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笔下最惨美人受后》作者:赵吉吉 文案 ◎正文第三人称 季清川是我笔下的最惨美人受。 他本是尊贵无比的嫡皇子,却在出生时被掉了包,扔进乐坊,成了颠倒众生的帝城第一伶人。 十八岁那年,他得知身世,天真地去认亲,却被假太子骗身骗心,最后受尽折辱,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故事写到这里时,我被送进了ICU。 当我再睁开眼,我穿进了自己的书里,成了笔下最惨美人受,季清川。 - 好在一切坏事还未发生。 按照原书剧情,假太子很快就会找到我,他还想同我虐恋情深? 笑话! 我将目光投向假太子的死敌,司礼监掌印,裴寻芳。 他是我创造的最完美的刀。 位高权重,心狠手辣,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太监,还长得那般妖孽,用着也算赏心悦目。 将妖孽驯成忠犬,岂不是更有趣? 可驯着驯着,好像哪里不对劲了。 - 宫变那日,重兵压城,满宫慌乱,得知我真实身份的裴寻芳将我抵在昏暗的后殿:“殿下可玩了咱家半生了。” 人们在尖叫,似在为我们奏乐,他声音里噙着无边疯狂:“要玩就玩一辈子。” - 世人皆道,那伶人太子落入掌印手里,定要被啃得骨头渣滓也不剩。 殊不知,深夜案牍边,昔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掌印,手捧一碗甜羹,侍奉君侧,摇着尾巴酸溜溜道:“夜深了,该歇了,殿下可不可以看看我?” ◎病弱美人傲娇写书人受(苏陌)×疯批太监醋精笔下人攻(裴寻芳) ◎年上,1V1,HE,受轻微万人迷,攻受都有点疯,前期交易,后期互宠,攻受身心只属于彼此 ◎攻上个世界真太监,这个世界假太监 ◎开篇即换攻,原书渣攻假太子重生,全程hzc,雷慎入 ◎与原书渣攻不可避免有接触,重度洁党请勿入 ◎写书人穿书嘛,所以带了个一用就扑街的鸡肋金手指 ◎存在多个世界,有玄幻色彩 ◎第一伶人,相当于古代顶流艺人,艺术工作者 ◎架空,私设多,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重生 穿书 成长 正剧 主角视角苏陌互动裴寻芳 其它:预收《与病娇逆子决别后》欢迎收藏呀 一句话简介:我翻了天了 立意:愿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第1章 上巳   三月上巳,帝城暮春。   一辆朱顶华盖的马车沿着湄水不急不缓地行驶着。   车外行人如织,挥汗成雨,车内之人却仍裹着厚厚的白裘,一身寒气,闭目凝思,素手捧着一个袖炉。   “公子,前方就是官家修褉之地了。”   驾车少年是不夜宫的护卫,名唤凌舟,轻功了得,跟在苏陌身边既是保护也是监督。   帷裳微动,车内探出一段雪白腕子,指间捏着一枚墨玉螭纹韘。   “你将此物交由一位穿蟒袍的宦官,就说,季清川求见掌印。”   螭纹韘漆黑如墨,坚质温润,是难得的佳品。   凌舟没有接,只道:“公子此行乃受傅二爷相邀,劝公子莫要节外生枝。”   帷裳被挑开,露出车内人的小半张脸,面若桃花,眼若春水,凝眸望过来时,竟叫这春光都失了色。   只听他温声说道:“我自有分寸。你速去速回。”   凌舟当即颅中一热,如被神明灌顶,浑沌间已俯首跪下,恭恭敬敬接了那枚韘:“是。”   随即,凌舟飞身踏枝而去。   稍倾,一群小太监将马车团团围住,唤道:“掌印有请!”   这马车前悬着芙蓉玉凤灯,大庸人都认得,这是帝城第一乐坊“不夜宫”的马车,能悬此灯者,非头牌莫属。   众人都好奇这不夜宫的头牌是何等的天姿国色,却见车上下来一位如仙似玉的年轻公子,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病弱之态,风一吹便能倒,那张脸更是难以名状的美,一时都有些愣了。   苏陌将袖炉递于凌舟,道:“你在此等我,半个时辰后我便回来。”   凌舟垂首道:“公子当心。”   直到那抹白色身影被太监们簇拥着走远,凌舟这才陡然清醒。   他刚刚做了什么?他放走了不夜宫的头牌,季清川。   而他的任务明明是将季清川带到傅二爷身边。   完犊子了。   三千禁军,数千宫人,将湄水上游占了个满满当当。   苏陌这一小段路走得艰难。   苏陌本就卧床多年,而这具躯体的主人季清川也是自幼被喂药,坏了根本,苏陌刚才又对凌舟使用了一招精神力控制术,此刻已是体力不支,脸色煞白。   这精神力控制术虽好,就是太费神,一用就扑街,也是鸡肋。   一名小太监见状,默默移至他身侧,曲着手臂递与他:“公子,且扶着奴吧。”   小太监长得白白净净,苏陌倒也不反感:“多谢。”   明明是如此孱弱的一个人,扶上来时,小太监却生生打了激灵,如被仙人抚顶。   奇了怪了。   若是小太监知晓,身侧这位年轻公子,正是创造他以及这整个世界的写书人,他大概会当场晕厥。   没错,苏陌穿书了,穿成了笔下最惨美人受,季清川。   苏陌是个业余写书人,脾气古怪的那种。   这本书是他写过的争议最大的一本。   原书名叫《伶人太子》。   故事架空于大庸朝。   主人公正是不夜宫的头牌,季清川。   大庸朝废官家教坊司,明令禁止官员出入风月之地,因而青楼瓦舍逐渐势衰,而另一种以听曲赏艺为生的民间乐坊却悄然兴起。   帝城乐坊十六座,当属不夜宫最有名。   不夜宫原本也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乐坊,可自从三年前出了位雌雄莫辨的男伶人,便声名鹊起,一发不可收拾。   那孩子打十五岁露了脸,一月而名扬,三月而名振帝城,而后稳居“帝城第一伶人”之位长达三年,更神奇的是,只献艺不侍宴,求一见而不可得,直叫王孙公子们惦记得心痒如蚁。   这男伶人,正是季清川。   季清川自幼长在不夜宫,自叹命比纸薄,大庸良贱之间等级森严,伶人属于乐籍,是最低等的贱籍,几乎无翻身的机会。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季清川得知自己并非天生贱籍,而是大庸朝最尊贵的嫡皇子。   他沦落到乐坊,是因为出生时被恶人掉包了。   他被丢进了不夜宫,当作伶人培养。   而那个与他互换人生的人,如今已是万人拥戴的太子。   尊卑互换,偷天换日。   季清川既害怕又紧张,他天真地以为,他能离开这火坑,认回皇宫的亲人。   至亲血肉,不会不认他的。   他想趁着三月三上巳节、官民同乐的这一天,前往湄水上游,接近宫中之人,寻找认亲的机会。   他幸运地遇到了一位贵人,这位贵人谈吐不凡,对季清川更是优礼有加,贵人承诺,定会帮季清川完成夙愿、认回亲人。   季清川在不夜宫见惯了多情女儿无情郎,岂敢轻易信他。   那人却是温柔痴缠,为他一掷千金,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柔情蜜意、珍奇好物都奉于他。   季清川虽长于不夜宫,却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因着相貌好、才情高,从未看上过谁,更未真正经过情事,偏偏对此人却上了心。   他性子软、心思单纯,少年的慕恋藏都藏不住,几次三番,便陷进了贵人的温柔攻势中。   贵人为季清川赎了身。   季清川离开了不夜宫,被安置在一处别苑。   季清川自叹终于脱离苦海,却不知已一脚踏入另一个牢笼。   外头传出假冒皇嗣的传闻,又传不夜宫也被查封。   季清川开始惊慌,他向贵人示好、用戏里学来的伎俩讨好他,贵人却一再推托,只说时机未到。   季清川越来越卑微,越来越抑郁,他别无他援,贵人是他唯一的倚靠,他一次次满足他的求欢,终于换得了一次在宫宴上面圣的机会。   季清川听话地将自己扮作献舞的伶人。   一曲舞罢,满席玩味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所有人都当他是可亵玩的戏子。   季清川却一眼看到,那个端坐于高台之上、那个最耀眼的太子,正是昨晚吻他指尖说会一辈子保护他的“贵人”。   当朝太子,李长薄。   季清川的天都崩了。   他惊慌失措,急切地想要揭穿李长薄的真面目。他有证据的,可却没有一个人信他。   那些皇族亲人像看小丑一样看着他。   皇帝更是勃然大怒,斥他东施效颦、假冒皇嗣,命人将他押去诏狱。   而那个夜晚跪在床塌上、温柔地抱他、吻他、一遍一遍说着爱他的人,冷漠地坐在宝座上,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季清川绝望了。   他心里所有的希望和爱都被击碎,他哭着冲了出去,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这一日,三月三,上巳节。   是季清川与李长薄相识的一周年纪念日,也是季清川和李长薄的十九岁生辰。   清晨出门前,季清川拉着李长薄在别苑梨花树下挂了个长命符,上面写着“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可是,季清川再没有新岁了。   三月三,是他的生辰,也是他的忌日。   故事写到这里时,重病的苏陌被送进了ICU,当他再睁开眼时,他穿进了自己的书里,成了季清川。   苏陌从巨大的疼痛中醒来。   写文时的代入感与病体的余痛让苏陌非常难受。   时昏时醒间,苏陌终于弄明白,他穿来的节点正是季清川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后,思虑过重病倒了的那回。   病去如抽丝,等到苏陌彻底清醒,春分已过,整个帝城都在为三月三的上巳节做准备。   好在,一切坏事还未发生。   可按照原书剧情,季清川很快就会被李长薄找到,被他哄骗,被他软禁于别苑,当作囚中鸟、笼中钗,开始悲惨而短暂的一生。   苏陌拳头硬了。   抱歉,季清川,抱歉给你写了这样糟糕的人生。   不会再让你哭了。   不会再让那个人渣碰你了。   大庸第一人渣李长薄,人渣就该有人渣的结局。   苏陌要为季清川谋另一条出路。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将原书诸多角色梳理了一遍,率先将目光投向了李长薄的死敌,司礼监掌印,裴寻芳。   他是苏陌创造的最完美的刀。   位高权重,心狠手辣。   且在写书人这里,有致命的弱点。   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太监,用一用,没有后顾之忧。   如此想着,苏陌已被带进了一座白色营帐。   帐内燃着炭,地上铺着白绒氍毹,还算暖和。   苏陌打量着这帐内的陈列,心笑这姓裴的果然讲究。   “喵呜~”不知从哪钻出一只猫,只往苏陌衣袍底下钻。   苏陌低头去看,忽听帐外人齐齐跪地,身后毡帘猛然一掀,冷意随之而入。   “都给我退下。”   这嗓音,低沉有磁性,与想像中的宦官声音不大一样。   苏陌转身,便对上一双挑飞的凤眸。   此人长了一张极妖孽的脸,眉眼细长阴柔,五官俊美,一袭墨黑织金蟒袍穿在身上,更显得身姿挺拔、唇红齿白,尤其他挑着眼尾看过来时,眼尾似抹了红霞,在日头下冷森森的妖冶着。   此人正是大庸皇帝跟前的红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印太监,裴寻芳。   苏陌心中哂笑,好在将这人样貌写得不赖,日后与他来往,看着也算赏心悦目。   帐外之人都已退至三丈之外,那裴寻芳却仍停在帐门口,晨光透过营帐的天窗扫过他的眼,他隔空望着苏陌。   日光流转着。   白猫困在苏陌衣袍之下,喵呜转着圈。   裴寻芳眸光一动,吹了声口哨,那猫儿闻声钻了出来,直奔进裴寻芳怀里。   裴寻芳俯身抱住它,长指嵌入猫儿的绒毛间,他垂眸逗弄道:“混账小东西,见着美人就钻裙底。”   苏陌不作声,不行礼,只清清冷冷地站着,拿眼看他。   裴寻芳这才挑起眼皮,似笑非笑道:“季公子为何会有这枚螭纹韘?”   苏陌面上平静,心中却隐隐有些兴奋,这是他见到的本书中的第一个重要角色。   亲眼看到笔下的纸片人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这感觉太奇妙了。   苏陌瞥见裴寻芳已戴在拇指上的螭纹韘,知道事已成了一成,便说道:“这螭纹韘乃前朝遗物,对裴公公意义非凡,本就该属于公公。”   “哦?有意思。”裴寻芳抚着怀中小宠,“敢在我面前提前朝的人,都已经死了。”   近看更觉此人妖孽、阴鸷、不可一世,就连他怀中的那只猫儿都傲娇不可犯。   可这书中众生皆是苏陌笔下人,他们的贪嗔痴皆因他而起,苏陌又会惧谁。   苏陌迎上目光,淡然道:“我会是个例外。”   “看来,季公子是有备而来。”裴寻芳凤眸微眯,毫不遮掩地将苏陌从头到脚扫了个遍,“不夜宫的头牌主动送上门,还备了如此大礼,有何贵干?”   苏陌最烦人以这种眼光打量他,现实世界中是这样,穿进这本书中也是这样。   心下懊恼当初为何给季清川写了这么个出身。   苏陌背过身去,冷声说道:“十八年前的今天,就在这湄水之畔,裴公公救过一个婴儿,不知公公是否还有印象?”   裴寻芳脸色微有变化。   “当时先皇后遭遇刺杀,受惊早产,身边只有裴公公一人,他人或许不知,那早产婴儿出生时便被刺客一箭刺穿右肩……”   苏陌说着,一把扯开大氅束带,拉开衣领,三层雪色衣袍顺势滑至臂弯,露出半边白玉般的肩背,那美得骇人的蝴蝶骨旁,有一个梅花状的箭痕。   大氅掉落足边,弹起几缕轻尘。   苏陌道:“我便是那个婴儿。” 第2章 归人   帐内落针可闻。   苏陌感觉到裴寻芳的目光落在他的肩背,姓裴的是钻研弓箭之人,那毒箭是天机门独有的,箭痕他一眼便能识别。   “裴公公若是不信,可以上前查验。”苏陌轻咳起来。   时下暮春,天气转暖,且帐内燃着炭火,但还是经不住。   这病弱之躯真是拖后腿。   “那时裴公公不过幼学之年,却是英勇无比,送我逃出重围,若没有公公,我恐怕早已……”   话未说完,一双大手扶住了苏陌的肩。   掌心温热,袖口带着浓郁的檀香。   猫儿喵呜一声跳上了衣架,蹲在上方看着两人。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螭纹韘触着苏陌冰凉的肩,在那如雪的肌肤上印下一道红痕。   裴寻芳的手一触即离。   他拎着苏陌的衣袍,替他一一穿上,雪玉香肩,他似乎视若无睹。   白帐上晃过一群人影,十来个宫女从帐外簇拥着跑过,似乎有人在喊:“快点快点,太子快要来了,袚褉仪式要开始了。”   得抓紧时间了。   苏陌侧眸看向那双修长的手,问道:“裴公公可看清了?东宫那位右肩是否也有这样一道箭痕?”   裴寻芳没有回答,而是替苏陌将最后一点袒露的锁骨全部遮住,问道:“平常见着人,也是这样一把脱掉吗?”   温热的鼻息呼在苏陌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暧昧。   苏陌眉心一跳,禁不住咳了起来。   如此靠近,才发觉这姓裴的居然比季清川高出一个头。   苏陌心中大为不爽,虽然季清川大抵还会长个子。   “这个箭痕,只给裴公公看过。”苏陌道。   裴寻芳道:“公子想让我做什么?”   苏陌压下心中不耐,道:“我对这天下不感兴趣,对太子之位也没兴趣,我只想要害我的恶人下地狱,掌印可愿帮我?”   “要恶人下地狱?”裴寻芳低笑起来,“我就是这大庸最恶的人,公子要送我下地狱么?”   裴寻芳的眸子黑不见底,望久了让人发怵。   苏陌道:“我知道掌印不是。”   裴寻芳垂眸凝视着,墨色蟒袍在日光下闪着光泽,鳞片一般。   “我这人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让我帮你,可以。”   他压得更近了:“公子拿什么跟我交换?”   苏陌眼皮又是一跳。   与虎谋皮,刺激。   他忽的觉出一种极限越野的刺激感,他曾经很喜欢那种驰骋于天地间的惊险,可自从他得了那该死的病,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三年,那种一天一天等死的感觉太痛苦了。   他渴望冒险。   渴望从笔下世界去寻找刺激。   季清川从城楼跳下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种快感?   “掌印,吉时快到了。”帐外来了一人催促。   苏陌望着裴寻芳近在咫尺的脸。   原书中,裴寻芳是他藏于鞘中的一把宝刀,不到最后时刻,他不会亮出这把刀。   可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演戏就得演全套,苏陌以手指勾住姓裴的腰间玉带,指尖沿着玉带轻轻滑动,直至几乎将裴寻芳环腰抱住。   声音人畜无害:“我长得很像我母亲,对吗,掌印?”   先皇后曾是前朝大齐第一美人长乐郡主,容貌世间无二,世人皆称,得长乐者得天下。   季清川完美地继承了先皇后的所有优点,并融合了些男儿的英气,饶是宫里那几位娇养着的皇子公主,也无一人能及他。   “都说我母亲当年艳冠天下,掌印觉得呢?”苏陌问。   裴寻芳牵动嘴角:“自然是极好的。可惜为容貌所累,红颜薄命。”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朝国灭,又有谁能全身而退,”苏陌仰起脸,微微歪着头看裴寻芳,“掌印何尝不是?”   裴寻芳眼角抽动了一下,眼中暗影浮动。   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将他的底摸得透透的。   倒是,新鲜。   “我只要杀我母亲、夺我身份者下地狱,其它成果一概归掌印所有。”   “这枚螭纹韘,是我母亲从大齐皇宫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也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现在,我将它交给掌印了。”   言尽于此,苏陌最后看了裴寻芳一眼:“不夜宫规矩严,今日我赴客人之约才有机会来此,私下见掌印已是坏了规矩。”   “清川告辞。”说罢,转身便走。   温香软玉一经去,便觉这人间春色甚无趣。   裴寻芳怀中落空,皱了皱眉。   苏陌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数到第七步时,一件簇新的貂绒鹤氅从身后罩下来。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还是那句话,只不过声音里少了戏谑之意。   苏陌笑了。   裴寻芳转至身前,抬起苏陌下额,细致地为他系着大氅束带,指尖有意无意地触着他的喉结,仿佛伺弄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雪白貂绒拥着苏陌妍丽的脸,更衬得他目若秋水、唇若丹霞。   “裴某之所求,就算没有公子,也同样能得到。但公子之所求,在这大庸,没有裴某的帮助,怕是很难实现。公子不觉得我很亏吗?”   苏陌心中冷笑,呵,老狐狸。   裴寻芳凝着苏陌的脸:“公子知道,你最大的筹码是什么吗?”   苏陌看到裴寻芳眼中自己的倒影,知道他想听什么答案,但苏陌不想说,他答道:“大庸嫡皇子的身份。”   裴寻芳假模假式地叹惜:“公子没诚意,公子请回吧。”   苏陌心中一哂,妈的,早知道会这样,但同时又觉出一种驯服妖孽的征服欲。   他眉眼含着笑,想想也没什么,便握起裴寻芳的手指,在那墨玉螭纹韘上印下一吻。   温软樱红的唇,带着缱绻的呼吸,一半落在玉上,一半落在裴寻芳的指背上。   裴寻芳指尖一动。   一个吻手礼而已,在苏陌的世界这根本不算什么。   苏陌一触即离,抬眸道:“这算不算有诚意,掌印?”   明明来求人的,却骄傲得像一只施恩的天鹅。   裴寻芳眉眼舒展,轻轻挑起:“算。”   “往后,公子的事,便是我的事。公子可以信我。”   我信你个鬼。   你个为了复仇能对自己命根子下狠手的老狐狸。   苏陌已经有些厌烦,面上却不显。   他说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步:“今日三月三上巳节,大庸官民于湄水之上行修褉之礼。大庸人信奉湄水有灵,可以洗邪祟、祭亡魂。湄水是我母亲遇刺的地方,今日又是她的忌日。”   “若是今日湄水上出现先皇后的亡灵……”   裴寻芳眼中顿时玩味兴起:“公子想做什么?”   苏陌道:“上巳节,远人归。掌印,初次合作,试试水么?”   -   凌舟被挡在营帐百步之外,急得如热锅蚂蚁。   忽见自家公子从那阉人的帐中出来,身上披着的大氅却不是出门时那一件,不禁暗叫不好。   不夜宫对季清川的行踪一向管得极严,见了何人,吃了何物,说了何话,几时休息几时醒,事无巨细都要管。   当家的春三娘要趁季清川最好的年纪好好赚几年钱,若不是前些日子季清川病了一场,她已经在张罗他的弁钗礼了。   大庸伶人身份低贱,没有资格同良家子女一样行冠笄礼,因而行业里便渐渐有了男十八、女十五行弁钗礼这一传统。   弁是金玉冠,钗是点翠钗,伶人虽卑贱,但皆是才情高、容貌美者,虽身在囹圄间,心中亦有桃源。   而弁钗礼,也是伶人择良主的重要日子。   春三娘酝酿已久,誓要趁此机会好好赚一把。   若让她知道,季清川今儿消失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岂不完了。   “公子。”凌舟忙迎了上去,“你有没有怎样?”   苏陌小脸苍白,皱着眉道:“有些累。”   “很累吗?要我背你吗?”凌舟紧张不已。   “哪里就这样娇贵了?”苏陌笑骂道,“带我去见傅二爷。”   见苏陌这么说,凌舟终于松了口气:“唉。”   这傅二爷名唤傅荣,是信国公家二公子,帝城有名的纨绔子弟,自从家里给他捐了个礼部仪制的闲职,愈加混得没了形。   可自打一年前见了季清川,便如痴汉上了身,只叹以往的美人竟都白玩了,从此只一心一意围着季清川转。   今日,这傅二爷是花了大价钱才从不夜宫求得半日邀季清川外出的机会。   傅荣在营帐旁左等右等,催人寻了几回,还是没等到人,眼看这半日之约已消磨掉一半,越发心焦。   正欲亲自去寻,终于见到那位小祖宗徐徐而来。   “清川,你可来了。”傅荣像只花蝴蝶扑了过去,要牵苏陌,“你让我好等。”   苏陌抬手轻咳,撇开了傅荣眼巴巴伸过来的手:“来迟了,抱歉。”   也不解释,借口也懒得找,但就是让人没法生气。   傅荣瞧着苏陌煞白的小脸,心疼道:“都怪禁军那群蠢材,说什么道路管制,不让马车上来,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累了吧,早知道我就去接你了,我力气大,可以背你的……”   苏陌莞尔一笑,心笑,天生武力,腹内草莽,蠢货。   傅荣见着这笑,却一时丢了魂,愈加黏过来:“好清川,几天没见,听说你病了一场,身子好透了吗?”   他说得愈发动情:“瞧着清减了不少,比以前更漂亮了。”   苏陌暼了眼那花里胡哨的营帐,原书中季清川就是在这里抚琴时遇见李长薄的。   苏陌皱了皱眉,转移话题:“听说,这里有一湾温泉,水质温热,色如牛乳。”   “是的。”傅荣说道,“你一向畏寒,肯定会喜欢,清川想去看看吗?”   “想。”   傅荣咬咬牙:“走,我带你去。”   这次,傅荣强行牵住了苏陌。   苏陌蹙了蹙眉,而后也随他牵了。   毕竟此人有用,牵牵手也少不了一块肉。   两人行至一泊岸边,只见前方碧水如练,水中有一小岛,岛上水雾缭绕,袅娜似仙境,恰是有一湾好热泉。   “我划小船带你过去。”傅荣扶着苏陌上了一艘小船,又转身对凌舟及侍从们说道,“你们不许跟过来。”   小船漾碧波,傅荣兴奋地撑着浆,眼睛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苏陌。   “你看路,别看我,仔细掉水里。”苏陌道。   “路没有你好看。”傅荣痴笑道。   真是恋爱脑,没法交流,苏陌不再理他。   也不知划了多久,还未到那小岛,苏陌正疑惑,忽见那傅荣丢了浆,冲过来抱着苏陌的腿便跪下了。   “你……你做甚?”苏陌也是一惊。   原书中的傅二可没这胆子。   “清川,你跟了我吧,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春三娘已经在张罗你的弁钗礼了,让我赎你,不,让我娶你,我傅荣会一辈子对你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看他人一眼。”   苏陌觉得好笑:“信国公会允你娶一个不能生养的男伶人进门?”   “他……他……”傅荣磕巴了一下,而后说道,“传宗接代自有我大哥,没关系的,我不需要子嗣,清川,你就是我一辈子的宝贝,我只照顾你一个……”   苏陌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便制止道:“就算信国公断了你的银子你也不在乎?若没钱了,凭你那点俸银,拿什么养我?”   傅荣答不出来,没钱别说娶清川,他连不夜宫的门都进不去。而断他银子这种事,确实是他家老爷子会做的事情。   “清川,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可以想办法的……清川……我……我……”傅荣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水雾间的美人更是惊心动魄,他忽而拽住苏陌的手腕,作死扑上去想亲上一口。   忽听得芦苇中传来一个清朗威严的声音:“谁人在此放肆!”   傅荣手一抖,他听出了这声音是谁。   芦苇簌簌而动,人字排开的锗色小舟从一片草泽中驶出。   正中间的那艘船身雕刻着云纹,船头是一只四角银龙,船上垂着纱幔,隐约可见船中坐着一名绣金红袍的年轻公子。   傅荣不得不放开苏陌,理了衣袍跪在船中:“傅荣拜见太……”   话未说完,便被一名侍卫以刀抵住喉咙,当即吓得噤声,不敢擅自开口。   一名红衣侍卫走上船头,问道:“傅仪制船上是何人?”   傅荣答道:“是卑职的友人。”   “我问的是,他是何人?”   傅荣犹豫片刻,不得不答道:“是……不夜宫的伶人,名唤,季清川。”   “大庸律明令禁止官员出入乐坊,傅仪制好大的胆子,借职务之便,竟然将乐坊伶人带到了官家修褉之地,是嫌信国公家门口的石狮子太牢固了么?”   傅荣一哆嗦,伏地跪下。   苏陌心中冷笑,好一个装腔作势的主。   不愧是原文主CP,就算躲到了这里,还是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这个人渣。   而苏陌不知道的是。   隔着氤氲水雾,隔着飘飞的纱幔,在那银龙缠绕的船上,重生归来的李长薄正红着眼,如饿虎见了肉般,死死盯着他。 第3章 初遇   “把人带过来。”红衣侍卫命令道。   侍卫正要动手,那傅荣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用双臂护住苏陌,拦在前面道:“清、清川已经不是不夜宫的人了,他方才答应我了,我们会成亲,我会为他除贱籍,入傅家族谱,我们不、不日就会完婚……”   他擦掉汗,又强调了一遍:“他已经不是不夜宫的人了。”   苏陌惊讶不已。   傅二这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当李长薄跟他一样缺心眼、恋爱脑、好唬弄么?   这人可是个为了保住太子之位能将亲生母妃软禁到皇陵的人渣。   果然,那红衣侍卫冷声斥道:“看来傅仪制是不想要这顶乌纱帽了!”   苏陌还不想让傅二就折在这里,毕竟他是原书中少有的对季清川真心实意好的人。   对清川好的人,能护着就护着吧。   苏陌推开傅荣,说道:“傅二爷误会了,季清川是不夜宫买下的死契,终身都不得离开不夜宫。大庸律例严禁官员私购乐户,良贱不可为婚,男男更不可为婚,傅二爷出身尊贵,与我云泥之别,请莫再说这样的话,折煞清川了。”   苏陌说着,无情地拂掉了傅荣扯着他衣袖的手。   原书中,李长薄凭借假身份,花了重金并暗中施压这才将季清川赎出去,那也是见不得光地藏着掖着,不能为外人道。   傅二想赎季清川,根本就不可能。   那李长薄最不喜他人觊觎季清川,别说碰了,多看一眼也不行。傅二如此直白地说要与季清川成亲,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傅二不比姓裴的,他还太弱,苏陌不想他被李长薄惦记上。   “清川……”傅荣跪移过去,复又拉住苏陌的手,他眼中生出水雾来,“清川你此话当真?”   对面的船上,异常平静。   却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苏陌无法,只得垂眸凝视着傅荣:“请傅二爷放手。”   那傅荣顿觉一股热意涌入脑中,似被神光蒙住了心智,乖乖听话松了手,口中念念有词:“是我胡说八道……是我痴心妄想……”   尔后伏身跪在船上,竟不再抬头。   苏陌吁了口气,却觉头晕目眩、心口发紧。   他这半日就用了两次精神力控制术,竟都用在了这种地方,此刻大有精力耗尽之态。   大意了,他高估了这具身体的耐力。   一会扑街了可咋办。   这时,那红衣侍卫说道:“傅荣玩忽职守,念在信国公劳苦功高的份上,这次就饶了你,下次还敢在官家之地作此狎昵之态,定将你移交大理寺严惩!”   傅荣肩一抖,趴得更低了。   红衣侍卫道:“押下去,交由礼部自行处理。”   “是。”   几名侍卫正要去提苏陌,却听船中传来一道清朗而威严的声音,一直沉默着的太子李长薄终于开口了:“此人留下。”   侍卫们齐齐收了手,退出数步外。   船中人的目光如灼灼之火,穿过那薄薄的白纱,落在苏陌身上,如有实质。   苏陌在袖中攒紧了拳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船中的李长薄道:“这名伶人,你们今日都未曾见过他,听到没?”   侍卫们毕恭毕敬道:“是。”   不过须臾间,百名侍卫连同傅荣都走得干干净净,空茫茫的草泽之间,只剩小船上的苏陌,以及银龙船上的李长薄。   苏陌瞥了眼那船浆,很遗憾,他不会划。   不过他并不准备逃。   这是季清川与李长薄的初次见面,此时的李长薄应该还不至于对季清川怎样。   如此想着,苏陌倒泰然处之。   李长薄站在白纱之内,许久没有动作。   苏陌倒是奇怪了,这与他笔下的李长薄不太一样。   原书中,这一日的上巳节,是宫里为十八岁的李长薄准备的一场特别的选秀仪式。   太后从大庸的高门贵女中挑选了上百名姿色上乘者,邀其盛装出行,来至这官家修褉之地游玩。   她指望着,借这春光美景,能有三五女孩入了太子的眼,让这迟迟不肯纳妃的皇孙儿早通人事。   李长薄是注定过不好这个生辰的。   因着清晨天未亮,一名久居冷宫的弃妇柳氏偷偷来寻他,柳氏哭诉着,说她才是李长薄的生母。   李长薄既惊讶又震怒,着人将胡言乱语的柳氏捂了嘴关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等候调查。   他心情很糟,又拂不了皇祖母美意,只得走过场般来参加上巳节。   他心不在焉地饮了几杯酒,便寻了个理由溜了。   李长薄换上便装,只带了几名心腹,偷偷去找柳氏提到的他出生的河谷。   一路山色空濛,景色奇妙,又闻水面一琴音轻响,似瑶池仙音。   李长薄才饮过酒,躺在舟中看着天空。   水载着舟,舟亦载着李长薄。   他想起柳氏哭着说,十八年前,她就是在湄水河谷生下的李长薄,他出生时如鱼儿滑入湄水,哭声洪亮,震彻河谷,那时她便知,她的孩儿将来有本事做那至尊之人。   李长薄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他自幼被当作储君培养,心中自有一番抱负。嘉延帝怠于朝政多年,大庸建朝不过二十载,已是外强中干,民怨四起,李长薄立志要将这糟糕的天下救回来。   而如果他不是嫡皇子,这一切都要毁了。   李长薄心乱如麻,水面传过来的琴音,竟让他有种与湄水相融的错觉。   正入佳境,忽而“嘣”的一声,琴音划破长空,水波为之震颤。   是断弦之音。   李长薄起身去寻,透过层层芦苇,隐约瞧见一位玉人般的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怀里抱着把瑶琴,旁边跪着另一名紫衣公子,举止亲昵,似在为他处理被琴弦划伤的手指。   舟行水中,穿过芦苇,李长薄一眨不眨地看着,白衣公子的面容逐渐清晰,待完全看清,李长薄脑中一嗡。   他小时候在嘉延帝的寝宫里见过一幅美人画像,父皇告诉他,画中人就是他的母妃,大庸先皇后,也是父皇这辈子最宠爱的女子。   李长薄被画中人深深吸引,他想,母妃应该是这世上最美的人。   可这名白衣公子,为何竟与母妃长得一模一样!   联想到柳氏的话,湄水、河谷、画像,还有眼前这名白衣公子……李长薄活到十八岁,从未有过这般心绪震荡。   诸多巧合,让李长薄不敢掉以轻心,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不能让更多人看到他了。   李长薄命人暗中清空河谷的闲杂人等,又派人支走那名紫衣公子。   他像初次布下陷阱的的猎人般,压下纷乱的心跳,一步一步走向那不明所以的白衣公子。   “公子,可在等人?”   彼时烟火鼓乐齐鸣,修褉仪式开始了。   季清川受惊般抬起头来,坠落的星火映入他的眼,李长薄仿若看见了浩瀚天空下,一川星河坠人间。   从此,季清川成了李长薄内心至暗处,最深的秘密。   想着自己写下的那些阴间剧情,苏陌有些头大。   让他披着季清川的身份再去同李长薄虐恋情深,那是不可能的,渣男李长薄不可饶恕,苏陌绝不会让季清川再走那条老路。   而他,也不是季清川。   可此时,眼前这位李长薄就这么隔空望着他,是几个意思?   苏陌在等对面船上人的反应。   忽而白纱掀起,身穿绯色龙袍的李长薄抱着一把乌黑瑶琴走了出来。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李长薄双眸不错眼地笼着苏陌,“自古琴音诉衷肠,今日孤特别想听琴,公子可否为孤抚琴一曲?”   他穿着太子常服,自称“孤”,并没有要隐瞒身份的意思。   换作他人定是战战兢兢跪下,听命从事,可苏陌没有看他,并直接拒绝了:“抱歉,我不会。”   原书中,李长薄最喜欢在季清川抚琴时与他行那事,苏陌想到此便拒绝提到“琴”这个字。   李长薄面色无异。   他向来擅于隐藏情绪,在人面前他永远是端方周正的君子模样,衣冠楚楚,谦谦有礼,万事皆掌控于手,毫无差错。   “孤可以教你。”李长薄道。   “若无他事,请允在下先行告辞。”苏陌垂眸拱手道。   “若是孤不允呢?”李长薄道,语气不容置喙。   苏陌心中诧异,这才抬眸看向李长薄。   饶是对他的相貌心中有数,在对上那双眼睛时,苏陌还是一愣,深情款款的翩翩贵公子,一笑揽星河不过如此。   苏陌当初是用季清川的视角、用季清川心中全部的美好写下了他想像中的李长薄啊。   但是,这也不能改变李长薄人渣的本质。   苏陌料到季清川这具身体会有反应,但没想到他会反应如此大,苏陌只觉胸中一阵沉闷钝痛,身子一软,便倒在了船上。   完了,果真扑街了。   这该死的命中注定、原书CP。   耳边水波轻漾,苏陌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恍惚间,他听到四下开始混乱,似乎有人在喊:“不好了,不好了,湄水上出现女鬼了!”   苏陌心中哂笑,姓裴的,你还能再磨叽点吗? 第4章 惊魂   舟行芦苇间。   水声在身下响动,苏陌感觉到自己靠在一个人怀里,脸枕在那人胸口,鼻尖是清灵温雅的龙涎香,耳边是沉稳的心跳,随着波浪起起伏伏,一只手轻柔地抚着他的后颈,指尖滚烫。   苏陌意识到,自己这是跨坐在那人腿上、被人抱在怀里了。   忽觉身体被腾空抱起,李长薄弃舟登岸,他走得很急,怀中却很稳,他将苏陌的脸按在怀里,藏得严严实实。   耳边是一叠声的“参见殿下”。   李长薄冷声道:“退下。”   衣裙窸窸窣窣移去,空气中腾着潮热的水汽,还有牛乳的芬香,这里是……那个温泉小岛?   苏陌被放在一张榻上,脸落在轻柔丝滑的缎枕上。   四下极静。   李长薄俯身松开苏陌颈下的大氅束带,又为他盖上一条薄毯,而后离开了。   苏陌睫毛颤了几下,四肢却如失去了控制一般,根本无法动作。   像极了灵魂与肉体短暂分离。   这精神力控制术的后劲,竟如此大的吗?还是因为他穿过来不久尚不稳定的缘故?   真不该随意使用。   忽觉有人将他抱入怀中,一丝清甜滑进嘴里,像是桂花蜂蜜的味道。   李长薄的声音响起,带着命令的语气:“喝下去。”   苏陌皱了皱眉,咬紧了牙关。   满满一匙蜂蜜,都溢在了唇边,沾在雪白的肌肤上,亮晶晶的。   李长薄并未生气,拿帕子为他拭去,贴近说道:“你若不喝,孤便用嘴喂你了。”   苏陌大惊。   妈的。   正想着如何脱身,忽听一人声音穿过瀺灂水声而来:“寻了半日,原来在这。”   随之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袅袅徐风送来的淡淡檀香。   是裴寻芳的声音:“参见太子殿下。”   李长薄用苏陌身上的大氅将他严严实实捂住,语气不善道:“裴公公?”   “外头闹得厉害,都说太子殿下不见了,没承想来了这里……”裴寻芳假模假式地说着话,好像他是担心太子而寻来一样,他顿了顿,而后惊讶道,“太子殿下,为何抱着我家小友?”   李长薄手中一紧:“你家的?”   “披着我的衣服,可不是我家的么。”裴寻芳指了指苏陌身上裹着的那件鹤氅。   李长薄这才注意到这件绣工繁复的鹤翔吉云大氅,似乎正是前阵子嘉延帝御赐裴寻芳的。   李长薄眼中淌过不明怒火:“你可知他是何人?”   裴寻芳道:“此人乃是不夜宫的伶人,名唤季清川。季公子年纪虽轻,琴艺却属帝城一绝,今日我特意邀他来为修褉之礼献艺助兴,想必太子不会怪罪我请了乐坊艺人吧。”   李长薄直勾勾盯着他:“裴公公缘何得交乐坊之人?”   裴寻芳笑了:“裴某一介阉人,能有何缘故,不过是红尘偶遇、惜才之心罢了。”   他细瞅着李长薄抱苏陌的姿势,简直过于熟练,又道:“太后今日为殿下挑选了百名贵女,殿下不去赏美人,反倒在这汤池边抱着我家小友……”   他故意扬起声调:“被人瞧见了可不好。”   姓裴的果然能抓重点,他作为此次上巳节的总管事,以献艺为由请一位伶人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太子若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抱着一名男伶人,这就不是小事了,传出去怕是要被言官弹劾,有损声誉。   “有劳太子殿下将人还于我。”裴寻芳走近,张开手臂来接,“今儿人多,更有不少待字闺中的良家闺秀,修禊之礼的祭台就设在这温泉小岛上,一会人就该往这岛上来了。”   李长薄并没有松手,反而将苏陌又往怀中摁了摁。   这是不准备放人的意思。   苏陌快要窒息了,偏偏身下还有了被硬物顶着的感觉。   这个李长薄,居然在这个时候有反应了?   不对劲啊,按理这是李长薄与季清川的初次见面,他再重欲……也不至于在见人清川第一眼就有如此龌龊心思吧。   却听李长薄镇定自若道:“过些时日便是太后生辰,如今官家教坊司已取缔,宫里善音律者鲜少,太后爱琴如命,广寻琴师而不得,既然这位小公子有如此才艺,孤便替太后向裴公公借用几日如何?”   连太后都搬出来了。这李长薄要做什么?   裴寻芳眼中漾出讥笑。   “当今圣上最不喜乐户,太子殿下又不是不知。宫中曾有一位教坊司出身的柳美人……哦,太子年纪小大抵不认得,就是被关在冷宫十八年的那位柳氏。”   李长薄面上虽不显,抱着苏陌的手臂却是一紧。   裴寻芳提的柳氏,正是今天早上冒死去见他、自称是他生母的那位柳氏。   姓裴的真是一语破的啊。   “当年,那柳氏凭着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被圣上宠幸了一回,封了美人,甚至还怀上了子嗣,只是运气不大好,撞在了与先皇后同一日临盆。”   “先皇后被刺杀而离世,偏偏柳氏活下来了,还掉了胎,圣上因此更加厌恶了她,寻了个理由便将她扔进了冷宫,此后更是修改大庸律法,责令乐户世世代代为贱籍。”   “这个中缘由虽从不与外人道,但太子与圣上父子同心,当体察圣意才对。”   苏陌心叹姓裴的果然挑着刺往李长薄心窝里扎,一时竟起了看笔下人打架的闲情,差点都忘了自己还在李长薄怀里。   “裴公公果真是父皇肚子里的蛔虫。”李长薄嗤道。   忽然,一群野鹤扑腾着翅膀不知从哪处飞来,还撞倒了好些帷幔,缠在一起,散落一池羽毛。   又见远处岸边跑来一大群人,宫女、太监及受邀来的贵女们,乱哄哄的,一船一船上了岸,却唯独没见禁军。   他们追赶着、哭叫着,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一人跪在裴寻芳身后,恭敬拜道:“掌印。”   裴寻芳也不回头,轻飘飘问道:“怎么还在闹,禁军那群废物都死了吗?”   “禀掌印,是负责修禊祭礼的女巫……好像被什么东西上了身,突然发了疯,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已经伤了十几人了。”   “青天白日的,闹鬼了不成?”裴寻芳不耐烦道,“禁军若是提不动刀,就交给东厂去办,尸位素餐者,趁早滚蛋!”   “是。”   裴寻芳笑道:“怕是要扫了殿下雅兴了。”   他转身勾了下手:“张德全。”   只听一个尖细而谦恭的声音答道:“小的在。”   裴寻芳:“护送太子回宫。”   张德全,那个比裴寻芳大十几岁却非要追着裴寻芳认干爹的老太监。他提拎着衣摆一溜烟跑了过来,躬身道:“太子殿下,请。”   裴寻芳见他仍不松手,便道:“殿下放心,这位季公子,裴某会毫发无损送回去。”   李长薄大概没想到今日会生出这许多变故来,眼看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再坚持不放人已不合适。   他将苏陌放回榻上,冷着脸说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裴寻芳笑道:“裴某的荣幸。”   苏陌松了口气。   李长薄才走,人群中的骚动愈加明显,有人在大哭,有人在乱跑。   骚乱间,有人用手轻捂了下他的唇,伴随着一缕檀香,长指撬开他的贝齿,将一颗甘甜微苦的药丸送进了他嘴里。   那手一触即离。   “吞下。”是裴寻芳的声音。   苏陌不知哪来的信任感,竟囫囵吞下了。   药丸入腹,便觉一股暖意从胃部蔓延至四肢百骸,只一会,那灵肉分离的感觉渐渐淡去,身体、四肢似乎又回到了他的掌控之内。   苏陌听见奇怪的“咕噜咕噜”水声,他费力地掀开眼睑,只见那汤泉里的池水如沸腾了一般,开始冒泡了。   “她来了!她来了!”有人惊叫起来,“女鬼来了,池水里燃起鬼火了!”   可不,诡异的白色磷火在沸腾的池中燃烧起来。   彼时天色转暗,之前晴好的天气已乌云密布。   一个凄凉的女声从池中响起:“偷天换日……狸猫换太子……”   “偷天换日……狸猫换太子……”   她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声音凄凉而诡异。   此时太子亲兵已赶到,李长薄正准备登船离去,听到“狸猫换太子”几个字,忽而神经一绷,紧张地回头。   却见苏陌已醒,趴在榻上正痴痴地望着那诡异的池水。   那一池白水翻滚着,腾起的水雾,似要将他吞没了一般。   清川。   李长薄心中一紧。   “吾儿……吾儿啊……你好苦啊……”   凄凉的女声越来越清晰,听得人头皮发麻。   池中白磷的气味越来越浓,苏陌被熏得不行。   他手脚有些力气了,正准备扶着起身,却见池中之水一震,一张惨白龟裂的女人脸从池中浮出来。   苏陌乍惊。心道姓裴的从哪里找来的女演员,竟演得如此敬业。   那“女鬼”披头散发,伸着长长的利爪,如水蜘蛛一般,从池中一蹿而出,趴在池沿边,僵硬地扭着脖子,嘴里还在念叨着:“吾儿……吾儿啊……你好苦啊……”   这扮相,未免夸张了点。饶是苏陌知道她是假的,也吓了一跳。   苏陌这羸弱之躯,逃又逃不动,正想着是该大哭还是装晕,忽觉身子一轻,苏陌被人整个捞起,去而复返的龙涎香重新将他包裹。   是李长薄。   这动静成功吸引了“女鬼”的注意力,她扭头看向二人,口中嗞嗞有声,眼中逐渐凝起杀气。   “狸猫……换太子……”女鬼歪头咧嘴笑,突然,她发怒了般,蹿的一下扑过来。   李长薄抱着苏陌就地一滚,用臂膊将苏陌完整地护在怀里,但听“嘶”的一声,尖利的爪子划过李长薄的衣袍,绯红的太子服被划出数道口子,隐约可见鲜血沁出。   亲兵惊恐不已,纷纷拔刀:“保护太子!”   李长薄想到什么,回头令道:“留活口!”   然而,话音未落,一道墨色身影如鬼魅般闪过,华美的蟒袍裙角掠过池边青草,但觉长刀寒光一现,众人还未及看清,那“女鬼”的头颅已飞至半空,咚的一声掉进了翻滚的汤池中。   血水飞溅。   李长薄没来得及捂住苏陌的眼睛,殷红的血溅在了苏陌的脸上、睫毛上、还有唇上,带着暖暖的温度。   是活生生的、人类的血液。   穿书进来,苏陌第一次感觉到,这不是纸片人之间的游戏。   他们是活着的生命体。   苏陌没想到,第一天便死人了。   他怎么能忘了呢,姓裴的就是一把邪性的嗜血刀,将他拔出鞘,开刃必见血。   “是个人,不是鬼。”   裴寻芳乜眼瞧了眼那汩汩冒血的尸体,云淡风轻道。   他的眸光扫过众人,而后落在被李长薄抱着的苏陌身上。   他歪了歪头,高立的乌纱冠帽之下,阴柔俊美的眉宇间,除了冷漠和残酷,还带着一丝……好奇和询问的意味。 第5章 揭帖   “让殿下受惊了,是裴某办事不力。”   裴寻芳朝太子说着话,眼睛却看着他怀中面色惨白的苏陌。   莹润如雪的小脸上,沾上了些腥红的血,竟又生出一种别样的脆弱美。   苏陌的心狂跳着。   在这个世界里,杀一个人是如此随意,就如裴寻芳那般,手起刀落,呼吸一般。   那些死于他笔下的角色,是不是都曾是活生生的生命体?   苏陌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穿进了这本书里,笔下的文字变成了一个个鲜活而真实的人物和事件,而他置身其中,既是写书人又是书中人。   苏陌忽又觉出另一种刺激,不是通过文字,而通过亲自参与,来与笔下人一同改写剧情的刺激。   裴寻芳将滴血的长刀扔回给惊愣着的侍卫,随即从怀中抽出一块雪色帕子,擦着那双根本没沾着血迹的手。他还是那副干干净净的模样,衣冠精致,发丝都不曾乱。   苏陌第一次觉得,不能低估了这些笔下人。   “着人去调查女巫的身份,”裴寻芳命令道,“再传令下去,今日之事查清楚之前,私下议论者,截舌。”   “是。”   闹成这样,那些被邀请来的美人们都吓得花容失色,裴寻芳吩咐将她们好生安抚,一一送回。   不一会,太医、宫人来了一大堆,听说太子受伤,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今儿是太子的十八岁生辰,晚上宫里还有生辰宴,湄水上闹了这一出,若让太后知道了,少不得要降罪一批人。   一时人人自危。   李长薄却未发难,而是挥退众仆,拉着苏陌到一旁。   “可有哪里受伤?”李长薄问道。   苏陌扫了眼李长薄沾着血迹的衣裳,没吱声。   李长薄又想牵苏陌的手,苏陌躲开了。   看着眼前人淡漠的神情,李长薄面有失落,他欲言又止,似乎在找措辞:“今日有缘得见公子,实乃三生有幸……”   “初次见面,”他摊开掌心,竟是一枚玉竹哨子,一抹碧色,鲜如翠竹,“这支玉竹哨,便当作见面礼吧。”   苏陌没有接那哨子,淡淡答道:“恭送太子殿下。”   李长薄恨不得将苏陌拥入怀中带走,碍于今日种种皆出乎意料,时机不对,他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便温声说道:“孤亲手做的,虽粗糙了些,但礼轻情意重,别拒绝孤,好吗?”   苏陌退后一步:“草民不敢。”   李长薄拉起苏陌的手,掰开五指,将玉竹哨强行塞入他手中,又压低嗓音道:“裴寻芳非善类,你莫招惹他。”   苏陌皱眉。   李长薄又看了苏陌几眼,方转身离去。湄水的风吹起李长薄的衣袍,承着他如鹓鸿远去,风过芦苇,声声作响,风中似有人说了句:   “生辰快乐,清川。”   苏陌心中一揪。   今日也是季清川的生辰啊。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玉竹哨子,忽而想起,原书中季清川曾对李长薄说过,他很小的时候,不夜宫的姐姐们带他去拜庙,总会往他身上挂一支哨子。   李长薄问他为什么。   季清川答道,因为如果我走丢了,吹一下哨子,姐姐们就可以找到我。   苏陌奇怪李长薄为何初次见面就要送他哨子,就算季清川在此,也不会再稀罕他的哨子了。   苏陌乜了眼那哨子,不耐地往湄水中一丢,谁知那哨子落到一半,却被另一只手接了去,随即头顶传来声音:“这李长薄,对公子不一般呐。”   他绕到苏陌身前:“初次合作,感觉如何?”   “白磷用得好。”苏陌抬起头时,眼中已含着愠怒,毫不客气道,“掌印差点要了我的命。”   “哦?”裴寻芳扫了眼苏陌脸上残留的血迹,拿出帕子细细给他擦了,叹道,“公子果真是身娇体弱胆子小。”   苏陌道:“我没说过要杀人。”   “好的,下次我会注意的。”裴寻芳点点头,俯身弹了弹那件鹤氅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又阴阳怪气道,“可惜,弄脏了,这件衣裳是御赐的,公子洗净了可得还我。”   苏陌正色问他:“掌印给我吃的什么药?”   裴寻芳笑道:“自然是对你好的。”   老狐狸,就没几句实在话。   苏陌转身要走,却觉双腿如注了水般,根本就拖不动。   裴寻芳见状,将他一把抱起。   苏陌一惊:“你干什么!”   裴寻芳:“送送你。”   苏陌激他:“掌印不怕被人看见么?”   裴寻芳笑道:“咱家一肮脏阉人,要那清誉作甚?”   彼时风过柳梢,裴寻芳抱起披着鹤氅的苏陌,雪色长衫垂在他的墨色蟒袍边缘,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   裴寻芳的眸光偶有落在苏陌脸上,从他的脸侧、耳后掠过,但并不停留。   这一条路不长也不短。   沿着湄水河畔,桃蹊柳曲间,所有人都近于惊恐地看到,那个素日高高在上、冷如阎罗的司礼监掌印裴公公,竟然抱着一名年轻公子上了辆马车。   而那辆马车,竟然还是不夜宫的。   “我怎么觉着,那李长薄对你的态度不简单呐,莫非公子与他是旧相识?”裴寻芳将苏陌放在车中软垫上,拿凤眼笑着觑他,“还是,公子有事瞒我?”   “掌印想多了。”苏陌已淡定如初。   “我瞧公子闷闷不乐的,莫非,那李长薄救了你一回,心软了?”   “没有的事。”苏陌蹙眉瞪他,“还不是被掌印那一刀给吓的。”   裴寻芳笑容稍敛,似在想什么。   却见苏陌侧身在马车的软榻某处一按,弹出一个秘匣。   秘匣上装着个“藏诗锁”,苏陌将七个小轮依次转到设定的字符上,“咯噔”一声,锁解开了。   苏陌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卷小小的纸轴。   苏陌将纸轴放入裴寻芳掌心:“接下来,有劳掌印了。”   裴寻芳微眯起眼,这看似弱不经风的人,竟然已经提前筹谋至此?   他怎么就有信心自己会帮他呢?   裴寻芳握着那小小的纸轴,继而轻握住苏陌的手指:“公子究竟还藏了多少惊喜?”   苏陌抽掉手:“告辞。”   裴寻芳拦住门:“公子好像忘了什么?”   “掌印想要什么?”   裴寻芳朝马车中的人递出一只手,正是那只戴着墨玉螭纹韘的手:“再亲一个,我喜欢。”   “咣”的一声。   裴寻芳嬉皮笑脸地被轰下马车。   长堤十里转香车,两岸烟花锦不如。   裴寻芳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转了转指上的墨玉螭纹韘,啧了一声。   为他折腾这半日,说翻脸就翻脸,怎么有一种被利用了的感觉。   美人心,海底针呐。   “张德全。”裴寻芳唤道。   “奴才在。”   “去将东海云林生监造的那把月鸣沧海琴找出来,包得漂亮一点。”   “嗳。”张德全殷勤地跟上,“那可是把稀世好琴,掌印是要做何用?”   “送礼。”裴寻芳笑道。   “他有金风玉露,我便有纤云弄巧。”裴寻芳随手摘下一朵怒放的梨花,鲜嫩花蕊碾于指尖,清香阵阵。   他轻嗅指尖余香,脸上笑容渐渐收敛:“那双手……不抚琴可惜了。”   -   苏陌不会抚琴。   他当初不是诓李长薄,他确实不会抚琴,小提琴、大提琴、钢琴之类的,苏陌顺手拈来,可是古琴,他真的不会。   会抚琴的那位,叫做季清川,不是他苏陌。   苏陌看着姓裴的差人大张旗鼓送来的那把月鸣沧海琴,还有那张“敬叩芳辰”的笺子,反手便让人收进了库房。   琴是好琴,但姓裴的想听他抚琴,下辈子吧。   虽官家下令严锁风声,但上巳节湄水闹了“女鬼”的消息,还是传得满城风云。   除了“疑似先皇后魂魄出现、女鬼伤人”的传闻,人们似乎对另一类传闻更感兴趣,比如“太子为救不夜宫伶人受伤”“掌印与帝城第一伶人关系匪浅”云云……   这结果与苏陌想去甚远。   然而另一件事,却让苏陌畅快不已。   上巳节的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初四这天,一份传单式的匿名揭帖在全帝城悄然传开,当晚更是如雪片般洒满每户家门。   到了第三天清晨,上至宫门,下至寻常百姓,几乎人人都读过了。   文章以简明老辣的文字,直言上巳这日湄水出现先皇后的冤魂,绝非偶然;“偷天换日、狸猫换太子”之言论,绝非捕风捉影;太子乃国本问题,关涉大庸气运,岂能儿戏?当年先皇后遇刺案已是囫囵结案,如今幽魂再现,可见其中大有隐情;说不定当年有人兵行险招、杀人灭口、行偷梁换柱之事。   又言圣上育有儿女九人,唯独太子容貌与众人异,实在让人生疑……云云。   此文一经传开,引起轩然大波。   朝堂之上,太子党与反对党吵成一片,觊觎太子之位已久的四皇子也不忘添柴加火,嘉延帝大怒,廷杖两人才堪堪震慑住,又派东厂严查此事,必将作文章之人揪出来严惩不可。   一时满朝上下相互猜忌,人人自危。   而那嘉延帝,也因先皇后遇刺案被重提,情伤难抑,病倒了。   苏陌收到裴寻芳派人送来的笺子时,也是颇为惊讶。   心道裴寻芳这人下手果然狠辣,一篇文章让他闹这么大动静,掀起质疑太子的舆论不说,还挑起了太子与四皇子的争端,廷杖了两名他看不惯的臣子,顺便还整了嘉延帝一回,一石四鸟。   他得多高兴啊。   苏陌看完笺子,点了支烛,正要将笺子烧掉,却见那送信的影卫还杵在那,双目圆瞪地看着他手中的烛火。   “怎么啦?不能烧?”苏陌问他。   那影卫结结巴巴答道:“背、背面还有。”   苏陌疑惑,遂翻到那笺子背面,果然还有字。   只见那恬不知耻的老狐狸,用清隽的字,写了句极幼稚的话:“公子满意否?”   苏陌当即脸黑了。   回头去看,那影卫已经消失没影了。   苏陌捏了捏那笺子,想着这东西留着兴许有用,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为制衡裴寻芳的证据,便寻来了秘匣,将那笺子收了起来。   苏陌数着时辰,料想姓裴的今日会来找他。   没想到,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第6章 图册   不夜宫被太子亲兵包围了。   亲兵鱼贯而入,不一会便逮着了好几个偷偷来听曲的朝廷命官。   李长薄命人将那些违规的官员关押到一处,听候处理,又命人驱散了后院的闲人,而他自己则轻车熟路往后院去了。   听闻太子突然驾临,不夜楼的姑娘们都偷偷溜了出来,想一睹太子风采,谁知,那太子爷目不斜视地进了季清川的院子。   似乎还挺急。   苏陌并未在院子。   不夜宫的演艺场在前堂,偶有客人想私下见一见心仪的伶人,都安排在花阁,花阁四周有众仆轮守,以防客人乱来。   越是高等的伶人,被保护得越是严密。   季清川在不夜宫地位不比常人,他不仅居住的地方是一庭小院,见客也有专门的地方,名为“醉生阁”。   醉生阁建于一清泉之上,夏赏荷,冬赏雪,四季可闻泉声,因为季清川体弱怕冷,还特意做了暖阁。   如今弁钗礼临近,求见季清川的客人也愈加多起来,春三娘为了抬高季清川的身价,每日都安排了竞拍,叫价最高者,才有机会进醉生阁见季清川一面。   李长薄寻到他院子的时候,苏陌正在醉生阁见客。   “清川,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见我了。”傅荣跪坐在苏陌身边,泪眼汪汪地扯他衣摆。   “傅二爷言重了。”苏陌捧着个手炉淡淡道,目光却看向傅二带来的另一个人。   此人名叫谢一凡,本是书中一笔带过的工具人,家境贫寒,但善作画,受傅家资助入国子监,乃国子监第一画手。   原书他的任务就是,规劝傅荣远离狐朋狗友,回归正途,这狐朋狗友里,排第一的当属季清川。   今日见着本人,果然是个严肃周正的读书人。   那谢一凡不情不愿地被傅荣拖来,此刻正在为苏陌画画像。   他目光矜持地看苏陌一眼,便拿着画笔在画册细细画下几笔,待多看了几眼之后,发现那伶人竟一直微笑着看他,目光中还带着欣赏的意味,他便有些不自持了。   原本一腔的不情愿都化成了不自在,而后不知不觉红了耳根。   “你老看他干嘛?”傅荣挡住苏陌,“清川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苏陌说道:“傅二爷,这《大庸百美图》里当真有百位美人?”   “岂只百名。”傅荣碎碎念道,“我傅荣阅美无数,这图册里,少说也有一百三十余名美人了。但清川你知道吗?自从我见到你之后,就觉得这百美图根本就不堪一提了。”   “若是你不同意将你画入册,我都要撕了这百美图,它都没资格叫百美图了。”   苏陌说道:“画我可以,画完之后,得送我一本。”   傅荣紧张道:“清川要这画册作甚?难不成你想结交他们?”   苏陌道:“留作纪念不可以么?”   傅荣松了口气:“可以可以,清川想要什么我都给。”   “公子,该喝药了。”婢女小蔻端来一碗浓汤药。   傅荣接了她手中的碗,说道:“不劳姐姐了,我来喂清川。”   小蔻为难地看向傅荣:“春三娘吩咐了,得亲眼看到公子喝下。”   傅荣轰道:“姐姐放心,我会让他喝下去的。”   小蔻不敢跟客人犟,便躬身退下了。   傅荣端着碗又挪近一点,兴高采烈举起汤勺:“来,啊……张嘴。”   苏陌瞥了眼那汤药,说道:“我不喝,你倒了吧。”   这些药都是春三娘为他的弁钗礼准备的,连喝一月,便会愈加肌玉生香,软弱无骨,在床上也更能讨人欢心。   讨TM的鬼欢心。   傅荣哄道:“怎么能不喝呢?你一年也未曾断过药,不要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傅荣他不知道,那经年累月一碗一碗灌下去的药,哪一碗不是季清川的催命符?   苏陌觉得也没必要告诉他这些,遂拿了手炉起身,绕到那一旁认真作画的谢一凡身后,说道:“谢公子果然妙笔生花,我就要谢公子亲手画的这册《大庸百美图》,傅二爷另印一册留着自己看如何?”   傅荣端着药碗过来:“清川将这药喝了,我就答应你。”   苏陌瞄了一眼窗外,道:“我如果今晚就要呢?”   傅荣讨好道:“我今晚就给。”   苏陌道:“傅二爷可得说话算话。”   说罢便接过那碗药,却也不喝,轻轻转身挨着那谢一凡坐下了,然后优雅地端着那药碗,将整碗药都缓缓倒进了他身边那只凤耳紫釉钧瓷瓶中。   “清川你……”傅荣惊讶地看着他。   “嘘——”苏陌比出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窗外。   可不,那小蔻还一直守在窗外呢。   傅荣赶紧改口说道:“这才乖嘛,快快都喝光,一滴也不许剩。”   那小蔻听见里头喝了药,这才放心离开。   待人走远,傅荣抢过苏陌手中的药碗,低声问道:“为什么不喝呀?”   苏陌掀起鸦羽般的眼睫,一双眼如清泉流淌,似乎再多眨一下就该沁出眼泪来了,他说道:“想多活两日,可以吗?”   傅荣脸色一变:“有人要害你?”   苏陌不置可否:“傅二爷就别问了。”   一侧的谢一凡也是搁下笔,侧耳听过来。   傅荣赶紧拉着苏陌,问道:“你老实告诉我,你平日里吃的那些,还有哪些有问题的?”   苏陌知道傅荣没有能力对抗这些,说了反而对他不利,便闭口不言。   “小祖宗,你不要怕,你告诉,我帮你做主……”傅荣急得直跺脚。   忽听得“哐当”一声,醉生阁的门被一脚踹开。   疾风卷着杏花落进来,门口多了个绯红朝服的太子,李长薄。   “你要替谁做主啊?”   “太、太子……”傅荣吓得不轻,上一次太子对他的警告还历历在目,这会他牵着苏陌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李长薄的目光落在傅荣的手上,脸色不太好看。   苏陌趁他们不备,揪出袖中的一块帕子,朝身后那谢一凡的图册上一盖。   谢一凡似有惊讶,抬头看向苏陌,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眼尾一扫而过的笑意,波光潋滟的,煞是耀人。   谢一凡胸中一热,不动声色地拿起一叠宣纸盖在那图册之上,又偷偷抽走了底下的帕子,随后恭恭敬敬起身跪拜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李长薄道:“傅仪制屡教不改,乌纱帽不想要了是吧?”   傅荣胀得满脸通红。   李长薄冷声斥道:“滚出去。”   侍卫很快将两人请走。   门被带上,房中只剩李长薄与苏陌二人。   “以后不许再见他了。”李长薄目光笼着苏陌。   压迫感随之而来。   呵,来者不善。   苏陌垂眸道:“拜见殿下。”   李长薄要来扶他,苏陌却自行起身了,他拿起方才翻看的几册书,朝书架走去,云淡风轻道:“来者皆是客,不夜宫开门做生意,没有拒客于门外的道理,我不过一介伶人,更没有选择的权力。”   李长薄面色不虞,道:“不夜宫私下接待朝廷命官,已是触犯大庸律例……”   “所以太子殿下要责罚我么?”苏陌透过书架的格子看他,“殿下赶走了我的客人,是不是也要将我抓走?”   李长薄将到嘴边的话咽下,转而哄道:“你不要怕,孤不是来抓你的。”   他走近几步,换了更温柔的语气:“两日未见,你身子可好?”   苏陌打量着他。   他还是那副清正雅明的模样,眉目温柔,仿佛是这世界上最正派最深情的人,他甚至还穿着朝服,一看就是下了朝直接从宫里急匆匆赶来的。   这份心意,是不是该感动一下?   “自湄水一见,孤对公子念念不忘,辗转反侧皆是公子音容,原本昨日就想来见你,被耽搁了……”   苏陌实在没有耐心听他说这些屁话,他退后一步,不动声色道:“一面之缘,殿下错爱了。”   李长薄屡次被打断,神情不大妙:“你为何对孤如此退避三舍?”   苏陌道:“草民不敢。”   李长薄道:“是近日那些传闻对你产生困扰了吗?你不要担心,孤是太子,孤可以保你。”   苏陌内心哂笑,李长薄你未免太过自信了。   李长薄虽衣冠一丝不苟,但眼下却有一片明显的乌青,他这两日一定过得很不舒坦吧。   如此急吼吼地来寻苏陌,是猜到与他有关联了吗?   苏陌道:“大庸律例官员不得出入乐坊,殿下这番话被有心人听去,就能要了我性命。”   李长薄眼里的愠色压下一分,他今日来不夜宫,不是也打着抓人的名义么?   他从袖中掏出一包绢帕包着的糕点,说道:“今日宫里新贡了几样糕点,孤挑了几样细软爽口的给你尝尝鲜。”   他说着,将那绢帕一层一层打开,果然,里头是几样极其精巧的糕点。   他拭净了手,挑起其中一块,哄孩子般说道:“这是临安新贡的云片糕,清甜解苦,你尝尝。”   苏陌望着那云片糕,想起原书中的一段故事。   自季清川搬去别苑后,李长薄的脾气就变得阴晴不定,每次他恼了,都会十天半个月不回别苑,故意冷落季清川,晾着他,直晾到季清川心慌不安时,他才会带着各种礼物回来,向季清川道歉,哄他、亲他。   而这云片糕,就是季清川第一次抑郁到割腕自杀后,李长薄强迫他吃的。   季清川拒绝进食,李长薄便含着云片糕、含化了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吻他:“你不许死,你不想认亲了吗?我带你去认亲,我要你好好活着。”   苏陌在袖中暗暗握紧拳头,侧过身走向窗边,说道:“太子殿下请回吧,我一会还有客人要见。”   “见谁?”   “我的客人有百众之多,都是些纸醉金迷的纨绔之徒,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苏陌回眸望他,浅笑间媚眼如丝,故意拿话激他,想瞧瞧他的反应,“太子殿下受万民爱戴,是百官表率,殿下请回吧,不要再来了。”   李长薄眼中淬起寒意:“你在拒绝孤?”   苏陌捕捉到他眼中的寒意,这就憋不住了,要露出本来面目了么?   苏陌推开窗,暮春的凉风灌进来,喉中忽而生起一股痒意,咳嗽随之而来,他道:“草民不敢。”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苏陌笑中带冷,难以止息的咳嗽甚至让他没有办法一次性将话说完,他脸色煞白,眼中咳出了泪意,就连带眼尾也红了。   “我一介乐籍,命如草芥,殿下即便此刻要取我性命,也取得。”   这话或许真的刺激到李长薄了。   他神色突然沉了下去,眼中若含利刃。   他几步跨过来,粗暴地揽住苏陌的腰,将他往上一提,直接抱到窗台上。   醉生阁四面临水,高约三丈,风吹过檐角的铃铛,呼的一下吹散苏陌的长发。   乌黑的长发,抚过薄如蝉翼的广袖,也抚过李长薄因过分用力而青筋暴露的双手。   李长薄压着苏陌,一字一字说道:“孤不要你性命。”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苏陌被他紧紧圈着,脖子往后仰着,身体亦往后仰着。   背后是悬空的窗,三丈之下,是一池刚长出新叶的莲。   只要李长薄一松手,他就会掉下去。   妈的。疯子。   “记住这句话。”李长薄死死箍着苏陌,眼睑低垂,眸色似失了光华,“孤不要你性命。”   苏陌被箍得几乎无法喘息。   曾经很多次,李长薄都是这样,用绝对的力量压制着季清川,让他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腥甜的血意从喉管涌出,苏陌剧烈咳嗽起来,这咳嗽来得太可怕了,像是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一般。   苏陌费力的抓着窗沿,但几乎没有着力点。   “园子里没旁人,别担心,没人会看见。”李长薄说道。   苏陌咳得眼睛都红了。   原以为,开窗可以让他有所顾忌,哪知李长薄这么疯。   李长薄掰过苏陌的脸:“孤今天心情很不好,只想让你陪陪我,行吗?”   苏陌的下巴很快红了一片:“殿下,你找错人了。”   “怎么会错呢?孤闭上眼都能闻出来。”李长薄轻抚着苏陌唇角的红,眉眼间的戾气浓重,他用近于耳语的声音说道,“你终将是孤的人。”   “你逃不掉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清川。” 第7章 恩客   “什么?”苏陌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长薄这语气不对劲。   他才见过季清川一回,就算他疑心季清川的身份,甚至疑心湄水“女鬼”及揭帖之事与季清川有关,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苏陌觉出了一种比在湄水汤池边更强烈的危险感。   他被摁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悬在窗外,李长薄的手摸进他腰际束带的褶皱间,隔着这薄薄的布料,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烫度。   苏陌被迫仰着头看李长薄,咳得面色绯红,他咬着牙说:“殿下如此行事,不怕惹上麻烦吗?”   “嘘,不聊这些好吗……”李长薄轻抚着苏陌唇角,一贯温柔深情的双眸似着魔了般,他缓缓扯开苏陌的腰带,说道,“别拒绝孤,好吗?”   风呼的一下吹开苏陌的外袍,冷意袭进身体。   苏陌喉间进了风,咳得耳间嗡鸣,他反抠住李长薄的五指,威胁道:“殿下再如此,我就跳下去了!”   我、就、跳、下、去、了。   李长薄眼神一滞,而后骤然色变。   这几个字如利锥刺入李长薄的鼓膜,他这才看清苏陌已然苍白的唇,还有他咳得沁出眼泪的双眼……   李长薄陡然清醒。   他刚刚做了什么?   “清川。”   李长薄的声音在抖,他慌忙将苏陌往怀中一搂,抱下窗,放在腿上,安抚小孩一般抚摸着他的后颈,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吓到你?”   苏陌被他摁在怀里几乎无法呼吸,那种濒死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对不起,对不起……”李长薄仍在道歉,他拍着苏陌的背,忽又起身将窗狠狠关了,关了还不满意,又拴实了,他仍旧哄道,“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想也不准想,听到了没?”   “不准去窗边,不准去屋顶,不准去高墙上!所有高的地方,都不准去,听到了没!”   李长薄红着眼,说话的样子有点凶,像魔怔了般。   苏陌笔下的李长薄,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   他即便玩弄季清川,即便看着季清川当众受辱,也从来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苏陌心中的疑虑更重了。   李长薄跪坐在苏陌面前,摸摸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脸,确保他没有受伤,涌动的胸口这才平静下来。   刚刚那一瞬间,李长薄真的慌了。   听到“跳下去”那几个字,看着眼前人那张陡然褪去血色的脸,他仿佛又看见了上一世那朱红宫墙下,季清川一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全身衣裳都被血染红了,只有那张脸,煞白煞白的,那么美,却又那么绝望。   李长薄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了。   李长薄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要冷静,要控制自已。   季清川不记得了最好,全都忘记了最好,他们可以重新来过,只要他俩都还活着,李长薄可以等。   上辈子的法子行不通,这辈子便换个法子。   季清川那么弱,那么单纯,很快就会离不开他。   只要他拥有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管他太子不太子,季清川就永远是他一个人的季清川。   李长薄用尽量温柔地语气哄着他:“方才是孤冲动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保证,清川别生气,好吗?”   疯子。   苏陌暗骂道。   施暴只有零次与无数次。   你以为你在哄谁!   而不夜宫,此时也乱成了一团。   太子突然驾临,抓了几位客人不说,还气势汹汹地进了醉生阁,过了这许久也未出来。   甚至连春三娘也被拦在前堂,不得靠前,急得团团转。   这春三娘原也是帝城有名的美人,自接管了不夜宫,便掉进了钱眼里,如今只一心赚钱,其它一概皆为粪土。   打从十八年前收养了季清川,春三娘便知自己捡着宝了。   大庸男风日盛,季清川可是不夜宫翻身的好机会。   她紧着乐坊最秘辛的法子,将季清川调教得肌莹似雪、骨软筋酥,更请名师教他琴棋书画、珠歌翠舞,却不强迫他作女儿态,独留他一丝清贵的男孩气。   在这人人趋柔媚的乐坊里,季清川便显得尤为特别。   这几年,春三娘将季清川看得紧,又先后暗中挑拨多位豪门贵子为季清川争风吃醋,为的就是趁弁钗礼的机会,将养这小祖宗十几年的花销,一股脑翻倍赚回来。   谁料到,出了这样的岔子。   约摸一个时辰,太子才从醉生阁出来,脸上怒气已散,但神情依旧不大好。   春三娘心惊胆颤地挨上去,想送送他,那太子爷却一句话也未说,带着人,走了。   临走前,还命人塞了她一大包银子。   春三娘揣着那银子,就如揣着个烫手芋头,这太子爷究竟是来抓人的,还是来嫖人的?这么多银子,难道他对季清川做了什么!   她心道不好,急匆匆进了醉生阁,进门便问:“你同他睡了?”   阁中及榻上均未有异样。   苏陌衣着整齐地在练字。   苏陌练习着季清川曾经写过的字帖,这字迹他现在已经学得七七八八了。他既不搁笔,也不抬头,只问道:“谁?”   “太子爷啊!”   苏陌落下一笔:“没有。”   春三娘又问:“那他来找你做甚?”   苏陌又落下一笔,用笔头指一指案几上的糕点:“他来送这个。”   兴师动众地来一趟,就为了送这一盘糕点。   鬼才信呢。   连苏陌自己都不信。   其实刚刚,苏陌一度从李长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几欲喷薄而出的侵占欲,苏陌不是不懂,他甚至已经在盘算,如果李长薄真的来强的,他要如何应付。   那一用就扑街的精神力控制术,能制得住他么?   更奇怪的是,李长薄表现得根本不像是初遇季清川该有的模样,甚至比后期深陷于对季清川的感情漩涡中时而疯狂、时而柔情的李长薄还要疯。   角色状态与时间节点都不对,莫非是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苏陌有些头疼,这件事得尽快弄清楚才行。   春三娘急得要死,眼前的少年却眉目沉静地练着字,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他一点也不像以媚取人的乐坊伶人,倒像是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金枝玉叶。   自季清川病了一场后,他好像变得与以往有些不同了,可春三娘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清川呐,你要晓得,母亲养你这些年,平日为你挑选的都是整个大庸最殷实的富贵人,他们都是能为你一掷千金的金主。”   “大庸律法摆在那,官家的人咱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像太子那等人物,更不是你我能高攀的,他是一国之本,上个乐坊都要打着抓人的名头……”   春三娘叹了口气:“他不会在一个伶人身上当真的,切莫与这种人有牵扯,一不小心连命都没了,知道吗?”   苏陌写完最后一字,已觉手臂酸软。   季清川从小习的是徽宗的瘦金体,灵动劲瘦,却又锋如兰竹,很需功底,好在苏陌小时候练过书法,否则当真模仿不来。   苏陌搁下笔,随口答道:“嗯。”   一旁的小蔻拿着季清川的章子拓下一印,拿起字欣赏道:“公子,裱起来么?”   苏陌答道:“烧了。”   小蔻唏嘘不已。   不夜宫头牌的墨宝一字难求,若放到市面上,这随手一练的至少也能卖五十两。   春三娘推开那小蔻,问道:“清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苏陌又铺好一张纸:“在听。”   “平素你百般挑剔我都随你,只弁钗礼这一件,必须听我安排。”   苏陌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但凭母亲作主。”   “但是,”苏陌忽而抬眸道,目光中带着点度量之意,“若那太子非要招惹我,母亲当如何?”   春三娘摆下脸色:“咱不做这痴……”   苏陌问道:“若他要我性命,母亲又当如何?”   “这……”春三娘脸色一僵,这她倒没想到。   “左右母亲护不了我,就不要管这么多了吧。我在不夜宫一日,定会努力为母亲挣钱一日,母亲只管收钱就行了。”苏陌复又执笔练字。   那春三娘被堵得两颊发红,却又不能真的对他怎样,便又说道:“你如今是翅膀硬了,母亲也是为你好。”   随后觉得没意思,又问道:“那个裴公公又是怎么回事?”   正巧凌舟来奉茶,苏陌瞟了他一眼,凌舟低了头,苏陌便知他已一五一十将湄水之事向春三娘招了。   想到裴寻芳大张旗鼓送进来的那把琴,苏陌也懒得编理由,便道:“他是我的客人。”   “清川呐,”春三娘大惊,“那可是个活阎罗,你怎么敢去招惹他?他甚至不能算个男人。”   苏陌心内哂笑,连乐坊之人都瞧不起阉人,姓裴的真可怜。   遂答道:“不是男人岂不是更好?母亲还放心些。”   眼前的少年虽仍是一副病弱模样,年仅十八,尚未及冠,可那眼神里却有一份常人不能及的镇定自若与倔强。   春三娘微微一怔,便又道:“我请吉空大师算过了,谷雨至百谷生,你命里藏春水,与谷雨气运相合,谷雨是个万物破土的好日子,我已定好那一日为你行弁钗礼。”   “这段时间你好好准备着,别再出岔子了。”   苏陌有些诧异,这个时间不对,原书中没有这么急的。   那春三娘还欲嘱咐些什么,忽听门上传:“前头沈大少爷来了,包了场子,还请季公子一见。”   春三娘立马笑逐颜开:“快叫前头好生招待着,清川这就准备好了。”   说着将苏陌按在铜镜前:“大财神爷可有段日子没来了,清川赶紧换上最好看的衣裳,让沈大少爷看着欢欢喜喜的。”   苏陌懒懒应着,任由春三娘为他梳头更衣。   那衣服上还残留着李长薄的龙涎香,李长薄今日虽未对苏陌做什么,但并不代表他明日不会。   苏陌想尽快结束这种日子。   这沈大少爷名唤沈子承,是皇商沈家的大公子。   沈家堪称大庸首富,生意商铺遍布全国,沈子承刚及而立之年,家中有妻有妾,却也尤好男风,算是帝城声乐坊中头一号风流人物。   他曾是帝城另一大乐坊“未央坊”最大的金主,可自从三年前,对十五岁的季清川一见倾心,便弃了未央坊,成了不夜宫的常客。   可以说,沈大少年凭一已之力将季清川捧上了头牌之位。因为他的存在,也让那些觊觎季清川的人,多了几分忌惮。   算是季清川真正的恩客。   苏陌挺欣赏沈子承这个人,见多识广,颇有君子风度,同他相处,让人如沐春风。   苏陌饶有兴致地和沈子承聊着那些贯通南北的运河、商路,还有深入西北腹地的丝路,甚至还同他一起绘制了一幅《大庸舆图》。   这就是我笔下的大庸江山吗?   苏陌看着那幅舆图,心中腾起一种实质的自豪感。   “这么喜欢?”沈子承的手落在苏陌肩上。   “真希望有一天可以亲自去看看。”苏陌道。   “清川喜欢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沈子承温柔说道,揽着他的腰将他带到自己腿上。   妈的,又来,苏陌心中暗骂。   “变轻了,清川这些日子可有好好吃饭?”沈子承圈着苏陌的腰,用手丈量了下,果真是又细了。   苏陌推开他,拿起舆图起身,答的却是前一个问题:“会有机会的。”   沈子承怀中落空,倚在椅背上笑了起来:“还是那么害羞。”   “清川喜欢山川河海,不应该困在这种地方,深宅大院也不适合你,弁钗礼后,我带你走。”   沈子承对季清川的弁钗礼势在必得。   他欣赏着眼前这个他用真金白银一手养大的人。   这三年,季清川出脱得愈发动人,沈子承也越加珍惜,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感,就像看到亲手栽培的花苗,逐渐长成风华绝代的牡丹。   他很享受这个过程,这是他在沈家后宅、在行商中无法得到的愉悦。   而今,这朵花,快要到可以摘的时候了。   苏陌知道他的意思。   沈子承要赎季清川,将他带在身边,陪他走南闯北,为他解闷,为他暖床,作为情人的那种。   苏陌心中哂笑,抱歉,我没有这种志向。   沈子承离开时,已近戌时。   苏陌疲惫地回了房。   用晚膳时,小蔻告诉苏陌,沈大少爷走之前又给了春三娘一大笔银子,说是要出一趟远门,谷雨之前一定赶回来。   苏陌懒懒道:“知道了。”   心中却是无奈,因着季清川这伶人的身份,对他再好的人,也不过是看中他的颜色罢了。   真是糟糕的人生啊。   苏陌要为季清川改变这人生。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暮春多雨,淅淅沥沥,绵绵不尽。   空气变得异常潮湿,苏陌又咳嗽起来,季清川这身子,早已坏了根本,药石罔顾,就算不遇见李长薄,大约也撑不到弱冠之年。   想到此,苏陌又气馁了。   当初为何要给他写这么个病弱的人设呢?   真是害苦了自己。   苏陌让伺候的人退下,脱尽衣物,赤身走进湢室。   古代的湢室虽不比苏陌原来的,但不夜宫还算富贵,倒也堪堪能用。千愁万绪,不如先泡个澡。   毕竟,这世间没有什么烦恼是泡一个澡不能解决的。   水温恰恰好,苏陌昏昏欲睡。   神思缱绻间,忽觉烛火摇曳,空气中有冷意涌动,苏陌微微睁眼,便察觉薄纱屏风后多了一个人影。   “公子作的好文章,害我辛苦了这两日……该如何补偿我?”   呵,终于来了。   苏陌往水下又沉了几分,满头青丝如墨浮于身后,只露出张出芙蓉面。   “掌印来得可真晚呀。” 第8章 出浴   “可不,确实挺晚。”   裴寻芳吹了个火折子,将离苏陌最近的灯烛点亮。   “刺啦”一下,火苗燃起,沉于朦胧夜色下的苏陌闭了闭眼。   “舟中看霞,月下看影,灯下看美人……”裴寻芳举着烛台,放在池边地面,又挑了个蒲团,掀袍坐下。   暖色烛光下,他垂眸看向苏陌,却发现苏陌也正在看他。   他微挑了下眉,笑意划过嘴角,原本阴柔的眉眼竟也化出了一分血气。   “两日不见,公子气色好多了,看来过得挺滋润。”他也不着急谈正事,反而懒洋洋地从袖中掏出个小本本,翻开一页,阴阳怪气地念道:   “三月初四,辰时,公孙世家大公子公孙琢,赠八百两,端砚一台。”   苏陌黑了脸。   姓裴的从哪弄来的这个,这不是春三娘的私密账本吗?   裴寻芳瞅着苏陌的小表情,不急不忙地翻开一页,接着念道:   “三月初五,辰时,波斯王子,赠六百两,夜明珠一颗,金镶宝石累丝牌一个……”   “巳时,信国公二公子傅荣,赠七百两,金镶宝石玉带一组。”   他捏着那个小本本:“公子果然是中外咸宜、魅力弗边呀,咱家在前朝为公子殚精竭虑,公子却在这不夜宫过得如此风流。”   苏陌不悦道:“让掌印见笑了。”   裴寻芳勾唇,继续往后翻看,忽而他指尖一顿。   “三月初五,午时,太子李长薄……”   他侧过身子,目光落在苏陌脸上,是询问的眼神,神情意味深长,喜怒难辨。   他问道:“你同他……睡了?”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人问苏陌这个问题了。   苏陌莫明就怒了,为什么所有人看到太子同他在一起,就觉得他们会滚床单?   真是见了鬼了!   “睡了又如何?”苏陌语气不太好,明显是置气之语。   裴寻芳不怒反笑:“公子以身诱敌,自入虎穴,裴某佩服。”   然而他瞬间变脸,欺身压近,以手挑起苏陌的下巴:“公子既来寻我,李长薄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你与他的关系,你对他的态度,应该提前让我知情。”   淬了寒意的目光,骤然逼近,穿过氤氲水汽望过来,似黑夜猎食的孤狼。   苏陌泡在浴池中,被捏着下巴,被迫仰望着他,犹如匍匐在他脚边一般。   呵,老狐狸。   苏陌看着他,就如看着一堆漆黑的方块汉字。   对于裴寻芳这样的人,不能使用精神力控制术,要想让他为己所用,就得一步一步驯服他,让他知道厉害,让他乖顺,让他臣服,让他心甘情愿戴上锁链。   裴寻芳的眸光依旧锁着苏陌:“公子不解释一下?”   苏陌道:“掌印若不信我,那你我之间的合作也就没必要进行下去了。”   裴寻芳笑得妖孽:“公子威胁我?”   苏陌亦微笑道:“掌印想多了。”   裴寻芳停了一瞬,复又问道:“他什么时候盯上你的?”   苏陌答道:“我又怎知道?”   裴寻芳:“那日他看你的眼神,不像是初相识,倒像是久别重逢。你们过去当真不相识?”   苏陌:“不相识。”   裴寻芳:“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苏陌沉默,原书中李长薄此时应当只是猜测,还未确定,但苏陌穿进书中后,许多事都与原书不一样了。   “我不确定。”苏陌道。   “他若再来寻你,公子不妨与他周旋,探探虚实,若实在不得已,可以寻机……杀之。”   裴寻芳将“杀”字说得特别重。   “掌印高看我了,我这模样,又如何能杀人?我只求自保。”   裴寻芳定定看了苏陌几眼,说道:“手。”   池中掺着牛奶,水上飘着花瓣,苏陌原本在池中藏得好好的,这会不得不从池中伸出右臂。   裴寻芳掏出块帕子,朝苏陌手腕上一搭。   隔着锦帕,裴寻芳温凉的手搭在了苏陌的脉搏处。   他仍戴着那只墨玉螭纹韘,似乎自从戴上,就从未摘过一样。   裴寻芳垂着眸子细细探着脉象。   湢室变得很安静,窗外雨声沥沥,偶尔夹杂着苏陌的一两声咳嗽。   苏陌可以感觉到,裴寻芳搭在脉搏处的两指,从一开始的轻触,变成了紧压。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手,语气难得的正经:“公子根骨奇差,余毒未除,旧疾已入脾脏,又被经年累月的药石伤了根本,这辈子都别想握刀剑了。”   这破身体苏陌早已了解,他淡定得很:“我知道。”   “乐坊里的那些法子虽能让人肌玉生香,身娇体软,但却是极伤身的,更何况,你是名男子。”   裴寻芳望着苏陌雌雄莫辨的脸:“公子如今这身子骨,怕是已经不举了吧。”   苏陌五指一缩。   这事苏陌穿过来后便发现了,可这么私人的事情被一个外人、尤其他还是个太监、如此堂而皇之地讲出来,简直让人暴躁。   苏陌甚至想要揍他一拳,可是他的挣扎基本无效,裴寻芳紧紧按着他的手腕。   力量对比悬殊。   “咱家刚刚说了,公子这辈子都别想握刀剑了,”他一笑,“拳头更不行。”   “掌印是在嘲笑我么?”苏陌冷声说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裴寻芳敛了眼中笑意,箍着他的手也松开了:“公子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掌印是什么意思?”苏陌盯着裴寻芳那张妖孽而阴骘的脸。   裴寻芳亦在打量苏陌。   他在观察,也在试探。   苏陌心知肚明,老狐狸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相信他,从湄水那天开始到现在,裴寻芳始终就没有停止过试探他。   裴寻芳忽而开口,道:“水凉了,裴某伺候公子出浴,如何?”   水珠沾在苏陌的眼睫上,轻轻一眨,便落入池中。   与魔鬼做交易,就不能吝于拥抱魔鬼。   苏陌莞尔一笑,浮出水面,乌黑的长发如收了水的黑色绸缎一般,贴回他的后背。   “好啊。”他向裴寻芳伸出雪白的腕子,“有劳掌印了。”   裴寻芳说要伺候他出浴,就真的只是伺候他出浴。   裴寻芳的手非常巧,轻柔却又有力,手温刚刚好,双手裹着巾帕为他擦尽水渍、为他穿上寝衣,却始终没有直接触摸到他的皮肤。   苏陌坦然接受着。   他对于人的身体早已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超脱,曾经在他重病昏迷的黑暗里,也是这样被人侍弄着,苏陌早就习惯了。   苏陌甚至早已签了遗体捐献书,等他死后,他的眼角膜、他的心脏、他的皮肤……他身体的所有一切,都可以被拿去、被使用,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于那个世界。   “我这样碰你,你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裴寻芳从身后环住苏陌,为他系上斜襟上的带子。   裴寻芳的目光掠过苏陌的脸侧、耳后、颈侧还有肩背,目光所及处,玉人一般,自然天成,没有易容的痕迹。   不像有假。   肩上的那个梅花状的箭痕,在温水的浸泡下,呈现出一种娇艳的粉,在莹白的肌肤上,犹如落入雪原的一朵粉梅。   裴寻芳眉心跳了跳。   他忽而想起,十八年前,尚且只有十岁的他,从先皇后手中接过的那个粉嘟嘟的漂亮婴儿。   那孩子,长大后,竟是这般模样吗?   “介意什么?”苏陌反问道。   我都不举了,你又是个太监,介意什么?   “别人这样碰你,也不介意么?”裴寻芳的语调很轻。   苏陌转过身,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扫过裴寻芳的手:“掌印觉得别人会有这个机会?”   句句不饶人,却又像是故意为之。   他嘴上说的、外表表现的,裴寻芳怎么就不信呢?   一个对自己的身体都毫不在意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弃的?   裴寻芳望着这人的双眸,想从他眼中看到点别的东西。   这人是长乐郡主的孩子无疑了,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长这么个模样。   可是这具皮囊之下,怎么就让人琢磨不透呢?   其实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裴寻芳就觉得,他绝不是表面表现出来的这个模样。   而像是……一个傀儡戏布偶,或者说,他是藏在幕帘背后的那个提着线的操控者。   裴寻芳好奇极了。   但他并不急于揭开,他这条路黑暗、漫长且寂寞,好不容易来了个有意思的人,还棋逢对手,陪着玩玩也不错。   可这个人,体弱多病却又是真的。   裴寻芳真怕自己手中力道重了,就将这个人给弄岔气了。   裴寻芳安慰般说道:“公子这不举之症,或许还有得治。”   “掌印有办法?”   其实那些药,苏陌已经在偷偷减量了,可是光减量还不行,这身体积疴已久,还需积极疗法才行。   “我会为公子寻得良医。”裴寻芳说道,“公子这身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细细调养。”   苏陌知他这话是真:“那有劳掌印了。”   “我说过,以后公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公子的身体,自然也是我的事。”   苏陌脸色又不太好了。   裴寻芳眼中带过一抹笑,他扯过一块新的巾帕,兜头罩在苏陌头上:“公子若想使用美人计对付李长薄,最好也提前告知。”   苏陌从巾帕下钻出脑袋:“以身诱敌是下下策,我为什么要让那个人渣碰我?”   裴寻芳面露疑惑,人渣?   苏陌又咳嗽起来,裴寻芳怕他着凉,将苏陌抱到卧房的软榻,又拿来个装着香和炭火的鎏金球,为他烘头发。   说来也是神奇,认真算算这不过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可他们相处的方式,不是搂着就是抱着。   伺候这么个小美人,怎就这么得心应手呢?   也是有意思。   苏陌此刻心情好些了,他嘀咕着,这古人的长发真是愁人,要是有一个可以快速烘干头发的工具就好了。   “雨越来越大了。”裴寻芳瞟了一眼窗外,又为苏陌披上一件披风。   “掌印的鹤氅我吩咐人拿去洗了,还未送来。”苏陌打了个哈欠说道,他的生物钟睡眠时间快到了。   “不急。”   苏陌端起案几上的一盘糖豆,挑了一颗放入嘴里,又拿起一颗,似想着什么,转过头对裴寻芳说道:“烦请掌印为我关窗。”   裴寻芳起身,关上窗扇,放下帘子,雨声瞬间被收音了一般,室内一下子安静了。   回头一看,苏陌已正襟危坐于案几前,不再是方才那颓丧羸弱的模样。   裴寻芳想到了一句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紫檀案几上摆了几颗圆润的糖豆。   苏陌朝对面的空位置一指,正色道:“掌印请。” 第9章 糖豆   裴寻芳眉毛一扬,知道接下来要进入正题了。   苏陌道:“李长薄我自有办法应付,前朝的事,则劳烦掌印费心了。”   裴寻芳来了兴致:“可。”   苏陌有些困,他一手撑着下额,一手在两颗糖豆上轻轻一点,说道:“我们已经走出两步,第一步,湄水惊魂,第二步,揭帖惑众。”   糖豆在手指的触碰下轻轻颤动。   裴寻芳心想,这双手,不抚琴果然可惜了。   “湄水惊魂挑起话题,那篇文章则将话题送至朝堂,如今近况如何,烦请掌印告知。”苏陌抬眸道。   裴寻芳道:“皇帝下令严查作文章之人。”   苏陌追问道:“是真要严查还只是做做样子?”   裴寻芳笑了,这人究竟还知道些什么?他反问道:“公子觉得呢?”   “我猜……”苏陌拿起第一颗糖豆,放进嘴里,微笑说道,“当然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尽早结案,最好别再追查湄水女巫之事。”   裴寻芳眯了下眼:“陛下只隐晦地同我提到,公子是如何猜到的?”   “皇帝不想旧事重提。”苏陌说道,“我母亲的死,他到死都不想再提。”   苏陌讲到这些时,神情过于随意,仿若这些生死都与他无关,裴寻芳心中的那种不真实感又萌生了。   “但是,”苏陌拿起一颗糖豆,摁于案几上,道,“我要让他不得不提!”   裴寻芳颇有兴致道:“公子有何良策?”   “我给掌印推荐一个人。”苏陌看向裴寻芳的眼,“安阳王,李珩。”   裴寻芳饶有兴致地看向苏陌:“安阳王十几年未回过帝城了,他曾发过誓,除非皇城告危,否则绝不再踏入皇城一步。”   苏陌垂眸浅笑,抽出一本册子,正是谢一凡画的那册《大庸百美图》。   “大庸百美图?”裴寻芳翻看了几眼,说道,“据说这些年,安阳王沉迷男色,闭口不谈国事,如今三十有七尚未娶亲,也无子嗣。”   他又用那不正经的语气道:“公子向他敬献这册美人图,莫非要将自己举荐给他?”   “掌印说笑了,李珩可是嘉延帝的亲弟弟!”苏陌假意正色道,“世人皆以为,安阳王终身未娶是因为他好男色,其实不然。好男色只是他放出来的幌子,安阳王心里藏着个不可说的秘密。”   裴寻芳:“什么秘密?”   苏陌:“他爱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的女子,是他不可触摸之人。大庸前皇后,大齐的长乐郡主,我的母亲。”   裴寻芳笑了:“这就有意思了。”   “我母亲封了皇后,安阳王便去了临安城,再未回过帝城。母亲被刺时,他就曾提出要严查,但被皇帝以大局为重,强压下去了。看着心爱的人死去,他却无能为力,他心中一直攒着一股怒气。”   “他若看到这本册子,一定会注意到我,因为我同母亲长得非常像。”   裴寻芳道:“公子想借由此……引他回京?”   “没错,帝城的风波也一定传到了他耳中,先皇后之死本就囫囵结案,若再牵出嫡皇子有假的事情,他应该已经快按耐不住了。”   裴寻芳:“为何不直接告诉他你的身份?”   苏陌道:“太容易获得的信息,就会让人产生怀疑心理。我要让他自己去查,彻彻底底地查。掌印务必要为他添柴加火。”   苏陌并未束发,长发温柔地揽在耳后,暖黄烛火中,他认真的模样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裴寻芳甚至无法将他与方才湢室中那个红着眼、被他嘲笑不举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这一番计谋分析,完全不像是一个从小长于乐坊的十八岁少年该有的!   裴寻芳甚至有一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这个人,简直妙不可言呐。   裴寻芳眼中玩味更浓了:“公子果真让人惊喜,可公子又是如何得知这些秘辛?”   苏陌随意道:“客人口中得知的。”   真是敷衍啊,理由都不好好编了。   裴寻芳意味深长道:“公子的那位客人,可比东厂的情报探子还神通广大,哪天介绍给裴某认识认识。”   “好说。”苏陌此刻没心思管他,从袖中探出根嫩葱般的手指,戳了戳那第三颗糖豆,说道,“那么,这第三步……”   裴寻芳一笑了然,捏起一颗糖豆,放在那第三颗糖豆旁,与之并列,启唇道:“双案并查。”   裴寻芳继续奉皇命查“揭帖惑众”新案,而背地里,则引导安阳王暗中查旧案。   苏陌会心一笑,眉眼轻扬:“有劳掌印。合作愉快。”   他正要收回手,却发现裴寻芳的手顺着他的指骨,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苏陌动了动,他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苏陌皱眉,复又问道:“掌印准备送谁上去做替死鬼?”   “局是公子布的,文章是公子作的,裴某辛辛苦苦当跑腿的,总得满足满足我。”裴寻芳勾着苏陌的手指轻抚着,笑得如妖孽一般,“公子应当问我,想送哪、些、人去做替死鬼。”   苏陌早料道,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拉下三五个碍眼的人,姓裴的不会善罢甘休。   苏陌朝案几摊摊手。   裴寻芳从盘中挑出四颗糖豆,一个一个摆在案几上,数人头一般数道:“刑部尚书范明,户部侍郎张陵,外戚周赫,内阁大学士韦樊。”   这四人中,刑部尚书范明与内阁大学士韦樊在册封太子时就曾联手上书质疑,被太子党记恨已久;而周赫则是四皇子的小舅子,最是个拉党结羽的奸戾小人,裴寻芳此番动他,定将进一步激化党羽之争;至于户部侍郎这个位置,大抵是裴寻芳想换人了,户部尚书已近致仕之年,侍郎这位置怎可让不值得信任的张陵占据?   裴寻芳此番并未着急动太子的党羽,反而是在削弱太子反对党的势力。   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李长薄,而是大庸。   苏陌心知肚明,但他垂眸一笑,取走第一颗糖豆,说道:“刑部尚书范明为人刚正不阿,虽迂腐了点,但是个难得的好官。”   更特别的是,范明是前朝官员,大齐官吏主动投诚者十余人,被大庸收用了数位,范明就是目前职位最高的一位。   这个人,苏陌将来有用。   裴寻芳眉毛一挑,促狭的凤眸中闪过危险的光,他本也有意试探,没承想苏陌如此不客气,他问道:“公子久居不夜宫,为何对朝廷之事如此了解?”   苏陌再次敷衍道:“客人口中听来的。”   裴寻芳冷笑一声,他瞧着苏陌指尖上那颗圆润的糖豆,又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说道:“公子拿走了我的糖,总得补偿补偿我吧?”   “掌印喜欢吃糖?”苏陌捏着那颗糖,送到裴寻芳嘴边,“掌印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管够。”   “这种吃法可不够。”裴寻芳说道。   “掌印想要哪种吃法?”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   倏地,裴寻芳高大的身躯越过案几,如黑影般压过来,他拢住苏陌的脖颈,用力一拉。   苏陌毫无防备,重心不稳,衣裙带翻了那案几,盘子里的糖豆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苏陌几乎是跌入他怀中的。   裴寻芳修长的五指捂住苏陌的双眼,只差一点点,就要捂住他的鼻息。   裴寻芳望着这张脸,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得寸进尺,却又无所畏惧呢?   他就这么有把握,自己不会拿他怎样?   裴寻芳擒着苏陌的手腕,将苏陌指尖的那颗糖缓缓送入了自己口中。   他含住了苏陌的手指。   温热的。黏稠的。   糖豆还在滚动着。   黑暗中,触觉被无限放大。   苏陌感觉到裴寻芳的舌裹上了他的指尖,而后吮吸起来,带着沙沙的颗粒感。   一种难以言说的苏麻从指尖生起。   苏陌想抽回手,却被裴寻芳再一次咬住指节,送得更深了。   妈的。   这个人,是属狗的吗?   直到糖豆在指间与舌尖彻底化掉,裴寻芳才松开口。   那原本白得透明的手指,已被他吮得泛了红,指尖上甚至布着牙印。   裴寻芳敛了眼中戾气,声音中不带情绪道:“公子的手比较甜。”   苏陌仍被捂着眼,他咬着唇问道:“掌印,这是什么意思?”   裴寻芳看着自己掌下那张妍丽无比的脸,还有那一开一合比胭脂还要红的唇,低声道:“想向公子讨些甜头的意思。”   苏陌冷声道:“我以为掌印跟那些人不一样。”   “那公子觉得,我图你什么?”裴寻芳似笑非笑道,“我说过,我不做赔本的买卖。”   苏陌道:“我也说过,我对这天下不感兴趣,对太子之位也不感兴趣,一切成果皆归掌印所有。”   “可裴某认为,这成果里……”裴寻芳挨近他耳边道,“一定包括公子。”   苏陌只觉耳廓汗毛立起。   妈的。   狗东西。   既已拔出这把刀,就要随时做好被刀反伤的心理准备。   顶级的狩猎者,从不会吝啬在适当的时候,给猎物施舍适当的诱惑。   “好啊。”苏陌咬着牙,扬起下巴,“一次交易,一口甜头。那就让我看看,掌印何时有本事吃掉我。” 第10章 抓人   “咣当。”似有花盆被踢倒。   窗外晃过几道人影,尔后传来打斗及捂嘴拖曳的声音,很快,一切归于平静,只剩下暴雨冲刷着暮春的夜。   “得,抓着了。”裴寻芳轻捏了下苏陌的指尖,笑得妖孽。   他将苏陌扶起,松开了他的眼:“今晚还有事儿,公子早些歇息吧。”   苏陌眨了眨眼适应这光线,他翻身去推开窗,暴雨如注,远处似有黑影移动,看不清是人影,还是树影。   雨点透过缝隙飘在苏陌脸上,冰冰凉的,苏陌又咳嗽起来。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还是这句话,这一次却多少带了点真心实意的关心。   裴寻芳将苏陌滑落的披风重新披上。   “这不夜宫古怪得很,公子如此聪慧,应当早有察觉吧。”裴寻芳的鼻息呼在苏陌耳后,他伸出长臂,绕过苏陌,将窗户关上。   雨声再次被隔绝在窗外,他没有收回手,而是就势抱起了苏陌。   “我的人盯了几日了,今儿好不容易捉了个活的,我去会会他。”   苏陌被裴寻芳放在床上,抬起脸问他:“掌印觉得是什么人?”   苏陌当然知道这不夜宫是怎么回事,这些幺蛾子哪个不是出自他笔下,但他不准备告诉裴寻芳,告诉他多没劲呀,得让裴寻芳自己去查。   “这件事公子不必费心,”裴寻芳又端出那份不正经,他俯身笑着看苏陌,说道,“公子还是好好想想,下次给我……吃什么。”   烛火映在他眼底,他笑得像狡黠的蛇。   苏陌的眼睫颤了一下。   “至于这个人,无论他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会将他肚子里的东西掏干净,一字一字呈给公子。”   他说这话时,一贯的居高临下,笑里藏刀。   苏陌知道他已经起了蹂躏人的兴趣。   “那就有劳掌印了。”苏陌说道,又问,“掌印何时开始在我这里安插人手的?”   裴寻芳也不遮掩:“从公子来寻我开始。”   所以,苏陌见过的每一个人,甚至说过的话,裴寻芳都一清二楚,是吗?   包括李长薄将他抱在窗台上企图用强,包括沈子承说要弁钗礼后带他走。   苏陌脸色瞬间煞白:“我想我有必要和掌印强调一下,我讨厌被窥伺。”   这是苏陌第一次,在裴寻芳面前表现出如此真实的个人意愿。   “我挑选的都是最精锐的影卫,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不该出现。”裴寻芳隔空望着苏陌。   苏陌:“掌印应该提前告知我。”   裴寻芳转动着指上的螭纹韘,垂着凤眸,意味深长道:“公子与李长薄的事情,不是也未提前告知我么?”   苏陌咬了咬唇。   裴寻芳拉长着音调,说道:“公子将我的底摸得明明白白,我却对公子一无所知,我很吃亏的。当然,我作此安排,主要还是为了保护公子的安全。”   见鬼的保护。   苏陌恨恨看了他几眼,李长薄都对他那样了,裴寻芳的人都按兵不动,看着他被欺负很好玩是吗?所以这个保护的度在哪里?   反而,这让苏陌从里到外都脱光了一般在裴寻芳面前没有了隐私。   苏陌将不高兴直接摆在脸上。   察觉到苏陌的情绪,裴寻芳说道:“那我将主动权交给公子如何?你让他们出现便出现,让他们消失便消失,公子给个暗示就行。”   苏陌听此话,一腔怒火堵在心口又发不出来了。   他索性扯过被褥,蒙头将脸埋了进去。   “再见,不送。”   裴寻芳歪头看着赌气睡去的人。   真生气了?   在他身边安排几名影卫保护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他颇为无奈地站了会,掐灭烛火,随后,他就如同来时一样,悄然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不夜宫对裴寻芳来说,就像一块未知之地。   这十八年来,季清川一直就在这帝城的眼皮子底下,就被养在不夜宫中,裴寻芳寻了他那么些年,几乎掀开了大半个大庸,怎么就一点也未发觉呢?   所有眼线到了未央坊、不夜宫这一片,就如缠在一起的风筝被割断了线,查不出个究竟。   而过去的那些痕迹,无一不证明长乐郡主的孩子早已离世。   这中间,究竟是谁在暗中操作?   审讯对裴寻芳来说,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暗狱藏在帝城一条普通街道的地下,是裴寻芳的私人监狱,进过这里的人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当他赶到时,那小子已被轮过一遍刑,影卫摇摇头:“还没开口。”   又道:“此人正是季公子出生那一年进的不夜宫,平时就是厨房打杂,负责买菜送菜。”   “嘴挺硬,是条好汉,”裴寻芳拿起个勾子,一下扒拉掉那小子的裤子,“个挺大,平时没少用吧?”他笑得挺轻,冷声道,“阉了。”   那小子暴起:“姓裴的,你个阉贼,你不得好死……有本事你杀了老子,否则老子出去了非操死你那伶人姘头不可……”   “认识我?有意思。”裴寻芳眉头也未皱一下,吩咐道,“好好招待着,顺便将不夜宫的底摸一摸,我馋这地儿很久了。”   “是。”   身后是那人的惨叫声,一会骂裴寻芳,一会骂季清川,还骂阉狗肏伶人猪狗不如,吓得影卫赶紧拿脏布将他嘴堵了。   裴寻芳戴紧指上的墨玉螭纹韘,面色不改地用竹瓢舀起一捧清水,优雅地沐了沐手。   十八年前,他才十岁,如肮脏的野狗一般爬到大庸帝城脚下。   可不是猪狗不如么?   暮春的雨,下了一夜。   许是雨夜罗衾寒凉,苏陌在梦中又咳了几回,迷迷糊糊说着冷。   房中寂静无声,无人应答。   苏陌在梦里有些难过。   翌日,苏陌没能起床。   穿书进来后身体状态一直不太稳定,昨天一天又费去了他太多心神,春寒料峭,苏陌病了。   昏睡期间,苏陌做了很多梦。   一会梦见那个海岛疗养院,灰暗的潮水拍打着黑色礁石,一下又一下。   一会梦见季清川坐在别苑的梨花树下,暗自伤神地听着吹过树梢的风。   一会又梦见裴寻芳,他竟然成了个人面蛇身的巨蟒,缠着他,还朝他嘶嘶吐着信子。   到了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苏陌被困进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金色字网在他头顶旋转着,每一个方块文字都在跳动着,瞬息万变,如一张巨大的网,罩住天穹。   苏陌被困在那里,怎么也醒不来。   不夜宫取下了季清川的牌子。   春三娘忙着安抚那些早已付过订金却空跑一趟的客人。   安静的后院里,惯常给季清川诊病的胡大夫连连叹息。   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这孩子表面看着容颜盛极,实则内里已经快要被掏空了,本就根底差,再摊上不夜宫这种养人的路子,只怕是红颜薄命。   而这几日,大庸朝堂被一片阴云笼罩着。   东厂以雷霆手段席卷了十来名官员的府邸,人抓了一拨又一拨,有恭恭敬敬请走的,也有哭哭闹闹绑走的,进了诏狱后便杳无音讯,铁桶一般。   最后一个被抓的是四皇子的小舅子周赫,很快人证、物证并获。   昭告的文书称:周赫借“湄水女鬼”之事,买通一个臭名昭著的赖子书生,写了篇文章,恶意诋毁太子,企图撼动国本,书生在遭周赫灭口时被捕,通盘招了。   此事影响恶劣,周赫及书生被处以极刑,并吏部、户部皆有员参与其中,被罢黜了两人。   结果一出,原本的暗中猜忌及相互攀咬终于暂时消停,满朝皆松了口气,信或者不信的全都一起骂周赫死得好,害人不浅。   只是那些进过诏狱的官员就不太好过了,那地儿岂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没死也去了半条命,内阁大学士韦樊更是不堪受辱,借病致仕回乡了。   另外,四皇子被禁足三个月,听说关起门在殿里砸了不少东西。   湄水之事被一笔带过,只说是女巫中邪,没再追查,嘉延帝那边也希望如此。   太子党暗中窃喜,经此一事,他们不仅毫发无损,倒叫反对党受挫不小。   却不知,背地里的党羽之争已被裴寻芳点得更旺了。   裴寻芳操作得游刃有余。   他知道,大庸朝堂的根基已经从里头烂掉了。   春日如水流逝,天气终于转晴。   待到第五日中午,苏陌醒过来了。   茜纱窗外透进暖融融的光,光晕中是一张疑似李长薄的脸。   苏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你醒了。”李长薄正细细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苏陌刚被喂过药,无力地眨眨眼,只觉头昏脑胀、疲惫不堪,他翻转了个身朝向里侧,又闭上了眼,连同李长薄虚与委蛇的力气都没有,只道:“恭送殿下。”   李长薄也不生气,起身去摇他的肩:“听说你病了,孤好不容易才能来看看你,今日天气晴好,带你出去透透气,好吗?”   身侧之人却已呼吸绵细,又昏睡过去了。   李长薄望着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心里的骚动止也止不住,忽而,他负气般将苏陌连着被子一把抱起。   不夜宫前堂传来悦耳的丝竹声,伴着低吟浅唱。   李长薄穿过幽静的后院,将苏陌连人带被子抱上了在角门外候着的马车。   追上来的凌舟跪在马车前:“太子殿下,季公子不能外出呀。”   李长薄掀开半扇幕帘问他:“为何?”   凌舟战战兢兢道:“春三娘吩咐了,谷雨弁钗礼前,公子都不得外出了。况、况且公子还病……病着……”   “你觉你有几颗脑袋,敢拦孤的马车?”李长薄说道。   凌舟的头磕在地上:“至少,让奴跟着吧。”   李长薄指了指角门旁的那株玉兰树:“你就在这株玉兰下跪着吧,直跪到我送清川回来。”   说罢一声令下:“出发。” 第11章 别苑   苏陌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醒来。   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他的药劲差不多过了,待看清眼前人时,苏陌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没走?”   李长薄掀开车帘给他看:“你看这是哪?”   只见窗外杨柳飞花,湖面如镜,三三两两的丽人只着春衣薄衫,相伴而行。   苏陌暗叫不好,怎的被带出来了?不夜宫的人都死了吗!   “殿下要带我去哪?”   李长薄摸摸他的头:“想将清川拐到天涯海角,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可以吗?”   “殿下是在开玩笑么?”苏陌这才发现自己枕在李长薄腿上,他连忙坐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去到哪里,太子永远是太子,伶人永远是伶人,大庸等级森严,殿下比我更清楚。”   “那孤便废除这贱籍制度。”李长薄认真说道。   “我为清川废除这贱籍制度,好吗?”李长薄又重复了一遍,“我将乐户划入良籍,甚至高于僧籍之上,让天下人都推崇乐户,仰望乐户,好吗?”   李长薄的表情很认真,像在说着很重要的誓言。   苏陌心里诧异不已。   李长薄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为清川修改乐户不得成婚的制度,修改贱籍不得转良的制度,我让乐户拥有自由,让乐户也有机会成为人上人……我要清川和我一起享受这世人无法享受的无上尊荣,好吗?”   一长串的话,句句皆是“我”,而不是“孤”。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抖。   苏陌眨了眨眼。   若是季清川听到这些话,应当会欣喜不已、信以为真吧。   原书中,季清川甚至曾一直幻想着,认回亲人后,他便不再是卑贱的乐籍出身,他将获得自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喝酒、去逛市集、去很多地方。   他不想留在宫里,也不想留在帝城,他想同李长薄两人一马,去看大千世界。   可惜直到死,李长薄都不懂他。   如今李长薄说这番话,又是几个意思?   不过是低级的哄骗之术罢了。   这对季清川或许管用,但苏陌不是季清川。   苏陌的未来规划里,从来没有李长薄。   苏陌烦躁地捂着心口,又咳嗽起来。   季清川这颗心脏,不会再为李长薄的话心痛了,永远不会。   看着苏陌苍白的脸,李长薄神色又紧张起来。   他轻拍着苏陌的背,温声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清川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乖乖养好身体,好吗?”   “我听闻,‘大庸第一名医’秦岐去了江南游历,我已派人去千里寻医,等我找到他,绑也要将他绑来,为你医治。”   李长薄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自从上次醉生阁之后,他似乎收敛了不少,看来,他对季清川的身体健康,还是在意的。   他今天看着心情很不错,太子反对党被修理,李长薄一定很开心吧。   苏陌觑了一眼李长薄,想到他的那些反常表现,心想既然都出来了,不如趁此机会试他一试。   想试李长薄,就得去最容易牵动他情绪的地方。   苏陌想到了那座别苑。   其实,穿过来后的这段日子,苏陌拿身边的婢女及客人做过多次小实验,他发现,在某个人情绪波动或动情时,他的精神力控制术最管用。   虽然,效用主要还是由苏陌的健康情况,以及对方对苏陌的在意程度来决定。   但苏陌决定冒险一试。   “我听闻城西有一处梨花谷,”苏陌转移话题,“一直心向往之,却从未有缘去过,今日春色不错,殿下可否带我去赏花?”   李长薄的那座别苑,正在那梨花谷附近,不过百步之遥,季清川曾被软禁在那别苑长达十个月,却从未有机会进那梨花谷看过一眼。   主动提出去那里,苏陌知道这很冒险。   原书中,这个时候的李长薄,应该已经在盘算如何将季清川弄去别苑了。   李长薄似乎有些意外:“去那里少则一个时辰,路不好走,清川真的想去?”   苏陌点头道:“嗯。”   李长薄略有迟疑:“好。”   苏陌是被李长薄从床上直接抱出来的,身上只穿了单薄的寝衣。   李长薄从箱子里挑出件素白圆领袍,并一件锦云银缎的斗篷,递于苏陌:“换上。”   说罢,他掀开幕帘坐到马车外去了。   一场春雨后,天气较上巳那日更暖和了,可苏陌身上依然冷如冰窖。   这见鬼的身体。   苏陌扫过马车后那一整排箱子,最上边打开的那个里面装满了备用的干净衣物,另外几个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苏陌蹙眉,李长薄在马车里准备这些是想干什么?   李长薄细细听着马车内苏陌更衣的动静,又吩咐下人呈上之前准备的小食,估摸着苏陌换好了,李长薄又钻回了马车,挑了几样细软的小食要喂给苏陌。   苏陌只喝了牛乳。   到达梨花谷时,已是斜阳照青郭。   山田阡陌,路窄难行。   马车停在了谷口,苏陌拎着衣袍跳下了车。   “清川,小心脚下。”李长薄紧张跟上。   苏陌有些兴奋,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仿佛能吸收了这春生大地的力量一般,被药泡了五日的颓靡感,也褪去了几分。   许是连着几日急风骤雨,将花都打落了,梨花已经没剩几树。   苏陌轻轻喘着气,衣摆上溅满了落花与青草汁,他行走在这山野间,仿佛获得了短暂的快乐。   总有一天,他会亲自将这笔下江山都走一走。   谷中刮起一阵风,将那挂于枝头的残花与水珠一并吹落。   梨花微雨落了苏陌满肩满身。   李长薄跟在苏陌身后,看着风卷着那素白的身影,仿若要将清川一并卷走了一般。   李长薄太阳穴突突地跳,那种在湄水汤泉与醉生阁时的危机感又萌生了。   重生后,他总是做梦,梦见季清川站在他面前,笑着唤他“长生”,笑着向他撒娇要抱抱,可是下一秒,清川就像泡影一样消失不见了。   李长薄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苏陌。   “清川别跑那么快,孤快要追不上你了。”   苏陌回眸,眼露不悦。   李长薄怔了怔,摸进他的衣袖,去牵他的手:“你病还没好,别跑累了。”   苏陌抽走手:“我不累。”   李长薄却也不恼,反而在他面前躬下身,说道:“上来,我背你。”   李长薄很喜欢背季清川,背着背着便会乱摸,摸着摸着就会行那事。   苏陌往后退了一步:“不用,我自己走。”   却不想一脚踩进了一处泥洼,差点摔倒。   李长薄赶紧拉住他,将人强搂进怀里,检查弄脏的鞋袜和裤脚,说道:“带你回马车上去换,仔细又得生病了。”   苏陌很不喜欢被李长薄碰,甚至觉得自己要对他身上的龙涎香过敏了,但既然有意要试他,少不得就忍一忍。   苏陌安静地趴在李长薄肩上不说话,经过一座粉墙黛瓦的宅子时,苏陌突然喊道:“殿下。”   李长薄脚步一顿:“怎么了?”   苏陌闭上眼,心一横,说道:“我……想出小恭。”   李长薄看了眼那宅子,似有犹豫,他又细细地看了苏陌几眼,而后对一名侍从说道:“将季公子的衣物带到这里来换。”   “是。”   这是一座清雅别致的小苑,隐约可见一树梨花从院内墙角露出。   李长薄从进门起便异常沉默,而苏陌却好奇地四处张望,叹道:“好漂亮的宅子,不知这宅子可有主人?我们这样贸然闯入是不是不太好。”   李长薄将他又抱紧了些:“喜欢这里吗?”   苏陌笑道:“喜欢。”   李长薄的眼角跳了跳,他答道:“这里叫长清居。”   “长清居?”苏陌笑道。   心中却暗哂,什么鬼长清居,谁取的名。   入院十余步,迎面又是第二道院廊,廊上仅一月洞门,入得门内,却是别有洞天,半屏假山挡去视线,山间清泉汩汩,翠竹隐隐。   李长薄抱着苏陌走了这些路,掌心已微微沁出汗。   他紧攥着苏陌的衣袍,忍着不去触碰他。   他提醒着自己,不要看,不要碰,不要想,现在还不是时候。   “殿下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去即可。”苏陌道。   李长薄的目光扫过那座假山,眸光变得愈加幽深,他道:“我抱你去。”   李长薄回头给了侍从们一个眼神,那些侍从便不再靠近,齐齐等在了第二道院廊之外。   李长薄抱着苏陌,弯腰走进假山。   “别抬头,路窄,小心磕到头。”   苏陌察觉到,李长薄那一贯沉稳的心跳,似乎加快了几分。   进入假山便是一段狭窄的石径。   苏陌默默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走到第十步时,苏陌抬头,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圆形山洞。   山洞玲珑精巧,夕阳透过洞壁上那些不规则的小孔投射在地面。   地上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松松软软的,像名贵的氍毹。   原书中,季清川便是在这里,给了李长薄第一次。 第12章 变数   “清川。”李长薄在唤他。   苏陌感觉到头顶李长薄的呼吸变得灼热起来,别开脸,道:“殿下请到外边等我一下。”   李长薄扶着苏陌将他放下,他垂眸看着苏陌,纤长浓密的眼睫下,有什么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   但他沉默着,转身出了山洞。   苏陌并没有想要出小恭,李长薄的表现很不对劲,他对这个假山山洞似乎有反应。   这反应让苏陌感觉到危险。   正当他想是不是这次算了时,忽而一双手从后边圈住了他。   “好了吗?”李长薄问道。   苏陌后颈发麻,答道:“好了,我们走吧。”   李长薄却将人箍紧了,下巴沉在苏陌的肩,耳语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苏陌谨慎道:“殿下说什么?”   李长薄用鼻尖摩挲着苏陌的发,呢喃低语:“清川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   苏陌心中哂笑。   呵,太子之位,你会给季清川吗?   苏陌忍下不耐,说道:“清川毕生所求,不过是离开不夜宫,做个良人。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苏陌笔下的季清川,根本不在意什么太子之位,根本不在意荣华富贵,他去寻亲,不过是想解除他贱籍的身份,不必再以媚取人,做一个自由良人。   李长薄道:“就这样吗?”   “那殿下以为清川想要什么?”苏陌冷声道,“清川跟殿下不一样。”   “你可以要更多,”李长薄将苏陌箍得更紧了,“孤想给你更多。”   苏陌觉出了李长薄逐渐加重的呼吸,知道这是一个机会。   越是原书中的重要角色,对他使用精神力控制术就越是费劲。   苏陌虽已拿其它工具人练过手,但并不确定能不能制得住李长薄这个主角。   但苏陌心中那股冒险的劲儿起来了。   箭已在弦上,不妨,试试?   苏陌遂缓下语气,软声道:“殿下,清川鞋袜湿了……”   李长薄是个恋足癖,苏陌曾用大量笔墨为他塑造了这一属性。   果然,李长薄目光移向苏陌的脚,哑声道:“孤帮清川看看。”   他沉默地脱下外袍,铺在地上,随后扶着苏陌坐在外袍上,他半跪在地上,搬起苏陌的脚,要给他脱那些弄脏的鞋袜。   苏陌脚一缩:“我自己来吧。”   李长薄没有放手,反而拽得更紧了,他熟练地解开苏陌的鞋袜,将那只冰冷的脚揣进了自己怀里,又端起苏陌的另一只脚。   “殿下,那只鞋袜没脏……”   鞋袜已被剥笋般剥掉。   李长薄再抬起头时,眼中已带着不正常的红,他抓着苏陌的脚腕子,指尖在莹白如玉的足上按揉着,渴求般说道:“昨夜我又梦见清川了。”   “殿下梦见我什么了?”苏陌暗暗往后挪去。   李长薄却将苏陌一把拽回,铺在地上的外袍随之皱出一圈涟漪,他说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今日穿的是靛青色常服,低调雅正的锦缎上绣着凶狠的麒麟暗纹,收敛中藏着张狂。   他将苏陌的双足按在下腹处,苏陌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在他华贵的衣袍底下,就在苏陌的足尖处,那承载着他欲望的地方已滚烫立起。   苏陌瞥了眼假山顶上,那里空空的,但他知道裴寻芳的影卫一直在暗中跟着,苏陌冷静道:“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李长薄将他的脚摁得更紧了,唤他名字:“清川……”   苏陌咬了咬唇,事已至此,管不了了。   他忽而坐起身,足尖轻轻往下压,捧起李长薄那微有变化的脸,凝聚所有注意力,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殿下想要清川怎样?”   那些躲在暗处、正犹豫要不要现身的影卫:“!!!”   这、这可以么?   李长薄先是一怔,而后眼神渐渐失了焦,连声音都变得梦游般飘渺起来:“想……想要清川跟我回家……”   苏陌兴奋起来,他病了一场,身体状况并不好,他不知这精神力控制术能撑多久。   他额间沁出汗来,凝聚意识死死锁着李长薄的双眸,不敢放松,用清川的口吻唤他:“长生,是你吗?”   李长薄睫毛颤动了一下,应道:“嗯。”   他居然应了!   苏陌心中一突,“李长生”是原书中李长薄接近季清川时用的假名,季清川一直都是这么唤他的。   苏陌不可置信。   “别再离开我,清川,”李长薄曲起苏陌的腿,一点一点向他移近,声音带着颤音,“我再也受不了,别生我气,别拒绝我……好吗……”   苏陌往后仰去,继续用季清川的口吻同他说:“不要在这里,我怕冷,长生,带我回房间好吗?”   暗处的影卫听得浑身冒冷汗。   这真的可以吗?   掌印会不会杀了他们?   可是季公子还没给暗号,还不能出去呀,急死人了!   李长薄说好。   他抱起苏陌,熟悉地朝西厢房走去。   轻车熟路,毫不犹豫。   原书中,在这别苑里,李长薄和季清川的卧房一直是分开的。   李长薄睡东厢房,季清川睡西厢房。   季清川从不允许李长薄在西厢房留宿,那是他在这里唯一的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空间。   李长薄想要的时候,都是直接将季清川拉进东厢房,不尽兴绝不会放他走。   甚至有几次,他半夜里闯进西厢房,将睡梦中的季清川抱出被窝,抵在廊下便开始亲。   李长薄径直抱着苏陌进了西厢房。   房间似乎一直有人在打理,干净整洁,被褥不是簇新的,似乎被人睡过,棉絮间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   苏陌瞥向窗边案几,铺着细竹编的茶席,一组瓷白的茶具,一把黑色瑶琴,还有一个天青色的瓷瓶,瓶中插着一枝凋零的白梨。   苏陌眼皮一跳,那都是季清川最喜欢的。   对假山有反应,唤他“长生”他会应,知道季清川的卧房在西厢房,甚至连房间都按着原书中季清川生前最喜欢的模样布置着……   苏陌几乎可以肯定了,李长薄拥有原书的记忆!   苏陌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大的发现。   李长薄将苏陌放在被褥间,苏陌软软地陷了进去,他有些心慌。   