱有关之事,你想说什么,不如都等你捡起遗忘的记忆再说。”   他没看谢折风是何表情。   他缓缓起身,从床榻上捞起困困,头也没回地走出门。   “我替你落下结界,结界有异我会回来。”   安无雪站在门外,抬头,迎着天光看去。   天色正好。   日升而起,今天看来,会是个好天。   他被刺目日光恍得快速眨了眨眼睛,困困更是一个翻身,把脸埋进他的袖袍之中。   他却没有回头。   天光拉长着安无雪的身影,正好将他的身影拉至谢折风身前。   谢折风下意识抬手想要触碰。   可那是触不及的剪影。   他只能瞧着身影越走越远,房门“砰”地一声关上,结界落下。   方寸之地中,茫茫四方寂寥无声,仿若跌出了红尘万丈。   谢折风看向手中玉简。   无情咒。   师兄说他早就中了无情咒。   怎么会……?   惊涛骇浪涌上心头,谢折风抓着玉简的手愈发用力。   良久。   他松开掌心,送出灵力,摊开玉简。   玉简上面镌刻的法诀符文显露而出。   谢折风抬手掐出法诀。   神魂颤动。   法诀晕出光芒,符文浮空而出,引入眉心,落入他从未发现的无情咒所在之处。 第117章   谢折风双瞳一震,神色愕然。   他的神魂之上,当真有一个埋藏如此之深的无情咒!   而且,这咒术上的仙者灵力气息,确实源自他的师父南鹤仙尊!   这是何时落下的?   他为何毫无记忆?   他当年到底因为此咒忘了多少事情??   师兄所说的冥海双修,难不成也是……   一千多年——难道他这一千多年,都身中无情咒而不知!?   为什么?   那是他和师兄的师父,是修真界无人不敬佩的仙长。   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想不通。   他出了神,掐出的法诀微晃,解咒的符文一滞,险些散碎。   谢折风赶忙收敛心神,摒弃掉心中一些芜杂,凝思屏息,目光复又落在玉简之上。   安无雪写的批注在侧,字迹隽秀而清雅,仿若这结界之下的寂静中唯一抚慰人心的无声喧哗。   谢折风记下其上的每一个字。   他缓缓闭上双眼。   解咒符文同无情咒符咒相撞。   谢折风闷哼一声。   银光流转。   咒术符文像是一团乱麻的细线,终于被拎出线头,一点一点,随着时光倒流而回的记忆,拉扯出了那被尘封在符文之中的年岁。   一百年。   两百年。   ……   八百年。   一千年……   倏地——   谢折风浑身一晃,面色瞬间煞白。   心魔分明没有发作。   无情咒解开,再没有比此刻还要神思通明之时。   可他却好像被人撕开了胸口,剜出了血淋淋的骨肉还不够,还将利刃深入,搅碎他的心口。   ——他都想起来了。   千年前那些被无情咒强行封存的记忆如溃堤一般汹涌而来,填入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空白之中。   自被南鹤带回落月,师兄牵着他的手踏入山门,而至冥海万丈水渊下的双修,最终葬霜海上登仙劫云降下……   此间种种,他都记起来了。   谢折风心神巨震。   他曾以为,他辜负师兄至深,只因忘了一场双修、落了一道剑光。   那便已经是他毕生无法挽救的懊悔。   直至此刻。   谢折风才知,那些竟还不是全貌。   他怎么能忘了!?   明明……   明明是他先动心的。   -   谢折风是在琅风城主府的废墟之中初见安无雪的。   那时,他手中的剑还在谢追胸膛之上。   那是他的生父。   他的生母据说是个和谢追有露水姻缘的女修,身份不详。女修生下他之后,把他放在城主府面前便不知所踪,从此再无踪迹。   谢追是琅风城人人皆知的风流,年长一些的仙修都说,谢折风生母便是被谢追花言巧语给骗了,怀了孩子才发觉谢追本性。修士子嗣稀薄,怀胎不易,她既不想教养谢追的孩子,又不忍杀了幼儿,这才将婴孩弃于谢追门前。   谢追不喜后代血脉,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了个孩子,原先也是不想要他的。   但谢折风自小便生得玉雪可爱,天赋卓越,其他孩童尚在开蒙之时,他已经能对剑道法诀过目不忘。   谢追见他是个天才,方才稍稍正视了他一些。   可也仅此而已。   谢折风幼时,常坐于城主府门前,望着往来不断的凡人,看着不少凡俗父母牵着孩童走过。   当时仙祸已经打了很久,琅风城外结界环伺,城内风声鹤唳,凡人步伐总是匆忙。可不管再匆忙,年长者牵着孩童的手也从未松开过。   谢折风从不说话,练剑能练一天,这般看着也能看一天。   谢追若是瞧见他如此,只会嗤笑一声:“不懂事,凡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也不说话。   他有时还会听见来往城主府的修士直接当着他的面问谢追:“小谢公子怎么从不理人?也不说话?这孩子不会是个哑巴吧,城主还是寻个好医修给他看看。”   谢追无所谓道:“他从小就性子冷,不必管他。他那生母……”   谢追冷哼了一声,“也不是什么正经仙修,杂种罢了,乱世要教养一个后代或是弟子不容易,若不是天赋高,我早把他送给附近门派了。”   谢折风没什么反应。   他只有一个想法——谢追这般德性,如何能在乱世之中,在归絮海能刮人骨血的罡风之下,在容貌昳丽修为高超的雪妖面前,护佑一城生灵呢?   后来果然琅风城被雪妖所破。   伫立在琅风城的天柱彻底崩毁,仙修死伤众多,城内尸骨遍地。   那些雪妖不知是要在城里寻什么,或是想要挖尽琅风城中的所有灵物,雪妖一族并未冒进,而是一点一点地围杀而来。   雪妖的歌声萦绕在琅风城四方,所剩无几的仙修逐渐退后,最后只余下城主府的一方天地。   落月峰为琅风城落下的结界碎裂,谢追只有渡劫巅峰修为,不是雪妖族浊仙的对手,被浊仙重伤,境界跌落至辟谷。   谢追躲了起来。   谢折风听着城主府外歌声与哭声交叠,斗法带来的狂风一阵一阵席卷而至,闹人耳朵,而他的生父急促地同他说:“你放开你的灵力,放松,别怕,爹养你这么大,给了你这么多好处,你是不是该报答一下爹了?”   谢追放下手中灵剑,已经结起法印,神魂凝结于眉心,准备夺舍。   他以为谢折风自小沉默寡言,不谙世事,什么都不懂。   谢折风却漠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灵剑,轻轻点了点头。   谢追心满意足,趁着仙修还在垂死挣扎之际,神识完全从灵剑之上撤去,神魂正待离体。   正值此时。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响传来,谢追结印的手一僵,睁眼见着自己胸口淌出鲜血之时,才意识到他自己的灵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剑认主,可谢折风是他的亲子,血脉之力足以暂时掌控灵剑。   “你——”   谢追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少年面染鲜血,眉眼流下一道血痕。   他轻轻眨了眨眼,只觉谢追的血实在同谢追本人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不远处似有人御剑而来。   笼罩琅风城的风雪突然停了。   ——是那些仙修彻底撑不住了吗?他也要被雪妖杀了吗?   谢折风握剑的手一抖,顺着声响转过头去。   那一日,琅风沦陷,南鹤亲自领着落月峰诸多高手与雪妖族浊仙交战于归絮海,终于打退了琅风城内的妖魔。   断壁残垣之中,谢折风见着那仙尊身后穿着金线压边素衣的少年瞬间掠步至他的面前。   他以为对方要质问他弑父杀城主一事。   可那少年却毫不在意地用那价值不菲的法袍衣袖擦去他眉间污血,用袖袍遮住了他的眼睛。   飞尘裹着四方血腥味而来,少年嗓音却如雪中一杯暖茶,沁人心脾。   “我叫安无雪,是落月峰弟子,奉命来琅风城除魔。雪妖已退,结界重立,落月峰正在清肃城中浊气。”   “你别怕。”   谢折风当时所经历的一生不算长,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三个字。   他果真不怕了。   后来落月峰整顿琅风城,南鹤仙尊搜了谢追残魂,得知夺舍一事,并未多说一言。   谢折风自此被南鹤剑尊带回落月峰,成了南鹤剑尊的第二个弟子。   南鹤因琅风城破,焦头烂额,有许多琐事还未处理,没来得及管他。   是安无雪带着他回到落月峰,将他暂时安置在其中的一个僻静山峰处。   门中弟子都想看看新来的小师弟,想瞧一瞧让南鹤仙尊第二次破例的小少年是何模样,可他们全都被安无雪以“小师弟需要休息”为由挡了回去。   谢折风在屋内,听着安无雪拦住其他人。   对方遮着他眼睛时,话语分明比春风还柔和,牵着他来此时,神情也比细雨还温润,可斥退看热闹的峰中弟子之时,居然严厉得很。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还满是血污的衣裳。   他突然有些羞赧,只觉这般同安无雪相见,实在污了这位——应当已经算是他的师兄了——污了这位师兄的眼。   他用法诀,想洗清上面的血迹。但衣袍色深,他明明洗干净了,却总觉得上头还有自己瞧不见的污秽。   安无雪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正巧撞见他在打量自己的衣裳。   “小师弟,”他眉眼微弯,眯了眯眼睛,“落月峰不至于出不起弟子的衣袍用度,你这身旧了,我去为你准备几件新的法袍。你可有喜欢的样式?”   谢折风摇头:“没有……”   “那颜色呢?”   谢折风认真思虑了一下。   “白色。”   “哦?”安无雪挑眉,“我们是练剑的剑修,平时总是摸爬滚打的,你不嫌白袍容易脏吗?”   “……容易脏,也容易看出脏了。”   而不是像他身上这一件这般,分不清是否有洗不去的污秽。   谢折风已经习惯了被他人忽视所求。   他说完,便又觉得自己要求太多,对方不会理会自己。   衣袍而已,能穿就行。   可少年时的安无雪只是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要求道:“那我为你准备几身白袍。”   谢折风不知如何同人友好相处,只能回想起从前自己坐在城主府门前看过的凡夫俗子,学着那些人对亲近之人的称呼,低声说:“谢谢阿雪。”   安无雪一愣。   “噢!”他被他的师兄敲了一下脑袋。   安无雪假意生气道:“喊什么呢,我是你的师兄,长幼有序,我可唤你姓名,你却该喊我师兄。”   “……多谢师兄。”   “我听琅风城的仙修说,你从小就不说话,多半是个哑巴——哪里是嘛。”   他的新师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他,又说:“小师弟不仅不是个哑巴,还好生俊俏,若是穿白衣,定然十分好看。”   只因这一句话。   从此,谢折风只穿白衣。   少年萌动之心在那时便已种下,此后落月峰岁月悠悠,乱世之中,峰间竹林满是挥剑之声,却是谢折风心中不可替代的宁静。   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动心的呢?   或许是年长几岁可以开始练习挥剑后,师兄握着自己的手,代替南鹤教自己练剑的某一刹那。   或许是领命下山的哪一次,同安无雪一起相拥而眠的哪一晚。   也可能是某天入夜时分,师兄在自己半掩着的窗下探出头来,轻声喊他:“师弟睡了吗?师尊有事去了鸣日城,管不到我们。今夜落月峰下凡尘有难得一见的烟火,要不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出去看看?”   还可能是……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清楚了。   可他想起来了。   他早已动心。   所以他知道师兄喜欢他穿白衣,便再没买过其他颜色的衣裳。   那日师兄教他练剑,没有留意他掌心被剑柄磨破,实则是他明知师兄会懊恼,会为他包扎,这才故意装作不曾察觉,直至磨破才摊开掌心给师兄看。   他知晓师兄会喜欢他带着伤连夜做的冰糕。   而后下山除魔,他明知师兄因羞燥而有些脸红,却还要装作不知,抬手要探师兄脸颊温热,只为了能凑近一些。   往事逐渐清晰,时光中的藤蔓在这一刻迟来地爬满谢折风的心间,为他送来湮灭的曾经。   是他先心动,也是他先勾动师兄的心。   可他全忘了。 第118章   无情咒还在缓缓解开。   此咒年岁深远,印刻极深,哪怕有着解咒之法,彻底解除咒术影响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事。   年少过往,不过初始。   ……   谢折风在琅风城主府时习惯了独来独往,即便拜入落月门下,也还是做不了一个七窍玲珑之人。   同辈师兄弟们总是说他从不主动与人结交,捉摸不透。   除了安无雪。   师兄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哪怕他不常开口,也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想法。   但哪怕是师兄也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沉默寡言。   只是不论面对谁,似乎都没什么话好说。   他的师父是无情证道的两界仙长,本就冷心冷情,他在南鹤仙尊面前自然是安静的。   在其余人面前,他更是无话可说。   可在师兄面前,谢折风则是想说的太多,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安无雪看似八面玲珑,和谁都能接得上话,实则才是那个从不敞开心扉的。   他的师兄生气了不发怒,开心了不庆贺。   哪怕心有不满,也只是一笑置之。   没人能看得出安无雪心中所想。   谢折风不清楚师兄看待情爱究竟如何,他不敢暴露自己的妄念,便不敢多说。   有一年,安无雪因降生之地怨魂而生的心魔被他斩除,终于放下心结,第一次愿意过生辰。   戚循、秦微和上官了了都准备了灵宝做贺礼,落月峰的小弟子们都一同凑灵石炼了一个剑鞘。连当时暂在落月修行的楼水鸣也在。   好不热闹。   谢折风准备了不止一个灵物。   可二月初四那天,他看着满灵囊的东西,还是不甚满意。   师兄是天下第一剑的首徒,真的会因为收到珍奇灵宝而开心吗?   谢折风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趁着安无雪练剑之时,在一旁假意随口闲聊地提了几个话题,最终才不着痕迹地问:“……师兄自小长在落月峰,应当什么都不缺——那你可有不曾得以圆满的心事?”   安无雪挥剑的手一顿。   青年对待他的话语格外认真,并不敷衍,而是静静地思量了片刻,才说:“若要真的细想,确实有一件。”   谢折风忍着心中急切,假意平静地追问道:“是什么?”   安无雪眼眸微转,回忆着说:“我曾在少年时,于开满迷障花的花丛中,捡到一只样貌颇为独特的瘴兽。   “那瘴兽应当是刚刚出生,可它双眼旁有淡淡的乌黑,同其他通体雪白的瘴兽有些许不同,无法完全隐入迷障林中,被瘴兽一族所抛弃。我抱起它,还未来得及问它愿不愿意跟我走,师尊便已经来寻我,要带我离去。   “它被仙者凌厉之气所惊,蹬了我一下,从我怀中跑走了。我那时修为太低,拦不住它,从此再没见过它。我曾回头寻过它,但它太过胆小,似乎躲起来了,我不曾寻到。它本就不似寻常瘴兽,不好躲藏在瘴气之中,也不知它离群索居,一只幼兽,是否安全……   “你若问我不曾得以圆满之事,往大了说,天下安宁算其一,但仙祸不是你我二人能轻易左右,往小了说,那便是它了吧。”   谢折风看着安无雪。   他的师兄手中握着的是可以斩妖除魔的剑,修的是傲视修真界的落月心法,想要什么珍奇宝物,都有办法能够寻来。   这样一个堂堂仙尊首徒,天赋金身玉骨的天之骄子,心中唯一在意的不得圆满,竟是一只萍水相逢的幼兽安危。   谢折风只觉竹林中洒下的天光都不如师兄温敛矜然。   “迷障林?”他问,“可是落月峰旁的迷障林?”   安无雪点头,复又挽剑而起,随口道。   “罢了,待我日后神识修为更进一步,再去寻它吧。”   谢折风不再多言。   当日入了夜,他偷偷跑出了落月峰,寻到那一处瘴兽聚居的迷障林。   迷障林里到处都是摄人心魄的迷障花,花粉散开,会形成浓浓的瘴气白雾,挡人神识。   若是稍有意志不坚定的修士进入其中,则会陷入迷障之中不得而出,直至耗尽灵力而亡。   瘴兽通体雪白,天生于神魂有益,活着能助人修习神识,死了都浑身是宝。偏生这样一种珍奇灵兽,毫无伤人的能力,因此只能聚居在一起,躲在迷障林里,靠着瘴气和同族的掩护生存。   安无雪提到的那一只小瘴兽,天生双眼旁便有些许淡淡乌黑,无法完全隐入瘴气中,这才被抛弃。   寻着那些瘴兽所在的地方,反而寻不到。   他连一把剑都没带,就这么踏入迷障花丛,往着偏僻之处走去。   庇护灵兽妖修的瘴气对他毫无影响,他大大咧咧地穿过花丛,观察着那些瘴兽察觉到他的靠近之后逃离躲藏的方向。   那时正值寒冬,瘴气之中冷风冻人骨血,霜雾湿淋淋地挂在谢折风的头发上。他就这么在迷障花丛中待了两个时辰。   直至他记下了所有瘴兽逃离之处,他这才朝着唯一一处没有动静的方向走去。   ——那小兽既然毫无自保之力,又没能和族群待在一起,遇到危险时多半不是逃跑而是就地躲藏。   谢折风从迷障花下,摘了一片挂着霜露的花叶。   他将花叶放至唇边,吹奏而起。   月色下、迷障中。   花丛随风而动,送来惑人心神的清香。明月光华挂不进白雾里,却被散开淡淡的浓稠明光,仿若夜中白日,人间仙境。   年轻的剑修吹奏着孤独的曲调,乐声绵绵,不带一丝敌意。   不知何时。   小小的白团子从花丛中探出头来。   那小兽体型不过成年人两个巴掌大,浑身雪白,双眼旁却有着淡淡的乌黑。   它眨巴眨巴眼睛,怯生生地看了谢折风一眼,忽而展翅而起,飞到了谢折风的眼前。   乐声忽停。   迷障花叶飘荡而下,谢折风抱住了那小白团子。   “呜呜……”   “等等,”谢折风轻声和它说,“别认我为主。我带你去找另一个人,他比我好多了——他比这世上所有人都要好。”   “呜……?”   次日。   安无雪过完了生辰,收了一堆生辰礼。   秦微和楼水鸣喝醉了酒,在一旁神志不清地比剑,灵光扫落不知多少仙花灵草,看得安无雪大皱眉头。   最后戚循看不下去,一个阵法将不擅阵道的秦微关了进去,嫌弃道:“要闹去困阵里闹去,酒醒了再放你出来。”   楼水鸣醉醺醺地说:“也是我的错……”   上官了了摇头道:“可惜借影石罕见难寻,我手中没有一个,不然我定要把刚才你们撒泼的样子记下,等你们酒醒了给你们看看。”   安无雪在一旁轻笑。   入了夜,宴也就散了。   谢折风陪着安无雪回到他们还是弟子时一同居住的竹林当中,将先前准备的灵宝赠给师兄。   安无雪正想道谢。   夜色中,竹林传来一道轻轻的“呜呜”声,还有展翅之声。   安无雪眉头一皱,眨眼间掠步至声响之处。   “谁!?”   “呜!”   白色的瘴兽飞到他的面前。   他一愣,警惕之心顿时消散。   小兽凑得更近了一些:“呜。”   安无雪瞧见小兽双目之下的淡淡乌黑。   “你……”他惊喜道,“是你!?”   他双眸一亮,小心翼翼地抬手,将小兽接入怀中,开心地抚摸着小兽的毛发。   小兽在他怀里蹭了蹭。   “……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   “呜呜!”   小兽又蹭了蹭他。   他惊喜之中,着实有些受不住了,没忍住道:“诶,你怎么这么可爱呢?我好担心你,没想到你居然会主动来找我。你愿意跟着我吗?”   “你有名字吗?”   “你双眼旁的乌黑,看上去总让我觉得你想睡觉,要不然我叫你困困吧?”   “困困,你知道吗?今日是我生辰,你真是上苍给我的最惊喜的生辰礼。”   “……”   黑夜之下,谢折风看着安无雪在竹林里的背影,瞧见困困从安无雪怀中悄悄探出头来看他,圆溜溜地眼睛转了转。   他什么也没说。   师兄,生辰喜乐。   往后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望你能日日如此夜,岁岁如今朝,心思澄澈,长安宁,多喜乐。   他在心中默念。   许多许多年前的二月初五那一夜,困困的出现一直都是谢折风和困困之间的小秘密。   迷障林就在落月峰旁,瘴气危险,没有长辈引路,根本没有落月弟子敢靠近。   安无雪只以为是困困自己从迷障林中飞出来,从未想过其他可能。   上苍因缘际会下的惊喜,远比一个他人费尽心思讨人欢心的礼物来得让人欢喜,谢折风只想让他的师兄一直这么认为着。   安无雪养下困困之后,谢折风还经常偷偷地给困困带瘴兽喜欢吃的小零嘴,一人一兽,总是一同悄悄地给安无雪准备惊喜。   有时是谢折风知道安无雪喜欢吃冰糕,却不想平白无故让他忙活,从不主动提,因此他特意为安无雪做了冰糕,让困困假意乱跑,把安无雪引来厨房。   他便会假装惊讶地回过头:“师兄怎么来了?让师兄抓着我吃小食了……要不然我贿赂师兄一点,你别和师尊告状?”   “呜呜!”困困已经在一旁啃了一口。   安无雪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上前同他们两一道坐下。   有一次安无雪领着谢折风和一众同辈弟子,在落月峰下的凡尘里办事。   仙祸乱世已久,可落月峰毕竟是修真界第一大宗,其下的凡尘还算安宁,白日里甚至有一些摆摊的凡人。   安无雪看中了一个剑穗。   可那剑穗是凡人所编,用的都是凡俗之物,承不住灵剑灵力,挂上剑柄便会被灵力荡成齑粉。   师兄看了半晌,最终只说:“还是留给哪个和它有缘的哪个凡世剑客吧。”   谢折风跟在身旁,记下了那摊位所在,次日趁着安无雪不在,独自一人去找摊主学了这剑穗做法,回到落月峰,用仙修所用的灵布灵绳,又做了个一模一样的。   师兄睡下之后,他吹叶唤来困困,让困困替他叼到了安无雪枕边。   白日里,他路过安无雪的屋舍,听到师兄在问困困:“……你从哪里叼来的?可有主人?若是有,你可得给人还回去。”   困困摇头:“呜呜!”   还有……   还有很多。   而后谢折风年纪渐长,不知何时,无情咒在他神魂之中生根,挖空了他所有与情爱有关的回忆。   他不再记得二月初四凌晨的迷障花丛中飘荡的乐声,也不知初五明月下困困因何会自行飞入安无雪怀中。   他还忘了那些源自少年心动的朦胧往事。   有一回安无雪提起困困由来,谢折风问:“它是师兄去迷障林中捡来的吗?”   当时安无雪怔怔道:“是我有一次生辰,在落月峰竹林中,和师弟一起碰上它的。师弟就在场,怎么如此问我?”   谢折风皱了皱眉,回忆了一番,只好说:“没印象了,也许是我忘了。”   师兄面露黯然:“也是,小事而已,不足师弟挂心……”   后来,安无雪死在落月山门前,谢折风登仙。   师兄死后,他在他和师兄一同练剑的那片竹林里,抱起了彷徨无助的困困。   小东西也哭得红了眼睛,居然没有讨厌他,而是钻入他的怀里,用他的白衣擦了擦眼泪。   它蹭了蹭谢折风的胸膛。   “……你在安慰我?”谢折风嗓音低哑,“我杀了他。你是他的灵宠,你不恨我吗?”   “呜呜!呜呜!!”   困困急得不断地叫着,却无法和谢折风说什么。   谢折风一开始听不懂。   可千年的时间太久,再听不懂的兽言,都能有所感知一二。   他逐渐明白困困的意思。   它不怪他。   它觉得他不是故意的,其中必有隐情。   “我都不相信我自己,”谢折风自言自语般说,“你为什么相信我?”   “呜呜!”   “……”   往后经年,他一直都以为是灵兽不谙世事,思绪简单,不知爱恨为何物。   直至此刻,谢折风才恍然大悟。   并不是灵兽不谙世事,而是他自己忘了因由。   他并不知晓,在他昏迷之时,困困趴在他的身边,听着安无雪无奈地说:“他杀了我呢,你怎么从始至终都这么亲近他?”   “呜呜!”   安无雪也听不懂。   ……   凡世代代更迭,红尘丈丈不止。   落月峰下,迷障林里,往事被埋葬在夜露凉霜中,只有一只不能口吐人言的灵兽一直记着。   一记千百载。 第119章   过往如书页般细细翻过。   千年以前的回忆逐渐解封,谢折风顺着时光长流而下,终于寻到了无情咒落下之时。   ……   修士辟谷入道,小成才算是个正儿八经的仙修,大成便已经能独当一面,而至于渡劫,那便是两界都能叫上名号的高手。   仙修从小成期破入大成期之后,必须选好要走的道,大多也在此期间缔结本命剑。   安无雪就是在大成期彻底定了浮生道,南鹤将自己成仙之前于落月峰修行时用的名剑春华赠给安无雪。   谢折风突破大成期出关那日,安无雪就在他的洞府外守着他。   青年眉目含笑,双眸倒映出他身着白袍的身影。   “恭喜师弟大成,”安无雪说,“大成便要定道途了,我如今修为还不足以给师弟探根骨,师尊和你说了吗?”   探根骨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修士就能探的。   南鹤带谢折风回落月峰之后,曾经为谢折风探过一次。   那一次安无雪没忍住问了一嘴,可是南鹤不曾回答。谢折风在一旁,其实没太在意。   那时,他觉得他应当是会走浮生道的。   如今也一样。   他摇头:“师尊还未与我说。”   但谢折风已经有所决定,不会更改。   无情一道,锋锐无双,包揽众生万物,唯独舍弃私情。   可谢折风舍不下私情。   他想,哪怕他是无情道的根骨,他也不会走无情道的。   可安无雪不知谢折风心中所想,笑意稍减,黯然道:“按你的性子,峰中长辈和师弟师妹们都说,你以后多半是要走无情道的。你……”   师兄似是踌躇了一下。   谢折风也在踌躇。   他想反驳师兄,想说自己早已决定了道途。   他在犹豫要不要在此刻直言相告,坦言自己不论如何都要选浮生道,是因为对师兄有超出同门之情的心思。   可若是师兄不愿呢?   他们这么多年的同门情谊,会不会因为他没能按捺越矩之心,反而有了嫌隙?   他自握剑以来,就连一剑穿心谢追的那一刻,都不曾犹豫过,此刻居然因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深思熟虑、踌躇不前。   谢折风只这么犹豫了一下。   四方轻风一动,熟悉的仙者气息覆下。   安无雪和谢折风尽皆一顿,前后开口道:“师尊。”   来者一袭青蓝长袍,木簪束发,容貌俊美,却神情平淡。   分明是他小弟子的大成出关之日,他却毫无喜色。   南鹤刚刚凌空落下,居然停也没停,便往里走去,只飘来一句:“折风随我入内。”   安无雪一愣:“师尊——”   南鹤已经谢折风进屋。   谢折风只好匆忙说:“师兄,我有一言想同你说,你可否等我片刻?”   安无雪笑道:“自然,我还等着师弟定下道途呢。”   谢折风这才转身入屋。   他看着南鹤落下结界,锁住了四方,不解道:“师尊,为何要避开师兄?”   南鹤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南鹤剑尊当时已经统御两界几千年,还在仙祸之时斩杀了不少大魔浊仙,世间事,少有能让他露出忧容的。   可他这时却叹了口气。   “你倒是看得明白。”   谢折风不是看得明白,而是一切与师兄有关之事,他总是会多长一份心眼。   “你初入门时,我便为你探过根骨。”南鹤忽而道。   他说着,突然拿出了一把剑。   这把剑刚被拿出灵囊,便送出凛冽寒意,嗡鸣剑吟附上了仙者灵力,剑气所到之处,尽皆挂上寒霜。   “此剑名为出寒。是我以苍古树干为本体,附以归絮海的罡风炼就的灵剑,”南鹤将灵剑递到他的面前,“它锋锐凌厉,不沾挂念,最适无情之道。”   谢折风的师长是天下第一剑南鹤剑尊,他和安无雪入道都会有名剑相赠。   南鹤成仙前的配剑春华已经赠给安无雪,谢折风的剑,多半是南鹤专门为他重新炼制的,这一点他从未思虑过。   因此南鹤递剑之时,谢折风下意识便要接过。   可他的指尖刚刚触上剑鞘,便听到那一句“无情之道”。   他一愣。   “师尊,”他问,“我的根骨是无情道根骨?”   他绝不入无情。   仙途就算再长,失了对师兄的情念,都不如蜉蝣一瞬。   只要南鹤点头,谢折风便会立刻言明自己的选择。   可南鹤却摇头。   他的师尊依然维持着递剑给他的姿势,在一阵一阵的出寒剑鸣声中,无悲无喜地和他说:“但你只能修无情。”   这便是说——他本是浮生道,却只能修无情?   此言太过含糊又太过迷惑,谢折风来不及震惊,只能困惑道:“……为什么?”   南鹤只说:“接剑吧。”   仙者哪怕威压不显,举手投足本就带着压迫。南鹤更是两界之尊,习惯了统御下属,言辞带着让人无法反驳的威严。   可谢折风既不接剑,也不应答,而是径直跪了下来。   “弟子想入浮生。”他说。   南鹤并无愠怒,垂眸看他,又叹了口气。   “你心中有情?”   谢折风点头:“我——”   这种时候,他自然不可能提及安无雪姓名,但他打定了主意不松口。   他也不明白。   师尊既然都默认了他是浮生道,却为何说他只能走无情?又为何准备好了无情道所用的出寒剑,这些年却从未提及过任何有关入道之事?   可他根本来不及说一句话。   南鹤剑尊甚至并不在意他心中到底装着何人,突然抛剑而起,在灵剑悬浮于空中的那一刹那,骤然结印而出,直接将符文通过谢折风眉心踱入他的神魂!   谢折风没由来对那咒术充满了恐惧,仿佛只要那咒术落下,他便会失去最在意之物。   可他不过大成初期,哪里可能抗得了南鹤的法术?   顷刻之间,他识海一颤,神思一晃。   模糊之中,谢折风似是听到南鹤在说:“不论你心悦何人,修无情是为了苍生——你心中之人也是苍生。”   “为了他,为了苍生,你只能修无情。”   后来,谢折风只记得,南鹤将灵剑赠与他,替他定了无情道,便因还有仙祸两界的要事要处理,直接离去了。   他持剑走出来,发现师兄还站在门前。   师兄神情之中似是有着难得的忐忑,见着他的身影,便快步上前,颇为紧张地问他:“师弟定好道途了?”   “嗯,无情。”   安无雪一怔。   他似是呆了很久很久。   谢折风看着师兄这般反应,心中有种莫名的憋闷。   但他不明白这憋闷之感的由来,便不曾说话。   许久,只听师兄又问他:“无情……嗯,师弟确实……年少便有无情之势。那你先前和我说有话要同我讲,是要说什么?”   安无雪又挂上了往常那温润似水的笑。   可谢折风却觉得师兄笑得有些许苦涩之味。   他皱了皱眉,思索片刻,才说:“我何时说过?”   “……你同师尊进屋之前,不是让我等着吗?”安无雪语气更是空茫。   谢折风却只能摇头。   “兴许是什么不重要的事情吧,”他说,“我忘了。”   ——他全忘了。   无情咒在那时便已经落下,他忘了自己和师尊在屋内的短暂对峙,也忘了自己其实是浮生道根骨,忘了……   忘了很多。   所有不能忘的,不想忘的,都被深埋在无情咒符文之下。   此后好几日,谢折风接连不断收到同门之间的庆贺。   安无雪不知为何,一直没来找他。   他觉得师兄似乎心情不大好,但他不知缘由。   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从前会做什么,但他也想不到该做什么。   如此过了半月。   同样的午后,安无雪在竹林练剑修行之时,困困来寻谢折风,咬着谢折风的衣袖,不断扯着他。   谢折风没明白,就这么被困困扯到了厨房。   “怎么了?”他问着他曾经在迷障林中寻了一整夜的灵兽,“是师兄让你把我带过来的吗?”   困困歪了歪头:“呜?”   片刻之后,小瘴兽将做冰糕的器物全都叼到了他的面前。   “你想吃冰糕?”   困困摇头。   小家伙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也没想到谢折风从来每个月给安无雪做一回冰糕,怎么如今连它提醒了都不知道。   它气得跺了跺脚。   谢折风最后还是做了冰糕——他以为是困困嘴馋。   可他做完,却见小东西端着盘子,送到了安无雪面前。   师兄的剑刚刚砍倒了竹林里的一片竹子。   安无雪向来不愿摧残花草,寻常时候练剑,从来都会避开这些,如今这般,显然还在心情不好。   可他瞧见冰糕,还有紧随而至的谢折风,面色稍晴,惊喜道:“师弟做的?”   “嗯,困困来找我讨要,”他说,“我还以为它想吃,师兄便让它找我。”   安无雪一愣。   困困用头悄无声息地拱了谢折风一下,像是在怒其不争。   随后,安无雪轻笑道:“我确实爱吃冰糕,可能困困嘴馋,又见我喜欢,便跑去闹你了。师弟练剑修行繁忙,不必管它。”   “呜呜!!!”   “……”   从此之后,谢折风没有做过冰糕,安无雪也不曾找他要过。   直至后来,他有一次途经琅风城,想起师兄提过喜欢吃琅风城的冰糕。   那时他已经入无情许久,每日里所思所想,不过修行与苍生。安无雪待他极好,是他的师兄,是他敬重的同门兄长,仅此而已。   可他在琅风城外停驻,想起师兄喜爱冰糕,蓦地心里揪了揪。   他好像有点想看到师兄惊喜的神情。   于是他买了一盒冰糕带回落月峰。   可师兄接过吃了一口,双瞳之中闪过一瞬间的黯然。   这黯然被安无雪藏得极好,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外露。   可谢折风一直在盯着他,轻巧地捕捉到了安无雪的失望。   “……师兄不是喜欢吃冰糕吗?”   安无雪被他看出,也不窘迫,无奈道:“是啊,但我比较挑嘴,喜欢的不是这一家做的。”   他放下糕点,抬眸,对着谢折风笑了一下。   那双桃花眼一弯起来,便像是春水波澜,花丛细风,轻柔地拂过人眼前,摸不着,却暖得很。   “多谢师弟。师弟能记着我的喜好,我很开心。”   谢折风看着师兄的笑容,不知不觉间失了神。   他想。   他好像喜欢上了他的师兄。 第120章   谢折风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动。   他破入大成期立道之后,剑法造诣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雪莲剑纹若隐若现,有将成之势。   师门长辈都说,南鹤剑尊的小弟子,当真是无情道的不二天骄。   他在琅风城时,琅风城的修士喊他“小谢公子”。来了落月峰后,师门年长者喊他“小谢师侄”“小谢师弟”。   年年岁岁这般下去,谢折风修为越来越高,出寒剑出则霜雪落,剑名成了他的名号,落月峰的弟子还有秦微戚循之流渐渐喊他“谢出寒”。就连师兄,有时也会和他说:“师弟如今……是越来越像师尊了。”   这样的他。   这样一个不论如何都会入无情而无悔的他,居然动了私情。   那时南鹤未死,众仙尚未陨落,乱世虽久,但天塌下来压不到谢折风和安无雪的身上。   他们就算是天下第一剑的弟子,说到底也只是个弟子,身上背着的,并不是天下之责。   破道也好,重修也罢,似乎并不是什么无法承受的结果。   谢折风不知晓无情咒早已埋藏在自己识海之中,不记得少年之时的翩然心动。   他以为那是他初次动心。   他在安无雪常常练剑的那片竹林里,看着师兄留下的道道剑痕,足足思虑了一夜。   ——若是为心中之情破道,也并无不可。   他的师兄如清风明月,晴空舒云,配得起世间一切。   不过是为了安无雪破道重修而已,他并不介意。   谢折风想通之时,正值东方日升而起,天光越过连绵成片的竹叶,落下细碎剪影。   安无雪手持春华缓步而来,瞧见他坐在竹下长石之上。   “师弟?”他轻轻喊了一声,“你今日来得如此早?”   谢折风一个恍神。   “师弟?……你是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谢折风忘了。   他好像是在此处思悟道心。   如今他心中并无繁芜,应当是想通了。   他摇头道:“没什么。今日师兄想练哪一套剑法?”   “……”   ……   在那之后,谢折风时常经历那日清晨竹林的时刻。   他每每心动,却总会忘却,思来想去一整日,最终心头挂念的只有剑法、修行。   有时他是在竹林中静坐,有时是和师兄对弈,下着棋下着棋,他想明白了,却也忘干净了。   他从大成期到渡劫期,短短时光中,只余下和安无雪之间无足轻重的回忆。   他以前其实不明白师兄有时为何会露出失望落寞的神色。   他觉得师兄是极好的。安无雪往后必然会是落月峰人人敬仰的首座大弟子,若是得证仙途,或许还会成为统御两界四海的剑尊,而他是安无雪的师弟,他会同安无雪一起斩妖除魔、匡扶乱世。   世间虽乱,落月的年华却并不枯燥。   师兄在落寞什么呢?   ……   他的洞府定在了人迹罕至,终年冰寒的浮空岛之上。   安无雪站在霜海门前,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他。   青年回眸一瞬,发梢顺着霜海的霜雪流风而动,如春风落冰河,吹拂了他的心。   他假意责怪他:“师弟让我好等,此地风雪重,你再没出来,我可要挂一身霜雪离去了。”   安无雪是笑着的。   可谢折风却还是颇为愧疚。   怎么能让师兄等这么久?   他不在门前挂魂铃,是因为他独来独往惯了,却忘了会有自己闭关无法接传音之时,会让师兄久等。   他说:“下次不会了。”   于是他在霜海门前挂了个魂铃。   那魂铃被他特意下了禁制,只认安无雪神魂气息,落月峰上下弟子,无人能敲响。   但他没告诉师兄。   就好似这份特殊告知师兄,就会将什么他隐藏了许久的连他自己都忘却的东西,在师兄面前摊开。   后来安无雪回回来霜海,都会敲响那枚魂铃。   谢折风不论在干什么,总会第一时间前去迎客。   时间久了,有一回安无雪打趣道:“师弟住得离我这般远,每回找你都麻烦。要不我在你的葬霜海旁寻个宝地,把我的洞府搬过来,如何?”   谢折风心尖一跳。   似是有什么暖流淌过心头。   好。   他想说。   可他神思一晃——他刚刚想说什么?   “师弟?师弟?”传音那边的安无雪喊他,“不行就算了。”   师兄的嗓音总是温柔平和的,从未强求过什么。   可是……不行吗?   谢折风双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师兄分明刚刚都说算了,听着他这边的沉默,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真的不行吗?”   当然可以!   他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什么?   传音断了。   谢折风又忘了。   ……   世人都说无情道走的是无怨无悔的荆棘路,谢折风倒没什么感觉。   除了奉命出山除魔,他永远只是待在终年冰寒孤冷的霜海上。无情道孤苦,可他本就独爱孤苦。   此道见众生而无偏私,谢折风一直做得很好。   但他不知为何,偶尔同安无雪相处,心中总会冒出一道又一道的声音。   “你动心了。”   “你喜欢他。”   “你道心不稳,何不弃道?”   “……”   ——那是心魔。   渡劫期步步是劫,寸寸心魔,谢折风只当那是他修行路上必须攻克的妄念。   好在心魔还不严重,他还能轻易斩灭。   千锤百炼之下,谢折风不但没有被“妄念”阻碍修行,反倒修出了连落月峰都万年不曾得见的剑纹。   剑纹初次显于战时,谢折风同大魔交战,最终以出寒剑斩灭对方生机,得悟无上剑道,显化剑纹于眉心。   刚刚同浊仙交战完的南鹤落于他的面前,看着他眉心闪动的雪莲。   他的师尊似是叹了口气,丝毫没有瞧见剑纹的喜意。   南鹤从来无悲无喜,悲悯的只有苍生。   ……师尊是在悲悯他?   谢折风听到南鹤说:“……怎么偏偏就是你?”   这句话,谢折风当时没听懂。   直至南鹤陨落,诸仙祭阵,两界四海突然再无长生仙,仙祸末期渡劫期仙修与大魔争斗,纷乱到了极致。   南鹤陨落前,从一众仙祸时期都足以镇守四方的渡劫巅峰仙修之中,甚至越过了他的师兄,定了谢折风继任仙尊之位,将落月峰大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落月峰代代剑尊,皆是举世无双的剑仙。   此位在谁身上,便代表着南鹤剑尊眼中,谁会是最有可能登仙的人。   那时谢折风心魔渐重,常常午夜梦回,梦中总有师兄站在霜海上回眸笑着看他的那一瞬。   他分明不该动情。   也分明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何动情,又何时动情。   可他就是动情了。   情念生根,经久,而成剜不掉的心魔。   他仓促接位,恍恍之中,突然想起了师尊的那句话。   ——怎么偏偏就是他呢?   若是南鹤剑尊尚在,若是他还是安首座唯一的师弟,若他只是落月峰的听命仙修……   他未必要在无情道这条路上走到底。   他有时间破道重修,有权利和资格为了自己的私心任性。   但现在……偏偏是他。   他要为苍生将这条路走到底。   师兄也是苍生。   ……   继任仙尊前,安无雪赠了他一身白衣。   师兄和他说:“我知你喜欢白衣,特意选了白色。”   “多谢师兄。”   他回了霜海,将那身白衣放在床榻旁,看了很久很久。   隐约之中,他好像忘了自己为什么只有白衣。安无雪说他喜欢白衣……是他喜欢白衣吗?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喜欢?   他思绪茫茫,渐渐睡去。   再次醒来,心魔仍在,可他睡前所思所忧,已然全忘了。   门外有弟子传音,要等他定夺两界大事。   他已经不是落月峰的小师弟了。   谢折风手袖一挥,将白衣收起,神情漠然地推门而出。   ……   此后,谢折风修为越高,心魔却反而越来越严重。   直至冥海之下……   万丈水渊中,他并没有被心魔所控,也没有被魅毒影响。   那一声“阿雪”,是他清醒之言。   那时他不知多么欢喜。   欢喜到哪怕承担破道的代价是魂飞魄散,他都甘之如饴。   可他重新醒来,四方鲛族尸体不知被谁收拾干净,他躺在蚌壳之中,忘了自己打败鲛族大魔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是谢折风登仙之前,识海之中的心魔发作得最严重的一次。   他甚至不知为何发作。   为了压制心魔,谢折风足足闭关了小半年。   直至后来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北冥剑阵之事,才知道上官然之死,才知道……苍古塔之刑。   他知道的那一刻,便在心魔的千言万语中,强行稳定思绪,赶到了师兄的面前。   他问师兄:“苍古塔冷吗?霜雪冻骨疼吗?”   安无雪愣了一下。   他笑着对他的师弟说:“还好。”   谢折风知道,他来得太迟了。   塔顶冰冷,霜雪冻骨,可该疼的已经疼过了。   “师兄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扛,”他抵抗着心魔引诱,压抑着识海翻腾,稳着语调,说,“日后,你若是觉着疼,一定要告诉我。”   安无雪眉目微动,眸带笑意,应他:“好。”   那日起,谢折风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尽快登仙。   他要为苍生成大道,也要为了心中这一份私情,斩灭心魔。   谢折风其实早有登仙之感。   但他一来心魔未曾熄灭,二来修为也还没到应对登仙雷劫有十足把握之时,便一直不曾引动登仙雷劫。   可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不再退缩。   他并非只有舍情念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此道无人走过,却一直存于世间。   无情道若要大成,要感应天道,见苍生,忘己身。   斩挂念,去因果。   若不斩情,唯有斩我。   谢折风选了斩我。   -   谢折风在解咒之时,安无雪去了曲忌之的住所。   他用结界护着谢折风,出不了什么大事,在一旁徒劳等着也是虚度光阴。   他干脆把困困留在院中看着结界以防万一,自己来寻曲忌之,聊了一些剑阵和祸事有关的事情。   临去之前,曲忌之问他:“首座死而复生,是否和傀儡术有关?”   安无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或许有关,或许无关。”   “哦?”   “我身上有傀儡印,”安无雪说,“但我这具身体,实在不知从何而来。我先前也以为是傀儡术将我复活,但如今事事走下来,我觉得未必。为祸之人既没有修浊登仙之法,也没有复生之法,这些都不过是那人用来利用棋子的谎言。”   安无雪原先以为,他是那背后之人用傀儡之法拽回了魂灵,并将他魂魄安置在傀儡身体中。   可如今几番祸事下来,那人动手的越多,便越黔驴技穷,暴露出了不少稍加推测便能知晓的事情。   那人看似知晓万事,无所不能,实则靠的是阴谋诡计,人心曲折,还有对两界密辛的了解。若论实力,那人不敢同谢折风正面交手,甚至在北冥剑阵危急之时,不敢现身对他和上官了了下手,修为多半在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如此实力,那人其实很需要用人。   而那人的目的是重兴魔道,要是真的有复生之法,为何只复生他一人?哪怕那人觉得他会因为众叛亲离而憎恨两界,说到底也就是一人吧?有此秘法,复活北冥仙君,复活当年那些连南鹤都觉得颇为棘手的浊仙,不都比复活他一个未知数来得好吗?   他接着对曲忌之说:“那人若是当真有登仙复生的方法,早就直接登仙同仙尊相争了,何必藏头露尾,行阴诡之举?我的死而复生……应当和那人无关。”   曲忌之轻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正是因此,我隐约觉着还是不对,首座应当也有所察觉。不论首座为何死而复生,但首座死而复生是事实。   “剑阵之事后,落月峰和北冥城都着手处理傀儡一事,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傀儡术已经蔓延开了。”   ——如今整个两界四海,都有不少人手握傀儡术书册。   傀儡术不像其他禁术一样难以修习、代价极高,但凡是个修士便能用上傀儡术,即便落月峰已经把傀儡术列做禁术,傀儡术依然迅速蔓延传开。   短短几日的功夫,北冥这边才刚刚销毁了不少傀儡,其他地方又多了不少傀儡。   曲忌之接着说:“其他人可未必想得如此清楚,相信复生之法只是天方夜谭。傀儡术在前,首座死而复生在后,那个人明知傀儡术无用,却在两界之中不计一切代价地散播傀儡术。傀儡术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和首座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是其中的关键,但我才识有限,想了几日,也依然想不通其中联系。”   安无雪也想不通。   从曲忌之住处出来以后,他也依然在思索此事。   可他没走出几步,就撞见了来寻他的戚循。   安无雪眉头一皱。   戚循赶忙说:“我不是来烦你的,只是想给你留一张和我千里传音的天涯海角符。”   戚循说着,已经手袖一挥,将符咒送到安无雪面前。   “我刚刚同秦微聊过,他现在在鸣日城,说鸣日城毫无异动,好像没什么问题。可那个为祸之人先动了照水,又动了北冥,琅风城又是你和谢出寒探查过的,只剩下鸣日城了。   “那人没道理就这么偃旗息鼓。我担心那人还有别的打算,也想替你分忧一二,打算先去鸣日城帮秦微看一眼剑阵,再取道荆棘川,去宗门旧地,探探可有我当年遗漏的痕迹。”   安无雪垂眸,收下了那天涯海角符。   他平静地说:“若是有异样,戚宗主可传音寻我或者寻仙尊。”   戚循苦笑一声:“你如今……只愿意与我谈公事了。”   安无雪长长地谈了口气,说:“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私事吗?”   戚循痛苦道:“阿雪……”   安无雪却已经转身要走。   错身而过时,戚循突然疾声道:“我还有一事思虑许久,想同你说。”   安无雪脚步未停。   “我看你生辰那日,让谢出寒留了下来,如今似乎没有同他恩断情绝之意。我先前觉着,我和他都是活该,我不会为自己说话,也不会为他说话。”   “——但你的想法不一样。我不想你还心存遗憾,阿雪,你这些时日同谢出寒一起踏遍四海,可曾见过他亲手使用养魂树精?”   安无雪已经行至一丈多外,唤出春华,打算御剑离开。   他和戚循已经没别的好说的了。   往事回不去,如今世事也变迁,他们从前是挚友,但也只是从前。   可戚循提到谢折风,提到养魂树精。   他思绪一滞,当真就这么握着春华,停了动作。   “你说……养魂树精?”   ——谢折风确实从未亲手碰过养魂树精!   安无雪先前便有些古怪,但那时他不曾恢复身份,又在谢折风面前留了太多疑点,对方每次让他来用养魂树精,他都以为是对方在试探他。   可如今回想,碎魂赵端那时候,谢折风其实已经确认他的身份了,没必要再试探什么,却依然让他来用养魂树精。   两界都知养魂树精是仙尊近几百年来寻到的天地至宝,可安无雪却很清楚,谢折风本人并没有碰过养魂树精。   难不成……这其中确有隐情?   他就这么一个犹豫,戚循便明白了他还是在意。   戚循自嘲道:“他果然在你心中还是不一样的。”   安无雪默然。   “阿雪,以你的聪明,不可能没有怀疑过他从未经手养魂树精这件事,对吧?但你生前,养魂树精没有现世,你对它的一切了解,不过都来自落月峰的古籍之中。   “但我是和谢出寒一起寻养魂树的,我们翻遍了四海临城的古籍玉简,寻到了鲜有人知的只言片语。   “你应当知晓,养魂树精能照人生前死后,若是魂灵和亡者触之,都会引动养魂树精吧?”   “……自然。”   “养魂树这千万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也和此言有关。”   安无雪睫毛轻颤,心中似有忐忑,又似怅然。   他隐约有所预感。   但他还是问:“……什么意思?谢折风……是怎么找到养魂树的?”   戚循轻摇手中折扇,神色复杂。   “养魂树本就是魂灵之宝,不现于生者面前,因此千万年而无踪迹。”   “这世间,唯有死人才能穿过星河古道的蚀骨罡风,踏过无尽黄泉水,得见养魂树。” 第121章   第一城深冬的霜雾是从城后方的冥海延绵而来,带着淡淡的咸味,又附着甩不掉的黏冷。   安无雪的双耳都好似被冰凉雾气堵着,让他听不清戚循所说。   但他明明听得一清二楚。   他晃了一瞬,才明白自己不是听不清,而是不想听清。   唯有亡者触碰养魂树精才有反应。   唯有死人才能见到星河道黄泉水后的养魂树。   养魂树是谢折风寻回来的,那岂不是说明谢折风他——   不,这怎么可能?   可是……   他先前不是没有想过其中不合理之处。   但他总觉得不至于,也不可能。   他虽然现在才知道只有死人才能寻到养魂树,但之前他便一直很清楚——世上唯有死人不能碰养魂树精,唯有不愿重看哪怕那么一次生死之事的人,才不敢碰养魂树精。   不敢碰,这三个字所承的重,太重了。   哪怕是他自己,他同样也不想再经历上一辈子陨落时所经历的一切。   可当时为了不让谢折风发现他的身份,他依然用了养魂树精。   他虽不想,却无不敢。   什么样的生前死后,能让谢折风这个养魂树精的所有者,从始至终都没碰过养魂树精呢?   安无雪一动不动地沉默许久。   “……他是不能用养魂树精,还是不敢用?”他问戚循。   “我不知道,我哪里在乎谢出寒想什么?你刚不在人世的那几年,我与谢出寒之间,同仇人也没什么区别。   “我们是后来为了一同寻复生之法,查清真相,才合作的。谢出寒因为心魔掣肘,有时候需要我跑腿,我才逐渐知道他有心魔。为了查离火宗的事情,我们翻遍古籍,寻出养魂树精的记载。”   戚循的折扇停在掌心,“我看到唯有死人才能看见养魂树的时候,就觉得不可能了。活人遇不见,死人活不了,这样的天地至宝,注定只会存在传说中。”   戚循抬眸,望了一眼远方天穹。   明明黄昏未至,天光却忽而黯淡下来,连绵的乌云不知何时飘荡而来,遮住了日光。   好像要下雨了。   “后来谢出寒居然成功地把养魂树精带回葬霜海……”   安无雪双眸突然有些酸涩之感。   “你见过养魂树吗?”他问。   戚循摇头。   “我没死过,是见不着的。”   安无雪长叹一口气,胸腔满是苦感。   难怪。   他还是宿雪的时候,还在困困的引路之下,靠近过霜海核心,见到了养魂树,也看到了在养魂树下控制心魔的谢折风。   养魂树金光灿灿,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那里,其上没有任何特殊禁制。   云舟借着宿雪混上霜海,就是为了寻到养魂树精。云舟当时明明有渡劫后期的修为,谢折风闭关之时,云舟偷偷在葬霜海中行动,却始终没有寻到任何养魂树一丁点的踪迹,最终只能等谢折风为了查云剑门之事,将养魂树精带出落月峰,这才动手。   但此举本就是谢折风将计就计,云舟自然入了套,原形毕露。   从头到尾,云舟都不曾见过养魂树。   安无雪以为是霜海防守严密,如今想来……   如今想来,从始至终,都只有他和师弟能见到养魂树。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师弟呢?   他思绪万千,冷静了片刻,才说:“困困曾经直接爬上养魂树为我摘叶……”   “那是因为谢出寒宠它,这几百年来,日日用独一无二的神魂至宝当瘴兽口粮,困困吃多了,自然能感应到养魂树了。”   “阿雪……”戚循轻轻说,“私心来说,我们回不到青梅竹马的当年,我看到谢出寒依然能得你另眼,确实有些不忿。你我都知道谢出寒的性格,我若不说,他也不可能拿这件事博你同情。但我今日来寻你之前,想了很久,想到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你想知道吗?”   “我觉得你是想知道的,那我就不能瞒你。”   安无雪确实想知道。   他想知道无情咒到底影响了谢折风多少记忆,想知道当年那一剑的真相,想知道谢折风为什么不碰养魂树精。   但他没想到答案是这样的。   怎么会呢?   “……他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怎么活过来的?”他喃喃道。   戚循依然是摇头:“他怎么可能会同我说?我知道此事,只是因为我助他寻过养魂树。但养魂树精能照亡者生前死后,你若想知道……”   知道的方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轰隆——”   天穹传来一阵雷声。   似有细雨飘下。   安无雪怔然许久。   戚循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戚宗主还有事关两界和安无雪的要事得去办,如今背后之人的下一步究竟是什么还不明了,他们太过被动,戚循耽搁不起,说完这些,终究还是叹着气离开。   安无雪一直在曲家门外站着。   直至细雨渐渐落成大雨,瓢泼而下,织成了一副浓厚雨帘。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流到他的脖颈肩颈,突然冷得他一个激灵。   他才发现自己出了神,连用灵力摒弃雨水都忘了。   曲氏门庭外的童子只知道他是曲忌之的朋友,见他站在门外许久不动弹,上前关切问道:“这位仙师还有什么事吗?需要我再去通禀新家主吗?”   安无雪惶惶摇头。   他没有御剑离开。   他只是抱着春华,缓缓往外走去,逐渐走上了凡尘长街,走进了千家万户。   街边石墙之上每隔一段距离似乎都有贴着仙修灵纸写的告示,上面说着凡人其实不太在意的城主更迭。   裴千在昨夜继了城主位,上官了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冥第一城,不知去了哪里。   茶楼里似有赏雨的修士,正在谈论此事。   似是说上官了了“枉为城主”“险些没能拦住登仙雷劫”“轻信小人”“指不定和魔修狼狈为奸”“也许从前北冥莫名其妙陨落的高手也和她有关呢”……   上官了了做了千年的城主,曾救北冥于倾颓,为建立北冥剑阵拼尽全力。可她离去之前没能做好最后一件事,便背上了闲言碎语,失了千年名声。   她被曾经敬仰她之人唾弃,千万人在大街小巷中揣测着她的过失。   而她修为尽失,一切重来,也许正在北冥的哪一处隐瞒身份,听着身边的人谈论这些,却无从辩解。   ……竟然同曾经的安无雪一般无二。   安无雪只有感慨,并无他想。   他千年前入苍古塔时,和上官了了所说之言已经是恩断义绝,此后他死了,愿意护持她的兄长自然也死了。   他如今只是一个陌路人。   上官了了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他对这些流言蜚语恍若未闻,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   雨势越来越大,盖过了两侧声响。   不少没有带伞却急着归家的凡人都用衣袍遮着头顶,疾步跑在大雨中。   唯有安无雪缓步抱剑行于雨中。   他什么其余的都没有想,心中只闪过一句话。   他死过一次,怎么师弟也死过一次?   天命究竟将他们放在了何处?怎么横跨了千年的渺渺人生,谁都没能得到喜乐呢?   他想了很久,仍是无法回答自己。   直至天色稍暗,安无雪这才回到了小院。   小院外挂着的魂铃已经被贴了好几道传信符。   安无雪一一打开。   有姜轻问他:“不知宿雪的要事解决了没有?若是需要帮忙,尽管与我说。”   有上官了了简短的辞别:“兄长,抱歉,保重。”   有裴千的抱怨:“事情好多!我才第一天当城主!就这么多傀儡术的琐碎后事!我最开始就不该跟着仙尊回来北冥!!!”   还有玄方的留音、秦微的千里传信……   安无雪只回了裴千的信。   随后,他踏入院中。   困困正趴在屋檐下打哈欠,发现他回来,双翅一动便飞到他跟前。   他赶忙用灵力撇去身上雨水,接住了它。   “呜呜……”   “我有事想问你。”   “呜呜?”   “谢折风死过一次,你知道吗?”   “呜……”   叫声有些困惑。   困困也不知道?   他把困困放下,拍了拍小家伙的头,独自一人走进结界里。   雷鸣和暴雨的声音骤然全都被隔绝在外。   安无雪刚刚进屋,四方便只剩下寂静。   谢折风正在床榻之上打坐。   男人双眸紧闭,眉心之上雪莲剑纹一闪一闪,偶有乌黑,却无失控之兆。   ——他还在解咒。   安无雪无声地行至谢折风身侧,在床榻另一边坐下。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屋内的火精前一夜被收起,如今一片昏暗。   漆黑之中,他看着师弟,不经意间,已经抬手,指尖轻轻触了一下这人的雪莲剑纹。   沉于过往记忆的男人毫无动静。   他问:“你怎么也死过一回?”   这个问题他问过戚循,问过自己,甚至问了困困,如今来问谢折风。   此时的师弟自然不可能开口回答他。   安无雪垂眸,拿出了一个灵囊。   是谢折风先前硬要留给他的灵囊。   里面放了许多珍奇灵宝和大威力的符箓,是谢折风想留给他修养和防身的。   其中还有……养魂树精。   “你啊……”他拿出养魂树精,怅怅道,“我在落月峰醒来的那一日,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居然有拿着此物来照你的一天。”   原来那日云剑门前,养魂树精横亘在他和谢折风当中,在场的亡者并不只有他一个。   安无雪深吸一口气。   他将养魂树精放在了谢折风的手上。   刹那间,金光大盛——   下一瞬。   眼前天旋地转后,安无雪看到了熟悉的景色。   他正站在葬霜海中央的松林中,面前飘着如柳絮般的霜雪,头顶是望不见尽头的登仙劫云。   过往此刻的霜海灵力大震,长松摇摆得像是要被狂风吹弯了腰。   安无雪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时候。   当时谢折风和他说要闭关冲击登仙境,葬霜海四方落下结界,他本该在落月峰守着,却因为感应到第五根天柱而奔赴荆棘川,此后的事情……   养魂树精带出来的师弟的生前死后,居然是他不在落月峰的那段时间!?   安无雪又震惊又困惑,就这么逆着碰不到他的狂风,一路往里。   他在松林中央,看到了刚刚引动登仙雷劫的谢折风。   他以为这人应当正在手持出寒,立于雷劫下方,从容地等待雷劫落下。   可是没有。   师弟正打坐于浮空的莲台之上,眉心雪莲剑纹满是乌黑之色。   出寒浮在谢折风的身前。   谢折风突然闷哼一声,神魂居然完整地从眉心飘荡而出,离开身体。   安无雪没由来心下一紧,脱口而出:“在雷劫之下神魂离体,你在干什么?不要命了?你疯了?”   他下意识伸手想拦。   可他往前一扑,径直穿过了谢折风。   ——这不过是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是已经无法更改的曾经。   安无雪怔愣了一瞬。   过往之中,谢折风的神魂刚刚离体,悬浮在身前的出寒便骤然出鞘!   剑锋对着的不是劫云,而是谢折风自己。 第122章   安无雪止住了再次上前的冲动。   ——四方除了他,尽皆是虚影。   这是谢折风的生前死后。   可这也是谢折风登仙之时。   他不懂谢折风要干什么,也不明白谢折风怎么会死在登仙时。   他只能看着师弟将剑锋对着神魂,仿若瞧不见头顶的登仙劫云一般,缓缓把神魂中的心魔浊气逼到一起。   这一幕似曾相识。   安无雪曾经见过谢折风将发作的心魔逼至一角,分魂以压制心魔。   但那不过一角而已,虽然会让人痛不欲生,却不至于有生死之危。   可当时的此刻,师弟神魂中心魔浊气足以萦绕整片识海,浓黑灵力环绕谢折风周身,乍一看去,比那九天之上的雷劫还要可怖。   谢折风是为了在渡劫之前根除心魔?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便被他自己否决了。   不可能。   这个程度的心魔,已经不可能瞬间斩灭了。   谢折风当年到底为什么还未登仙就生了心魔?   仙祸那些时日里面,为何师弟从来没有同他说过心魔困扰!?   “现在”谢折风又在干什么?   心魔未除,居然就敢引动登仙雷劫,还敢在雷劫落下之前神魂离体……   安无雪不过思索了一瞬,眼前,谢折风便已经驱使出寒,朝着自己神魂割下!!!   刹那间,这人浑身痉挛,神魂切离比刮骨还要疼上百倍,谢折风疼得险些栽倒下去。   当年的谢折风甚至不是安无雪如今见到的历经千帆的长生仙,从未经历过分魂之痛,仅仅只是这么一剑,他已经痛得咬破下唇而不自知。   但他只那么闷哼了一声,居然没有停下,继续驭使出寒剑分离神魂!   一剑又一剑。   从约莫第七剑开始,谢折风浑身都在抖,连四方的灵力都在抖。   他已经无法用灵力拿稳出寒,却还在落剑,剑锋落的不准,偶尔还会白费力气地刺痛他的神魂。   他依然没有停。   劫云越来越低。   安无雪看懂了。   ——他在赶时间!   谢折风要在第一道雷劫落下之前分魂!   “……你到底要干什么?”安无雪喃喃道。   过往的谢折风回答不了他。   哪怕安无雪当时就站在千年前的谢折风面前,问当时的谢折风这句话,对方怕也回答不了他——师弟已经疼得险些失了神志。   出寒还在挥出剑光。   不过片刻的功夫,对处于凌迟之刑的人来说,却仿佛比凡人的一生还要长。   谢折风面色苍白得比霜海的飞雪还要白。   安无雪总觉得谢折风要坚持不住了。   他这个在一旁看着的人都觉着疼。   但谢折风就是没有停。   那把沾染过无数妖魔鲜血的名剑就这么对着它主人的神魂,笨拙而稚嫩地将谢折风近乎一半神魂分离而出。   被心魔浊气环绕的那一部分神魂彻底被隔离出去的那一刻,谢折风浑身一颤,接连吐出好几口黑血。   谢折风猛然从莲台上倒了下来。   出寒剑感受到主人的危急,嗡鸣一声,割破长空,疾速飞至谢折风身侧,接住了他。   谢折风又吐出一口血来。   黑血直接落在出寒剑上,脏了雪白剑锋。   眨眼之间,谢折风便仿若重伤垂死。   登仙劫云凶险非常,死在雷劫下的人,远比自古以来的长生仙之数还要多得多。   过往的长生仙渡劫登仙之时,哪个不是严阵以待?   可谢折风先是引动登仙雷劫,后是将神魂一分为二,眼下竟像是要在雷劫中昏迷过去。   但谢折风双眸涣散地看着远方,双唇微动,轻轻念了什么。   安无雪细细一听。   ——“师兄”。   他在喊师兄。   就这么两个字,比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还要管用。   谢折风又挺直了脊背,复又打坐而起,重新逼出自己暂还清明的另一半神魂。   被分开的两部分神魂光团飘在他的面前。   四方灵力大震。   风势越来越大,吹折了长松,吹得飞雪都成了利刃。   “轰隆——”   劫云中传来一声闷响。   乌云压下,雷劫蓄势待发。   谢折风面前,一副若隐若现的空骨架渐渐显形。   这空骨泛着淡淡银光,分明还只是虚影,可它每凝实一分,便多出十分肃杀。   安无雪神思一晃,更是惊骇——这是剑骨。   修士有根骨,根骨自然有天赋灵气。   仙修根骨感应天道,分为玉骨、剑骨、阵骨等。妖修若是走仙道也一样,走魔道,那便是魔骨。   安无雪便是天生的玉骨。玉骨感应天道得天独厚,修行炼心比他人永远多了一分通透。   而没有天赋玉骨的人,根骨承载道途,其余的全靠修炼。   落月峰都是剑修,身骨自然都是剑骨。   安无雪上一世的身骨是玉骨,也是剑骨。   而谢折风的,则是独一无二杀气凛然的剑骨。   看到现在,安无雪已经明白谢折风在干什么了。   可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更加震惊。   “斩我……”   无情道登仙,需见众生,无偏私,不论众生还是自己,亲缘还是陌路,尽皆平心而论。   这世间偏私,便是“情”与“我”。   不斩情,便斩我。   若是道心有缺,则需要斩断挂念情丝。“斩”之一字,寓意为断,自由心证,只需心中无挂念即可。过往无情道登仙者,皆为此途。   斩我其实更为简单明了——那就是舍命断生机,斩杀自己。   人都死了,哪来的挂念呢?   没有人这么做。   哪怕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南鹤剑尊曲闻道,走的也是断情路。   因为斩我便是连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登仙?   这条路,从来都是只存在于上古流传的典籍之中。   安无雪上一世甚至听过不少无情道高手对此路嗤之以鼻,完全把“斩我”当做先辈愚弄后辈的玩笑。   但谢折风真的这么做了。   这人居然另辟蹊径,想到了另一个方法。   那就是分出另一个“我”。   仙修皆知,心魔是阻碍修行之物。   若是登仙,必然得斩除心魔,否则劫云之下寸草无生。   可谢折风偏偏留着心魔,甚至铤而走险,纵容心魔占据大半识海,从而他将心魔分离而出之时,心魔所占据的神魂,会是他的神魂主体,也就是无情道登仙斩我一路上,需要被斩灭的那个“我”。   之后,这人抽出自己的剑骨,将剑骨留给清明的那一半神魂。   清明的一半神魂占据根骨,心魔所围绕的另一半神魂占据血肉。   谢折风就这样将自己分成了两个“我”。   那么接下来……   安无雪怔怔地看着。   被心魔占据的神魂一颤,飘回谢折风体内。   ……果然如此。   接下来,谢折风只能用剑骨化形,以剑骨身渡劫,并且在最后一道雷劫落下之前,杀了“自己”,杀了那个只剩下心魔的身体。   以骨斩身。   兵行险着,稍有差池,神魂俱灭。   安无雪身临其境,已经看得冷汗涔涔。   若不是他知晓谢折风成功了,此刻一颗心都要提起来了。   对……谢折风成功了……?   既然成功了,为何千年之后还有心魔?   为何——   他神思一断。   因为松林中央,异变突生!!   谢折风清明的神魂落在剑骨之上,正在努力化出身形。   另一侧,失了根骨的身体本该只是个行尸走肉。   根骨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是个真正的活物。   可“谢折风”却缓缓睁开了双眼,站了起来。   四方灵力波动之下,不知何时掺入浊气。   ——谢折风体内居然有两副根骨!!!   一为剑骨,二为魔骨。   剑骨被抽,魔骨还在,心魔进入的身体有骨,竟然反倒成了活着的那个谢折风!   乌云遮挡了所有天光,昏暗之中,安无雪只见“谢折风”身周的污浊灵力渐渐淡去,最终被“谢折风”收敛进体内。   那分明只是心魔。   可心魔以魔骨掌控了谢折风的身体,气息同师弟冷息毫无区别,只这么遥遥看去,无人能说这不是谢折风。   安无雪心神巨震。   他看清“谢折风”木然而残忍的神情的那一刻,瞪大双眼,双瞳猛颤。   千年前落月山门前的那一剑,出剑之人就是他的师弟,他对此毫无怀疑。   当时,“师弟”便是以这样冰冷的神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他罪有应得。   他从未认错过谢折风。   也确实从未认错过。   因为这就是……“谢折风”。   -   安无雪进入养魂树精带来的生前死后幻境之时,谢折风也想起了登仙渡劫时被他忘记的一切。   他当时并不是仅仅斩灭心魔渡劫登仙那么简单。   他分神魂、抽剑骨,自此放弃了自己活着的那具身体,打算以剑骨为身,斩杀自己。   可他不知道无情咒的存在,更不知道自己居然有两副根骨。   心魔本不应该能控制他的身体“活”过来,但剩下的那具妖魔骨就这么成了心魔控制身体的媒介,助心魔短暂成为了他。   心魔是他从神魂之中分离出去的,知晓他所知晓的一切。   因此心魔知晓,它不能对谢折风动手——哪怕谢折风那时还没有还手之力。   登仙劫云只有谢折风能抵挡,修浊者在仙修的登仙劫云之下只会魂飞魄散。   就算它在妖魔骨中短暂“活”了过来,它的下场也只有两个——要么是被谢折风斩灭,要么是被雷劫诛灭。   心魔并不甘心。   这么多年,它不论用什么引诱谢折风,谢折风都从未生过堕魔之心。   如今,谢折风甚至为了苍生和安无雪,行九死一生之举,要在劫云下斩我灭心魔!   它不仅没有成功让谢折风堕落,今日还必死无疑。   全都是因为那个安无雪。   它拥有谢折风的能力,知道有人回到了落月峰的护山大阵之中。   归来者气息紊乱,步履蹒跚,显然受伤极重。   是安无雪。   是“他”心中高洁无雪,配得起世间万般美好的师兄。   心魔轻笑了一声。   它以灵力编织了幻术,遮盖落月峰上方的登仙劫云。   那时,所有落月峰弟子抬头望去,看到的都是劫云散去、仙气荡出的假象。   他们以为出寒剑尊终于登仙出关,成为了仙祸末期两界四海唯一的长生仙。   可真正的谢折风还在葬霜海上,以剑骨为身,抵挡已经开始落下的雷劫。   反倒是心魔拿着出寒剑踏出霜海,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葬霜海,见到弟子前来恭贺禀报。   弟子和它说,安首座灭离火宗满门,在荆棘川入魔,遭万宗围杀。   弟子战战兢兢,问仙尊如何处理,问仙尊是否先开启落月护山大阵,替安首座抵挡万宗。   “哦?”它饶有兴致道,“开大阵干什么?诛魔十三条是他自己定的,以身入魔,罪该万死。有罪,自然该当——伏诛。”   ……   谢折风并不知晓落月山门前发生了什么。   他被一道道天雷劈中,神魂在疼,剑骨在痛,浑浑噩噩,似是忘了四海是什么,两界在哪里。   唯一支撑着他逆天而为活下去的,是安无雪。   他想,只要他能成功登仙,自此情念不会再阻碍他的道途,也不会再影响苍生格局。   他斩灭了心魔,可以同师兄一起清肃四海,在清平盛世中,放师兄最喜欢看的烟火。   他就这么撑到了最后一道雷劫落下之前。   剑骨得雷劫淬炼,终于能化形出完整的身体。   可谢折风睁开眼,瞧不见他真正的身体,也没看到出寒剑。   他神念一动,察觉到出寒剑正在落月山门后百丈台阶之上。   谢折风转瞬间掠至山门后。   他见到“自己”手持出寒剑,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出寒出锋,沾染了他人断绝的生机,引动寒霜,四方满是飘落的无根风雪。   谢折风又震又愣——怎么可能?他已经抽出了剑骨,心魔为何还能操控一具无骨的身体!??   “最后一道雷劫了么?”心魔抬头望了一眼苍穹,用着谢折风的脸,玩味道,“你居然真的成功了。可惜啊……”   可惜什么?   “轰隆——”   最后一道天雷将要落下。   谢折风没有时间细思。   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有错。   他掌心一动,出寒剑立刻认出谁是真正的主人,“飒”地一声回到他的手中。   剑光斩我的那一刻,心魔对他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吗?”   “我们应当……”   “还是会再见的。”   谢折风一愣。   出寒已穿透他的身体。   他死了。   他杀了自己。   生机湮灭,雷劫落下。   最后一道雷劫是问心之劫,没有威力,只会诛灭道不成却妄图登仙之人。   若是问心失败,天道不允,谢折风便会自此神魂俱灭,一缕残魂都留不下。   他清晰地感受着死亡,却没有感受到雷劫的痛楚。   四方风雪如潮水般退去,他好似失去了意识,又好似神魂落入星河道后的黄泉水中,却又马上浮出了黄泉水面。   他死了吗?   他……没死吗?   他的意识又回到了落月峰。   天道认可了他的斩我。   登仙劫云终于真正地散去,落月峰四方仙力冲荡,四海齐贺。   自此,谢折风失了血肉,只剩根骨。   那日以后,他之身骨从来都是承载枯骨的化身。   千年后,荆棘川内安无雪残魂气息消失,谢折风心魔复发缠身。   他数次离开落月峰,皆以化身行走,无谓本体在何处。   因为他的本体只是一具仙骨。   因为出寒仙尊自千年前劫云散去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是一个登仙的死人。   星河道后的黄泉水浸了不知多少往昔生死,拦了无尽妄图回头的怨魂。   唯有一具枯骨上过碧落,淌过黄泉,重返人间。 第123章   谢折风斩我之时,并未将心魔那句“还是会再见”当真。   他以为那是心魔负隅顽抗的不甘之言。   他为了两全之法,以命入局,终于成功搏到了登仙的一线生机。   引动登仙雷劫之前,谢折风其实已经做好了自此神魂俱灭的准备。   那时四海万剑阵已经稳固。   照水城以安无雪和楼水鸣为阵主,琅风城以安无雪和谢折风为阵主,北冥城以安无雪和上官了了为阵主,鸣日城以安无雪和当时的鸣日城主为阵主。   四海临城的四方天柱相辅相成,涤荡浊气,再度将冥冥之中坍塌的天道撑了起来。   浊气不再随处可见,妖魔式微,各自躲回了方寸一隅,双方即便交战,也不过是大魔与渡劫仙修相战,不会似仙者交手一般惊天动地。   世间不会再有浊仙,只要修真界再出一位长生仙,致使两界生灵涂炭的浊仙之祸便会就此终结。   因此谢折风被全天下寄予了厚望。   所有人都觉得只差这一步了。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有偏执,识海有自年轻时便开始生根发芽的心魔,心魔不根除,他不可能登仙。   他撇不掉情爱,便根除不了心魔。   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当时的打算很简单。   若是他失败了,那他本就不论如何成不了仙的。他死在雷劫下,师兄还不知他心中情念,应当只会为他这个小师弟伤心一阵子后接手仙尊之位,继续稳固四海局面。   这世间多一个谢折风也好,少一个谢出寒也罢,其实并无不同。   若是他成功了,那他就可以给世间一个清平,也给他的师兄一个盛世。   谢折风以为他成功了。   他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仍然在落月峰山门后引入山腰的长阶之上。   劫云散去,仙者境成。   原来的身体已经随着心魔死在出寒剑下,被最后一道雷劫击成了飞灰。   心魔和那凭空多出的妖魔骨被天雷淬炼后,只剩下清澈的神魂。   神魂归体,妖魔骨同他的剑骨再度融合——融合之时他的意识正在被黄泉水勾走,是后来天道将他从星河道拽了回来,他并没有瞧见自己的另一具根骨。   似有峰主、长老、弟子围上来恭贺。   有的人神色格外复杂。   落月山门外,居然还有不知多少修士。   秦微格外不可置信地说:“谢出寒,居然是你下的手……?”   我下的手?   我下了什么手。   他只记得他分神魂、抽剑骨,而后……   而后什么?   他茫茫地望着前方。   他刚死没多久,剑骨化作的身体只有形没有感。   从前五彩斑斓的落月峰在他眼中只有黑白二色,他闻不见花香,感受不到轻风。   尽管如此。   谢折风本该高兴的。   可他环顾四方的人头攒动,神魂分明已经圆满,却又空荡荡的。   少了什么。   他登仙功成,师兄不来恭贺吗?   他恍恍开口:“师——”   师兄呢?   突然。   谢折风神色一顿,双瞳猛地一颤。   最后一道雷劫落下之前,心魔所经历的一切通过已经回归的神魂,在这一刻融入他的记忆之中。   师兄……   师兄!???   谢折风双目一红,浑身一颤,颤抖着抬手,抓了抓眼前黑白的虚空。   其他人似乎都在喊他:“仙尊?”   谢折风恍若未闻。   他连自己自己重伤未愈都忘了,也忘了自己已经入了仙者境,出寒跌在地上,连它的主人都没将它拾起。   谢折风未用一丝灵力,就这么如凡人一般跌跌撞撞要往山门处跑去。   可他刚迈出几步。   他脚步一顿。   他的神魂分体又合之,历经重重雷劫淬炼,正是最脆弱之时。   他肝胆俱裂,心神巨震,神魂晃荡。   经年累月下来,无情咒本来已经被谢折风无意识压制些许。   此刻,它悄无声息地发作。   一切与情爱有关之事,不过刚刚掀起巨浪滔天。   咒术符文一闪,惊涛骇浪瞬时化为乌有。   他忘了。   他全都忘了。   他忘了相拥而眠的年少过往,忘了历经风雨的生死与共,忘了冥海水渊的一声“阿雪”。   谢折风只记得自己曾经分魂斩我,根除心魔,渡过九重雷劫。   他只记得“自己”持剑看着狼狈的师兄的那一刻。   ……是他被心魔左右,杀了师兄!?   他神思一晃,御剑而起。   谢折风赶到落月山门下之时,山门旁那盏长明灯依旧闪烁,落月主峰弟子堂里,写着“安无雪”三字的弟子令牌碎裂。   山门前空无一物,安无雪身死道消,尸骨无存。   他追寻着安无雪残魂气息,一路寻到荆棘川。   似乎有落月长老拦着他,和他说:“四海皆知仙尊登仙,妖魔垂死挣扎作乱,天下在等着您啊——!”   谢折风撇开了对方。   仙者灵力在茫茫辽阔的荆棘川中铺开,他在眼前的黑白中一寸一寸地找着。   刚被塑形的“身体”毫无实感,荆棘似乎划破了他的白衣,却带不来一丝鲜红。   他明明察觉不到痛,却痛得厉害。   他当真是个废物。   自以为机关算尽,最终居然被心魔左右,斩断师兄生机。   他害死了师兄。   魂飞魄散的为什么不是他?   这世间禁术千万,为何没有以命换命之法?   “师兄……”   谢折风寻遍荆棘川。   一无所获。   ……   后来出寒剑气冲天而起,凛冽剑光落入天地四方,清肃天下妖魔。   四海万剑阵同鸣,剑冢之下万剑共吟,像是一首峥嵘锋利的哀歌。   处在养魂树精幻境中的安无雪看不到仙祸终了后的那一刻的天地。   他只能跟着谢折风,看着谢折风所经历的一切。   不知看到哪一刻开始,安无雪的心已经酸楚到了麻木。   他只能感到空荡荡的木然,抓不出一点清晰的头绪。   他突然有些想哭。   他不知是想为谢折风哭,还是为他自己哭,还是为当年种种所哭。   他只知道自己想任性地哭一回。   可他又麻木到哭不下来。   安无雪恍惚回想起来,千年后北冥雷劫之危解除之后的那一夜,二月初五的星夜里,满院寒桑花送来如幽兰一般的花香,蓝紫色铺满梅花树下。   师弟和他说“我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安无雪并未多想。   长生仙仙体冷热不侵,他觉得谢折风或许只是乍一走过寒桑崖,短时间之内察觉不出最冷的那一朵而已。   可如今想来……仙者只是冷热不侵,而不是冷热无感。   不怕冷,不代表不知冷。   谢折风不怕寒桑崖冰凉,是因仙者冷热不侵。   可谢折风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是因为他是个感知不到冷热的故去千年的死人。   原来如此。   原来当年,有如此多的如此。   安无雪站在过往幻境里的葬霜海边沿,低头俯瞰着千年前落月峰的万千山峦。   他从来行路无悔,哪怕身死道消,也不后悔自己曾经的任何决定,更不会想要回到过往。   但此时此刻,他居然想抓住这逝去的千年前,想回到南鹤不曾陨落之时,那时他没死过一次,谢折风也没死过一次。   可过往注定只能是过往。   谢折风的生前死后应当要结束了。   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除非太长,进入者在现实之中不过眨眼一瞬。   他要回去了。   千年后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   他如今终于知晓了那一剑的根源,却有了更多的困惑。   师尊到底为什么要给师弟下无情咒、改道途?   谢折风斩我登仙,为何会突然横生枝节,突然现出一具妖魔骨?师尊是为师弟探过根骨的,师尊知道吗?他千年后也给谢折风探过根骨,但他只是探了师弟适合的道途,不曾细细探查,如今千年过去,那具妖魔骨如何了?   师弟无情咒完全解开了吗?   安无雪想着,静静等着幻境结束。   可他就这么站在霜海旁,看着谢折风持剑归来。   年轻仙尊面色苍白如雪,满目通红,却已经没有眼泪——他泪水早已哭尽。   谢折风当时初入仙者境,又不分昼夜杀尽天下大魔,此刻终于回了无人注视的洞府,不再撑着用灵力维持形体。   这人不过走了几步,便已经显化出一具枯骨。   枯骨之上,银光流转之中,居然隐约有淡淡乌黑萦绕。   他死之后,谢折风心魔再度根生。   此事谢折风已经同他说过。   可是……   安无雪困惑地环顾四周——为什么幻境还没有结束?   -   卧房内。   无情咒彻底解除,谢折风想起了一切,缓缓醒来。   他乍然记起那许许多多被遗忘的过往,心本来就在疼,此时此刻更是疼得如万蚁噬心,烈火烹烤。   他还未来得及思虑什么。   刚一睁眼,谢折风便瞧见安无雪坐在自己身边,养魂树精躺在他的手上,屋内金光大放。   ——师兄正处在他生前死后的回忆之中!!!   谢折风赶忙掐出法诀,落于养魂树精之上。   结界被仙者灵力荡碎,在院外的困困猛地飞了进来。   它一进来便瞧见此景,又撞上谢折风目光,登时明白谢折风在干什么,双翅震动着上前,使出神魂之力,助谢折风提取养魂树精凝结而成的幻境。   “飒飒——”   轻风从大开的屋门外吹入。   安无雪猛地收回神识。   谢折风生前死后的幻境分明还未结束,他却被什么外力强行带了出来。   轻风拂过脸颊,他睁开双眼,瞧见师弟刚用法诀收敛起养魂树精的金光,将那金光用灵力包裹起来。   谢折风捧着恢复平静的养魂树精,面前漂浮着团成一团的金光,蓦地对上安无雪的视线。   安无雪微愣。   ……是谢折风提前把他神识引出来了?   四方骤然静了下来。   困困双爪扒拉着床沿,不敢出声。   安无雪仔细地看着谢折风。   师弟似乎有些憔悴。   解开的毕竟是生根在识海中千余年的仙者咒力,谢折风消耗极大。   可眼下再憔悴,都没有千年前这人拖着一具枯骨走回霜海门前时憔悴。   他思绪轻动,回神之时,指尖已经触上谢折风脸颊。   这人下意识便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安无雪听见这人气息瞬间变沉,浑身紧绷,唯有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仍然轻柔。   “师弟。”他说。   他许久不曾开口,乍一张口,嗓音有些嘶哑。   谢折风眸光微动。   他似是在紧张,似是在无措,似是在彷徨。   无尽的复杂眨眼间闪过,最终余下的,是忐忑不安。   安无雪率先开了口,却又滞了滞。   他心中一片混乱,知道了太多,想说的太多,不知道的也更多,想问的自然便也多。   乱七八糟。   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这时,一道传音符突然飞入卧房。   沉静被打破,困困几步上前,叼着传音符回到安无雪面前。   安无雪打开传音符。   “宿雪!救救我!”   “裴城主这是又怎么了?你又被曲忌之堵了?”   “……是和你有关!!寒桑崖的薛氏收了你之前给他们换寒桑花的灵物,想同你道谢,顺便和你攀个关系。但是他们一直见不到你人,就找来了我这里,你快出来吧……”   安无雪隔着传音符都能听出裴千的愁眉苦脸。   “道谢你替我应了就是,我就不去见他们了。”   “他们走了,”裴千说,“但是留下了给你的谢礼。”   “哦。”   若是其他时候,安无雪还会处理一二。   但他现在心中千头万绪,师弟还在他面前坐着,他实在没空管这种小事。   他说:“既然是谢礼,你留下吧,差人送到我这就行。”   “宿——”   安无雪直接掐断了传音符。   传音符的另一端,裴千看着传音符化作齑粉,转过头,又神色古怪地看向面前薛氏送给落月首座的“谢礼”。   几个样貌姣好、男女各有的炉鼎正乖巧地站在那里,期待地看着他。   裴千:“……”   这真的,是,可以,留下,的吗?   “来人,”裴千大手一挥,悲壮道,“领他们去安首座暂住的小院。” 第124章   安无雪那边。   裴千的传音一断,一同坐在床榻旁的两人边又没了声响。   一个心中一团乱麻,一个心中天翻地覆。   谢折风在一旁踌躇许久不敢开口,可安无雪刚刚动了动双唇,这人便担心安无雪口中说出什么绝情之言,骤然急促道:“师兄,我都想起来了。我不该忘了的,你恨我厌我,实在是我活该。但我往后绝不会忘,当年承诺却未做到之事,我必然会千倍百倍做到!”   他如今甚至不敢渴求安无雪的原谅。   之前他只知道自己害死了师兄。   如今一切明了,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仅害死了师兄。继任仙尊之前,明明是他最先越过同门之情,他却在师兄动了心之后忘却……   当年师兄眼里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   一次又一次地释放似有若无的情意,却永无应答。   看似有情,实则无情,还不如从头到尾冷漠至极。   之后他斩我登仙,本是他铤而走险选的路,失败了,最终他没能护住安无雪,该神魂俱灭的是他才对。   饶是他再想得师兄当年笑颜,眼下也被愧疚与痛苦淹没,根本没有脸面再说出“原谅”二字。   他分明不是回忆中千年前的那副枯骨,此刻的脸色却如同当年一般苍白难看。   “我还不如当时渡劫失败,带着心魔一同死在九重雷云之下……”   这样,心魔好歹没有办法用他的身体和出寒剑杀了师兄。   安无雪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他睫毛轻颤,眸光一顿。   他的双眸倒映着男人白衣的身影、盛着养魂树精的光芒,眸中却仿佛流淌着万千星河,复杂多变,又璀璨光明。   他还未来得及应答什么。   谢折风又说:“我忘了你找我讨要过一次雪莲。观叶阵中,我以为那是第一次……”   他以为他破阵之后星夜往返北冥琅风,不曾爽约。   原来他已经迟了千年。   谢折风胸膛疼得厉害,像是巨浪拍下,压得他喘不过气。   “对不起——”   安无雪突然抽回了被谢折风握着的手。   谢折风手中一空,以为安无雪听不下去,他蓦地一慌:“师兄——”   他嗓音一顿。   “……嗯?”   ——安无雪指节曲起,轻轻敲了一下师弟的额头。   一如当年,谢折风初入落月,他敲了一下小师弟的头,假意生气地让对方喊自己师兄。   