李长薄顺势压在他身上,跪在他两膝之间,手已经摸到了腰间束带,他低声唤着“清川”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唤着,一边要来吻他。   苏陌嫌恶地撇开脸,用脚尖抵在他心口,大声呼道:“还不滚出来!”   三名影卫灰不溜秋地掉入房中,看着床上两人,不知如何下手。   “打晕。”苏陌道。   那些影卫很快冲过来将李长薄敲晕,按倒在一旁。   苏陌厌恶地擦着差点被他亲到的唇,整理好衣裳,一边捋着思路。   李长薄有原书记忆,又对季清川如此态度,莫非他是重生?   那么他之前那些行为就都说得通了。   一见面便如饿虎般扑上来,时而疯狂,时而温柔,像极了后期他对季清川的态度,简直疯子。   重生的李长薄还会按原书剧情行动吗?   肯定不会的!   李长薄成了最大的变数。   那么苏陌的计划恐怕也得随之变动了。   苏陌看了眼床上的李长薄,妈的,还妄想可以像原书一样将季清川按在身下蹂躏么?   老子是你爹!   除了李长薄,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其它人也像他一样拥有原书记忆呢?   苏陌有些头大。   眼下还有一个麻烦,就是这几名影卫会如何向裴寻芳汇报今天这发生的一切。   苏陌决定先下手为强。   苏陌怒气冲冲地盯向他们,气得眼中带泪:“为什么现在才出现?看着我被欺负很好玩吗?”   三名影卫吓得跪在地上:“掌印吩咐的,没有公子的吩咐绝对不能出现。”   “可笑,吩咐?”苏陌带着哭腔,“李长薄都魔怔发疯了,一定要我求救才行么?姓裴的就是这么教你们的么?”   影卫听到苏陌迁怒到了掌印,都后悔不迭,莫非真的是自己理解错了?便一个个认错道:“是小的愚钝,请公子息怒。”   苏陌气极:“将人拖回假山。滚。”   三名影卫听罢,如获重释,扛起那李长薄,一溜烟消失了。   -   当晚,影卫向裴寻芳汇报别苑的事情时,裴寻芳正给他的小狸奴修爪子。   汇报的声音越来越小,掌印的脸越来越冷,小狸奴察觉不对劲,率先逃离了现场。   裴寻芳冷笑。   不是说不想色诱吗?怎的又改了主意?这是什么路数?   他转着手中的小刀,阴恻恻问道:“你说,李长薄进了那院子,便魔怔一样地发情?季公子还主动提出去房间?”   影卫抹了把汗:“是的。”   怎么听着怎么诡异呀。   裴寻芳皱眉道:“他们滚到床上后,季公子才叫你们出来?”   影卫嘴一抖:“是的。”   裴寻芳暗忖,他究竟在等什么?又在诱导李长薄做什么?   真是令人费解呀。   虽然猜想季清川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但不知为何,裴寻芳觉得很不爽,他若是不爽,那总得有人比他更不爽才行。   “铛——”   那银色小刀穿过影卫的裤裆,笔直扎在他两腿之间的地面,刀柄还在晃荡。   影卫吓得两股直颤,扑通跪地。   差、差点又被掌印阉了啊。   “你们护卫不力,倒叫他骂起我来?”裴寻芳冷笑道。   “属、属下该死。”   裴寻芳不耐烦地起身,说道:“前儿不是查到了太子太傅那档子偷鸡摸狗的事么?别压着了,消息放出去,抓人吧。”   “是。” 第13章 玉牌   李长薄是在假山被侍卫叫醒的。   苏陌赤脚坐在一旁,无论问他什么都不答话。   李长薄一头雾水又后悔不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犯浑做了什么,又觉身下硬胀胀的,想是没有纾解,便又放下心来。   许是重生的原因,就像前几晚一样,一回到这里,总会不可控制地想到前世,想到前世与清川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如同出现幻觉一般。   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不能再来这里了。   李长薄将苏陌送回不夜宫时,天已黑透,一轮弦月挂在树梢,乌鹊在枝头叫唤。   李长薄望着苏陌的背影,心里想着,不要急,下一次来,就是来接他离开了。   春三娘急得要死,太子爷一声不吭掳走了不夜宫的头牌,这找谁说理去?   奇怪的是,那太子给了她一大包银子,又问了许多弁钗礼的事。   莫非,他来真的?   这不可能啊,太子要带头违抗大庸律例?   这一次的精神力控制术几乎用尽了苏陌的全部力气,他太疲惫了。   他强撑着去沐浴,趴在浴池边就昏睡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后,他才爬回榻上。好在,终于将身上残留的龙涎香的味道洗净了。   翌日,春三娘瞧着苏陌病好得差不多了,又将他的牌子挂了出来。   果然,早膳尚未用完,门上便来报:“前头来了位贵客,求见季公子。”   春三娘:“什么样的贵客?”   小厮答:“自称姓黄,未报名帖,但看衣着谈吐,怕是位身价不菲的大人物。”   苏陌掐手算算日子,从临安到帝城,人应该早就到了,便问道:“口音像是哪里人?”   小厮答:“听那仆人的口音像是吴语。”   春三娘最近这眼皮总是突突地跳,今日尤其厉害,但总归有钱就是好事,她将苏陌按在铜镜前,说道:“给清川换上那件新制的衣裳,南方人都喜欢点兰啊竹的,说不定又是一位弁钗礼的大金主。”   苏陌心笑道,可不是么?   钱多到可以造航海船的那种,原本是个一笔带过的工具人,借姓裴的之手,终于将人给招来了。   小蔻并两个小婢将华服取来。   这件是用千金难求的泼云锦缝制的,青色暗纹在晨光下如涌动的山脉,墨色细竹在裙褶间若隐若现,古俊而清雅,很衬苏陌。   苏陌到达醉生阁时,客人已经落座。   阁外立着两排侍卫,虽都是普通家仆打扮,但看着威武不已,像是练家子。   婢女掀开帘子,苏陌双手合前施施然跪下:“拜见黄老爷。”   这是苏陌穿过来跪的第一个人,姓裴的没跪,李长薄没跪,倒是给这么个工具人跪了,因为此人,将来会有大用。   “你就是不夜宫的头牌?”座上那人命令道,“抬起头,给我瞧瞧。”   苏陌听话抬头。   只见阁中坐着一位着鸦色锦衣、头束金冠的男子,此人虽年近四十,却面容俊秀,身姿挺拔,通身的气派更是帝城那些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所不能比的。   苏陌心叹,这大概就是皇家气质。   苏陌几乎可以肯定,此人正是安阳王,李珩,嘉延帝的亲弟弟。   安阳王在看到苏陌的脸的瞬间,先是一怔,而后竟然红了眼。   无他。   因着,眼前这孩子……和他逝去的皇嫂太相像了。   当年倾国倾城的长乐郡主,容貌世间无二,这孩子……为何会如此像她?   几天前收到那本《大庸百美图》画册时,安阳王一眼就看到了季清川的画像,那时安阳王还不信,以为有人临摹着先皇后的画像,画了幅少年图来诳他。   本不想理睬,可辗转反侧一整夜,还是决定千里迢迢回京一趟。   他隐瞒了行程,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甚至没有坐马车,与一众侍卫快马加鞭赶了来。   到了帝城便听说那不夜宫的头牌称病谢客,足足又多等了一日,将帝城的情况暗中了解了一番,这才见到季清川。   苏陌淡然地看着安阳王那时晴时雨的表情。   他比苏陌想像中更年轻,更英俊,世人皆以为,安阳王沉迷男色终身不娶,却不知,早在十九年前,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全部真心交给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女子,之后远走他乡,用一生来怀念。   “你叫什么名字?”安阳王紧紧抓着座椅扶手,以免自己人前失仪。   “季清川,帆影挂清川的清川。”苏陌冷冷清清地答道。   “好名字,月明风清,百川归海。好孩子,你出身何地?父母何人?”   苏陌答:“我自小便在这不夜宫长大,身世一概不知。”   那安阳王叹息一声,又问:“今年几岁?可曾读书?”   “十八。读过《四书》,些微认得几个字。”   “好好好,”安阳王点点头,他又道,“走近点我瞧瞧。”   苏陌便跪着往前挪了几步。   安阳王朝他伸出手:“再近点。”   苏陌便又向前挪近几步,这次几乎挨着安阳王垂及地面的锦袍。   安阳王俯身近看,更觉惊异,他额间青筋狂跳,任何语言也形容不了他此刻的激动,他微微颤抖着,小心携了苏陌的手,问道:“愿意跟我走吗?”   苏陌听罢,伏身跪地:“初次见面,清川惶恐。”   苏陌料到安阳王看到画册后,一定赶来,但没想到,见第一面便提出要带他走。   看来,主角的魅力光环当真是大。   苏陌又想,若是季清川听到安阳王这句话,一定会很开心吧。他名义上的叔叔见到他第一眼便这么喜欢他,他应该会高兴到睡不着。   见苏陌行此大礼,安阳王忙起身去扶他:“为何惶恐?”   “这里的人对你好不好,他们有没有逼迫你?你不要怕,我若要赎你,没人敢阻拦。”   苏陌要的不是不明不白地跟着安阳王离开这里,而是明正言顺地拿回身份,让李长薄滚回泥沼。   “黄老爷美意,清川受不起。清川出身贱籍,又是不夜宫买下的死契,若非官府特赦,否则是离不开这不夜宫的。伶人贱籍终身不得转良,往后不管去到哪里,都是被人低看、任人作贱,既如此,倒不如在这不夜宫里,还安生些。”   “你怎可如此想,我既答应带你走,便定不会亏待你。”安阳王忙承诺道,“大庸入贱籍者多为获罪的官宦子弟,你如此品貌,父母定非凡品,孩子,没有人是天生贱籍的,落入乐坊不是你的错。”   苏陌没料到工具人安阳王竟会有这番言辞,一时竟有些感慨。   他双手合叠,伏身于地,正色说道:“清川不能离开不夜宫。”   安阳王问他:“你有何隐情,但说无妨。”   “清川自出生便被送进不夜宫,迄今不知生我者是谁,父母何在,浑浑噩噩十八年,如同孤魂野鬼……”苏陌抬眸看向安阳王,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不夜宫是清川寻找父母的唯一线索,若我父母尚在世,说不定哪一天……母亲垂怜我,便会回来寻我……清川若走了,母亲便找不到我了……”   “清川不能走,死也要死在这里。”   说罢已是声泪俱下。   苏陌想起,每一年的三月三,季清川都会偷偷点一盏长明灯,祈祷父母安康,三月三是他的生日,也是母亲受苦生下他的日子。   他想念母亲,他想像着母亲的模样,想念那从未有过记忆的,在母亲腹中一点一点长大的日子。   他一定也曾被母亲如珍宝一样疼爱着。   美人垂泪,犹如春夜飞雪,安阳王一时乱了心。   眼前跪着的这位美少年,让他频频想到当年初见长乐郡主时的情形。   安阳王握了握扶手,没忍住问道:“你生辰是哪一日?”   苏陌泪光点点:“三月三,上巳节。”   安阳王如遭雷击。   “十八岁,上巳节出生,还长得如此像……”安阳王看着苏陌的脸,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焦躁地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复又回头看向苏陌,面上神情越来越精彩。   若如他所想,那此事非同小可。   这些日子,帝城里关于太子的传言,他已经打听得差不多了,虽说“揭帖惑众”之案已有了结论,但东厂的办事风格安阳王是懂的,安阳王不是武断之人,他不会仅凭此便做出结论,但也绝不会置身事外。   长乐郡主是他一生的痛,若真有人对她的孩子下手……那他李珩,绝对不会饶恕,拼死也会查到底。   至于眼前这孩子,身在乐坊却难得有如此至情至性的品性,纵然……就算……最后他与长乐郡主毫无干系,就凭他这张脸,安阳王也会救他于水火。   临安高墙百里,十万兵卒,富庶城池,护一人平安尚且不难。   “好孩子,起来吧。”安阳王声音有些颤抖,他已无法忍受苏陌顶着这张脸对自己拜了又拜,他牵起苏陌,又细细看了他几眼,终于说道,“可有出生时的物件或其它证明身份的东西?”   苏陌道:“我曾问过春三娘,她不肯告诉我。”   “我替你查。”安阳王道,“此事,你先莫要与他人提起。”   苏陌作惊喜状:“谢黄老爷。若是能找到父母,了此一愿,往后……往后清川便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   苏陌这话也不是说着玩的,了结此事后,他应该就不会再呆在帝城了,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他可以先随安阳王去临安,随后再去更多地方,天高海阔,无拘无束,他可以带着季清川的心愿,去看自己笔下这世界。   安阳王颇为感慨,就算苏陌不说此话,他也会帮他,难得的是他有这份心。   如此想着,安阳王从身上解下一枚玉牌,说道:“你收下此牌,若以后有人为难你,你便亮出此牌,可保性命无虞。”   苏陌接下:“谢黄老爷。”   送走安阳王,苏陌脚步都变得轻盈了,久病的身子似乎也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时又对笔下人产生了新的认知。   书中一笔带过的那些人,是如何变得如此生动的?那些他没写到的故事里,他们过着怎样的人生?   这本书中究竟还藏着多少待发掘的宝藏,真是令人期待啊。   安阳王回到下榻的客栈后,便收到一枚飞镖密信。   这已经是他来到帝城后收到的第二封密信了,字迹与第一封相同,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上只有两个字:皇陵。   安阳王暗暗记下,并未声张,立即烧了它。   苏陌心情不错,午膳也多用了一碗,饭后又破天荒拿了块凤梨酥,一点一点掰碎了扔池子里,趴在小窗上看鲤鱼抢食。   喂到一半昏昏欲睡,忽觉身侧人影一晃,转头一看,手边多了枚笺子。   笺子上只有两字。   “甜头。” 第14章 易妆   甜头?   苏陌垂眸看着那两个字,冷嗤一声,将剩下的半块凤梨酥扔进了水里。   那日跟裴寻芳叫板,说什么一次交易,一口甜头,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他并没有把自己当交易筹码折进去的打算。   那姓裴的是个太监,他能干嘛?难不成,要苏陌做上面那个?   苏陌不属于这里,也没有要和笔下人纠缠在一起的打算。   事情不过刚刚开始,就追着他要甜头,怎么就那么像……摇着尾巴求赏赐的狗子呢?   苏陌料想裴寻芳晚上才会过来,便先撂下此事。   午歇刚过,门上来报,前头又来了一群人,自称洛阳顾家,押了一千两,称要邀季公子外出赏春,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春三娘拿了钱眉开眼笑的,心里却忐忑不安,今儿这是怎么了,来了这些陌生面孔,还净是出手大方的新财主。   苏陌也是纳闷,哪来的顾家?   待到收拾妥当,凌舟扶着苏陌出了门。   今儿天气晴好,中午日头高照,已有些初夏的感觉了,苏陌较平日穿得单薄了些。   门口停着辆六辔马车,并仆众数十余人,这架式派头,一般官宦人家亦不能比,难怪春三娘不敢怠慢。   凌舟掀开帷裳,苏陌正欲提裙上车,忽的车内伸出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拉住了苏陌,将他拽了进去。   苏陌当即跌进一个人怀里,惊慌抬眸,便撞见一双恶作剧得逞的凤眸。   “公子当心呐。”裴寻芳笑道。   “掌印钱很多吗?”苏陌不悦道。   “嫖一嫖不夜宫的伶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裴寻芳逗趣道。   凌舟跟在车旁,隐约听见里边“掌印”二字,心中一惊,正要细听,却被随车的人赶到车队最后头去了。   苏陌扶着车壁起身。   这人也就能打打嘴炮了。   苏陌便也不打算跟他计较,他整理衣裳坐好,问道:“我们去哪?”   裴寻芳却问:“听说,昨儿公子出城了?”   苏陌:“我的事,掌印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吗?”   裴寻芳:“知道,却看不懂。”   苏陌直视他:“哪里看不懂?我为掌印答疑解惑。”   裴寻芳问:“你查出了李长薄什么?”   苏陌总不能跟他说,他发现李长薄是重生的吧,这要怎么解释?怎么可能对一个笔下人解释得通。   苏陌想了想,说道:“掌印的猜测是对的,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在很久以前就盯上我了。”   裴寻芳:“哪种盯上?”   苏陌只能用尽量正常地语气去解释:“我不知道这其中分别占多少比重,但我发现,在他的意识里,有一部分想杀我,有一部分想带我走,还有一部分,想占有我。”   苏陌说得那样轻巧,仿佛那些事都与他无关一般。   裴寻芳心中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萌生了。   杀他。带他走。占有他。   这几个词如车轱辘一般,在裴寻芳脑子里来回过了几遍,每一遍都碾着他的神经,他眯了眯眼:“公子不害怕吗?”   “怕?”苏陌抬眸,“我不是有掌印么?”   裴寻芳的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他笑道:“公子果然聪慧敏锐,未雨绸缪。”   苏陌:“总之我们不能轻敌,李长薄比我想像的要难对付,我怀疑他另有计划,掌印可多派些人手盯着他。”   裴寻芳:“这个自然。”   苏陌发觉裴寻芳还在打量着自己,蹙眉道:“我脸上有东西?”   裴寻芳却道:“听说,公子生了气,骂我姓裴的?”   那表情还挺认真。   在裴寻芳眼里,苏陌知道他的底细,便肯定知道他本不姓裴,他可以自称裴某,其它人可以唤他裴公公,但苏陌公开叫他“姓裴的”,就不行。   不知为何,他期待着,苏陌能知道他的真名,记得他的真名。   苏陌没想那么多,他甚至已经忘记裴寻芳还有另一个名字了。   如今被裴寻芳这么看着,只觉莫名其妙。   “我那会又怕又气,情急之下叫的,掌印若不高兴,要不骂回来?”   裴寻芳敛了表情:“倒也不必。”   苏陌似乎看到了裴寻芳眼中一晃而过的失望,但没甚在意。   裴寻芳忽而解开苏陌头上的发带,满头青丝随之落下,滑过他的掌心。   苏陌蹙眉:“你干什么?”   裴寻芳没有回答,从车厢里抽出一个箱子,拿出里面的东西,竟然是一套女装。   “公子请换上。”他说道。   “掌印戏弄我?”苏陌不悦道。   伶人在表演时偶会着女装,可是下了表演场,季清川在平日里是绝对不碰女装的。   “带你去见一个人,不想惹麻烦的话,就换上。”裴寻芳的语气变冷了些。   苏陌瞧他一脸严肃,料想是正事,再看那女装,立领对襟长衫,领口处两粒珍珠盘金扣,云纹织金绣,端庄又素雅。   罢了,穿就穿吧。   苏陌脱到只剩中衣,拿起那女装却有些为难,不知要如何穿。   他看了裴寻芳一眼,裴寻芳冷冷坐在一旁,半垂着眼皮子看窗外。   苏陌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便试着问道:“掌印可否帮我?”   裴寻芳抬眸觑他,而后起身为他更衣。   他的手一贯轻巧,甚至比日常伺候苏陌的婢女还要熟练。衣裳是完全按苏陌的身形做的,苏陌暗笑,这裴寻芳怎么就把握得这么准呢?   换好衣裳,裴寻芳又拿出一个朱漆妆奁盒,端起苏陌的脸,冷声道:“闭眼。”   “掌印若是将我画成东施,我可是不会答应的。”苏陌威胁道。   “怕是公子没得选择。”裴寻芳冷声道。   话虽这么说,裴寻芳却认真地很。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又如此细致地端详苏陌的脸,肤若雪脂,根本无需施粉,眉目如画,殊色无双,多画一笔都觉多余。   若非得下手的话……那就是将他画得更像女子一些。   裴寻芳拿了支青雀头黛,在苏陌眉尾及眼角处细细勾了几笔,又用比他唇色更红的口脂,将他的唇点画得更圆润饱满,才点几下,裴寻芳便心猿意马起来。   看着近在眼前的微张的唇,裴寻芳突然想到,昨儿在那别苑,李长薄有没有亲到这唇?   他没问,影卫也没敢说。   察觉到对方突然停了下来,苏陌问道:“好了没?”   那唇瓣一开一合,露出里边整齐的贝齿,还有粉色的舌,裴寻芳冷声道:“再等会。”   他又用细笔沾了胭脂,在那唇珠与眼尾处各扫了几笔。   画毕妆容,裴寻芳挽起苏陌的发,梳了个简单的随云髻,微斜的云髻,细白的脖颈,像只美丽而骄傲的天鹅。   裴寻芳先是为他试戴了一组金凤宝钗,苏陌本就容颜过盛,戴上这个太过招摇,便又换了低调的银点翠蝴蝶簪,再看几眼,还是过于惹眼,便索性将一切头饰都去了,只簪了支素雅的珍珠步摇。   “公子有耳洞,”裴寻芳轻捏了下苏陌的耳垂,粉白的耳珠上,果然有两个细细的耳洞,遂问道,“戴耳坠子吗?”   “不戴!”苏陌没好气道。   季清川从小习练琴棋书画,舞艺更是不凡,他尤擅惊鸿舞与绿腰舞,十五岁初次登场时,便是以一支轻盈柔美的绿腰舞惊艳四座。   而十九岁生辰那日,在宫宴上舞的那一支惊鸿腰,最终成了季清川的绝命舞。   献舞时多为女子妆容,耳坠子也是必戴的装饰。   苏陌对戴耳坠并不反感,他反感的是那些男人看他耳坠的眼神。   “好,不戴。”裴寻芳最后将苏陌眉眼间的姝色又遮去一些,这才道,“妥了。”   苏陌睁眼,便见铜镜里坐着位娇俏清丽的小娘子,低调精致,眉目含情,紧扣的立领遮住了大半瘦削的喉结,就算仔细看,也不一定能看出性别了。   好看又自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裴寻芳不过用了几笔,便将他的五官改得更柔美俏丽了。   “掌印手艺了得。”苏陌说道。   “小时候伺候过皇后娘娘,”裴寻芳冷声道,“公子和你母亲很像。”   苏陌挑起眼尾,看着裴寻芳那张冷了半晌的脸,忽而想起之前他提到的骂他姓裴的的那件事。   他真生气了?   一时无话。   待马车终于停下,裴寻芳扶着苏陌下车。   只见张德全早已等在那里。   草色青青,一条小河穿桥而过,桥的那头,半扇青山抱着一片台地,台地中央是一株巨大的银杏树,树下一座朱墙金顶的道观。   一名青衣小道从那门内钻出来,快步跑着迎来,问道:“可是顾四爷与夫人?”   裴寻芳应了声,嗯。   小道躬身道:“请随我来。”   苏陌侧目看向裴寻芳,顾四爷?顾夫人?   那人却无动于衷,无视他的目光。   两人被带到一间茶室,窗前挂着竹编帘子,一支风铃在山风中叮叮作响。   苏陌许久没见过这等山野小景了,只觉身心舒畅,便起身到那廊下,见一节节翠竹接管而下,引出一道清冽的山泉,落于一石盆中,便就着那泉水,沐了沐手。   “水冷,小心着凉。”裴寻芳掏出帕子,将他的手擦净。   “没有那么脆弱。”苏陌道。   “那夜吹了冷风,你不是病了五日。”裴寻芳道。   原来他知道啊,苏陌心道,想想也不奇怪,不都有影卫盯着的吗?   “顾四爷所言非假,”房中忽然传来一沉稳老者的声音,只听那人又说道,“顾夫人的身体,怕是碰不得一点寒凉。”   裴寻芳转身道:“内人的身体,便有劳秦老了。”   苏陌横眼看向姓裴的,内人?   那人依然视若无睹。   “老朽不敢,当年若不是顾四爷相助,秦某早已命丧洛阳,老朽定当竭尽所能,”那秦老在案几前坐下,道,“顾夫人,请。”   苏陌坐于对侧,伸出腕子,轻声道:“我不是女子。”   那秦老竟一点也不惊讶,垂眸道:“老朽晓得。”   苏陌心下奇怪,又看了裴寻芳一眼,他却专注地盯着秦老把脉的手指。   茶室安静得很,只有山风与风铃的声音。   秦老的眉头锁得越来越深,他一言不发,又让苏陌换另一只手腕,如此又诊了许久,三人始终没有说话。   日光从山头扫过,透过窗前的竹帘子,在地面投射出温柔的曲线。   秦老终于说话了:“夫人此病,老朽只怕也无能为力。”   苏陌反道松了口气,心道,果然如此。   裴寻芳却道:“秦老是大庸第一名医,一定有办法的。”   大庸第一名医?   苏陌想到了李长薄提过的那个神医秦岐,莫非就是他。   秦老皱眉道:“我可以开一个药方,仔细调养着,小心着夏至与冬至,或许还能保两年阳寿,不过……”   “不过什么?”   “终是治标不治本。”秦老叹了口气,垂眸凝思了会,又道,“老朽在南方游历时,遇见过一名安姓游医,此人高深莫测,我曾亲眼见他治好一名垂死妇人,南方多有他的传闻,人称‘白衣安吉’。他用医与他人格外不同,是我从未见过的,若能寻得此人,夫人的病或许会有转机。”   白衣安吉?   这名字好生奇怪,更奇怪的是,在苏陌的记忆里,他从未写过这么一号人。   看来,这本书的世界里,发生了很多写书人都未知晓的变化。   裴寻芳嘱咐人拿了秦老的药方去配药,瞧着里头有一味“虫草”,便吩咐以他的名义去太医院取。   苏陌心里也有些空空,本来也没报什么希望,可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大概,他内心还是有那么一点期待,希望可以活久一点吧。   出道观的时候,苏陌眸光扫过那道观檐角的镇魂铃,叮叮当当,在山风中轻响着,一下又一下。   苏陌忽觉心中一阵闷痛,扶着门框倚坐在门槛上。   裴寻芳与秦老道完别,回头便看见门口光晕中苏陌的背影。   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别担心。会治好的。”裴寻芳亦在他身边坐下。   “掌印带糖了吗?”苏陌抬眸问他,脸色煞白,眼中隐隐有水光,像月下的海。   “未带。”裴寻芳的声音不自觉温柔了些。   “可否借用掌印一下?”苏陌问道。   裴寻芳正想问怎么个借用法?   苏陌已经靠过来,抱住裴寻芳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牙齿深深嵌入脖颈的皮肤里。   底下是裴寻芳骤然疯狂跳动的颈动脉。   门口等着的众人惊恐地转过身去。   凌舟去洗了把脸,正要来寻公子,被张德全连拉带拽拖走了。   苏陌狠狠咬着裴寻芳,他尝到了齿下溢出的血腥味。   曾经无数次,医生告诉他,没希望了,治不好了。   苏陌躲在被窝里,在黑暗里咬着自己的手臂,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就像,狠狠咬着这个笔下人的脖颈一样。   裴寻芳承受着他的发泄。   火辣辣的刺麻感,如烈火一般燎遍四肢百骸,裴寻芳少有地不知所措,想同往常那样逗他抱他,最后却只得抓住垂在身侧的衣袍。   耳侧只有苏陌低低的吮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山钟敲响了一下。   苏陌松开了口。   裴寻芳心底的野兽却被咬苏醒了。   “我饿了。”苏陌鼻尖抵在那渗出血的咬痕上。   “想吃什么?”裴寻芳声音哑得厉害。   “甜的。” 第15章 上火   马车沉下去一分。   苏陌被抵在车壁上。   裴寻芳的呼吸有些重,凤眸眼尾染着红,笑得妖孽:“再咬一口,咱家喜欢。”   苏陌后脑勺磕了一下,之前的阴郁一扫而光,戾气暴起:“掌印做甚!”   裴寻芳伸长着脖子:“公子总不能用完就丢吧?咱家多吃亏。”   苏陌看着他颈侧那个还在渗血的咬痕,心道不好,不该惹了这只老狐狸,怎么能忘了这是只睚眦必报的妖孽。   苏陌迟疑了一瞬,将雪白腕子递到他面前:“要不,掌印咬回来?咱两扯平。”   又皱了皱眉:“别太重,我怕疼。”   裴寻芳看着苏陌忽而低笑起来,笑得肩背直颤:“公子没诚意。公子玩我呢。”   苏陌心中警戒:“掌印想要怎样?”   裴寻芳脸上玩味渐浓。   他身体里被撩起了火,眼前这人却仍旧冷冷清清的,似隔岸观火的看客,他怎么就能摆出这副天真无邪又无所畏惧的脸呢?   看着就让人……上火。   忽而,马车颠簸了一下,苏陌的腿似乎碰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苏陌狐疑地瞥向裴寻芳的下腹。   裴寻芳脸色微变。   两人的身体贴得近,苏陌的腿偶有擦过裴寻芳,虽然裴寻芳有意避开了,但还是没能完全避免。   咕噜咕噜。   苏陌的肚子不合适宜地叫了起来。   氛围变得诡异而僵硬。   “我没别的意思……”苏陌不得不打破僵局,假装委屈道,“我是真的饿了。”   裴寻芳鼻翼翕张着,眼神里带了点恨恨的意味。   隔得这么近,苏陌这才发觉,裴寻芳的五官似乎都被刻意修饰过,他好像……故意将自己画得更阴柔、更妖孽了些。   就以他给苏陌易妆这水平,看来平时没少对自己下手。   可是,他为什么要故意将自己画成这样?   苏陌可没给他写过有这么个爱好呀。   “掌印?”苏陌唤道。   裴寻芳怔了一瞬,忽而翻身坐起,神色古怪地坐到一侧。   过了好一会才问道:“怕被人认出来么?”   苏陌道:“不怕。”   裴寻芳又侧眸看了苏陌一眼,随后掀开车帘对张德全说道:“去不夜宫报个信,就说晚些送季公子回去。”   “是。”   裴寻芳坐得离苏陌远了些,命令道:“去水云轩。”   水云轩是帝城第一茶楼,里头有一道烧仙草一经推出便风靡全城,据说是用东番带过来的仙草、芋圆、鲜奶等秘制而成,且配方绝密,别家仿制不出,因而成了帝城甜食最佳选择。   傅荣曾为苏陌带过多次水云轩的吃食,但亲自来这里,苏陌还是头一次。   甫一下车,便有一群少年从旁哄笑而过,身上热腾腾的,冒着青春健康的气息。   苏陌一时竟有些羡慕。   裴寻芳的手很自然地从后边揽住了苏陌,将他与人群隔开了些。   小厮出来迎接:“爷,请走雅道。”   雅道,自然是为身份尊贵的人特辟的绿色通道。   穿过一道木质楼梯,两人很快到达二楼的雅间。   小厮热切地报着菜名,苏陌只要了烧仙草,旁的都交由裴寻芳决定。   一会小厮来布菜,裴寻芳将一晚热气腾腾的烧仙草推到苏陌面前,又问小厮:“有冰吗?”   “有嘞,爷稍等。”   大庸人制冰,乃用硝石溶于水,吸收大量的热,使水降至冰点,从而实现了夏日制冰,只是冰与黄金同价,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苏陌含了口甜滋滋的芋圆,腮帮鼓成个小包,心情也变好些,问他:“很热吗?”   裴寻芳望了苏陌一眼,没有答话。   苏陌奇怪,又哪里惹到他了?   裴寻芳目光落在他唇上,提醒道:“口脂都吃掉了。”   苏陌:“无妨,等会再补。”   忽听到隔壁雅间“哐当”一声大响,似有桌子被掀翻。   这水云阁的雅间虽精致,却只隔着一道木质墙壁,那边人说话的声音稍微大点,这边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一年轻男子说道:“傅荣,别仗着你老子那点军功,就在这帝城作威作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老子都被发配到临海去了,说是晋封,谁不知道形同被贬,还拿信国公说事呢,笑话!”   苏陌皱眉,傅荣也在这里?   又听“咣当”一声砸东西的声音,傅荣的骂声随之传来:“我父亲是去修练水师,大庸近年频遭海寇骚扰,浙闽民不聊生,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懂什么?傅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无业混子来置喙?再敢乱吠,老子砸烂你狗头!”   “哟,可不是么?傅家人干的事,可都是家国大事呢。我怎么就听说,傅二爷与不夜宫那伶人打得火热,到处嚷着要娶人回家呢?满帝城的人都当笑话看呢,我等哪有资格议论哦……”   苏陌脸色一沉。   “傅二爷砸了不少银子吧?这男伶人与妓女比,是旱路爽还是水路爽?”   “听说那伶人金贵得很,千两白银才得见一面,傅二爷裤底都掏空了吧,亲到嘴了么?不会连……”   但听傅荣一声怒吼,伴随着三五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杀人啦……杀人啦……傅荣杀人啦。”   一时,摔桌子的声音、打斗声、鬼叫声、求饶声,闹得不可开交。   苏陌皱眉,放下汤匙,裴寻芳按住了他的手。   他也不起身,唤来门外候着的张德全,说道:“叫隔壁安静一点,这么喜欢在闹市聚众打架,就到牢房去打。”   张德全应声去了。   果然,隔壁很快安静了。   苏陌掀开点帘子往窗外看,只见傅荣并几个青年被一群东厂番役押着带走,那群人脸上大多挂彩,其中一人更是头上血流不止。   傅荣虽未受伤,身上衣物却被抓得稀烂,十分狼狈。   天生武力,腹内草莽,苏陌低斥了句:“蠢货。”   “他为你出气,你还骂他?”裴寻芳为苏陌斟上一杯热茶。   “为了这点小事跟人打进牢房,还不蠢么?”苏陌没好气道。   “也许在他心中,这不是小事。”裴寻芳似有所指。   苏陌何尝不知,不管原书还是现在,傅荣都是难得的一个对季清川真心实意好的人,可是想到将来他很有可能会因季清川而丧命,苏陌便觉有愧。   看来,不能再让傅荣在季清川身上虚耗时光了,苏陌得趁早断了他的念想,将他弄走,让他去干点正经男儿该干的正事。   苏陌还是希望,傅荣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听说,信国公被派去了临海练兵,傅荣善武不善文,不适合礼部,掌印是否有办法将他调去临海?”   裴寻芳听出来苏陌是想为傅荣安排前程,便酸溜溜道:“公子倒是为他人考虑周到?”   苏陌淡淡道:“他缠得我很烦。”   裴寻芳这下笑了:“好。这不难。”   正要说话,但听门外的张德全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很快,随着一群人上楼的脚步声,李长薄的声音隐隐传来:“瞧着楼下东厂的人办事,孤猜掌印就在这水云轩,果然,幸会了,张公公。”   门外的张德全淡定一拜:“老奴参见太子殿下。”   “掌印在里头?”李长薄朝那雅间一瞥。   雅间里,裴寻芳微笑着看向苏陌:“准备这样见他么?”   苏陌皱眉:“不想。”   裴寻芳勾唇,隧将苏陌一把拉过来,揽着他的腰,将他按倒在那美人靠上。   李长薄前脚刚进门,便瞧见裴寻芳正强压着一名女子,手已经伸进人家裙底下。   “呦,孤来得不巧。”李长薄笑道。   裴寻芳冷嗤一声,按着苏陌的后脑勺,将他的脸严严实实捂在自己怀里,他抱着人懒懒倚靠在椅背上,不大高兴道:“让太子殿下见笑了。殿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一边说着,那手在裙底下也没闲着,一副被打扰了很不耐的模样。   妈的。   狗东西。   苏陌心底暗骂,虽然知道他在做戏。   李长薄瞧着这情景,不是谈话的时候。   这一次裴寻芳主理的“揭帖惑众”案,明显是向着他东宫的,可是今日朝堂之上,却又毫不留情地处置了太子太傅,李长薄一时竟看不懂了,这裴寻芳究竟是站在哪个阵营,是敌是友?   下朝后,李长薄便有意寻个机会去会一会他,探探他的口气,谁知一散朝,裴寻芳便没了踪影,派去跟他的人也都跟丢了。   原来,躲在这偷吃荤呢。   “抱歉,打扰了掌印的雅兴。”李长薄没有要与他为难的意思,“今日时机不佳,孤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说着,眼角余光瞥见桌上那碗被吃到一半的烧仙草,不觉眼皮一跳。   清川最爱吃这个,李长薄想。   心里想着要不要带几份去不夜宫见他,可是想到昨儿的事,以及可能带来的麻烦,又忍住了。   李长薄自嘲真是没定力,不过半日光景,脑子里便全是清川的影子。   他又抱歉了两句,正要离开,忽而闻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暗香。   李长薄眼皮又是一跳。   他回头去细看裴寻芳怀中那女子。   此女较一般女孩身量要瘦高不少,袖口露出的那截手指,雪白细长,那双长腿跨坐在裴寻芳身上的模样,竟然那么……那么……   不知为何,李长薄觉得烦躁不已,他移开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被那段细白脖颈吸引。   裴寻芳的手正搭在那女子耳垂上,亲昵地揉捏着。   李长薄虚虚握了握五指,想再闻一闻方才那缕暗香,却被满桌的食物香味给盖出了。   “怎么,殿下有兴趣?”裴寻芳乜眼道,“改日,我将她送到东宫?”   李长薄脸上未显不豫之色:“君子不夺人所好。告辞。”   李长薄满心狐疑地下楼,走到楼下,又觉眼皮跳个不停,心中升起股无名的燥火。   他往那二楼的方向又看了眼,终于没忍住,提步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   可是推开门一看,那雅间里哪里还有人。   李长薄心跳得厉害,他少有这么慌张的时候,仿佛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黑着脸将二楼的雅间逐个翻找了一圈,疯狂的样子吓坏了好几波客人,可是根本没有裴寻芳的影子。   他又回到最初那一间,这才发现,方才他们躺过的美人靠上,落下了一样小东西。   李长薄拿起那个小小的东西。   是一支玉竹哨子。   哨子的一头,用非常细小的笔画,刻着两个字:长,清。   那是李长薄一刀一笔,刻坏了上百个哨子,才刻好的。   李长薄捏紧手中的玉竹哨子。   嘎嘣一下。   哨子被折成两段。 第16章 试探   回不夜宫的马车上。   苏陌往车窗外看了一眼,道:“他没发现吧?”   裴寻芳眼底暗影浮动:“发现了又怎样?”   苏陌道:“我还不想惹恼他,现在没到时候。”   裴寻芳的目光始终笼着苏陌,带着份打量与明显的不愉快,这与他以往不同,苏陌很快察觉到了。   “掌印今日不大对劲。”苏陌一边说着,一边摘掉头上的步摇,拆掉发髻,如墨般青丝随之落下。   苏陌正要脱身上的女装,却被裴寻芳按住了手。   他修长的手指钩住苏陌的一缕长发,在指中绕了又绕,又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公子很怕他知道?”   “我说过,现在还不是……”苏陌说到一半又停下,“掌印不会是故意引他来的吧?”   裴寻芳不置可否。   “你明明可以让张德全去处理,却偏偏派东厂抓人,故意透露行迹,让李长薄找来……”苏陌冷声道,“你在试探李长薄,也在试探我?”   裴寻芳却不回答,只问道:“听说,公子唤他长生,唤我姓裴的?”   苏陌皱眉,又来?   苏陌:“这很重要么?”   裴寻芳:“有点重要。”   苏陌心中斥道,狗东西。知道他多疑,不想他如此多疑又狗。   他吸了口气,说道:“权宜之计,掌印也要当真?”   “公子的权宜之计还真多呀!是不是也包括了对我?”裴寻芳靠近,捧起苏陌的侧脸,大拇指拨弄着他的唇,那是极其轻佻的动作,他道,“给我点甜头,我可以不计较。”   妈的,刚才在水云轩还没揩够油是么?   苏陌恼火不已。   裴寻芳将苏陌拉得更近了,他阴柔俊美的脸上笼了层化不开的阴云,阴恻恻说道:“公子不是一贯擅于撩拨人?李长薄那么装模做样一个人,到了公子面前也原形毕露,公子手段了得,不妨也对咱家试试。”   苏陌脑中飞速旋转,一个称呼而已,裴寻芳为什么那么在意?今日他屡番逾越,甚至冒着可能暴露他俩合作关系的风险去挑衅李长薄,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这没道理啊。   姓裴的,洛阳顾家,顾家……顾什么来着……   苏陌闭上眼,情急之下大声斥道:“顾四爷如此行事,是忘了洛阳顾家的职责、忘了我母亲的临终托孤了么!”   裴寻芳突然没了动静。   苏陌偷偷睁开一只眼,便看到裴寻芳怔忪的模样。   他脸上少有这样的表情,仿佛灵魂被短暂抽离了一般。   苏陌自己也吓了一跳,洛阳顾家本是他埋下的一条暗线,原文中他并没展开。   关于这本书,他并不是所有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有时随手一写,写完便丢了,裴寻芳的身世,他只是简单提到过。   可就是那寥寥几笔,却决定了裴寻芳的半生。   苏陌怜悯季清川,又何曾怜悯过裴寻芳?   苏陌忽而觉得,对于笔下人来说,他这个写书人才是最残酷无情的。   “掌印?”苏陌唤他,这一次,他的声音温柔了许多。   看着他失神的表情,苏陌忽然有一种罪恶感。   “你、你别难过。”苏陌安抚道,“我不是故意的,若是你不想提那些旧事,我以后不再提便是。”   “我也不会再叫你姓裴的了。”苏陌看着裴寻芳的眼睛,试图用精神力安抚他。   裴寻芳被苏陌凝视着。   刚刚有一瞬,他脑中嗡的一声响,甚至有一种魂飞魄散的错觉,他看着苏陌的眼,莫明有一种被神明抚慰的错觉。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自十岁以后,他便不再感知过这世界的善意,他满心暴虐,从不吝啬以最邪恶的方式去达到目的。   他习惯掌控一切而不是被拿捏,方才他明明起了戾气,却在一瞬间,被眼前这个少年抚平了。   这很不正常。   裴寻芳扣住苏陌的手,墨玉螭纹韘夹在两人指间,仿若盖在两人指间的印章。   白皙的手指很快出现了红红的印子。   裴寻芳声音低哑道:“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这老狐狸,莫非发现了什么?   苏陌用模棱两可的话语答道:“掌印是我来到这世上第一个抱我的人,我是谁,掌印不应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裴寻芳低笑两声,阴柔的眉眼漾出一股冷森森的笑容。   “没错,我是第一个抱公子的人。”   “那时的公子刚刚出生,粉粉嫩嫩的,哭得像只小喵咪……谁能料到呢,十八年后,竟长了这么个伶牙利爪的小老虎模样……”   裴寻芳说着话,手已经落到苏陌那件披风的玉花扣上,“吧嗒”一声,玉扣被解开,修长的手指随之伸进丝滑的面料间,轻轻一挑,披风呼的一下滑到了坐榻上。   成了一堆湖水般的褶子。   裴寻芳笑道:“为公子宽衣解带,总是这么得心应手。”   苏陌瞧他又不正经了,赶紧从他的双臂范围内抽开身:“不劳掌印,我自己会换。天色不早了,请掌印速速送我回去。”   裴寻芳也不拘着他了,道:“怕是会让公子失望了。”   苏陌不解道:“失望什么?”   “李长薄已经猜到方才雅间的人就是公子,怕是已经在不夜宫等人了。现在由公子来取舍,是扮演一个与咱家情投意合的小情郎,还是扮演被我强迫并欺负的娇娘子?”   什么情况?   苏陌问道:“你做了什么?”   裴寻芳笑得妖孽。   “掌印打乱了我的计划!”苏陌恼火道,“李长薄若知道我与掌印的合作关系,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裴寻芳悠闲道:“李长薄他不敢。”   李长薄确实不敢。   接连的风波让太子及东宫位于舆论中心,虽案子已结,但李长薄依然被满朝文武盯着,他不敢明晃晃地在这个时候行差踏错。   他今天主动来找裴寻芳,在水云轩即便心有疑虑也没有表现出来,就已在裴寻芳的预料之中。   而裴寻芳,向来毫不吝于挑衅李长薄。   “他不敢对掌印怎么,不代表他不敢对我怎样!”苏陌恼火道。   苏陌拿出条帕子,将脸上的浅妆三下五除二擦了个净,又迅速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再用发带绑了个半束的低马尾,很快回到了平时的模样。   “恐怕我也得让掌印失望了,抱歉,我哪个都不会选。”苏陌气呼呼将那套女装扑头盖脸扔在裴寻芳脸上,说道,“现在,请掌印下车!”   “还有,请带着张德全及李长薄眼熟的人一并离开!”   裴寻芳缓缓拿开那套呼在他脸上的衣裳,笑融融看着气得横眉怒眼的苏陌:“公子在赶咱家下车?”   胆子还挺大。   衣裳的面料是上成的,带着天然蚕丝的馨香,而更多的是,苏陌留在上面的体香。   香味直钻裴寻芳的鼻尖,怪好闻的。   “掌印不下车的话,那就由我下车,凌舟!”苏陌说着拉开帷裳,扶着车门便要往下跳。   裴寻芳赶紧将人拉住。   若不拉的话,这人还真会不管不顾往下跳,届时磕了碰了,麻烦的还是自己。   得。   须臾之后。   张德全带着几名侍从,躬身站在裴寻芳身后,眼巴巴地看着那辆马车扬长而去。   “掌印,这……?”   张德全都不敢相信,他们的掌印居然被赶下来了。   而且,他居然还没发脾气!   裴寻芳嘴唇动了动:“小孩子闹脾气,由了他了。”   张德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再长大点就懂事了。”   裴寻芳阴森森地瞪了他一眼。   张德全顿觉脖颈寒凉,但还是多嘴说了一句:“可是……季公子这样回去,不会有事吧?”   裴寻芳的脸瞬间阴了下去。   两刻钟后,马车回到不夜宫。   天已近黑,不夜宫前已点起了灯。   平常这个时候,门前必定客流如云,而此时,除了两列侍卫,空无一人。   马车刚刚停稳,便被太子亲兵围上了。   苏陌就当没看见他们,扶着凌舟的手下了车,目不斜视直接进了不夜宫。   甫一进门,便察觉堂内氛围紧张。   “回房。”苏陌对凌舟说道。   凌舟用眼尾瞟了眼坐在堂上的李长薄,战战兢兢道:“公子,太、太子殿下……在、在那呢?”   苏陌不悦道:“他在那关我什么事,我现在很累了,回房。”   凌舟心下又怕又服。   太子对公子的态度谁都看得出来,公子居然敢这么对他,这是恃宠而骄、顶风作案呀。   果然,没走几步,太子殿下便不太友好地挡住了去路。   “清川去哪了?”李长薄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的目光在苏陌的脸上、耳际及脖颈间梭巡着,他很克制地拦着苏陌,并没有碰他。   “去见客了,顺便去瞧了大夫。太子殿下此刻不在宫中,到这里做什么?”苏陌冷冷答道。   “见了什么客,看了什么大夫?”李长薄咬着牙问道。   “春三娘那里都有记录备案,殿下问春三娘不是更好?我很累了,清川告退。”苏陌说着,越过李长薄继续走。   “季清川!”李长薄大声唤他。   苏陌没有停住脚步。   李长薄短暂地怔在原地,他脑子里反复上演着裴寻芳抱着那女子亲昵的模样,还有那支被他折断的玉竹哨。   他扭头追上去,一把拽住苏陌的手,强拉着他往他后院的卧房冲去。   若是现在不弄明白,他李长薄会就此疯掉。   “你干什么!”苏陌被他拽得喘不过气来。   李长薄一脚踢开门,将苏陌扔在床上。   他跟着跨上床,按下苏陌的肩,拽掉他的裤子,苏陌如同上岸后被捉住的人鱼般,嫩白的双腿毫无遮挡地露了出来,李长薄将他翻转一边,掀起他的衣袍……   没有奇怪的痕迹。   没有异常。   李长薄喘着气,他怔愣一秒,抄起被子将苏陌囫囵包裹住,颤抖的双手握着苏陌的肩,声音似低吼的兽:“孤送你的哨子呢?!”   “回答我!”   事情发生得太快,苏陌根本就来不及应对,他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看死人一般怒视着李长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老子要杀了他! 第17章 警告   如果说之前苏陌只是计划将李长薄赶下太子位,并没有到非得要他性命的地步,那么,这一次,他无法再饶恕了。   李长薄双臂肌肉紧绷着,坚硬如铁。   隔着衾被依然可以感觉到他隐而待发的侵略性。   他再一次吼道:“回答我!”   似乎苏陌再不回答,他便能撕碎这被褥,将他生吞活剥了。   夜风从敞开的房门灌进来,吹乱了满床帷帐。   苏陌脸上凉凉的,声音冷如冰:“弄丢了。”   李长薄低吼道:“丢哪了?”   苏陌:“湄水。”   凌乱的卧房,失控的太子殿下,还有太子身下那个被裹着的伶人。   追上来的侍卫都惊呆了。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李长薄,他们心目中的太子殿下一贯端方周正,谦谦有礼,从不逾规越矩。   他们慌忙将门关了,也将不夜宫那些好奇的目光关在门外。   室内安静得像一座孤岛。   苏陌又有了那种被方块文字禁锢的感觉。   曾经他独自躺在漆黑空寂的病房,听着海水一下一下拍打着礁石,用心中所有的灰色与戾气写下了笔下李长薄的疯狂。   如今,他被自己的文字禁锢了。   这堆方块汉字已脱离了原本的设定,脱离了他的控制。   苏陌知道李长薄在观察他。   季清川心思单纯面皮薄,一撒谎便会羞得满脸通红,根本无法掩藏。   可是,苏陌不会。   “丢了?”李长薄怒极反笑,“孤送你的哨子,清川就这样丢了吗?”   苏陌道:“一个哨子而已,殿下要为此杀我吗?”   “孤说过,孤不要你性命!”李长薄怒吼道。   他说得那样激动,似恨不得要将苏陌捏碎了,他将头埋在被褥里:“清川,别这样对我好吗?我会疯的,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苏陌只觉头皮发麻。   在李长薄心中,季清川就是他私藏的物品,他可以玩、可以虐,但是容不得他人丝毫染指与觊觎。   “是裴寻芳搞的鬼,对么?”李长薄咬牙说道。   一定是裴寻芳搞的鬼!那个阉贼拾了那哨子,再借着哨子来设计激怒他。   好恶毒的心计。   清川是无辜的,清川一定是无辜的,他那么单纯,那么胆小,怎么会和姓裴的那个阉贼纠缠在一起。   “姓裴的若敢动你,孤不会放过他!”李长薄狠声道。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苏陌,又呜咽着道歉:“对不起,清川,对不起,是我犯浑了,你别生我气……”   一如原书中一样,每一次伤害了季清川,便毫无底线地道歉,乞求他的原谅。   苏陌在被子中攥紧了五指,心中已经过滤掉数十种杀他的方法。   穿进这本书后,他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杀念。   李长薄仍在自顾自道:“孤要带你走,清川,孤必须尽快带你走。”   大庸明令禁止官员买入乐坊伶人,而没有正规的买卖流程,任何人也没有权力带走登记在籍的伶人。   原书中,李长薄凭借假身份,花了重金并暗中施压这才得以顺利将季清川赎出去。   如今,李长薄想以太子之名公然赎季清川是不可能的。   “孤不能再让清川呆在不夜宫了,”李长薄魔怔了一般,将苏陌搂得更紧了,“孤要清川名正言顺跟我在一起,那些阻碍我们的,孤会一样一样拔除。”   苏陌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名正言顺?李长薄要做什么?   自从发现李长薄是重生的后,苏陌就一直悬着颗心。   苏陌忍着满心戾气与嫌恶,问道:“殿下要带清川去哪?”   “孤自有打算,清川只需安心等待。”李长薄闻着苏陌耳后的发,那是他熟悉无比的味道。   他真的好想……好想咬住那耳垂……可是他不能,他怕自己一碰到清川,心中的猛兽就再也关不住了。   至少,不是现在。   苏陌心中警铃大作,旁敲侧击道:“殿下贵为太子,何必为了一个贱籍触犯大庸律例……”   “清川不是贱籍,孤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孤会为我们谋一个未来,清川请相信我。”   苏陌激他道:“清川早夭之命,恐怕无福消受。”   “是谁说的!哪个无能庸医!孤拔了他的舌头!”李长薄怒吼道。   “生死由命,”苏陌凝聚意识,望着他的眼,“强求不得。”   李长薄怔忪了一瞬,而后道:“清川不要怕,孤会找到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会医好你。孤要清川长命百岁。”   苏陌额间沁出了汗。   方才的精神力控制术没能制住他。   看来,这精神力控制术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凑效,尤其在对方戒备心强的时候。   一击不成,苏陌只得再冒险试试。   他转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全身直颤:“殿下,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李长薄有些慌了,他拨开苏陌汗湿的发,也松开了一点被褥,为他顺着呼吸。   苏陌立刻捞住他的脖子,翻身坐起,飞起的衣袍扬起又落下,盖住苏陌裸露的双腿。   苏陌隔着被褥跨坐在李长薄身上。   这一下几乎用去了他的全部力气,他伏下挨近,软声唤道:“长生……”   这一声立刻将李长薄给唤懵了。   苏陌捧起他的脸,凝望着他的眼,一字一字问道:“长生……要、带、我、去、哪?”   李长薄的意识被吸住了般,很快陷入混沌,他梦呓般说道:“太后六十大寿,宫里要采买稚子乐户,入天宁寺,孤想先委屈清川一下……”   稚子乐户,天宁寺!   苏陌耳中炸响。   这是原书便有的剧情,太后庆寿,从民间采买稚子乐户二十名,由贱籍转入僧籍,作为“乐僧”暂养在皇家寺院天宁寺,学习梵乐演奏、诵经礼佛。   因着是为太后祝寿、为大庸祈福的由头,所以嘉延帝破例恩准了。   而这件事就是由李长薄在操办。   好个李长薄,他居然想到了借采买稚子的方式,将季清川转为乐僧弄出去。   毕竟,季清川琴艺舞艺艳冠帝城,虽年长了两岁,但只要李长薄暗中操作,且理由正当,没人敢说三道四。   天宁寺位于帝城十里之外,满寺僧人皆由宫里养着,李长薄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季清川一但入了天宁寺,岂不成了李长薄的囊中之物!   想到穿着僧袍、念着普渡众生的经文,还要满足李长薄的予取予求,苏陌便觉一阵恶寒。   若是真的被李长薄这样弄出去,苏陌怕是会被他玩死!   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清川只需在天宁寺暂居一小段时间,孤很快便能接你入宫……”李长薄仍断断续续在说着。   大庸重神佛,僧人道士皆有品级,身份较平民尊贵,当今圣上的潇妃,便是以僧籍身份被嘉延帝直接纳入宫的。   苏陌知道李长薄打的什么算盘了。   可是,李长薄竟然在计划接季清川进宫?   这不可能啊。   原书中,李长薄最害怕的就是季清川被宫中人发现,现在,他又怎么敢?!   可是,精神力控制下的李长薄应该不会撒谎才对,所以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苏陌正想进一步盘问,谁料,一道飞针忽然扎入李长薄颅顶。   李长薄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了。   妈的。   是哪个蠢货!!!   躲在暗处的影卫灵魂颤抖。   是、是不是……又又又做错了?   苏陌厌烦地看了李长薄一眼。   他拔出一把匕首,抵在李长薄颈动脉。   寒光掠过苏陌的眼。   这是今日裴寻芳送他的防身武器,长五寸,重不过五两,冰玄铁炼制而成,利可削骨,是专门为他量身锻造的。   刀尖在李长薄脖颈的动脉处比划着,寒光凛凛。   杀了他?   这样多无趣呀。   和充满变数的笔下人斗,未知和危机让苏陌肾上腺素飙升。   要玩,就玩点大的啊。   李长薄想将季清川悄无声息弄出不夜宫,那自然就有人不想。让那不想让他这么做的人,来阻止他,苏陌坐收渔人之利,岂不爽?   惩罚李长薄的最佳方式是什么?那便是他在意什么,苏陌就拿走什么,让他彻底失去,毫无尊严地失去,将季清川受过的苦难,成百上千地还给他。   一直在暗处窥伺着的影卫胆颤心惊。   今晚这个情况,该怎么向掌印汇报?   汇报是死,不汇报也是死。   这季公子他、他怎么可以与太子殿下如此、如此亲密行事,甚至都没有一点要召唤影卫出来的意思。   刚刚那一针,那一针……   正提心吊胆中,忽听“咻”的一声,一把银晃晃的小刀,如一支发怒的利箭,擦过影卫的耳廓,扎在了身侧的屋梁上。   那如月光涌动的银色衾被间,苏陌侧目投来凌厉一瞥。   眼中是让人魂飞魄散的杀意和怒气:“滚!”   那一刀,就犹如芒刺一般,扎进了裴寻芳眼中。   他知道,季清川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   如果下次他还擅自动作的话,就不是赶他下马车、拒绝他的匕首和影卫、及独自挑衅李长薄这么简单的处理方式了。   如果他不采取点补救措施,恐怕他们之间的合作,也就此崩裂了。   裴寻芳的脸色不太好看。   这哪里是一只软绵绵的小猫,分明是一只野性十足的猎豹,惹恼了他,二话不说便会咬人的。 第18章 花簪   翌日,雨。   大庸太子在不夜宫留宿的消息不胫而走。   苏陌一清早便跪在廊下,凌舟为他撑着伞,遮挡飘过来的雨水。   饶是如此,苏陌半个身子都湿了。   乐坊伶人私自留宿客人是行业大忌,上一个胆敢这么做的人,被扔进了戍边军营,成了任人作贱的营妓。   “公子,秦老提醒过,你不能沾冷水的啊……”凌舟心疼不已。   苏陌垂着眸子不吱声。   他在赌。   春三娘气得心口疼,她费劲心思培养出的帝城第一伶人,眼看就要行弁钗礼了,竟然做出此等不知自爱之事。   这让不夜宫信誉何在,以后还怎么经营得下去?   苏陌床上那位,可是当朝太子啊。   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她骂骂咧咧越过苏陌,直往他屋子里去。   太子刚刚醒,昏昏沉沉地坐在床边,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衣着散乱,面有红晕,床上也是一片狼藉,很是让人想入非非。   “太子殿下,你可要救救我们清川啊。”春三娘说着,便跪了下去,“你若是不救他,他就毁了啊……”   李长薄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屋里屋外吵得很,却唯独没有看见季清川。   他问道:“清川人呢?”   “在、在廊下……跪着呢。”   “什么!”李长薄蹬上靴子,也顾不得穿衣,便冲了出去。   侍卫追着他给他披上外袍。   满院子人扑通扑通乱糟糟跪了一地。   李长薄挡在苏陌身前,为他遮住一部分风雨。   “清川,怎么跪在这里,生病了怎么办?”   苏陌不说话,拿眼看他。   李长薄忽而想起上一世,他没忍住在别苑的假山要了季清川,结果季清川回到不夜宫,被罚跪了三天三夜,差点跪死过去。   而那三天,他被皇帝拘在宫中,对清川的遭遇毫不知情。   李长薄心疼得要死,他想要抱苏陌起来,却被他躲开了。   虽然李长薄不记得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强迫清川,和清川交合之后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他清楚无比。   今晨这个局面,一定是他昨晚的留宿,被有心人放大了,才弄得这般田地。   四周窃窃私语,其中不乏阴阳怪气的话。   清川在这不夜宫本就过于惹眼,平日里也不爱与人交际,眼红他的人更是等不及要抓他把柄。   这次,可不是天赐良机么。   李长薄目光凛然地扫过在场众人,大喝一声:“春三娘!”   春三娘忙过来跪着:“唉,太子爷。”   李长薄冷声道:“这话孤只说一次!你给孤听好了!”   众人皆吸了一口气。   太子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他只需在众人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   “清川是清白的。”   “他是孤最看重的人,欺他如欺孤!”   李长薄望着面有不虞的春三娘,提高音调说道:“你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春三娘忐忑磕地。   “都给孤滚!”李长薄吼道。   那些看笑话的、好奇的、八卦的人全都一窝蜂散了。   风雨吹在李长薄背脊上,他在苏陌面前蹲下,用一只大掌托住了苏陌的膝盖。   “她让你跪,你就跪吗?”他低声问道。   “小时候跪得多了,这不算什么。”苏陌垂着眼答道。   “以后不许跪了。要跪就跪孤手上,孤帮你托着。”李长薄道。   苏陌最不喜听李长薄说这些话,便直接道:“清川想离开不夜宫。”   李长薄道:“好。”   苏陌道:“清川不想作为贱籍活一辈子。”   李长薄道:“好。”   苏陌道:“清川不想跟殿下进宫。”   李长薄顿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苏陌道:“我不喜欢被宫墙围住的地方。”   “可那是大庸的权力中心,只有站在至高点,拥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有能力守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李长薄托着苏陌的膝盖,将他扶起。   雨水如帘珠般挂在屋檐下,前世之事如流水晃过李长薄脑中,犹如一梦浮生。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与他站在一起,还是清川,这便好。   “皇帝、太后、谏臣……还有满宫的规矩、大庸的律法,没有一样容得下清川。”苏陌说道。   “有孤在,没人能欺负清川。”李长薄道,“那些阻碍我们的,孤会一样一样拔除。”   这是苏陌第二次听李长薄说这句话。   他忽而觉得不对劲。   原书中嘉延帝贪恋皇权,迟迟没有退位的意思,他甚至并未真正考虑过将皇位传于李长薄。   李长薄离皇位还很遥远。   可听他这番话,莫非……莫非他有了逼宫篡位的念头?   李长薄是重生的,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既然太子之位朝不保夕,那么,逼宫篡位说不定反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若他真有这个心思,那可就热闹了。   这不是小事,得想办法确认一下才行。   眼下,苏陌决定为他添把火。   苏陌拿出一支白玉花簪,说道:“弄丢了殿下的玉竹哨,这支花簪就作为赔罪礼吧。”   “谷雨,弁钗礼,请殿下一定要来。”他的声音似清晨的春雨,“清川等殿下。”   李长薄怔了一瞬。   簪头是一朵白梨花,簪柄上面刻着三个俊秀的文字:季清川。   大庸乐坊间有这样一项传统,待行弁钗礼的伶人将刻有自己名字的花簪,送于最中意的客人,就是最直接的邀请方式。   弁钗礼,寻良主,花簪便是最特别的信物。   花簪只有一支,也只能送给一人。   李长薄心绪一荡,接住那支花簪,也捏住的苏陌的手,他有些意外:“好。”   他还要说什么,忽听几名太监急吼吼来传:“太、太子殿下,出事了,请殿下速速回宫。”   李长薄仿佛没有听到,只细细看着苏陌,将他的手捏得更紧了。   “殿下!慈宁宫都闹翻天了,请殿下回宫!”那老太监跪下了。   李长薄这才将苏陌交于凌舟,道,“扶你公子回房,谁再敢让他跪,孤挖了他膝盖。”   凌舟一惊:“是。”   -   回宫的马车上。   李长薄握着苏陌给他的那支花簪,心绪如这颠簸的马车一样,起起伏伏。   传信的太监是东宫的老人,战战兢兢跪在马车里。   “谁透露的风声?”李长薄厉声问道。   “奴才不知。”老太监说道,“慈宁宫昨夜便来寻殿下,老奴一直拖着,今早天未亮,太后身边的康嬷嬷又来了,说太后发了脾气,急寻殿下商议采买稚子乐户一事。”   李长薄握紧拳头。   能搅这么大动静,还能有谁?   定是那姓裴的!   李长薄后悔死了,他被一支哨子激怒,又稀里糊涂地在清川那里留宿。   经此一事,想将清川先转去天宁寺的计划就泡汤了,太后是绝对不会允许与太子有传闻的男伶人入天宁寺的。   之前为了避免惹出麻烦,李长薄已经尽量控制自己不去见清川。   这下,全泡汤了。   李长薄攥紧手中那支花簪,真的只有弁钗礼这一条路了吗?   -   不夜宫。   凌舟用温帕子敷着苏陌的膝盖。   “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舟很不解,昨夜公子让他在房中守了一夜,公子歇在窗边矮榻上,太子睡在床上,两人隔着十万八千里,若今天一早将太子唤醒,让他早早离开,这事说不定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公子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   苏陌却搁下手中的笔,扬起那只白釉小瓶问道:“好看吗?”   凌舟瞥了一眼,都火烧眉毛了,公子还有心情画瓶子呢。   果不其然。   春三娘声势浩大地花重金请了帝城最有声望的稳婆来为季清川验身。   她并不在意拿下季清川的弁钗礼的人是谁,是太子也好,是沈子承也好,是别的任何人都无所谓,她只在意她能赚到多少银子。   太子留宿的风波不亚于对季清川“帝城第一伶人”的官方认证,连太子都看上了的人,身价必须一涨再涨啊。   这太子爷能不能来,还不好说呢,可就算他来了,可不也得按照乐坊的规矩来么?   他上头,有皇帝老儿亲自定的规矩压在那呢。   春三娘帕子一扬:“隔壁未央坊的人都伸着脖子看笑话呢,验身吧。”   三大稳婆轮番上阵,最终结论是:季公子仍是处子之身。   处子之身?   离谱。   穿进这本书之后,苏陌第一次觉得,当初《伶人太子》这本文连载时,那些激动的小读者吐槽得实在在理。   这太TM离谱了。   如今现世现报,他自己也成了个被“处子之身”善价而沽的商品了。   苏陌被繁复的验身仪式折腾得脸色苍白。   中午更是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半碗粥。   午歇未过,门上便传,沈大少爷回来了。   沈子承风尘仆仆,也不像往常一样先在前堂包包场子热闹一番,而是直奔醉生阁。   “清川长大了,知道捡高枝飞了。”   “花簪呢?给我。” 第19章 棋子   “我劝沈爷不要趟这趟浑水。”苏陌此刻身上不大痛快,也没心情再同他演戏。   沈子承面色微虞。   季清川从未这样同他说过话。   可眼前的季清川情况实在有些微妙,他脸色煞白,双唇却红得透亮,一双如水的眸子染了艳色,整个人没有骨头般趴在榻上,似乎被人狠狠欺负过一样。   沈子承心里头那点克制已久的冲动冒出来了。   这可是他养了三年的美人呐。   “很难受么?”沈子承走过来,“是不是那些婆子没轻重,伤着了吗?”   苏陌半阖着眼,有气无力道:“沈爷这一趟赚了不少银子吧。”   沈子承脚步一顿。   “借皇商的身份与关外做交易,私下贩卖铁器与火药,瞒天过海,牟取暴利,若我是沈爷,一定低调行事,远离官家是非,一心一意赚银子。”苏陌道。   沈子承脸色一变:“清川在说什么?”   苏陌依然垂着眼皮子,淡淡说道:“抚顺商行的账做干净了么?经得起查么?若自身不是铜墙铁壁一块,我劝沈爷不要趟这趟浑水,花簪已经被太子拿走,清川身不由已,不希望沈爷因此招惹上麻烦。”   沈子承停在原地。   商人敏锐的嗅觉让他谨慎起来,他从季清川十五岁时便与他相识,他看着季清川长大,季清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认为清楚无比。   可眼前这位,说话的气息与语调,都与季清川完全不一样。   沈子承语气变得谨慎:“清川在警告沈某?”   “不是警告,是提醒。沈爷是个聪明人,清川方才所言之事,关系之大,你比谁都清楚。”苏陌说道。   沈子承眼皮禁不住的跳:“清川久居不夜宫,何以知道这些?”   苏陌心中哂笑。   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联合六大皇商暗中倒卖盐引与粮食,将朝廷耍得团团转。   沈子承,你沈家私库里的一金一银,及遍布大庸的商行,都是我为你构筑的。   你懂吗?   商人逐利,沈子承更是天生骨子里带着这个基因。   沈子承将来堪称大庸的财神爷,于苏陌而言,这是一枚必须拿捏好的棋子。   “沈爷不必管我如何得知,我只问你一句,江宁织造的地盘你想不想要?”苏陌说道。   沈子承忌惮地后退了一步。   就在刚刚那一瞬,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汗毛立起。   季清川为何知道我在打江宁织造的主意?   眼前的季清川,还是同往常一样,病弱、无力,甚至更为脆弱,可不知为何,沈子承有一种被他掐住咽喉的错觉。   苏陌抬起眼皮,眸光锁住沈子承的眼。   沈子承忽觉被一股凛冽而强大的力量笼住心神,不知不觉背上已冒出冷汗。   苏陌被几个婆子折腾了一番,此刻非常不爽。   他这才发现,他的精神力控制术不仅由他的健康状况决定,更是由他的心情决定,若是他不爽,若是他兴奋或暴戾,那么,它也将变得非常可怕。   沈子承差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扶着身边的花架才堪堪站稳。   沈子承不知道刚刚那一瞬发生了什么,心中却只觉后怕。   季清川还在看着他,一脸在等他答复的不耐表情。   沈子承按了按太阳穴,这才换了谈正事时才有的语气:“沈某愿闻其详。”   这一聊,便是一个时辰。   从醉生出阁出来时,沈子承的腿有些抖。   季清川同他讲的方式闻所未闻,甚至处处透着兵行险招的诡异,但他知道,若按他说的去做,不消三年,不仅江宁织造,怕是姑苏制造、临安织造都有可能收入囊中。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微雨中的醉生阁,心叹这些年莫非他眼瞎了,竟然将这样一个人当作男宠在养。   这可真是埋没了宝藏呀。   想起季清川同他说话时的那股认真劲儿,以及那一话三喘的模样,沈子承又不禁有些心神荡漾。   这样一个美人,真的就舍得拱手让人吗?   离开不夜宫时,沈子承与一个人擦身而过。   沈子承下意识地回头多看了几眼,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安阳王来了。   安阳王依然瞒着身份,只以富商的身份自称。   他急匆匆跨进醉生阁,一进来便沉着脸支走了所有人。   他压低着嗓子问道:“怎么会和太子搅和在一起?”   苏陌道:“这是一场误会。”   安阳王焦躁地来回踱步,而后俯身去扶苏陌:“为何要跪我?快起来说话。”   苏陌跪着不动。   “孩子啊……”安阳王忽然悲从中来,“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你跪,大庸没有值得你跪的人,是大庸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你不该……不该如此啊……”   苏陌听出他话中有话:“黄老爷替我寻找父母的事,有眉目了,是么?”   安阳王久久看着苏陌,欲言又止,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他不能说。   几日前,安阳王初到帝城时,便收到一封密信,暗示他去查冷宫柳氏。   而见过季清川之后,他又收到第二封密信,提到了皇陵。   他动用留在宫中多年的余部,查出那一直被关在冷宫默默无闻的柳氏近日被秘密派去京郊守皇陵了。   安阳王对这位柳氏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曾是教坊司的一名舞妓,因着长得与前皇后有几分相似,被嘉延帝一时兴起宠幸了,封了美人。   十八年前,柳氏与先皇后同一日分娩,她的孩子据说出生便死了,嘉延帝也因此厌弃了她,将她送进了冷宫,这一关就是十八年。   据冷宫的人说,这十八年里,柳氏日日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吵不闹,数着指头过日子,那宫室的四面墙上,被她刻满了一个又一个日子。   她似乎在盼望着什么。   可前不久,她突然被送去皇陵,没几日便疯了,整天如乞丐般蓬头垢面,疯言疯语。   安阳王觉得事有蹊跷,便派了位可靠的老嬷嬷去皇陵探查。   老嬷嬷回来直摇头,说那柳氏想当贵妃想疯了,张口闭口自称“柳贵妃”,还说自己的孩子是“真命天子”,皇陵的人听她这么说便将她又关了起来……   什么孩子?她孩子不是早死了吗?   这话听在安阳王耳中却是惊心。   前有湄水女鬼闹出“狸猫换太子”的言论,再有人写出质疑太子真假的揭帖,现在又有人暗中引导他去查柳氏……   安阳王将这些事联系在一起,得出一个可怕的假设:如果柳氏的孩子没有死呢?   如果非但没有死,还被掉包成了太子,而真正的太子……安阳王看着跪在眼前的季清川,心揪成一团。   这张几乎与先皇后一样的脸,当初给他的震撼到现在都还未平息。   大庸皇后何等尊贵,即便朝中重臣见过先皇后容貌的也寥寥无几,大庸又有禁官员入乐坊的规定,谁又能知道,这大庸的帝城里,就在皇城的眼皮子底下,藏着这样一位少年!   安阳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他心里几乎已经认定,季清川较之李长薄,更有可能是真正的嫡皇子。   可是季清川这孩子如今的身份……   安阳王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查出能够佐证他猜测的证据。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太子李长薄宠幸了一位乐坊伶人的消息。   那名伶人,正是不夜宫的伶人,季清川。   安阳王如五雷轰顶。   李长薄他怎么敢!!!   安阳王急匆匆赶来,只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如果李长薄真的敢对季清川干那种事,那么他会亲自提刀去废了他。   听到季清川亲口否认,安阳王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不能等到弁钗礼了,清川,好孩子,现在就跟我走,好吗?你在不夜宫多呆一日我便担心一日,我稍后就去同春三娘商量赎你的事情,多少银子我都给。”   “清川是不夜宫买倒的死契,赎身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你莫要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大可放心,就算离开不夜宫,我也会继续追查你父母的事情,你先跟我回临安,那里很安全,不必担心,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苏陌跪道:“清川谢过老爷了。”   安阳王定定看着跪着的少年,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当年……当年他若是坚持追查先皇后遇刺一案,清川这孩子就不会沦落至此。   在如此环境中,苟且求生十八年。   他可是长乐郡主用命换来孩子啊。   他本该是这大庸朝最尊贵的少年。   安阳王压下心中悔恨,去同春三娘商议赎身之事。   他此次上京是隐瞒了行程的,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计划以他临安友人的名义来赎季清川。   按大庸律例,购买乐坊伶人需是本人亲临,呈上名帖,盖上私印,并带上官府认证的身份腰牌,与作保人、卖方一同到官府登记备案,这才能作数。   为了能尽快办成此事,他命人请那位友人火速进京。   苏陌已见识到安阳王的办事效率及能力。   安阳王偏安于临安不是怯懦,而是出于对皇权最基本的尊重。   相比狠辣多疑的裴寻芳,安阳王就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苏陌就是要让姓裴的感觉到,他并不是只有他这一颗棋子,如果裴寻芳不好使,那么苏陌随时可以弃之不用。   雨到天黑时便停了。   月上树梢。   小蔻进来收拾,苏陌躺了半日,总算缓了一些,他正欲起身,便听外头闹哄哄起来。   “傅二爷,公子今日要歇了。”是凌舟拦人的声音。   “清川!”傅荣裹着一片月色冲进来了,他肿着眼,脸上带着明显的伤痕,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   他明明是个大高个,到了苏陌面前,却像个小孩一样,红着眼拉他衣袖:“清川,那个太子他欺负你了?”   “你脸怎么了?”苏陌眸光扫过傅荣下巴上的伤,问道,“又跟人打架了?”   傅荣负气道:“没有!走路摔了一跤。”   真是敷衍的借口啊。   “清川,太子他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招惹他?”   “傅二爷,有些人不是我不招惹,就能避开的。”   傅荣委屈地看着苏陌,忽然就哭了。   他想到了湄水那一次,如果那一次……那一次他可以再勇敢一点,清川是不是就不会落入太子的虎口。   他后悔不迭,嚎啕大哭起来,他原本想着索性辞了官,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赎出清川,可是现在,是不是一切都晚了?   他哭得口齿都不清了:“清川,朝廷要调我去临海……呜呜呜……可那是临海啊,离帝城有数千公里,如果我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清川了……”   “我不做官了,清川,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去筹银子,我名下还有五处宅子、七处铺子,我都给你,就算做牛做马,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苏陌淡淡看着哭哭唧唧的傅荣。   “傅二爷请起吧,”苏陌冷漠道,“这样的傅二爷,清川看不上。”   傅荣眼角挂着泪,一脸痛苦和茫然:“清川你说什么?”   “哪一天傅二爷成了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再来同清川说这番话。”苏陌说罢,决然起身。   傅荣停在原地,他抹掉一把眼泪,忽然说道:“那天,我在水云轩看到清川了。”   苏陌脚步一顿。   “清川穿女装的样子,很好看。”傅荣整个人浸在月色里,他个子高而壮,却因为长了张娃娃脸,哭起来就像个委屈的大小孩。   苏陌叹了口气,居然被他看到了吗?   那么,他那天的打架挑事,也是故意的么?   “我知道清川不是久困不夜宫之人,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清川,但如果清川喜欢大将军,那我便去做大将军,我会努力……努力变成能配得上清川的人。”   这小子。   苏陌也不回头:“凌舟,送客!”   傅荣适合军营。   新建的浙闽水师将会是大庸军队最有作为的地方,这是对傅荣最好的安排。   傅荣对季清川的痴心,不过是写书人强加给他的人设,现在没有了写书人的干预,远离了季清川,傅荣一定会找到新的人生重心。   时间和空间可以改变一切。   这两日殚精竭虑,折腾得够呛,昨夜也未曾好好睡觉,苏陌已觉脚步虚浮。   苏陌揉着眉心,突然被人从后边很轻地抱了一下。   还未反应过来,傅荣往他怀里塞了样东西,便跑没了影。   苏陌站在曲曲折折的廊桥上,怔了怔。   他打开傅荣塞给他的东西,一个泥塑小人,一个细颈小瓶,泥塑小人看起来笨笨的,长了张娃娃脸,与傅荣有三分相似,小瓶里装着杏花酒,正是傅荣平日在水云轩为季清川定制的小酒。   傅荣走后,这酒怕是喝不到了。   苏陌叹气。   经过后院时,瞅见月下白梨开得正好,苏陌便随手采了一支,就着月色和那梨花香,一瓶小酒很快被他喝了个尽。   甫一进门,便觉卧房中多了一个人。   苏陌抬眸。   身穿月白色蟒袍的裴寻芳,正站在他的书案前,有模有样地研着墨。   “哐。”   房门被神出鬼没的影卫关上。 第20章 墨汁   “掌印何时来的?”   苏陌面色不惊地从花架上取下一个天青色汝瓷瓶,将梨花枝插入瓶中。   “刚到。”裴寻芳的目光掠过那枝梨,瓷釉润如美玉,梨花白如春雪,而苏陌的脸,比那梨花还要白上三分。   裴寻芳执着墨锭的五指,不自觉攥紧了些。   这是新得的歙砚,雕工精美,堪称极品,裴寻芳看到它的第一眼,便想到了苏陌。   而此刻,他只想……用这砚台里漆黑的墨,染脏这只白衣胜雪的骄傲天鹅。   自昨儿被他赶下马车,虽间隔不过一天,却如同隔了一个春秋那么久,两人之间的博弈,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苏陌用行动证明,这盘棋,他下,或者不下,亦或同谁下,皆是由他决定。   裴寻芳恨得牙痒痒。   明明如此病弱不堪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难伺候呢?   “留宿李长薄,避免被采买进天宁寺,亏公子想得出来。”裴寻芳面上不显,轻笑道,“公子当真是一点也不介意么?”   苏陌知道他指什么,苏陌将花瓶摆在书案一侧,手指掠过一叠乳白的宣纸,抽出一张,铺在案上,以黑檀镇尺压平,轻飘飘问道:“掌印介意么?”   “听说,安阳王也已经在同春三娘商议为公子赎身之事?”裴寻芳道。   “掌印果然巨细无遗。”苏陌淡淡道。   裴寻芳略微侧头:“刺激我,公子很愉悦吗?”   苏陌取下一支紫毫笔,敛下微有醉意的眉眼:“愉悦。”   裴寻芳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今日穿了月白色蟒袍,戴着乌纱帽,长发一丝不苟地束于冠中,阴柔浓艳的眉眼衬着刀裁般的脸,像极了电影里腹黑狂狷的妖孽。   看着人模狗样的,还挺唬人。   可惜,在苏陌眼里,就是一个不好使的工具人。   苏陌觑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喉结处停了一瞬,便不再看他。   “你喝酒了?”裴寻芳嗅到苏陌身上淡淡的杏花酒香。   真是个狗鼻子啊。   “喝光了,不好意思,没给掌印留。”苏陌将手中毛笔在那砚台里轻轻一蘸。   笔尖在墨汁中搅出点涟漪,刚要抬起,裴寻芳抓住他的手腕子。   裴寻芳道:“公子喝的那些药,是忌酒的,秦老不是提醒过吗?”   “我没喝那些药。”苏陌抬眸看他。   “为什么不喝?”裴寻芳责问道。   苏陌望着裴寻芳,轻笑不答话。   “公子到底怎么想的?身子就这么不重要吗?”裴寻芳似乎有些怒了。   “朝不保夕,今朝有酒今朝醉。”苏陌看着裴寻芳,眼中甚至带着讥笑,“掌印将我置于李长薄的暴怒之下,可曾想过我身子重不重要的问题?”   眼前的少年,有一种极致浓艳的颓靡美。   裴寻芳嘴角抽搐着。   这一次,的确是他玩大了。他只想用那个哨子试探一下李长薄而已,他没料到李长薄那个畜生的反应会那般大。   一个哨子而已,他居然敢对季清川那么做!   而当裴寻芳想要补救时,苏陌冷然地将他的一切都拒之门外。   “我说过,掌印若肯帮我,一切成果皆归掌印所有,现在,既然掌印庇护不了我,我也该重新考虑一下与掌印合作的关系。”苏陌眼中冷意毕现,抽掉被裴寻芳握着的手。   笔尖乌黑的墨汁飞溅到裴寻芳月白色的蟒袍上,很快晕染开。   苏陌做出抱歉的样子:“嗬……不好意思……”他看着那几团墨,往那书案上歪歪一倚,看好戏的模样,“衣裳弄脏了,裴公公请回吧。”   落在裴寻芳眼里,则是明晃晃的挑衅,仗着殊色无双的容颜,浑身都是几乎要从骨子里溢出来的高傲。   像只蔑视一切的天鹅。   裴寻芳许久没有过这感觉了,被挑衅,被威胁。   甚至,被抛弃。   身体里那沉寂已久的毒蛇,突然被放出了笼,裴寻芳感觉到心痒难耐。   他双手撑在书案边缘,将苏陌圈在控制范围内,垂着眼皮直勾勾盯着那天鹅的眼,阴阳怪气道:“公子弄脏了裴某的衣裳,得赔。”   “裴公公想要怎么赔?”苏陌仰起脸问他,酒意上来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那杏花酒味虽淡,后劲却是不小。   “上次未尝到的甜头,一并清算了,如何?”裴寻芳声音有些哑。   “呵……”苏陌笑出了声。   眼前的这张小脸呈现出别样的魅惑,眼中是明晃晃的冷意与轻蔑,笑着的唇却如妖精般勾着人。裴寻芳听见苏陌说道:“我劝裴公公不要轻易尝试。”   少年喝了酒,就仿若露出了本来面目一般,将那傀儡面具丢得一干而净,肆无忌惮地挑衅着裴寻芳:“对我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对裴公公,那可就未必。”   母胎单身二十八年,一个太监哈哈,苏陌心里的小恶魔可劲地嘲笑着。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裴寻芳呼吸灼热,捏住苏陌的下巴,逼近。   苏陌面色不惊,道:“放手。”   “我们之间的交易,只要咱家不喊停,”裴寻芳恶狠狠说道,“就不能停!”   苏陌掀起眼睫,觑他:“顾四爷……就不怕你的身份被暴露吗?”   这话似乎真的触到裴寻芳的逆鳞了。   他眼中忽而腾起一抹可怕的戾色,如一块浓墨倏地砸入清澈的净水中,致黑致浊。   他愤而抬起苏陌的下巴,狠狠吻了下去。   触碰到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惊。   苏陌本能地往后仰去,手却碰倒一侧的歙砚,“哐当”一声,砚台砸到地上,摔得粉碎。裴寻芳却不管不顾,揽住他的腰,将他一把抱上了书案。   墨汁瞬间浸上了苏陌的雪色衣袍,从书案一直淌到地上。   滴答。滴答。   苏陌喘着气,眸光有一丝乱,裴寻芳揽住他的后颈,将他强摁了回来。   唇舌长驱直入。   气息混乱交错着。   诺大的房间里,只有两人的心跳声,还裴寻芳吻他的声音。   月光很静,时间如凝滞了般。   屋外突然传来凌舟的声音:“公子,发生了什么?你睡了吗?”   苏陌轻嗳了一声,裴寻芳趁机探得更深了。   苏陌满手是墨汁,滑溜溜的,想去抓书案上的东西,随便什么都可以,可裴寻芳按住他的手背,将它死死扣在书案上。   凌舟隐隐看到透过烛光投在窗纱上的两个人影,吓得心头乱跳,又问道:“公子,你睡了吗?要我进来吗?”   裴寻芳似有一瞬的晃神,苏陌随即狠狠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而后融在一起。   裴寻芳吃痛松了口,苏陌趁机逃离,挣脱他的禁锢,用沾了墨汁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苏陌狠狠吸了口气,平缓着呼吸,这才回答凌舟:“不小心摔了个东西……我要睡了,别来烦我!”   门外的人站着听了会动静,又不敢擅自进来,发现没再有异常,便犹犹豫豫走了。   苏陌心口起伏着,复又看向裴寻芳,这人眼中的狠戾褪去了些,素来阴柔的眉眼因方才的亲吻又多了一抹艳色。   灼灼如烈火,靡靡如红霞,世人称之为欲望。   苏陌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写过,十岁的裴寻芳如野狗一般爬到大庸帝城门外,望着巍峨的城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爬到那权力至高处。只有触及权力中心,他才有机会夺回被夺走的一切,才能保护该保护的人。   他毅然决然选择净身入宫,当了太监。   那一刀下去,他便从此断了红尘欲念。   可是此刻,苏陌在他眼中看到的,又是什么?   裴寻芳的目光比烛光还要亮,漆黑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苏陌,在夜色里泛着绿光。   苏陌这才发现,他的凤眸狭长而上挑,平日里冷漠锋利,笑时妖孽阴骘,而当他直勾勾看人时,就像是黑夜里锁着猎物的孤狼一般,是要吃人的。   苏陌半眯着眼看他。   穿进这本书里,苏陌头一回尝到了方块字的味道,可这感觉并不美妙。   苏陌不喜欢被人侵占领地,像接吻这种事,口舌之间全被占领,呼吸都要被干预,会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苏陌喜欢掌握主动权,由他可控的主动权。   墨汁沾在指间,滑滑腻腻的,像极了上次裴寻芳吻他指尖的感觉,也像极了方才他与裴寻芳交换的津液。   苏陌敛着眸子,用小拇指摩挲着裴寻芳的唇,问道:“掌印弄脏了我的手,又要怎么赔?”   裴寻芳眼中翻涌着不满,他肩背弓张着,浑身刺剌剌的,像只被撩起食欲的兽。   他蹭了蹭苏陌的手,忽而张开嘴,就着乌黑的墨汁,将手指含进了嘴里。   苏陌眼睫微颤。   这个人的舌头,究竟是什么做的?   只是可惜了,怎么就将他……写成了个太监呢?   “墨汁好吃么?”苏陌问他。   墨汁沾在裴寻芳冷白的脸上、艳红的唇上,像苏陌笔下肆意书写的狂草。   苏陌忽而有些想笑。   裴寻芳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道:“比不上公子。” 第21章 上策   苏陌虚虚撑着书案。   烛光在他眼底跳跃, 月色被燃成一缕青烟。   他的腰却被裴寻芳圈着,如瀑墨发垂在身后,在裴寻芳的抚弄下流淌着光泽。   指尖的痒意萦上心头,有一种莫明的舒爽。   “掌印。”苏陌半眼开眼看他, 眼尾带着一抹嗔怒与艳色, “手指已经干净了。”   裴寻芳似有不满,含得更深了, 在苏陌的指根处咬了一口。   苏陌吃疼蹙眉。   他没想到, 人前呼风唤雨的司礼监掌印,此刻会这副模样在自己面前。   这才见第几次面呐?   苏陌从不恶意践踏他人的真心, 就如傅荣那般, 苏陌表面疏离着,内心还是珍惜他对季清川的一片真心,故而有意引导他脱离原书设定的束缚。   可如裴寻芳这般的老狐狸, 苏陌却把不住他有几分真,几分假。   驯一只小奶狗容易,可是驯一只千年老狐狸,岂是那么容易?   苏陌不敢掉以轻心。   而于他自己而言,是绝对不会将亲一次当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   如此想罢, 苏陌轻飘飘道:“甜头都尝过了, 掌印给我什么回报?”   言下之意, 根本就不必把刚才的亲吻当作一回事。   交易而已。   一次交易,一口甜头, 不是么?   停在腰间的炙热灌入凉夜的风,裴寻芳松开了苏陌。   他抬起凤眸, 于夜色中幽幽看过来,沉声道:“公子醉了。   “我没醉。”苏陌趁机挣脱, 如鱼儿般滑下书案,仰起脸,说悄悄话一般说道,“我邀请了李长薄。”   裴寻芳嘴唇抽动了一下,哑声道:“我知道。”   身体的不适让苏陌浑身长满了刺,他一字一字说道:“我、要、他、死。”   像最纯真的儿童,说着最狠厉的话。   “这不容易。”裴寻芳的目光流连于苏陌樱红的唇瓣间。   他知道,少年此刻的模样,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他喜欢他亮出利爪的嚣张模样,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假模假式地装弱。   让裴寻芳不爽的是,他心里的野兽仍在咆哮,他的身体被唤起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渴望,可眼前这个人又是怎么做到如此云淡风轻的?   他当真,一点也不介意吗?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裴寻芳还不能让自己原形毕露。   裴寻芳不得不后退一些,以掩盖衣袍底下快要遮挡不住的的涌动,他问道:“公子不是说时候未到吗?”   “我改变主意了。”苏陌嘴角笑着,眼中却没什么情绪,“我不光要他死,还要他失去一切,受万人唾弃。”   “公子想怎么做?”裴寻芳猜苏陌一定在计划一个危险游戏,他身上有一种不管不顾的狠劲,他未将敌人放在眼里,也从未将他自己放在眼里,裴寻芳担心他会将自己当作祭品一般贡出去。   “掌印如此问,是想继续同我合作么?”苏陌抚上裴寻芳的衣襟。   玉葱般的手指在那月白色的蟒袍上揪出了些褶皱,映在裴寻芳眼里,像月下弄影的软剑,看似绕指柔,实则力有千钧。   “只是不知,我还能不能信任掌印?”苏陌道。   裴寻芳强压下将这人重新摁回书案的冲动,他吸了口气,道:“我说过,公子可以信我,这话永远作数。”   “哦?”苏陌不屑般嗤笑了一声,反而松开手,转过身,不再理他了。   裴寻芳有些急了。   他瞅着苏陌细白的后颈,还有他耳垂上那个细小的耳洞,暖黄的烛光照在他耳廓上,透着诱人的血色……他娘的,真想看看他戴耳坠子的模样。   “没有我,这件事,公子办不到。”裴寻芳咬着牙说道。   “那可不一定。”苏陌侧过脸瞥他一眼,“掌印不是说过,我最大的筹码是我自己吗?”   裴寻芳后悔死了,他千不该万不该说那些话,他说道:“公子也说过,以身诱敌是下下策。”   “谁说我要以身诱敌了?”苏陌歪着头定定看了裴寻芳几秒,尔后另挑了一支羊毫笔,舔着笔尖,道,“李长薄有多变态,想必掌印也看出来了。”   裴寻芳眉头一皱,变态?   “他想将我弄去天宁寺的计划泡汤了,现在又打弁钗礼的主意,既然他那么有诚意,那我便帮他一把。”苏陌用那支笔沾了桌上残墨,牵起裴寻芳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了四个字。   笔触之下,痒若蚁噬。   而那四字灵动劲瘦,锋如兰竹,纤弱中藏着常人难及的力量,就如苏陌其人一般。   “请君入瓮?”   “没错,请君入瓮。”苏陌抬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便是上策。”   虽然同裴寻芳预料的有所不同,但季清川明显是在以自己作赌注。   他太冒险了。   裴寻芳骨子里偏好有疯劲的人,可是这个人如果是季清川,那滋味就不对了。   换作平时,他该饶有兴致地同季清川商议如何请君入瓮,可见鬼的是,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阻止他。   裴寻芳被自己这念头惊到了。说到底,他与季清川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就这件事而言,季清川会不会同他合作尚且不好说,谈何阻止?   他捏紧指上的墨玉螭纹韘,他现下急需一个理由,一个超出于现有关系之外的、可以干预季清川的理由。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裴寻芳说道。   “我差点被他不声不响弄进天宁寺,”苏陌眼中忽而冒出杀意,将笔一扔,“掌印,被脱掉裤子摁在床上的不是你!”   笔落在书案上,上好的玛瑙材质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裴寻芳心中如有巨石沉潭。   那种不真实感又冒出来了,裴寻芳看着那张妍丽而倔强的脸。   他向来鲜少做梦,可昨晚他梦见了季清川。   梦里的季清川穿着一身他没见过的舞衣,哭得很绝望,他哭花了红妆,哭乱了发髻,凌乱的发丝沾在他潮湿的眼尾,他仓惶地奔向他,哭着求救,他说掌印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裴寻芳认出了他,想要拉他一把,可是一晃眼,季清川如一只破碎的风筝,坠了下去。   朱红宫墙下,季清川躺在血色中,梨花沾了红落了他满身,就连耳侧的白玉耳坠子,也染了刺目的红。   裴寻芳被惊醒。   他认识的季清川绝不会傻到从宫墙上跳下,他认识的这个季清川昨儿还凶巴巴地赶他下马车,还狠辣辣地骂他、让他的人滚。   可是,那个梦太过真实,季清川哭着求他的模样,就像曾经发生过一样。   裴寻芳不想看到季清川变成那个可怜模样,那么伤心那么无助。   永远都不想。   “若掌印觉得不合适,就请回吧。”苏陌冷脸赶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裴寻芳拉住他的手腕子:“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苏陌回眸睨他。   裴寻芳说道:“公子必须按时将秦老开的药喝了。其它一概皆应公子所求。”   苏陌看着他脸上少有的较真,还有那些沾得乱七八糟的墨渍,嗔道:“那药很苦的,可否劳烦掌印再去向秦老求一个新配方,调一下口味?”   “秦老已经离开帝城了,我托他南下去寻找那位怪医白衣安吉了。”裴寻芳似乎憋着一股劲,“公子怕苦,我给公子带糖吃。”   苏陌静静看了他几秒,噗嗤笑了。   裴寻芳被他笑得心尖发痒,正要问他笑什么,却见苏陌从袖中摸出块帕子,扶着他的腰带,要来为他擦脸。   “掌印脸脏了。”   陡然的靠近让裴寻芳汗毛立起,他身上的劲还没过,立马后退半步,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的脸这会该是怎么个狼狈样。   他当即夺过苏陌手中的帕子,匆匆忙忙丢下句“借用一下”,便冲进了湢室。   由于太着急,还绊倒了地上的一个钧釉紫胎画缸。   苏陌心疼那被撞得满地转的画缸,皱了皱眉,随即笑得更开心了。   姓裴的素来喜洁,身上容不得一点污渍,他这会看到自己的模样,一定想死的心都有了吧。   苏陌忽而觉出点不一样的趣味。   果然,饶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印,丢起人来,都一样一样的。   苏陌从书架的封罐中取出今年新制的清明茶,用茶匙拨出少许,倒入茶壶中。   湢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茶壶咕噜咕噜叫唤着,苏陌心下疑惑,这人不会是在冲凉吧,用冷水?不冷吗?   热汽呼在苏陌脸上,苏陌这才迟来地感觉到脸上的一点烧意。   半壶清茶入肚,书也翻了半本,苏陌已昏昏欲睡,忽觉手里的茶被人夺了去。   “公子体弱,深夜不宜饮茶。”裴寻芳低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苏陌正要问他怎么这么久,却见裴寻芳黑着脸不说话,水珠挂了满脸,望着苏陌的凤眸还飘了点异样的红。   苏陌问道:“怎么不擦擦脸,我的帕子呢?”   裴寻芳眼神闪躲着,转移话题道:“方才公子还未讲完,怎么个请君入瓮法?”   苏陌揉揉眉心,合了书,往对面一指,道:“掌印请坐。”   裴寻芳负气般坐下,苏陌有些莫明其妙。他也未多想,以食指沾了杯中茶水,在那案几上画出一个大大的圆柱状物体。   “这是什么?”裴寻芳望着这位灵魂画手,发出灵魂一问。   苏陌叹了口气,道:“请将就一下,权且将它当作一个大瓮。”   他说着,又沾了茶水,在那大瓮一侧画下四级阶梯。   裴寻芳挨着他的肩,只听苏陌说道:“现在我们来看看,如何将李长薄这个人渣请进这座大瓮中。”   这是裴寻芳第二次听苏陌说李长薄是个人渣。   “目前来看,李长薄在朝中地位稳定,嘉延帝对他也算偏爱,民间对他这个太子也是赞誉有加,他的人生看似顺风顺水,而我,要让他尝尝失去这一切的滋味。”   苏陌显然有些精力不济了,他一边摁着太阳穴,一边说道:“揭帖事件后,太子反对党积怨颇深,一个个虎视眈眈等着抓李长薄的小辫子;嘉延帝在朝臣面前看重李长薄,而私下却对四皇子更为亲厚,李长薄应该早已有了危机感;而那群严厉的东宫辅臣,一个个都是牙尖嘴利的谏臣,李长薄稍有行差踏错,便会遭到他们口诛笔伐,李长薄苦他们久矣……”   裴寻芳眸光落在苏陌纤如嫩荑的手指上,他忽而起身,拿开苏陌的手。   苏陌抬眸看他,裴寻芳道:“我来为公子按跷。”   苏陌倒也没有拒绝。   裴寻芳一边心猿意马按着,一边疑惑,季清川怎会对李长薄的境况如此了解,就连嘉延帝的偏爱、辅臣的严苛这种私事,他也一清二楚?   只听苏陌继续说道:“李长薄看似风光,实则危机四伏,那大庸皇宫里,唯一疼他的,大概只有太后一人,但太后最看重人品出身,若她知晓李长薄的真实出身及本性,想让她厌弃李长薄也不难。”   “之前的三步,都只是小试牛刀,这一次,我们要动真格的了。”   裴寻芳心下虽疑惑,但思路却已不自觉跟着苏陌走。   “这听起来好像很难,但究其根本,就是一点,欲望是人类罪恶的根源。”   “若李长薄心中无妄念,那么这些方法或许根本动不了他,但若他心存恶欲,那他必定一步一步踏入我为他划定的深渊。”   苏陌说到这里时,忽觉心口一记闷痛。   属于季清川的这颗心脏倏地抽疼起来,是这个角色本能的意识在作祟!   苏陌瞬间脸色煞白,指尖在案几上抠出一道痕迹。   “公子怎么了?”裴寻芳很快察觉到。   “无事。”苏陌深吸了口气,心中暗道季清川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苏陌复又在那座大瓮脚下的第一级阶梯上画下一把大叉,说道:“第一步,我要让李长薄顺利赢得弁钗礼,掌印得帮我。”   虽然早有预感,可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裴寻芳还是耳中一炸。   方才亲吻他的触感还在,可现在,这人却在计划向另一个人投怀送抱,裴寻芳还得帮他?   凭什么?   过去裴寻芳很乐意背地里玩些阴招,可是现在,他更愿意派人直接去将李长薄给砍了。   “赢得之后呢,这弁钗礼公子准备如何应付?”裴寻芳轻按着苏陌的太阳穴,语气不虞道,“据我所知,伶人弁钗礼择良主,类同寻找终身伴侣,赢得弁钗礼的人,便是伶人一生名正言顺的金主。”   “公子不会真的准备同他……”   “想什么呢?当然不会!我自有办法。”苏陌瞥了眼裴寻芳,嗔怒道,“而且,我又岂会一辈子呆在这不夜宫做一个伶人?”   “只要李长薄敢来弁钗礼,我就敢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裴寻芳从苏陌眼中看出狠绝与信心,他相信季清川早有谋划,可是光想到季清川会在弁钗礼那一天穿上盛装、迎接李长薄的到来,裴寻芳就没来由的窝火。   “嘉延帝与太后那边,就有劳掌印了,务必让整个朝堂乃至后宫都知道,当朝太子李长薄做了什么荒唐事。”   那就无异于向全天下昭告季清川与李长薄的关系。   裴寻芳心中的不满终于遮掩不住,他按住苏陌的肩,贴在苏陌耳后阴阳怪气说道:“公子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咱家替公子杀了他,如何?”   苏陌扬起眼尾,斜斜觑了他一会,而后笑出了声。   裴寻芳不懂他为什么要笑。   还笑得像只招人的小狸奴。   但见苏陌掀起鸦羽般的睫毛,人畜无害问道:“掌印,吃醋了?” 第22章 计较   裴寻芳的词典里, 从来没有捻酸吃醋这种幼稚的小儿行径。   他只是觉得这法子太绕了而已。   可苏陌笑得更坏了,他幸灾乐祸道:“我提醒过的,掌印不该轻易吻我。”   他说得那样轻巧,又那样没心没肺。   裴寻芳看着苏陌唇角的弧度, 满脑子全是与他唇舌交缠时的迷醉, 就连带这墨香、茶香还有屋里的梨花香,都成了迷醉里的一部分。   它们反复刺激着裴寻芳, 诱惑着他靠近那位罪魁祸首。   裴寻芳语气恨恨的:“公子如此游刃有余, 看来是深谙此道。”   苏陌对接吻这件事没什么经验,也不甚感兴趣, 但他对接吻能刺激到裴寻芳这件事情挺感兴趣。   就算是清心寡欲、原书全无感情线的的掌印, 也抵不住写书人的亲密接触么?   苏陌仿若发现了新大陆。   所以,越是亲密,写书人身上的精神力就越有效用, 甚至不用刻意实施控制术就能影响到对方,是吗?   看来,以后可以换着花样试试。   苏陌重新取了只素白玛瑙盏,倒入新茶,递于裴寻芳, 道:“壁立千仞, 无欲则刚, 掌印这样的人,就应该做无懈可击的利刃。”   茶盏中荡漾着月色, 却不及苏陌眼中水色十分之一。   “在公子眼里,咱家就只是杀人的刀么?”裴寻芳道, “李长薄、安阳王、沈子承、傅荣,他们在公子眼里又是什么角色?公子这双手, 究竟还握着多少棋子?”   苏陌听他提到“角色”二字,眉微微一蹙:“掌印不都一清二楚吗?”   “咱家原以为,公子身陷囹圄,无路可走时向我求助,如今看来,是我低估公子了。公子下得一手好棋,棋风诡异,排兵布局,游刃有余……只是不知,公子又是拿什么与他们交易的?”   苏陌闻言一嗤,也不给裴寻芳茶喝了,仰起脖子自己一口饮了个尽,隐隐含着怒,道:“掌印猜。”   裴寻芳指下劲儿加重:“公子长于不夜宫,从何处习得如此绝艺?”   “不过是乐坊伶人游走于客人间的营生伎俩罢了,上不得台面。”苏陌垂着眸子,语调渐冷,黑黑密密的睫毛遮着双眼,也掩了他眼底情绪。   “伶人虽表面风光,但在大庸户籍制度中是个什么东西,掌印比我清楚,不过随意买卖、供人玩乐的物品罢了。若不主动出击,请问我是该乖乖让李长薄睡了我,还是该乖乖做沈子承的情人?掌印教教我。”   眼前的少年尚未及冠,分明长了个不谙世事的谪仙模样,却又有着常人难及的心思与算计,西施貌,比干心,更可恶的是,他总是清清冷冷站在高处,嘲笑着世人的庸俗与笨拙。   裴寻芳鼻翼翕张着:“公子如今不是一个人,有些事,可以交由我来处理。”   苏陌眨着双无辜的大眼睛,说道:“掌印日理万机,有空管这些小事?”   “公子的事,无小事。”   苏陌睫毛颤了颤,抿着唇不说话,直将裴寻芳看得心口的热浪一阵又一阵。   俄顷,苏陌说道:“我今日被三个稳婆折腾了半日,身上很不舒服,心情也不好,这些事掌印也能管?”   裴寻芳知道男子验身是怎么个验法,宫里时常闹出些蝇营狗苟之事,少不得就会用这法子判一判。   过去裴寻芳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可如今这事发生在季清川身上,就显得格外扎眼了。   “公子若想让我管,便自然能管。”裴寻芳道。   “沈子承已同官府打通了赎我的路子,府外的私宅都购置好了,公孙琢为赢得弁钗礼邀了四人串通竞买,未央坊憋着股劲儿要在弁钗礼那天砸场子,春三娘就盼着拿我卖个好价钱,帝城里关于第一名伶的传闻一个比一个不堪,画本、段子、艳词,让我根本无法在帝城公开露面……”   “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月光笼着窗下人,苏陌平静得出奇,“诸如此类,掌印都能管?”   裴寻芳幽幽望着苏陌,没有答话。   苏陌敛了眉眼:“掌印不仅管不了,还不信任我,三番五次试探我,这样的掌印,我又怎敢坦诚以待、交付后背?”   “掌印怪我手握多枚棋子,那么请问,我若要掌印做我一人的刀,掌印又会愿意吗?”   裴寻芳道:“公子不是一直都在将咱家当刀使么?”   呵,原来他知道啊。   苏陌倒是笑了。   “咱家一生刀口舔血,死于我刀下的人不知凡几。咱家倒不介意做公子的刀。”裴寻芳移开苏陌身前的案几,而后自己占据了那个位置。   他凝眸望着苏陌,倾身靠近他,又拂开他的衣袖,将他的手从层层叠叠的衣袖中牵出来。他勾着他的五指,插入他指间,直至十指交握。   他的手指温凉而有力,苏陌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味。   “不过,咱家可不屑做任人摆弄的棋子,”他目光灼灼道,“咱家要做就做公子唯一的刀,与公子戮力同心,以谋天下,如何?”   他眼中的渴求带着热度,落在身上如有实质,苏陌感觉到了压迫感,皱眉道:“掌印高看我了,我长于脂粉间,胸无大志,腹无点墨,无意天下,更没有这个能力。”   “可我怎么觉得,公子心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裴寻芳探寻的目光落入苏陌眼中。   他停了一瞬,又说道:“如公子所说,这乱治之下,不主动出击便难以自全其身。以公子的出身与才学,又如何甘心被强压于泥沼中?”   “公子若答应了,那些觊觎公子的人,我自会为公子料理;公子手中的棋子,我也可帮公子物尽其用;公子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咱们都可以徐徐图之,一一拿下,这样不好吗?”   “我唯一的要求便是,公子这双手,须得干干净净的,只属于我一人。”裴寻芳握紧了那纤纤玉指,仿若品玩着珍贵的私人物品,道,“那些狠毒肮脏的事,都必须交由我来做,布阵点兵之事,也须得经由我之手……公子这双手,只需握着我这一把刀。”   “这便是我的条件。”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动着。   一如裴寻芳眼中跳动的火焰。   这一瞬,苏陌面对的不是可以由他肆意书写的笔下人。   而是,活生生的裴寻芳。   “公子若答应了,从此我便是公子一人的刀,为公子披荆斩棘,死而后已。”   苏陌感觉写书人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裴寻芳的这番话,完全超出了苏陌的预料。   唯一的?那便是专属的、排他的、绝对信任的。   好比刀与鞘的关系,是一对一的。   苏陌并没有同裴寻芳长期绑定的打算,更没有与笔下人发展成一对一关系的想法。   苏陌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标记着使用期限的战友,任务一完成,期限一到,大家好聚好散。   苏陌不想答应。   答应了以后还怎么跑路?依裴寻芳的狗脾性与手段,还跑得掉吗?   苏陌有点骑虎难下了。   苏陌的迟疑让裴寻芳眼中的光渐渐由亮转黑,由黑转暗,随着沉默时间愈长,裴寻芳抓着苏陌的手也愈发用力。   他指上的墨玉螭纹韘,亦深深印入两人皮肉间,硌得手疼。   “公子不愿意?”裴寻芳阴森森问道。   苏陌闪烁其词:“若我答应了,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与掌印在某件事情上意见相左,或者,我违背了承诺,会怎样?”   “我劝公子最好别这么做,我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一粒也不行。”   “可我与掌印在弁钗礼这件事情上就已经无法达成共识,他日所谋皆是关系生死的大事,恐怕……恐怕很难善果……”   裴寻芳眼色愈加冷:“说到底,还是因为李长薄。”   “并不是!我的意思是……”苏陌努力找着借口,“若要做到像掌印说的那样,至少要彼此绝对信任、绝对认同,并且目标一致、行动一致,事事以目标至上……而不该……不该像账房先生一般事事算账、斤斤计较……”   苏陌声音越说越小,因为裴寻芳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下去了。   苏陌暗叫不好,这话摆明打了裴寻芳的脸。   果然,他脖颈上的青筋渐渐绷起,苏陌甚至听到了他捏紧拳头咯嘣咯嘣的声响。   这是真被气到了呀。   要说撩拨裴寻芳,苏陌是不怕的,可若是真的激怒了他,苏陌可是打不过的,那大拳头一拳过来,苏陌怕是得玩完。   苏陌心里犯了怵,起身道:“夜深了,我累了,有事明日再议。”   裴寻芳却站在原处,一动未动。   苏陌也不管他,拂拂衣袖便要开溜,脚还未落地,便被抓住了手腕。   苏陌无奈道:“掌……”   “印”字尚未出声,忽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俱颠倒过来,裴寻芳竟然将他直接扛到肩上,大步朝内室的床走去。   “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苏陌踢打着他。苏陌从未被人如此扛在肩上过,这种扛法简直太羞耻了。   裴寻芳却箍紧了他乱蹬的双腿。   双腿不能再动,苏陌便拿拳头锤他,可才锤了几下,便将自己锤晕乎了,血液逆流,一晃一晃的,苏陌头晕目眩到想吐。   绮罗床帐被掀起又落下,烛火晃动间,帐上绣纹如流云划过,也将月色遮去了一半。   苏陌倒在衾被间。   裴寻芳长腿一跨,也跟着上了榻。   他支着双臂,将苏陌困在控制范围内,威胁道:“公子不是说咱家像账房先生一样斤斤计较吗?那今儿,咱就好好计较一番。”   他沉着脸,一把扯下苏陌的腰带,散开的腰带拂过苏陌的脸,苏陌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被裴寻芳用腰带捆住。   “你、你放开我!”苏陌脸色煞白,他没料到裴寻芳会这么凶,他蹬着被子想踢裴寻芳,可又被他抓住了脚踝。   苏陌舌头打起了卷:“掌、掌印……有、有话好好说……”   裴寻芳一脸很不好说话的模样。   他抓着那只脚踝,慢悠悠扯掉那白绫夹袜,往后一扔。   “公子想怎么好好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纤柔如玉削的足底,游离着。   忽而,他眼中闪过一道狠意,曲指在苏陌足底重重一击!   突如一道电流涌过整条腿,苏陌毫无防备,痛得双膝一曲,没忍住沉喛了一声。   裴寻芳睫毛也未眨一下,也不看苏陌,只是冷声道:“咱家可以为公子招来安阳王,自然也能将安阳王给弄回临安去,公子信不信?”   手指在苏陌足底轻柔按揉着,找准穴位,又是狠狠一按。   苏陌还没缓过劲,又一阵又疼又麻的刺疼感从足底直冲腰腹,苏陌当即缩着身子蜷成一团。   苏陌何曾受过这种惩罚,几乎就要破口大骂。   这人是魔鬼吗!他在做什么!   裴寻芳仍旧不看苏陌,继续道:“至于傅二,咱家既然可以将他调去水师,自然也有办法让他不声不响命丧东海,公子要不要试一试?”   苏陌背上发起了汗,小腿止不住的抖,无奈双手被绑着动弹不得,他疼得眼中起了水汽,回眸恨恨看他,心里将裴寻芳骂了个体无完肤,嘴上却只能服软:“请掌印……手下留情。”   “公子是为傅二求情,还是为自己求情?”裴寻芳乜眼看向苏陌,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冷意。   苏陌闭了眼,恨自己忘了姓裴的就是个无耻妖魔。   而那个无耻妖魔又端起了苏陌的另一只脚,慢条斯理地褪去罗袜,道:“纤纤玉笋裹轻云,公子生了一双美足。李长薄是不是碰过公子的脚,碰的哪一只?”   苏陌咬着唇不回应他,心中暗骂狗东西。   “是这只吗?”裴寻芳的指尖从苏陌脚踝滑向足心,似把玩一件艺术品,他的力道时轻时重,如同偎红倚翠的风流客,深谙挑拨弄弦之道。   苏陌全身渗着汗,心里想着要如何要逃过此一劫时,足心处又突然被重重一叩。   这一下,苏陌没忍住出了声,但觉一股腥甜伴随着沉吟声从喉间涌出,苏陌哇的吐出一口暗黑色的血痰来。   脑中嗡鸣作响,腹部亦猛得收缩着,苏陌惶惶不知何故,却觉心内郁结已久的闷痛松去了不少。   裴寻芳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   他没再逼问,而是迅速解开了束缚着苏陌手腕的腰带,端过苏陌的手,细细把起了脉息。   苏陌泪眼汪汪望向他,只想将他一脚踹下去,可是这会,他却是动一动脚趾的力气也没有了。   “古有俞跗摸脚定天下,这案扤之术果有奇效,秦老诚不欺我。”裴寻芳沉声道,他换过苏陌另一手又细细把了一会,这才眉头舒展,当他抬眸看向苏陌时,方才的戾气与无情已全然散去,甚至还带了些喜悦。   案扤?秦老?啥?   苏陌怔了数秒,方知自己被裴寻芳借故戏耍了。   裴寻芳取出块干净帕子,给苏陌擦嘴角的血,苏陌怒目切齿,裴寻芳却噙着抹浅笑,道:“公子受苦了。”   苏陌撇开脸:“滚!别碰我。”   裴寻芳却意外的好脾气,挨过来道:“暗血吐出来了,公子身上的余毒,可清。”   苏陌这会子明白了方才是姓裴的故意为之,可心中的恼意更加浓重了。   妈的,竟敢玩我。   心中记下这笔账,恨恨道:“掌印下手够狠啊。”   裴寻芳也不辩解,倒来一杯清茶,递到苏陌嘴边让他漱口,道:“好的,下回我会注意的。”   妈的。   还有下回?!   这回换成裴寻芳兴灾乐祸了,他问道:“弁钗礼还要不要选李长薄?”   苏陌快被折磨得去掉半条小命,此刻哪肯松口,眼角的泪还未干,看着楚楚可怜,可他却仍咬着唇道:“必须选。”   “为什么?杀李长薄的方式有千千万,公子为何非要将自己搭进去?”裴寻芳说道,“公子给我个理由。”   为什么?   因为季清川是李长薄的死穴。   因为唯有季清川才能让李长薄得到他该得的惩罚。   可苏陌不能说。   他不能说他要替季清川虐渣男,更不能说因为李长薄是重生的,所以他更加要让李长薄尝尝上一世季清川曾经历过的一切。   “其一,要杀我的不是李长薄,而是操纵狸猫换太子的幕后人……此人与不夜宫的关系非比寻常,我需借弁钗礼与李长薄绑定才能逼他现形。”   苏陌几乎一字一喘,可喉间的血腥让他更加坚定:“其二,我要以弁钗礼为引子,让李长薄一步步失去民心、臣心、君心,甚至太后的宠爱……”   “所以,弁钗礼非李长薄不可。这样解释,掌印满意吗?”   裴寻芳未作回应,只拿一双漆黑的凤眸凝着苏陌。   “我知道掌印的目标不是李长薄,也从未将李长薄放在眼里,可你有你的道,我亦有我的道,有我必须要去做的事、必须要救赎的人,掌印能理解吗?”   裴寻芳沉默许久,而后问道:“要杀公子的是谁,公子要救赎的又是谁?”   好家伙,真会抓重点。   前一个问题是苏陌要引导裴寻芳慢慢去寻找答案的,而后一个问题,是万万不能让裴寻芳知道的。   可苏陌此刻哪还有心思分析什么角色和剧情,他只知道自己全身酸疼、疲倦得快要死了,多说一句话都觉累:“掌印放过我,行吗?”   “不行!公子不说清楚,今晚就别想睡。”   苏陌暗呼要命。   纸片人是不是永远不会累,一天24小时精力充沛不需要休息。   可是苏陌不行的啊。   无奈之下,苏陌只得硬撑着说道:“关于要杀我的人,我曾怀疑是掌印。”   前朝余孽,趁机掉包大庸嫡皇子,动机非常合理。   若换作裴寻芳,他也得这么怀疑。   可苏陌很快否定:“但见到掌印后,我便相信,此事与掌印无关。”   “不是太后,她虽不喜我母亲,却她是真正疼嫡皇子的,看她对李长薄的态度便知道。”   “也不可能是柳氏,她多半也是个牺牲品。”   “放眼整个大庸,王公重臣,后宫之人,这些年谁手握大权、谁与太子亲厚,再看看哪些利益团体因先皇后被刺杀、嫡皇子被掉包而获益最多……”   苏陌谨慎说着,怕透露太多信息,又怕误导了裴寻芳:“这个人必定手眼通天,并且与不夜宫关系甚秘。”   裴寻芳若有所思。   苏陌问道:“掌印可记得,乐户划入贱籍,是哪一年?”   “嘉延元年。”   “谁拟的条文?”   “内阁拟出,皇帝授意。”   “这样啊。”苏陌扫了一眼裴寻芳的反应。   裴寻芳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格外严肃。   沉默许久,他问道:“公子为何从来不提认亲一事?公子就没想过让我带你入宫,去面圣,去认亲,通过这种方式去拿回你的身份?”   苏陌道:“因为我不想认。大庸皇宫并非我心之所向。”   裴寻芳道:“那公子心系何方?”   “说了也无用,我未必能活到那一天。”苏陌的精力已经到了极限,他将头埋进衾被间,说道,“掌印可以放过我了么,我全身都疼。”   “哪里疼?我为公子按按。”   “不必了!”苏陌哀嚎一声,将头埋得更深了,“我要死了,我真的快要死了。”   “不准把死字挂在嘴边。”裴寻芳皱眉道,“还不能睡,筋络刚按开,还得用药。”   还要用药啊?救命啊。   苏陌躲在被子里发出一声悲怆的嘶鸣。   裴寻芳瞧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公子睡吧,我伺候公子用药。”   埋着头的苏陌低低哼唧了下,眼皮渐重,没再出声。   裴寻芳打了个响指,道:“进来吧。”   三个人如鬼魅般闪进来,是等候已久的影卫,手里端着些东西,惴惴不安站在门口,不敢靠前。   裴寻芳扯过被子盖住苏陌裸露的脚,冷声道:“放下就赶紧滚!”   影卫得了特赦令般,放下东西,逃命般逃离了现场。   影卫唐飞按着心口低声道:“吓死我了,掌印对季公子做了什么呀?方才听到叫得挺惨的。”   “闭嘴!掌印在的时候,你也敢窥伺?不要命了吗?”   唐飞一哆嗦:“我也不想听的啊,可我千里耳啊……”   室内。   裴寻芳将苏陌的双脚浸入那棕黑色的药汤中。   “此法是秦越人祖传古法,能祛公子身上余毒,多则一年,少则十个月,大抵就能除个干净了。”裴寻芳说道,“以后,我每晚过来为公子用药,一天也不能落下。”   “唔……”捂在被窝里的人迷迷瞪瞪应了声。   这药浴至少得泡两刻钟,裴寻芳担心他这样扭着歪在床上会腰酸,便索性沐了手,上了榻,让他枕着自己。   月色入户。   庭外如积水空明。   暮春的虫儿,从草丛里爬出来,躲在暗处细细碎碎叫唤着,直叫得人心里发痒。   “该喝药了。”裴寻芳端起那碗药,舀了一勺,送到苏陌唇边。   辛辛苦苦求来的药,这人怕是一口还未喝过吧。   真是让人生气啊。   可怀中人已完全睡过去,哪里还会喝药。   裴寻芳定定看了他一会,庭院中,池里的鱼儿浮出水面,啵唧吐出一个泡泡,裴寻芳含了一口汤药,覆上了苏陌的唇。   苏陌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大雪封城的冬天。   低低的乌云黑沉沉压下来,似要将城楼压垮。极目望去,断壁残垣,肃杀可怖,天地之间无一活物,一半焦黑,一半惨白。   倒塌的城门上,隐约可见被烧得焦黑的三个大字:洛阳城。   苏陌认出来了,这是自己曾写过的,大庸与大齐的最后一战。   那一年,庸军将大齐打到只剩洛阳一座孤城,围城一月余,久攻不下。小年夜,庸军细作摸进城内,一把火烧了洛阳粮仓。顾家军饿着肚子血战了数日,在大雪封城的除夕,全军战死,无一人投降。   洛阳的大雪,遮天蔽日下了七日,埋下数万忠骨,月余未化。   苏陌手心发凉。   那是他亲手为裴寻芳写下的噩梦。   年仅九岁的裴寻芳就躲在轰塌的城墙底下,在融着血水的死人堆里躺了七天。   护着他活下来的,是一名年轻士兵。   那士兵被压断了双腿,已无活路,他在黑暗中牵着裴寻芳的手,咬破自己的手指放进裴寻芳嘴里,让他饮自己的血,还唱家乡的小曲哄他。   “小侯爷啊,一定要活下去。雪停了,天就亮了。”   苏陌在梦中蠕动了一下,往裴寻芳怀中靠了靠,糯糯说道:“雪停了……天就亮了。”   刚为苏陌喂完最后一口汤药、已将自己喂得一身燥热无处发泄的裴寻芳——   全身一僵。 第23章 夜鬼   裴寻芳惊异看着怀中少年, 连呼吸几乎都要忘记。   刚刚那一瞬,仿若隔着遥远的时空,他听到了来自尘封记忆里的声音。   那是一种曾在梦魇中出现过的、牵引着他爬出腐朽、不惜一切活下去的力量。   强烈的不真实再次萦绕心头。   裴寻芳手心冒着冷汗。   自洛阳那场战争后,裴寻芳便不愿在做梦。   二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一朝国灭, 归为臣虏,昔日凤阁龙楼、玉树琼枝, 都化作了陈年旧梦里的离人泪。   裴寻芳封锁了年少时所有的希冀和梦想, 不愿再回首。   更不愿,那些逝去的旧国故人看到他如今这副妖邪一般的模样。   可眼前这个少年, 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唤醒他心底那些尘封的记忆?   裴寻芳深深凝视着怀中人, 面上、耳后、脖颈处皮肤吹弹可破,没有易容的痕迹。   其实裴寻芳早已见过他沐浴的模样,也为他上过妆, 试探过那么多次,若是他易了容、作了假,不早该露陷了吗?   他是季清川无疑,是长乐郡主的孩子无疑。   他就是裴寻芳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大齐洛阳顾家,三代忠君魂, 如今独留他一人苟延残喘。   就如他的母亲临死前说的一样:“孩儿啊, 人这一辈子, 有信仰的活着才叫活着。顾家的信仰,便是护佑大齐君主。儿一定要好好活着, 活着找到长乐郡主,护住她的孩子, 那便是你一生的信仰。”   裴寻芳不知道母亲为何要他去护住一个嫁贼人作夫的亡国郡主的孩子,可他小时候见过长乐郡主, 知道她是何等风华绝代,也见过她与大齐太子走在一起的模样。   那真真是一对玉人啊。   那时裴寻芳还小,大人之间的事情他不懂,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裴寻芳心中暗暗有了些猜测。   他想从季清川脸上再找到点别的痕迹,可当他挨得更近时,苏陌倏地睁开了眼。   裴寻芳差点被那双眼中瞬间的光华震慑住。   “掌印看什么?”许是刚刚从梦中醒来,苏陌声音有些哑。   堂堂司礼监掌印背脊略僵,仿若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被当场抓包了一般。他倏地起身,不自然说道:“公子方才说梦话了。”   苏陌舔舔唇,察觉到口中残留的药味,正想问裴寻芳是不是喂他喝药了,便被他往嘴里塞了一颗糖豆。   口中的苦味随之化开。   苏陌心情变好,瞧着裴寻芳脸上那点未来得及遮去的窘态,便跟着起身,将脸凑得更近,一时笑了:“那么喜欢看,给你看啊?”   裴寻芳却退后了些,敛了那点心思。   方才嘴对嘴喂药,只是迫于无奈,可是将自己喂得全身如着火了般,又是几个意思?   眼前的少年又打起了哈欠,显然是被从睡梦中吵醒,还未睡足。   裴寻芳将他按回衾被中躺好,道:“公子累了,继续睡吧。”   苏陌没有回答,只在烛光中眨眨眼。   他依稀还记得方才梦中的情景,满身血污的裴寻芳如一只受伤的小狼崽,蜷缩于废墟阴暗中,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似穿过梦境,凝视他的狩猎者。   苏陌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被狩猎的危机感。   他抿抿唇,试探着问道:“掌印,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过去那些糟糕的经历,是被人暗中操控着的,你会怎么样?”   裴寻芳眯起眼,狐疑地看着苏陌:“那我必然揪出他,一样一样还给他。”   苏陌眼皮一跳。   差点忘了,将曾经那个满腔赤诚的热血少年,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的人,正是苏陌呀。   书中人的爱别离皆由他所写,贪嗔痴皆因他而起。   苏陌善,他们便为善,苏陌恶,他们便为恶。   苏陌就是一切善与恶的源头。   苏陌忽而咳嗽起来。   他又硬着头皮问道:“若是上巳那日,我未带着这枚墨玉螭纹韘去见掌印,掌印会不会一刀将我砍了?”   如果没有这枚韘,苏陌估摸连裴寻芳的面都见不到。   “咱家倒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裴寻芳答道,“大抵会将公子请进暗狱,好好询问一番。”   苏陌知道这个询问是怎么个询问方式,毕竟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酷刑,是他笔下的裴寻芳最喜欢干的事情。   “那我可真是幸运哦。”   苏陌笑容逐渐僵化,心里暗暗想到,若是哪一天裴寻芳知道了苏陌的真实身份,知道了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季清川,会不会也将他扔进暗狱里去磋磨一番?   想到此,苏陌起了身鸡皮疙瘩。   苏陌之所以这么有把握驱使裴寻芳,还不是仗着这枚螭纹韘,仗着顾夫人与长乐郡主的临终托孤。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裴寻芳相信他是季清川。   若裴寻芳一旦知道他不是,那么……   “我要睡了。”苏陌立马终止了这个话题。   “公子睡吧。”裴寻芳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床帐,掐灭烛火。   苏陌在黑暗中躺了会,想了想,觉得不行,不能坐以待毙,遂又喊道:“掌印留步。”   裴寻芳脚步一顿,于月色中转过身。   苏陌说道:“我想找一个地方。”   裴寻芳:“公子请说。”   苏陌:“不知掌印是否还记得天机门?”   裴寻芳:“当然。天机门已于多年前销声匿迹,无人知他们踪迹。”   苏陌:“我也许知道它的老巢在哪,掌印可否帮我?”   裴寻芳凝眉看向他:“公子如何得知?”   关于天机门这件事,苏陌考虑了很久,他现在急需确认一件事,就是在这本书里、在这个世界里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个“天机门”。   如果存在的话,那或许会是苏陌最大的筹码。   可是因着季清川的身份,他根本没有条件自己外出。   少不得要借助他人。   而裴寻芳是最佳人选。   苏陌也管不了裴寻芳疑心不疑心,便说道:“我也不确定,要去寻找,掌印愿意帮我去找么?”   裴寻芳问道:“在哪?”   苏陌道:“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叫罘罳峰,峰下有三道天门。”   当初为了保持天机门的神秘性,苏陌鲜少用文字去描述它,书还未写完他就穿进来了,以致于他现在自己都说不清楚天机门到底在哪里。   真是自己坑自己啊。   “公子等我消息。”裴寻芳毫不犹豫道。   他站在黑暗处,双眸发着莹莹的光,忽而,他掀开床帐,捧起苏陌的脸,低声道,“这是预支的。”   预支什么?   苏陌正在想,裴寻芳已经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一触即离。   “公子好梦。”他说道。   苏陌还没来得及骂他,床帐复又落下,裴寻芳已经没了踪影。   我靠。   -   裴寻芳如夜鬼般穿过深夜的帝城大街。   他脚步轻快,带着隐隐的兴奋。   他手中捏着一枝从季清川房中顺来的白梨花,正是季清川亲手插在瓷瓶中的那枝。   裴寻芳轻嗅着那花中幽香。   月光照在他银白色的蟒袍上,他是独享这月色的夜行人。   裴寻芳脸上漾着笑意,张开嘴,将那盛放的梨花,一朵,一朵,吃掉。   花汁溢于唇齿间。   像极了季清川口中津液的味道。   这个人,果然是带香味的。   裴寻芳闪进了街角一间普通民宅,掀开地窖,进入甬道,入内十余米,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正是他的暗狱。   “问得怎么样了?”裴寻芳冰着脸跨进来。   影卫摇头。   “废物!”裴寻芳斥道。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与面对苏陌时是完全不同的面孔,方才还噙着笑意的眼,此刻如阎罗鬼刹一般。   他麻利地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根铁棍,裴寻芳从来不吝于采用各种残忍的逼问刑具,可是若要他亲自动手,那就只需要一根最普通的铁棍。   他拎着那根铁棍子,棍子在地面刮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角落的那个血肉模糊的人瞬间惊醒,眼中露出惊恐,还未反应,已被一棍下去砸成个凹形。   但听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哑在喉中的嘶吼声。   “谁派你到不夜宫的?”裴寻芳冷声问道。   受了这些日子的刑还能忍住,这是个训练有素的暗部,普通的严刑逼供对他怕是没有用。   “呸,阉贼!”那人声音颤抖着,咬牙切齿道,“你有玩意弄那个贱货么?难不成用你手里这根铁棍?哈哈哈哈……”   那小子的脸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犹恶鬼一般嘲笑着。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肉碾碎的声音,那人撑在地上的手,瞬间被砸成了一滩肉泥。   裴寻芳掀袍蹲下,用聊天一般的语气说道:“裴某怎么玩,不劳您费心。尊驾以后即便想用手玩,怕是也没得玩了。”   话音未落,一棍杵下去,那人另一只手也砸成了肉泥。   逼仄潮湿的空间里,血腥味裹着哀嚎声,仿若人间炼狱。   裴寻芳嫌弃地扔掉手中的铁棍。   “关了你这么久,不夜宫那边早已换了新人,找你的动静倒是没有,跟你接触过的人却一个一个死了,你主子可真是看重你啊。”   那人痛得撕心裂肺,骂得更狠了:“季清川就是被万人肏的贱命,姓裴的你为这么个贱人与我主子作对,你会后悔的。”   “哦?看来你不仅认识我,还知道季清川的真实身份,你尚且知道这么多,你家主子不简单呐。”   裴寻芳慢条斯理说道:“让我来猜一猜。季清川的命贱不贱,你主子应该很清楚。他将季清川扔进不夜宫,当作伶人养,就是想让他命贱如泥,是么?”   那人吐出一口血水,口齿不清道:“阉狗,少自作聪明。”   裴寻芳眼中露出幽幽暗光,细说道:“裴某找了他十八年,就差将大庸翻转过来,却音讯毫无。”   “有本事将季清川藏在天子脚下十八年,又恰巧让不该见的人见不到他,这是多么挑战又多么刺激的一件事情呀。制度、权力、金钱、人手,少一样都是办不到的。”   “那么,以季清川的身份,谁会那么丧心病狂对他做这种事情呢?请你告诉我好不好?”裴寻芳阴恻恻地朝他笑,笑得那人头皮发麻。   那人骂道:“姓裴的,你找那个季清川做什么?你跟他究、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寻芳亲切不已:“你猜。”   那人咽下一口血沫子,看来这姓裴的远远不是他想像得那么简单。   他满脸的伤,嘴角都裂开了,像个切开口的瓜,他仍在骂道:“姓裴的你这个阉贼,当年还不是仗着在湄水上救了刚出生的嫡皇子,才小人得志,平步青云。怎么?坏事做尽,踩着他人的尸骨爬上去了,忘记自己是条狗了么?”   裴寻芳微笑着看他:“对我挺了解。”   那人急了:“你找那贱货做什么?如果被人知道当年你救的嫡皇子有假,你还能坐稳掌印这个位置么?你的身份、地位、荣华富贵,还保得住么?你这是自掘坟墓!”   “哦?还挺关心我。”裴寻芳笑道。   “一条狗命,谁管你死活。那贱货玩了就玩了,玩腻了杀了也没人管你!你整出这些事,就是自寻死路,一条阉狗而已,还妄想翻了这天?”   “翻天?”裴寻芳眯起眼看向他,眼中是狡黠的笑意:“这位兄台,您可得慎言呀。”   那人惊恐道:“我……我什么都没说!姓裴的你这个阉贼,你有那本事么,一条仰人鼻息的狗而已……”   “裴某人这辈子,就没什么不敢做的!”裴寻芳起身拍拍手,乜眼看他,“再问你一句,那高贵的太子李长薄,跟这些肮脏事有关吗?”   那人脸色剧变,喘着气,胸腔剧烈鼓动着。   裴寻芳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说!我保你攸县二十三口亲人平安。”   扑通一声,那人如烂泥般瘫在地上。   -   裴寻芳没有回自己的宫外私宅。   那里冷冰冰的,不像一个家。   他满身血腥地折回了不夜宫。   担心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冲到熟睡中的人,裴寻芳没有靠近。   月色下,他隐隐看着床帐内安睡的人,听着季清川平缓绵细的呼吸声,裴寻芳内心少有的平静下来。   母亲的临终托孤,长乐郡主被掳后的忍辱偷生,都是为了这个叫做季清川的人。   从见他的第一眼,裴寻芳便认出了他。   可是裴寻芳始终看不透季清川,他就像一个谜,裴寻芳剥开一层又一层,却还是看不到他面具后的模样。   裴寻芳一开始还抱着玩玩的心态,可是现在,他成了那个不得不在意的人。   仿若有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了他脖子上。   季清川他那么嚣张,动不动就咬人。   他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墨玉螭纹韘代表着什么!   裴寻芳摊开手心,那是一条两寸长的银色蛊虫,正是刚刚从那人被砸烂的手骨里挑出来的。   十八年前,裴寻芳在湄水边抱着刚出生的季清川逃命时,就曾被这样的蛊虫袭击过。   这蛊虫专挑人的手背经脉咬,沾上了皮肉便直往经脉里钻,它的毒液有能让人短暂失智的毒,若不及时取出,便会寄生于人体,长此以往怕是会左右人的心智。   曾有人想借这蛊虫控制裴寻芳。   好在,早在十八年前,裴寻芳便忍住剧痛扒开皮肉将虫子硬生生取了出来。   裴寻芳眸中发出幽幽暗光,如深夜猎食的孤狼。   他牙间咬着三个字:“不、夜、宫。”   寅时一刻,裴寻芳回了宫。   嘉延帝昨夜宿在了南熏殿。   自从嘉延帝沉迷于寻仙问道,就少有宿在乾清宫的时候,南薰殿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寝殿。   瞧见掌印风尘仆仆归来,值夜的张德全躬身迎过来,轻声禀报着:“昨夜圣上宣了真人吴元子论道,子时进了夜羹与秋石,丑时方歇下,今日早朝怕是……”   裴寻芳嗤笑:“论道?”   张德全低眉顺眼垂着手,也不接话。   裴寻芳假模假式道:“做奴才的,也该规劝着圣上保重龙体才好。”   张德全应着:“唉”。   裴寻芳乜眼瞧着紧闭的殿门,不用进去都知道里头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嫌恶地皱了皱眉,说道:“去岁从蜀地寻来的这位吴真人,看来甚合圣上心意。只是,帝王偏宠方士怕是会闹得后宫鸡犬不宁,今年也该选秀了,秋分之前,筹备着给后宫添新人吧。”   “唉。”张德全亦步亦趋跟着,继续说道,“太后又提了遴选太子妃的事宜……”   “哦?倒是忘了咱们的太子殿下。”裴寻芳转着指上的螭纹韘,脸色逐渐阴沉,他忽而想起季清川说的那句“被脱掉裤子摁在床上的又不是你”。   裴寻芳只觉周身血液忽的烧了起来,他目光阴沉地望着东边那缕从宫墙边际亮起的晨光,握紧了五指。   螭纹韘的纹路深深嵌入掌心。   “太后六十大寿快要到了吧,也该给太子殿下选妃了。” 第24章 乱局   苏陌这一觉睡得很沉, 少有的一觉到天明。   随着弁钗礼的临近,不夜宫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春三娘问起花簪的事,苏陌只说给太子了。   春三娘说,给得好, 给得好, 给了能保住不夜宫,来不来是太子的事, 给不给就是不夜宫的态度了。   但是, 如果收到花簪的太子最后没有来,怕是会导致季清川当天身价大跌。   苏陌垂着眸子修剪着一瓶插花, 他将剪下的花枝交给一旁跪着的小蔻, 淡淡答道:“他会来的。”   乐坊人都知道,伶人于弁钗礼择良主,其实就是挑选一位金主, 这一选或许就是一生呐。   伶人不能婚配,一但年纪大了,就会过得很凄凉,故而能在弁钗礼上抓住一个良主,也算是找了半生的依靠。   李长薄不会忍受季清川的弁钗礼被他人买走, 别说弁钗礼这一夜, 哪一夜怕是都不行。   春三娘手帕一甩, 笑了:“我就喜欢咱们清川这劲劲儿的小模样。”   她说着,又靠近了些, 喜气洋洋说道:“到今日为止,已经有这个数的主跟我透露要来竞买你的弁钗礼了。”   她说着, 比出了一个五。   “五个?”苏陌随口问道。   “我的老天爷,是五十个呢, 清川小祖宗!而且个顶个的都是大庸有钱有势的金主,咱们清川呐,肯定能卖出个大庸史上最高价。”   苏陌听着那个“卖”字,有些刺耳。   “不过,有件事倒是挺瘆人……”春三娘欲言又止。   “何事?”苏陌问道。   “我听闻,之前给清川验过身的那三名婆子,昨夜都莫明其妙死了,而死相很诡异……”   苏陌皱眉,正要细问,忽听前头吵闹得很。   “春三娘,前堂打起来了,有人砸了台子,说要叫季公子出去。”一个小厮来报。   “哪个不要命的,敢砸不夜宫的台子!”春三娘这爆脾气岂能忍,揪着手帕子就冲出去了。   苏陌问那小厮:“是什么人?”   小厮道:“是个很秀气的小哥儿,还没我高,带了一群人,进来就砸,说要见公子。”   苏陌一嗤:“我去看看。”   还未走至前堂,远远便听见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在叫唤着:“小爷今儿就是来教训你们这不夜宫的头牌的,怎么着,一个下九流的贱人,也敢攀高枝,给我砸,砸坏了小爷三倍赔偿,谁砸得越多奖得越多,给我砸!”   苏陌绕过长廊,倚在二楼的花廊间,看着台中央那个红衣小身影。   削肩细腰,胸前微微隆起,一看就是个还没长开小姑娘。   小丫头长得挺俊,脾气不小。   不夜宫的人原本还在拦,但听到那小公子说砸坏了三倍赔偿,也就不拦了,一干人就淡定地看着台上人耍把戏般地砸东西。   那女扮男装的小丫头还在叫嚣着:“叫你们那头牌季清川出来,今儿小爷就要看看,这小贱货长了怎么个狐媚样儿,也敢勾引……”   嗡的一下,她后脑勺被什么东西轻轻磕了一下。   小丫头恼怒回头,便见一个用宣纸折的纸飞机打了个旋儿,落在了她脚边。   小丫头俯身拾起那奇怪玩意,左看右看,不知是何物。   她又循着这纸飞机来的方向望去,便看见那朱红漆柱间、挂着芙蓉灯的花廊下,站着位通身素白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全身无一丝装饰,却如天降谪仙一般,当真雌雄难辨,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小丫头怔了几秒,嘴里的话也忘记刹住:“也敢……勾引我太子哥……哥……”   她慌忙将话吞了回去,而后觉得架势不能输,便又扯着嗓子问道:“你、你是谁?”   “小贱货,季清川。”苏陌彬彬有礼道。   “你?”小丫头吞了一口口水。   那帮蠢材不是说,那不夜宫的头牌将男作女、粉头粉面、不堪入目吗?   怎么、怎么长了这么个模样!   “请问阁下找我有何事?”苏陌微笑着隔空望她。   小丫头咂咂舌。   完蛋,我刚才说的话还能吞回去么?   稍倾,醉生阁。   小蔻已泡好一壶好茶,端上来。   苏陌示意她退下,拿起那茶壶,亲自为对面的小丫头斟上。   “所以,九公主大闹不夜宫,是想替太后来教训在下,是么?”   “太后都快气晕了!”九公主越过案几坐到苏陌身边,不知为何,她很喜欢和这个伶人亲近,光看着他就心生欢喜。   九公主道:“听说,今日朝上又提了给太子选妃,太子借故托辞,太后又拿了厚厚一叠画像给太子选,太子哥哥看也不看,只说等几年再说。”   “太后觉得太子哥哥近日行径可疑,就传了太子身边的人去盘问,这一问才知道,太子哥哥前日一宿未归竟是……竟是宿在你这了……”九公主砸吧着嘴吧,有点难言的样子,“季公子,你说你们同为男子,怎么、怎么可以在一起呢?而且你……你还是贱籍,太子哥哥以后要继承大统,声誉和子嗣都很重要的呀。”   苏陌眸光落在这小姑娘的眼睫上,说道:“九公主的意思,贱籍就不配为人,是么?”   “没有!不是!”九公主看着苏陌这张脸,实在很难再将贱籍这个词说一遍,“我的意思是,以公子的品貌,找一个富贵良人应该很容易,你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不要再纠缠你的太子哥哥,对么?”苏陌微笑道。   “对。”九公主声音有点小,完全不像刚才在前堂那嚣张跋扈的模样,“我就是这个意思。”   苏陌敛眉笑了。   这送上门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我无意纠缠太子殿下。”他拿起案几上的一块云片糕,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用帕子包了,递给九公主,说道,“那就烦请九公主将这半块糕交给太子,就说,季清川祝太子觅得佳缘,子孙满堂。”   九公主怔怔接了。   她手里揣着这半块云片糕,在东宫门口徘徊了半日,也不知道该不该进。   正要打退堂鼓,便撞见一身绯衣朝服的李长薄从拐角处走来。   他今日束着鎏金冠,一身绯衣如天边红霞,熠熠生辉,光彩照人,身侧跟着几位臣子,风尘仆仆的,在讨论着什么。   九公主隐约听见“内阁首辅曹大人的嫡长女是最佳人选”“娶魏国公贺大将军的千金无异于如虎添翼”等言辞,李长薄偶尔点点头,与他们讨论几句。   原来太子哥哥有在认真考虑选妃的事情,或许他只是对太后给他的那个名单不满意罢了。   九公主揣着手里的那半块糕,突然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了。   “小九,站在这作甚?”李长薄看见了她,径直走过来。   “我……我来给太子哥哥送样东西。”九公主想着,既然太子已经决定选妃,那让他与那个伶人断得干净一点也好。   她将用手帕包着的糕点递于李长薄。   “这是什么?”李长薄笑着接了,在众多皇弟皇妹中,他最疼小九,因为她心思单纯,且处处维护他这个太子哥哥。   可待他打开那帕子看到那半块云片糕时,李长薄脸色骤然变了。   半块云片糕。   这云片糕是东宫定制的,每一块上都印着“东宫”两个字,如今这半块,只剩下一个“宫”字。   “哪来的?”李长薄冷声问道,眉眼间戾气骤涨。   九公主吓了一跳,太子哥哥从来没有这样同她说过话。   “我……我去了不夜宫,是、是那个伶人让我带给太子哥哥的,他还说……祝太子哥哥觅得佳缘……哥!哥!!!”   九公主还未说完,李长薄已经转身狂奔而去。   绯色身影如一团火云消失于宫墙尽头。   留下九公主与几名大臣,面面相觑。   -   不夜宫,醉生阁。   苏陌独自在窗下解一盘残局。   他原本是不爱下棋的,可是这古代根本没有其它可娱乐的方式,穿过来这段日子,也就这闲敲棋子落灯花的乐子能打发点时间。   他正捏着枚白子想着怎么破局,忽而身边拂过一阵风,一枚笺子落在棋盘上,空气中带着点甜丝丝的蜜枣味儿。   是影卫来给他送今日朝堂上的简讯了。   苏陌细细看后,像往常一样收于秘匣中。   太子选妃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可裴寻芳特意圈了李长薄与魏国公这两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苏陌拿起一枚棋子,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在《伶人太子》这本书中的故事背景。   大庸建国次年,一举攻破大齐陪都洛阳城,俘获皇族成员十余人,这其中,便包括长乐郡主。   世人皆道,得长乐者得天下。   如此风华绝代的佳人摆在眼前,岂有不占有之理?   作为大庸开国皇帝,武元帝理所当然地将长乐郡主掳回了后宫,可那长乐也是个烈女子,誓死不从。   而武元帝不知道的是,他的两个弟弟李毕与李珩也看上了这位绝代佳人。   没过多久,龙椅尚未坐热的武元帝,便被二弟李毕举兵夺权,李毕黄袍加身自封为帝,称嘉延帝。   与此同时,一道圣旨从皇城层层递出,嘉延帝册封了那大齐余孽长乐郡主为皇后。   举国哗然。   世人皆骂,这新皇后引诱得李氏兄弟兵戎相见,乃红颜祸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果然,不到一年,皇后于湄水遭遇刺杀,诞下嫡皇子后,香消玉殒。   而裴寻芳提到的这位魏国公,正是当年支持李毕兵变的核心人物,贺忠。   当年,跟随李氏兄弟南征北讨打天下的开国名将共有三位:   其一余翎,于兵变中拥护先皇武元帝被斩杀;   其二贺忠,是当年李毕兵变的核心力量,封魏国公、中军都督;   其三傅怀安,即傅荣的父亲,他素来只顾带兵从不言政,对朝堂之事也一问三不知,反而避开了纷争,后封信国公,远派临海。   大庸君权高度集中,兵权由三方制衡,分别为都督府、兵部以及监军宦官。   而真正握着这三根缰绳从中制衡的,唯有皇帝一人。   早年天下尚不太平,都督府手握军权,地位举足轻重,而国势渐稳后,由文官掌控的兵部逐渐势大,兵部尚书之女更是一跃成为容贵妃,诞下四皇子,一时宠冠后宫。   皇帝削弱都督府兵权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魏国公眼见着都督府势衰、自己被架空,万千铁将寒了心,心有不甘却又无处发泄。   若在这时,李长薄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比如,以政治联姻的方式,将都督府与东宫绑在一起,那么东宫有了兵、都督府有了势,岂不是两相受益?   这些年嘉延帝愈加昏聩荒唐,甚至常有月余不临朝。   如此昏君,反了便反了。   兵变易主的事,他贺忠也不是没有干过。   既然干过一次,那么再干一次又何妨?   想到此,苏陌又想起,自己曾察觉到李长薄对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强烈渴望。   或许,李长薄早已谋到了这一步。   苏陌笑了,好个李长薄,信誓旦旦要与季清川在一起,要许季清川一个未来,其实暗地里早就已经盘算着借太子选妃之事为东宫寻找兵权支撑吧。   不愧是大庸第一人渣。   苏陌心中嗤笑,落下一子。   虽然这些仍有待论证,但既然裴寻芳特意圈出了李长薄与魏国公,那想必是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残局虽乱,但并非不可破。   既亲手写下了这纷乱繁杂的大庸朝,如今身在其中,就少不得要与这些幺蛾子们斗争到底了。   今日晴好。   暮春的风已带了点夏意,可吹在苏陌身上,依然觉得冰凉入骨。   这副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苏陌唤凌舟为他添了一件大氅,又倒了盏热茶。   他望着天际涌动的云层,想着,该来的人,差不多也该来了。   却忽听“咻”的一声,一支飞箭破风而来!   苏陌瞳孔骤缩,有人要杀他?   好在凌舟轻功了得、眼疾手快,飞身一跃擒住那支不怀好意的箭,落在了树梢。   苏陌凝眸望去,却见那波光粼粼的莲池边、垂满绿藤的曲廊上,一个玄衣青年正握着一把弓弩,嚣张地盯着他。 第25章 射杀   凌舟皱眉看着自己掌心那点血迹, 脸色不太妙。   下一瞬,他两眼一黑,如一只被打落的大雁,笔直从树梢跌落。   “凌舟!”苏陌大声惊呼。   凌舟似乎听到了, 在快要砸到地面的瞬间, 他用最后一点意识,旋身一翻安全落地。   随后, 一个酿跄倒地, 晕死过去。   这支箭有毒。   竟然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这不夜宫里, 公然行刺季清川!   不夜宫的其它护卫闻讯赶来。   那玄衣青年不逃也不抵抗, 双目始终死死地盯着苏陌的方向。   到处都闹哄哄的。   苏陌甚至可以感觉到藏在暗处的影卫身上那汹涌的杀气。   方才若不是凌舟及时出手,这些影卫怕是已经私自现身暴露行迹了。   俄倾,不夜宫前堂。   那玄衣青年被人摁在地上, 却面色无惧。他目光越过层层人群,一眼便锁定了姗姗而来的苏陌。   “你是谁?怎么闯进不夜宫的?”春三娘摇着把羽扇,转着圈儿打量这玄衣青年。   这青年模样清俊,看不出年纪,一身玄色劲装, 猿臂蜂腰, 身形高大修长, 身上背着一把奇怪的弓弩,而最诡异的是他的那双手, 戴着双乌金色手套。   玄衣青年根本不看春三娘,用手直指着远处的苏陌, 道:“你起开,爷只跟他说话。”   春三娘这爆脾气, 差点就命人将这不识好歹的小子打趴下再说。   苏陌正细细察看那支被凌舟抓住的箭,箭头前尖后五棱,环穿五孔,黑雕翎,箭身涂了药汁,带着密林松露的香味。   苏陌皱着眉,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   苏陌放下那支箭,道:“母亲,让我来吧。”   众人纷纷退开,苏陌缓缓走近。   那玄衣青年直勾勾看着苏陌,他在观察苏陌,苏陌也在观察着他。   苏陌脑中快速翻找着,自己曾经写过这么一号人物吗?   “箭上是什么毒?”苏陌率先问道,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凌舟。   那青年肆无忌惮地盯着苏陌:“不是毒,是迷药,睡个三天三夜就醒了。”   苏陌只觉此人眼神如深山猛虎,透着赤裸裸的野性,毫不顾忌,也无所畏惧。   “为何要杀我?”苏陌声音平静得出奇。   “没想杀你,只是想将你迷晕弄走罢了。”玄衣青年道。   “我是问为什么?”苏陌冷声道,凝眸注视着他的眼。   那玄衣青年似是被苏陌的眸光吸引住了,他先是怔了一瞬,而后勾出一股笑意,放低了声音道:“你很可疑。我是来抓你的。”   这一句话说得很轻,几乎只有他们两人听见了。   可苏陌耳中一嗡,他几乎瞬间就捕捉到了玄衣青年嘴角那抹得逞的诡异的笑。   而此时,不知为何,右肩上那个梅花状的箭痕,忽的如被烈火炙烤,变得滚烫起来。   苏陌睫毛颤了颤,掩盖住这突如其来的异样。   “既然要将我弄走,为何选择白天,又为何这样轻易失手又轻易被抓?”苏陌半垂着眼看他,“以阁下的功夫,想逃走并不难,为何不逃?”   “你是故意的?”   “公子果然聪慧,被你发现了。”那人目光始终未离开苏陌半分,言语也变得越来越轻佻,他故意放大声音说道,“爷原想将公子掳回去做个压寨夫人,但瞧着公子弱不经风的,怕是受不了风餐露宿,又瞧着不夜宫这地儿不错,就不想走了,决定留下来给公子当相公,伺候公子,可以么?”   那春三娘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哪里来的村野小子,也敢装山霸王,打帝城第一伶人的主意,你配么!”   苏陌低笑,倒是不生气。   是个人才,胡说八道,挺能瞎掰。   “阁下差点杀了我,没想到竟也如此怜香惜玉,我谢谢您。”苏陌直起身子,冷声道,“不知阁下姓什名谁,何方神圣?”   那玄衣青年涎着脸皮,目光灼灼道:“公子喊我声相公,我就告诉你姓名。”   呵,蹬鼻子上脸了。   苏陌转身便走,说道:“一个小啰喽,不必如此劳师动众的!敢到不夜宫闹事,还伤了不夜宫的人,母亲按规则折算下损失吧。他不是想留在不夜宫吗?那就送去厨房当杂役,用劳力赔偿吧。”   那人神色微变:“你站住!”   苏陌哪里还理他,头也不回,抬脚便走。   右肩上的箭痕还火辣辣的疼。   这人必然不简单,说不定还与当年的刺杀案有关,他主动找上门,还故意射苏陌一箭,说些故弄玄虚的话,自以为能吓唬苏陌、拿捏苏陌。   妈的。   竟然敢威胁写书人!   既然他要打太极,那就让他自个打,先晾他一晾,晾明白了再说。   苏陌从小蔻手中接过干净帕子,拭了拭手。   可还未走远,便听见身后又是一阵骚动。   隐约听见一个粗鲁而带着醉意的声音说道:“……是把好弩……多少银子,卖给七爷如何?”   苏陌心生嫌恶,皱着眉只想尽快离开。   却不料身后突然骚乱起来,只听哐当几下砸东西的声响,随后一个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响彻前堂。   “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要杀贺七爷!”   贺七?   苏陌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一群人围着个大腿上鲜血直流的男子,场面乱成一锅粥。   而那人群边缘,那玄衣青年手里握着弓弩,被两个军营模样的人扣着双肩,如被锁住的兽,目光越过人群,远远盯着苏陌。   苏陌心中一惊,不好,是都督府的人。   “把这伤人的疯狗给我抓回去,老子今晚便要废了他的双腿!”那受伤的贺七恶狠狠地骂道。他的腿伤得并不重,皮外伤而已。   玄衣青年仍在看着苏陌。   苏陌握了握五指。   还真能折腾,就这么一小会,就闹出了两桩事来,这玄衣小子若真被贺七带走,还不知他会干出啥。   而且,这人似乎真的知道些旁人不知的秘密。   看来不能这样放任不管。   苏陌复又折回。   “还愣着干嘛,快给七爷疗伤。”春三娘也是气急,难怪今儿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果然是右眼跳灾。   这贺七爷,正是魏国公贺忠的第七子。   贺大将军前头生了六个女儿,不惑之年才得了这么个幺子,取名贺世勋,可见对其寄予厚望。   可这贺夫人老来得子,将贺七惯得无法无天,如今已经是帝城中一顶一的二流混子。   春三娘看着那一群气势汹汹、一副要砸了不夜宫的架势的军爷,陪着笑道:“七爷呀,这不夜宫可不是都督府的练兵场,这里头住着的,可都是只会弹词弄曲的伶人,手无缚鸡之力,娇贵得很,七爷可得叫手下的兄弟们冷静一点……”   “老子在你不夜宫被人射了一箭,你叫老子冷静?!”那贺七怒斥道,他忽而看到远处的苏陌,嘴角立马扯出一抹坏笑,道,“叫你们头牌过来,叫他来伺候爷,爷就可以不计较。”   春三娘一脸为难。   苏陌却当真走了过去。   “瞧着是挺娇贵,细皮嫩肉的,给爷摸摸?爷就不疼了。”那贺世勋说着便要来摸苏陌的手。   春三娘尴尬笑着以羽扇挡开了。   不夜宫的头牌哪能这样让人想摸就摸,那岂不是太掉身价。   “得,要银子,没银子摸不得?”那贺世勋笑得放肆,语调极其轻浮,“都说季公子千两白银才得见一面,那不知摸一摸要多少银子?”   苏陌眉尖一蹙。   想起来了,这声音他记得。   正是当初在水云轩出言挑衅傅荣、被傅荣打破头的那个二货。   原来他就是贺世勋呀。   被傅二打得抱头鼠窜的帝城菜鸡,如今傅荣不在,便也敢来不夜宫作威作福了。   这傅、贺两家多年来本就暗中较着劲,两家的孩子自然也时刻被人拿出来比较。   可贺世勋自出生起,便时刻被傅荣强压一头。   傅荣在季清川面前像个哭唧唧的小男孩,但在整个帝城的二代圈子里,却是出了名的能打。   帝城那帮不务正业的二代们,少有没被傅荣揍过的。   曾经有人在季清川的场子里闹事,被傅荣二话不说堵在暗巷里暴揍:“我傅荣看上的人,你敢动一根手指试试?你动一下,老子扁你一回!”   可就是这样一个傅荣,在原书剧情中,最后却为了救季清川而被贺世勋陷害至死!   想到贺世勋会对傅荣做的那些事,苏陌恨不得将他一脚踹回娘肚子去。   苏陌微笑看着眼前的贺七,心里盘算的,却是要不要现在就收拾了他。   苏陌冷冷答道:“没错,见一面千两白银,七爷既见过了,就请将银子先付了。”   那贺世勋一听,哪里肯就此罢手,推开众人,跛着腿拦在苏陌面前,道:“还没看够呢,这就走了?”   苏陌冷眼觑他,眼底的不屑与薄凉让春三娘都怔了一怔。   “爷今儿可是高高兴兴来不夜宫找乐子的,为的就是来见季公子,既然今儿季公子刚巧得空,那就留下来陪爷一会,如何?”   苏陌蹙眉,原来竟是冲着他来的。   这贺家老爷子魏国公正莽着劲儿与东宫套近乎呢,他贺七又是怎么敢在这种微妙时刻来不夜宫挑衅的?   傅荣在的时候他不敢,傅荣不在的时候,他也不至于呀?   莫不是受人指使?   苏陌想了想,贺七素来与他爹不合,两父子如同仇人一般,贺七因为吃喝玩乐,倒是与四皇子那一党玩得熟络……此番莫非是受了四皇子示意,来不夜宫挑衅生事?   实则,目的是为了搅乱魏国公与太子的合作关系?   若是如此,那便又是一个送上门来的工具人了。   苏陌试探着说道:“清川近日都在准备弁钗礼,当日会有贵客到来,实在不敢大意,怠慢七爷了,抱歉。”   那贺世勋一听便更不爽了,舔着脸靠近道:“季公子不会以为东宫的人真会来吧?”   苏陌凝眉回望:“七爷的意思是?”   贺世勋又凑近了些,一边瞄苏陌一边低声道:“皇宫里的主子也不是只有东宫那一位,公子细想想。”   随后他哈哈大笑起来,大声道:“听闻季公子舞艺冠绝帝城,尤其一支绿腰让人见之不忘、黯然销魂,小爷今儿在不夜宫吃了亏,公子为小爷舞一曲,爷便可以一笔勾销。”   室内气氛凝滞。   身后的春三娘更是吸了口气。   早在苏陌穿过来时,他便以弁钗礼及患病为由,半要挟半利诱让春三娘答应了这段时间不再安排他登台献舞。   来见季清川的那些客人,也多是季清川的忠实拥趸者,能见一面已是心满意足,鲜少有像这样提无理要求的。   “不妨换个法子,我为七爷出气如何?”苏陌笑了,而后转身指向人群边缘的玄衣青年,说道,“那人射了七爷一箭,我便替七爷射他一箭,为爷出气,如何?”   远处的玄衣青年脸色一沉。   贺世勋哈哈大笑起来:“蛇蝎美人,爷喜欢!”   可他又细细看了会苏陌,眼前这伶人,细胳膊细腿的,风一吹就能倒,估计连弓弩怎么拿都不知道吧,他会射箭?   这小手腕,拿得动弩么?   不过,看这样一个美人做血腥的事情,一定比看他跳舞更有意思吧。   “不仅如此,七爷今日在不夜宫的花费也全免了,只希望七爷能消气,放不夜宫一马,如何?”苏陌又道。   春三娘立刻跳起来:“这、这不太合适吧!”   伤什么都可以,伤她的银子可不行的啊。   “母亲别急,”苏陌冷笑道,“免掉的银子缺口,我可自己用贴已补上。”   春三娘暗骂疯了,哪有伶人让人白嫖还自己付嫖金的。   那贺世勋却心动了,一时想入非非。   这伶人不仅答应为他出气,还主动提出为他支付银子,莫不是看上他贺七了。   傅二掏空家底追了一年没追到人的,这会看上他贺七了!   真是走桃花运了,这贺世勋在心中着实兴奋了一把。   “若公子射中了,那便一笔勾销,若公子没射中,又当如何?”   苏陌淡淡道:“那我便再满足七爷一个要求,七爷随意提。”   “此言当真?”   “绝无戏言。”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贺世勋鼓着掌大声笑道,他将袖子一卷,唤道,“拿笔来!爷要立字为据,大伙也都给爷做个证,免得季公子反悔!”   躲在暗处的影卫快憋不住了。   这季公子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玩这么大的!   这种赌哪能随便打,还有他能拿得动那弓弩么?受伤了可怎么办呀?   苏陌依旧微笑着,看死人一般看着贺世勋。   不夜宫的头牌与魏国公家贺七爷打赌的事,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们将不夜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却因为没钱进场,都堵在了大门外。   场子很快准备好了。   苏陌用一根束带将长发高高束起,宽大的长袖也用襻膊绑好,他淡定地走向舞台中央。   那贺世勋却盯着苏陌细白纤长的脖颈与手腕,眼睛都快要盯直了。   苏陌在舞台中央的杌凳上坐下。   而杌凳的周围,依照苏陌的要求,搭了一个圆环形的架子,刚好够苏陌用来作托着弓弩的支架。   苏陌怀里抱着那把比他还要大的弓弩,坐在杌凳上,神情淡然地调试着。   玄衣青年见他拨弄弓弩的架势,狐疑地眯起了眼,这人怎么看起来那么熟练?   苏陌怎能不熟练?   他还在上学时期便迷上了射击,大大小小的实弹射击场哪个他没去玩过?别说打一个人形靶子,百米射击活物他从来就没输过。   苏陌朝那玄衣青年眨眨眼,意味深长道:“阁下待会可以稍微动一动,跑起来也可以。”   玄衣青年脸一沉,心凉了半截。   那贺世勋却拍着大腿大笑起来,拍到伤处又嗞着牙齿喊疼,干脆搬了个椅子坐在场子边缘看好戏。   苏陌眉目沉静,神情认真,左臂撑在环形支架上,借力端着弓弩。   季清川这身子实在太弱了,姓裴的说得对,他这辈子都别想握刀剑了。   可刀剑不行,不代表弓弩也不行。   可这时,苏陌耳边却突然响起了裴寻芳说过的话。   “那些狠毒肮脏的事,都必须交由我来做。”   “公子这双手,只需握着我这一把刀。”   苏陌皱皱眉。   不好意思,这一次,我非常想自己试一试。   “阁下请跑起来,”苏陌故意拉长着声调,说道,“跑起来,像烈马一样!”   那玄衣青年一听,似突然明白了苏陌的意思,拔开双腿便绕着场子跑起来。   玄色身影如一道黑影,一遍一遍从苏陌面前跑过。   苏陌撑着环形支架,一点点、微妙地调整着方向。   直至箭头的方向快要接近那贺世勋所在的方位。   苏陌沉下眉眼,调整呼吸,心里计算着。   这一箭下去,就真的挑起冲突,不能回头了。   东宫、魏国公、四皇子、不夜宫乃至半个朝堂以及那些或明或暗盯着季清川的人,都将陆续卷入这场漩涡中。   可不射这一箭,也必定要射另一箭。   穿进这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里,就得利用这个世界的游戏法则才能谋得生存。   苏陌瞄准那移动的活物,箭下真正的目标却是台下那个坐着一动不动的二货。   重叠,移动,重叠,移动……不能一箭射死,得留他一条命,那么……   “咻”的一声,离弦之剑,带着狠狠的杀意,破风而出!   苏陌随即闭了眼。   下一瞬,一声惨叫几乎震破不夜宫的屋顶。   紧接着,数不清的尖叫声汹涌而起,人们惊恐地涌向那被一箭穿胸的贺世勋。   往日歌舞升平的不夜宫,此刻如同上演着一场焰火下的人间闹剧。   苏陌放下弓弩,缓缓起身。   他头有些晕,扶着那支架才堪堪能站稳,他掐着酸疼的手腕,只想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再好好去喝一盏热茶。   却不想,忽的被人抓住了手臂。   那只手鲜血淋淋,戴着乌金色手套,正是那位玄衣青年。   方才那一箭,苏陌先是射中了玄衣青年的左掌,随后贯穿其掌心,直击他身后贺世勋的胸口。   一箭双雕。   “抱歉。下手狠了点。”苏陌似笑非笑道,“但不射中你说不过去,咱俩扯平了。”   那玄衣青年目光沉沉看着苏陌,忽而抓起苏陌的手腕,拖着他便要往不夜宫的大门走去。   “你干什么!”苏陌道。   “抓你走。”玄衣青年道。   可不夜宫的大门,早已被乌泱泱的人马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清川去哪?”   一身绯衣的李长薄站在暮光中,金色光晕勾勒着他的身形,他的脸沉在阴影里,目光里极力隐忍着什么,却又如汹涌的洪水,即将破堤而出。 第26章 弃子   一如苏陌初次见他时一样。   李长薄身着绣金绯色太子常服, 束着鎏金冠,龙章凤姿,玉树临风,甚至衣袍上的每一条绣纹, 发髻上的每一条发辫, 都彰显着大庸太子的无上尊荣。   不可否认,他是原书中无法忽略的耀眼存在。   那是属于主角与生俱来的光环。   可是, 季清川直到临死前的那场宫宴, 才第一次见到李长薄作太子装扮的模样。   那个他用全部身心喜欢着的、当作一生依靠的人,到头来只是一场阴谋。   苏陌忽觉心中一阵闷痛, 属于季清川的这颗心脏再次有了反应。   季清川,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原书中,季清川是喜欢李长薄的。   就像太阳注定会落下,月亮注定会升起, 季清川注定会喜欢上李长薄。   这是写书人给原书CP写下的死局。   苏陌就是要亲手破了这个死局!   那玄衣青年细瞅了一会李长薄,随后警惕地张开长臂挡在苏陌面前,低声道:“疑似主角魂魄错位,谨慎靠近!”   苏陌一怔。   错什么?   主角什么错位?   可他还来不及细想,便听李长薄一声命令:“把人拿下!”   侍卫们立即冲上来, 擒住玄衣青年, 按着他的脑袋将他摁在地上。   苏陌心脏砰砰砰乱跳着, 方才稳稳端着弓弩的手,此刻却颤抖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别伤他。”苏陌试图阻止。   可那玄衣青年一点也不反抗, 乖顺得很,脸被摁在土里摩擦, 沾了满嘴的泥,可他完全不在乎的模样, 仍旧偏着脸看着苏陌,嘴角还带着得逞的笑。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忽而一片绯红衣袍靠近,挡住了苏陌的视线。   李长薄黑色的皮靴不经意般踩在了玄衣青年那正流着血的手骨上。   苏陌甚至听见了那靴子底下手骨被咔嚓咔嚓踩断的声响。   “要变天了,清川这样出门会着凉的。”李长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柔却又冰凉。   苏陌抬眸便撞见李长薄强势地宣告着主权的目光。   苏陌不自觉握紧了五指。   李长薄却牵起苏陌的手腕,垂着眸子,将那紧握的小拳头,一点一点抚开。   长指穿过苏陌的掌心,而后紧紧握住。   他掀起眼皮子,目光扫过苏陌裸露的脖颈,以及露出的半截细白手腕,他启唇道:“以后不许在外人面前这么打扮。”   他一边说着,一边摘掉苏陌肩上的襻膊,还有那根束着高马尾的发带。长发如丝绸般滑下,掠过他的指尖,透着幽幽的梨花香,李长薄惩罚似的在苏陌耳垂上轻捏了一下,道:“要穿就穿给孤看。”   我靠。   “将人押进去!”李长薄侧身对侍卫长命令道,“肃清前堂,孤稍后就到。”   “是。”红衣侍卫长垂首道。   李长薄没有瞅那玄衣青年一眼,牵紧苏陌,转身大步流星朝门内另一侧走去。   苏陌被他拖得直酿跄:“殿下、殿下不怕被人看到吗?”   众目睽睽之下,帝城的百姓、暗中的探子、还有不夜宫那一群不怀好意的人,李长薄公然与一名伶人举止亲昵,他是疯了吗?   李长薄冷冷回眸:“清川很怕被人看到么?”   苏陌咬着唇,那李长薄却将他牵得更紧了。   他的脚步很快,越来越快,当苏陌快要跟不上时,李长薄用胳膊将苏陌一把夹起,一脚踹开了一间廊室。   “哐当”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整个廊室随之一震。   李长薄将苏陌腾空抱起,死死抵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   他声音有些抖,连睫毛都在微光中颤动:“这里没人,清川放心了吗?”   苏陌的后脑勺磕在硬梆梆的墙上,鼓膜嗡鸣作响。   苏陌料到李长薄会来,但没想到自己又会再一次被他怼到这种境地。   妈的,他又发什么疯!   这间廊室很狭窄,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微弱的光透过高处的小窗,被窗棱切割成一束又一束,明明暗暗,照在李长薄脸上。   李长薄的呼吸越来越重,英俊的脸一半在光亮下,一半在阴暗处。   李长薄用气音问道:“那半块糕什么意思?”   腾起的尘雾侵入苏陌口鼻,他没忍住咳嗽起来。   脚悬在半空,没有着力点,李长薄将他抱得很紧,剧烈起伏的胸腔硌得苏陌几乎无法呼吸。   “说话!”李长薄低吼着。   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苏陌咳得面色苍白,双目带泪,想要季清川这双眼流泪太容易了,连声音、说话的语调都可以调整到最无助、最惹人怜的状态。   苏陌幽幽道:“殿下都要选妃了,还来见我作什么?”   不知是不是苏陌的错觉,他感觉李长薄长长松了一口气。   李长薄还是那般蛮横强势的模样,眸光却变得温柔了许多,他问道:“清川不高兴了,便拿半块云片糕来刺激我,是吗?”   “不是。”苏陌撇开脸,望着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道,“我不该将花簪给殿下,我不该抱这种无望的希望,我后悔了。我将那半块糕给九公主,就是要同殿下告别的。”   李长薄却忽而笑了,他噙着笑意将头埋进苏陌颈窝,闭上眼轻嗅着他衣领间的馨香,说道:“我早该想到清川会生气,是我疏忽了,我该早些同你讲……”   “同我讲什么?是讲殿下最钟意哪家姑娘,还是讲殿下与哪家联姻最有利于东宫?”苏陌扭开脖子,语调冷冷道,“清川不过一介贱籍,理解不了这些。”   “殿下请放开我吧,那么多人见到殿下与我进了这间屋子,对殿下声誉不利。”   李长薄眸中仍是笑意:“是谁同清川说了这番话,惹得我们清川这般生气?这段时日,孤一直在准备弁钗礼……”   “不必了!”苏陌再次打断他的话,声音有点抖,“今日过后,没有弁钗礼了,也没有季清川了。”   李长薄眸中的笑意逐渐冷了下去。   “一切都毁了。殿下来晚了。”苏陌道。   “清川什么意思?”李长薄问道。   “我误杀了贺七爷。”苏陌凝着他的眸子,声音愈加凉薄,完全不同于季清川的单纯与软弱。   此时苏陌不能使用精神力控制术,他就是要李长薄真真切切的反应,真真切切地推动剧情朝他预想的发展。   “贱籍射杀贵族,清川已是死路一条!”苏陌寒声道,“殿下来晚了。”   李长薄没再说话,笑容逐渐僵住,脸色肉眼可见地暗下去了。   很好,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可那李长薄沉默许久,说的却是:“来的路上孤便听说了。”   “别人说的孤不信,孤要听清川亲口说。”他轻抚着苏陌的脸,道。   苏陌皱眉,半块糕点就能让他风尘仆仆赶来,可是苏陌射杀贺七这件事,李长薄他为什么不生气?   苏陌不知道的是,李长薄他面上平静,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他匆匆调了东宫的亲兵过来,想要从源头堵住消息,却发现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看热闹的百姓早已将事情传遍大街小巷。   京城第一伶人与京城第一纨绔打赌!   那伶人竟一箭杀了魏国公家公子!   李长薄来晚了一步。   可清川他怎会杀人?   他的清川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见不得丝毫血腥,他怎么可能会杀人!   那种可怕的错位感与失去的恐惧感再次萦上心头。   昏暗光线中,季清川的脸犹如薄雾笼罩下的月,清清冷冷挂在天边。   李长薄明明抱着他,却仿若抱的是一汪破碎的水中月影。   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季清川,他的模样、他的气息、他腰肢上的弧度,李长薄都熟悉无比,他是如此真实又鲜活,却又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   李长薄的心在颤抖。   苏陌却扭过脸道:“在场的所有人都亲眼见到清川射杀了贺七爷,清川无从辩解,清川命贱如泥,别无他求,只求殿下留我一个全尸。”   “魏国公对殿下一定很重要吧,他的独子在不夜宫被一个伶人所杀,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殿下赐死清川吧,也好给魏国公一个交代。”   李长薄却终于爆发了,他掰住苏陌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吼道:“为何不辩解?求孤啊,孤是太子,孤可以救你!”   “说你是被逼迫的,说你是被陷害的,说什么都可以!”   “清川就那么不想活了?就那么想让孤赐死你?清川可不可以有那么一次,勇敢地活下去,就当作为了孤,可以吗?”   李长薄他双目腥红,连嘴唇都在抖。   可季清川的表情像极了前世他看李长薄的最后一眼。   那双美极的眼睛里,写着的却是,我不要你了,长生,我死也不会要你了。   李长薄的心都碎了。   不夜宫仍旧喧闹无比,嘈杂声透过小窗渗进来。   哭声、尖叫声、叱喝声,滑过李长薄的耳际,将这间小小的廊室拉至无限深远,这世间的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清川那一句,我死也不会要你了。   李长薄成了弃子。   如坠冰窟。   前世清川死去后,李长薄便失了魂魄一般,只有在一个又一个孤枕难眠的漫漫长夜里呼唤着清川的名字醒来,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心是活着的。   直到有一天,他在十八岁的前一夜醒来。   他疯了一般,光着脚从空荡荡的宫殿狂奔而过。   整个皇宫都点满了为庆祝太子十八岁生辰而特制的宫灯,李长薄踩着晨露,踩着摇曳的光影,冲到清川跳下去的宫墙边。   一树梨花在宫墙下摇曳,寂寂清冷,一如清川一人守在别院的孤独身影。   李长薄抱膝蹲下,一个人在深夜的宫墙下哭得很大声。   他等不到天亮了。   上巳节,三月三,是他与清川的十八岁生辰,也是他与清川相遇的日子。   他早早便换上前世与清川见最后一面的太子服,早早去到湄水之畔等候。   这一次他决意不再伪装。   他要将原原本本的自己送到清川面前,光鲜的、丑陋的、深情的、疯狂的。   只卑微地期待着,清川可以再看他一眼。 第27章 字网   “请殿下放开清川吧。”   “外头那些人, 都在等着殿下主持大局。”苏陌眼中沁着凉意,“再迟一点,都督府的人该将不夜宫砸了。”   李长薄双目泛红,失魂落魄, 完全没有了方才来时的神采, 他哑声道:“清川就这么想去送死,连跟孤多呆一会都不愿意吗?”   “清川是为殿下着想。”苏陌轻轻拿开李长薄放在他腰上的手。   “别这样对孤好吗?”李长薄抓住那只手, 将它强行按在自己的脸上, 按在自己的眉眼上,他深情地凝着苏陌, 说道, “你摸摸我的脸,摸摸我的眼,这是清川曾经最喜欢做的事情……”   “殿下!”苏陌蜷起五指, 寒声道,“殿下记错了,清川从未摸过殿下的脸。”   李长薄却要哭了。   他抓着苏陌的手,将自己的脸埋进那柔软的掌心,一下一下吻着他的掌心。   苏陌皱眉:“殿下请放手。”   “孤不放!清川看看孤, 你看看我, 我是你的长生的啊。”   李长薄的唇在抖, 前世对自己情深一片的清川,为何今世会如此薄凉, 李长薄虽然抱着心心念念的人,却仿若这世上最孤单的人。   “孤不奢望清川对孤一往情深, 只求清川偶尔给予孤一点点回应,好吗?”   苏陌握了握拳。   长生?呵, 李长薄有脸提“长生”两个字。   他索性用写书人的语调说道:“为何殿下付出了,清川就一定要回应?清川若给了,殿下能护住清川吗?当殿下面临抉择时,在地位、权力与利益面前,殿下会选择保护清川吗?”   “很明显,殿下不会!”   苏陌将每一个“清川”都说得很重,他在提醒自己,他所言皆是清川,而不是他苏陌。   穿进一个角色久了,就连写书人也得时刻警惕被原书设定吞噬。   “这种注定不对等的感情,清川宁愿不要,也不该回应。殿下还不明白吗?”   苏陌的话如寒冬冷月,将李长薄心中的痛苦照得愈加清晰,愈加寒凉。   苏陌呼出一口气:“殿下放手吧。堂堂大庸太子,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伶人与都督府闹僵。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清川进了这间屋子,呆得越久,对殿下名誉越不利。”   李长薄却突然怒了:“清川以为我会在意在那些百姓的看法?会在意那些老腐朽的弹劾么?”   苏陌心中哂笑。   呵,你不会在意?   原书中,你为了避嫌,甚至从来不与季清川一同外出。季清川多次提出想与你去逛市集,身为伶人的他从小鲜少外出,市集是他对外面的唯一念想。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都被你一再拒绝。   你将与季清川相关的所有交集都在外人面前抹得一干二净,心思缜密如你,擅于伪装如你,真是时间管理大师呢。   苏陌已然没了耐心,直接了当激他:“殿下既护不了清川,就请放手吧,将清川交给都督府吧,都督府的人痛快了,自会对殿下感恩戴德,殿下不正是需要都督府的支持吗?”   “至于清川是死是活,均与殿下无关,殿下就当从未认识过清川……”   “清川是想要孤死吗!”李长薄痛苦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吼,他捧住自已的脑袋,脸因痛苦而扭曲,“孤百般筹谋,为的就是给我们谋一个未来,清川怎可如此轻言放弃,怎可轻言抛下我?”   李长薄全身都在抖,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   他身体里有一种本能的情感,那情感如岩浆般喷涌而出,炙热而真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他,他有多爱季清川。   可是,他身上还有另一股他无法反抗的力量,那力量如神祗一般,控制他,折磨着他,反复试图将他拉回上一世那条伤害清川的不归路。   李长薄恨自己。   他恨自己龌龊、懦弱、胆小,恨自己屈服于命运,恨自己连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为何他要是李长薄?   为何明明湄水初遇一眼万年,李长薄却要用那种残忍的方式对待清川?   他恨自己是李长薄,如果他不是李长薄,他是不是可以……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爱清川?   可他又害怕,如果他不是李长薄,是不是就连遇到清川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世,清川走后,李长薄曾去天宁寺求过一卦,住持大师赠给他一个银铃,让他悬至卧房,夜夜焚香听铃音,便可唤得逝者魂归。   可李长薄等了一夜又一夜,也未曾唤回过清川一次。   只在梦中见过一个玄衣人,他拿着一本书念念有词,嘴里似在叹息着:“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呐……”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多么像清川曾笑着对他说过的、想与他两人一马去看大千世界的梦想。   李长薄隐隐意识到,他必须是李长薄。   只有当他是李长薄时,他才能有资格与清川绑在一起。   想要冲破上一世的死局,想要真正与清川在一起,他必须要做李长薄,但绝对不能再是原来那个处处受人掣肘的李长薄。   他激动地揪住苏陌的衣领,双目赤红道:“如果我不做这大庸太子了,如果我拥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力,清川是不是就会尝试接受我?”   苏陌一怔。   这是李长薄第二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对皇权的野心。   李长薄愈发情动,他忽而捞过苏陌,托着他的腰,将他一把抱起。   苏陌差点惊叫出声。   “你做什么!”   苏陌整个人都挂在了李长薄身上,直接跨坐在李长薄的腰部位置。   双腿悬空,唯一的受力点是李长薄的双手。   苏陌惊魂未定,李长薄却仰着脸望他,喃喃说道:“李长薄心悦季清川,比山川还要坚定,比星河还要浩瀚,就算跨越生死都不会改变,清川你明白吗?”   “李长薄想与季清川日同出、寝同眠,想要天天看着清川,守着清川,陪清川一起走遍山川大地,看尽世间繁华,可以吗?”   “如果过去的李长薄未能做到,清川可否再给现在这个李长薄一次机会?”   苏陌心中一恸,属于季清川的这颗心脏再次有了反应。   苏陌警铃大作。   他的笔下人在试图冲破原书设定,而他自己,却越来越频繁地被原书设定所影响。   这感觉太不妙了!   苏陌头一回感觉到了如此强烈的危机。   李长薄仍在说着话,可苏陌已无心思听他的海誓山盟。   惶惶间,苏陌听见李长薄说道:“现在,我就带清川走出这个房间,这一次,让我牵着清川,别再推开我,可以吗?”   苏陌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这与他预料的不一样,却也变相地达到了他的目的。   李长薄随即牵起苏陌的手,拉开了廊室的门。   强烈的光线迎面照来,苏陌闭了闭眼。   喧闹的前堂,像一出还未准备好就被突然拉开帷幕的舞台剧,一切都糟透了。   苏陌被李长薄牵着,他看见李长薄抽出一名随丛侍卫的佩刀,一手提着刀,一手牵着他,大步流星走向嘈杂的人群。   那些人高高低低,环肥燕瘦,如电影中虚幻的背景,他们见了李长薄,全都如听话的NPC一般,躬身跪下,一叠声唤着“拜见太子殿下”。   李长薄没有理他们,而是径直走向人群中他挑中的目标。   他回眸对苏陌说道:“闭眼。”   可苏陌还未来及得闭眼,便看见李长薄手起刀落,一名都督府士兵的手臂滚落在地上。那条手臂方才还强行搂着不夜宫的一名歌伶,此刻便已成了地上的一块生肉。   血腥味扑面而来,在那名士兵的惨叫声中,苏陌听见李长薄说道:“大庸律例官员不得出入乐坊,军人更甚……都督府身为军中重府……治军当严于律已……”   苏陌耳鸣越来越厉害,视线也变得模糊,苏陌心道不好,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用力摁着太阳穴,却察觉人群中有一道目光正死死盯着自己。   苏陌费力朝那目光看去,正是那名玄衣青年。   他被两名士兵按着双臂跪在地上,满身满脸都是伤,却在咧嘴朝苏陌笑。   苏陌心脏突突的跳。   李长薄仍在说着什么,苏陌手中却突然被他塞了一把刀。   那刀寒光凛凛,刀尖上仍在滴着血。   苏陌抬眸看他。   李长薄握紧苏陌的手,看着他的眼,温柔道:“别怕,孤会帮你的。”   苏陌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李长薄牵着苏陌,走向那个玄衣青年。   周围人的眼中逐渐露出恐惧,可那玄衣青年仍旧在笑。   “既然此事由此人而起,那便由此人而终,”李长薄握着苏陌的手将刀高高举起,“他日再有非议者,当如此人项上人头!”   手起刀落。   随之便是一声诡异的人类肌骨被利刃砍断的声音。   玄衣青年人头落地。   那头颅血淋淋地滚出好远,停下来时,双眼仍在看着苏陌的方向。   苏陌只觉喉间腥甜,神识恍惚间,仿若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挑衅着:“你逃不了的,我还会回来。”   苏陌只觉背脊一寒,茫然四顾,身边除了李长薄,哪里还有别人。   苏陌脑中嗡鸣着。   他闭上眼,仿若又看到了那个曾在梦中出现过的金色字网。   数不清的方块字在字网中跳动着,瞬息万变,张狂而鲜活。   苏陌看见了季清川的名字,看见了裴寻芳的名字,看见了许多许多出自他笔下、被他书写过的人物与故事。   而最后,苏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苏陌。   孤零零两个字。   像是寂寂夜空里,最孤独的星。   苏陌忽而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一本书。   书中提到,天生一,一生水,水生万物。   “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四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   写书人,便是水。   苏陌一笑,而后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陌醒过来一次。   他看见李长薄背着手站在房中,春三娘等一众人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求着饶:“请太子殿下恕罪!请太子殿下恕罪!……”   第二次醒来,床边坐的是常给季清川瞧病的胡大夫。   老人家皱着眉连连摇头,叹道:“怎会突然如此?你们对季公子做了什么?”   而胡大夫的身后,是哭得眼睛都红肿了的小凌舟。   凌舟醒了呀,苏陌想,真好。   第三次醒来,已是深夜。   房中烛火俱已熄灭,月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来。   窗边矮榻上似乎趴着个少年,看身形,大抵是凌舟。   四下静悄悄的。   苏陌翻转了个身,却突然发觉,自己枕着的这个枕头不大对劲。   苏阳惊异抬眸,便对上一双于暗夜中深深凝望着他的凤眸。   “你醒了。”裴寻芳声音有些哑。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陌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凌舟也在房中,要不要将他弄出去?”裴寻芳道。 第28章 夜船   苏陌倏地弹坐起:“不必!”   慌慌张张的, 倒是不像他端着弓弩射杀贺七时那冷静沉着的模样。   裴寻芳几不可察一笑,将苏陌那睡得松松垮垮的雪白寝衣拉紧了些,那衣领敞得太开,裸露的锁骨太过晃眼, 裴寻芳怕自己看得久了会做出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公子体弱, 当心着凉。”裴寻芳面色无虞,语调却带了点寒森森的味道, “那凌舟经常睡在公子房中吗?”   “他是我的护卫, ”苏陌不悦道,“掌印的影卫不也天天蹲在这么?”   裴寻芳眉毛一挑:“我是想说, 他睡在这里不方便, 呆会将他吵醒了可不好。”   苏陌隐隐感觉不妙,他揪过衾被往身前一挡,生生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条银河来。   义正言辞道:“凌舟今儿为了救我中了毒, 你让他好好睡,你别吵醒他。”   裴寻芳被气笑了:“咱家担心的可是……呆会公子会吵醒他。”   苏陌几乎本能的双腿一麻,他忙忙往后缩,说道:“你、你不会又要弄那个案杌之术吧,我告诉你, 我死也不会再让你碰我的脚了。”   裴寻芳轻叹。   昨晚被这小祖宗给气得下手重了些, 莫不是给他整出心理阴影了?   这案杌之术少则十月、多则一年才能将余毒祛除干净, 他如此抗拒,这可如何是好?   裴寻芳好言相劝道:“公子不能讳疾忌医。”   苏陌警惕地将双腿藏好:“说不要就不要, 掌印还想用强不成?”   裴寻芳眉心跳了跳。   用强?   也不是不可以。   苏陌瞧他垂着双眸子思考的模样,更觉情况不妙, 试图讨价还价:“我今日特别不舒服,要不今晚就免了, 行吗?”   裴寻芳:“不行。”   “怎么这样啊!”苏陌往后一仰,直直倒在衾被间,生无可恋道,“很疼的!要不你自己试试?”说着还狠狠咳了一通,“我会死的!”   裴寻芳看着眼前少年耍赖的模样,心仿若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   “公子可以提要求,”裴寻芳道,“一次交易一口甜头,只要公子愿意配合,公子提任何要求我都满足。”   苏陌半眯着眼觑过来,使坏的劲儿又起来:“任何要求?”   裴寻芳道:“没错。”   苏陌心中一笑,姓裴的你可别后悔。   苏陌遂爬起来,双手撑着靠近裴寻芳,微笑道:“今晚月色不错,如此良夜怎可无琴。掌印曾送我一把月鸣沧海琴,那可是把绝世好琴,放在库房蒙尘实在可惜,掌印可否为我抚琴一曲?”   裴寻芳脸色变了变。   苏陌料定裴寻芳会拒绝。   眼下已近丑时,不夜宫的人皆已歇下,万籁俱静,此时抚琴别说吵醒凌舟,怕是会将半个不夜宫的人都吵醒。   裴寻芳每晚秘密来此,不能透露行踪,他不可能答应。   而且,裴寻芳会抚琴吗?   苏陌想了想,自己好像没有为他写过这个技能。   简直完美。   可半个时辰后,后悔的已然是苏陌。   苏陌裹着厚厚的白裘,望着窗外那荡漾于湖水中的月影,心中已经将裴寻芳给骂了一万遍。   姓裴的竟然将他直接扛出了不夜宫,扛到了一艘船上。   这是帝城最大的东君湖,姓裴的就算在这里放炮仗,也绝对吵不到任何人。   这是什么操作!   但觉船身轻轻一晃,裴寻芳掀帘而入,月色跟随着他倾泻进来。   “糖蒸酥酪,水云轩的新品,公子尝尝。”他从食盒中取出一只玉色碗放在苏陌身前,那碗中冒着热气,白如饧蜜,沃如沸雪。   “深更半夜的,你从哪弄到这个的?”苏陌问道。   “这个不难。”他倒也没有多说,而是掀袍在对面的琴案前坐下,面色稍显凝重,仿佛那把古琴对他来说是个难题。   苏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不过……为何他以前没有发现,裴寻芳这个模样,还挺像个正人君子的。   却听裴寻芳道:“我只会一首曲子,公子介意么?”   “不介意,不介意,掌印大人亲自为我抚琴,不管弹什么我都不介意。”苏陌半伏在那案几上,拿着个汤匙,开始惬意地往嘴里塞酥酪。   酥酥甜甜的,奶香盈口,还挺好吃的。   裴寻芳没再说话,长指置于弦上,轻轻一拨,如亘古月色般的琴音便流泻出来了。   苏陌心中一惊,他没料到裴寻芳真会抚琴。   琴音一出,整个月夜都安静下来。   就连那轻轻拍打船舷的波浪,都静了下去。   “此曲子名叫《陌上》。”裴寻芳的手指如行云流水在琴弦间游走,他有一双灵巧而漂亮的手,根根修长,劲瘦而有力。   “多年前我曾遇见过一位奇人,那时我还小,他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救了我,我不知他姓名,也不知他来自何方,但我听他弹过这首曲子,便暗暗记下了。那时我便想,以后若有机会再见他,便弹给他听。”   苏陌问道:“他现在人呢?”   裴寻芳道:“不知。他说他来寻人,寻到了便要回去了。”   苏陌听得入神:“那他还真是个奇人。”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此曲是一名男子期盼他夫人早日归来的深沉情意,想必,他一定有他要等的人吧。”   裴寻芳抬眸看向苏陌:“记得公子曾说过,上巳节,远人归,你说上巳节会不会是旧人相逢的好时节?”   苏陌听他话中有话,又想到这确实也算季清川与李长薄的重逢,便皱眉道:“我随口说的,你别当真。不过掌印说的那个人,还有其它特征么?多大年纪,是何模样,你同我说说,说不定我可以替你寻他。”   这书中之人皆是苏陌笔下人,既然人在这书中,苏陌应该知道才对。   裴寻芳深深望着苏陌:“那时公子尚未出生,又如何会认得?”   苏陌却有些懊恼。   原书中苏陌对裴寻芳的少年时期甚少着墨,那些年他是怎样长大的,又是怎样一步一步从最底层的小太监爬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苏陌并没有写细节。   裴寻芳只是一个中期才出场的反派配角,苏陌设定了他的身世与人生轨迹,而对他那阎罗鬼刹般的血腥成长史却鲜少正面描写,多是通过其他人的只言片语侧面提及过。   苏陌有点生自己的气,为何不多写一点呢?   他真的特别特别想知道裴寻芳说的那人是谁。   苏陌懊恼地咬着汤匙。   却听裴寻芳语气不善道:“别咬汤匙,再咬就碎了。”   而且,一个汤匙,就那么好咬么?   还咬得那么诱人。   苏陌心中记挂着事,懒得理他,又想起白天的事以及那个玄衣青年,便觉背脊发凉,他转而问道:“今儿我晕过去之后还发生了什么,李长薄是怎么弄走都督府那群人的?”   裴寻芳轻描淡写道:“魏国公贺忠亲自来了,贺七伤得很重,但是死不了,差一寸便会射中要害……”裴寻芳停了一瞬道,“我竟不知,公子有如此好箭法?”   苏陌含糊其辞道:“大约是……平日练投壶练出来的。”   裴寻芳显然不信,但也没揭穿他,而是又道:“李长薄借公子之手杀了那个挑起事端的人,算是给了都督府一个交待。”   “他又借着公子与贺七写的那张打赌字据,将公子摘干净,将责任都推到了贺七身上。”   “再搬出军中之人不可入乐坊的大庸律例,那贺忠纵有满心愤恨,也不能怎么,只得千恩万谢抬了那鬼哭狼嚎的儿子回去。”   “李长薄也算会笼络人心,竟然亲自派人将贺七护送回府,还调了宫里的太医为其医治。”   苏陌一嗤:“那李长薄还不算傻。”   “李长薄肯冒着与魏国公闹僵的风险护下公子,可见公子已将他拿捏到位了,裴某佩服。”裴寻芳语气不善道。   苏陌却未留意,若有所思道:“魏国公不会就此罢休。”   “那是必然。贺七与四皇子走得近,魏国公却有意与李长薄交好,这两父子本就南辕北辙,但父子终归是父子,贺七在不夜宫险些丧命,那魏国公就算再看不上他儿子,也不会善罢甘休,怕是已经将这笔账记在了李长薄、四皇子与公子身上。”   “首当其冲的,便是公子。”   苏陌点点头。   裴寻芳又掀起眼皮看向苏陌:“那魏国公家的女儿,就是太子妃的热议人选。”   苏陌道:“我猜到了。”   “他们贺家怕是也早已听说过公子与李长薄的传闻,再经此一事,现在魏国公怕是已经恨不得要将公子除之而后快了。”   苏陌依旧淡淡道:“我知道。”   裴寻芳瞧着他事不关已的模样便来气:“公子就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吗?”   “公子仅凭咱家给你的只言片语,便敢杀贺七,兵行险招,步步攻心,真是让咱家刮目相看呐,可公子可有将自己的安危计算在内?”   苏陌眨眨眼:“我不是还好好的么?”   “公子今日可真是孤勇无比,又是射箭又是舞刀,还将自个给弄晕了,这是完全没有将咱家的话放在心上啊。公子这么不听话,要咱家怎么办才好?”   苏陌被他看得喉间发痒,轻咳一声道:“今日之事纯属不得已而为之。”   “若没人告知李长薄不夜宫之事,若李长薄没有带兵过来,公子就不怕被都督府那帮蛮子撕了吗?”裴寻芳道。   “不是有掌印与影卫吗,我一点也不担心。”苏陌满不在乎道,“一个贺七换得李长薄与魏国公生了嫌隙,又挑衅了四皇子,明日早朝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换作掌印也会这么做。”   “公子究竟有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苏陌看他:“掌印什么意思?”   裴寻芳咬着牙说道:“我有没有说过,公子这双手不许沾血腥。”   苏陌看着裴寻芳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心虚,他不明白裴寻芳为何要纠结这件事情。   “我沾不沾血腥,原则来说,与掌印毫无关系。掌印未免管得太宽了。”   裴寻芳哽了一下。   嫌管得宽?   真是气人啊。   他倏地起身,越过案几,将苏陌一把抱起:“不聊了,该办正事了。”   苏陌一惊。   船身狠狠晃了一下,月色也随之摇曳起来。   苏陌被裴寻芳压在铺着白裘氍毹的船板上。   水浪在船底摇晃着,水载着船,船亦载着紧贴着的两个人。   裴寻芳道:“公子的要求咱家做到了,现在该公子了。”   苏陌手里拿着汤匙,口中还有半口未吞完的酥酪,心道不好,看来,要交的作业,迟早还是要交的。   忽的眼前一黑,一块长巾覆住双眼。   耳边是裴寻芳不怀好意的声音:“公子怕疼,那便不要看。” 第29章 酥酪   鸟栖鱼不动, 月照东君湖。   眼睛被蒙住,其它感官便被无限放大。   风声水声擦船而过,它们如天际的星,都离苏陌很远很远。   近在苏陌耳畔的, 唯有裴寻芳的呼吸声。   “酥酪好吃吗?”裴寻芳低声问。   苏陌咽下口中最后半口酥酪:“还行。”   裴寻芳取走苏陌手上的汤匙, 将那汤匙放在鼻前轻轻嗅,有酥酪的奶香味, 但更多的是苏陌口中津液的味道。   裴寻芳闭上眼, 伸出舌头在那只汤匙上长长舔了一口,似乎还不满足, 又将那汤匙含入口中, 直到将苏陌留在上面的味道,吃干抹净。   是他的味道,勾得人心痒。   再望向苏陌时, 裴寻芳的目光有了热度,他掷了那汤勺,说道:“公子吃得这么开心,也不赏咱家一口?”   苏陌被蒙着眼,看不到他方才做了什么, 但隐隐感觉不妙, 便道:“掌印想吃, 去水云轩便是,何需向我讨?”   “公子真是没心肝啊, 吃完就不认人了。”裴寻芳俯身挨近,眸光停在那樱红的唇上。   雪白长巾遮住了苏陌的眉眼, 却让露出的下半张脸更惹眼了,既禁欲, 又魅惑。   让人恨不得对他使坏。   苏陌素来习惯了他阴阳怪气,心想宦官大概都是如此吧,对于将裴寻芳写成了太监这件事,苏陌一向心中有愧意,便也不同他计较,只道:“掌印若喜欢,下次我请掌印。就算将那水云轩吃空,我也请得起。”   “公子大气……”裴寻芳还未说完,却被苏陌伸过来的大长腿很不耐烦地踹了一脚:“掌印要就快点,天亮之前,得送我回不夜宫。”   裴寻芳气笑了:“公子倒是急了。”   苏陌懒得陪他耍嘴皮子,恨恨说了句“你轻点”,便撇过脸去不再理他了。   裴寻芳一腔痒意堵在心口,却不能真的对他怎样。   上回让他吃了不少苦头,这次好不容易将人哄来,怎么也得捧着哄着,否则这接下来的一年,得折腾出多少花样啊。   这案杌之术本就宜缓不宜急,宜慢不宜快,想让这人每日乖乖躺着接受疗愈,可得耐着点性子慢慢来。   裴寻芳扯了块薄毯盖在苏陌身上,而后道:“送进来吧。”   话是对外头候着的影卫说的。   这回影卫们学乖了,全程目不斜视,放下东西,不等掌印吩咐便跑,绝不多停留一秒。   裴寻芳瞧着他们狼狈离去的背影,不由好笑,他抬起苏陌的一条腿,慢悠悠褪掉他的罗袜,说道:“公子,咱家可开始了。”   苏陌咬着指骨恨恨道:“你开始就开始,不用通知我。”   裴寻芳皱皱眉道:“别咬手指。”   苏陌反问道:“掌印咬得,我咬不得?”   守在隔壁船上且听力极佳的影卫唐飞,将这些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一边无奈地将耳中的两团布球塞得更严实一些。   瞧着师父与师兄送东西回来了,唐飞兴冲冲迎上去:“今晚情况如何,掌印可有生气,可有欺负季公子?”   师父唐戟吹胡子瞪他:“不是警告过你,掌印在时不得越界窥听!”   唐迢忙将他拉到一边,拔出他耳中的布团,轻声道:“掌印哪里就是在欺负季公子了,你莫要瞎说。”   唐飞惊讶道:“这还不算?上回季公子都叫得那么可怜。”   唐迢叹气道:“大人之间的事,你小孩子别瞎猜。再者,这案杌之术本就是疼的,掌印是在帮季公子。”   唐飞还是不解:“案杌之术是什么呀?”   唐迢:“你还记得掌印让我们寻来的那个大庸第一名医秦岐吗?”   唐飞挠挠头:“那会我没去,你同我讲讲。”   唐迢:“季公子的病情,秦老只对季公子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是私下对掌印说的。”   唐飞惊讶道:“为什么呀?”   唐迢说道:“秦老的意思是,季公子的病有两层,慢慢馋噬他生命的是经年累月喝下去的那些药,这些已经坏了他的根本,用多少年喝坏的,就得用多少年养回来,可季公子这身体……恐怕难等到那一天……”   “竟这么严重,我瞧着季公子平日还好呀。”唐飞有些紧张。   “那都是用药吊着的。”唐迢又道,“秦老说,更危险的是季公子小时候中的那一箭,那箭上的毒是秦老从未见过的,他无法可解,便为掌印推荐了这案杌之术……”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唐迢说着,用奇怪地眼神看唐飞,“可我从未见过掌印那个模样。”   唐飞眨着眼睛:“什么模样?”   “就……有了悲与喜……”唐迢想了想,用最笨拙的语言说道:“像个‘人’的模样了。”   “哦。”唐飞轻叹。   两人都不由自主沉默了。   湖水轻轻拍打着船舷,明月照着船头两人。   唐飞向师兄靠近了些,这寂寂长夜,得有人陪着才能不觉冷清难熬吧。   唐迢望向掌印他们所在的那艘船,抱了抱手里的刀,又说道:“其实吧,我有时候觉得,掌印也没那么可怕。”   “那日秦老嘱咐了许久,掌印都只是听着,到了最后,他只说了三个字。”   唐飞眼睛晶晶亮的,问他:“哪三个字?”   “他说,他有愧。”   “不可能吧!你没听错?”唐飞忽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怎么可能会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掌印说的话。   唐迢瞪了他一眼:“我虽不如你耳聪,但也不是个聋的,怎会听错?我当时听到也是惊吓了好久……现在想想,大抵是季公子的病,与掌印也有干系……”   唐迢顿了一下:“你现在明白,师父为什么让我们今儿白天不要出手、静观其变了吗?”   唐飞想了想:“因为掌印说过,若无公子召唤,不可现身、不可干扰公子的节奏……”   唐迢敲了下他的头:“你个木鱼脑袋,看不出那个射公子一箭的男子很可疑吗?掌印已经派了甲字组姓向的那几个小子去追踪那家伙的来历了,你可当着点心吧,他们若是拿了头等功,咱们‘甲字组头名’的名号可就要保不住了。”   唐飞“啊”了一声,似乎悟了。   “别啊了,快去当你的值。当初我还忿忿不平,掌印为什么要派我们去保护一个伶人,现在我明白了,季公子是个香饽饽啊!”唐迢提醒到,“快去快去,一会掌印有什么吩咐,可别漏听了。”   唐飞挠挠头,也随之严肃认真起来:“好的。”   可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真是为难啊。   这边船内。   月照舟头,山影水声共一船。   苏陌侧耳枕在船上,听着船底湖水流动的声响。   没有担心的疼痛。   裴寻芳的手很轻柔,柔中带劲,虽然依然会疼,但在可承受的范围内,苏陌渐渐放下警惕来,甚至在他的按压下觉出了点异样的悸动与舒爽感。   苏陌闭着眼,动了动脚趾头,问他:“掌印为何不许我沾血腥?”   裴寻芳将那不安份的脚按回来,道:“公子金玉之身,不能染浊。”   呵,假正经。   苏陌知他没说实话,便又道:“相彼泉水,载清载浊,泉水尚且出山则浊,何况人呢?我又不是什么上善若水的圣人,掌印不能这么要求我。”   裴寻芳瞧着苏陌被咬得泛红的手指,沉声道:“公子是怎样的人?”   苏陌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苏陌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原来的自己了。   不知为何,此刻苏陌不想扯谎诓他,便模棱两可说道:“我不属于这里。”   裴寻芳指尖一顿:“公子什么意思?”   苏陌很快说道:“我不会一直呆在不夜宫,也不会一直呆在帝城,李长薄之事了结后,我会离开。”   “如果掌印还要问我‘是否答应与你结盟’‘是否答应从此只握着掌印这一把刀’这种可笑的问题,那么我的答案是……”苏陌吁出一口浊气,“不可以。”   裴寻芳的脸色渐渐变得可怕。   可苏陌被蒙着眼,他没有发觉。   “我不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不会遵守约定,也不会为了谁停留,”苏陌寒声道,“更不会给掌印任何承诺。”   苏陌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大实话,也因此毫无负担。   可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苏陌在等裴寻芳的回应。   许久,裴寻芳方从喉间吐出几个字来:“公子好生凉薄。”   他握紧了掌中那双莹白如雪的足,他明明已经捂了很久,却还是凉的。   “跟我做交易吧。”苏陌大义凌然道,“不要跟我谈除此以外的事情。一次交易一口甜头,有一笔算一笔,掌印若不想吃亏,就请及时向我讨要。”   “万一哪天我不在了,掌印可就讨要无门了……”   船身忽的晃动了一下。   属于裴寻芳身上独有的檀香味骤然压近。   “公子仗着自己身子弱,便可以说如此不负责任的话吗?”   苏陌咬着唇:“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很认真。”   裴寻芳恨恨道:“这世上就没什么是公子在意的事、在意的人吗?”   苏陌毫不犹豫道:“没有。”   裴寻芳望着那张妍丽无双的脸,于暗处揪住他的衣袖,说道:“好。咱家以后只同公子谈交易。”   裴寻芳绝不是会拿热脸倒贴的人,他说只谈交易,那便是真的只谈交易了。   可不知为何,苏陌有点失落。   凉意入了心口,竟不自知地轻叹了一口气。   却不想,这么小的动作亦被裴寻芳瞧进了眼里:“咱家都答应了公子,公子还叹气作甚?是嫌咱家答应得太快了?”   苏陌不由起了怒,仿若什么小心思被揭穿,当即怼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讨人嫌!”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人嫌?   裴寻芳忽而笑了,他从未被人用这种语气骂过。   可听起来……怎么就如此悦耳、如此可爱呢?   “对,咱家就是讨人嫌。”裴寻芳无师自通,并且立马得趣,“不光讨人嫌,还是个无赖,二流子,臭不要脸的。”   裴寻芳的声音变得低而危险:“不知季公子,可否赏这个臭不要脸的一口酥酪尝尝呢?”   怎么又扯到酥酪,苏陌假装冷静道:“都入了腹了,掌印要如何尝?”   “倒也不难。”裴寻芳的气息挨近,“我不贪心,借公子口中的尝尝便是。”   最后一个“是”字,落在了苏陌口中。   裴寻芳轻车熟路,舌尖抵开贝齿,毫不客气,长驱直入。   他并没有像他说的不贪心,相反,他变得急切而贪婪。   双手也没有闲着,顺着那软若无骨的脚脖子,一路往上摸索。   他原本不想如此的。   可眼前这个人太嚣张了,动不动翻脸,动不动就咬人,尽说些凉薄的话,还妄想之后一走了之,你走得了吗?   想到季清川白日里那些不顾一切的行为,裴寻芳更是恨不得将他绑走一了百了。   长乐郡主将季清川托付给他,不是让他眼睁睁看着季清川一次次去冒险的。   可明明如此脆弱的一个人,为何如此孤勇,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裴寻芳奈何不了他,便仗着他体弱,欺负他,惩罚他。   可到头来,为什么裴寻芳觉得这变成了惩罚自己?   有些甜头果然不能轻易尝。   尝过一次,便会上瘾。   苏陌很快喘不过气来。   他陷在松软的氍毹里,身体如浮萍般随波逐流,苏陌有了一瞬的失控感,这种失控让他感觉很危险,被笔下人这样拥着吻着,仿若自己真的成了书中人一般。   苏陌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让他感觉自己被困住了。   可耳边的水声太温柔了,一下又一下,如海浪拍打在松软的沙滩,就如裴寻芳吻他一样,全身心地包裹着他,充满力量,不知疲倦,急切而热烈。   苏陌今日已经说了太多话,做了太多事,他觉得累极了,他曾经一个人枕着海浪度过太多太多漫长的午夜。如果有那么一件事能陪他度过这些难熬的夜,那么可以是,同裴寻芳接吻。   苏陌不知何时已是面红心跳,身体也变得久未有过的炽热。   忽而,裴寻芳松开他的唇,低声唤道:“公子。”   苏陌哑声回答:“怎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公子举了。”   苏陌只觉脑中一炸。   什么!什么举了!   “看来酥酪是个好东西,以后得多喂给公子吃,”裴寻芳笑道,“还得我亲自喂才行。”   “你……”苏陌一时又羞又恼。   这对男孩子来说本不算什么,谁还没举过?可是放在此时此刻,放在早已不举的季清川身上,就他妈邪门的羞耻无比。   “别动。”裴寻芳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在这夜里极具魅惑性,“是好事。”   他笑得实在讨人嫌:“我帮公子。”   “你、你别碰我!”苏陌试图推他,可船身倏地剧烈倾斜起来,裴寻芳抱住苏陌就地一滚,两人接连撞翻了案几、撞翻了琴台,而后狠狠砸在了船壁上。   冰凉的湖水冲破窗子飞溅进来,落在苏陌脸上,落在苏陌的眼睫上。   这其中,还夹杂着带有人类体温的新鲜的血。   苏陌耳中嗡鸣,天旋地转,心脏几欲要从口中冲出。   可他知道自己没有受伤,裴寻芳将他护得好好的。   又是“哐”的一声巨响,船身剧烈晃动一下,复又砸回水面,恢复平衡。   裴寻芳很快抱着苏陌稳稳起身,他淡然地抄起一件大氅,将苏陌囫囵包裹住。   船窗外,鬼魅般的身影在月色下肆意杀着人,长刀挥起又落下,鲜血溅满了窗。   惨叫声连连。   裴寻芳将苏陌紧紧搂在怀里。   苏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可当那条缚在他眼睛上的长巾滑落时,他见到了此生最难忘、最可怕的一张脸。   那裴寻芳如恶鬼一般,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嬉皮笑脸,他冷冷垂眸看向苏陌,而后捂住了他的眼,厉声呵道:“留两个活口,咱家要看他们相互撕咬!”   “是。” 第30章 失控   苏陌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不夜宫。   只记得裴寻芳抱着他的那遒劲手臂的力量, 还有他身上浓郁的檀香味,及血腥味。   当苏陌再次醒过来时,他穿着干净清爽的睡袍躺在卧房的床上,身上还有淡淡的澡豆馨香, 应该是沐浴过了。   忽觉手上一阵刺疼, 苏陌侧过身子一看,差点吓一跳。   床边赫然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眉头紧锁的胡大夫, 正在为他施针。   另一个是眉头同样紧锁的凌舟, 端着一盏茶,眼巴巴问道:“公子你可算醒了, 口渴么, 要喝茶么?”   晨光已大亮。   光晕笼着凌舟,就连他手中那盏茶,都仿若被渡了光边。   苏陌看着那茶盏, 眉心忽的一跳。   他倏地掀开衾被想要起身,却被胡大夫又按了回去。   “公子莫动,施错了针可就完了。”胡大夫无奈道。   “公子可是要喝茶?”凌舟弓身将那盏茶递到苏陌嘴边,道,“小的喂你吧。”   苏陌怔怔看着茶盏中自己的倒影, 昨晚那些失控而可怕的记忆便如电影一般掠过他脑海。   他看见凌舟仍旧趴在卧房窗下的矮榻上, 与他昨晚离开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他看见自己被裴寻芳风尘仆仆抱回来,穿过浸了月色的卧房, 直接进了湢室。   卧房中,凌舟在睡梦中动了动, 喃喃说了句梦话,而湢室中, 裴寻芳阴着脸一声不吭地脱掉了苏陌沾了血渍的外袍。   裴寻芳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挽起苏陌的长发,当他看到苏陌右侧脖颈上有一道划伤后,他的脸色变得更可怕了。   “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三次了。”裴寻芳阴沉沉说道。   苏陌心想道,哪来的第三次,这不是才第一次吗?   可裴寻芳没有再说话。   他沉默着要去脱苏陌的中衣,苏陌按住了他的手。   “我自己来吧。”苏陌有气无力道。   “为何?”裴寻芳哑声道:“也不是没有看过,让我看看公子身上是否还有伤。”   为何?   因为上一回,苏陌根本没有将这具身体当作自己,也根本没有将裴寻芳当作有威胁的男性。   一个是不属于自己的、早已不举的笔下人身体,一个是被自己亲手写成了阉人的笔下人太监,看一看、碰一碰又何妨?   可现在……情况有点不一样了。   虽然身体还是这具身体,太监还是这个太监,可苏陌说不清具体哪里不一样了。   “不用检查,真的,没有别的伤了。”苏陌说道。   裴寻芳却拿开苏陌的手,径自为他解衣,沉着脸道:“公子是见到了咱家真实、丑陋的模样,就害怕咱家、厌恶咱家了,是么?”   苏陌皱眉,他为何会这样想?   裴寻芳深深望着苏陌,凤眸里染着异样的红,说道:“公子是否耻于与咱家这种肮脏阉人为伍了?”   苏陌眉间一紧,心中腾起一种难言的罪恶感。   裴寻芳若是知道了是谁将他写成了这个恶鬼模样,又会作何反应?   苏陌几乎脱口而出:“对不起。”   “为何道歉?”裴寻芳的脸更阴沉了。   苏陌没法回答。   “公子不是问我,为何不让公子沾血腥?”裴寻芳低头寻找着苏陌的目光,他凝着苏陌,浓密的眼睫底下,藏着靡靡欲望,也藏着寂寂克制。   他一条一条解开那斜襟上的束带,修长的手指缓缓移入雪白中衣之下。   声音如来自深渊的低吟:“因为,咱家已经身在地狱了。我不想公子也坠入其中。”   长指轻轻一撩,中衣上袍如绸缎般滑下,坠落脚边。   苏陌的心,没来由的,跳动了一下。   竟然是,这个原因么?   裴寻芳握住苏陌的肩,继而下滑,揽住他的手臂,握住他的五指:“这恶鬼让咱家一个人当便够了,咱家只想要公子这双手干干净净的,不沾罪恶,不染血腥 ,可以吗?”   华贵的墨黑蟒袍衣料擦过苏陌雪白莹亮的肌肤,苏陌喉间一涩,他从未想过裴寻芳会有此等心思。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苏陌知道自己或许做不到,但他鬼使神差般的,答应了。   “好。”   裴寻芳终于笑了,继而去解苏陌亵裤的带子:“咱家伺候公子沐浴。”   “不必了。”苏陌再次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裴寻芳的脸又沉下去了:“公子为何不让咱家伺候了?是嫌咱家的手脏么?”   “没有。”苏陌的脸红了一瞬。   他不能说什么可笑的男男有别,更不能说,是他自己害羞了。   “我口渴了,掌印去为我煮壶茶吧。”苏陌咬着唇道。   裴寻芳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也没有再强求,而是一把抱起苏陌,将他放入水温适宜的浴桶中。   “这浴桶水深,公子不要在水中睡着,当心滑下去了。”他嘱咐道。   苏陌心笑,知道了,这也需要你提醒么?当我是三岁小儿么?   裴寻芳终于走了。   苏陌趴在浴桶边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猿臂蜂腰,身形修长,腰身劲瘦而有力量,抱着他的臂力更是惊人。   苏陌不由得脸红了几分,当那扇门“哐当”关上,苏陌闭上了眼,将手缓缓伸入水中。   苏陌很久没有试过了。   在生病之前,苏陌如朝阳一般,精力旺盛,每日晨起更是生机勃勃,可自从得了那该死的病,他便如枯萎的树一般,一天天萎靡下去了,也正因为他的萎靡,才将笔下主角季清川写成了这副病体。   终归,苏陌写就了季清川,穿成了季清川,也尝到了这副病体带来的惩罚。   可是眼下,在这月光浸透的凉夜,苏陌终于再次尝到了那种久违的生命力。   还有从身体深处喷薄而出的,欲望。   这一下几乎耗去了他的所有力气。   苏陌趴在浴桶边缘,轻轻喘着气。   脸上烧得厉害,口中亦渴得厉害,不知为何,苏陌想到了裴寻芳吻他的模样。   唇齿交缠,似缠在一起的命运与灵魂。   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不是吗?   苏陌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对一个太监的亲吻抱有幻想。   苏陌闭着眼,他需要积蓄一点力量才能从那浴桶边缘起来。可在这时,一双手扶起他,抬起他还烧着的脸,耳边是裴寻芳担心的声音:“公子怎么了?”   苏陌微微睁开眼,面前是那张妖孽而阴柔的脸。   太可恶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进来!   还用这般眼神看他,真是讨人嫌呐。   “我渴了。”苏陌望着裴寻芳,嗓子异常低哑。   “茶煮好了。”裴寻芳道。   “可刚煮好的茶……太烫了。”苏陌依旧望着裴寻芳。   裴寻芳喉结滚了一下,他忽而心领神会般,俯身托起苏陌的下巴,就此吻了上去。   苏陌回应了他。   并且愈发热烈。   苏陌觉得自己失控了,都怪今夜的月色太美,都怪裴寻芳太无耻太妖孽。   可今夜不一样,苏陌已经死去太久,这一夜,他仿若看到那些枯萎的枝丫上,重新长出了新芽,开出了新花。   死都死过一次了,失控一回又如何?   可裴寻芳很快停住了,他察觉到了苏陌的虚脱,他以额头抵着苏陌的额心,说道:“公子累了,该休息了。”   “掌印。”苏陌只顾柔声唤他,甚至用手揽住他的脖子,气息呼在裴寻芳脸上,声音越发轻柔,“梨花开了。”   裴寻芳怔了一瞬:“公子说什么?”   苏陌抵着他的额心,缓缓说出六个字:“一任东君弄摇。”   裴寻芳扶着苏陌的手瞬间僵了,而后全身都麻了。   他怔了许久,仿若被定住了一般。   苏陌半眯起眼,瞧着他的模样,冲上头的热度冷下去了,心下很快明白了他的反应,苏陌假装笑了,仿若捉弄了笔下人让他十分开心一般:“我说笑呢。掌印送我回房吧。”   最后茶也未喝一口,苏陌将自己连着脑袋裹进了被窝,便不愿再出来了。   裴寻芳没再多言,他也不知道裴寻芳是何时走的。   这一睡,便是沉沉的一觉。   直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苏陌将自己缩进了梦里。   他理不清自己的行为了,这书中诸事种种,太累了,便也懒得理了。   直到被胡大夫用针扎醒,直到看到凌舟手中端着的那盏茶,苏陌不得不再次被拉回现实。   他眨眨眼,仿若昨晚那些事情都不过是他病中的一场梦罢了。   可那些事又是那么清晰而真实,苏陌摸摸自己右侧脖颈,有一道细细的伤痕,刺刺的疼。   苏陌手抖了一下。   不是梦。   他果真做了那些事,说了那些话,妈的,昨晚他也未喝酒,怎么就成了那副德性?   真的是酥酪的缘故么?   苏陌倏地脸又红了。   却听得门外春三娘风风火火掀帘而入,瞅着胡大夫便急吼吼道:“胡大夫,拜托将你的真本事拿出来行不行?清川今儿可是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呢,可不能就这样躺在床上呀!”   胡大夫阴着脸:“人命重要,还是你的事重要?”   苏陌却开口问道:“何事?”   声音异常的哑,完全不似往日的清朗动听。   春三娘眉头皱得更深了:“瞧瞧这嗓子,这可怎么办呐!”   她快步走到床榻边,说道:“今儿是清川的教礼日,弁钗礼眼看就要到了,得认真准备起来了。”   “教礼的嬷嬷申时便该来了,清川得快快好起来,赶紧准备着。”   苏陌感觉不大妙:“什么教礼嬷嬷?”   春三娘不悦道:“当然是教你如何行弁钗礼、如何度过这一关的教礼嬷嬷呐,怎么这么重要的事,清川也忘了?” 第31章 教礼   “咱们清川呐, 终于要等到这一天了。”春三娘笑盈盈看着苏陌,仿佛看到的是一尊财神爷。   “竟然这么快?”苏陌蹙眉低声道。   “哪里快?未央坊那位万九儿比清川还小半岁呢,前儿着急忙慌地在咱之前将弁钗礼给办了,可不就是想在清川之前搏个先机不?”   “可惜呀, 这大庸帝城的王孙公子, 一大半的眼睛都盯着咱清川呢,那万九儿花了大价钱办的弁钗礼, 竞礼场上却冷冷清清, 不可谓不寒酸……”   “瞧咱清川这儿,就这每日两次的见客名额, 都打得你死我活的, ”春三娘说着拿帕子掩了掩唇,欲笑不笑的,“再不早日将清川的弁钗礼办完, 我怕我这不夜宫呀,迟早都要被掀了屋顶。”   苏陌算算日子,确实要到谷雨了。   可苏陌心中不太有底。   原书中,季清川的弁钗礼定在仲夏,而在那之前季清川就已经被李长薄赎出去了。   准确来说, 苏陌根本就没有写过什么弁钗礼的剧情, 关于弁钗礼的所有细节, 苏陌都是未知的。   写书人的优势在这里就此失去。   未知和紧迫感,让苏陌有些不安。   “公子切忌思虑过度。”胡大夫收完最后一根针, 叮嘱道,“保重身体呀。”   “多谢胡老。”苏陌漫不经心道。   那胡大夫却敛了眉眼, 拉长着语调意味深长道:“公子以前……可不是这么唤老朽的。”   苏陌惊异抬眸看他,却见那胡大夫已潇洒背起行医匣, 那动作完全不似一个半百老人,他拱手行礼道:“人生大事前,公子切要三思而后行。老朽谨祝公子事事顺意,得偿所愿。老朽就此告退了。”   苏陌觉得这人古怪,正待要留他细问,却不料春三娘已不耐烦地将人给请了出去,她自个儿坐到苏陌床榻边,问他:“清川心中可有数?”   苏陌心中正惶惑,道:“母亲指的是何事?”   “当然是太子殿下呀!”春三娘细细望着苏陌,轻声道,“我瞧太子昨日那骇人的架势,是真真对咱清川用心了。可大庸律法摆在那,他堂堂一个大庸太子要如何来你的弁钗礼参加竞礼仪式呢?太子有没有和你提过一言半语关于他的计划?”   苏陌不由警惕起来,她问这个做什么?   便道:“殿下从未和我提过。”   “真没有?”春三娘凝眉,自言自语道,“这就不好办了。”   而后又笑笑道:“他若不来,清川的身价怕是要跌呀。”   苏陌瞧着春三娘的模样,心想,不愧是你春三娘,就算有人在不夜宫杀人放火,你最关心的怕还是你的银子吧。   春三娘也不多留,起身对凌舟和小蔻说道:“好好伺候你们公子,今日清川的见客全部取消,别再给我出乱子了。”   “是。”   申时未到,教礼嬷嬷已于不夜宫门前落了轿。   春三娘迎个教礼嬷嬷,阵仗做得比寻常人家迎亲还要浮夸。   这下整个帝城的人都知道,不夜宫的头牌今夜要被教礼了。   在大庸,民间乐坊是一个庞大而规范的体系,虽同为贱籍,但伶人也分三六九等。   小乐坊的末等伶人,别说没有专人教礼,就连弁钗礼也是几两银子就糊弄过去了。   而像不夜宫这样金字塔尖的乐坊则不一样,每一名伶人的弁钗礼,都堪比寻常人家的嫁娶。   弁钗礼竞礼时拍下的价格,几乎就代表着这名伶人在业界的身价。   多年来,帝城里排得上名号的伶人的弁钗礼,都算是一桩盛事。   按照规矩,教礼当日,一切安排皆按照弁钗礼的流程来演习。   接受教礼的伶人,午餐用完后便不再允许进食,其后每隔半个时辰饮一杯礼酒,七分饿,三分醉,最是娇媚动人。   申时沐浴妆毕,酉时露面献艺,而后是竞礼仪式,戌时尘埃落定,伶人跪于闺房内迎接当晚夺魁的良主。   因着季清川体弱,春三娘便将那献艺演习的环节暂且免了。   而教礼嬷嬷要做的,一是为不夜宫把关,检查各项礼制事宜是否准备妥当,而更重要的,是亲自教导伶人,教其如何在弁钗礼这一夜闺房得趣,讨良主尽欢。   毕竟,这弁钗礼一夜的花销,是许多人一辈子都不可企及的财富。   应当让良主物有所值才行呐。   苏陌的教礼嬷嬷名唤司红,是大庸乐坊间最负盛名的老嬷嬷,传闻她只教导头牌,无论男女,经她之手,个个都能叫良主叫一个绝字。   那司红嬷嬷在不夜宫巡视了一圈,点出了几项纰漏,春三娘一一都记下,着人前去处理,一行人绕过葱郁曲廊,终于到了季清川的院子。   甫一入门,便闻见一阵幽香,这司红心叹,屋有奇香,想必其主人更甚了。   她手里捏着块锦帕,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   只见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各式字画,而那顶天立地的书架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寻常人一辈子也未必能看完的书。   司红心叹,这哪里像一个伶人的闺房,倒像是翰林院的上等书房。   入得内室,便瞧见半透的屏风后,一个修长的身影斜倚在榻上,没个正形,正一边吃东西一边翻书呢。   几人面面相觑,春三娘更是惊得直跺脚。   “清川你这孩子,切莫乱了规矩,快给我起来。”   苏陌懒得理她,侧过脸看了外头的人一眼,继续看他的书。   他今日被人强制着做这做那,此刻又饿又困,已是十分不耐烦,还有那套艳俗至极的大红绣金礼服,简直就是辣眼睛。   想让苏陌穿这玩意?   见鬼去吧!   “就让嬷嬷在那教吧,我会认真学的。”苏陌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道。   “季公子如此,就别怪小人无礼了。”跟在春三娘身后的老奴威胁道。   凌舟很快移出来,一脸冷漠挡在那老奴前。   表情写满了几个字:你试试看。   春三娘哽了一下。   这凌舟不是她买来放在季清川跟前监督他的吗?   怎的胳膊肘往外拐了?   何时起,这小子竟被季清川收买了!   “稍安勿躁,让我来吧。”司红嬷嬷安抚下众人,“季公子非凡品,当耐心些。”   司红轻提裙摆,转至屏风后,这才看清了倚在凭几上的苏陌。   少年只穿着最寻常的月白色旧长衫,侧倚于榻上,雪白的腕子支着下额,另一只手则捏着枚香软多汁的蜜桃,正一小口一小口啜着。   檀口轻启,粉色蜜桃裹着汁水入口。   司红双眼微眯,就这一口,便足以让王孙公子拜倒在他裙下了。   乌黑青丝已经照着弁钗礼的装束挽成了巫云髻,戴上了金玉冠,大红华服则随意地堆放在脚边,像极了偷偷从瑶池盛宴上溜出来、脱了华服、躲在这偷吃仙桃的小仙子。   真真面似芙蓉映秋月,神如谪仙下九霄呐。   那少年始终没有看她,静止般的侧颜却是惊心动魄的美。   看得久了,司红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种不容打扰的威压感。   司红站了好一会,越站越觉双足如灌铅,如鲠在喉,想要说话却张不开嘴,正踌躇要如何打破僵局时,却见那少年复又翻开一页书,懒懒说道:“嬷嬷请坐。”   笼罩在司红周身的那股威压这才渐渐散去,司红终于得以开口说话。   “司红活了四十有六,今日才算见识到了何谓天人之姿,公子一颦一笑皆有风月,举手投足皆是风情,老身今日能为公子开蒙,实乃三生有幸。”   苏陌狐疑地望向她,这彩虹屁吹的,不应该啊。   “嬷嬷过奖了。”   那司红嬷嬷又将苏陌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转身对外头的人说道:“春三娘请放心,季公子这样的,就算他骑在良主身上撒泼,怕是人家也没脾气。”   苏陌差点被口中的桃子呛到,这嬷嬷说话可真够直白啊。   司红嬷嬷又道:“春三娘请去前头照看生意吧,这里交给我便是了。”   春三娘见状,留了婢女与小厮在门口守着,嘱咐几句,便自行去了。   司红嬷嬷瞧着外头安静了,这才行至苏陌面前,说道:“老身方才那话是为了打发春三娘的。”   苏陌也不抬眸,又翻开一页书,道:“多谢嬷嬷。”   那司红嬷嬷却嬉笑着拿走了苏陌手中的书,说道:“公子天人之姿,那是老天爷赏饭吃,但公子也要知道,入了这行,就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想要活得好,终究还是得靠……”   “……活儿好。”   苏陌脑中嗡的便炸了。   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笔下工具人教导活好与不好的这一天。   甚至……甚至这根本不算是他的笔下人,他压根就没有写过司红这么个人。   “这弁钗礼呀,最是风流人行风流事,伶人皆是人间才貌俱佳者,却偏偏身为下贱,终身不得婚配、不得转良,只得仰人鼻息才能活,若能借弁钗礼觅得良主,便是觅得一生的依靠了。”   “弁钗礼是伶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刻,万万不可轻慢呐。”司红嬷嬷笑道,“若出了什么岔子,公子这一生怕是也就毁了。”   苏陌已经没了看书的兴致,烦躁应付:“那就请嬷嬷教我。”   他倒是要看看,这婆子要怎么教伶人讨良主欢心。   “这就对了。”司红嬷嬷笑道,“良主豪掷万金只为博佳人一笑,佳人更当全力以赴才是。”   那司红嬷嬷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身后的随丛手里取过一个博山香炉,轻轻摆放苏陌身前的案几上。   她吹起个火折子,点燃一支线香,复又用那线香将已备好的香炉点燃。   轻烟丝丝袅袅升起,一股摄人心魄的奇香便随之溢出。   苏陌只觉奇香扑鼻,但并未在意。   只听那司红嬷嬷复又说道:“乐坊间有句戏言,请公子记住了。”   苏陌揉揉眉心道:“何言?”   司红嬷嬷抬眸,笑盈盈看他,道:“粉融香汗流山枕,低鬓弁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一日欢呐。”   苏陌眉心一跳。   尽君一日欢?   尽他妈的一日欢!   虽然心中早有建设,但随意想想与实情实景地面对完全不是一码事。   如今,在这司红嬷嬷眼里,他又成了一个善价而沽的商品了。   只见那司红起身,拍了下手掌,外头的小跟班们很快将一个大箱子抬了进来。   “季公子在不夜宫露脸也有三年了,春三娘能将你捂到现在实属奇迹。”   苏陌心中一哂,奇迹?   你错了,那是因为主角必须满十八岁。   “这箱子里可都是老身入行二十余年压箱子的宝贝……”司红嬷嬷表情神秘地瞅了瞅苏陌,随后又摇摇头道,“公子这样可不行,待我给公子戴个东西。”   那司红嬷嬷说着,从随丛端着的匣子里摸出条红色纱巾。   “就它了。”她说着,转到苏陌身后,道,“公子个儿高,请坐下吧,待老身为你缚上眼睛。”   这倒是激起了苏陌的好奇心,他照做了。   红色纱巾蒙住了眼,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艳艳的红,苏陌听见那婆子在耳边说道:“公子记住,不要用眼睛去看,要用手慢慢去感受……”   司红嬷嬷牵着苏陌的手,扶他慢慢走到大箱子旁,将他的手放在了箱子边缘。   “慢慢的……小心点……唉……慢慢的……”司红嬷嬷在一旁提醒着。   苏陌吸了口气,伸着两只手往箱子中探去。   箱子边缘包裹着细绒布,非常精致,不用担心会划伤手,再往里摸去,是一层软滑的丝绸,苏陌将那层丝绸拨开,底下是一层零零软软的小东西,香气四溢,像是……一朵一朵新鲜的花?   苏陌心生狐疑。   他将那层花拨开,花香入鼻,再一拨,底下又是一层丝绸,苏陌已经快要没了耐心。   又觉得四周极静,甚至连旁人的呼吸声也没有了。   苏陌唤道:“嬷嬷?”   无人应他。   什么情况?   苏陌觉得不对劲,莫不是被人耍了?   忽然,从那箱子中伸出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抓住苏陌将他往箱子中一拽。   苏陌惊叫一声,掉进了箱子中。   整个人没顶埋进了花海里。   数不清的花朵从箱子边缘溢出来。   苏陌陷了进去,摔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清川。”   黑暗中,耳边响起的,是那个苏陌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第32章 荼蘼   “十三个时辰。”   “孤已经十三个时辰未见到清川了。”   黑暗中, 李长薄的气息从头顶上方压下来,落在苏陌颈窝,高挺的鼻尖在他颈侧摩挲着,呼吸灼人。   苏陌登时汗毛立起。   方才那一下几乎将苏陌摔懵, 此刻仍是头晕目眩, 全身酸疼,甚至心跳也快得不同寻常。   苏陌察觉到了不对劲。   苏陌什么都看不清。数不清的花朵将他掩埋, 那些花钻进他的衣领间、袖间、发丝间, 沾了满身满脸,似一场荼蘼花宴。   而他, 成了那花宴中, 盛在盘中的最绚烂的美味。   苏陌被李长薄横抱在怀里,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李长薄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那紧绷的手臂间隐而待发的力量, 还有他身下那已经滚烫立起的侵略物。   苏陌心呼不好。   可偏偏自己身上愈发无力。   密闭的箱子加重了这种无力和禁锢感,苏陌仿若一只掉入陷阱的猎物,无处可逃。   李长薄的手不知何时已摸入苏陌衣袍下,那灼热的手指正沿着苏陌的后腰背沟,缓缓地、熟练地往下移去。   这种目的明确的触摸让苏陌更是毛骨悚然。   “殿下。”苏陌尽量稳住不慌, 他想要按住李长薄游动的手, 却轻得仿若调情一般。   甚至连声嗓音都变得酥软带着颤音:“殿下做什么?……殿下吓到清川了……”   “不要怕, 清川,孤不会伤害你的。”李长薄的呼吸越来越重, 他捧着苏陌的脸,隔着那条红色纱巾一点一点温柔地亲吻着苏陌的眉眼。   他低声喟叹着:“清川戴冠的样子真好看, 比孤想像中的模样还要好看……往后,孤每日为清川束发戴冠, 好吗?”   “我想与长生一起过二十岁生辰。”   “我想让长生亲自为我戴上发冠。”   “我想让长生看看我戴冠的模样,好不好?”   上一世,清川说这些话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可他却没能度过他的十九岁生辰。   那是季清川与李长薄的十九岁生辰前夕。   天亮之后,季清川将扮作献舞的舞姬前往宫宴。   李长薄一整夜都未曾放过他。   别苑东厢房的红烛摇曳了一整夜,香汗淋漓的罗帐间,季清川被李长薄折腾得泪眼连连,李长薄抱着仍在颤抖的他,亲吻他的脚趾尖,乞求一般说道,“清川别去好吗?就这样同我在一起,我照顾你一辈子,好吗?”   季清川眼中仿若下着一场流星雨,璀璨而荼蘼,他喃喃低语道:“可我不想再做伶人了,长生。”   他凝望着李长薄:“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长生。”   “可我不想再每天坐在这别苑中等你了,长生。”   “如果你当真喜欢我,就让我去。我想像长生一样,光明正大地活在人世间,想像长生一样,在二十岁生辰那天,穿上礼服,束起长发,在家人的祝福中行及冠之礼。我想让长生亲自为我戴上发冠,想让长生看看我戴冠的模样,好不好?”   好不好?长生?   李长薄心都碎了。   如果重来一次,李长薄一定会答应他,全部都答应他。   清川你说什么都好,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别抛下我,你说什么都好。   李长薄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他喃喃自语道:“孤以后每日为清川戴冠,孤要为清川准备很多很多发冠,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都戴不完的发冠,好吗?”   苏陌在红纱巾下眨了眨眼。   一滴眼泪滴在了苏陌眼睛上,那泪水透过红色纱巾,渗了进来,沾在苏陌的眼睫上,潮潮的,温热的。   李长薄哭了。   他忽而疯狂地吻着苏陌的眼,疯狂说着“对不起”,他抱着这个他曾经熟悉无比的身体,只想让他完完整整地再一次属于自己。   “清川别怕,不疼的,孤不会让你受伤的,”李长薄的手游离到苏陌后方,哄道,“别拒绝孤,好吗?”   苏陌脑中嗡然炸响。   李长薄这一次好像要来真的。   苏陌只觉毛骨悚然,他躲开李长薄的吻,直接将脸埋进他臂弯里,嗡声道:“三日之后便是弁钗礼,请殿下再耐心等待三日,可以吗?”   “清川不想同殿下在弁钗之前……坏了规矩……请殿下冷静一点……”   而更糟糕的是,苏陌发觉自已身体里也逐渐腾起了那种渴望。   苏陌警铃大作。   他好像……被人下药了。   是那个熏香的问题?   还是这箱子中的花瓣的问题?   亦或者……是那位“胡大夫”为他扎的那几针的问题?   苏陌头更疼了,如撕裂一般。   今日这个情形是苏陌远远没预料到的。   他没料到李长薄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事情,但凡他从大局出发,他也不会如此。   不对,这很不对劲。   李长薄虽然禽兽,但他并不蠢。   他能想到借太后六十大寿采买乐僧将季清川弄出去,他能想到同魏国公联手增加自己的兵权实力,他也能不惜与魏国公生出嫌隙、一刀砍了那玄衣人的脑袋来保全季清川……   这样的李长薄,断然不会连这三日都忍受不了。   这中间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恐怕不光是季清川,就连李长薄都被人借机算计了。   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李长薄对季清川做点什么?   甚至不惜拐这么大个弯子、不惜利用李长薄、不惜用这种卑劣无耻的手段!   “殿下……你、你冷静一点。”苏陌用力晃了晃脑袋,只有保持清醒才能想出对策,可那李长薄却魔怔了一般,如饿虎见了肉,恨不得即刻将苏陌吞吃入腹。   骨头都要碎了。   “李长薄你放开我!”苏陌一点力气也无,根本推不动他。   “清川,昨晚孤又做噩梦了。”李长薄声音里甚至带着哭腔与乞求:“我梦见清川穿着大红嫁衣,在床榻间的模样诱得人想发疯,可是……与清川交欢的人却不是我……”   李长薄的声音在抖:“我知道这很可笑,那不过是一个梦,可是清川,我快要疯了,我真的快要疯了!”   “我越来越频繁地做这些可怕的梦,我忍受不了了。清川可不可以不要对孤如此冷淡,就当给予我一点点施恩,就当救救我好吗?”   “只要一点点,给孤一颗定心丸,让孤不要再如此患得患失,可以吗?”   李长薄将苏陌抱得更紧了,鼻尖抵着他的唇,低喘着说道:“求你了,清川……”   苏陌犯起了恶心。   李长薄身上的龙涎香让他恶心不已。   他头疼得厉害,他还在想着要如何揪出布下此局的幕后之人,可眼前这个李长薄已经自甘坠入陷阱、缴械投降、摇尾乞怜了。   苏陌知道,这是李长薄的一贯伎俩。   他深谙此道,深情的、可怜的、无助的……甚至诱导、威胁、扮乞求的小狗……这一切李长薄几乎顺手拈来,也不管季清川是否愿意,只管用尽各种手段向季清川求欢。   他贪恋季清川的身体,沉迷于此,沦陷于此。   这也是他能被人拿捏利用的致命弱点。   苏陌的意识也逐渐不受控制,身上烫起来了,呼吸变得急促,甚至连皮肤也开始刺剌剌的疼。   苏陌甚至、甚至都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来尝试使用精神力控制术。   完了。   穿进这本书中,苏陌头一回冒出如此真实的、玩完了的念头。   苏陌闭上眼,他咬着唇,指甲狠狠掐入掌心皮肉间,试图保持着清醒。   他试图用季清川的口吻去阻止李长薄:“如果清川说不可以,殿下会停下吗?”   苏陌扬起脸,黑暗中,他惨白的脸上蒙着红色纱巾,似涂在脸上的一抹鲜血,艳鬼一般,触目惊心。   苏陌说道:“清川早已对这世间失去信念,是殿下给了清川一个可希冀的梦,如今又要亲手将它毁灭,是吗?”   苏陌咄咄逼人,他扬起下巴朝向李长薄,灼热的唇几乎要触到李长薄的鼻尖。   苏陌狠狠说道:“殿下说会保护清川、会为清川治病、会许清川一个未来、会让清川长命百岁,清川信了。”   “殿下说会来弁钗礼,会亲自带清川离开不夜宫,清川也信了。”   “清川早已是死人一般,生无可恋,是殿下给了清川希望。如今,殿下又要像对待勾栏瓦舍的妓子一般对待清川,将清川的这一点点生的希望,就此撕碎,是吗?”   “既如此,又何必说喜欢清川!何必给清川希望!”   苏陌将自己送上去:“殿下若想要,那便拿走啊。”   “吻我啊,撕碎我啊!这病躯残体也无甚好珍惜的,殿下若想要,便拿去吧!只以后不要再同清川说一个‘情’字,清川一个字都不会信了!”   苏陌颤抖得厉害,整个人更是到了极限。   身体的难受,还有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危机感,让苏陌的情绪绷到了极点。   他本意是放手一搏,故意说这些话刺激李长薄,可没想到……没想到这些话,似乎真的激起了季清川这颗心脏的反应了。   苏陌难受得要死,仿若绝望的是他自己一般。   可那明明是季清川啊。   苏陌蜷缩起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大口喘着气,却依然无法顺利呼吸。   李长薄的脸色变得极其可怕,苏陌的话就像一锤重击,将他今日的行为击得荒唐又愚蠢。   他究竟做了什么啊!   李长薄慌了,他抱紧苏陌开始语无伦次地哄:“孤错了,我不知道,清川,我真的不知道,原来清川竟然一直期待着我来接你……”   “太好了,清川心里有我……”李长薄一会哭一会笑,像滑稽的小丑,“……是我错了,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不会这样……清川……清川你别哭啊……你怎么了……”   怀中人已是呼吸急促,浑身战栗,衣衫湿透。   李长薄大惊失色。   苏陌感受到了垂死前的恐惧。   李长薄还在同他说着什么,急切的声音贴着他耳廓的细绒毛划过进鼓膜,可苏陌一句也听不清了。   苏陌脑中嗡鸣,呼吸急促,全身冷汗涔涔。   手已经完全没了力气,五指虚张着,在空气中什么也抓不住。   真是什么都抓不住啊。   两个世界的场景仿佛短暂的交叠起来。   苏陌隐约又听到了急诊室里那嘀嘀嘀急促的警报声,刺目的光影中,身穿白衣的医生抚着他的额头,急切地唤着他的名字:“苏陌!不要睡!保持清醒!苏陌,不要睡啊……”   苏陌。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叫他了。   苏陌。苏陌。苏陌。   似穿过时间与空间的呼唤,声声落在苏陌鼓膜。   是啊,不要睡。   怎可如此轻言放弃呢。   苏陌忽的呼出一口浊气,继而剧烈咳嗽起来,他抓住李长薄的手臂,艰难说道:“抱、抱我出去……”   花粉的香味夹杂着李长薄身上的龙涎香,还有那奇怪的熏香,让苏陌感觉窒息,他的喉咙肿胀起来,几乎不能呼吸。   李长薄不知道苏陌为何会这般反应,他连连答应着,抱着苏陌出了那箱子,待瞧清苏陌那煞白如鬼的脸后,李长薄几乎魂飞魄散。   苏陌喉间发出一声呜鸣,终于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   “清川,你怎么了?”李长薄没料到会这样,他端起苏陌的脸,焦急又不解。   苏陌伏在他身上,艰难地喘息着,他的脖颈上、手上已经生出大片大片的红疹,望之骇人。   “我好、好像过敏了。”苏陌一边咳嗽一边艰难说道。   李长薄不知道什么叫过敏,可苏陌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他急得失了分寸,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一脚踹开房间的门,吼道:“都给孤滚进来!”   守在门外的人吓破了胆,屁滚尿流跪了一地。   这事闹得有点大了。   春三娘连夜去请给季清川看病的胡大夫,可那胡大夫家里已经人去楼空,哪里还有人影。   李长薄顾不得了,直接派人绑了宫里的太医过来。   那老太医半夜被太子的人从侍妾的被窝里拖出,蒙着眼睛直接绑进了不夜宫。   惊魂未定间,老太医看见脸色可怕的太子殿下,还有床上那位脸色更可怕的年轻公子,老太医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只管使出浑身解数看诊救人。   一番诊断后,老太医说:“这位公子身子骨极差,恐怕今年冬至都难过去了……”   “你胡说什么!”李长薄双目圆瞪,揪住老太医的衣襟几乎将他拎起。   那老太医一把年纪了,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当即脸都吓青了:“殿下……殿下饶命啊……是老夫医术不精,老夫该死,至少、至少请让老夫为公子开完这个方子再治罪吧……”   李长薄暂且放了他。   那老太医又看了看了苏陌身上的红疹,更是愁眉不展,他苦思了许久,斟酌再三,这才提笔开出一个方子。   只见那方子上写着“桃花煎”,主药四味,由防风、银柴胡、乌梅、五味子组成,又辅以莱菔子、白介子、苏子、葶苈子、杏仁,有收有散,有补有泄,有升有降。   李长薄拿过那方子,说过:“若是无效,孤让你人头落地。”   老太医连连磕地,道:“老夫无能,治不了小公子的病,但这方子可暂缓公子身上的红疹,请殿下速速派人去煎药吧。”   李长薄又揪住老太医,问道:“什么叫过敏?”   老太医认识的太子殿下素来温文尔雅,今日他这般暴戾,属实让老太医惊吓不已。   他虽害怕,但也不得不答道:“老夫活了六十岁,从未听说过‘过敏’二字,这位小公子的咳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阴气在下,阳气在上,诸阳气浮,无所依从,故呕咳上气。”   “而今日这症状又有不同,咳嗽气喘,喉间肿胀,身上还长了疹子,怕是花粉或香毒诱发了咳喘所致。”   老太医说着,嗅鼻闻了一圈,将目光锁定在房中没来得及收拾的鲜花,还有那盏尚未燃尽的香炉。   老太医取出两块干净帕子,分别包了些花瓣以及那炉中香,对李长薄说道:“老夫得带回去研究一番,现在还不能给殿下答复。”   “但凭老夫的经验,这些什物大约就是导致小公子突发此疾的原因。”   他说着又捋着胡须叹道:“好在殿下及时将我带来,否则这位小公子今夜怕是性命危矣!”   李长薄后怕不已,若是方才……若是方才他没有及时止住,若是他强行在那箱子中同清川交合,恐怕……恐怕清川便要死在他身下了。   有人要杀清川!   而且还要让他以这种方式死去!   李长薄转眸看向门外,怒吼道:“把司红给孤抓来!”   可屋外很快乱成一片,有人来报:“殿下,那司红跳楼身亡了。”   李长薄笑了。   好样的,够狠啊。   李长薄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床榻上的人还在艰难地呼吸着。   他握起苏陌的手,却不敢吻他,生怕自己的触碰会加重他的病情。   清川曾同他说过,他是早夭之命,可李长薄并未太当真。   他以为那不过是清川拒绝他的托辞,可这老太医说清川活不过今年冬至,又是什么意思?   前世清川与他在一起时,虽然身娇体弱,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早逝之症。   虽然重生后,李长薄感觉到清川的身体不如从前,但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连今年冬至都熬不过!   怎么可能。   李长薄怔在原地。   一种得而复失的恐惧感将他包围。   他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他想要与清川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要他的清川长命百岁。   李长薄当晚没有回宫。   他宿在了季清川房中。   他握着清川的手,和衣躺在他身侧,只要清川醒来,他便可以第一时间察觉。   夜深人静,今夜无月。   阴云在夜空游走着,像游荡于夜间的鬼。   及至丑时,廊外铜铃铛铛响了几声。   罗帐微微一动,房中多了一个人影。   修长的墨色身影矗立于床边,他拔出长刀,凛冽寒光映入他的眼,似淬了千年寒冰,他举起长刀,直指榻上熟睡的人。 第33章 惊梦   苏陌知道自己入梦了。   这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满目皆是煌煌明烛, 绰绰花影,珍珠帘幕在耳边叮叮当当晃动着,将这宫殿晃得流光溢彩。   隐约可闻殿外丝竹阵阵,焰火在燃放, 人们在欢呼, 似在庆祝特别的节日。   殿内极静。   亘古不变的月色流泻进来,静静窥伺着这世间上演的一切。   苏陌身上只着一件素纱寝衣, 薄如烟霞的料子浸了汗水, 变得愈加轻透,薄薄一层黏在皮肤上, 半隐半现, 状若无物,就连那雪色肌肤上的点点红痕也未能遮住。   苏陌趴在锦被间,他眼角还挂着泪珠, 脸上红晕未散,他茫然四顾,正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忽的腰间被一提,苏陌未及出声, 嘴里便被放了一朵白色桔梗花。   一个尖细阴骘又极其暧昧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缓缓传来:“殿下这回可含好了, 掉了咱家是不会认的。”   苏陌只觉汗毛立起, 偏偏全身酸软、仿若无骨,他含羞带怒嗤道:“你放肆!”   “咱家放肆, 还不是殿下纵的。”绵密的吻如雨点般落在苏陌颈侧、脸侧,那人喃喃道, “何时殿下不需要咱家这把刀了,再任由殿下收拾。”   “千刀万剐, 下阿鼻地狱,任由殿下处置。”   苏陌心中一悸,这个人……   苏陌想要回头去看他,却被那人捏住下巴掰了回去,哄道:“不许看,脏。”   苏陌心跳得厉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袭上心头。   意识混乱间,数不清的吻落在他身上,深情又疯狂,真实得仿若正在发生一样。   这是哪?   我在哪?   苏陌攥着那明黄色的锦被,想要爬离这凌乱的处境,却被一只大掌按住手腕,拖了回来。那骨节分明的食指上,分明戴着一枚墨玉螭纹韘。   螭纹韘的纹路嵌入苏陌白嫩的手背,苏陌的五指嵌入名贵的丝绸间,似交叠纠缠的命运,在那锦被上掐出层层涟漪。   “殿下要去哪?”那人幽怨阴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苏陌脑中嗡的一响,金色字网倏地在他脑中展开,如漫天星河一般,铺天盖地,笼罩四野。   无数方块字在字网中跳动着、急速切换着,可这一次,苏陌一个字都看不清。   苏陌慌了。   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完全未知的人。   忽而,苏陌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寒光。   摇曳烛火中赫然出现一个黑衣蒙面人,那人高高擎着一把长刀,卷着浓浓杀意朝床上之人劈砍过来。   “小心!”苏陌惊呼道。   可声音卡在喉咙里,根本发不出来。   长刀如闪电般劈下,眼看要落在眉心,苏陌胸腔急喘出一口气,“啪”的一下,睁开了眼。   苏陌从梦魇中惊醒!   而映入眼帘的,是与梦境中几乎重叠的画面。   不同的是,那黑衣人的长刀尚未落下,便被一个高大的月白色蟒袍身影从身后抱住脑袋,一刀抹了脖子。   速度之快,黑衣人甚至未来得及哼一声,血水便喷溅出来了。   新鲜的温热的血液,在漆黑夜色中,凄艳艳的红着。   裴寻芳的脸出现在那黑衣人身后。   他身上未染脏一分,厌恶地推开那还在飙血的杀手,扔了手中的刀,冷声道:“收拾干净。”   守在身后的影卫:“是。”   裴寻芳从影卫手里接过巾帕,一根一根擦着手指,那手指明明干净得很,他却仍一遍一遍擦拭着。   他敛着眸子,脸上无甚表情。   夜色笼罩着他,仿若有一股浓浓戾气缠绕着他、攀咬着他,恶鬼般张牙舞爪的,势要将他吞没,拉入深渊。   “咱家已经身在地狱了。我不想公子也坠入其中。”裴寻芳说过的那句话忽又浮现在苏陌耳边。   苏陌心尖一颤,他揪着衾被,手指仍在颤抖,不知是因为眼前的裴寻芳,还是因为方才的梦。   裴寻芳扔了巾帕,这才转眸看向床上两人。   目光掠过晕死过去的李长薄,那双漆黑凤眸里杀意更浓了。   李长薄已经被熏着药水的巾帕捂晕过去,如死尸一般躺着,手却还一直握着苏陌。   