出寒仙尊许久不曾被人这般以稚童对待,连慌乱和无措都退了下去,瞬时神色空茫。   安无雪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师弟。   他亲眼看过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五味杂陈,刚刚还不知如何面对师弟。   生气?怨恨?他千年前生死之际都不曾被这些想法左右。   他似是有些委屈。   可这委屈源自于心中酸楚,并非是气恼和责怪。他理不清思绪,便一时之间没有胡乱开口。   没想到他还一句话都没说,结果听这人说了一通乱七八糟。   他没好气道:“‘还不如当时渡劫失败’?谁教你这么想的?”   谢折风被他这么一敲给敲懵了,还在出神。   这人自小便生的俊美非常,当年谢折风还未拜入落月,琅风城的人就算会在背后碎嘴小谢公子是个哑巴,却也必然会跟着一句“就是长得格外好看”。   但从来没有人敢在小谢公子面前说这句话。   此后,师弟成了仙尊,这张落入凡俗必然会引动风尘的脸盖上了遥遥不可碰的寒霜,便再也没有人敢直视议论,更无人记得千年前琅风城街头巷尾的碎言。   安无雪也险些忘了。   可如今师弟撇开一身清冷与疏离,毫不设防地坐在他的身旁,就这么呆滞茫然地看着他,居然像个初入仙门的小弟子,仿佛他对师弟做什么都可以,他对师弟说什么都能被相信。   这人千年执掌四海,怎么还能和刚入门时一样?又怎么还会说出刚才那番话?   如果我现在让他去死,以仙陨之力为我放一场举世得见的烟火,他难不成也会去吗?   面前的人双眸一动,突然说:“好。”   安无雪这才意识到自己思绪太乱,一时失神,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你——”   “但师兄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近来冒充师兄身份为祸四海之人还未根除,师兄身上的傀儡印也还在,待我杀了那人,助师兄解了傀儡印,我就——”   “你就怎么?玩笑之言你也当真?我刚才敲你一下还不够,还要我敲第二下?”   谢折风一愣,眸光忽闪,居然露出了期待之色。   安无雪:“……”   他说:“坐下。”   谢折风无声坐下。   困困这时才敢出声,哼哼唧唧地爬到了两人中间。   它看了一眼沉着脸双目微红的安无雪,又看了一眼紧张的谢折风,最终还是不太敢这时候去闹安无雪,滚了滚钻进谢折风怀中。   出寒仙尊就这么抱着师兄的灵宠,一人一兽安安静静地听着安首座说:“戚循告诉我,只有死人才能寻到养魂树。你从未碰过养魂树精,他提醒我可以用养魂树精照照你。”   刚才还面色温和的男人倏地神情一冷:“我千年前就该杀了他!”   “……我在养魂树精的幻境里看着你登仙,又伤心又难过,还很生气。”   男人杀气尽消,面色又是一紧。   “但我并非因为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生气。我是在想——师弟从前眼里的我,难不成是个需要躲在他人羽翼下等着天下安定享受盛世清平的废物吗?”   谢折风双瞳微震:“我没有这么想师兄……我——”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   安无雪鼻头酸涩非常,想哭却哭不下来。   他从前不想去恨谢折风,不愿去怨谢折风,是不想把自己得之不易的重活一次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之上。   那时他既杀不了谢折风,也不可能真的为了一己之私置两界于险地,只能选择不计较。   他从观叶阵中走了一遭,又在养魂树精的过往里走了一遭,终于有了埋怨之心。   他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他说:“当年你我都是渡劫巅峰,我确实摸不到登仙之感,但你既然在心魔未除之时有登仙之兆,为何从不和我说?”   “我——”   “我是和师尊一样严肃冷漠吗?你年少之时我教你练剑,何时对你严词厉色过?和我说你生了心魔会怎么样吗?”   “师兄——”   “你只和我说要闭关登仙,让我莫要打扰你,就妄图一个人揽下这么大的事。我当时一无所知,还等着恭喜我的师弟破劫而出,我是什么需要仙尊庇护的庸才吗?仙尊和我一起商量对策是会断了仙途还是丢了尊位?”   “不是,我——”   “我刚醒来之时,还曾经责怪过你——我觉得你坐拥两界,天下予取予求,为了所谓的苍生公正,连我也死在你剑下,你已经是个众生敬仰的仙尊了,怎么还能觉着世间有不如意之处,起了偏执,生了心魔,愧对苍生?”   谢折风气息一滞:“对不起——”   “我后来才知道,你这心魔居然生了如此之久。我在养魂树精的过往里面看你登仙之时心魔已经占据大半识海,仙尊怕是尚在大成期之时就有了心魔吧?这心魔不仅没被你根除,你为了铤而走险行斩我之路,还滋养过心魔,对吧?如此兵行险着……难道是我当年为了立四海万剑阵奔波四方,疏忽了师弟,以至于师弟要冒死登仙都闭口不谈?”   “师兄没有——”   “裴千说你是闷葫芦,当真没有说错。独自一人养心魔,分神魂,抽剑骨,愣是一个字都没让我知道,出息了啊谢出寒。”   “……呜!”连困困都开始附和了。   谢折风被安无雪这么劈头盖脸地说下来,此时他自己再难过再痛苦都不再重要。   他能感受到师兄的委屈。   他很想解释,但安无雪似乎也不想听他的解释和赔罪。   他觉得自己千年都喂到了狗肚子里,居然如此嘴笨。   “师兄,你别生气……”   这时,屋外的梅树下又飘来了几道传音符。   但这些传音符不是来找安无雪的。   安无雪神识稍微展开,就探到那传音符上有着玄方和其他落月峰弟子的气息。   他们一个在这解咒,一个在这看幻境,已经闭门许久。谢折风毕竟还是落月峰的主事之人、两界的仙尊,北冥祸事后的各种事情还未解决,这人只消失了这么一天的功夫,那些传音符就和催命一般疯狂颤动着。   谢折风却只是看着安无雪,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   安无雪说:“你去处理公事吧。我现在见着你便来气。”   谢折风面色一白。   他不想走。   师兄对他有如此多的不满,他都还没来得及一一解释。   可他看着安无雪阴晴不定的脸色,却更是不敢让师兄更不开心了。   他恋恋不舍地起身,走向那悬浮在一旁的养魂树精金光凝成的圆球。   “这是什么?”安无雪看向那圆球。   他记得自己刚才还在幻境里,看着谢折风斩我登仙,幻境却毫无停下之兆。   他正打算继续看下去,便被谢折风送了出来。   他睁眼之时,这圆球刚刚凝成,似乎和养魂树精的幻境有关。   谢折风解释道:“我看师兄沉在幻境里出不来,就抽取出了剩下的幻境。没什么好看的,养魂树精的灵力对瘴兽有好处,我喂困困当零嘴吃了就成。”   他抬手,眼看就要将光团喂给困困。   安无雪眉头一皱,拦住了他:“所以这是剩下的幻境?树精过往不过眨眼一瞬,你为何要强行把我的神识和幻境分离?”   “……养魂树精照的是生前死后。”谢折风嗓音一顿。   安无雪更是困惑:“此事我知。”   “生灵生前是自降生而起,至生机陨灭,而死后则是自生机陨灭,直至神魂破碎。”   安无雪明白了。   谢折风直至此刻都还算“活”着,可谢折风又死了,那么这人的死后,便是千年前登仙的那一刻直至现在。   他若是不出来,幻境还能再推演千年。   安无雪直接用灵力摄来那光团收入灵囊中,说:“这么长的幻境,给它吃撑了怎么办?我有时间慢慢喂它吧。”   “呜呜……”   谢折风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想将那光团拿回来。   但刚刚安无雪的愠怒还未消,谢折风不想拒绝对方。   他犹豫了片刻,只好说:“那我先去处理公事,师兄若有什么需要的想说的,尽管传音于我。”   “……嗯。”   谢折风这才落寞离去。   他走到院中,打开那些传音符听了听,灵力一动,出现在了城主府空出来给落月峰弟子行事的院中。   “仙尊!”玄方等人行礼道。   谢折风一时未应。   刚才他便一直在想安无雪所言,此刻突然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喃喃道:“师兄不开心……”   玄方离得最近,闻言面露惊诧,小心翼翼道:“仙尊惹首座不高兴了?”   那不是常有的事吗?   谢折风却又重复道:“师兄不开心……?”   玄方:“?”   下一刻,出寒仙尊突然双眸一亮,悦然道:“师兄刚才骂我了。”   玄方:“哦……诶?——啊?” 第125章   玄方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堂堂仙尊,被骂是什么很值得开心的事情吗?   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弟子。   这些弟子若是放在落月峰之外,各个也都是能镇守一方开宗立派的高手,眼下却紧张地等着出寒仙尊先行号令。   玄方:“……”   幸好出寒仙尊平时恩威甚重,弟子们根本不敢以神识听之,各个神色严肃低头顺耳,只当玄方正在与仙尊谈论正事。   “……仙尊?”   谢折风并未应答他,只是稍稍转过头,看了一眼寒梅小院所在之处。   他脸上苍白之色仍在,心间依然在疼。   过去抓不住的岁月是他难以弥补的窟窿,他解开无情咒醒来的那一刹那,看着安无雪安静地闭着双眼沉浸在他的生前死后之中。   对方鲜少有这般平静地坐在他面前的时刻,可他却来不及欣喜,只有慌乱。   师兄知道了他当年登仙斩我一事?   可会怪他功亏一篑,登仙护住了苍生,却没能护住师兄?   可会怨他太过废物,连一个心魔都未能拦下?   但就算怨他恨他,也是他活该。   他最怕的,刚才未曾说出口——他怕师兄心善心软,看了那些曾经,不怨他也不恨他,反倒可怜他。   他的师兄从来都是万事藏于心的性格,若是可怜他,多半会隐下心中不快,满足他之所想。   谢折风不想安无雪可怜他。   他确实希望师兄能原谅他,希望自己能长伴师兄身侧——哪怕是以师弟或是仆从的身份看着对方与他人情爱相欢。   但那是在安无雪乐意的情况下。   他不希望这样的代价是师兄的忍耐与委屈。   他宁愿被安无雪怨恨。   可他没想到安无雪会连多余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便把他骂了一通。   哪怕是少年练剑时,谢折风双手被剑柄磨破,师兄也是自责,并未真正呵斥过他。   这当真是谢折风横跨千余年的生死人生中头一遭。   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   师兄居然会骂他。   师兄居然愿意骂他。   落月弟子在侧,他心中也有分寸,因此只是偏过头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他刚才是慌乱与茫然,如今便是焦急了。   谢仙尊还想着尽快处理完这些两界要事,赶回去听他的师兄继续骂他。   若不是玄方等人有事禀报,师兄方才指不定已经说了更多……   思及此,他的神色瞬间沉肃了起来,冷冷地问:“何事?”   他上一刻还出人意料地面挂喜色,眼下却又突然连嗓音都裹着凉意。   玄方惊讶未退,便被吓得险些跪下。   其余弟子听到此言,更是抱剑行礼,站得笔直,静待仙尊和峰主号令。   玄方赶忙说:“是傀儡术一事。”   无需他说,谢折风便猜到了:“完全禁不住了?”   “是……”负责此事的弟子上前,禀报了一些两界四海千宗万派甚至是凡尘的情况,“按照如此速度,此术……”   那人面色一白,蓦地跪下。   “仙尊恕罪,弟子无能,禁不住此术散播。北冥解封之后,落月峰得北冥城修士与离火宗、照水城城主府修士相助,都未能遏制傀儡术蔓延之事。如今若是再管,怕是苍古塔都关不下犯事仙修……!”   谢折风眉头微皱,似在沉思。   天下第一大宗连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术法都禁不住,此话往小了说是傀儡术太过特殊,往大了说,那便是落月无能。   玄方见那弟子已经被谢折风瞬间沉下的脸色吓得握剑的手都在抖,只好插嘴道:“除了傀儡术的事情,还有一些关于首座的闲言,这两件事或许有关联……”   谢仙尊历经仙祸,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   仅此一言,他便明白了:“傀儡术禁不住,是因为师兄。”   众弟子纷纷跪下,不敢出声。   无言已经算是回答了谢折风的猜测。   ——正是因为安无雪。   那傀儡术要禁,是因为长期维持傀儡需要灵力供给,很容易诱人杀人抢夺灵物,或是入魔维持傀儡。   除此之外,这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傀儡术。   这世间傀儡之术的数量都双手数不过来,禁了一个,有的是其他正道的傀儡法术可用,为何那么多人还要冒着被落月峰追究的风险使用此术?   因为此术和复生有关。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傀儡术。   它还伴随着复生的希望。   可以用来死而复生的傀儡术,意义便不一样了。   其实从为祸之人散播傀儡术开始,便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但是安无雪死而复生地出现在了两界所有人的面前。   尽管安无雪身上有傀儡印一事并未传出,可安无雪于北冥归来,与此同时傀儡术自北冥传出,有心之人自然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一传十十传百,捕风捉影之言永远最难遏制。   不过几日的功夫,就有不少人猜测安无雪死而复生靠的就是傀儡术。   一个普通的傀儡不能让人铤而走险,可一个已经成功过的死而复生的方法,却能让人付出一切。   若是其他,玄方根本无需惊动谢折风,自己便可以决断。   唯独此事。   事关安无雪,他生怕给安无雪带来麻烦,不敢轻举妄动。   谢折风沉思了片刻。   一片死寂中,这人凉凉的嗓音方才缓缓响起:“我这些时日翻阅不少古籍,此术不像是复生法,更像是主仆从属之术改头换面。”   玄方一惊:“仙尊的意思是,北冥祸主其实很清楚这一点?世上并无复生法,现在两界的风言风语,完全就是那人设计的局面?”   谢折风颔首。   玄方这才敢断言:“所以祸主故意以首座的身份行事,那人未必知道首座会在北冥显露身份,但不论首座是否显露身份,曲问心被我们擒拿之后必然会透露出她是受‘安无雪’指使。   “因此,在北冥剑阵抵挡登仙雷劫那日,那人故意引诱曲问心来剑阵前,本意就是想让我们抓到曲问心。就算首座没有现出身份,只要曲问心开口,别人眼里首座也死而复生,这样就能‘坐实’傀儡术便是复生术,如今的局面无论如何都会发生!”   两界四海的生灵修士一定会觉得安无雪回来了,也同样会觉得傀儡术当真能起死回生。   那人的目的就是用起死回生当诱饵,让傀儡术遍布两界!   如今那人下一步想干什么,又为什么费尽心思散播傀儡术,还未可知。   这其中门道,随随便便揪出来一个都事关两界,方才禀报的那弟子更是低头跪地不敢言。   谢折风抬手,唤出灵力,将那弟子扶起。   “仙尊……”   谢折风不咸不淡地问他:“虽然禁不住,但你等既然有在查,应当知晓有哪些人背地里使用傀儡之术吧?”   “有一些名单……但是名单里的名字太多了,也许还有很多弟子还未察觉的,所以……”   “无妨,”他说,“其中修为至高者中,可有身在北冥,且与当年荆棘川围杀首座有关之人?”   弟子不知谢折风为何问的这么细,战战兢兢地报了个名字。   姓齐,是北冥齐氏的渡劫修士。   谢折风不再多言。   其余人摸不准仙尊为何询问名册,玄方也困惑地站在一旁,问:“仙尊,齐家这人只是背地里使用傀儡术的其中一人,如他这样的,不计其数……”   玄方话未说完。   倏地——   四方吹来一阵冷风,凛冽灵力送来霜雪,比北冥深冬的积雪还要冰寒。   墙壁砖瓦之上覆了一层薄霜,带着杀意的剑气冲天而起!   谢折风闭上双眸,回忆着北冥齐氏所在之处,神识展开,寻到了齐氏渡劫修士。   下一瞬。   北冥众城尽皆瞧见出寒剑光自远天而来,落入北冥齐氏门庭之中。   仙者灵力斩风切雪,冲破云霄。   齐氏门庭防守大阵霎时被逼得全力张开。   可穷尽仙门世家底蕴的防守大阵在锐不可当的出寒剑气面前,仿若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推就倒。   出寒剑气毫不停滞,直冲那人而去。   眨眼之间。   一声惨叫传来。   北冥齐氏吓得肝胆俱裂!   剑尊谕令通过神识传音,飘入北冥第一城所有修士神魂。   “再有偷习禁术者,神魂俱灭,一如此人。”   -   安无雪并不知谢仙尊久违地对仙修出剑了。   出寒剑气照四方,仙者神识震四海,唯独绕过了这偏僻安静的寒梅小院。   众生惊惧之时,安无雪一无所觉,只听到门外有人敲响魂铃。   师弟刚走,上官了了戚循秦微等人都已经离去不会再来烦他,还有谁……?   他披起外袍走了出去。   “姜道友?”   姜轻先是笑了一下,随后面露失落。   “看来宿雪在家。怎么我给你发了传音,你不应我?”   安无雪稍稍回想——好像确实有。   “那时我急着应对别的事情,忘了。抱歉。”   “无妨,你的要事可处理妥当了?”   妥当了吗?   安无雪也不知道。   师弟咒解了,他也知晓了那一剑因何而来。   可之后如何……   他只沉默了这么一下,姜轻便好声好气道:“不方便说便不用说,我只是随口一问,和你套套近乎。”   “姜道友……”   “我主要是想来问问你,近来我看落月峰弟子已经在彻查傀儡术,不知进展如何?我知晓落月峰多半繁忙,我不该叨扰,但……说来惭愧,你可还记得观叶阵中,我同你说过,冥海中的无灵胎石尽皆失窃了?”   安无雪点头:“还未找到?”   “是,”姜轻颇为担忧,“我族为天地之灵,其身可承载万术,可造万物。当时我被追杀也是因为这个。现在我是安全了,可那些胎石不知是不是被背后之人拿去做了傀儡。   “虽说胎石族如今只有我一人,但那些胎石说不定日后是能生出灵智化人的。我看护不当害得它们失窃,说不定被造了傀儡失了修行机缘,实在是……”   安无雪理解道:“我明白。若是落月峰有追查到相关的事情,我会告知姜道友的。”   “多谢。”   姜轻似是还想进去坐坐。   可安无雪就这般无声地站在那里,也不邀人同进,姜轻向来极懂察言观色,登时明白了安无雪不待客的意思。   他苦笑了一声,拿出了一坛冬下桑。   “美酒独饮,实在无趣。那日你走后,我带回了这一坛,却没心思喝了。”   安无雪接过:“我若有闲心,月下独酌之时,会饮这坛酒的。”   姜轻连门都没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人刚走,安无雪拎着酒,站在门边发呆了一会。   他似乎在远天看到了一道雪光,和出寒剑的剑气很像。   “这位公子?”有人渐渐靠近小院,喊他。   安无雪转过头去,瞧见四五个能称得上漂亮的男女。   那些人穿的衣服虽然是修士法袍,却又有些……   嗯,和他在赵端府邸里杀的那些修魔的炉鼎有点像。   “走错路了,”安无雪不在意这些人是何人,“此地住着的不是城主府中人,也不待客。”   那几人中修为最高的蓝衣青年眉头一皱,不悦道:“我们来见的本就不是城主府中人。是裴城主遣人送我等过来见安首座的,你站在门前,可是安首座的守门弟子?不去通禀,还在这如此无礼……”   裴城主。   安首座。   刚才他让裴千把薛氏留下的谢礼送过来……   安无雪:“……”   薛氏这是送礼还是送命? 第126章   那些人见安无雪一时之间没有反应,干脆派了一个人去敲院门前的魂铃。   安无雪正无语着,识海之中突然传来一声铃响。   那几个薛氏送来的炉鼎自然听不到,全都局促却又期待地望着院门,似是很想看看出来之人,却又有些畏惧。   可这些人等了半晌,也不见有人走出。   领头的蓝衣青年实在没办法,又看向安无雪,说:“这位公子,你怎么站在这发呆都不帮我等通禀一二呢?你还拎着一坛酒?莫不是偷偷背着首座喝酒偷懒不敢进去?”   安无雪:“……”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冬下桑。   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衣。   他已经好些天没有用神识勾动春华了,御剑也只是拿春华出来当普通灵剑用,因此平常春华都被他收在灵囊里。玄方给他准备的法袍他也没穿。   只这么一身素衣法袍,再加上腰间一个灵囊、手中一坛美酒。   似乎确实挺像个普通弟子的。   “我不过是站在这里,你怎知我就是落月弟子了?”安无雪不疾不徐地问。   那几人一愣。   蓝衣青年这才细细打量了安无雪一眼。   方才远远看去,他便看出安无雪身量修长而身姿挺拔,像个练剑的剑修。如今细看……   “……你还长得挺好看的,”那人嘀咕道,“看上去和我等差不多大,也不似修行千百年的人——该不会也是首座的炉鼎吧……?”   安无雪:“……”   “不对,我们和你说这么干什么?我们都在这等这么久了,你站那不动什么意思?”   安无雪从不与寻常弟子或是仙修计较,可不计较不代表任人呼喝。   他轻笑一声。   那几人便见这位“守门弟子”分明露出了笑颜,不知为何却没了先前那般闲适近人之感,好似一把饮尽风雪而归鞘的名剑。   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安无雪突然将那坛冬下桑扔来,说:“拿着,进来。”   蓝衣青年下意识赶忙接住了那坛酒,仿佛他稍不注意,便会造成无法承担之后果。   这个“守门弟子”看似言语温和,一言一行却又让人心生畏惧。   几个薛氏送来的炉鼎面面相觑,没了先前的盛气凌人,蓝衣青年更是格外憋闷地抱着冬下桑,领着其余几人走进院门。   蓝衣青年不忿地想着——等首座出来,他定要想办法告一告这没有礼数的美人的状。   可进了院中,寒梅随着长风而落,毛茸茸的白团子从积雪中一跃而起,飞入素衣青年的怀中。   对方面上威肃淡了一些,一双桃花目浸入温柔中,嗓音温和道:“你怎么又蹭了一身雪?”   小兽在安无雪怀中滚了滚。   这些人虽然选了炉鼎一途,资质不高,但好歹都是仙门望族养的,见识不浅。   蓝衣青年一眼认出困困是极为稀少、常人难以驯养的瘴兽。   而这院中似乎仍然没有其他人走出……   蓝衣青年神情一震,猛地跪下,求饶道:“我等有眼无珠,冒犯首座……”   他嗓音都颤抖了起来,“首座恕罪——!”   “安无雪”这个名字在修真界流传了千余年,千年前便立于两界高峰,千年后春华剑一出便举世震荡。   ——谁能想到这个名字的主人不仅住在僻静寂寥到只有梅花的小院,还连个伺候的弟子都不留?   蓝衣青年顿时觉得手中抱着的冬下桑都不再清凉,反而烫手了起来。   可他此刻更是不敢松手,就这么滑稽地捧着一坛酒,低头跪在积雪中。   他身后那几个炉鼎也同样跪地抖动着,不敢出声。   安无雪仿若未觉。   他优哉游哉地给困困顺了顺毛,撇干净小东西身上的积雪,这才回过头来,面上笑意骤减。   方才还带着暖意的嗓音此刻只有冷然:“我听裴城主说是薛氏谢礼,倒是没想到是这么个谢礼。站起来。”   “首座……”   安无雪不说话了。   静谧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蓝衣青年完全不敢忤逆,同那几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一刻钟后。   蓝衣青年扎着马步,头顶放着姜轻送来的冬下桑,双腿打颤,双眼不住往上看着,生怕这坛酒倒下来。   安无雪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摇了摇头,叹气道:“脚步虚浮,身法修行不到家。就算修为可以靠双修走捷径,身法难不成也在床上练出来吗?空有不扎实的修行,对战之时的法诀咒术又要从何而来?”   蓝衣青年欲哭无泪,一张姣好的面容都皱得没了原样。   “首座……”   有几个炉鼎是努力练剑的啊!   “我问你,”安无雪总算入了正题,“薛氏送你们来,是如何教你们的?”   若安无雪是在刚才进门之时便显露身份问这句话,这几人还会巧言令色一番,而若是安无雪显露剑锋,以杀身之祸胁迫之,这几人也会觉得事关重大,反而不敢直言,说出来的话未必能够全信。   但此刻蓝衣青年被自己的愚蠢坑了一把,巴不得安无雪赶紧放过他,他根本没了扯谎的心,小心翼翼地用头顶着酒坛,老实交代道:“家主说首座死而复生,千年不曾现世,也许很久没有见过什么美人了。我们要是得首座青眼,指不定能有大机缘,连那死而复生的方法都能寻得……”   果然如此。   送死物那便是单纯地送死物,送活人,可就未必只是送礼那么简单。   他双眼一动,瞥了眼蓝衣青年旁的女子。   女子登时懂了安无雪的意思,面色惨白,愁云惨雾地从蓝衣青年头上拿过那坛酒,一模一样地顶在自己头上。   不多时,她也开始打颤起来。   安无雪这才问:“薛家主是如何和你们说我的?”   “说……说是首座杀伐决断,手握四海万剑阵大权,如今又有一个举世无双的长生仙师弟,将来必定炙手可热,让我们务必想办法留下来……”   安无雪觉着好笑。   这世间果真是利来利往,人心不止。   那边和他结过梁子的齐氏等世家想和他赔罪,便又是送礼又是行大礼的,却不知有些罪是赔不了的。   这边同他没什么渊源的薛氏想与他结交,却连从前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打听清楚,送了这么个牛头不对马嘴的“谢礼”。   好似过往可以随便一笔勾销,未来也能轻易谋求。   人之常情。   但薛氏送礼的方式和其中说不清楚的目的……   两界中如今对他死而复生的看法究竟是什么样的?   刚才他看到的那个远天模糊的雪光,是不是就是出寒剑光?谢折风为何出剑了?   是因为……他?   安无雪之前便和曲忌之聊过此事,稍微想了想,便大致能猜到。   他让剩下几个炉鼎轮着把那酒顶着,又问了几个问题,便和他们说:“明日我会送你们回薛氏,今日你们便在客房待着吧。”   这几个薛氏送来的炉鼎已经完全不敢多嘴多舌,更不敢肖想什么。   蓝衣青年如蒙大赦,端着酒坛递给他:“首座,您的酒……”   “我不爱喝冬下桑,”安无雪抱着困困转身进了屋,“你们拿着吧。”   屋门关上,挡了风花与雪月。   几个男男女女噤若寒蝉地互相看了看,蹑手蹑脚地寻了一处离卧房最远的客房,鹌鹑一般待着。   可他们鹌鹑也没能鹌鹑多久。   又有人来了。   来者同其他人不同,似是根本没有敲响魂铃,就这么落在院中,径直朝着他们所在的客房而来。   对方推门而入之时,蓝衣青年还想呵斥,可仙者威压降下,这几人比方才还要惊惧,又是跪倒一片:“仙……仙尊……”   谢折风脸色比深冬霜雨还要僵冷,双眸比冥海万丈水渊还要幽深。   出寒仙尊一眼便看出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压着嗓音问:“尔等因何在此?”   众人吓得身体都软了,跪着跪着险些趴下。   蓝衣青年只觉自己稍慢一步应答都有可能没命,赶忙说:“我们是薛氏送给安首座的谢礼但是安无雪对我等没有兴趣所以和我们说明日就会将我们送回……”   仙者威压似是瞬时退去不少。   可谢折风仍然冷着一张脸。   他在看摆在一旁的冬下桑。   ……又是姜轻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他问那些人。   “回禀仙尊,是、是首座的酒,我们不敢喝……”   “喝了。”   “是……啊?”   一阵轻风送过。   屋门开着,谢折风却已经走了。   他本来处理完两界之事,便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想尽快回到师兄身边。   可刚回来便察觉到这些炉鼎。   炉鼎倒还好,谢折风也知道安无雪不是个喜欢豢养一大堆炉鼎之人。可这院中居然还有姜轻送来的一坛酒……   谢折风心中格外不是滋味。   师兄先前并未继续提到姜轻,而他为了留下师兄,确实已经许诺过绝不强行干预师兄情爱一事。   但是……   但是他仍然难以接受。   无情咒刚刚解开,他记起了过往,更是记起了少年时师兄对自己的种种回应。   从来不曾拥有,那便还能忍受可望不可及。   可他曾经拥有过。   他不仅拥有过冥海水渊下的双修,拥有过仙祸末期师兄的倾力相助,也拥有过许多藏在情意中的朦胧。   拥有过,便不舍放下了。   谢折风在院中看了看紧闭的卧房,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安无雪,而是给玄方传音道:“上次师兄让裴千送给各世家的寒桑花可还有剩?若是没有,往年长成的寒桑花何处可以买到,遣人去买一些来……”   “……”   他交代完,一个闪身,去了城主府给仙修准备的厨房。   -   安无雪在屋内等了整日。   他进屋之后,便抱着困困看起书册来。   谢折风给他留下的灵囊除了养魂树精和各种灵宝,其中还有出寒仙尊几百年来收集而来的珍奇古籍,记载着许多不为人知之事。   他一直记着师弟登仙之时意外出现的那一副妖魔骨,想查一查有没有相关记载。   可他看着看着,天色居然就这么黑了下来。   ……人呢?   两界之事哪里要处理这么久?   处理完不知回来吗?   先前说的那么好听……   安无雪心下一闷,扔下玉简。   “啪——”   困困被惊得双耳都飞起来了一瞬间。   这时,有人在屋外敲门。   “咚咚咚——”   “师兄睡了吗?”   安无雪:“……”   屋外有魂铃,屋内禁制不防谢折风,这人倒是学凡人敲起门来。   他不应答。   “……师兄?”门外的人轻柔地说,“我做了冰糕,你想吃吗?”   安无雪手袖一挥,故意收起了火精。   灯火熄灭,屋内光芒忽暗。   门外之人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来得太迟,师兄要歇息便歇息吧。只是这一次的冰糕口味特殊,离了灵力怕是很快就会失了口感,我想让师兄尝一尝。”   谢仙尊低沉的嗓音此时竟裹着一层恳切:“希望师兄不要介意我在门外候着。我会用灵力护好它们,明日你若是起了想吃,我立刻为你送进去。”   “师兄,今夜好梦。”   屋外没了动静。   安无雪神色一顿。   门外候着?   明日立刻送进来?   什么意思,这人不休息了吗?又要在屋外挂一夜的寒霜?   谢折风从北冥雷劫之后就基本没有几夜的好觉,摘雪莲,采寒桑,做冰糕,学花灯,解开南鹤的无情咒怕是都耗费了许多精力,还要同时履行仙尊之责……   他思绪微滞,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行至门前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盘被仙者灵力细心呵护着的冰糕。   那冰糕泛着淡淡的蓝紫色,像寒桑花的颜色。   师弟端着冰糕,神情落寞,目光空落落的。   一看到安无雪,这人便双眸一亮,却又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还没睡?”   安无雪见着他这样,莫名就有些心软。   “进来吧。”他轻声说着,转身,留了门,让那人自己跟来。   转身之时,屋外之人神色未变,双眸之中却隐隐溜过一丝笑意。 第127章   可谢折风刚跟着安无雪进屋,那难以察觉的笑意就被彻底掩藏了起来。   开心是真的,担心也是真的。   担心的事情很多,可仅仅是一扇开了的门,便可以洗净谢折风心中所有阴郁。   灵力合上屋门,安无雪再度落下火精,四方灯火通明。   谢折风端着寒桑花做的冰糕行至茶几前,缓缓跪坐而下,将那盘准备了足有半日的冰糕轻巧地放在安无雪面前。   安无雪惊讶道:“这盏花灯……”   冰糕看得出来是寒桑花做的,而盘子的角落还放着一盏十分精致小巧只有一个糕点大小的花灯。   花灯是一朵雪白的绽放莲花。   “是雪莲,”谢折风说,“我既然已经想起来了……我以为雪莲从未迟过,没想到已经迟了千年。千年前的雪莲已经凋谢,但我可以日日为师兄做不一样的雪莲……”   他观察着安无雪的反应。   师兄拿起那朵雪莲花灯捧在手中,静静地看了一会。   雪莲花灯的光芒散开,照在安无雪的脸上。   师兄缓缓地眨着眼睛,睫毛一颤一颤,像是火光中舞动的蝴蝶羽翼。   谢折风想起千年前建立北冥剑阵之时,上官了了举宴庆贺寻回了“上官然”,那时还没有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第一城在紧绷的危险之中好不容易得来一夜喜乐。   他也受邀而来,越过成堆的篝火,看到师兄身边的寒桑花堆得满满当当。   花丛见容光,灯下看美人。   他心动了一瞬,因此在无情咒术的作用下将这一瞬遗忘了千年。   千年过去,灯火下的师兄还是这么平静而美好,曾经的千万冤屈与苦难,都没能在安无雪身上留下任何污浊。   他就这么看得出了神,听到师兄问他:“你是琅风人,从未做过掺了寒桑花的冰糕。没有食谱,要做成得废一番功夫吧?怎么今日……突然这么做?”   谢折风准备了满腹说辞。   临到嘴边,他却滞了滞。   “……师兄今日收了一坛冬下桑。”   安无雪困惑道:“嗯……?冬下桑怎么了?我都扔给那群炉鼎喝了。”   他顿了顿,不知为何,补充道,“我不知薛氏送来的是炉鼎,明日便会把他们送回去。”   谢折风双瞳一暗。   自然不是冬下桑怎么了。   而是赠酒之人不是他。   安无雪连各大仙门世家的谢礼都没能留下,姜轻送的冬下桑就算是被薛氏的炉鼎们喝了,不也还是被留下了?   他低声道:“我知晓我如今没什么资格管师兄的情爱之事,你能答应我,在你身边给我留一个微末的位置,已经是我之大幸。   “但……我只是想,若是师兄往后真的需要炉鼎了,我也……我也愿意,我的境界比他们高。若是师兄喜欢的是寒桑花的味道,我同样能做给你。”   谢折风不得不承认,一坛冬下桑可以轻而易举地乱他思绪,让他心烦意乱。   安无雪本来已经抓起冰糕啃了几口。   可他听着谢折风说了几句话,眉头一皱,顿时放下了冰糕。   谢折风心下一紧:“不好吃吗?若是不好吃,我再试试别的法子,你今晚别吃了吧,这些喂给困困就行。”   安无雪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人便已经连珠带炮地说了一大通。   “我去把玄方他们叫来帮我尝一尝味道……师兄先睡,明日清晨我等你醒了立刻给你端来——”   “很好吃。”安无雪拉住他。   今夜之前,他们之间向来只有谢折风想挽留安无雪,想拉着安无雪不走,从来没有安无雪这般主动拉着他的手腕。   他一怔,却见师兄已经收回了手。   谢折风下意识摸了摸师兄抓过的手腕,似是想同那余温十指相交。   安无雪却想着别的事。   他古怪道:“你刚才说什么?我的情爱之事?我哪里有什么情爱之事?”   这回轮到谢折风呆滞了。   “是……是师兄和姜轻……”   “我和姜轻能有什么情爱之事?你——”   安无雪嗓音一滞。   他瞬间明白了所有。   前夜谢折风在屋外站了一宿,他把人喊进来之后,以为有些事情本就子虚乌有,他都那般说了,没必要做多余解释,那样也太过别扭了。   可没想到……谢折风眼里,他的没有解释,反而是承认了他和姜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本来是个啼笑皆非的误会。   但安无雪看着面前的冰糕与花灯,目光落在仍然困惑且无措的师弟身上,心尖蓦地揪了一下。   谢折风以为他和姜轻有情爱之心。   因此哪怕是无情咒解开,也没有再提过同他越过同门之谊的想法。   因此只见了一坛他为了其他打算收下的冬下桑,便在连轴转了四五日后还急忙做出一盘掺了寒桑花的冰糕。   他以为他移情别恋,心有他人,却还在夜色中,端着他最爱吃的冰糕坐在他面前。   “你……”   谢折风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心绪:“师兄,你不开心?怎么了?何事让你不开心?”   安无雪往前走了一步。   他们本就挨得极近,就这么一步,他们彼此便已经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谢折风的气息登时乱了一下,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安无雪抬手,指尖突然凝出灵力,点在谢折风胸膛之上。   男人不知他要做什么,却毫无抵抗之心。   灵力结出冰霜,缓缓覆盖了那人胸膛。   谢折风神情更为困惑。   安无雪深吸一口气,才问他:“冷吗?”   谢折风摇头。   “这是化形的身体,虽然是本体,但若是要细说,也算是‘化身’,只不过是放着我的剑骨的化身。”   “师兄若是想打我出气,怕是得换一种方式。你若是还有什么想骂的,我也都听着。”   安无雪:“……”   他手袖一挥,收回灵力,又问:“你斩自身登仙的时候,疼吗?”   “不——”   “实话实说。”   “皮肉神魂痛楚而已。”   安无雪稍稍抬眸望着他的师弟。   皮肉神魂痛楚……而已。   怎么会是而已?   这已经是一个生灵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痛楚了。   他不禁眨了眨眼,以此掩下双眸酸涩。   “伸手。”他说。   谢折风立时露出腕脉所在。   安无雪稳下心神,又探了探谢折风的“经脉”和根骨。   他上一回只探出了个浮生道根骨,这一回依然只探出了浮生道根骨。   想来也是。   他在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中看到过,谢折风渡劫之后,有一瞬间的死去过程,那个瞬间,天道将会决定谢折风的斩我是否成功。在那个片刻之间,本来已经和剑骨分离的妖魔骨再度同剑骨融合,没有同心魔一起被雷劫诛灭。   天雷只会诛灭心魔一类的魔障,并不会诛灭根骨。   谢折风那时还在生死一瞬中,不知道妖魔骨的存在。   但谢折风登仙之后千年,居然自己也没能察觉到自己有两副根骨。   这妖魔骨藏得极深。   这么粗浅地探,应当没用。   眼下他们在北冥城主府,在一旁守着的落月弟子也不多,让谢折风褪了化身现出根骨有些危险……   他说:“你渡劫时,心魔之所以能控制你的身体,是和你的根骨有关。我先前一直以为你的心魔是和无情咒有关,你心魔如今还在吗?”   安无雪谈及正事,谢折风心有戚戚,却也赶忙肃了神色,答道:“还在。”   果然不是因为无情咒。   那便是因为妖魔骨了——如此也说得通。   心魔第一次被根除之时,便已经断定会和谢折风再见。   因为那副妖魔骨还在谢折风身上。   妖魔骨在,谢折风不论斩除心魔多少次,心魔都会复苏。   “我怀疑你的心魔和你的根骨有关,但如今你的根骨便是你的全部,要探查必须在万无一失之时。明日我还有事要办,办完之后,我们回一趟落月峰可好?”   谢折风不假思索:“好。”   安无雪稍稍垂眸,沉默片刻,忽而道:“我同姜轻之间没什么。胎石曾经被为祸之人所用,而他是胎灵族,指不定有什么关系。我收下寒桑花,收下冬下桑,都只是留一寸余地而已。”   谢折风一愣。   安无雪说:“夜深了,你许久不曾好好歇息,去睡吧。”   谢折风没动。   他眸光忽闪,现出喜色——安无雪刚才是在同他解释!   他问:“今日玄方等人禀报,我不得不先行离去。师兄当真没有什么想骂的还没骂完吗?”   “怎么,你还要洗耳恭听不成?”   出寒仙尊认真地点头。   安无雪:“……”   最终,谢仙尊在安无雪稍沉的面色下,赶忙滚了出去。   合上屋门前,谢折风还问了一嘴:“师兄,今日那养魂树精多余下来的幻境你给困困吃了吗?不然还是我来喂吧……?”   “不用。”安无雪挥动灵力。   “砰——”   房门合上。   安无雪熄了灯火,让屋外之人以为他这回真的歇了,这才坐在茶几旁把一整盘冰糕吃完。   随后,他用了洗尘诀,抱着困困上了床榻。   可他刚躺下,稍一回想方才之事……   他猛地坐了起来。   “……呜?”困困从被子下探出头来。   安无雪喃喃道:“不对啊……”   最开始他为什么开门来着?   好像是师弟说,冰糕要用灵力维持,若他歇下了,谢折风便只好护着冰糕在屋外等他一整夜。   可是——维持冰糕又不需要谢折风亲手时刻护持。莫说是仙者,一个小成期的修士都可以用灵力包裹糕点一整日。若是把糕点放入灵囊中,还可以存放更久。   所以根本不需要谢折风亲自护持着等在门外!   “他……”安无雪不可置信道,“他故意装可怜!?”   困困翻了个身,肚皮朝上,双耳盖住了双眼。   “呜。” 第128章   清晨。   天穹洒下第一缕日光之时,谢折风便已起身。   可他神识一扫,发现安无雪不在,那几个被安置在另一间客房的炉鼎也不在。   谢折风这一回倒不怎么慌乱。   昨晚师兄便说了要将“赠礼”归还薛氏,应当是已经去了。   只是没想到去得这么早。   一日如此之长,师兄也不多歇息一会。   他走出房门,踏入小院。   院中积雪被人用灵力清扫殆尽,梅树之上唯有飘花与轻梅,还有那挂在树梢上、长栏下的一盏盏花灯。   困困趴在树下的秋千之上,闭着双眼,一晃一晃的,尾巴长长地垂落着,末梢像个毛刷一般扫在地上。   可就这么一扫一扫,它尾巴的毛发依然雪白,可见扫雪之人的仔细。   他走上前,困困便听到他的脚步声,睁开双眼:“呜!”   谢折风上前抱起它:“师兄扫的?”   困困点头。   谢折风回过身,再度举目一望。   积雪堆了这许久,连来往此处的人都习惯了,没人当回事。   突然被扫干净,还真有些不习惯。   他抱着怀中的小兽,喃喃道:“师兄许久……不曾扫雪了。”   -   曲氏。   童子领着安无雪入内,安无雪将那几个炉鼎暂时留在外头让他们等着。   他自己行至一处流觞曲水的庭院,听到不远处传来交谈声。   “姓曲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了?”   “城主府要曲氏名册做个清点,你说名册需要城主法印。我差人送来法印,你又对着法印挑挑拣拣,非说这不是真的,现在我亲自来取总不会有假吧?结果你又说名册没准备好!”   “马上就好了,”曲忌之平和道,“只是让你稍等片刻而已。”   “……那你让我在这边陪你喝酒干什么!!!”   安无雪:“……”   他刚走近,亭台内的两人便都安静下来,转头看过来。   那是一座湖心亭。   亭台外是不曾结冰的湖水,不少仙树围湖而立,送来勃勃生机,驱散深冬冰冷,好似将不该出现在此时的春日锁在湖中。   曲忌之和裴千坐在湖心亭石桌两边,桌上似有佳肴仙酿。   曲忌之对着他遥遥作揖:“首座来了。”   安无雪凌空而起,脚下不沾水波,落入湖心亭中。   直至他在空余的石椅上坐下,裴千才恍然:“曲忌之!你这是知道我和宿雪会来,才这么摆宴的。”   安无雪擒着笑道:“我昨夜传音曲家主,说今日晨曦起时会来曲氏一趟,想见一见你和曲家主。”   裴千一愣:“你还说了想见我?那……”   “好啊你曲忌之!”   裴千撸起袖子。   “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骗我过来!”   “嗯。”曲忌之微笑着点头。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是宿雪要同时见我们?你就是想看我被你骗过来的反应呢对吧?”   “嗯。”   裴千:“……”   他气呼呼地坐下,“我没走是看在宿雪面子上。”   “嗯。”   “本城主命令你,不准‘嗯’了!”   “好。”   安无雪:“…………”   裴千这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嘀咕道,“宿雪要见我,为何传音曲忌之?”   他看向安无雪:“咱两在城主府不是离得更近吗?你传信于我,让我把曲忌之叫来城主府不就行了?”   安无雪挑眉:“昨日是谁遣人送了几个炉鼎来我门前?”   裴千立时弱了气焰,心虚道:“是你说留下的……”   “薛氏送炉鼎来时就该让他们滚。”   安无雪喝了口茶,说:“仙门送礼,如果送的只是普通灵宝,留下与否确实干系不大。但是送炉鼎的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他从前年纪轻轻便是仙门首座,对这些世家宗门的伎俩与想法,一清二楚。   “赠物,除非是轰动两界的天地灵宝,否则无人在意。赠人,留下便代表我愿意与薛氏长期结交,而这些炉鼎是我同薛氏结交的纽带,城主府在其中也加了把劲,那便代表裴城主也参与其中,日后薛氏出了事,他人眼中,城主府还有我这个落月首座也许会为薛氏出手。   “而且活人同死物最大的区别,就是活人可以探听消息,甚至是背叛。”   裴千悻悻道:“曲问心从前不会教我这些,是我疏忽……”   “无妨,我只是与你提一嘴。”   曲忌之给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悠然道:“有的东西,该怎么处置,有的事情,该如此应对,其中门道许多。你从前是个散修,可以随心所欲,不用思考弯弯绕绕,但如今是个城主,就该走一步看三步了。首座这是让我来坑一坑你,让你被我骗一次,给你个小惊喜。”   安无雪知道裴千会被曲忌之气到,这才让曲忌之来约人,让裴千自己体会一次“兵不厌诈”。   “直接这样说出来真的好吗?”裴千目瞪口呆,“而且这哪里是小惊喜!”   安无雪对曲忌之说:“我一路走进来,看这两日曲氏已经重整,少了那么多误入歧途的高手,举家上下却并无颓势,小仙师果然厉害。”   曲忌之笑道:“那些人既然会为一己之私谋害北冥,本就不会是什么顶梁之人,少了他们与否,区别不大。”   不逗弄裴千的时候,曲忌之就这么一袭黑袍,面带笑意地坐在一旁执起茶壶,乍一看,是个人都会说这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首座昨夜便说想找我取个东西,不知是何物?”   “算不上‘东西’。我虽然从前在北冥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千年世事变迁,世间的格局已经同从前不一样了。曲家主这些年都在第一城,我想问一下各个世家的门庭所在,还有他们各自的高手情势。”   安无雪将自己想知道的世家一一列出。   曲忌之认真听完,和裴千相视一眼。   待到曲忌之把这些世家所在以及高手情况全都告知安无雪后,裴千犹疑道:“这些仙门,好像都和当年你在荆棘川被围杀有关?”   “不是有关,”安无雪斩钉截铁,“而是参与。”   “首座今日来得这么早,是想去一趟薛氏归还炉鼎之后,再一一把这些仙门走个遍?”   “是。”   曲忌之面露惊诧。   安无雪无奈:“怎么?很意外?”   “不该意外吗?”曲忌之反问,“昨日出寒剑光落入齐氏门庭,杀一儆百,明面上看只是为了傀儡术泛滥一事,可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仙尊不选他人,却选齐氏,是因齐氏曾经参与万宗围杀。   “仙尊出手,我并不意外。但我以为这就是全部 。   “毕竟我认识的宿雪,似乎并不是一个在意过往怨愤之人,甚至比我想的还要不计恩仇。在认识首座之前,我以为无情道见众生,浮生道入尘世,可是认识了首座和仙尊……我才知浮生道也能见众生而多情不自扰,无情道也能入尘世而有情不自乱。”   “……你倒是谬赞了。”   裴千难得附和了曲忌之:“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你上次退回他们的赔礼,就已经算了结了。”   细风拂来,水波轻动。   青年发梢晃动,双眸如湖水温和,嗓音却铿锵有力。   “我之前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千年生死一场,照水琅风北冥走了一遭,这两日,我又知晓了许多往事……我突然觉得,其实我该换一种活法了。千年前的我是落月首徒,仙门首座,在仙祸之时,一言一行都可能关乎到人命安危。可如今其实不一样了,我不必管两界风言,也不用在乎四海风雨。”   他抬眸,遥遥看了一眼远天照样。   “北冥深冬积雪太重,重的见不到长街之中最干净的土地。”   “我千年前在北冥,年年见着厚重积雪,都会凌空掠步而起,觉得我一人多费点力气,便不会坏了一地宁静的白雪。可如今我觉得,若是白雪阻路,那我还是扫尽积雪为好。”   安无雪站了起来。   “多谢曲家主告知。我还有我想扫的雪,便不久留了。”   -   安无雪先是领着那几个炉鼎去了薛氏。   他以“安无雪”之名递上拜帖,薛氏家主赶忙现身相迎。   可安无雪开口便是归还炉鼎。   薛氏家主瞬间面色便有些挂不住。   其他薛氏族人还在一旁看着,他们昨日还在夸耀家主会做事,居然当真和那一位千年前死而复生的首座扯上,没曾想安无雪今天居然亲自来归还。   薛氏家主是个千年间的渡劫期,还算年轻。   年轻,便代表着不知安无雪千年前究竟如何行事。   对方还想和他商量:“安首座不如先进去坐坐……”   “不必了,”安无雪冷着脸,“阁下送人来究竟藏着什么心思,我已经问清楚了。”   薛氏家主立刻看向那几个瑟瑟发抖的炉鼎。   安无雪却说:“他们不过是浮萍,什么也决定不了。阁下若是迁怒他人,着实失了大族风范。”   薛氏家主沉下了脸:“首座刚刚回来,落月还有许多事宜不曾接手吧?退回炉鼎便罢了,怎么还要管我等如何处置自己人?”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倏地——   他双指并拢驭使灵力,也不曾拿出春华,居然就这么拔出了薛氏家主的配剑!   灵剑嗡鸣一声,破空而出!   剑气卷动四方花草,在众人还在惊诧之时,猛地擦过薛氏家主的脸颊。   其他人登时认出——这分明是他们薛氏剑法!!!   薛氏家主不过渡劫初期,在修为已经恢复巅峰的安无雪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缓过神来之时,薛氏家主脸颊已经留下一道血痕。   青年嗓音温润,语气却比刚才那剑气还要凛冽:“我确实刚刚归来,让尔等不了解我的后辈有了轻视之心。阁下该好好寻人问一问我当年的行事作风,再问一问你手中之剑——即便是比你薛氏剑法,你可能与我一战……”   素衣身影消失在了薛氏门庭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飘荡而来。   “若是不能,还请阁下莫要自找苦吃。”   薛氏家主往后踉跄了几步。   过了片刻,才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走、走了吗……?”   “快把这几个炉鼎带下去!”   “刚才安无雪用的是我族剑法?他怎么会我族剑法?”   “好像听闻上一任家主仙祸时同安无雪探讨过剑术。”   “传闻中金身玉骨感应天道,诸般术法万般剑术尽皆一学便是贯通,居然是真的……”   “……”   薛氏这边心有戚戚,还打算将今日吃瘪一事瞒下,可没想到,到了黄昏,北冥各仙门尽皆被安无雪挑了个遍。   除了薛氏,其余全是当年同安无雪有旧怨的世家!   安首座居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单枪匹马,一个个上门拜访。   若是当年参与荆棘川围杀之人已经陨落,安无雪便点出那人后辈。若是尚在人世,安无雪便将那人喊出。   当年安无雪拼尽全力逃出围杀,浑身上下都是伤,这些伤尽皆来自于各宗千门,每一道伤都有来处。   是谁伤的,他全都还了回去,以对方修习的术法击败对方,在对方身上留下一模一样的伤。   离去前,这位死而复生的首座只说:“我今日出手,并不代表恩仇两销。指不定来日我心情不好,或是诸位行恶作邪,也许我还会同样如今日一般上门‘拜访’,再在同一个地方落下剑痕。”   “哦,对了。”   他眉眼微弯,莞尔道:“诸位还有两界四海心有算计之人,若是有那个闲心猜测我与傀儡术复生法的关系,不如好好练剑。以本家剑法都赢不了我,便别再妄想黄泉归魂了。”   北冥哗然!!   黄昏已至。   日入西垂,明月与落日同辉。   流淌的金光中,安无雪悄无声息地回到城主府那僻静梅林中。   有人正在院中等他。   师弟在落日明光中回过头来,双眸一亮:“师兄回来了?出门一整日,是去做了什么吗?”   安无雪脚步一顿。   “去扫雪了,”他说,“扫一场下了千年的大雪。” 第129章   安无雪话音刚落。   带着落月法印的天涯海角符飘入院中,停在谢折风面前。   谢仙尊稍微一听,便明白今日发生了什么。   他站起身来:“师兄要出气,怎么不和我说?”   “出气?”安无雪眉梢微动,“有人昨夜装可怜让我开门,我确实还没算账出气呢。”   谢折风眸光一闪。   他不仅没有被戳穿的慌乱,反倒积极地问:“师兄想如何出气?”   安无雪:“……”   这不过是戏言。   他现在怎么可能对谢折风出气呢?   他不过顿了顿,师弟便仓促道:“……或者你要打谁,尽可让我去,我一人便可将他们全拎出来打一遍。”   安无雪哭笑不得。   他走到师弟的面前,抬眸。   谢折风是比他要高一些的。   年少时,安无雪还可以低头看着师弟,甚至抬手就摸到师弟的头发。   可小师弟成年以后,不知哪一日起,他突然发现自己随意抬手已经够不到对方的头,连他自己都要抬眸才能同对方视线相交。   直至此刻,他恍恍中想——他这具新的身体居然和从前一样高。   他就这么抬起眼。   安无雪又想起上一世,自己曾经在落月山门前,也是这么抬眸看着心魔所控的“谢折风”。   他突然不想这么看着对方,干脆伸手,把谢折风按回去坐下。   “……师兄?”   这回换谢折风抬眸看他。   尽管如此。   尽管以仰视的姿态,尽管被他不由分说地按下。   出寒仙尊依然没有在外人面前那般庄肃的模样,反而双眸闪动,像是蒙着一层氤氲水汽,雾蒙蒙的。   天下苍生任他予取予求,可他只任安无雪予取予求。   这个想法冒上心头,安无雪思绪一断。   ——我在想什么?   谢折风还在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对方分明不能听到自己所想,可安无雪却有些心虚。   他只好装作严肃,道:“我若是和你说了我的打算,你便帮我去打杀那些人?那我若是想杀了别的什么无关之人,仙尊也要破了诛魔十三条,不由分说地动手吗?”   谢折风不假思索:“可师兄若是想杀谁,那人必然死有余辜,我当然会出手。”   安无雪:“……”   他竟不知该说是师弟的回答太耿直,还是他给师弟的感觉太耿直。   “世间事哪里说得准?我当年……不也因为沾染满身浊气,说不清道不明吗?”   “你不会入魔。若是你被迫入魔,我只会倾尽全力助你脱离浊气。即便你是主动入魔,”谢折风一字一顿,“我不能看着你为祸苍生,也不可能为了苍生对你出手,所以我会拦在你的面前,直到你杀了我。”   安无雪久久无言。   他心间好似被什么轻轻地挠了一下,还是和先前一样,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麻之感,但又不是难过。   所以……千年前他一路拼杀回落月峰,若是在山门前遇到的是真正的师弟,而不是心魔,他会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吗?   安无雪双眸微湿。   他不知自己是在触动耳边的话语,还是在心疼当年分魂斩我的师弟。   谢折风见他不语,反倒渐渐变了神色,眸中闪过痛苦。   谢折风也想起了记忆中山门前的那一刻。   可他想起的不只有那一刻。   他压着嗓音,说:“我曾经同你说,你若是疼了,要告诉我,可我——”   师兄从不说疼。   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和“他”说“我好疼”,等来的却是冰凉剑光。   谢折风很想干脆不要脸面地缠着安无雪,直接问对方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但想到这些过往,他根本没有任何脸面提其他。   他踌躇不言,只听安无雪说:“你又在懊恼从前?我昨日是白骂你了?”   “我……”   “就算是知道真相之前,我都与你说过,我不怨恨你。更何况是现在?”   安无雪不想谢折风再自责,赶忙转回话锋:“言归正传,我知你或许是想帮我的……”   他之前同谢折风说话,总是会先行撇清关系。   如今……不会了。   “若是别的,我也就寻你助我了。但此事需要我自己来,不能假任何人之手。”   谢折风听在耳中,却没发现哪里变了。   在他心中,他替安无雪做任何事情本就是理所应当。师兄若是不寻他相助,才让他伤心。   他细细听完,问:“师兄是想以此震慑两界,遏制两界对你复生的猜测?”   安无雪点头。   “你虽没和我说昨日出寒剑光做了什么,但我猜也能猜得到。若是从前……或许我会觉得,现在早已不是仙祸之时,我归来后本就没打算继续做什么首座,赶紧把此事终结,我便归隐山林,其他人怎么猜也无所谓。”   “但我现在又觉得,既然回来了,那便回来得彻底。为祸之人想让两界觉得我是被傀儡术复活的,我干脆大摇大摆地杀鸡儆猴。”   安无雪先前还在疑惑,为祸之人既然知道那么多的事情,还想把祸事栽赃到他的身上,却又为何把往事也一起揭露?   如果往事不曾澄清,他还是那个修浊入魔误入歧途的安无雪,岂不是更好栽赃他吗?   但傀儡术蔓延一事让安无雪想明白了。   他说:“我大抵能猜到为祸之人的谋划了。其实你两百年前出关之后,就一直在查往事,还寻到了养魂树。哪怕一两百年查不出来,一两千年甚至是几千年,总是可以。   “那人知道一切迟早会发生,所以干脆先行下手,用制造祸端的方式,把那些看似只有我一人能知晓的往事揭露出来,让他人觉得是我复生归来想要洗清一切,这样两界会对‘安无雪被傀儡术复活’而深信不疑——甚至会在长时间的揣测下觉得我不清白。”   两界千年前便冤枉过他一次,千年后自然也有可能重来一次。   那人千年前便这样成功过,再来一次,那人也有同样的自信。   届时,两界之人若是要让安无雪自证,安无雪掀开衣袖,却只能现出傀儡印。   那岂不是和千年前浊气附身一般难以说清?   “我的猜测和师兄差不多……”谢折风说,“那人冒用师兄的身份,就是为了借你复生之事,以起死回生的巨大诱惑,将傀儡术散播至两界。”   如此说来,为祸之人目的还是重回仙祸,让傀儡遍地,魔修肆虐,仙魔二立。   傀儡术和那人复兴魔道的目的绝对有联系。   安无雪接着说:“不出几日,我挑了大半北冥仙门的事情,会传遍两界。那人想让我摆脱不了和傀儡术的干系,我为何要坐以待毙,让对方得逞?   “我干脆坦坦荡荡地让所有人知道,谁在背后议论我,我会找上门去。   “我上一辈子已经落入一次剖腹取粉的窘境,这一会不可能再栽一次。想怀疑我,可以,别问我要证据,怀疑的人若是拿不出证据,那便不怪我出手。”   他笑着,抬手摸了摸凑上前的困困。   谢折风看着他的师兄。   挂在西边的落日终于彻底消逝,夜色倾覆而下,院中花灯被法诀点亮,星星点点地亮起来,似是把星夜网入这方寸之中。   他的师兄在早夜里,花灯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困困的毛发。   只在这一刻,好似两界的风雨都消失了。   若当年他能做得再好一点,也许师兄已经可以这样恬静宁和地活过千年。   “师兄。”   “嗯?”   “你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我乘风带你回落月峰。”   “哦……好。”   谢折风复又站了起来,唤出出寒。   “我去善后一下北冥之事。”   安无雪本是等着谢折风多说点什么的。   毕竟这人昨夜为了进他卧房,连装委屈装可怜都用上了。   眼下却反而不耍赖了?   “师兄。”谢折风突然说。   安无雪以为他要说留下。   可谢折风问他:“养魂树精凝结出的那个幻境……你喂给困困了吗?”   困困歪头:“呜?”   “没有。”   若不是谢折风问,他都忘了那个幻境还在灵囊里。   “要不然师兄还是给我吧,不麻烦你记着此事。”   安无雪不明所以。   “小事而已。我今晚便喂它吃了。”   “……好。”   谢折风走了。   安无雪又在院中坐了一会才起身,打算回屋继续看玉简,寻一寻双骨有关的线索。   可他刚推开房门,听到困困在院中玩耍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困困。   好像哪里不对。   小家伙并不贪嘴。   比起幻境精华,天地灵物,困困反而更喜欢吃人间吃食。   他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   师弟为何一定要急着把那幻境喂给困困吃?   在他手中放着又如何?   幻境而已,也就困困这种瘴兽会吃,放在那里,除了给人看,也没什么作用啊?   谢折风那么在意干什么?   像是……怕他看一样。   他心念一顿。   ——难不成就是怕他看!?   他赶忙从灵囊中拿出那个幻境。   这是谢折风的死后千年。   里面能有什么谢折风怕他看到的?   “困困,”他把小家伙喊过来,“我要看这个幻境,但千年时间太长,我在现实中不知需要多久。如果过了此夜我还没醒来,你把我神魂拽出来。”   这是瘴兽最擅长的事情,困困自然点头应下。   安无雪急着想知道答案,挥手落下结界,在床榻上打坐,闭上双眸,立刻将神识送入手中的光团。   四方景色猛地一变。   他又看到了千年前的葬霜海。   他上一回正看到谢折风杀魔归来,心魔复发,在葬霜海上显出枯骨的身体。   随后,他被谢折风拉出了幻境。   现在他再度进来,幻境继续从那一刻开始往下走着。   难道当年师弟被无情咒影响,说了些不好听的,做了些他不会高兴的,因此不想让他看到?   可这又没什么好担心的——本就不是师弟有意为之。   那还能是什么?   安无雪眼前,谢折风已经拖着伤躯回到霜海松林中,开始闭关。   他更是怔愣。   ——谢折风闭关压制心魔八百年,居然从杀尽天下妖魔的那一天就开始了!?   他只见师弟在莲台上打坐,眉心雪莲剑纹闪动乌黑,身体若隐若现地化出骷髅模样。   那时安无雪死了,谢折风万念俱灰。   周遭灵力涌动,灵石用碎了一堆又一堆。   心魔毫无消弱之势。   妖魔骨尚在,登仙都毁不掉这根骨中的天生魔障,又怎么可能可以被闭关压下?   可谢折风不知根源,只能徒劳无功地尝试着。   幻境就这样过了几个月。   谢折风同心魔相争,毫无起色。   安无雪静静地看着。   有时,他会听到闭关中的师弟喊他。   “——师兄。”   他总是忘了这是幻境,下意识便应答一声,想和师弟说他就在这里,他没有死,不要伤心了。   但千年前的师弟听不到他的应答。   从前的师弟无能为力。   现在的他也无能为力。   上苍当真好没道理。   安无雪只能当个过客继续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   谢折风突然睁开双眼。   这人像是突然做了什么决定,神魂离体,心魔被驱赶至神魂一角。   这是……   安无雪见过!   谢折风曾经用这个方法镇压过心魔!   短暂切出心魔浊气,确实能压制心魔发作,但对于神魂来说,便如同千刀万剐。   当时在第二十七城,安无雪亲眼见过谢折风疼到痉挛不止。   过去里的谢折风却没有迟疑。   出寒剑显出光芒。   下一瞬,剑光落下,霎时割裂神魂!   谢折风痛哼一声,从莲台上跌落!   安无雪心尖一颤。   “师弟!”   他赶忙伸手。   可他徒劳地穿过谢折风,触碰不到过去。   他只能看着那人自己缓缓站起。   师弟面色苍白,双瞳却恢复了清明。   心魔被暂时压下了。   可没过一刻。   谢折风身周再度泛出淡淡浊气,剑纹又染上乌黑。   ——心魔又复发了。   安无雪心下一震。   谢折风却没有波动。   他神情木然,双眸空洞,像是痛到了极致,已经习惯了痛。   就这般又过了几日。   安无雪便又瞧见谢折风神魂离体。   “你又要这样做?你不疼吗?”他哽咽喊着。   谢折风双眸紧闭。   出寒剑光毫无停滞,再度落下,割裂心魔浊气。   “师弟……”   谢折风在疼。   他却没有出声了。   没过多久,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心魔再次复发,谢折风再次割魂镇心魔。   安无雪仍然只能徒劳地穿过谢折风。   他先前是忘了自己拦不住,如今是明知那是过去,还是想拦。   这人怎么会切了自己神魂一遍还不够,又切了第二遍第三遍?   “师弟,”他劝着过去的谢折风,“压不住的……”   他嗓子都喊哑了。   谢折风又爬了起来。   看着师弟三次切魂,安无雪神情晃晃,心下大震。   他已经心疼得不行了。   分魂之苦,便如同凡人五马分尸,碎尸万段,又好像坠入火窟,烈火灼身。   这是修真界最可怕的酷刑。   可谢折风已经重复了三次,却还在闭关压制……   师弟说他曾闭关八百年压制心魔,难不成……   安无雪缓缓瞪大双眸。   难不成这堪比凌迟的酷刑,谢折风重复了八百年!??? 第130章   接下来幻境中发生的事情给了安无雪这个答案。   谢折风再一次凝出神魂,分离出了被心魔浊气环绕的那一部分神魂。   安无雪这一回连灵术法诀都用上了。   “师弟!!”   他喊道。   可灵术法诀也拦不住千年前的出寒剑。   剑光落下,谢折风浑身一颤,灵力不稳,化形而出的血肉瞬间消失,显露出不少白骨。   接二连三地碎魂而出,哪怕是仙者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谢折风昏迷了许久。   久到霜海上的长松又挂了一身厚厚的寒霜,风雪吹来,在这人身上留下点点飞絮。他躺在霜雾积雪中,仿佛要融进霜雪里。   谢折风终于又醒了过来。   第五次神魂离体时,安无雪听到那心魔说:“他死了。”   谢折风浑身一僵。   “你杀了他。”   男人眉心剑纹浮动,乌黑之气浓厚非常。   安无雪站在一旁接连摇头:“你别听他的。”   心魔还在说:“你害死了他。”   谢折风双眸紧闭,眼瞳却不住转动着。   平静之下,波涛汹涌。   这时,他化形而出的身体已经凝出血肉,他双唇微动,嘴角溢出黑血。   “师兄都死了,你在坚持什么?”   “两界四海只有你一个长生仙!你就算是堕魔修浊,又有何人能阻拦你?”   “……”   “你不想?”   “你把神识放出霜海听一听呢?听听这世间是怎么谈论安无雪的!”   “而你呢?你明明已经天下第一,却要困在这区区浮空岛上同我相争!”   “……”   “他不在了!这世间有何意趣?不若接纳我吧!接纳我,我替你荡平这世间!”   谢折风这才睁开双眼。   他的双眸中毫无光彩,嗓音沙哑。   “接纳你?是我害死了师兄,可师兄也是因你而死。我即便日日神魂痛苦,也要让你碎尸万段。”   “你——”   谢折风闭上双眸。   出寒剑光再度落下。   这一次,他出剑的比之前的每一次都快。   登仙之时,他分明还会因为不熟练,而总是误伤自己。   可这一次又一次的分魂,他落剑越来越快,再也不会刺错了地方。   神魂分割需要时间复原,每每将心魔浊气散去之后,谢折风便以灵物灵药修补神魂。神魂恢复,便又再度分魂压制,如此循环往复。   他的根骨化形也愈来愈有血肉之感。   神魂被一次一次切离,他又总是会想起安无雪,无情咒次次发作,次次被压抑。   逐渐的,无情咒的作用被减弱,谢折风也经历了不尽其数的分魂。   安无雪坐在旁边陪着谢折风。   不知谢折风第几次分魂时,他曾隔着时空,抚摸着师弟的脸颊,责怪而又心疼地说:“我以为你无情无义的时候,也是希望你做个端坐莲台上的仙尊,你怎么……这千年是这样过来的呢?”   他已经不再做徒劳的阻止了。   可每每谢折风唤“师兄”之时,他明知幻境过往里的师弟听不见,他还是会放缓声调,点头温声道:“嗯,我在。”   如此,幻境中快速地过了一年。   心魔终于被稍稍控制。   谢折风趁着心魔偃旗息鼓的空档,去了荆棘川。   仙者灵力再度覆盖整个荆棘川,却寻不到一缕残魂踪迹。   ——那时安无雪还在躲着谢折风。   师弟面色惨白,不知是被心魔折磨,还是因寻不着安无雪魂灵。   三日后,他心魔再度复发。   荆棘川无防守,四海的修士都有可能路过此处。   他不能久留,又回到了落月峰,回到了葬霜海,闭关镇压心魔。   他把困困养在松林里,给落月峰上下发了谕令,安排好了一切苍生事。   霜海偶有迎客,皆是两界有大事来禀。   若是必须谢折风亲自出手处理,他便会暂时化出化身在外行走。   除此之外,他只能将自己困在霜海上,同心魔纠缠。   世人只知仙尊深居简出,非大事不现身。   只有霜海上的风雪和荆棘川数不尽的荆棘知晓这些年。   有一次,戚循的声音被灵力送了进来。   “谢出寒,你闭门不出是什么意思?”   戚循曾和安无雪说过,安无雪死后,戚循在离火宗旧地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便来寻谢折风,两人这才开始暂时放下仇怨合作。   应当就是那个时候。   谢折风一开始并没有理会他。   但戚循连续来了许多天。   谢折风再度分魂压下心魔后,才打开霜海让他进来。   他对戚循说:“你若当真想查,千万年前曾有一神魂至宝现过世,名曰养魂树。养魂树有精,可明辨死者怨气,照人生前死后,也可养破碎魂灵。”   戚循走了——他去查养魂树踪迹了。   霜海再度安静下来,只剩下千年前的谢折风和如今的安无雪。   安无雪看着师弟苍白的脸色,上前,于虚空之中,“抱”了他一下。   “忘了吧,”他对谢折风说,“别想我了,无情咒会帮你忘了我的。”   谢折风心魔起于妖魔骨,妖魔骨被人间情爱所勾连,若无情爱,妖魔骨只会被谢折风的剑骨压制。   若无情爱,出寒仙尊只会是个无情道大成的两界之尊,无心无情,不为私事所扰,心怀苍生万物。   便不会日日受这如同凌迟般的痛苦,也不会挣扎心魔不得出。   谢折风登仙前,安无雪其实想过,如果师弟渡劫成功,长生仙不受道桎梏,他或许可以和师弟表明心意。   可如今看来……   当时他若还活着……应当会劝师弟忘了的。   可惜当时他死了。   于是他只能看着谢折风这般过了八百年。   足足八百年。   凡人凌迟之苦漫长不过数日,烈火之刑不过几个片刻,剜心之痛不过一瞬。   谢折风却如此过了八百年。   养魂树精带出的幻境同现实不一样,时光会流逝得极快,也会略过许多无足轻重的细碎平常。   安无雪其实没有在其中待八百年。   可他却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八百年。   直至谢折风心魔彻底压下。   心魔无法根除。   师弟身上那具妖魔骨还在,情爱还在,心魔便永不消。   说是根除心魔,不如说是这分魂之苦太久太痛,痛得心魔不敢再冒出。   为何那日谢折风在自己面前分魂镇心魔,如此果断而又熟练?   因为同样的事情,谢折风已经做了八百年。   他和他说,他与心魔相争多年,知晓如何应对,不会让心魔为祸世间。   可心魔是这世间最难以跨越的魔障,他哪里知晓如何应对?   这人不过是用着最野蛮、最粗暴、最直接的方法,同自己根骨难拔的魔障相抗。   安无雪看到这里,已经满腔酸楚无法诉出。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把他的心牢牢包围,紧紧攥着,让他松不开,放不下。   他抬手,摸着自己脸颊,才摸到了一些湿意。   “呜呜。”   是困困的声音。   他此时心神晃荡,反应迟钝,呆了片刻。   “呜呜!呜呜!”   不待安无雪自行抽离,眼前便已经开始天旋地转。   他不过眨了眨眼,四方已经是寒梅小院中的小小卧房里。   困困在他的怀里,颇为担心地抬头看着他。   养魂树精凝成的光团小了许多,里面只剩下一百多年的幻境。   窗外送来天光——居然已经过了一整夜。   安无雪抬手,再度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是干的。   泪水是他在幻境中所流,不会跟着出幻境。   就好似那段过往,只会存在于回不去的幻境之中。   过往永不可追。   “是你把我拉出来的?”他问困困。   困困尾巴一扫,指了指屋外:“呜!”   安无雪一愣。   他神识一展,才发现谢折风已经等在结界外。   屋外天光完全大亮,明日悬挂于头顶,居然已经到了正午。   安无雪来不及想太多,赶忙将剩下的幻境收入灵囊中,翻身下床,抱着困困冲了出去。   灵力打开房门。   “当”的一声。   明光洒落,屋外长风瞬时送入,吹过安无雪的脸颊,吹来过往千年。   师弟一袭白衣站在梅花树下,似在眺望远方长空。   落梅凋零而下,洒满他的肩头。   他感受到灵力波动,结界撤下,听到屋门打开,缓缓回过头来。   “师兄醒了?”   安无雪在门前停下。   谢折风登时看出了安无雪脸色不好,神色一顿,几步上前:“怎么了?可是昨夜梦中无好事?”   安无雪抬眸看他。   困困在他怀中晃荡着尾巴,一下一下地扫过他的手腕,有些痒,有些暖。   他说:“是。一个很不好的梦,太长太苦,苦到我恨不得早点结束,可就是没有结束。”   “那——”   “日上三竿,你怎么不叫我?”   就在这外面等着。   “我怕扰你清梦,”谢折风说,“早知不是清梦而是噩梦,我便早点破了结界进屋喊你。”   安无雪静静地看着他。   师弟今日穿着一袭云纹白衣,浓黑长发束起,戴的是他赠的雪簪,白簪入黑发,如飞雪落人间。   任谁在此时看去,都只觉这是凡俗的哪位矜贵公子,或是仙门世家的哪位天骄子弟。   谁都看不出,这一副身骨下,有着怎样的千年。   他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自己打开了那个幻境。   “我没起,你歇息着等我传音找你便是,在门前站着干什么?”   谢折风低声说:“虽然屋外风寒,站着确实有些辛苦。但我等着师兄,总比师兄等着我好。”   屋外风寒。   站着辛苦。   这些凡人说说也就罢了,哪里会影响到仙者?   他又在装可怜。   安无雪想。   三番两次在这些小事上装可怜来让人心软,却不想被瞧见那死后漫长的千年。   他只骗他片刻的心软,却不要他真正的心疼。 第131章   安无雪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和谢折风本来就离得极近。   再靠近一些,他们鼻尖都要撞到一起,气息交缠,温热交织。   他感受着这人“活”着的气息。   谢折风气息稍沉,双手似是轻微地动了一下。   ——安无雪突然靠得如此之近,他几乎下意识便想将人拥入怀中。   可安无雪居然比谢折风还快一步。   他向前一倾,猛地抱住谢折风,低下头抵着师弟的颈窝。   他抱的很紧。   男人双臂不过刚刚举起,霎时浑身一僵。   他双瞳一颤,双唇微动,一双手想动却不敢动,紧张而又无措。   “……师兄?”   安无雪感受到师弟身上的冷息环绕而来,闭上眼,轻声在那人耳侧说:“嗯,我在。”   谢折风微怔。   师兄的话语太过轻柔,太过温暖,让他一时忘了曾经,忘了那些担惊受怕。   他回过神来时,双臂已经落下。   他比安无雪抱的还要紧。   安无雪没有推开他。   他生怕这一刻是突如其来的幻梦,他一松手,师兄便不见了。   安无雪靠着他,雪白的脖颈后侧毫无防备地显露在他眼前。   他眸光一暗,恨不得现在便低下头,在那上面留下痕迹。   一如当年在冥海水渊中……   但他喉结轻滚,什么也没做。   他忍住了。   这是谢折风许久不敢奢想的一刻。   他根本不敢打破。   师兄还活着,被自己抱在怀中,没有推开他。   谢折风瞬间红了眼眶。   他不想被师兄察觉自己的丢人,背着安无雪,悄悄用灵力擦去泪痕,稳着嗓音问:“昨夜师兄梦到了什么,怎么如此难过?”   安无雪没说,但他还是察觉到了师兄的难过。   “记不清了。”   安无雪说。   他就这么埋在谢折风的怀里,声量很轻很轻,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你在门外等了我一个早晨,有些心疼。”   谢折风不想让他看到他死在落月山门后发生的一切。   那他便装作不曾发现。   “我……”谢折风反倒有些局促,“我不妨事的。”   故意说这些话想让师兄心软的人是他,听到师兄因为这么点小事心疼,连这么丁点的心疼也不想看到的人,还是他。   又是一阵轻风走过。   困困不知何时趴到了秋千上,慵懒地晒着北冥午后的太阳,一声不吭。   安无雪和谢折风就这样无声地相拥了好一会。   他这才想起来今日要回落月峰,总算松手后退。   他退后时,谢折风双眸一暗,恋恋不舍。   “师兄,我们现在回去?我已经交代好玄方,让他留在北冥这边善后。”   “嗯……”   安无雪突然晃了一下。   ——他整夜都在谢折风生前死后的幻境中,那幻境太过耗费心力,又横跨八百年,他神魂憔悴,稍稍松下心来,便是一阵晕眩。   谢折风赶忙扶住他:“师兄!”   安无雪摇头:“无妨,没站稳而已。走吧。”   谢折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当真没事?”   “走不走?”   出寒仙尊完全禁不住师兄一点儿的冷脸,赶忙唤出灵舟,扶着安无雪上去。   困困“呜”了一声,自行飞了上来,钻入安无雪怀中。   灵力卷起长风,扫落满院梅花。   寒香送远,梅花飘零,灵舟乘风而去,不过片刻便离开了这与安无雪渊源极深的北冥第一城。   城后冥海海浪的声音逐渐拉远,只剩下飒飒风声。   安无雪本来想同谢折风说说话。   可他实在倦怠,困困还发现了他的疲倦,在一旁安抚着他的神魂。   四方云卷云舒,晴空万里。   安无雪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他刚睡着,谢折风便从灵舟外走了进来。   “呜……”困困小声喊着。   谢折风小心翼翼地行至安无雪身侧,一双黑眸看他人时从来凛冽,看着安无雪,却只有温和。   “师兄?”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睡着的人没有反应。   谢折风又喊了一声:“师兄?你睡着了吗?”   “……”   看来是真的很累。   哪怕是一宿噩梦,也不可能让一个渡劫巅峰的仙修累成这样。   方才的拥抱是谢折风奢求许久的美好。   可是美好过后,谢折风冷静下来,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他无声地解下安无雪腰间的灵囊。   灵囊上有安无雪的禁制,但这种随手落下的禁制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他先前从未用境界压过师兄,这一回倒是偷偷摸摸地用上了。   安无雪从幻境中醒来后就急着给谢折风开门,当时放得太过匆忙,灵囊系得都格外松散。   谢折风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灵囊中掏出了那个幻境光团。   光团比先前小了许多,只剩浅浅一层金光。   显然是已经被人看过了。   谢折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被师兄看到了。   他看了一眼困困。   “……你怎么不拦着他一点呢?”   “呜……”   困困赶忙用双耳遮住双眼,心虚地缩成一团。   谢折风却已经无心管它。   灵舟上附了法诀,正在疾速穿过云端,朝着落月而去。   两侧云层排开,鸟兽避让,四方风景眨眼间后撤千丈,结界却隔开了灵舟内外,灵舟内平稳而沉静。   好似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可谢折风盯着已经黯淡许多的光团,面色僵硬,识海之中已是千言万语,惊涛骇浪。   雪莲剑纹浮现,乌黑之色萦绕。   “他在可怜你。”   “师兄的性格你还不清楚吗?他对身边之人从来心软心善,他认回你是他的师弟,自然对你也会心软。”   “你忘了他说自己是宿雪的时候,对你是什么态度了吗?他恨不得远离你,恨不得从此与你永无相见之日!”   谢折风气息渐沉。   “师兄看了‘我们’死后千年,这才对你如此。”   “这不是爱。”   “这只是怜悯。”   “他在委屈自己,怜悯你。”   是这样吗?   “是我动的手,那又如何?没有你就没有我,还是你害死了他。”   “恩爱不疑真心相付?”   “痴心妄想!”   识海晃荡,浊气翻涌弥漫。   灵舟上的法诀是谢折风落下,他心神不稳,法诀瞬时无人掌控,灵舟猛地一晃!   沉睡中的人眉头微皱。   谢折风瞬时回神,稳住灵舟。   安无雪只皱眉了片刻,待到灵舟又平稳了一段时间,这才舒展眉心。   安无雪没醒。   谢折风又看了安无雪好一会儿。   半晌。   他这才把光团塞回灵囊中,原样挂回安无雪腰间。   -   安无雪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谢折风喊醒他的时候,灵舟已经停摆在霜海门前。   困困趴在他的肩上,他睡眼惺忪地踏下灵舟时,瞧见云皖和曾经为他引路过的那个女弟子还有一众落月弟子正低头抱剑行礼,恭迎谢折风。   他走出灵舟时,有不少人偷偷往他这边瞥了一眼,目光随意。   ——这些人见过他,在他还是宿雪的时候。   有人正在问:“听闻仙尊于北冥迎回首座,不知可否需要我等为首座清扫出新的洞府……?”   “不必,”谢折风嗓音低沉,“师兄与我同住霜海。”   这人背对着他,安无雪只能瞧见出寒剑尊挺拔的背影。   安无雪对同住没什么异议,但他听出了些许不对。   师弟分明上灵舟前还好得很,怎么现在浑身上下都在说不高兴?   他眸光一凝,正打算走上前去。   有人拦住他:“仙尊与诸位师兄长老议事,你不在落月弟子册,还请——”   出寒仙尊已经回过头来,方才面对众人的冷色稍缓:“师兄醒了?休息得如何?”   众人面色猛地一变。   为安无雪引路过的女弟子震惊之下忘了低头,瞪大眼睛看着安无雪。   云皖呆的手中之剑都晃了一下,险些掉在地上。   拦着安无雪的弟子面色一白,赶忙便要跪下。   一股渡劫巅峰的灵力却轻而易举地托住了他。   安无雪轻笑道:“你拦着‘外人’参与要事,符合规矩,不算大事。只是以身份取人不好,若是以后在外历练,容易因此吃瘪。”   那弟子连连称是。   安无雪这才走向谢折风:“睡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累?”   谢折风面色稍缓。   但安无雪还是觉得师弟有心事。   但此地人多,他不好询问,便先说:“我有一事想吩咐落月弟子去办,不知师弟可否允我一下?”   谢折风赶忙说:“师兄是落月首座,做什么不必得我允许。”   安无雪:“……”   他这么问,就是想着,他若是直接吩咐,他人怕是会猜测他没给仙尊留面子。结果谢折风这么应答,他还不如不问。   他无奈一笑,对那些弟子说:“仙尊北冥一行,仙体有恙,我也状态不佳,但如今两界形势不稳,我和仙尊要在霜海闭关尽快恢复。诸位请看守霜海,开启护山大阵,封锁落月。”   众人皆是一惊。   就连谢折风都愣了一下——“仙尊”二字如今已经是两界生灵心中的定海神针,他隐瞒了许久心魔一事,就是因为此事传扬出去容易大乱。   没想到安无雪直接透露出他如今有所限制。   但他没说什么。   既然是安无雪的决定,其中必然有所打算。   其余人见谢折风没有否认,更是心中大惊,赶忙应下便去办了。   眨眼间,结界笼罩霜海,落月之上护山大阵开启。   唯有安无雪和谢折风还站在顷刻间封锁的霜海上。   “师兄为何要封锁落月?护山大阵开启,动静极大,消息必然会传扬出去。”   谢折风走在前头。   “我要的就是传扬,”安无雪说,“我刚刚在北冥震慑了想要揣测我复生之法的人,那人又一步计划失败,此刻必然会筹划下一步。敌暗我明,给那人太多时间反而对我们不利。”   谢折风点头:“所以你故意放出你我状态不佳的消息,让那人觉得眼下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逼那人尽快出手。”   “对。”   他们说着,正巧走过了安无雪千年前在此处栽种下来的那颗长松。   他上一回走过这里,还在听着引路弟子讲述着他生前“恶事”。   如今不到一年,竟然是另一幅光景。   安无雪停下脚步。   他看着师弟的背影,总觉得师弟有了心事。   明明只是在灵舟上飞了一日,他睡了一觉,怎么就不太对劲了呢?   他刚想问,谢折风便回过头来,眼神闪烁,犹豫了片刻,先行问他:“我刚才擅自决定师兄与我同住,你……若是不愿,不开心了,我现在去为你寻一处洞府,或者把师兄从前住的地方解封……”   “我当时都没说什么,如今也没说什么,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愿意?”   谢折风目光躲闪。   “师兄一向好说话,我只是担心你心有不满却不告诉我……”   安无雪皱眉。   他走到这人跟前。   谢折风不看他。   他干脆搭上谢折风的双肩,近乎要和这人脸颊撞上。   他稍稍抬眸看着对方,捉住了这人的视线。   谢折风气息一滞。   安无雪低声在师弟耳侧说:“我若是心有不满,昨日就不会抱你,此刻也不会这样同你说话。你不明白吗?”   男人双眸一暗。   安无雪听见这人气息急促了一瞬,倏地——   这人像是失控了一般,力道极大,抬手按着他往后推去!   安无雪猛地撞上身后长松枝干,撞得那长松抖落下簌簌霜花,挂满他们二人肩发。   有人用灵力护住了他的后背,霜雪满地,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你——”   他骤然对上谢折风幽暗的目光。   师弟压着嗓子,似是在努力地克制着:“我……我贪心,但我知道我不敢要。我如今能和你还以师兄弟相称,还待在你身边,得你心中一点空余,已经心满意足了。你别这样哄着我,如果……如果日日这般,我当真会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他不想师兄因为看了那过往千年而妥协,以此来可怜他心疼他。   安无雪缓缓眨了眨眼。   “……哄着你?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他古怪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谢折风深吸一口气,双眸居然有些红,“师兄,我不是什么端方君子,你若是心中不愿却还让我得寸进尺,等到哪日你受不了了要抽身离开,我……”   他咬牙。   “我未必能忍得住不强留你。”   安无雪正在被谢折风抵在长松下。   松林淡香和这人冷息都包围着他,好似天罗地网。   但无处可逃的更像是这个在他面前放着狠话的男人。   他心尖一痒,眉梢轻动,火上浇油般说:“那你为何要忍呢?” 第132章   谢折风正在看着师兄的双唇。   他看着那双薄唇微动,送出清冽动人的嗓音。   他喉结滚动,双眸幽幽,攥着安无雪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此言一出。   谢折风心中始终绷着的那根弦就这么断了。   ——别说了。   ——他快克制不住了。   安无雪听不见师弟心中的挣扎。   他无奈道:“我说你为何下了灵舟便心事重重的样子,原来是在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谢出寒,你人哑巴,心里话倒是真多,你——唔!”   骤然间。   唇齿相交。   一切声响似是被突然凑近的那人吞了下去,谢折风不由分说地落下久违的亲吻。   