苏陌面色惨白,抱着衾被瑟缩在一角,似乎被吓得不轻,莹润如雪的小脸上,写着害怕,还写着裴寻芳看不懂的情绪。   四目相接时,苏陌又想起方才梦中人说的那句话:“不许看,脏。”   脏、吗?   可是,为何会如此难受?   苏陌望着那张阴柔而妖孽的脸,似乎能看到梦境中这张脸贪婪地、痴迷地在自己身上无尽索取、病态折腾的模样。   苏陌全身都麻了。   可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啊。   为何会如此真实,又让人如此难受?   苏陌移开目光想躲开,躲开一会会也好,却忽的被裴寻芳连着衾被一把捞起。   “公子受惊了。”他的怀抱平稳而有力,衣袖间是干净的、好闻的檀香味,他声音微凉,低沉而有磁性,与梦中那尖细阴骘的嗓音完全不一样。   “咱家来晚了,是咱家的错。”   裴寻芳垂着眸子,低低看着苏陌,带着点自责,也带着很明显的不悦。   裴寻芳的触碰让苏陌心有余悸,梦中的余韵还未散去。   苏陌眼中水光涟涟,想要开口说话,却因喉咙肿胀得厉害,完全发不出正常的声音。   苏陌闭上眼,不想再看他,却又发觉,身体里涌动的药劲正在作祟。   那毒,竟还未解。   因为中了这情毒,所以才做了这个梦么?   苏陌蜷缩着身体,憋得双颊通红。   裴寻芳的触碰让他更加难受,他揪着裴寻芳的衣襟,无力地推他。   “放、放开我。”喉咙里发出的是模糊而暗哑声音。   裴寻芳假装没听见,径自抱着他越过卧房中的薄纱屏风,揽着他坐在窗边矮榻上。   裴寻芳用指尖轻抚苏陌喉结,问道:“很难受吗?”   苏陌几乎颤了一下,怒目切齿道:“你别碰我!”   如今一点点触碰对他来说都要命,何况喉结。   想到梦中裴寻芳对他做的那些事,苏陌更加怒火中烧,狗太监,死太监,苏陌恨不得将这姓裴的大卸八块!可偏偏自己如此羸弱,甚至连吼他的嗓音都无力又可笑。   裴寻芳本是载怒而来,还准备责问一番季清川与李长薄究竟有何过往,可如今见着怀中人这盛怒的模样,一时竟没了脾气。   他为何如此生气?   明显还是冲着裴寻芳来的。   我何时惹怒他了?   裴寻芳越发看不懂了。   裴寻芳狐疑地拿起苏陌的手腕,捏住那脉息又细细查探了一番。   再看苏陌满面红霞以及隐忍的模样,裴寻芳脸色又沉下去了:“公子中了情毒,那老太医为何不说?”   转念一想,是了,深夜与太子李长薄同处一室,两人又是如此情形,那老太医一看便猜测这小公子的情毒必与太子有关,他是有几条命敢当面戳穿太子?   他当然不敢讲。   索性人都在这,他开完方子一走,房门一关,两人自去行那周公之礼,这情毒自然也就解了,他又何必拿自己老命去多此一事呢?   裴寻芳脸色更差了,他轻轻揽住苏陌,道:“我帮公子吧。”   “你敢碰我我杀了你!”苏陌恶狠狠威胁道。   嗓音又凶又哑,虽然唬不到人,但可以听得出他不是在开玩笑。   裴寻芳被苏陌威胁过,知道惹恼他会有什么后果,可是……这情毒也容不得开玩笑。   “那公子有力气自己来吗?”裴寻芳尽量用平和的语调说话,不刺激他。   “你……你滚!”苏陌闭上眼吼道。只要让这个人此刻离自己远一点,比什么都好。   正常的交流是进行不下去了。   裴寻芳索性蛮横抓苏陌的手腕,说道:“公子不能讳疾忌医。这情毒不纾解,公子身上的其它毒便会愈发严重,你还想不想再见到明日的晨阳?”   “公子就当咱家是个物品,是一剂苦药,咱家蒙了眼,既不看,也不碰到,可以吗?”   “你……你……”苏陌颤抖得愈发厉害,他不知道裴寻芳要如何既不看、也不碰到就帮自己解毒,可他心理的防线快要破了。   他侧过头将脸埋进裴寻芳衣袖中,半威胁半呜咽道:“你要敢食言我必杀了你。”   那裴寻芳得了许可,当真拿了长巾蒙了眼,又取出块帕子叠于手心。   苏陌余光瞥见那帕子一角绣着掐金线的白梨花,竟然是苏陌曾经给裴寻芳擦脸的一块,苏陌问过他帕子去哪了,他只说弄丢了,没想到,竟又用在这呢。   “公子听见虫鸣了吗?”裴寻芳弓着背脊,将下巴抵在苏陌肩窝,隔着帕子握住苏陌的手背,他宽大的手掌几乎将苏陌纤薄的手背完整覆盖住了。   苏陌心颤得厉害,哑声道:“此时暮春,又非盛夏……哪来的虫鸣?”   “你听听,喓喓草虫,叫得人心烦呐。”裴寻芳的声线变得迷人而蛊惑,他带着苏陌的手,缓缓移入他衣袍之下。   苏陌将脸埋在他臂弯间,鼻尖皆是他身上的檀香味,侧耳听去,哪里有虫鸣,分明是自己与裴寻芳的心跳交叠的声响。   “砰砰砰砰”,胡乱跳着,似焦阳炙烤的原野里,焦躁鸣叫着、蹦跳着的草虫。   裴寻芳蒙着眼,却如看得见一般,他带着苏陌的手,轻车熟路地握住了苏陌。   苏陌在黑暗中睁大了眼。   “公子不是说过,一任东君弄摇么?”裴寻芳手上动作着,鼻尖亦温柔地蹭着苏陌的耳廓,说道,“公子说的话,还作数么?”   苏陌又羞又怒,他之前还庆幸着,以为裴寻芳当时没听到,谁知他竟还惦记上了,只是苏陌此刻哪里还肯认,矢口否认道:“我没有!你混蛋!”   裴寻芳低笑一声,缓缓道:“好,公子没说,是我混蛋……此番是咱家僭越了……咱家不得好死。”   他察觉苏陌抖得厉害,便将脖子凑过去道:“公子受不了,可以咬我。”   苏陌恨死他了,偏偏此刻满身躁动无处发泄,他咬了咬唇,而后抱住裴寻芳的脖子,狠狠咬了下去。   贝齿陷入他脖颈的皮肉间,越咬越深,越咬越深,直至,舌尖吮到鲜血的甜腥味。   苏陌咬上了便没再松口,也没再吱一声。   “唧唧吱……唧唧吱……”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蛐蛐,在屋子的某个角落兴奋地振着翅,带着颤音。   谷雨未到,哪来的虫鸣,真是叫得人心烦呐。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   最后一截烛芯燃尽,化作一缕青烟。   薄纱屏风后,内室床榻上的李长薄似乎在昏睡中唤了声,“清川”。   苏陌唇齿间染了血,趴在裴寻芳肩头喘息道:“我冷。”   裴寻芳这才摘了眼上长巾,随手抄起叠放在矮榻上的一件大氅,囫囵将苏陌包裹住。   展开一看,这件鹤翔吉云大氅正是上巳节两人初次见面时,裴寻芳赠与苏陌的那一件。   “披着我的衣裳,可就是我家的人了。”裴寻芳打趣道。   苏陌此时喉间畅通了不少,却疲惫无力,连抬头的力气也无,自然也懒得同他争嘴上输赢,只轻声道:“手。”   裴寻芳垂眸看向两人交叠的手,嘴角勾起一抹笑。   苏陌猜到他在想什么,又羞又怒道:“你敢!”   裴寻芳紧握苏陌五指,也不管手中粘腻,只管问:“我敢什么?公子以为我要做什么?”   苏陌恨恨道:“手脏了。我要净手。”   “不脏。咱家喜欢。”裴寻芳道。   苏陌当即变了脸,他一把推开裴寻芳,冷声说道:“从今天起,我与掌印的交易,要变一变了。”   裴寻芳早已料到事后他会发难,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靠近我!”苏陌脸上红晕尚未褪尽,想起梦中之事又觉背脊发麻。   虽然尚未弄清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但这会不会是一种警告?   警告苏陌与裴寻芳及早划清界限,否则终有一天,会变成梦中那种情形。   苏陌心中警铃大作。   妈的,就算是真太监也不能大意啊!   裴寻芳当然不知苏陌所想,只笑道:“一切听从公子吩咐。”   却又作死调笑道:“咱家不过一介肮脏阉人,伺候得了皇帝妃子,自然也伺候得了公子。公子又何必介意?”   “公子之前不是不介意么?现在为何又介意了?”   他意味深长道:“莫非是……公子怕了?” 第34章 朱颜   写书人岂会害怕?   可苏陌……还算是写书人吗?   那个荒唐的梦, 还有今晚的事,让苏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苏陌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处境,重新审视裴寻芳这个笔下人。   写书人穿进了书里, 便不再是主宰这本书的主笔人, 这本书正在由谁书写,将要往何处发展, 苏陌已经无法一手掌控。   玄衣人的出现, 还有梦中完全脱离剧情的情景,无一不在警告着苏陌:你以为自己还是写书人吗?   苏陌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觉到无力。   忽来的挫败感, 还有纾解过后身体的极度虚弱, 让苏陌很不爽快,再看眼前的裴寻芳便更加不痛快,苏陌想要挣开他, 嗔怒道:“你松手。”   “还未擦尽呢。”裴寻芳拽着不放,用那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苏陌的手指,白嫩的手指很快泛了红,裴寻芳表情却一本正经得很,“或者, 公子想换种方式?”   “你!”苏陌没心情同他开玩笑。   烛火灭了, 夜色笼着两人。   窗户关着, 室内无风,空气里甚至还停留着两人的气息与初春小麦酿酒的香甜味道, 暧昧而缱绻,带着暮春之夜特有的潮热。   虽然看不大清楚, 但苏陌脸上火辣辣的,曾经沐浴时早被裴寻芳看了个干净, 但那时毫无感觉,此时明明掩得严严实实,却仿佛被他剥光了、摸透了、看到了最羞耻的一面。   而梦境中,裴寻芳变着花样折腾他、似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又浮现出来,真实得就仿若刚刚发生过一样。   苏陌心底的怒意如燎原的野火一般蔓延。   苏陌从未切身体会过被人压在身下、被人把玩是个什么感受,今日在那梦境中、在这该死的夜里一下子全给他来了一遍。   苏陌讨厌被人把控,讨厌被人擅自侵入自己的世界,尤其是在他毫无招架之力时,就算是为了救他,也不行!   尤其是以那样强制的方式。   苏陌又羞又恼,将对梦中人的怒意一并算到了眼前人身上,恨不能将眼前这个裴寻芳一脚踹出他的视线范围。   可他羸弱不堪,甚至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是谁说的太监撩一撩、用一用没有后顾之忧?   还是太天真了。   太监疯起来,不比正常人更可怕。   苏陌闭了闭眼,喉间依然涩涩的痛,呼吸已然顺畅,但却缓解不了脑袋缺氧般的胀疼,他刻意将嗓音压低了些,呈现出一种冷漠的恼怒,道:“顾四爷堂堂大齐小侯爷,到了庸朝,倒是学会伺候人了。”   裴寻芳知他心情不好,料他会发难,想着不管他如何生气,哄一哄顺他的意便是了。可是看着苏陌眼中的疏远与怒意,裴寻芳才意识到,这事恐怕没那么好揭过。   他哪里知道,苏陌的怒意还有梦里那一茬。   裴寻芳收了帕子,却仍不松手,他收起了之前的调笑与轻佻,只温声问道:“手怎么越发凉了,公子还冷吗?”   苏陌咬着唇齿间余留的血腥味,那是裴寻芳的血液的味道,苏陌一时更加怒了,神情冰冷道:“帕子还我。”   裴寻芳仿若没听见一般,摸摸他的额头,又将他往怀里一带,去握他的足,皱眉道:“脚也是冰的。”   可怜苏陌毫无力气,像布偶娃娃一般任他摆弄着,苏陌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说了,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碰我。”   那裴寻芳却道:“我也算半个大夫,大夫的天职是救死扶伤,特殊时候,不需要经过病人的同意。公子是咱家的病人,咱家得对公子的身体负责。”   “我不是你的病人,你也不是我的大夫!从今天起可不可以不要管我的身体,我不需要你医治。”苏陌气得眼中带泪,他喘着气,咬着牙再一次说道,“帕子还我!”   裴寻芳低低看着苏陌:“公子给我的东西,那便是属于我的了。”   苏陌道:“掌印这是什么话,给过你的便是你的?我今日愿意给,明日不愿意给,如何?只要我不愿意,这东西就不是你的。掌印不要忘了,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掌印莫要失了分寸。”   裴寻芳眼底的某些情绪开始翻涌,他沉声道:“公子一生气,便爱说这些凉薄的话。”   苏陌气懵了,知他是阉人,还故意激他:“藏着他人一块帕子算什么男人!帕子还我!”   裴寻芳的脸沉了沉:“公子为何要跟一块帕子过不去?”   苏陌反问道:“掌印又为何要跟一块帕子过不去?”   裴寻芳嘴角抽动了一下。   仿若自己的秘密被发现。   他确实跟这块帕子过不去了。   昨晚裴寻芳几乎是从不夜宫逃命般逃回去的。   他一个人在宅子的大树下枯站许久,又打了一桶井水将自己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冰冷的井水并不能浇灭他心底涌动的欲望。   他脑子里只有苏陌拢着他的脖子、热切地吻着他、同他说“一任东君弄摇”的模样。   他身上滴着水,在庭院里茫然地转着圈,像丢失了某样重要东西的小狗。   他冲进卧房,翻开床头的柜子,翻开叠放的衣物,翻开整齐的被褥,最后终于在枕下找到了那条苏陌给他的帕子。   帕子清洗过,却似乎生而带了他主人的香味,丝丝缕缕,萦绕鼻尖。   就这一缕香,救了裴寻芳的命。   裴寻芳不知这份情感从何时偷偷生了根,可他确定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喜欢看他嚣张、看他生气、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喜欢他咬着自己的脖子说“饿了”的模样。   这种喜欢远远超出了裴寻芳的预料。   真是有意思,他们相识明明没有多久。   直到今晚,裴寻芳抱着他,看他在自己怀里耐不住了颤栗的模样,裴寻芳心中如有野兽在叫嚣,这样抱着他、触摸他,就好像,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一样。   甚至……甚至连握着他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   而且,远远不止如此。   裴寻芳被惊异、兴奋、狂喜还有翻涌的欲望占据了,他很久未曾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情绪,可他将这些统统强压下去了。   他怕自己这份心思吓到怀中人。   可纵然他小心翼翼,还是变成了这般局面。   既如此,又何必遮遮掩掩。   将人撩拨得上火的是他,撩完后弃之不顾的也是他,玩昏迷、玩中毒让人牵肠挂肚的是他,事后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还是他,事事皆是他,事事皆牵着裴寻芳的鼻子走。   好事都让他占尽了,裴寻芳成了摇尾乞怜的狗。   可他裴寻芳岂是任人拿捏之人?   “我拿公子的帕子做了什么,公子不会想要知道。”裴寻芳眯起眼,捧着苏陌的脸,威胁道,“是公子先招惹我的,既然招惹了,就得负责!”   掌中这个人美丽而脆弱。   只需稍稍一用力,便可以轻松将他按倒在矮榻上。   解开他的鹤氅,解开他的寝衣,任由他哭着发脾气、哭着求饶,看他如雪人一般躺在这雪白的貂绒里,只为他一人融化。   裴寻芳的心脏,因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暴徒一般的邪恶占有欲而颤栗,他的指尖变得滚烫起来,轻抚着苏陌颤动的眼睫,道:“公子甚美。可这不能成为公子任性胡闹、玩弄人的藉口。”   “我早就同掌印说过,我不是值得信赖的人,也不会遵守什么狗屁约定。”苏陌嗤笑道,“要说玩弄人,谁又能比得过掌印呢?”   裴寻芳身上倏地腾起一股浓浓戾气,黑暗笼罩着他、吞噬着他,心底罪恶的兽苏醒了。   今夜从进到这间屋子起,他裴寻芳就没有抱过一丝一毫玩弄人的心态,他真真切切的情感被当作了一文不值的玩弄。   真是可笑啊。   他早就不是什么好人,这颗心早就脏透了烂透了,鄙脏如此,竟然还期待着……能以真心换得回应?   裴寻芳换上了恶鬼的面具,眼底翻涌着欲望和危险,他将苏陌一把摁倒在矮榻上,欺身上去,恶狠狠道:“既背了这恶名,少不得就得行些恶事。”   他捏起苏陌的下巴,将那白皙的下巴捏得通红:“那咱家今日就不妨做了这玩弄人的登徒子了。”   苏陌的头磕在软榻上,头晕目眩。   身上忽而压上来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如泰山压顶般,梦中那种雌伏于人身下任人摆弄的感觉再次冒出来,苏陌轻喘着,警告道:“你敢!”   裴寻芳威胁道:“咱家有什么不敢!”   苏陌闭上眼,胀疼的脑子飞速翻转着。   所有关于裴寻芳的设定在他脑中快速翻阅着。   不能任由他这样胁迫自己,不能任由这种关系继续下去,要让他有所畏惧,要让他臣服,要让他心甘情愿戴上锁链!   洛阳顾家,顾四爷,顾什么来着!   苏陌头疼的厉害,来自裴寻芳的压迫感让他的全身紧绷,他攥紧手指,脑中快速翻检着,忽而,他大声斥道:“顾卫乾,你个混蛋,你放开我!”   裴寻芳眼睫一颤。   顾卫乾。   这个他已经十八年没有听到过的名字。   当年他出生时,国师足足测算了十二卦,才为他算出了这个名字。   这三个字里,包含了大齐对他的全部期待,与殊荣。   君子终日乾乾,自强不息。   卫乾,护卫江山,总领乾坤。   裴寻芳如木头人般僵住了。   苏陌听见他没了动静,睁开一条眼缝看他,知道这一招管用了,苏陌咬着牙继续说道:“当年我母亲将我托付给顾四爷时,就是希望四爷这么照顾我的么?”   裴寻芳脸色一变。   长乐郡主含泪将孩子托付给他的模样倏地浮现在眼前。   曾经艳冠天下的第一美人,如破碎的风筝一般,割断了最后的牵挂。   她气若游丝,牵着孩子的手一遍一遍亲吻着,似乎要将她这一生所有的爱都留于他。   她哭着恳求道:“我没有机会看着他长大了……你可不可以……替我保护他……护他长大,护他安康,护他一世无忧……可以吗?”   十岁的裴寻芳早已习惯了生离死别,他并不觉得悲哀,他面无表情地抱着那个婴儿,粉嘟嘟一团,可爱得紧,睁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的,似在努力记住他的模样。   裴寻芳心尖发紧,那婴儿的模样与眼前苏陌的脸重叠起来,而不同的是,眼前人眼中含着泪水与怒意,还带着一丝对他的恐惧。   裴寻芳仿若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句,“畜生!”   你就是这样保护他的吗?   苏陌见他如此反应,便为他再套上一道枷锁,冷声说道:“顾老夫人的临终嘱托,顾四爷也忘了吗?”   “四爷如今这般模样,她老人家若泉下有知,该会如何痛心疾首?”   “他人欺我辱我也就罢了,若四爷也如此待我,可真是大齐的悲哀。”   裴寻芳眼中憋得起了血光。   母亲离世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满堂奴仆跪地默默垂着泪,顾老夫人气息奄奄,让裴寻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她一字一字训道:“你给我记住了!顾家的信仰,便是护佑大齐君主……去大庸,去找到长乐郡主,护住她的孩子,那便是你一生的信仰。”   裴寻芳咬着牙、和着血将这些话记下了。   那便是你一生的信仰。   可如今国已灭,君已亡,裴寻芳的信仰何在?   裴寻芳不知母亲为何要让他去护着一个嫁作敌国君王为妇的人的孩子,可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   山河破碎,昔人已逝,没有人可以再回答他。   “谁会那么丧心病狂,要对季清川做这些事?”   “季清川就是被万人□□的贱命……那贱货玩了就玩了,玩腻了杀了也没人管你……”   “……一条阉狗而已,还妄想翻了这天吗?”   裴寻芳脑中如飓风过岗。   无数关于季清川的记忆在他脑中串联起来,他被那些事情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扣紧苏陌的手腕,墨玉螭纹韘夹在两人指间,仿若盖在两人指间的印章,裴寻芳急切地问道:“公子究竟是谁?”   苏陌扬起下巴,冷冷看他:“顾四爷觉得我是谁?”   裴寻芳将墨玉螭纹韘捏得更紧了,说道:“这枚墨玉螭纹韘代表着洛阳顾家对大齐君主的忠臣之心,为何会在长乐郡主手里?”   “是啊,为何会在我母亲手里呢?”苏陌语气淡淡道,“斯人已逝,掌印想知道,恐怕得自己去查证了。”   裴寻芳道:“公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苏陌冷声道:“掌印看着我出生,我从小又在这破落地儿长大,能知道些什么。”   裴寻芳明显不信。   苏陌便有意引导他,说道:“我曾听说书的先生说过,当年大齐灭国时,大齐太子在皇都长安城里放了一把火,大火足足烧了月余,未给庸军留下一分一毫。”   “嘉延帝为讨我母亲欢心,不惜花重金重建长安行宫,可惜,建得再像,也不再是当初的长安了。”   “长安长安,长相思兮长相忆。”苏陌凝望着裴寻芳,“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故国往事,都在时间里化为尘土了,是么?顾四爷。”   苏陌的话勾起了裴寻芳埋于心底多年的记忆。   那些他幼年时期最美好、最快乐的时光,那些证明着裴寻芳也曾如正常人一般在这世上活过的记忆。   “不是大齐太子放的火,庸人在抹黑殿下,”裴寻芳说道,“殿下开密道放了百姓逃离,自己守到了最后一刻。庸人烧了皇宫,殿下以身殉国了。”   “掌印可见过这位大齐太子?”苏陌的声音不由得放轻了,眼睫如蝶翼颤动着,“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大齐太子芝兰玉树,谪仙一般的人物,他仁慈宽厚,善体察民意,擅诗词音律,可惜天生身体羸弱,长居宫中鲜少露面。   裴寻芳第一回 见他,也是在暮春时节。   那日,天色青苍,白鹤盘旋于雄伟宫殿之上,鹤声唳唳,众人皆叹此乃祥瑞之兆。   时值大齐太子二十岁生辰,百官入朝,万民同贺。   裴寻芳穿着崭新的华服,跟着母亲身后,前去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远远瞧见顾家人来了,便笑盈盈从众人簇拥的高台上走下来,亲自迎过来,亲切地问顾夫人安好。   一行人整整齐齐跪下了,他于人群中扫了一眼,注意到了裴寻芳。   “这便是顾家小四爷吧?”太子殿下问道。   小小裴寻芳立马抬头看他:“正是臣下。”   太子殿下道:“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模样生得俊,体格也好,长大后,定又是一名定国安邦的猛将。”   小小裴寻芳心里生出欢喜,他毫无惧色地直视着这位大齐最尊贵的人,眼中满是赞叹与好奇。   太子殿下笑了,走近俯身看着他:“你不怕孤?”   小小裴寻芳眨着眼睛道:“我喜欢你。”   众人大惊失色:“竖子狂妄,岂可如此同太子殿下说话?”   “无妨。”太子殿下浅笑道,反而拍拍他的肩,“若是孤将来的孩儿也能有小四爷这般体格和胆识便好了。”   复又俯身笑着问:“小四爷以后是否愿意进宫,教小皇子骑马射箭、读书写字?”   小小的裴寻芳毫不犹豫用力点点头,道:“骑马射箭可以!”   而后想了想,又皱着小眉头道:“读书写字……不太行。”   太子殿下哈哈大笑起来,如春风般和煦,他笑着向众人道:“此子赤诚之心,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裴寻芳记起了大齐太子的模样,记起了他身上那清苦的药香味,还有他轻拍着他的肩,夸赞他的模样。   裴寻芳的心突突跳着。   他又细细看着苏陌的脸,这张脸几乎继承了长乐郡主的所有优点,但眉眼间,也带了一份矜贵的英气。   这种矜贵而脆弱、缠着病气却又无与伦比的气质,他曾在大齐太子身上见过。   裴寻芳大惊失色。   他倏地放开苏陌,僵硬地站起身来。   他复又看向苏陌,脸色越来越沉,曾经的猜测在他心越来越清晰,仿若藏在结冰湖底的秘密,即将破冰而出。   裴寻芳慌乱地用大氅将苏陌重新裹好,似不满意,又扯过一侧的衾被,将苏陌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很快,苏陌成了个人肉粽子。   苏陌被裹得只露出张小脸,气不打一处来:“掌印这又是为何?”   裴寻芳低低看了苏陌好一会,眼底似有千万种情绪在涌动,他紧抿着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撇开脸,退开一段距离,握着拳头道:“今晚之事是我僭越了,公子放心,这种事以后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若再有,公子大可一刀了结了我。”   苏陌吁了一口气。   可心底,又有一种怪异的失落感。   裴寻芳继而说道:“昨儿那些杀手追到东君湖才动手,说明我已经暴露了。有人要杀公子,不管这人是谁,我一定会将他揪出来,护公子安全。”   苏陌见他终于谈正事了,便说道:“李长薄与我走得越近,那背后之人便会越急。弁钗礼是个好时机,不能有误。”   苏陌眼中没什么情绪,抬眸看向他:“一切还按计划进行么,掌印?”   裴寻芳触及到苏陌的目光,随后很快移开,仿佛多看一眼便会要他命一般。   他敛了所有神色,背过身道:“但听公子吩咐。”   很好。   一切终于又回归到写书人所设想的轨道。   砸乱的棋局重新归位。   真是神奇的一夜啊。   可苏陌并不能因此而放松警惕。   裴寻芳仍是一把可怕的刀。   这些枷锁之所以能套住他,是因为他相信苏陌就是季清川。   一旦他知道苏陌不是,那后果不堪设想。   苏陌在黑暗中睁着眼,难再入睡。   关于大齐的灭国,苏陌在原书中仅用十九个字一笔带过,想来却字字血泪:   “齐七十年,庸入长安,火烧皇城,尽入其地,齐遂亡。”   风雅皇都付之一炬。   齐太子自刎于长明宫前。   苏陌看着夜色中那些或明或暗的光,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那些被写书人遗弃了的生命,也曾像暗夜星辰一样,兀自璀璨着。   他们同样值得被记住。   -   裴寻芳独自走在夜里。   他去了暗狱。   “当年伺候先皇后的宫人、太监、请脉的太医,以及跟随先皇后前往湄水的随行人员,都给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裴寻芳眼中透着寒意,“还有那一整年的承幸薄,给咱家翻出来。”   “是。”   -   翌日清晨。   李长薄在头疼中醒来。   他这一夜睡得极沉,似乎做了很多梦,却全然记不得了。   他揉揉眉心睁开眼,发现枕侧已空。   他心中一惊,翻然坐起,却瞧见季清川坐在茜纱窗下,手里捧一卷书,回眸问道:“殿下可以为我束发么?” 第35章 风铎   长风掠过不夜宫檐角的铜铃, 如珠落玉盘般轻响。   李长薄的心也跟着叮当作响。   上一世,季清川喜欢在别苑的梨树下挂铃铛,他将它们称作“风铎”。   以红丝为绳,下缀银铃, 系于树梢之上, 春夏可看花下银铃招来蜂蝶飞舞,秋日可驱逐偷食嫩果的鸟雀。   季清川素爱练字, 便在风铎下挂上自己写的字条, 有时候关于天气,有时候关于心情, 有时候关于李长薄。   李长薄每次去别苑, 都会先去梨树下看看那些风铎,看看季清川今日心情好不好,在想什么。   这是他了解季清川的唯一的正常途径, 而其它的,最后都成了床榻间永无止境地占有和索取。   三百有三天,这是季清川住在别苑的日子。李长薄每一天都会去别苑,有时露面,有时不露面。   那时西洋人向朝廷敬献了三台望远镜, 李长薄拿走了一台。   不露面的日子, 他会拿着望远镜远远看着季清川, 看他在院子里伺花弄草,看他在窗下看书练字, 看他踩着石凳小心翼翼地将字条挂在风铎下。   李长薄能看很久。   李长薄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季清川,可盖过这层喜欢的, 是他对季清川身份的忌惮,以及对失去太子身份的恐惧。   李长薄活了十八年, 当了十八年天之娇子,可自从他在皇陵与柳氏聊过后,李长薄的心里的高塔彻底崩了。   若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别说太子之位,他连命也会没了。   而那个被他占据了十八年太子之位的季清川,一定会恨死他,永远不会原谅他,一定会将他这个冒牌货踩进烂泥里,然后站在太子的高位上鄙视他、唾弃他。   那样,他将永远失去季清川,再也没有资格同季清川站在一起了。   而他关于大庸社稷的所有抱负,对人生的所有期望,都将化为泡影。   这太残忍了。   李长薄受不了这个,他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李长薄选择用极端的方式对待季清川。   接二连三的制造事端、故意放消息吓唬他,一点点磨灭他认亲的希望,逐渐断掉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攻破他的心理防线,让他依赖自己、离不开自己。   季清川越来越萎靡,越来越卑微,也越来越听话。   当最后一颗秋果落尽时,季清川已经不再伺弄那些风铎了。   风铎下的字条久经日晒雨淋,已然看不出字形,季清川却再未写新的字条换下它们。   季清川生病了。   不是身体上,而是在心理。   李长薄察觉到这一点时,是一个寒星满天的秋夜。   李长薄带来一个消息。   称近日嘉延帝携太子及众臣出宫参加秋日围猎,有一男子当街拦下圣驾,声称当今太子有假、自己才是真正的嫡皇子,嘉延帝当即暴怒,命令斩了那拦驾之人。   李长薄平静地说着这些,细细观察着季清川的反应,又从仆人手中接过新熬的枇杷膏,舀起一勺要喂他。   清川吹着风便爱咳嗽,这枇杷膏可缓解他的咳疾,李长薄继续说道:“当今圣上对那位太子十分看重,前日太子在接待西洋使臣时给大庸长了脸,圣上直接赐了太子一座行宫,说是以后专供太子接待外臣使用。”   “这本是有违规矩的,但龙心大悦,说赐便赐了,可见那位太子深得圣心。”   李长薄将汤勺送至季清川唇边,又说道:“去岁冬季雪灾,路有冻死,太子令兵部捐出五千军服,发给灾民,又设粥棚布施,亲自带着太医为灾民治疗……”   李长薄顿了顿,说道:“民间对这位太子,倍为推崇。”   “清川,当真还要去认亲吗?”   季清川脸色冰白,咬着唇不说话。   李长薄拿手拨开他的唇,道:“别咬,都快出血了。”   “可是我呢?我就活该沦为贱籍,在乐坊如蝼蚁般求生吗?”季清川低垂着眼,捏着手指,“凭他再优秀,假的就是假的,不是吗?”   李长薄指间一顿,捏着勺子的手用劲了些。   假的就是假的。   李长薄放下汤碗,将季清川揽在膝上坐下,温柔哄他:“没错,假的就是假的。”   他开始吻他耳垂,双手熟练地解他衣带,伸进衣内:“举全国之力、花十余年培养出来的皇位继承人,想不优秀都难。若是换作清川,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季清川眼中却已无神采,透着凄凉与迷茫,他望着灯罩内摇曳的烛火,轻声道:“可我只会吟词唱曲,卖弄风月……”   李长薄吻着他:“清川就算吟词唱曲,也是大庸吟词唱曲第一人,无人能出你左右。”   “长生,”季清川唤他,“我当不了太子,也不想当太子……”季清川苦笑着,闭了眼,伸长着脖颈,任由李长薄在上面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可我也不想当伶人了。”   仆人退下了。   凉亭的帷帐被放下,亭内生起了炭火。   李长薄将一件貂绒大氅铺在石桌上,季清川被摁在大氅间。   夜风刮过空寂的别苑,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将风铎吹得叮当作响。   它们曾经见过繁花缀满枝头,也曾见过季清川清风明月般的笑容,可如今,它们在长夜里寂寞地摇响着。   叮叮当——叮叮当——   就是这个声音,李长薄托着伏在石桌上的季清川,他不痛快时就喜欢用这种兽类的姿势交合,不用看清川的脸,不用亲吻他,听着这仿若金丝银线掐出来的娇贵人儿在身下克制的低吟着,与风铎的铃声隔空和鸣。   这能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夜风大起胆子来,吹开悬挂的帷幔,钻进亭子里,拂开季清川垂在一侧的长发,偷偷觑着季清川湿润的脸。   他眼睫上挂着水珠,闭眼咬着手臂,低低啜泣着。   仿若想抚去他眼睫上的泪。   “长生。”季清川忽而睁开一点眼,颤着声求他,“带我去天宁寺好么?……过几日便是我母亲的生辰,我想……我想去为她点一盏长明灯……”   李长薄却俯下身,吻他侧脸的泪痕:“朝廷新颁布了法令,禁止伶人出入寺庙,违者,格杀勿论。”   季清川怔了一瞬,眼底闪出惊讶且恐惧的光,而后那光渐渐淡去,直至如星子般陨落,消失不见。   他的面色越来越白,越来越无望。   “竟是活不得了……”他喃喃自语道,在愈加激烈的冲撞中,将手臂咬出了血,“是我多余了……”   李长薄发现时,他的一小截白皙手臂已经染了血,李长薄铁青着脸为他处理伤口,心疼得要死,嘴上却责问他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季清川只是面色怏怏道:“不小心咬的。”   自那次后,李长薄就几乎没见过季清川笑了。   李长薄原本以为他咬伤手臂只是意外,可后来,季清川越来越频繁地表现出对活着的无望,他自暴自弃,他自轻自贱,他伤害自己,曾经一笑倾城的第一伶人如枯树般一天天凋零。   李长薄开始急了,他没有料到季清川的反应会这般大,可即便如此,季清川仍旧将李长薄当作唯一能托住他的人。   “长生,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他总是在自责,将所有的不幸归咎于自己。   季清川原本不是这样的。   他曾经凭一曲《临江仙》名震帝城,他三岁便能吟曲,五岁精通音律,别的孩子苦学不悟,清川看一眼便能得要领。   李长薄一手毁了季清川。   一点点毁了他的希望、毁了他的尊严、毁了他生的欲念。   但凡季清川还对人生抱有其它期望,也不会在宫宴那日发现李长薄一直在骗他后,义无反顾地从宫墙上一跃而下。   而今,一切得以重来。   李长薄不知这是神明对他的恩赐,还是别的什么。   李长薄决意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既能保全清川也能保全自己的方式。   不夜宫的檐下铜铃仍旧在迎风摇响,似从上一世的别苑里,传过来的清澈铃音。   李长薄看着坐在茜纱窗下、回眸望着他的苏陌,那双眼还是如初见时一样熠熠生辉,樱红的唇角似乎还带着浅笑,他甚至主动问了一句:“殿下可以为我束发吗?”   李长薄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怀疑自己仍在梦中,知道疼后,他开心坏了,光着脚从床上直接跳下来,连鞋袜都顾不得穿,他冲过去,将坐着的苏陌一把抱起。   “清川。”李长薄抱着苏陌转起圈来,而后担心他会头晕,又抱着他停住,将脸埋进苏陌的长发中,深深嗅着,“我的清川回来了。”   苏陌没想到一句话就能让李长薄兴奋成这个模样,看来李长薄比他想像的要好把控,既然那位幕后之人已经数次布下杀手,那苏陌也不必客气了。   李长薄就是苏陌回击的有力武器之一。   苏陌头有点晕,皱眉道:“殿下可否放我下来?”   李长薄果真抱着苏陌坐下,就坐在昨晚裴寻芳抱着苏陌坐的位置。   苏陌闭了闭眼,心想得让春三娘尽快将这矮榻换了,省得一直想起昨晚的事。   李长薄轻揽着苏陌,拨开一点他的衣领查看,说道:“身上的疹子还未退尽,还难受吗?喉咙还舒服吗?”   苏陌敷衍道:“已无大碍了。”   李长薄温柔看着苏陌,而后拿来铜镜与妆奁盒,道:“孤为清川束发。”   他梳着那如瀑布般的黑发,一边看着铜镜里的人,心里充盈着无法言喻的满足感,他又挑了一条清川常用的白色发带,挽住两束青丝,用发带编出一条细辫子来,垂于脑后。   “且梳相思,且共白头,”李长薄在苏陌发顶轻吻道,“弁钗礼过后,孤每日为清川束发、戴冠,可以吗?”   苏陌心中不耐,面上却不显,只道:“清川非长命之人,况且有人想要我性命,昨日之事……”   “昨日之事孤会查清楚。”李长薄斩钉截铁道,“任凭他是谁,孤绝不会放过他。”   起风了。   檐角的铜铃叮当摇响。   苏陌眼波流转,望着铜镜里的李长薄,说道:“弁钗礼临近,清川心中愈发不安。昨日之事更是让我害怕,当初春三娘请的天宁寺的吉空大师为我卜算的行弁钗礼的日子,说我命里藏春水,与谷雨气运相合。春三娘肯定不会允许我出门,殿下可否带我去天宁寺一趟?”   苏陌道:“我想见一见那位吉空大师。”   李长薄怔了一瞬。   眼前的情景与上一世清川求他带他去天宁寺的画面重合,不同的是,上一世季清川伏在他身下、带着哭腔央求他,而这一次,苏陌平静地望着他,没有卑微,没有央求,说话的语气也像是在通知他,并没有要商量的意思。   李长薄道:“孤为清川安排。”   午歇过后,下了朝的李长薄如约来到不夜宫后院角门。   他换了便装,只带了几名亲信,还是那辆轻便马车,通身素雅,却在朱顶上渡着金,在阳光下十分惹眼。   “换我的马车吧。”苏陌说道,“不知殿下是否愿意纡尊降贵,坐不夜宫伶人的马车出行?”   李长薄没想到苏陌会邀他乘坐他的私人马车,他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介意?   李长薄从凌舟手里接过苏陌,直接走向另一辆挂着芙蓉玉凤灯的马车,也不等苏陌抬脚,抱起他便钻进了车厢。   正待要出发时,他却掀开帷裳对随行侍卫命令道:“驾着马车跟在后面。”   侍卫了然,道:“是。”   一路上,李长薄都在殷勤地问他渴不渴、饿不饿,一会摸摸苏陌的手,一会摸摸苏陌的额头,生怕马车的颠簸会让他不适。   天宁寺地偏路远,李长薄怕苏陌坐久了累,还想让他脱了鞋袜躺在他怀里。   苏陌拒绝了。   “此去天宁寺是为求卦,心诚则灵,还需庄重些。”苏陌托辞道。   李长薄笑道:“是孤冒失了。清川说得对。”   果然,李长薄没再骚扰苏陌。   车马越过湄水,往西而去,待到满目只剩葱翠青绿时,天宁寺到了。   李长薄拉住苏陌,对车外人命令道:“将准备的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捧来一个匣子,里头整齐地叠放着几样衣物,还有遮挡面部的幂蓠。   “清川换上吧,你不能这样进天宁寺。”李长薄道。   天宁寺地虽偏,但相传许愿极灵,香客并不少。   悬着芙蓉玉凤灯的马车停在天宁寺门口,很快就引起了众人注意,帝城的人都认得这辆马车。   不夜宫的头牌来了天宁寺,还真是少见。   女人们拉着自家相公催促着快走,而那些男子们、并那些好奇的哥儿小姐们,却恨不得一步分作三步走,频频朝马车这边看过来,只想瞅瞅传闻中的第一伶人长了个什么模样。   苏陌将那匣子合上,说道:“清川又不是见不得人,为何要伪装?殿下若是如此介意,那我们便回吧。”   李长薄一时哽住,道:“孤不是这个意思。”   而后想想也无妨,一会清理一下即可,若拂了清川的意,惹得他不开心,倒是辜负了带他出来的一番心意了。   于是,便不再勉强。   一行人下了马车,李长薄牵住苏陌,苏陌问他:“这里人多,殿下不怕被人瞧见?”   李长薄道:“又不是见不得人,瞧见又何妨?”   闲杂人等都被驱赶得远远的,苏陌皱皱眉,忽的不知从哪里冲出一个老妇人,她提着一个花篮,一把扯住苏陌的衣袖,说道:“公子,买个许愿铃吧。”   苏陌瞄她一眼,温声道:“不必了,多谢。”   可李长薄却一眼看到那老妇人篮子里的许愿铃,竟然与前世季清川亲手做的风铎一模一样,红绳系着银铃,就连铃铛上的纹饰也相似!   李长薄只觉背脊一寒。   他警觉地将苏陌揽进怀里,斥道:“谁放这妇人过来的,给孤拖下去。”   那妇人却扑通跪地,完全不理李长薄,只顾揪着苏陌的衣袖不放,仍旧眼巴巴地看着苏陌道:“公子买一个吧,很灵的,保你长命百岁,万事顺遂。”   苏陌心下异样,他垂眸凝向那妇人的双眼,那妇人亦不畏不惧地回望着他。   倒是像极了前日看到的那双眼睛。   苏陌启唇道:“承你吉言。”遂又抬眸看向李长薄,说道:“殿下就为清川买一个吧。”   李长薄心中莫明不安,匆匆买下一个许愿铃,便令人将那妇人驱逐走了。   苏陌握着那红绳,在指上绕着圈,银铃叮当叮当响着,一种怪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苏陌正待回头去看那被架走的老妇,忽闻山钟撞响了一下,三道寺院大门同时打开,一群青衣僧人在一位老僧的带领下,已经迎出门外。   众僧齐齐道:“恭迎太子殿下驾到。”   远处的人群开始骚动。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今儿当朝太子与第一伶人一同来了天宁寺。   还是乘坐的同一辆马车。   李长薄当即垮下脸来,怒目看向一侧的侍卫长。   不是让你提前告知天宁寺低调行事的吗?怎么反而如此大张旗鼓地迎接?   侍卫长战战兢兢且委屈:我也不知道啊,是哪里出了错?   苏陌心下哂笑,约摸又是姓裴的搞的鬼。   李长薄也不好当面摆出脸色,便正色道:“孤今日带了友人过来,专为求见住持吉空大师,还请带路。此行乃私事,不欲声张,一概规矩都免了。”   那老僧念了声佛,合掌道:“殿下请。”   众人退下,两人随了那老僧入寺。   一时穿廊过殿,老僧见佛便拜,嘴里念着经文,虔诚无比。   李长薄想着苏陌说的心诚则灵,便也放下太子身份,携着苏陌与那老僧一样,一一拜过去。   只是那些神像一座比一座威严肃杀,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看着众生。   李长薄无端生出一股畏惧,又想起上一世清川死后,李长薄也曾来天宁寺求过一卦,那时吉空大师赠予他的,便是一只银铃。   李长薄心绪微妙,再看向身侧之人,苏陌正垂眸望着手里的银铃,不知在想什么。   李长薄抚抚他的发顶,道:“清川好像长高了些。”   苏陌也不看他,只道:“我本就在长个头。”   老僧引着两人入了一间清雅禅室,说道:“今日正值天宁寺布施日,住持正在布施讲法,请殿下与这位施主在此稍等片刻,约一柱香功夫,住持便会过来了。”   李长薄让他退下了。   苏陌见那禅室内院有一株古银杏,便开门走了过去。   暮春午后的阳光从繁盛茂密的树叶间透下来,投射在苏陌脸上。   苏陌抬手遮了遮眼,对李长薄道:“清川听闻这天宁寺有一股长生泉,饮之可以祛除百病、强身健骨,但必须心诚之人方可求得。殿下可以去为清川求一盅吗?”   李长薄道:“清川与我同去。”   苏陌道:“此泉须得是他人来求才灵,自己求则不灵了。”   李长薄似有迟疑,道:“我不能留清川一人在此。”   “那泉水不过百步之遥,费不了多少时间,况且……”苏陌望向远远守着的便衣侍卫们,“不是还有他们在么?”   李长薄捏了捏苏陌指尖,说道:“清川在此等我,不要离开。”   说罢转身疾步而去。   苏陌绕到银杏树后,心里数着数。   数到第“九”时,手中银铃忽的被人夺走,一人悄无声息地从身后靠近来。   苏陌笑了,转身戏谑道:“顾四爷可算……”   声音卡在喉间,戛然而止。   但见一名青衣僧人拿着他的银铃,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此人面容极年轻,眸光却高深莫测,眉毛兼睫毛竟全是雪白的。   他双手合十,手中的佛珠与银铃碰撞在一起,说道:“公子让贫僧久等了。” 第36章 密谈   苏陌只觉寒意扑面而来, 不自觉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外头分明白日当头,可这银杏树下却是凉意阵阵。   苏陌道:“不是我在等大师么?”   “公子所等之人,并非贫僧。”那僧人雪白的长眉下,是一双澄澈无垢的眼, 如雪山下的静谧的湖泊。   他凝望着苏陌, 意味深长道:“公子这双眼睛里,有无可估量的力量。”   风吹过树梢, 银杏叶沙沙作响。   众僧诵经的声音穿过佛堂隐约传来, 虽隔得远,却听得异常清晰, 木鱼声声, 如敲在鼓膜上。   苏陌听他话中有玄机,心中有了判断,又觉屋顶人影晃过, 隔墙有耳,便道:“大师可有说话的地方?”   那僧人双手合十:“公子请随我来。”   那僧人领着苏陌穿过曲廊,绕过一道照壁,走进一间竹林掩映的禅室。   却见那禅室中有一道暗门,僧人推门而入, 站在门内道:“公子请。”   室内极静, 煌煌明烛闪烁着, 里头一整面墙上排列着数不清的小佛像,威严肃杀。   苏陌在门口迟疑了一下。   “公子怕了?”僧人背对着烛火, 面色沉在阴影中。   苏陌此行就是为了会一会他,又岂会害怕?   苏陌抬脚走了进去。   “哐”的一声, 重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   那僧人在众佛像面前虔诚一拜,随后取下三盏长明灯, 道:“此乃贫僧静修的密室,公子可放心说话。”   “大师怎会知道我想点长明灯,而且还是三盏?”苏陌走到那僧人身侧,看着他点起一个火折子。   “公子心中有愧。”僧人将火折子递于苏陌。   苏陌没接,只道:“请大师为在下答疑解惑。”   那僧人转动着手中佛珠,面色沉静道:“公子有愧于这世间三人,心内惶惶不安。”   苏陌问道:“何人?”   那僧人道:“公子心中明了。”   苏陌咬了咬唇。   那僧人又道:“一颦一笑间,可决议万物生、万物死、万物悲喜。公子命理属水,水生万物,只可惜……公子是一汪春水。”   苏陌侧眸看他:“何谓春水,为何可惜?在下听糊涂了。”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僧人沉声道,“公子妄念缠身,业障过重,若纠缠于世间,恐惊扰众生……”   “佛渡有缘人,”他抬眸看向苏陌,“贫僧可渡公子。”   苏陌听他此话,笑出了声:“在下无慧根,亦无佛缘,无需神佛来渡。”   那僧人细瞧着苏陌,将火折子放入苏陌手中,道:“公子,点灯吧。”   这佛堂间燃着的檀香,与裴寻芳身上的香味颇为相似,灯火与香味将苏陌包围,苏陌看着那三盏长明灯,却只点了其中两盏,苏陌道:“最后这一盏,不需要了。”   烛光映在苏陌脸上,五官愈加妍丽,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那僧人神情微妙,道:“公子心意有变?”   苏陌抬眸看向僧人,问的却是:“大师可以将银铃还与我了么?”   “这银铃,缠绕着太多世俗欲望,”僧人拎着那银铃的红绳,展于苏陌眼前,银铃轻摇着,叮当作响。   僧人说道:“我劝公子还是舍弃的好。”   叮叮当,叮叮当。   苏陌微眯起眼,不自觉被那摇晃的银铃吸引,意识亦被短暂左右。   僧人缓缓道:“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他微微俯身,凝着苏陌的眼,蛊惑般道:“这世间孽债皆因公子而起……公子不如放下一切……随贫僧修行吧。”   苏陌但觉脑中一嗡,万千思绪涌出,郁结于胸,不可排解。   这僧人……似乎看破了他。   这种感觉让苏陌很不舒服,而且,刚刚这个人在试图干预他。   烛火中,僧人的脸显露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表情。   警觉性让苏陌瞬间清醒。   苏陌此生最烦的,便是有人企图凌驾于他之上、干预他的思想。   苏陌抬手,拨开那僧人拿着银铃的手。   僧人微微皱眉。   苏陌凝聚意识,直视着那僧人的眼,一字一字说道:“没错,一切皆因我而起。”   “这世间,贪嗔痴、爱别离皆因我而起,”苏陌凝望着僧人的眼,道,“包括大师。”   那僧人闻言,眼神一滞,神色变了变。   饶你是得道高僧,也不过是苏陌创造的笔下人而已。   苏陌又道:“我既然来这到世间,就有我来的意义,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救赎的人。抱歉,我无法像大师一样,堪破一切,一心追求佛法。”   “大师乃法外高人,便应当看得很清楚,”苏陌紧紧锁着他的双眸,道,“我是个满心皆是痴妄的俗人,佛祖不会想要我这样的人。”   那僧人雪白的睫毛一颤,闭上双目,直念道:“阿弥陀佛。”   苏陌笑了:“今日你我所聊之事,希望大师能为我保守秘密。”   苏陌走出几步,又回眸望他:“还是多谢吉空大师为我卜算弁钗礼的吉日。”   “在下告辞。”   这僧人便是天宁寺的主持,吉空。   苏陌一早便猜到了。   从他为季清川测算弁钗礼起,苏陌便疑心他发现了什么。   如今,这世间终于有一位笔下人,知道了苏陌的秘密。   一时间,苏陌竟然也不觉得那么寂寞了。   换作谁,苏陌可能都不会放心,但若是这位吉空,苏陌一点也不担心。   那吉空静默片刻,忽道:“公子留步。”   他走向苏陌,拿起苏陌的手,将那银铃放于苏陌掌中,缓缓道:“公子,先渡已,再渡人。”   苏陌面露不悦。   苏陌不需要有人来告诉他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苏陌绝非堪破红尘之人,亦对佛理不感兴趣,他想要抽开手,却任凭怎么使劲都动不了。   那僧人看似只是轻轻握着苏陌的手,却力有千钧。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总有一天,公子会回来找贫僧的。”那僧人凝着苏陌的眼道。   “好啊,我期待着那一天。”苏陌咬唇道。   正当胶着着,忽的禅室大门被暴力推开,李长薄站在刺目的光晕中。   银铃掉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温雅的龙涎香很快笼了过来,李长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责备:“孤让清川不要走开,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复又看向那吉空:“吉空大师这是作甚,渡人渡到孤的身边人身上来了!”   那吉空这才将眸光移向李长薄,面色不惊道:“贫僧见过殿下。殿下近日消瘦了。”   “孤好得很。”李长薄道。   吉空又看向苏陌:“公子不必急于答复,贫僧可以等。”   李长薄听了这话十分不悦,将苏陌揽入怀中,捂住他的耳朵,说道:“天下信徒千千万,吉空大师不去渡世人,倒打起孤身边人的主意了。”   那吉空却正色道:“殿下可知,你抱的是何人物?”   苏陌立马瞪向那吉空。   “孤抱的是谁,孤自然知晓,无须大师提醒。”李长薄道。   吉空双手合十,叹道:“殿下好自为之。”   说罢念了声佛,跪于众佛像前,诵起经来,不再理人。   李长薄恨恨看了那吉空一眼,这才松开苏陌的耳朵。   “清川与那吉空很熟吗?那种地方你也敢进?”李长薄握紧他的肩,道,“知道孤找不到你有多担心吗?”   李长薄情绪激动,嗓音有些大,见苏陌不说话,便又来哄:“清川没事吧?你不要听那吉空胡说八道,这世上的神与佛,都是苦难之人借来自求解脱的。”   苏陌面色有些苍白,心里仍旧想着方才吉空说的话。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苏陌早就已经感觉到了,写书人穿进了这本书中,就已经不再是操控一切的神明。   这书中世界、书中人物虽都出自苏陌笔下,苏陌虽创造了他们,但恐怕已经无法操控他们了。   苏陌心里想着事,面上便闷闷不乐的。   “怎么了?不舒服吗?是孤草率了,不该带清川来天宁寺。”李长薄想想都后怕,他才离开一会,这吉空便趁虚而入要渡清川出家,清川若真听进去了一言半语,动了心思要跟他遁入空门,那李长薄以后可如何是好。   见苏陌还是不作声,李长薄索性揽过苏陌,命令道:“备车!”   鞋尖踢到了地上的银铃,叮当一声滚出好远。   可李长薄此刻哪里还有心思管那银铃,只管牵着苏陌大步流星往外走。   “风铎。”苏陌轻声道。   李长薄怔了一瞬,复又回头去拾那地上银铃,他擦净银铃上的尘土,塞到苏陌手中,道:“孤帮清川捡回来了,我们现在回家。”   李长薄今日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跨出寺门时,忽听丝竹声声,扰人心绪。   原来今日不光是天宁寺的布施讲法日,更是大庸民间“祭社稷”的日子。   人们在春季设坛祭祀社稷,祈求丰年,同时,会邀请乐坊过来为祭礼行乐。   祭祀台仍在紧张的布置中,祭礼还未开始。   一名女乐人抱着把阮琴坐在一团干草中,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她一人如在无人之境,兀自弹唱着一首曲子,声如天籁,情意缠绵。   隐约听她唱道:“……浮生如斯,缘起缘灭……前生犹未尽,今世意缱绻……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李长薄只觉心神俱摇,胸中情意亦一时难控,他忽的将苏陌一把抱起,抵着他的额头道:“清川今日身子舒服了些么?”   此时正值人最多的时候,李长薄此举引起不少人侧目,可他完全不再理。   “殿下要做甚?”苏陌道。   “出家人尚且尘缘未断,何况凡人。”李长薄眼中泛起了情意,“回去的路上……可以吗?”   苏陌心中一哂。   呵,李长薄,是不是该表扬你,学会了提前征求人的意见。   “两日后,便是弁钗礼了。”苏陌道,“殿下放我下来吧,被人瞧见了不好。”   正想着如何脱身时,忽听有人道:“哟,这是不夜宫的头牌季清川吗?”   苏陌闻声望去,正是未央坊前不久刚行过弁钗礼的伶人,万九儿。   那万九儿素来眼红季清川,背地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但碍不住季清川人气高,他再折腾,也被压得死死的。   那万九儿不认得李长薄,见他锦衣华服,看着又面生,便猜他是个外地来的有钱公子哥,莫非是季清川的秘密情人?   今日被他撞见两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可不是个借题发挥的好时机。   万九儿扶着小侍的手过来,说道:“清川不是快要行弁钗礼了么?怎可在这佛门圣地与人如此亲密,让人瞧了去,倒是坏了咱们伶人的名声。”   李长薄脸色垮下来,被这样一个阴阳怪气的人打扰了,他甚为不悦。   苏陌心笑,好样的,来了个工具人,便也不吱声,只看李长薄如何发作。   不料那李长薄根本懒得理万九儿,只吩咐侍卫长道:“封了他的口。”   他没打算放过苏陌,反倒将他一把横抱起:“孤抱清川回马车。”   苏陌心道不好,他察觉李长薄愈加加快的心跳声,有些慌了,他料定裴寻芳的影卫就在此处,便依照之前约定的暗号说道:“殿下,我想吃酥酪了。”   李长薄垂眸望他,道:“什么?”   未及苏陌回答,便听那边正在搭建的祭祀台轰然一声巨响,那三丈高、两人粗的祭旗杆,倏地倒了。   原本围绕在祭台周围的人群瞬间骚乱起来,人们惊慌四下逃窜。   苏陌眼中一暗,竟是这么个制造混乱的法子么?   伤着无辜的人了怎么办?   他忙回头去寻那方才坐在人群中弹阮唱曲的女子,却哪里还找得见人影。   突然涌上来的人群很快冲乱了侍卫们圈出来的队形。   混乱间,苏陌听见一个苍劲而成熟的声音唤道:“老臣贺忠,拜见殿下。”   “贺卿怎会在此?”李长薄面色不惊道。   可苏陌很明显地感觉到李长薄手臂一紧。   魏国公贺忠?   他又怎么在此?   李长薄不动声色地将苏陌的脑袋摁进了怀里,一侧的侍卫很快递上来一件披风,李长薄用披风将苏陌严严实实包裹住,转身将苏陌交于后面的侍卫,命令道:“带他回马车。”   “是。”   那贺忠脸色不大好。   撞见太子殿下与人卿卿我我本该装作没看见,可这太子毕竟是要与他贺家女儿议亲的人选,不闻不问有失父职。   可上次不夜宫之事已经让他与太子生了嫌隙,这次他变得更加小心了。   他也不窥伺太子那相好的样貌,也不问,只道:“老臣趁天宁寺布施日,来为犬子求个平安符,没承想遇见殿下,现下骚乱得很,老臣护送殿下回宫吧。”   李长薄却道:“孤今日还有他事,就不劳贺卿了。”   这边,苏陌被侍卫带着往马车去。   侍卫要请苏陌上李长薄的马车,苏陌执意不肯,便道:“太子殿下与魏国公今日定还有别的事要谈,请送我回不夜宫吧。”   那些侍卫颇为为难。   苏陌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   甫一上车,苏陌便被一双手捞了过去。   熟悉的檀香味将苏陌包围,银铃撞在那人腰间佩戴的玉佩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苏陌忽而想到了吉空的那句话:这银铃,缠绕着太多世俗欲望。   车外,李长薄的人正在小声商量着是否直接送苏陌回去。   车内,裴寻芳贴上来,哑声问道:“公子与那吉空,在密室里聊了什么?做了什么?” 第37章 香囊   苏陌纤睫轻颤, 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寻芳,有一瞬间的晃神。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苏陌自认为一直分得很清楚,写书人与笔下世界终究不在一个维度, 诸如裴寻芳, 不过是苏陌笔下的一堆方块字罢了。   可此时此刻,他如此真实地在苏陌面前, 浓郁的檀香, 温热的手掌,还有他沉稳的心跳声, 他当真是……虚妄吗?   虽然苏陌毫不留情拒绝了吉空, 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可他不得不承认,他被吉空的话击中了。   他在意那些话。   “公子?”   裴寻芳双手扶着苏陌的腰, 避免苏陌直接摔在他身上,他仍记着苏陌那句未经允许不可再碰他的警告,可这手却控制不住的想触碰他,尤其这般扶着他,欲抱却不能抱, 实在憋屈得很。   车外脚步声靠近, 苏陌蹙眉, 以食指按于他唇上,示意他噤声。   有侍卫问道:“公子, 可是摔着了?”   苏陌转眸答道:“绊了一下,无、无……”   忽觉食指指尖被温热的舌头舔了一下, 苏陌蹙眉看去,裴寻芳已将半根手指卷入舌间。   说不清的痒意从指尖生起。   苏陌心里骂道, 这人,怕真是属狗的啊。   苏陌起了愠色,却不得发作:“……无妨。”   又问那侍卫:“何时出发?”   “侍卫长去请示太子殿下了。”侍卫问道,“公子饿了么,需要准备吃食么?”   裴寻芳在舔他的指根。   苏陌喉结滚了一下,道:“我不饿。”   待那侍卫终于退开,苏陌伏近,压低声音威胁道:“松口。”   裴寻芳挑飞的凤眸染了点薄红,较往日又添几分颜色。他果真听话松开了口,装得受了委屈一般:“是公子先碰我的。”   苏陌愤愤收回手,嗤道:“掌印还真会见缝插针,外头还守着李长薄的人呢?”   裴寻芳毫不介意道:“外头咱家的人更多。”   苏陌气极反笑,又想,莫非那群祭社稷的百姓中也有裴寻芳的人,便向他打听:“方才我见到一名弹阮唱曲的女乐人,掌印可认得?”   裴寻芳立马问道:“公子看上那女子了?”   还真是个……讨人嫌的人呐。   苏陌道:“我瞧她容颜歌艺均为上品,在这种小乐坊太屈才了。”   裴寻芳这才扶着苏陌坐起,规规矩矩与他隔开一点距离,说道:“公子告诉咱家那吉空同你说了什么,咱家就为公子将那女子寻来。”   呵,果然事事不离交易。   苏陌索性如实道:“那吉空要渡我出家。”   裴寻芳凤眸微蹙:“那他必定铩羽而归。”   “掌印就这么懂我?”苏陌往车壁上一靠,拢着袖子悠闲道,“我这身子是好不了了,若脱了贱籍,入了佛门,受了佛祖庇佑,吃斋守戒,清心寡欲,说不定还能多撑个一年半载。”   说罢又叹道:“唉,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李长薄将我转为乐僧送进天宁寺了。”   “失算了。”   裴寻芳听他说得有模有样,咬着牙问道:“公子当真是如此想的?”   苏陌微笑看他,眸光流转。   裴寻芳见着他笑便没来由的心痒痒,仿若那笑是挠人的羽毛。   可是,裴寻芳不能再同过去一般毫不避讳地同他调笑,在季清川的真实身份查清之前,裴寻芳的这颗心就得不上不下的吊着,进不得,亦退不得。   裴寻芳又问道:“那吉空是敌是友?”   苏陌道:“非敌非友。”   正欲追问,但听车外隐约传来李长薄的声音:“季公子呢?”   侍卫小声答着话,随即是愈来愈近的皮靴踏过泥土的声音。   裴寻芳道:“那魏国公还真是没用。我为公子打发掉他。”   苏陌却拽住裴寻芳的衣袖,问道:“今日与魏国公同行的人有哪些?贺知风来了么?”   裴寻芳警觉道:“来了。公子如何认得他?”   苏陌若有所思:“早些年,清川十五岁那会,贺知风尚未入仕,是不夜宫的常客。”   裴寻芳道:“公子想做什么?”   “魏国公比我预料的要保守,贺七这件事硬是被他忍下去了,”苏陌道,“贺知风是枚好棋子,但此人为人正派,可用不可杀,掌印意下如何?”   裴寻芳猜到苏陌又在打什么主意,虽然他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碍不住得由了他。   见裴寻芳并不反对,苏陌取下腰间香囊,塞入裴寻芳手中,伏身靠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是吗,掌印?”   苏陌不怕冒险,可先前以为银杏树下的人是裴寻芳,结果却不是,他便以为裴寻芳今日没来,故而心里没了底。   可是,眼下这人就在这,苏陌还担心什么?   裴寻芳凝着苏陌,凤眸微眯:“咱家可以配合公子……可做戏就得做真一点,公子觉得呢?”   车外枝头鸟雀噪鸣。   这日间已经有了夏意。   李长薄在马车前停下,正要伸手掀那帷裳,蜜合色的帷裳却从里头挑开,苏陌躬身出来了。   帷裳很快合上,苏陌向李长薄伸出手。   李长薄眉心一跳,似乎透过那帷裳的缝隙,瞥见了一角熟悉的蟒袍。   “清川累了,想回不夜宫休息了。”苏陌如一朵软云般落在李长薄手里,脚步亦有些虚浮,他耳根飘着一抹绯红,唇瓣樱红而润泽,仿若刚刚被人狠狠吻过一样。   李长薄眉心仍在跳着,他捏了捏苏陌的手指:“孤送清川回去。”   “叫马夫快点,我累了。”苏陌道。   “好。”李长薄扶过苏陌的肩,正要走时,却听车厢内银铃“叮当”响动了一下。   李长薄额角突突直跳,他素来疑心重,此刻更觉说不清的妒火从心头涌起,他按住苏陌的肩,声音异常温柔:“清川稍等。”   话音未落,他拔出侍卫长的腰间佩刀,振臂一挥,那刀如飓风一般,破开帷裳,扎入马车中。   悬于车头的芙蓉玉凤灯随之一晃。   苏陌心头一紧,饶是知道裴寻芳身手了得,但苏陌还是担心那人有意挑衅李长薄尚未离开。   马车后壁被一刀扎穿,咣当一声,整个掉落在地上。   车内什物滚了一地。   车内并无他人。   “殿下这是为何?”苏陌蹙眉道。   “孤看错了,误以为车内藏有杀手,”李长薄揽过苏陌,捏捏他的脸,“吓着清川了。”   苏陌正待说话,却被那李长薄一把横抱起。   “孤送清川回去。”   走出没几步,便听“轰”的一下,整辆马车在两人身后四分五裂。   扬起一阵尘土。   苏陌叹气。   不夜宫最好的一辆马车,就这么毁了,春三娘又该念叨了。   李长薄面不改色抱着苏陌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很快在乡间官道上疾驰起来,暮春的山色被一股脑抛在了身后。   颠簸摇晃间,李长薄曲着双大长腿正坐在苏陌对面,双手交握撑在双膝上,目光灼灼审视着苏陌。   许久后,他终于问道:“清川方才见了谁?”   苏陌正等着这句呢,说道:“清川不过是在马车内小憩了一会,能见何人?殿下是什么意思?”   那李长薄却突然将苏陌一把拽入怀中,捧着他的脸,抚着他耳根处的一颗小痣道:“清川情动时,这颗痣便是粉色的,你骗不了孤。”   季清川身上的反应李长薄素来一清二楚,每当他被李长薄吻得喘不过气来时,这颗痣便会呈现一种别样的粉色,娇艳得像夏日的桃,分外诱人。   苏陌故意闪烁其辞道:“清川……清川不过是……不过是做了一个梦罢了……”   李长薄气急败坏道:“怎样的梦?”   苏陌咬着唇不说话,似羞赧不堪。   李长薄眼皮跳得厉害,他细细看着苏陌,一会怒,一会又转喜,他忽而托起苏陌的后颈,用鼻尖蹭着他的鼻尖道:“清川是否梦见孤了?”   苏陌心觉厌恶,闭上眼别过脸去,不回答。   李长薄愈加靠过来,贴着苏陌的耳际道:“我的清川开窍了。”   却听“吁——”的一声,疾行的马车转过一个大弯后突然停住,李长薄将苏陌整个抱住,才避免他跌出去。   李长薄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长在车外答道:“禀殿下,前头的一座桥塌了,从山上下来的参加布施日与祭社稷的民众都堵在了这里,还有人发生了争执,似乎有人掉入河中,魏国公家的人正在处理混乱。”   李长薄掀起车窗帘子一看,果然,一群身着轻便军服的人正在疏通群众,而人群中,有一位骑在高马上指挥众人的男子格外惹眼。   李长薄问道:“没有别的路下山了么?”   侍卫长道:“没有了,这是唯一的路。除此之外,就只能骑马或步行走山间小道了,殿下金尊玉体,不可冒险。”   “那便再等等吧。”李长薄不耐道。   那贺知风从民众中挑了四十名身强力壮的汉子,并贺家共五十余人,一队维持秩序,一队砍了山中乔木,正在制作简易渡桥。   贺知风从小双亲亡故,寄养在舅父魏国公家,为人稳重有头脑,深受魏国公喜爱,后来索性认了贺忠做义父,随了贺家的姓,入仕不过三年,已是正三品都指挥佥事。   若不是贺老夫人老来得子生了个小魔王贺世勋,这贺知风当是魏国公默认的接班人了。   如今贺世勋俨然半个废人,贺忠便再次将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名义子身上。   贺知风如往常一样眉目严肃,嘴角却噙着抹笑意,他不时摸一摸悬挂于腰间的一个香囊,健康的小麦色脸上更显春光无限。   魏国公递给他一个水囊,问道:“风儿在笑什么?”   贺知风仰头畅快喝下一大口水,用袖子抹抹嘴道:“这山间风光甚是不错,较往常在军营多了番野趣。”   “风光虽美,但不可贪恋。”魏国公贺忠说罢,又叹道,“眼下有一件事,需得风儿去处理处理。”   “义父请讲。”贺知风问道。   魏国公这才往后头路边一指,道:“太子殿下的马车正在后头堵着,先前殿下已经婉拒了为父一次,估摸是勋儿的事让殿下心生不快。”   魏国公低声道:“但东宫就是都督府的东风,无论如何,不可怠慢了。”   贺知风心中有些异样。   他听说贺七这事时,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明知贺家有意与太子联姻,他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受四皇子的怂恿去不夜宫挑事,挑事也就算了,还被一个伶人一箭射成个残废。   想到不夜宫的头牌季清川,贺知风不自觉摸了摸腰间香囊。今日收到这香囊,他虽然心中狐疑,可一想到季清川,便又心中欢喜得紧。   那是他见过的最纯粹最美好的一个人。   他现在是否也在这人群中?为何不亲自来见他?   几年不见,不知他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太子殿下倒不一定是在为那伶人出头,勋儿带着军营的人去闹事,有错在先。”贺知风小心答道。   “为父何尝不知,所以才不得不打碎牙齿和血吞。”魏国公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伶人就是一群祸国殃民的孽种,不夜宫那个妖孽,为父总有一天要收拾了他,为勋儿报仇。”   说罢又叹道:“风儿切记要远离伶人。你可是贺家唯一的盼头了。”   贺知风默默点点头。   魏国公又拍拍贺知风的肩,说道:“风儿就替为父再去拜见一下太子殿下,想办法让殿下先下山吧。”   贺知风望了眼远处那辆马车,颔首道:“风儿去去就来。”   马车里。   李长薄正让人摆出一桌的吃食点心,盯着苏陌一口一口吃下。   忽闻车外一人跳下高马跪于地上,拜道:“臣贺知风,拜见太子殿下。”   李长薄将一块桂花酥放入苏陌口中,随后拿起帕子擦擦他的嘴角,道:“来得正好,孤正要找他。”   他起身道:“清川不要出来,乖乖吃东西,一会孤要检查。”   苏陌乖巧拿起一碗酥酪,悠哉悠哉吃起来。   李长薄掀开车帘,居高临下望着跪在地上的人,问道:“前方是否有伤亡?”   贺知风垂首道:“有一民妇坠入河中,已经救起,有刁民借机闹事,已被抓获,无人亡故。”   “做得好。”李长薄赞道,“新晋的这一辈子弟中,孤最看好的便是贺佥事了。”   又问道:“渡桥何时修好?”   那贺知风道:“昨日山中大雨,有滑坡引发了洪流,致水位突然大涨,冲垮了旧桥,现在水流湍急,臣正在尽力搭桥,最快得要一个半时辰。”   李长薄看看天色:“那得天黑了。”   贺知风道:“恕臣无能。”   李长薄道:“不是贺佥事的问题,你起来答话。”   又道:“孤再等等无妨,若无法在天黑前下山,就有劳贺佥事安排一处安静雅致的住处,宿在山中亦无妨。”   那贺知风拂袖起身,道:“臣遵命。”   李长薄正要让他退下,却忽而瞥见,那贺知风腰间挂着一个香囊,颇为眼熟。   待细看去,这个香囊乃月白锦缎上绣着一树梨花,又用金线掐了云纹边,正是季清川出门时戴在身上的那只。   贺知风正拍下衣上尘土,一张俊朗的脸在日头下泛着红光。   李长薄只觉心中积压了一天的不安决了堤,再看向贺知风时,眼中已是勃然而起的怒火。 第38章 错位   “贺佥事一介武将, 竟也喜爱香囊这种精巧小物么?”   贺知风以粗粝的手指刮刮额角,露齿一笑,正要答话,却见那太子殿下不知何时神色已变, 大有雷霆暴怒之势。   贺知风怔了一瞬, 而后扑通又跪下了,他摘下那香囊, 道:“此物乃下官一旧友所赠, 若殿下觉得不合适,下官以后不再佩戴便是。”   李长薄盯着他手中的香囊, 眼里都快渗出血来了, 他两鬓青筋狂跳着,但终是没有当场发作,他说道:“既然这桥一时半会修不好了, 就请贺佥事护送孤回天宁寺吧。孤带的人少,今夜,就劳烦贺佥事留下来为孤守夜了。”   贺知风不知自己因何惹恼了太子,听他此话当然不敢拒绝,便惴惴不安拜道:“下官遵命。”   李长薄瞧见贺知风恭顺的模样, 心中的怒火更盛了。   李长薄不信。   他不信季清川会看上这个贺知风, 会与他在车厢中厮混还将贴身香囊赠与了他。   他不信!   一定是谁搞的鬼, 就像上次的玉竹哨一样。   可他反复强调着自己不信,却依然不能控制心中翻涌的妒火, 就算是有人从中作梗要陷害季清川,就算有人故意要激怒他, 但想到季清川下马车时的模样还有季清川的香囊挂在那人身上,他便怒火中烧。   季清川只能属于他一个人。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即便是一根头发丝,也只能属于他。   侍卫长听闻要回天宁寺,忙跪地说道:“殿下,今晚若还是不回宫休息,太后那边问起来,怕是难以应付了。请殿下三思啊。”   李长薄双目通红,眼中犹含利刃,杀气腾腾道:“那又如何?”   侍卫长被这眼神怔到了。   他在太子十岁时便入了东宫,做了他的贴身近卫,过去的太子殿下温雅端正,从不行差踏错。   即便被老太傅罚着通宵背书、被东宫那帮强硬的谏臣劈头盖脸地指责,太子殿下依然可以面色不改地应对。   因着没有母妃的庇护,太子殿下十分看重与太后的关系,较其它皇子也更高的要求自己,更小心地周旋于圣上及朝臣之间。   他一直做得很好。   可自从认识了这位伶人,太子殿下屡屡犯戒、屡屡失态,朝中已经流言四起,甚至已经有人奏到了圣上跟前,若是此番将一向维护太子的太后也惹恼了,怕是会积患成疾,不可收拾。   侍卫长担忧得很,可也不敢多劝,只想着太子殿下从小被束缚得太紧,如今终于遇着一个喜欢的人,如此少年心性般行事,也是人之常情吧。   等到他腻了、淡了,自然也就恢复如常了吧。   马车内。   苏陌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一边听着外头的动静。   这贺知风竟然就这样明晃晃地将香囊戴在身上了?   这是苏陌没想到的。   苏陌原本只是想借此机会留样东西在贺知风身上,利用李长薄这次的疑心,以后好借机发挥,谁承想,这小子竟然直接将香囊戴在身上,还被李长薄看到了。   事情的发展再次超出苏陌的意料。   若今晚在天宁寺留宿,那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了。   苏陌转动着手中玉盏,望着盏中倒影,等着李长薄进来发难。   可李长薄没有再上马车。   直到马车再次启动,再次奔驰于山林间,李长薄都没有出现。   苏陌等得累了,索性扯过一件披风盖在身上,枕着一条干净帕子睡着了。   李长薄拿走了贺知风那匹赤鬃马。   他用马鞭狠狠抽打着那匹马,乘着赤鬃马如闪电一般飞驰于山间。   黛色山峦就像天边翻涌的巨浪,一波又一波涌向李长薄,李长薄避不开,也逃不出去。   猎猎山风掠过他的脸,荆棘树枝划过他的衣裳,李长薄将所有的怒火与嫉妒都发泄在这场策马狂奔中。   他此刻不能见季清川,他怕自己见到他便会控制不住。   他明明下定决心不再伤害季清川的,可当这些事情涌来,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季清川剥光了压在身下,操他、弄哭他、质问他香囊究竟是怎么回事。   赤鬃马被抽打得身上渗了血,跑得愈加狂燥。   血色夕阳映红了半边天,李长薄奔跑于一片火焰中。   天宁寺门口。   一群太监正领着为太后六十大寿新选的乐僧到达天宁寺,一行人正忙手忙脚地下车、卸东西,忽见一人乘着赤鬃马从漫天红霞中飞沙走石而来,众人吓得直后退。   赤鬃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在人群前停住。   李长薄坐在马上,俯视着惊恐的众人。   那领头的太监正要斥责是谁敢在皇家寺院纵马,待看清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呼:“拜见太子殿下。”   其它人听闻纷纷跟着跪地,这些都是尚未经过训练、也尚未受戒剃度的小乐僧,连跪拜的声音都参差不齐。   李长薄双目赤红,喉中干涸得仿若着了火,他扫了一眼这群跪地的奴才,忽然在人群中注意到一个单薄的身影。   那少年一身白布粗衫,抱着把黑色瑶琴,肤若白雪,细腰粉颈,一头乌发仅用一根草绳松松束着,垂着头的模样与季清川有三分相像。   李长薄骑在高马上,握着缰绳的手愈加青筋毕露。   “嗒嗒嗒”,赤鬃马烦躁地踢踏着泥土,靠近跪着的人群。   李长薄用马鞭挑起那位少年的下巴,问道:“叫什么名字?”   少年闭着眼,战战兢兢答道:“小槛……小槛枕清川的小槛。”   李长薄扬起马鞭,“噼啪”一声抽在地上,吓得一地众人齐齐一颤。   “凭你也敢叫小槛!”李长薄怒吼道。   “殿下恕罪,”领头的太监慌忙跪移过来道,“这孩子才到,还不懂规矩……”   “孤允你开口了么?”李长薄怒斥道,而后指向那少年,“你,随孤来。”说罢,他翻身下马,拎着马鞭大步入了寺门。   门内侯着的僧人见状慌慌回避。   其它众人也惊恐未定,不敢吱声。   少年更是吓得脸都白了,他环顾一圈,竟无人敢救他,他只眼巴巴望着那领头太监,带着哭腔低声唤:“……公公……公公……”   领头太监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少年不敢哭,也不敢求救,只抱紧手中的琴,一步一软地跟了上去。   李长薄带着人进了一间简陋的寮房,他背对着少年说:“知道孤要你做什么吗?”   “不、不知道……”那少年跪在地上,声音都在抖。   “不夜宫的《临江仙》,艺师教过吗?”   这寮房窗小门窄,落日余晖斜斜照进来,将李长薄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黑漆漆一团投射在地上、墙上。   暗影中,他的声音尤为骇人。   少年颤抖着答道:“教、教过……”   “弹。”   少年浑身一颤,瑶琴摔在地上,他眨着双泪眼,颤颤巍巍重又拾起那琴平放于膝上。   他入乐坊并不久,这曲子他才学过,并不熟练,他整个手臂都抖似筛糠,弹出来的琴曲更是离谱得厉害,干涩不成调。   李长薄掀袍在一侧的杌凳上坐下,眼神凌厉命令道:“脱了衣服弹。”   少年惊恐抬头,一双泪眼十分可怜。   “脱!”   少年伏地磕头:“殿下饶了贱奴吧。”   李长薄挥出一鞭抽在地上,扬起的尘土在金色夕阳里飞舞着,包围着地上那个白色身影。李长薄斥道:“不许自称贱奴。”   少年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看李长薄,只低垂着头一边簌簌掉眼泪一边开始解自己的衣服,先是上衣外袍,而后是中衣、衵衣……   李长薄目光如炬盯着他。   少年清瘦的肩背洒满了阳光,乌黑长发贴在背上,更显肤若白雪,他较季清川年幼,身子骨更弱,似一折便能断,弓着背跪坐在地上,像一道被折弯的月牙。   貌有三分像,却无季清川那种让人抓心挠肝的神韵。   李长薄冷声问他:“谁让你模仿季清川的?”   那少年颤抖伏地,道:“没、没有人……是贱奴……是奴仰慕着季公子。”   李长薄低笑起来,笑得肩颈都在颤抖。   “仰慕?”他嘲笑道,倏地起身一鞭抽断了少年怀中的那把瑶琴。   “嘣嘣嘣——”。   七根琴弦依次崩断。   少年抱着断掉的琴还有裸露的上身,呜咽着瘫软在地。   李长薄扔下马鞭,摔门出去,只留下一句:“你不配弹《临江仙》。”   李长薄走了几步,而后狂奔起来。   他想见季清川。   一刻也等不及了。   苏陌在一阵心悸中醒来。   马车剧烈前倾了一下,而后停住,苏陌揉揉眼睛,掀开车窗帘一看,外头已是一片金色红霞。   时间竟过得这么快么?   苏陌挑开车帘正要唤人,却见白天迎接他的那位青衣老僧已双手合十候在车外。   “施主,你又回来了。”老僧捻着掌中佛珠说道。   “给大师添麻烦了。”苏陌道。   “施主跟天宁寺有缘。”老僧道,“客舍已经为施主准备好了,这边请。”   苏陌刚睡醒,也未多想,跟着老僧下了马车,寺门前静悄悄的,人都走空了,白天热闹的场景全然不见了。   苏陌问道:“太子殿下呢?”   老僧道:“殿下已经到了,在等着施主呢。”   苏陌被带到了一处偏院,这里极为僻静,院子周围种满了高高的松柏,看上去非常肃穆,像守卫在此的士兵。   苏陌发现随行的人都没跟来,便问:“其它人呢?”   老僧道:“他们不与施主住一处,老僧不便进去了,施主自行安置吧。”   苏陌谢过他,径自入了院,瞧见这里倒是一处说话的好地方,又想着白天太匆忙,还有许多问题未与裴寻芳说到,便关上窗,对着空空的房梁说道:“你们掌印呢?请他来见我。”   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室内异常安静,没有人回答苏陌。   “唐飞。”苏陌唤出了年纪最小的那位影卫的名字,他素有千里耳之称,不至于听不到。   依然无人应答。   苏陌心生狐疑,再次唤道:“唐飞,你在吗?”   仍旧无人应答。   苏陌只觉背脊一寒,怎么回事?   他忽而转身,推开刚刚关上的窗,却见一轮红日挂在天边,温煦的阳光照着他的脸,那是东边,不是夕阳,而是朝阳!   再细看那院中,隐秘处皆用铁链拴锁着,而那密密麻麻的松柏树下,似乎站满了腰配长刀的侍卫。   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客舍,而更像是一间囚房。   苏陌大惊,这是青天白日撞见鬼了么!   天宁寺的人想做什么!   苏陌扫视房间一圈,竟没有一样坚硬可用的什物,他最后拿起一根长箫,冲出房门,却发现院门已经被关上了,苏陌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又听院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吧嗒”一声,锁开了。   门从外边被推开,熹微光线中,一个身穿墨黑织金蟒袍、头戴黑纱官帽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外,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正掀起狭长且诱惑的眼皮看向苏陌。   挑飞的凤眸,眼尾染着艳色,正是裴寻芳。   苏陌握紧手中的长箫,警惕道:“你怎么才来?”   而落在苏陌耳中的,却是一个尖细的宦官声音:“殿下终于学会等咱家了?”   苏陌头皮一麻,这阳光不对,院子不对,称呼不对,声音也不对。   他又堕入梦境了?   苏陌转身便跑,可还未跑出两步,便被裴寻芳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   苏陌的心突突狂跳,双手双脚并用踢打他、捶他:“你放我下来!”   裴寻芳将他放在圈椅中,跪于地上,牵住苏陌的手,吻他手指:“昨夜没有咱家伺候,殿下睡得好么?”   苏陌被他一碰,周身如有千万只虫蚁爬过,啃肌噬骨,难以忍受。   裴寻芳垂着眸子,温柔地将苏陌的双手放于圈椅的扶手上,“咔哒”一声,将苏陌的双手锁住了。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苏陌喘着气道。   “明日便是狗皇帝的出殡日,李长薄勾结獠人集了十万残兵守在城南,叫嚣着不交出殿下便要攻城,成败在此一战,殿下,我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裴寻芳仿若聊着寻常小事一般,打开食盒,端出几样精巧小食,挑了一块荷花酥喂入苏陌口中。   他继续说道:“咱家说过,咱家可以不介意这天下是大齐的天下、还是大庸的天下,咱家要守护的,始终是殿下的天下。”   他强调道:“有殿下的天下。”   “可如今,殿下却要弃咱家而去,一走了之。”裴寻芳拿帕子擦擦苏陌的嘴角,说道,“殿下好狠的心啊。”   苏陌又是惊,又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在胡说些什么。   “这盘棋,没有殿下就不好玩了。”裴寻芳又拿开一层食盒,从里头拿出一个花鸟纹球形银香囊。   他转动着那个银色小球,解开搭扣,里头是鎏金香盂及两个平衡环。   “这是咱家新得的好物,拿给殿下品尝品尝。”他瞟了苏陌一眼,眼角的魅色更甚了,他用银勺挑了两勺不明物体放于香盂中。   苏陌曾在史料中见过这个,内里的装置类似于陀螺仪,无论外头的球形如何滚动,里头的香盂如同永远平稳的水平面一般,永远保持着平衡,滴水不漏。   裴寻芳拿手指钩了那银香囊的链条,靠近苏陌,银香囊叮叮作响,响得苏陌头皮发麻。   裴寻芳抬起苏陌的腿,俯身吻他。   银链拖着香囊,在苏陌衣袍上滚动着。   叮叮叮,叮叮叮。   苏陌仿若被下了咒语般,陷在圈椅中,动弹不得。   裴寻芳细致地吻着他:“咱家早已对殿下抱了不死不休的念头……无论殿下是谁,来自哪里……咱们之间的交易,只要咱家不喊停……就不能停……”   苏陌目光越过裴寻芳弓张着的肩背,看着空荡荡的房梁,在微光中睁大着眼。   忽觉后背被人重重一叩,苏陌呼出一口浊气。   苏陌从令人窒息的梦魇里清醒过来。   夕阳已收起最后一缕光线,室内没有点灯。   昏暗光线中,可以看清自己依然在那间客室。   而不同的是,苏陌枕着双臂趴在书案上,里衣都汗湿了。   而裴寻芳,学着他的模样,交叠着双臂,枕着侧脸,正认真地凝望着他。   他微蹙着眉眼,低声问道:“公子做什么梦了?”   妈的,狗东西。   苏陌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怒而拽下身上那件披风,劈头盖脸朝那无辜的裴寻芳狠狠砸了过去。 第39章 故人   苏陌气得眼都红了, 又羞又怒道:“你不准靠近我!”   彼时晚霞已收尽,松柏林间起了暮色,一圈薄雾绕于其中,将整个院子都笼了进去。   整个房间陷入一种奇怪的静谧与温柔中。   光线很暗, 情绪就容易隐藏, 无端给了人肆意的胆量。   裴寻芳抓起那件披风,放在鼻尖偷偷轻嗅, 一双凤眸似笑非笑道:“明明是公子叫咱家来的, 怎的睡醒了又不认账了?”   “公子睡得很不安稳,是梦见了什么?竟惹得公子如此生气。”   他不说还好, 一说让苏陌更生气了。方才在那梦里, 裴寻芳一边咬着他、欺负他,一边将天底下的混账话说了个遍,简直可恶至极。   这不是苏陌第一次做这种梦了。   上一次在不夜宫的卧房里, 梦见的是一个陌生的宫殿,而这一次在天宁寺,梦见的正是这个院子、这间屋子。   梦里的裴寻芳几近病态,在床事上折腾着苏陌,就像他爱用酷刑折腾囚犯一样, 只不过, 折腾的刑具不同罢了。   苏陌头皮发麻, 若是将来裴寻芳发现苏陌的真实身份,两人的关系是不是就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苏陌写就了他的糟糕人生, 是将他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的罪魁祸首,苏陌从始至终不过是站在造物者神明的角度将他当作工具人使用, 苏陌利用季清川的身份压制他、驱使他、用完之后便会无情地抛弃他……   苏陌不仅将他写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太监,还穿进书里继续利用他、欺骗他……   这一切, 是不是将一点点将裴寻芳逼向病态的极端?   苏陌指尖犹有电流淌过。   裴寻芳吻他指尖的模样,握着他的手说要做他唯一的刀的模样,真的是苏陌所期待的忠犬工具人吗?   驯服与被驯服,本就是不平等的关系。   苏陌从前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因为他内心始终站在写书人的角度,并未将裴寻芳当作真实的、活生生的、有情感的人来“平等对待”。   苏陌只是将他当作一个随时可以弃之不用的工作人罢了。   苏陌不得不得重心审视自己的内心。   如果苏陌仅仅是将裴寻芳当作工具人,为何他在梦里会偿还一般任由裴寻芳对他胡作非为,为何在两人交叠的心跳与喘息声中,苏陌会如此难过?   上一回,苏陌曾怀疑那些梦是对他的一种警告,而这一次,苏陌已经没有办法将它当作寻常的梦魇来对待。   甚至那银香囊在苏陌身体里被拉扯着滚动的颤栗感,仿若还停留在腿根深处。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裴寻芳将那件披风重又披在苏陌身上,温凉的指尖刮过苏陌耳后。   苏陌回头看他,裴寻芳已走开,黑暗中,他低声说道:“我去点灯。”   苏陌如坐针毡,他扶着椅子起身,却忽而发现自己坐的这把圈椅,像极了梦中裴寻芳将他圈禁在内的那一把。   只是没有镣铐那种东西罢了。   “殿下好温暖。”   梦里裴寻芳尖细阴骘的嗓音仿若低吟的咒语,犹在耳边。   梦里苏陌被锁着腕子摁在圈椅里的情形仿若在黑暗中重现。   苏陌上裳整齐,层层叠叠的太子祭服甚至可以说一丝不乱,他斜斜枕在圈椅的椅背上,脖子向后仰着。   裴寻芳咬着他露在衣领外的喉结。   若不是一条腿架在裴寻芳肩上,若不是衣摆下露出的那一截小腿莹白如雪不着一物,都无法发现宽大的衣裙底下,苏陌已被脱得精光。   “殿下听到银香囊滚动的声响了吗?”   “……里头的香膏会一点点膨胀、融化……”裴寻芳那双凤眸生了情后便愈发艳色无双,含着难以排解的怨恨和欲望,“声声销魂,暗暗癫狂,就像咱家留在殿下身体里的一样……”   “刺啦”一声。   昏暗的空间倏地被照亮。   苏陌心一惊,裴寻芳手举烛灯衣冠楚楚出现在面前。   火光映亮了苏陌无端绯红的脸,裴寻芳神色微恙:“公子哪里不舒服?”   陡然的光亮,让苏陌无所遁形。   他的目光越过裴寻芳的肩,看向他身后书案上的一个仙鹤衔珠的青铜支架,那仙鹤口中悬挂着的正是一个球形银香囊。   袅袅青烟从那球形香囊中飘出,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苏陌脸色大变。   “这是何物?”裴寻芳顺着苏陌的视线也发现了那个银香囊,他正要去取,身前却忽的扑上来一个软绵绵的身体,苏陌抢在裴寻芳前面,率先将那银香囊一把拽下,藏于身后。   仙鹤支架在书案上嗡嗡打了好几个旋儿,咣当掉在了地上。   “不是什么!”苏陌疾声道,“你离它远点!”   “瞧着挺精致的,公子赏给咱家开开眼。”裴寻芳说道。   “不给。”苏陌慌忙将那东西藏于袖中。   “公子将贴身香囊送给了贺知风,这个小玩意儿,就送给咱家,成不成?”裴寻芳伸手环过苏陌的腰,作势要来抢。   “不成!”苏陌急了,一下跳上了那把圈椅,伸长着手臂将那银香囊高高举起,“这个东西你永远也不准碰,看也不准看!听到没!”   宽大的衣袖顺势下滑,露出来一大截雪白腕子,苏陌气鼓鼓地站在椅子上,瞪着眼警告裴寻芳,似乎裴寻芳若是硬抢,他便能将他怎么样一般。   裴寻芳倒是笑了,他从没见过苏陌这般模样。   高傲的天鹅急了,也会跳脚么?   “你站那不许动,不准靠过来。”苏陌努力平复着心绪,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梦干扰至此,苏陌十分懊恼。   这简直太离谱了!   苏陌将银香囊复又藏于身后,塞进袖中,正色道:“不准再闹了,我有正事要说。”   裴寻芳瞅着他的那点小动作,弯唇一笑,他闲适地将烛台放于书案上,说道:“公子请讲。”   “这天宁寺十分古怪,带我来这院子的青衣老僧十分可疑,要查一下。”苏陌说道。   裴寻芳表情微变,转眸看向苏陌,目光里带着点探寻的意味:“公子觉得他哪里可疑?”   “我……”苏陌顿了顿,苏陌总不能说他进了这院子便做了奇怪的梦,总不能说他怀疑这青衣老僧与之前的玄衣人、胡大夫很可能是一个路子的吧?   苏陌咬咬唇,含糊道:“就是直觉。”   裴寻芳微蹙的眉眼重又舒展开来。   苏陌思索片刻,又道:“今晚是回不去了,给贺知风的那个香囊惹恼了李长薄,既然李长薄强行将我们留在了天宁寺,那就不妨将计就计。”   裴寻芳问道:“公子想怎么做?”   烛火在闪烁,一如裴寻芳眼中的光,此刻他的眼神如这夜色一样平静,可苏陌却宁愿沉进黑暗中,也不要被裴寻芳看得清清楚楚。   苏陌忽而跳下椅子,掐灭那盏烛灯,说道:“不管今晚有没有刺客,我希望今晚掌印派人来刺杀我。”   “为何?”裴寻芳觉出了危险的气息。   “幕后那人不会想让我就这样痛痛快快被杀,那样他的计划便落空了,而李长薄也绝不会允许有人真要我性命。”苏陌言简意赅道,“我要激起李长薄与那幕后人的矛盾。”   裴寻芳皱眉道:“这太危险了。”   “掌印是对自己的人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苏陌问道。   “万一真假刺客混在一起,咱家没能护得公子周全怎么办?”裴寻芳厉色道,“我不同意。”   “若刺客真来了,那正好,我正等着他们呢。”苏陌眼中透出危险的光,他说道,“李长薄过去不知道有人要取我性命,他若知道了,那便更加有利于他下定决心。”   裴寻芳知道苏陌在计划着什么,他沉默片刻,终于说道:“好。”   “但我有一个要求,”裴寻芳道,“公子将方才那个银色小球赠与咱家,咱家就答应你。”   苏陌脸色一僵。   -   李长薄被折而复返的魏国公缠了好一阵子,又被那青衣老僧以各种名由带着在天宁寺兜了一大圈,这才被七绕八绕地带到了苏陌所在的客舍附近。   “殿下的客舍到了,房间已为殿下布置好,殿下请。”青衣老僧带着李长薄往前走。   “季公子今晚住在在何处?”李长薄问道。   青衣老僧指了指那间被松柏围绕的院子,道:“那间便是季施主的客舍。”   李长薄颇不耐烦地瞥了老僧一眼,转身朝苏陌的院子走去,道,“孤找季公子有事,大师辛苦了半日,请自便吧。”   青衣老僧合掌轻念:“佛门胜地,还望殿下谨言慎行。阿弥陀佛。”   李长薄已头也不回地进了苏陌的院子,青衣老僧转身走进那片夜雾笼罩的松柏林。   林间树影幢幢,裴寻芳对青衣老僧说道:“有劳大师了。”   青衣老僧捻着掌中佛珠道:“能为小侯爷效劳是老僧的荣幸。”   裴寻芳道:“在大庸,就请作大庸的称呼吧。”   “掌印说的是。”青衣老僧叹息道,“季公子的身子骨很不好,令人担忧啊。”   “我一直在为他寻找良医。”裴寻芳点点头,犹豫片刻,又问道:“大师是否觉得,季公子长得……”   “长得与已故的大齐太子有几分神似是么?”青衣老僧合掌道,“老僧看着大齐太子出生,看着他长大,季公子眉宇间的神韵……与殿下确实非常相似。”   “但事关大齐皇脉,老僧不敢妄作定论,掌印还须再寻佐证。”   “有劳。”虽然青衣老僧的态度并不确定,但裴寻芳心中的确定又多了几分。   “一入此门深似海,从此红尘无故人,老僧已是青灯不归客,老僧告退了。”   “大师。”裴寻芳又叫住了他,“季公子住的那间院子,曾经是否发生过特别的事?”   “掌印何出此言?”青衣老僧道。   “我一走进那间院子,便觉得周身紧绷,就像被无数双眼在暗中盯着一般,十分不自在。”裴寻芳说道。   “是掌印心中有魔障。心中有魔,眼里皆是魔。”青衣老僧双手合十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阿弥陀佛。”   忽觉林外人影攒动,一群人打着灯笼乱糟糟跑过,有人在惊呼:“小槛投井了!” 第40章 自衡   天地不知何时变了色。   黑云翻墨, 山雨欲来。   苏陌趴在书案上,把玩着那颗银香囊里的同心圆机环,看着那颗永远保持平衡的香孟,苏陌突然想到自己曾无聊翻过的一本书, 其中提到一个理论——“天道自衡”。   天道自衡, 人道失衡,人法天道。   天道自衡是因有“理”, 人道失衡是因有“欲”, 故而心学家说,存天理, 去人欲, 方能致良知。   道理都听过,可苏陌不认可这些。   人之欲,就好比人之生欲, 若都泯去了,那人还算活着吗?   若不能热烈地活着,就像过去三年的苏陌一样,只能作为一个废人躺在病床上,那样的活着, 又有什么意义?   倏地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短暂照亮了天地。   透过半开的窗, 苏陌看到院里站着一个人。   苏陌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人是一个身着白衫的俊美少年, 苏陌隔窗问他:“阁下是谁?”   那少年也不动作,只站在院中远远望着他, 腼腆问道:“清川哥哥允我进去吗?”   紧接着“轰隆隆——”   惊雷震响山巅。   “打雷闪电时不要坐在窗边,很危险。”李长薄从身后将苏陌拉起, 捂住他的双耳,说道,“清川过去很怕打雷,现在不怕了么?”   “总不会怕天道拿雷来劈我吧。”苏陌嗤笑道。   “什么?”李长薄没听明白。   苏陌又说道:“殿下可看见院子里那个……”再看去,方才那少年已消失不见,苏陌顿觉背脊发凉。   “院子里的什么?”李长薄瞅了一眼,将窗子放下,道:“要下雨了。”   “清川该沐浴休息了。”他将苏陌抱至腿上坐下,道,“知道清川素来喜洁,每日必沐浴方能入睡。热水都准备好了,孤帮清川沐浴,好吗?”   说着,他一边来解苏陌的衣带。   苏陌没说不行。   苏陌心里腾起了一个危险的念头,他忽而想试下,若是他能接受裴寻芳伺候他沐浴,是不是也能接受其它人?   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裴寻芳在他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被随之而起的不适感掐灭,李长薄的意图太过明显,苏陌按住他的手,问道:“方才殿下既已丢下清川独自离开,这会子又回来找清川做什么?一会晾着,一会又来求好,清川受不了这个。”   李长薄眼底一暗:“是孤错了。”   苏陌嗤道:“殿下不生清川的气了?”   李长薄声音低哑道:“孤怎会生清川的气,孤非清川不可。”   “只是对孤来说,清川太危险了。”   “殿下觉得清川很危险?”苏陌问道。   “清川听说过‘人心惟危’吗?”李长薄将苏陌揽得更紧了,“对孤来说,清川就是一切危险的源头,清川左右着孤心中所有的贪婪与欲念,就如此刻,孤特别想对清川做危险的事……”   天空再次落下一道闪电。   院外响起了一队人马急促奔来声响。   “殿下,贺知风求见!”   随后是侍卫长与贺知风低声交谈的声音。   那侍卫长似乎犹豫了许久,方来禀报,说道:“殿下,寺里出了点事,为了殿下的安全,恳请殿下速速回宫。”   李长薄没有回应他,只用指尖抚摸着苏陌樱红酥软的唇,说道:“可是这样的清川,也总会勾起一些人的痴心妄想……这该让孤如何是好?”   “殿下!”屋外,侍卫长仍在请求着。   “下官奉命送殿下回宫。”那贺知风等不及了,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苏陌捧起李长薄的脸,眼中带着点危险的笑意:“那殿下可要将清川看好了。”   “清川会一直站在孤的身边吗?”李长薄问道。   “是殿下的,就终究会是殿下的。”   “好。孤去去就来。”李长薄放开苏陌,掩门出去了。   苏陌隐约听到几人的说话声。   李长薄低声问道:“不是让你安置好他吗?”   “卑职亲自送他回去的……明明还好好的,没想到他心性竟如此大……竟然投了井……”   投了井?   苏陌神精一绷。   谁投了井?   “此事一旦传出,将对殿下很不利……请殿下即刻回宫,今晚来过天宁寺的事情也必须从源头瞒住……”   “对,我义父亲也正是此意,请殿下即刻回宫……”   “新选的乐僧入寺第一天便投了井,这事可大可小……若被人拿来做文章,将对殿下很不利……”   贺知风正握着刀跪在院中,苦口婆心地劝太子殿下回宫,他听义父说了,今日太子殿下带了个相好的过来,怕是轻易不肯回,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他正说着话,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似曾相识声音问道:“谁投了井?”   贺知风眼皮一跳,抬眸望去,便见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公子倚在门边。   那张脸较之贺知风记忆中的模样,更俏丽风流了。   在贺知风的心里,这个人就如天上明月般,只能远远望着、欣赏着,连生了想要触碰的心思都是亵渎。   可此刻,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双颊绯红,衣着微乱,仿若刚从床榻上下来一般,他神色冷冷地站在那里,身后的门犹如一张黑洞大嘴,快要将他吞吃入腹了。   贺知风的心砰砰的跳,他没想到,时隔三年,再一次见到季清川会是这样的情形。   所以,太子殿下偷偷带来的那个“相好的”,便是季清川吗?   贺知风怔住了,他还未反应过来,太子李长薄已经迎了过去,他牵住季清川的手,将他的披风拢拢紧,说道:“山间夜里风大,清川听话,回房去好吗?”   “谁投了井?”苏陌再次问道。   众人沉默。   侍卫长更是垂头看地。   贺知风犹豫了一瞬,没忍住说道:“是新入寺的一名乐僧,名唤小槛。”   此话一出,苏陌的脸色明显变得惨白了,他推开李长薄,走向贺知风,说道:“贺大人可否带我去看看?”   一旁的侍卫长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太子殿下特意交代了此事万万不能让季公子知道,眼下看来是瞒不住了。   贺知风想说“好”,可是在李长薄的威视下,他默默垂下了眸子。   “看来是不可以。”苏陌直接越过贺知风,没再多看他一眼。   整个天宁寺已闹得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涌向小槛投井的藏经阁。   当苏陌赶到时,小槛正好被人从井底打捞出来。   透过人群,苏陌远远看到他就那样被放在地上,小脸白如死灰,白布粗衣上沾了不少井底的淤泥,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睡着了一样。   那地上,冷吗?   苏陌全身冰凉。   小槛怀里抱着一把断了弦的琴,琴头雕刻着一簇君子兰,那是当年季清川花了半日功夫陪他挑选的。   苏陌甩开李长薄的手,问道:“请再告诉我一遍,他的名字?”   李长薄紧紧拉住他:“清川说过,会一直站在孤的身边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伶人而已,死了便死了,咱不管了,好吗?”   “微不足道?伶人?”苏陌眼底骤然而生的冷意让李长薄惊到了,他从未见过清川这个模样。   苏陌冷冷甩开李长薄。   “清川。”李长薄慌忙追上去,再次牵住他的手。   “放开我。”苏陌厌恶地甩开他的手。   这一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甩掉的是李长薄,还是自己书写李长薄这个角色时的黑暗。   苏陌脑子嗡嗡的响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模糊,他忘了所有的计划,忘了所有的阴谋诡计,他只想,尽快走到小槛面前,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围观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道。   “小槛。”苏陌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属于季清川的这颗心脏再次暗暗发疼。   小槛是原书中在季清川的生命里短暂出现过的、唯一的亲人。   原书中,小槛逝于他进入乐坊的第一个冬天,不堪受客人所辱,投井自尽。   那一年冬天,小槛十五岁,季清川十七岁。   直到一年后,在小槛的祭日那一天,被困于别苑的季清川才偶然得知,去岁冬天那个与他一见如故、每天背着琴到不夜宫向他请教的认真小孩,竟然是他的亲表弟。   相似的容貌,同样的被操纵的命运。   季清川如坠深渊。   小槛的事,加剧了季清川对于伶人身份与命运的绝望,也进一步加重了季清川的心病,他伏在书房里,为小槛写了无数首悼词。   一首又一首,宣纸铺满了书案,直至清川再也写不动了。   最后,他将这些悼词,还有他最爱的一把琴,一起扔进了别苑的井里,封了那口井。   至亲相见却不相识,相识时,却已是阴阳两隔。   清川从此再也不抚琴了。   苏陌不知道小槛还活着。   按照原书的剧情线,小槛在去岁冬天便已去世,苏陌从未想过他还活着……这个角色在原书中存在的价值,不过是作为刺激季清川病情恶化的工具人罢了。   在写书人眼里,他只是个工具人……罢了。   苏陌甚至没有正面描写过他,所有关于他的内容,都只存在于季清川零碎的记忆里。   可他不光活着,还在苏陌的眼皮子底下被欺负了,投了井。   如今,他冰冷地躺在那里。   苏陌忽觉一身恶寒,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胸腔涌起。   穿进来后,他为什么不去打听小槛的事?   为什么不去!   但凡他去了,说不定就可以为清川保住小槛。   这是在警告他吗?   警告苏陌,即便穿书后的剧情被打乱了,但书中人的命运,依然是不能改变的。   天道自衡。   苏陌脑子里又冒出了这四个字。   去他娘的天道自衡!   苏陌回头望向人群尽头,那如翚斯飞的群殿屋顶上,一群全副武装的黑衣人,正飞檐走壁而来。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苏陌看清了其中一双熟悉的凤眸。   苏陌唇间含着血腥味,用唇语说道。   “杀我。” 第41章 狩猎   紫电划破长空, 将天幕撕开一道口子。   电闪雷鸣间,数十名蒙面刺客凭空而降,他们提着长刀,掠过人群, 直接围向苏陌, 目标十分明确。   围观的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他们尖叫着四下逃窜。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李长薄想要去抓住清川, 可他被惊恐的人群冲击得往后退, 侍卫们在混乱中将太子团团护住,透过数不清的人脸, 李长薄看到那群凶神恶煞的刺客举着长刀, 在电闪雷鸣间冲向季清川。   季清川成了一只被围攻的猎物,就像上一世在那场宫宴一样。   他一个人被留在风暴中央,没有人帮他。   “清川啊……快跑!”李长薄在心里呼喊着, “别留在那……快跑!别任由他们伤害你……”   可李长薄如梗在候,他痛苦地呼吸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人们都在逃。   李长薄被侍卫长箍着往后撤退,他离清川越来越远了。   前所未有的恐惧涌向李长薄,他仿若看到了, 季清川在那雷霆之下, 化成了一片虚无。   他将再一次失去清川了。   李长薄心里的伤口再次崩裂, 他开始反抗,他踢打着拖他的侍卫长, 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回去!去救清川!”   “护送太子殿下撤离!”   魏国公贺忠带着几人骑着高马冲过来,他掉转马头, 翻身下身,将几匹马都让了出来, 他冷冷望了一眼苏陌所在的方向,高声说道:“这些刺客不简单,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别多管闲事!我们人少,先护送殿下撤离!保护殿下安全为上!”   “是!”侍卫长拖住李长薄,近于央求道,“请殿下上马吧!”   “救清川,听到没!”李长薄双目赤红,面部狰狞,他从未如此失态过,他扯住侍卫长的手,声音嘶哑道,“你想违抗孤的命令吗!”   “伶人在大庸就是最低贱的贱奴,殿下玩玩可以,但不能为这些人冒生命危险!”魏国公一把拽回李长薄,硬拖着他上马,说道,“殿下身份尊贵,以后勿与这些人牵扯为好!”   电光中,李长薄的脸色变得极其可怖,他怒而揪住魏国公的衣襟,低吼道:“你也想让他死,是么?”   “请殿下清醒一点!”   “殿下嫌朝上对殿下的非议还不够多么?圣上已对殿下颇有微词!”魏国公咬着牙说道,“殿下苦心经营多年,多少人对殿下寄予厚望,要为了一个贱人功亏一篑么?”   “殿下就当作今日没来过天宁寺,那个投井的乐僧与殿下无关,这个伶人也无殿下无关,殿下是一国太子,是一国之本,当以大局为重啊!”   一国之本?   这被施舍的太子之位,当真是一国之本么?   嘉延帝曾鲜有的教过李长薄射箭。   烈日之下,他用一支箭敲打着李长薄端着弓箭的手臂,问他:“薄儿可知道,何为太子?”   小小的李长薄虽已是汗流浃背,但仍努力将姿势调整到最佳状态,汗水沿着他的睫毛滚落,李长薄认真答道:“太子乃一国之本。”   “薄儿错了。”嘉延帝以箭头压低李长薄的手,说道,“太子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朕,赐予的尊荣。”   所谓太子,不过是那位身处九五之尊的君王的赏赐与施舍。   他可以立太子,自然也可以废太子。   生杀予夺,皆是他一念之间。   “咻”的一声,离弦之箭破风而出,可饶是这支箭再有力道,被强压下一头的箭,注定射偏了,甚至连靶子的边都没有挨着。   嘉延帝笑了:“薄儿,可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啊。”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李长薄仿若又看到了宫宴上季清川那绝望的眼神。   “为什么?”   季清川像一只破碎的风筝,他已经听不见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谩骂与羞辱,只问嘉延帝:“父既生我,何故弃我、杀我?”   嘉延帝龙颜大变,他将案席上的酒樽狠狠砸向季清川,见了鬼一般死死盯着季清川的脸,怒吼道:“来人啊,给朕拖出去!快给朕拖出去!将他立刻押入诏狱!”   李长薄不是没有怀疑过嘉延帝。   上一世的那场宫宴,就像是专门为季清川设计的一场围猎。   所有的围攻、嘲笑和羞辱,都像有人蓄意安排的一样,有人要害清川,在那皇宫里、在那权力的中心,有人要将清川往死里逼。   季清川与李长薄的身份互换,季清川被扔进乐坊成为最低贱的伶人,大庸律法中关于伶人愈加严苛的条例,甚至李长薄与季清川的相识……所有的这一切,都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样。   精心设计,步步为营。   整场宫宴上,嘉延帝都像一位欣赏着狩猎成果的胜利者,愉悦地享受着一切,直到季清川哭着摘下面纱,露出那张几乎与长乐郡主一模一样的脸。   嘉延帝慌了,他暴怒了,他指着季清川,骂他东施效颦,骂他假冒皇嗣。   而被蒙在鼓里的,是至死都以为自已被亲生父亲厌弃、至死都无人爱他的季清川。   清川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去宫宴的。   那时候清川该多绝望啊。   可李长薄没有站在他身边。   李长薄恨自己自私可耻,恨自己懦弱无能,他将那些欺负清川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记在了账上。   如果,这一世这些人还想要来作贱季清川,那么他李长薄,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夜宫教礼日的司红及下毒事件,今日天宁寺的刺杀,一件接一件,那人甚至都已经懒得玩手段了。   就这么等不及想要季清川的性命吗?   李长薄之前不敢直接怀疑嘉延帝,正是因为他不相信一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孩子这样残忍。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究竟是为什么?   上一世,李长薄眼睁睁看着季清川走向绝路,这一世,李长薄什么都不怕了,他只怕季清川不要他,不理他。   “孤不需要你来教!”李长薄一拳将魏国公击倒,昔日横扫千军的猛将已然老了,魏国公怒而望向李长薄。   李长薄拔出魏国公的刀,指着他的脖子,道:“贺卿僭越了!孤需要的是听孤指令、为孤冲锋陷阵的猛将,而不是试图干预孤的狼子野心之人!”   “贺卿既知孤经营多年,就最好睁眼看清楚,谁才是大庸未来的主子。”   魏国公的嘴角抽搐了几下。   而后那布满皱纹的眼角,竟然扯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谁再敢阻止,格杀勿论!”李长薄翻身骑上那匹高头大马,用刀在那马背上重重一拍,逆着人流向季清川冲去,“给孤救人!”   “殿下!”侍卫长惊呆了,他看着倒在地上的魏国公,很快反应过来,立刻跃上马背追了去,“保护殿下!保护季公子!”   -   苏陌没想到裴寻芳会亲自来。   苏陌直视着那把砍向他的刀,眼睛都未眨一下。   闪电映入裴寻芳手中的刀,也映亮了他的眼,他就像苏陌召唤来的神兵天将,带着无可匹敌的刀,为苏陌披荆斩棘。   “杀”苏陌。   裴寻芳不会交给任何人。   刀在裴寻芳手里,苏陌的安全便在他手里。   苏陌笑了。   裴寻芳的刀法快而稳,那长刀犹如裹着万钧雷霆,一刀下来,定可以让苏陌身首异处。   大约连痛一下的机会也没有。   天道,呵。   那就试试天道敢不敢让主角季清川就这样死掉。   那长刀伴随着雷声落下,就在方寸之间,一个黑色身影冲了过来,举刀一挡,但听鏦铮交鸣,两刀相接,激起电光火石。   “公子快跑!”是贺知风。   贺知风擅用刀,他的刀在都督府无人能出其左右。可裴寻芳这一刀太狠了,迎上这一击的瞬间,贺知风的脸就变了。   破空刀劲如千钧之力压下来,贺知风虎口一震,顷刻间皮肉迸裂,鲜血就那样飙了出来。   “铮嗡——”刀身颤鸣。   贺知风的刀被那力道直接从中震断,断成两截,锒铛落地。   贺知风痛得脸部扭曲,他回头对苏陌喊道:“清川,快跑啊!”   裴寻芳听他唤“清川”,似乎来了气,他眼中升起戾气,根本不给贺知风喘息的机会,举起长刀拦腰便横来一刀。   那刀刃削铁如泥,若真落在贺知风身上,这人怕是要与方才那断刀一样,变成两截了。   “贺大人!”苏陌疾声道。   苏陌喊的是贺知风,眼睛却看向裴寻芳。   苏陌曾提醒过他,贺知风为人正派,可用不可杀。   裴寻芳撞见苏陌的目光,在最后一刻刀锋一转,以刀背朝贺知风腰腹重重一击。   贺知风终究是慢了一拍,他以断刀去抵,却仍被那可怕的力道掀飞数米。   他的刀掉了,系在腰间的香囊也断了。   贺知风狼狈地跌在泥土里,他从未如此落败过,他素爱与人切磋,却不知道在大庸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高手!   裴寻芳稳稳落地,他闲适地转了下手腕,随后将长刀背于身后,侧过身子看向苏陌。   他眼中没什么情绪,冰冷而锐利,像个真正的杀手。   那一瞬,苏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有一天裴寻芳想杀他,他应该是必死无疑的吧。   “殿下想逃去哪?”梦里裴寻芳那尖细病态的嗓音再次出现在苏陌耳边,他眸光破碎,声音里噙着无边疯狂,“除非殿下亲手杀了咱家,否则殿下永远别想丢下我……”   “杀了我,殿下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苏陌的心仿若被人套上了枷锁,一边残忍地凌虐着,一边温柔地亲吻着。   苏陌隔空望着裴寻芳,还是这双眸子,还是这个人,可却又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梦里的那个裴寻芳,究竟为何会与苏陌纠缠至此?   苏陌绝不会允许自己与裴寻芳的关系走到那个境地。   梦里的事情,苏陌改变不了。   可至少,苏陌可以改变当下。   穿进这本书里,苏陌一次又一次将自己陷入困境。   作为“穿书人”,苏陌要受到所谓天道的威胁,作为“季清川”,苏陌要受到阴谋幕后人的疯狂报复。   苏陌腹背受敌。   既然如此,今日索性就用一场狩猎,让这些幺蛾子一起碰碰面。   或明或暗,或敌或友,拉出来遛遛自然见分晓。   李长薄骑着马冲过来了。   他的侍卫也折而复返。   裴寻芳的人迎了上去,与他们杀成一片。   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目光,也逐渐火热起来,蠢蠢欲动。   数不清的人影在四周跳动着,他们就像是狂欢夜里跳跃的篝火,苏陌看不见他们,只紧紧盯着裴寻芳的眼,再次用唇语说道:“杀我!”   裴寻芳立刻接收到了讯息。   他几乎毫无迟疑,扬起长刀,黑色长靴在尘土里踏出漩涡,裴寻芳如黑色猎豹一般,卷着疾风再次冲向苏陌。   十米,九米,八米,七米……   苏陌数着距离。   忽然,苏陌腹部被重重一撞,整个人被带着往后冲出数米,只觉腰间一紧,脚登时离了地面,而后天旋地转。   苏陌被人拦腰扛在了肩上。   这是一个光头僧人,就像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苏陌看不见他的脸。他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扛着苏陌,撒腿就跑。   “清川!”   混乱间,苏陌看到李长薄惨白而惊恐的脸。   可很快,他的脸被一群新出现的刺客遮挡住了。   那是苏陌在等的另一波人,真正的刺客。   数十名黑衣刺客从暗处涌出来,再次搅动这浓黑的夜。这批新来的刺客目标更明确,他们没有同李长薄的侍卫纠缠,甚至不与裴寻芳的人恋战,而是齐刷刷提刀向扛着苏陌的僧人追去。   一道闪电照亮天地间。   猎物出现了,终于不用再束手束脚的裴寻芳发出命令:“给我杀!”   苏陌被那僧人扛在肩上狂奔。   这根本不是正常人的速度,他跑得像一阵风,连最快的烈马都追不上。   “阁下终于现身了。”苏陌有气无力道。   “公子玩这么大,不现身不行呀。”那僧人道。   苏陌心中哂笑,躲在暗处窥伺,随时准备附着在任何一个工具人身上出现,他可以是胡大夫、是卖许愿铃的老妇人、是天宁寺的任何一个僧人,他也可以,是那个曾被斩了脑袋的玄衣人。   杀不死的“玄衣人”,真正的刺客,很好,两条蛇都引出洞了。   苏陌今晚的狩猎,收获颇丰。   让李长薄再次感受到失去季清川的恐惧,让他直面那些要杀季清川的刺客,逼他去认清这场阴谋背后的秘密,从而激起他的反抗。   君臣?父子?   呵。撕开那阴谋的遮羞布,让他们去自相残杀吧。   可苏陌为什么这么难受?   属于季清川的这颗心脏再次抽疼起来。   刚刚被撞的那一下,五脏六腑都快被震翻了,在急速的奔跑与颠簸中,苏陌满嘴血腥,几欲呕吐。   这该死的病弱之躯。   苏陌强撑着抬起头,想在那一群追上来的人中寻找裴寻芳的身影。   可不知怎的,他视线越来越模糊。   忽的呕出一口闷血,苏陌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苏陌躺在一堆凌乱的经书中。   满屋子都是整齐排列的书架,地上扔满了泛黄的书籍,空气中都是陈年墨渍与书页的味道。   这里应该是藏经阁的某一个房间。   苏陌一个人在这房间里。   “公子终于醒了。”这声音清朗如山钟,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苏陌捂着发疼的心口强撑着坐起。   落地烛台里,十五支烛火闪烁着,苏陌终于看清,他面前放着一叠纸,还有笔墨,身后的墙上空荡荡的,一幅巨型卷轴从顶部悬挂下来,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那幅卷轴上,清隽如竹。   那幅卷轴是空的,空无一字,亦无点墨,只有苏陌的影子。   “阁下是谁?”苏陌转过头,那影子也跟着转过头来,完美的侧颜投在那卷轴上,望之悦目。   “这也是我要问公子的问题。”那声音似乎挺愉悦,问道,“公子,是谁?”   这声音不像来自于任何一个方向,他充盈于整个房间,就像存在于每一本书里,或者每一个文字里。   苏陌细细打量着那些从底到天的落地书架,说道:“阁下既然不知道我是谁,又为何要救我?”   “季清川不该这样死去,公子乱了规矩。”那声音认真道。   “哦?”苏陌心中的猜测渐渐明了,道,“那季清川应该怎样死去,请阁下教教我。”   “公子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那声音道,“公子今日举动,分明是在挑衅。”   “我只是想见见阁下。”苏陌说道。   苏陌说的是实话,弁钗礼临近,他即将踏进那场他亲手编织的风暴中,可苏陌还有许多的不确定,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计划,最大的不确定便是那位玄衣人。   苏陌之前怀疑与吉空有关,可明显不是,吉空只是一个参悟天道的笔下高僧罢了。   苏陌需要找到这个“不确定”,弄明白它是怎么回事。   很明显,这次找对了。   “见我?”那声音不悦道,“初次见面时,公子就送了我一份大礼,公子出手狠绝,‘掉脑袋’这种事情,有一次就够了。”   苏陌道:“那日在不夜宫,是我的不对,让阁下受委屈了,在此向阁下道歉。”   “那公子愿意割下头颅,偿还我吗?”那声音道。   摇动的烛火突然齐刷刷向苏陌倾斜,苏陌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怒意,他不动声色道:“季清川不应当如此死去。”   俄顷,那声音笑了,而后又说道:“公子可知,自你出现后,一切都乱套了,这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苏陌问道:“阁下此话何意?”   “这天地间,各人自有各人的宿命,季清川也一样。季清川是这个世界的主线,牵一发而动全身,公子屡屡越界,当真以为可以逆天改命么?”那声音说道,“小槛的事,还不足以提醒公子么?”   苏陌脸色一变。   那声音似乎很满意苏陌的反应,又道:“公子不来见我,我也是要去见公子的。”   苏陌道:“阁下难道不是一直都躲在暗中吗?”   那声音笑了:“被公子发现了,公子聪慧。”   “我可以看透这世间所有人心中所想,李长薄、裴寻芳,甚至那个贺知风,我看到了他们对公子的欲。”   苏陌攥紧手指,这个人居然有此等技能!   “可我却唯独看不透公子的。”那声音道,“公子对我来说就像一片空白。公子不是季清川,公子究竟是谁?”   “阁下那么好奇,就自己来寻找答案啊。”苏陌道。   “请公子告诉我,公子为何要联合裴寻芳对付李长薄?公子诸多行为,皆扰乱了世界主线,有违天道……”   苏陌打断他的话:“请问阁下,何为天道?”   那声音停了一瞬,说道:“造物者创造这个世界时制定的规则,便是天道。”   苏陌的心“噗通”跳动了一下,他追问道:“那么请问,造物者是谁?”   那声音似有不悦:“造物者岂是你我能妄议的!”   苏陌笑了。   他忽而起身,踢翻了地上的笔墨,墨汁洒了一地,也沾上他的衣摆,他冲进那满屋子林立的书架中,数不清的书籍,数不清的文字,每一个都重新充满着力量。   苏陌脑中那封闭已久的金色字网再次张开,遮天蔽日,笼罩一切。   天道?哈哈。   苏陌兴奋地穿梭于那高高的书架间,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那巨幅卷轴上。   他就像,跃然于纸上肆意泼洒的墨。   苏陌朝着那虚无的声音张开手臂,说道:“来跟我做个交易吧,阁下最想要什么?”   -   苏陌被那僧人扛着进了这间藏经阁后,便如鱼儿滑进了大海,消失得无踪无迹。   裴寻芳心急如焚。   一切如计划的那样,李长薄被刺激到了,开始反抗了,苏陌也成功引出了真正的刺客,现在外头三波人正打得不可开交。   李长薄只要不傻,便很快能发现,那些真正的刺客身上都被种了蛊,正是嘉延帝阴养了十余年的死士。   可是,苏陌没有将计划的另一部分告诉裴寻芳。   那个突然出现的僧人是怎么回事?   他带走苏陌究竟想做什么?   裴寻芳越找越心慌,他觉得自己被骗了。   这座藏经阁太大了,一共九层,每层有十来间房间,错综复杂,裴寻芳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地找过去,却依然没有找到苏陌的影子。   裴寻芳眼皮跳得厉害。   好端端的人,总不能凭空消失吧?   而苏陌所在的那间房间里,地上的书本与纸张忽的被一阵风刮起,狂乱地翻动着。   那声音含着愠怒,在苏陌面前现出人形,正是苏陌最初见过的玄衣人模样。   巨幅卷轴上,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   “其实我很好奇……”玄衣人用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托起苏陌的下巴,“那些人对公子的欲,究竟是什么?”   “可公子若问我最想要什么?”   “我要你……消失。” 第42章 赌徒   这无疑让苏陌在书中世界里死亡。   苏陌是死过一次的人。   他仍记得监护仪上所有生命体征缓缓归零后, 抢救室里那种肃穆的安宁感。   护士取下了他的呼吸机,撤下了他身上所有的仪器,刺目的大灯关掉了,人们都出去了, 没有人的呼吸声, 没有仪器的提示音。   苏陌静静地躺在那。   一切归零了。   结束了。   直到门再一次被打开,光亮照了进来, 有人来到他身边, 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指尖, 温柔地唤他的名字。   “苏陌。”   “苏陌。”   犹如冰封的湖面, 忽的裂开一条缝。   紧接着,所有平息的感知被重新唤起,凝固的血液重新涌动, 冷却的四肢重新温热,停止的心脏“砰的”一下重新搏动起来!   所有游离出去的意识在那一刻全部回拢!   苏陌在不夜宫的卧房里醒来。   他成了季清川。   苏陌无法解释这种过程,如何穿进了书中世界,又能否再离开这里,苏陌没有答案。   苏陌从那种神魂抽离的感觉中回转过神来, 直视着玄衣人, 冷静问道:“季清川不能死, 世界主线不能变,阁下想要我如何消失?”   “公子说得没错。”玄衣人以拇指轻抚着苏陌的唇, 笨拙地学着他人调情的模样,说道, “不能杀,不能带回去关起来, 甚至我连公子的心思都读不到……”   “不得不说,公子是我从未遇到过的难题。”   “松手!”苏陌蹙眉道。   “怎么,我做得不对么?”玄衣人疑惑地松开苏陌,又垂眸看着那只刚刚碰过苏陌的手,喃喃自语道,“奇怪,什么感觉也没有。”   “如果连阁下都没有答案,那这件事情无法办到。”苏陌说道。   “没有答案,我很愿意同公子一起寻找答案。公子的出现,仿若冥冥中有主宰,我一开始竟毫无察觉,直到愈来愈多的人与事受公子影响,围绕着公子纷纷脱离轨道……托公子的福,这个世界失衡了。”   “想必公子已经察觉到了,失衡的部分会以另一种方式修补。小槛就是一个例子。”   小槛。   想到小槛那苍白的脸,那冰冷的躺在地上的小小身躯,苏陌的心再次颤抖起来。   “小槛未死于乐坊,却死在了天宁寺,以同样投井的方式,只不过时间延后了,羞辱他的人换成了李长薄而已。”   “公子,每个人的命运已经写就,改变不了的。”   苏陌在衣袖中攥紧手指。   没错,是自己一手写就。这书中所有人、所有事,那些悲惨的故事与可怜人,都是苏陌一手写就的。   苏陌将自己生病期间所有的灰色情绪都发泄到了这本书里。   苏陌就是一切善与恶的源头。   “可阁下又怎么知道无法改变?”苏陌直视着玄衣人的眼。   “公子在玩火。”   玄衣人说道:“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公子的所作所为,会让失衡的部分越来越大,事情就会如滚雪球一般,主线崩离,人物崩坏,一旦天道再也无法自行修补,到那时,恐怕公子想做事的尚未做成,天道的惩罚便要来临了……”   苏陌咬着唇道:“何为天道的惩罚?”   玄衣人望着苏陌咬出了牙印的樱红的唇,道:“公子不会想知道的。”   而后,他又眨了眨眼,道:“若是公子能配合我,我自然也可以配合公子。我也不是墨守陈规之人,只要公子别太过份,我可以对公子一定范围内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子要相信,我不是你的敌人。”   “那我是不是得感谢阁下手下留情?”苏陌道,“阁下想要如何做,不妨直说。”   “让我呆在公子身边。”