不是上一次试探那般带着报复似的野蛮,也不是包含试探的别有目的。   它冲动而又纯粹。   安无雪登时心念一空。   ——谢折风在干什么!?   他不过片刻惊诧,那人根本没给他任何喘息之机,攻势如疾风骤雨而来。   “唔——”   他双眸一滞,眸光微涣。   冷息不容反抗地黏着在他身上的每一处,他们的灵力冲撞在一起,却谁也没有伤到谁。   傀儡印被熟悉的气息瞬间勾动,他全身都没了力道,靠在长松粗干上,落入谢折风怀中。   “唔……”   谢折风更加用力了。   傀儡印的发作此刻发作在谢折风身上,他气息愈发急促,四方灵力不住地扫落霜雪,覆在他的黑发之上。   安无雪着实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又热又迷糊,根本没办法思考其他,只能本能地推了推谢折风。   这般的推拒反倒像是催促,男人停了一瞬,刹那间更用力了。   朦胧中,安无雪稍稍睁开双眼。   师弟面容近在咫尺,雪莲剑纹闪动。   这是……?   剑纹异状……   安无雪猛地拔出神来——心魔!   他一愣,这人又在得寸进尺,似是在顺着他的唇角往下亲去。   他赶忙一推。   可仓促之中,他的力道太轻,灵力太软。   谢折风气息沉沉,抓着他,低声喊他:“阿雪——”   “——嗯?”   这人倏地一滞。   安无雪咬了他的唇角一下。   谢折风神思还未清明,黑瞳似是蒙着一层雾,又浮现淡淡血丝。   他愣了片刻,骤然露出慌乱之色,赶忙后退几步,同安无雪拉开距离。   安无雪听着这人念了几句清心咒,浑身灵力这才重新平复了下去。   师弟又看向他,急忙道:“师兄,我刚才……一时失控。”   安无雪咬牙。   一时失控?   听上去可真是无辜!   这人刚才那般……他也险些沉在得来不易的片刻温存中,若不是瞧见雪莲上的乌黑,还不知这人心魔已经发作得如此严重。   他在灵舟上睡着的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问谢折风:“你的心魔怎么回事?”   “惯常如此……”   安无雪压根不信:“小谢公子什么也不告诉我,这是又要做个哑巴了吗?”   “小谢公子”这个称呼,还是千年前琅风城未破、谢追尚在人世时,城中修士这么喊年少的谢折风。   他们总会说:“小谢公子生得真好看,听说修行上很有天赋,怎么偏偏不说话?难不成真的是个哑巴?”   安无雪没想到自己也有亲口说这种话的一天。   谢折风被他突然这么一刺,已经懵了。   出寒仙尊还在忧虑师兄会不会因此生气,无时无刻不在同识海中叫嚣的心魔争斗,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师兄的怒火从何而来。   “算了,我也不想听你说,”安无雪双指并拢,将神识凝结于指尖,“收回灵力护体,打开你的识海,我要进去一观。”   谢折风双瞳一震:“师兄!”   安无雪已经伸手点在这人眉心。   谢折风可以很轻易地挥开他。   若是这人死活不给他看,封闭的识海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弹开他的神识。   但谢折风没有。   安无雪能感受到师弟的紧张与抗拒,但仙者灵力没有伤害他分毫,依旧让他的神识畅通无阻地进入识海之中。   师弟不想让他看,但还是没有阻拦。   这是安无雪第一次进入谢折风的识海。   哪怕是上一世双修,他们也不过是神魂交融,神识交缠。   识海是修士最隐秘的地方。   观看识海,同剖开一个人的心来读没什么区别。   安无雪没想到谢折风的识海是这样的。   四方都是沸腾的乌黑——那是心魔浊气。   心魔的声音响彻识海,时不时伴随着谢折风斩钉截铁的回答。   “……你为什么还要忍?”   “你都带着师兄回葬霜海了,结界落下,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何不任性而为?”   “这世间仙者诸多顾忌,善人不得好死,唯有妖魔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   安无雪:“……”   师弟的回答很是短促。   “闭嘴。”   他识海被心魔撕扯,神魂痛苦,可是内心却不为所动。   识海翻腾得更厉害了。   随后又是一些安无雪从未听过的千言万语。   谢折风清醒的意识在喊他:“师兄,别看了。”   安无雪不理会他。   若是不看,这人根本不会同他说这些。   他瞧见了不少幻影。   全都是不同模样的“他”和“谢折风”。   有的是记忆中的过往,有的是刚才发生的片刻,有的……是从未发生过的,不知是谢折风还是心魔所想的场景。   “……”   难怪谢折风这么不想让他看见。   识海轻轻晃动了一下,谢折风清醒的嗓音局促而又窘迫:“师兄,这些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乍一眼看过去,他差点没忍住直接在谢折风的识海中对心魔出手。   他气都气不起来,只想等一会收回神识,好好问问谢折风,到底为什么憋着那么想法不告诉他。   安无雪凝神,撇开杂念,细细听了一会此起彼伏的心魔言语。   他终于明白灵舟上发生了什么。   他这才收回神识。   与此同时,谢折风缓缓睁眼,双唇微动,踌躇犹豫。   安无雪又敲了这人额头一下。   “你原来是这么想的?我心疼你才哄着你?是,你倒是没想错,我在幻境里看到的时候,心疼了许久。”   谢折风急了:“师兄!心魔是我自己的事情,同你没有关系。”   “心魔是你的事情,可你我哪怕没有这些恩仇,你就不是我的师弟了吗?”   安无雪这一回说得格外缓慢。   “我为什么不能心疼了?我的师弟心魔缠身八百年,分魂八百年,他还怕我看到这八百年而不敢言说,我确实心疼。”   谢折风神色一顿。   他黑瞳倒映着安无雪的身影,眼神幽深却沉肃。   他说:“可是我更心疼师兄。”   安无雪一愣。   “我确实怕你瞧见我‘死’后千年,因为我知道你会因为我分魂八百年而心软。其实我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疼了,那些疼远没有寻不回你的时候觉着疼,所以应当是不怎么疼的。”   “而且……难道师兄不疼吗?”   谢折风眼眶微红,“我直至如今都不敢回想,你浑身是伤,又被浊气侵入经脉,抱着希望回来找我,却在落月山门下看着‘我’走远的时候,会有多难过?你从来不喊疼,唯一的一次,我却没能把你抱起来,没能持剑立在你的身前……”   如果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让安无雪看到他的疼,那师兄的疼怎么办?   师兄被拼尽全力护住的两界修士围堵在荆棘川的时候就不难过吗?   师兄罪名加身无可辩解的时候就不委屈吗?   师兄孤魂飘荡千年,就不痛苦了吗?   千年前,他的师兄肩上已经扛了太多的东西,如今好不容易可以都放在他的身上,他那曾经算不得苦楚的苦楚,怎么能又成为安无雪肩上的重担呢?   “不要可怜我,”他说,“我可以穷尽一生追寻你,也可以日日夜夜陪伴在你身侧,恳求你,但你可以不用答应我的恳求。   “我确实总是在克制,我很想强行让你只能看到我一人,我也确实总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但我会忍住的。”   安无雪缄默许久。   他先前想说师弟婆婆妈妈的,可这番话听完,却说不出口了。   他抬手擦了擦唇角。   指尖沾染上了些许鲜血。   他咬谢折风的那一下极为用力,还用了灵力,咬破了谢折风的唇,自己也沾染了血。   这人身体是化形而出,鲜血细看其实没有生人之气,他先前从未细细瞧过,因此没有发现。   他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这滴鲜血。   他嘀咕道:“心疼你才给你好脸色?我从前杀了那么多妖魔和作恶仙修,怎么没心疼过他们呢?我若只是对你心软,我干脆给你再下一个无情咒让你忘了一切,做个不为私情所扰的仙尊就行,还在这边担心你那妖魔骨同心魔的关系?   “你想忍,那你自己忍着吧。”   他直接转身,朝着他先前住在霜海上的卧房而去。   困困不知何时已经独自飞走,去了松林深处玩耍。   只有谢折风一人还站在这满地扫落的霜雪和松叶上。   他也抬手,擦下嘴角鲜血。   他想着安无雪刚才自言自语的那段话。   ——“我若只是对你心软……”   “只是对你心软”。   什么意思?   不只是对他心软……?   谢折风神色一顿。   前方不远处,安无雪站在长廊上,突然回头喊他:“愣在那干什么?”   一阵长风送来。   安无雪眨眼间,出寒仙尊已经掠步至他面前。   男人双眸之中已经没了先前的局促与慌乱,反倒装满了明亮。那人骤然揽住了他的腰,动作小心翼翼,仿若在捧着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   可师弟手中力道不减,牢牢地将他锁在怀中,生怕他下一刻便溜走一般。   他一愣:“你——”   天旋地转。   两人身后,一处卧房门被灵力打开。   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安无雪意识到自己被人放到了床榻之上时,只听见那人在自己耳边说。   “我忍不了了。” 第133章   浮空岛冷风不止,霜雪千年不停,浓白挂在连绵长松之上,一层又一层累下。   结界隔绝了世间一切,像是把时间都凝固在天穹下方。   安无雪意识沉浮中,又听到师弟在自己耳边轻轻呢喃。   “阿雪。”   千余年前,浮空岛下的山峦之中,他听到少年这般喊他,只是佯装生气地敲了对方额头一下,让对方喊他“师兄”。   也是千年前冥海万丈水渊里,鲛族腹地不见天日,年轻仙尊意识朦胧地拉着他这般喊他,让他一念之差,不曾离去。   如今……   他睫毛轻颤,眼眶润上湿意,双瞳蒙着浅浅的雾。   他轻声说:“你……这、这一回……可别忘了……”   “若我再忘了,那我便神魂永浸黄泉水,枯骨永镇苍古树,不得好——”   安无雪堵住了对方的嘴。   -   日升月落。   西流的明月星河摘走了人间一日,四海轻风吹走凉薄,吹开了人世风雨。   不过短短一日。   落月峰封山的消息不胫而走。   其实落月峰封山不算稀奇事。   先前谢折风为了引诱云舟自行暴露,也曾经刻意封山过一段时间。仙门若是有什么大事,常常会有封山谕令。   但那样的封山其实不是完全的封锁,内外仙修只要得到准许,还是可以进出。   这一次的封山完全不同——甚至是自仙祸之后的千年以来,落月峰第一次完全封锁!   出寒仙尊身体有恙,那位死而复生的落月首座似乎都一回宗门就下令封山,说仙尊要闭关修养,其余什么都没有细说。   天下第一大宗的护山大阵开启,连山林轻风都吹不进结界之中,落月峰自此传不出任何消息。   在这之前,不论是安无雪还是谢折风,皆因傀儡之术出手过。   此举确实震慑了不少人,偷习禁术之人减少,但先前那些偷习禁术的人做出的傀儡太多,早已泛滥两界。   前后又有几次剑阵大祸,山雨欲来。   怎么看都大事不妙!   有人猜,是仙尊和首座在北冥抵挡登仙雷劫时,违逆天道,身受重伤。   也有人猜,仙尊和首座彼此之间因千年前的往事而有所龃龉,两败俱伤,不得不暂时封山隐下一切。   还有人猜,死而复生本就是不可能之可能,安无雪死而复生,谢折风必然付出了极大代价,甚至有可能悖逆仙道……   众说纷纭,两界云雨倏重。   -   安无雪醒来之时,意识混沌了许久。   他心中闪过无数杂七杂八的念头。   全都是师弟。   师弟轻轻呢喃地喊他名字时的神情,师弟识海中心魔的千言万语,师弟情动时那染上微红的雪莲剑纹……   他曾经爱过师弟。   也曾经放下过师弟。   最终还是……   他起身揉了揉眼睛,转过头,瞧见那人安静的睡颜。   他抬手,指尖落在那人脸颊之上,一点一点地勾勒出师弟脸庞的轮廓。   沉睡中的人没有一点动静。   昨夜谢折风趁着他们两人神魂相融,灵力互通,将仙者灵力渡给他许多。   他如今虽然经脉都有些肿胀酸楚,但充沛灵力在其中流转,他浑身舒畅,毫无酸软之感。反倒是谢折风消耗极大。   他的指尖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顺着那人脸庞往下,点到了师弟的喉结之上。   谢折风睡梦之中,似是轻动了一下。   这人循着他的气息,往他这边凑了凑。   安无雪明知对方没有醒,却还是有些心虚。   他赶忙收回手,撇开眼,另一手不自觉攥紧丝被。   若是让师弟抓到他做这种少年人才做的无聊幼稚之事,在床榻上描绘着对方面容,那他这个师兄还当不当了?   等了片刻,谢折风并无醒来之兆,他这才松了口气。   安无雪用灵决披起外袍,洗尘除秽,无声地走了出去。   偌大霜海寂寥无比,唯有簌簌风声常伴耳侧。   安无雪却察觉到霜海边沿有活人气息,还有……困困?   灵力一动,片刻间,安无雪出现在了困困所在之处。   “呜呜!”   困困登时飞到安无雪身边。   云皖正在发呆。   倏地见到他,她赶忙起身。   “宿公子——”   她猛地一顿,“首座……”   云皖还未行礼,便被安无雪以灵力拦住。   安无雪笑着说:“是困困把你放进来的吧?”   他和谢折风虽然封了葬霜海,但霜海禁制结界从来不限制困困。   云皖神色紧张:“我本想在外等着霜海解封,困困发现了我,引我进来。我……我未经首和仙尊准许就擅自入内,请首座恕罪……”   “该是我抱歉才是。”安无雪说。   云皖一愣。   “我和师弟归来匆忙,之后……之后应对了一些我与他的私事,我忘了你先前就是住在霜海上的,霜海封了,你无处可去,我却没安排你,此事是我的疏忽,你何须自揽罪责?”   “还有……”安无雪眉眼微弯,神色从容而又温和,全然不似传闻中那个挑了大半北冥仙门的落月首座,“我确实是安无雪。但我也是宿雪。”   云皖更是怔愣。   安无雪抱起困困,转身凌空而起,头也没回地对云皖说:“跟我来。”   他领着云皖飞出霜海结界。   落月峰彻底封锁,封山大阵张开的结界隔绝了山峦与天穹,云层之下瞧不见鸟兽踪迹。   就连平日里御剑往来山峰中的修士都见不着几个。   泱泱天下第一大宗,此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安无雪领着个修为不高的云皖,一路上却没有一人能发现他们二人的踪迹。   他就这么带着云皖来到了他和谢折风从小练剑的竹林里。   竹林深处,有一处保存完好的小院。   这是安无雪第一次领着谢折风回落月峰时,安置过师弟的地方。   小院有谢折风设立的结界,但安无雪身上挂着“宿雪”的落月弟子牌,弟子牌权限等同仙尊,结界没有拦他。   待他停下脚步时,云皖居然率先开口道:“宿公子。”   她喊他“宿公子”。   安无雪微怔,回过头看她。   “我初次见您,是被困在云剑门幻境中。您冒着暴露实力的风险,护住了我们几个小辈。我当时只当您是哪位身陷囹吾不愿显露实力的高人,如今……”   如今知晓“宿雪”的真正身份,她这才明白,当时安无雪身上还有诸多污名,身份稍一暴露就有可能万劫不复,可镜妖幻境之中,安无雪还是尽全力出手护着他们。   “您这样好的人,实在是从前苍天无眼,但是您不欠修真界什么……”   安无雪听明白了。   他心下微暖。   “你是担心我还对修真界有怨,却又因为现在局势不稳,不得不参与其中,重回落月?”   云皖怯生生地点头。   “放心吧,”他说,“我之行事,从来只管对不对得起我自己。而且……也许之前我还也会觉得,我是为了苍生不得不留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云皖刚问出口,便赶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有些东西不该问。   她失言了。   安无雪没有回答,只是拿出了一个空白的玉牌。   他双指凝出剑气,在玉牌之上刻下了云皖的名字。   “此乃落月峰弟子令牌。”   玉牌悬浮至云皖面前。   云皖猛地跪下:“多谢首座。”   安无雪却叹了口气。   “你是我从云剑门带回来的,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弟子后辈。我实话告诉你,落月封山,是我为了逼迫数次为祸四海万剑阵的背后之人尽快动手,但我与仙尊也确实因此,而没有多少时间准备应对。   “未来如何尚未可知,若我哪日真的死了——”   “宿公子!”云皖惊道。   “你不用害怕,我与仙尊走在两界的最前头,若是天塌下来,我和他就算是死,也自然能该是死在最前头的。   “我只是丑话说在前。   “这个玉牌你拿着,从此以后你就是落月弟子,若我和仙尊有意外,你便寻一个你觉得合适的峰主或是长老,拜入门下,做一个普通弟子。”   如此,便算是他对云皖的安排了。   他眼看小姑娘要哭下来,一时之间也没了办法,只好又说:“你有成大事的心境,只不过云剑门确实没什么厉害传承,因此限制了你。往后拜入落月,我领你走这第一步,但后路如何,全靠你自己走了。”   云皖却说:“我愿意只在首座身边做个随侍。”   安无雪摇头:“我从来没有随侍,千年前便没有,如今自然不会有。”   “那您独身一人……”   独身一人……?   安无雪顺着怀中困困的毛发,自言自语般道:“有人照顾我。”   云皖微怔。   安无雪用灵力把她扶起来,就这么在她的目送下缓步走远。   安置好云皖,他要回霜海了。   昨日师弟心魔作乱,以至于最后……他们两人都不太能料到,因此就这般过了一日。   他和谢折风还是得尽快看看那魔骨。   而且,关于他自己的玉骨,他现在也有所猜测……   他满怀心事地走出小院,还未唤出灵力,便突然瞧见前方出现一个白衣身影。   困困飞起来歪了歪头喊:“呜!”   出寒仙尊神色仓惶,一身白衣奢华矜贵,可连发簪都歪了些,衣襟更是散乱。   像是连个穿衣的法诀都没有心思念全。   安无雪刚瞧见人:“你怎么不在霜海——”等我回去。   师弟眨眼间掠过竹叶切碎的重重光影,不由分说地将他拥入怀中。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闪动,心魔发作深重,他双目微红,满目焦急,似有暴戾之色。   像是一个随时会失控的野兽。   冷息环来,这人气息凌乱急促,用力抱着他,灵力摧折了四方长竹。   但他仍然违抗着妖魔骨的天性,万千纷乱于心间,却仍然没有失控。   安无雪只感受到轻风拂面。   他被师弟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听见这人后怕地说:“你没走,你还在……” 第134章   安无雪双眸微动。   他一下一下地眨着眼,鸦羽似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你以为我走了?”   谢折风一滞。   这人环着他的双手似乎更用力了一些。   雪莲剑纹逐渐平静。   “我……”谢折风嗓音之中还带着后怕,“没有,我知道如今诸事未定,师兄不会放下苍生不管。我只是……只是刚醒没了脑子,你……不必理会我。”   他说着“不必理会”,目光却直勾勾地挂在安无雪的身上,生怕一个眨眼安无雪又会不见。   安无雪心底似乎软了那么一下。   他听过妖魔的求饶,见过恶者的哀嚎。   可他从未心软过。   怎么千年生死一遭,他还越活越回去了呢?   他闷声问:“你怎么会认为我走了?”   “我醒来没在霜海上见到你……”   “然后呢?”安无雪对上这人的目光,“我如果想走,昨日为何不推开你?”   谢折风一愣。   安无雪咬牙:“昨夜我说不用了,仙尊非要再来一次的时候,怎么不怕我走呢?”   男人眸光一闪。   但这人居然只是心虚了一瞬,眉眼稍动,目光落在安无雪双唇之上,神色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安无雪嗓音愈沉。   这人习惯了对他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脱口而出道:“昨夜师兄说不用的时候——”   果然没在想什么正经事!!   安无雪挥起灵力就把这人往后打去。   师弟对他毫不设防,骤然被他撇开怀抱往后一推。   安无雪听到闷哼一声。   堂堂仙尊,就这么被他推到后方的竹子上,撞了一下。   他没想到谢折风完全没有用灵力护体,一个怔愣间,师弟已经倚靠着长竹,神色落寞地咳了几声。   安无雪指节微蜷,神色一顿,走上前问他:“我打疼你了?”   谢折风面色苍白地摇头:“无碍。我刚才举止无状,让师兄生气了……”   这人又咳嗽几声。   安无雪莫名有些不自在。   “谁让你——”   他话语一顿,迅速眨了眨眼。   不对。   他眼角一垂,眸光一凝,一字一顿道:“你如今不是剑骨化身吗?怎么还会被我打到咳嗽?”   谢折风咳嗽声猛地一滞。   安无雪:“。”   又装可怜!!   他上当一次还不够,怎么可能还会再上当一次!   而且这人装可怜装得这么得心应手……   年少回忆随之涌上安无雪心头,他眉头微皱,一点点明白过来。   他举目望去。   竹林落下细碎光影,不远处的长石之上似乎还有近日来弟子们练剑留下的剑痕。   不知其中哪块石头是千年前安无雪和谢折风练剑时坐过的,时隔千年仍然静静地躺在一旁。   当年他们也是在这里……   “……你那次练剑磨破手,是没发现还是故意的?”   “……”   “有一回你被剑光划伤腿,坐在竹林中等我发现你,才和我说你没有疗伤的药,所以我把你带回我的住所养伤了几日……你当时真的没有疗伤的药吗?”   “……”   “谢出寒!!!”   “师兄,”谢折风可怜兮兮地说,“你别生气,我知错了……”   安无雪不理他,随手唤出竹林里供给弟子练剑的普通灵剑,御剑而起。   谢折风赶忙跟上。   直到他飞入霜海结界,回到了霜海门前,谢仙尊依然还是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他稍稍回头看去,只见谢折风面色微白,神色紧张,双眸之中似是有些失落。   安无雪只不过回眸一下,这人便露出了期望之情。   可安无雪没有说什么,谢折风还是不敢上前。   安无雪停步,沉默片刻。   他叹了口气:“我要和你说说根骨一事,你离那么远,是仙尊不当了,想当个守门弟子?”   谢折风眸光一亮,这才几步上前,低声说:“我惹师兄不高兴,不敢在你跟前碍眼。”   “哦,所以在我跟后碍眼?”   谢折风:“……”   这人思忖了一会,反倒面露肃然之色。   “你若当真觉得我碍眼,我……”   他想说他不打扰师兄了。   但这话临到嘴边,居然说不出口。   他不想见不到师兄。   安无雪如今一眼便能看出谢折风心中弯绕,心下无奈,道:“你刚才说错了一句话。”   谢折风登时正色,错在哪都没听就积极认错:“我知错了,师兄告诉我哪儿错了,我绝不再犯。”   “绝不再犯?我看你现在就在犯。”   谢折风一愣。   “你刚才在竹林中,说你相信我不会离去,是因为诸事未定,苍生大事在前——此言说错了。”   他直视着谢折风,“我若当真只是因为这个,那你便是把出寒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或是用天底下所有的酷刑逼我,我都不会与你同归霜海。”   谢折风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霜海封锁,门前无人。   长松抖落霜雪,挂在他们肩发。   倏地。   师弟凑上前来,双唇贴上了他的嘴角。   ……   这一吻克制而温柔,绵长却不恼人。   它并无迷糊朦胧,也没有失控脱缰。   千年生死一场,后路如何尚未可知。   他们谁都知道,祸事还未结束,不论是安无雪的身体,还是谢折风的魔骨,都是未知之数。   但从昨日至今,又在这一刻,他和谢折风都默契地放下了这些心中之事。   天地茫茫,仅有他们两人。   许久。   谢折风放开了他。   安无雪从脸颊红到了脖颈。   谢折风还偏偏看着他脸红,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这人笑得其实很不明显。   但谢仙尊平日里面色如霜雪,浅浅笑意也如冰雪消融,瞬间送入安无雪眼帘。   他瞪了师弟一眼。   师弟这才乖乖收回目光。   安无雪伸手:“你先前挂在门前的那个魂铃呢?”   ——霜海门前的长松上挂着的还是安无雪先前做的赝品。   谢折风将破旧的魂铃递给他。   安无雪眉眼微弯,笑着接过,不用任何灵力,徒手将那赝品换了下来。   他不太擅长直言许诺什么。   但他可以把这只有他能敲响的魂铃挂回去。   “师兄……”   “往后尘埃落定,我们回到落月,你若是闭关,总要给我留个能立刻喊醒你的东西吧?”   谢折风眼眶微红——他听懂了此言含义。   安无雪见他总算没了先前那般患得患失,这才说:“养魂树何在?”   他们要看根骨,便会魂灵离体,有养魂树护持最好。   谢折风说:“师兄跟我来。”   他领着安无雪入了松林深处。   安无雪第二次见到了养魂树。   金光洒入他的眼眸,他仰头望着那璨璨金叶,感受着养魂树光芒带来的神魂舒适之感,心下复杂。   上一次来此,他还不知整个落月上下,其实只有他和身前之人能瞧见璨璨金光。   “师兄。”谢折风转过身来看他。   这人突然双手一动,结出法印。   安无雪还未来得及困惑,便看出了这是什么咒术。   此咒不难,甚至稍微有点修为的修士都能用。   “生死咒……”他皱眉,呵斥道,“你干什么?我不要你给我这个东西。”   生死咒为阴阳法印,阴印落在神魂,阳印可以掌控阴印。   此咒不是禁术,却鲜少得见,因为……   阳印所有者若是捏碎了阳印,阴印也会随着破碎——不论修为如何。   这是控人性命的咒术!   谢折风却满怀期望地把凝结好的阳印递到他的面前。   “我知道你不会想要,”这人嗓音低哑,“但是我不是一定要你把我当奴仆的意思,师兄不会愿意用此咒控制我,我都明白。”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谢折风掌心之上浮着那已经随时可以控制他性命的法印,缓缓地说:“我昨夜好高兴。哪怕是三日以前,我都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曾经以为能够日日看着你好好地活在世上,都已经是上苍待我不薄。我没想到还能同你一起回来,一起在落月峰中同床共枕……   “这一切像梦一样。我今日醒来,没有在身侧瞧见师兄,分不清我是不是真的做了一场梦,一切都不过是我梦中的奢想。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找你,心魔就在我识海,和我说那些……让我任性胡为的话。”   安无雪垂眸。   他刚才确实瞧见了。   谢折风见到他的那一刻,心魔便像是随时失控的样子。   “……我真的害怕。我怕你醒来便后悔了,我怕你还是不想理会我,所以偷偷趁我睡着离去,连一句话都不留给我。   “我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刚刚我用神识扫过霜海,也寻不到你的身影。那一瞬间,我真的险些控制不住。后来我继续展开神识,才发现你在竹林。”   “但是你还是控制住了,”安无雪认真地说,“我的师弟碎魂闭关八百年,都不曾让心魔为祸世间,他不会是被心魔掌控之人。我相信他,我不需要用任何东西去控制他。”   谢折风摇头。   “这不是控制我。这是助我。”   安无雪微怔。   “我如今是仙者境,又必须坐着这仙尊之位安稳四海两界。哪怕我没有心魔,我与师兄之间,终究和从前不一样。我还记得你先前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刚醒来之时,不是完完全全一点不怨我,只是因为你觉得不是我的对手,你没法杀了我。   “此言如今也是一样的,若是师兄将来还是有想杀我的理由,此印便能助你。即便没有,我之妖魔骨也是隐患。如今我能控制,可我若是之后当真发疯了呢?师兄,我也相信我自己,但是我更怕伤害到你,我相信现在的我,却不敢相信未来的我。   “当年我也不曾料到心魔会借用妖魔骨杀了你。”   师弟虔诚地看着他。   “生死咒的阴印在我的神魂之上,阳印可以掌控我的生死。只要你捏碎阳印,就可以在眨眼之间彻底杀了我——碎了我的神魂。   “师兄一定能登仙的,就算现在不能,往后我也会穷尽一切助你。但在师兄登仙之前,我希望师兄收下这枚阳印。”   谢折风说着,另一手拉起安无雪的手腕,将阳印送到他的掌心之上。   安无雪没有推开。   他已经听明白了师弟的意思。   他无声地将那阳印收入自己识海之中。   谢折风双眸明亮。   “多谢师兄。”   “……你把你的生死这般交给我,却还反过来谢我?”   谢折风看着被养魂树金光笼罩的师兄,语调沉缓。   “你拿着阳印,才不会同我相处时有所顾虑,你我之间,才是真的没有上下高低。”   他笑了。   冰雪消融,寒冬入春。   “我负你良多,你却还愿意交托于我情爱,我自然很是感激。”   “多谢师兄,我今日……很是欢喜。” 第135章   真会说话。   琅风城的人怎么会说小谢公子是个哑巴呢?   这人哄起人来,分明一套一套的。   他都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安无雪垂眸,藏起局促。   他感受了一下识海中那枚阳印。   他能直接知道另一枚阴印的所在,只要他神识一动,便能知晓谢折风在哪里……不论天涯海角。   除此之外,虽然他不会这么做,但他确实能感受到,只要他想,他便立刻可以捏碎生死咒的阴阳印。   他先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生死咒的掌控法印,接受同谢折风之间多这么一层生死无悔的羁绊。   “你若是现在有一丝后悔,”他说,“我便将阳印还给你。”   谢折风顾左右而言他:“师兄替我看看妖魔骨?我若是现出根骨,只有神魂外露,自己反而不方便细看。”   安无雪无奈。   师弟转移话题的太过拙劣,他也懒得戳穿。   如今谢折风的妖魔骨和心魔确实是一大隐患。   还有他的傀儡印……   北冥登仙雷劫之后,两界傀儡泛滥,看似没有大祸,但他总觉得有山雨欲来之感。   他蹙眉道:“师尊从来不曾和你说过妖魔骨吗?”   谢折风摇头:“没有。我现在记忆恢复,哪怕是我忘记的那些记忆里面,也没有同妖魔骨有关的只言片语。但是我记起了大成赠剑之时师尊说的话。”   “……是你选道那日?”   “是。师尊和我说,给我下无情咒,是为苍生。只是当时我……”谢折风瞄了一眼安无雪,“我与师尊争辩要选哪一个道,心中想的都是师兄,因此落咒之后,我把落咒一事全忘了。”   “你可真是……”安无雪哭笑不得,“不过,师尊当时应当是故意问你情爱之事。无情咒是师尊创的,他知晓你会忘掉什么,他就是想让你忘记无情咒的存在。”   他干脆靠着养魂树的树干,闭上双眼,神魂沉浸在养魂树的灵气之中,静静思索着。   “无情咒和苍生有关,你的妖魔骨和心魔有关,无情咒的存在无形之中其实反倒抑制了你的妖魔骨,因此抑制了心魔……”   谢折风恍然:“师尊下无情咒,可能是因为妖魔骨?”   他在解咒之后,其实是有些怨南鹤的。   若不是这无情咒,他怎么会和师兄直至死生都不曾互通心意?他又怎么会忘了登仙之时发生了什么?   因此不仅仅是安无雪,谢折风自己也一直在想——为什么?   南鹤仙尊不可能察觉不到谢折风的妖魔骨。   若要解释,他们只能找这么一个理由了。   安无雪睁开眼。   “你当时是如何将根骨单独抽离出来的?若是身体还在,根骨能够回到身体里吗?”   “是用了一个落月封存的秘法。只要神魂不灭,自然能回身体,不过我现在已经没有身体,回不回得去,没什么关系。”   “不,”安无雪说,“有关系。我帮你探查之前,我想先抽一下我自己的骨。”   “师兄!”   “你别急,我不是异想天开随意为之。我对我的身体一直有个猜测,如今正好证实一下。”   谢折风还是不放心:“你猜测什么?若是要探你现在这具傀儡身体的根骨,我替你探便成。”   安无雪挑眉:“仙尊当时背着我在九重雷劫之下都敢分神魂抽剑骨,如今我先告知你,还在你的看护下暂时抽骨,你就不同意了?”   此言一出,谢折风理亏,登时不敢再多说什么。   这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抽骨秘法教给他。   安无雪熟记于心之后,于养魂树下打坐。   “你替我护法。”   “自然。”   安无雪不再多想,闭上双眼,调动周身灵力。   神魂离体,他用那抽骨之法,缓缓分离出了“宿雪”身上的根骨。   他只在养魂树精生前死后的幻境中,看过谢折风做这件事。   如今他自己做,他才感受到其中玄妙的感觉。   身骨分离,他的神魂空荡荡的,即便他头顶没有登仙劫云,他也有种格外不安的感觉。   好在他知晓谢折风就在一旁看着他,虽然本能的不安,却没有真正担心。   他只将自己能立刻感知到的那一副根骨抽离而出。   “是个很普通的根骨,”他听到师弟在一旁说,“甚至不是剑骨。但只有普通,看不出任何特殊的,也许是制作傀儡之人随意找来的根骨。”   师弟的嗓音还是十分担忧:“根骨离体的感觉不好受,若是看不出来什么,你还是收回去吧?”   安无雪没有收回去。   他不仅没有收回去,他还神魂归位,停了那抽骨秘法,缓缓睁开双眼。   谢折风登时急道:“你还没把根骨收回去,妄动的话——”   这人嗓音一滞。   因为安无雪站了起来。   被安无雪抽离出身体的那具普通根骨还在一旁坐着,安无雪的身体本该只剩下皮囊与神魂,失了主要生机,无法动弹。   可安无雪居然毫无阻碍地站了起来,仿佛根本没有抽出根骨一般!   这样的情况,谢折风自己便在登仙之时经历过一次,自然格外清楚。   ——安无雪的身体里也有两副根骨!?   安无雪又是震惊,又觉意料之中。   他喃喃道:“我猜的果然没错,我最开始感觉到的根骨,根本不是我真正的根骨……”   四方灵力卷动,带起疾风,送来霜雪。   安无雪感受到了久违的通明之感。   他仿佛能听到天地间一草一木的声音,能同天道共吟。   他浑身灵脉疯狂汲取着周围的灵气,可他的经脉身骨却没有任何疼痛之感,反而无比畅快!   这种轻而易举能感应天道苍生的感觉……   “师兄,”谢折风一字一顿,“你的玉骨。”   ——他的玉骨从始至终都在他的身上!!!   刚才被他抽出来的那副根骨,根本就是个隐藏封印玉骨的幌子!   他和谢折风先前从来没有发现,“宿雪”的身体就是他的金身玉骨,只是因为这个普通的根骨封在玉骨之外,阻挡了他的神魂感知!   如今他将虚假的根骨抽出,玉骨破封,同金身再度融合,打通了他所有经脉。   他刚刚分明抽出了身上的根骨,此刻却才是完整的身体。   怪不得!   怪不得他成为“宿雪”以后,对自己“新”的身体毫无不适之感。   怪不得,他先前便觉得这具身体和自己从前太过一样。   若是傀儡身,那必然是他人所造,只要是他人所造,都会和真正的他有细微区别,可他的身体却没有。   兜兜转转,他当年神魂俱灭,尸骨无存,这一身金身玉骨居然不知为何被重塑了,一直都在。   他一直……都是他自己。   安无雪五味杂陈。   他走向那被抽出来的普通根骨。   谢折风赶忙过来想扶住他。   他却止住对方,说:“我现在金身玉骨重新融合,没有不适,还没了先前那些滞涩之感,你别担心。”   他看向面前那已经废了的根骨,冷笑道,“果然如此。我的金身玉骨应当在这千年里不知为何重塑了,神魂归体,却因为刚刚死而复生,没能立刻圆融。   “作乱照水城和北冥城的人趁着我神魂还没醒来,寻到我,把多余的普通根骨封入我体内,藏我玉骨,因此也封了我的金身,随后落下傀儡印,伪造出宿雪的身份,利用云舟把我带回落月峰。   “落月峰上,我神魂苏醒,这才误以为我是被动夺舍到了一个叫宿雪的人身上。”   安无雪掀开手袖,露出傀儡印。   “甚至这傀儡印都是设计好的。那人既然知道我那么多事情,肯定了解我的性格,对方知道,若是有人直接用傀儡印控制我,我最后必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若是控制他的人又刚好是他当时避之不及的谢折风呢?   对方了解他,但未必了解谢折风。   如果从一开始,师弟当真对“宿雪”有什么强求之心,逼迫于他,他会怎么做呢?   届时,他反抗不了长生仙之力,又求死不能,会不会心境有所改变?   他会不会因此怨恨命运、因果?   安无雪每说一句话,谢折风的神色便更难看一些。   这人听他讲完,双眸之中已经盛满了杀意。   “此人好深的心计——如此谋算,害了这么多人,为的都是重回生灵涂炭的仙祸之时。”   安无雪愤怒之余,忧虑道:“我们现在都不知道那人是谁,下一步又要干什么……”   会这么做的,除了浊仙,他想不到其他。   可浊仙早就死干净了。   “罢了,”他看向谢折风,“好歹我的身骨还在,而且也不全是对我们不利之事——我刚才感受到玉骨的那一刹那……”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穹。   “……有登仙之感。”   他重活一次,修为已至瓶颈,神魂心境却因千年生死而更上一层楼,一直没有接触到登仙之感,原来是因为那副普通的根骨封着他的玉骨。   如今玉骨重现,他才有所感觉。   他说:“只要我想,我能随时引动登仙雷劫。但……”   谢折风登时明了:“但是师兄觉得登仙屏障坚不可摧,雷劫绝不可能度过,对吗?”   安无雪点头。   难怪这千年无人登仙。   “我千年前便有此感觉,”师弟说,“但我当时以为,是我自己心境不稳,心魔缠身,因此不曾多想。”   “师弟走的不是寻常登仙路。对于两界其余的仙修来说,真正的四方天柱崩塌,天道有缺,所有人都被这层屏障堵着。”   “第五根天柱会不会就在维持最后的登仙路?”   安无雪闻言,神色一顿。   他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   谢折风困惑道:“师兄为何如何笃定?”   “因为……”   安无雪心念一动。   他神识直入谢折风眉心,勾连上了这人神魂。   谢折风与他神魂相连的那一刻,瞧见了只有安无雪能瞧见的……第五根天柱。   那天柱顶天立地,纯白无暇,若隐若现于天地间。   正站立在养魂树旁。   它就在安无雪身边!!!   饶是沉稳如谢折风,此时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难怪我一直寻不到它……”   原来第五根天柱一直在安无雪身侧,只有安无雪的神识能够瞧见。   安无雪和谢折风同时睁眼。   他收回神识,便又瞧不见那第五根天柱了。   他也十分惊诧:“我也没想到。但那背后之人既然在我醒来之前寻到了我,指不定早就知道这些,因此封印了我的玉骨,如果不是有你分魂抽骨在前,我根本想不到要抽出我自己的根骨,解封玉骨。   “我刚才感应到第五根天柱,可登仙路的屏障依然在,它应当不能引我登仙。”   谢折风神色却愈发凝重了。   “照水北冥祸主所谋求之事,极有可能就在这第五根天柱之上。”   那人既然先一步发现了死而复生的安无雪,多半是清楚这些的。   这么一想,对方一直假冒安无雪行事,指不定最终目的并不是安无雪,而是和安无雪勾连的第五根天柱……   安无雪思虑半晌。   养魂树金叶摆动,光晕流转。   许久。   他叹了口气。   “我们在这里凭空猜测也没用。我先看看你的妖魔骨。”   谢折风依言,在养魂树下打坐。   神魂离体前,这人却又踌躇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我一会神魂离体,什么也做不了,师兄别走。”   “我不会走。”   谢折风闭上双眼,却又睁开。   “也不能下无情咒。”   安无雪:“……我先前的话是白说了?”   出寒仙尊一本正经道:“万一朝令夕改呢?”   安首座没好气道:“不会下!”   谢折风依然有些怀疑。   这人双瞳微动,犹疑片刻,突然摊开手掌,唤出一契约灵符。   “口说无凭,”他在灵符上写下字句,“立契为证。”   安无雪:“……”   他说:“师弟。”   “嗯?”   “你知道我上一次和人用这种契约灵符一言为定,是什么时候吗?”   “……嗯?”   “是我五岁,和戚循约定第二天一定要早起去掏灵鸟蛋的时候。”   “你还没出生。”   千余岁的出寒仙尊:“……” 第136章   契约灵符就这么飘在他们当中。   安无雪没接。   连解咒之法都有了,还怕他下咒干什么?   这解咒之法甚至还是他亲自给谢折风的!   他不说话。   谢折风却丝毫不在意做这七岁稚儿做的事情,还是惴惴不安地等着他。   安无雪沉默越久,这人神色愈发狐疑。   仿佛在说“你不会真的打算下咒吧”。   “……”   他想开口让师弟把符咒收回去。   可他抬眸,瞧见这人打坐在养魂树下。   师弟面容如峰顶霜雪、深海雪莲一般幽然清冷,灿灿金光落在其上,好似世间万物都扰不了仙尊清净。   可他却想起了他上一回见到养魂树的时候。   师弟身旁都是仙酿,醉了一般在养魂树下,对着他的背影同他说:“阿雪,你又要走。”   他那时以为谢折风醉了。   现在想来……   谢折风没有醉。   从前是不会醉,现在……一个已死之人已经不能醉了。   那晚,谢折风是被心魔缠身,失了清醒。   他心软片刻,改了主意。   他从谢折风手中接过契约符咒,陪着师弟,做这七岁稚儿的把戏。   “好,口说无凭,我与你立契为证。若我给你下无情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说着便已经在符咒上落下这些字句。   谢折风神色突变,猛地收回符咒,直接当着安无雪的面撕碎。   “如此毒咒怎么能立?”   “……?”安无雪哭笑不得,“我不违背诺言不就不会应誓?你怕我下咒,我立毒誓岂不是更好?”   谢折风却说:“算了。”   刚才还非要他许诺,现在反而不肯了。   安无雪无奈。   他也不会和谢折风掰扯计较,只问:“那你现在能给我看看根骨了吧?”   谢折风点头,这才彻底闭上眼。   这人做过一次抽骨,现在也没了身体,抽骨比他熟练得多。   片刻间,安无雪便瞧见谢折风化出枯骨之身。   剑骨便缓缓抽离而出,两副根骨相对而坐,立于谢折风神魂下方。   这一回,谢折风没有分割神魂,妖魔骨并无神魂掌控,安静得很。   妖魔骨同剑骨截然不同,其上泛着淡淡黑气,威压摄人。   双骨并存一身。   “宿雪”是被普通的根骨压住了玉骨,而谢折风则是被剑骨压住了妖魔骨。   唯有分出剑骨,才能见到妖魔骨。   师弟同他这一世的情况居然有些相似。   但他们又不太一样。   藏住了他玉骨的那个普通根骨不是他的,刚才剥离出来之后,那根骨就废了,再也回不去他的身体。   可是……   安无雪凝眸看了一眼剑骨,又看了一眼妖魔骨。   妖魔骨仍然同谢折风的神魂有着联系,切割不开。   这两副根骨,好像都是谢折风的。   安无雪尝试着以灵力触碰净化妖魔骨。   谢折风神魂登时翻滚了一下。   师弟没说话,但安无雪看得出来师弟在疼。   毁了妖魔骨,就是杀了谢折风。   他没办法了。   为什么?   为什么谢折风体内会有两副完全无法剥离的根骨?   若是妖魔骨无法分离,也无法在不伤性命的情况下毁去,难道……谢折风无尽寿数中,都要每时每刻承受心魔之苦吗?   安无雪不甘心。   接下来的几日,他都和谢折风一道闭关在霜海上,专心想办法应对妖魔骨。   安无雪翻遍落月峰往年书册记载,都没能找到谢折风妖魔骨的来历。   南鹤就算知道,当年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至于根除妖魔骨和心魔的方法,更是毫无头绪。   有时谢折风在封闭五感打坐应对心魔,他便也会坐在养魂树下,放开神识,感应第五根天柱的存在。   他似乎能与天柱“说话”。   金身玉骨本就能感应天道,可借由这根天柱,他不仅能感受四方天地,连周围蔓延的因果线都能模糊地感知到。   ……因果?   