玄衣人俯首挨近,七分轻佻三分认真说道,“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让我留在不夜宫,伺候公子,做公子的相公,直到我解开公子身上的秘密,找到送公子离开的方法。”   送苏陌离开。   或许是穿进这本书中久了,苏陌潜意识里时不时将自己当作了书中人,忽然听到这一点,苏陌整个人仿若一下子被抛到了虚无中,漂浮着,无了着陆点。   苏陌瞬间冷了脸,转身便走:“留在不夜宫可以。后面这一条,不行!”   “做公子的相公不行?还是送公子离开不行?”玄衣人伸手去抓他,五指从苏陌扬起的发丝中掠过,他笑了,“不亲近公子,我又如何了解公子?”   苏陌转头冷眼瞥他:“既然要交易,那必然是双方获利。然而阁下的要求,句句于我不利,阁下没有诚意,今日的交谈,就此作罢!”   方才苏陌提出要与他交易,正是抱着要将他纳为已用的意图,这个玄衣人身上的技能,是这本书中独一无二的能力。   与其被他暗中窥伺甚至捣乱,还不如将他拎到明面上来,就摆在眼皮子底下,渐渐为苏陌所用。   这一点,苏陌倒是同玄衣人的想法异曲同工了。   更遑论,苏陌就是写书人,就是他口中神圣到不可妄议的造物者。   即便穿进了这本书里,即便成了书中人,那又如何?   写书人就是写书人!是创造这书中世界的主神,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天道的惩罚?   呵,结局本就够坏了,苏陌没什么好失去的,不试试又怎知道呢?   苏陌就像一个赌徒,像堕入人间的主神,被折了羽翼,失了能力,孤独地行走于这世间,与自己创造的这个世界对赌。   但这并不代表,一个阿猫阿狗也有资格来觊觎他。   玄衣人觉出惹恼他了,便又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道:“公子就当教教我,好吗?”   “教阁下什么?”苏陌挥开衣袖。   “我瞧着那些人一个个为公子神魂颠倒,我太好奇了,这是季清川也未曾享受过的待遇。”   “公子究竟有何魅力,能让他们如此牵肠挂肚?”   “我每日听着那些赤裸裸的心声,都快要被烦透了,公子可不可以教教我,爱欲之于人,究竟是什么?”   “很遗憾,阁下找错人了,我也不懂。”苏陌道。   “不,我瞧公子懂得很……”玄衣人说着话,忽而耳朵动了一动,他揽过公子的肩、以手捂住苏陌的眼。   “松手!”苏陌斥道。   苏陌的眼被遮住的瞬间,玄衣人的身体忽而如幻影般换了模样,变回了一个年轻僧人。他挨近苏陌,说道:“往后,公子就叫我阿烈吧。”   “从今日起,阿烈就跟着公子了。”那玄衣人歪着头挨近苏陌说道,“公子可要保护阿烈啊。”   苏陌没懂他意思,而就在这一瞬间,房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暴力破开,映入闯入者眼睛里的,是苏陌正微仰着脸,与一名僧人举止亲昵。   那僧人睁着眼,得逞的目光越过苏陌的肩,望向闯进来的人,明晃晃地挑衅着,仿若玩着恶劣游戏的幼稚小孩。   苏陌听到了动静,却又被玄衣人捧着脸无法回头,玄衣人在苏陌耳边说道:“公子看看,爱欲之于人,是嫉妒欲。”   “什么?”苏陌莫明其妙,但听“咻”的一声,一支带着浓浓杀意的利箭从耳侧呼啸而过,玄衣人拢着苏陌的肩,迅速一躲,那支箭从飞扬的衣摆中穿过,“嗡”的一声,扎入了身后的书架上。   冷风灌入房间,裹夹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苏陌闻着这个味儿,便知道是姓裴的来找他算账来了。   他一定发现苏陌对他隐瞒了玄衣人这一档子事,大约是生气了吧?   “公子记着方才与我的约定。”玄衣人说道。   苏陌想说你等下,我的条件还没说呢,下一瞬,“砰”的一声闷响,玄衣人被一记铁拳生生掀翻,飞出数米远。   很多人冲了进来。   玄衣人重重摔在那悬挂着的巨幅卷轴上,随后哗啦一声,整幅卷轴滑落下来,将玄衣人埋在了底下。   苏陌的心脏呼的一下被提了起来。   他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崩落的卷轴,被一群黑衣“刺客”包围的玄衣人,还有裴寻芳不太美妙的脸。   裴寻芳拔出长刀,冷着脸走向那僧人模样的玄衣人。   “公子!公子可要救阿烈啊。”玄衣人装作可怜兮兮道。   “掌印,”苏陌拉住裴寻芳握刀的手,“他是自己人。”   裴寻芳回眸看苏陌:“自己人?”   苏陌被那眼神给刺了一下,说道:“方才是他救了我。”   裴寻芳就那样看着苏陌,仿若不认识他一样,冷声道:“咱家找了公子一个时辰,就差将这座藏经阁夷为平地。”   苏陌的心再次被刺疼了一下,而就在刚刚,他还在同玄衣人讨论是否有方法离开这个世界。   苏陌心虚了,头一回主动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公子要道歉,就不妨拿出点实际行动。”裴寻芳直勾勾看着苏陌,漆黑的瞳仁里闪烁着怒意、妒意还有毫不掩饰的欲望。   似黑夜猎食的狼,惹恼了他,是要吃人的。   苏陌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却忽而被裴寻芳一把拽走。   裴寻芳的脚步很快,苏陌被他拖得直酿跄。苏陌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巨大的地下室里,通往一楼的梯子陡而窄,苏陌走了不到一半便已气喘吁吁。   裴寻芳回转身将苏陌直接抱起。   玄衣人躺在那滑落的卷轴里,抱着卷轴一角,兴奋得原地打滚。   他侧耳听着裴寻芳那几欲破腔而出的心声,满足地伸展四肢,望着那些将他团团围住的、站得笔直的黑衣刺客,喟叹道:“知道吗?”   “爱欲之于人,是克制不住的占有欲呐。” 第43章 归家   暴雨初歇的春夜, 一钩淡月,几点疏星。   藏经阁里一片狼藉。   苏陌这才意识到,裴寻芳所说的差点将藏经阁夷为平地是什么意思。   夜色下,数不清的黑衣人正一个一个房间地翻找, 内院更是被掘地三尺, 连地基石都被挖出来了。   而方才那间地下密室的入口,就藏在一个完全不起眼的柴门背后。   众人见裴寻芳抱着一名年轻公子出来, 知道人找到了, 所有人都停止了手上动作,自动背过身去。   喧闹的藏经阁瞬间安静下来。   暴雨后的积水仍滴滴答答从廊檐漏下。   裴寻芳抱着苏陌, 冷着脸疾步从幽暗潮湿的曲廊中穿过。   夜风追着他的身影, 掠过他的衣摆,将檐下铃铛刮得叮叮作响。   这些银铃啊,缠绕着太多世俗的欲望, 人们将它们挂在檐下,祈求寺院檐脊上的神兽能压它一压。   苏陌眸光掠过那些摇曳的银铃、背对而立的黑衣人,还有那满院狼藉,将微烫的脸颊埋进了裴寻芳胸膛。   苏陌只不过是消失一小会而已。   他完全没料到裴寻芳会这般大张旗鼓地找他。   裴寻芳身上有很浓重的血腥味,像是刚从战场厮杀回来的将领, 浑身充斥着血性与男性荷尔蒙, 那是苏陌这病弱之躯久未体会过的。   苏陌窝在裴寻芳怀里, 仿若被抽干了力气,他闭上眼, 将所有重量交给他。   “掌印在藏经阁闹这么大动静,要如何收拾?”   声音闷闷的, 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直接呼在裴寻芳心口。   裴寻芳臂弯一紧,沉声道:“公子倒不如先关心一下自己。”   他很快行至天宁寺后门, 明黄色的院墙边,系着一匹黑鬃高马,通体黑缎子一般,唯有四个马蹄子白得赛雪。   裴寻芳将苏陌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他冷冷道:“抱紧我。”   苏陌已有些神思恍惚,双眼迷离望他:“我们去哪?”   裴寻芳没有回答,一鞭下去:“驾!”   黑鬃高马如闪电般狂奔起来。   苏陌一头栽进了裴寻芳怀里。   那坚实的胸肌撞得苏陌鼻子酸疼,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裴寻芳是面对面抱着苏陌的姿势,他手握缰绳,双臂圈着他,却并未腾出手来抱苏陌,那马跑得飞快,若苏陌不主动抱紧他,就随时会掉下去。   苏陌恨恨地揪着他的腰带,说道:“你慢点!”   裴寻芳垂眸看着怀中人,讥道:“公子被那假和尚带走时,也嫌他太快了么?这人有名字吗?阿烈?这是他真名么?”   裴寻芳故意挑就近难走的山路,道路崎岖,苏陌被狠狠颠了几下,鼻子不停磕在裴寻芳胸口,屁股亦被颠得生疼,苏陌恨死他了,却仍只抓着他的腰带。   苏陌道:“我说过,他是自己人。”   “公子的自己人,可不是咱家的。驾!”裴寻芳一鞭下去,黑鬃马似感觉到了主人的怒意,跑得更疯了。   苏陌这一下彻底跌回了裴寻芳怀里。   裴寻芳这才圈住苏陌的肩背,将他摁在了自己心口。   苏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公子与那假和尚卿卿我我时,可有一刻想过我……”裴寻芳咬了下舌,“想过我会为找不到公子而心焦?公子可以有自己的计划,但是玩失踪、戏弄我很好玩吗!”   “没有卿卿我我,没有玩失踪……”苏陌无力地解释道,而后又放弃似地直接道歉,“对不起。”   可这轻飘飘一句话,毫无负担的道歉,让裴寻芳更加生气了。   若将藏经阁掘地三尺依然没能找到人,裴寻芳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裴寻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   他意识到,在苏陌的世界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将他排除在外的。   那一部分的苏陌,吉空知道,那假和尚知道,甚至李长薄都有可能知道,可裴寻芳不知道。   燃烧的心火快要将裴寻芳烧尽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他忽而猛拽缰绳,黑鬃马又往前冲了一段距离,马蹄踏着溅飞的夜花和叶尖的雨珠,停在一处开满小花的草坡上。   一弯残月挂在西天,夜风掠过满山坡的小花。   陡然的停止,两人皆倾倒下去,裴寻芳拢住苏陌,苏陌倒在马背上,裴寻芳按住他的肩伏在他身上。   苏陌喘着气眨眨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心莫明跳了一下。   “奖励和道歉,先来哪个?公子主动,还是让我来取?”裴寻芳的凤眸,在夜色下闪着光,比他身后散落夜空的星子还要亮。他就像个来要债的债主,锱铢必较,分寸不让。   “你、你压得我肩疼了……”苏陌支支吾吾。   或许是夜色太温柔,掩去了苏陌身上那种目下无尘的高傲,此刻的他柔软而脆弱。   裴寻芳用指尖轻轻刮过他已染了红晕的眼尾,气极反笑道:“公子还真是身娇体弱……”   他俯首轻碰了一下苏陌的唇:“诱人而不自知。”   苏陌动了一下,可尝到甜头的裴寻芳哪里还肯放开,他箍住苏陌的肩背,握住他的腕子,将他整个人锁进怀里。   他轻含住苏陌的唇,轻语道:“君非山谷……亦期回音……”   苏陌沉郁的胸口仿若被什么轻轻叩了一下,又仿若玉石沉潭,“咚”的一声,在潭底深处发出一声回响。   苏陌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缠绕,裴寻芳充满魅惑的眉眼给他时空错位的虚妄感。   仿若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他也曾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可如果虚妄足够诱人,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为什么不拥抱虚妄呢?   苏陌眼里泛起涟漪,亦藏着不顾一切的坚毅,他回咬了裴寻芳一口,说道:“奖励与道歉,一并拿走吧。”   裴寻芳怔了一瞬,而后如获得主人许可的兽,扑了上去。   这是绝对强势的吻,苏陌几乎招架不住。   黑鬃马灵性得很,它稳稳地站在草坡上,只偶尔禁不住了喷个响鼻。   微风拂山岗,残月马萧萧,四下极静,响彻于这天地间的,是苏陌与裴寻芳交叠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似这天地间最有力的搏动。   苏陌喘不过气来了,他搂住裴寻芳的脖子,任由裴寻芳在他身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吻,他颤声道:“带我回家吧。”   裴寻芳眼中闪着危险的光,喘息道:“公子确定?”   苏陌又羞又恼:“要回就回,少啰嗦!”   裴寻芳立即将苏陌的衣襟合拢,又扯下身上的黑色披风,将苏陌囫囵包裹住,   他将苏陌紧紧抱在怀里,似抱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他抓住缰绳,兴奋一喝:“驾!我们回家!”   苏陌伏在裴寻芳胸口。   右耳是呼啸而过的风,左耳是裴寻芳的心跳声。   苏陌忽然不那么在意裴寻芳带他去哪了,去哪都可以,做什么也无所谓,这样被他抱着在风里驰骋,苏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风里似乎传来裴寻芳的声音,他说道:“以后不准再让我找不到你,知道吗?”   苏陌闭上眼,满足应道:“嗯。”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陌在浅睡中听到一声沉重的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以及一个老仆的声音,似乎挺惊讶:“四爷您回来了。”   裴寻芳没有在门前落马,而是骑着马带着苏陌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内院。   主人半夜突然归家,还带了一位公子,众仆们都吓了一跳,慌忙起身掌灯,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来。   黑鬃马停在一株大树下,树叶上的水珠滴落在苏陌脸上,苏陌眼睫颤了颤,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裴寻芳灼热的目光。   也不知他那样看他看了多久。   苏陌嗓音带着刚睡醒时的慵懒与嘶哑,问他:“这是哪?”   “我们到家了。”裴寻芳道。   被颠簸了一路,苏陌全身酸疼,裴寻芳将他抱得很稳很舒服,黑色披风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即便吹了一路的夜风,苏陌身上也是暖的。   裴寻芳抱着苏陌跃身下马,他亲吻着苏陌的脸,问道:“公子困了?”   苏陌将脸转向他胸口:“嗯。”   府里的管事夏伯见状,忙吩咐下去,备水的备水,备餐的备餐,一应吃穿用的能备上先备上再说。   见裴寻芳直接抱着苏陌入了主人卧房,夏伯心里更有数了,吩咐底下人麻利点。   “四爷第一回 带公子回来,可都警醒着点,千万别出了差错。”   “欸。”   裴寻芳将苏陌放在自己的床榻上,可这人就像有意赖账了一般,自进了这座宅子,就只睁开过一次眼,说过一句话,然后就是沉沉睡着。   裴寻芳亲吻着他的睡颜,试图弄醒他:“公子?”   苏陌哼唧了一声,睡得更香了。   而后,夏伯在帘外请示道:“四爷,水都备好了,是不是……”   裴寻芳叹了口气:“都下去吧。”   苏陌这一觉睡得特别安心。   他梦见了一处开满紫色小花的山坡,他手里拿着只纸鸢,快步走在风中,他身后跟着一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   “公子,我们去哪呀?”小男孩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始终隔着十步的距离。   苏陌没有回答,山坡上风很大,苏陌举着手中的纸鸢,甚至不用助跑,手一松,那纸鸢便如鸟儿一般乘着风飞上了天空。   纸鸢飞去的方向,是暮光下那座繁华而庞大的城池。   苏陌用手遮住刺目的阳光,说道:“看那,大庸帝城。”   小男孩走近,揪住他的衣袖,问道:“公子是不是要走了?”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苏陌说着,将那纸鸢的线交到小男孩手中,说道,“只要线握在你手中,飞得再高再远,还是会归家的。”   小男孩急切地问道:“何时归家?”   苏陌笑了。   暮光中,小男孩的脸逐渐模糊起来,梦里的山坡也变成了涌动的绸缎,光滑细腻的触感滑过苏陌的肌肤。   苏陌觉得自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绵密的吻落在他的侧脸、肩颈,有什么滚烫而坚硬的什物在他两腿之间磨蹭着。   苏陌沉在睡梦里。   翌日清晨,苏陌在微熙晨光中醒来。   房间不是他熟悉的模样,床褥间是淡淡的檀香味,苏陌这才想起,昨晚他跟着裴寻芳回家了。   他慌忙坐起,掀开衾被一看,自己衣着整齐,可身上的衣物已经全部被换过了。   裴寻芳也不是没给苏陌换过衣裳,甚至曾伺候过他沐浴。   可如今,却让苏陌有点异样的感觉。   苏陌掀被下床,忽觉大腿内侧火辣辣的刺疼,苏陌卷起裤腿一看,磨破皮了。   想必是昨儿骑马弄的,不过磨破的地方有股淡淡的药香,应该是裴寻芳为他上过药了。   想到自己睡着时被人如玩具般伺弄着,苏陌又羞又恼,他趿上鞋子就要去找姓裴的算账,推门却见,裴寻芳一身黑色劲服,身姿挺拔健硕,他手里拿着一柄看似特别轻便的弩,正在院里试箭。   他听见动静,转身来看苏陌。   触到苏陌目光的瞬间,他眼神躲闪一瞬,似有心虚。   而后,他如往常那般,扬了扬手中的弓弩,说道:“为公子特意订制的,轻巧好用,公子来试试?” 第44章 逢春   晨光熹微。   老宅屋檐下的螭纹瓦当, 覆满了青苔。   苏陌一身月白色寝衣,趿着双丝履,及腰的长发随意挽在耳后,他站在那青檐下, 肤白如雪, 如仙似玉,仿若照进这深深宅院里的一抹光。   满院子的人, 洒扫的, 除草的,剪枝的, 都偷偷拿眼瞧他, 一时都看愣了。   裴寻芳这才发觉今晨这院里的人格外多,莫不是都赶着来看热闹的?   他黑着脸命令道:“都退下。”   众仆这才心惊胆战齐齐溜走。   原来……这就是昨夜咱们四爷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啊。   长得还真是,好看呀。   裴寻芳心道这夏伯近日是不是管家管得过于宽松, 宅子里这批新进的仆人们一个比一个没规矩。   他取过自己那件黑色披风,披在苏陌身上:“这宅子年代久了,清晨尤其寒凉,怎么不穿衣裳就跑出来?”   苏陌伸长着脖子任由裴寻芳为他系束带,目光却已完全被那把通身漆黑的新弩所吸引。   待裴寻芳在他颈下系了个蝴蝶结, 苏陌便毫不客气将那把弩拿了过去。   “沉吗?”裴寻芳端住苏陌的手腕。   “不沉。”苏陌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苏陌早已不对这病弱之躯抱有什么期待, 但是, 若能拥有一样适合自己的武器,苏陌也不是不堪一击之人。   上次射杀贺七, 玄衣人的那把大弩苏陌根本就拿不动,唯有靠着支架支撑才能勉强操作, 而手中这把弩,小巧轻便, 甚至尺寸都像是为苏陌量身定做的。   苏陌心中欢喜,眼里亦有了平日难得一见的纯真可爱。   裴寻芳叠着苏陌的手,为他端着弩身,说道:“我来教你。”   “不必。”苏陌道。   苏陌从箭囊里取出一支弩箭,熟练地拉开望山,装入箭槽,他忽而发现这每一支箭的箭尾上都刻着字,而苏陌取的这支,上面刻着一个“天”字。   “为什么刻字?”苏陌问道。   “我叫工匠用《千字文》为每一支箭标了序号,这样我就能知道公子用了多少箭,用在何处。”裴寻芳说得理所当然。   苏陌蹙眉瞟他,所以我没有用箭自由的是吧?   用了几支、用在何处你都要知道?   虽然不大爽快,但这并不妨碍苏陌此刻的愉悦。   这把弩方才裴寻芳已经调试过,机弩特别顺滑,苏陌几乎不费力气便能操作。   苏陌左手端着弩,抬至齐肩,右手搭在悬刀上,微微眯起一只眼,瞄准靶心。   裴寻芳弓着身子贴在苏陌身后,见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便知他箭术不俗。   微风拂过苏陌耳后的发,裴寻芳忽而瞧见,苏陌那雪白修长的粉颈后,多了几点红色痕迹。   那是他昨晚情动难抑时咬出来的。   裴寻芳一时心猿意马,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箭头的方向,心虚赞道:“瞄得很准。”   苏陌似察觉了一样,斜眼回望他,眼里带着点不明的意味。   裴寻芳眼皮一跳,莫非是被他发现了?   正当胡思乱想时,但见苏陌端着弩的手忽而调整方向,“咻”的一声,箭已脱弦,破风而出!   那支箭擦着靶子边缘飞了过去,直扎在一株大树上。   “唉呀……差点就射中了。”趴在屋脊上的唐飞一声叹息。   身侧的唐迢嘴里叼着根狗尾草,翘着二郎腿闲适地望着天,道:“就说你眼神不好使吧,这是射中了。”   唐飞好奇道:“射中啥了?”   唐迢“切”了一声,换个了姿势继续躺。   这边,裴寻芳狐疑看向苏陌:“弩不好用么?”   苏陌却笑了:“四爷可否为我去取箭?”   裴寻芳眼底眸光一动,他立即转身,疾步向那支箭走去。   拔箭一看,果然,那箭头正好射中了一朵从树上飘落的白色小花。   晨风掠过树梢,更多的小白花如雪飘落。   裴寻芳仰头望去,这才发现,这座他买下十年的老宅子,这株从未开过花的红豆树,昨晚竟然一夜之间,满树全开了。   那直冲云霄的庞大树冠上,已是满树繁花,冠盖如雪。   “多谢四爷送我的弩。”苏陌在晨光下学着他的模样扬扬手中的弩,隔空对他笑,“这花就当作谢礼了。”   裴寻芳心头一热,将那小白花攥于掌心,道:“公子好雅兴。”   院中地面仍是潮的,苏陌光脚趿着丝履,连罗袜也未穿,莹白如玉的脚踝,就那样露在外面。   裴寻芳不觉手心微烫,昨夜自己握着那双玉足情难自禁的热意突然涌上心头。   花瓣被悄悄碾碎,花汁染上掌心。   裴寻芳绷着脸走向苏陌。   而苏陌挑了第二支箭,正欲再来一发。   “今日不试了,”裴寻芳拿走苏陌手中的弩,塞入仆人手中,随即将苏陌一把抱起,“咱们做点别的。”   苏陌吓了一跳,他捏着那支刻着“地”字的弩箭,抵在裴寻芳喉间:“掌印作甚?放我下来。”   裴寻芳眼底暗影浮动:“公子昨晚答应我的事,还作数么?”   苏陌磕巴了一下:“我、我答应你什么了?”   呵,果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裴寻芳道:“一朵花可不够,公子再赏我点别的。”   “那、那就一树吧,”苏陌指指那一树繁花,说道,“这一树花都是我送你的。”   裴寻芳克制的笑了:“公子大方。”   他虽然在笑,可苏陌却觉得十分危险。   他完全不顾苏陌抵在他喉间的利箭,越压越低,说道:“公子答应赠我的银香囊呢?”   “那个……那个弄丢了!”苏陌听不得这个,一听就浑身发麻,他慌忙转移话题,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尽快回不夜宫了。”   裴寻芳却不买账:“公子又诓我呢。”   “我没有!昨晚你给我换衣裳,有见到我身上带着那个吗?说丢了就是丢了。”   裴寻芳却哑声道:“公子记得我给你换衣裳?”   苏陌被他那漆黑的瞳仁望得有些发怵,过去苏陌从不惧看裴寻芳的眼睛,可是最近,每当他以那种眼神望着自己时,苏陌都本能的有些紧张。   真是该死啊。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明日就是弁钗礼了。”苏陌转而正色道,“昨夜天宁寺刺杀事件,李长薄第一次与刺客正面冲突,藏经阁遭洗劫,我又失踪了一夜,现下外边还不知乱成啥样了。今日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我不能再躲在这里,我得尽快回去。”   “也不是非回去不可。”裴寻芳一脚跨进卧房门槛,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他说道,“我可以带公子离开。”   这是他最后一次试图阻止苏陌。   轻飘飘一句话,状似无意,却足以让苏陌震惊。   姓裴的居然提出带他离开,疯了吧。   “掌印在开玩笑么?”苏陌道。   “帝城第一伶人的弁钗礼,早已不是不夜宫一家的事情,帝城乐坊十六座,明日将面临重新洗牌。不夜宫准备了月余,收了数万定金,掌印想让我凭空消失?”   “可公子就愿意自己像个物品一样,被人赏玩、被人竞价购买么?”裴寻芳的声音极冷,“那些人不配!”   苏陌道:“看看而已,他们碰不到我。”   “公子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不懂?”裴寻芳凝眸看向苏陌,“我不想看到公子被竞买。”   苏陌眼睫颤了一下,他在说什么?   苏陌眨了下眼:“可我也不想一辈子当个逃犯。伶人私自潜逃是诛九族的死罪,掌印比我清楚。”   “最重要的是,要取我性命之人不会放过我的,我就是他狩猎游戏里的最终猎物,他下这么大一盘棋,就等着收割。”   苏陌捏紧手里那支“地”字箭,说道:“掌印,我们身处这世间,就不得不陪这些人玩游戏,猎物已经入陷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裴寻芳的脸色愈加阴沉。   苏陌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躲不过的。”   裴寻芳垂眸望他:“公子是躲不过,还是不想躲?”   是不想躲。   因为苏陌还有他必须要做的事。   可是这些不能同裴寻芳说,苏陌忽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虽然这本书里已经有人隐约猜到了苏陌的真实身份,可那不是苏陌在意的人。   苏陌比过去更寂寞了。   “公子不愿说,那就不说。”裴寻芳负气般一脚踹开内室的门。   两扇门页“哐当”打开又合上。   晨光闯入室内,又被倏地收回。   裴寻芳将苏陌抱至腰间,怼在墙上,两人沉在清晨的暗影里。   “公子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裴寻芳恨恨说道。   苏陌被他箍得心口发紧,两脚悬空,偏偏苏陌毫无反击之力,这样被人威胁着,苏陌恼怒不已:“掌印在好奇什么?掌印的影卫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监视着我,我不是早已被你看光了么?”   躲在暗处的唐飞不自觉哽了一下。   唐迢忙将两个布团塞进他耳中,拖着他悄悄撤离:“师傅说了多少遍了,掌印在的时候,不可私自窥听……”   裴寻芳气极反笑:“公子不是早就学会避开影卫了么?”   苏陌怒道:“放开我。”   “公子昨晚让我带你回家时,可不是这样的。”裴寻芳按揉着苏陌的后颈,低头寻找他的唇,“公子不能对咱家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敢!”苏陌咬着唇道,“我说过,未经允许不准亲近。”   裴寻芳抵着他的鼻尖:“咱家有什么不敢?”   悬殊的力量差,让苏陌如被逮着的猎物一般无力反击。   裴寻芳仅用一只手便轻松将苏陌托起,他此刻想做点什么,苏陌根本就跑不了。   他嗅着苏陌,低声问他:“公子允咱家抱你吻你,算什么?”   修长的手滑至两股之间,裴寻芳哑声道:“昨晚公子与咱家同床共枕,又算什么?”   两腿内侧的擦伤倏地被碰到,苏陌颤了一下。   梦中自己被裴寻芳禁锢在圈椅里求欢的情形又浮出现来,梦里的裴寻芳对苏陌的执念,已近于癫狂。   苏陌不想两人的关系变成那样。   这次回去不夜宫,能否全身而退,苏陌并没有十足把握。   虽然他也察觉与裴寻芳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交易就是交易,不必上升至个人情感,苏陌无法给裴寻芳任何承诺,便也不想给他任何期待。   苏陌闭了眼,冷声道:“一次交易,一口甜头,不是么?”   “公子真是这么想的?”裴寻芳嘴角带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可公子心跳得好快。公子紧张了。”   温热的鼻息呼在苏陌脸上,他抚着苏陌腿内侧的伤,问道:“还疼么?” 第45章 无耻   还、疼、么?   细密的酥麻感从大腿内侧传来, 苏陌以手中弩箭抵着裴寻芳的喉结,威胁道:“掌印摸够了么?松手!”   “公子整个人都在咱家手里,公子想让咱家松开哪只手?”裴寻芳嘴上说着厚颜无耻的话,漆黑的瞳仁却如浓墨一般, 藏着化不开的情意, “若公子说松手就松手,那咱家还有机会这样触碰公子、亲公子、抱公子么?”   他修长的手指在苏陌腿间摩挲着, 熟练而理所当然。   苏陌气得眼尾泛了红, 亏他刚刚还拿姓裴的当正经人诚心感谢,原来在这等着讨要甜头呢。   苏陌咬着牙道:“你、你无耻。”   “没错, 咱家就是个无耻之徒。咱家还有更多无耻的事没有做, 公子想不想试试?”   苏陌顿觉毛骨悚然。   他被裴寻芳整个抱在腰腹之间,怼在墙上,甚至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手里握着的箭也如小猫挠人一般可笑,根本吓唬不到他。   苏陌讨厌这种被人禁锢却无力反击的感觉。   不管这个人是谁。   “笃笃笃。”   屋外传来敲门声,夏伯问道:“四爷,早点都准备好了,在哪用膳?”   裴寻芳故意拉高声音道:“端进来。”   “是。”夏伯应道。   端着食盘的仆人们, 推门鱼贯而入, 一字穿过外间, 向内室走去。   刚走到内室门口时,忽而听到里头隐约传来说话声。   “放、放……开……”是一个年轻公子的声音, 虚弱又无力。   “我这样亲公子一下,公子便举了, 公子在想什么?”正是他们四爷的声音。   众人只觉颅顶一声惊雷,倏地停在门口,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求助地看向夏伯。   “你……你混蛋……唔……”声音还在隐隐约约传来。   又听“咚”的一声闷响,瓷器摔碎的声响,以及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夏伯眼皮一颤,一时心惊肉跳,挥手让大家停下。   “再碰我杀了你!”还是那年轻公子的声音。   众仆手中食盘一抖,差点没端住。   “方才在院里,不还好好的吗?”一人低语道。   “夏伯,这?”又一人低声问道。   “等着。”夏伯道。   “欸。”   于是一行人,手里端着食盘,垂着眼,候在内室门外,干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食物冒热气。   内室里,苏陌被摁在书案上。   衣着散乱,狼狈不堪,他这副模样,姓裴的却叫仆人们进来,苏陌又羞又恼道,眼里泛着水光,再次威胁道:“放开我。”   裴寻芳却抬起苏陌的腿,脱掉他脚上的丝履,手指滑过脚踝,顺着那细滑修长的腿,滑入裤管深处。   裴寻芳伏身靠近,用近于命令的语气:“腿缠上来。”   “你……”苏陌眸光微颤,握箭的那只手,亦开始泛白,发抖。   裴寻芳垂首去吻苏陌那只手,一根一根舔舐着,哑声道:“此箭极锋利……公子莫伤着自己……”   可箭锋已划破苏陌细嫩的掌心,鲜血渗了出来。   被裴寻芳舔舐的酥麻感,掌心划伤的痛感,刺激着苏陌的神经。   苏陌全身紧绷着,微微颤抖,而裴寻芳的手仍在衣料底下探索着。   苏陌狠下心来,他忽而钩住裴寻芳的脖子,借力起身,凝聚所有意识,望着他的眼,说道:“看着我。”   那双凤眸先是一怔,而后渐渐迷离起来。   很好。   苏陌一字一字说道:“我愿意给,你可以拿。我不愿意给,你不能抢。听明白了么?”   裴寻芳喉结一动,手上停止了动作。   这是苏陌第一次对裴寻芳用精神力控制术。   他过去一直觉得,驯服这只老狐狸要一步一步来,这种短暂的控制没有意义。   可今日,他实在是被逼急了。   但显然,这不是个好时机。   从昨日到现在,苏陌耗费了大量精力,此刻虚弱不堪,却用了最大力度的精神力来控制裴寻芳。   奇怪的是,裴寻芳明明只是书中一个配角,为什么控制起他来,却比李长薄还要费劲呢?   裴寻芳只觉颅中一热,意识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干预了,他几乎就要乖乖听话放开苏陌了,可这力量太弱了,很快消失不见,当裴寻芳清醒过来时,他看到是苏陌苍白的脸,还有渗着血的掌心。   裴寻芳瞬间急了:“公子怎么了?”   “叮——”箭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   苏陌身子一软,趴在裴寻芳肩上,昏厥了过去。   呵,这果然不是个好时机呀。   宅子里乱成一片。   请大夫的请大夫,煎药的煎药,这座宅子被买下这许多年,今日倒是头一回如此热闹。   天色已大亮,院里的红豆树在阳光下恣意地怒放着。   夏伯心惊胆战地安排着一切。   今日是四爷头一回带公子回来,本想着留个好印象,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他忙里忙外,等到终于静下来,这才进到房中去瞧四爷和公子。   四爷不在房内,许是有事出去了,那公子一人卧在床榻上,隐隐露出小半张侧脸,夏伯忽而想到了自己曾在话本里听过的一句词,叫做“睡去巫山一片云”。   夏伯瞧他睡得安稳,便不敢打扰,正准备悄悄退下,却听那公子忽然唤了他一声。   “夏伯,请留步。”   -   裴寻芳亲自去厨房催煎药的人,端着药正踏入房门,却见夏伯挺直着腰背,跪在外间的房中央。   夏伯见着裴寻芳回来了,便“噗通”伏地道:“四爷!”   裴寻芳心一惊:“夏伯这是作甚?”   那夏伯颤抖着哽咽说道:“老身……老身有话要说。”   浮光掠过屋檐。   庭院里的红豆树在风中沙沙摇曳着。   螭纹瓦当里刻着的旧朝遗梦,在这暮春的清晨,被悄然唤醒。   夏伯原是洛阳顾家人。   洛阳顾家,曾经声名显赫的大齐定国侯府,三代以护卫大齐皇室为使命。   定国侯府里有一根御赐的“定国神柱”,通体墨色,螭龙缠绕,足足两丈高,那是皇帝赐给顾家的无上尊荣,同时也是对顾家的警策。   顾家是大齐皇帝手中的刀,亦是跪于宝座前鞠躬尽瘁的臣。   君是无上君,臣是不二臣,君臣有别。   忠君之心,是所有顾家人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后来,顾家军全军覆灭,大齐亡了,夏伯亦被卖到大庸,成了奴。   好在几年前,四爷找到了他,为他赎了身。   夏伯老了,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好好伺候四爷,希望四爷可以早日成家,为顾家留个后。   那些关于大齐旧朝的回忆,夏伯也久未再提起。   直到……直到方才公子叫住了他!   前朝旧事如潮水般涌来,夏伯布满皱纹的双眼中已是泪水盈眶,他跪地道:“四爷、四爷……万万不可呀!”   “什么不可?”裴寻芳瞧着夏伯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说道,“夏伯起来说话。”   “不、不可!”夏伯激动得按着双膝,说道,“老身必须跪着说。”   裴寻芳变得焦躁,过去的猜测仿若突然要被印证,裴寻芳将药碗放在茶案上,掀袍往那交椅上一坐,沉着脸道:“那就好好跪着说!”   夏伯伏身跪拜道:“四爷曾说过,到大庸是遵从老夫人之命前来找人,可是找谁,四爷并未提起,老身也从未过问,我老了,不中用了,也帮不了四爷了,只盼着四爷平平安安的,早日成婚,为顾家添个一儿半女。”   裴寻芳皱皱眉。   “前些日子,四爷开始吩咐府里置办新衣、新物,甚至还添了一批新仆,老身就想着,或许是四爷一直在找的人找着了,快要接回家来了,大家心里都很欢喜,一直等着四爷带人回来。”   “昨儿四爷头一回带公子回来,大家便都高兴得紧,虽说公子是男儿身,但老身也不是迂腐之人,劫后余生,活着已属不易,难得四爷有了心上人,是男是女无所谓,四爷喜欢就行。”   裴寻芳瞧他说了这一长串,却依然在避重就轻,便直接问道:“既然如此,夏伯跪在这里,又是为何?”   夏伯伏地道:“若公子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那自然圆满。可若是……”   裴寻芳握紧交椅扶手,问道:“可若是什么?”   “可若是……若是公子是大齐唯一的皇脉……是咱们顾家必须用生命去护卫的大齐君主,那就万万不可啊!”   “君是君,臣是臣,不可僭越啊,四爷!”   裴寻芳只觉脑中一嗡。   虽然早有猜测,可头一回被人如此明晃晃说出来,裴寻芳还是震惊不已。   “夏伯在说什么!你可有证据?”裴寻芳道。   夏伯伏身扣地道:“老身从未想过,长乐郡主腹中的孩子竟然还活着!”   裴寻芳紧张了,他扣着指上的墨玉螭纹韘,说道:“夏伯知道些什么?”   “四爷,这位季公子,应该就是长乐郡主与大齐太子的孩子,是大齐最后的皇脉!”   裴寻芳站起身来,再次问道:“夏伯有何证据?”   “季公子这个人便是证据。天底下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长得如此像长乐郡主与咱们的太子殿下了。”   “可我从未听过太子殿下与长乐郡主有过婚约。”   “在大齐,鲜少有人知道太子殿下与长乐郡主的事情,知道的人,也都被封口了。”   “为何?”裴寻芳追问道。   “长乐郡主盛名在外,世人皆说,得长乐者得天下,当年李氏奸贼就曾提出,要大齐送长乐郡主前往大庸伪朝和亲,方肯歇战。”   “太子殿下当然极力反对!”   “殿下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一个国家的安危,当由君王来承担,岂可用一名女子的牺牲去换取?可惜那时陛下已听不进去。”   “主战方被打压,主和方被提拔,最后,整个大齐因为消极备战被打得只剩一座陪都洛阳,纵然顾家军再神勇,也已经难再扭转局面。”   “太子殿下自刎殉国后,长乐郡主曾来找过顾夫人,她自知难逃厄运,只想保住肚子里孩子,夫人给了她一枚墨玉螭纹韘,正是四爷手上那一枚。”   裴寻芳扣紧指上的螭纹韘,说道:“夏伯既然早已看到,为何不说?”   夏伯道:“四爷鲜少回府,回来后也是独自一人呆着,老身不敢打扰。而且,四爷戴着这枚韘,却未解开这枚韘中的机关,老身便误以为,四爷只是找回了这枚韘,长乐郡主的孩子早亡了。”   “这枚韘有何机关?”裴寻芳问道。   “这是一枚君臣韘,相传由开国国师亲手锻造,整个大齐仅此一枚,此韘看似只有一枚,实则由君韘与臣韘两枚组成,这其中机关,只大齐君主方可解开。”   “君臣韘是洛阳顾家对大齐皇室最忠贞的承诺。持此韘的二人,一君一臣,君为无上君,臣为不二臣,此生不可毁。”   夏伯最后跪地道:“四爷若想验证季公子是否是大齐皇脉,就拿这枚韘去让公子试一试吧。”   裴寻芳整个人僵住了。   而内室里,卧在衾被中的苏陌,放心地阖上眼。   笑了。 第46章 咬痕   裴寻芳未再踏入这间卧房。   仆人们端着新煎的药, 伺候着苏陌服下,又奉上茶水及盘匜为他漱口、净手,收拾妥当后,这才放下帷帐, 一一退下。   这宅子太静了, 光影透过回纹窗棱,静静投射在氍毹上。   或许是刚刚借夏伯之手警告了裴寻芳, 或许是刚服完药, 苏陌一身轻松,很快便觉神思倦懒、昏昏欲睡。   他便想着, 就小睡一会会。   小睡一会会便回不夜宫。   角落里的滴漏在嘀嘀嗒嗒计算着时间, 斑驳的树影将静谧的空间摇碎了。   苏陌很快睡着了。   最先发生改变的是床榻上的寝具。   盖在身上的衾被变成了檀色,床帐变成了霁青色,床头多了个银色铃铛, 铃铛下挂着一张小小的笺子,笺子上隐约写着两个字。   继而是书架上的古玩,墙上的字画,矮榻后的屏风……整个房间在悄无声息改变着,仿若无形之中, 有一支神奇的画笔, 在悄悄涂改着房中的一切。   而苏陌沉睡其中, 毫无察觉。   日头渐渐上移。   当正午阳光照射至树顶的那一刻,滴漏倏地停住了。   即将落入受水壶的水滴, 停在了半空。   苏陌在浅寐中皱起眉,不安地翻了个身。   他本就睡在床边缘, 这一翻身,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一双大手托住了苏陌的脸。   那双手温暖而宽大, 他无声地托着苏陌的脸,轻抚着苏陌的眼、苏陌的唇,像在用手鉴定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睡梦中的苏陌轻哼一声,又翻转了个身,转向床内侧睡去了。   那人双手落了空,弯曲的手指颤抖着。   房间里静得很。   滴漏停住了,窗棱上的树影亦被定格,东窗红日灼灼,西窗一轮明月,一半正午,一半午夜。   唯一相同的是,那满树盛放的红豆树。   那人上了床榻,挨着苏陌躺下了。   他用手临摹着苏陌身体的轮廓,始终隔着一指的距离,仿若怕他是那水中月,一碰就会碎了。   苏陌的呼吸轻而平稳,那人将手指伸到苏陌鼻前,似在感受他的气息。   而苏陌却迷迷糊糊地抓住那只手,将它贴在了自己心口。   那人几乎全身一僵。   不可触,不可思,不可念,可一但碰了,便一发不可收拾。   那人喟叹一声,伸出长臂,合着衾被将苏陌整个拖入了怀中。   苏陌梦见自己坠入深海,有人在水底缠住了他,苏陌当即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便发现,他双手被紧锢着,身体被人整个缠住,胸口亦闷得慌,一双苍白修长的手拥着他,指上戴着一枚墨玉螭纹韘。   裴寻芳?   苏陌先是惊,而后是恼。   这人竟然没有被君臣韘唬到么?   怎么还是如此放肆。   苏陌唤道:“掌印?”   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将苏陌抱得更紧了。   苏陌被箍得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心生狐疑,想要回头去看看他,却被那人捂住了眼。   “不许看。”声音微颤,低哑得不成样子。   苏陌心尖一颤:“你是谁?”   “陛下好狠的心。”   尖细的嗓音在耳后响起,他握住苏陌的手指,摁在小腹最柔软的地方:“陛下用一座衣冠冢便将咱家打发了,君去无归期,生死两茫茫,陛下好狠的心。”   苏陌胸口如被重石压住,难受得弓起身子。这个人……   “自陛下走后,院里的红豆树便未再开过花了。”那人贴着苏陌蜷曲的双腿,将他更紧地拥进怀里,他轻嗅着苏陌颈间的味道,说道,“咱家知道陛下没有死,陛下只是弃我而去了。”   “你怎会如此狠心?”那人说着,忽而张开嘴,咬住了苏陌细白的脖颈。   苏陌疼得浑身一颤。   曾经他也这么咬过裴寻芳,可裴寻芳未吱一声。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忽的一下涌进苏陌心口。   苏陌抓住那人遮他双目的手,颤声道:“松开!”   “生死相隔?时空相阻?”那人低笑着,舔舐苏陌颈间跳动的动脉,“我守着陛下的一句‘未有归期’,等了十年了。”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苏陌。”   苏陌。   苏陌在他掌心倏地睁大了眼。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在说什么!   苏陌开始用力去掰那人的手,可那手却如铁钳一般,苏陌用尽了全部力气,却根本掰不动。   “你给我松手!”苏陌急得要哭了。   房间交融的地方开始崩裂。   “请再满足我一次……”那人说着,仿若诀别的爱人乞求着最后的温存,“让我在你身上,留下我的痕迹。”   “就像过去一样。”   “裴寻芳”捧住苏陌的侧脸,用尽所有的痴狂与爱恋,如撕咬猎物的兽一般,狠狠咬了下去。   牙齿刺入细嫩的皮肤。   苏陌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忽闻“嘀嗒”一声,悬于半空的那滴水珠,落入了莲叶状的受水壶中。   所有禁锢着苏陌的力量,瞬间消失。   那个咬着苏陌脖颈的人,那双苏陌掰不开的手,还有那人留在苏陌耳边的气息,都如同空气一般,瞬间被抽走了。   卧房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窗外红日高悬,室内落针可闻。   苏陌泪眼婆娑僵在原处。   现在没有人再箍着他了,可苏陌却不敢往后看了。   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方才发生的一切,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了。   可苏陌颈间的刺痛,还有那渗着血的伤口,都在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过去做过的那些梦,是真的。   梦中的裴寻芳是真的。   梦见的那座陌生宫殿,那座古怪院子,以及在梦中发生过的事,都是真的。   它们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曾经真真切切的发生过。   青莲滴漏下的浮尺,往上升了些许。   刻度显示着:午时一刻。   正午刚过,是一天中阳光最耀眼的时刻。   苏陌用衾被将自己蒙头捂进黑暗中。   他需要见到裴寻芳。   现在就要见。   这念头愈发强烈,苏陌迅速换回了自己昨晚的旧衣裳,又在枕边找到了发带,胡乱束了束发,便飞奔着往门口跑去,他脚有些软,心脏狂跳着,正要推门时,两名仆人从外头将门拉开了。   裴寻芳站在门口。   这阳光太刺目了,瞬间将苏陌拉回现实。   苏陌一时竟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妄。   裴寻芳似乎刚刚沐浴过,已换了一套墨色织金蟒袍,发髻高束,戴着乌纱帽,黑色帽檐下的凤眸冰冷而凌厉,他换回了最初相见时那冷酷的模样。   “公子去哪?”裴寻芳问道。   苏陌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终究还是未学会束发,手一放下来,墨发便如瀑布般散落了。   裴寻芳见着苏陌眼中点点泪光,微微一怔,向前一步道:“公子哭了?”   “没有,睡迷了眼。”苏陌想到自己颈后仍在渗血的咬痕,不自觉又后退了一步。   裴寻芳察觉到他的拒绝,没有再靠近。   日影如笼盖的大伞,在院中那棵红豆树下遮出一片清凉,树枝上隐隐有了蝉鸣。   “来人,伺候公子更衣束发。”裴寻芳说道,转身便要离开。   “明日、明日掌印会来吗?”苏陌忽然问道。   裴寻芳微微侧过脸:“公子可以不回去吗?”   苏陌攥紧衣袖,没有回答。   裴寻芳眼中没什么情绪:“既如此,咱家祝公子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苏陌这才注意到,他指上空空,他竟然取下了那枚墨玉螭纹韘!   他什么意思!   他是在向苏陌宣告,他不玩了是么?   风吹起苏陌的发,他从未如此形单影只过。苏陌说道:“我可以请掌印最后帮我一个忙吗?”   “公子请说。”裴寻芳没有回头。   “请掌印替我安葬好小槛,事后我会答谢掌印的。”苏陌道。   “小槛是公子什么人?”裴寻芳问道。   这件事,苏陌今日没有办法同裴寻芳解释,便道:“小槛是我的亲人。”   裴寻芳回眸看他:“咱家竟不知道,公子还有亲人。”   “小槛是因为我而死的。”苏陌说到。   苏陌想到了书中种种,想到了天道自衡,想到那些无法释怀的梦,想到了突然出现又消失的“裴寻芳”。   “掌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世道不会因为我逃离就会变好,我也逃不了,与我有关的人也逃不了,唯有回去面对。”   裴寻芳细细看着苏陌:“咱家不喜欢赊账,公子拿什么与我交换?”   苏陌怔怔望他:“掌印想要什么?”   裴寻芳凝着苏陌,漆黑的瞳仁里似有火光在跳跃,他忽而靠近,浓郁的檀香味压过来,苏陌屏住呼吸,很快被裴寻芳揽腰提起,低头索要了一个兀长的吻。   门外的仆人惊得转过身去。   候在院中的夏伯远远看到,更是直跺脚。   而院子的角落里,被两名影卫押着的玄衣人阿烈,却疑惑地皱起了眉。   他听着裴寻芳那疯狂叫嚣的心声,却没能如愿看到裴寻芳将苏陌衣裳撕碎、扔回床榻上。   他疑惑极了。   为什么明明心里的野兽已在咆哮,行为上却还要如此克制?   人之爱欲,究竟是什么?   裴寻芳吻着苏陌,长指勾住苏陌的发带,轻轻一扯,那条发带便落了他掌中。   “公子明日就要戴冠了,这条发带,就送给咱家吧。”   裴寻芳松开苏陌,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送季公子回去。”   苏陌拒绝了所有的护卫、马车甚至马匹。   他只让阿烈牵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小驴车,自己则戴了一个破旧的幕篱,坐在驴车上。   “公子!”夏伯带着几人快步跟了上来,“府里备了些吃食,公子带在路上吃吧。”   一名仆人上前来,打开食盒,皆是些细软好消化的小点心。   “不必了,我现在是逃了一夜命的小乞丐,没资格吃这些。”苏陌道。   “至少拿一块,公子从昨晚到现在还颗粒未进呢。”夏伯担忧道。   “那多谢了。”苏陌随意挑了颗糖,放进嘴里,又抬头去看满树繁花,问道,“这树多少年了?”   “公子也喜欢这株红豆树么?”夏伯仰头望向那庞大的树冠,说道,“这树约摸有七百年了,听说四爷当时在帝城看了上百座宅子都不满意,可一走进这宅子里,一看到这株树,就走不动了。”   “这树不爱开花,据说百年也未能开一回,开了也未必能结果,老身住了这许多年,也是头一回见它开花。”   苏陌沉默地点点头。   “红豆生南国,这株在帝城是独一份的,长得也好,公子若是喜欢,就常常回来看看。”   苏陌颈后的咬痕微微一痛,苏陌转身对阿烈说道:“走吧。”   阿烈牵着只驴,拿着个铃铛,叮叮当当走在前面,问道:“公子,人是不是总爱口是心非?”   苏陌问道:“谁口是心非?”   阿烈答道:“某些人。”   如苏陌所料,驴车进了闹市后,才走了不到一里路,便被一队官兵团团围住。   裴寻芳坐在水云轩最高一层的雅阁中,看着那川流不息的街道被官兵从中截断。   苏陌被包围其中,他淡定地坐在驴车上,没有一丝惧色。   他总是那么淡定呢,仿若生死荣辱与他来说都无所谓一般。   很快,一个红衣侍卫领着一队人从另一条街策马狂奔过来,正是李长薄身边的侍卫长。   围截的官兵自动让开一条道,红衣侍卫翻身下马,躬身对驴车上的苏陌说着话。   苏陌将头扭向另一边不理他。   那红衣侍卫抱剑跪下了。   同行的侍卫将那假和尚阿烈绑了,假和尚撒泼骂着人,红衣侍卫仍旧跪着,官兵们忙着驱散着围观的人群。   突然,苏陌转头向裴寻芳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风吹开那幕篱的轻纱,裴寻芳看到苏陌的脸。   裴寻芳的心跟着停跳了一瞬。苏陌不可能知道裴寻芳在这,他在看什么?   正当裴寻芳胡思乱想时,苏陌已经转过去,下了驴车。   红衣侍卫立马起身,恭恭敬敬地随在苏陌身侧,为他开路。   苏陌走得很慢,他身体太弱了,总是走得那么慢,需要人抱起来才能快点。走到一个街头拐角时,苏陌突然又回头望向了裴寻芳的方向。   这一次,他看得久了点。   红衣侍卫躬身催着他。   终于,苏陌不再停留,跟着红衣侍卫转进了一条悠长的小巷。   小巷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辆马车,街两头已被官兵死死围住。   苏陌走向那辆马车。   裴寻芳的影卫在街两侧的屋顶上如鬼魅般移动着,只要苏陌改变主意,只要苏陌向裴寻芳发出求助的信号,影卫会第一时间射杀那些侍卫,将苏陌带走。   可苏陌什么也没有做。   他毅然决然走向那辆马车,无视那些焦急等待指令的影卫。   就在苏陌走到马车边的一瞬间,忽的从车帘内伸出一条手臂,揽住苏陌的腰,将他一把拽进了马车。   车帘扬起又落下,裴寻芳看到了李长薄的脸。   “咔嚓。”手里的杯子被捏得粉碎,裴寻芳眼中涌起了杀意。   “掌印。”战战兢兢的影卫跪地请示,“抢人不?” 第47章 岌岌   世人皆道, 这天下事,一物有一物的受主,一人有一人的相知。   在遇到苏陌之前,裴寻芳从未想过, 自己会有被人如此左右的一天。   上一回来水云轩, 苏陌就坐在裴寻芳对面的位置,鼓着腮帮吃芋圆, 扮演着人畜无害的小绵羊。   而现在, 裴寻芳眼睁睁看着苏陌像个赌徒一样,走上“献祭”的道路, 却无法阻止。   燕子楼空, 佳人离去。   独留裴寻芳一人,任心火灼烧。   如果裴寻芳不愿意,苏陌走不出那所宅子。   裴寻芳甚至可以悄无声息将苏陌送出帝城, 送离大庸国土,送到李长薄今生都找不到的地方。   可那样苏陌会开心吗?   他那性子,你若逼迫他,两人的关系将走到无法修复的境地。   裴寻芳不想那样。   更遑论,大齐皇子的身份摆在那儿, 那是裴寻芳无法逾越的鸿沟。   君臣韘就像一道枷锁, 牢牢地套在裴寻芳身上。   君是无上君, 臣是不二臣,苏陌在警告他, 你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就是大逆不道!就是罪该万死!   他那些伸向苏陌的触须, 被一刀砍得明明白白。   那点还未宣之于口的情感,也被无情地摁回了肚子里。   昨晚的温柔与情不自禁, 仿若一场梦。   那无人知晓的凌晨,裴寻芳拥着苏陌,吻着苏陌,渴望着苏陌给予他回应,渴望着彼此灵肉共颤。   可终究,那只是裴寻芳一个人的狂欢。   君臣韘成了苏陌压制裴寻芳的最强砝码。   可裴寻芳不甘心呐。   从十岁起,裴寻芳就在为一个他不能理解的遗命而拼命,来大庸,混进宫,保护长乐郡主的孩子,裴寻芳的半生轨迹都被一种力量支配着,可没人告诉他为什么。   现在他懂了,可他却不想去验证了。   正如夏伯所说,解开君臣韘就可以水落石出。   如若放在十八年前,裴寻芳一定会像所有顾家人一样,虔诚地跪拜下去,俯首称臣。   可现在不一样了。   裴寻芳既不是愚忠愚孝之人,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他如今身居司礼监掌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有自己的手段与私心。   他想拥有那个人,不管他是什么人,是大庸皇子也好,是大齐皇子也好,谁也不是也好,裴寻芳想拥有他。   这念头与日俱增。   裴寻芳不勉强他,绝不是因为君臣韘,而是因为,裴寻芳不想违背他的意愿,让他不开心。   裴寻芳会等到他对自己坦诚以待的那一天。   有那么一瞬,裴寻芳甚至想,如若这个人同他最初怀疑的那样,根本就不是季清川,那事情会怎样?   那样裴寻芳是不是可以毫无顾忌地闯进他的领地,拥抱他、爱他,让他不再做那寂寞的独行者。   可如若他不是季清川,又会是谁呢?   如若他不是季清川,这世上还会有这个人存在吗?   不知何时,天已变色。   黑云压城。   裴寻芳的脸色较那黑云还要阴沉。   数不清的暗箭对准巷子里的马车,只等裴寻芳一声令下。   裴寻芳恨得牙痒痒,可他不能抢人。   不阻止与暗中保护,是裴寻芳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他手里攥着块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五指,仿若那里有什么擦不尽的污渍一般。   底下人看得心惊,每当掌印这样把玩手指,那便是动了杀念了。   裴寻芳问道:“太子党那帮老迂腐到了吗?”   雅阁内气压极低,唐迢根本不敢看他,答道:“禀掌印,消息放出后,已陆陆续续寻来了。”   “很好。”裴寻芳习惯性去摸食指,可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明显的圈痕,裴寻芳心情更不好了,又问,“那个废物李明焕呢?”   “昭王殿下收到掌印的密信后,一路快马加鞭出了神武门,约摸再有一刻钟便到了。”   “一刻钟?”裴寻芳抬起眼皮子,漆黑瞳仁藏着肃杀冷意,“你让咱家再等一刻钟?”   “掌印恕罪……”唐迢话未说完,裴寻芳已一把夺过他手里那把重型弓弩,端至齐肩,对准巷子里的马车。   这是掌印新改进的重弩,一箭下去,可将猛兽头骨击碎。   掌印不会真要杀太子吧?   唐迢不敢想。   裴寻芳的手素来很稳,可此刻,箭尖却在抖。   自苏陌上了那辆马车,便再无动静。   潜伏在马车附近的唐飞仍未发出信号,那便代表着马车里的人暂且无恙。   可想到此刻苏陌与李长薄共处一处,裴寻芳等不了了,手指扣在扳机上,忽听一声急报:“掌印,安阳王回城了!”   -   马车内。   李长薄将苏陌面对面抱坐在腿上,下巴枕在苏陌肩窝,似是睡着了。   这是原书中李长薄最喜欢的抱季清川的姿势。   季清川瘦瘦一只,这样抱在怀里,像一只需要人保护的小动物。   每当季清川情绪崩溃时,李长薄就是这样抱着他,轻揉他后颈,用亲吻安抚他。   苏陌心里默数着时间。   苏陌了解笔下人李长薄,季清川消失一夜,他不刨根究底此事不会轻易翻过,他此刻愈平静,稍后便会愈暴烈。   苏陌肩都酸了,他试图动动肩膀,可李长薄立即环紧双臂,更加用力地将苏陌圈紧。   仿若害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   苏陌乐得配合他。   外头已经乱成一团,李长薄此刻耗得越久,对苏陌越有利,苏陌耐心等他醒来。   侍卫长焦急地守在巷口,他快要招架不住了。   那些闻讯赶来的官员一个比一个激动,叫嚣着要见太子殿下。   这都是些金尊玉贵的朝廷命官,是太子党的核心成员,更是李长薄在大庸的根基,碰不得,伤不得。   “让开,我要见太子殿下!”   “伶人误国啊,殿下……”   “恳请殿下回东宫主持大局!”   侍卫长眉心直跳,安抚了这个,跑了那个,看来这次真是要闹出大事了!   先前已有人来报,说昨夜太子一夜未归,太后动了怒,直接派人去不夜宫找人,闹得鸡犬不宁。   而天宁寺的事,也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   今晨天未亮,宫里便传来消息:李长薄被参了。   那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言官,不知哪来的胆,冒出来做出头鸟,他连夜拟了份奏折,也不管真假证据,狠狠参了李长薄一本。   那位言官虽然品级低,言辞却极其犀利,他将李长薄批得一无是处,痛斥太子失德,目无王法,先是于天宁寺欺辱乐僧,致其投井身亡,又公然违反大庸律法,于佛门圣地狎玩伶人,云云。   又道李长薄身世存疑,德不配位,直言太子之位关乎国运,大庸想要国祚长久,储君之选必须慎之又慎。   否则,恐步秦隋二朝之后尘,二世而亡啊!   这纸奏折,直接将久未早朝的嘉延帝给震了出来。   嘉延帝命那位言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开念出他所参奏的文书。   一字一句,都如鞭子一般打在太子党们的脸上。   就在几日前,太子党们还联手写了一本提议“太子监国”奏折,称“太子恭谨严明,德才兼备,可代理朝政,为君分忧。”   那本奏折现在还摆在龙案上,却出了这等事。   太子党们脸都黑了。   不妙的是,太子确实连着两日未回东宫,今日早朝又未现身,正好坐实了言官弹劾之事。   朝中关于太子好男色、与乐坊伶人有染的传闻早已有之,一国太子痴迷男色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嘉延帝平生最厌恶的伶人。   李长薄公然与伶人混在一起,就是公然在向皇权挑衅。   朝臣们都明白,此事既然惊动了嘉延帝,那么现在,事情的始末、太子的德行都是其次的了,太子试图破坏嘉延帝亲手定下的律法,试图挑战父权与皇权,才是嘉延帝不可饶恕的。   此事一出,太子党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完全没有防备。   唯有一名老臣上前反击。   他痛骂言官无凭无据空口造谣,他声称昨晚他就在天宁寺参加法布施,因山体滑崩阻断山路,他被困寺中,同时被困的还有不少民众,以及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不仅没有做那些事,反而还连夜指挥贺佥事修桥、修路,安抚民心,避免了一场骚乱。   他现身说法,此等安民之事,李长薄过去确实做过不少,民间对这位太子评价一向高。   而贺知风也在这时躬身出列。   他身上带着伤,虎口缠着厚厚的纱布,他声称昨夜有人趁乱盗走了藏经阁的十二卷绝世经书,那是天宁寺花费多年时间为圣上整理的,太子殿下追踪了盗贼一整夜,故而未能及时赶回,此等孝心、忠君之心,不应当受此污蔑啊。   此话虽有纰漏,但贺知风的伤及他的作风,让风向有了改变。   朝上一时议论纷纷。   可嘉延帝早已厌烦了那些对太子歌功颂德的话,他没耐心听他们吵,当即封了四皇子李明焕为昭王,命昭王速速将太子带回来见他。   临下朝时,嘉延帝又下诏让李明焕徙居文宣殿。   文宣殿就在南熏殿一侧,几乎与圣上同吃同住。   此话一出,朝中一片哗然。   圣上此举,莫不是动了易储之心?   有老臣劝阻,称“不可爱之逾嫡,嫡庶不分”,嘉延帝二话不说罚了他半年俸禄,让他致仕归田了。   太子党们一身虚汗,意识到此次事态严重。   嘉延帝寻仙问道、久不早朝,可雷霆手段却从未变过。   这些官员既选择了支持太子,就是早已将身家性命与前程赌在了太子身上,他日太子即位,便是他们加官进爵之日。   可若是这位祖宗出了岔子,那他们的仕途玩完了不说,连命都搞不好会搭进去。   说到底,这些危机,都是太子殿下认识那位伶人后导致的。   断了那伶人与太子的关系,危机便可迎刃而解。   此刻,那些官员被堵在巷口,一个个义愤填膺,声称不见到太子殿下誓不离开。   其中有几位年事已高,是东宫的老辅臣,最是顽固不化很难搞。   侍卫长就快招架不住了。   他担忧地看向马车的方向,却也不敢上前打扰。   从昨晚起,太子就未合过眼,他从未见过殿下那般失态过,好在季公子找到了,可眼下惹了这么一大摊子麻烦事,在这里耗下去可不是个事啊。   长风卷着落叶从巷头扫到巷尾,印着酒字的旌旗在风中呼呼作响。   李长薄终于动了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心地睡过一觉了,他抱着清川,即便在这狭窄的马车里,即便就是这样单纯地拥坐着,也可以安心落意地睡去。   他知道,朝堂上定是一片混乱,太子党定是慌了手脚,太后的人也一定在火急火燎地寻他,而这小巷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定有无数支利箭对准着他和季清川。   可此时,他只想抱着清川,在这狭窄的只有他两人的世界里,安静地呆一会。   “清川去哪了?”李长薄仍在半梦半醒中,“孤找得你好苦。”   苏陌呼出一口气,缓声道:“让殿下担心了,是清川的错。”   “回来就好。”李长薄用鼻尖蹭着苏陌柔软的发,“别再丢下孤,别再消失,清川,孤快要疯了,孤再也受不了这个了。”   苏陌音色凉凉道:“以后不会了,殿下。”   李长薄低声喟叹:“真想这样一直抱着你啊,清川。”   “弁钗礼后,孤带你南下去寻医,清川不爱骑马,咱们就乘船一路南下,东南四十三州地,清川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孤陪清川去寻《广陵散》,去访海天佛国,去看寒山寺、西湖月,孤陪你青梅煮酒,陪你收集金石,陪你将《大庸舆图》一点点画满,清川可以为喜欢的每一样事物填上词、作成曲……清川那么聪明那么有才华,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李长薄喃喃说着话,轻拍着苏陌的背,就像过去一般,一边安抚着季清川,一边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哄他。   仿若他真的会做到一样。   “清川想要闲云野鹤、游历山水,孤便放下一切陪你去,清川想要至尊权力、滔天富贵,孤便为清川去抢。只要清川在孤身边,只要清川开开心心的……”   苏陌心口闷得难受,属于季清川的心脏再次有了反应。   原来他都知道啊,那些季清川曾藏在心中默默憧憬过的未来。   可李长薄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就算清川在这里,也不会再稀罕他的承诺了。   苏陌不想再听他说这些废话,便道:“清川该回去了。”   “再抱一会,孤亲自送清川回不夜宫。”   “清川记住,昨晚一整晚你都与孤在一起,不管谁问,就算是太后,也这么回答,知道了吗?”   李长薄留恋着苏陌发间的馨香,不肯松开:“剩下的孤会为清川解决。”   太后?   苏陌皱皱眉,“嗯”了一声。   “回去后什么都不要管,吃点东西,安心洗浴睡觉,”李长薄说着情动起来,在苏陌颈间吻了一下,“明天一醒来,孤便带着聘礼来接你……”   声音停在“你”字。   抱着苏陌的手臂骤然收紧。   灼热的目光落在了苏陌脖颈上,火辣辣的如有实质。   苏陌感觉到不对劲:“时候不早了,清川该回了。”   可李长薄将他抱得死死的,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苏陌推了推李长薄:“殿下?”   李长薄这才抬起头。   苏陌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眼中皆是红血丝,眼下一片乌青,下巴上也长出了些胡渣子,发髻松散了些,几缕发丝垂落眉眼间,相比平日的衣冠楚楚,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苏陌移开目光,又道:“清川该回了。”   李长薄却按住苏陌的手腕子:“清川衣裳弄脏了。”   苏陌隐隐觉得不妙:“不碍事。”   “清川与孤在一起,怎么可以穿着弄脏的旧衣裳回去?”李长薄说着,冰凉的手指已经伸入苏陌的衣领中,“孤为清川换身衣裳。”   苏陌挡住他的手:“清川自己来。”   李长薄温声哄道:“清川听话。”   苏陌还要说话,李长薄却突然暴怒吼道,“孤说了想为你换!”   “扑棱——”   停在轿顶上的鸟雀,惊得飞走了。   苏陌眼睫颤了颤:“殿下吓到清川了。”   李长薄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之前的克制与冷静统统土崩瓦解。   车身剧烈摇晃了一下,苏陌被按倒在马车里。   李长薄一把撕开那碍事的三层交领。   “刺啦”一下,细白的脖颈完全地暴露出来。   刺目的红色吻痕一览无余。   李长薄双手颤得厉害,他掰住苏陌的肩,将他整个翻转过去,如剥笋一般褪去了他的所有上衣。   莹润如玉的肩背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李长薄面前,那是李长薄曾熟悉无比的风景。   苏陌都不知道自己后背的那些痕迹有多可怕。   大大小小的红痕,从后颈一直蔓延到右肩那个梅花状的箭疤。   侧颈甚至有一个很深的咬痕,触目惊心。   血凝固了,结着痂。   李长薄颤声道:“谁碰你了?”   苏陌暗骂,李长薄又在发什么疯?   裴寻芳这个狗东西,究竟对他的后背做了什么?   李长薄捏着苏陌的下巴,将他的脸强扭过来,逼迫着问他:“告诉孤,谁碰你了?”   苏陌身上有很重的檀香味。   李长薄一开始便察觉到了。   他将这归咎于苏陌在寺庙呆久了,染了檀香,可当他看到苏陌身上这些痕迹时,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李长薄全身都在颤抖:“告诉孤,那个人是谁?否则孤会将昨晚见过清川的人全都杀了。”   苏陌身上冷得厉害,额间却沁出了薄汗,他嘴角扯出一个奚落的讥笑:“殿下杀得净么?”   李长薄双目通红:“清川在说什么?”   “殿下不会还以为,季清川是殿下的私人物品吧?只可以由殿下欺负、玩弄,他人碰了就必须死,是吗?”   苏陌生了作恶欲,故意道:“如果清川喜欢上别人了,殿下当如何?”   李长薄斜着眼看苏陌,眼中带着不敢置信:“不可能!”   苏陌又道:“如果清川同他人睡了,殿下又当如何?”   李长薄脸都绿了。   “明天的弁钗礼,交了订金已近百人,如果最终赢得弁钗礼的不是殿下,殿下是不是要一把火将不夜宫与清川一起烧了?”   “季清川!你是想让孤死吗?”   苏陌在笑。   李长薄却要哭了。   “为什么?”他哭得像个失去最重要东西的小孩,他甚至开始语无伦次,“不可以……没有人可以抢走清川……”   他忽而疯了一样,抽掉苏陌的腰带,扯掉苏陌的裤子,将他脱得几乎一丝不挂。   “咻——”   一支利箭穿透马车车顶,整个车顶随之倾斜。   李长薄抄起大氅将苏陌一裹,跳下了马车。   苏陌几乎赤裸着,和着被撕坏的衣物被包裹在大氅里,只有一双雪白修长的小腿露在外边,触目惊心。   落在他人眼里,就是一副事中被扰的模样。   又是“咻”的一声,夹杂着一叠声“保护太子”的惊叫声,以及皮肉被刺穿的声音。   苏陌身上不痛,受伤的是李长薄。   紧接着又是“咻”“咻”两声。   更多的马蹄声奔涌过来,苏陌听到有人在喊:“都给我住手!” 第48章 拦截   “哒哒哒……”   马蹄声如潮水般涌来, 将苏陌的听觉淹没。   苏陌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再一次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青天白日的,竟敢在天子脚下刺杀太子,还有没有王法?”裴寻芳那身居高位惯用的慵懒语调愈来愈近。   “殿下受惊了, 咱家来迟了。”   这话表面是在对李长薄说, 实则是在说给苏陌听的。   苏陌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   裴寻芳?   苏陌被蒙头裹在大氅里,大口喘着气。   裴寻芳的声音如一剂定心丸, 让苏陌几乎要跳出心口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苏陌被脱得一丝不挂,卷在一片黑暗里, 动弹不得, 狼狈不堪。   而就在不久前,苏陌还自信地以为,李长薄不敢对他怎样。   原书中, 李长薄最看重的便是太子之位与声誉,在此等处境下,他藏着季清川还来不及,又怎敢如此不管不顾地行事?   正当苏陌缓了一口气时,李长薄突然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颗药丸, 蛮横地直接送进了苏陌的喉管。   苏陌被抵得狠狠呛了一下, 吞下了那颗药丸。   “清川, 乖。”李长薄在苏陌脸上狠狠揉了一把,复又将他捂进了黑暗中。   苏陌呛得泪眼婆娑。   这个王八蛋李长薄, 竟然随身带着药,他给他吃了什么?   裴寻芳的声音已然近在身前:“将刺客给咱家通通揪出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也别放过。”   整齐划一的应答声震响整个小巷:“是。”   “这下有趣了。”耳边忽然响起玄衣人阿烈的声音, 他用看好戏的语气道,“公子,咱们来打个赌如何?猜猜你的旧情人与新相好谁更胜一筹。”   该死的玄衣人,看着他被欺负,不帮忙也就算了,看热闹排第一。   苏陌想要说话,却发觉自己已发不出声音,很快又觉全身酸软,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了。   凉风卷着寒意从裸露的脚心侵入,苏陌感觉到了冷。   自上次在水云轩后,裴寻芳便再未与李长薄公开对垒过,苏陌不允他阻止,却没想到他会直接以这种方式出现。   “裴、公、公?”李长薄缓缓吐出三个字。   裴寻芳骑在黑鬃俊马上,并没有下马的意思,他乜眼看过来,假模假式道:“方才东厂急报太子在拈花巷遇袭,咱家可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匆便赶来了。”   黑鬃俊马有灵性,它立马就嗅出了李长薄怀中的人,伸长着脖子便想要来拱人。   裴寻芳拉开了它的脸。   裴寻芳的眸光掠过那双裸露在外的莹白小腿,里面的人是何情形可想而知。裴寻芳暗暗攥紧了缰绳,压下眼底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   那粉白的脚踝上,用红绳拴着颗浑圆的白玉珠。   就在昨晚,裴寻芳曾吻过那里。   裴寻芳不动声色道:“殿下受伤了,张德全,护送殿下回宫医治。”   侯在后头的张德全立即驾着一辆马车过来,停在李长薄面前,恭敬道:“殿下上车吧。”   小巷两侧的房间里、屋顶上,东厂的人正在大肆地抓着人。   负责伏击的影卫早已撤离,而那些空置的房间里,藏着不少李长薄的私兵。   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李长薄冷笑一声,并不动作:“裴公公有心了。”   “殿下!”侍卫长连滚带爬飞扑过来,他扶住李长薄差点跪了下去,“殿下,你受伤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看着裴寻芳。   “废物!”李长薄低斥道。他穿着护心甲,那些箭并未真正伤到他,只有右臂被射中了一箭,削去了一大块皮肉。   那些刺杀的弓箭手如鬼魂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李长薄的私兵还未反应过来,太子便被攻击了。   若不是李长薄身手敏捷,怕是要命丧于这拈花巷了。   如此便算了,这杀千刀的裴寻芳带着东厂的番子来得如此之快,打着抓刺客的名义,竟将未来得及撤离的私兵当作刺客给抓了。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长薄有苦说不出。   “殿下的伤口在流血。”裴寻芳瞄了一眼李长薄那血淋淋的右臂,“一会昭王来了,奉圣上之命将殿下带回去,可就没这待遇了。”   裴寻芳揪住愈加躁动的黑鬃俊马,摆出一个请的手势:“殿下此刻去慈宁宫请罪,太后会为殿下说情的,情况不至于太糟。殿下,请吧。”   李长薄此刻回宫请罪,就必然要放下季清川。   李长薄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就在李长薄重生后回来寻季清川的第一天,就在湄水边,也是裴寻芳,他朝李长薄伸出手臂,企图从李长薄手中接走季清川。   隔着两三人的距离,李长薄隐隐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   原来一直就是他么?   一条阉狗,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男人。   季清川图他什么?   两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长薄想到了水云轩那名与裴寻芳亲昵的女子,还有那支被折断的玉竹哨,李长薄眼中的憎恶与怒火毫不遮掩。   李长薄全身都痛,贴着季清川的心口尤其发疼。   李长薄咬着牙道:“既然裴公公在此,那就请公公替孤向太后与父皇告个长假,孤近日连番遭遇刺杀,受了重伤,也受了惊吓,决定留在不夜宫静养一段时日。”   “抱歉。”裴寻芳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拭着五指,“这种口信,咱家带不了。”   李长薄一眼便看出来了,裴寻芳那块帕子一角绣着朵掐金线的白梨花,那是不夜宫为季清川特制的帕子。   李长薄登时血脉喷张。   居然真的是他。   裴寻芳的眸光再次掠过苏陌那裸露的小腿。   李长薄将苏陌抱紧了些,堂而皇之地握住了那冰冷的脚踝。   手指与肌肤接触的瞬间,苏陌本能地一抖,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怎会……如此敏感?   “那便不劳掌印了。”李长薄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这些时日,孤不准备回东宫了。那些鼠雀之辈、蝇营狗苟,谁爱理谁理。”   “今日孤才算知道,这软玉在怀、温香盈齿是何等滋味。”李长薄说着,手已沿着小腿摸入大氅中,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美人在侧,又岂可辜负?对吧,掌印?”   裴寻芳嘴角抽动了一下。   “铿”的一声,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手整齐划一地摸向了刀柄。   可李长薄怀中那个人,却始终未吭一声。   李长薄扬了扬眉:“这辆马车,孤便笑纳了。”   他抱着苏陌,躬身上了那辆新马车,又故意掀起一点帘子:“多谢掌印美意。”   一段雪白的腕子从大氅中露出半截来,绵软无力地垂在一侧,那白得透明的指尖,带着点不正常的粉。   而苏陌的脸,始终被捂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到半分。   裴寻芳的眼睛被那抹白刺得生疼。   他的心里有一百只野兽在叫嚣,它们疯了一般,叫嚣着让裴寻芳去将李长薄的脑袋拧下来。   可裴寻芳也知道,苏陌的目的达到了。   他要的结果,正是让李长薄不顾一切的,走进他编织的陷阱中。   李长薄握住那段雪白腕子,重新裹进大氅中。   帘子重新被放下,裴寻芳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李长薄大喝一声:“回不夜宫!”   裴寻芳拽着缰绳的手心被割出了血,他忽而扭转马头,黑着脸挡在马车前,高声问道:“殿下可想好了?”   这话像是在问李长薄,又像是在问另一个人。   马车内,只有李长薄回答他:“要罚便罚,要治罪便治罪,孤在不夜宫随时恭候。”   城与天的边缘,阴云翻滚,风雨飕飀。   暴风雨即将来临。   那翻涌着的、逐渐浓稠的黑云,几欲要将裴寻芳吞没。   苏陌听见那黑鬃俊马在风中低吼着发出嘶鸣,苏陌想到了那个暴雨初歇后的黎明,裴寻芳在马背上吻着他。   苏陌口干舌燥,睁开眼,看见的却是李长薄。   “是孤对你太克制了吗?清川竟然跟一个阉人混在了一起。”李长薄轻抚着苏陌的脸,“待清川尝过了真正的情爱的滋味,便不会再惦记那个阉人了。”   李长薄不想再克制了。   他已经豁出去了,去他娘的太子之位,去他娘的声誉,若失去了季清川,李长薄要这些有何用?   李长薄心里清楚得很,光伶人这一件事,嘉延帝废不了太子,嘉延再专横,也需找个更靠谱的理由。   今日这个局面,恐怕也有嘉延帝的一份功劳。   那个参李长薄的言官,指不定是谁的人呢。   上一世,季清川走后,嘉延帝很快便开始着手清理李长薄。   李长薄这个表面太子,不过是嘉延帝用来对付季清川的棋子罢了。   嘉延帝真正想立的太子,一直是那个对他唯命是从的四皇子,李明焕。   很小的时候,李长薄便感觉到了嘉延帝并不喜欢他。   即便立他为太子,即便会当着众臣的面夸赞他,但嘉延帝看他的眼神,根本就没有一个父亲看孩子的那种疼爱。   李长薄聪慧又敏感,他暗暗立誓要做一个优秀的太子、一名合格的储君,将来继承大统,给大庸一个朗朗盛世。   可自从李长薄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察觉到了嘉延帝那暗黑肮脏的心思,他知道那条路不会有结果了。   他放弃了讨嘉延帝欢心。   这一次,他自己的命运,季清川的命运,李长薄要自己来搏。   就算……就算清川的心里,已经不再只有他一个人,李长薄也要将他完完整整地抢回来。   马车不过行了几步,又被迫停止。   一群臣子突然涌上来,拦截了去路。   “太子殿下,万万不可啊!”那些臣子们拦在马车前,跪求道,“请殿下回东宫主持大局。”   李长薄冷冷看着帘外那些匍匐着的身影。   “殿下,我的太子殿下啊!”一名老臣更是声泪俱下,此人是李长薄的启蒙老师,老太傅俞怀瑾,他恳求道,“伶人误国啊,殿下。”   “殿下是老臣一点一点教出来的,是老臣一生的骄傲。老臣知道殿下的心性,断不是贪玩贪色之人。”   “殿下跟老臣回东宫吧,身为一国储君,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啊殿下……”   “殿下切不可自毁前程……”   李长薄撩开半扇车帘,垂眼看向俞怀瑾:“太傅,长薄不过是看上了一个伶人,何罪之有?”   俞太傅布满皱纹的眼,满是惊讶与不解。   李长薄又问:“孤的心上人,是这大庸最无辜之人,他不幸沦为伶人,请太傅告诉我,他又何罪之有?”   俞太傅张着嘴,怔了怔。   “太傅请回吧,长薄就是这么没出息,流连乐坊,与伶人厮混,成不了大事,让太傅失望了。”   “殿下……”老太傅年事已高,听得此话,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   “太傅。”李长薄低声唤着他,垂眸凝着他的眼,暗暗道,“思州土司,太傅还记得吗?”   俞太傅看着李长薄坚毅的眼神,苍老的喉结滚了滚。   去岁冬季,思州土司内乱,西南地区战乱不断,民不聊生。   李长薄提议趁机派军入黔,设置郡县,改土归流,一绝土司争矿之患。   朝中附议者众,均赞太子有勇有谋。   而奏折送到了嘉延帝的南熏殿,却直接以“蛮不出境、汉不入峒”给驳回了。   李长薄跪在殿外,求见皇帝。   嘉延帝避而不见。   司礼监掌印裴寻芳将奏折原封不动送出来:“圣上雷霆正怒,不会见殿下的,殿下请回吧。”   李长薄跪着不肯走,他很不解,这明明是最佳解决方案,嘉延帝为何不肯采纳。   裴寻芳招来一架八人轿,命令将太子直接抬走。   李长薄斥他阉党乱政,不得好死。   而那裴寻芳却完全不生气,他乜眼瞧着李长薄,笑得如妖孽一般:“圣上为何如此生气,殿下真不明白?”   “殿下还是太年轻了。”那位把持批红盖印大权、堪称大庸“内相”的掌印大人,微笑着挨近,轻声道,“就算是真龙凤,在圣上面前,也要学会藏慧呐。”   “殿下,你锋芒太露了。”   那天之后,附议此事的臣子,以及为太子执笔的文官,先后以不同的名头被惩罚或罢黜。   李长薄去问俞太傅,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老太傅告诉他,那阉人虽然不安好心,说的话却是对的。   羽翼未丰之前,要藏慧啊。   如今,李长薄被逼到了这等境地,正是他过早暴露了自己的野心。   老太傅望着李长薄的眼,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配合得很,哀嚎一声:“竖子……竖子不可教也……”   随即两眼一翻,表演了一场被气晕过去的戏码。   “俞太傅!”   “俞太傅!”   人群再次陷入一团混乱。   苏陌什么也看不见,混乱的声响让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下不好办了,”玄衣人的声音再次在苏陌耳边响起,“公子你危险了。”   “李长薄演起了纨绔太子,他洗不清了,便索性不洗了。大庸律法,太子声誉,此刻已经约束不了他了。”   玄衣人沉默了一会,似在辨认李长薄的心思,又继续道:“一国太子流连乐坊、与伶人厮混算不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李长薄在朝廷的根基仍在,短时间内,嘉延帝废不了他。”   “扮演一个沉迷风月的纨绔太子,反而会让那些人放松对他的警惕,过去东宫风头太盛、李长薄声誉太好,反而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如今他趁机收起羽翼,正好韬光养晦,为兵变留下筹备时间。”   “而最重要的是,”玄衣人诡异笑了一声,“背了这罪名,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公子为所欲为了。”   “李长薄这一招釜底抽薪,狠呐。”   玄衣人话音未落,李长薄已放下车帘,重新回到苏陌身边。   “公子可要当心了。”玄衣人仍在叨叨,“李长薄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睡了公子你。”   妈的。   永远不要跟一个疯子比谁更疯,苏陌这回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苏陌创造了李长薄,却已经完全判断不了李长薄的行为,这些笔下人早已有了自己的独立人格,真TM印了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意料,无尽的荒谬感侵蚀着苏陌。   马车重新开动起来,车轱辘碾过沙石地面,吱呀吱呀晃动着。   李长薄倚在车壁上,将苏陌抱坐在腿上。   “放轻松,孤教你啊。”   外头仍是一片混乱。   忽听“吁”的一声,马车再次被拦截下来。   车外人惊慌唤道:“安……安阳王!” 第49章 反噬   “清川, 你不要怨孤。”   “孤出此下策,就是要让整个帝城的人知道,清川已经是孤的人了。”   李长薄低声哄道:“伶人在弁钗礼前予身与人是大忌,孤会让春三娘取消明日的弁钗礼, 不夜宫的损失孤会一力承担。”   “孤本想给清川一个轰轰烈烈的仪式, 可现在孤害怕了,孤不想冒这个风险了, ”李长薄轻抚着苏陌眼角蕴含的愤怒, “孤今晚就要带你走。”   苏陌没想到李长薄会做到这个地步。   该死的。都是那些吻痕刺激到他了。   也不知李长薄给苏陌吃了什么药,苏陌喉间肿胀得厉害, 根本发不出声音, 就连视线亦逐渐模糊。   完了,苏陌想,他无法使用精神力控制术了。   “清川不要怕, 孤会待你好的。”李长薄抚过苏陌颈侧那个咬痕,手指轻轻一拨,包裹着苏陌的大氅便滑了下去。   季清川身体的每一寸,李长薄都曾熟悉无比。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过去的每一个拥抱、每一次欢爱, 都如刻在李长薄骨子里的印迹, 虽间隔两世, 经历生死,却只让这渴望变得愈加强烈。   李长薄的手在抖, 爱极惜极,他甚至不敢轻易拥抱这失而复的至宝。   “前尘不论, 过往不咎。”李长薄眼里的光华似癫又似狂,“清川, 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那些关于季清川与李长薄的所有悲伤与欢喜,如被囚禁已久的雀鸟,破笼而出。   所有的文字都变得鲜活而有温度。   苏陌感受到了穿书进来后,最强烈的一次角色反噬。   季清川的感情是那么单纯而热烈。   他也曾交付全部身心地喜欢着李长薄啊。   可怜一树梨花落,清川难再寻。   苏陌说不出话来,可眼泪却如溃堤一般,止不住的流。   清川啊,不哭了。   李长薄他不值得。   这一刻,苏陌任由原书角色将本能释放。   可苏陌不是季清川。   李长薄辗转两世的痴妄与疯狂,终究,无人会再给予他回应。   忽听“吁”的一声,马车倏地向前倾去。   李长薄本能地护住苏陌,扑倒在马车里。   “安、安阳王!”   “安……”   一道凌厉刀锋穿帘而入。   “铛——”那刀尖直直扎进车壁,刀身嗡鸣直颤。   疾风刮进来,随之而入的是一名身穿鸦青色华服、头束金冠的男子。   “混账东西!”男子目眦欲裂。   李长薄迅速将苏陌身上的大氅包裹好,还未站起,便被那名男子揪着臂膀提起来,一脚踹下了马车。   苏陌的视线已经模糊。   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很狼狈,很快,一件厚重的披风盖在苏陌身上。   一位面容陌生的女子跪坐在他身边,焦急地问他哪里不舒服。   苏陌说不出话,他头晕得厉害,他努力睁开一点眼,混乱的光影中,他看见那名男子手持一把长刀,气势汹汹逼向李长薄。   李长薄捂着仍在流血的右肩,摔在地上,一脸错愕。   男子身姿挺拔,龙章凤姿,衣袍上绣着张扬的五爪巨蟒,宽大的锦袍在风雨中猎猎生风。   在这大庸,能穿五爪巨蟒的人,唯有安阳王一人。   雨点落下来了。   斜斜地飘了几点在苏陌脸上。   车外是满街身穿黑色甲胄、装备齐全的轻骑兵,连着天边翻滚的乌云,如黑云压城,甲光粼粼。   “好个大庸太子,竟长成了个淫虫上脑的强盗!东宫十二辅臣,都是这么教你的吗!”   “皇、皇叔?”   “身为一国储君,善则率土沾其恩,恶则海内罹其祸,”安阳王提着刀靠近李长薄,“本王有没有警告过你,你若兢兢业业当个好太子那便好,若有一天你横行作恶,忘了小时候的承诺,本王第一个修理你!”   风呼呼刮过耳际,苏陌将脸埋进披风里,果然,在这大庸,敢暴揍李长薄而李长薄不敢还手的人,也只有安阳王。   当年,四皇子李明焕出生后,大庸便上演了长达数年的“太子之争”,是安阳王以“遵循宗法制,太子当立嫡立长”为由,力保李长薄登上太子之位。   安阳王对长乐郡主的那点痴念,都寄托在了李长薄身上。   可一个王爷对皇子太过亲厚,难免引起嘉延帝的猜忌。   更何况,安阳王手握重兵及江南粮仓,在朝中威望极高,是嘉延帝头一个要清理的功臣。   嘉延帝为争皇位手刃兄长的行为,已让安阳王心寒。   随着嘉延帝对他的疑心渐重,安阳王自愿削减江浙十八府四分之三的兵力,从此安居于临安,不问政事,无诏绝不回京,成了个真正的闲散富贵王爷。   安阳王的以退为进,既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他要庇护的人。   这些年,他偏安于临安,是信守承诺,更是出于对皇权的基本尊重。   也正因此,李长薄十分敬重这位皇叔。   可以说,太子党那帮人之所以站队李长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认为太子背后有安阳王的这座靠山。   李长薄大概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支持他、且数年未回帝城的安阳王,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还手提长刀,凶狠得就像要将他就地斩杀一般。   他不知道,安阳王要庇护的不是他李长薄,而是长乐郡主的孩子。   苏陌想,如果当年,带走长乐郡主的是安阳王李珩,如果季清川在临安府顺利出生,那么,他将拥有怎样的人生?   他一定会在母亲的疼爱与安阳王的庇护下,快乐无忧地长大,成为临安第一富贵小公子。   终究,将这本书写这样的是苏陌。   亲身经历过季清川的人生之后,苏陌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作为伶人活在这世间的那十九年,季清川是多么的艰难与无助。   如果……如果再给苏陌一次机会,苏陌会彻底重写季清川的人生。   抱歉。季清川。   抱歉。   嘈杂的一切如潮水般退去。   苏陌终于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阖上眼。   他听到那名女子低声唤了句“掌印”,随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熟悉的檀香味将苏陌包裹,隔着堆叠的大氅及披风,裴寻芳将已然昏迷、软绵绵的苏陌拥进怀里,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到门口守着。”   “是。”   苏陌那仅剩的意识仍在思索着,这名女子是谁,她怎会跟在安阳王身边,却又听命于裴寻芳?   还有安阳王,他为何,突然如此大张旗鼓地回帝城了?   马车内静得很,裴寻芳将苏陌冰凉的双足揣进了怀里。   “以身涉险,很好玩吗?”裴寻芳低声问道。   不好玩。   苏陌睁不开眼,只眼睫颤了颤。   裴寻芳轻抚着苏陌昏迷中微皱的眉头:“刺激咱家,很愉悦吗?”   不愉悦。   一点也不愉悦。   裴寻芳将苏陌抱至心口,揽着苏陌的双臂也愈发用劲。他拉起披风,将那点露在风中的锁骨也密密实实遮住,低喃道:“公子……当真一点也不介意么?”   最后一丝意识被抽走,苏陌彻底昏迷过去。   介意。   我开始介意了。 第50章 解药   苏陌做了一个很羞耻的梦。   他像一条刚刚幻化出双腿的人鱼, 不着寸缕,无法站立,软绵绵缠在裴寻芳身上,在一片雷电声中, 要求裴寻芳吻他。   裴寻芳拽住他不安分的手, 只问了一句,公子你认真的吗?   苏陌没有回答。   烨烨震电, 天地似在发怒, 苏陌引着他的手,伸进了大氅里。   梦境总会让人变得很大胆, 梦中人也一样。   外界很喧闹, 雷雨声淹没了一切。   裴寻芳的手妙极了,他的指尖似天然藏着一段旖旎,隐晦却汹涌, 压抑却热烈,就如其人一样,一半阴鷙酷烈,一半妖孽无边。   他无需指引,轻车熟路, 仿若他曾这样做过无数次一样。   苏陌被抚弄得一团糟。   满目皆蒙着雾气, 不知身在何处, 唯一能依偎着的,唯有裴寻芳。   苏陌咬着唇, 想唤他名字,却说不出话来, 他迷失于这檀香与雷雨声包裹的夜里,忘了自己是谁、来自何处。   而裴寻芳却始终冰着脸, 他衣冠楚楚,比初见时更傲慢冷漠。只有那黑色纱帽边缘下露出的双耳,染了绯色。   苏陌想抓住点什么,他摸着他衣袍上的蟒纹,摸到了他的腰间玉带。   裴寻芳却一把按住他的手,眸底似含着恼怒,而后将苏陌重新塞回了大氅。   苏陌被包裹得只剩一双湿漉漉的眼。   他像个被秋千荡到半空中的人,欲求而不得,他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望着裴寻芳,艰难地发着音:“不、不许走……”   裴寻芳的脸色却更冰了,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说道:“公子现在不清醒。公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别走。苏陌用眼神央求着。   “公子看清我是谁了吗?”裴寻芳轻抚着苏陌的眼,“方才在李长薄面前,公子也是这副模样吗?”   “你混蛋……”   “是,咱家混蛋。”裴寻芳只消看着苏陌的唇语,便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公子都推开我了,就不该再招惹。咱家可不是柳下惠。”   裴寻芳松开苏陌:“公子中毒了,咱家去为公子配解药。”   “不要……不要解药……”苏陌身上如万蚁啃噬,明明这么大一份活的解药在此,他为何还要去寻求别的解药。   大氅里已是大汗淋漓,苏陌眼巴巴望着裴寻芳,一会说着“不要解药”,一会说着“对不起”。   裴寻芳的眸色更深了,问道:“为何道歉?”   苏陌也不知为何要说对不起,他满心里都是不知缘何而起的、涌至胸腔的悲伤和歉意。   为何会如此难过?他是不是曾做过很过分的事情?   苏陌难受极了,如同一条搁浅的鱼,被狠心撂在了滚烫的沙漠里。   而裴寻芳拒绝救他。   裴寻芳再次问道:“公子不要解药,想要什么?”   苏陌喉咙肿胀着,话都说不清楚,眼泪却流出来了。他迷迷糊糊地,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什么:“那么多……那么多事情都变了……你为何……还没变……”   “咱家什么没变?”裴寻芳逼近,问道。   “你……你为何还是个太监?”   烛光浮过裴寻芳眼底。   他沉默地看着苏陌,看着看着,从大氅的细绒衣领里捧出苏陌的脸,很轻的吻了一下,引诱他:“公子何出此言?”   可苏陌哪里还肯说话,他终于挣脱束缚,揽住他的脖颈,主动吻了上去。   “我要这个。”   ……   当苏陌在不夜宫的卧房醒来时,大雨还同梦境中一样,冲刷这暮春的夜。   梦中情形苏陌已忘了个干净,只剩一抹散不去的旖旎,缠绕心间。   喉间的肿胀消去了不少,呼吸也变得顺畅,身上却黏糊糊的,很疲倦,也很乏力。   “公子,你醒了!”凌舟慌忙将他半扶坐起,端来一碗温着的药汤,“来,快喝药。”   清苦的药味冲进苏陌鼻尖,苏陌皱了皱眉,别开脸:“什么药?”   “公子中毒了,这是解毒汤,”凌舟将汤匙递到他嘴边,“大夫说了,公子一醒就要让公子立马喝了这药。”   大夫?哪来的大夫?   苏陌环视了一圈,房中除了凌舟与他,没有第三人。   裴寻芳不在。   随后又觉得好笑,自己在期待什么,裴寻芳当然不会在。   苏陌对不夜宫的汤药一向谨慎,便问道:“谁开的药方?”   “是安阳王从临安带来的一位擅毒理的医女。”凌舟说道,“公子这次运气真好,虽然中了毒但好在剂量小,那位医女姐姐说公子身体无大碍,将这汤药喝上三副便能好了。”   苏陌听得迷糊,他何时中的毒?中的什么毒?   他想到了李长薄喂他吃的那颗药丸。   苏陌压下心中疑虑,又问道:“谁送我回来的?”   凌舟舀上一勺送到苏陌唇边,道:“是安阳王。”   “还有其它人吗?”苏陌问道。   “太子殿下也在呢。”凌舟见苏陌脸色不大好,便忙刹住嘴,道,“公子不舒服吗?”   “无妨。”苏陌想到了马车上李长薄的行径,有些后怕。   “太后的人在不夜宫守了一日,就是前几日来砸场子的那位红衣小公子,这会还坐在大堂那,说要带太子回宫。”   九公主?   苏陌正要问那个僧人阿烈去哪了,却听门外众人齐声跪地唤道:“王爷。”   雨声伴随着檐角的风铎声涌入房间,安阳王裹着一身水汽跨了进来。   而透过门框,苏陌看到在那暴雨如注的庭院里,李长薄正笔直站在雨中,他浑身湿透了,右臂流着血,一双腥红的眼透过层层雨幕与众人,直直地望着床上的苏陌。   苏陌不觉心惊,安阳王已挡住了他的视线,从凌舟手中接过药碗,说道:“退下。”   “是。”   凌舟暗暗惊叹,没想到这位黄老爷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安阳王,公子这回总算是遇到靠谱的恩主了。   只是……凌舟望了眼庭院,只是那位太子……他这样站在雨里,真的没关系吗?   “头还晕吗?”安阳王又用手指探了探苏陌的额头,问道,“能说话吗?”   苏陌道:“好多了。”   安阳王点点头,在床榻边的杌凳上坐下,问道:“清川为何不用本王赠你的玉牌?亮出那块玉牌,李长薄便不敢动你。”   苏陌觉得他话中有话,便没喝那药,只答道:“忘带了。”   安阳王凝着他:“是忘了,还是不想用?”   苏陌抬眸望他,一时猜不准他的心思,便掀开被子,欲下床行礼。   “别动。”安阳王按住苏陌的肩,“本王在认真问你,你认真答便是。”   “清川不知王爷身份尊贵,但猜测那玉牌绝非凡品,王爷既赠与清川,清川便不敢不接,权当为王爷代管。但清川一介伶人,那枚玉牌清川不敢用,也不能用。”   “与李长薄无关?”安阳王问道。   “无关。”   “本王再问你,”安阳王神情认真,“李长薄说他与清川两情相悦,此生非清川不可,他请求本王允许他带清川走。清川,这是真的吗?你愿意跟他走吗?”   苏陌只觉背脊一凉,他没想到李长薄会同安阳王如此坦白,他瞥了一眼屋外的大雨,寒声道:“不愿意。”   “清川想清楚了,清川是否中意李长薄这件事很重要,本王只希望清川遵从本心,不要受委屈。”   “你再认真答我一次,你是不是心悦李长薄?”   苏陌道:“不是。”   “很好。”安阳王似乎松了口气,又道,“本王虽不是迂腐之人,但是龙阳之好本王是不认同的,尤其关系到清川。”   “清川从小在不夜宫这种地方长大,难免见了些歪风邪气,不要紧,本王以后会让清川慢慢走上正轨,别怕,一切会好起来的。本王现在就去打发走李长薄。”   苏陌奇怪安阳王为何如此笃定地站在他这边,反而将李长薄当作了外人,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他查清季清川的身份了?   苏陌不便直接问,便只能边走边看。   安阳王出了屋子,隔着大雨同李长薄说了几句话,苏陌垂着眸子数手指。   李长薄却疯了般,冲开侍卫,嚷着要见季清川。   安阳王命人将他叉出去。   苏陌扯过一角衾被,捂住了耳朵。   他闹由他闹,苏陌根本不想理。   可忽的房门被推开,苏陌被人抓住手腕一把拉起。   苏陌被拽得猛然回头。   李长薄浑身湿透了,面色惨白,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与清晰的下额角往下滴,他紧紧抓着苏陌的手腕,开口便问:“清川何时与皇叔结识的?”   守在门外的侍卫跟着冲了进来。   安阳王威胁道:“在本王打断你的腿之前,赶紧滚!”   “回答我,清川……”李长薄的声音在抖,他看着苏陌,唤着这个名字,脸上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回答我,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王爷。”苏陌平缓着呼吸道,“让我和他聊聊。”   安阳王犹豫片刻,而后挥退众人,警告道:“本王就在门外。”   待到室内只剩两人,李长薄想要来抱苏陌,问道:“清川与安阳王是什么关系?”   “没你想的那种关系。”苏陌厌烦地躲开,“事到如今,殿下还想着掌控季清川的一切么?”   “清川,安阳王不是好惹的……”李长薄道。   “殿下!”苏陌打断他的话,“我要与殿下聊的不是这个。”   苏陌问道:“我想问问殿下,殿下给清川吃的是什么药?”   天际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李长薄的脸,他原本生得十分俊美,可此刻却如同可怜的落水鬼。   “请殿下如实告诉我!”   “清川,对不起……”李长薄摸到床榻边,想牵苏陌的手。   “别碰我!”苏陌道,“那药丸,会让清川主动与殿下燕好,对吗?”   原书中,李长薄曾为季清川特制了一种温和的安神丸,每当季清川情绪低落或彻夜难眠时,李长薄便会喂他一颗。   日子久了,季清川对床笫之欢愈发冷淡,李长薄便悄悄在里头加了催情助兴的药剂。   而这个药,是会上瘾的。   苏陌继续道:“殿下想借那药丸,让清川成瘾,让清川从此再离不开殿下?对吗?”   “清川,”李长薄显然慌了,“不是的,清川你听我解释……”   “殿下是不是认为,睡了清川,他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了?”   “殿下是不是认为,清川就该是你的私人玩物,他的一切都该属于你?”   “殿下是否想过,你自认为的深情万种,于清川而言,是地狱。”苏陌看向李长薄的眼,一字一句道,“季清川不会跟一个给他喂药、意图强暴他的人走的。”   “抱歉,殿下让我觉得恶心。”苏陌转过身去,不再看李长薄,他感觉到了冷,如严寒的冬季赤足站在雪地里,“殿下,请回吧。”   李长薄怔在原地,他不敢相信这是季清川同他说的话。   穿进这本书里,苏陌唯一一次对原书CP说了句劝阻的话:“及时止损,殿下还有生路。”   李长薄深邃乌青的双眸魔怔了一般,他哑声道:“清川在劝孤放手?”   李长薄笑了,他忽而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开了,鲜红的血沿着五指滴下来。   “孤来此一趟,不为求生,”李长薄用沾血的手指摸了摸苏陌的脸,道,“只为求你。”   鲜红的血沾在苏陌雪白的脸颊上,红艳艳的刺目。   九公主被安阳王的人挡在前堂,正等得心焦,忽见太子殿下失魂落魄地从昏暗的曲廊内走出。   “太子哥哥。”九公主忙迎了上去。   可李长薄没看到她一般,直接越过她,往大门走去。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九公主忙追上去,“你怎么了?”   李长薄木然地看了小九一眼,哑声道:“我的花簪还在吗?”   “什么花簪?”九公主扶住李长薄,他的情况糟糕极了,她从未见过李长薄这副模样。   李长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那金冠中簪着的,是一支白玉花簪,簪柄上刻着的,是那个人的名字。   季清川。   李长薄回头望了眼不夜宫的大门,如玉山崩塌般,倒在了地上。   -   安阳王亦被召进了宫。   苏陌这才得知,是嘉延帝特召安阳王入京。   众人皆知,当今太后尤爱楼船百戏。   眼下太后六十大寿临近,嘉延帝为显孝子之心,便欲在寿宴之日重开皇家水戏盛宴,彰显大庸天子之国的繁盛。他下令召集沿海水师中善水戏者提前回京演习,被召回的不仅有安阳王,还有傅家镇守的临海、东粤及相对较弱的南粤水师。   正如安阳王所说,水戏只是借口,山雨欲来,挡也挡不住。好在,清川过了弁钗礼这个坎,便是大人了。   苏陌无所畏惧。   凌舟又熬了第二碗药送来,这药太苦了,苏陌将碗推到一边:“替我拿些糖来。”   “欸。”只要公子肯喝药,让凌舟去拿什么都可以。   守在门口的女子拦住了他,冷声道:“喝了?”   此女子正是安阳王吩咐暂时守在苏陌身边的医女采薇,凌舟不敢怠慢,便道:“还没喝。公子怕苦,叫我去拿些糖来,姐姐有糖么?”   采薇听凌舟唤他姐姐,似怔了一瞬,而后她将门一把关严实了,冷冷往门口一挡,道:“糖会解药性,这药不能跟普通的糖一起吃,你去买些清甜爽口的新鲜点心。”   凌舟挠挠头,将信将疑:“欸。”   苏陌身上又开始发汗了,这药得喝三副,这才第二副,凌舟去取糖迟迟不来,苏陌只得捏着鼻子将那药一口闷了。   这次中毒与上次教礼日中毒后几乎一模一样的症状,苏陌不仅仅是中毒了,应该还过敏了。   苏陌很清楚,自己从未写过季清川有过敏的毛病。   季清川被李长薄喂了那么多药丸,也未曾过敏过。   既如此,苏陌为何会过敏?   苏陌想起自己十八岁成年派对那一回,因朋友的恶作剧,苏陌误食了一种带兴奋剂的泡腾片,当即便导致急性过敏,继而引起急性哮喘送进了急诊室。   从那以后,苏陌便留下了对这类药剂过敏的后遗症。   自穿进这本书里,这具身体已出现过两次过敏反应。   这究竟是何原因?   瞧着那渐弱的烛火,苏陌拿起一把铜剪,想要剪去那多余的烛芯,左右比划了下,却无从下手,正想叫人来,忽地被人从身后往嘴里喂了一颗糖豆。   “还苦吗?”裴寻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舌尖舔过指尖,糖豆被卷入口中。   苏陌手里拿着把铜剪,假装镇静道:“这个要怎么剪?”   “公子是不是什么都不会?”裴寻芳握住苏陌的手,以及那把铜剪,“我教你。”   苏陌手一颤,这感觉,怎会如此熟悉?   “帝乡烟雨锁春愁……”裴寻芳拨弄着那点摇曳的烛火,问道,“公子,是否想念故国山川?”   “我对故乡毫无记忆。”苏陌问道,“掌印呢?”   裴寻芳道:“公子便是我的故乡。” 第51章 护身   暮春转暖。   雨声和虫鸣透过新换的绿窗纱, 声声扰人心。   苏陌心中一悸,从裴寻芳的臂弯中抽开身:“掌印说笑了,掌印的故乡是洛阳。”   许是刚刚服过药,裴寻芳的靠近让苏陌全身上下都变得高度敏感, 就连他呼在耳后的气息都如轻羽拂过, 挠得人痒痒的。   频频对一个太监产生性幻想,还总做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梦, 这让苏陌感觉很危险。   无论是被书中角色反噬, 还是对笔下人产生不该有的情感,都是失控的表现。   苏陌喜欢冒险, 但不喜欢失控下的冒险。   苏陌行至窗前, 推开半扇窗,微凉的夜风伴着雨滴飘进来,苏陌心头燥郁, 没忍住在风中咳了几声。   裴寻芳半环住苏陌,将窗关了:“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苏陌嗔怒着回望他。   裴寻芳他算什么人,为什么总要管东管西,还尽说些离谱的话。   裴寻芳假装未看见苏陌的愠色, 顺手将那半垂着的卷帘也一一放下了。   雨声消去了不少, 房间随之静下来, 烛火变得更亮了,也照亮了苏陌微醺般绯红的脸。   裴寻芳用手背冰了冰苏陌的脸:“公子为何脸红了?”   他个子很高, 声音虽轻,却天然有一种压迫感, 苏陌被他堵在窗前,无处可退, 只得抬起下巴问他:“掌印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公子还真是健忘。”烛火在裴寻芳身后窜动着,他沉在阴影里,似一匹月色下猎食的狼,眸子里是幽深而暗黑的森林,而那森林里唯一的光亮,是苏陌的身影。   裴寻芳走近一步,苏陌以为他又要做什么举动,往后一避,没承想裴寻芳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凤眸里噙着几分笑意:“无妨,咱家替公子记着。”   苏陌被他笑得头皮发麻。记着什么?   裴寻芳没再多言,端起那盏烛台,在矮榻上坐下,道:“今年帝城的春天特别长,雨总也下不完,公子觉得呢?”   苏陌不知道帝城往年的春天是怎样的,但他刚喝完药,身上也不痛快,他此刻非常不想与裴寻芳呆在一个屋檐下。   这让他感觉很危险。   苏陌赤裸裸地赶人:“时辰不早了,掌印若无事,就请回吧,我要睡了。”   “咱家是来求和的。”裴寻芳直接了当说道,“为表诚意,咱家还带来了一份礼物。不知公子,是否愿意给咱家这个机会?”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放在矮榻的案几上。   那表情,还挺正经。   苏陌眨眨眼,要谈正事是吧。   细想想,两人并未吵架,是裴寻芳先越界了,他试图打破两人的合作关系,阻止苏陌回不夜宫,苏陌借夏伯用“君臣韘”压他,他便索性摘了那枚韘,这才导致两人不欢而散。   拈花巷之事,苏陌猜到一定有裴寻芳在暗中干预,否则,他恐怕早已被李长薄给生吞活剥了。   想到此,苏陌倒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倒是应该向裴寻芳致谢才对。   苏陌也不是扭捏之人,便在裴寻芳对面坐下,远远问道:“这是何物?”   “公子托咱家安葬小槛,咱家猜那位小槛对公子一定很重要,便让人查了一番。”裴寻芳倚在案几上,翻开那本册子,将它调转了个向,朝向苏陌。   里面是一份详细的籍贯备案。   裴寻芳道:“小槛原名林佑仙,山东籍,家里世代为商,为商籍。”   “其母亲原是俘虏,为奴籍,流落大庸多年,经转多人之手,十七岁时被齐州林府二公子相中,买回了家。据说,那林二公子待她情深意重,从不因她是奴籍而轻贱她,她在林家虽只是个侍妾,但林二公子终身未再另娶,竟与正妻无异。小槛也算是在千呵万护中长大。”   “可他的人生,在去年秋天被改变了。”   苏陌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惊讶,这么短的时间,裴寻芳是怎么查到这些的?   小槛的事,苏陌在原书中并未写得如此详尽,如今听裴寻芳这么一说,竟有种听说书的感觉。   这书中人、书中事,在苏陌的书写范围外,究竟还发生了哪些变化?   裴寻芳有意无意地瞟着苏陌的反应,又翻开一页,指向一处,道:“去岁九月,林二公子携家眷举家迁至帝城,十月,林家因牵涉私盐案被查,随后,小槛母亲的奴籍身份被举报,整个林家因私购俘虏及贩卖私盐双罪并罚,被判了满门抄斩。”   “独独留下小槛一人,扔进了乐坊,划为乐籍。”   这是苏陌曾一笔带过的背景故事,可如今听裴寻芳亲口说出来,竟觉头皮发麻。   “私盐案尚未判定,私购奴籍并非死罪,按照大庸律法,林家不至于被判得如此仓促,这其中有人做了手脚。”   “是谁非要置林家于死地?我命人查了林家入京后的所有痕迹,在不夜宫的客单记录上发现了疑点。”   裴寻芳又翻开几页,道:“十月初四,林氏夫妇曾在不夜宫包场宴请客人,而那一晚,登台献艺的伶人……正是公子你。”   裴寻芳看向苏陌:“不知公子是否还有印象?”   苏陌怎么可能会有印象。   去岁秋天,苏陌还在书外的现实世界里,与急速恶化的病情做最后一搏。   “据不夜宫的老奴说,林家那位小姨娘曾特意找春三娘打听过公子的事。恐怕正是这一问,便去掉了林家三十口人的性命。”   苏陌只觉背脊发凉。   “咱家之前百思不得其解,何至于?直到公子告诉咱家,小槛是你的亲人。”   “咱家命人从小槛母亲的身世下手,这才发现一个惊天秘密,林家的这位小姨娘,原本有一个很响亮的身份——大齐永昌郡主。”   “也就是公子的母亲长乐郡主的亲妹妹。”   烛火之下,裴寻芳不错眼地笼着苏陌:“小槛进入乐坊后,曾被安排与一众新人去不夜宫学艺,公子琴艺冠绝帝城,曾短暂的做过小槛的授艺老师。”   听到此,苏陌身上已微微出汗。   不知是服药后的反应,还是因为裴寻芳的话。   “而这一次选入乐僧的名单中,原本并没有小槛,他是被临时选入的,他甚至连包裹都未收拾,只抱着一把琴,便被带进了天宁寺,就是那么巧,被李长薄给瞧见了……”   “公子曾说过,小槛是因你而死,咱家之前还不信,现在看来,不仅是小槛,林家三十口人,都是因为永昌郡主认出了公子而全部丧命。”   “有人要害公子。所有与公子有关的人,都成了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或杀或用,毫不留情,不过棋子尔尔。”   “而公子……”裴寻芳说着,轻轻捏住了苏陌的指尖,“对此了如指掌,对吗?”   苏陌指尖一颤。   裴寻芳仅凭苏陌的一句“小槛是我的亲人”便查出了这些,这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敏锐与能力。   若苏陌再同他多透露一点点信息,是不是就要被他揪出老底了。   “公子还有多少惊喜,是咱家不知道的?”   裴寻芳轻揉苏陌的手指,发出致命一问:“公子从小在不夜宫长大,是如何知晓这些的?纵然小槛与公子有三分相似,公子是如何认定小槛就是你的亲人?   苏陌抿紧唇,这要怎么答?   苏陌闭了闭眼,不悦道:“掌印这拷问犯人的口气,确定是来求和的么?”   裴寻芳的眸光更深了:“这本册子,咱家也同样为安阳王送去了一份。安阳王对长乐郡主的事极度敏感,永昌郡主与小槛的事情,几乎就可以让安阳王断定,公子就是长乐郡主的孩子。”   苏陌心下叹服,原来如此。   “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赶来拈花巷救我。”苏陌道。   “没错。”裴寻芳酸溜溜道,“安阳王比我想像的更在意公子。”   “掌印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出小槛的身世,你是不是一直在调查与我接触过的所有人?”苏陌问道。   “小槛在不夜宫与公子学艺时,曾与公子甚为亲密,咱家不得不查。”裴寻芳似笑非笑道。   苏陌“啪”的一下合上册子,站起来冲到裴寻芳面前:“掌印还查了我什么?”   裴寻芳仰起头看着怼上来的人,不免好笑:“我曾说过,公子将我的底摸得清清楚楚的,我却对公子一无所知,我很吃亏的。”   “在我身边安插影卫全天候监视我还不够,还调查我身边的人,掌印真是有心了!”   “咱家的眼线遍布大庸,查这些并不难,公子对咱家讳莫如深,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裴寻芳忽而停顿了一下,“公子生气了?”   “我在掌印面前,竟是一点隐私也没有了。”   “正好相反,”裴寻芳语调沉下来,“我从未看懂过公子。”   苏陌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朝裴寻芳伸出一只手,“还给我!”   “还什么?”   “掌印既然不戴那枚韘了,就请还我。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裴寻芳凝着苏陌,眼底忽而漾出笑意,他张开双臂往那靠背上一躺,说道:“螭纹韘就在咱家身上,公子想要,就自己来取。”   苏陌咬着唇看他。   这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像个无赖。他笑得那么可恶,是以为我不敢碰他么?   苏陌狠下心来,提起衣摆跨了上去,开始对他上下其手。   裴寻芳起先还在笑,后来越来越安静。   苏陌先是翻了他衣袖内,又翻了腰间香囊和玉带,当他摸进裴寻芳的衣领间时,裴寻芳按住了他的手。   他声音有些哑:“公子是要非礼咱家么?”   已然坐在裴寻芳身上的苏陌:“还我!”   “公子既送与我,那便是我的东西。”裴寻芳道,“公子想拿回去,得拿另一样东西来换。”   苏陌要被他的歪理气死了,忽的发现他雪白的交领间露出一小点红绳,便拨开他的衣领,往他领间一掏,将红绳一把拽了出来。   红绳上的什物被撞得叮当作响,上面挂着的正是那枚墨玉螭纹韘,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护身符。   那护身符有些年份了,绣囊已洗得泛白,但看得出来被珍藏得很好。   不知为何,苏陌的眼皮莫明突突直跳。   他拿起那个护身符,问道:“这是何物?”   “一位故人所赠。”裴寻芳眸光笼着这个骑在自己身上的人,双手扶上了他的腰,危险道,“公子见着他人,也是这样上身的吗?”   苏陌哪里还会在意这些,他对这护身符的好奇显然战胜了一切。   他心脏砰砰直跳,伏近问道:“什么故人?”   “一位我曾同公子提到过的故人……”裴寻芳凝着近在咫尺的人,修长的手指插入苏陌浓密的墨发中,哑声道,“公子哄哄咱家,咱家便告诉你。”   苏陌却双手捧起裴寻芳的脸,将那张俊脸揉成一团,道:“你说不说?”   裴寻芳素来冷峻的眼眸,被揉出了宠溺的笑意:“公子就是这么哄人的吗?”   苏陌懒得理他,径自解开了那绣囊的抽绳。   一枚宫钱从护身符里掉出来。   那是一枚罕见的特制鎏金宫钱,制作精美,古朴沉稳,已生出少许红斑美锈,钱币的一面印着双螭缠绕的纹样。   苏陌的心跳更快了,他将它翻转一面,另一面赫然铸着四个大字:长乐通宝。   苏陌的脑子“嗡”的一下便炸了。   “大庸二十二年,新帝即位,改年号‘长乐’。”   这一段时间线,仅仅存在于《伶人太子》这本文后半段的大纲中,而苏陌压根就没有写到过!   无论是原书中,还是苏陌穿进来后,时间线均未进展到“长乐年号”这一段。   可裴寻芳,为何会戴着这样一枚宫钱?! 第52章 头牌   忽觉手背被轻轻一叩。   “叮——”, 鎏金宫钱弹飞至半空,发出悦耳的嗡鸣声。   下一瞬,宫钱稳稳落入裴寻芳指间。   裴寻芳夹着那宫钱,转眸看过来:“咱家这护身符戴了十八年, 从未被人瞧见过, 今日就这样被公子看了,公子可得负责。”   可恶。   苏陌起身去夺那宫钱:“还我!”   孰料裴寻芳仗着手臂长的优势, 左躲右闪根本不让苏陌碰到。   苏陌气极, 试图攻他下盘,裴寻芳却长腿一钩, 就势搂住苏陌的腰, 将人整个翻转了过来。   苏陌差点惊叫出声,待反应过来,已被裴寻芳压在了矮榻上。   墨色蟒袍滑入雪白衫裙的褶皱间, 似纠缠在一起的蛇,裴寻芳低声道:“公子对咱家的护身符很感兴趣?”   苏陌头晕得厉害,手脚均动弹不得,力量对比悬殊,这具身体在裴寻芳面前根本讨不到一点好处, 苏陌警告道:“放开我。”   这温香软玉抱满怀, 裴寻芳畅快得很, 笑道:“公子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自从发现了苏陌的口是心非, 裴寻芳就对他所有的拒绝都自动免疫了。   “你弄得我手痛了。”苏陌挣扎着,眼尾泛了红, 道,“放开, 我有话说。”   裴寻芳盯着苏陌看了又看,瞧着他眼睛越来越红,还是松开了手。   苏陌速速逃离裴寻芳的可控范围,他努力平复着心绪,道:“掌印那枚护身符很特别,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钱币。”   “哦?”裴寻芳若有所思地捻转着那枚宫钱。   他缓缓靠回去,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苏陌,他迎着烛火举着那枚宫钱,眯起一只眼,透过那宫钱中的方形孔瞅苏陌。   这人鲜少有如此张皇失措的模样。   倒是新鲜。   “这是一枚厌胜钱,”裴寻芳道,“民间素有将厌胜钱做成护身符给小孩佩戴的习俗,可厌服邪魅、求取吉祥……公子博闻强识,竟然不知么?”   “我当然知道厌胜钱,”苏陌道,“可为何它上面篆的是长乐通宝?”   “据我所知,人们铸造厌胜钱时喜欢以吉语作年号铸字,就像太平、永乐、景和都是厌胜钱上常用的年号。”   裴寻芳转动着手中的宫钱,金色方孔中的苏陌,像镶嵌在神殿中的一幅画。   而这画中人,正目含水色望着他。   那双眼,似穿过盈盈秋水,淡淡春山,穿过渺渺时空,望向裴寻芳。   裴寻芳眼皮跳了一下,心跳亦莫明加快。   这个情景,似曾相识。   “所以呢?”苏陌仍在等他的下半句话。   “所以,”裴寻芳缓缓放下宫钱,“长乐二字,应当也是此意,不过是一句吉语罢了。”   “掌印此话当真?”苏陌蹙眉道,“民间厌胜钱多为铜币,而这种鎏金工艺只有大庸官炉的铸币师可造,且管理极为严格,几乎不可仿制,这枚钱币不可能出自民间。”   “可如若它出自官炉,那‘长乐通宝’四字就不是随意刻的吉语,而是……”   “而是什么?”裴寻芳神情变得认真,深深望向眼前人,“请公子告诉咱家。”   而是代表着,它是长乐年间铸造的宫钱。   可苏陌不能说。   跟裴寻芳主动提“长乐年间”,无疑是自己揭自己的马甲。   苏陌抿紧唇,欲言又止。   “公子在怀疑什么?”裴寻芳漆黑的眸子里燃起了异样的光,问道,“莫非公子认为,这是一枚长乐年间铸造的宫钱?”   苏陌眼睫一颤,没想到裴寻芳自己说了出来。   苏陌详装镇定道:“这个护身符陪伴掌印多年,它出自民间还是官炉,掌印应该早就有了结论。只是为何它上面篆着长乐通宝四字,怕是只有将此物赠给掌印的人能解答。”   “赠我此物的人早已无迹可寻,”裴寻芳眸光笼着苏陌,道:“咱家想听听公子高见。”   苏陌别开脸:“恕我孤陋寡闻,不知。”   苏陌确实不知。   这太过荒唐。   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仍是那位嘉延帝,而长乐年号,是仅存在于苏陌大纲中的、在未来的两年才会到来的时间段。   而《伶人太子》这本文,在苏陌穿进书中的那一刻,便没有再写下去了。   这枚宫钱,从何而来?   “公子一眼便看出了此物非同寻常,公子一定知道什么秘密?”裴寻芳神情愈发认真,近于恳切道,“此物对我非常重要,我一直在找一个人。若公子知道什么,请务必告诉我。”   找人?找谁?   裴寻芳少有这种模样。   “掌印眼线遍布大庸,还有掌印找不到的人?”苏陌瞧了瞧裴寻芳,莫明有些生气,“掌印高看我了,我只是觉得它特别而已。”   说罢,他扶着身侧的凭几起身:“时辰不早了,掌印请回吧。”   裴寻芳岂会让人就这样走了。   他跟着下了榻,拖住苏陌的手:“话还没说清楚,公子可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苏陌乜眼瞧他:“我对掌印要找的人可没什么兴趣。我困了,我要睡了。”   裴寻芳看了看苏陌,倏地将他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   苏陌没想到他又来这一招,已懒得挣扎,只警告道:“掌印做甚?安阳王的人还在外头。”   裴寻芳扛着人大步走进内室:“那是咱家的人。”   苏陌心道不好,随后被裴寻芳摁进了松软的被褥间。   墨玉螭纹韘从裴寻芳微敞的领间滑出,吊着根红绳,垂落在苏陌脸上,带着裴寻芳身上的热度。   竟是滚烫烫的灼人。   “公子困了,就在床上说。”裴寻芳压低声线道,他漆黑的瞳仁越来越深,如迷雾森林般神秘而危险。   “松开!”苏陌不知为何竟紧张起来:“掌印是忘记夏伯的话了么!”   “公子求咱家给你解毒时,可没有管什么夏伯的话。”裴寻芳似笑非笑道。   苏陌懵了。   解毒?   什么解毒?那不是梦吗?   苏陌有点崩溃。   裴寻芳将苏陌的腰一提,逼近道:“公子看人看物总有一种超于常人的通透,这世间人、世间事仿若都了然于胸。咱家幼年曾遇见过一个人,与公子倒是有几分相似。”   苏陌隐隐觉得有什么秘密即将破笼而出,心跳得厉害:“什、什么人?”   裴寻芳死死盯着苏陌的眼,低声道:“他有一双与公子相似的眼。只需望一眼,便能叫人忘不了。”   窗外响起几声雀鸟的鸣叫。   苏陌虽听不懂,但他知道那是影卫在向裴寻芳传递信息。   可裴寻芳却没有放开他的意思,问道:“公子可还记得,咱家曾同公子提到过的一个救过我的人?”   苏陌心擂如鼓:“教你弹奏《陌上》的那位奇人?”   “我称他作先生。”裴寻芳轻抚着苏陌的眉眼,声音亦变得温柔,“先生是我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苏陌的心跳莫明变快:“他就是赠掌印护身符的人?”   “是的。我的人生本该终结于那一场冬雪。”裴寻芳道。   “那一年,洛阳遭火攻屠城,顾家军全军覆灭,城内一片焦土,遍地死尸。大雪下了七日,掩盖了一切,整个洛阳变得晶莹剔透,像一座雪宫。”   “他不知从何而来,戴着个银色面具,像从天而降的仙人,他将我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给我喂吃的,问我可还有亲人。我说我的亲人在大庸帝城,他说,他正好要去大庸帝城,问我要不要结伴同行。”   苏陌的心突突直跳:“是他带你离开洛阳的?”   “那些日子我们形影不离。从洛阳到大庸帝城,我们走了一月又三天,中途遇到多次流寇匪徒,他教我用计应对,竟都安然度过。”   “他似乎无所不知,不管遇到何种危机都波澜不惊,轻松应对。”   “可他身体不大好,总是心事重重,他教了我很多东西,包括大庸帝城的风土民俗,城池布局,甚至朝堂格局,还有一些我从未听过的工艺原理与药理,我要认他作先生,他没有反对。”   “先生从不提自己的事,也不许我靠他太近,我与他相处一月余,却连他的真容也未曾见到。”   “分别那天,天气特别好,他带我去放纸鸢,可我不知为何在山坡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已是深夜,满天繁星,我身上多了一个护身符,先生已经走了。”   “我在那山坡上等了三天,我看着日升月落,知道他不会再回来。我按照他教我的,来到帝城,混进了宫里,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从未停止过找他,可他就像在这世界消失了一样,了无痕迹。”   “公子你说,这世上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   苏陌已然懵了。   开满紫色小花的山坡,放飞的纸鸢,还有梦中小男孩的脸,都逐渐清晰。   而苏陌看见自己,在熟睡的小裴寻芳面前,摘下面具,为他戴上护身符,道:“莫痴莫妄,方可长乐永安。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苏陌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他一把揪住在他眼前不停晃动着的墨玉螭纹韘,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不止一次穿进过这本书里。   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曾来过这里。   他救了小时候的裴寻芳,并用一枚宫钱,暗示着他所在的时空。   忽听“嘎嘣”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两人俱是一愣。   原本完完整整的螭纹韘已经分裂成了两枚。   其中一枚圆润素净刻着暗纹,如谦谦君子,另一枚龇牙咧嘴,像凶狠煞神。   一枚君韘,一枚臣韘。   -   安阳王本欲按原计划赎出季清川,可他很快发现,事情远比他想像的复杂。   当他从宫里返回时,不夜宫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帝城乐坊十六座,所有说得上话的、说不上话的,都已集体杀到了不夜宫。   “朝廷的事,咱小老百姓可管不着,但乐坊有乐坊的规矩,既入了这行,就得按行里的规矩来。”未央坊的当家人站在人群中央,义正言辞道,“不夜宫的头牌坏了规矩,让所有乐坊蒙羞,就得接受惩罚。”   “上一个敢这么做的人,可是送入军营,成了营伎。”   “那不可同日而语,那一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伶人,这一位,可是帝城第一伶人啊……”   安阳王撩着门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的侍卫道:“太子与季公子在拈花巷的事已传开,所以人都道季公子在弁钗礼前坏了规矩,要……”   “要什么?”安阳王问道。   “要送去军营,充当营伎。”   “荒唐!”安阳王摔帘而去。   侍卫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另一位锦衣男子亦用折扇撩起帘子,往那大堂中看了一眼,随即双手托着后脑勺,悠哉悠哉踱着步子跟上。   “这春三娘可不简单,据我所知,她为季公子招揽的客人可远远不只帝城的豪强世族,那些人几乎遍及大庸,甚至还有异邦客人,光付过订金的人都有一百七十余人。换言之,这些人非富即贵,没一个好惹的。”   “王爷的这个差事,不好办呐。”   “这世上没有你许钦办不成的差事。”安阳王头也不回答道。   “那倒是。”许钦歪头笑道,“想当初,我可是也收到过请柬的。”   “许钦竟也收过请柬?”安阳王皱眉道。   “那当然,许某可是临安城第一风流人。”许钦说罢轻笑,“王爷那些花名,还不是许某的功劳?”   “当初王爷传信叫我速速赶来时,我十分惊讶,王爷何时对乐坊伶人生了兴趣?不过想想,这不夜宫的头牌名满天下,据说是个神仙似的尤物,来瞧瞧也不亏。”   “清川如同我的孩儿,你不可言语轻慢了他。”安阳王警告道。   “孩儿?”许钦显然很吃惊,“私生子?”   安阳王不置可否。   “那可不好办了。”许钦摸着下巴道。   “有何不好办?”安阳王问。   许钦道:“季公子若是寻常人,那怎样都无所谓,谁离开乐坊不得掉一层皮?”   “可王爷若是如此看中他,那多少有些困难。”   “别看眼下外头闹得凶,那还只是一群乐坊之人在过过嘴瘾,他们无权无势,构不成威胁。等那些交了订金的人闻讯赶来,局面就不好控制了,我担心季公子会吃亏。”   “眼下这局面,悄悄提前赎出季公子是不可能了,这弁钗礼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顶住所有压力,将这弁钗礼办了,才能自证清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许某也定当尽力,为王爷折得东风第一枝,”   安阳王凝眉点点头。   许钦继续道:“明日王爷还需做两手准备,为我准备一批人马,万一闹起来,怕是也只能来硬的。”   安阳王道:“那是自然。”   许钦道:“但大庸律法摆在那,不管用何种方式,想要名正言顺的带季公子离开,最后还得走官府这道流程。官府会登记备案并追踪,季公子少不得要跟我回许府,在府里做一段时间家伶……这样,会不会委屈了季公子?”   “不可。”安阳王摆摆手,他望着那鸦青色的夜空,道,“清川的未来我另有安排,赎清川离开不夜宫只是权宜之计,他非池中鱼,你临安许府,装不下他。”   “那许某心中有数了。”许钦说罢又皱眉,“那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   “那位太子殿下要如何应对?”   安阳王寒声道:“他与清川,不可两全。”   许钦没太听懂,什么叫不可两全?   他正要发问,两人已到了季清川的院子。   “你先见见清川。”安阳王提步上了台阶,问道,“可有人来过?”   采薇面色无异,迎上来躬身答道:“奴婢一直守在这里,无人来过。”   而房中。   月白色帷帐被倏地放下,衾被盖住两个人的身形。   苏陌轻喘着,转身看向屏风外推门而入的安阳王。 第53章 设定   房中寂然无声。   薄纱屏风后, 帐内人似已熟睡。   安阳王停下脚步,问道:“清川几时吃的药?几时睡的?”   “回王爷,公子戌时喝下第二副药,喝完便睡了, 第三副药在子时。”采薇问道, “奴婢是否去唤醒公子?”   “毒解得如何了?”安阳王又问。   “解了六成。”   那许钦被房中书画吸引,正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书案上未写完的字, 听得此话, 便问:“中的何毒?”   “这……”采薇似有疑虑。   忽闻床帐内传来一阵轻咳,三人均移目过去, 但见那黛色远山般的人影动了一动, 一人撑着床沿似要起身,散落的长发贴着纤薄的肩,大有不胜之态。   采薇忙绕至屏风内, 问道:“公子醒了?”   苏陌将衾被拉至腰际,道:“我身上很不舒服,请姐姐帮我看看。”   “公子请赐脉。”采薇道。   苏陌撩开一点帷帐,伸出一段雪白腕子。   采薇这一看不要紧,帷帐内的情形看清了个七八分, 那衾被下分明还藏着一个身形修长的人。   采薇吸了口气, 只当没看见, 一边号脉一边道:“公子胸中郁结致药效不得发散,须得奴婢为公子施几针。”   外头, 安阳王问道:“清川怎么了?”   “王爷请放心,施几针便好了。”那采薇熟练地从身上摸出针灸袋, 说道,“请公子褪去上衣, 趴下。”   苏陌心领神会,这个采薇果然是个聪明人。   侯在屏风外的两人,隐约见着那帐内人褪去外衣,伏于枕上,采薇则跪于榻前,为他施针。   这安阳王本一心要亲自看看,此时,却不便靠近了。   “王爷请坐。”苏陌虚弱道,“清川身上不适,请恕清川无法下床行礼。”   “是本王疏忽了,本不该深夜过来,但事关紧急,明日的弁钗礼,须得同你商量。”   苏陌不用想也知道现在外头是怎样的一团糟。眼下,安阳王定是无法提前赎出季清川了,走弁钗礼这一步势在必行。   苏陌道:“清川今日遭此劫难,声誉尽毁,坊间对清川怕是早已下了判书,清川对弁钗礼已不再抱期望……只叹命薄,这病弱残躯怕是撑不到柳暗花明那一天了……”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即点燃了安阳王心中的愧疚。   想到今日种种,想到冲上马车时所见到的那一幕,安阳王顿觉血液直冲脑门。   季清川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被欺负,被当作玩物,被弄得这一身病痛,说到底,都是他李珩太没用,被蒙骗了十八年,没保护好长乐的孩子。   安阳王那颗要救季清川出火坑的心变得更加迫切,他走近几步道:“清川放心,明日的弁钗礼,本王定带你离开不夜宫。”   “按照大庸律法,王爷又如何为清川赎身?”苏陌有气无力道。   “傻孩子,你既低看了本王,也低看了自己。本王说过要带你走,便一定会做到。”安阳王道,“这位是临安许钦,是本王最信任的挚友,明日他将代替本王,去参加弁钗礼。为确保万无一失,请清川将花簪赠于他。”   许钦收起折扇,隔着屏风笑盈盈朝苏陌拱手行礼:“久仰公子大名。”   许钦,《伶人太子》的库存工具人之一,号称江南药王,是围绕在安阳王身边的富商之一,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家底,只知此人挥金如土,最是个恣意洒脱之人,可惜结局令人唏嘘,散尽千金为红颜,死于非命。   苏陌原文中尚未写到许钦出场,对苏陌来说他就是个完全的陌生人,便道:“见过许爷。”   察觉那个人同样也在隔着屏风盯着自己,苏陌道:“可惜,花簪已被太子拿走了。”   “什么?”安阳王很是惊讶,“清川怎可将如此重要的信物赠给李长薄?”   对伶人来说,花簪是弁钗礼最重要的信物。   获赠花簪的人,会被默认为良主第一人选。竞礼当天,由花簪主人率先报出一个价格,再由其它恩客自行报价,当所有报价全部揭晓,若无人超过他,那他便顺理成章成为获胜者。   若有人超过他,那么他也可中途加价三次,直至决出最后获胜者。   因此,花簪就是伶人送出去的一把保护伞,即便弁钗礼当日清冷无人,至少还有一个人会为他托底。   相反,若弁钗礼当日,获赠花簪的人未出现,那便意味着,伶人被弃了。   这会导致伶人身价大跌,遭人耻笑,而被弃的伶人也会被人恶意围截、低价竞拍。   在声色犬马的乐坊里,真心实意欣赏或疼惜伶人的恩客又有几个?   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因着所托非人,最终被贱价拍下肆意欺辱的例子数不胜数。   安阳王终于明白李长薄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拿走了花簪,又在拈花巷公然欺辱季清川,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季清川与他的关系,要让季清川成为他人眼中的二手货,要让季清川除了他无人可托底。   安阳王恨得牙痒痒:“是他强行拿走的么?”   “倒不是。”苏陌轻声道。   “无妨。只要那太子不来,有没有这花簪,我们胜算都是大的。”许钦说道。   安阳王直截了当道:“李长薄回宫后便被带进了慈宁宫关禁闭,清川放心,本王明日不会给他出宫的机会。”   苏陌想到李长薄走之前那双腥红的眼,还有那一句“只为求你”,不觉心中一悸。   李长薄不会允许他人赢得季清川。   死都不会。   而让李长薄出现在弁钗礼,赢得弁钗礼,让他与皇帝、太后彻底决裂,不正是苏陌原本计划的么?   可为何此时,心境似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如此还不太妥,需得多人配合才行,王爷身份不便,就由许某前去打点吧。”许钦道。   苏陌问道:“不知许爷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上,不过是下狠手砸银子罢了。公子放心,就算掏空临安库银,也必定帮公子渡过此劫。”   “那就先谢过许爷了。”苏陌道。   “不必谢我,千金难买佳人笑,花钱不就图个畅快?况且,花的也不是许某的银子。”   “许某今晚还需去拜访几位朋友,就不叨扰了,告辞。”   安阳王道:“有劳。”   那许钦行至门口,又停步回头,道:“久闻季公子才貌双全写得一手好字,公子若要谢我,便赠许某一幅字如何?”   苏陌道:“清川的字丑陋不堪,若许爷看得起,定当顶礼奉上。”   “一言为定!”许钦爽快笑道,“他日许某求字,希望公子也如此痛快。”   许钦最后看了一眼屏风后那人的侧影,遗憾而去。   都说帝城第一伶人求一见而不可得,他许钦千里迢迢跑一趟,没想到,不仅花簪没要到,就连近在眼前的美人也没见着,当真是吃了个天下第一闭门羹。   不过无妨。   明日便是他许钦独占花魁的日子了。   这边,安阳王正要离开,苏陌却忽然道:“清川向王爷求一个人。”   “何人?”   “一名叫阿烈的僧人。”苏陌道,“此人是一名游僧,曾在天宁寺救过我,我与他极投缘,若是王爷将他扣下了,请王爷放他一马?”   “僧人?”安阳王根本未留意过此人,便道,“本王未曾见过此人,若是他救过清川,本王理当好好答谢他才对。”   苏陌疑惑,不是安阳王带走了玄衣人?   “倒是有一事。”安阳王道,“本王发觉此番李长薄被狙,其中有不少是动了司礼监那位的力量,而裴公公本人也出现在了拈花巷,清川与这位裴公公,有交情?”   采薇施针的手,略一颤。   苏陌不动声色道:“一面之缘罢了。”   “如此便好。此人堪称大庸第一奸佞,本王离开帝城这些年,他从一名小太监一跃成为司礼鉴掌印,这些年不声不响栽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此人手段狠毒,手眼通天,是个极危险的人,清川切莫与之深交。”   “清川知道了。”   安阳王又嘱咐清川好好睡一觉,其他事都无需担心,便离开了。   待到房外脚步声走远,苏陌终于松了口气。   而那采薇立即放下手中银针,伏地跪倒:“奴婢知错,请掌印饶奴婢不死。”   苏陌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道:“姐姐快请起。”   “奴婢以为掌印已经及时离开,否则不会让王爷进来。”采薇道,“掌印明明可以走,为何不走?”   苏陌头一回见到敢怼裴寻芳的人,还挺新奇。   “你倒是有借口。”裴寻芳的声音从衾被中传来,显然有些气急败坏,“不该看的别看,快滚。”   “是。”采薇有条不紊地收拾好银针,退出了房间。   苏陌讶异,平日里那些影卫见着裴寻芳如同见了邪魔般,战战兢兢,这个采薇倒是不怕他。   房间重新静下来。   苏陌忽觉气氛不大妙,他裸着背趴在枕上,而裴寻芳在他的被窝里。   苏陌眨眨眼,道:“大庸第一奸佞,掌印好名声。”   “让公子见笑了。”裴寻芳从衾被中探出头,如在洞穴里憋久了的蛇,贴着苏陌的背,蜿蜒而上,“咱家如此脏鄙歹毒之人,公子也敢与我交易,公子大才。”   “掌印就不怕将来不得好死?”苏陌道。   “那要看为何而死,死在谁手里。”裴寻芳牵起苏陌的手,将一枚什物套在了苏陌的食指上。   苏陌低头一看,正是那枚君韘。   “公子解开了君臣韘,从此以后,咱家便是公子的不二臣。”裴寻芳宽大的手罩在苏陌手背上,十指相交,臣韘与君韘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君韘与臣韘一旦戴上,非死别不可分离,公子没机会反悔了。”   “你!”苏陌没想到他会对君臣韘如此解读。   “大齐虽亡,但只要公子在,大齐便在。若公子想要这天下,咱家赴汤蹈火,倾尽毕生,可为公子一搏。若公子不要这天下,”裴寻芳道,“公子便是咱家的天下。”   苏陌心中一悸,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一定有某个时刻,裴寻芳也曾如此这般伏在他后背,说着同样的话。   而不同的是,那个裴寻芳掰过苏陌的脸,泄愤般疯狂亲吻着,在衾被的掩盖下,戴着君臣韘的手伸进了苏陌体内。   苏陌受够了这种亦真亦假的折磨,苏陌必须尽快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道:“阿烈是不是在掌印手里?”   裴寻芳的声音冷去七分:“公子倒是一直惦记着那个假和尚。”   “请掌印将他放了。”苏陌道。   “公子与他之间,究竟有何秘密?”裴寻芳问道。   苏陌咬着唇。   仅存在于原书大纲中、甚至没有写到的“长乐年间”,出现了!   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是在用一枚宫钱提醒苏陌原书设定无法改变么?   天道自衡。   莫非真如玄衣人所说,所有偏离原书设定的人与事,都会以另一种方式被拨正?   过去苏陌不信。   可小槛、长乐宫钱以及穿过来的另一个苏陌,无一不在提醒着苏陌,原书设定不可破。   或许,只有找到这个世界的本源规则,方能找到破局方法。   苏陌想到了天机门。   可这个虚无缥缈的门派,怕是只有玄衣人才能找到。   苏陌迫切想要知道答案,越早越好。   因为,苏陌曾在一个万念俱灰的下午,打开《伶人太子》这本文的“人设文档”,如同无情的刽子手般,写下了关于裴寻芳的结局:   “长乐元年,新帝着手肃清朝纲,清算佞臣。”   “而权倾朝野、手眼通天、凭借一已之力将新帝扶上九五之位的第一奸宦裴寻芳,于谷雨日,被磔杀于西市。” 第54章 吾爱   这一夜, 不夜宫灯火通明。   整个帝城乐坊的伶人几乎都涌到了不夜宫。   都督府以预防闹事为由,派遣了大量京军前往不夜宫周围维持治安,领兵的正是贺知风。   而另一侧,数百驾豪华马车从四面八方涌来, 纷纷避开正门, 在偏门落轿,通过贵宾通道入院。   及至凌晨寅时, 一百七十余名客人全部提前到达。   他们此行只有一个目标:帝城第一伶人, 季清川。   春三娘胆颤心惊了一日,没承想, 拈花巷风波不仅没有让一个客人中途退出, 相反,弁钗礼的竞逐氛围似乎愈演愈烈了。   这就像一场百年一遇的豪赌。   对手是大庸最尊贵的太子,以及各路豪强世家, 拿到入场券已经是财富与实力的象征,若能赢得帝城第一伶人,那便是值得炫耀一生的成就。   没有人会中途弃权。   春三娘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向自己飞过来。   纵然变故不断,春三娘算是看明白了,只要季清川本人还在, 人在银子在, 其它根本无须担心。   而后院里, 苏陌服下第三副药后便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不安稳。   他紧紧捏着指上的君韘,仿若握着生命的指环,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真实。   他发现自己裹着一身厚厚的白裘,坐在城楼上。   暮霭沉沉。   红日沉入地平线, 长河几乎被冰封,枯败的芦苇垂在泊岸边。   苏陌倚在轮椅里, 手里抱着袖炉,却依然手脚冰凉。   他似乎在等人,可他不记得自己要等谁了。   忽闻马蹄声踏破这沉寂暮气,青鸟在旗杆上欢呼跳跃起来,身后老臣的声音却如死气的老钟,他道:“陛下,人回来了。”   苏陌用手支着下额,缓缓抬起眼皮。   远远天际处,出现一片小黑点。   那些黑点迅速移动着,越来越近,卷起漫天雪雾。   苏陌脑中一片空白。   骑兵阵前那名身穿黑色披风的男子,让苏陌不自觉地心跳加快。   坚硬的马蹄踏破冰河,碎冰夹着泥水飞溅起来,他弓着肩背,像一只搏击长空的苍鹰朝苏陌飞奔而来。   苏陌看得口干舌燥,然而可怕的是,苏陌想不起他是谁了。   “陛下,裴贼已近护城河,可以下令了。”老臣道。   苏陌从身侧侍从手中接过一把轻便弓弩,搭上一支弩箭,瞄准那领头的人。   “此人犯了何罪?”苏陌问道。   “抗命回京,意图谋反,亵渎圣上,罪无可恕,陛下。”老臣道。   苏陌闭上一只眼,扣住悬刀,道:“杀。”   “咻”的一声,刻着“人”字的弩箭破开长风,朝归来人无情射去。   与此同时,数不清的利箭如暴雨落下,城外响起厮杀声:“缉拿裴党,一个都不许留。”   战马嘶鸣。   骑兵纷纷坠马。   苏陌不愿再看,道:“回宫。”   还未动身,忽闻一阵惊叫,那穿着黑色披风的男子已单枪匹马跃上城墙,他身上全是血,如死神般拽住那老臣的发冠,长刀一抹,生生割断了那项上人头。   头颅滚到苏陌脚边,男子跨过它,将苏陌一把高高抱起。   苏陌惊叫出声。   弓弩掉在地上。   其它人吓得纷纷拔刀,围成一圈。   苏陌任由他抱着。   熟悉的身体接触,熟悉的檀香味,尤其是他看苏陌的眼神,苏陌猜他一定曾经是他的爱人。   “陛下要杀咱家?”裴寻芳贪婪地嗅着苏陌颈间的香,声音尖细却有力量,他抱住苏陌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他们说,你必须死。”苏陌淡定地看着他。   “陛下都放你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打开山海关就往北边跑啊,为什么要回来?”凌舟手里举着刀,一边哭一边喊。   “我的陛下还在帝城,”裴寻芳捧起苏陌的脸,道,“咱家就算死,埋骨也要埋在帝城。”   凌冽寒风掠过城楼,却不如怀中人身上冰寒。   苏陌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不是来自于那些被斩杀的士兵,不是来自眼前这人身上的血,而是来自苏陌这具躯体深处,属于苏陌的那一部分几近被吞噬殆尽的气息。   苏陌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已记不清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   而眼前这人的触碰,让苏陌有一种超越生死的归属感。   “陛下的腿怎么了?”裴寻芳声音在抖,他用披风将苏陌裹紧,很快裹成个连体婴儿,他转而朝凌舟怒吼道,“你有没有让陛下按时用药!”   凌舟噗通跪地。   苏陌看着这人面目狰狞的模样,一如他指上的臣韘,龇牙咧嘴,凶神恶煞。   苏陌攥紧自己指上的那枚君韘,君韘的內环里,刻着三个字:赶他走。   那是苏陌的字迹。   赶他走。越远越好。   可被人这样温柔地抱着,苏陌忽而贪恋起来,不舍得那么做了。   “我好冷。”苏陌将头埋进他怀里,道,“带我回宫吧。”   “不,我们回家。”裴寻芳将苏陌按进怀里。   老臣被斩,圣上被劫持,没有圣上的御令,亲军不敢擅自动手,眼睁睁看着裴寻芳将人抱走。   暮色笼上城楼,影卫已悄悄潜上城楼,他们如鬼刹一般,将参与击杀的亲军一个个放倒。   很快血流成河。   “这些亲军不干净,咱家为陛下换一批。”裴寻芳头也不回道。   苏陌窝在裴寻芳怀里有气无力道:“你不该回来。”   “陛下还想将咱家赶去哪?”裴寻芳道。   “可就算陛下将咱家赶得再远,赶去再凶险的地方,咱家也一定会活着回来。”   “为何要回来?”苏陌道,“天高海阔,任你去哪,这里不会有人在等你了。”   “陛下就这么不耻与咱家在一处吗?”裴寻芳那双凤眸边染了血,像冰天雪里妖冶的花,“是咱家将陛下伺候得不好,还是陛下至始至终都只是将咱家当作杀人的刀?”   “那一定是你我本无缘,不该绑在一起。”苏陌道。   “咱家就不信这个邪!”裴寻芳恨恨道。   “下一回我会亲手杀了你。”苏陌很难受。   “那就请陛下先将龙体养好。”裴寻芳一把捏住苏陌瘦削的下巴,“听说陛下又病了几场,还将自己关起来不见人,陛下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吗?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陛下不会养,咱家替你养。”   长街的风,刮起老宅屋檐上的雪沫,苏陌脸上冰冰的,寒声道:“养不好了。”   “什么叫养不好了?”裴寻芳不知怎的红了眼,“这些年腥风血雨,九死一生,哪一回不是咱家陪陛下度过,为何这次不行?”   苏陌道:“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裴寻芳颤声道。   大雪落了下来,沾在苏陌浓密的睫毛上。   衬得他如冰封的谪仙一般美。   苏陌冷冷望着他:“我不记得你了。”   苏陌在梦魇中不安地翻转中。   他沉进了一个混沌的空间里,压迫和不安让他感觉到窒息。   高大的红豆树在大雪中沉默地矗立着。   风雪刮过老宅的庭院,刮过那被凝固的滴漏。   霁青色床帐里,帐內挂着的那个镇魂银铃,叮当作响。   铃下的笺子随风摇动。   笺子的一面,写着两个字:吾爱。   而另一面,只着一字:陌。   庞大的金色字网又出现了,数不清的方块字在跳动着,而那字网突然疯狂旋转起来,如天罗地网般,将苏陌如同猎物一般笼罩在内。   “轰”的一下,如粒子束爆炸般。   苏陌化成了刺目的光,消失不见了。   -   苏陌在一阵丝竹声中醒来。   睁眼看见的是裴寻芳的脸。   两人身体之间隔着一人的距离,没有肢体接触,而裴寻芳的脸却挨得很近,几乎鼻息可闻。   苏陌第一次看见裴寻芳睡着的模样。   他从来不知道,那么狠戾的一个人,睡着了会是这般温柔易碎的模样。   苏陌想摸摸他的脸,而就在这时,裴寻芳睫毛动了动,也睁开了眼。   “你怎么还没走?”苏陌问道。   裴寻芳似乎仍未从睡梦中游离出来,他眸光有些散,眉眼间少了些平日的锐利锋芒,却因眼尾那抹自然而生的红晕,生出了无边魅色。   苏陌甚至想,有没有第二人,也曾见过他睡醒时的模样。   “那得问公子。”裴寻芳声音有点哑,“公子喝完第三副药便一直在梦呓,拖着咱家不撒手,咱家自然走不了。”   “天亮了。”苏陌说道,“今日谷雨。”   “我知道。”裴寻芳道。   “你知道什么。”苏陌嗔望着他,眼里不自觉已涌起水光,突然,他主动搂住了裴寻芳的腰,将脸枕在他心口,说道:“明日这个时辰,你若还在这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陌清楚地听见,裴寻芳的心脏“噗通”跳动了一下。   可苏陌很快起身,拿起一件寝衣披在身上,下了床。   他绕过屏风,走到妆奁前,望着铜镜里那张有些微烫的脸,大声道:“既然来了,就都进来吧。”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丝竹声、人语声随之涌入,春三娘领着一队婢女掀帘而入。   “清川昨晚睡得可好,王爷可是嘱咐了,天塌了也不让我打扰你。”她说着,还有意无意往那内室的床榻上瞄。   塌上空空的,月白色帷帐在晨风中微微动着。   苏陌看她们端着一叠叠沐浴更衣的物品鱼贯而入,问道:“不是午后才沐浴上妆吗?”   “那是寻常人,清川你可不一样。”   “眼下外头都快为你打起来了,清川可千万别紧张,今日啊,母亲为你请来大庸最会伺候人的婆子与技师来为你放松,只有身上舒服了,良主才会满意呐。”   春三娘扬了扬手上的烟斗,道:“来,都好好伺候着。” 第55章 点灯   “咱们清川, 今儿可是大庸最受瞩目的人。”   春三娘望着铜镜里的少年,只觉其云鬓雪肌懒入镜,清风明月逊三分,心叹自己分明天天见着他, 为何却又觉着他一天天变得不一样了?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春三娘笑盈盈道:“今儿个, 整个大庸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几乎都聚集在了不夜宫。他们可都是为你一人来的呀, 清川。”   “多亏母亲手段好。”苏陌淡淡道。   “就在刚刚, 还有几位出双倍银子破例临时加入的。”春三娘笑着拿起一柄木梳,为苏陌梳起头来, 道, “咱们清川还真是魅力弗边,不枉母亲养你一场。”   苏陌却听得眉心一跳。   临时加入的?会是谁?   春三娘一脸喜气洋洋:“咱们清川,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弁钗礼, 弁钗礼,束弁簪钗,以待良主……”   她正说着,却忽而手一顿,笑容僵在脸上。   她瞥见了苏陌颈侧的咬痕。   深红色的咬痕, 就那样明目张胆地留在细白的颈侧, 宣示着主权。   “母亲怎了?”苏陌抬眸望她。   铜镜里的春三娘, 珠光宝气,明艳照人, 是不夜宫呼风唤雨的当家人。   可在原文剧情中,就在季清川被李长薄赎出不夜宫后不久, 失去价值的不夜宫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所有关于季清川的痕迹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包括春三娘。   春三娘虽说并非良善之人, 也并非真心疼季清川,但好歹养了季清川一场。   也是个可怜人。   如今剧情发生了变化,不夜宫在这次弁钗礼中一定会被物尽其用。   那个人一直躲在幕后,等候时机。   他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苏陌猜,春三娘此时说不定已经接到了新任务。   “不要紧。”春三娘很快恢复了笑脸,她拨过一缕青丝将那咬痕遮住,说道,“稍后傅粉遮一遮便好了。”   “母亲就不问清川发生了什么?”苏陌道。   “清川不是小孩子了,应当知道事情轻重。”春三娘道,“人回来就好。”   “母亲就不怕清川被当众揭穿,被骂不知检点,被抓去游街?……母亲就不怕客人翻脸,要求不夜宫退还所有银子?”苏陌故意说道,“母亲就不怕,帝城第一伶人成为一场笑话,不夜宫就此倒塌?”   “季清川!你是不是成心气我?”春三娘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她斥道,“你可知,这场弁钗礼对你、对不夜宫意味着什么?”   苏陌冷冷一笑:“应当说,这场弁钗礼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吧?”   春三娘气得直抖,她也顾不得哄人了,只道:“别瞧今日这些人为你神魂颠倒,为你一掷千金,可清川不要忘了,褪去帝城第一伶人的光环,你什么都不是!人前再风光,你的身份也不过是这大庸最卑贱的伶人。”   “情爱不由你,生死不由你,命运更不由你。你明白吗?”   苏陌笑了。   去他妈的卑贱命运!   他望着铜镜里的少年,季清川从小就是这样被驯化的。   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你,伶人是大庸最卑贱的人,乐坊是伶人唯一的避风港,离开乐坊伶人无法生存,弁钗礼是伶人此生寻找良主的唯一机会,伶人应当虔诚地等待这一天,再虔诚地将自己献给良主……   须作一生拼,尽君一日欢。   尽他妈的一日欢。   苏陌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冲破伶人的设定,想要毁了这令人窒息的大庸律法。   春三娘望着兀自笑着的苏陌,道:“昨儿的事我也不问你了……但乐坊有乐坊的规矩,今晚,你得按规矩来。”   “你只需记得一句母亲从前教你的,不管是谁,紧紧抓住赢得你弁钗礼的那个人。”   “紧紧抓住他,别松手,才能好好地、体面地活下去。”   春三娘说罢,将梳子往小蔻手中一扔,朝那婆子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婆子很快跟上。   春三娘吩咐道:“该遮的遮,该清理的清理,务必要让季公子以完璧无瑕的模样迎接良主。”   “三娘放心,老身明白。”婆子应道。   春三娘又扫视了屋中一圈,故意提高着音调,道:“老娘最后说一句,今儿季公子从头到脚,乃至一根头发丝,都只属于竞礼获胜的良主。不想让不夜宫遭受灭顶之灾,就都给我警醒着点,听明白了吗?”   “是。”众人应道。   “母亲!”苏陌唤她。   春三娘未理,仍旧往外走。   “母亲许久未戴过这支镯子了。”苏陌道。   那春三娘面色一变,道:“什么镯子?”   “母亲心知肚明。”苏陌缓缓走向春三娘,抓起那只戴着一枚藤镯的手,他犹如残忍的、看透一切的神祗,审视着凡人,“十八年了,母亲可有一日不思念他?”   春三娘如遭雷击,呆在原地。   “母亲叫我认命,那母亲呢?”苏陌似乎又长高了,站在春三娘面前,竟足足高出了一个头。   想要更好的使用精神力控制术,就得将对方的情绪激到极点。   苏陌垂着眼睫,凝视着春三娘的双眼,“从教坊司的红人,到流落街头的伶人,再到不夜宫的当家人,母亲认命了吗?”   春三娘不自觉后退一步。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这一刻让她感到害怕。   那是一种由上而下的威压感。   春三娘如被鬼神抚顶,双膝发软。   苏陌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如果我告诉母亲,你的孩儿还活着,我能为你找到他,让你母子团聚,母亲当如何?”   “为了他,母亲是否愿意与我站在一起,放手一搏?”   “……”   春三娘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狠狠绊了一跤。   不夜宫的人鲜少见到她这样失态的模样,吓得赶紧去扶。   “别碰我!”春三娘推开下人。   她划伤了手,手一直在抖,她抚开衣袖,抚开腕上那只镯子,那圆润白皙的手腕内侧,赫然印着一道很明显的蛊虫留下的痕迹。   春三娘面色苍白地往房中回望了一眼,背过身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报!”一名小厮高高举着一块牌子,兴冲冲穿过庭院,他撞见春三娘,兴奋说道,“三娘,点灯了,前头点灯了!”   春三娘恍惚看着那小厮,道:“去吧。”   “欸!”小厮像只兴奋的兔子一般,跑进季清川的房间,大声道,“前头点了第一盏灯。”   “这么早?”那婆子问道,“点的何灯?”   “点的是玉笋,银一千两!”小厮喘着气将牌子递于婆子,兴奋得不行,“不信你瞧,我从未见过如此大气的金主。”   那婆子接了牌子,果然,而那牌面上还有客人亲笔题的一句赠词: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银一千两,快快快……”那婆子吆喝着众人速速行动起来,苏陌就那样被架着塞进了椅子里。   “这是作甚?”苏陌皱眉看着上来就脱他鞋袜的人。   “沐足、按跷、香敷……一样都不能少,”那婆子一边脱了苏陌的罗袜,一边道,“方才前堂有金主为公子点了玉笋灯,纤纤玉笋裹轻云,公子美足如玉,定能讨良主欢心。”   讨TM的欢心。   苏陌这才弄清楚,所谓点灯,是弁钗礼的一个热场小节目。   所有参与竞礼的金主,都可以出银子为季清川点一盏灯以表心意,而灯的名目有上百种,无非都是些闺房床帏间调笑逗趣用的狎称。   无论点灯的金主是不是最终获胜的良主,每一盏被点起来的灯,都将在不夜宫的正堂上亮上整整一个日夜。   寻常伶人的弁钗礼,能点个四五盏灯,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这头还没消停,那小厮又拿着一块牌子气喘吁吁冲了进来,进门便道:“第二盏灯了!点的是檀唇,银一千两。”   众人啧啧称奇,这才辰时,就已经点了两盏灯了,不愧是帝城第一伶人啊。   小蔻好奇地凑过来看那牌面上的词,问道:“阿婆,什么叫笑向檀郎唾啊?”   婆子忙收了那牌子,神秘兮兮看向苏陌,道:“这个就得问季公子了。”   苏陌内心已是一万只野马奔腾而过。   他详装镇定,闭上眼。   真是……离谱啊。   原文中苏陌根本就未写过关于弁钗礼的任何细节。   这些离谱的事情到底谁整出来的!   “第三盏灯了!第三盏灯了!”那小厮的声音很快又穿廊过院而来,这次他异常兴奋,大声说道,“柔荑,第三盏是柔荑!”   苏陌忽的心头一跳,转眸看向门口。   只见那小厮急吼吼冲进来,从婢女手中抢过一盏茶,咕噜咕噜豪饮了个尽,而后将那牌子往婆子手中一递,道:“点的是柔荑,老天爷呐,金一千两!”   “金一千两!”众人皆是惊叹不已,“这还没开始正式竞礼呢,这些人已经杀疯了吗?”   “何人点的?”苏陌皱眉问道。   “是一位姓许的爷,听前堂说是临安来的。”小厮满脸是汗,递上那块牌子,道,“这是赠词。”   苏陌一瞧,牌子上写的是“我寄人间雪满头”,字迹清隽而陌生。   定是安阳王请来的那位许钦无疑了。   苏陌松了口气。   这小厮还未来得及返回,忽听得院外又跑来一人,大声唤道:“报!”   “第四、第五、第六盏灯点亮了!银一千两!点的是蝤蛴、蛾眉和楚腰……”   “这样可不行,太快了!”那婆子道,“紧着最利索的法子,赶紧为公子收拾妥当,照这速度,不夜宫的那些灯怕是很快会被全部点亮。”   “是。”   忽听外头闹哄哄的,又见一名女执事领着一群小厮抬着一大箱子帷幕入得院来。   那女执事向苏陌福身道:“请公子安。”   苏陌头大得很,已经懒得理这些小事,随他们折腾。   那女执事一边指挥着小厮将裁好的帷幕一一理顺、挂好,一边说道:“这可是上乘的天水碧,都仔细着点,弄破了再多一匹也没有了。”   “都挂起来,房间、院廊、门窗以及今儿公子要经过的所有地方,都务必遮好了。”   小蔻忍不住问了起来:“姐姐,为何要挂帷幕?往常也没这规矩。”   “有金主要求的。”女执事道,“不想季公子被他人瞧见呗。今儿来不夜宫参与竞礼的金主足足有一百八十人,想偷偷一窥公子容颜的也不在少数。”   “说来,我也是头一回瞧见独占欲如此强且如此豪气的金主,不一般呐。”   “那酉时的献艺该怎么办?公子总不能都不露面吧?”小蔻问道。   “春三娘早就想了个好主意,你们回头瞧便是了。”女执事说着又瞅了苏陌一眼,道,“今儿是公子大喜的日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可得偿所愿。”   那女执事一边说着,一边还使劲朝苏陌眨眼睛。   苏陌被那双大眼睛晃得不得不注意到她,这才发现,那女执事手里捏着串佛球,正是玄衣人装模作样从天宁寺带出来的那一串。   苏陌不由得心梗了一下。   行啊,这回成不夜宫的女执事了。   那玄衣人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些婆子和婢女指挥得团团转,终于,寻了个理由将她们给支走了。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玄衣人飞扑向苏陌,在他面前搔首弄姿道:“公子,我这样美不?”   苏陌不忍直视,道:“还不如和尚。”   “啊?”玄衣人似有失望,道,“可这个身份在这不夜宫行动最方便,你今儿就将就一下,行不?”   “嘘——”苏陌示意他仔细说话,隔墙有耳。   “你随我来。”苏陌拉着他,走进湢室,将门一关,问道,“告诉我,嘉延帝是不是给春三娘安排了什么任务?他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春三娘有个孩子,你知道被关在哪么?”   “还有,太子李长薄来了没有,要求挂帷幕的是不是他……”   那玄衣人被堵在门后连连发问。   昏暗的光线中,苏陌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他俩靠得并不近,可不知为何,玄衣人脑子里忽然蹦出方才那些花里胡哨的灯的名目,什么玉笋,什么蝤蛴,什么檀唇和柔荑,他痴痴望着苏陌,心跳变得不大对劲。   他活了这些年,无生无死,这一刻却觉出了些别样的情感。   他一下没把持住,幻化出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托起苏陌的脸,他俯身道:“公子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苏陌怔了一瞬。   湢室里有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而后,苏陌捏起拳头,揍了玄衣人一拳。   -   不夜宫前堂。   “爷,这边请。”一名专门负责接待贵客的男执事恭敬地引着一位戴着面具、穿着异族服饰的男子及其随从走进了三楼的一套雅间。   据传,这是波斯来的巫商,与波斯皇室关系匪浅,富可敌国。   波斯小王子曾腻在不夜宫缠过季清川一段时间,这一回,这商人也不知是为自已来的,还是代表那波斯小王子来的。   “爷,请用茶。”   那商人拿起茶盏却不喝,他望向大堂顶部中央那一盏盏流光溢彩的芙蓉玉凤灯,问道:“那是什么?”   “哦,这是各位爷为季公子点的灯。这是我们不夜宫的规矩,点灯代表着各位爷对季公子的喜爱,每盏灯起价五百两……”   那商人打断执事喋喋不休的介绍,只问了一句;“他会看到吗?”   “当然,前堂点的每一盏灯,我们都会报到后头,季公子都会知道的。”   “点一盏。”那商人道。   “爷要点何灯?”执事立即取来一个竹签筒,只见那筒里只余下数十支签子了,每一支签子上都写著名目不同的字。   商人随手抽出一根,执事凑近一看:玲珑心。   “好灯。”执事喜气洋洋赞道,“玲珑心,这是最最难得的一盏灯了。”   他当即提着嗓子一声喊:“不夜宫,点——灯——”   洪亮的嗓音传遍不夜宫上空,似回荡在悠悠时空里的空谷跫音。   “第九十九盏,玲——珑——心——”   “啪”的一声,属于他的那一盏“玲珑心”被点亮了。   执事双手托起一支笔,毕恭毕敬递过去:“爷,您还可赠公子一句词。”   那商人接了笔。   他的手修长而漂亮,手背却似受过伤,有一个明显的疤痕,执笔的手亦有些抖。   只见他沾了墨,却迟迟不落笔。   “主人,我们时间不多。”一侧的随从提醒道。   男执事亦好奇地盯着商人指上那一枚墨玉指环,总觉得眼熟,似在哪见过。   终于,那人提笔写下了七个字。   玲珑骰子安红豆。   而另一边,湢室内。   苏陌抱着受伤的拳头痛得直掉眼泪。   玄衣人又气又急,哄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他一脸委屈道,“很疼吗?就你这小身板,怎么还敢揍人呢?”   苏陌恼道:“你学谁不好?为何偏要学那无赖裴寻芳?”   玄衣人摸不着头脑:“可我觉得……”   “公子就是喜欢他那样的啊。” 第56章 戏子   “报!”   “第九十九盏灯, 玲——珑——心——”   洪亮的传报声穿廊过院,拂过檐角的风铎,传遍不夜宫各个角落。   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柔。   湢室内门窗紧闭,分明无风, 可那风铃却跟着叮叮当、叮叮当响个不停。   扰得人心绪不宁。   “第九十九盏了, 某些人怕是要发疯了。”玄衣人朝那风铃瞟了一眼,铃声便如被一双无形之手给按住, 戛然而止。   玄衣人寻来一个烛台, 朝着那烛芯轻轻一吹,烛火便自行点亮了:“瞧, 阿烈也为公子点了一盏灯。”   暖黄色烛火跳跃着, 朦胧光晕下,苏陌细密的长睫上还挂着泪珠,眉宇间的怒色亦化成了一抹难掩的殊色, 玄衣人看呆了一瞬,道:“灯下看美人,果然妙绝。”   “阁下不妨学点有用的。”苏陌不悦道。   玄衣人眨了眨眼,便要牵苏陌的手:“公子手还疼么?让我瞧瞧。”   “不必了。”苏陌将手背到身后,连退几步。   “公子变了, 公子过去从来不拘这些小节。”玄衣人又端出那副贱兮兮的模样, 说道, “公子要为谁守身如玉不成?他们碰得,我碰不得?”   “阁下请自重!”苏陌目含愠色, “我觉得有必要与阁下再强调一下我们的合作关系,阁下若还是这副模样, 就请回你的天宁寺去!”   玄衣人忙将人拦住,哄道:“公子好狠心, 一言不合就赶人。阿烈如今无家可归,天宁寺是回不去了,阿烈跟定公子了。”   “就阁下这隔岸观火的态度,我这小庙怕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苏陌嗤道,“阁下高贵得很,这世间众生在阁下眼中皆如蚍蜉,他们的悲欢生死,阁下怕是从未放在眼里。”   “公子何必将自己视为与众生平等?”玄衣人歪着头定定看苏陌。   “我见到公子的第一眼,便知公子定非凡人,公子藐视一切,公子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公子让我很着迷……”   “这世间凡夫俗子千千万,皆受贪嗔痴所困,愚笨得很!唯公子与我一样,公子当是我的同路人。”   玄衣人那双眼,干净、倨傲,又带着点孩童般的邪气与残忍。   苏陌忽而想起,自已坠入梦魇时,那种压迫、窒息以及被赤裸裸窥视的感觉。   遂心生警惕:“阁下错了,在下不过一个满心痴妄的俗人。”   “公子所痴何人,所妄何事?这世间又有何人值得公子停留?”   “公子是听不到,此刻在这湢室之外有多少虎狼之人,那些叫嚣着的心声,都如饿虎一般,等着将公子吞吃入腹,简直肮脏可鄙至极!公子何必自降身份与这些人为伍?”   玄衣人按住苏陌的肩,力道渐重:“公子同我在一处吧,让我保护公子,我掌管着这世间的一切,我可以保护公子。”   若放在从前,苏陌会答应。   穿进这本书里,苏陌腹背受敌,与谁合作不是合作?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苏陌攥紧指上的君韘,冷声道:“阁下疯了。”   玄衣人大笑起来。   “公子来此一趟,难道不想轻松恣意一点?我是公子最好的选择。公子若想玩,我陪公子玩便是!”玄衣人越说越激动,“我爱看那些人被公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爱看他们匍匐于公子裙下,草芥尔尔,玩玩而已,管他们的生死与悲欢作甚?”   “这世间人的命运自有定数,公子再玩也翻不了天,有何可惧?”玄衣人两眼闪着诡谲的光,“只要公子不触犯底线,往后一切皆随公子意,公子尽了兴,我也得个乐子,咱们戏看众生,两相欢喜,可好?”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苏陌眼皮忽而跳得厉害。   一种书中世界崩坏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恐怕要让阁下失望了。”苏陌道,“阁下是看客,我却不是戏子。”   玄衣人的眸光凝成一条线:“公子不必草率拒绝,我给公子时间决定。”   苏陌却扬起下巴,问道:“何为底线?”   “季清川喜欢的人是李长薄,这便是底线。”玄衣人道,“季清川可以怨他、恨他、甚至利用他人报复他,但不能不喜欢他,季清川的爱人,只能是李长薄。这世间万物,皆围绕此二人所生,就好比支撑于这天地间的通天柱,不可撼,不可毁……”   苏陌忽而笑了:“若是我毁了呢?”   “公子什么意思?”玄衣人道。   苏陌抬眸望他,那双眼里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可怕力量:“若是我触犯了这底线呢?”   “冲破了底线会如何?”苏陌凝着玄衣人的眼,咄咄逼人,“主线崩坏了又会如何?”   “主线崩坏,天道的惩罚便会到来……”玄衣人道。   “何为天道的惩罚?”苏陌问道。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个词。   “死亡,与被吞噬……那不是公子能承受的。”   “好,我等着。”苏陌最后看了他一眼。   玄衣人停在原地,“吧嗒”一声,他手中的佛珠断了。   珠子滴滴嗒嗒洒了一地。   玄衣人手心落个空,他忙追上去,拉住苏陌:“公子为何自寻死路?”   他很不解,为什么?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他可以护他周全,他观察了这么久,虽读不到苏陌的心声,但他给出的条件已是最大范围的自由,这人为何如此不知好歹?   为什么?   “为什么?”苏陌拿眼睨他,“阁下视如草芥的人,在我眼中是闪闪发光的生命,是值得爱与被爱的鲜活的人。”   “爱?”玄衣人低头看着自已那双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   那手套底下,是一副吓人的白骨。   “人之爱欲……究竟是什么?”玄衣人喃喃念道,突然,他如鬼魅般出现在苏陌身侧,掐住苏陌的脖子,往怀里一拖。   “公子在马车上解毒时似乎受用得很,”玄衣人摸向苏陌的小腹,“那种事……是不是会让公子很愉悦?裴寻芳可以,阿烈也可以。公子同阿烈也试试,如何?”   苏陌被掐着脖子,呼吸都困难,咬牙道:“阁下当真想试试?”   玄衣人低头望着那双美目,吐出一字:“……想。”   而此时,不夜宫里已乱了套。   季清川不见了!   不过端盏茶的时间,人就不见,庭院里没有,卧房里没有,湢室里也没有。   不夜宫不敢声张,怕引起骚乱,只得暗地里找人,这会子人若消失了,那春三娘岂不要血本无归。   那婆子难辞其咎,正干嚎着翻箱倒柜的找人,就连那衣柜和床都一个一个抬开逐个找了,忽听“吱呀”一声,湢室的门开了,苏陌从那昏暗的门内踏出来。   “我的小祖宗呀!”婆子差点哭出来,她见了活菩萨般冲过去一把搂住苏陌,又是揉又是搓,“你怎么在这呀?老奴方才将湢室翻了个底,怎的不见公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小祖宗,你可是救了我的命啦!”婆子又哭又笑道。   刺目的自然光照进苏陌的眼,苏陌望着乱糟糟的房间。   满屋子的人都在看他,那婆子还在没完没了地说着话,嘴巴一开一合,似乎在唤着“公子”。   空气中漂浮着数不清的尘粒,阳光投射进来,将画面切割成一块一块。   苏陌耳中嗡鸣,强打着精神道:“扶我一下。”   “公子脸色不大好,是哪儿不舒服吗?”那婆子焦急地说道,“可急坏老奴了,差点以为公子被人给掳走了。”   苏陌头晕得厉害,他扶住婆子的小臂,朝那昏暗的湢室回望了一眼,松了口气:“无事。”   而那湢室内,窗下的风铃焦躁地摇动着。   玄衣人站在黑暗里,呆呆用手按着自己的心口,眼神木讷,脸色煞白如鬼。   那玄色长袍下,本该是人类心脏的位置,死寂得如大雪掩盖下的旷古荒野,毫无生气。   苏陌那无情的声音尤在耳边。   “很可惜,阁下没有心跳。”   “心都没有,又岂能学会人之爱欲?”   “阁下不配。”   “怎、怎么不跳呢?”玄衣人按着心口,沮丧地喃喃自语道,“要怎么才能跳呢?”   忽的一下,玄衣人变回了女执事的模样,身子一软,晕倒在了地上。   “阿婆,是何时辰了?”苏陌虚弱道。   “快近午时了。公子饿了吗?”那婆子问道。   细看才发觉,这季公子脸色非常不好。   刚还好好的,这是怎了?   早就听闻不夜宫的头牌容貌极盛,身子却也极弱,自小遍寻名医而不治,那春三娘早已放弃了医他,不过是用药为他吊着命,只等着弁钗礼一过,将养他的银子加倍赚回来,便也听天由命了。   想那前堂丝竹喧天、莺歌燕舞,百余金主为争这春宵一刻豪掷千金,可谓盛极一时,风头无两。   可这红颜薄命,春风难度,又有几人知呢?   婆子生出一种心酸来,可心酸归心酸,伶人终究是伶人,谁让他投错了胎。   婆子差人端出一碗春三娘一早准备的奶酪,劝道:“公子想是饿了,吃点东西吧。”   苏陌是真饿了,见着奶酪更觉饿,没多想便接了。   “公子吃上几口,就该换衣裳去赴宴了。”婆子道。   苏陌放下汤勺:“我不侍宴。”   “不是侍宴,是赴宴。”婆子忙解释道,“老婆子我也是闻所未闻,方才有客人出了三千金拍下了与公子共用午膳。弁钗礼竞拍的向来都是良辰夜,从未有人拍过午膳,三千金呢,老婆子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么多钱……。”   苏陌听得奇怪,问道:“何人拍得?”   “一名波斯商人,”小蔻忙忙抢话道,“那盏玲珑心便是他点的。”   “波斯商人?”苏陌疑惑,哪来的波斯商人?   “长得何模样?”苏陌望着铜镜里的小蔻,问道。   小蔻道:“不夜宫的姐妹都跑去看了,奴婢也远远看了一眼,看着年纪不小了,戴着面具,头发都全白了,不过……很有风度的样子,我从未见过那样特别的人。”   苏陌点点头,又问:“赠词呢?”   小蔻正要去拿牌子,忽听门上跑来一小厮道:“快快快,人找到了就赶紧准备着,醉生阁那边在催了。”   那婆子忙抢过小蔻手中的梳子,三下五除二梳好了,又嘱咐道:“这午膳,公子切不可多食,每样只可浅尝三口,酒可饮,一杯为佳,切不可醉。这下半日,还有得折腾,公子记住了吗?”   苏陌“嗯”了一声。   婆子在混乱的屋子里直转圈,道:“过去没有与客人共用午膳的先例,春三娘也没有准备用膳的礼服,这可如何是好?”   苏陌瞟了一眼那挂于衣架上的为弁钗礼特制的三套新衣,便觉头疼。   苏陌过去觉得无所谓,可如今事到临头有了真实感,如若今晚生了变故,被他人赢了去,苏陌要穿着这些衣裳见何人?   苏陌揉了揉眉心,道:“就穿我平日的旧衣裳吧。”   “不可不可,岂能穿旧衣见贵客。”   苏陌懒得再多言,凝向那婆子的双眸:“有何不可?”   那婆子怔了一瞬,而后如捣蒜般连连点头:“行行行,都听公子的。”   苏陌行至门口,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又道:“将柜子顶层那件鹤翔吉云大氅取来,我冷。”   “欸。”   从小院到醉生阁不过百步之遥,这条路苏陌已走过无数遍,可今日这长廊挂满了天水碧,竟觉得永远到不了尽头一般。   “一江秋色,水天尽染,天水碧虽美,却有亡国之谶,是谁选了这个料子?”苏陌问道。   小蔻不懂这些,便道:“想是三娘觉得颜色配公子,特意挑的。”   两人刚至阁前,便听整齐划一“铿”的一声,守在阁外的那群穿着异域服饰的侍卫齐刷刷跪了一地。   苏陌心一颤,这才注意到今日都未见到凌舟,便问小蔻他去哪了。   小蔻道:“三娘一早便派凌舟哥哥外出办事了。”   “去吩咐送一碗酥酪过来,就说我馋了。”苏陌道。   “欸。”小蔻不解应道。   苏陌抬头望着那帷幔翻飞的醉生阁,不知为何,心中愈加不安,他手提衣摆,拾阶而上。   轻风抚过苏陌的衣袍和墨发,也吹动着檐角悬挂的银铃。   苏陌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入得阁来,大门在身后关上,阁内却空无一人。   苏陌正要唤人,便见屏风后转出一浑身素白的人来,他身穿宽大的白色斗篷,头戴白色帽兜,发髻亦被遮得严严实实,那人道:“请公子安。”   苏陌微微还礼:“阁下便是点‘玲珑心’之人?”   “并非在下,是我的主人。”白衣人道。   “阁下的主人呢,他为何不来见我?”苏陌问道。   “主人不便见公子。”白衣人道,“主人此行只为赠公子三句话。”   不知为何,苏陌觉得今日这醉生阁内热得很。   这明明是他的地盘,可苏陌却特别不安,总觉得有一道灼灼目光在暗处盯着他。   苏陌解开颈下系带,脱下大氅,往那屏风处望去:“何话?” 第57章 入画   白衣人恭恭敬敬接下苏陌脱下的大氅。   苏陌颈间已沁出细密汗珠, 几缕濡湿的发丝滑入衣领间,微微的痒。   他摸了下自己微烫的耳垂,心叹这是怎么了,而耳下那道咬痕已呈现一种娇艳的粉。   “公子请坐。”   苏陌这才留意到, 什么赴宴, 这里根本没准备任何午膳,阁中却多了一把贵妃榻, 榻上铺满了白绒氍毹。   日光穿透云层, 如天光般笼着醉生阁。   浮光绕于天水碧间,撩拨着凡人眼。   苏陌眼睫一颤:“不是共用午膳吗?这是作甚?”   白衣人将那大氅挂于衣桁上, 又细细抚平褶皱, 绣着鹤翔吉云图的缎面,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件大氅,是初次见面时裴寻芳亲自为苏陌披上的, 说好的洗净后还于他,可不知为何,衣裳穿了一次又一次,现如今还在苏陌这里。   “不如此,怎能单独见到公子?”白衣人转身, 朝苏陌躬身道, “今日这弁钗礼, 是公子的一道鬼门关,我家主人冒险千里迢迢而来, 就是为了护公子一程,愿公子平安度过此关, 从此前尘皆忘,无病无灾, 一生欢喜。”   前尘皆忘,无病无灾?这人话中有话。   苏陌心中的疑虑更重了。   “作为交换,主人想求公子的一幅画。”白衣人道。   苏陌口中微燥,问道:“何画?”   “一幅公子的画像。”   苏陌望了一眼那贵妃榻,突然明白了,这哪里是共用午膳,苏陌才是那道午膳。   “若是我不愿意呢?”苏陌冷声道。   “公子会同意的。以公子的聪慧,定然可以判断主人对公子有无助益。”白衣人道,“况且这里是不夜宫,是公子的醉生阁,今日公子若受一点点委屈,我们便走不出不夜宫的门,请公子放心,我们没有任何要冒犯公子的意思,真的只是求一幅画。”   苏陌瞧着白衣人。   他费了不少力气,尚且未能从春三娘与玄衣人那儿获得有效信息,而这个主动送上门的波斯人,不仅道出他面临的危机,还知他一生灾病,知他受前尘所扰夜夜难安。   无论这个人是谁,苏陌都必须会一会。   “好。”苏陌迤迤然坐下,回眸道,“画师呢?”   “画师就在屏风后等候,公子稍等。”白衣人又拿起一个托盘,上头是一条白纱巾,他行至苏陌身前,熟练地跪了下去,“请公子用此巾蒙上双眼。”   苏陌心中微讶,这人明明是客人,为何却像个仆人一般伺候他?   便问:“戴这个作甚?”   “公子有一双深海般的眸子,拥有无可比拟的力量,最会摄人心魄,”白衣人认真说道,“若不遮住,恐扰画师心志,无心作画。”   苏陌礼貌地笑了,真是得寸进尺啊。   遮住他的眼,就无法使用精神力控制术了。这人果然不简单。   可苏陌心中的好奇欲更浓厚了,他用长指挑起那条长巾,笑道:“既如此,我也有一个条件,画师不可靠近我五步之内,可以吗?”   “公子放心。”白衣人道。   苏陌便当真戴上了那条白纱巾,很快,眼前便只剩一抹白色微光了。   白绒氍毹很柔软,苏陌倚上去道:“我可躺着么?我有些乏了。”   “公子请便。”白衣人说道,点上了一盏香炉。   袅袅青烟升腾起来,幽香入鼻,苏陌瞬间神思飘渺起来。   苏陌遮了眼,听觉便变得敏感起来了。   他听见屏风那侧传来声响,脚步很轻,心想此人必定身轻如燕,又听衣摆细细簌簌的摩擦着,纸张哗哗翻动着,可很快,这些声响又全部消失了。   苏陌捕捉不到那人的方位,便问白衣人:“开始了么?”   白衣人恭敬道:“请公子稍加耐心。”   那人始终没有出声。   苏陌偶尔能听见研墨的声响,能听见画笔落在宣纸上的声响,但却听不到任何那个人的响动。   苏陌纳闷得很,是个人,至少有呼吸声吧。   急忙忙赶来送酥酪的小蔻被挡在了门外。她实在好奇极了,便又转到醉生阁另一侧,偷偷趴在窗缝那往里头瞧。   这一瞧不要紧,差点给她吓懵了。   公子白巾覆眼,睡于一张贵妃榻上。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旧袍,墨发如绸缎般垂落在腰际,白锻裙摆上绣着浅金暗纹,像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美人鱼。   而他身前,一名满头银发的男子就跪坐在那,伏在榻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那人修长的手,似在抚摸着公子,却又始终隔着一拳的距离,一点一点临摹着他的轮廓。   阳光透过圆窗照在他们身上,时间仿佛静止了般。   地上散乱着宣纸、笔还有墨。   没有人打扰他们。   小蔻觉得他们像是一幅画。   那银发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前堂豪掷千金引得整个不夜宫围观的波斯商人。   可眼前这摘了面具的男子哪里是什么耄耋老人,分明是一位年轻男子!他面容阴柔冷俊,望着公子的双眸却深情无比。   小蔻的心砰砰的跳,她虽不常陪公子出门,可她一定在哪见过此人与公子走在一处的模样。   忽而,那男子朝小蔻这边看过来。   小蔻看到了一张俊美却可怕的脸。   一道两寸长的暗红色刀疤从左眼眉骨延申至眼尾,将那凌厉的凤眸映衬得更加狠戾酷烈了。   小蔻仍要细看,却听得身侧一声:“姑娘?”   随后沉闷一声,被敲晕了过去。   醉生阁内。   苏陌蠕动着身体,终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他枕着手掌,问道:“阁下现在可以说说,你家主人让你带的三句话么?”   白衣人贴着墙远远跪着,根本不敢抬头看一眼。   如果不是要陪苏陌聊天演戏,他此刻恨不得跑得越远越好。   白衣人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不知公子是否听说,南暹罗有一种药,名叫拾魂草?”   “此物无色无味,入酒茶内,服之可令昏厥之人还魂,也可令久病之人提神。可若以十倍服之,便易催发体内旧毒,十分凶险,若以百倍服之,则当即暴毙。”   苏陌当然知道拾魂草,这些年,春三娘便是用这玩意在为季清川吊着命。   “公子身有旧疾,且余毒未除,若日常服之,看似可让公子精神焕发,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际却是早已将公子身体掏空。”   “而今,若有人将这药加入公子的膳食中,成倍服之,定会凶疾迸发,对身体造成无可逆的损伤,况且今日是公子的弁钗礼……”白衣人停顿了一瞬,“公子须慎之又慎。”   苏陌听懂了他的意思。   按照不夜宫弁钗礼的规矩,伶人需半时辰饮一次酒,若这酒水中放了成倍的拾魂草,这一天下来,苏陌就成了个随时会炸锅的药炉子,若当真来个春宵一夜,苏陌即便不死,怕是以后也下不了床了。   苏陌忽而想起梦中见到的那个苏陌,他那虚弱不堪的模样,以及那句“养不好了”。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莫非他当初就是在弁钗礼这一日,被暗中下毒,坏了身体。   苏陌不觉背脊一寒。   “这便是我家主人要赠公子的第一句话:拾魂草。愿公子小心谨慎,平安度过今日,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苏陌以手撑着下额,半坐起,问道:“初次见面,阁下缘何知晓这些?”   白衣人谨慎答道:“此乃我家主人嘱托,个中缘由我也不知。”   好个借口。   “那么请问,阁下的主人是谁?”苏陌迫切问道,“他如此帮我,我应当当面道谢才对。”   白衣人冒死抬头,看着就在季公子咫尺之前的那一位银发罗刹,不动声色道:“不相见,便是主人对公子最大的保护。请公子不要辜负主人的一番苦心。”   苏陌只得暂压下这一茬,又问道:“那么,第二句话呢?”   “第二句话是,公孙琢。”白衣人缓声道,“请公子务必小心此人。嘉延帝的棋子与手段已被公子摸了个八九分,但公子应当不知道,嘉延帝暗中招拢了公孙琢。”   “此人惦记公子已久,出了名的色胆包天,他苦于没有实力与李长薄、安阳王抗争,如今小人得志,发誓要做那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而嘉延帝给他的任务便是,赢下弁钗礼,并以不洁之由当众抛弃公子,并诬蔑公子为营妓之子,让公子名声尽毁,受万人唾骂。”   苏陌心一惊,这还真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当众羞辱季清川,多么熟悉的手段啊。   可苏陌越听越不对劲了,这人说得如此详尽,仿若亲身经历过一般。   “波斯远在千里之外,阁下如何得知这些?”   “一切皆由我家主人嘱托,个中缘由我也不知。”白衣人自知难以说服苏陌,显然已放弃了解释。   苏陌索性一次性问个干净:“第三句话呢?”   “这第三句话……”白衣人似有犹豫,他看向那银发背影,静默片刻后,这才憋了口气,大声说道,“这第三句话便是,不入皇宫。”   苏陌倏地坐起,问道:“何出此言?”   “请公子,跟随安阳王离开帝城……”白衣人说着,扑通一声额头磕地,“去临安,去任何公子想去的地方,天下之大,任公子自在逍遥……请不要再将自己困在那高墙之内,这世人疯癫与公子何干?天下苍生又与公子何干?公子不该困在那牢笼里,殚精竭虑,油尽灯枯。”   “请公子永远不要入皇宫!”   苏陌已是目瞪口呆,他在说什么?   “人生不过几十载,愿公子无病无灾,平安喜乐,从此前尘皆忘,自在逍遥。”说罢,白衣人又以额头重重磕地,频频拜道,“请恕我口出狂言,请恕我口出狂言!”   “你、你主人是谁?”苏陌指尖颤抖着。   “公子饶了我吧。”白衣人以头磕地长跪不起。   苏陌一把扯掉蒙在眼睛上的长巾,醉生阁内空空如也,那种萦绕于他周身的那种凝视、渴望与占有的气息消失了。   苏陌要哭了,他往那屏风冲过去。   “公子!”白衣人跪着去拦苏陌,可哪里拦得住。苏陌久坐乍起,头晕目眩,脚步虚浮,差点被天水碧绊倒。   屏风后无人,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苏陌的画像。他画了那么多苏陌,却一张都未带走。   “你是谁?”苏陌望着空旷的阁顶,大声说道,“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   房中寂静无声,无人回应他。   苏陌难过极了。   “让我见见你,我想见你。”苏陌头痛欲裂,瘫坐在地上。   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交织一起。   “咱家早已对殿下抱了不死不休的念头……”   “殿下就这么不耻与咱家在一处吗?”   “陛下用一座衣冠冢便将咱家打发了,君去无归期,生死两茫茫……陛下好狠的心……”   “我守着一句‘未有归期’,等了十年了。”   “苏陌。”   日光温柔地照拂着醉生阁,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   苏陌跪坐在地上,一张张拾起那些画。   凭栏倚望的苏陌,撑伞浅笑的苏陌,伏案疾书的苏陌,月下独饮的苏陌,温泉中浅寐的苏陌……   一张又一张,那些或泛黄或簇新的纸张里,书画着一个又一个苏陌,笔触从笨拙到灵动,那是十年等待的光阴里,那人对苏陌无尽的思念。   忽觉指尖刺的一疼,锋利的纸张划破了苏陌的手指。   鲜红的血流了出来,染上了纸张,亦染上了苏陌指上的那枚君韘。   君韘微微颤了一下,发出一道温润的光。   苏陌脑海倏地晃过一些画面,一时心神俱震,可很快,君韘平息了下去,那些画面,亦消失了。   苏陌晕死了过去。   恍惚间,似乎有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抱住了苏陌。   “你为何如此不听劝?”那人尖细而颤抖的嗓音在苏陌耳边响起,“咱家明明是来同你道别的,苏陌。”   苏陌。苏陌。苏陌。   我的欲望,我的罪恶,我的信仰。   生死相隔,时空相阻,只消再看你一眼,万般柔情便涌上心头。   叫我如何放弃你?   叫我如何放弃你。 第58章 谷雨   日光如水流淌。   醉生阁的大门打开又关上, 白衣人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地上的画像如落叶般倏地被吹起,飞得满屋子都是。   苏陌被箍着腰一把抱起。   四肢无力地垂着,随着那人的步伐轻轻摆动。   苏陌虚虚握了几下手指,却只抓到几缕冰凉的银发。   苏陌仿若坠入一片深海。   海水托着他, 冰冷而有力量, 他漂浮于水中,四下安静极了, 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 可苏陌并不害怕,他像一条终于回归深海的鱼, 那冰冷属于他, 黑暗属于他,强势的威压亦属于他。   直到苏陌的肩背重新陷入松软的衾被中,床跟着一沉, 苏陌的脸被捧起,滚烫的吻便落了下来。   呼吸瞬间被攫取,心跳亦失了节奏,那人的吻如可怕的海底风暴,缠着苏陌, 将他拽入更深的暗海。   苏陌沉于其中。   不停地往下坠。   “你说想见我, 是真的吗?苏陌。”那人贪婪地吻着苏陌, “你不该这么说的。”   “我会当真的,苏陌。”那人扣紧苏陌的手腕, 五指插入他纤细的指间,“想再次侵入你的生命, 想让你再次属于我。”   十年的思念与诀别的决心,在吻上苏陌的那一刻, 土崩瓦解。   去他妈的前尘皆忘!去他妈的时空相阻!   让一切见鬼去吧。   苏陌被吻得几乎无法呼吸,这种压迫而窒息的感觉太熟悉了,可苏陌好似被网住了,坠向越来越暗的深海,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   “疑似外界角色非法侵入!禁止接近!禁止接近!”耳边忽而响起一阵聒噪的警告声,像是玄衣人的声音,却又更冰冷。   苏陌眼睫颤了颤,腰却被倏地一提,紧贴在那人紧绷的腹部。   “来见你,是我最后的孤注一掷。”尖细阴鸷的嗓音贴着唇舌间的纠缠滑进来,“我再也无法忍受没有你的世界了。”   “你说过会亲自来杀我,苏陌,又是一年谷雨,我等了你十年,你何时兑现承诺?”   “你的命是我的,总有一天,你将死于我之手。”苏陌脑中挤入一些混乱而模糊的片段,有些是苏陌,有些是裴寻芳。   “在那之前,好好活着。”   庞大的金色字网再次出现,苏陌看见,白日正当头,满眼焦金流石,河床干枯。   不知名的乌雀在林间焦躁的鸣叫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在山路中行进。   马车内,一身华贵冕服的苏陌,正枕于裴寻芳腿上。   这日谷雨,皇帝设祭于天宁寺,祈求降雨。   仪仗才行出帝城十里地,忽而,从山谷中杀出一队人马,将皇家仪仗团团围堵住。   “陛下宠幸奸宦裴寻芳,触犯天怒,致天下大旱,焦土千里,请陛下垂怜天下苍生,下令斩杀裴贼,以抚天威,安民心。”   “请陛下斩杀裴贼,以抚天威,安民心。”   “请陛下斩杀裴贼,以抚天威,安民心。”   数不清的人在叫嚣着,喊声震荡山谷   “这是第几回了?打不怕的吗?”苏陌阖着眼,面容依旧清俊妍丽,脸却瘦得两颊都凹下去了,一看便知已近油尽灯枯。   “他们为何一定要杀你?”他蹙着眉,似在忍受着隐痛。   “因为他们见不得咱家同陛下好。一介阉人却爬了龙床,占了后宫,乱了国本,人人得而诛之。”   “天降大旱,我却已经无力应付,是我的失职。”苏陌虚弱道。   “陛下日日殚精竭虑,三次大赦天下,开仓赈灾,引水解旱,减免赋役……陛下尽力了,没人会比陛下做得更好。”   “那我开后宫如何?”苏陌玩笑道。   “陛下是想死在那些人身上吗?”裴寻芳咬牙道。   “迟早也会死在你手里。”   “陛下!”   苏陌却又咳嗽起来。“将外头那些人打发了吧,不得杀人。”   “陛下很难受吗?”裴寻芳将苏陌抱进怀里,“枕我胸口,舒服些。”   苏陌贴了上去,舒服得闭了眼。   “吉空大师说,咱家命里与谷雨相克,每年都需得小心谷雨日。”裴寻芳用帕子吸掉苏陌额角的汗珠。   苏陌闭眼道:“听吉空的话没错。”   “今日就是谷雨。”   “说不定我今日便会杀了你。”苏陌道。   “只要陛下还活着,咱家就不会死。有陛下在一日,咱家就不怕谷雨。”   “我走后,你又该怎么办?”苏陌轻咳着,握住裴寻芳拿帕子的手。   “咱家同陛下一同去。”   “那我可不敢死了。”苏陌笑了。   裴寻芳反握住苏陌的手:“咱家不是在同陛下说笑。”   “我也不是在说笑。”苏陌抬眸望他,“我终究是活不久了,等我死后,你去找吉空,我为你留了礼物……我怕我又会忘记,已提前交待给了吉空……”   金色字网变得异常安宁,那一定很特别的礼物吧。   苏陌却被庞杂的信息冲击得鼓膜嗡鸣,头痛欲裂。   他忽而发现,自己仿若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海岛疗养院。   蜿蜒的银色沙滩,几块黑色礁石,一个白T男孩迎风站在海浪前,海风将他的T裇吹得鼓起来,浓密细软的黑发肆意飞扬着。   他瘦削的手背,异常苍白,上面还带着个留置针,那是苏陌自己。   忽而,白T苏陌缓缓回头,朝他微微笑。   “对不起。”他说道。   对不起什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苏陌心擂如鼓。   “对不起。《伶人太子》第三版第58章,他抱着必死之心来见你,并将死于谷雨日。”   “第三版第58章……你什么意思?”苏陌问道。   “你活在这本书里,苏陌。”白T苏陌抱歉道。   “谷雨谷雨,雨生百谷,万物重生。既为死,亦为生。”巨大的海浪卷着白沫从他身后翻涌而来,似要将他吞没,白T苏陌温声说道,“别睁眼,我要杀他了。”   “你等等……”   话音未落,苏陌从混沌的世界乍然清醒,胸腔呼出一口浊气。   那人正亲吻着苏陌的眉眼,就像预感到会告别一样:“苏陌,你这个骗子。你甚至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可我依然爱你,苏陌,我真的好爱你。”   苏陌想要回应他,却听“咻——”的一声!   没有给苏陌任何喘息的机会。   一支利箭载着熊熊怒火破风而来,擦过苏陌的耳际,精准穿透那人的胸腔。   鲜血飞溅了苏陌一脸。   那支箭力道太强了,冲击的力量推着那人的身躯,直接撞破一侧的窗,从三丈高的醉生阁摔了下去,坠入深湖。   苏陌重重落回锦被中。   他满脸鲜血,全身都在抖,五脏六腑因冲撞的情感及突来的变故蜷缩成一团。   因为突然被杀的那个人,也因为站在海边跟他说话的另一个苏陌。   又听“轰”的一声,醉生阁的大门被推开。   阳光倾泻进来,刺目的光线中,一群人影冲进来。   苏陌腰身一紧,被人整个抱起,耳边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给我追!”   透过眼睫缝隙的光,苏陌看到晃动的人影,飘飞的天水碧,还有光晕中裴寻芳戾气横生的眉眼。   苏陌看不清裴寻芳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满身的暴戾,他用手擦着苏陌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索性将颤抖的苏陌摁进自己怀里。   属于那个人的鲜血,渗入了裴寻芳指间,也渗入了他指上的那枚臣韘。   苏陌的手被他握着,君韘与臣韘交叠在一起,似穿越时空纠缠在一起的命运。   苏陌听着他心口那强劲而有力的心跳,是鲜活的生命。   是扑通扑通,跳动着的生命。   “别难过,不要怕,也请相信我,跟我一起破局,好吗?”白T苏陌的声音又出现在耳边。   苏陌惊魂未定,内心世界亦是天崩地裂。   别难过?不要怕?你自己来试试?   你他妈自己来试试!   可那个声音没再出现。   苏陌眼睫上沾着血,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万般心绪亦堵在心口无处诉,这震惊太大了,苏陌一时根本接受不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活在《伶人太子》这本书的第三版里?   就在刚刚,强行闯入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裴寻芳,被正在写这本文的另一个苏陌,一箭毙命!   就在他面前,温热的鲜血仍留在他脸上。   那个苏陌甚至没有一句解释,就这样杀了他。   冷漠,无情,生杀予夺,几个文字而已。   就像过去的苏陌一样。   “你的命是我的,总有一天,你将死于我之手。”   可对于苏陌而言,裴寻芳是说杀就能杀的笔下人吗?   苏陌要疯了。   为何要这么做!   不对不对,不可能如此简单。   谷雨谷雨,雨生百谷,万物重生。   既为死,亦为生。   向死而生。   谷雨,礼物,设定,破局,什么破局,怎么破局……   苏陌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问他,可他却这样被杀了,在抱着苏陌、吻着苏陌的时候,被一箭毙命。苏陌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为什么要杀他?”   “是咱家的错。”   裴寻芳的吻如雨点般落在苏陌额间,他用大掌一点点抚平苏陌因痛苦而蜷曲紧扣的双手,他似有些慌,温柔哄道:“没事了,别怕,公子,放松,咱家在这。”   裴寻芳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来自天边的风,可他的拥抱却是真实的。   苏陌原本只是痛苦得痉挛,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他将脸埋进裴寻芳怀里,带着哭腔道:“我没说过要杀人……”   没有高傲,没有责备,语气中是苏陌从未表露过的依赖与脆弱。   “是咱家的错。”裴寻芳这下真的慌了,他慌张地拍着苏陌的背,更温柔地吻他,“让公子受惊了,咱家罪该万死!”   “不许说死!”苏陌哭出了声,裴寻芳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像一剂安心丸,让人有一种失而复得的错觉,可苏陌却莫名更难过了,他泣不成声道,“我……我会养好身体,我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我要你替我养。”   裴寻芳沉默了。   怀里的人哭得像只脆弱的小猫,为刚刚被杀的那个人   终于,他长吁一口气,用力将苏陌揉进怀里:“好。咱家替公子养。”   “裴寻芳。”苏陌仍在哭,哭着唤他名字,“你抱抱我吧。”   -   很快,此事惊动了京军,贺知风带人趁机进入了不夜宫。   而裴寻芳则以追踪这群波斯巫商已久、怀疑其与朝廷命官暗中勾结为由,带走了被擒的几名波斯人。   昏暗潮湿的暗狱里,裴寻芳闭着眼,以手支额,坐在太师椅上。   “唐氏师徒三人怎样了?”裴寻芳问道。   “没有性命之忧。”影卫答道,“偷袭者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可匪夷所思的是,他们三人居然同时被放倒,唐迢和唐飞先不说,唐戟可是大庸顶尖的高手,究竟是谁干的?”   又有人来报:“掌印,湖水都被抽干了,波斯人尸身依然没有找到,莫非他没死?”   “不可能,掌印那一箭,定叫他五脏六腑都震碎了,绝无生还可能。”   “那就诡异了,尸身呢?”   忽的,负责审讯的影卫也一脸惊恐地冲过来:“掌、掌印!不好了!”   “何事?”   “那几个波斯人突、突然凭空消失了!”   “怎么可能!”众人惊异。   只有太师椅上的那位一点也不惊讶,他道:“不是消失了。”   众人齐齐看向他。   那双凤眸“啪”的一下睁开,带着如千年冰川般的寒寂与杀意,那神色比他指上的那枚凶神恶煞的墨玉臣韘还要可怕。   众人心一惊。   只听那罗刹说道:“不是消失,是波斯人的巫术。”   说罢,他寒气森森看过来:“公孙琢何在?”   影卫答道:“掌印之前说此人很可疑,我们的人也一直在盯着他。”   “不用盯了。”裴寻芳摸出块手帕子,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   这双手修长,干净,指上戴着一枚臣韘,手背上没有疤痕。   他干脆利落道:“直接宰了。”   -   裴寻芳只身出了暗狱。   他脚步特别轻,此时刚过正午,白日照着长空,整个帝城春意盎然。   裴寻芳每走一步,脑中关于苏陌的那些记忆便又清晰了一分。初次见面时的苏陌,初次在他面前沐浴的苏陌,初次接吻时的苏陌,初次上床时的苏陌……那些记忆如浮云过境般,在裴寻芳脑中全过了一遍。   而心中,对于那个人的情感,因着隔了生死,因着失而复得,变得愈加浓郁。   不知不觉,裴寻芳又回到了不夜宫。   采薇以公子受惊昏迷为由支走了所有人。   裴寻芳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苏陌的房间。   床上的人应该刚刚喝过药,所有汤药茶水都由采薇亲自把关,应当无碍。可他睡得还是不太安稳,眉心蹙着,嘴唇轻轻的动着,像在呓语。   他每次梦见不开心的事,都是这个模样。   裴寻芳悄无声息地上了床,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被窝,悄无声息地抱住了他。   他自认为内心平静极了,可身体却渐渐不平静起来。   正当他有点不知所措时,苏陌睁开了眼。   “你什么时候来的?”   “公子、公子之前说,会告诉我一个秘密,”堂堂司礼监掌印结巴了一下,“可以提前告诉我吗?” 第59章 口脂   苏陌眼神迷离, 长长的睫毛半垂着,似有一半意识仍在梦中。   唯眸底那一汪秋水,幽幽望着裴寻芳。   曾经在那些漫漫长夜里,他每每受病痛所扰彻夜难眠, 都是这样独自醒着看裴寻芳。   裴寻芳心中一恸, 忍着吻他的冲动:“公子这样看咱家做什么?”   “掌印今日有些不同。”苏陌的声音沙沙的。   “有何不同?”裴寻芳靠近,轻抚他眉骨。   苏陌似乎对这种自然的亲昵还无法适应, 他本能地避开了。   裴寻芳指尖落空, 这才意识到,自己与苏陌之间, 还隔着一大段被遗忘的时光。   裴寻芳也终于明白, 为何自己会在上巳节那日初见苏陌,便对他产生了无法抗拒的探究欲。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渴望了解一个人,想知道他的过去, 想知道他的想法,想知道他每时每刻都在做什么,想侵入到他生命里丝丝缕缕,想剥开他的面具看看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而今,这些渴望都有了答案。   苏陌是他辗转两世、拼掉性命想要遇见的人, 是他久别重逢的爱人。   “掌印今日……眼里抹了蜜糖么?”苏陌蹙眉道。   裴寻芳敛了眼中情意, 道:“须要抹蜜糖的不是咱家, 是公子。”说着,他用手轻碰了一下苏陌的嘴角:“疼不疼?”   苏陌“嘶”了一声, 而后自己用舌头又舔了一下,再次疼得“嘶”了一下, 他气恼道:“我嘴唇是不是破了?”   是破了,被某个疯子咬破的。   须得再亲一亲, 润一润,才能好。   裴寻芳盯着苏陌唇角的目光过于赤裸裸,苏陌又隔开一点距离,往衾被里藏了藏,只露出半张脸一双眼睛,道:“烦请掌印替我找些口脂来。”   留意到苏陌在有意拉开距离,裴寻芳既好笑又好气,是不是自己太心急?   “我去为公子寻。”   这间屋子裴寻芳来过无数次,找起东西来自然简单,很快,他找到一盒檀色口脂,正要转身时,却发觉盛放巾帕、澡豆的托盘中,放着几个乳白色的小盒子。   那是几盒上好的蜜膏。   裴寻芳指尖一烫。   这玩意儿他再熟悉不过了,苏陌怕疼得很,身子又不好,每次裴寻芳与他上床,都得想尽各种办法,光这种蜜膏还不行,苏陌那处娇贵得很,得搭配用最难得的抹香鲸油才行。   而眼前这几盒蜜膏,很显然是为今夜的苏陌准备的。   想到不夜宫里那一百余名等着竞礼仪式的酒色之徒,裴寻芳心中的魔鬼腾的一下燃了起来。   要怎么办才好呢?   他的脸色沉在窗棱的阴影里,要不,都杀了?   忽闻窗外几声鸟鸣,那是影卫在提醒他,有人正往这边过来。裴寻芳推开一点窗缝,但见院内树影斑驳,前堂弹阮吟唱的声音隐隐传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清婉缠绵的唱词,直叩人心,裴寻芳心神一荡,又听那人唱道,“……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日光淌过裴寻芳的眼。   床榻那侧传来苏陌轻咳的声音。   裴寻芳“砰”的一下将窗关了。   他迅速转身看向那妆奁台上的铜镜,日光下,铜镜里的自己身姿挺拔,黑发乌冠,没有一夜白头的银发,亦没有那道狰狞的疤痕。   而那个他思念千千万的人,还好好的,在他身边。   这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实。   裴寻芳按住自己搏动的心脏,扑通扑通,沉稳而有力量,他还活着。   他活着的这个世界,有苏陌。   裴寻芳一生饱受国破家亡、痛失所爱之苦,这一刻,他终于有了被神明眷顾的感觉。   这天下江山还未病入膏肓,安阳王还活着,裴寻芳与苏陌的关系还未走到受万人唾骂的地步,而苏陌的身体也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切坏事也还未发生,裴寻芳还有机会,去保护他。   裴寻芳紧握指上的臣韘,快步回到床榻边,苏陌的小半张脸仍捂在被子中,呼吸浅浅的。   他在半睡半醒中翻转了个身,面向里侧道:“掌印放枕边吧……一会……我自己来……”   裴寻芳坐于床沿,探出手指感受着他的鼻息,哄道:“咱家替公子擦。”   苏陌迷迷糊糊仰着头,微张开唇,任他摆布。   冰冰凉的口脂擦在嘴角,很快在指温下融化,所过之处一片薄红,像极了苏陌情动时的模样,裴寻芳一时心猿意马。   苏陌忽而睁了眼,他盯着裴寻芳看了好一会,问道:“那波斯人查得如何了?”   “尸身尚未找到。”裴寻芳道,“此人来历不明,咱家未查到过去他在大庸活动的任何痕迹,他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   苏陌不自觉舔舔擦了口脂的地方,没找到就好,没找到就代表他或许没死,说不定,他通过某种方式又回到了自己的那个世界。   “别舔了,都舔掉了。”裴寻芳又取了一点口脂,细细涂上,“公子很在意那个波斯人?他敢动公子,就必须死。”   “他没对我怎样。”苏陌轻声道。   “公子对他人还真是放纵。咱家若是这样对公子,公子会生气吗?”裴寻芳捏紧苏陌的下巴,不知为何竟觉出了些醋意,指下亦失了轻重,口脂擦了一层又一层,苏陌雪白的下巴很快被他弄得一片红。   “掌印不会。”苏陌道。   裴寻芳手指一顿,你怎知我不会?   他克制地抚摸着苏陌的唇,腹下汹涌的欲望却如一条苏醒的毒蛇,悄然啃噬着裴寻芳的理智。   忽的一瞬间,苏陌在他身下一边颤栗着哭泣、一边骂他变态的画面冲入他的脑海,浮动杂乱的床榻,汗湿粘腻的肌肤,缠绵厮磨的触觉,还有那借助他物也无法满足的几近疯狂的占有欲……   裴寻芳触电般松开苏陌。   他要烧起来,他现在不能碰苏陌。   他倏地站起来,口脂盒子滚落到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   苏陌莫名其妙望着他:“怎了?”   裴寻芳攥紧拳头,真是疯了,他憋得眼睛都红了,而指尖被口脂包裹着的滑腻腻的感觉,像极了他与苏陌交换津液的感觉。   裴寻芳口干舌燥,喉结滚了几滚。   他忽而回转身,捧起苏陌的脸,在那嘴角涂抹处狠狠亲了一下。   而后便逃命般松开了。   “波斯人之事公子不必再费神,交由咱家处理。”裴寻芳五指嵌入掌心,需得很用力才能稳住声线,“今日咱家会一直守在不夜宫,不管发生什么,一切皆会化险为夷,请公子放心。”   “咱家不便久留,公子好好休息。”   “等等。”苏陌叫住他,刚刚那一瞬,苏陌又有了那种危险的压迫感,可这感觉转瞬即逝,苏陌望着那个背影,说道,“有一个叫公孙琢的,我怀疑他与嘉延帝有关,请掌印查查。”   “好。”   苏陌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问也不问缘故,便抿抿唇又问道:“秦老有消息了么?”   裴寻芳道:“前几日秦老来信,说在岭南发现了白衣安吉的踪迹,咱家已经派人南下去协助他找人。”   “那就好……”苏陌垂眸道,他忽而有些丧气,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他又试着唤他名字,“裴寻芳?”   那人一动不动站着,也不回头看他一眼。   “无事了。你走吧。”苏陌捞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他本来想告诉裴寻芳,他和他一样,也有另外一个名字。   至于为什么突然想说,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在说起苏陌至死也不愿意告诉他真实姓名时……似乎挺伤心的。   可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个好时机。   察觉到自己对裴寻芳的在意,还有自己随口便说出的那句“我要你替我养”,苏陌心乱如麻,他不过一时情动,便说了那样的话,可他真的会留在这个世界里,同裴寻芳在一起吗?   如果不能,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要招惹得好?   “公子命里属水,水生万物,可决议万物生、万物死、万物悲喜……”吉空的话又出现在苏陌耳边,“只可惜,公子是一汪春水。”   苏陌似乎忽而明白了吉空的话,他本是写书人,缘何却要招惹书中人,招惹便算了,还一走了之,如今旧账新账一起算,他早已不能以写书人的身份旁观这个世界。   他陷入其中,成了书中人。   -   帝城第一伶人的弁钗礼成了大型抓人现场。   都说司礼监掌印亲自下场抓人,这波斯人必是犯了大案。   众所皆知,这位裴公公最是心狠手辣,仗着皇权特许,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个。东厂里全是裴公公的孝子贤孙,他在不夜宫开了抓人的口子,东厂的人还不上赶着来尽孝心?   再说今儿这不夜宫里,那可是圈着一大群肥羊呢。   真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番子来了一波又一波,抓的人也越来越多,一百八十人,足足带走了五十来人。   这头正闹着呢,那头又传来消息,那公孙世家的大公子公孙琢,疑似畏罪自杀了。   人本来还在雅间里喝着酒,也不知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听说东厂要来抓他,拿起刀便开始耍疯乱砍人,最后砍伤了自己从三楼跳了下去,也不知死没死,被抬走了。   众人开始心慌,那可是公孙世家的呀!   这阵势,莫非是龙椅上那位要借此机会打压这最后一波世家土绅?   大庸的世家不比过去,失去蓄兵权力的他们,不过是一群被砍掉利爪的肥羊。   真要动起来,任人宰割罢了。   东厂放出话来,有问题的,一个也别想逃过,其它的,准备着银子来领人吧。   可这些世家子弟,又能有几个身上是干净的?   裴寻芳看着呈上来的名单,满意笑了,过去曾在弁钗礼上用行动或言语欺辱过苏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在这了。   做个恶人就是好呀,杀人都能如此明目张胆。   可吉空那秃驴曾说过,杀戮过重,罪孽便会报应到最在意的人身上。   裴寻芳过去不信他那一套,可想到苏陌被重病缠身的模样,裴寻芳难得的手下留情。   他想让苏陌健健康康,福泽绵长。   裴寻芳提笔勾了几个名字,将名单扔回给了提督:“近年国库连连亏空,陛下与宫里娘娘们的开支也是一减再减,这些世家土绅却在这里挥金如土,真是罪过。”   “该让他们交交公粮了!”裴寻芳转身道,“这几人我带走,其余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   裴寻芳扶了扶头顶上的黑纱帽,提步跨出不夜宫的大门,迎面却撞上了踢蹬下马风尘仆仆而来的李长薄。   裴寻芳眉毛一扬,果不其然,他将公孙琢一抓,嘉延帝便将李长薄给放出来了。   真是比闻着肉味的狗还来得快。   “裴、公、公。”李长薄双目腥红,将这三个字一个一个咬得嘎嘣响。   “太子殿下。”裴寻芳舒展了一下双臂,微笑着迎上去。   东厂一应人等也跟了上去:“参见太子殿下。”   “裴公公不在宫里伺候着,却在这不夜宫兴风作浪,任东厂胡作非为,就不怕父皇降罪吗?”李长薄咬着牙说道。   “裴某办事,素来先斩后奏,皇权特许,殿下有意见?”裴寻芳绕过李长薄,又道,“倒是殿下,堂堂一国太子,却出现在帝城第一伶人的弁钗礼现场,就不怕遭谏臣弹劾、有损东宫声誉吗?”   李长薄忽而拔出身侧侍卫的刀,架在裴寻芳脖子上:“是你做的对吗?”   裴寻芳微笑道:“咱家做的事可多了,殿下是指哪一件?”   “清川。”李长薄握着刀的手青筋毕露,低吼道,“季清川。”   “美人大家都喜欢。”裴寻芳捏住那锋利的刀刃,看向李长薄。   凛凛刀光下,他的眼神比那刀光还要冷。   “不夜宫还真是个好地方,乱世风流窝,醉生梦死……”他手指忽的一用劲,那刀身便如脆冰般“铿”的一声断成几截,掉落在地。   李长薄手抖刀落。   裴寻芳乜眼瞧着他,挑飞的凤眸似染了红日,他道:“殿下听,血还没擦尽,里头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了。咱家虽是一介阉人,却也想到这人间富贵窝里玩一玩呢。”   “姓裴的,你敢!”   “咱家有什么不敢。”裴寻芳戏谑道,“咱家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第60章 瑶台   贺知风领着一队京兵赶到, 数百人齐刷刷撑刀跪地,刀鞘怼在地面,激起一层尘雾。   “臣贺知风,拜见太子殿下。”   裴寻芳望着那阳光中漂浮的尘土, 与卑微的人, 眯了眯眼。   “废物!”李长薄一脚踢掉贺知风手中的刀,那刀“嗡”的一声划出一个弧度, 狠狠扎进了一侧的玉兰树树杆。   玉兰树颤了几颤。   李长薄看也未看贺知风一眼, 直接从他垂在地面的衣摆上踩过去。   贺知风垂着头,承受着太子的怒气, 虽然他不知这怒气从何而来。   裴寻芳瞄了眼李长薄那含怒而去的背影, 朝贺知风做了个请的手势:“贺佥事请起吧。”   贺知风手上空落落的,他利落起身,并未吭声。   他个子本已很高, 可裴寻芳站在台阶上,比他高出了一大截,但见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微风和煦地问他:“许久未见,魏国公身体可还健朗?”   贺知风知此人城府极深,一言一行皆有目的, 便谨慎道:“劳掌印挂念, 义父身体很好。”   “那便好, ”裴寻芳又笑道,“魏国公是开国重臣, 劳苦功高,陛下近日思及当年, 总提起薄待了魏国公,心中有愧呐。”   贺知风被他笑得背脊发凉。   不知为何, 他忽然想起了那晚在天宁寺,那位一击砍断了他的刀最后却留他一命的神秘杀手。   眼前这张脸明明年轻得很,还带着笑,却莫明让人升起一种惧怕的感觉。   这几年嘉延帝上朝越来越少,太子主持的偏殿“早朝”裴寻芳也不常出现,贺知风过去与裴寻芳并未直接接触过,却总听义父说,那皇宫里主子不少,可除了圣上,有本事左右当今朝局的狠角色便只有一人,正是那掌管批红盖印的掌印太监,裴寻芳。   裴寻芳乜眼瞧着他那紧绷的模样,又道:“贺家三姑娘应召入慈宁宫陪伴太后已有多日,这在东宫太子妃候选名单中,可是独一份的恩荣。”   贺知风素来口风严:“东宫选妃是官家大事,下官不敢妄议。”   “贺佥事谦虚了。贺家三姑娘才貌双全,温顺有礼,很受太后喜欢,听闻……昨晚太后已安排太子与贺家三姑娘见了一面,相信好消息很快就会传来,咱家在此提前恭喜贺佥事了。”   贺知风惊讶地看向裴寻芳,这阉人不像在信口胡诹,可他为何完全没有听到风声?   太子之前对选妃之事并不热衷,如今既然选了他妹妹,为何此刻又出现在不夜宫。   想到天宁寺中太子望着季清川的眼神,贺知风只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堵在心口,他眉头紧锁,小麦色的脸愈发沉重起来。   “可惜了。”裴寻芳意味深长道。   贺知风脸色变了变,可惜什么?   裴寻芳慢条斯理走下两步台阶,俯下身,压低声音说道:“良禽择良木而栖,可若所栖之木是一截断枝朽木,岂不可惜?贺佥事觉得呢?”   贺知风只觉心口堵得慌,他还想问问清楚,可那身着墨色蟒袍的人却已经提步离去。   “贺佥事衣裳脏了,拍拍灰吧。”   -   “太子哥哥!”李长薄甫一进门,便被一个红衣少年扑了个满怀。   李长薄脚步虚浮,重心不稳,被撞得踉跄了半步,却还是张臂接住了这团火热的红云。   “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你这样过来真的可以么?”九公主一身利落的富贵小公子装扮,她挽住李长薄的手臂便说个不停,“我可是很乖的按照你的吩咐守在不夜宫看着季公子,瞧,我现在叫李玖月……”说着,她还拿出那块新做的身份名牌,要给李长薄看。   “小九做得很好。”李长薄凝眉道。   “小九都快被吓坏了,刚刚这里死了好几个人。”九公主激动地比划着,她分明不是害怕,更多的是新奇,“太子哥哥快将季公子带走吧,这里的人太坏了。”   李长薄唇色发白,问道:“怎么坏?”   叽叽喳喳的九公主这才注意到李长薄不对劲。   他身上有血腥味,衣袖间隐隐渗出了血迹。   “太子哥哥,你的伤口!”九公主说着便要撸他衣袖察看伤处。   “无妨,被疯狗咬了一口。”李长薄咬牙道。裴寻芳那一下力道太强了,他才缝合的伤口怕是又被震破了。   “岂有此理,哪个疯狗,小九替你去教训他!”九公主气愤不已。   “别闹。”   九公主气得直跺脚:“你可是堂堂大庸太子啊。”   九公主心疼极了,自从太子认识了季清川,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三番两次忤逆太后之意不说,连他自己的身体和前途都不顾了。   九公主不懂朝堂那些明枪暗箭,但大抵是明白当一个人人称赞的“贤太子”有多难。   她过去觉得太子太过严肃板正,为了得到父皇和朝臣的认可对自己严苛到了极致,而这些时日,他仿佛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那些过去他在乎的、紧紧握住的,现在似乎都不重要了。   这样的太子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众人都反对太子时,坚定的站在他身边。   九公主拽李长薄的衣袖,问道:“太子哥哥就那么喜欢季公子么?”   “小九,不是喜欢两个字能代替的。清川是支撑孤走下去信念。”   九公主没听说过喜欢一个人也可以成为信念,她只知道帝王无情,大庸后宫佳丽三千,嘉延帝爱一个扔一个,如今还要宠幸那些粉头粉脸的方士,而她的母妃,已有一年未能见过皇帝了。   “好!”九公主年轻气盛,拍着心口道,“放心,今日小九就算拼尽嫁妆,也一定帮太子哥哥将季公子赢回去。”   “用不着你的嫁妆。”李长薄摸摸她的头,“小九不是不喜欢他吗?”   九公主想了想,说道:“太子哥哥喜欢的人,小九也要试着喜欢。”   李长薄心情复杂:“小九就不怕跟孤站在一起会受伤?”   “太子哥哥是大庸太子,我是大庸九公主,就这不夜宫,谁敢对咱们怎样!”九公主毫无惧色。   李长薄沉声道:“小九,今日,孤不是太子,你也不是九公主。”   九公主完全没听出这话后隐藏的危险,她更来劲了,微服私访假扮身份什么的,她最喜欢了,她兴奋道:“太子哥哥还有何吩咐,小九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长薄不知她从哪学来的这些江湖气的孩子话,但此刻也无心思追究,他拿出那支刻着季清川名字的花簪,说道:“你拿着这支花簪,还有我准备的第二笔银子,开瑶台。”   九公主眨眨眼:“什么叫……开瑶台呀?”   很快,她就知道什么叫开瑶台了。   不夜宫当家人春三娘领着一队身着盛装的姑娘亲自来迎,她们个个手里拎着一只流光溢彩的芙蓉玉凤灯,仙姿佚貌,如同九天下凡的瑶池仙女。   “哇哦。”九公主兴奋地从其中一个姑娘手中取过一只芙蓉玉凤灯,“这灯真好看,比宫里的还漂亮。”   春三娘移步过来,躬身道:“太子请……”   “欸,你莫要叫错了,”九公主马上纠正道,“这是李长生,李公子。”   春三娘搭着眼皮,似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她道:“已经十几年未有人开过瑶台了,李公子此举将载入不夜宫史册。”   李长薄只想尽快见到季清川,便道:“请春三娘带路。”   “李公子这边请。”   拎着灯的姑娘一字排开,引着李长薄穿过前堂,穿过人声鼎沸的观众区,绕到了台后的休息茶室,又经过一条花廊,登上一道弧形木梯,这才上到第五层的绣阁中。   入阁便是一席垂地的玉帘,提步入室,便见一幅海棠春闺图,只见那画中画着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画上题着一首诗:“画屏绣阁三秋雨,香脣腻脸偎人语。”   九公主不知怎的,倏地红了脸。   “清川一会就到,请稍等。”春三娘说道。   九公主兴奋地在阁中走来走去,她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忽然唤道:“哥,你快看。”   李长薄顺着她的方向看去,那繁花盛开的花廊里,季清川一身珠白缀粉青的礼服,由一群人领着,正一步步走来。   他带着面纱,束着高高的冠,那冠如一只晶莹剔透的玉凤,一串流珠后坠从高高的冠上垂下来,落在天鹅一般修长漂亮的后颈上。他每走一步,那流珠便擦过他的后颈,直颤到人心里去了。   李长薄看得口干舌燥,不夜宫怎么可以给清川穿这么裸露的衣服。   等了好一会,季清川却没有出现,春三娘过来道:“清川到了,李公子请。”   原来这间绣阁,是瑶台下的一间贵客私室。   这不夜宫前堂的戏阁,设计的是一座六层仙阁的模样,架空的第一层便是前堂的戏台,中间几层绣阁均是用于贵客包场的私室,一层比一层华贵,而顶楼的瑶台,则是不夜宫的头牌弁钗礼这一天的私属。   开瑶台,便是花簪客人的特权。   他可以在竞礼这一天,独自上到瑶台与伶人见面,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底下那些人,看着他们为争夺眼前这位美人而面红耳赤。   这是一种极大的优越感。   可因着头牌数年才出现一位,开瑶台的价格又极高,拿花簪的客人多半又是十分有把握赢得弁钗礼,所以这需要多花出的巨额银两便变得十分稀缺。   已经很久未有客人开过瑶台了。   九公主兴奋地想要跟上,李长薄却按住了她:“孤有事同清川说,小九不要进来。”   “为什么?”九公主不乐意,“小九也想见见季公子。”   “不方便。”李长薄道。   九公主撒娇:“太子哥哥……”   瑶台亮起来的那一瞬,一楼中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这意味着今日的主角季清川,提前到场了。   而伶人提前到场,只有一个原因。   果不其然,但听一声沉沉的钟响,空灵的韶乐奏起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阁上回荡开来:“开——瑶——台——”   瑶台的落地帷幕被缓缓拉开,数不清的花瓣从瑶台上飘洒下来,六名手执芙蓉玉凤灯的曼妙女子,腰缠素缎,从瑶台上一跃而下。   翩若惊鸿,恍若天仙,人们都看傻了。   随着又一声钟响,六名女子将那六盏最大的灯,挂在群灯中央。   底下沸腾了。   那些方才还在嘲笑着花簪客人迟迟未出现季清川一定是被抛弃了的人,此刻面面相觑,那人不仅出现了,还开了瑶台!   底下人浪滚滚,李长薄孤独地站在瑶台后室的门外。   里头点着香,却也遮不住那人身上清苦的药香。   李长薄每走一步,心跳便又加快了一分,半透的薄纱屏风之后,便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今日豁出一切,就是要带他离开。   李长薄忽而想起,上一世他接清川离开不夜宫的那一日,也是这样晴朗的日子。   他捧着一束花站在醉生阁中等清川,清川像一个兴奋的孩子,平常多走几步便气喘吁吁的病秧子,那日一口气跑上了近百层阶梯的醉生阁,一口气扑进了李长薄怀里。   “长生,你来了。”   他带着生命里所有的希望与热度,抱紧了李长薄。   那个时候的季清川,开心了就会笑,全身心地喜欢着、依赖着李长薄。   李长薄眼里不知何时已湿润,他好想他的清川啊。   历经生死,斗转星移,不夜宫还是这个不夜宫,那些逝去的人还活着,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可李长薄心里明白得很,屏风后的那个人,已经不是那个会温顺地倚在他怀里的季清川了。   李长薄抱起琴台上的一把黑色瑶琴,朝季清川走去。   过去的这一个昼夜,李长薄度日如年。   他被罚跪在太后的佛堂,嘉延帝对他避而不见,他想着,若是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见他一面,或许他还会在意最后一点父子情分。   可嘉延帝只传来一句冰冷的旨意:让他跪着。   李长薄受了伤又淋了雨,他烧得昏昏沉沉,脑子里一遍又一遍重演着的是季清川哭着对他说:长生,我不要你了。   那就像一个永无止境的梦魇,李长薄必须见到季清川、必须抱着他才可以化解。   可是横在他面前的阻碍太多了,李长薄必须对自己狠下心,哪怕是暂时的妥协。   薄纱屏风后人影微动,苏陌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你来了。”   那声音轻烟袅袅的,仿若随时会随着那香炉上袅娜的烟一并化去了般。   “自古琴音诉衷肠,今日孤特别想听琴,”李长薄一步步走近,“清川可否为孤抚琴一曲?”   一如这一世他初见清川时一样。   “抱歉,清川不会。”苏陌冷声道。   “清川不是不会,而是不愿再为孤抚琴,是吗?”李长薄声音有些抖。   -   三楼雅阁。   许钦倚在扶栏上,摇着把扇子望着那灯火通明的顶楼瑶台,叹道:“看来,没有花簪不行呐,就算许某想花钱,也上不去那瑶台。”   他回眸看向仍旧闲适喝着茶的安阳王,说道:“王爷,咱们低估他了,他到底还是来了。”   安阳王放下茶盏,道:“他在玩火自焚。”   而季清川的小院内,廊下银铃随风摇曳着。   裴寻芳抱着苏陌睡过的衾被,滚进那并不宽敞的床榻内。   被褥间还残留着苏陌的体温,裴寻芳蜷缩起身体,将头埋进去,狠狠吸了一口,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几名影卫悄无声息落在室内,跪地道:“掌印,按照你的指示,太子的私兵营已经找到,而都督府也正在紧急征调旧部,看来正如掌印所料,太子想动手了。” 第61章 信念   “先生?”   裴寻芳将一个毛绒狼崽面具覆于脸上, 用小裴寻芳的语气对着手里的另一个银狐面具说话:“到了帝城后,先生还会跟我在一处吗?”   裴寻芳换上银狐面具,学着苏陌温柔而严肃的语气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缘分已尽, 之后的路, 你得自己走。”   “可我真的好喜欢先生。”裴寻芳又换上毛绒狼崽面具,眼巴巴道, “先生还会再来看我吗?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家住何方,等我长大后, 我要娶先生。”   裴寻芳嘴角一撇, 将那毛绒狼崽面具掷于妆奁台上,道:“你可知你这位先生是谁?”   他舒展四肢往椅背上一仰,重新端起那银狐面具, 轻柔地抚摸着:“他可是我的枕边人呐。”   “苏陌啊苏陌,你可真是偏心,你冒着被反噬的危险来这救人,却将咱家赶出帝城,还将咱家忘得一干二净, 真是让人嫉妒啊, 你怎可如此偏心……”   “裴、公、公。”裴寻芳忽而转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年轻的面容,狭长幽深的凤眸, 还有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你应该感谢你只是留了一丝残魂, 否则,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裴寻芳倏地站起身, 扑到铜镜前,挑衅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笑:“你可真有出息!毛都没长齐就对他生了心思,可惜空有一副假皮囊,有贼心没贼胆,天天跟人眼前晃,却碰都不敢多碰一下。咱家看不起你。”   镜中人渐渐敛了笑意,他不再说话,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忽闻窗外一声鸟鸣,天水碧跟着一动,又一个影卫落入季清川卧房中,道:“禀掌印,黄鼠狼出洞了。”   “我跟你不一样。”裴寻芳的眼神渐渐冷静下去,他对着心里的那个声音说道,“我会等他爱我。”   他拿起狼崽面具,转身看向屋中跪着的影卫,冷声道:“很好,可算来了。”   屋中分明只有掌印一人,却隐隐有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影卫大气不敢出,只安静等着。   裴寻芳在房中踱了几步,渐渐平缓心绪,面对身体里时而冒出来的另一个人,裴寻芳还需要适应。他转动着指上的墨玉臣韘,一切皆如他所料,端掉公孙琢,束住春三娘的手脚,李长薄也逐渐失控,嘉延帝李毕终于坐不住了。   于裴寻芳而言,李长薄得收拾,李毕更得收拾,而在这两者之前,苏陌高于一切。   谁想动苏陌,那就先收拾谁。   而今天这弁钗礼上,谁想害苏陌,答案显而易见。   想到上一次苏陌在弁钗礼这一天被当众羞辱、差点毒发殒命的情形,裴寻芳心中的恶魔腾的一下跃起。   杀了公孙琢也完全无法解气呀。   要将他们一并杀了才好。   “既然黄鼠狼都出洞了,观众也已就位,今儿个咱家就请他们热热闹闹看一出好戏。”裴寻芳问那影卫,“这次的献艺环节,不夜宫为季公子准备了什么节目?”   “禀掌印,是绿腰舞。”   “绿腰?”裴寻芳禁不住笑起来,要苏大少爷跳绿腰,还不如杀了他。   裴寻芳用指尖抚过那一套套为弁钗礼特制的礼服,上等的布料,柔软丝滑的质感,精致繁复的刺绣,每一套都美轮美奂,可惜苏陌不喜艳色,他只挑了套最素的。   裴寻芳喜欢看苏陌穿红,他指了指那套大红盛装,道:“将这套送去瑶台。”   “是。”   “等等。”裴寻芳走至书案,提笔在一个笺子上写了几个字,塞入叠好的衣物中,这才道,“去吧。顺便将凌舟放了,咱家有话同他讲。”   影卫领了任务自去安排,而裴寻芳捏着一只方才从衣饰中顺来的红艳艳似血的耳坠子,对着阳光眯起眼:“真想看看你戴耳坠子的模样。”   炉烟袅瑶台。   苏陌立于帷幔后,忽觉耳根一烫。他用手冰了冰那微烫的耳垂,仿若那里方才被人触摸了一般。   苏陌有些心慌,他放下帷幔不再看楼下那喧闹的人群,而李长薄刚刚说了什么,他根本没注意听。   苏陌缓缓转身,灯火与日光在他身后隐去,流珠坠子滑过他修长细白的后颈,如流萤亲吻着粉颈,那是李长薄再也捉不住的光。   苏陌看向李长薄,眸光也渐渐变得冰冷,就如同看一堆没有感情的方块字。   苏陌道:“殿下之前问我,在天宁寺那天吉空大师与我说了什么,殿下现在还想知道吗?”   李长薄被他眼中的冷漠刺痛,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故意转移重心,道:“那日清川让孤去求长生泉,孤求到了,孤一直存着,等着给清川煮茶温粥。”   “殿下认为,清川还会想与殿下月下听风、围炉煮茶么?”苏陌问道。   “清川想要什么,”李长薄急忙表态,小心哄道,“孤都可以满足你。”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重来一遍的。”苏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李、长、生。”   “哐当”一声,瑶琴滑到地上。   “好!好好!”楼下不知在表演什么,传来一阵阵叫好声。   李长薄僵在原地:“清川,你叫孤什么?”   苏陌眸光扫过他的手臂:“殿下的伤口在流血。”   李长薄却似乎完全没感觉到痛,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目光亦变得急迫,他僵硬地走向苏陌,颤声道:“清川叫孤什么!你再叫一遍。”   “李长生,你不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可笑吗?”苏陌道。   李长薄哭了,眼泪如止不住的珠子,完全控制不住,他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尽。   自清川死后,他的每一次情绪崩溃都静悄悄的,他一个人舔舐着伤口,无人可诉,无人会懂,而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掩藏。   他伸出手想摸摸苏陌的脸,却又停在半空不敢碰,他眼角肌肉颤动着,嘴唇也在颤抖,他说道:“清川你都记起来了,是吗?”   苏陌冷漠地看着他,李长薄你在妄想什么?   “我的清川回来了。”李长薄似呓语般。   “我的清川回来了……”李长薄自言自语道,他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后跟,他转了一圈,似在寻找着什么,忽而,他看到地上那把瑶琴,琴头上刻着一簇君子兰,正是过去清川最爱的那把琴。   “清川,你扔进井里的那把琴,孤替你找回来了,就放在别苑里,”李长薄立马转身,他想牵苏陌的手,“孤带你回家看看……”   苏陌后退一步。   “不对,那一把不是,这一把才是……”李长薄似错乱了一般,他看看琴,又看看苏陌,像眼巴巴讨好着主人的小狗,“走,清川,我们回家。”   “殿下竟然以为,清川会将那座牢笼一样的别苑当做家吗?”苏陌说道。   李长薄当即崩溃了:“我错了,清川,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清川不喜欢别苑,我们就换个地方。”李长薄全身都在抖,他乞求般望着苏陌,“去哪都可以,清川说了算,让我抱抱你,好吗?”   苏陌静静看着这个他曾经一手写下的原书渣攻。   “清川,别用这种眼神看孤……”李长薄五内俱焚,他痛苦极了,记忆摧枯拉朽般侵蚀着他,他好不容易拼回来的心,再一次被撕成碎片。   清川、清川、清川……李长薄渴望着季清川,需要季清川,他忽而几步并作一步,将苏陌强行拉入怀中。   “孤好想你,清川。”李长薄将挣扎的苏陌紧紧按住,将脸埋进苏陌的颈窝。   “放手!”苏陌厉声道。   “好想你……”李长薄魔怔般吻着那裸露的脖颈,他将苏陌一把抱起,怼在墙上,开始胡乱地解他腰带,“清川,想要你……”   忽听“啪”的一声脆响,苏陌狠狠一巴掌扇在了李长薄脸上。   楼下再次爆发一阵叫好声,看戏的人们为眼前的痛快欢呼着。   苏陌喘着气,这一巴掌几乎用光了苏陌的力气,他的手因太用力而颤抖起来。   “李长薄,清川说‘不’的时候,就是他不想要,不想让你靠近,明白吗?”   李长薄怔了一瞬,左脸火辣辣地疼,可李长薄却仿若找到一丝希望,他抓住苏陌的手摁在脸上,他用脸蹭着苏陌的手,吻他掌心:“若是这样能让清川解气,孤随便清川打。”   他抓起苏陌的手,再一次扇在自己脸上:“清川打啊,打到你消气为止。”   “够了。”苏陌道,“殿下让我觉得恶心。”   “孤不会再强迫你了,请再给孤一次机会……”李长薄魔怔了一般,他僵硬地为苏陌整理着方才弄乱的衣赏,又抱过苏陌想要吻他,语无伦次道,“孤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清川,孤会替你拿回原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没用的,李长薄。”   “清川……”李长薄哭了。   “权利,身份,地位,那些都是你所看重的,清川根本就看不上!李长薄,你活了两辈子,现在还不明白吗?清川和你根本不是一类人!清川曾经那么爱你,是你毁了一切,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从头来过的。”   苏陌按住刺疼的心脏,属于季清川的那颗心脏再次抽疼起来。   这该死的角色反应。   苏陌狠下心,说道:“今日,清川就是要同你做一个了结。”   “李长薄,这个世界不一样了,清川已经同你解绑,季清川死在了过去,李长生也死在了过去,这个清川已经同你无关了,贪嗔痴爱,是非人我,一切放下,可以吗?”   “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清川永远不会再同你在一起了。”   “请你归还花簪,退出弁钗礼!”   李长薄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什么解绑!   季清川与李长薄是命中注定的,怎么可能解绑!   李长薄面色非常可怕:“清川要去哪?你要同谁走?”   他的眼神变得幽暗疯狂起来:“这就是吉空对清川说的话么,那和尚让清川放下一切,离开孤?”   吉空劝苏陌放下妄念,莫纠缠于书中世界。   苏陌过去不信。   可当他看着另一个裴寻芳死在自己面前,看着那些破碎记忆里无法收拾的残局,看到海边的白T苏陌,苏陌动摇了。   当初他刚穿进书中时,只莽着一股劲想为季清川复仇改命,可如今他意识到,这些书中人不过都是被命运支配着的可怜人罢了。   而苏陌的一意孤行,只会捣乱整个书中世界,会让秩序崩坏、世界乱套。   穿进书中以来,苏陌的信念面临着一次严重的崩塌。   或许吉空是对的,或许另一个裴寻芳是对的,放下一切,离开帝城,离开这些是非、这些人,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苏陌不是什么心存悲悯的人,他自私得很,可如果最后谁也没能赢,为什么不及时叫停这场战争?   趁这次弁钗礼的机会,跟安阳王远走临安,这样是不是也能给季清川另一种人生,这何尝不算是一种折中选择?   苏陌迟早是要离开的。   苏陌对自己越来越不能控制的、对裴寻芳的情感开始惧怕,他想抽身了。   不玩了,可以吗?   “李长薄你看好了。”苏陌忽而抱起地上那把瑶琴,冲向瑶台帷幔外的露台。   珠玉如流萤般飞过。   李长薄脸色大变,他疯狂追上去:“清川!”他胸腔发出一声悲鸣,“别靠近那里!清川,回来,求你,回来吧……”   “别过来!”苏陌拔出发髻上的簪子,横在身前。   瑶台上的动静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突然出现的季清川引得众人一阵惊呼。   苏陌回头看了一眼底下密密麻麻的人。   “天啦!”   “他好美啊!”   “他怎么了,他要做什么?”   苏陌喘着气,他盯着李长薄,说道:“李长薄你看清楚了。”   他举着簪子,狠狠划过琴面,“嘣嘣嘣”一连串断弦之音划破不夜宫的上空,七根弦全部崩断。   断弦崩在苏陌手上,甚至划开了他的皮肉。   鲜血直流,很疼。   苏陌如冷酷的侩子手,道:“从今以后,清川与殿下,就如此琴。”   “清川。”李长薄跪了下去,泪流满面道,“别这样对孤,求你回来……”   苏陌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过身看向底下那些仰头看戏的人。   “在下不才,不夜宫季清川。”苏陌将琴高高举起,大声说道,“今日断琴绝弦,今生不再鼓琴,请大家做个见证。”   话音未落,苏陌将琴从瑶台上狠狠砸下。   “哇——”伴随着惊呼,人们四散逃去。   瑶琴砸落在前堂正中央,生生断成两截。   “还等在门外作甚!”苏陌转身走进瑶台内,喝道,“进来换妆!”   小蔻领着三人捧着一沓衣物挪进来,战战兢兢道:“奴、奴婢为公子换妆。”   太子李长薄仍跪在露台上,他双目腥红,死死盯着楼下那断裂的琴,魔怔般说道:“孤宁愿你恨我。”   “……孤宁愿你恨我……”   “哎呦,这是怎么了?”春三娘忽而扬着帕子掀帘而入,解围道,“好好的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竞礼还未开始,清川可不能惹恼了李公子。”   李长薄仍只顾死死盯着楼下那把断琴。   “李公子,我扶你起来吧。”春三娘假模假式说道。   “滚!”李长薄吼道,他甩开春三娘,转身冲出了瑶台。   闻讯而来的小九都被他撞得跌到了墙上:“太子哥哥……”   “这可如何是好?”春三娘道。   “别管他。”苏陌扔掉手中的簪子,他的手背仍在流血。   “呀,清川受伤了,母亲为你看看。”那春三娘笑着握住苏陌的手,拿着帕子便要为他止血,可苏陌却很清楚听到她的另一个声音,“公子这是又在玩哪出呀?”   苏陌眼睫颤了颤,回望她一眼,妈的,玄衣人!   玄衣人学着春三娘的语气:“清川乖,母亲为你更衣。”   苏陌抿着唇,他又来做什么?   玄衣人扶着苏陌的肩,让他将双臂展开,认真而又不熟练地解着苏陌身上的衣物。   他表面虽未说话,却暗下传音道:“公子好大方,那么好的一把琴,说砸就砸了,我看着都心疼。”   苏陌瞪向他,关你屁事。   “可公子这个时候想退出,别说李长薄不会答应,裴寻芳第一个不会答应。抽刀断水水更流,公子恐怕没那么容易抽身。”   “母亲话还真多。”苏陌恨恨看向他。   一直安静着未出声的玄衣人春三娘,笑得贱兮兮的:“清川说笑了。”   他继续传音道:“可若是公子真的想退出,在下愿意奉陪,管它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呢,咱们玩个死遁如何?在下陪着公子。”   “吧嗒”一声,玄衣人终于解开了苏陌腰带上的搭扣。   玄衣人双手撑起苏陌肩上的衣物,珠白礼服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奴婢手里,玄衣人光明正大道:“瞧,不难,往后母亲日日伺候公子。”   “清川岂可让母亲如此辛劳。”   “伺候清川,怎会辛苦?”玄衣人又捧起那一套红色礼服,正要为苏陌穿,忽见那衣物中掉出一枚笺子。   苏陌看到那笺子上有字,像是裴寻芳的字迹,苏陌想拿来看,却被玄衣人一把抢了过去。   “呦,暗度陈仓。”玄衣人弹了一下那笺子,念道,“‘长相思兮长相忆,乐事与良辰。’这是何意呀,公子?”   他又将那笺子翻到另一面,只见那一头只有两字:射艺。   苏陌品味着这几个字,他忽而起身掀开那叠衣物,果然,裴寻芳曾送他的那把漆黑轻弩正藏在底下。   苏陌一把拿起那把轻弩,对准玄衣人。   “呦,弓箭无眼。”玄衣人嬉皮笑脸地举起双手,道,“公子当心呐。”   -   不夜宫的地下秘宫。   一群死士如栖于洞穴里的暗夜蝙蝠,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他们头朝着一个方向,虔诚地等待着指令。   幽深的密道那头,逐渐有了一星点光亮,紧接着越来越亮,待到火光照亮来人的模样,众人这才惊觉,不同于往日只派一个信使传送指令,这一次,一群全副武装的近卫拥着一位脸戴半扇金色面具的男子浩浩荡荡而来。   那男子只露出下半张脸,轮廓锋利,下垂的嘴角如两片抿紧的刀,强硬而偏执。他径直走向那个从未有人敢靠近的宝座,掀袍一坐。   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地宫。   众死士迅速掉转方向,虔诚拜下:“宫主。”   男子抚摸着宝座上的兽头,冷声道:“将春三娘给我带来。” 第62章 红妆   玄衣人被苏陌轰了出来。   他嬉皮笑脸倒退着出了瑶台, 心里还在为不能亲眼看苏陌换妆而可惜。   可心情却是好的,就算苏陌对他从来没好脸色,怎么就越来越来没脾气呢?   他绕着手里的手帕子,学着春三娘一扭一扭地走路, 心叹这女人还真是辛苦, 走路未免太费腰,走至那狭窄的旋转木梯时, 前路被两个黑衣人堵住了。   好家伙。   回头一看, 身后也多了两人。   玄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那四人捂头带走了。   再睁眼时, 玄衣人被押进了一个地宫, 数百名黑衣人拿死鱼眼盯着她,堂中宝座上坐着一位看起来不太好惹的面具人。   玄衣人被一脚踢中膝窝,跪倒在地上。   玄衣人原本只想同苏陌闹闹玩, 可如今被当作春三娘抓到了这里,便索性继续扮下去。   “见了宫主还不跪拜!”一人喝道。   玄衣人软着腰拜下去,拖长着音调道:“三娘拜见宫主。”   忽听“嗡”的一声,一柄长刀直直插在玄衣人面前,只差一寸便要扎穿他的脑门了。   玄衣人双眼一眯, 呵, 来真的。   “春三娘, 你长本事了,学会违抗命令了!”宝座上那位宫主冷声道, “这不夜宫你若管不了,那便换个人来管, 如何?”   玄衣人无奈地将那黄金面具宫主的心理扫读了一遍。   起初他还笑着,可越读脸色越黑, 待读到这死变态岂图将季清川送入兵营充当营妓时,玄衣人趴着的脸冷笑了一声。   他以手撑地,极其主动地朝前跪行了几步,委屈喊道:“三娘冤枉啊!”   “三娘原本一步步执行着宫主的命令,丝毫不敢怠慢,可不知是谁惹来了姓裴的那只老狐狸,三娘不是他的对手,不敢轻易下手,这才踌躇不前。如今宫主来了真是太好了!”玄衣人摆出又惊又喜的模样,再次拜道,“不夜宫经营十九年,等的正是这一刻,三娘恳请宫主亲自坐镇,为三娘执风掌舵!”   而此刻,地宫的正上方,不夜宫的前堂俨然炸开了锅。   一群群伶人围在一起,吵得不可开交。   “我就直说吧,瑶台上的那位爷,正是当今太子,我押一百两。”   “不用押了,就是太子。”   “你们说说,堂堂一国太子不顾大庸律法来参加弁钗礼,这放在过去谁管想?可太子爷他不仅来了,还花重金开了瑶台,这简直就是无上恩宠!无上殊荣!那季清川不知感激,为何还要当众怒砸瑶琴!简直岂有此理!”   “没错,未免太嚣张了,不知好歹。”   “不对,我瞧着不是太子爷,太子爷能让一个伶人这样欺负?”另一位又道,“我听说瑶台那位是季清川的旧情人。”   “对对对,那季清川攀上了新贵就对旧人始乱终弃,这已不是头一回了,之前不就有个信国公家的傅二爷吗?那傅二爷也是重情重义,几次三番为季清川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还不是说给人抛弃就抛弃了。”   “也只有楼上那位才将季清川当作宝。”未央坊的万九儿很快探过头来,阴阳怪气道,“我曾多次撞见季清川与人外出私会,举止亲密,甚至夜不归宿。”   “不夜宫的春三娘,很明显就是包庇他,之前还假模假式地验身,就是在演戏!”万九儿气愤道,“季清川品行不检人尽皆知,就这样的怎么还有脸办弁钗礼啊,也不知被多少人上过,早不干净了!”   “瑶台上发生了何事谁也不清楚,你怎可血口喷人!”一个小姑娘打抱不平道。   “我亲眼见着的还能有假么?”万九儿冲上去就抓住那小姑娘的辫子,“你又是哪来的狗腿子,抓着季清川的腿便舔呗!”   这一有人动了手,很快便打成一片。   眼看闹得不可开交,又听一人站在人群外围拱火道:“照我说,季清川这么喜欢勾引人,就应该送去兵营,让那些兵痞子们拉去山头挨个肏一遍,也就……”   “就”字还未说完,这人的声音便消失在喧闹的人群外。   就连他整个人也被悄无声息地拖走了。   