四方天柱分别对应世间天道伦常,天象万物,因此天柱崩毁而四海乱,由天下万恶贪嗔凝结而成的浊气失了拘束,再无天柱净化,灵脉都镇不住这些浊气,这才让仙祸延绵多年。   第五根天柱从未存在记载之中,又能在冥冥之中求救于他,安无雪甚至猜测,他的复生就是天柱的帮助。   难道……这一方天柱,掌管的是世间因果线?   那些因果线若隐若现,安无雪想要仔细看清,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他终究只是一个没有登仙的渡劫期,并不是真的能沟通天道。   若是他能登仙……   他似乎便能掌控这一方隐世天柱。   也许能从中寻出一切的症结所在。   可登仙之路已断,此事成了个死结。   登仙虽是每个仙修都趋之若鹜的终点,他不可能不想登仙,但也不会因此入了魔怔。   天命若无,强求无用。   安无雪尝试几次,发现结论都是一样的,他便不再浪费时间了。   他干脆继续寻找分离妖魔骨和镇压心魔的方法。   落月峰彻底封锁,外界不知他们情况,他们也不知外界如何。   就这么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过了足足半月。   这一日,霜海之外晴空万里,天光清明。   戚循的符咒破空而来,包裹着借影石,停驻在护山大阵之外。   安无雪察觉到那符咒的急切,半月以来第一次打开护山大阵,放了那符咒进来。   与此同时,戚循给他留下的天涯海角符颤动。   安无雪逼出借影石里的画面,听着戚循的声音通过天涯海角符传来:“阿雪,你回落月之后可还好?”   安无雪不答。   戚循苦笑道:“好,我不与你聊其他。安首座,我再查了一遍宗门旧地上上下下,还是没找到除你之外的第二人痕迹。我只能以借影石刻下如今灵脉所在之地的画面,你当年亲自去过,知道的比我多,或许能瞧出我瞧不出的蛛丝马迹。”   安无雪正在看借影石投射而出的画面。   借影石是至宝,同其他记录所用的灵宝法器不同,记录的画面不仅仅能看,还能感受到其中的气息。   他仔仔细细看着——空了的灵脉两侧,都是春华剑痕。   他当时以全力出剑,时隔千年,剑痕之中,剑气仍在。   但是这些剑痕……   他知晓灵脉挖空的后果,并没有挖出全部的灵脉,出剑之时格外小心,春华落下的剑痕并不多。   但借影石里看着,怎么比他印象里多?   他挖灵脉时没有料到后来之事,又急着去净化第五根天柱,根本没有仔细留意自己出剑了多少次。   眼下又时隔太久,他一时之间,难以立刻回忆起来。   是他记错了吗?   他边回忆,边问戚循:“你去过鸣日城了?”   “你是想问我鸣日城有没有异样吧?没有,我不仅看了鸣日剑,还与秦微一起彻查了鸣日城的仙门——毫无异样。秦微一直守着鸣日城,每日的消息都是风平浪静,我觉得那人大概率没有在鸣日城布局。”   安无雪皱眉:“不对劲……也不应该。照水北冥危难已解,这两城的剑阵历经动荡重新加固,城中纷乱也被瓦解,再无漏洞。”   “那人要是还想作乱,唯有鸣日和琅风还有机会。撼动剑阵只有两条路,要么是以外力摧毁剑阵,要么是以阵主血脉之力加以影响。”   北冥之前封城,就是被外力毁阵。   而千年前照水剑阵灵力空缺,便是因为宋芜是楼水鸣的合籍道侣,可以借楼水鸣气息干预剑阵。   琅风城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琅风我和谢折风在去北冥的路上就探过,并无不妥。”   那便不可能突然出现外力摧毁剑阵。   至于阵主血脉……   其他城的阵主还有可能出问题,可琅风剑阵的阵主可是他和谢折风,怎么可——   “师兄,”谢折风突然在屋外喊他,“下雪了。”   下雪?   霜海浮于高空,常年冰寒而挂霜雪,下雪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困惑着,却听见传音符另一端,身处离火宗旧地的戚循喃喃道:“下雪了……”   安无雪一愣。   他茫然地走出卧房。   谢折风正站在屋外,抬眸看着天穹。   他顺着师弟目光往上看。   霜海飘着雪。   笼罩霜海的结界往上,本该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但他透过近处飞雪往落月峰护山大阵之外看,看到簌簌飞雪飘下,被结界阻隔在外。   两重霜雪前后相叠,密密麻麻,一眼便能瞧出那不是霜海常年的雪。   落月峰附近下雪了……?   落月接近鸣日城,位于两界之南,四季温暖,深冬都不会多么冷。   他从小在落月长大,除了浮空岛的雪,并不怎么见到落月峰下雪。   而且——这么巧,离火宗旧地也在下雪……?   安无雪隐约觉着不对。   他还没来得及细思。   几乎没过多久。   风雪愈重,天地四方灵气显出异象,似有浊气隐隐冒出。   数不清的求援信疾驰而来,符咒逆着风雪飘来,冲撞在落月峰的护山大阵之上!   世人千年未见此等阵仗。   护持护山大阵的弟子摘下求援符,一一读过,惊慌失措地跪在霜海门前。   “仙尊,各宗传信,琅风求援!归絮海现雪妖族半步登仙的大妖!”   雪妖族。   此族擅人间情爱,天生举世无双浮生道妖魔骨,从来合族皆魔,实力强劲!   弟子手中捧着求援符,神色愈发惊恐。   可两界危急,他不得不咬牙读出剩下的内容。   “……雪妖族大妖以、以……”   弟子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高声道:“雪妖族大妖以血脉之力夺得琅风剑,借琅风剑阵天柱之能左右天象,凝结浊气,散于落雪!”   四方天柱缺一,琅风浊气漫天。   归絮海罡风送来雪妖族悲凉凄苦的歌声。   天象异变。   举世大雪。 第137章   安无雪和谢折风一同赶往琅风城的时候,大雪已经在茫茫大地上覆了一层白衣。   乌云漫天,四海不见天日。   浊气本被镇压在各地灵脉之下,经过千万年而被净化,又会因千万年来人世不止的怨气而重新凝结。   可琅风剑被雪妖所控,浊气引入天穹,飘荡而下。   雪絮里带着浊气,轻则伤凡人性命,重则引仙修入魔。   落月峰几乎高手尽出,与各仙门一道布下结界抵挡风雪。北冥剑、照水剑、鸣日剑嗡鸣不止,荡出凛冽剑气,清扫四方。   风雪阻路,谢折风以仙者灵力驭使出寒,带着安无雪星夜赶路,足足花了一日有余。   安无雪踏下出寒剑,看着前方被风雪和迷雾笼罩的琅风城。   上一回路过琅风时,城中安静宁和,修士来往不止,毫无异变之象。   这里他和谢折风分明细细探查过。   没想到那背后之人最后一步棋,居然落在他和谢折风为阵主的琅风剑阵!   前方飘来引路符咒。   是守城仙修察觉到有同道靠近,主动寻来。   他们两人心急如焚,收到求援之后,谢折风安排好一切便带着安无雪赶来,他们一路无话。   可到了琅风,安无雪却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拉住谢折风。   “师兄?”这人回过头来,面色苍白。   半月以来,安无雪在谢折风身侧,又有养魂树相助,心魔虽然根除不了,但多少平息了一些。   可眼下越靠近琅风城,谢折风识海沸腾得愈发厉害,眉心雪莲剑纹时隐时现。   两人虽然没有说话,但安无雪一直在谢折风身后看着,对此一清二楚。   他低声说:“雪妖是以血脉之力夺取琅风剑阵的。”   谢折风黑眸幽深,嗓音低哑:“我会护好你。”   “我无需你护,”安无雪却说,“但你我都清楚雪妖夺了琅风剑意味着什么。”   雪妖不是依靠外力摄取琅风剑。   雪妖族大妖是以阵主血脉之力,再辅以半步登仙之能,轻而易举地从琅风城仙修手中夺走剑阵!   琅风阵主唯有两人——安无雪和谢折风。   他们两人中,有人和雪妖有血脉之缘。   此族……是天生的妖魔。   安无雪抬手,指尖轻轻点在谢折风眉心上,抚摸着闪动的剑纹。   谢折风就这么看着他。   “师弟,”他说,“雪妖也许和你的妖魔骨有关系——这就是那背后之人的最后一步棋。两界至今没有乱,是因为你还是世人眼中无往不利的那把剑。雪妖再强大,剑阵再纷乱,长生仙出手,都能剑斩天下妖魔。   “但是引动雪妖之乱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你的实力,对方一定不怕你出手,甚至是……故意引你出手。   “我们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也不知道那人究竟谋划了什么。你若是对自己的心魔没有把握,现在停步在这里,还来得及。”   “然后让师兄独自一人去面对天下仙修,去迎战雪妖吗?”   安无雪轻笑一声。   “当年雪妖族极盛时,我都不曾怕过它们。”   “那我也一样。”   安无雪一愣。   师弟的嗓音随着滔天风雪而来:“雪妖若与我无关,我便该为两界出手。若与我有关,那此次祸端与我脱不了关系,我更应该出手。”   “师兄,我不会成为你的隐患,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杀了我。”   狂风呼啸不止。   琅风城外的风雪越来越重,不多时便已经在他们二人的肩发之上。   安无雪正待开口。   谢折风却突然抬手,从他的发尾,抓来一抹雪。   “你不在了一千年。前八百年,我闭关斩心魔,总是待在荆棘川或是落月峰。最后两百年,心魔终于被我镇得暂时不敢出来,我终于能出去走一走,有时实在寻不到任何希望,我会忍不住去人间。”   “……人间?人间有什么吗?”   “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安无雪微怔。   “人世不知仙者,不懂修行玄妙,总会编出许多死而复生、魂灵转世的故事。他们的故事里,好像死亡不是终点,生死爱恨都有很多重来的机会。我听得多了,便又不会觉得那么绝望。”   谢折风笑了一下。   “但我现在想和你说的不是那些——师兄已经回来了。”   他们已经能听到不远处归絮海传来的雪妖歌声,似有灵力波动荡来,隐隐透露出前方激战正酣。   那里或许有着谢折风躲不过的劫难。   如此头顶悬剑之时。   谢折风看着安无雪还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仍然觉得自己已经得天之大幸。   他看着自己从师兄发梢上抓来的落雪,感知不到雪花的冰寒,却觉得心底温暖。   他说:“凡人一生如蜉蝣,转瞬即逝,但他们和修士一样,有许许多多不得圆满。少年爱侣不得长久,便会赏同一片落雪,看着飞雪飘落于肩头,遮盖乌发,算是一场共白头。”   “我与师兄此刻,便算是共白头过了。此后,生死无憾。”   安无雪红了眼眶。   他知道谢折风为什么说这番话。   师弟怕真的到了必要关头,他却狠不下心不管不顾。   他说不出什么虚假的宽慰之言。   妖魔骨在谢折风体内,背后之人算到了这一步,最差的结果……安无雪不敢想。   他踌躇半晌,缄默许久。   引路灵符等不到他们的反应,在他们面前疯狂颤动了几下。   安无雪回过神来,收整神情,忍下心中酸楚。   他红着双眼,苦笑一声。   下一瞬,安无雪挥手撕碎了那引路灵符!   谢折风一惊:“师兄?”   “此符自琅风城内而来,是引我们去剑阵旁的。”   安无雪看向前方——顶天立地的琅风剑都被霜雾遮盖,一点儿也瞧不见。   “不去我都能猜到,琅风剑阵现在成了妖魔助力,琅风仙修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抵挡琅风剑阵,保护城中百姓。可剑阵已经被雪妖所摄,天象更改,雪妖不死,浊气不停。我们如今去琅风城内干什么呢?”   “听别人问你——仙尊与安首座究竟谁出自雪妖族?仙尊是不是当年私藏了浊仙秘法,隐瞒世人千年而登仙?你若放出神魂,心魔现于世人面前,岂不是再也说不清道不明?那不正中背后之人的谋算?”   话落,安无雪双指并拢,驭使灵力。   他没有唤出春华,而是驱使出寒!   出寒剑嗡鸣一声,极为听话地落于两人当中。   他眉梢轻动,神采奕奕,好似回到了年少意气风发之时。   “我们去归絮海。”   他说。   -   归絮海。   罡风不止。   海浪震荡。   雪妖哀然凄楚的歌声萦绕四方,挥之不去。   无尽海水之上漂浮着一块又一块浮冰,或大或小,还有一些修士立于浮冰之上。   灵力和妖魔之力相撞,冲得四方海浪翻天、浮冰碎裂,雪莲能扛得住刮骨罡风,却承不住如此重击,早已摧折不少。   整个归絮海飘荡着雪莲花瓣。   “哎哟我去!!!”   裴千被雪妖灵力扫落,于空中翻腾,险些坠入深海。   有人赶忙踏过海浪而来,拦着他坠落之势。   两人一道被雪妖灵力往后扫去,落于浮冰上的那一刹那,浮冰破碎。   裴千五脏六腑巨震,接连吐出几口鲜血。   身旁接着他的人似乎也闷哼了一声,却不曾松手,反倒单手掐出灵决,落下阵法,稳住了浮冰破碎之势。   裴千一愣:“你怎么也来了?”   北冥是四海临城中最接近琅风之地,又实力强劲,落雪之时,裴千便立刻率领北冥高手来此,留了曲忌之坐镇北冥剑阵。   但是……   曲忌之现在就站在他身边,挑眉道:“我不来,刚才你就已经掉下去喂鱼了。”   “你——!”裴千一个情急,猛然咳嗽起来。   他双指并拢想御剑出手,可灵力凝于指尖不过片刻,便骤然消散。   曲忌之没好气道:“出不了手就别逞强。”   裴千面色苍白,嗓音虚浮:“……这雪妖好生难打,我不过和大家一起出手拦了几招就这样了。疼死我了。”   他说话间,又有几个仙修被雪妖打落!   曲忌之和裴千自顾不暇,根本来不及出手相助。   有人经脉被浊气所侵,又失了修为,落入水中,眨眼间被水中妖魔拽入深海。   不多时,落水之处冒出汩汩鲜红水花。   又有人被雪妖打落!   来者正好落在曲忌之维持的浮冰之上。   裴千虚弱地喊道:“姜先生。”   姜轻回过头来:“小裴,你还好吗?”   他修为在渡劫仙修中排不上号,出手时处于后方,反倒伤得不重,不过调息了几息时间便持剑而来。   “不行,再这样下去挡不住了,”他急促道,“曲小仙师刚来?快去助大家拦着这雪妖,我带小裴去岸上调息。”   曲忌之却沉着脸,依然抱着裴千,后退一步道:“不必。”   姜轻一愣。   裴千急道:“这时候还管我一个受伤的人干什么?这雪妖几近登仙,又有整个琅风剑阵相助,我们合起来都不是它的对手,琅风城渡劫高手已经折损大半,它若出了归絮海,琅风城就完蛋了!!”   似是恰好应了裴千之语。   裴千话音未落,前方倏而巨浪翻涌,罡风被妖力凝成锋刃,带着霜雪刮来!   正值此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比这罡风冰雪还要凌厉的剑光破空而来,刺入风雪,掀起又一道风浪!   两个方向的风浪相撞,四方陡然张开结界,拦住了那锐不可当的妖魔之力!   出寒剑转身而归,落入谢折风手中。   他们落于曲忌之三人面前,周围似有仙修惊喜地喊道:“仙尊!是仙尊!”   姜轻也双眸一亮:“宿雪?”   谢折风仍然背对众人,手持出寒剑,看向前方茫茫海域。   安无雪转过身来,几步来到曲忌之和裴千面前。   “情势如何?”   裴千张口便又呛了几口风。   “我来帮小裴说吧,”姜轻赶忙接口道,“我们昨日从北冥来援琅风,当时琅风仙修为了不让雪妖入尘世,以命祭困阵,拦了一天,今日快撑不住了。”   裴千总算缓过来了一些:“雪妖就在前面,但是这一族的妖魔诞生在风雪中,可以隐入风雪里。我们根本见不着它,不得不分散拦截风雪……”   他们本就不是如此境界的大妖的对手,又不得不在归絮海上分散开来,自然死伤惨重。   他们已经往后退了许多。   若不是刚才谢折风出手,雪妖此刻怕是已经杀了裴千等人上岸了。   安无雪看向谢折风。   师弟稍稍回头看他。   他们只这么对视了片刻。   下一瞬,谢折风御剑而起,逆着风雪,往前方茫茫无垠而去!   仙者灵力散开,与归絮海中张开无尽的结界,隔开了仙修与雪妖。   刹那间,裴千等人面前,风雪倏停,海浪消散,浮冰安静地漂在海面,雪莲花瓣一荡一荡,归于平静。   结界的另一端,谢折风刚冲入浓厚飞雪中。   他气息急促,眸中不可抑制地闪过暴戾之色,眉心雪莲剑纹泛着乌黑,双眸挂满血丝,一双眼睛红得格外不寻常。   他的妖魔骨……   妖魔骨似乎在苏醒!   不行。   不可以!   他竭力压着心魔,迅速张开神识。   他必须尽快寻到雪妖,将其斩杀!   他听见雪妖的歌声越来越近。   周围尽是翻滚的浊气。   霜雪打在他不知冷热的身上,在他的法袍之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他还未出剑。   雪妖却没有躲藏。   天地四方的风雪在这一刻沸腾,白雪逆风而归,聚于一处。   远处渺渺霜雾之中,浮冰之上,白衣女子赤脚立于冰面,现于罡风之中。   她有着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容。   刮人骨血的罡风吹拂过她的脸颊,都不忍摧折这样的美丽,只那么轻轻抚过那张脸,仿佛只是晨间轻风,温润平和。   她衣袂飘飘,神色温柔,一双眼眸如秋水生波,载满柔情。   她一步一步地朝谢折风走来。   赤足踏过坚冰,如平地而行一般,踏于海面。   谢折风渐渐看清了她那张与自己格外相似的脸。   他猛地瞪大双眼,双瞳震颤。   妖魔骨躁动,心魔在识海中翻涌沸腾!   融于血脉的本能占据他全部心神。   谢折风强压异状反噬自身,闷哼一声,吞下了喉间的血腥。   他死死地看着前方,握剑之手愈发用力。   他从未见过她。   可他仍然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   “……母亲。” 第138章   她笑着朝谢折风走来。   海水平静,雪莲摇摆,浮冰自行避让漂至两侧。   雪妖是风雪的化身,是归絮海的宠儿,她行走海面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方才的一切厮杀仿佛被海浪吞没,只余下四方宁静。   他们好似血亲阔别已久重逢,无妖无仙,无争无斗。   唯有出寒剑感知到主人的心绪,嗡鸣不止。   谢折风一动不动。   可雪妖每靠近他一步,他体内的妖魔骨便躁动得更厉害。   他的体内已是惊涛骇浪。   仙者灵力于经脉中游走,剑骨震颤。   他拼尽全力压制着妖魔骨。   可那是他天生的魔障。   他压不住。   剑纹完全显出乌黑,谢折风气息一滞,嘴角溢出黑色的血。   雪妖在他面前停步。   她眉梢微动,笑意敛下,双目之中盛满忧愁。   她抬手,纯白衣袖飘动,顷刻间沾染上谢折风的血。   她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我的孩子。”   她的嗓音婉转动听,一字一句都仿若歌唱。   谢折风自小无母,此后不论是谢追还是南鹤,都是无情之人,他少年时为数不多的温暖,只来自于安无雪。   血亲温柔的触碰让他神思一晃。   他忘了自己为何在此。   可下一瞬,他听到她轻笑一声。   “你成仙了。你居然踏上仙修仰望的顶峰。你是……天生的妖魔呀。”   谢折风浑身一震。   他猛地回神。   不。   不对。   他是来……斩杀雪妖的。   “母亲。”他嗓音嘶哑。   雪妖眉眼弯弯:“嗯?”   “你杀了很多人。”   雪妖一愣。   她黑黝黝的眼珠子转了转,倾倒众生的面容露出困惑之色。   她倏地捧腹大笑。   “你怎么……哈哈,你怎么还当真活得像个人了呀?”   巨浪忽起!!   仙者灵力激荡四方,同雪妖的妖魔之力相撞!!!   ……   结界的另一侧。   灵力相撞,归絮海震荡不已,海水之下潜藏的妖魔都被仙者灵力所伤。   海浪翻涌,汩汩血水如泉眼泄流般冒出。   安无雪神色沉肃,手中结印,稳住了脚下浮冰。   他挥出一张落月灵符。   “我代仙尊发下谕令,”他说,“雪妖仙者境下无敌,仙尊已至,请诸位退守琅风,阻拦交战灵力倾泻大地。”   不知多少道灵光在风雪中冲天而起,远离茫茫深海,归于琅风。   唯有安无雪身后还有人。   裴千本来等着曲忌之带他回去。   可曲忌之却没动。   “姓曲的,”裴千无奈,“你就算要帮宿雪,也把我先送回去吧。我现在暂时没有再战之力,留在这里徒增累赘。”   曲忌之一手揽着裴千,一手双指并拢凝结灵力于指尖,蓄势待发。   他目光落在身侧的姜轻身上,说:“我也想送你回去。可是姜先生没动——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姜轻怔了怔。   归絮海罡风不停,飞雪絮絮不止,海面之上满是鲜红。   如此险境之中。   他勾起嘴角,悠然笑道:“曲小仙师为何要和我一起走?我虽然修为不高,但我也想留下来帮忙。”   裴千张了张嘴,眉头微皱。   饶是心大如他,都觉着姜轻的回应有些怪。   他只能讪讪道:“先生真是一个好人。”   安无雪没有回头。   他望着结界之后的茫茫海域,一字一顿道:“确实如此。”   姜轻转头看着他的背影:“哦?”   “毕竟我认识的姜道友,他曾经不厌其烦地给后辈讲述仙祸的故事,也曾经在我被曲问心质问之时,挺身而出为我辩解。”   “举手之劳。”   安无雪兀自说着:“他还劝过我白者易黑,污者好善的道理。一朵他人赠他的寒桑花,他能珍藏多年。如此心性,他确实是个好人——”   “……曾经确实是个好人。”   姜轻摇头:“我如今就不是了吗?”   安无雪冷笑一声:“姜道友既然此时还站在这里,便是做好了与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准备,怎么如今还装模作样?是装得久了,不舍得卸下伪装吗?”   姜轻笑得眯了眯眼睛,眼尾业火印记跃动,仿佛当真是一抹鲜活的火光。   曲忌之毫无意外之色,神色凝重地将裴千拉往身后,指尖灵力涌动。   裴千又是猛地咳嗽了几声,震惊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装模作样?姜先生,你……”   姜轻悠悠然叹了口气。   他答道:“有时候入戏久了,自然会希望戏文真实存在。若不是你把我逼到走这最后一步,或许我会永远把你当做我认识的那个宿雪。”   “雪妖乱世,首座不怀疑雪妖是一切祸乱根源,反而看到了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刚。”   “……刚刚?”姜轻总算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其实怀疑是在北冥之时,确定却是在刚刚。”   -   半月之前。   安无雪造访曲氏的那一次。   他将一物递到曲忌之面前,说:“我想曲小仙师借由曲氏寻卜之法,帮我一个忙。”   “首座请讲。”   曲忌之低头,拿起了安无雪递出的东西。   是一枚破碎的落月峰弟子令牌,上书“曲闻道”三字。   安无雪沉沉道:“寻卜之数可以探寻血脉根源,师尊出自曲氏,虽然隔了几千年,但他与曲小仙师本是一脉同源。小仙师应当能证实这枚弟子牌若是否为师尊之物吧?”   曲忌之眸光轻转。   “首座这是……还在怀疑姜轻?”   安无雪笑而不语。   曲忌之手袖一挥,将那玉牌收走,说:“我可以做到,但玉牌只是个物件,我和南鹤仙尊之间的血脉也隔了太久,没办法很快确定,首座需要给我一点时间。”   “那我静候小仙师的回音。”   -   之后安无雪和谢折风一起回到落月峰,封锁落月闭关霜海半月。   曲忌之的答案一直没有传来。   可安无雪看到方才曲忌之对姜轻的防备,无需曲忌之多言,他已经知晓了答案。   他回过头来看向姜轻。   “那枚破碎的弟子玉牌是伪造的,你从来没有在鲛族腹地捡到过什么灵囊,对吧?”   “哎,”姜轻叹气,“是的。当时你去审问曲问心,却要带上我这么一个修为不高又不属于落月峰的人,除了怀疑我还能是什么呢?首座太聪明了,解释和自证,对你都没有用。”   姜轻摊手,从容地说:“我不如坐实自己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为了把这些事情推给曲闻道,我这才匆忙做了这一枚破碎玉牌,主动把曲闻道的事情塞给你。可惜,最终还是因为这枚玉牌失之毫厘。”   狂风裹着姜轻平和清冽的嗓音送入安无雪耳中,他的衣袍在风雪中簌簌作响,碎发打在他的额间,模糊了眼前景象。   他回眸望了一眼谢折风前往的方向。   雪妖歌声已停,结界另一端风雪忽止,灵力波动也突然平息。   好似那里没有为祸世间的大妖,也没有剑斩天下妖魔的仙尊。   不知师弟如何了……   “首座是在等仙尊斩杀雪妖归来吧?”姜轻突然开口,“里面的那位沉睡深海千余年,如今才被我唤醒。毕竟是谢仙尊素未谋面的生母,他哪能那么快就出剑呢?”   安无雪双瞳一震。   谢折风的生母……   雪妖……   这一族长于琅风归絮,天生妖魔骨,举族浮生道,姿容倾众生,擅人间情爱,常扮作普通男修女修,与凡人或者仙修谈情说爱,以此辅修浮生道。   仙祸之时,此族鼎盛至强,直至诸仙陨落,雪妖族都还有数位大妖,最终尽皆在琅风剑落下那日死于出寒剑下。   谢折风绝佳的浮生道根骨和那无法剥离的妖魔骨……   师弟……   他强压心中慌乱,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姜轻歪了歪头。   他好似在同安无雪闲话家常般,随口道:“首座的春华呢?”   安无雪脸色蓦地一沉。   “这些时日都不见首座用春华,你早就猜到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了吧?”   姜轻反倒有些无奈起来,“你的神识许久不曾勾动春华,害得我不知你和谢折风最近的打算,不得不抓紧时间唤醒雪妖。若非如此,说不定这台戏,我还能陪你多演一会。”   安无雪咬牙:“果然是因为春华!”   背后之人知道的一切事情,发生之时,春华都在他的手边。   他是用春华对战入魔的宋芜,也是用春华一剑穿心“上官然”,埋葬真正上官然的身体之时,他也是用神识勾动春华,挖出了埋葬之地。   唯有戚循拿走春华的那些时日,他的神识不曾勾上春华。   因此背后之人什么都知道,却不知春华是北冥剑阵的第五十把剑。   一切根源,就是这把跟了他两辈子的名剑!   安无雪心念一动。   名剑嗡鸣,浮现在他和姜轻当中。   春华安静地躺在风雪里。   此剑,为南鹤年少时的配剑,后赠给他,此后千年,他再没换过本命剑。   此时此刻,姜轻轻轻抬手,掌心现出灵力。   他当着安无雪这个剑主的面,轻而易举地将这把温润似水的名剑摄入手中!   安无雪一愣,喃喃道:“……为什么?”   “为什么?”   姜轻把玩着春华,拔剑出鞘,归絮海厚重的风雪立时打在锋刃之上,在剑身上堆起积雪。   他没有看安无雪,目光落在春华剑身之上,却又好像没有看春华。   他回忆着:“这把剑,是我第一次以胎石之身炼成的灵剑,其上虽然无灵,却可通神识。我将这把剑送给他,希望他好好珍藏,但当时我们的目的是让我成为他的剑,我觉得他此生都不会用上春华,因此没有告诉他,只要剑主神识入剑,我便能与剑主同感。”   安无雪心神巨震:“你……是你……?”   姜轻指尖轻轻抚过冰凉剑身,擦去冰雪,眼神缱绻。   “谁知他最后折剑破道,反倒用回了这把剑,还把此剑传给了弟子呢?”   他说着,似是突然想起了很好笑的事情,连着大笑了好几声,才接着说,“我在冥海深处生不如死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他拿着春华斩妖除魔,快意潇洒地行走世间,而后无情道大成登仙,力压诸仙,统御世间生灵,俯瞰苍生万物。”   “曲闻道……”姜轻指尖停滞在剑身“春华”二字之上,“曲,闻,道……世人都说他仙风道骨俊美无双,一双眼睛里装着只是苍生公理——那你见过那双眼睛绽放情欲的模样吗?”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逐渐淹没在罡风刀雪中。   “我见过呢……” 第139章   他似乎就这般陷入了回忆之中。   “少年折剑……”安无雪语气已经化作肯定,“是你。”   “是我,也不是我。”   姜轻仍然凝视着手中的春华。   “‘我’在折剑之时就死在了冥海,也死在了诸仙陨落的因果阵中。我族诞生于熊熊业火,魂灵不灭,则业火长明,转生无死。‘我’当年便同曲闻道说了,吾族妖身,坚不可摧,他怎么忘了呢?”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蓦地——   “飒——”   灵剑破空而来!   姜轻抚剑之势倏停,眸光猛地一顿,转瞬之间,他面上回忆之色消失殆尽,显出杀意!   他利落转身,躲开直冲他来的灵剑。   灵剑扑空,立即调转剑锋,回到曲忌之手中。   这时,春华“嗡”的一声,骤然从姜轻手中飞出。   它终究已经是安无雪的本命剑,安无雪神识感召,春华登时回到安无雪手中。   姜轻并无慌乱之色,冷哼一声,手中瞬间结出法印。   四方灵气翻滚,浮冰两侧海水逆风而起,直冲曲忌之和裴千而去!   曲忌之面沉如水,第一时间将裴千护在身后,正待迎击。   安无雪却先一步挡在曲忌之和裴千面前,手持春华,划开冲来的水浪。   只听姜轻说:“曲小仙师,我虽转生两次,大不如从前,但还不至于被你一个后生晚辈偷袭得手。”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曲忌之无畏道。   安无雪稍稍回头,同曲忌之说:“没用的,他既然敢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渡劫初期的姜轻,不是真正的姜轻,这或许只是他的一个化身。”   “一如他所说,只要他魂灵不灭,我们杀了此身,也杀不了真正的他。”   姜轻瞥过眼来,轻笑一声,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对方只问他:“首座又敢用春华了?”   “春华是我本命剑,我从来就没有不敢用一说。刚才我师弟现身出手的时候,你应当已经明白了吧?   “仙尊闭关养伤只是我们故意传出的假消息,我一直不碰春华,你就一直无法得知我们真正的情况,这才误以为机不可失,匆忙出手。   “如今你我既然已经持剑站在这里,我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你即便能通过春华感知我的记忆,我又有何惧?”   姜轻感叹道:“仙祸之时我就久闻大名,首座果然是个千载难逢的对手啊。”   安无雪沉声道:“少年折剑的警世之言,我也如雷贯耳。”   裴千在曲忌之身后嘀咕道:“他们还挺礼貌的。”   曲忌之:“……”   安无雪持剑而立,眸光微转,不动声色地看向结界另一侧。   无论真相如何——他更担心师弟。   雪妖和谢折风仍在结界的另一端。   大雪未停,雪妖没死。   仙力激荡不已,谢折风也还在出手。   姜轻说那雪妖是师弟血亲……当真如此?师弟那边如何了?为何此刻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宿雪,”姜轻突然这么喊他,“我都同你说了,谢折风和雪妖羁绊太深,短时间内得不出结果,你为何还急着担心呢?”   安无雪低头,看了一眼正和自己神魂相连的春华。   他敛下一切神色,镇定道:“阁下的本体在哪?还不现身吗?你做到这一步,究竟有何打算,事到如今,总该说了吧?”   姜轻意图不明,底牌未现,他如今还是格外被动。   姜轻却不答。   他同安无雪三人相对而立,站在风雪中,回过头来,透过这一场举世大雪织就的雪帘,看了一眼远方。   ——那是北冥的方向。   安无雪想起观叶阵中,他们一同去曲氏门庭寻上官了了的那一日。   整个幻境崩塌在即,姜轻站在曲氏门庭的古地之中,也是这般怅然望着。   当时他以为姜轻在凝望过去的曲氏。   现在……   姜轻是在看过去的曲氏,在看风雪后的遥遥北冥,还是在看自身永不可追的过去?   “宿雪问我这些,是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你们还胜券在握,对吗?”   姜轻回头,一扫怅然之色,又恢复了那副悠然写意的模样。   安无雪眉梢微动。   曲忌之冷冷道:“你在拖延时间。”   “我确实在拖延时间。但曲小仙师又能如何呢?搜魂我吗?那可得先捉到我才行。”   安无雪突然开口:“我想知道这一切,未必需要你告诉我。”   姜轻一愣。   安无雪回握剑身,另一手瞬间结出法印落于春华之上。   春华剑身刹那间发出淡淡金光,剑气荡往四方,剑鸣声中,养魂树精从春华剑柄出飘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团金色光芒。   ——这是养魂树精凝结而成的记忆幻境!   姜轻登时回过神来:“你刚才是故意把春华拿出来的!?”   安无雪收起养魂树精,将那光团摄入手中。   “我若不拿出来,姜道友怎么会用神识勾动春华?”   灵剑通神识,通的可不只是他的神识。   他虽然不是锻剑之人,无法像姜轻那样直接感知,但他在拿出春华的那一刻,就把养魂树精藏在春华剑柄中。   姜轻神识勾连春华的那一刻,养魂树精便已经通过春华,获取了姜轻的神魂记忆。   因此刚刚姜轻自负地对着春华回忆过往时,他并没有立刻将春华唤回来。   姜轻转瞬间想明白了安无雪所做的一切,他一改先前从容,面色阴沉,毫不犹豫地持剑杀来!   剑锋直指安无雪手中光团。   他想毁了安无雪获取的记忆!   安无雪抬剑接招,灵力相撞,他却并不恋战,眨眼间居然后退了几步。   “曲小仙师!”   曲忌之登时会意,几步上前挡在安无雪和姜轻当中。   裴千也从灵囊中拿出符箓法器,在曲忌之身后,以符箓阵道辅之。   安无雪趁着姜轻和曲忌之交手,抬手落下结界,神识立刻沉入记忆之中!   ……   姜轻方才手握春华,遥望北冥,回忆久远过往。   因此记忆之中,几千年前的往事格外清晰。   几千年前,修浊秘法没有现世,两界还没有仙祸,四海仙修势大,无人知晓“浊仙”是什么。   安无雪看到了翩翩少年郎于冥海岸边练剑,浪花拍来,石滩纷乱,少年挥剑之姿不偏不倚,潮水点滴不沾身。   少年有着一张他分外熟悉,却又比他记忆中还要青涩三分的面容。   曲闻道。   还未转修无情道的曲闻道。   他看见胎灵族于深海之中被少年舞剑之姿所吸引,坐在海边的礁石之上,静静地看着少年练剑。   如此看了几个月。   妖修终于走上前,问道:“你是在忧虑什么吗?”   少年动作一顿,回眸看去。   自此,妖修长伴少年道途。   有一年寒桑花供不应求,北冥各仙修争抢不休。   曲家不世出的天骄在寒桑崖上等了七日花开,当着诸多北冥仙修的面,摘走了最冷的那一朵。   而姜轻为他锻春华验证胎灵之身能否为剑,最终,姜轻将自己炼成了他的剑。   剑成那天,曲闻道将寒桑花赠给姜轻,他们结下生死不离之契。   安无雪瞧见曲闻道在姜轻身上落下了一个印记。   那是……   傀儡印!!!   不,那是更加精妙,并无副作用的傀儡印。   谢折风曾查阅许多古籍,猜测傀儡印是经过上古主仆从属或是法器之印修改而来。   ……果真如此。   印记落下,灵剑认主,自此,姜轻成了曲闻道手中那把举世无双的剑。   直至折剑破道,冥海血涌。   姜轻从未想到曲闻道当真会走到这一步。   剑身折断之时,他之魂身双目泣血,仍然还在不可置信地问:“你生了心魔吗?”   曲闻道不说话。   年年岁岁朝夕相伴,得来的最后情分,便是曲闻道封了他的五感痛觉,将折断的剑身封入深海。   妖修终于明白,曲闻道从来都是无情的。   这世间,无人能阻他道途。   他练剑,是为道途。   他锻剑,是为道途。   他折剑,也是为了道途。   那时仙祸不曾发生,世间没有所谓的诛魔十三条,妖修比起仙修格外势弱,尽皆生存于人迹罕至之地。   妖修为身的名剑折断,北冥仙门唯独唏嘘曲氏少主破道的可惜,再也无人记得,深海之中还躺着一把断剑。   曲闻道弃了曲氏少主的身份,离开北冥,转修无情。   可连他也不知道,胎石之坚不可摧,在于业火长明、魂灵不灭。   只要神魂还有哪怕那么一缕,胎石一族的魂灵便可休养生息,转生而出。   冥海水冷,水渊之下镇压着上古之时便沉积的浊气。   那是无数北冥仙修代代积累的心魔。   还有上古之时曾经掀起祸乱,最终封存在深海之底的修浊登仙之法。   姜轻死不了,却又活不了。   他困在无尽深海下数不清的魔障中,神魂一点一点恢复。   魔障浊气就这般融入他的神魂,他又活了过来。   可曾经坐在礁石旁看着曲闻道练剑的妖修已经死了。   他拥有“他”上一世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怨愤、不甘,他却不是“他”了。   “他”死了。   他活着。   海底不见天日,没有人陪他说话。   他同这世间唯一的联系,便是曲闻道手握春华之时。   于是他“看”着曲闻道拜入落月,短短数十年重修无情回到渡劫巅峰,轻而易举地被落月峰和修真界奉为仙门首座。   此后登仙为尊,号令苍生,众生仰望。   他生不如死,他坐拥一切。   如此几千年。   姜轻神魂飘荡出深海,落入冥海无主胎石之身时,南鹤剑尊的威名已刻入世间生灵心中,成了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峰峦。   他憎恨南鹤。   也憎恨南鹤镇守的世间。   他带着深海几千年取得的上古修魔之法,重新踏上北冥的土地。   那一日,修浊登仙秘法传入世间,延绵数百年的仙祸起于仙道昌盛的北冥。 第140章   之后的记忆并不完全。   养魂树精借由春华摄取姜轻回忆之时,姜轻并没有细思仙祸之事。   过往便如同浮光掠影般快速闪过。   安无雪只能看到模糊的过往。   他看到仙祸刚起之时,第一个修浊登仙的长生仙现世,四海一日之内陷入大乱。   入魔无法登仙,这一直是约束仙修的天然屏障。   屏障一招消散,不少天才也入魔修浊,魔修像除不尽的浓疮,越来越多。   修魔需要浊气,可天地间的浊气要么沉积在寻常修士到不了的深海之底,要么被顶天立地的天柱和地灵脉所镇压净化。   除此之外,世间万恶,怨恨,憎恶,贪嗔,心魔,皆能化作浊气。   实力低微的魔修无法获得天柱地灵脉下的浊气,便唯有一条路选择。   杀人。   那几百年里,哀鸿遍野,白骨满地。   安无雪看着过往中的血光闪过眼前,心间如烈火焚烧,愤怒填满他的胸腔。   他恨不得现在就揪着姜轻的领子质问对方。   为什么?   他们做错了什么?   弃道的是曲闻道,折剑的也是曲闻道。   你无法同曲闻道发泄杀身折剑之仇,就让苍生枉死吗?   他们何其无辜!!!   他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千多年前的冤魂们。   他看到南鹤剑尊与北冥仙君战于冥海,瞧见春华在南鹤手中出锋,落入苍古树下,斩灭狐族大妖,听见不可一世的大魔跪地求饶……   仙祸匆匆几百年。   每每春华出锋,姜轻便能知晓南鹤所知晓的一切,因此安无雪也看到了这些混杂着南鹤记忆的过往。   那时姜轻还在浊仙之境,仙祸之时诸多祸事背后,皆有姜轻的影子。   他诱使四方妖魔、浊仙为祸人间,借由自己同春华之间的感应,知晓曲闻道的行踪。   因此两界妖魔总能错开南鹤这个天下第一剑的踪迹,成功摧毁天柱地灵脉。   天柱崩塌,人间纷乱,掌管因果隐于世间的第五根天柱察觉到了天道危急,于荆棘川附近的凡尘降下福泽。安无雪降生,姜轻察觉因果,引魔修前去,可惜南鹤到的太快,安无雪这个金身玉骨还是入了仙道。   之后雪妖族同姜轻合作,趁着南鹤在鸣日城对战浊仙,一举攻破琅风城。   南鹤带着年少的安无雪抵挡琅风城时,琅风堆满尸骨,唯有所剩无几的仙修还在城主府前坚持。   他们只来得及救下那些仙修和谢折风。   仙祸持续了那么多年,姜轻一直知晓自己不是南鹤的对手,从不亲自出手,不曾露面。   修真界只知胎灵族不仙不魔,似是无首,在仙祸之中逐渐消逝。   但南鹤何许人也?   曲闻道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根源,早有猜测。   从那时起,曲闻道便开始筹划因果大阵。   而后又是许多年,安无雪大成定道,机缘巧合之下,南鹤虽不知春华特殊,却恰好将这把剑送给了他的大弟子。   姜轻自此失去了对曲闻道的感知。   接下来的一段空白,安无雪根据自己知晓的事情和一些猜测,已经能够补全。   春华辗转到他的手上,他虽然是南鹤首徒,当时众仙在世时排不上号,很多事情并不清楚。   他不清楚,姜轻便不清楚。   冥冥之中的这一步,为延绵许久的仙祸带来了转机。   可那时四方天柱已毁,南鹤以曲氏卜算之法询问天地,确定登仙之路几乎断绝,唯有一线生机尚存,而这一线生机,非勘破生死不可得。   此路,古往今来,无人能走。   修浊登仙之法尚在,仙修却无法登仙,浊仙只会越来越多,这般下去,除非南鹤这个天下第一剑永世不灭,否则仙魔迟早失去平衡。   唯有让修浊之法彻底消失,让仙魔两道都无法登仙,才能挽救这一颓势!   可修浊之法已经举世皆知,难不成要杀尽天下人吗?   这不可能。   南鹤闭关多日,思虑天地古法,最终想到了利用因果线。   ——他决定殉道。   众仙陨落那一日,姜轻的记忆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安无雪看着他的师尊寻到姜轻。   “果然是你。”南鹤说。   语气无悲无喜,甚至没有愤怒。   四方掀起阵法波动,因果大阵逐渐落下。   姜轻被困在阵中,双目赤红,讥笑了几声,喃喃道:“我族……擅因果。这因果之法,还是当年我教给你,你再辅以曲氏阵道所创。如今……你用它来杀我。”   他恨极了。   “不是杀你,”剑尊说,“是杀你们。”   “你也会死。”   “仙祸因你而起,你之怨恨,因我未成仙时所留下的债。我本就该以死谢苍生。”   “你能以死谢苍生,为何当年却能断剑折因果?真是胸怀苍生啊曲南鹤!!!”   “天下人眼中你就是这样秉公执礼,我若是死了,这世间是不是就没有人记得你的道貌岸然自私自利了呢?”   千年前的讥讽嘲笑传入安无雪耳中。   他看着神情冷漠的师尊,看着几近疯癫的姜轻。   他的心里堵得慌。   诸仙陨落之时,落月护山大阵将他和谢折风还有一众落月弟子都护在了门派之中,他不曾见到阵成之时。   没想到当时……居然是这样的光景。   他仿佛从来不曾真正认识过曲闻道。   他认识的,一直都是他的师尊南鹤剑尊。   千年前的他眼里的师尊,心怀苍生,秉公无私。   而今他却以姜轻的记忆看着过往,成了姜轻口中的那些泛泛天下人。   姜轻的记忆里,南鹤再无回应。   阵成。   仙者灵力灌入因果大阵,诸仙祭阵,改动天地大因果,于过往的所有因果线中,抹去了浊仙的存在。   安无雪“站”在阵中,被刺目光芒唤回神思。   他心下一震,下意识便朝着南鹤扑去,喊道:“师尊!”   他有太多事,想问他的师尊。   南鹤剑尊自然听不到隔着时空的呼唤。   他只是看着姜轻。   因果大阵的灵光将所有人淹没,吞没了南鹤疏离冷漠的背影。   仙陨之力撼动苍穹,因果更改!   自此,修浊登仙之法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被抹去,浊仙被天地因果所抹杀。   仙祸末期,世间无仙,谢折风仓促之间以半步登仙之境接任仙尊位,安无雪临危受命,开始奔波四海,筹划四海万剑阵替代天柱。   似是劫后余生,尘埃即将落定。   ——但姜轻其实没有死。   业火长明,神魂不灭。   他在因果阵转动的那一刻,断尾求生,自行将境界砍落至渡劫期,因此不被因果阵算在浊仙之列。   他逃过了因果的抹杀,却还是被仙陨之力打得四分五裂。   南鹤死后,安无雪奔波四海布四海万剑阵,谢折风常年在外斩妖除魔。姜轻修为大跌,不敢现身,不得不将实力和魂灵分散,藏于四海修养。   安无雪在冥海深处发现的那颗胎石,便是他其中之一的化身。   胎石根本不是被鲛族浊气所侵。   是因为姜轻的其中一个碎片在万丈水渊中修养,他引来北冥仙君遗骸为自己修养所用,结果鲛族反倒以为是自己捡了便宜,出了个渡劫巅峰的大妖。   安无雪和谢折风双修之后撞见胎石,出于善心将其封于净化灵阵之中,反倒封锁了姜轻一部分实力长达几百年。   接下来的记忆又开始散碎流过。   安无雪神识被几千年的过往冲刷,思绪乱成一团,神魂疲惫不堪。   倏地——   他恍恍间,迟钝地感受到自己布下的结界破碎!   灵力带起劲风,席卷眼前。   安无雪猛地睁眼!   只见曲忌之右臂满是鲜血,不知何时挂了一条深深伤痕,伤痕之上冒着浊气,他想抬剑动手,却被浊气所制。   姜轻朝安无雪刺来!   裴千神色慌乱,正想替他挡下这一剑。   “锵——”   春华出锋,剑尖撞上姜轻剑锋,灵力相撞,激起浮冰震荡,两侧海浪翻涌!   姜轻被安无雪窥探到了记忆,眼神阴狠,全然没了先前那般温和无害之色。   他被安无雪挡了剑势,灵力却愈发汹涌,浊气浸染剑身,眨眼间再度挥剑而来。   曲忌之在一旁打坐驱散浊气,口中喊道:“首座,姜轻太古怪了,我刚才杀了他渡劫初期的仙修化身,这是他突然出现的入魔化身,实力不减反增,是渡劫巅峰的修为!”   渡劫巅峰,曲忌之和裴千自然挡不住。   眼下整个琅风城都拿不出一个全盛的渡劫高手。   安无雪稳住气息,见招拆招。   他心绪稍稍平息,没了伤怀,反而满是怒意道:“千年前是你锻了一把和春华一模一样的剑,持剑入离火宗,欺骗离火宗上下第五根天柱依然危急,灵气不足,谎称你是受我所托,以春华为印信,要带走剩下的灵脉。”   春华是历经南鹤剑尊和安无雪的名剑,谁人会觉得拿着春华的人是心有图谋的恶人呢?   难怪他看戚循传来的景象之中,春华剑痕比他记忆中要多上许多——   “你用虚假的春华挖走了所有灵脉,还带走了戚老宗主等人的遗言,害得离火宗满门遭劫,无一言留下!!!!”   话音未落,安无雪手中灵力大盛,春华剑光荡出,势不可挡。   姜轻登时被春华剑气往后打去,气息一乱,接连后退几步。   他低下头去,闷哼一声,抬眸看来。   安无雪对上姜轻的视线。   浮冰晃动,风雪打在他的脸上,迷糊着眼前。   他死死地看着姜轻,双眸之中现出血丝。   久违的愤怒压在他的身上,他足足深吸了好几口气,咬紧下唇。   他尝到了自己唇边的血腥味。   他一字一顿:“离火宗上下,从未加害于你。他们明知灵脉挖空的后果是举派殉劫,都无一人胆怯,任由你带走灵脉。”   “姜轻,你憎恨曲闻道折剑断因果,怨恨他破道入无情后反而登高望远,潇洒世间,你呢?你不也践踏他人的赤诚与信任,行自私自利之事吗?”   姜轻神色一顿,握剑之手稍稍放下。   他点了点头,自嘲般说:“是啊。”   安无雪一愣。   姜轻却缓步朝他走来。   他们方才还刀光剑影,姜轻此刻却不带锐利杀意地靠近,握剑的手都没有凝结灵力。   曲忌之本来在一旁抓紧时间排出伤口浊气,见状,眉头紧蹙,握剑之手稍紧,随时准备出手。   裴千也在安无雪身边戒备道:“宿雪,我们现在怎么办……?”   安无雪没动。   他神识无声张开,靠近谢折风所立下的结界处,想探出点什么。   可结界另一端除了灵力激荡,还是毫无动静……   姜轻在他面前停下。   他们相隔不到半丈。   这个距离,不论谁突然拔剑而起,若是另一方没有防备,都会被轻易一剑穿心!   但姜轻就这么站着,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安无雪。   他面上讥讽之色褪去,嘴角噙笑,双眸裹着欣赏的眼神。   安无雪被看得格外古怪。   他目光越来越沉。   姜轻不像是在看一个对手。   反而像是——像是刀匠在看自己锻出的利刃,高手在看自己所创的无双剑法,画师在看自己最得意的画作……   “宿雪。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呢。”   安无雪登时浑身不适。   裴千立刻“呸”了一声:“刚才是狗在叫!没人喊这个名字!”   姜轻眼珠子转了转,仍然在直勾勾地打量着安无雪,轻笑一声:“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真的成为宿雪。可惜啊,你还是选择当安无雪。”   安无雪冷冷道:“我从来都是安无雪。”   姜轻嘴角噙笑,兀自说着:“离火宗上下,确实无辜,我确实在做自私自利之事,那又如何?说来还得怪你,平白无故封了我其中一个碎片,锁了我大半灵力,害得我不敢出手,藏头露尾好多年。   “其实我一开始没太把你当回事,自命不凡的天之骄子我见过太多,最后都死了。我那时候担心的反而是谢折风。我知道登仙基本不可能,但他是曲闻道陨落时寄予厚望之人——我太了解曲闻道了,能得他临终受命,谢折风必然有着能够抓到这一线登仙之机的潜质。   “当时我突然通过春华,得知谢折风闭关冲击仙者境的消息,时间紧迫,我只能偷偷摸摸寻到第五根天柱,又散了不少修为,以浊气侵蚀天柱,想趁着你们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在谢折风渡劫之前彻底毁了它,断绝登仙的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在可惜,“谁知道第五根天柱和你还有联系,居然能把你唤来。你净化了第五根天柱,毁了我的所有计划。”   安无雪握着春华的手腕在抖。   他胸膛起伏着,血气翻涌,最后一丝理智拉着他,才不至于在此刻轻举妄动。   姜轻对他的怒意视若无睹,“呀”了一声。   他笑得眯了眯眼睛,接着说:“万丈水渊你机缘巧合封了我大半实力,谢折风登仙你又冥冥之中稳住了最后一根天柱——我没想到,你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我,我怎么能放过你呢?   “我通过春华了解到的那个安无雪,从小就注定了要坐上落月峰首座的位子,受了委屈不记恨,遭人诟病不怨恨,永远将天地、苍生、师门、亲朋……全都放在他自己之前。”   他一字一顿,“高风亮节,霁 月清风。”   “这样的人啊……这样一个,比曾经的那个姜轻还要明亮得多的人。他如果也遭挚友拔剑,挚爱抛弃,众叛亲离,不得好死,他死前会怎么想呢?”   “所以你只是为了让我背上污名,就填了离火宗满门性命!?”   “是啊,”他轻声说,“离火灭门,修浊入魔,万宗围杀,年少意气过后却是墙倒众人推,身死而无一人在意,无人为你争辩——这些都是我为你精心准备的。”   “为了把你……变成另一个我。”   姜轻欣赏着他。   “宿雪,我们一模一样呢。” 第141章   安无雪双瞳轻颤。   雪絮挂在他颤动的睫毛之上,像是深海之中绽放的雪莲。   春华抖动,他握剑用力至手背青筋暴起。   裹着浊气的风雪打在他的身上,他分明有灵力护体,却还是觉得刺骨冰寒。   裴千在一旁咬牙切齿道:“安无雪哪里和你一模一样?你若是费尽心机造就千年前千夫所指的局面,那如今呢?如今难道你就得逞了?”   曲忌之这时终于斥浊气出伤口,不着痕迹地持剑靠近。   他神色警惕,也接口道:“姜先生在得意什么?你千年前的筹谋失败了。首座从始至终,不曾剑指苍生。”   安无雪无言。   他和姜轻一样?   笑话。   他无心和姜轻辩驳,赶忙无声地结出法印,送出一道传音符。   传音符裹着灵力,冲破疾风骤雪,穿过谢折风立下的结界,朝着茫茫海域深处而去。   ——它去寻谢折风了。   姜轻却只是看着,丝毫没有阻拦之意。   他被裴千和曲忌之接连反驳,也不恼怒,反倒点头道:“所言不差。其实你当时真的死了,我猝不及防。你拿着春华一路杀出重围,回到落月峰时,我还在筹划着如何让落月峰也背弃你,结果没想到,我们这位谢仙尊啊,居然比我想的还要绝情。”   ——安无雪知晓心魔真相时,已经察觉春华的问题,不曾用过春华,姜轻至今也不知晓谢折风那一剑的隐情。   他仍以为谢折风为天下悠悠众口而放弃安无雪。   “……我本来没想让你死的。你若是死了,我岂不是看不到你被众生抛弃的反应了?我当时遗憾了好久,谢折风又成功登仙了,我只能继续隐于世间。后来,我想看看,你若是有残魂飘荡世,是不是会怨念憎恨?我追溯因果,寻到荆棘川,却看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姜轻讥讽道:“谢折风亲手出剑杀你,居然又去荆棘川寻你残魂。”   “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的残魂还是没有什么怨气。”   安无雪冷冷道:“那倒是让你失望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傀儡印所在的左臂。   “我曾经救了第五根天柱,死后没有怨气却残魂不散,是因为第五根天柱留了我的碎魂,历时千年,替我重塑金身玉骨,送了我新的一世。”这些皆是他能沟通天柱之后猜到的。   “而你——”他举起春华,剑尖对着姜轻,“靠着推算因果,找出了我复生之处,抢先一步带走我,落下傀儡印,借云舟之手把我换了个身份送回落月峰。”   姜轻接连点头了好几下,神色格外从容。   “谢折风已经登仙,可浊仙秘法被因果所埋,我反倒只能止步渡劫巅峰。时局已变,我想重振旗鼓,原来的筹谋已经无用了。从那时起,我有了新的打算。但这个打算靠的是第五根天柱,必须得等你活过来。   “我本来可以布局更久。但是你死后最开始的八百年,谢折风年年赶赴荆棘川,以仙力覆盖万千荆棘,这些强劲的仙者灵力被第五根天柱汲取去,助它更快地为你塑身。我当时实力大减,动不了天柱,也动不了你,只能等着。   “幸好,谢折风近两百年来放弃在荆棘川徒劳,而开始奔走四海寻别的机会,我这才能顺利进行我的谋划。   “宿雪想听听我的谋划吗?”   “首座,”曲忌之说,“他在拖延时间。”   姜轻笑道:“我在拖延时间,你们也在拖延时间,我们都想等雪妖和谢折风那边传来消息,对吧?”   安无雪心下一跳。   此言正中他所想。   不对劲……   姜轻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不在意这一次造成举世动荡的雪妖。   他这般等着对方出招,实在是有些不妙……   可他如今并不能贸然出手。   曲忌之已经杀过姜轻一次,杀死的不过是个化身。   姜轻先前骗他们胎石失窃,恐怕这些胎石早就被姜轻都拿去做了化身,他眼前这个未必是真身。   对方虽然和他一样是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但是姜轻曾经是个浊仙,实力并非寻常渡劫巅峰能比。在面对化身的情况下,他根本没有把握,彻底绞杀姜轻神魂。   几千年前曲闻道折剑没杀了姜轻,一千多年仙陨铸就的因果阵也抹不去姜轻,安无雪哪里有那个能耐一击必杀?   他若是杀不了姜轻,只是毁了对方化身,让对方神魂藏匿,那他反而更是被动。   因此,他获得姜轻记忆知晓千年往事之后,并没有急着动手,更没有传令琅风城仙修和落月弟子前来相助。   他在等师弟。   ——可他在拖姜轻,姜轻居然也在拖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干脆开门见山,直言道,“有些话其实你没必要和我说,但你还是告诉我了,总不可能是在这种时候还想同我闲聊吧?”   “哦?我不能想吗?我确实想呢。”   安无雪持剑之手没有动。   春华横亘在姜轻面前,不过片刻,剑身之上便已经挂了许多落雪。   他灵力稍动,荡开周围冷风,扫落剑身上的积雪。   “我不想。”他说。   斩钉截铁。   姜轻一愣,随即捧腹大笑。   “好,好……”   他笑声忽止,目光一沉,面露阴郁之色。   “其实我们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但你偏偏每一次都不愿意入局,我能怎么办呢?”   安无雪眸光幽幽:“……每一次?”   “是,每一次。”   “第一次,是万宗围杀,你被谢折风一剑断生机。你若是当时残魂便有怨,我们说不定早就同谋此局了,我何必做到这一步呢?”   “第二次,是我给你落下傀儡印,设计你被云舟带上落月峰。   “我知道谢折风寻了你千年,不可能放任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成为他人炉鼎,他一定会留下你。而你醒来只会发现,你成了个杀身仇人的炉鼎、替身。   “那时我笃定,你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杀了谢折风,毁了落月峰和修真界的宁和。可你居然没有——你居然为了盛世长安,就这么放下了上一辈子的生死,只想就那么平平淡淡地离开。”   “第三次,我想毁了你布下的四海万剑阵,不得不翻出那些陈年往事。我想,你看到那些人千年后的嘴脸,总该后悔了吧?你怎么还是没有呢。”   “不久之前,那是第四次了吧。我挖出埋了数百年的棋,引导世人觉得你和祸事脱不开关系。北冥人人都在揣测你的复生,两界处处都在议论你的嫌疑。但这一回,你甚至没有等着质疑声起,就破了这一局。”   姜轻每说一次筹谋,安无雪的脸色便黑上一分。   他若是仙祸之时便知道这厮的存在,必然会提剑追杀姜轻至天涯海角!   他自己不谈,那些卷入阴谋的性命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人,或许不被诱使就不会误入歧途,最终也走上了不归路……   “仙祸因你而起,曲闻道陨落千年,你现在为何还要牵扯无辜苍生?”   “他死了,我也‘死’了。我转生两次,本就不是当年愿意为了他以身为剑的人了,他死了我就收手?多无趣啊。”   “我自然是想要魔道重兴!仙祸再来!!”   安无雪眼中挂着浓厚杀意,低声道:“所以这是你的最后一步棋?”   “不得不说,我确实被首座骗了,还以为谢折风当真深陷心魔。我本来想彻底摧毁四海万剑阵,再唤醒雪妖的……”   姜轻耸肩,“但是没关系,结果还是一样的。”   “宿雪,”他轻声说,“我们终究会是一路人的。”   ……什么意思?   裴千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人。”   曲忌之:“……”   安无雪心中不安感愈重。   不对……   姜轻困于深海几千年,又同曲闻道相争数百年,曲闻道死后,这人仍然继续为祸世间。   或许一开始,姜轻将修浊之法散布两界,是为了发泄心中怨恨,报复曲闻道,可如今曲闻道已经死了千年,姜轻所为,已然只是为了满足心中执迷。   既然如此,姜轻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一人的所思所想,就唤醒雪妖为祸天下,引来谢折风这个当世唯一长生仙,还在此刻暴露身份,掀开棋盘?   他心中思虑刚起,神色却猛地一变。   ——他送出去的传音符碎了!   这时。   远方风雪愈浓,疾风如利刃冲撞着结界,结界眨眼间如蛛网蔓延般裂开。   妖力与仙力交织激荡,巨浪拍打海沫而来,浮冰猛地一晃!   海水裹着不知多少海底妖魔的血水,即将席卷而来。   姜轻却缓缓闭上双眸。   他似是在享受着此刻的巨变,在聆听狂风与暴雪。   雪妖歌声缥缈而来。   安无雪本能便后撤两步,抬手结印。   法印还未送出,白衣身影踏风而落,落于浮冰之上。   浮冰登时平稳,冰霜蔓延,周围海水瞬间攀上浮冰,化作连绵冰层。   巨浪稍稍停滞。   雪妖飘荡在风雪中,见不着踪迹。   安无雪惊道:“师弟!?”   裴千呆了呆,曲忌之也意外喊道:“仙尊!?”   雪妖若出归絮海,琅风倾覆,四海大雪漫天不止。   琅风与来援的北冥落月仙修挡了一日,才将雪妖拦在茫茫海域。   谢折风身为当世唯一长生仙,来此,本该剑斩妖魔,终了这一场大祸,可雪妖不仅没死,往后退的……居然是谢折风!?   安无雪看着师弟似乎在轻轻颤抖的背影,焦急道:“师弟,到底怎么回事?”   他正待上前。   飘荡于空中、融于风雪的雪妖陡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泼天妖力落下!!   仙者灵力接踵而至!   谢折风眨眼间掠步至安无雪身前,出寒剑光滔天,为安无雪挡下一击,斩落雪妖一部分化在风雪中的身体。   可挡下妖力的那一刻,安无雪看到出寒剑颤动了一下。   他几步上前至谢折风身侧:“你——”   他嗓音一滞。   谢折风转过头来看他。   他的师弟眉心雪莲剑纹完全化作乌黑之色,双目发红,黑瞳却又如幽幽不见底的深渊,藏着数不尽的暴戾与疯狂。   仙力萦绕四方,可他站在谢折风身侧,却感受到了这人身上若隐若现的魔修浊气。   他喃喃道:“你的妖魔骨……?”   “师兄,”谢折风嗓音低哑,“她是我的母亲,她疯了。可我……杀不了她。”   安无雪怔然。   不远处,姜轻终于听够了风雪歌鸣,缓缓睁眼,抬眸望着飘荡于天穹的雪妖。   他自言自语般说:“一千两百年前?还是一千三百年前?太久了,我记不清了。雪妖族长老容姬入世修行,扮作普通仙道女修,同琅风城主谢追露水姻缘,没想到就这么怀上了一个孩子。   “容姬不愿诞下子嗣,可这孩子于腹中便显露出绝佳浮生道妖魔骨,根骨剑意浓厚,若是降生,必然是一个天赋可追曲闻道的妖族天才。   “妖魔被曲闻道压着打了几千年啊,哪怕是仙祸之时,南鹤剑尊所到之处,四方妖魔退让,无人敢直面其锋芒。这个孩子根骨太好,天赋太高了,雪妖族怎么可能愿意放弃?   “雪妖族族长当时正苦于无法同曲闻道争锋,这个孩子的出现,让雪妖族发现了转机。雪妖族族长囚禁容姬,想等着那孩子降生,把这孩子养成一个天赋卓绝的容器,供自己夺舍重修,追求更高一步的境界。   “容姬不愿,可她不是雪妖族族长的对手。她不在意那孩子,却恨极了族长,在产子之时,她自己借了那孩子一半妖魔骨,以神魂为祭,重创雪妖族族长。神魂燃烧,她自此成了个疯子,因着最后一丝母子亲缘,她封了那孩子身上的浊气,把还留了一半妖魔骨的孩子扔到了琅风城主府门前。这孩子一半妖魔骨离体未归,此后入仙途,因为剑道天赋卓绝,自然而然练出了能与妖魔骨抗衡的剑骨。”   姜轻观赏着归絮海飘荡的飞雪,笑道,“好巧不巧,她重伤藏匿的时候被我发现,我替她养伤,为她供给浊气,封印她千年。连曲闻道都不知道,谢折风身上的妖魔骨并不是完整的——否则的话,无情咒怎么可能压得住这举世无双的妖魔骨呢?   “这一步棋我一直藏着,如今啊,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安无雪睁大双眼。   他心神巨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妖魔骨……师弟身上不断滋生心魔的妖魔骨,居然还只是一半!??   他心思纷乱至极,谢折风却全然没有理会那阔别千年的生母,也不曾在意姜轻得意的笑声。   师弟只在他耳边,用着压抑至极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我每杀她一分,她身上的妖魔骨,便会回到我身上一分。我杀不了她,她若陨落,妖魔骨会在我体内……合二为一。”   谢折风嗓音猛地一顿。   妖魔骨在他体内躁动,四方仙力摇晃,心魔在他识海中猖狂大笑。   “师兄,妖魔骨归于完整,我无法保证,那还会是我。”   安无雪气息一滞。   雪妖歌声刺耳,姜轻笑声尖锐,都远不如师弟这一句话让他无助。   杀不了雪妖,裹着浊气的风雪只会越来越大,两界生灵涂炭。   杀了雪妖,他的师弟将会转瞬成魔,世间无仙,一个失去理智的浊仙,足以毁天灭地。   他转过看向姜轻,嗓音冰凉:“这才是你的最后一步棋。”   姜轻颔首。   “你们若是杀了雪妖,那便只能看着浊仙降世。若是杀了谢折风,那便无人能敌雪妖,更无人能敌我了。无论如何,妖魔乱世之势已不可逆转。   “但你不是无路可走。”   “宿雪,我给你留了一条路。”   “只要你能成仙,你可以杀了雪妖,杀了谢折风,也能杀了我。”   曲忌之举目四望,手中结着法印,戒备着姜轻和雪妖,道:“四方天柱崩毁,寻常路无法登仙,姜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谢折风在极力压抑着。   仙力重新落下结界,护住了这块浮冰,隔绝了雪妖的歌声,挡住遮目的风雪。   姜轻的声音变得愈发清晰。   “寻常法不能登仙,但是修浊可以。浊仙秘法只不过被曲闻道从过往与未来的因果中摘去,因此世人——包括我,都不再记得这个秘法。”   “可是你能沟通第五根天柱,能从隐藏的因果中,寻回秘法。”   “寻回秘法,修浊登仙,杀了谢折风,杀了雪妖,你就会是这世间无人能敌的长生仙。”   “这已经是我第五次为你‘铺路’了——你选哪条路呢?”   裴千怒道:“若是从因果中重新寻回浊仙秘法,当年众仙陨落岂不是成了笑话!?要么仙尊入魔,要么首座入魔,要么一起入魔,你管这叫选择?”   “锵”的一声!   春华划破长空,带着剑主无法压抑的怒气与杀意,直冲姜轻而去。   姜轻不得不抬剑相挡,猛地被春华击退数丈,还未站稳,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看着春华飞回安无雪手中,抬手随意抹去嘴角血迹,疯疯癫癫地笑了几声,道:“我和曲闻道,相争数千年,他连身死道消,都留下了缜密后路。他明明死了千年,我还是回回都输。”   “还好,这一次,怎么样都该是我赢了。” 第142章   “赢……?”安无雪眉梢微动。   他伸手,撇了撇谢折风额间的碎发,轻轻为师弟收整斗法时散乱的衣冠。   谢折风红着双眸望着他。   他听不见师弟神魂识海中的喧嚣,也不知道妖魔骨在师弟体内究竟如何了。   但他知道谢折风现在应该很疼。   他快速眨了眨眼,敛下双眸涩意,复又看向姜轻:“姜道友对赢的定义是什么?我倒是觉得,道友能坚韧数千年,踏出深海底,本来已经赢了。可仙祸开启的那一日,你又输得彻彻底底。”   姜轻面容一拧——他听出安无雪的弦外之音。   他双眸一凝,神色复杂,再度望向北冥的方向。   “你觉得我不该带出浊仙秘法?”   他满是不屑。   “你我不是都见过了吗?世人凉薄。我是他手中剑的时候,北冥仙门总是说曲少主道途光明,前途不可限量。我被他封入冥海底的时候,尘世便传唱这一道警世之言,唏嘘天才破道——我呢?何人为我鸣过一声不平?”   安无雪眼眸微动,双唇微动,最终默然。   他看到姜轻回忆中少年与剑缔结契约的时候,也十分怅然。   若是曲闻道不曾折剑,这世间或许不会有南鹤仙尊,但北冥过往中,会有一段传唱几千年的佳话。   他认识的那个北冥门客,那个不过入世几百年的胎灵姜轻,一直是个对待诘问从善如流,对待众生清明恬静的好人。   可那个姜轻死在了海底几千年的浊气冲洗中。   他认识的,不过是一个消逝在过往中的虚影。   姜轻直勾勾地看着他:“你魂飞魄散金身玉骨尽碎的时候,天下人只说出寒仙尊大义灭亲,感念仙尊恩德,可有人记得当年四海万剑阵历时几十上百年,剑鸣声下埋葬了首座多少酸苦呢?”   “你惋惜天下人无辜——他们无辜吗!?”   他讥讽道:“你坚守本心道途不改,又得到了什么?”   安无雪从始至终不置一言。   直至姜轻诘问于他,他才毫不迟疑道:“本心不改,就已经是我之所得。”   姜轻冷笑道:“好,那又如何?安无雪,我们终究还是会成为一样的人。”   今时今日今刻,他筹谋了太久。   容姬已醒,她生或死,都会是姜轻想要看到的结局。   她死,谢折风成为浊仙,天下倾覆,安无雪从始至终坚持的东西都将成为笑话。   她生,妖魔乱世。   安无雪要打破两难局面,唯有越过谢折风,将自身修为拔高,修浊登仙,重现浊仙秘法于世。   浊仙秘法重现,姜轻也可以轻而易举地重回浊仙之境。   他和安无雪冥冥之中交手几回,最终……仍然殊途同归。   “——我给你准备的这几条路,你选好了吗?”   四方结界再度开始破碎。   谢折风的仙力一直在同风雪中的容姬纠缠。   结界破碎之时,容姬凄楚歌声传来,时不时夹杂着雪妖疯癫的笑声。   她早已连个妖魔都不算了。   出寒剑鸣,散出剑气。   转瞬间,谢折风再度凝下结界,拦下泼天风雪,挡下容姬的妖魔之力。   归絮海前,琅风城旁的雪雾越来越重,琅风剑被浊气所摄,引入乌云中,遥遥瞧不见剑影。   天地风雪不停,纷乱无止。   四海仙修尽皆护佑着大雪下的苍生,可人力有穷尽,灵气有尽时。   如今已经不是四方天柱共卫天道,众长生仙庇佑苍生的数千年前。   容姬合归絮海妖魔和琅风剑之力,可以同仙者一战!   等她踏出归絮海,便不是雪莲摧残、浮冰碎裂这么简单了。   谢折风再度结出法印,出寒剑飞入高空风雪,同时隐时现的白衣女子身影缠斗。   可容姬一旦有损,谢折风身上的妖魔骨便会更为强盛!   出寒不敢当真伤到容姬分毫,备受掣肘,阻拦得格外艰难。   裴千这时总算恢复了些许灵力,毫不迟疑朝姜轻攻去!   他虽修为不如姜轻这个化身,可他每次出剑还会一起扔出阵法符箓,花哨挥霍至极,乱七八糟,居然起到了作用。   姜轻一时之间,当真被他绊住手脚。   安无雪看向曲忌之。   曲忌之身周灵力涌动,阵纹隐隐浮出,双手还在快速结印!   他对上安无雪的视线,微不可查地同安无雪点了点头。   安无雪这才回头看向谢折风。   他身前的人已经尽显妖魔戾意,可他目光未曾改变,低声而又轻柔地说:“师弟,你——”   “我去杀了雪妖。”   谢折风抢在他前头快速道。   安无雪一愣,嗓音微哑,赶忙摇头:“你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妖魔。”   他不要。   他不想。   他的师弟天生妖魔骨,以浮生道之身走荆棘遍地的无情道,分魂斩我,浸过黄泉水,见过养魂树,八百年碎魂,才是如今剑出而众生俯首的年轻仙尊。   逆流而上至于此,难道最终还是无法迈出骨血而出的业障吗?   不……   不能这样!!   “我的师弟不会愿意成为一个妖魔,”他说,“出寒仙尊也不能是个妖魔。”   “出寒仙尊不会是妖魔的——因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我堕魔前杀了我。”谢折风对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冰雪消融,风雨疏阔。   他说着对自己最残忍的话,送给安无雪的,却全是温柔。   这些话,谢折风在意识到自己杀不了容姬的那一刻,便已经想好了。   “我不在意世人眼中的我是个剑尊还是个雪妖,师兄还活着,漫长人生还有无尽可能,我也曾经与师兄同生死,共白头,这于我而言,比这千年登临尊位还要开心喜乐。”   谢折风说着,安无雪收于识海之中的生死咒阳印被阴印勾动,微微颤动。   他在告诉他用此咒杀了他。   安无雪不住地摇头。   他绝不可能答应。   谢折风嗓音透过狂风,依然沉稳:“我杀了雪妖,妖魔骨归于完整的那一刻,我不知会发生什么,也许心魔会彻底占据我的神识,也许我不会是现在的我,但我一定会比现在还要强。我们可以赌,赌那一刻,我能立刻找出姜轻真身,杀了他。然后……”   然后,安无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谢折风。   这样,雪妖会死,姜轻会死,妖魔不会出世,大雪会停。   世间再无仙,却也再无魔。   祸乱终了。   安无雪不用入魔。   他还是落月峰那个死而复生、洗净污名、霁月清风的仙门首座。   谢折风以剑骨压抑着妖魔骨,经脉骨血都在疼。   但他心更疼。   他不惧生死,甚至在千年前已经是个行尸走肉。   只是……他好不容易能和师兄在一起,却没能一起看几天的日升月落。   他也不能再护着师兄了。   可他死后,祸事终了,一切尘埃落定,两界无人会是安无雪的对手,师兄应当……也不需要他护着。   这是谢折风能做到的最好的结局。   可安无雪还在摇头。   谢折风不想看师兄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魔障,凑上前,轻轻吻去安无雪脸颊泪痕。   “我将生死交托于师兄,不就是为了防范此刻吗?赶来琅风的时候,我就有此预感,看到我的母亲后,我确定了——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说。   “师兄,我刚刚想尝试封印我的母亲,可她疯了,她察觉到我有封印之势便想自爆,我拖不住她。我只能步步后退,退到如今,无法再退。”   不远处便是琅风城了。再退,四方生灵怎么办?   “容姬迟早会死,妖魔骨迟早会归于完整,若我不曾成仙,我们还能强行毁掉我的根骨,可我成仙了,妖魔骨也成了不伦不类的仙骨,寻常方法毁不掉它。   “不论有没有姜轻,不论是不是在今日,这都是我命定的魔障。”   他抬眸,看向苍穹风雪中,正在同出寒剑斗法的容姬。   “也许我注定会有今日。”   “母亲她说的没错。”   “我本来就该是一个……天生的妖魔。”   安无雪静静地听他说完。   他紧咬牙关,每每想让谢折风别说了,却又不想在这种时刻对谢折风摆脸色。   裴千逐渐不支,退回安无雪身前。   姜轻持剑走近。   “我倒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有这一步后手。但那又如何?”   他听见了方才谢折风所说,嗤笑一声:“小仙尊,你们现在没有时间寻我真身了。你是想趁着妖魔骨合一,你实力大增的那一刻锁定我的魂魄杀了我?没用的,你们一直在猜测我为什么费尽心思让傀儡泛滥两界——不如我来告诉你们答案。”   他在安无雪和谢折风身前一丈处停步,双手垂下,握剑之姿随意,好似全然不怕谢折风突然出手。   “因为我是胎灵族。我族坚不可摧,又无坚不摧,我身可承外物,万物也可承我魂。散播两界的那一种傀儡印,皆可为我所用。”   “你,你你——”裴千指着他,“你的意思是现在两界所有的无主傀儡都可以是你的化身?你唬我们呢!”   安无雪沉沉道:“他没说错。不然,他没有这个底气独身一人站在我们面前。”   姜轻这么多年为了不暴露自己,从不培养自己的势力,却能够拥有不沾浊气的化身,完美隐于阴谋之后,哪里都有他的痕迹,靠的或许就是胎灵族的天性。   “是啊,”姜轻认真点头,“我的神魂可以随时隐入遍布两界的任意傀儡身上,小仙尊有把握在转瞬之间寻到我的魂灵所在并且灭杀我吗?没有把握的话,很抱歉,你连赌一赌搏一搏的机会都没有呢。”   他眯着眼睛,从容不迫道。   “不如咱们还是按照我说的那几条路来走,仙尊成魔,或是首座修浊,让我看看浊仙秘法重现世间,天下大乱——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无雪看也没看姜轻一眼。   如此剑拔弩张之际,他反倒眉眼微弯,对师弟笑了一下。   “师弟要我杀了你,是想留我独自一人和姜轻相争吗?”   谢折风意识混沌,只顾着摇头。   “世间万物都有一线生机,从来没有逃不开的注定。因果不是无法更改,而是大道三千寻我之路。”   “师兄……”   谢折风眸光越来越暗,眉心雪莲剑纹只剩乌黑之色。   出寒同容姬相斗,结界已经碎了一次又一次,妖魔之力不断靠近琅风城。   姜轻笑声骤停,挑眉道:“怎么,你还有别的想法?说来听听。”   “师尊当年下无情咒,封妖魔骨,将仙尊位传于师弟,他什么都知道,未必算不到今日。我不信妖魔骨无解。”   姜轻听到安无雪提到南鹤,面颊一抽,双眸满是阴沉之色。   “……他或许真的知道,但他陨灭千年了。”   安无雪只对谢折风说:“师弟当年剑斩天下妖魔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们没能并肩至最后。如今,你愿意和我并肩面对,听我所言,让我来选我们的因果吗?”   谢折风意识涣涣,却还是第一时间无言点头。   “好,师弟在我回来之前,一定拦住容姬。”   安无雪轻笑一声,顷刻间敛下双眸之中的苦意。   姜轻皱眉:“回来之前?什么意思?”   “师尊确实已经陨灭了千年。”   “但这里是琅风城。”   “现在的我确实寻不到师尊,但千年前的师尊在琅风城。”   姜轻神色突变,猛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赶忙看向曲忌之。   与此同时,安无雪话音刚落,曲忌之结下最后一道法印!   原来曲忌之方才趁着安无雪和姜轻对峙、裴千吸引姜轻的注意力,一直悄无声息地在一旁布下精妙阵纹!!!   此刻,阵成。   四方阵纹悄然相连,银光流转,穿透风雪,直接从归絮海延绵至琅风城。   他们都对这个阵的阵纹波动格外熟悉。   姜轻咬牙道:“观叶阵!!”   此阵可将入阵者送入过往!   曲忌之和裴千修为都只在渡劫后期,在半步登仙和仙者境面前根本不够看,姜轻从始至终都没有把他们两人看在眼里。   他只把安无雪当对手,没曾想到曲忌之早就得安无雪暗示,佯装伤重无法出手,实则一直在布阵!   他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   银光流转,转瞬间,落在琅风归絮的观叶大阵网下,将安无雪送入过往!   姜轻犹豫片刻。   但也只犹豫了片刻。   他神色一定,干脆追进阵中。   浮冰之上,只余下谢折风还有曲忌之和裴千。   曲忌之持剑撑地,双眸紧闭,全力维持观叶阵运转。   谢折风唤回出寒,眨眼间神魂离体,割裂神魂以抑心魔。   他浑身一颤,双眸闪过一丝痛色。   但他一声不吭。   几息之间,他的神识恢复清明。   谢折风再度手握出寒,踏着仙力卷起的灵风,杀入风雪中!   观叶阵内,安无雪知晓姜轻追来。   但这一次的布阵之人是曲忌之。   他手持布阵者赋予的引信,可以随意穿行于阵中,远比姜轻要快。   他一入阵,心念闪动,回想当年,直奔千余年前琅风城破那一日而去!   那时,雪妖围困琅风,妖魔游走于深巷,似是在寻着什么。   直至南鹤赶来,斩杀雪妖族族长,落月弟子将雪妖打回茫茫海域。   南鹤带着年少的他,前往城主府。   安无雪落入这一段时光时,正好瞧见那时的他越过南鹤,上前捂住了谢折风的双眼。   南鹤站在门前看着年少的他们。   他在南鹤身后停步。   哪怕是在过往幻境中,昔年的天下第一剑也傲然无双。   男子一袭蓝衣,身如鹤竹,面如皓月。   千年前的曲闻道看着千年前的安无雪和谢折风,现在的安无雪看着千年前的曲闻道。   安无雪刚刚站定。   男子转过身来看向他。   “师尊。”他喊道。 第143章   观叶阵外。   归絮海中。   仙者灵力同妖魔之力相争,整个海面波涛汹涌,大雪同浮冰相吻。   曲忌之手持法印,周身灵力比这翻天的海浪还要汹涌。   ——布阵匆忙,阵法笼罩范围极大,他根本没有灵脉或是大量灵石可以供给如此大阵。   眼下全靠他自己的灵力撑着。   他双眸紧闭,眉头紧皱。   安无雪寻到南鹤之时,曲忌之骤然闷哼一声。   裴千正在护持结界,以防谢折风与容姬之间的争斗干扰到曲忌之。   可他刚扔出符文,回过头去,却瞧见曲忌之嘴角挂着血,连双耳都流下血来。   这……   这分明是消耗过大正在燃烧自身精血的架势!!   裴千一愣,赶忙掠步回到曲忌之身边,喊道:“怎么回事?”   曲忌之手中法印流转不停,他稍稍睁眼,沉声道:“首座应当是见到南鹤剑尊了。”   “那不是——”那不是好事吗?   裴千嗓音一滞。   观叶阵是因果大阵,并不是幻阵。   其中幻境无数,千叶万花,不可能是布阵者编织的,而是布阵者根据此时此地此景,往回追寻因果线,重现每一刻的因果。   如此大阵,从前曲忌之布在曲家的时候还好。曲家本就灵气充足,覆盖范围很小,因果简单。   可此阵覆盖方位每多百丈,其因果便复杂万倍。   姜轻和曲问心合作,布下笼罩北冥第一城的幻境,历时不知多久,消耗了曲家几千年来的底蕴,还有姜轻这些年挖空灵脉得来的磅礴灵力。   眼下,曲忌之却只有自己一人。   而这一次的观叶阵范围,笼罩整个琅风城和大半归絮海,其中还直接涉及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南鹤剑尊。   安无雪和南鹤每交谈一息,其中因果便更复杂几分,灵力消耗极大。   曲忌之再这样下去,必然要献祭自身寿数,甚至……伤及性命。   裴千不过怔愣了片刻,曲忌之连眼角都开始渗血。   “我去琅风城喊人!”他转身便要走。   曲忌之却喊住他:“没用,来不及挪灵脉了,寻常修士不懂阵法门道,无法助我。”   “那我助你。”   “你助我,顶多就是用我们二人一起根骨尽碎,换我一命——这样的一人和两人,区别大吗?”   裴千不假思索:“总比没有好!”   “你若敢倾注你的灵力进来,”曲忌之嗓音已经愈发虚弱,语气却不容拒绝,“我即刻撤了阵纹。”   “撤了阵纹观叶阵就破了!首座要是没来得及问清南鹤剑尊有关妖魔骨的一切怎么办!?”   “我会助首座立观叶阵,是因为只有破了姜轻此局,追溯因果,才有可能重开仙途。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怀苍生之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裴千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想让我登仙破无情道,但那时候你命都没了!!我登不登仙你看得到吗?我就算对你动心又有什么用?你人都没了!!!你这么聪明的人,这笔账算不来吗?你有病吗?”   曲忌之点了点头。   裴千:“你——”   但他确实不敢动手相助了。   曲忌之言出必行,这人当真干得出来随时撒手的疯事。   几句话的功夫,曲忌之面色愈发苍白。   他手中控制着大阵的法印流转得越来越快,四方灵力激荡不已,连裴千立在他们周围的结界都被里外夹击的灵力冲碎。   曲忌之又是闷哼一声,双手不住地颤动起来。   裴千急道:“曲忌之!”   对方不理他。   裴千却已经能感受到曲忌之身周灵力波动在逐渐减弱。   他甚至看到对方发间陡然出现了几缕白发。   再这样下去……   “他不会松手的。”   戚循嗓音自后方飘来。   裴千立刻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红衣男子以灵力铺于海面,穿过暴戾的风雪和疯狂的灵气,掠步而来。   裴千双眸一亮:“戚宗主可有什么办法?”   戚循抬眸,望了一眼正在阻拦雪妖的谢折风。   他最终目光落在银光流转的阵纹之上。   他肃然问道:“阿雪入阵了?”   “姜轻也入阵了!”   “……原来是他。”   戚循喃喃道。   裴千已经急得不行,戚循却一改庄肃之色,从容地笑了一下。   “戚宗主,这种时候别笑了吧!!!”   戚循折扇一开,行至曲忌之身边。   他说:“裴城主,我笑的是曲氏机关算尽,最后自己应了自己的卦。北冥曲家精通卜算之道,合全族之力为他做的卜算,不可能出错。那一卦,你怎么忘了呢?”   裴千微怔。   他自然不可能忘。   他之一生,都因为那一句而天翻地覆。   ——“曲家子,命定一劫,无情有情”。   曲氏收养他替曲忌之应劫,最终不仅没用,反倒让他成了曲忌之的劫。   戚循说:“他如今便是为了你,才不松手的,他更不会让你相助。因果有定数,命中劫难该来的躲不掉,曲氏费尽心思也是徒劳,此劫还在。”   “眼下……此劫便应验了。”   曲忌之又吐了几大口鲜血。   他白了戚循一眼,满不在意地擦掉嘴角鲜血,袖袍染血,飘荡在风雪中。   法印颤动了一下,他却继续加注灵力。   他乌发已经白了一半。   心头精血燃烧,再这样下去,便是折损寿数,最终连根骨都会碎裂。   但他毫无惧怕之色。   “戚宗主倒是看得明白,”他瞥过眼来,“但是你说得对,命中劫难无可躲避。我知道我在应劫,我也清楚我不会选择别的路。”   裴千实在气极:“你让我帮你会怎么样吗?我并不在意修为根骨,根骨尽碎成为一个朝生暮死的凡人也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   曲忌之手中维持阵纹的法印猛地一晃,骤然被戚循摄入手中。   他本就愈发虚弱,突然被戚循以全盛之力劫去法印,根本毫无阻拦之力。   “戚宗主什么意思?阵纹不稳,首座在里面不仅得不到答案,还有可能遇到危险——”   他话语一停。   只见戚循瞬间将自身灵力注入法印,周围阵纹比先前曲忌之维持之时还要稳固!   四方灵力大盛,戚循眨眼间面色苍白。   他居然一点都没有犹豫,自毁根骨,以毕生修为注入观叶阵,用一人之力,撑住了这泱泱大阵!!   寻常仙修就算耗尽修为,也只是修为尽跌,对阵法的用处也不大。   可他是渡劫巅峰的千年修为,又自毁根骨,短时间内如同灵脉泄堤,观叶阵瞬间得到大量灵力支持,完全恢复平稳!   裴千扶着曲忌之,怔怔道:“你……你这是……”   戚循满不在意地轻笑一声。   “曲小仙师,你运气好,这一劫,我替你挡了。”   “……我与你无情无份无冤无仇。”   “自然与你无关。阿雪入阵了,此阵不能在他达成目的之前破碎,你二人都是渡劫后期,即便合力也未必能撑得住浩浩大阵。千年前我对他拔剑,欠他至今,我该替他铺路还他这份亏欠……”   他嗓音一滞,同方才曲忌之一般,七窍溢出鲜血!   裴千和曲忌之甚至已经能够探到,戚循的修为正在朝渡劫期以下跌落……   这人却笑着说:“希望他能找到想找的答案吧。但是两位,看在我帮你们挡了这一次无情劫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   “不用告诉阿雪我来过。”   “他并不想再见到我。”   话音落下。   戚循闭上双眸,手中灵力疯狂涌出,汇入观叶阵中!   风雪落在他的肩发,却已经瞧不见雪絮。   ——他转瞬白头。   -   观叶阵内。   安无雪同南鹤视线相撞。   观叶阵的幻境骤然从远处的归絮海开始坍塌。   ——阵中人意识到此间虚假,幻境开始崩塌。   安无雪寻的是千余年前力压仙门的南鹤仙尊,是剑法阵道皆为大家的曲闻道。   只一眼,对方便已经看出虚妄。   曲忌之布阵之时早已想到这一点,因此不惜将观叶阵范围笼罩大半归絮海,为安无雪争取时间。   幻境自四方崩塌,但布阵之人似乎刻意用大量灵力维持幻境,崩塌的速度并不快。   从归絮海破碎至城主府,安无雪还有一刻的时间。   他手持春华,一步一步走到南鹤面前。   四方修士还有年少的他都不曾发现他的到来,唯有南鹤神情平淡地望着他,好似这过往时光只凝固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他听到熟悉而又久违的嗓音传来:“多久了?”   他嗓音滞涩:“快……一千三百年了。”   他们之间,相隔着仙祸数百年的纷乱,跨越千年的盛世。   近乎一千三百年。   南鹤眼眸轻转。   他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讶然之色,古井无波的黑眸倒映着安无雪的身影,却也只有安无雪的身影。   春华轻颤。   安无雪听到春华的剑鸣声,手中春华却十分安静。   他瞧见了师尊手中的春华。   那时他还没到大成期,春华还是南鹤剑尊的配剑。   两把过往与当下的春华相映。   师尊的面容千年无改,他分明记得很清楚,可他亲眼看着对方,却又觉得十分模糊。   眼前之人不仅是力压两界的南鹤剑尊,也是折剑破道的曲闻道。   熟悉,陌生。   “……你还没有成仙。”   安无雪苦笑一声。   这便是他和谢折风的师尊。   无情无偏私,严厉,肃穆,在意的从来只有苍生、修行。   仙祸末期他和谢折风必须扛起两界重担的时候,他曾经如同凡人思念逝去的长辈一般,很怀念南鹤。   和妖魔斗法后,休憩的梦中,他还会梦到师尊教他和师弟修行的过往。   那时他有很多话想和这个他唯一的长辈说。   如今……如今却是无话可说了。   “师尊,我自一千三百年后而来。仙祸终了于几百年之后,在那之前,我与众仙修在四海临城立剑阵,替代天柱,师弟——谢折风……”   南鹤稍稍回眸,看向少年身影:“我确实想收他为弟子。”   “师弟继任仙尊位,登仙清肃天下妖魔。”   “我死了。”   “是,你死了。”   幻境中的归絮海已经完全坍塌。   琅风城边沿开始破碎。   世人大多畏死,拥有越多之人,越害怕死亡与湮灭。   可南鹤立于两界之巅,却对自己的陨落并不惊讶。   他只平淡地说:“琅风天柱已毁,四方天柱皆断。天道有缺,不修魔者,非勘破生死道至极致,无法登仙。这孩子天生妖魔骨,却根骨有剑意,为魔,祸乱天下,为仙,俯瞰苍生。他修魔能一路坦途,修仙,便是十步九劫。如此艰难,若成——天道也拦不住他。”   “可妖魔骨是他天性,他没死在天雷下,妖魔骨便不会被天雷所除。这会是他躲不开的业障。他剔除妖魔骨了吗?”   “还是说……这就是你逆流千年来寻我的原因。”   南鹤果然知道!   他不仅知道,除了对姜轻藏起的另一半妖魔骨一无所知,南鹤连后事都猜得完全不差!!!   师尊为谢折风选无情道、下无情咒,果然是为了压制妖魔骨,让谢折风走一条截然不同的仙途。   这一盘棋,姜轻在下,南鹤也在下。   四方崩塌之势越来越快,安无雪赶忙问:“师尊,师弟身上的妖魔骨只有一半,还有一半仍在雪妖族长老容姬的身上。姜轻为了从因果线中寻回浊仙秘法,将容姬封印千年,至师弟登仙之后方才被唤醒。姜轻以妖魔骨逼我寻出浊仙秘法登仙,妖魔骨和剑骨如今是师弟之身,是他的全部,无法在师弟未死之前毁去,若妖魔骨合二为一,后果不堪设想,弟子想问剔骨之法。”   南鹤听到“姜轻”二字时,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神居然稍稍闪动了一下。   他怔愣片刻,手中,千年前的春华剑轻颤。   这把灵剑是姜轻送他的第一把剑。   也是他几千年仙途,常伴身侧的名剑。   ——他想起姜轻,神识不自觉勾连上了春华。   安无雪方才一直都在努力稳着心神。   他知晓时间越紧急,他越不能慌乱。   可春华嗡鸣的这一刻,他急忙催道:“师尊?”   姜轻已经追入观叶阵中,对方能感应春华,若是已经寻来,此刻怕是知晓他在哪了!   姜轻擅长因果阵道,若是寻到此处,多半有办法中断此间幻境!   没时间了。   南鹤被他一声呼唤扯回神思。   “没有办法。”他的师尊说。   “……什么?”   “根骨被废能活命,却从无不伤性命剔骨的说法。这孩子既已登仙,依你所说,双根骨已经是他的全部,在因果既成的一千三百年后,妖魔骨之局已成,他无可选择,无路可走。”   安无雪心底一沉。   怎么会……   怎么会?   连南鹤都没有办法了吗?   难道他真的要依姜轻所想,不论如何,都要重现仙魔二立的仙祸吗!?   “师尊——”   “无雪。”   南鹤打断了他。   幻境崩塌已至眼前,漠然清冷的嗓音一如当年:“我还是浮生道之时,无法登仙,问遍北冥仙长,才知我道心不顺,选错道途,半步登仙之境已经是我修浮生道能走到的极致,若想登仙,唯有改道。”   “我做了几次尝试,都无法斩断我与他的因果。”   这里的“他”指的是谁,南鹤没有说清,安无雪却能听清。   曲闻道曾经创造无情咒,压制心中情念,以此来尝试能否直接转修无情。   可无情咒只能压情意,不能断因果纠缠,剑在而因果在,因此曲闻道最后才选了折剑破道。   南鹤眸光淡然。   “……在破道之前,我曾故意引走他,独自一人尝试引动过浮生道天劫。”   ……什么!?   师尊居然在浮生道之时便想过强行登仙!?   不……这时候师尊和他说这个干什么?   “师尊,阵外危急……”   南鹤却只是摇了摇头。   安无雪对此格外熟悉。   他小时候学剑,待不住的时候,南鹤不会骂他,只会这般轻轻摇头。   仙长威严甚重,无声地摇头,便让他收了所有心思,专心听下去。   一如现在。   他一愣,下意识没了追问之心,安静地听南鹤接着说:“浮生道窥见天地七情,此道仙修引动登仙雷劫的那一刻,便可感知四方天柱,插手天道。引动登仙雷劫的那一刹那,我自命不凡,觉得天道任我更改干预。我想从中看到能否将浮生道这条路走到底,我曲氏擅卜算,我便以卜算之法,于天柱之中,算我未来因果。”   浮生道仙修哪怕还没登仙,只要引动登仙雷劫,便可拥有连通天柱之能了吗?   “未来因果……师尊看到了什么?”   幻境崩塌至城主府。   南鹤身后,过往中,少年的安无雪和谢折风已经被虚无吞没。   “我看到未来两界妖魔横行,我已无情大成而登仙,率领落月高手,征战四方,斩妖除魔。”   安无雪瞪大双眼。   这说的不就是当年仙祸吗?   幻境崩塌至南鹤身后。   他娓娓道来般,嗓音无悲无喜:“我觉得那是不可对抗的因果天命,我注定无法浮生大成,对抗天劫只是徒劳。于是我即刻破道,收回登仙之意。”   “登仙雷劫退去,我从此走上无情。”   安无雪双唇微动,万千言语于心间,却不知该如何言说。   他的面前是他曾经最尊敬的师长,也是辜负妖修狠心绝情的曲闻道。   横跨千年未来现在过往,他的师长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坚信因果既定无可更改,所以我放弃了。”   “我‘今日’才知,我之放弃,才是因果既定。”   安无雪双瞳微颤。   话音落下。   正值此刻。   安无雪身后传来一阵灵力波动。   幻境崩塌的边缘,有人持剑而入。   琅风城最后的长风吹来,吹动南鹤剑尊的衣摆。   碎发拍打着他的额间,他看着安无雪的方向,却没有在看安无雪。   他在望着安无雪的身后。   那双从来没有人间七情的双眸之中,突然盛满繁芜。   长风忽停。   幻境崩塌。   千余年前的曲闻道化入湮灭之中,四方归于黑暗。   过往如方才那阵摸不到寻不回的风,再也触不到踪迹。   安无雪没回头。   姜轻在他身后,闲话家常般同他说:“他真是永远都是那样。我记忆里是那样,落月峰的仙尊是那样,幻境之中千年前的他也是那样。你说,我若是早来一步,是能听到他一句对不起,还是得春华剑锋带着杀意刺来呢?”   安无雪回过身去。   他瞧见姜轻嘴角挂着笑,双眸之中却只有悲凉。   “哦,对了,”姜轻恍惚了一下,“差点忘了我为何要在这里,我好像来迟一步,没听到他和你说了什么——曲闻道有应对之法吗?”   他这般问着,好似他们还没有撕破脸一般。   安无雪却也没有出手,在观叶阵剩下的一片虚无之中,摇头道:“没有。”   姜轻讥笑一声:“那首座打算怎么办呢?”   安无雪不言。   幻境破了,生死门现。   可他进观叶阵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如今只需一会布阵之人感应到阵中情况,撤回阵法。   他还在回想南鹤所说的那番话。   登仙,天柱,因果……   姜轻踏着虚无,缓步行至他的面前。   ……又在打量他。   “姜道友,”他说,“你我都清楚,在此地动手没有意义,你杀不了我,我杀不了你。你若当真无聊,生死门就在前面,你可以趁着阵法未破,入生门寻下一处幻境。曲闻道负你,你便当面去找他。”   姜轻轻轻摇头,嘴角噙笑道:“找他干什么呢?”   “世人喜欢寻负心人诘问,是因心有不甘,身怀困惑。可我如今胜券在握,也并无执迷。”   “若说遗憾,那也不是没有——他死得太早,瞧不见我最后还是比他棋高一着。”   他说着,又往安无雪跟前走了一步。   “飒”的一声。   安无雪反手握着春华,剑锋横亘于他和姜轻当中。   姜轻不得不停下脚步,叹气道:“我又不会在此时动手。哎,首座,曲闻道可否和你说过……你其实很像曾经的他?”   安无雪一愣。   师尊和他……?   开什么玩笑。   “你觉得很荒谬,对吗?”姜轻已经看出他心中所想,“因为你不曾见过曾经的他。”   曾经的他。   曾经的曲闻道。   浮生道的少年天才,出生便站在修真界的云端,从不明白什么是瓶颈。   两界修士终其一生无法到达的境界,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他会在冥海岸边日日夜夜地练剑,也愿意孤寂地在寒桑崖旁等待花开。   还会在被陪伴身侧的妖修亲吻之时,无措至面颊通红。   “曲南鹤是我毕生之敌,但我确实怀念曲闻道。我以前很喜欢你碰春华的时候,就是因为我总能看见曾经的他。”   安无雪握剑之手未动,拦在他与姜轻之间,蓄势待发。   姜轻凝望春华,说:“你那师弟,谢小仙尊就不一样了。他可真像曲南鹤,清冷无情,万事不扰。我很讨厌他。   “但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你总以为是你迷失在前,你觉得是你先对师弟动心,耽误师弟前程,但我每每通过春华感知到你们二人之事,看得一清二楚,他才是主导之人。   “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你居然一无所知。哎,更像曾经的曲闻道了。我实在忍不住,”姜轻歪了歪头,挑眉看他,“在我隐瞒身份刚认识宿雪的时候,我有时学着谢折风曾经与你相处的方式,想看看你的反应,也想让你放松警惕……”   安无雪眸光倏冷。   “……可惜啊,我还是被你怀疑了。”   这片虚无的空间突然开始晃动。   ——观叶阵要维持不住破碎了!   刹那间,春华猛地向前攻去!   姜轻往后一退。   破碎之中,安无雪沉声道:“这世上人各不同,谁也不像谁。我会因师弟所作所为而心软,是因为那是师弟,而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   观叶阵彻底崩塌。   雪妖缥缈的歌声传入耳中。   姜轻抬剑挡着春华剑气,灵力相冲,风雪扑面而来,被灵力送往四方。   安无雪接连后退几步,有人自后方接住了他。   “师兄。”谢折风的嗓音格外沙哑。   他剑骨和妖魔骨相争,浑身剧痛,神魂撕裂般痛苦,衣袍之上满是冰雪化作利刃割出的口子。   可他没问他寻到一线生机与否,见到安无雪同姜轻交手被灵力冲飞,便只顾着轻柔地接着他的师兄。   两人落在一个浮冰之上。   姜轻随之而落。   “既然曲南鹤也束手无策,”这人悠然道,“那么,首座,你该做出选择了吧?”   “我确实决定好了。师尊没有剔骨之法,但我从他之所言中,看见了另一条路。”   姜轻一愣。   不远处便是归絮海岸边,琅风城边界。   谢折风阻拦容姬许久,已经退无可退。   举世大雪延绵两日,天穹阴沉,见不着日光。   容姬化于风雪中,轻轻地歌唱着。   “轰隆——”   一道闷雷声骤然传来。   姜轻面露震惊。   谢折风神色突变,双眸混沌之色都被这闷雷惊走许多——他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什么!   他赶忙抬头望去,只见劫云瞬间积累在他和安无雪的正上方。   他已经登仙了。   那这劫云是……   “师兄……!?”   安无雪引动了登仙雷劫!   仙修登仙之路已绝,此时引动雷劫,无异于自寻死路!! 第144章   姜轻也抬头看着头顶劫云,不可置信道:“你居然敢直接引动登仙雷劫?安无雪,你不要命便罢,连妖魔骨乱世也不管了!?”   他特意给安无雪留下两难之境,是因为安无雪别无选择。   按照他所想去走,安无雪取舍之下,好歹还能保住一些东西。   可若是这般登仙……   安无雪不仅会死在雷劫下,妖魔骨最终也无法了结,可谓是最差的选择。   姜轻怎么也想不到。   “……你怎么会引动仙修雷劫?”   他想通过安无雪从第五根天柱中挖出被埋葬的浊仙秘法因果,可若是安无雪死了,那这世间便无人能寻到第五根天柱,更别提什么浊仙秘法。   “不……”他摇头,“你死于天劫,谢折风和容姬之间此消彼长,妖魔乱世,也是我赢!!”   他语气自信,却举起了手中那把和春华一模一样的灵剑,剑锋指着安无雪和谢折风。   “……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折风看也没看姜轻。   他眉心雪莲剑纹闪动,乌黑之气萦绕身侧,剑骨仙力同妖魔骨妖力争斗许久,那张素日里清冷如霜雪的脸庞覆着一层妖异暴戾之色。   他死死地盯着安无雪,嗓音沙哑:“师兄,天道有缺,最后一道雷劫无天道之力控制,无可匹敌,你……”   安无雪如何渡劫?   他话语一顿。   谢折风曾见过不止一次的登仙劫云。   也曾在劫云之下同心魔争斗,从始至终未曾被心魔撼动本心。   可是此时此刻。   心魔千言万语在识海之中无法停下,他怔道:“你会死的。”   安无雪已经死过一次了。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世……   谢折风眸光倏暗,双眸登时填满血色。   还不如他直接入魔,杀了容姬,杀了姜轻……   不。   不行。   他双眸一晃,瞬息之中千万心念闪动。   他曾经很希望师兄原谅他,和他在一起,直至方才都在惋惜无法同师兄厮守。   可是此刻……   他匆忙道:“劫云不曾完全成型之前,破道重来劫云会自行散去。师兄转修无情——”   安无雪指尖点在谢折风覆着血迹的双唇之上,止住了师弟的话语。   劫云逐渐凝聚,他那双桃花瓣般的双眼弯了弯,笑了一下。   “我怎么会做将一切拱手让人的傻事?师弟信我。”   谢折风双眸暴戾血色稍稍褪去。   “我先前问过你,若是我想杀谁,师弟是否都会为我出剑?”   “……自然。”   安无雪轻笑一声。   他眸光流转,视线落下风雪中。   “那我要你,现在,帮我杀了容姬。”   谢折风一愣。   容姬。   那是他今日以前素未谋面的生母,是他一半血脉的来源。   也是另一半妖魔骨所在。   他若出剑下死手,妖魔骨合一,千年仙途,八百年分魂压心魔,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他便再也不是光风霁月的出寒仙尊,而是一个注定逃不过天命的妖魔。   可他只愣了一瞬。   他点头道:“好。”   他答应了他的师兄。   “嗡”的一声。   正在拼尽全力阻拦容姬的出寒剑回锋,重归谢折风手中。   白衣女子飘落而下,赤足踏于坚冰。   她抬手,以袖袍掩嘴,俏然一笑。   她的衣袖之上还沾着谢折风的血迹,袖袍飘飘,鲜红在一片雪白中格外刺目。   “怎么不打了——我的孩子?”   谢折风最后看了一眼安无雪。   他转身,手持出寒,朝着容姬走去。   安无雪这才转眼看向姜轻。   姜轻全然设想不到此景,仍然站在原地,困惑至极。   “你让谢折风杀了容姬?引动雷劫、魔骨合一,首座这是在助我一臂之力?”   安无雪轻轻摇头。   “我其实可以现在就先杀了你,”他说,“但我想让你亲眼看看,那几条路我都没有选,可你却千年谋划成空的那一刻。”   姜轻面颊一抽。   “……荒谬!”   安无雪不再理会他。   劫云凝聚,天色忽而完全昏暗下来。   风雪重重,苍穹黯淡,茫茫归絮海如入深渊。   这一刻,天劫已成,第一道天雷汇聚于层云之中。   谢折风停步在容姬身前。   剑骨颤动,仙力凝结于出寒剑锋。   容姬感受到了他无可更改的杀意,笑意一顿。   下一瞬。   出寒剑光冲破万千妖魔之力,切碎狂风,斩断浓雪。   不知多少道剑光落下。   谢折风手握出寒剑柄,垂眸出剑。   方才容姬能把他逼退,是因他不能伤容姬分毫。   如今他全力出手,大妖之力在长生仙实力面前不堪一击!   出寒剑光落入容姬眉心。   她神色呆滞地低头,看到胸膛之上绽出血花。   出寒直挺挺地穿胸而过,寒凉如深海千年不化的冰。   一剑穿心!   谢折风难得回想起了谢追死的那一日。   那时他还太小,双手并用才能握紧生父的剑。   他没有谢追高,剑锋朝上刺入对方胸膛,他双眼都被对方吐出的鲜血遮盖。   可他现在已经比容姬高上许多了。   这世间最后一个雪妖的鲜血没能沾染他白衣分毫。   仙力散开。   大妖陨落,蓬勃妖力朝四方而去,掀起四方海浪。   女子身影消散于剑光之中。   她最后的神情,似乎只有呆滞。   她早已疯了,不知谢折风在干什么。   出寒轻颤,剑鸣声贯穿九霄。   天地大雪倏停。   自此,世间再无雪妖族。   天地之中的仙者灵力却猛地一滞。   谢折风闷哼一声,蓦地单膝跪于坚冰之上,出寒插入浮冰中,支撑着他的身体。   妖魔之力不曾散去,反倒更为猖獗。   ——妖魔骨合一了!!!   不过几息时间,谢折风身周便满是浊气,他低着头,浑身在颤。   安无雪掠步上前,跪坐在谢折风面前,就这么在出寒剑嗡鸣、妖力几近失控的当下,靠在谢折风肩上。   男人浑身一僵。   他的师弟以最后的理智喊他:“师兄……杀了我……”   “轰——”   劫云之中闷雷响动。   姜轻仍然立在不远处,惶惶摇头:“安无雪,你到底要干什么?都到了这一步!!!”   他突然大笑:“谢折风入魔了,他成了个浊仙!!!这还不是我赢吗?”   安无雪冷静的嗓音穿过疾风:“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引动登仙雷劫吗?”   姜轻笑声猛地一顿。   安无雪闭上双眸。   神识展开,滑入谢折风眉心,同师弟神识相撞。   可他却没有碰那落于他和谢折风识海中的生死咒阴阳印。   蜉蝣一瞬。   第五根天柱乍然明现,立于归絮海面,顶天立地,于昏暗之中洒下明光!   安无雪看到了自第五根天柱蔓延往四方的无数因果线。   这些因果线,安无雪先前便能隐隐约约瞧见。   在他引动登仙雷劫之前,他只能看见因果线,只能做在因果中寻觅之事。   姜轻正是想让他从因果线中找到浊仙秘法,这才布局至今。   可引动雷劫之后,他不仅可以窥见因果,还能借天柱之能,直接引出这些因果线。   因果线蔓延铺开,不仅是安无雪和谢折风,连姜轻都能瞧见。   姜轻一愣,下意识伸手入那些因果线中。   ——里面有他想要寻回的因果!   可他却只是抓了个空。   这些因果,他看得见,抓不着。   安无雪指尖凝聚灵力。   一条因果线跃出因果长河,姜轻触之不及的过往因果被他轻而易举摄入手中。   他对师弟说,也对姜轻说。   “师尊确实没有剔骨之法。但我知道了另一条路在哪里。以我浮生道,引动登仙雷劫,半只脚迈入长生仙途的那一刻,登仙者已经可以借用天柱之能。”   “我修之道,为渺渺浮生千万因果道。”   掌管世间因果,隐于尘世的第五根天柱,在仙祸乱世之中选中了他。   千年打眼而过,这一刻,他终于重归天道,神识同第五根天柱相连,从这数不尽的因果线中,寻到了属于妖魔骨的那一条。   众仙同南鹤共布因果大阵,才能更改天地大因果。   而今,安无雪仅凭自己,便轻而易举地摄出那条他想寻的因果线。   姜轻终于意识到他的目的,神色突变,挥剑而出,直冲安无雪心门而去。   ——他要杀了安无雪!   出寒剑几乎同一时间脱手而出。   谢折风自顾不暇,可出寒仍然剑出无阻,眨眼间刺入姜轻化身胸膛!   在谢折风即将控制不住吸纳浊气入丹田的那一刻。   安无雪指尖灵力一动,因果线猛烈晃动,刹那间化作虚无!!!   当下。   此刻。   同雪妖魔骨有关的过往因果被安无雪摧毁。   过往一千三百年,自谢折风降生,而至于此时此刻。   一切同妖魔骨有关的因果,皆被剔除出世间万物,因果轮转。   安无雪抵着谢折风的肩窝,抬眸,看着师弟如点墨勾勒而出的完美侧脸。   他瞧见师弟双眸之中戾气尽消,清明之意正在逐渐归来。   他剔不掉谢折风的骨,却能根除过往的因,妖魔骨无因,自然无果。   从此往后,谢折风将只有一副傲然凛冽的剑骨。   他缓缓起身。   出寒飞回他和谢折风的面前,姜轻化身胸膛之上迸出鲜血。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无雪:“你居然……”   “妖魔骨自此不存于世,苍生仍有长生仙庇佑,这一局,”安无雪叹气,“还是你赢吗?”   姜轻神情扭曲,嘴角不住地淌下鲜血。   “我没有赢,”他阴沉道,“你也……没有赢。你若是听我的,先寻出浊仙秘法,再登仙,你根本不需要渡劫!可你为了获得更改因果之力,直接引动登仙雷劫,就算你现在再寻出浊仙秘法也无用。天劫已至,你连修浊登仙之路都断绝了。”   他冷笑:“你杀不了我,而你却要死了——九重天劫无人能渡!!!!”   “你错了。”   安无雪手持春华,一步一步踏过浮冰,走到姜轻面前。   “我引动雷劫,一是为了剔因果,二是为了借天道助力,让你魂飞魄散。”   姜轻已经跌坐下来。   他这具化身要消散了。   “两界……遍地都是……我的傀儡,”姜轻又吐出一大口血,用着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道,“我之魂灵……无处不在……你如何杀我?”   “姜道友。”   安无雪的嗓音飘在烈烈风声中。   “你没发现,你抬头看到的劫云,不止锁定我——还锁定了你吗?”   姜轻瞳孔一缩。   他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化身便骤然消散了。   安无雪却知道他在。   也知道他的神魂在遁入新的化身之中。   他低声的话语犹如徜过海域的吟唱。   “我找不到你,但是天道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你。”   话音未落。   第一道天雷已经落下!   安无雪早已有了渡天劫的实力,第一道天雷与他而言并不算难。   他身周灵力大盛,轻而易举地挡下天雷之威。   与此同时。   劫云居然蔓延至归絮海的另一处,第一道天雷陡然也落在了那一处!!!   姜轻现身于海域之上,不得不尽全力迎击雷劫。   这一刹那,他终于明白了安无雪做了什么。   “安无雪!!!”   第二道雷劫接连落下。   姜轻又一个化身死于天雷之下。   这是仙修的登仙雷劫,落于修浊之人身上,威力更甚。   春华挡着安无雪头顶的雷劫,安无雪以神识传音,同逃遁在茫茫海域中的人说:“这一招,还是道友教我的。”   “傀儡印主渡劫,雷劫之下,刻有傀儡印的法器或是人,都将被天道一起清算。”   “审问曲问心那日,我要看道友神魂,并不是觉得能从你神魂之中看出什么,而是为了落下这么一个傀儡印。”   “这傀儡印被我更改过,无声无息,无法操控被落印之人,也不用供给灵力,唯一的用途,便是勾连我与这枚傀儡印。我本来只是想着,它在你的神魂之中,若是我哪日当真同背后之人交手,指不定能看看对方神魂之中是不是也有这么一个印记,仅此而已。”   最终,这傀儡印潜藏在姜轻神魂之中,直至此刻才被他引动。   天雷将姜轻算作他渡劫之助力。   他得以借天道之力,斩杀姜轻!   雷劫接连落下几道。   已至第七重劫。   春华挡劫之力稍缓——雷劫威力愈来愈重了。   而姜轻不论遁出多久,劫云都蔓延而至。   “不,不可能……!”   “曲闻道都不能杀了我,你怎么可以!?”   “第九重天雷你也渡不过,安无雪,我死了,你便能活吗?”   安无雪不置一词。   他不想让姜轻逃出归絮海边界,将这不可能渡过的雷劫带入琅风城。   他心念一动,秦微先前留给他的用于传送的上古符咒漂浮在他的身前。   此符,可传送至天涯海角任意一处。   符咒颤动,安无雪挥出春华剑气。   他全力一击的剑气穿过传送符咒,眨眼间,抵达姜轻面前。   姜轻刚刚抗下安无雪的第七道雷劫,不知毁了第几个傀儡化身。   他正重新附身于新的傀儡之上。   眨眼之间,春华剑气陡然而至,不由分说地刺入他的眉心!   与此同时,第八道天雷落下。   春华剑气引着浩然天道之力,荡入姜轻神魂!   他猛地瞪大双眸,瞳孔一缩,一双黑眸怔怔地望着不知哪里的北方。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   天道雷劫之力有问心之能,落修士之身,若死于天劫之力中,转瞬之间,过往走马观花而过。   他神色空茫,眼神空洞,却又好似看到了很多已经见过的曾经。   可他之曾经,几千年都是冥海深处生不如死地煎熬。   孤独。   痛苦。   寂静。   愤恨。   无能为力。   眨眼间,姜轻面露痛楚之色,双眸却突然失了光亮。   天地四方似是沉寂了那么一瞬。   “锵——”   剑气荡开。   化身轰然倒下。   眼尾业火印记淡去。   追着姜轻的劫云突然散去。   归絮海的千风不知哪一缕裹着北冥吹来的风,吹走了数千年的曾经。   业火倾熄,神魂破碎。   他死了。   他真真正正地死了。   死在他锻的第一把剑下。   尸骨无存,神魂湮灭。   春华剑气未停,荡出海域,张开结界。   远方似有修士前来查探情况。   结界一张,雷劫之外,一切尘世喧嚣皆飘不到安无雪眼前。   安无雪刚刚抗过第八重雷劫。   他五脏六腑巨震,浑身经脉疼到发麻。   他为了击杀姜轻,把姜轻这个半步登仙的魔修也算入自己的渡劫范围,天雷威力本就极大,眼下更是难以抵挡。   他已经耗尽灵力了。   他只觉喉间腥甜,浑身无力,站都快站不住。   他正待以春华撑地。   刚刚恢复清醒的男人将他揽入怀中。   冷息环来,在这冰凉海域之上,却格外温暖。   仙者灵力通过傀儡印传入他的经脉之中。   对方嗓音裹着他鲜少听到的绝望与哽咽:“师兄,你还有一道雷劫。”   雪妖死了,姜轻死了,大雪已停。   待到劫云散去,苍穹将会洗去黑暗。   四海清平复来,谢折风毕生跨不过的业障已除。   可他和他的师兄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有一道雷劫”。   安无雪连抗八道雷劫都不觉着苦。   仙祸之时,他不知有过多少次生死一线之时,从不畏死。   更遑论眼下已算完满之时。   可谢折风一开口,他眼眶之中突然裹上湿意。   还有一道雷劫。   还有一道断绝登仙路的雷劫。   他注定过不去了。   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好像……不想死。 第145章 正文完   他从来没有刚才那么毫不犹豫果决赴死之时,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贪生怕死之刻。   最后一重雷劫会给渡劫之人充足应对的时间,谢折风千年前渡劫,直至化出根骨化身,寻到并斩除心魔,最后一重雷劫才落下。   春华剑气张开的结界像是一面无垠之镜,倒映着海水,苍穹之上雷声不断,劫云滚动,如同镜中沸腾的海水。   谢折风的灵力不断地通过傀儡印渡给他。   安无雪知道这没有用。   最后一重雷劫渡不过,是因为天道有缺,雷劫问心的那一步走不到。   灵力再多,修为再高,都无法走一条已经断了的路。   但流转在他经脉中的仙力多少让他恢复了点力气。   他推了推谢折风。   男人将他抱得更紧,闷声说:“是我无能,不曾解决妖魔骨,还让姜轻逍遥千年,酿成今日大祸。”   安无雪失笑。   姜轻存世几千年,远比他们知道的还要多,南鹤用因果大阵同姜轻同归于尽,最终都失算了一步。他们两人当年全盛之时,也不曾发现此人在背后的谋算。   若不是谢折风仙者境成了定局,姜轻又跌落浊仙之境,他们连这一步都走不到。   谢折风被心魔缠身八百年,若还要这人提前解决这么多不可能之事,那也太过苛刻了。   他有太多反驳的话想说。   但他好累。   他便只能沉默。   师弟紧接着便说:“最后一道天雷,我陪你一起渡。”   那和一起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逆流千年寻到南鹤,同姜轻相争,好不容易寻到摘除因果这一步,最后就拉着谢折风陪自己在天劫之下陨灭?   他张口:“我……”   安无雪话语一顿——他的喉间满是鲜血腥甜之感,嗓音太哑了。   他顿了片刻,这才顺畅地说:“让我看看你。”   谢折风一愣,这才稍稍松手。   雷鸣声不断,风声飒飒,可四方唯有细细碎碎的归絮海落雪,远天的琅风城浊气已散,霜雾逝去,琅风剑隐约可见。   他身为琅风剑阵主,已经能感应到阵法归于平静。   唯有他和谢折风,还站在劫云之下。   附近海底的妖魔早已在谢折风和容姬交战之时被斩灭,结界拦着所有生灵的靠近,茫茫海域只有他和谢折风二人。   安无雪抬眸看着师弟。   他果然十分贪心。   从前分明还能行路无悔,悍不畏死,现在回想先前半个月和师弟待在落月峰无人打扰的时日……   当真有些舍不得。   他已经死过一回,居然比上一世还要怕死。   但是……   “我很开心。”他笑着说。   谢折风满目通红。   他的眉心,雪莲剑纹纯白无暇,银光流转其上,仿佛能同天地万物相照。   他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师兄,缓缓地眨着眼睛,生怕自己一眨眼,失而复得的师兄又会消失在自己面前。   安无雪同他说:“我本来以为,千年前我金身玉骨尽碎,就那样死在落月峰山门下,就是我最好的结局。现在已经好太多太多了——”   “师兄接下来是不是想劝我走?”   安无雪神情一僵。   他低声说:“这是我的天劫,你趁着劫云落下前离去,不会有事。”   “师兄果然还没有原谅我。”   安无雪怔然。   谢折风还在抓着他的手臂,不住地给他渡着灵力。   仿佛给他的灵力再多一点,这不可能渡过的天劫就会有一线生机。   安无雪睫毛轻颤,垂眸敛下慌乱,低声说:“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已经过了没有师兄的一千年,度日如年日日难熬,夜夜不曾有过美梦。你不让我陪你渡劫,与你同生共死……”   谢折风喉结滚动,似是在咽下苦意。   “是还没有原谅我,所以想让我继续活着,受此苦楚千千万万年吗?”   “你——”   安无雪神色微恼。   强词夺理。   可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春华和出寒分别浮在他们二人身侧。   出寒稳稳当当地悬浮在一旁,一动未动,其上剑意凛然,已剑指苍穹。   春华不住地转动着,泄露出主人心绪。   安无雪倏尔道:“……好。”   他答应得太过痛快,谢折风反倒愣了一下。   “但我刚刚耗尽灵力,现在连剑都拿不稳,”他一字一句道,“师弟可以再渡给我一些仙力吗?”   话音未落。   谢折风拥他入怀,稍稍低头。   双唇相碰。   情念牵动傀儡印,神魂交缠,离了妖魔骨后,这人神魂澄澈,灵力纯净,神魂之力与仙者灵力不顾一切地朝他汇集而来。   明知无用,却还倾尽全力。   ……   归絮海外。   裴千拍打着安无雪立下的结界,慌乱道:“怎么回事?这个雷劫到底是谁的?”   “雪停了,雪妖不曾出世,仙尊也没有入魔,首座多半赢了。”   曲忌之面色沉沉,“但归絮海中,唯一能引动雷劫的人,只剩下首座了……”   “阿雪……咳咳——”   戚循踉跄着来到结界前。   他灵力尽失,根骨已毁,转瞬白头,境界跌落至与凡人无异。   天涯海角符颤动着飞出戚循的灵囊。   他以最后的修为打开灵符,只听在鸣日城的秦微焦急问他:“琅风城怎么了?为什么我看到登仙劫云蔓延这么久!?谁在渡劫!?你们不是说现在已经无人可以登仙了吗!?”   “阿雪……”   “什么——”秦微一怔,“什么阿雪?”   “渡劫的人是阿雪。”   天涯海角符猛地一颤。   ……   劫云正下方。   安无雪感受着体内灵力充盈,而抱着他的男人仙力渐弱。   那人同他一般不舍,直至雷鸣声压到耳边,天雷眼看快要落下,这才松开了他。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唇边残存的温暖。   谢折风已经抬手准备结出法印。   他和他说:“师兄莫怕。”   不论雷劫多么无可匹敌,他都会将安无雪护在怀里。   法印将成,雷劫将落。   安无雪倏地抬手,双指凝结灵力,趁着谢折风灵力亏空虚弱,眨眼间封了他周身经脉大穴,锁他神魂之力。   谢折风对安无雪毫不设防,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安无雪灵力制住,动弹不得。   他呆了呆,神色突变:“师兄!”   安无雪指尖轻点谢折风雪莲剑纹,另一手瞬时结印。   “得到又失去地渡过无尽时光,确实痛苦。”   他嘴角噙笑,嗓音温和。   “我自然是不忍心让你如此的……”   谢折风已经认出了安无雪在用什么术法。   他疯狂摇头:“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再也不给我下无情咒的……”   他双目通红,瞬息之间满目泪痕,拼了命地挣动着。   雷劫快要落下了。   他知道他以长生仙之力出手只会助长雷劫,只打算护在师兄,陪着师兄一同死在天雷之下。   这么简单的愿望。   “我不要,”他徒劳地说,“忘了你不如让我陪你一起死,我不要……”   安无雪缓缓眨了眨眼。   他双眸发涩,却没有泪水。   “我确实答应过师弟。”   “若我毁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折风双瞳一震。   “你看,”他说,“我也不算言而无信。”   “轰——”   闷雷声愈来愈大。   雷光闪动。   第五根天柱伫立一旁,无数因果线蔓延而出,银光流淌于海绵之上,比深海雪莲还要明亮,比破晓晨星还要夺目。   安无雪最后看着谢折风。   他已经感知到雷劫快要降下了。   无情咒凝于他的指尖,随时可以落入谢折风神魂。   他准备好了将师弟推离劫云之下。   他只想这么再看一眼。   他对上师弟哀求而又绝望的目光。   只是一眼。   他赶忙收回视线,猛地闭上双眸,正待落印。   这时。   第五根天柱中蔓延而出的因果线转瞬之间飘出归絮海,直入琅风城,隐入琅风剑中。   刹那间。   琅风剑阵阵纹流转,剑阵荡起滔天剑意,巨剑嗡鸣震颤!   剑阵之下,埋葬着无数失主灵剑的剑冢送出万千剑光。   这些剑光——全都朝着归絮海劫云覆盖之处而去!!!   安无雪身周灵力大震,他猛地睁眼,同谢折风视线相对。   他们神色怔然,满是意外之色。   几乎眨眼之间。   劫云之外。   满头白发的戚循见到琅风剑颤动,听到传音符那一边的秦微在说:“鸣日剑……鸣日剑在动!!!”   照水城。   宋不忘正打坐于照水剑下。   他不知遥遥远天的登仙雷劫是怎么回事,也不知大雪为何突然来了又停。   他护持剑阵两日,已经精疲力尽,正在调息。   可他身后的照水剑陡然发出阵阵剑鸣。   巨剑之下,剑冢剧烈晃动。   他赶忙起身,还未来得及查探,却见千年前在仙祸中失去主人的无数灵剑自剑冢而出。   无数道剑光冲天而去,直奔琅风。   北冥城。   大雪扫尽,浊气散去。   乔听躺在登云楼顶端,躲着乔吟,看着西方乌黑一片的登仙劫云。   “……又是一个登仙劫云?之前北冥的登仙劫云是傀儡作乱,琅风是怎么回事?不知宿雪他们如何了——”   他嗓音一顿,猛地坐起,回身望去。   只见万千灵剑与浩浩剑光自北冥四十九剑阵而出,比修士御空而行还要快上许多许多,眨眼之间,已经落入归絮海。   不过一刻。   四海万千灵剑同鸣,数不胜数的剑光汇集而至。   归絮海晃出滔天巨浪。   剑光斩风切雪,割碎长空。   “轰隆——”   第九重雷劫落下!!!   安无雪怔然间,手中灵力一滞。   谢折风赶忙冲破灵力封印,仙者灵力张开,他将安无雪揽入怀中。   雷光漫天。   万千剑光纷至沓来。   预想之中的疼痛与苦楚没有到来。   他们没有神魂俱灭,没有身骨尽碎。   安无雪被谢折风护在怀中,于交织的刺目剑光与雷光之中举目望去。   四海万剑阵交映流转,四方剑冢送出万道剑光。   照水、鸣日、琅风、北冥。   四柄巨剑插入苍穹,替代天柱之能,沟通因果之柱。   它们是安无雪所立。   它们是安无雪的“剑”。   它们……能与他共抗天劫!   谢折风以仙者力将安无雪护在怀中,被天劫算在渡劫之列。   这雷劫威力比过往几千年的道道雷劫还要大。   可天地为他们渡劫,雷光耀目,无一能落在安无雪身上。   谢折风紧紧抱着他。   不知多久。   广袤海域陡然归于平静。   光芒忽停。   四海万剑,五根天柱,居然为安无雪,拦下了不可能渡过之劫!   雷劫结束了。   他听到师弟和他说:“师兄,渡劫……结束了。”   渡劫结束了。   他没死。   他……登仙了。   他登仙了!?   安无雪恍惚之中,撞见谢折风眼角挂泪地看着他。   “……你哭什么?”他抬手想触碰这人面容,“我们不是还活着吗?”   对方却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   死死地抓着。   劫云退去。   安无雪浮生道大成,天道降下福泽。   第五根天柱彻底隐入茫茫,因果线散去,可安无雪金身玉骨通感天道,只觉天地因果尽在眼前。   他手臂之上傀儡印自行消解,磅礴仙力充盈经脉。   无数灵剑被雷劫打落,如剑雨一般,簌簌落下,砸入茫茫大海,渐起朵朵水花。   不知多少雪莲花瓣飘荡而至,凝出纯白光晕,自四面八方送入谢折风体内。   他也在天劫之下。   渡劫成功,天道为他送来福泽。   他诞于琅风归絮,生于雪莲飘荡的无尽深海。   归絮海万千雪莲汇集而来,送他躯体。   天边乌云散去,四方仙鹤齐鸣,灵兽嚎叫,海浪轻荡。   绯红云霞缱绻舒展,自归絮海而出,蔓延千万里。   两界皆目睹此浩渺仙路。   附近仙修终于得以靠近。   安无雪听到有人再喊。   “仙尊!!首座!!!!”   安无雪张望而去:“有人找——”   身侧之人突然揽起他的腰,无上仙力流转,眨眼间,将他代入已飘于云端的灵舟之上。   裴千随后落于他们曾经待着的浮冰,举目四望,茫然道:“人呢?刚才不是站在这里吗?”   天穹云层之上,灵舟之中。   安无雪只觉天旋地转,回过神来之时,那人已经欺身上前。   灵舟狭小,他无路可逃,局促喊道:“谢出寒!”   那人轻咬他耳垂。   安无雪一个颤栗,耳根陡然红至脸颊脖颈:“……你干什么?”   “秋后算账。”男人嗓音低哑。   “哪来的账……?”   “师兄要给我下无情咒。”   安无雪一愣,错开目光,躲着那人温热鼻息,心虚道:“没下成……”   小师弟一把将他拖入怀中,低声说:“果然让师兄许诺是没有用的,还是要让师兄不敢再这么做比较好。”   “你什么意思——唔!!!”   ……   数月后。   仙鹤敛翅,落于霜海门前。   云皖从仙鹤背上跳下,来到霜海门前,却没有敲响那破旧的魂铃,而是送出传音灵符。   不多时,出寒仙尊一袭白衣、玉冠束发地走出来。   他便是在渡劫修士之中,也还算年轻,更遑论仙者境。   如此缓步走出,乍一看去,似是凡世哪个误入仙境的矜贵公子。   云皖赶忙行礼道:“仙尊。”   她心中嘀咕:又是仙尊。   自首座登仙回到落月峰后,她因着和霜海还有安无雪的关系,一些要事都交给她来通传。   可她有事禀报见着的都是仙尊,从未见到首座。   “何事?”谢折风神情淡然。   她说了几件要事,其中包括南鹤仙尊一事。   她问:“数月前举世大雪,雪妖现琅风城,事情莫名其妙终了之后,两界不知其中真相,不少仙门都在询问落月峰此事。”   谢折风大手一挥,眨眼间将当年真相刻于玉简之上,递给云皖。   “你将此玉简记入落月藏书,此后若有仙门或是修士来问,便刻一份玉简上的内容给他们。”   云皖接过,刚想称“是”。   可她不过一瞥玉简之上的内容,便瞧见“南鹤仙尊”“破道折剑”“祸起北冥”“胎灵族”“妖魔骨”等字眼。   她一惊,险些没能拿稳玉简,赶忙跪下:“仙尊!”   “你在怕什么?”   “这、这里面,涉及仙尊和南鹤剑尊……两界千余年尽皆流传南鹤剑尊以命拯救苍生,乃落月功德。玉简之上的内容却是……”   她抱着玉简磕头,“弟子不敢传扬此玉简……”   谢折风神色依然冷淡。   “有何不敢?”他问。   云皖一滞。   出寒仙尊嗓音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功德也好,错处也罢,坦然处之,让苍生知晓当年真相,不冤枉无辜之人,不隐瞒祸世之罪,方才是落月功德,大宗之责。”   云皖心下一震,豁然开朗。   “弟子明白了。玉简我会交于掌管落月藏书的峰主与长老。”   她又磕了一下头,谢过谢折风点拨之恩,这才起身,递出一个普通的玉简,说:“还有最后一件事——首座的登仙宴,这是刚拟出的仙门清单,还有一些宴席所需之物,不知首座是否想要过目,诸位师兄师姐便差遣我送来。”   刚才谈及苍生大事都面不改色的谢仙尊居然眉眼微动,急不可耐地将她手中的玉简摄入掌心。   “我知道了,”他转身便往里走去,“你回去吧。”   云皖才发现自己手中空了,抬眸看去,白衣身影隐入霜海,结界落下,出寒仙尊就这么不见了。   云皖:“……”   ……   霜海内。   谢折风拿着玉简,便直奔安无雪卧房而去。   卧房之外还笼罩着结界。   困困正在房门外玩耍,窜行中,在结界里外往返,都没被结界阻拦。   这结界不拦困困,不拦声响,甚至不拦轻风霜雪,只是……   他抬手,指尖轻碰结界,眨眼间便被结界往回弹了弹。   谢折风:“……”   ——只拦他。   困困路过他的身边,看了他一眼,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   小瘴兽头也没回地从门缝里回屋了。   只余谢折风一人还站在结界外。   安无雪立下的结界,他以前可以随手破开,却不敢破。   如今想破开,却无法随手破了——安无雪也登仙了。   他只好在屋外乖巧道:“师兄,云皖送来了你登仙宴需要的一些清单,我给师兄送进去?”   屋内传出清冽嗓音:“困困,帮我拿进来。”   白团子飞出屋门,从谢折风手中叼过玉简。   谢折风从灵囊中掏出冰糕塞给它。   小家伙接受了他的贿赂,吞下冰糕,尾巴摇了摇。   “呜。”   爱莫能助。   谢折风:“……”   他只能看着困困把玉简带进结界里,又进了屋。   “师兄,”谢仙尊可怜兮兮地说,“我已经数月不曾见到师兄了。”   “哦?那又如何?”   “师兄要是还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行,让我进屋可好?”   “我可不干,若是又得罪了仙尊,还不知仙尊会不会又记着仇,要找我算账。”   谢折风:“……”   可是……   劫后余生,师兄在灵舟之上,还未回过神,显露出不少少年人才有的慌乱之时……那些模样当真……当真让人难以忘却。   他不过下意识思虑了片刻,里头便传来安无雪带着怒意的声音:“你又在回想不正经的事情!!”   谢折风被抓了个正着,正打算狡辩。   “砰——”   屋门合上,连最后一点缝隙都不再留下。   结界骤然往外扩大,把谢折风又往外送了几丈。   几个月过去,谢仙尊不仅没能进屋一步,还让结界范围扩大了四次。   四次。   他已经直接站在院子外头了。   他愁眉苦脸地在院外站着,思忖许久。   这一回,他干脆不走了。   他一点也不在意白衣染了脏污,就这么在安无雪院门前坐下,从灵囊之中,拿出了许多凡尘买来的工具。   ——他就这么做起了花灯。   他边坐着,边自言自语:“我记得师兄第一次带我下凡尘的时候,我们去的凡尘还很乱,没有什么奢华之物。但有一个凡人小姑娘养了只浑身虎斑的小猫,你说那小猫的脸长得真像困困,你很喜欢……”   他说着,握剑的手握着画笔与刻刀,专注摆弄着手中的工具。   过了许久,一盏栩栩如生的小花猫灯笼便被挂在院门之上。   谢折风却继续坐了下来。   “第二次见到花灯,是在一个小仙门里面,那仙门还有不少凡人,又有仙修庇佑,稍微平安一些。灯笼样式好看,师兄盯着一个八角灯笼看了许久……”   “第三次是落月峰下凡尘的夜集,师兄带着我和一众师弟师妹。你看中了一盏莲花灯,但你不想被师弟师妹们瞧见自己喜爱花灯,犹豫了许久没有买下来……”   “第四次好像是在离火宗……”   “第五次……”   “……”   一盏又一盏花灯挂在院外。   不知何时,霜海入了夜。   花灯亮起,随风摆动,洒下一层层光晕。   谢折风抱着出寒剑,倚靠在院门之上,抬头看着摇曳的花灯,高声道:“霜海风大,夜里寒凉,也不知会不会冻到这些花灯……”   院内仍然没有动静。   他做着做着,渐渐有了睡意,眼看就要睡着。   “吱呀——”   开门声连同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传来。   他一怔,带着期望回眸望去,只见素衣青年从长松上摘下一盏雪白的莲花灯,便转身往回走去。   谢折风面露失落。   回屋之人却停步于门前。   如耳边呢喃般轻轻的语调伴随轻风而来,拂过他的脸颊,送入他的耳中。   “……结界撤了也不见你进来。”   谢折风双眸一亮。   又是一阵风。   “砰——”   屋门再度合上。   屋外却已经没了人影。   明月悬于长松之上,浮空岛盛着整个落月峰唯一的月色。   层层山峦安静地躺在大地之上,落月山门前长明灯闪烁,万丈石阶送入山林,停于磨剑石前。   剑石之上,道道剑纹,尽皆来源于落月峰历代剑仙。   鸟兽徜徉星河里,千风游荡层云外。   山河久安,天下无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