很快,人们发现,方才带头闹事诋毁季清川的人,不知何时,一个接一个都悄无声息消失了。   但听前堂戏台上一声吆喝:“咱们这有位爷请大家听戏吃茶,各位贵客,请就座吧。”   人们很快被吸引过去,方才的闹剧仿佛已成过去。   戏上演的正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当台上那扮演俞伯牙的伶人唱到“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时,台下众人受情绪所染,竟有人小声啜泣起来。   “俞伯牙尚且可以摔琴谢知音,咱们伶人为何却如此命苦……”   “我怎么觉得,季公子方才那一摔,好像挺伤心的?”一个伶人说道。   “今日断琴绝弦,此生不再鼓琴,这不就是自喻俞伯牙么?伯牙因世间再无知己而绝琴,季公子又是为何呢?”   “说实话,我还挺佩服季公子的……”   一个年纪小的竟然当真呜呜呜大哭起来,众人问他为何,他哭哭唧唧话也说不清楚,只道他想小槛哥哥了,又说小槛哥哥的琴就是跟季公子学的,如今季公子不再鼓琴,小槛哥哥得多伤心呀……   众人唏嘘,便多分了些瓜子糖果与他吃,总算哄住了。   而那些原本信誓旦旦提着钱袋子要挑战太子的人,已然觉得苗头不大对。   这局怎么看都像瓮中捉鳖,前有东厂肆意抓人,现有季清川当众怒砸瑶琴,越想越觉得自个儿就会是下一个被宰的冤大头。   这美人再美也无福消受,小命要紧,于是便携了仆人借机跑了。   订金也不退了,先跑为上。   不过一出戏的功夫,剩下的一百来名客人,又跑了一大半。   剩下的,都是胆肥不怕事的。   外头闹哄哄,三楼雅阁内,两人稳坐对弈。   许钦落下一枚白子,问对面的安阳王:“王爷,瑶台闹那么大动静,不去看看吗?”   “本王总觉得不对劲。”安阳王凝眉看着棋盘。   “何处不对劲?”许钦问道。   “我见过清川未下完的棋局,他虽喜兵行险招,但有攻有守,进退有度,颇具君子风骨,今日断琴绝弦……他是要舍弃什么吗?”安阳王迟疑不定地落下一枚黑子。   “许某倒是被季公子给惊到了,都说不夜宫的头牌十五岁一舞动帝城,琴艺更是帝城一绝,没想到今日一见,便是见他怒斥太子、当众砸琴……”许钦捏着颗白子,浅笑道,“啧,当真是个妙人,不虚此行了。”   “清川平日不是这样的。”安阳王有点糊涂了,他之前见到的季清川分明温顺懂事,有进有退,不像会有此行为的人。   “想必是今日王爷亲自坐阵,给了季公子底气。”许钦道,“那太子何等胡搅蛮缠王爷是见过的,季公子应当是被惹恼了不得已而为之。”   安阳王终是不放心,派人唤来采薇,嘱咐她去瑶台守着。   “王爷再不好好下棋,就该输了。”许钦道。   “昨晚许兄去见了那些清川过去的恩客,可还顺利?”安阳王心不在焉问道。   “还是王爷思虑周全,派许某去将这些人一一拜访了一遍,否则今日这弁钗礼上怕是又要多出一些幺蛾子。其它人倒好办,不过是威逼利诱,倒是有一人,是个难应付的。”   “何人?”   “皇商沈家的大公子,沈子承。”   安阳王拿起一枚黑子,抬眸望过来:“此人早年随他父亲去临安王府拜访过,他们沈家铜臭味太重,本王不喜欢。”   “原来王爷知道此人。”许钦以手支颐浅笑道,“这是个聪明人,很快便猜出了我是王爷的人。据我所知,这些年季公子的开销十之七八是由这位沈大公子负担的,他也丝毫不掩饰对季公子的喜爱,可他却只同许某谈江宁织造局的事。”   “他想同临安王府做生意?”安阳王来了兴致。   “没错。沈子承条理清晰,目标明确,明显早有准备。虽说商人逐利,可他却完全没有以季公子作为交换条件的意思,此人若不是城府极深,便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无论是哪一种,都算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许钦说道。   “这倒有趣了,莫非他早知道本王会去找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安阳王道。   “这个许某就不得而知了,”许钦笑道,“果然,季公子交往的人,都非凡品。”   “一个有家室的皇商之子,算不得交往的人,”安阳王立马否定道,“此等庸庸之辈,不要将他与清川相同并论。”   许钦一怔,笑道:“是。王爷是真疼爱季公子。”   “本王心中有愧。”安阳王道,“清川这孩子是美玉更是瑰宝,不是寻常人能觊觎的。可怜他从小长在这种地方,难免遇见些歪风邪气,如今他好好的也就算了,若真有人曾对他做过什么,本王第一个打断那人的腿。”   许钦捏着棋子的手抖了一抖,不巧的是,纵他阅美无数,方才远远瞧了那季公子一眼,也是动了些心思,他嘴角牵扯了一下,道:“王爷所言极是。”   “本王再问你一个人。”安阳王道,“你来评判评判。”   许钦也不下棋了,双手叠放身前,认真道:“何人?”   “今日在不夜宫抓人办案的那一位,司礼监掌印裴寻芳。”安阳王道。   “那个太监?”许钦嗤笑道,“太监能与季公子又有何关系?”   “此人表面看似与清川无直接接触,却几次三番出现在与清川相关的事件中,湄水女巫事件,揭帖事件,拈花巷事件,甚至包括朝中对太子的弹劾以及这次的弁钗礼,处处都有他的身影,本王不得不疑。”   “或许他是在为主子办事?”许钦想了想,“比如圣上?或者太后?”   “不可能是太后。”安阳王解释道,“裴寻芳能稳居司礼监掌印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咱们那位圣上最是多疑,太后、太子、内阁、四皇子,甚至本王,没有一个是那位圣上所信任的!他挑在身边的人,一定是最忠心且最有能力的狗!只对他一人臣服,只为他一人卖命!”   “可匪夷所思的是,这裴公公近日所做所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为圣上办事……”   “许钦对朝局并不熟悉,但曾听闻这位裴公公当年是救了先皇后的孩子,也就是当今太子才上位的,他与太子或者与先皇后是不是有关联……”   许钦尚未说完,安阳王忽的拍案而起。   安阳王焦躁地在房中踱来踱去,越想越不对劲,又联想到他入帝城以来收到的那几封密信,以及逐渐引导他确定季清川身世的几条线索,尤其是那份记载着小槛与永昌郡主事宜的册子……   安阳王忽觉毛骨悚然。   他似乎一直在被人暗中牵着鼻子走。   而线的终点,都是季清川。   再细细想来,这抽丝剥茧般的引导,对帝城局势及对安阳王境况的掌控,绝非寻常人能办到。   安阳王隐隐觉得,这事与裴寻芳有关。   可他的动机是什么?   -   瑶台上。   小蔻正与妆娘心惊胆战地为苏陌换妆。   今日公子不知为何竟然肯上女妆了,还指定要画那被禁多年的“枫林晚妆”,这妆容传闻是当年大齐第一美人长乐郡主在齐宫夜宴里一舞动天下时画过的妆容。   此妆一出,便引得天下美人争相模仿,风靡一时。   可自从长乐郡主成了大庸皇后,这妆便被明令禁止了。   妆娘一头微汗,那细如发丝的笔尖在她手中也微微发抖,她细细勾画着苏陌额间那枚枫叶,一笔都不敢有误,她说道:“公子莫嫌奴婢慢,这枫叶就是点睛之笔,急不得。”   苏陌闭眼道:“姐姐有劳。”   苏陌手指间翻转着那枚裴寻芳送来的笺子。   玄衣人问他这笺子上的句子是何意?   嘉延帝寝宫里的挂着一幅美人画,画上题的词正是:长相思兮长相忆,乐事与良辰。   这是一句藏头诗。   画是大庸最好的画师画的,词是嘉延帝亲自题的,而画中美人,正是嘉延帝多年前在齐宫夜宴上初次见到的十五岁的长乐郡主。   那一年大齐皇帝宴请诸雄,商讨平息战端、平衡利益之事,长乐郡主代表东道主在夜宴中献舞,彼时养在深宫、未经世事的长乐哪里会知道,这一舞,自此便有了“得长乐者得天下”的说法。   大齐第一美人长乐郡主,成了那些攻伐天下的野心家们,发动战争的名号。   长乐长乐,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否会拒绝在夜宴上献舞?   苏陌思虑至此,不觉蹙起眉来,忽听面前一个声音:“别动。”   苏陌睫毛一颤,倏地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细长上挑的凤眸。   画枫叶花钿的人,何时换成了裴寻芳!   “说了别动,要画花了。”裴寻芳若无其事地端起苏陌的下巴,继续有模有样地画花钿。   “掌印为何来了?”苏陌道。   “来看看公子摔的是哪把琴。”裴寻芳戏谑道。   “若摔的是掌印送的月鸣沧海琴呢?”苏陌道。   “摔了便摔了,公子可别舍不得琴,公子若喜欢,咱家明日再整一堆琴给你摔着玩儿。”裴寻芳笑道,“今日这琴摔得漂亮,咱家为公子拍手叫好。”   “裴寻芳。”苏陌叫他名字。   “怎的了?”裴寻芳轻抚他的眉眼,如今一听苏陌叫他这个名字,裴寻芳便无端生出万般柔情,连心都变柔软了。   因为他终于知道,当年护送他从洛阳到大庸帝城的那位“先生”,正是苏陌。   因为那时的苏陌笑着对他说,绮陌寻芳惜少年,从此往后,你便叫裴寻芳吧。   绮陌寻芳惜少年,裴寻芳喜欢这个名字。   裴寻芳这一生记挂的人不多,而心心念念的人正在身边,便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让许钦赢。”苏陌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   裴寻芳眸光变得幽深,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可以。”他说道,“公子拿什么跟咱家交换?”   “掌印想要什么?”苏陌问道。   裴寻芳停了一瞬,苏陌以为他会提什么无理的要求,哪知他凑过来,贴着苏陌的耳廓,微微吐气道:“为咱家戴一次耳坠子,可以吗?” 第63章 耳坠   鲜红欲滴的耳坠子。   拖着细细的银丝线儿, 骨碌碌滚过印着吻痕的锁骨,滚过脆弱的颈动脉,沾着黏腻的汗珠,滚入如墨挥就的乌发中。   似一滴鲜血, 滴入浓墨中。   那耀眼得如同白雪一般的人, 伏于凌乱的衾被间,轻薄的寝衣沾了汗水, 被推至腰上。   明黄色的绸缎, 衬得他如同雪人一般,烛火煌煌, 微惊红涌, 苏陌回眸,眼睫上沾着泪珠,投来恨恨一瞥:“给我摘了!”   “不摘。”裴寻芳掰过他的脸, 将苏陌的喘息和命令全部吻进唇舌间,“戴着。”   “咱家喜欢。”   “裴寻芳,你放肆!”苏陌狠狠咬他。   “太医说了,这耳坠子得夜夜戴着,于陛下的病体有益。”裴寻芳如冷酷的施刑者, “还有方才为陛下用的那些药丸, 得日日用, 这次的药来之不易,倾全国之力得来的……”   “你……”苏陌忽而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身体蜷缩成一团,明黄色的绸缎漾起一团褶皱, 如金色夕阳下荡漾的湖水。   裴寻芳眼中闪过慌乱,他将人抱得更紧了, 手上的动作愈发温柔,一边吻他:“有没有弄疼?”   苏陌的唇几乎被咬出血,他眼尾染着红,威胁道:“敢再将那劳什子用在朕身上,朕杀了你!”   苏陌很少在裴寻芳面前自称“朕”,可当他自称“朕”时,那便是真怒了。   “陛下每病倒一次,便生生杀了咱家一次。”裴寻芳倔强地笼着怀中人,“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咱家也要试试。”   他衣冠楚楚,就连就寝时的衣袍都是齐整的三层,他日沐三次,夜夜与苏陌同眠,却从未在苏陌面前裸露过自己的身体。   脏鄙,丑陋,残缺之身,他不愿苏陌看到他最不堪的一面。   可即便是他这样的烂人,也还是贪婪地奢望着,可以拥有这天下最尊贵的人。   裴寻芳喜欢与他在无人的深夜里肆无忌惮地做爱,喜欢看他病骨支离的身体因自己而充满生机,那总会给裴寻芳一种错觉,仿佛苏陌的身体还有机会养好一样。   “只要对陛下有益,咱家便要一试。”他细致地观察着苏陌的每一点反应,只想让他更舒服一点。   “在前朝,咱家听陛下的。但在这后宫,陛下得听咱家的。”裴寻芳道,“安医生已经找到了陛下的症结所在,假以时日他一定可以找出方法治好陛下,咱们来日方长……”   “没有来日方长了。”苏陌的声音决绝而悲凉,他不愿再给裴寻芳一丝希望。   裴寻芳嘴唇颤抖着,他道:“荀儿今日来请安,陛下昏睡着,他说他今日读完了《商君书》,想让陛下为他分解分解……”   苏陌揪住裴寻芳纹丝不乱的衣领,道:“别打荀儿的主意。我警告你。”   “只要陛下在,咱家就绝不动李荀。”裴寻芳垂眸道,他一字一句强调道,“只要陛下在。”   “我要陛下同我一起抚养他长大,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可以吗?”   苏陌苦笑道:“我没有时间了。”   “城南的花都开好了。”裴寻芳一点一点吻着那耳坠子滑过的地方,声音变得异常温柔,“等陛下好了,咱家带陛下去骑马。”   苏陌没有说不好。   他将脸埋进裴寻芳怀里,轻喘着:“我腿没有力气,你抱我上来。”   裴寻芳将他抱起,苏陌的墨色长发如黑瀑般倾泻下来,遮住裴寻芳的视线。苏陌捧住他的脸,给了他人生中最热烈的一次吻。   鲜红欲滴的耳坠子,带着苏陌的余温,滑过裴寻芳的脸,他听见苏陌在耳边同他说:“掌印入戏太深。你可知,黄粱一梦终须醒……”   谷雨那日,裴寻芳按照苏陌的吩咐去找吉空,吉空却只给了他一个银铃。   “陛下走后,掌印将这银铃与他葬在一处吧。”吉空大师敲着手中木鱼说道。   裴寻芳差点拔刀一刀砍了他。   “掌印一生杀戮过重,平生痴妄集于一人,偏偏这唯一所求却是水中月、镜中花,注定不可善终。”吉空淡漠的垂着眸子,“只是可惜啊……他不肯听我一劝,否则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田地。”   裴寻芳将冰冷的刀尖抵于吉空胸前,威胁道:“告诉咱家,他究竟是谁?来自何处,将去向何方?告诉我,否则咱家今日烧了你天宁寺!”   “施主,陛下在前方求雨,施主却在此威胁贫僧要烧了天宁寺,就不怕遭天遣吗?”吉空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淡定道,“施主即便烧了整个帝城,也留不住他。天意如此,你能翻了这天吗?”   “神佛若要带他走,咱家便敢斩了神佛!”裴寻芳刀锋一转,长刀劈入神龛,扬长而去。   长刀震颤。   神龛应声断裂成两截。   吉空终于停下手中木鱼,望着裴寻芳盛怒而去的背影,道:“苏陌,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苏陌用仅有的力气吻着裴寻芳。   “掌印是一把好刀,我用着很趁手。”苏陌喘息道,“可交易总有结束的一天,你我本就是一场游戏,何必入戏太深?”   “掌印若觉得我还亏欠于你,想要什么便来拿吧。”   窗外簌簌下起了雪。   细细碎碎敲打着窗。   “下雪了。”苏陌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许是今夜天神醉了,错把白云揉碎成了雪。掌印,城南的花该谢了,求点别的吧。今夜无论掌印所求为何,我允你。”   烛影晃,帐轻摇。   裴寻芳翻身将苏陌压在衾被间,十指深深嵌入肌骨,他还有千千万万句话要问苏陌,可充斥于胸腔的诉不尽的情感最后只凝成两个字:“别走。”   别走。   求你,别走。   是交易也好,是游戏也好,别走,求你。   那一年,暮春时节,在夏天来临前,帝城飘起了雪。   大雪足足下了七日。   雪停那一日,长乐元年四月三十日,新帝薨。   -   不夜宫前堂,人们正为新上演的戏目喝彩着。   而瑶台上,裴寻芳望着一身红装的苏陌,枯红了眼。   那些脑海中的画面太过真实,真实地就像刚刚经历过一遍一样。   裴寻芳心中紧绷的大山倒了。   他以为时间已冲淡一切,可所有的以为在此刻土崩瓦解。   他想吻苏陌。   想撕掉他身上那件繁复的华服,想抱紧他,让他毫无保留地在自己怀里,就像过去一样。   这念头一旦产生便变得非常可怕。   而眼前的苏陌还如不知情的小羊羔,毫无防备地望着他。   “耳坠子?”苏陌尚未擦唇脂,苍白的唇略显病态,他眼睫颤了颤,道,“掌印喜欢看人环佩叮当的模样,不妨去寻女子。”   他甚至往后退了退:“我不喜欢戴耳坠子。”   裴寻芳绷着脸,一把将他捞回来。   “别走。”他说。   “什么?”苏陌问他。   裴寻芳双臂环住苏陌的肩背,一点点将人摁进怀里,像一只受伤的狼小心翼翼地将羔羊圈入怀里。   他垂下头,而后将脸埋进苏陌颈间,嗅着他身上的香,压低声音道:“自古明月作耳珰,公子这般颜色,不戴耳坠子可惜了。”   “在大庸,男子戴耳坠子代表什么,掌印不会不知道吧?”苏陌蹙眉看着这个莫明其妙抱他的人。   在大庸,登记在册的男伶人共计七千余人,他们无一例外,从小便要穿耳洞,服用阻碍性特征发育的秘汤,刺穿的耳洞既代表着他们的贱籍身份,又时刻提醒着他们,必须顺从,必须卑微,必须臣服。   而男伶人戴上耳坠子的那一刻,便是将自己如供人取乐的宠物一般奉上去,是讨好、是以色侍人的开端。   在这本书里,苏陌笔下的季清川仅仅戴过两次耳坠子,一次是十五岁时初登台,一次是十九岁那天的宫宴,第一次让他成为了帝城第一伶人,而第二次,要了他的性命。   在那些猎色的客人眼里,看一位绝色男伶换上女装、戴上耳坠子侍奉身侧,天然就比看女伶献媚更能勾起征服欲。   看娇郎含羞半推脱,看庭后春生玉树花,这是深宅后院里体会不到的快乐。   可裴寻芳让苏陌为他戴耳坠子,是什么意思!   苏陌并不反感戴耳坠子,在现实世界,谁还没有个耳钉自由。   可放在眼下,未免不让人恼火。   他哪里又会知道,耳坠子对裴寻芳意味着什么。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今日这不夜宫歌舞升平,倒叫咱家迷了耳目,也生出些虚无缥缈的奢望来。”裴寻芳深嗅着苏陌的体香,呢喃道,“公子就当施恩于我,为咱家破例一次,好吗?”   这人到底怎么了?   平日也没见他如此模样。   苏陌心里古古怪怪的,虽然一百个不愿意,但也说不出那一句“不行”。   苏陌掰起裴寻芳的脸,竟见他素日严酷凌厉的凤眸,此刻竟是湿漉漉的,像雨夜里浑身湿透无家可归的孤狼。   苏陌心一惊:“掌印怎么了?”   裴寻芳眸光暗下来,他牵住苏陌的手,说道:“公子可还记得,你来见咱家的第一天曾说过,想让那些想害你的恶人下地狱?”   苏陌眼皮一跳:“没错。”   “今日,咱家就帮公子,将他们一起赶进地狱。” 第64章 红枫   上巳至谷雨, 不过二十余日。   可苏陌竟生出了一梦数十载、草木一春秋的错觉。   当初他由小太监领着走向那座白色营帐时,湄水两岸歌舞百戏,鳞鳞相切,好不热闹, 如今, 楼下依旧戏台声高,妙舞笙歌, 而他要见的那个人, 已宿命般融进了他的眼里。   苏陌眼睫颤了颤:“掌印要如何做?”   “这恶鬼让咱家一个人当便够了,咱家要公子这双手干干净净的, 不染血腥, 只握着我一个人。”裴寻芳抚摸着苏陌指上的君韘,哑声道,“咱家将誓死护公子周全。”   这话裴寻芳不是第一次说了。   过去苏陌笑他一个笔下人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而今,苏陌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也更加无法无动于衷了。   “掌印瞧我今日这枫林晚妆,颜色如何?”苏陌问他。   裴寻芳的目光炙热而沉甸甸的:“自然是极好的。”   “比我母亲如何?”   “公子像极了长乐郡主,又别有一番风韵。”   “与嘉延帝李毕寝宫里的那幅画像相比呢?”苏陌眉目流眄。   裴寻芳被他看得心神一荡:“不及公子。”   “长相思兮长相忆,乐事与良辰……为着曾经的一眼万年, 固执地守着心中痴妄, 得不到便毁灭, 掌印,这样的人, 要如何逼他发疯?”苏陌靠近一步,继而圈住裴寻芳的腰。   他的腰劲瘦而有力量, 给人莫明的安全感,苏陌道:“于嘉延帝李毕而言, 谁是那支最锋利的箭,掌印比我更清楚。掌印,我没有那么弱,我们的合作不是一方对一方的保护或恩赐,而是比肩而立交付后背的战友。”   裴寻芳道:“公子当真想好了?”   “掌印不也想好了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陌目光坚定道,“杀人诛心,这一次,换我来捕猎,请掌印为我布下大网,咱们打一仗漂亮的,好吗?”   裴寻芳根本无法劝阻。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他的苏陌向来如此孤勇,而裴寻芳能做的,便是做他身后最强大的后盾。   “掌印可别像上次一样,来太晚了。”苏陌轻笑道,“虽然我没心没肺,但也会害怕的。”   裴寻芳狠狠抱了苏陌一下。   苏陌仰起头:“唇脂还未擦,请掌印为我完成这枫林晚妆。”   裴寻芳眉心一跳,因为他又看到了苏陌眼中那似曾相识的、舍弃一切的狠意。   一抹朱色上檀唇,遮去所有病气。   裴寻芳最后拿起妆奁台上的面帘,细致地替苏陌戴上。   金色面帘如流星闪烁,遮去他半边容颜,只露出一双出尘绝世的眸子,还有额间那枚精巧夺目的红枫。   “公子甚美。”裴寻芳嗓音低哑。   “等我回来。”苏陌莞尔一笑,当即松开了裴寻芳。   裴寻芳怀中落空,一股莫明的不安直袭心头。   苏陌走了几步,忽而停住,回眸望他:“雨生百谷,万物重生,掌印,合作愉快。”   -   不夜宫前堂一楼。   两名执事领着一群小厮风尘仆仆冲进来清场。   “诸位诸位,请速速移步二楼内席,不夜宫已经在二楼为诸位准备了休息区,此处不可再逗留了。”   不明所以的众人一头雾水被赶上了二楼,到达二楼再往下看时,才发现各处门窗已被封住,不透一丝日光,而他们方才所站的地方,已然是一汪碧水。   原来那不夜宫的一楼前堂本是一个圆形下沉式空间,戏台子搭在正中央,四面八方排列着多道供客人坐下看戏的曲型长凳,如今这空间里引满了水,便宛如一个碧玉妆成的水镜。   百余盏芙蓉玉凤灯挂于阁顶,如璀璨星河般映入水面。   酉时未到,楼外夕阳初斜,这里已是星河灿烂。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夜宫水镜吗?”一人惊讶道。   “春三娘这回是下血本了,据说这水镜自建成后,还从未使用过,今儿是来了什么贵客么?”   “不愧是帝城第一伶人啊,这个排场……”   这时,一人嗅了下鼻子:“什么东西,竟如此香?”   众人这才察觉,果真异香扑鼻,再一看,那水镜中不知何时蒸腾起一片水雾,雾中缓缓驶出一叶小舟,小舟上坐着一名白发琴师,抱琴而奏,看不清容貌。   一时水雾氤氲,仙乐袅袅,恍如到了瑶池天宫。   众人正惊叹此景恍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听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大声宣布:“酉时将到,竞礼即将开始!请诸位肃静,非竞价不可喧哗。现在,请点灯师撤灯!”   此话一出,立即引来反对。   “为什么要撤灯?”三楼雅间的一名客人问道。   “对呀,咱可是花了真金白银点的灯,为何要撤?”五楼又一人大声疑惑问道。   “季公子今日选的是‘星落不夜宫’,最后能留下的灯才是获胜者,那些已经离开的客人,已经放弃了竞礼资格,灯自然不能留着。人走灯撤,请各位爷谅解。”   “撤得好!”四楼探出一位鬓间簪花的男子,他左拥右抱,吃着怀中美人送入口中的葡萄,大笑道,“快撤!将那些胆小鬼的灯都给爷撤掉!别妨碍老子抢美人!”   一盏又一盏芙蓉玉凤灯被熄灭又撤下,堂内光线暗下去一大半。   伶人中发出阵阵叹息。   那象征着第一伶人身份的芙蓉玉凤灯,若是能有一盏是为他们点的,该多好啊。   少顷,一百六十余盏灯撤得只剩三十余盏,其中李长薄独占六盏。   又见五楼雅间的扶栏上趴着一位俊俏的蓝衣公子,他大声说道:“可要看仔细了,可别撤了小爷的‘檀唇’灯。”   那点灯师道:“爷莫急,错不了您的。小的预祝爷今日蟾宫折桂抱得美人归。”   那蓝衣公子哈哈大笑起来,甩手便扔给了点灯师一包金豆子,道:“赏你了!承你吉言!”   “爷敞亮!”点灯师笑呵呵接了。   而他对面的雅间里,九公主恼火地问推门而入的贺知风:“贺大人来得正好,那小子谁啊?   贺知风早已将场内这些客人的来头摸了一遍,答道:“金陵世家吴府二公子。”   九公主气呼呼道:“给我送一把匕首一只梨过去,就说是瑶台上的李公子送的,他要敢同我太子哥哥抢人,我叫他人首分离。”   “禀九公主,吴家走的是海路生意,惯于同东洋海寇打交道,都不是善茬,这种威胁怕是行不通。”贺知风道,“况且公主身份不可暴露,不可打草惊蛇。”   “你!”九公主冷哼一声,“难怪他们都说魏国公家的贺佥事是个胆小怕事的。”   “并非下官怕事,而是今日这不夜宫暗潮汹涌形势复杂,下官至今还未摸透另外两方势力是谁,须得谨慎才行。”贺知风认真道。   九公主望着他那张憨厚的脸,着实也发不起脾气来,又道:“太子哥哥吩咐贺大人守住不夜宫的几处关口,你到这来作甚?这里有我就够了。”   “下官受义父所托,为太子送银两。”贺知风说着呈上一个漆盒,“这些年魏国公府甚为拮据,这些银两算是尽绵薄之力了。”   九公主打开一看,全是银票!她甚是惊讶,太子哥哥究竟同魏国公做了什么交易,让这犟老头又是贴人又是巴巴的送钱来。   九公主倒也不缺这点银两,但多一点是一点,便毫不客气收了:“多谢。”   贺知风仍没有走的意思,又问道:“下官有一事不解,请九公主赐教。”   “何事?”九公主道。   “太子殿下若是赢下弁钗礼,打算如何安置季公子?”贺知风问道。   九公主顿了一下,砸吧着嘴道:“主子的事情,轮得到你打听么?”   “并非下官有意打听,而是担心季公子……和太子的前程。”贺知风跪道,“我朝未有男子为妻的先例,况且大庸律例严禁官员私购伶人,伶人终身不可转良、不可为婚,季公子走不出不夜宫,也入不了东宫,既然如此,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为何?”   九公主狐疑地看着贺知风,忽而凑近问道:“贺大人可有成亲?”   贺知风脸色微恙:“未有。”   “那贺大人自然不懂。”九公主神秘一笑。   忽闻堂内钟声连响,韶乐乍起。   “酉时到了!”九公主兴奋地扑过去,“开始了。”   此时水雾已弥漫整个前堂,奇香阵阵,人们闻着那香,渐渐精神亢奋、口干舌燥,都伸长着脖子寻找着季清川的踪影。   “一重山,两重山……”舟中琴师开始吟唱起来,小舟漂行于水镜中,他的歌声悠远而苍凉,“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忽而,数不清的枫叶如飞雪般从阁顶飘洒下来。   人们仰头伸手去接,但听一阵惊喜尖叫,便见一个巨大的秋千从六层瑶台如展翅的凤凰乘风荡下。   “呼”的一下,在水雾中荡出一圈涟漪。   贺知风的心跟着荡到了嗓子眼,这才看清,那秋千上坐着一位红衣妙人儿,一身红衣胜似火,灿灿珠帘遮住半壁容颜,却衬得那双桃花眼更加勾魂摄魄。   贺知风认得那双眼,只消看一眼便忘不了。   巨大的秋千卷起旋风,从上空绕着圈儿滑翔而下,如翱翔寰宇的火凤凰。   苏陌许久没有如此兴奋过了。   过去他喜欢冒险,寻常的生活根本无法满足他,他喜欢从极限运动中寻找快感,当他第一次在教练的指导下打开舱门从高空一跃而下时,也是这样惊奇而兴奋。   去他妈的病骨支离,去他妈的弁钗礼。   都见鬼去吧。   苏陌如神明般扫过那些他亲手创造的人和世界,扫过环绕于前堂的鳞次栉比的雅间,他看到了一双双贪婪、震惊、渴望与爱慕的眼。   许许多多的目光交融着,落在苏陌身上。   汇成一种叫做“欲望”的东西。   于众生万象中,苏陌忽而察觉到了一道如饥鹰般凶残贪婪的目光,似要穿透他的肌骨将他吞噬将他咬碎,可待苏陌回眸去找,却只撞见了贺知风那呆呆的目光。   贺知风的心脏突的一下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   他偷偷攥紧袖中的那只季清川曾派人赠与他的香囊,忽听一名男执事大声说道:“第一轮,花簪主人李公子,请起价!”   “三万两!”九公主整个人几乎趴出栏杆之外,大声应道。   “三万两!不是开玩笑吧!上一位第一伶人最后的成交价就是三万两啊!”   “这叫人怎么玩!”   “这摆明了就是要一轮结束竞礼呀!”   众人正瞠目结舌看看谁会第一个追价时,便听得四楼的簪花男子迫不及待应道:“三万一千两!”   那人如焦急的猴子,直勾勾看着秋千上的苏陌,葡萄也不吃了,身边的美人也不抱了,只涎着口水道:“我的个小乖乖,世上竟还有这等颜色。”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五楼那位蓝衣公子又紧追道:“三万两千两!”   紧接着追价声此起彼伏。   “三万三千两!”   “三万四千两!”   “三万五千两!”   “四万两!”三楼特不起眼的一个小雅间内,许钦摇着扇子,悠哉悠哉应道,朝楼上各位拱手,“承让了!”   九公主急红了眼,直接跳上身侧的桌子,大声唤道:“五万两!”   “呦!”许钦笑眯眯看向九公主的方向,“女中豪杰。”   九公主举着五个手指,再次重复道:“五万两!”   那男执事当即大声宣布:“花簪主人第一次加价,五万两!”   那声音声如洪钟,将那些蠢蠢欲试正欲追价的客人都给震了回去。   许钦转身看向安阳王,问道:“这太子李长薄是不是另有小金库?”   安阳王淡定道:“让他加,加到他不堪负重。”   五万两!   贺知风背上沁出冷汗来,都督府的士兵一年军饷不过十五两每人,这五万两便是三千三百余名士兵一年的军饷,九公主这小祖宗随便一出手,便端掉了一个营的兵,真是不拿银子当钱花啊。   又听那男执事宣布道:“第一轮竞礼结束,所有未参与第一轮追价者,撤灯!”   那些仍在犹豫观望的客人立马急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撤灯!我们还未来得及报价!”   “规则写得明明白白,请爷再仔细看看。”男执事应道。   那客人拿起竞礼册一看,还真有这么一条:在花簪主人追价之前,未参与当轮追价者,视为自动弃权。   这下完犊子了。   千里迢迢跑一趟,还未出场,便出局了。   九公主这一追价,将竞争者立马筛到了只剩七人,她拍拍手,朝贺知风一扬下巴,道:“怎么样?”   贺知风垂下眼皮:“公主英武。”   堂间还有人不服,叫嚣着不夜宫店大欺客,扬言要重来一次,否则砸了不夜宫。   “还不快去!谁敢捣乱给我抓谁!”九公主傲慢吩咐道。   “是。”贺知风从雅间退出,心还在突突直跳,季清川望他的那一眼让他久久无法平静,他快步走着,随即在走廊间奔跑起来。   忽听堂间又是一阵惊叫声,贺知风冲进最近的一间雅间,惊得那雅间的客人直退。   贺知风哪里管得了那些,掏出腰牌一亮:“京军奉旨查案。”   只见一名轻功极好的锦衣少年踏着芙蓉玉凤灯从阁顶一跃而下,他攀住那巨大秋千的吊索,迅速俯冲向季清川。   众人在惊叫,这这这这人莫不是刺客来劫人的!   便见那少年翻身至季清川身后,一把揽住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抱着季清川从那秋千上一跃而下。   “救、救人啊!”眼见着美人突然被劫,人群中爆发出尖叫。   贺知风跃上栏杆,几乎就要冲下去将人抢回来,可他很快认出,劫人的少年是常跟在季清川身边的近卫凌舟,而这场劫持,不过是一场牵引人们情绪的戏码。   人们沉于情境中,忘乎所以,更忘了这本是一场戏。   “仙乐高处坠青云,惊破长安红枫舞。”数不清的红枫簌簌落下,水雾散开一圈,水镜中的戏台上,一群舞姬挥舞着水袖,翩跹起舞。   又听那舟中琴师唱道:“一朝劫于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三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   贺知风喘息着,曼歌妙舞中,他听见那男执事大声宣布道:“蝤蛴灯,落!”   只听“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嘣出极轻的一声。   贺知风定睛一看,便见一支漆黑的离弦之箭以雷霆之速穿过叫嚣欢呼的人声、破开水雾朝那悬挂着的芙蓉玉凤灯射去。   转瞬间,飞箭精准地射断了其中一盏灯的绳索。   那灯瞬间如坠落的星子一般,掉了下去。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   水镜中央,舞姬踏着琴音飞速旋转着,红枫飘扬,蓬草飞转。   琴弦一拨,舞姬齐齐一跺,如百槌击鼓,“咚”的一声,被射落的芙蓉玉凤灯沉入水镜,很快又浮出水面,竟未熄灭,而是如水芙蓉漂在了水面。   “楚腰灯,落!”   男执事再一次大声唤道,如宣判出局名单的无情判官。   “别!别射我的灯!”贺知风身边的那位少年客人忽而跳起来冲出去,大声喝道,“谁敢!”   然而根本无人理他,“咻”的一声,飞箭精准射落了那盏名为“楚腰”的芙蓉玉凤灯。   “谁射落了我的灯,我宰了他!”那少年客人暴跳起来,却见那旋转的舞姬中,一名少年手执一把漆黑轻弩,红衣似火,他循着声音,冷冷望了过来。   正是不夜宫的头牌,是他此行心心念念要见的人,季清川。   曼妙的舞姬环绕着他,季清川立于水镜中央,夺目而冷漠。   那少年客人一怔,一把抓住身侧的老者,气急败坏哭闹起来:“都怪你!呜呜呜都怪你拦着我!现在好了,我的灯都落了……呜呜呜我拿什么竞争!”   老者按着少年的肩,安抚道:“小少爷息怒,息怒呀!她们舞的是禁曲,是二十多年前齐宫夜宴上长乐郡主曾舞过的红枫舞,此舞曾掀起过一场腥风血雨,非你我能承受,公子万万不可参与其中!”   贺知风听出其中玄机,转身问道:“这位老先生,你见过这舞?”   那老者惨然一笑,沟壑纵横的面庞略显苍白,他道:“当年见过此舞的人,都死光了。”   而此时。   由地宫通往一楼的机关被层层打开,不夜宫的宫主如久未见光的恶鬼从地狱里走出来,他双目赤红,下垂的薄唇紧抿着。   最后一道机关打开的瞬间,一片红枫从缝隙中钻进来,掉落在他足尖。   熟悉的异香扑面而来,他看见了水镜中央的季清川。   那个他即便屠遍大齐,即便弑兄夺权,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后位凤冠捧至她面前,却依然未能乞得她一眼青睐的女子,的孽种。 第65章 离歌   瑶台上。   裴寻芳支着一柄望远镜, 细细观察着场中各人的一举一动,可他每看一眼其它人,便忍不住又将镜头对准苏陌。   所有的担忧都没有发生,苏陌毫发无损地落到了水镜中央, 可裴寻芳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饶是做了足够的防备措施, 饶是苏陌笑着说没问题的,裴寻芳仍是随时准备着亲自冲下去。   苏陌喘得厉害, 可眼中却没有一丝慌乱, 他的苏陌总是比他想像的更有力量。   裴寻芳看着他煞白的小脸,微喘的唇, 看他沁着细微汗珠的喉结, 还有卯足力气射出弩箭时脸部的微表情,裴寻芳看着看着,竟将自己看硬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 裴寻芳倏地松开了望远镜。   正在这时,一名影卫落在裴寻芳身后,低声道:“禀掌印,黄鼠狼上钩了。”   裴寻芳这才将镜头重新对准一楼阴暗处的那一位。   “咱们这位陛下看起来心情不大好,难得出来一趟, 得让他愉悦起来。这些年花了这么多心力为他制香熏香, 这下总算派上用场了。”裴寻芳道, “上百媚香。”   “是。”影卫应道。   “等等,季公子对其中的龙涎香过敏, 去掉这一味。”裴寻芳道。   过敏?影卫心中疑问,什么是过敏?   影卫答道:“是。”   裴寻芳眉头紧锁, “香”通过水雾弥散到空中,吸入肺腑, 这前堂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过。   前头用的“香”,是大齐的后宫秘香,闻之可让人如痴如醉,精神亢奋。   而这“百媚香”,是裴寻芳经过无数次调试为嘉延帝李毕专门调制的迷魂香。   这些年,李毕沉迷修仙问道以及床上那点事,几乎已被裴寻芳送去的美人们掏空了。   而由方士炼制出来的一味又一味丹药与香熏,已神不知鬼不觉中让李毕中毒颇深。   这其中,百媚香可谓功劳最大。   更特别的一点,这百媚香用得巧妙,可致幻。   准备了这许多年,如今要收拾这嘉延帝李毕,就缺一剂猛药。   嘉延帝一生筹谋算计,注定要败在他自己的贪得无厌上。   苏陌说过,杀人诛心。   李毕必须杀,可在这之前,得逼他发疯,逼得他将毕生的丑陋全吐出来。   那样,才痛快啊。   忽听人来报:“掌印,又来了一个春三娘!”   裴寻芳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只道:“请进来。”   少顷,果真见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春三娘”扭着水蛇腰移了进来。   还未等“春三娘”开口,裴寻芳便道:“阁下别来无恙。”   那“春三娘”玄衣人陪笑的脸僵了僵,也不装了,垮着个脸说道:“你认得我?”   裴寻芳好整以暇地往椅子上一坐,掏出块手帕子,优雅地擦起了手指,他道:“真正的春三娘在我手里,你是谁就很好猜了。我不仅认得你,还知道你名叫阿烈,诡计多端,死皮赖脸,是缠着季公子的……一条狗。”   裴寻芳挑起眼皮子,居高临下乜向他,望过去的眼神逐渐森冷而凌厉,甚至闪过一丝杀机。   玄衣人敷满脂粉的脸色更难看了,可他眼中的好奇更甚了,他扭着水蛇腰挨近,伸长着脖子盯着裴寻芳的脸狠狠看了个够,这才道:“你不属于这里,我读不到你的心,准确地说,我读不到你此刻的心。”   “滚远点。”裴寻芳杀意顿起。   “有趣,有趣。”玄衣人掩嘴而笑,“先是有了一个我完全读不到心的季清川,这会子,又来了半个我读不到心的裴寻芳,越来越有趣了……”   还未说完,一柄冰凉的刀抵在他颈侧。   玄衣人脸色不惊,用手指轻轻滑过那锋利的刀刃,笑道:“既认得我,你就该知道,你杀不了我,又何必如此呢?”   “阁下来找我,所为何事?”裴寻芳道。   玄衣人饶有兴趣地盯着裴寻芳,心生疑惑,这个人为什么对他有如此重的杀意?莫非他曾杀他父母?夺他妻儿?   可眼下这些并不重要,玄衣人笑眯眯道:“一楼那位想杀季清川,可季清川不该如此死去,我是来同掌印合作的。”   -   一片红枫荡悠悠落至安阳王身前的黑檀茶案上。   安阳王拾起那片红枫,封存了数十年的记忆倏地涌进脑海。   当年于齐宫夜宴上初见长乐郡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安阳王再也按耐不住了,他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倏地起身。   许钦闻声回头:“王爷?”   安阳王踏着弦乐大步走至露台上,一眼便看到了水镜中央一身红衣、化着枫林晚妆的季清川。   安阳王呼吸一紧。   先前听到那熟悉的乐曲时,安阳王便觉出不对劲了,但他想着演奏禁曲或许在民间乐坊里是一项公开的秘密,可继而听到“惊破长安红枫舞”“一朝劫于君王侧”等吟词时,安阳王的神经就绷紧了。   清川在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如此吟词,摆明了就是在臆指当年嘉延帝对长乐郡主一舞钟情,而后不惜血洗长安将她掳入大庸后宫逼迫其为皇后的故事!   安阳王原本一心想着先将季清川平平安安带出不夜宫这坐牢笼,可眼下,事情好像脱离了他的预料。   清川,你究竟是想借这弁钗礼做什么?   安阳王后知后觉。   清川似乎在进行一项他并不知道的计划。   “增派一队精锐之兵乔装混进来,务必确保季公子安危。”安阳王命令道。   “是。”身侧侍从自去安排。   “王爷在担心什么?”许钦问道。   安阳王重新走回棋盘,拿起其中一枚棋子,捻在指尖用力摩挲着,与季清川见面后的所有画面在他脑中反复回放着,忽而,那枚棋子滑入棋盘中,砸乱了那盘死棋。   安阳王恍然大悟道:“许兄,本王小看他了。”   “哪个他?”许钦问道。   “他仗着本王对他的喜爱,竟然轻轻松松将本王玩弄于股掌之上,本王被当作棋子使了。”安阳王激动地转过头,道,“都说棋如其人,我未看错他的棋,却看错了他的人,他的棋风是真的,可他的表象却是假的,清川绝非他表面那样孱弱天真。”   安阳王在房中焦急地踱着步:“从一开始,他便在利用本王为他查出身世,他知道本王一定会上钩,从不夜宫到皇陵、天宁寺、小槛及永昌郡主、拈花巷拦截直至今日的弁钗礼,他在一步步告诉本王,他是谁。”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智,是本王小看他了!”安阳王越说越激动,“李氏皇族有此后辈,是大庸的福气啊!”   许钦越听眼睛睁得越大,他这下好像明白安阳王在说什么了。   “可他现在用这支舞……”安阳王变得焦急而迫切,他走至栏杆前,直直盯着水镜中央的人,喃喃自语道,“又是想告诉本王什么秘密呢?”   正在此时,洪亮的嗓音再次在不夜宫上空响起:“第二轮竞礼开始!起价五万两!”   九公主紧张地捏着栏杆,她招呼随丛赶紧为她倒一杯茶来,自己则全神贯注地盯着场内。   身后有人靠近,九公主伸手去接茶,却没料到,一双宽大而有力的手带着浸了药的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九公主只挣扎了两下,便晕过去了。   一切进行得静悄悄的,完全无人发现这间雅间里的变故。   “放手去做吧。”安阳王看了许钦一眼。   许钦微笑点头,迅速甩手报了第一个价:“十万两!”   满场皆惊,然而很快五楼的蓝衣公子追价道:“二十万两。”   “三十万两!”四楼角落的雅间里,一名侍童代替主人追价道。   而他隔壁的戴花男子瘪了瘪嘴,他很想追一个“四十万两”,却又有点舍不得,就因为犹豫了这一下,他就此失去了机会。   因为三楼的另一名客人很快报价道:“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追价达到本轮起价十倍,第二轮竞礼自动结束!”男执事宣布道,“花簪主人李公子未追价,出局!”   一时满座哗然,花簪主人就这样,出局了?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五楼雅间,而那里静悄悄的,之前那位嚣张的小公子并未出现。   “燕京胡公子未追价,出局!”   “扬州陈公子未追价,出局!”   “以上客人,撤灯!”   四楼的戴花男子气呼呼往椅子上一躺,道:“出局就出局,都他娘的是一群疯子,老子是及时止损,不陪玩了!”   “九公主竟未追价?太子李长薄没钱了?不应该呀,这才哪到哪。”许钦嘲笑道。   安阳王心生狐疑,吩咐道:“派人去五楼看下,莫让人察觉。”   “是。”   “李长薄这一走本就蹊跷,他怎会放心将对他如此重要的事交给莽莽撞撞的小九去办?”安阳王思索道。   “他不会留有后手吧?”许钦耸耸肩,“可是他的灯都被撤了。”   安阳王不置可否,只问道:“最后一轮你有几成把握?”   “王爷放心,前两轮我不过在养精蓄锐,确保顺利进入最后一轮罢了。”   “方才报出五十万的客人,是帝城甄府,他是我们的人,五楼那位蓝衣公子是金陵吴府,他是谁的人目前来还不明确,而四楼那位……一直未露面……”   许钦望向那阴暗的角落,道:“我觉得是个危险的。”   “不过也无妨,这竞礼规则太合我心意了,以银子论胜负,许某就从未输过。”   忽而雅间门被推开,一名执事领着两名小厮恭恭敬敬走进来,说道:“第三轮竞礼为匿名报价,请爷将出价写于笺子上,再由您亲自将笺子装入灯中,此灯将一直悬挂于堂上,稍后四灯齐开,便知最后赢家。”   执事说着,小厮已经呈上了灯、笔以及笺子。   “匿名?”方才还在夸赞规则合心意的许钦登时黑了脸。   这下不好办了。   许钦给甄府的最高限价是一百万两,许钦只要高于一百万两就可以赢他,可是另外两位呢,要怎么才能确保稳赢?   “铛——”但闻钟声乍起。   沉郁的钟声回荡于不夜宫上空。   许钦手一抖,忽的将笔一搁,笑道:“不急,先赏舞,今日季公子这舞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求一见而不可得,咱赏完舞咱再报价,可否?”   执事恭敬道:“当然可以。”   许钦拂着衣袖走向露台,只见三楼甄家、五楼吴家也都早早出现,独独四楼那位,始终未露面。   “铛——”又是一记钟声。   霎时间,韶乐起,凤鸣舞。   但听那舟中琴师吟唱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那支巨大的火凤秋千再次出现,红衣舞姬齐齐将苏陌高高托起,将他重新送上秋千,而正当秋千要荡起时,一名穿着金色戏袍、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拖住了苏陌的脚。   他如信徒一般,匍匐于苏陌脚下,死死拽着不肯放。   “终是雁飞花落尽,可怜飞絮太飘零。”琴师吟唱的声调逐渐悲凉。   舞姬如绽放的花朵一般散开,秋千荡开,金色面具男子飞身跃上秋千,揽住苏陌的腰将他一把扬起。   裙裾飞扬,面具下的男子声音在发颤,他显然很紧张,说道:“公子,得罪了。”   苏陌听出是凌舟的声音。   转瞬间,大风起,红枫舞,苏陌的腰带被一把扯开,红色华服瞬间被风吹开,如脱桅的风帆,飘散开来。   秋千载着红色华服荡向半空。   而苏陌,如同被粗暴夺去了飞天羽衣的仙子,坠向凡间。   人群中再次爆发一声惊叫声。   苏陌在往下坠落,他并不害怕,他知道自己不会受伤,可他望着那远去的秋千,心中怅然若失。   苏陌被金袍男子托住,掉落在水镜中央。   水镜中的舞姬云袖一挥,齐齐将身上红衣一脱。   但见水雾中红云浮起,待到红霞落尽,只剩下一群通体素白的女子,神情哀伤。   她们围绕着苏陌起舞,她们向苏陌伸出长长的手臂,争相匍匐着爬向苏陌。   但听那琴师唱道:“三月初三芳魂祭,耿耿星河落黄泉……”   水雾越来越浓,空气中的异香亦越来越明显。   那群舞姬越爬越慢,似中了邪的白尸一般,伴随着越来越诡异的曲调,一点点攀住苏陌的脚,攀住苏陌的手,攀着他的身体往上爬。   众人中有人不敢再看,更有年纪小的吓得嘤嘤哭了起来。   “他怎么了?”一名小伶人扑进身侧姐姐的怀里,“他是不是要死了?”   “别怕,是假的。”年长的姐姐温柔地捂住了他的眼。   忽听“铮”的一声,涩哑琴音直冲鼓膜。   一只诡异的手臂从苏陌身后伸出,如索命的鬼手在他肩头游离着,随后“嘣”的一声,琴弦绷断,那只手狠银掐住了苏陌的脖子。   “呜呜呜,别杀他。”人群中不断有人哭了起来。   “长相思兮长相忆……”琴师忽而从舟中站起,他弃舟入水,踏过水流,步履蹒跚地登上水镜台,“长相思兮长相忆……”   他如醉汉一般,反复吟咏着这一句词。   他走到苏陌面前,缓缓抬手,虔诚地高高举手,揭掉了苏陌脸上的面帘。   面帘叮叮当当掉落在了地上。   众人一时看傻了眼。   那是一张雌雄难辨、美极近妖的脸。   浓艳的枫林晚妆之下,极净又极邪,姝丽不可方物,偏偏如此美的一张脸,却惨白如鬼,毫无生气,只有额间那一枚红枫,火红夺目,如尘封多年的美人古画上,新描绘出来的一点红。   那琴师转身走了几步,忽而跪拜下去:“我愿长醉不复醒,我愿长醉不复醒啊。”   他张开双臂,悲吟道:“娘娘啊,湄水那么冷,请让我化身卑贱的蒹葭,长眠于此,伴您千秋万代。” 第66章 囚笼   落日似血染。   “依老先生所言, 当年齐宫夜宴上的那支红枫舞曾掀起一场长达三年的混战?”贺知风问道。   “正是如此。”老者叹气道,“得长乐者得天下,这句话就像一道咒语,引来了各路豺狼虎豹, 他们哪里是要抢美人, 分明就是要想抢天下,可怜长乐这孩子, 成了那些野心家攻伐天下的幌子, 身在乱世,一切皆是身不由已……”   “老先生是前朝旧人?”贺知风问道。   老者脸色微恙:“不过乱世苟活的亡命之徒罢了。”   贺知风怀疑此人不简单, 他之前看过这家的名帖, 洛阳夏氏,一方富商,没什么名气, 这次不知为何也会被春三娘邀请来参加季清川的弁钗礼。   而这位老者,看衣着不过是一名家奴,可言行谈吐却又透着不同常人的气质。   贺知风又问道:“老先生急于离开,可是有不想见的人?”   老者苦笑道:“红枫舞一出,必有血光之灾, 今日不夜宫公然作红枫舞, 吟词字字句句皆在影射长乐郡主, 居心叵测啊。那位手眼通天,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是一场鸿门宴, 每一个受邀者都是被精心挑选过的,老身不得不逃命啊。”   “今日官爷救我主仆一命, 他日老身定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举手之劳。”贺知风在一扇小门前停下, 扫了他的同行之人一眼,道,“不夜宫各处均已被东厂把守,这扇小门相对隐蔽应当是安全的,老先生出了此门,快马直奔东大门,出了城门就安全了。”   “那就多谢官爷了。”老者拱手道,“官爷今日当差别往前头冲,您自个儿保重。”   老者转身去牵那仍在哭啼啼的小公子,道:“小少爷,咱们该走了。”   “我不走!呜呜呜我不走!”那小公子却耍赖般箍着一棵树,死也不肯松手。   “小少爷,听老身一句劝,”老者抱着少年主子的腰直往外拽,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贺知风心中怅然,看了一会,便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那小门便被人从外向内一脚踹开,一群身穿褐衫的番子夺门而入。   “郇国公?”领头的役长直接了当问道。   老者吓得一瑟缩,他不过当了几天的“郇国公”而已,已经很久未有人这么叫过他了,他哆嗦答道:“我、我不是。”   他确实不是什么郇国公。   他曾经是大齐养尊处优的静王,后来大齐国灭,他成了俘虏。   没多久,宫里传来消息,长乐郡主成了大庸皇后,嘉延帝李毕遵照承诺,为前朝大齐皇室封了“二王三恪”,并承诺会给予大齐皇室后世荣光。   可这封号下来没几天,废黜令也就跟着下来了。   都说是长乐惹恼了皇帝,连带着“二王三恪”也跟着遭殃。   在外人眼里,他们不是一群放下老脸、仰人鼻息、苟活于世的亡国之徒罢了。   “掌印请郇国公留下看戏吃茶,带走。”役长命令道。   老者忙往役长袖中塞金叶子,央求道:“官爷行行好,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家小少爷突发疾病,老身得尽快带他回家,您行行好。”   役长提刀朝他肘部重重一击,老者哎呦一声倒在地上,金叶子哗哗掉了一地。   “掌印有令,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离开不夜宫。违者,就地诛杀!”   -   水雾弥漫,灯影幢幢。   众人沉迷于奇香与情境中,心神俱震,不知何物是吾身。   琴师吟唱的曲调仍在不夜宫上宫回荡,一道天水碧长幔从不夜宫阁顶垂落下来,洋洋洒洒,似悬挂于天地间的巨幅画卷。   一江秋色,水天尽染,都说这天水碧的色彩,是用亡国人的泪染成的。   琴师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他爬向水边,伸手去捞水中的灯。   “最狠襁褓换乾坤,可怜娇儿堕泥沼,一身病骨,将男作女,卖笑追欢……”琴师捞起一盏芙蓉玉凤灯,金色的光照亮他泪流满面的脸,他酿跄着环顾一圈,用手指着那些看客,“你看这痴男怨女,都入了风流债。”   随后,他掀了那灯罩子,扬起那盏灯,狠狠砸向长幔。   灯油洒在长幔上,“腾”的一下,火便烧起来了!   “今将那国仇家恨、恩怨孽债一并清算,”琴师仰天狂笑起来,那笑声震荡于整个不夜宫,“娘娘快看,不夜宫烧起来了……”   忽而,那笑声戛然而止。   一支凶狠的黑羽箭带着熊熊怒意,穿透琴师的身体,卷着飞溅的血珠子射向苏陌!   苏陌瞳孔骤缩,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凌舟抱起苏陌侧身一闪,那支箭削去凌舟半臂皮肉,“咚”的一声扎入后方的大皮鼓中。   琴师直直倒入水中,火光与血光映入他睁圆的眼。   他仿若又看见了旧朝长明宫殿里大齐太子放的那一把火,熊熊火光中,映照着太子殿下的不甘,与落败臣子的无能,躲躲藏藏,蹉跎半生,此刻,终于痛快了。   死也心甘了。   黑羽箭如雨点般射向水镜中央,白衣舞姬尖叫着逃窜。   一切发生得太快,当人们发现这不是演出而是真杀人时,水镜台上已经血流成河。   苏陌脸上染了血,也不知是谁的血,凌舟身手敏捷,将他保护得很好,可越来越密的箭也让他渐渐有些不支。   远在三楼雅间的安阳王早已急得红了眼,他已顾不得身份与体面,大声命令道:“保护季公子!”   隐藏于人群中的士兵纷纷拔刀涌向水镜台,可是,太远了,混在舞姬中的一名女刺客已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刀,她身手极快,躲过分身乏术的凌舟,软刀便抹上了苏陌的脖子。   苏陌只来得及听到凌舟一句撕心裂肺的“公子”,女刺客便已打开水镜台的机关,拖住苏陌跳入了那漆黑的窟隆里。   随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苏陌在往下坠。   耳边只剩风声,脖子上好疼,不会就这样死掉吧,苏陌忽而有些后悔,离开瑶台时,应该让裴寻芳吻他的。   穿书一场,至少应该好好道个别。   等到苏陌的意识重新回拢,他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一张笼子里,笼子吊在半空中,他赤着足,双足皆被铁链锁住,沉重的链条如寒冰箍着他的脚脖子,拖得苏陌动一动脚趾的力气也没有。   目之所及皆是灰褐色的石壁,这里静得很,只有烛火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以及吊着笼子的铁链吱呀吱呀的声音。   苏陌料到嘉延帝再疯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对他怎样,可是苏陌没料到自己会被绑来这里。   苏陌冷得直抖,看着自己那冻得发紫的脚,心想可惜了,千养万养,都白养了,可惜费了裴寻芳那么多心。   “你醒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苏陌循声看去,就见幽暗处坐着一个戴着半扇金色面具的男人,笼子晃荡着,晃得苏陌头晕,苏陌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双眼如恶鬼般凝视着自己,看得苏陌全身发麻。   可苏陌又隐隐兴奋起来。   这是他一手写就的、原书中极其扭曲的施暴者,是书中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苏陌望着他,就仿若站在万仞悬崖之巅,凝望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深渊。   “这个笼子是专门为你锻造的,喜欢吗?”嘉延帝的声音低沉而暗哑,语调却像是与阔别多年的老友的嘘寒问暖。   “陛下还是如此热衷囚禁,”苏陌暗暗攥紧五指,答道,“陛下高估我了,对付我,根本用不着这些。”   “对付你用不上,可对付你的掌印,就不一样了。”嘉延帝李毕举起手中的钥匙,平静道,“这笼子和锁链是西域玄铁锻造的,非一般兵器可破,如果没有这把钥匙,裴寻芳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打开笼子将你放出来。”   苏陌眼皮一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太不听话了。”嘉延帝似乎在笑,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温柔,“你若乖乖呆在长薄身边当个佞幸,朕也不是容不下你。那孩子对你心实,你吃不了亏。可你偏偏要搅得满城风云,害长薄与我父子离心,还拐走了朕身边最得力的一条狗,真是让人生气啊。”   “从你出生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攥在朕手里,懂吗?你在闹腾什么!”他的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双手支于膝上,探着身子前倾关切问道,“感觉到冷了吗?或者疼痛?”   苏陌的脚腕被拉向两个不同方向的链条束缚着,脚铐太重了,根本动不了,可刺骨的冰冷却是实质的。   “这玄铁冷若寒冰,重如千钧,冰冷会麻痹你的痛感,脚铐是根据你的尺寸定做的,你可太瘦了,脚铐需要恰到好处才能刺破你的皮肉,压断你的筋脉和骨骼,这可废了我不少功夫。”   苏陌背脊一寒,这才发觉脚铐内环全是尖刺,他随便动一动便会血肉模糊。   “别乱动,如果你不想那双漂亮的脚很快变成一堆死肉的话就乖乖呆着别动。曾经颠倒众生的帝城第一伶人再也跳不了舞,而是像断了脚的野狗一样爬行,那就太可惜了。”   苏陌泛起了恶心,面色惨白。   嘉延帝很满意苏陌的反应,他举起那串钥匙站起来,说道:“你最好祈求,你的掌印不要强行破坏笼子,否则……”   钥匙被扔进燃烧的火炉中,火炉噼啪炸响了一下,窜起一串火星子。   “这个笼子会失去平衡而垮塌,而连着笼子的锁链向不同方向同时发力,你就会被瞬间撕成碎片。”   “李毕!”苏陌叫住他,“痛快点杀了我吧,就像你杀我母亲一样。”   嘉延帝停住脚步,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可怕:“我没杀她。”   苏陌俯视着底下的人,故意激他,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李毕,你这个孬种!看见我让你想起你跪在我母亲面前请求她不要丢下你的可怜模样了是吗?李毕你真可怜!就算你站在权力的最高处,也不曾有人爱过你。”   “你闭嘴!”嘉延帝忽而暴怒起来,他抽出墙壁上的那条长鞭,疯狂抽向半空中的囚笼。   “铛”的一声震天响,一时火星四溅,笼子失衡,苏陌砰的一下撞向笼子的栅栏,刺骨的疼痛瞬间从脚踝传来。   苏陌倒吸一口凉气,疼得扒紧栅栏,素白的袍角下,双脚已经在流血。   “疼吗?”李毕面具下的唇角在颤抖,“废了好,废了就跑不了了。”   苏陌疼得许久说不出话来,他趴在铁栅上,缓缓朝李毕伸出一只手。   笼子吊在半空中晃动着,苏陌像被囚住的神,朝他的黑暗信徒伸出手。   “李毕。”苏陌唤着他的名字。   疼痛让苏陌的精神变得异常兴奋,很久前他便发现,当他变得兴奋或暴戾时,他的精神力控制术将变得异常霸道且可怕。   苏陌朝李毕伸出手,凝聚所有意识,锁住李毕的眼,唤他:“李毕。”   李毕他先是退后了一步,而后他不受控制地走向苏陌。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像当年,他在齐宫夜宴初次见到长乐一样。   那一日,长安城的月亮特别圆。   他背着大哥从宴席上偷偷撤离,带着弟弟李珩,从夜宴场的后台绕过去,他横冲直撞,兴奋得像一条脱缰的野马,终于在一条洒满月光的长廊上拦住了长乐郡主。   长乐显然被突然闯来的少年吓到了。   李毕肆意笑着,他恶作剧般,一把夺过长乐发髻中的红枫簪,随后在大齐宫人兵荒马乱的“抓刺客”叫喊声中飞檐走壁而去。   李毕将那支红枫簪视为信物。   “总有一天,我会娶她。”   李毕总是毫不掩饰地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可要娶这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必须变成天底下最强的男人,大哥的目标是至高无上的君王权力,而李毕的目标是长乐。   李氏三兄弟是天生的征讨者。   那三年,他们雄心勃勃,先是篡夺了主君代王的势力,于燕京自立为王,建国号为“庸”,随后以破竹之势先后吞并了魏、周、陈。   越来越多的势力归附大庸,大哥改燕京为帝城,将矛头对准大齐天子。   随着权力的膨胀,大哥的专横独断与暴戾也越来越明显,可李毕不关心,他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只要渡过渭水,攻取长安,他便可以带着长乐回家了。   可大哥成为武元帝的那一天,李毕意识到,得长乐者得天下,不是一句戏言。   清点大齐皇室俘虏的大殿上,武元帝当众抱走了长乐,满殿的人中,长乐认出了李毕,她默默朝李毕伸出手,含泪无声说着:“救我。”   李毕全身都烧起来了。   他听闻长乐誓死不从,被武元帝打入冷宫关了幽禁。   他听闻武元帝正在着力削减三军,第一个下手的便是李毕。   贺忠劝李毕先下手为强,李毕连夜潜入后宫,只为了确认一件事,他在幽暗的冷宫牵住长乐的手,问她:“如果我做了皇帝,你愿意嫁我吗?”   长乐眼中闪烁着光,不知是泪还是什么,她只答了一个字:“好。”   李毕仿若得了圣旨一般,他再次变得所向披靡。   他弑兄夺权,一时震惊天下,随后以雷霆手段铲除异已,掀起朝野巨变,太后骂他色令智昏,重伤国祚,可他顶着压力,将一顶后位凤冠捧至长乐面前。   他满身血腥,站在了权力的最巅峰,所有的荣耀与欲望,都是为了得到年少时认定的心上人。   可长乐亲手击碎了李毕的梦。   封后大典的前一晚,长乐反悔了。   她砸了那价值连城的凤冠,拒绝沐浴更衣,将所有宫人赶出寝宫。   李毕赶到时,长乐捧着一把长剑哭得像个泪人:“李毕,你这傻瓜,我利用了你。你想娶我吗?那就到阎王地府来娶吧。”   李毕如遭雷击。   他已经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没道理连一个女人都得不到。   他用皇帝的权力强迫她就范,用大齐皇室余孽的性命威胁她,那群皇室蛀虫未免太好操控,给一点点甜头便成了他的棋子。   李毕满足了,他摘下了长安城的明月,将她占为已有。   可明月碎在了李毕怀里。   长乐日渐郁郁寡欢,李毕百愁莫展,直到他听太医诊断出,皇后娘娘有孕了,可日子似乎不大对。   李毕一怒之下杀了那名太医。   他抱紧长乐,温柔哄道:“拿掉这个孩子,就当这孽种没来过,我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我要你为我生很多很多孩子……”   长乐却收起了所有芒刺,她变得敏感又小心,像护崽的母猫一样护着肚里的孩子。   李毕更加恼了,他是皇帝,没有人可以反抗他的命令。   他将长乐禁足,不再允许她见外人,他更加频繁地向长乐求欢,明知她是孕期也不放过。   去子留母。   是十八年前李毕为上巳节湄水边那场刺杀行动下的命令。   可他不知道,生下孩子的长乐,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意念。 第67章 招魂   “朕明明那么爱她。”   “朕恨不得将整个大庸都捧到她面前, 朕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她,她为什么还是不满足?”李毕满眼痛苦和茫然,他的潜意识在试图挣脱苏陌的精神力控制。   “朕明明那么爱她……”他喃喃说着,忽而凶狠看向苏陌, “是你!”   长鞭“噼啪”一下抽在身后的火炉上, 火炉应声裂成两半,滚烫的铁水淌了出来。   那鞭梢着了火, 如烈火缠绕的的蟒, 嗞着火星子。   “是你这个孽种抢走了长乐!”   李毕暴怒起来,长鞭卷着疾风与烈火, 狠狠抽向笼子中的苏陌。   手起刀落。   血水飞溅到燃烧的火把上, 火焰刺啦跳了一下。   裴寻芳收回长刀,心脏却倏地的一痛。   “掌印,地宫内迷障与密道众多, 黄鼠狼的死士熟悉地形,这样太耗费时间了,季公子恐怕凶多吉少!”   裴寻芳鼻翼翕张着,他一把揪住一侧的玄衣人,狠狠怼在石壁上, 威胁道:“你说过他不能这么死去, 你带路!”   玄衣人“哎呦”一声, 直喊疼,他笑道:“那么……掌印可是答应了在下的条件?”   长刀“铿”的一下扎入玄衣人脖颈一侧的石壁中。   那架式恨不得直接剁了他的脑袋。   “带路!”裴寻芳的凤眸让人不寒而栗。   玄衣人不禁一颤。   他感受着裴寻芳的滔天怒意, 那不仅仅是愤怒,更多是害怕, 是无法言喻的、害怕失去那个人的恐惧,原来凶神恶煞的司礼监掌印也会有如此害怕的时候, 真是让人亢奋啊。   “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玄衣人扯出一抹笑意,道,“答应了我的事,可就不能反悔了。”   而此时,密闭的九层石室中,笼子在长鞭的抽打下在空中剧烈摇晃着。   苏陌双手死死扒着笼子,尽量让自己保持平衡,而不是像只无助的猎物在笼子里撞来撞去。   他的手已经挨了几鞭子,脚铐上的尖刺在冲撞下反复扎入他的皮肉,那双脚已经血肉模糊。   苏陌疼得几乎晕厥。   “朕要杀的人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李毕已经近于失去理智,他一把拽住笼子,掐着苏陌的脖子往下一拽,吼道,“你为什么不去死!”   苏陌剧烈咳嗽起来,眼泪便不自觉出来了。   艳丽夺目的红枫花钿,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妖艳。   李毕望着那张与长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还有那双含泪的美目,手上的劲一松。   “长乐……”李毕捧住苏陌的脸,慌乱地擦着他脸上的泪,“别哭,你别哭。”   “李毕。”苏陌缓缓抬头,他忍着厌恶,任那双手抚摸着他的脸。   “你该醒醒了,十八年前在湄水边,长乐的死不是刺杀失误。她一心求死,宁愿抛下初生的孩子,也不愿再让你多碰她一下,再多看你一眼……”   苏陌笑起来:“李毕,你这个可怜虫,你还在奢望长乐爱你。”   “你逼死了她最爱的人,害她国破家亡,拿大齐皇室的性命逼她就范,囚禁她,对她施暴,竟然还在自以为深情,编造帝后恩爱的假象,十几年活在自己的假想中!”   “‘长相思兮长相忆,乐事与良辰,’李毕,在长乐心中,她与你之间从来就没有乐事,没有良辰,有的只有恶心的强暴与屈辱!”   苏陌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剧烈咳嗽起来。   “为什么要狠心抛下我,长乐,我那么爱你。我攻伐大齐,我弑兄夺权,我背下千古骂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长乐,我不抢的话,你就属于别人了。”   “我必须抢啊,长乐。”   李毕面目狰狞起来,他眼里闪着诡谲的光。   “都是那个孽种,是他害死了你!我们原本可以很幸福的。”   “都是他,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既然你要他活着,好,朕是皇帝,朕答应你!”   “朕要好好养着他,将他养在脏鄙的烂泥里,养成人人可肏的娼伶,朕要让他趴在大庸的帝城下,永世不得翻身!”   “长乐,看看你与那个人的孽种吧,他弱得像一只蝼蚁,朕一掐便能让他死,可朕要留着他的贱命,让他尝尝什么叫命贱人更贱,朕要那些大齐余孽好好睁眼看着,看着他们最高贵的皇子,撅起屁股伺候他们的下贱模样……”   李毕狂笑起来。   苏陌望着眼前已然疯狂的人,他知道时候差不多了。   前有裴寻芳为李毕准备的百媚香,后有苏陌利用长乐反复对他进行的刺激,李毕的精神状态已经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而苏陌的精神力控制术,在对方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最能有效果。   嘉延帝李毕是书中季清川一生悲剧的始作俑者,苏陌来这书中世界一趟,第一个要除掉的人便是他。   清川,你看好了。   苏陌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苏陌一直怀疑他的精神力控制术凝聚到一定程度,再在强烈情绪的刺激下,可以强悍到摧人心智的程度。   这是属于写书人的强大能力。   可苏陌身体太弱,使用精神力控制术自损太大,不到迫不得已,苏陌绝不会轻易尝试。   这一次,就拿这个疯子试一试吧。   李毕,我可以创造你,那么,我同样也可以毁掉你。   苏陌缓缓抬眸,密密实实的睫毛下,那双眼美得像月光下的大海。   暗流翻涌着,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李毕。”苏陌唤他的名字,“你看着我。”   李毕倏地停住大笑。   曾经,他将长乐禁锢在床帏间,抱着她,吻着她,百般央求她,可长乐从来不肯睁开眼看他哪怕一眼。   李毕恨啊。   他将自己灌得烂醉,从那些长得与长乐相似的女子身上去寻找快感,他让她们如牲畜一般伺候他,谁敢不跪着看着他的眼睛便下令剜了她双眼。   可现在,长乐在唤他,唤他看着她的眼睛。   李毕砰的一下趴在笼子上,他兴奋地捧着苏陌的脸。   苏陌捏紧指间君韘,鲜红的血丝丝渗入君韘中,古老的螭纹中流淌着微光。   苏陌凝聚所有意识,锁住李毕的眼,缓声道:“李毕,你原本有机会的。”   李毕眼中的疯狂逐渐淡去,他的双眼变得迷茫而浑浊。   “封后大典的前一晚,你原本是有机会的。”苏陌一字一句道,“长乐对你抱有愧疚之心,你若遵从她的心意,不强迫她,假以时日,你是有机会的。”   “是你被帝王的权力侵蚀了内心,选择了错误的方式!”   “你将她拉入深渊,也将你自己拉入深渊!”   “李毕,你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就算你霸占着她,她的心也从未有一刻是属于你的。她看不起你,厌恶你,李毕,你杀了她,也杀了你自己!”   李毕在颤抖。   “李毕,梦该结束了。”   苏陌缓缓揭开李毕脸上的半扇黄金面具,面具下他已面色惨白如鬼。   “该到你赎罪的时候了。”   苏陌如神明一般,俯视着他一手创造的恶魔,他用戴着君韘的手,按在了李毕头顶。   霎那间,一股强大的精神力如汹涌的海浪轰的一下冲进李毕的脑中,犹如毁天灭地的力量。   李毕整个人往下一沉,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你……”李毕被震得五官扭曲,他呆滞地望着苏陌,已经没有办法说出完整地话,“你……谁……”   苏陌趴在笼子里,只怜悯地俯视着他:“听着,我是……”   “轰”的一声,最后一道石门被冲破。   火光摇晃着。   裴寻芳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   天旋地转。   在看到裴寻芳的那一瞬,苏陌仿若耗尽了所有力气,软在笼子里。   强撑的勇气顷刻瓦解,苏陌的手在流血,脚在流血,苏陌全身都疼。   苏陌听见裴寻芳在唤他。   苏陌嘴角噙着微笑,裴寻芳,我替你解决掉李毕了,从此以后,他只是一个傀儡白痴,他将日日活在悔恨与恐惧中。   他没有能力再威胁你了。   这样,就算我走了,内疚是不是也会少一点点?   可是,苏陌好疼。   混乱的光影中,有人打开了笼子。   苏陌被人抱入怀中。   好温暖啊。   是熟悉的檀香,苏陌舒服地阖上眼。   “怎么会这样!”玄衣人的手在颤抖。   那把烧得通红的钥匙在他的乌金色手套里仿若寻常之物,可他的手在抖,因为脚铐下苏陌脚腕已经血肉模糊。   那脚腕上原本用红绳系着颗浑圆的白玉珠,可现在,那白玉珠都碎了。   “该死的,早知道……”玄衣人第一次切身感觉到了心疼,这感觉可不好受,他捧起苏陌的脚,小心翼翼地扭动着钥匙,“会很疼,你忍一忍。”   裴寻芳抓紧苏陌的脚。   “吧嗒”一下,脚铐被解开。   扎入皮肉中的尖刺齐齐被拔出,苏陌疼得魂飞魄散,晕了过去。   -   安阳王赶来时,通往石室的密道里横七竖八全是死尸。   几乎全是嘉延帝阴养多年的死士。   这里曾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当他闯入石室时,一眼便见到嘉延帝斜倚在椅子里,眼斜嘴歪,满脸惊惧,他全身都在抽搐,口里吐着白沫,口齿不清地一会喊着“长乐”,一会骂着“孽种”。   春三娘带着不夜宫的人跪在嘉延帝面前,哭哭啼啼。   东厂的番役则押着一排人跪在一旁,那些人看着眼熟,竟然都是来参加弁钗礼的客人。   而不远处,裴寻芳抱着浑身是血的清川从一个漆黑的笼子里走出来。   安阳王的脑子嗡嗡直响。   这、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为何会在这里?方才劫走季清川的人是皇帝安排的吗?他变成这幅模样又是怎么了?   不夜宫的这帮人在哭着什么?东厂抓这些人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清川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裴寻芳为何会抱着清川?   数不清的问题涌来,安阳王一时分不清虚实。   裴寻芳抱着清川走近,安阳王迎上去。   那位阎罗的脸色非常可怕,只听他启唇道:“这些人都交给王爷了,关于先皇后遇刺案及嫡皇子被掉包之事,就交给王爷处理了。”   裴寻芳抱着苏陌直接越过安阳王:“季公子咱家先带走了。”   “站住!”   安阳王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威慑力,那是一种凌驾于天子威严之上的魄力,安阳王回头说道:“清川必须留下!他的安全该由本王负责!”   “恐怕不能如王爷所愿。”   裴寻芳声音未落,数不清的影卫便将安阳王的人团团围住,这些人身上染着浓重的血腥味,密道里的那些尸体就是他们实力的证明。   “帝城要变天了。”裴寻芳没有回头,他继续向前走,“皇帝病危,太后年事已高,司礼监连同内阁,恳请安阳王回朝主持大局。”   “你!”安阳王大声道,“你将皇帝怎么了?”   裴寻芳没有回答,他抱着苏陌大步跨出了石室。   安阳王是个可信赖的人选。   上一次,若不是安阳王被嘉延帝设计杀害,苏陌也不用临危领命,被迫走上皇帝的位置。   裴寻芳再也不想让苏陌去当那该死的皇帝。   那是一个黄金囚笼,将苏陌困在其中,殚精竭虑,油尽灯枯。   滔天权势,泼天富贵,都见鬼去吧,这些裴寻芳若想要又岂在话下,他只想要苏陌,开开心心地活着。   裴寻芳带着苏陌回了顾府私宅。   夏伯见到满身是血的苏陌,吓得不轻,好在秦老回城了,夏伯叫人快马加鞭将秦老接了来。   秦老满面愁云地诊断了许久,又亲自熬了药膏为苏陌处理脚上的伤口。   “摧枯拉朽啊,摧枯拉朽啊。”秦老直摇头,“怎会消耗至此!”   “请四爷在隔壁为我腾出一间厢房来,老朽得在府上住些时日了。”   裴寻芳掀袍单膝跪下,道:“拜托秦老了。”   阖府的人都吓了一跳,跟着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四爷!”秦老急忙来扶,叹息道,“四爷不可如此!四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就算四爷不说,老朽也会倾尽毕生所学来救小公子的。”   裴寻芳再三谢过,一应事情皆由秦老作主,即便再名贵的药材,也不动声色寻了来。   而当秦老为苏陌换药时,他便远远站着,明明很想靠近,却又怕打扰到秦老。   秦老只得将裴寻芳叫了过来,手把手地教他,叫他亲自来照顾苏陌。   裴寻芳恨不得长在苏陌身上,秦老看在眼里,也不忍心瞒他,便直言道:“若是肌骨坏死,季公子这双脚恐怕就保不住了,四爷得有心理准备。”   裴寻芳将高烧不醒的苏陌抱在怀里,咬着牙道:“那咱家便做公子的脚。”   裴寻芳知道苏陌有多讨厌轮椅,过去苏陌恨透了自己不能走路的样子,每每当他因行动不便而发脾气时,裴寻芳都会将他背在背上,任苏陌驱使,哄他开心。   到了后来,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完全的默契,只要苏陌轻轻捏裴寻芳的肩,裴寻芳便能知道苏陌要往哪去。   苏陌开心了,裴寻芳便也开心了。   可眼下苏陌已经昏迷好几天了,他高烧不退,怎么叫也叫不醒,一碗又一碗药喂下去,只喝下去少量,大部分都吐出来了。   正当裴寻芳举足无措时,天宁寺的吉空大师主动登门拜访了。   吉空将一枚系着红绳的银铃挂在了苏陌床头,道:“季公子神魂极为不稳,大有魂首分离之症。”   “大师可有良策?”裴寻芳心存戒备问道。   “掌印不是不信这个邪么?”吉空微笑道,那雪白的长眉下,一双眼高深莫测。   裴寻芳心中一紧,这个和尚怎会知道他说过这句话,莫非他……   “公子妄念缠身,业障过重,若痴缠世间恐对众生都不利。让公子随贫僧出家修行吧,贫僧可保公子一世平安。否则,就算侥幸过了这道槛,后面还有更难的关口在等着公子。”   “大师若是来渡我的爱人出家,就请带上你的银铃,离开我的家门!”裴寻芳怒言道。   “掌印的爱人?”吉空颇有深意地望过来,“掌印知道他是谁吗?”   裴寻芳眉心突突的跳,他差点就又问出了那句,“他是谁?”   可裴寻芳曾经软硬皆施逼问过多次,这个秃驴就是不肯说。   吉空双手合十道:“总有一天,掌印会重新来找贫僧的。阿弥佗佛。”   说完扬长而去,一边还念道:“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贫僧奉劝施主,莫痴莫妄,方可平安长乐。”   日光掠过老宅庭院里的红豆树,满树繁花,风移影动。   如永恒的见证者。   苏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被困在一个混沌的空间里,无法脱身,无法动弹,怎么也醒不了。   而萦绕于苏陌脑中的,是那种钻心蚀骨的疼。   苏陌仿若又回到了那个海岛疗养院,回到了那间病房。   永无止境的治疗、疼痛与昏迷,耗尽了苏陌的生命力,那三年,苏陌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那该死病的吞噬殆尽。   死亡是他与时间唯一的博弈。   这条路漫长、艰难而无望,他孤军一人,无力极了,而只有打开文档进入书中世界,苏陌才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在书中世界,苏陌是主神,是造物者。   书中世界无条件包容了他所有无处发泄的痛苦与不甘、疯狂与执着,还有那么一点点他仍在期待着的爱与希望。   苏陌沉溺于书中世界,沉溺于主宰书中人生死的快感中,这是他的秘密领地,无人可染指。   而随着病情急速恶化,苏陌昏迷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苏陌开始重复梦见一个人。   梦中,清川一身寒衣坐在梨树下,枝桠上挂着晶莹的冰凌,银铃风铎轻响着,清川望着无星的夜空,哭着说他撑不下去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苏陌无声地望着自己一手写下的笔下人,他已经很久没能写出一个字了。   就算……就算苏陌想修文重写,如此庞大的工作量,他也已经有心无力了。   所有的苦难,都势在必行。   所有的铺陈都是为了十九岁生辰宫宴上的那向死而生的惊魂一跳。   设定不能变,既有的主线不能变。   熬过最苦的苦难,终将迎来曙光,清川,请再坚持一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苏陌没能等到那一天。   病情来得太凶险,一切结束得太突然。   可惜啊,苏陌没能为清川写到翻盘重生。   被遗弃的金色字网疯狂地旋转着,数不清的方块字混乱跳动着。世界分崩离析,角色开始暴走,无人再来为它导引,为它续写。   而清川跳下去的那堵红色宫墙,如卡在时空里的永恒画面。   花瓣永不停歇的飘落。   那一树梨花似乎永远也落不尽。   清川满身是血躺在落花中,他望着天空,瞳孔涣散,执念不散,不得解脱。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天空划过一道流星。   高高在上的神,于云端俯下身,用手指轻触了清川的额头。   那一瞬,星河倒转,梦境消散。   金色字网如深渊里的巨兽尖叫着,天罗地网笼罩下来,苏陌被卷入其中,他被拉下神坛,拉进书中世界,成了书中人。   苏陌曾问自己,他来这书中世界一趟,是为了什么?   是来完成书中未写完的故事,是来为季清川改写命运,是来救赎笔下人,还是来收拾这一盘乱局的破碎山河?   苏陌没有答案。   苏陌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第几次穿进这本书中了,他一遍又一遍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这里有他未尽之事,还是有他放不下的人?   混沌不清的梦境里,苏陌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银铃声响。   叮叮当。叮叮当。   是穿透时间与空间的招魂铃。   铃下吊着一个笺子,笺子上写着一个完整的名字:苏陌。   “苏陌。”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该回家了,苏陌。”温热的吻落在苏陌额头。   “唉,回来喽。”夏伯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应着。   老人们都说,走散的魂魄,没了依靠,会困在混沌里,出不来,死不了,而只有他喜欢的人呼唤他名字,才可将他招回。   “回来吧,苏陌。”裴寻芳抱着苏陌轻轻摇,“天黑了,别找不到回家的路,回来吧,宝贝。”   “唉,回来喽。”夏伯望着黝黑的庭院,抹了一把眼泪。   苏陌于混沌中一瑟缩。   全身的痛感如电流倏地回归,苏陌在梦里说着疼。   “不疼了。”裴寻芳又惊又喜,他心疼地抱紧苏陌,轻轻吻他受伤的手,吻他拧紧的眉眼,安抚道,“亲亲就不疼了,不疼了,再也不疼了,回家吧,苏陌,回来吧,宝贝。”   离散的意识倏地回拢。   脑中闪过太多太多的画面,这一次,所有的画面都与裴寻芳有关。   苏陌心口猛的呼出一口浊气,“啪”的一下睁开了眼。 第68章 惩罚   苏陌离开这具躯体已经很久了。   他仿若独自一人在混沌里走了很远的路, 那里一片荒芜,地面浮着薄雾,他光脚戴着镣铐,一双脚走得鲜血淋淋。   混沌无尽, 黑夜孤寂, 他悲伤又无力,没有方向, 没有尽头。   “一旦世界失衡的部分越来越大, 天道无法自行修补,那么, 天道的惩罚就会到来。”玄衣人的声音仿佛又出现在耳边。   苏陌仓皇四顾:“什么是天道的惩罚?”   “公子……不就身在其中吗?”玄衣人回答道。   苏陌背脊一寒, 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   他抬头望去,天地间清浊不分,如鸿蒙初劈前的一团混沌元气。   而他被困其中。   苏陌感觉到窒息, 更可怕的是,他好像曾经来过这里。   “你将永远被困在这里,你的一切痕迹都将被泯去,没有人会记得你,你将如一粒尘埃, 泯灭于此, 回归初始。”   苏陌的声音在抖:“我的初始……是什么?”   “那得问公子自己。”玄衣人忽而如鬼魅般出现在苏陌面前。   他身后“腾”的振出一双巨大的玄色翅膀, 那双大翅在天地间兴奋地扇动着,波云诡谲, 闪着乌金色的光芒。   “一生万物,万物归一。”玄衣人微微俯身, 大翅倏地一下合拢,将苏陌包裹其中, “公子要逆天而行,这惩罚,是公子所能承受的吗?”   “天道无情,混沌无境,”玄衣人扶住苏陌的肩,目光落在了苏陌的眼睫上,“阿烈掌管这世间秩序,阿烈可以保护公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苏陌道。   “公子的道是什么?”玄衣人问。   苏陌浑身冰寒,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血淋淋的,这条道,真是糟糕啊。   可是他为什么义无反顾呢?   “公子的道与那个人就相同吗?”玄衣人眼中生出嫉妒欲,他又问,“人之爱欲,究竟是什么?”   “阁下不会想知道的。”苏陌拂开他的手,转身离去。   玄衣人的大翅不甘心一般将苏陌再次捞回,他问道:“公子不是说,你也不懂吗?”   苏陌确实不懂。   写书人岂会对笔下人生出爱欲来?就算生出来又怎样?苏陌连自己都把控不了,他走不出这混沌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苏陌的心好疼啊。   他好想问一问另一个苏陌,你是怎么做的,终点在哪,你可曾像我一样,如此失败又无力。   苏陌的感知在被消除,混沌吞噬着他。   苏陌看到,金色字网中他的名字在一个一个被消除,那些他曾经历过的、属于他的篇章,整段整段的,如萤火一般消散。   苏陌恐惧极了,他终于意识到,玄衣人所说的“泯灭”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就此消失,是不是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恍惚间,远方响起银铃的召唤,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苏陌。   苏陌。   回家吧,苏陌。   那声音就像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拨开连接于天地间的混沌,捧起苏陌伤痕累累的脚,将他一把拥入怀里。   刹那间,天光如利剑刺破混沌,光芒乍现又迅速收回。   苏陌随之消失不见。   只留玄衣人一人惊在原地:“苏陌?”   他愣愣看着空空如也的双臂,念着那个让他震惊的名字:“他是……苏陌!”   -   苏陌“啪”的一下睁开眼,回到这久违的身体里。   魂首分离的感觉太不好受了。   苏陌全身都疼,被拥抱之后这疼感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苏陌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勇敢而倔强地独自走了一路,却在被找到的那一瞬间委屈得哭起来。   苏陌眼中含着泪,所见皆蒙着水雾,他久睡乍醒,全身感官皆在苏醒,一时竟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他轻唤了一声:“裴寻芳?”   烛光轻摇,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一只大手捧住他的脸,裴寻芳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分外温柔:“是我。”   他克制着语调,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轻松点:“公子好睡,叫咱家担心了几日。”   听到这个声音,苏陌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扑进裴寻芳怀里,带着哭腔道:“你怎么才来。”   裴寻芳被扑得往后仰了仰,嘴角不自觉漾起浅笑。   他不知道苏陌说的“才来”是哪个“才来”,一颗心却被怀中人哭得砰砰直跳。   裴寻芳又喜又心疼,心口被泪水濡湿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鼓躁着,那是一股无法言喻的被依赖、被需要的幸福感。   他抱紧怀中人,道:“是咱家来迟了,咱家罪该万死。”   苏陌哭着又往他怀里钻了钻,苏陌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过,他哭得像个哄不好的小孩,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裴寻芳了。   他箍着裴寻芳,用自己那缠满纱布的手勾住了裴寻芳的手指,冰凉的指尖摩挲着他指上的臣韘。   裴寻芳指尖一烫。   这或许是苏陌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可裴寻芳太熟悉不过了,在过去那些相须为命的日子里,苏陌每每夜里如此,便是在暗示他,他很难受、需要裴寻芳的抚慰。   裴寻芳强压于身体里的火“腾”的一下便烧起来了。   怀里的苏陌柔软又乖巧,身上散发着诱人的香甜,像极了初夏雨后的蜜桃,细茸毛上沾着雨珠,浮着熟透了的红晕。   他那么弱,毫无反击之力。   整个□□都在邀请他。   裴寻芳心中大躁。   他太久没有拥有过苏陌了。   偏偏此时,夏伯欢天喜冲进来,安排道:“醒了醒了醒了!快快快,快去请秦老!”   一屋子人惊得懵圈的人跟着动起来,却听四爷一声喝道:“都到门外候着!”   众人怔怔看向四爷,又看向夏伯。   “四爷,季公子他……”夏伯提着灯笼上前,暖黄的光照在裴寻芳脸上,平日衣冠楚楚、喜怒不形于色的四爷,此时已是熬得双目通红。   他已经几天未合过眼了。   夏伯心疼不已,心中纵有万般劝导也吞了回去,他复又问:“那秦老?”   “也等等。”裴寻芳用大掌遮住苏陌的脸,又道,“去买一份水云轩的酥酪。”   “欸。”夏伯不敢再往床榻的方向窥去,忙领着众人退至门外,吩咐烧水的烧水,熬药的熬药,买酥酪的买酥酪,一应忙开了去。   门被轻轻带上。   床头银铃“叮当”一响,裴寻芳揽住苏陌的腰,拥着他陷入松软的罗衾里。   床幔微动,烛光照着两个交叠的人影。   苏陌还在昏昏沉沉中,身体陷入衾被间的包裹感,裴寻芳的手握在他腰间的触感,还有裴寻芳给予他的拦截一切的安全感。   一切都是这么真实。   苏陌在混沌里走了一遭,这世间诸事,万般欲念,皆不及裴寻芳拥抱他的万分之一。   “很疼吗?”裴寻芳抚着苏陌眼角的泪痕,“很难受吗?”   苏陌用脸蹭蹭他的掌心,湿漉漉望着裴寻芳不说话。   “下回还敢不敢如此冒险行事?”裴寻芳问。   苏陌摇摇头。   “这会子这么听话?”裴寻芳轻笑,眸光却愈发漆黑不见底,“在地宫的时候为什么要冒着性命危险去对付李毕,为什么不等我来?你说过你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你这个小骗子。”   苏陌泪眼朦胧望着他。   “公子做事如此不管不顾,当真是孤勇无比。杀人诛心,公子诛的是咱家的心吗?”裴寻芳忽的用力提起苏陌的后腰,手指在那沟谷间游离着。   他的手妙极了,所过之处,如烈火燎原。   苏陌随之颤抖起来,呜咽道:“对不起。”   “公子差点要了咱家的命。”裴寻芳低头寻找着苏陌的唇,欲亲却未亲,“要怎么罚你才好呢?”   “掌印想要怎样惩罚都可以。”苏陌扬起下巴想要迎接他的吻。   裴寻芳却避开了。   他故意不肯满足苏陌,五指却蛮横地扯断了苏陌腰间的系带。   素纱长衫没了束缚,如层层叠叠的白菊倏地绽放。   裴寻芳剥出苏陌的右肩,贴唇吻在那梅花状的箭痕上。   苏陌周身一颤。   “公子如此行事不是一两次了。”裴寻芳道,“公子记性不好,咱家想法子让公子记着。”   “掌印要做甚……”苏陌回眸望去,双眼却倏地被蒙住,抱着他的人也倏然离去。   “裴寻芳?”苏陌心中一惊,隔着微透的绸布,满室烛火如浓雾间跳动的光,苏陌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苏陌怕极了这虚无缥缈的感觉。   忽觉唇角一甜,一支细软的笔沾着蜂蜜涂在苏陌唇上。   裴寻芳高大的身影复又笼罩过来,他的声音低沉又迷人:“南洋新贡的海榄花蜜,给公子尝尝。”   “你不要走。”苏陌贴进他怀里。   “咱家不走。”裴寻芳垂首吻住他,连着唇上的花蜜一并喂给他,“咱家伺候公子。” 第69章 阉人   今夜无星, 一轮残月。   满庭清辉照归人。   夏伯望着那灯火煌煌的正房,还是不放心,便去见了秦老。   秦老正在挑灯翻阅医书,听夏伯一一详述, 倒是松了口气。   “看来, 这招魂的法子是用对了。”他用书卷敲着掌心,若有所思道, “老朽之前为季公子诊脉时, 便觉出他身体异与常人,恐怕非寻常药石能医。”   “天宁寺的吉空大师是得道高僧, 他能主动上门来访, 说明季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渡过此劫。”   “欸。”夏伯应着,似有难言之隐。   秦老放下书看过来, 道:“夏伯有何话,但说无妨。”   “秦老是否有法子,去劝劝四爷……”夏伯斟酌着用词,有点为难,道, “季公子大病初醒, 四爷也几日未合眼了, 两人都应休养几日,好好将息才行啊。”   秦老自然不知夏伯有“大齐皇子不可冒犯”的事在心里膈应着, 便笑道:“相信四爷自有分寸。”   正说着话,听家仆来报, 说门外有位许爷求见,还递了名帖。   夏伯便向秦老求了一副降火去燥的方子, 辞了他匆匆迎了出去。   这座老宅是裴寻芳的秘密私宅,几乎无人知道。   四爷之前就吩咐过,关门闭户一应来访皆不应,除了一位叫“许钦”的人。   夏伯走得急,家仆追着问他:“夏伯,这方子可是要现在去熬。”   “熬什么熬!”夏伯怒道,“这方子是给我自己求的,一个个都不省心。还不快快随我去接人。”   -   正房内。   裴寻房用衾被将苏陌裹了个严严实实,不知所措地坐在床侧。   十年生死相隔,一朝旧梦入怀。   裴寻芳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   苏陌从未对他如此主动过。   裴寻芳只是轻轻吻了他一下,便被苏陌拉入了一个深沉而绵长的吻中。   裴寻芳这具身体与他原本的不一样,他甚至还没有机会来得及试验,便要面临如此要命的考验。   裴寻芳对苏陌毫无抵抗力。   他不该吻他的,一吻便入了魔,失了魄。   苏陌被裹在衾被里,又好气又好笑。他心想自已方才是不是太热情了,吓到了这位母胎单身。   他只当裴寻芳介意他自己的太监身份,便去拉他的手指,道:“没关系的。”   裴寻芳却像个未经人事的莽撞少年,憋得一身大汗。   身体里的巨兽在疯狂叫嚣着。   他此刻根本就不敢碰苏陌。   苏陌身上有伤,他那么脆弱,像一个破碎的娃娃,裴寻芳怕自己一时情难自抑便会将他碰碎了。   扑棱一声。   一只蛾子扑进跳动的灯烛中,耀起的火焰灼着裴寻芳的眼。   裴寻芳曾近于变态地对待过苏陌。   他们之间原本就是一场交易。   他一个肮脏阉人,为了利益与苏陌捆绑在一起,可他却痴心妄想要占着苏陌。   他恨自己卑鄙无耻,恨自己残缺的身体,恨自己将苏陌拉下深渊却永远无法满足他。   裴寻芳自十岁起就再未感受过快乐,他行走于这世间,锋利又冰冷,他像一柄被主人封存在兵器库里的杀人机器,不需要感情,不知自己为何而生。   直到苏陌找到他,让他觉出了活着的趣味。   他一厢情愿的,将所有的对于情感的需求与想像都交给了苏陌。   他疯狂又卑微,从他第一次不顾苏陌的意愿将他抱进无人的夜船里,便是错了。   苏陌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纵然往后数年两人戮力同心、并肩朝堂,那件事开始的方式,始终是他们之间无法修补的裂痕。   来到这里后,他每一秒都在嫉妒这个世界的裴寻芳。   嫉妒当年苏陌不顾反噬穿来这里救了小裴寻芳,嫉妒他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嫉妒他与苏陌的相处方式,嫉妒苏陌看他的眼神,那是过去他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他嫉妒得发疯。   他回头望向妆奁台上的铜镜,镜中的他还是二十几岁的模样,他曾嘲笑这个裴寻芳有贼心没贼胆,可如今事到临头,他忽然明白了。   克制与尊重,是这个世界里,裴寻芳爱苏陌的方式。   “我跟你不一样,我会等他爱我。”心里那个声音说道,那声音干干净净的,光明又磊落。   裴寻芳望着铜镜里的年轻面容,竟觉得自己上一辈子都白活了。   角落里的滴漏,如沉默的时光见证者。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两个人,在不同的时空,它曾经见过他们相爱的不同模样。   长久的沉默让苏陌察觉到不对劲。   他被蒙着眼,什么都看不清,便伸手去抱他:“裴寻芳?”   裴寻芳按住苏陌的手腕,威胁道:“别乱动。”   他余光瞥见一侧的羊毫笔,花蜜都快洒了,心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   “十八年前,公子刚出生,第一次在咱家怀里中箭受伤,那箭毒伴随公子一生,致公子受尽病痛折磨……”裴寻芳的声音很低,冰冰凉凉的,“咱家没有保护好公子,是咱家的错。”   苏陌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道:“那时你才十岁,不怪你。”   “咱家说过,公子的身体,就是咱家的事。”裴寻芳似乎在宣示主权,“公子若不爱惜自己,那也是咱家的事。”   他说着,执起那支羊毫笔,负气一般将笔尖怼进海榄花蜜罐子里,道:“咱家与公子一笔一笔清算。”   苏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细软的笔尖,沾着冰凉滑腻的花蜜,点画在苏陌右肩。   苏陌身上一颤。   那粉白的梅花状箭痕,被涂上了蜜色,晶晶亮的。   “这是公子出生时的那一箭。”裴寻芳音色迷离,覆唇上去,“这里归咱家了。”   舌尖掠过花蜜,忘情吻着那个将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的箭痕。   苏陌右肩如有电流涌过,他颤声道:“掌印做甚?”   裴寻芳不回答,他扶着苏陌的肩,将他翻转过来。   苏陌所见皆是朦胧一片,可裴寻芳的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他面染绯色。   他被禁锢着,任由裴寻芳摆布。   此情此景,为何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冰凉的笔尖沾着花蜜,又落在了苏陌心口。   裴寻芳打圈点画着,道:“三月初三,公子带着螭纹韘来见我。这是湄水边,让公子受惊的那一刀。”   “这里也归咱家了。”裴寻芳没有抱他,自顾自地吻了下去。   那莹白肌肤上,很快出现一道红色吻痕。   苏陌快要疯了。   可裴寻芳像小狗一样,一点点在他身上做着记号的模样,却又让他好气又好笑。   “这是水云轩玉竹哨惹的祸,咱家考虑不周,让公子受委屈了。”裴寻芳说着,一笔点在苏陌后腰上。   那处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之一。   苏陌何曾受过这个,他用缠着纱布的手去推他:“你、你住手……”   下一瞬,吻落了上去:“这里也归咱家了。”   裴寻芳一笔一笔细数着,像一个锱铢必较的账房先生。   这个世界的裴寻芳曾与苏陌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如闪光的宝石一般,耀眼而刺目,灼着他的心。   那么多那么多的苏陌,是裴寻芳所没见过的。   苏陌坐在书案上,用沾着墨汁的手,挑衅他的可爱模样。   苏陌趴在浴桶边仰头吻他,对他说“一任东君弄摇”的模样。   苏陌躺在黑骏马背上,双颊绯红着对他说“带我回家吧”的模样。   裴寻芳嫉妒得发疯。   他一笔一笔清算着,一寸一寸吻着苏陌,心中的巨兽几乎就要抑制不住。   他想将全部的苏陌都占为已有。   他忽而扔了笔,擒住苏陌的手腕,咬着牙,宿命一般说道:“往后,公子这双手,只能属于我一人,只许握着咱家这一把刀。”   苏陌被摁在衾被间,朱唇微张,微微颤抖着。   他在害怕。   裴寻芳心中一惊,他忽而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裴寻芳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那种命运交织、时空交错的荒谬感,再次侵袭他的心。   裴寻芳忽而害怕起来,他抱紧苏陌,仿若他眼前所拥有的,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失去一样。   滴答一声。   水滴坠入莲花受水壶中。   苏陌心头一跳。   他忽而想起,那日午睡,他在这间屋子里,曾短暂地见过另一个裴寻芳的情景。   苏陌去抚摸眼前人的脸,问他:“你怎么了?”   裴寻芳将他的手摁在脸上,问道:“公子在这里答应过咱家的事,可还记得?”   苏陌疑惑道:“答应什么?”   “你这个小骗子。”裴寻芳喟叹一声,他不再客气,俯身狠狠吻了下去。   -   “许爷请。”夏伯提着灯笼走在前头。   许钦打量着这座宅子,他摇着手中折扇,问道:“老伯,这座宅子是掌印何时买的?”   夏伯答道:“有十年了。”   许钦一路四下打量,直至经过那个栽着红豆树的庭院,他才兴奋的合上手中折扇。   “就是它了。”许钦望向那株繁花盛开的红豆树。   夏伯惊讶道:“许爷认得它。”   许钦不可思议道:“不瞒您说,十八年前,许某随父亲来帝城行商,准备在帝城买座宅子当落脚地,就曾经来过这里。”   许钦回忆道:“当时这株红豆树枝叶枯萎,都快死了。”   “十八年前?”夏伯更惊讶了。   十八年前夏伯被卖到帝城为奴,日日受着折磨,而四爷那时才十岁,历经千辛万苦初到帝城,如流浪乞儿般,在这虎狼之地苟求生存。   “那真是巧。”夏伯道,“不知许爷为何没有相中这座宅子?”   “不是许某未相中,而是人家不肯卖我。”许钦回忆道,“我记得这宅子的主人是一位很年轻的公子,相貌生得极好,我只远远瞧了一眼……”   许钦脸上漾着笑,道:“许某生平阅美无数,却没见过那样的。据说,这宅子是他家祖宅,轻易不肯出手,只卖有缘人。那位公子很少在家,一般人也入不得这宅院来。许某那日运气好,正巧碰见主人回家了,便有幸进来参观了一圈。”   “那一日天气极好,白日当头,庭院里晾满了书与字画,那字写得真是好……很可惜,牙人告诉我,主人不卖。”许钦遗憾道,“临走前,牙人给我送来了一副字画,说是抱歉让我白跑一趟,那字画是主人赠我的,以示歉意……”   许钦说着戛然而止,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夏伯瞧他神色,便唤他:“许爷?”   -   夜风中,红豆树沙沙作响。   那声音很是动听,如温柔的海浪抚过松软的沙滩。   苏陌被卷入裴寻芳给予的洪流中。   口舌间完全被占领,呼吸亦被攫取。   苏陌被吻得全身都软了。   黑暗中,裴寻芳身上有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在凝聚,被蒙住的双眼,加重了禁锢感,苏陌嗅出了那几欲喷薄而出的危险。   苏陌忽而有些怕:“我、我想沐浴。”   “公子昏睡这些日子,咱家每日为公子擦洗换药,公子身上干干净净的。”裴寻芳道,“不脏。”   “我、我饿了。”苏陌往旁边挪了挪,又找了个借口。   “公子身上有伤,躺着别乱动。”裴寻芳往下移,道,“咱家伺候公子。”   “我、我真的饿了。”苏陌往上缩,可他已被裴寻芳抓住,苏陌推他,求饶般唤他,“裴寻芳,你放开我!”   裴寻芳没有打算放过他。   这种事苏陌一定曾经历过。   在焰火齐鸣的元宵夜船中,在百官朝拜的金銮宝座后,在无人的深宫寝殿里,这个人也曾这样炙热而疯狂地吻过他。   他虔诚地唤他陛下,跪在他脚下,发誓会做他的不二臣,会生生世世守护着他。   苏陌心中大恸。   那个裴寻芳在他面前被一箭毙命的情形又浮现出来。   “苏陌,你这个骗子,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那人的声音如讨债一般,萦绕在苏陌耳边。   苏陌全身都在抖,他的手在痛,脚在痛,心口也在痛。   可涌遍全身的颤栗很快冲淡了他的痛感,苏陌身上的伤不那么疼了,身体甚至愉悦起来。   苏陌别过脸去,闭上眼咬住自己的胳膊,再次唤他:“裴寻芳。”   “嗯。”裴寻芳含糊应着他。   “我……”苏陌的声音抖得厉害,“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第70章 秘密   苏陌曾经认为裴寻芳是幻光, 是虚妄。   苏陌来到这个世界,招惹了这个笔下人,苏陌明明动了心,却不肯承认, 不肯负责, 苏陌自认为不会被这书中任何牵绊。   可谁将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尽的海底。   现在苏陌食到了后果。   苏陌被蒙着眼, 所见皆雾白一片, 视觉的空白,让其它感观变得异常敏感。   裴寻芳说要伺候他, 便是真的在伺候他。   他小心翼翼捧着苏陌, 手是温柔的,可口舌间却是凶狠的。   苏陌曾尝过他口舌的厉害,他就像一条贪婪腹黑的蛇, 一旦被他缠上,直到他满意之前,都休想逃脱。   可蛇是冷的,裴寻芳是热的。   他娴熟而有技巧,他缠着苏陌, 擅自用口舌挑起苏陌的渴望, 不顾苏陌死活。   穿进这本书里, 苏陌一直提醒着自己,这是他的笔下世界, 这世间一切,皆如梦幻泡影。   凡所有相, 皆为虚妄,裴寻芳也是。   可裴寻芳在用行动向苏陌证明, 他的真实有多可怕。   苏陌受不了了,颤声唤他:“裴寻芳。”   “嗯。”裴寻芳闷声应到。   苏陌想按住裴寻芳,想叫他松口,却因双手受伤根本没法伸展,他无助地揉着裴寻芳的发顶,像狂风巨浪中随风而荡的浮萍。   床头银铃叮叮当当作响。   苏陌望着模糊的光影中,窗外的红豆树影,呜咽道:“裴寻芳你听着,我不是季清川。”   裴寻芳的动作没有停。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也不是你要用生命守护的大齐皇子,我在利用你对付李长薄与嘉延帝。”苏陌狠狠咬住自己的胳膊,“我骗了你。”   裴寻芳却只是从喉间低低回应了一声:“嗯。”   苏陌止不住的抖,他说了许多话,可裴寻芳就是不肯放过他。   到了最后,苏陌没出息的哭了,浑身黏腻腻的,全身的力气都被耗尽了一般。   裴寻芳从背后抱住他,掰过他的脸与他接吻。   “公子好甜。”裴寻芳嘴里都是苏陌的味道。   他曲着腰腹,离苏陌远远的,不触碰到他。   他身体里的巨兽在叫嚣着,几乎要发狂。   他一遍遍提醒着自己,不行,不可以,苏陌身上有伤,苏陌还没准备好。   裴寻芳用吻抚慰着怀中受惊的人,声音低哑道:“伤还疼吗?”   苏陌早就忘记了疼。   他脑子抖成了一团浆糊糊,泪水浸透了白绸,只会在裴寻芳怀里哭。   什么笔下人,什么太监,什么母胎单身!   都TM骗人。   呜呜呜。   在裴寻芳面前,苏陌就像一个初生的赤子,对情欲之事一无所知,毫无防备地就被他玩弄于口舌之间。   “对不起。”裴寻芳吻着他的眼泪,“是咱家错了,不哭了。”   苏陌恨极了他波澜不惊的模样。   苏陌都告诉他他不是季清川了,为什么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苏陌哭着道:“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我不是季清川,我不是你的无上君,你也不是我的不二臣,君臣韘的约定作废。”   苏陌哭得更伤心了:“从今天起,掌印不必再与我绑在一起了。”   裴寻芳吻着仍在颤抖的人,道:“公子是在提醒咱家,没了君臣韘的束缚,咱家便可以对公子为所欲为了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或者说,公子想与咱家划清界限?”裴寻芳摘掉覆在他眼上的白绸。   那双眼如江南的烟雨般,雾蒙蒙的,欲说还休。   美得不可方物。   “公子看着我。”裴寻芳道。   “咱家说过,君韘与臣韘一旦戴上,便生死不可毁,公子休想反悔。咱家认的不是一个名字,不是一个身份,而是公子这个人。”   “不论公子姓什名谁,来自哪里,都是咱家会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苏陌望着裴寻芳的眼。   可如果,苏陌是写就他阉人身份、写就他一生悲苦的罪魁祸首呢?   “公子累了,休息一会。”裴寻芳吻着他,“咱家为公子擦洗。”   苏陌闭上眼,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将一切都告诉他。   -   廊道下,一身僧服的玄衣人站在暗影里。   他听着房中动静,脸色非常难看。   而庭院里那株红豆树,在这漆黑的夜里,花开得更烈了。   “阿烈小师傅,季公子今日恐怕没法见你,你先去厢房休息,改日再过来吧。”一名家仆劝道。   “公子已经醒了,就必须见我。”玄衣人道。   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裴寻芳的声音从里头透出来,只有两个字:“热水。”   “欸。”众人忙活起来,常在屋里伺候的几个灵泛小仆匆匆将热水、汤药一应往屋里送。   玄衣人跟到门口,那家仆用手一挡,再次道:“小师傅明日再来吧。”   玄衣人哪肯死心,大声道:“阿烈求见公子。”   里头未有任何回应。   又过了许久,负责买酥酪的小仆回来了,他将酥酪捧在怀里暖着,喜滋滋地来交差,道:“打烊前的最后一份,差点没买到。”   玄衣人忽的从他怀中夺了那酥酪,推门闯了进去。   “小师傅……”众人来不及阻止。   玄衣人进门便看到苏陌面朝里侧睡在床榻上,而裴寻芳正在为他换脚上的药膏。   玄衣人看不到苏陌的脸,可想到方才在外头听到的动静,心却砰砰跳得慌。   “谁让他进来的。”裴寻芳没有抬头,厉声道,“轰出去!”   “我可以治公子的脚伤。”玄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子,道,“这世上没有第二人能比我更有办法治好公子的脚伤。”   裴寻芳五指一紧。   心中那股无名燥火已熊熊燃起。   玄衣人举着瓶子指向裴寻芳:“你出去。我来为公子用药。” 第71章 破戒   “四爷, 临安许钦求见。”门外有人来报。   玄衣人晃了晃手中瓷瓶,歪头看向裴寻芳:“这临安的风,近日是越吹越大了,这位许爷可是贵客。掌印守了公子这几日, 外头局势瞬息万变, 该去料理了。公子这里有阿烈就够了。”   守在外头的众仆听见动静,暗叫不好, 哪里来的不怕死的, 竟敢如此同四爷说话。   裴寻芳不动声色为苏陌掖好被子,放下床帐, 这才转身道:“将此人捆了。”   几名影卫如鬼影般掉落。   他们瞄了一眼床帐内睡去的人, 很快将小和尚捆成一个粽子。   玄衣人也不挣扎,笑着任人捆,他讥笑道:“掌印如此待我, 怕不是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我可以救公子,也只有我可以救他,你不想让他好了吗!”   裴寻芳手一勾缓缓向外间走去:“拖出来。”   玄衣人被按头扣在裴寻芳脚边。   裴寻芳垂眸谛视着他,道:“药拿来。”   “这药若不是我亲自来用,便失了药效。”玄衣人被强摁在地上, 皮笑肉不笑道, “掌印就算抢了也没用。”   裴寻芳面色一沉, 他摩挲着指尖,缓缓蹲下, 忽的,他一把抓住玄衣人的脖颈, 按着他将他往地上一砸,声音低而狠, 道:“咱家生平最恨装模做样的假和尚,阁下既穿了这身僧衣,就当守好僧人的戒律。”   玄衣人喉间一咕隆,发出奇怪的声音。   影卫们见了,吓得纷纷松手。   “阁下若敢背地里玩阴招,咱家可不会管什么约定不约定,咱家有一万种方式叫你生不如死。”   玄衣人喉间挤出冷笑:“呵,掌印过河拆桥,还真是正人君子。”   “咱家来此一趟,可不是来当什么正人君子的!”烛中晃过裴寻芳的眼,那双漆黑的凤眸里,有一股让人望而生畏、亵神渎佛的邪气与狠戾,那是玄衣人在这个世界的人们眼中所未见过的。   “咱家刚刚才找回他,知道这有多辛苦吗?”裴寻芳低吼道,“药、拿、来!”   “找回他?”玄衣人怔了一瞬,忽而笑得有些疯,“掌印在妄想什么?瞧瞧你那紧张模样,掌印若是认为,在下有本事拐走公子,那就是小看他了。你要知道,他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阁下什么意思?”   玄衣人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他故意激怒裴寻芳:“你得不到他的。别白日做梦了。”   “掌印不过是渺渺众生中的一枚棋子,而且是一枚生了非分之想、注定会被弃用的棋子。”玄衣人明明被捆成个粽子,像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着,语气却高高在上,他道,“知道你与我们的差别在哪吗?”   我们?   哪个我们!   裴寻芳一听便火冒三丈。   “这世上,唯有我有资格同公子站在一起。可即便是我,也只能匍匐在公子脚下,仰望他,做他忠心不二的臣。而你,却在奢望占有他,奢望与他并肩而立,更可笑的是,裴寻芳,你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吗?哈哈哈哈小小蚍蜉竟敢妄想撼动大树,萤烛之光也敢奢望与日月同辉……”   “去他妈的日月同辉?”裴寻芳忽而拉起玄衣人身上的绳索,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单手拖着他粗暴地穿过外室。   玄衣人毫无防备,他四肢被束缚着,根本动弹不得,所有重量都集中在脖颈上的那根绳索,他登时被勒得双目圆瞪,双腿直蹬。   裴寻芳哪管他干呕嚎叫,拖着他,将他像只破麻袋一般扔进了庭院。   玄衣人狠狠砸在庭院桌凳上,咣咣当当,那上好的一套桌凳被砸得稀巴烂。   屋里忽的飞出来一个大活人,众仆吓得退成一圈。   “不好了,要出人命了。”一人轻声说道,“快去叫夏伯。”   玄衣人滚在碎渣里,勾着脖子大笑起来:“裴寻芳你应当有自知之明,你不过是他的众多工具人之一,他高兴便赏你一口,不高兴时,随时都可以弃了你。”   “在这世界里,季清川是属于李长薄的,而他……”玄衣人望向那正房的方向,说道,“他不属于任何人。”   裴寻芳双唇泛白,掐住玄衣人的脖子将他狠狠怼在红豆树庞大的树杆上。   白色花瓣簌簌掉落,裴寻芳低吼道:“再给老子胡说八道!”   “掌印大人,你的愤怒只能证明,你在害怕。”玄衣人笑得更疯了,“你越是防我、怒我、恨我、暴力对我,越是说明,你信了!”   玄衣人嘴角流着血,可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仰起脖子,挨近裴寻芳,轻声道:“我读不到你的心声,说明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能来到这里,说明你已知晓穿越的秘密。我不知你为何还未被吞噬,可掌印大人,既然来到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   裴寻芳鼻翼翕张着,五指已深深嵌入那嚣张的脖颈皮肉中,只要再多一点点力气,裴寻芳便可将这脖子生生拧断。他吐着热气,道:“何为吞噬?什么规则?”   玄衣人脸色紫白,他啐了一口血沫子,他仍旧在笑,他很乐意看到裴寻芳发狂。玄衣人讨厌一切不可控,裴寻芳这个突然的闯入者,让他很不顺眼。   在他永恒而无趣的生命里,玄衣人前前后后处理过不少角色觉醒者,他们无一不像被阉割的鹌鹑一样,跳得高,也死得快,最后淹没在时空里,再也不见踪影。   可这个裴寻芳不一样,他不敬神明,毫无畏惧之心。   玄衣人隐隐预感到,这个闯入者将有可能会毁掉他苦心守护着的一切。   他不会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这些皮肉之痛于他而言不过如羽毛拂身,他甚至还未感觉到,脸上的伤便已在自行愈合,他笑道:“掌印,别白费力气了,你就算将这颗脑袋拧下来,也伤不了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裴寻芳咬牙道。   “在这世上,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人是人,神是神,人与神云泥之别,不可僭越。吉空说得没错,莫痴莫妄,方可平安长乐。掌印若是放下执念,莫再做那霸占着公子的白日梦,倒也可以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懂个屁。”裴寻芳嗤道。   “在下是不懂,”玄衣人道,“可掌印之所求,不正是人之爱欲云雨之欢么……”   “阁下若是认为,我与公子之间不过是床上那点事,那未免太可悲了。”裴寻芳嘲笑道,“阁下连人的情感都不懂,与畜牲有何分别。阁下不配为人。”   玄衣人脸都绿了。   “阁下这么好奇咱家与公子的床笫之事,方才在廊下偷听得可过瘾?既然你那么好奇,咱家就帮帮你。来人!”   “是。”   “阿烈小师傅红尘未了,送他去城巷南院开开荤,务必尽一尽咱们的待客之道。”   影卫这下有点懵了。   阿烈小师傅是季公子的人,未经公子同意,揍一揍……也就算了,这会还逼着他一个出家人去逛暗窑子,这样真的可以吗?   “阁下听清楚了,”裴寻芳掏出块手帕子,一根一根擦着手指,“我不管阁下的规则是什么。他是我的爱人,过去是,现在也是,这便是我的规则。”   玄衣人嘴角抽搐着:“不瞒掌印,在下与公子也有一个交易。”   裴寻芳转眸望向他。   “掌印猜,公子为何会允我跟在他身边?”玄衣人故意放慢语调,笑得得意。   “因为,我答应帮助公子离开这个世界。他从未想要留在这里。”玄衣人微笑道,“掌印与他之间,我与他之间,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场交易而已。掌印以为的爱人,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裴寻芳眸光一暗。   夜风掠过他虚握的五指,手心冰凉。   “掌印是一把好刀,我用着很趁手。可交易总有结束的一天,你我之间本就是一场游戏……掌印入戏太深了。”   苏陌的话,字字如钉子般钉在裴寻芳心口。   裴寻芳原地转了一圈,地上铺满了掉落的红豆花瓣,他盲目地走了几步,心里空荡荡的。   苏陌从一开始就在计划着离开,裴寻芳何尝不知!   他曾被他强行留了两年。   那些强求而来的相伴岁月,终究是一场空。   他终究是要走的。   可裴寻芳刚刚才找回苏陌,他原本已经决心同他告别,可见到他的那一刻,裴寻芳便知道自己完了。   怎么可能放得下?   苏陌就在那间屋子里,正睡在他的床上,不久前他们才亲热了一番,他在他怀里哭着唤他的名字。   怎么可能放得下。   裴寻芳焦躁地擦着手上沾着的血渍,他疾声道:“净手。”   几人瑟瑟发抖移过来,有人掌灯,有人端茶水,还有一人端着净手的紫铜匜。   “四爷。”那人躬身道。   裴寻芳将双手浸入铜匜中。   那水中浸泡着药材,隐隐散发着檀香,裴寻芳的手在抖,这双手干干净净的,戴着墨玉臣韘,没有那道丑陋的疤痕。   粼粼水波在烛光下折射出光影。   裴寻芳忽而看到,水波中的自己,一头银发。   裴寻芳心一惊,差点打翻那紫铜匜。   仆人吓得面如土色。   裴寻芳再仔细看去,原来是自己看花眼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玄衣人仍旧在笑,“梦中人呐,注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裴寻芳回头喝道:“还不带走!”   夏伯急匆匆赶来,他看着院内一地狼藉,问道:“这是怎么了?四爷……”   裴寻芳转眸看向夏伯,漆黑的眸子闪着光。   一如当年那个赤子少年跪在大雪中拜别满是焦土与死尸的洛阳城时,眼中浸满着恨意与委屈,却也有一股无人可撼的倔强。   他问道:“夏伯,人心是否不可强求?”   夏伯一时老眼昏花,竟觉得那烛光下四爷眼中含着泪光,便问:“何人之心?”   裴寻芳道:“我心悦公子,难道有错吗?”   “孩子,”夏伯道,“付出真心没有错。”   “四爷自小便背负太多,人的心呐,一旦被仇恨与恐惧填满,便成了严防死守的城门,很难再向他人打开。四爷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可心的人,四爷喜欢就好,之前是夏伯多言了。”   裴寻芳虚虚握了握拳,转身朝屋内走去。   “四爷,那位许钦……”   “带去隔壁书房。”   裴寻芳必须确认一件事情,他关上房门,掀开床帐,脱靴而入。   被窝中的人半张脸掩在衾被下,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裴寻芳拨开那些碍事的被子,将苏陌拥进怀里。   满胀的拥有感让他稍感安心,他吻着苏陌的额心,道:“公子不是季清川,咱家很高兴。”   苏陌仿若对这种半夜突袭的拥抱习以为常,他只在梦里哼唧了一声:“嗯。”   裴寻芳又道:“你肯告诉我,我很高兴。”   苏陌睫毛轻颤了几下,他从浅寐中醒过来了,可他未作声。   裴寻芳将他抱得更紧了。   “公子曾说过,只要线握在手里,纸鸢飞得再高再远,也是会归家的。”裴寻芳的声音很低,“我可以放你自由。”   “我不会再拘着你,我会倾尽全力给你自由,公子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咱家都满足你,可公子能否答应我,永远不要割断我手中的线,可以吗?”   苏陌沉默着。   那意味着牵绊。   “答应我,可以吗?”裴寻芳捧起苏陌的脸,吻了下去,“永远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别再让我找不到你。”   裴寻芳恨不能将苏陌揉进自己身体里。   可他知道,苏陌不是他能藏起来的漂亮娃娃。   苏陌承受着他愈发凶狠的吻,终于在交错的喘息中糊涂应道:“……好。”   裴寻芳欣喜若狂,他如得了安心丸一般,不再闹他,心安地揽过他的肩,又忍不住照着他的脸亲了又亲:“咱家这样亲你,公子是欢喜的,对吗?”   苏陌没有哼声。   裴寻芳就当他默认了,又亲道:“公子快点好起来,咱家教公子骑马。”   他忘乎所以,连门外通报秦老来了也未听到。   秦老一进屋便撞见床帐里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他踌躇了一瞬,轻咳一声,稳稳在床榻边坐下了。   裴寻芳丝毫不见外,在秦老面前也毫不避讳,他将着苏陌抱在怀里让秦老为他诊了脉,又将苏陌的情况一一说与他听。   秦老望着苏陌脸上尚未褪去的红晕,道:“公子先天不足,后天失养,如今又劳伤过度,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从今日起,掌印当有计划地为公子调养身体了。”   裴寻芳点头道:“我正是此意。”   秦老摸摸胡须,轻咳一声,到底还是想起了夏伯的提醒,说道:“这养的第一步,便是忌气耗。”   言下之意,不可房事过度。   裴寻芳脸上微恙,老老实实应了。   秦老瞅他未有愠色,便又大着胆子将那紧要与危害都可尽说了一通。   裴寻芳只顾听着未说话。   说到后头,秦老又担心是不是有点过了,便又胡乱宽慰了他几句,这才忐忑地去写方子。   裴寻芳跟了上去,拿出从玄衣人那里夺来的瓷瓶子递于秦老:“秦老请看下这瓶药。”   秦老将那药倒出来,闻了闻,又舔了舔,他紧皱着眉,又将那药放入掌中碾碎了,仔细观察一番,最后道:“这药古怪得很,老朽还得研究一番,四爷哪得来的?”   裴寻芳方知,玄衣人说这药只有他来用才有效,怕是真的。   -   玄衣人正尴尬地坐一间花里胡哨的客房里发愁。   他看着眼前那一排男着女装、油头粉面的小唱,头有点疼。   “小师傅,好歹选一个吧,否则今晚交不了差。”龟爷瞅了一眼窗外那一排惹不起的阎罗爷,催促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批了。”   玄衣人心觉荒唐,便随手指了指人群中那个将头低得最低的、未着脂粉的素净小唱,道:“就你吧。”   龟爷终于松了口气,领着众人离开,并锁了门。   “知道怎么伺候男人吗?”玄衣人问道。   小唱害羞地点点头。   “过来。”玄衣人道,“教教我。”   那小唱低垂着粉颈,将身上那点薄衫脱了个尽,光着身子坐到了玄衣人腿上。   玄衣人皱了皱眉,他从未想过自己要来尝试这个,这事有点离谱,但也算不得什么。   小唱蠕动着身子,在他腿间不停蹭着,还小心翼翼地要来亲他。   玄衣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小师傅可有心上人了?”那小唱轻声问道。   “何出此言?”   “小师傅看都不看奴一眼。”   玄衣人这才正眼瞧了眼这个他随手一指的人。   没什么特别的。   房间里点着熏香,这味儿实在是惑人心神,玄衣人大概是昏了头,竟然觉得这小唱的声音有几分像苏陌。   “小师傅闭上眼,”那小唱像条小蛇一样攀住他的脖子,害羞道,“就将奴当作你的心上人吧。”   玄衣人迷迷瞪瞪被这小唱引导着,一会觉得这小唱实在是孟浪,一会又觉得仿若是苏陌在同他说话动作一般。   他渐渐兴奋起来,那小唱的低吟声实在是诱人。   玄衣人心口的位置有一种痒痒的胀麻感,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滋长着。这感觉在他看到苏陌受伤的双腿时就曾有过。   玄衣人闭上眼,脑中却全是苏陌的影子。   他忽而将小唱按在桌上,贴在他滑溜溜的后背,道:“唤我阿烈。”   小唱怔了一瞬,这才微微侧脸,听话唤道:“阿烈……”   玄衣人将他的脸掰回去,又道:“说,阿烈,跟我做交易吧。”   “阿烈,”小唱娇声配合着,“跟我做个交易吧……”   玄衣人很满意,他按住小唱光洁的后颈,俯身道:“说,阿烈乖,我最喜欢阿烈了。”   小唱有求必应,一一照做。   可这小和尚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唱陪玩了许久他却迟迟不办正事。   小唱是风流惯了的,他全身都酥透了,撩到这个份上不入正题显然不行。   再说这单的赏银是平日的三倍,龟爷和那群爷也都在窗外盯着梢呢。   他求饶般回头揪住玄衣人,迎着他将臀送上去,请求道:“阿烈,不进来吗?”   -   私宅书房内。   许钦见着眼下一片乌青的裴寻芳,略吃一惊。   “听闻掌印这些日子衣不解带照顾季公子,几日未曾合眼,着实辛苦了。王爷被诸事绊住,没有及时来接季公子,实在抱歉……”   “长话短说。”裴寻芳端起一盏茶,坐于太师椅中,道,“王爷此番派你前来,所为何事?”   许钦原本准备了一箩筐客套话,这下倒不用说了。   他开门见山道:“王爷明日会亲自来接公子回宫,请掌印提前做好准备。”   裴寻芳将茶盏往桌上一放,道:“不行!”   许钦被如此直截了当拒绝倒是头一遭,他敛了敛神色,又道:“想将季公子的身份拨正,此时是最佳时机,不可耽误。”   裴寻芳缓缓抬眸:“季公子的身份?王爷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许钦道。   “都查出了什么?”裴寻芳又问。   许钦从一进门便感觉到了裴寻芳咄咄逼人的气势,此时被他如此审视着,更兼这老宅月夜寒凉,许钦只觉背脊发寒。   许钦自认见多识广,今日真是活见鬼了。   许钦稳住声线,细细道来:“春三娘都招了。”   “当年,她受命接管不夜宫,收养了一名婴儿,任务便是将这婴儿培养成为大庸第一伶人。她并不知道这婴儿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幕后宫主的真实身份。”   “她被下了蛊虫,唯一的孩子也被带走,她被宫主所胁迫,只能听命从事。季公子在不夜宫的十八年,每一步都是被安排好的,包括初次登台,包括每一次献艺待客,甚至包括太子李长薄与季公子的相遇,以及弁钗礼的每一位受邀客人,每一步都是事先被安排好的。”   许钦说得谨慎:“而安排这一切的人,正是不夜宫的宫主,当今圣上,嘉延帝。”   “这些咱家都已知道。”裴寻芳不耐烦打断他,道,“这些能证明什么?”   “证明……季公子才是先皇后的亲身骨肉,是大庸真正的嫡皇子。”许钦道。   “何以证明?”裴寻芳道,“拿什么说服文武百官?当今太子李长薄又当如何?当年是咱家带着刚刚出生的嫡皇子突出重围、亲手将他交给嘉延帝,如此来说,咱家也是同谋?”   许钦眉心一跳,他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李长薄是否是皇家血脉咱家不知,但季公子从进入不夜宫的那一天起,便不再是大庸的嫡皇子。”   裴寻芳定眼看向许钦,那漆黑不见底的凤眸里,透着阴寒与决绝,他道:“烦请许爷代为转达,请王爷帮忙划去季公子的伶人籍贯,还他自由身,若王爷不方便,那就由咱家来亲自废了这荒唐的伶人制度!”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至于为季公子拨正身份之事,不要再提!”   许钦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境况,便道:“事关国本,这恐怕不是掌印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请向王爷带句话,咱家不会让季公子入宫!”裴寻芳斩钉截铁道,“这便是咱家的态度,说得够不够清楚?”   许钦算是明白裴寻芳的意图了。   他这是明晃晃地想要掩盖季清川的身份,想要独自霸占着季公子,同时,他也要阻止他当年抱错嫡皇子的事情被揭露,以保全他自己。   好一个阴险自私、贼胆包天的阉人!   “掌印这是要将错就错,不准备翻案了?”许钦寒声道。   “当然不是!先皇后遇刺的真相必须披露,大庸皇室血脉亦不可儿戏!真的可以不再追究,但假的就是假的,太子李长薄的身份,仍要追查!王爷若是没有线索,咱家可以为王爷指一条线索!”   裴寻芳望过来,又道:“如今嘉延帝抱恙,安阳王封锁消息也只是一时,纸终究包不住火,朝堂必定已是暗潮汹涌,太子党必定已在密谋夺权,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朝不保夕的季公子身上,安阳王不如将筹码压在自己身上。”   裴寻芳说着起身,道:“咱家在大庸经营多年,是王爷最佳的合作伙伴。当日咱家在地宫里同安阳王说的话不是儿戏,请王爷拿出诚意,再来同咱家谈判!”   许钦见他如此独断专行,根本不给人商量的余地,便知此事已经不是他一个说客能左右的了。   他拂拂衣袖,也起身道:“季公子身份特殊,关系到大庸国本,请掌印同王爷从长计议为上。”   “咱家等着同王爷共商大计。”裴寻芳起身便走。   “掌印留步。”许钦叫住裴寻芳,又道,“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嘉延帝在不夜宫病得实在离奇,季公子又一直昏迷不醒,王爷原本想将不夜宫彻底调查一番,谁料前晚不夜宫突遭大火,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不夜宫的人死的死,逃得逃,连春三娘也在诏狱畏罪自尽了,如今只剩一堆灰烬瓦砾,线索皆断,不知此事,掌印怎么看?”   裴寻芳面不改色,并不回应此事,却只问道:“凌舟何在?”   “掌印是指季公子的那个近卫么?那小近卫也是春三娘的人,倒是自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   “烦请将他完好无缺的弄出来。”裴寻芳道,“季公子将凌舟当作弟弟一般看待,咱家不希望他有事。”   而此时,隔壁主人卧房内,秦老正掌灯研究着那瓷瓶子里的药,忽觉刮过一阵风,灯烛晃动得厉害。秦老起身欲去关窗,却觉后肩一沉,倒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桌上的瓷瓶子被一只手拿起。   一身袈裟穿得凌乱不堪的玄衣人出现在房中,他大步朝床榻走去。   他每走一步,与外界之间便多了一层结界,声音与画面都被隔绝在外。   玄衣人行至床边,他掀开床帐,捧起苏陌的手,双膝跪地,虔诚地将额头贴在苏陌的手掌心。   “守书人阿烈,前来伺候公子。” 第72章 吞噬   “扑棱棱。”   栖息于树梢的夜鸟, 蓦地惊飞而起。   裴寻芳心头一跳,转眸看向窗外,一轮血色残月挂在枝头。   老宅静极了。   裴寻芳担心一会苏陌该醒了,醒了又该喊疼, 疼了又该找他了。裴寻芳已是心猿意马, 便道:“季公子志不在朝堂,亦无义务为大庸绵延国祚, 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皆于他无关。”   “去乐籍, 还季公子自由之身,是咱家唯一的要求。王爷有何条件尽管提, 咱家有十足的诚意。”   “言尽于此, 时候不早了,来人,送送许爷!”   许钦头一回见到未经人长辈同意, 便明目张胆将人扣家里的。   这和明抢有何分别?   正经人家求娶婚配,也得三媒六聘不是?   想那弁钗礼上众人为季公子一掷千金,谁能料到竟被这阉人给捷足先登。   又想季公子今日身份不同往日,又岂能由得这姓裴的一言堂?   这皇家身份及其背后的权利哪个不是世人拼尽性命去争去抢的,饶是他许钦有万贯家财, 若有一个嫡皇子的身份摆在他面前, 他也是会为之疯狂的。可这裴寻芳, 为何会如此抗拒季公子沾上这些?   许钦百思不得其解,追上去拱手拦他:“至少让许某看一眼季公子, 王爷牵挂着公子,我也好对王爷有一个交待。”   “他很好。”裴寻芳道, “许爷似乎对季公子,还有我的宅子都很感兴趣?”   许钦噎了一下。他本还想同他打听打听这宅子的原主人, 可瞧这情形,这位阎罗怕是不会给他好脸色。   正欲说话,忽见廊下落下三名影卫,拜道:“禀掌印,小和尚逃了。”   裴寻芳脸色一变。   疾风掠过廊下人,亦将风铎吹得叮当作响。   而一廊之隔的主人卧房,一切犹如被下了沉睡咒,就连烛火也不再跳动。   万籁俱静。   整个世界仿若只剩下这小小床榻一方天地。   苏陌适才用过药,睡得很不安稳。   这座宅子奇怪得很,一砖一瓦似乎都有生命,它们趁着苏陌睡着,在他梦里高高低低说着话。   有说掌印好生奇怪,大雪天的夜里抱着公子在屋顶看月亮,可雪夜哪里会有月亮?掌印还说,帝城的月亮没有洛阳圆,要带公子去看洛阳的月亮,这不是说胡话吗,公子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说自公子走后,老宅的一切就成掌印的宝贝疙瘩,公子用过的笔不准动,公子用过的椅子不准动,就连公子挂上的风铎也不准换,可天黑了又亮,冬雪下了又停,直到红豆树彻底枯死,公子依然没有回来。   逝去的人,真的还会回来吗?   嘘,别乱说话。   这不回来了么。   忽然间,梦中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   遮天蔽日的金色字网笼罩下来,苏陌像一叶小舟,被困于浩瀚天网下,浮浮沉沉。   忽闻一声惊天唳鸣,一只玄色大枭从那金色字网中剥离出来,它盘旋于字网间,惊空遏云,如同巡视于天地间的卫士。   那双流光巨翅扇得天摇地动,大枭锐利的眼睛很快锁定苏陌。   苏陌亦隔空回望着它。   忽而,那嘹唳声冲破云雾呼啸而来,尖利的喙爪眨眼便俯冲到眼前!   苏陌眼睫一颤,从梦中惊醒。   睁眼便见玄衣人跪在身边,捧着他的手,目光灼灼。   苏陌心悸不已,缓了片刻,这才看清玄衣人的模样。   他的模样实在荒唐,一身袈裟凌乱搭在身上,精壮的臂膊和胸脯露出大半,他头顶冒着热气,诡异的金色云纹在他身上流淌着,从心口一直蔓延至臂膀。   似一道道暴走的力量。   “你怎的弄成这样?”苏陌问他。   “守书人阿烈,前来伺候公子。”玄衣人再次说道,眼里涌动着光。   守书人?   苏陌确定自己没听错,之前关于玄衣人的种种猜测终于明朗起来。   苏陌沉吟片刻,问他:“阁下守护的是什么?”   玄衣人喉结滚动着,周身火辣辣的。   眼前的苏陌面如美玉,眉目如画,双颊透着红晕,一双似醒非醒的眸子波光潋滟,直将人看得心旌神摇。   他可是写书人啊,创造这世间一切的写书人!   可他却又如此脆弱,像被折了羽翼坠落凡间的神,手无缚鸡之力,多可爱啊,像一只受伤的小喵咪,浑身透着迷人的香。   这才是玄衣人所期待的。   世间独一无二的,伟大却又脆弱的。   方才那小唱在他身下放荡的呻吟声实在让人心烦,那小唱太能叫了,白花花的肉体扭曲着,用尽全身解数取悦他。可那身体不对劲,声音也不对劲,玄衣人按照小唱所教的探索着,可做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燃烧起来了,可身下的人不对。   玄衣人忽而明白,原来这种“伺候”不是谁都可以的。   他丢下颤栗着的小唱,打量着糜乱的房间。   迷魂香袅袅腾起。   房内的一切均让他很不适。   玄衣人觉得自己弄错了,他不应该在那里。   他像偷偷溜出学堂去偷玩的顽徒,丢盔弃甲,铩羽而归,带着满身无法纾解的燥热,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苏陌身边,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神明,期望着苏陌能给他一点点抚慰。   “阿烈守护的,是公子创造的一切,是这世界的既有秩序,是不可撼动的天道。阿烈守护的,是守书人对写书人永恒不变的忠诚。”   苏陌心惊:“阁下知道我是谁了?”   “公子是这世界最伟大的造物者!这日月星辰、山川湖海、花鸟虫鱼、芸芸众生,皆出自公子之手!世间法度、众生命数、天下兴亡,皆由公子所定!”   玄衣人激动起来,抑制不住地靠近苏陌,如虔诚的信徒,跪着亲吻着苏陌缠满纱布的掌心,他颤声道:“公子是一切规则的制定者,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明。”   苏陌心中憺憺大动!   他已经很久未想过自己是写书人这件事情了。   他看着手腕上被自己咬出来的齿痕,苍白的,无力的,就像无望时自虐的季清川一样。   苏陌恍然大悟,是“角色沦陷”!   这本书在企图吞噬他。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苏陌会受季清川这具身体的影响,会对李长薄有所反应,他原本以为那是魂首不稳的缘故,可小槛的死,另一个裴寻芳的死,还有那该死的角色宿命论,以及逃不掉的天道的惩罚……   一件又一件事,无一不动摇着苏陌的信念。   正如当初苏陌写《伶人太子》这本文时所设计的李长薄一步步击垮季清川的信念一般,这本书以同样的方式,试图击垮苏陌。   “祂”让苏陌日渐消沉,日渐变得敏感怯懦,“祂”要让苏陌在不知不觉中,变成笔下的季清川。   角色沦陷,是“祂”对穿书人原本意识的吞噬。   苏陌心中警铃大作。   终是因为心中有了在意的人、有了畏惧,才让“祂”有了可趁之机。   玄衣人仍在说着:“阿烈有眼不识泰山,写书人近在眼前却不识,从今以后,公子便是阿烈的主人,阿烈愿做公子忠贞不二的臣,尽心尽力伺候公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伸出手臂,于苏陌身后偷偷摘下了那帐中银铃。   很好,摘了这劳什子。   就没东西盯着他了。   却听“叮当”一声响,玄衣人明明很小心了,那银铃还是发出了动静。   苏陌闻声望去:“那是什么?”   玄衣人无奈摊开手。   苏陌用手臂支撑起身子,半坐起去看,正是吉空大师亲自送来的银铃。   银铃下坠着一枚笺子,笺子上完完整整写着一个名字:苏陌。   灵动劲瘦的笔迹,分明是苏陌的字迹。   为何会是……苏陌的名字,苏陌的字迹?   苏陌心中大震,他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觉到,在这书中世界里,他并不是孤独一个人,在他未知的地方,有另一个人正与他同在。   或者,曾经与他同在。   他温柔而有力量,从未出现,却又无处不在。   苏陌伸手去触摸那银铃,忽觉眼前一黑,万般情愫涌上心头,一些模糊的画面晃过脑海。   那是一个香火缭绕的秘室。   灯烛摇晃着,满墙皆是威严肃杀的小佛像。   吉空大师跪坐于诸佛面前,似乎在等人。   密室大门被打开,阴影中移进来一位坐着轮椅的瘦高身影。   吉空停下手中木鱼,望向来人。   只见那人裹着厚厚的白裘,头束金冠,锦衣华服却遮不住一身病气,他一点点靠近,直至烛火照亮他的脸。   正是苏陌!   “贫僧在此等候陛下多时了。”吉空大师道,“陛下近来身体可好?”   “行将就木罢了。”苏陌道,“吞噬比我预想的来得更快些。”   “陛下……可有后悔?”吉空大师又问。   苏陌笑笑,将一枚银铃交于吉空手中:“虽九死其犹未悔。”他双眼亮晶晶的,右耳坠着的浑圆玉珠子如跳动着的生命。   吉空双手恭恭敬敬托住银铃,道:“满天神佛,天下苍生,都会记住陛下的。”   苏陌靠向椅背,自嘲笑道:“神佛不会看得上我这样的人。”   “陛下所求皆为山河无恙,国泰民安,贫僧有幸助陛下一程,是贫僧三生修来的福分。”   苏陌微微躬身:“那就拜托大师了。”   “陛下可有想过,万一失败将如何?”   “若失败了,就请大师……”苏陌笑容愈浅,“永远不要告诉他我的名字。”   苏陌的心狂跳着,他看见,明明灭灭的烛火中,那个苏陌调转轮椅移入黑暗中,温柔叹道:“就当作大梦一场吧。”   苏陌心头如受一击。   他脑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又不得正解,苏陌一把抓住身前的玄衣人,纵然鲜血从纱布中溢出也不顾,他低声道:“阁下请告诉我,我是谁?”   玄衣人仰望着苏陌:“公子名唤苏陌,时年二十四,是《伶人太子》这本文的写书人……”   “不对,不是这个!”苏陌急了,吼道,“阁下如何认出我的?”   “这世界的起端,便是苏陌这两个字。一生万物,万物归一,苏陌是这世界的初始。这字网中曾出现过许多个苏陌,可我还来不及找到他们,他们便都消失了。”玄衣人缓缓起身,他虚虚扶着苏陌的肩,小心将他放回衾被间,“公子是唯一被我找到的苏陌。”   苏陌眼中闪着泪光,玄衣人喉间却着了火,他哄道:“公子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阁下为何要找我?”   “找到苏陌,效忠于他,这是写进阿烈生命里的信仰。”玄衣人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冲破禁锢,他离苏陌如此的近,那小唱教他的交合之事如春宫图般在他眼前跳跃着。   “可我并未写过你。”   “那一定是天道安排阿烈来见公子。”   “阁下连心都没有,谈何效忠?”   “有的,公子你听。”玄衣人握住苏陌的手,将它贴在自己心口,说道,“公子你听,阿烈的心跳声,每一下都是为公子而搏动。”   噗通噗通,似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是生命啊。   苏陌看到,金色云纹追逐着涌入他指上的墨玉君韘,一种新的力量在形成。   苏陌凝向玄衣人的眼,道:“阿烈,当真愿意效忠于我?”   那目光,犹如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入心口,炽烈而明亮。   玄衣人紧握着苏陌的手,道:“阿烈愿意。”   -   这书房离主人卧房不过一廊之隔,数十步可至,可今日却似撞了鬼,这小小的廊道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待到裴寻芳疯了一般终于冲进卧房里,却见秦老仍在书案上睡着,而那该死的和尚正放下床帐,从榻上退下来。   见他来了,玄衣人挑眉道:“瞧,我说过,这药还得阿烈亲自来用方能有效。”   房中气氛剑拔弩张。   许钦一心只想见一见苏陌,便绕过裴寻芳,上前拜道:“不夜宫一别,公子近日可好?”   苏陌透过床帐,淡淡看过来:“原来是许爷。不知许爷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许钦又上前一步,递上一枚玉牌,道:“许某受王爷所托,前来拜见公子。昔日公子曾求王爷探查公子父母之事,如今水落石出,王爷兑现承诺,不日将接公子入宫。”   房中格外安静。   玄衣人得意地看向裴寻芳。   苏陌沉默片刻,道:“请许爷转告王爷,待我身体好些了,我愿随他入宫。”   裴寻芳显然没料到苏陌会如此回答,可苏陌没给他机会发作,直到他憋着股怒火将所有人都请了出去,这才找人算账。   夜风簌簌,房中气压很低。   “公子是怎么想的?”裴寻芳道,“为何要入宫?咱家都计划好了,咱家会带公子离开帝城……”   苏陌却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只闪闪的小玩意,笑道:“掌印……为我戴上么?”   细白带粉的指尖,捏着个耳坠子,银丝线儿坠着颗浑圆的玉珠子,晃得耀眼。   裴寻芳心头猛的一烫。   他如猎豹般冲过去想要抱苏陌,却被苏陌以脚尖抵在肩头,生生怼了回去。   苏陌笑得潋滟,一半威胁,一半诱惑,问他:“入不入宫?” 第73章 宫墙   浑白圆润的玉坠子。   浑白圆润的脚趾头。   晃得裴寻芳迷了眼。   此时此地, 此情此境,裴寻芳仿若又回到了那年中秋宫宴。   那一晚,兴庆宫里大摆宴席,邀请了满朝重臣携家眷入宫赴宴, 满宫鼓瑟吹笙, 觥筹交错,而宫宴的主角苏陌却乘着月色摸进了宫后苑, 赴某人之约。   裴寻芳站在高高的塔楼里, 透过镂空的雕花石窗观察着来人。   素白云衫笼雪体。   纤纤玉足踏晨霜。   他看很得仔细。   圆润可爱的脚趾,在青石阶上留下一串串花瓣一样的印记。   足背白得透明, 薄薄的皮肤下隐隐映出粉青色青筋。   石阶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霜, 天已微寒,苏陌光着脚,润如白玉的脚已冻得有些发红。   裴寻芳虚虚捏了捏指上的臣韘, 心跳加速,那双脚越来越近,待到“吱呀”一声,塔门被推开,裴寻芳闪到门后将溜进来的人儿一把高高抱起。   温香软玉抱入怀, 裴寻芳贪婪地吸了一口。   苏陌有些生气:“很好玩吗?”   “好玩。”裴寻芳将他按在案几上, 垂眸看他, 双手熟练地将那双脚揽进怀里,揉搓着。   “冷吗?”裴寻芳温柔问道。   “掌印觉得呢?”苏陌瞥了一眼窗外, 气道,“今夜百官赐宴, 到处都是耳目,四皇子的人近日盯得我很紧, 你竟敢提如此要求还胆敢威胁我……”   “殿下该喂喂咱家了。”裴寻芳拢着苏陌的腰往怀里狠狠一提,“天天看着殿下在跟前晃,同他人笑,同他人曲意逢迎,看都不看咱家一眼,咱家堵得慌。”   “掌印同我意见相左,还是彼此冷静一段时间较好。”   “殿下可真够冷静的。一边大张旗鼓安排与波斯联姻之事,一边秘密着手接李荀出皇陵,如此重要的事,殿下如今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了。殿下是不是忘了,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不能这么待我。”   “这两件事,我均同掌印商量过,掌印态度强硬,既然没有转圜的余地,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苏陌睨他。   裴寻芳恨得牙痒痒:“殿下如今贵为太子,便不屑同咱家这等肮脏阉人为伍了吗?”   “掌印想多了。”   裴寻芳一把托起苏陌的臀,阴阳怪气道:“殿下当真要同波斯联姻?”   “联姻不过是权宜之计,利弊也早已同掌印分析过。”苏陌看他的眼神冷而含怒。   “殿下如今这身子骨,还能纳妃么?”   “掌印都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殿下不一样。”裴寻芳挨近苏陌耳际,“殿下喜欢被男子伺候。”   苏陌脸色微变:“滚!”   裴寻芳笑了。   他握住苏陌的手,把玩一般摩挲着他指上的那枚君韘,道:“殿下离不开咱家。”   “如今李长薄败走南楚,嘉延帝就是一个傀儡,这大庸谁说了算,殿下最清楚。殿下根基未稳,羽翼未丰,却想同咱家划清界限,未免操之过急了。”   “今儿个别说东宫,纵然是那乾清宫,咱家若想入,也入得。”裴寻芳眸光愈深,倏地握紧苏陌的手,十指相扣,臣韘与君韘紧紧交叠在一起,“殿下若不信,就联姻试试。”   “你放肆!”   “咱家还可以更放肆。”裴寻芳凝着他,“咱家想要什么,殿下很清楚。”   苏陌眼睫颤了颤,怒而未发,他深吸了口气,转而用另一只手捞住裴寻芳的脖颈,冰凉的手指滑过他的颈动脉,探入束紧的衣领间,如冰块滑入滚水中,呲啦啦冒着热气。   苏陌轻揉他的后颈,安抚一般道:“你我之间的合作又岂是他人可替代的,掌印是我唯一的刀,我倚仗着掌印。我如今人在这里,掌印在担心什么?”   裴寻芳心神一荡,虽然明知苏陌是在哄他,可他甘之如饴,他鬼迷心窍般抱住苏陌的腰,曲膝跪下伏在他的大腿上,道:“殿下若不离不弃,咱家便做殿下永远的臣。”   苏陌双臂撑着桌案,静静睨着这位原书中不可一世的司礼监掌印。   塔外远远有宫女谈笑着经过,月光透过雕花窗棱映照在地面,而裴寻芳如小狗一般伏在他面前。   苏陌沉默瞬息,随后曲起一只脚,踏在了裴寻芳肩上。   那脚软软的,粉粉的,亲昵地蹭着裴寻芳的耳根。   “想来,掌印权势滔天,将区区一个李荀从皇陵里接出来,应当不在话下。”苏陌轻飘飘道。   裴寻芳的渴望瞬间被激起:“请殿下告诉我,为何执意要接李荀入宫?殿下将来要继承大统,李荀会是殿下的威胁,不能接。”   苏陌却道:“他是我退路。”   这话让裴寻芳莫明有些心慌。苏陌在笑,他笑得毫不在意,他每每这般微笑着,裴寻芳便觉得他如月光一般不可触、不可及,纵然他抓得再紧,一旦天光大亮,梦境便会退去,苏陌便会随这温柔的夜一同消去。   裴寻芳心中惴惴:“殿下要退去哪?”   苏陌却用脚背勾住他的后颈,问他:“你接是不接?”   幽幽体香从素白云衫中溢出,温润的皮肤摩挲着颈侧,苏陌像只迷人妖精,在召唤着他。   裴寻芳情不自禁握住那只不安分的脚。   他对此毫无抵抗力。   如同现在一样。   十载生死相隔,裴寻芳始终无法相信那个利用他、依赖他、将全部生命都给了他的人,真的离开了。   他发疯一般回想与他相处的每一处细节,做梦都在寻找找回他的答案。   而如今,逝去的人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那只脚又同样踏在他肩上,虽带着伤,却生机勃勃。   足踝的伤依然触目惊心,却因生在这双脚上而呈现一种难以言喻的美。   裴寻芳的心为这种美而震颤。   他极其眷恋地用脸贴着那白润的脚背,感受着久违的温度,舍不得离开一寸。   他行走于狼群中,从来只看丑与恶,这可以让他保持敏锐、及时嗅出危险,不浪费时间与情感,可到了苏陌这里,他所有的狠戾与锐利都被折得粉碎。   裴寻芳紧紧握住那只不安分的脚,宽大灼热的掌心将那足背全部覆盖。   苏陌一定不知道,眼前的人想对他做什么,能对他做什么。   裴寻芳想要的,远远不止过去那般。   可眼前的苏陌,与他隔着十余载的时光,裴寻芳要做有耐心的猎手。   五指缓缓插入粉嫩的脚趾间,那只脚想逃,已是逃不了了。   裴寻芳指间控着力,声音却正经得很:“公子不可拿入宫之事作儿戏。”   “我何时儿戏过?”苏陌本想戏弄他,没想到转眼就被他控制住了脚,他动也动不了,倒恼起来,“我脚疼,你当心点。”   “世间万般事,咱家都依你。”裴寻芳的声音更正了,也更低了,“唯有入宫不行。”   “为何不行?宫里有豺狼虎豹?”苏陌试图挣脱,却纹丝不动,他恼道,“掌印不是说过……若我想要这天下,掌印赴汤蹈火、倾尽毕生,会为我一搏?”   “可公子也答应过我,会养好身体。”裴寻芳手中劲加重。   苏陌疼得轻哼一声。   “公子的天下不在宫墙之内,而在天地之间。我会为公子恢复自由之身,我带公子去养病,我们去南方,去温暖的泉都,去看大海,公子什么都不用做,咱家陪着公子。”   苏陌懊恼道:“这破身体怕是养不好了。”   “养得好,还来得及。”裴寻芳的声音逐渐急切,“我会为公子寻遍天下名医,那个白衣安吉,公子还记得吗?听闻此人天纵奇才,医术怪诞,有活死人生白骨之术,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公子不会养,咱家替公子养。”   他殷切地望着苏陌,他明明衣冠楚楚,眼神却炙热到赤裸。   苏陌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白日炙火交替着温柔良夜,四时更迭,时光如酒,那是他在一个又一个孤独长夜里做梦都期待着的相伴岁月。   苏陌心里有些异样,便道:“掌印这话说得像小孩儿一样。”   裴寻芳心中生出希望,一点一点挨近,哄道:“公子听话,不入宫,咱家不日便安排公子离开帝城。”   苏陌垂下眸子,沉默了许久。   烛火将他的脸照得温和而坚定,他忽而抬眸道:“可我不能当逃兵。”   眼睛忽闪忽闪的,像天真的孤勇者。   “我在这里还有未尽之事,我不能一走了之,就算前路刀山火海,我也还想要再争一争。”   “这是我的道,我不能逃。”   “公子的道是什么?”   苏陌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他隐隐感觉有人在指引着他。   他穿进这本书里,九死一生,他的信念曾经摇摆不定,可现在他不会再退缩了,他知道有人被困在了前方,他必须抵达那里,去营救他,与他共生,或者共死。   只有那样,他才能找到一直探寻的破局的方法。   苏陌似下定了决心,说道:“现在,掌印有两个选择。”   “第一,不同意入宫,我即刻离开这座宅子,咱们的合作终止。”   苏陌咬了咬唇,继续道:“第二,同意入宫,我……”   高大的黑影倏地压下来。   苏陌惊叫一声跌在衾被间,足下更是一滑,修长雪白的腿就那样大大咧咧的没根架在了裴寻芳肩上。   苏陌惊魂未定,到嘴的话咽回喉管里,呜咽出声。   裴寻芳如被惹毛了的兽,浑身刺剌剌的,他威胁道:“别再同咱家谈条件,咱家对公子毫无抵抗力。”   苏陌脚疼,大腿根更是韧带撕裂般酸爽的疼。   这动作太羞耻了。   苏陌既怕又臊,脑中飞速闪过许多不可描述的画面,他别开脸,心突突的跳,他试图清除杂念,用正常的语气说道,却无法抑制颤抖的尾音。   “我心意已决,入不入宫是我的自由,你……你没有权力拘着我。”   裴寻芳的心被刺得生疼。   这感觉太熟悉了,他知道苏陌是乘风翱翔的鸟,根本不是他手中放飞的纸鸢,裴寻芳手中牵着线,线的那一头却是空的。   裴寻芳根本抓不住他。   “公子为何如此不听劝?”裴寻芳眼中藏着忧伤,“公子可以有自己的计划,可公子是否可以……有那么一瞬间,稍稍考虑一下咱家的感受?”   苏陌轻喘着,心脏莫明刺痛着:“你、你放开。”   “是谁说的世情皆逐浮云散,到头来一场空?”裴寻芳深情地凝着他的眉眼,苦笑道,“是不是只有刻在人心里的印记,才永远都不会散。”   裴寻芳说着,低头吻了一下苏陌的眼,道:“咱家卑鄙无耻,贪得无厌,可咱家想要公子的心。”   苏陌的心被什么撞了一下,苦涩苦涩的,七上八下,横冲直撞。   “君非山谷,亦期回音。”裴寻芳亲昵地用额头抵着苏陌额间,道,“咱家对公子的心意,公子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苏陌耳中嗡嗡作响,整个懵了。   这这这这个裴寻芳在做什么,谈交易就谈交易,清算就清算,说这些话做什么!   他什么意思!   “公子近日需静心养伤,这些东西对公子来说太危险,莫要再碰。”裴寻芳说着,一把夺过苏陌手中的耳坠子,道:“耳坠子是奖励,不是要挟,公子莫要弄错了。”   苏陌耳垂瞬间火辣辣地烧起来,他撇过脸,只想将那滚烫的耳朵隐藏起来。   裴寻芳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偏偏将他翻过来,低头含住那滚烫泛红的小耳垂。   苏陌推他,他却捧着他,好好吮吸了一番。   “这里也归咱家了。”他轻声道,随后沉着脸将苏陌重新裹进被子里,“公子先睡会,有事明日再议。”   苏陌又成了被裹在茧里的蛹。   当真是作茧自缚呐。   苏陌脑子里昏昏的,他愤愤蠕动道:“裴寻芳,等我伤好了,我会找你算账的。”   “我等着。”裴寻芳的目光愈发漆黑。   “你还有几日时间考虑,现在我还好心同你谈条件,等我好了,就没得谈了!”   “你我之间不是交易。”裴寻芳垂眸看他,“别再同我谈条件。”   苏陌被气懵了:“你这是非法拘禁。”   “非法?”裴寻芳俯身,吓他,“在这里,咱家就是王法,公子只能乖乖就范。咱家想做的事可多了,可惜公子身体不允许。”   苏陌一怔,脸憋得通红。   裴寻芳又看了会他,而后放下帷帐,冰着脸进了湢室。   苏陌隐隐听见了水声,不知来自湢室,还是来自窗外。   凌晨下起了小雨。   苏陌身心俱疲,昏昏沉沉睡去。   冰凉的夜雨沿着螭纹瓦当滴滴答答落下来。   老宅的旧尘被清洗一空。   裴寻芳点着灯,独自在外间窗下摆开棋局。   听雨落棋子本是一桩趣事,可他心不在焉,这棋也越下越薄。   他愈发烦躁,就连这暮春的雨也变得潮热燥郁起来。   裴寻芳坐立不安,棋是下不成了,便改为煮茶,滚水在壶中咕噜咕噜作响,可满脑子全是苏陌在打转。   夜雨淅淅沥沥。   里间忽的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声,苏陌在梦里说着疼。   裴寻芳如应激反应般弹跳起来,快步走向里间。   他究竟在做什么。   真是愚蠢得可以。   他心爱的人分明就在这里。   裴寻芳踢掉靴子,悄无声息钻进了被褥里。他从身后抱住苏陌,心笑自己荒唐,怀中满足了,心也满足了。   夜很漫长,裴寻芳根本没法入睡。   远处梆子敲响三声的时候,苏陌忽的翻转侧身过来,钻进裴寻芳怀里,寻找着舒服的姿势,他迷迷糊糊说着:“为何……不入宫?”   他的声音很含糊,甚至不太清晰,裴寻芳不知他是醒了还是没醒。   裴寻芳轻拍着他的背,只觉一切皆如梦幻一般,他自言自语道:“咱家总是做噩梦。”   “我梦见公子一身是伤,哭着跑上宫墙。那宫墙太高了,地面太冷,公子飞身跳了下去,像一只破碎的纸鸢,跌落在朱红宫墙下,白梨覆了你满身,美得像一幅画……我手中的线断了,我没能抓住你……”   “我很害怕,苏陌,我怕我抓不住你。”   “我怕我像过去一样,没能抓住你。”裴寻芳的声音很低,自顾自说道。   “我曾经不敬神佛,不信命运,我厌恶宿命论,可是后来,我跪在天宁寺门前,只为请求吉空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何曾屈服过天命?可你却说,你我之间隔着万丈深渊,有违天道。天道是什么?”   “为何我从始至终都像一个被命运摆布的木偶?”裴寻芳痛苦极了,“为何我拼尽全力也无法留下你?为何你不能多给我一次机会?苏陌,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可你答应我的事,何时兑现?”   “滴答”一声。   墙角的滴漏,一滴水落入受水壶中。   “为何不入宫?因为我害怕。”裴寻芳道,“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我常常想,当年我若没有亲自将公子迎入宫中,会不会我们的结局会变得不一样?”   黑暗中,裴寻芳眼中闪着水光。   多年前,裴寻芳亲迎苏陌入宫的那一幕犹在眼前。   那一日,轰动帝城的伶人太子正式受封入宫。   帝城长街旌旗飞扬,百姓夹道围观,裴寻芳亲率仪仗一路护送。   一名瞎眼醉鬼一屁股坐在路中央,拦了去路,指着仪仗疯言疯语道:“此门入不得,入不得呀!”   护卫要举弓射杀那胡说八道的醉鬼,可百姓太多,那人像跳蚤一般在仪仗队伍中横冲直撞。   苏陌叫停他们,掀帘问那醉鬼:“为何入不得?”   围观的百姓看直了眼。   醉鬼龇着满口烂牙,大声唱道:“伶人入明堂,乱了天道!”   苏陌面色不惊,又问:“入了当如何?”   醉鬼指着那朱红宫墙,笑得诡异:“巍巍宫墙,会要了卿卿性命。”   众人闻之色变。   苏陌却笑了,他袖子一挥:“赏!”   醉鬼喜笑颜开,伸着双手去接银子,却忽听“唰”的一声,顿时血溅当场。   那颗笑着的、脏兮兮的头颅和着血泥,滚到了马车前。   裴寻芳骑在高高的黑骏马上,道:“此人妖言惑众,冲撞太子殿下,罪不容诛。”   苏陌兴意阑珊看了他一眼,甩帘入了马车。   裴寻芳被那眼神刺到,弃马跟着钻了进去。   “我不过觉得此人好玩,掌印为何要杀他?”苏陌冷声道。   “此人冒犯了殿下。”裴寻芳道。   苏陌背过身:“我并不介意。”   “咱家介意。”   裴寻芳提步靠近:“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一朝入宫,便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不再是任人觊觎的伶人。往后大权在握,殿下当杀伐决断,不可有妇人之仁,殿下应当早日习惯。”   他说着,手已摸入苏陌里袖内,轻捏指尖哄道:“往后这等事,咱家会为殿下处理,不脏殿下的手。”瞧苏陌面色苍白,又问,“吓着殿下了?”   苏陌不清不淡推开他,眼中尽是凉薄:“既然身份不同了,掌印也该知分寸。刀是刀,人是人,交易归交易,希望掌印分得清。祝你我合作愉快。”   烛火哔啵炸响一下。   裴寻芳在黑夜中抱紧苏陌。   那疯子一语成谶。   苏陌没能活着走出那道宫墙。   裴寻芳害怕。   他害怕历史会重演。   他曾隐约察觉有一股力量在一点一点蚕食着苏陌,将苏陌越推越远,直至拉进深渊,吞噬殆尽,可他像个傻子一样后知后觉,无能为力。   是不是远离皇宫就可避免一切?   如果是,那么裴寻芳不会再允许苏陌走进那道宫墙。   翌日,天晴。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潮湿的土地呼呼冒起了热气。   夏天促不及防便来了。   都日上三竿了,四爷与季公子还未醒来。   夏伯支着耳朵在门外候着,也没胆量敲门问问。   苏陌这一觉睡得太沉了,梦都没有做。   穿进这本书里,这是苏陌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隐隐觉得耳朵痒,似乎一整晚都有只小虫子在他耳边嗡嗡嗡嗡个没完。   苏陌欲起身,才惊觉自己睡在一人怀里。   颈下枕着一条手臂,腰腹间还搭着一条,更可恶的是,他的双腿竟绕在那人腿间。   而身后,有什么硬邦邦的什物,嚣张地动了一下。 第74章 佞幸   仿若有什么东西在身后鞭打了他一下。   灼热的, 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苏陌腿间一麻,这酥麻感很快游蹿到整个背脊,苏陌心头一惊,本能地伸手摸去。   一只大掌立马按住了苏陌的手腕, 温热的气息从耳后呼过来:“公子醒了?”   晨光照拂着湿哒哒的土地, 空气里升腾着一股子潮热,那潮热久久黏在苏陌后颈, 犹如被人吻过一般, 变得异常敏感。   身后之人就像一轮火日,隔着寝衣与衾被依旧烫得灼人, 苏陌觉出丝不可言喻的危险, 仿佛那人不是裴寻芳,不是难缠的蛇,而是一头未知的、凶狠的猛兽。   而猛兽, 正轻嗅着怀中人。   “掌印也醒了?”苏陌明确地感受到了那游离于他后颈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就连目光都如有实质。   身后之人沉默着。   这短暂的安静让苏陌更加紧张起来,他不自觉绷起肩背,睫毛颤抖着。   裴寻芳终于动了。   他曲起长腿推开自己与苏陌的距离,又握着他的手放回衾被, 轻揉着, 问道:“伤还疼吗?肚子饿不饿?”   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柔, 这甚至让苏陌怀疑刚刚察觉到的异样与攻击性是他的错觉。   苏陌心中狐疑又不安,他道:“我睡了这几日, 想起来走走。”   “咱家伺候公子。”   裴寻芳抽开枕在苏陌颈下的手臂,起身掀开帷帐, 穿靴,穿衣, 又转身来抱苏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苏陌许久没有这样病重到无法动弹、躺在床上任人侍弄的感觉了,那个遥远的书外的现实世界,仿佛成了他记忆里的虚妄,而眼前的人却是如此真实。   裴寻芳拂开苏陌夹于衣领间的长发,手却落在颈间不再拿开。   大拇指按揉着他的耳垂,亲昵的意味十分明显。   苏陌并不习惯这种毫无边界感的亲密,不知从何时起,裴寻芳已经单方面将两人的关系拉得很近。   可就算……就算裴寻芳与他有过肌肤之亲,那也并不代表着什么。   树影轻移,一缕日光透过窗纱洒进来。   光影浮过两人交叠的衣摆,苏陌这才察觉到,裴寻芳今日为他穿的衣赏同他自己身上的衣料是同一款,上好的丝缎面料透着细腻光泽,精致的蟠螭纹暗纹浮光掠影,盘曲而伏,波卷缠绵。   就像命运交缠的两个人。   苏陌道:“掌印今日该穿蟒袍。”   “公子是何意?”   苏陌抬眸道:“皇帝突患重疾,朝堂波云诡谲,掌印要事缠身,不该一直守着我。”   “公子便是咱家最重要的事情。”裴寻芳道。   苏陌不知他是如何做到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话,可他神情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况且,公子又怎知我未处理朝堂之事?”裴寻芳说着,将苏陌整个拦腰抱起,“今日阳光不错,咱家带公子晒晒太阳。”   外头候着的夏伯听见动静,忙命人将庭院里的躺椅安置好,铺上软垫,又急忙忙命人去准备早点和汤药。   裴寻芳将苏陌放入躺椅中,又为他盖上一条薄毯。   院子里,一位小仆正拿着笤帚在扫落花,苏陌道:“别扫,这样好看。”   这语气,俨然宅子里的主人。   裴寻芳眼中闪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欣喜,对小仆道:“以后都听公子吩咐。”   “欸。”小仆小心翼翼退下了。他退至廊下,却未跑开,而是躲在一根大圆柱后,眨着眼睛看庭中两人。   只见那位漂亮公子望着满庭落花,叹道:“昨夜风雨急,花都落尽了。”   而平日不苟言笑的四爷,竟然俯身拾起一朵小白花,放入公子掌心,道:“花不落,又怎能结果?公子若喜欢这花,咱家便将它制成干花,存着给公子看。”   公子抬眸问他:“掌印会制干花?”   四爷道:“曾经有位先生教过我。”   那漆黑的凤眸里,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深情。   小仆看得心扑扑乱跳,在他小时候,爹爹就是用那种眼神望着娘亲的。   他娘亲可美了,同公子一样美。   都说宅子里来了个神仙样的公子,被四爷视若珍宝,可那公子一直病着,他一个粗使小仆,自然连面都见不着。   今日可算见着了。   小仆正看得起劲,忽的被人从身后一敲,差点吓破胆。   “你在看什么?”一个同样略带稚气的脑袋从身后探过来。   正是常跟在四爷身边的那个小影卫,唐飞。   小仆认得他,却不敢招惹,只顾躲。   唐飞瞧他标致又可爱,便拦住他,神秘兮兮地唬他,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知道吗?我师傅说了,擅自窥伺掌印与公子者,格杀勿论。”   小仆一听,更是脸一白,抱着笤帚一溜烟跑了。   唐飞望着那逃去的背影,挠挠头:“跑什么?这么不经吓吗?”   但他很快将此事抛掷脑后,快步来到庭院,跪下道:“掌印,安阳王来了。”   裴寻芳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问道:“到哪了?”   “已经到了街口。”   裴寻芳从夏伯手中接过一碗热腾腾的酥酪,舀了一勺喂给苏陌,道:“我这会忙,夏伯去迎。”   安阳王亲临,四爷不去迎接,合适吗?   夏伯心中疑惑,应了一声,便自去了。   苏陌闷声吃了几口,问道:“掌印同许钦说了什么,让安阳王来得如此快?”   “没什么。人人皆有欲望,咱家只是想拿那至高无上之位……”裴寻芳挨近,道,“换你。”   苏陌只觉耳根一烫。   偏偏那说话的人无事人一般。   “掌印觉得,你可以将我从这纷争中摘干净吗?”苏陌道。   季清川是这本书里的绝对主角,所有主线都是围绕着季清川,摘不干净的,苏陌避无可避,只能迎上去。   “掌印不许我入宫,是准备自己清除所有障碍吗?”   嘉延帝与四皇子李明焕,太后与太子李长薄,就是两个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而安阳王为人刚正,未必就能按裴寻芳预想的行事,至于那帮老谋深算的臣子,哪一个是好对付的?   “公子是不相信咱家的手段吗?”裴寻芳又舀起一匙,送到苏陌嘴边。   “咱家用十八年,从一个小太监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内庭十二监、东厂、锦衣卫均在咱家控制之下,内阁与六部均有咱家的亲信,咱家想撬动这腐朽的大庸,并不是难事。”   “掌印,乃掌一国之大印者。”裴寻芳握住苏陌的手,摩挲着他指上的君韘,道,“如今嘉延帝形同废人,咱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家想要谁做皇帝,谁便可以做皇帝。”   “掌印要改天换地……就算李明焕不足为患,可李长薄不会善罢甘休的。”苏陌道。   “咱家等着他。咱家能逼疯他一次,便能逼疯他第二次,”裴寻芳捧住苏陌的脸,漆黑的凤眸深不见底,“咱家倒是怕他当缩头乌龟。”   苏陌眼睫轻颤,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司礼监掌印的威压。   他有些后悔了,他是不是不该告诉裴寻芳自己不是季清川,没有了大齐君臣韘的束缚,等于松了裴寻芳的枷锁,现在他就像一头完全不受掌控的猛兽。   “只怕掌印到时不能全身而退。”苏陌道,“自古以来,玩弄权术、位及人臣者,鲜有善终。”   “咱家不怕下地狱,但公子不可以!”裴寻芳捏着苏陌的指尖,道,“公子这双手,不可再染血腥。”   “可我并不……”   “还有一种办法。”裴寻芳的目光忽而变得温柔,“公子跟咱家走,就现在,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以咱家的实力,保公子一世富足平安并不难。”   他说着,用手揩了揩苏陌嘴角沾着的汤汁,觉着没有揩尽,便索性靠过去,在他唇角舔了一下。   苏陌愣了一下。   裴寻芳亦停了一瞬。   当他回过神自己方才不自觉亲了苏陌后,便轻叹一声,道:“公子愿意吗?”   苏陌蹙眉。   裴寻芳却捉住苏陌的下巴,欲再吻下去。   正当此时,忽闻身后传来利箭破风的声音!   裴寻芳立即抱起苏陌迅速一闪,“铮”的一声,一支锃亮的长箭带着杀气狠狠扎在了他原来站的位置。   那箭削去裴寻芳的一片衣角,箭头没入泥土,箭身仍在嗡鸣。   影卫们“唰”的一下悉数现身,亮出武器护在主人周围,一大群不速之客闯入庭院中。   院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裴公公!久仰大名!”只见来人中走出一名身着赭色武服的男子。   此人一张异族面孔,高鼻深目,满头脏乱编发,正是北境赫赫有名的神射手,肖鹤。   这肖鹤早就听闻帝城皇宫里藏着一位善用弓箭的高手,还是一位公公,心中倾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裴寻芳亦认出了他。   而肖鹤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世界,他后来成了裴寻芳麾下的一名得力之将。   那肖鹤恭敬地站到一侧,躬身迎出另一位身着鸦色华服的男子,只见那人金冠博带,气质儒雅,正是安阳王。   “肖鹤百步穿杨,从未失手过。裴公公果真好身手。”安阳王冷声道。   裴寻芳脸色暗了暗。   苏陌瞧着这肖鹤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看得心惊,生怕裴寻芳一怒之下与安阳王硬碰硬。安阳王带此高手前来,上来便是一箭,分明没有要好好谈判的意思。   谁料,裴寻芳在苏陌肩上轻捏了几下,竟然敛了神色,从容地理了理衣袖恭敬迎上去,道:“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原来,裴公公眼中,还是有纲常礼教、尊卑贵贱的!”   安阳王的怒意毫不掩饰。   他冷眼瞧了裴寻芳一眼,又远远看向清川,他想起方才那阉人轻薄清川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来的路上,安阳王还抱着侥幸心理,幸许清川同这阉人并不是那种关系,可如今……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明目张胆!   他简直要气炸了!   安阳王绕过裴寻芳,径直走向苏陌,大声说道:“都给我退下,本王有话同清川讲。”   裴寻芳竟然破天荒没有多言,当真带着众人退出了庭院。   苏陌顿时明白,方才裴寻芳故意不去迎接,又当众亲他,全他妈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激怒安阳王,让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他与苏陌之间关系。   真是好样的,根本不给他转圜的余地。   苏陌咬紧唇。   这下连块遮羞布都没有了。   庭院里安静极了。   安阳王神情严肃走向苏陌,道:“本王只问你一次!”   “这话当初在不夜宫,李长薄提出要带你走时,本王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安阳王直视着苏陌的眼,沉声道:“清川你认真回答我,你是否心悦那阉贼裴寻芳?”   苏陌被问得猝不及防,他根本还没有想要同安阳王摊牌,该死的裴寻芳将他置于此种境地,分明就是在逼他。   苏陌坐直身子,像犯错被抓包的小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默是如此漫长。   安阳王俯身道:“是答不出来,还是不愿回答?”   苏陌垂下眸子。   这问题他不能答。   “本王有没有提醒过你,那阉人是大庸第一奸佞,心狠手辣,城府极深,清川在他面前,就如案上鱼肉,掌中玩物,清川与谁结交都不该与他结交!”   “清川让王爷失望了。”苏陌低声道,“可事情并不是王爷想像的那样。”   “清川糊涂呀!”安阳王道,“本王已为你做好打算,你将来是要坐上那万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的,本王要让清川回归正位,从现在起每一步都很重要,清川岂可与这等人纠缠在一起?”   “可他……也是这大庸……最能帮到我的人。”苏陌咬着唇道。   安阳王脸上闪过惊讶:“清川同他结识多久了?”   苏陌道:“有段时日了。”   安阳王恍然大悟,季清川同裴寻芳的合作,恐怕比他猜测的还要早。   “他这等残缺之人,本就心术不正,更何况此人浸淫官场多年是大庸人尽皆知的奸佞之臣!清川尊贵之躯岂可与之为伍?”   苏陌听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安阳王已是气得昏了头了,他道:“清川自幼在不夜宫那种地方长大,受了些歪风邪气的影响,本王不怪你,可从现在起……”   “清川的身份有何可尊贵的?不夜宫的伶人凭本事吃饭,又有何卑贱的?”苏陌胸中有热流涌过,他的声音有些颤,大声道,“王爷不是同清川说过,没有人是天生贱籍的。”   安阳王怔了一瞬。   他显然没料到苏陌会说这等话。   “一部《大庸律例》,以野蛮残暴的方式将百姓分为三六九等,实行严刑峻法,短短十八年,人们早已忘了那些划入贱籍的人们,原本也是同他们一样是堂堂正正的良民。”   “王爷一定也发现了,这伶人制度是怎么来的?嘉延帝为泄一人之愤,凌虐清川不够,还让举国陪他玩游戏,你一定也知道那些伶人生活得有多艰难,他们何其无辜?”   “清川当了十八年贱民,深知伶人的苦难,请王爷不要如此评判他们!”   安阳王方觉自己措辞失当刺痛了清川的神经,他道:“清川,你是个好孩子。”   “裴寻芳凭借一已之力从泥沼里爬出来,又有何卑贱的?他虽是残缺之身,可放眼整个大庸,王爷能挑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强悍的人吗?”苏陌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已是有些喘,“当初若非活不下去了,谁会去当太监!”   “苦难是命运赐予的,可不认命、不甘于苦难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王爷,嘉延帝昏聩荒唐,以一已之欲祸乱朝纲,大庸建国不过二十余年,已经败象尽显、风雨飘摇,清川心中有愧,只想用余生做一点事来弥补,与谁合作我并不介意,我需要的就是敢于冲破规则、有雷霆手段之人。”   “裴寻芳,便是最好的选择。”   安阳王听得一愣,心中恍然,他完全没料到清川已经想到了这个层面。   这孩子果真不简单,远远不是他表面所表现的那般孱弱。   安阳王道:“棋子归棋子,用人归用人,清川万万不可屈尊将自己搭进去……”   苏陌咬咬牙,心一横道:“王爷又怎知,清川是屈尊的那一个?”   此话一出,安阳王目瞪口呆。   而守在院墙后的影卫,以及不远处他们的主人,同样惊讶得睁大了眼。   影卫们齐齐狐疑地看向神色古怪的掌印大人,再联想到这些日子掌印同季公子的“相处方式”,心中的疑惑似乎忽然有了解释。   简直茅塞顿开呀!   他们的掌印,竟然是“屈尊”的那一个!   影卫心中大为震撼,他们不敢再偷瞄旁边那位阎罗,只能假装没听见,寻了个机会便溜了。   留下裴寻芳一个,站在斑驳的树影下,心情复杂。   安阳王又同苏陌聊了许久,离开庭院的时候,脸上已然没了怒色,他穿过院廊,迎面便撞见了裴寻芳。   安阳王干咳了几声,如长辈审视家中后辈私自纳的小房一般,将裴寻芳从头到脚好生打量了一番。   年纪是长了几岁,但体格是绝对优越的。   长相嘛,若不论那一身肃杀之气,也算是一表人才。   能力与手段,自然没得挑。   人品与性格……罢了,一言难尽。   若以后给清川当个佞幸之臣,倒也……也不是不可以。   转念又想,这位大庸手眼通天的权宦,竟然是他侄儿床榻上的佞幸,安阳王不免觉得荒唐又好笑,还莫明觉出一种爽快来。   这人呐,还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安阳王便也不客气了,上前便道:“裴公公,这段时日,清川多亏公公照顾了。之前的事,看在公公对清川的一番心意上,既往不咎。今日本王亲自前来,便是来接清川回家的。”   他已经摸清这两人的关系,可他们之间目前存在一个致命的分歧,那便是,清川要不要入宫。   “裴某正想同王爷商议此事,”裴寻芳眸光稳而沉,上前一步,道:“前厅已备好薄酒,王爷请。”   安阳王点头移步,心中权衡着,又拿眼觑他,心想果真是神奇,位置一转,这司礼监掌印裴公公……怎的越瞧越俏丽了? 第75章 共酒   “本王一直很好奇, 裴公公祖籍何处?何方人士?”安阳王问道。   “裴某乃洛阳人,家父武人出身,上头还有几位兄长。不幸的是,他们都在十八年前的那场洛阳大火中去世了。”裴寻芳轻描淡写道。   安阳王听得神色一凛。   火攻洛阳城, 正是多年前李氏三兄弟与大齐的最后一战。   那可真是艰难的一战啊。   顾家军太难打了, 洛阳城号称永远攻不破的铁城,庸军三十万大军围城一月余, 打到几乎弹尽粮绝, 洛阳城依然岿然不动,铁桶一般。   若不是李毕使了离间计, 安排细作与那躲在洛阳城内吓破胆的大齐静王互通, 诬蔑顾家军意欲自立为王,从内部攻破堡垒,乱了阵营, 如今掌管这天下的,指不定是姓李还是姓顾!   安阳王望着眼前这位裴公公,一时竟有被往事审视的错觉,他轻咳一声,道:“那时裴公公年岁尚小吧?”   “不到十岁。”裴寻芳道, “年纪小, 不记事, 只隐约记得天烧得通红,身边都是焦黑的尸体。”   “你小小年纪, 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也不知,大约是我运气好, 比常人扛饿。”裴寻芳道。   “一定很艰难吧。”   “身在乱世,人命如草芥, 谁人不艰难?”裴寻芳说道,“从洛阳、长安逃出来的难民像溃堤的洪流,沿着黄河一路涌向东,一开始是成千上万人,途中遭遇暴雪和时疫,人越来越少,后来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走到帝城时,不足百人。”   而那年冬天,庸军将大齐城池洗劫一空,齐人几世几代人积累的财富,被剽掠殆尽,运回大庸帝城的财宝,倚叠如山。   安阳王也曾驭马踏破齐人的家园,他过去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战场只论成败,不论是非,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从来不会同情失败者。   安阳王犹豫片刻,到底是问了出来:“裴公公又为何做了寺人?”   裴寻芳侧眸看过来,漆黑的眸子如深邃的夜。   “为了活下去。”   “那时帝城严查流民,无籍者通通纳入贱籍,如畜牲一般被圈禁买卖,同样是当奴才,为何不择一个至高处?”裴寻芳的眼中看不出悲喜,“净身入宫,是我最好的选择。”   “王爷大约不知,西华门外的暗巷里,藏着不少地下蚕室,那里活动着一群专门制造寺人的‘刀子匠’。这些人有些是屠夫,有些是阉牲畜的骟匠,也有少量世代传承的刀子匠,他们专为穷苦人家的孩子做净身生意,三两银子便能完事。”   “我没有银子,也没有担保人,便求了刀子匠头头收留我做小工,专门看护那些刚净身的小童,那屋子又闷又臭,里头鬼哭狼嚎如地狱一般,每天都有人衣不遮体地死去……”   “很快,我凑足了三两银子,净了身。”   他三言两语轻轻带过,仿若那般苦难并未在他心中留下痕迹。   可安阳王却听得头皮发麻。   亲眼看着那么多人像牲畜一样被阉割、又因净身后的苦痛而死去,他一个十岁儿童,是如何义无反顾要走这条路的?   裴寻芳行至长廊尽头,撩起半垂的竹帘,从阴影中走出来。   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脸上,干净而明朗。   安阳王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位手握重权的司礼监掌印,竟还如此年轻。   “那刀子匠瞧我还算机灵,便举荐我入了甲子库,又因我识得几个字,会点拳脚功夫,模样也招人,很快便寻得机会调入了宫中……”裴寻芳停了一瞬,道,“咱家这些腌脏往事,王爷很感兴趣?”   安阳王哑然一瞬,道:“好奇裴公公身世的人,大有人在,不只本王。”   “这些事咱家从未同他人提过,也请王爷莫要告诉公子,我怕他听了不开心。”   安阳王没想到他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清川开不开心。   “裴公公能从洛阳大火中活下来,已属奇迹,又从一名小内监一跃升至司礼监掌印,实在非常人所能及。”   “不过是善于当奴才罢了。”裴寻芳讪笑道。   他转而认真道:“如果知道将来会遇见公子,咱家不会去当寺人。”   安阳王脸色变了变。   凉风吹过,安阳王觉出了一丝冷意。   他忽而想起为何觉得这老宅有些熟悉了。   当年他清剿洛阳战场时,也搜过几幢这样的宅子,高门大户,飞檐脊兽,螭纹瓦当,虽已烧成一片废墟,却仍透着股难掩的气派与庄严。   安阳王不自然地拂了拂衣上尘。   裴寻芳终止了这个话题,引着安阳王走上了一段九曲桥。   安阳王瞧见满湖绿荷,湖心有一亭子,上题“如是观”三字,四下微风拂柳,视野极佳,心情瞬间明朗了些,便道:“此处甚好。”   裴寻芳停步,道:“王爷若喜欢,咱便在此处聊?”   “可以。”   裴寻芳猜测这是安阳王的防备心理在作祟,特意挑了此等敞亮的地方,他倒也不强求,便回身唤夏伯:“将酒茶安置到此处。”   “是。”   “王爷请。”裴寻芳道。   安阳王瞧他如此恭敬有礼,完全没了前几回见面时的嚣张与威慑力,一时竟不知是他演得太好,还是将狠招都留在了后头。   如此,两人便各自心怀鬼胎入了湖心亭。   彼时,日头赫赤赤,地上丝氤氲。   湖面腾起一股潮潮的凉意。   安阳王打了个寒噤,转身吩咐采薇:“你去照看清川,这宅子寒意重,让他多穿件衣裳。”   “是。”   裴寻芳接过仆人手中的食盒,亲自布菜,道:“王爷是真疼爱公子。”   “清川如今这一身病骨,本王有不可脱卸的责任,想当年……”安阳王叹了口气,道,“如今我一见着清川,便想起他的母亲……过去这二十载,本王竟是一步错,步步错。”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裴寻芳为安阳王斟上一盏暖酒,道,“夏伯酿的洛阳老酒,王爷品品。”   一群漆黑的雨燕从老宅中飞过,惊得亭角风铃叮叮作响。   安阳王心中忽觉不安,他携了那酒,却不喝,又问道:“听闻,裴公公曾是长乐身边的旧人?”   旧人?   哪种旧人?   裴寻芳不露声色为自己斟了盏酒,仰头一气儿喝了个尽。   安阳王见他不回答,便又问:“裴公公曾在长乐身边伺候过?”   他直呼“长乐”名讳,这是要与裴寻芳私聊的意思。   裴寻芳使了个眼神,夏伯便领着众仆退下了。   裴寻芳也不着急,用一侧的铜匜净了手,又从食盘中取了一块牡丹卷,用帕子托着咬了一口,就坐那细细嚼着,看着安阳王微笑。   直将安阳王看得由淡定转为焦躁。   裴寻芳瞧着他的情绪到位了,这才慢条斯理道:“咱家刚入宫时,确实曾在先皇后跟前伺候过。那时正值皇帝满宫寻找会说洛阳话的奴才,不管太监宫女,都挑拣了往皇后娘娘宫中送,说要一解娘娘的思乡之苦。咱家便是其中之一。”   “长乐她……过得可好?”安阳王的目光变得急迫。   “一国之母,独宠六宫,世人皆道帝后情深,王爷是第一个问先皇后过得好不好的人。”   安阳王急切道:“本王要听真话。”   “事实上,咱家很少见到娘娘,在永和宫,宫人未经传召严禁踏入娘娘寝宫,而娘娘……是被禁足的。”裴寻芳道。   “什么!”安阳王“咔嚓”捏碎了手中酒杯。   裴寻芳知道长乐郡主是他的痛处,便继续道:“嘉延帝对靠近娘娘的每一个人都很谨慎,贴身伺候的事更是他自己亲力亲为,宫人们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赐死。”   “嘉延帝几乎住在永和宫,娘娘那时已有身孕,却要夜夜侍寝,也许在他人眼里是求都求不来的荣宠,可咱家并不认为这叫过得好。”   “永和宫夜夜灯火通明,数不尽的珍奇异宝、美食珍馐往里头送,却从未见娘娘笑过。”   “咱家那时年纪小,不懂大人的悲喜,如今回头看,当年娘娘活下去的信念,大约就是腹中的孩子。”   “娘娘一个人的时候,都在为小公子缝制小衣服小帽子,从一岁到十八岁,春夏秋冬,她估算着不同年龄的公子的身量,还将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叫到跟前做参考,她说君子正其衣冠,不论身处何境都应衣冠齐整,堂堂正正活着,这是齐人之礼……”   “只可惜,那些衣裳公子一件都未曾穿上。”   “长乐究竟怎么死的?”安阳王的声音在抖。   “此事咱家也只知其一。”   “说!”   裴寻芳转动着指上的臣韘,长乐郡主的死,关系到那道“去子留母”的密令,关系到季清川亲生父亲的身份,兹事体大,不可不揭露,也不可全盘揭露。   出于私心,裴寻芳想让安阳王知道季清川的真实身份。   只要季清川不是李氏血脉,安阳王就没有理由强拽着苏陌不放。   可裴寻芳要的是苏陌全身而退,此时时机尚未成熟。   “那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帝唯一一次允许皇后娘娘出宫。”   “宫人及禁卫军派了无数,我身份低,在后头候着。祭礼只到一半,前头便乱起来了,说是皇后娘娘动了胎气,怕是凶险。我察觉事情不对,传信的人都被截走了,太医迟迟不来。我个子小,趁乱混到了前头,才发现娘娘身边的宫人均已被杀,一路都是尸体,我沿着血迹在芦苇中找到了娘娘,她浑身是血,将宫装铺在地上,艰难地想要用衣裳包裹住刚刚出生的婴儿。”   “娘娘认出了我,她哭着说有人要杀公子,她让我抱着公子快逃,她让我发誓会永远守护公子。”   “果真是一场蓄意谋杀!”安阳王一拳砸在栏杆上,气得脸色发紫。   “娘娘应该也早已料到,她抱了必死之心。她将一枚护身符戴在小公子身上,让我带他离开帝城,回长安,回洛阳,告诉他他的母亲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长安。”   裴寻芳于袖中紧紧扣住指上的臣韘。   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安阳王的手在抖。   时隔多年,他终于意识到,灭齐,对长乐来说意味着什么。   过去,他年轻气盛,站在胜利者的角度,从未理解“亡国人”三字的悲苦。   “这些年,你为何不发声?”安阳王将雷霆之怒转向裴寻芳,怒斥道,“长乐将清川托付给你,你又是怎么做的?好一个狸猫换太子,跟你有没有关系?!!”   这一声吼,将栖息在莲叶底下的鱼儿吓得四下逃窜。   更让园外远远守着的人都吓了一跳。   裴寻芳知道这事是越不过去的槛,迟早会有这一遭。   自从遇见苏陌,裴寻芳没有一刻不在悔恨。   他一遍一遍回忆当时的情景,为什么没能守住公子!为什么!   即便是这个世界的裴寻芳,情况依然没有改变。   命运就像既定的齿轮一样,推着他们按照轨迹往前走。   可裴寻芳不会认命。   “是咱家无能。”   “当时,前有围截,后有追兵,我抱着公子躲进湄水的芦苇荡里,乱箭如雨落下,对方明显是下了死令。我中了水中埋伏的蛊虫,那蛊最会迷惑人的心智,我用刀剜去生肉才避免被蛊虫完全吞噬,可我当我清醒时,公子已被掉了包。”   “嘉延帝亲自将假皇子抱回了皇宫,太后封了皇长孙,而我也因救驾有功被封了赏,调入了乾清宫。一切已成定局,没有人再愿意听一个十岁小太监的证词。”   “这些年,我从未放弃过寻找公子。”裴寻芳道,“公子的苦难,一半源于咱家失职,咱家罪该万死。王爷若要责罚,咱家绝无怨言。”   安阳王气得失了语,他捂着心口原地转圈,忽的操起桌上的一个酒盏,指着裴寻芳道:“你如今接近清川,安的什么心!”   “我答应过娘娘,会永远守护公子。”裴寻芳的声音沉沉的,却清晰无比。   “既是奴才守护主子,就该知道分寸!”   “咱家对公子,不是奴才守护主子的情谊。”裴寻芳道,“咱家心悦公子,是王爷心悦先皇后的那种喜欢,是愿意为心上人付出生命的那种喜欢。”   安阳王气昏了:“竟敢拿本王作比,混账东西!”   “公子尊重王爷,咱家便也尊重王爷。王爷同意最好,王爷若不同意,咱家自有办法让王爷同意。”   “简直反了天了!”安阳王怒极攻心,拿起手中的酒盏,便朝裴寻芳狠狠砸去。   裴寻芳微微一躲,铜质酒盏哐哐当当砸在地上,又咕噜一声滚进了湖里。   “你!你竟然还敢躲!”   裴寻芳道:“咱家还得靠着这张脸取悦公子,请王爷手下留情。”   “厚颜无耻!”   “咱家是友非敌,请王爷明鉴。”   “你!!!本王原本以为,你只是觊觎清川的身份,没想到,你竟是贪图清川这个人。”   “王爷说得没错。”   “清川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要为李氏皇族开枝散叶,你休想来祸害清川!”   “公子没有责任为任何人开枝散叶,公子将属于咱家一人。”   安阳王的天灵盖都快冒烟了,他原本还想着,为了清川,那就退一步,在后宫为姓裴的留一个位置,也不是不可。   可如今看来,这阉人贼胆包天,竟想囫囵独吞了。   他哪怕是求个饶,或者假意给个本份点的承诺,安阳王也不至于如此动怒。   可裴寻芳仿佛铁了心要将自己对苏陌的那点心思全都剥露出来,赤裸裸地晾给安阳王看。   “本王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哪知竟是如此冥顽不灵。今日这酒,是不必喝了。”安阳王气冲冲命令道,“来人,带清川回宫。”   裴寻芳却不紧不慢斟着酒,道:“王爷怕是走不了。”   而园子之外,悄然无声。   安阳王带来的人都没有动静。   “王爷今儿若是这么走了,明日内阁便会三本齐奏安阳王未经受诏私自带兵回宫,还将病危中的皇帝软禁于宫中,意图谋反。”   “胡说八道!”   “太子一定会趁此机会,逼王爷交出皇帝,到时王爷这几日封锁皇帝病危消息的行为将全部曝光,咱家再推波助澜一番,王爷百口莫辩。”   “在太子李长薄与王爷之间,王爷觉得,太后会选哪一方?”   安阳王脸色苍青,十八年前,太后就曾放弃过他一次。   安阳王道:“李长薄没有这个胆!”   “王爷小看李长薄了。”裴寻芳端着一盏酒,缓缓走近,道,“李长薄在城南密林早已布下私兵营,都督府、京兵也已被他控制在手中,在咱家为公子养伤的这些日子,李长薄怕是已经排兵布阵、伺机而动了。”   “他现在,只差一个动手的时机。”   “王爷,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李长薄既想要皇位,也想要公子。而咱家……”裴寻芳将酒盏递到安阳王面前,“只要公子。”   “皇位,给您。”   安阳王眼角肌肉抽动了一下。   阳光收入云层中。   裴寻芳眼中的野心不再隐藏,他像头势在必得的狼。   见安阳王仍不接下这盏酒,裴寻芳又道:“咱家知道,王爷从来不屑为了皇位同室操戈。”   “关于李长薄,有件荒唐事,咱家一直未来得及同王爷说。”   “何事?”安阳王今日已经受了太多刺激了。   “李长薄,并非皇家血脉,甚至不是李家人。柳氏骗了所有人。”裴寻芳笑得幸灾乐祸,“若为了保住李家的天下,王爷,这仗,还值不值得打?”   -   长清居。   “殿下,季公子醒了。”   一名侍卫跪在廊下,两股颤颤,脸色惨白,重复禀报着这一句话。   这长清居太静了。   从昨夜到今晨,雨下了一整夜。   梨花落,潇潇雨。   一片片,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太子殿下似乎想让他跪在这里,跪到死。   直到枝头花落尽,日光灼人心。侍卫已是眼冒金星。   西厢房的房门终于开了。   李长薄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洞的光晕中。   “清川醒了。孤,是不是也该醒了?” 第76章 拜别   皇陵。   落木萧萧。   一名蓬头妇人拿着毛竹笤帚, 正笨拙地清扫着太祖陵前的白玉石阶。   这太祖陵里葬的是嘉延帝的祖父,当年也曾是个山霸王,大庸建都帝城后,被追封为太祖, 迁陵于此。   太祖陵最是清苦, 无人愿意来,管事的便派了个疯疯癫癫的罪妇到此处。   这罪妇, 正是柳氏。   往常这个时辰, 也该有人过来放饭了,今日却一个鬼影子都未瞧见。   这柳氏也不晓得饿, 麻木地洒扫着, 神情呆滞,双目宛如一潭死水。   “母亲。”   这不轻不重的一声,让柳氏浑身一颤。   她慢悠悠回头, 但见那庄严肃穆的神道尽头,整齐排列的石兽之间,不知何时跪了一个俊朗的红衣青年。   朗朗日头下,地面水气尚未散尽,红衣青年跪得笔直, 像挺立的松柏, 垂落的衣摆沾上了青草露珠。   柳氏揉揉眼睛定神看了好一会。   待认出来人, 她手中的笤帚掉在地上,呆滞的眸子瞬间有了光彩, 她踉跄着下了几步台阶,激动得差点跌倒。   却见那红衣青年遥遥朝她俯身拜下, 双手伏地,以头磕地, 拜道:“此一拜,感谢母亲生我。”   柳氏一听,神色大变,苍白的唇亦颤抖起来。   红衣青年跪直身子,远远看着柳氏。   柳氏不足四十,却已是满鬓白发,长久的抑郁与劳累让她的腰已直不起来,显得特别瘦小,可即便如此,清秀的五官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不俗美貌。   红衣青年双手伏地,复又磕拜下去:“此一拜,感谢母亲愿意认我。”   柳氏呜咽了一声,已是涕泪纵横,她一步一踉跄,朝红衣青年颤颤巍巍伸出手,颤声道:“长、长薄……我的儿啊……”   可李长薄离她太远了,石阶太高太长,她腿脚不便,根本够不着。   李长薄面上没有悲喜,英俊年轻的脸庞温润而专注。   红日从青苍古木间升起,庄严肃穆的祖陵里葬着已亡人与未亡人。   李长薄神情平静,拂拂衣袖上的尘,第三次朝柳氏跪拜下去:“此一拜,儿子同母亲永别了。”   柳氏闻言面色大惧,整个跌坐在石阶上。   李长薄伏地长跪不起。   陵园寂静无声,一群乌鹊飞过长空。   柳氏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垂泪望着眼前人,泪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颤声道:“能听你唤我一声母亲,此生无憾了。”   李长薄肩背一僵,十指抓入潮湿的泥土,却不抬头。   长风刮过林梢,皇陵死一般的沉寂。   柳氏哭得全身直颤,她掩面别过脸去,哀声道:“儿啊,你去吧,母亲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李长薄十指扣地,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后提袍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柳氏如坏掉的纸人一般,飘零零坐在石阶上。   她望着李长薄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着。   “长薄我儿……你是高飞的鸿鹄,可惜投错了娘胎。”   “你不要怨母亲,当年若是不那样做,你我母子早在十八前就已经被处死了。要怪就怪那狗皇帝不是人!母亲撒了谎,可我不后悔。”   “为你换得这一生,母亲不后悔……”   皇陵暗处,负责把风的士兵悄然收兵。   候在后山的魏国公贺忠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迎上去,道:“殿下就不应该亲自来一趟,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又道:“柳氏是个聪明人,她装疯卖傻这些年,也是想保殿下一个前程。”   李长薄阴沉着脸越过他。   贺忠又低声命令下去:“未时之前,她若不动手,就按计划行事。”   “是。”   侍卫正要退下,李长薄却忽而爆发了,他怒而拔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恶狠狠抵在贺忠颈间,吼道:“你敢!”   “他们已经查到皇陵了!柳氏不死,太子危矣!”贺忠道,“殿下还想让老臣为你收拾几次烂摊子!”   李长薄双目通红,倔强的眼里噙着泪光。   “殿下别无选择。”贺忠咬牙道。   “报!”忽得一人来报,“柳氏悬梁了。”   李长薄手中刀一僵。   众人齐齐跪下:“殿下节哀。”   李长薄如坠冰窖,他垂眸看着跪着的所有人,突然觉得这世界如此陌生,他的母亲死了,这世上唯一真正爱他的人死了。   就在刚刚,他逼死了自己的母亲。   虽然她从未陪过他一天,可李长薄知道,母亲是爱他的。   李长薄失了魂魄,提着刀,纵身跃上一匹快马,发疯一般冲进山林里。   疾风拂过他的脸,刀割一般的疼。   李长薄倔强地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泪。   他在马背上伏低身子,想要寻得一丝丝温暖。   为什么?   为什么他李长薄就该做这些泯灭人性的事?   为什么!   清川。   我没有母亲了。   清川,我只有你了。   -   顾家老宅。   苏陌趴睡在床榻上,忽的从梦中惊醒。   “这药果然有奇效,公子的脚伤再疗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了。”玄衣人邀功般兴奋地凑过头来。   苏陌还未从梦中的惊恐中回过神来,茫然四顾,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玄衣人将滑落的锦被为他盖上,见他汗湿了单衣,便问,“公子做噩梦了?”   苏陌将垂落的长发别到耳后,依旧心悸不已。   他方才做了一个梦。   这是他第一次梦见李长薄。   梦里的李长薄抱着他躺在一叶小舟里。   那木舟实在太小了,李长薄将他抱得太紧,根本无法动弹。   小舟如浮萍般,漂在湄水的芦苇荡里。   李长薄亲吻着苏陌的乌发,轻轻哼唱着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薄雾浮于芦苇间,水鸟划过水面,小舟随之轻摇。   芦苇花拂过船檐,洒了他们一身。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李长薄轻拍着苏陌,一寸一寸吻着苏陌的发,将他抱得更紧了,重复哼唱着:“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苏陌被箍得几乎无法呼吸,寒声道:“李长薄,我说过,季清川已经同你解绑了……”   “嘘,别说话。”李长薄忽而用大掌死死捂住苏陌的嘴,抬腿将苏陌夹于两股之间。   “唔……”苏陌挣扎着。   小舟剧烈摇晃起来,眼看随时都会倾覆。   “清川,你都记起来了,是吗?”李长薄的大手如铁钳一般,“没关系,记起来了也关系。”   “真太子,假太子,都不重要了。清川,你听着,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便被绑在了一起,你的母亲,我的母亲,还有这湄水,将我们死死绑在了一起。季清川与李长薄永远不可分离,没有人可以将我们分离。”   “上一世,是孤做错了,孤很后悔。这一次,孤会为我们谋一个未来,就算粉身碎骨,孤会为我们谋一个未来。”   “请相信孤,清川,请再给孤一次机会。”   “你……唔……”苏陌睁大眼,根本发不出声音。   “嘘,不闹。”李长薄死死捂着苏陌的嘴,“清川,我没有母亲了……我好难过,你可以原谅我了吗?从今往后,孤只有你了,清川。”   “你曾经那么爱我……可以让我回家吗?”李长薄忽而掰过苏陌的脸,长指撬开他的贝齿,粗暴地直探咽喉深处。   苏陌瞬间窒息。   无法呼吸,要吐了。   “让我回家!”梦里的李长薄,面目狰狞低吼着,“生而同衾,死亦要同穴啊,清川,让我回家!”   苏陌再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曾经他在那些灰暗的夜里写下这个病态的李长薄,如今如同噩梦照进现实。   不能放弃啊,苏陌从李长薄眼里看到另一个暗黑的身影,他在咧嘴笑。   苏陌奋力挣扎着,在他指上狠狠一口咬下去,李长薄受痛,苏陌侧身一翻,小舟瞬间失衡,整个倾覆了。   苏陌落入水中,冷水呛入他的喉咙,夹杂着血腥味,他想要逃,却很快被抓住了腿。   黑暗中,阴影重新笼罩过来,苏陌被抓着后颈拖入怀里。   “你要去哪?清川。”是冰冷的窒息感,“孤宁愿你恨我。”   苏陌惊恐地从梦中醒过来。   这是季清川的梦。   苏陌的角色沦陷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在他个人意识薄弱的梦里,他俨然成了季清川。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玄衣人学着裴寻芳的语气与动作,为苏陌披上一件披风。   苏陌推开他,问道:“裴寻芳呢?”   苏陌心慌得厉害,如果角色沦陷越来越严重,会不会有一天,他会被原书角色彻底吞噬?   “这会应该和安阳王谈得差不多了。”玄衣人道。   “李长薄呢?”苏陌又问。   “正发疯呢。”玄衣人眼里带着点嘲笑,“柳氏死了。”   “瞧,都是白折腾。书中早已写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李长薄弑母,该逃的逃不了,该死的也免不了。”   苏陌心中寒凉。   时间线变了,剧情变了,细节变了,可结局却是一样的。   玄衣人定定看了苏陌好一会,忽而握住他的手腕:“公子做的什么梦?脉息如此快?”   苏陌问他:“你可认得安阳王带来的那名弓箭手?”   “哦。”玄衣人如数家珍道,“此人名叫肖鹤,是回纥王的私生子,自幼流落于北境,拜了北境苦奘大师为师,因善骑射而扬名,号称北境第一神射手。”   苏陌又问:“书中有这号人?”   玄衣人道:“公子自己写的书,莫非公子忘记了?”   苏陌更觉凉意袭身,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写过这号人物,可玄衣人却认得他。   所以,究竟是他重病后忘记了,还是此人确实并非出自苏陌笔下?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苏陌穿进来的这本书,究竟是谁写的?   是曾经见到过的、海边那个白T苏陌吗?   忽听门外噪杂,门被“吱呀”推开,两人并肩步入。   安阳王迎头看见一身袈裟握着苏陌的玄衣人,讶异道:“你又是何人?”   “小僧是名僧医,也是……季公子的槛外好友。”玄衣人道。   “往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安阳王侧身,不喜道。   玄衣人却不以为意,双手合十,拿腔拿调道:“小僧夜观天象,昨夜天煞孤星降落,直逼东宫,这大火怕是要烧到皇宫了,二位倒也不急?” 第77章 懿旨   忽听得家院一声禀:“张德全张公公求见!”   不一会, 便见夏伯引着一名白白胖胖的老太监风尘仆仆而来。   张德全满脸的汗,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他行至庭院便不肯往前了,拍拍衣上的尘, 垂手躬身唤道:“掌印。”   熠耀日光透过竹帘洒在廊檐下, 裴寻芳站在半垂的竹帘后,问他:“何事?”   神色不明, 但语气隐隐不大妙。   张德全心里一咯噔, 头垂得更低了,只望着掌印那绣着江牙海水纹的墨黑织金袍角。   张德全自认为是掌印的心腹。   在这大庸, 司礼监掌印的孝子贤孙成百上千, 而他张德全排第一。   他张德全入宫早、比裴寻芳年长,当初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一路平步青云也曾不服气,可自从七年前裴寻芳从一桩宫闱命案中将他拔出来, 予他再生,他便心服口服,并巴巴儿认了裴寻芳作干爹,自此唯干爹马首是瞻,再无二心。   这私宅是裴寻芳的秘密住所, 若非生死攸关之事, 不可轻易来此。   他自认为在掌印眼中有一定分量, 可如今见到掌印才觉得是自己冒失了,他心里没了底, 索性拎着衣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身拜道:“太后下了懿旨, 特宣季公子入宫,余人不许辄入。”   “宣旨的人已动身前往大理寺, 事发突然,奴才冒死前来告知,请掌印恕罪。”   “太后怎的突然宣起了清川!是谁捣的鬼?”声音来自屋里头,听着耳熟。   张德全拿眼一瞟,吓得不轻,那位秘密回京的安阳王怎会在此!   莫非安阳王正在同掌印密谈要事?   张德全更觉自己此番前来过于莽撞了,悔恨不已,掌印有自己的影卫,情报网遍布帝城,哪里需要他这样冒冒失失前来报信。   裴寻芳望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入室:“进来说话。”   “是。”张德全忐忑起身跟上。   一进屋子,方觉药香裹着花蜜香扑鼻而来。   张德全不敢东张西望,只躬身站着。   “发生了何事?”裴寻芳越过一扇半透屏风,往床榻上一坐,握住了床上人的手。   张德全猜,那人便是掌印这段时日休沐在家照顾的季公子。   张德全垂首道:“季公子的弁钗礼之案,本已遵循掌印的意思,一切以护公子周全为主,悄悄处理。不料前日不夜宫突遭大火,惊动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名唤许阶,是四皇子的人,此人为讨好四皇子,便将太子留宿不夜宫、公然参加弁钗礼之事一纸檄文递了上去。”   “此文一出,太子反对党闻着味就来了,先后三次上书弹劾太子,今早更是三十名言官联名痛骂太子,一斥太子触犯大庸律例出入乐坊,二斥太子骄奢淫逸以巨额钱财私购伶人,三是旧案重提斥太子身份存疑,一时闹得不可开交,气得那俞太傅与言官当廷对骂,太傅年事已高,一气之下,殁了……”   “俞太傅殁了?”安阳王惊讶道。   裴寻芳道:“俞太傅为了李长薄与言官当廷对峙不是一回两回了,一把年纪了脾气愈来愈躁,这事是他求仁得仁。”   又对张德全道:“你拣紧要的说。”   声音冷冷,像是警告。   张德全一哆嗦。   他突然想到,莫非……莫非这场争对太子的骂战,就是掌印的手笔?   大庸的那些文人言官,骂起人来完全口无遮拦,皇帝、重臣、太子没一个能从他们嘴里完好脱身。   言官的口水之战,堪比朝堂利刃,而能将这些言官利用得游刃有余的人,在大庸,怕是非司礼监掌印裴寻芳莫属。   四皇子不是一直想挤掉太子吗?抓住他这一心理,将不夜宫一事放大,再利用言官给四皇子不断递火、递油、递刀片,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层层叠叠的骂帖子递上去,那四皇子瞅着火势越来越大,可不得趁此机会将李长薄的“贤太子”牌坊一把火给烧透了。   掌印这是在借刀杀人呀!   张德全后知后觉,如今太子党中最富有声望的俞太傅殁了,太子折了一位能与言官对峙的文将,境地堪称四面楚歌。   张德全细细想来,若不是掌印考虑要保全季公子,恐怕下手会更毒辣,正惴惴不安时,又听掌印冷声问道:“好好的,是谁扯出了季公子?”   “禀掌印,是太子自己!”张德全擦了擦汗。   “半个时辰前,太子突然回了宫,他当着众人退去太子常服,披发脱簪,双手举着太子宝印及一支花簪,三步一叩上慈宁宫负荆请罪!”   “什么?”屏风后,一直躺着的季公子忽的剧烈咳嗽起来,“这不可能,李长薄……他……咳咳咳……”   张德全支着耳朵听,脑后冷汗直冒,不敢随便乱看。   “公子体弱,当心着凉。”裴寻芳将一件披风披在季公子身上,轻拍他的背。   那季公子却只问:“李长薄……他说了什么?”   张德全知道自己是第一个报信的人,比影卫还早,一时又是沾沾自喜又是兴奋。   他继续道:“太子跪在宫门前,声称他去不夜宫是为了调查当年的湄水刺杀案,当年的嫡皇子极有可能抱错了,真正的嫡皇子并不是他,而是不夜宫的伶人季清川……”   话还未说完,忽听“哇”的一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出来。   张德全心道不好,抬头一看,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屏风那头,那那那位趴在床榻上的季公子,吐了好大一口血!   室内瞬间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涌过去,张德全些微挪了几步,见递茶的递茶、递水的递水,掌印黑着脸将雪人似的季公子搂在怀里,托着他的额与心口。   而那弱不禁风的季公子,嘴角挂着血,幽幽问他:“你所言当真?李长薄当真这么说?”   今日这事张德全也受了很大刺激,现在还未缓过来,若是太子所言是真,那掌印怀里这位病怏怏的季公子可是真正的嫡皇子啊!   “句句属实,宫里几百上千双眼睛都看着呐。”   “太子爷像是豁出去了,拦都拦不住,他长跪于慈宁宫前,恳请太后出面亲自彻查此事,还他和季公子一个清白。”   “太子在宫中本就甚得民心,他这一跪,满宫的人都跟着跪下去了,乌压压一大片。”   “弹劾太子的那些言官都唬住了,太子此举破釜沉舟,那些攻击他的言论不攻自破,而身世一说……”   “行了!”裴寻芳冷声喝道。   张德全浑身一哆嗦,住了嘴。   季公子却道:“你过来说话。”   张德全进退两难,不敢挪动。   “我叫你过来。”季公子又道。   张德全迟疑了一瞬,这才挪了几步,看向床榻上的季公子。   这一看不要紧,瞬间被那双惊心动魄的美目看得头昏脑胀。   张德全只觉颅中一热,如被仙人抚顶,不知为何忽的双膝一软,扑通又跪了下去。   室内鸦雀无声,张德全这一跪显得尤为突兀。   “请公子恕罪。”张德全道。   众人看看张德全,又看看苏陌,这好好的,张德全怎的突然跪起了苏陌?   “你看着我。”苏陌心口如有热流涌动着,他凝聚神识凝向张德全的眼,缓缓问道:“太后……作何反应?”   精神力控制术之下,笔下人不会撒谎。   张德全伏身道:“太后只说了一句话,谁是大庸的嫡皇子有待查证,她只知道太子是她亲封的皇长子。”   “随即太后命太子禁足东宫,又拟了一道懿旨,宣季公子即刻入宫……”   苏陌已觉寒意浸身。   属于季清川的那颗心脏更是生生儿绞痛起来,几欲窒息。   李长薄疯了吗?他在做什么!他要将太子之位还给季清川吗?   不可能。李长薄一定在赌什么。   苏陌笔下那个视太子之位如命的李长薄,怎么可能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   他一定是在拿他最看重的太子身份,进行一场豪赌。   柳氏已死,无人再威胁他的假皇子身份,李长薄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做?   写书人的理智与季清川这具躯体的感性,在苏陌身体里混乱拉扯着。   李长薄疯狂又偏执的声音仿若又回响在苏陌耳边。   “孤来此一趟,不为求生,只为求你。”   “生而同衾,死亦要同穴啊,清川。”   腥甜的血液在喉间翻涌着,苏陌按住心口,难受得浑身直颤。   李长薄要季清川同他死死绑在一起。   呵,多可笑啊,李长薄,重来一世,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你想偿还清川吗?   你以为你这么做,清川就会回到你身边吗?   别做梦了。   可清川啊,你为何会这么难过?你还是放不下吗?   苏陌置身书中,如沉落的巨鲸,被拉入可怕的角色沦陷中。   冥冥之中,苏陌甚至感觉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拉向李长薄,那是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海,那里埋葬着季清川对李长薄的所有爱恋,与绝望。   那是苏陌亲手写下的《伶人太子》这本文中的原书CP。   如今,苏陌自食其果。   强烈的角色沦陷让苏陌难受极了,他颤抖着勾住裴寻芳的手指,求救般望着他,冰凉的手指摩挲着他指上的臣韘。   裴寻芳几乎立即接收到讯号。   他当然明白苏陌正在经历什么,过去无数个夜里,苏陌难受时也是这样望着他,抚着他指上的臣韘。   裴寻芳冰着脸,将一件白裘大氅披在苏陌身上,将苏陌囫囵抱起:“事已至此,不必再议了,咱家现在就送公子离开帝城,车马物资咱家早已备好,现在就走。”   “不可!”安阳王忙阻止道,“本王认为,这是一个清川回归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咱家以为,王爷已经同我达成共识!”裴寻芳将苏陌抱得更紧了,他瞪向安阳王,神情已然狠戾起来,“季公子不入宫,是咱家的底线,需要再说第二遍吗!”   “情况不一样了,李长薄主动承认身世问题……   “王爷又怎知李长薄安的什么心!”裴寻芳厉声道,“咱家不会再允许李长薄见到公子。那皇宫高墙内又有多少人想要公子的命,王爷不知道吗!”   “掌印这是要霸着清川,一条道走到黑?事关国本,由不得你一手遮天!”   裴寻芳冷笑:“王爷以为,你能阻止得了咱家?”   话音未落,数不清的影卫如冷森森的鬼魅般落在庭院。   他们是大庸最神秘最强悍的杀人机器,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   安阳王的人也神情紧张冲进庭院。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张德全汗如雨下,他显然没料到会面临这个局面,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打起来了。   宣旨的人马上就要到达大理寺,按理……按理这会子,季公子应该同不夜宫的人一起在大理寺侯审,若这样走了,是当真要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吗?   “咱家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挡我!”裴寻芳阴着脸,抱着苏陌穿过人群。   众人呈扩散的弧形频频后退。   影卫将主人保护得密不透风。   “谁挡,杀谁。”裴寻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震动的声带与起伏的胸腔让苏陌感觉到了他急迫的保护欲与强烈的占有欲。   苏陌全身都在抖,他自身难保,他正在经历穿书以来最可怕的一次角色沦陷。   那种因龙涎香与毒香过敏的相似症状又来了,苏陌蜷缩在裴寻芳怀里大口喘着气,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季清川的这颗心脏,快要将他撕碎了。   苏陌任由裴寻芳抱着,紧紧攥着他的一片衣襟,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衣衫的摩擦声,苏陌在清醒和混沌间反复挣扎。   恍惚间,苏陌被放在了铺着柔软氍毹的马车里。   马车摇摇晃晃动起来,苏陌蜷缩起身体,颤抖地抱住自己。   “冷……”苏陌颤声道,“……我好冷……”   一双有力的大手,裹着毛绒毯子,将苏陌重新捞进怀里。   “不冷了。”裴寻芳低沉的嗓音如幻音般在耳边响着。   炙热的大掌在苏陌身上抚摸着,如奔涌的熔岩,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救、救救我……”苏陌牙齿打着颤,像个坠入冰窟的破碎娃娃,“我、我好像……又过敏了。” 第78章 枷锁   马车飞驰于青衣巷。   车轮碾过掉落的白玉兰, 辗碎了一巷春光。老宅如一座沉默的巨兽,渐渐消失在巷口。   裴寻芳放下车窗帘,将意识恍惚的苏陌摁进怀里。   “离开这里,咱家陪公子过新的人生。”裴寻芳道。   看着怀中人, 裴寻芳心疼不已, 这一次,他下了狠心, 管它朱门旧景、滔天权力还是国仇家恨, 索性皆随那些陈年孽债,统统抛却。   天高海阔, 重新开始。   “公子很难受吗?”裴寻芳的手如游走的火舌, 在苏陌身上肆意点着火。   “李、李长薄……不可以……我不能走……”苏陌意识模糊说道。   苏陌颈上已起了大片红疹,喉间渐渐肿胀,他缩在裴寻芳怀里, 无助地颤抖。   这是苏陌穿书后第三次过敏,可这一次,他什么也未吃、什么也未碰,甚至连李长薄的面都未见,为何也会有此症状?   裴寻芳神情一冷, 声音亦沉下去:“离开帝城后, 咱家定寻良医为公子除了这病根。”   “没用的……”苏陌哆嗦着说道, “季、季清川对李长薄有执念,我、我逃不了……逃避没有用……”   “会熬过去的。”裴寻芳眼里淬了寒意, 他拢过苏陌的后脑勺,亲吻他的发顶。   “执念不散……季、季清川不得解脱……”苏陌牙齿打着颤, 身体冷得发抖,皮肤却火辣辣的, “……必须有个了断……”   裴寻芳忽而握住苏陌的后颈,厉声道:“咱家说了不准!”   苏陌被迫仰着头看向他,他大口喘着气,一双眼雾蒙蒙的,已逐渐失了焦。   “公子不准再见李长薄。”裴寻芳冷漠如酷吏,近于命令道,“帝城的一切就此切断,咱家带公子离开。”   走得越远越好,走到李长薄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再寻机将李长薄杀了,去了这祸根,一了百了。   苏陌颤抖着,失了魂般。   裴寻芳的掌心又隐隐作疼起来,那刺骨蚀心的感觉又来了,仿若那道可怕丑陋的疤痕再次出现在他掌心。   过去那些年,那道疤痕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他不属于苏陌的世界。   早在很久以前,裴寻芳便发觉,季清川与李长薄之间有一道无形的枷锁,那枷锁如命运般将他们紧紧绑在一起,怎么砍都砍不断,那是裴寻芳怎么努力都触及不到的世界,那个世界有苏陌,有李长薄,有那假和尚,可没有裴寻芳。   裴寻芳就像一个小丑,孤零零站在台下,看着台上主角上演着一幕幕恩怨。   而他,只有苏陌向他伸出手时,他才如出鞘的刀,有了一席之地。位高权重的司礼监掌印又如何?翻云覆雨的千古奸宦又如何?   任凭裴寻芳再厉害,不过一枚棋子罢了。   还痴心妄想以为自己拥有着苏陌,可笑,苏陌一松手,裴寻芳便如断线的纸鸢没了根,湮没于茫茫无涯的长空,再无归处,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了。   裴寻芳怕啊。   眼前的人乖顺极了,细长的脖颈毫无防备,可当他狠下心来时,却会是这世上最无情的刽子手,杀人诛心,不给你留一点希望。   苏陌,你好狠心啊。   “没有李长薄了,公子往后的生命里,都不会再有李长薄了。”裴寻芳擒住苏陌的腕子,“切断与他的一切关联,公子这双手,往后只许握着我一个人。”   苏陌咬着唇,几乎将唇咬出血来。   “公子不是季清川!”裴寻芳道,“请不要沉溺在不该由你背负的苦海里,公子与李长薄没有任何关系。”   “对……我、我不是季清川……可、可我……可我好难受……”苏陌睁着双湿漉漉的眼,强烈的角色沦陷侵蚀着他的意念,苏陌颤抖着攥住裴寻芳的手,往身体引,“救、救救我。”   “公子看着我!”裴寻芳立刻按住他的手,全身紧绷着,低声道,“公子看清楚我是谁了吗?”   君韘与臣韘交叠在一起,发着温润的光。   苏陌失了意识般:“你……你不要管我了吗?”   “公子要咱家管吗?”   “要……要……”苏陌带着哭腔道,“抱、抱抱我,别走。”   裴寻芳气笑了,他在苏陌额间重重吻了一下:“咱家不走,咱家陪着公子。”   说着,他从毛毯中抽出手,重新将苏陌裹紧,如此还不满意,又拉过大氅将他包裹住。   苏陌瞬间落空,将脸在裴寻芳怀里乱蹭,逐渐焦躁不安:“你、你松开我……松……松……”   “公子不清醒,公子不知道咱家想做什么。”裴寻芳托着苏陌不安扭动的额头,“公子清醒后会后悔的。”   “裴寻芳……我、我讨厌你……”   “讨厌也罢,嫌恶也罢,来日方长,咱家不会再在公子不清醒时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听话,没事的,熬一熬……熬一熬便过去了,想断干净,总是要掉几层皮的……”裴寻芳紧握着苏陌的腕子,“咱家陪着公子。”   马车辗得碎石乱飞。   青草里的蚱蜢吓得乱蹿。   苏陌在裴寻芳怀里哀嚎起来。   裴寻芳将人死死抱住。   掌心那个消失的疤痕似乎又疼痛起来,裴寻芳心如刀绞。   不能心软。   他曾经付出全部身心、疯狂又不计后果地爱他、要他、满足他,到最后又得到什么?   一颗被弃的棋子。   一把重新被封入刀鞘的弃刀。   裴寻芳守着一个不算承诺的承诺,等了十年,替他将李荀养大,培养成一代明君,替他守护那个世界十年无战乱纷争。   答应他的事,裴寻芳全部都做到了。   可苏陌答应的事呢?   这个小骗子。   终究,入戏的只有裴寻芳一人,被玩的也只有裴寻芳一人。   而今一切重来,裴寻芳不想再重蹈覆辙。   这一次,裴寻芳想要更多。   -   也不知过了多久。   苏陌在清醒与沉沦中几番折腾,终于沉沉睡去。   墨发凌乱,衣衫尽湿。   裴寻芳替苏陌擦净身上的汗,又为他换上干爽的衣物,这才唤来秦老。   秦老赶到时,裴寻芳已经在自斟自酌,他将一盏酒推至秦老身前。   “秦老请。”   “公子此症来得怪异,老朽找了些法子,或许可以减轻公子的痛苦……”   “我知道怎么回事,我也有缓解的法子。”   裴寻芳拿起一盏酒,细长挑飞的凤眸飘着点红,他那双眼太特别了,几盏薄酒下肚,染了醉意,原本锋利的眉眼,已是魅态尽显。   他展开双臂,斜斜倚在马车上,挑眼看过来:“我请秦老来,是想请教几个问题。”   “四爷请讲。”   他倾身逼近,一身墨黑,肩膀坚实而挺阔,有一种天生的威压。   他问:“以公子现在的身体,是否适合长途奔波?”   秦老道:“保守来讲,并不适合。”   裴寻芳眸光微动,又问:“过敏之症,可有断根之法?”   “过敏?老朽似乎在哪听过这个说法,大抵与花粉诱发的桃花藓相似。”秦老凝眉,又道,“公子方才的症状并不像是桃花藓,而像是精神受到刺激引起的身体应激反应,急火攻心,精神不守,病即外露,表现出与癔症、桃花藓、咳喘相似的症状。”   秦老沉吟道:“要断根,心病还需心药医。”   裴寻芳问:“秦老的意思是?”   “公子的心病,像是太子李长薄。”   裴寻芳眼皮一颤,咔嚓一声,手中的酒盏骤然被捏得粉碎,他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以现在公子的身体,能否行房?”   秦老差点被呛到,硬生生干咳了几声。   “这个……这恐怕……”秦老努力淡定道,“从医者的角度,不建议。”   裴寻芳往后一靠,挥手道:“那就拜托秦老了。”   而马车外头,刚刚归队的凌舟差点跌了一跤。   唐飞好心好意扶他一下,道:“小心点,被关了几日,路都走不齐整了。”   凌舟推开他,瞪着一双大眼,气呼呼的。   “咋的啦?吃炮仗了?”唐飞莫名其妙。   凌舟气道:“少跟我套近乎!你主子是使了什么手段,将我主子骗出来的!”   唐飞嘟囔:“我主子好好的司礼监掌印都不当了,也不知谁拐的谁。”   “你!”   -   暮色渐至。   山林间起了一层薄雾。   车队穿行于薄雾间。   苏陌困在梦魇中。   铺天盖地的金色字网如天网罩下,白色梨花不停飘落,苏陌看见,朱红宫墙下,季清川满身是血躺在落花中。   他眼角挂着泪,望着天空,瞳孔涣散,执念不散,不得解脱。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请你救救我吧。”   天地间静谧非常,唯有这个声音一直回荡着。   苏陌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金色字网越来越大,苏陌看见了,自己曾亲手写下的季清川的设定。   “季清川,至情至性,至清至洁,生而尊贵,奈何命薄,平生所愿皆系于李长薄一人,可惜一腔深情错付,飞蛾扑火,终落得个一川星河坠泥沼。”   “爱极,怨极,万念俱灰,执念不散,不可解脱,唯有放下痴妄,方可涅槃重生,从此山河远阔,痴人是路人。”   唯有放下痴妄,方可涅槃重生。   清川啊清川,你还是放不下么?   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你可还记得,在遇到李长薄之前,你最初的心愿?   十五岁那年,清川初次亮相十六乐坊百花盛宴,惊艳四座,一举夺下帝城第一伶人的桂冠。   那看呆了的沈大少爷问,清川可有何心愿?   清川微微一笑,于无数道赤裸裸的目光中,答道:云峰出远海,帆影挂清川。   清风明月,是自由自在的一生啊。   苏陌抬头望着那广袤如苍穹的金色字网,大声唤道:“阿烈。”   “公子,阿烈在。”玄衣人的声音立马出现。   “阿烈,”苏陌说道,“我原本以为,穿进这本书里,我要对抗的是原书设定,是李长薄、是天道自衡、是吞噬的惩罚!今日我才知道,我错了。”   “困住我的不是那些,困住我的是清川,是我一手写下的笔下人季清川。”   “公子。”玄衣人倏地现出原形,玄色大翅闪着流光,将苏陌包裹在内。   “困住公子的不是季清川,是公子自己。”   “公子用自己的主观意识写就了季清川,季清川便是公子意识的一部分,季公子就是公子,公子是被自己困住了。”   苏陌反驳道:“不,季清川是季清川,我是我。”   “穿进书中越久,角色沦陷越深,公子创造季公子时的那一部分意识渐渐占了主导,公子与季公子,渐渐融为一体。”玄衣人一挥翅膀,面前便出现一面顶天立地的镜子。   玄衣人轻扶苏陌的肩,看向镜子:“公子看,镜子里的人,是不是你?”   苏陌脑中嗡的炸响。   那镜子里,立着的那个青年,分明就是苏陌自己的模样。   怎么回事!   “执念不散,不可解脱,公子想偿还季公子,想救赎他,便要解开季公子的心障,放下痴妄,方可获得解脱。”   “如何解开心障?”苏陌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玄衣人道,“李长薄,公子避不了。”   “当真只有此路吗?”   “顺天道而为,公子的路或许会更顺畅一些。”玄衣人道,“公子是创造这个世界的造物者,不是敌对者。”   苏陌恍然大悟。   是啊,为何一定要逆天道而为?   这本文是苏陌写的,苏陌从穿进这本书中开始,就一直在否定这本文的设定,试图打破规则、改变一切,为何要否定一切,为何不因势利导、利用规则?   “公子一直太过紧绷了,请公子卸下枷锁,重新拿起掌控这世界的笔,你会发现,你与天道和解了。公子救赎笔下人,就是救赎公子自己。”   苏陌有些激动,玄衣人这番话简直醍醐灌顶。   “阿烈同我说这些,没关系吗?”苏陌忽而发现,玄衣人右翅的几根羽毛烧了起来。   他淡定地拍拍着火的羽毛,看向镜中的苏陌,道:“阿烈恐怕要离开公子一段时日了。”   苏陌问道:“你要去哪?”   “去寻找两全之法。”玄衣人道,“书中主角全部背离原书设定,角色崩塌,主线偏离,书中世界分崩离析,公子被角色沦陷与吞噬所威胁,这于守书人而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你会不会怎样?”苏陌问道。   “阿烈活得够久了。不论这世界如何变化,阿烈坏不了,阿烈永远守护公子。”玄衣人刚说完,眼前的镜子嗞啦裂了。   下一瞬,哗啦一声,镜子碎成了渣。   玄衣人讪讪笑道:“这可怎么办啊,还未分别阿烈已经开始想念公子了,人类的情感竟是如此脆弱吗?”   “你真的没事吗?”苏陌问道。   玄衣人退了几步,道:“此一别,愿公子一切安好。”   “阿烈要守护书中秩序……更、更要守、守护公子……”他突然卡壳了般,捧住自己的脑袋,左右咔嚓扭了扭,这才恢复正常。   “请公子永远不要忘记,你是写书人苏陌,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苏陌。”   “等阿烈回来,阿烈要做公子的相公。”玄衣人咧嘴一笑,双翅一振化作一只巨大的玄色大鹏,唳鸣于长空,他盘旋于字网之间,不舍地回头望了苏陌两眼。   苏陌本还想问问他关于传闻中的“天机门”的事情,可是眨眼间,流火蹿过他的身体,玄衣人化作一团火球,消失于字网间。   “阿烈?”   苏陌忽而想起,在他二十岁生日那天,苏陌曾收到一封陌生邮件。   玄色屏幕上,闪着几个方块字:   生辰快乐。   我亲爱的主人。   ——烈   苏陌心跳得厉害,他已经太久没有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他低头看向那些破碎镜片,镜片中映出无数张脸。   苏陌拾起其中一片,忽而整个世界如崩塌一般被倾覆,天旋地转,苏陌摔出好远,在剧烈的响动中,苏陌被一双手揽住腰。   神识瞬间被强行拉回现实。   睁眼便是流动的火光,摔得破碎的马车,还有杀成一片的人。   但听一个声音大声喊道:“都给我住手,伤了季公子,爷要你们狗命!”   裴寻芳手握长刀单手抱着苏陌,于火光中回眸望去。   “有意思,怎么是他?” 第79章 面具   越过跳跃的火光与厮杀的人影, 一个身形魁梧、骑着骏马的少年在人群中特别显眼,他挥着长枪大声喊道:“清川!”   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   苏陌转眸望过去,裴寻芳却将他掰回来,道:“是追捕的人, 公子受惊了, 前面三里就有一处营地,咱家带公子去休息, 这里交给他们。”   又朝影卫下令:“处理干净。”   “是。”   而那骑马的少年却抡起长枪穿过混战的人群, 单枪匹马策马狂奔过来,他似乎兴奋极了, 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清川!真的是你, 清川!驾!”   裴寻芳将苏陌抱上一匹高马,挥了挥手。   影卫围拥而上。   数不清的乱刀砍向少年那翻飞的马蹄。   少年一个后空翻,弃马迎战, 他横枪一扫,那长枪便如裹藏了凶器的旋风一般,“铛铛铛”,将近身拦截的一圈影卫掀飞数丈远,他一边打还一边大喊:“清川!”   苏陌听见动静, 回头去望, 裴寻芳又将他掰回来:“坐好, 走了。”   身后打得更激烈了,一会听见战马嘶鸣, 一会又是冷兵器相搏,忽听得哎呦一声惨叫, 还有影卫唐戟的声音:“好小子,敢在你爷爷面前耍枪。”   那少年一边哎呦着, 一边还在乱叫着:“清川,清川,我是傅荣啊!”   苏陌心一惊,拽住裴寻芳的缰绳,调转一看,可不,那少年像条断尾龙,被唐戟踩在泥潭里,滚了一身的泥,眼睛却亮晶晶的,嘴里不停喊着清川。   “住手!”苏陌立马制止道,“是自己人!”   影卫左右为难。   “叫你的人住手。”苏陌对裴寻芳道。   裴寻芳冷着脸,不太情愿地照做。   “清川!”傅荣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他兴奋极了,完全忘记了疼,他摘下夜行帽,还是那张娃娃脸,脸红扑扑的,热腾腾冒着汗,可身形却较之前壮了一圈,个子也更高了,像只浑身充满劲的雄狮子。   傅荣将帽子一扔,冲过来:“是你太好了!清川!”   裴寻芳抱着苏陌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乜视着他,语调怪怪的,道:“傅二爷好好的兵不当,怎的当起了劫匪?”   苏陌却推推他,道:“放我下去。”   裴寻芳脸色更不好了。   傅荣举起双臂,小心翼翼接住苏陌,可扶住苏陌的时候,苏陌雪白的衣袖立马染上了泥掌印,傅荣这才发觉自己满手泥,他用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没想到衣摆上泥更多,越擦越脏。   傅荣红了脸,不好意思看向苏陌,道:“我、我去洗洗,免得弄脏了清川的衣裳。”   苏陌笑道:“无妨,大丈夫不拘小节。”   傅荣看着清川对他笑,魂儿掉了一半,只顾傻乎乎咧嘴笑。   “我脚疼。”苏陌提醒道。   “哦哦哦……”傅荣忙将苏陌扶到凌舟推来的轮椅上,急吼吼道,“清川的脚怎么了?受伤了?谁弄的!”   “已无大碍。”   傅荣舔了舔干燥的唇,兴奋道:“他们说是你,我还不信。我在回帝城的途中接到命令……没想到会是你,清川,太好了,清川……”   傅荣兴奋得想哭,他抹抹手,克制地揉揉苏陌的头,又摸摸他的手,像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宝贝一般:“我好想你,清川,离开帝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苏陌原本很不耐烦傅荣,可别后重逢,如今竟有一种故人重逢的亲切感,不知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还是怎么的,苏陌竟然也有点开心。   “清川瘦了,是不是又病了,有没有好好吃饭?……”傅荣聒噪得狠,拽着苏陌的手就一直没松开过,又小声问道,“我送清川的泥人娃娃,清川有没有看?”   苏陌一脸茫然:“什么泥人娃娃?”   傅荣脸上晃过失望,不过很快又被开心占据,他说道:“没事没事,没看更好,丢死人了。”   苏陌这才想起,当初傅荣似乎是塞给了他一个泥塑小人。   说话间,苏陌明显感觉到身后的裴寻芳杀气渐重,便忙道:“这里山高风冷,咱们坐下来聊可以吗?”   “好,都听清川的。”   俄顷。   营帐内。   傅荣三下五除二拿冷水冲了个凉,换了干净衣裳,便巴巴儿冲过来见清川。   他围着苏陌团团转,忙得像只勤劳的蜜蜂,还挑三拣四。   “这个杯子不行,清川不会喜欢的。”   “这个垫子不行,太脏了,给我换新的来。”   “清川爱咳嗽,不能喝这种茶,换了换了……”   他坐在苏陌脚边,一眨不眨看着苏陌,恨不得将分别的日子里欠下的份都补回来,见清川脚上有伤,便端起苏陌的脚便要为他查看伤势,苏陌只道无碍了。   “清川怎么会在这里?清川怎么开帝城的?”傅荣连连发问,“清川是不是不做伶人了?”   苏陌点点头。   “清川真的不做伶人了!”傅荣几乎蹦起来,“清川不做伶人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向清川提亲了?”   “太好了!”他越说越兴奋,“我现在就带你回临海去见我父亲,我经常向父亲和兄长提起你,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苏陌听他越说越离谱,忙问他:“傅二爷又为何会在这里?”   傅荣道:“前些日子,圣上召沿海水师善水戏者回京,说是为太后寿宴水戏做准备,我求了父亲好久,拼了小命在水戏演习中赢了兄长,这才获得回来的资格,清川,你不知道,为了回来见你,我吃了多少苦。”   苏陌想起,当初安阳王也提到过这个。   “我在回来的路上便听说了不夜宫的事,听说不夜宫被烧,清川被劫,我快急疯了……”   “我被劫?”苏陌疑惑道。   “是的,民间都在传,帝城第一伶人在弁钗礼那天被劫走,生死不明,还说清川与朝廷官员有勾结,下了全境搜捕令。”   “竟然如此!”苏陌看向远远站在帐外的裴寻芳。   “我真的要急疯了,如果清川被人劫走,我也不做将军了,我傅二就算将大庸掀个底,找到天涯海角也要将清川找回来。”   “傅二爷。”苏陌叹了口气,怎的过了这么久,傅二对季清川还是如此魔怔,“今晚的伏击又是怎么回事?”   “我收到密令,沿路拦截南下的车队,这一路已抓了不少人,没想到撞上你们……清川你要去哪?”傅荣扯住苏陌的袖子,低声道,“你为何跟那个裴公公在一起?”   “是不是他劫持了你?你不要怕,你跟我说实话。”   劫持?苏陌梗了一下。   本质上倒也差不多。   苏陌抿了抿唇,以指抵唇示意傅荣噤声。   他望了望帐外那如水倾泻的月光,还有月下人,又思忖良久,朝傅荣勾勾手。   傅荣会意,悄悄靠过来。   苏陌拿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   准备歇息的时候,苏陌一直往马车外看。   裴寻芳为他上好药,穿上鞋袜,问道:“公子看什么?”   “今夜月色不错,掌印带我去看看月亮如何?”   月色如水,山风寒凉。   裴寻芳将苏陌抱得很稳。   “冷吗?”他用脸贴贴苏陌的额头。   苏陌摇摇头,道:“掌印这样抱着我,累吗?”   裴寻芳道:“公子太轻了,轻的就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苏陌心中一紧。   月光洒了一路,树林越来越幽静,林子里散落着高高低低的巨大岩石,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像巨大的绿色蘑菇。   “裴寻芳。”苏陌忽然道,“送我入宫吧。”   苏陌的声音在这空寂的月夜里显得特别轻,却异常清晰。   裴寻芳垂眸望向苏陌,月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渡上一层银光,更衬得那双凤眸漆黑不见底。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天下虽大,于季清川而言……却不过是一张更大的网,一个更大牢笼,季清川逃不了的……”苏陌道,“唯有解开心障,与李长薄做个了断,方能获得解脱。”   “公子不是季清川。”裴寻芳还是那句话。   “在这世人眼里,我的身份就是季清川,事实如此,季清川不得解脱,我便永远被困在角色中。”   “什么是角色?公子为什么会被困在里面?”裴寻芳凝着苏陌。   苏陌不知要如何跟他解释。   “公子还是什么都不愿告诉我。”裴寻芳苦笑道。   “掌印究竟在怕什么?为何如此忌讳我入宫?”苏陌问道。   裴寻芳手中一用劲,将苏陌抱得更紧了。   “……疼。”苏陌道。   “咱家怕什么,公子当真不知?李长薄一番苦肉计就能让公子有此反应,公子问咱家怕什么!”   “掌印对我如此没有信心吗?”   “公子何时给过咱家信心!”裴寻芳道。   苏陌被那双凤眸刺疼,胸腔起伏着:“掌印没有权力决定我的去留。”   裴寻芳幽幽笼着苏陌:“公子不愿走,是舍不得帝城,舍不得李长薄,还是不屑与咱家这等肮脏阉人为伍?”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陌急了,忙道,“我说过,我来此一趟,就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救赎的人,季清川心愿未了,帝城之事未尽,我还不能走,这是我的道,我不能逃。”   “公子的道,可曾有一瞬……也包括咱家?”   夜风吹过茂密的百年老树,沙沙作响。   裴寻芳的眸光像摇碎的树影。   苏陌移开目光,将脸靠在裴寻芳怀里,良久,他闷声道:“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十八年前,庸军破洛阳城,一夜之间,齐国亡了,那时,你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你遇到了一位先生,他救你性命,授你知识,亲自送你到帝城,还为你取名,绮陌寻芳惜少年,你高兴了很久,说你很喜欢这个名字。”   裴寻芳停住脚步,他抱着苏陌站在枝叶庞大的古树下。   古老的月光透过树叶洒下来,照在苏陌脸上,美得不真实。   “你说是你运气好,得到了神仙的眷顾,可一切皆有因果,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眷顾,你说是吗?”   “公子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裴寻芳神色浮动。   苏陌仰头看他:“你闭上眼。”   裴寻芳眼睫微颤着。   苏陌白皙的指尖抚过裴寻芳锋利的长眉,睫毛缓缓阖上,他闭上眼,便宛若宝剑收入剑鞘,收敛了锐利锋芒。   苏陌心跳得厉害,他知道这么做很冒险,可若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怕是很难收场。   裴寻芳还是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雪色衣领不沾一点污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黑色纱帽衬着他的眉眼,有一种难言的禁欲感。   一如那些难言的梦里,缱绻凌乱的床榻上,苏陌不着寸缕,而他,永远衣着整齐。   苏陌忽而很想破坏他身上这种齐整感,想看他失态看他衣衫不整。   苏陌深吸了一口气,道:“洛阳城一战,你国破家亡,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侯爷变成人人可欺的亡国奴,那位先生是你唯一的光,你一直想再见他一面,对吗?”   裴寻芳脸紧绷着。   “你怪先生不辞而别,你找了他许多年,你可知,或许,在世界的另一头,他也在很努力走向你。”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苏陌轻轻吐气,“裴寻芳,你睁眼看看,我是谁?”   裴寻芳倏地睁眼。   怀中人不知何时已戴上半扇银狐面具,那惊人的半张脸与眉眼,与记忆中戴着面具的先生一模一样。   那双眼天生就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美丽的花瓣一般的唇仍在一张一合说着蛊惑的话。   苏陌道:“叫、我、先、生。”   裴寻芳全身僵住。   裴寻芳从山海关血杀一路只为回到帝城守着苏陌的情景,苏陌化身先生救下少年裴寻芳的情景,交错的场景如洪水海啸冲蚀着裴寻芳。   被驱逐、被遗弃的不解与痛苦。   被在意、被保护的温暖与幸福。   两种混乱的情绪将裴寻芳裹挟,他忽而如爆发的兽,将苏陌扑倒在盘根错节的大树根间。   墨发如水草散开,光滑的衣裙绸缎划过粗粝的树根,裴寻芳将苏陌捧在自己手心里。   先生。   苏陌。   他弓张着肩背,像捕到猎物的野兽,眼神急切而凶狠,在月色下绿莹莹发着光。   后背陡然贴近遒劲苍凉的树根,苏陌冷得浑身一颤,犹如被无数触角缠住。   裴寻芳的反应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公子究竟是谁?为何要救我?”裴寻芳的嗓音低得可怕。   苏陌一时被打乱了思绪:“说来话长,总之就是……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弃儿,我……”   裴寻芳却不依不饶,仍逼问道:“公子为何救我!”   苏陌被问懵了。   我为何要救你?   “公子救我、教我、却又为何弃我,既弃了我,为何又回来找我?”裴寻芳箍着苏陌的腰,将他一把提起。   苏陌的腰紧贴着他的小腹,苏陌忽而有些害怕,喘息道:“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说你在意我,说你辗转两世,不惜冒着被吞噬的危险也要来救另一个我。   说什么都好。   说你喜欢我,哪怕骗骗我,一次就好。   裴寻芳凝望着苏陌,像湿漉漉摇尾乞怜的狗。   苏陌忽而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应该属于这个裴寻芳的沧桑、疯狂与悲伤。   苏陌心脏狂跳不已。   是哪里不对劲?   可看着这双眼,那些被遗忘的碎片光阴、无限的宇宙时空、至死不休的缠绵,都如春生草木一样鲜活而有生机。   “如果你一定要答案……”苏陌定定看着他,忽而攀住他的脖颈,将自己送上去。   炙热的吻,封住了那张微颤的唇。   苏陌才来得及张开嘴,便被裴寻芳全部占领。   他吻得特别凶。   裴寻芳不再满足于点到为止的接吻。   “公子认真的吗?”裴寻芳摸进苏陌的里衣,威胁道,“咱家说过,咱家对公子没有抵抗力。”   “你敢吗?”苏陌颤声道。 第80章 羁鸟   月光如水落在苏陌雪人似的身体上, 面具之下,苏陌那双眼如月下深海。   裴寻芳沉在那片海里。   明知他有所图,明知他在诱惑自己,可裴寻芳无法拒绝。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公子甚美。”裴寻芳忽的握着苏陌的后腰,满掌一提, 苏陌整个腰腹被提起, “这样的公子,叫咱家何以自持?”   苏陌惊得哼了一声。   乌发随之垂落, 解开的衣裳滑落半臂。   腰被高高提起, 脖颈往后仰着,肩背下的树根粗壮如虬龙,覆满了绿油油的青苔, 苏陌被整个端起,完全没有受力点。   苏陌有些缺氧,心跳得愈发快了。   裴寻芳几乎骑跨在他腰上,虽然隔着距离,可苏陌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侵略性。   仿若那力量压下来, 便能将他弄碎了。   苏陌瞬间全身戒备, 他紧张地去抓身侧的树根, 手指在冰凉的树根间摸索着,却滑溜溜的什么也抓不住。   “公子害怕了。”裴寻芳逼近, 按住他胡乱动的手,五指探入指缝中, 紧紧扣住,“公子若是害怕, 就抓紧我。”   苏陌更紧张了,他磕磕巴巴道:“我、我背疼……”   裴寻芳气极反笑,声音却很宠溺:“公子怕疼,还敢招惹咱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   苏陌已经没法思考这些,来自裴寻芳身上的强烈的侵略性和雄性攻击性裹挟着他。   他明明什么都还未做,还是那副衣冠齐整的模样,紧束的衣领,墨黑的衣袍,像黑夜里冷酷的掌控者,可眉眼里的占有欲已经快要将苏陌吞没。   苏陌腿间发麻,这酥麻感让他想起了这些时日与他同床共枕时所察觉的异样。   那种从半夜醒来,突然感受到的、从身后而来的让人震颤的侵略性,像是一匹伺机而动的狼,幽幽盯着他,随时都会扑上来将他吃干抹净。   这人……这人真的是个太监吗?   苏陌喉间干哑:“我原本……原本不是此意。”   “公子是何意?”裴寻芳又逼近一寸。   “叮。”裴寻芳的腰间玉佩滑过苏陌的小腹,掉在树根间。   苏陌浑身一颤,想逃,不想玩了,可已无处可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公子此举,是为了让咱家答应送公子入宫,对吗?”裴寻芳代替他回答。   苏陌咬咬唇:“是。”   苏陌原本只想给他点甜头、安抚一下他,好哄他主动放自己回去,若是他执意不肯,那就先礼后兵,逼他就范。   可眼下,这情形好像玩得有点过了。   裴寻芳的脸沉在月光的阴影里,苏陌看不分明,可周身的气压明显降下来。   “为了入宫,公子可以做到哪一步?”裴寻芳语调转冷,故作轻浮地摸进苏陌的亵裤,“这里可以吗?”   苏陌睫毛颤动着:“放、放手。”   裴寻芳的眸光愈发幽深,手指缓缓滑向后侧:“这里也可以吗?”   苏陌身体一绷,恼羞成怒:“裴寻芳……你、你这个混蛋!”   “咱家是混蛋,可咱家也说过,你我之间不是交易。公子以自己为诱饵,来换取咱家送你入宫,公子这是在看轻咱家,还是在看轻你自己?”裴寻芳忽而捞起苏陌,将他腾空抱起,“咱家想要的,公子当真不懂吗?”   苏陌惊叫出声,他衣袍都被解开了,几乎半裸着跨坐在裴寻芳腿上。   裴寻芳粗暴地摘掉了苏陌的面具。   苏陌喘着气,眸光凌乱,额发都汗湿了。   “公子看着我!”裴寻芳近于命令道。   面具没了,衣裳半解,裴寻芳的目光如烈烈炽火燎过苏陌的脸,苏陌从未有过如此赤裸裸被人凝视的羞耻感。   炙热的大掌按在苏陌心口,掌下是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   “咱家想要这里,公子能给我吗?”裴寻芳问道。   苏陌心里的提防溃塌了。   为何要逼他回答这些问题!   苏陌藏了太多秘密,亦非久留之人,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谈何以真心托他人。   苏陌唇都被咬破了,许久道:“对不起。”   “为何要对不起?”裴寻芳逼问道。   “从一开始,我便同掌印说过,只谈交易,不谈感情,我不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也不会遵守约定,更不会给掌印任何承诺。”   “公子好生凉薄。”裴寻芳苦笑,“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苏陌心脏抽疼得厉害:“与我这样的人同行,掌印就得心里有数。”   “小骗子。”裴寻芳贴唇上去,“将我玩得团团转,唯独这一点,却从不肯骗我。”   林子外。   马蹄声、嘶喊声与火光融在一起。   刺目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撕坏了这如水般寂静的月夜。   苏陌眸光雾蒙蒙的,望着远处的光火,寒声道:“接我的人来了。”   裴寻芳抱紧苏陌,在他心口狠狠咬了一口。   晶莹的肌肤上,立马浮现一个艳红的咬痕。   苏陌扶住裴寻芳的头:“裴、裴寻芳……”   “公子算计咱家。”裴寻芳咬得更重了,“调虎离山,暗度陈仓,公子好心计。”   “我同你商量了,”苏陌心口火辣辣地疼,“掌印软硬不吃,我便只能另寻他人。”   “所以,是咱家不识好歹,是吗?”裴寻芳冷笑,“果然,公子手里握着的,从来就不只咱家这一把刀,扔掉一枚棋子,与公子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   苏陌心里很难受,他强撑着说道:“掌印,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你我既已是局中人,就要懂得利用各种游戏规则,顺势而为,达成目的,而不是强行破坏棋局。”   “公子当真是……从未变过。”裴寻芳捧过苏陌的脸,“公子何时能抛去所有权衡与算计,对咱家坦诚以待?”   “对不起。”   “对不起?咱家抛下一切,带公子离开这是非之地,咱家一番苦心,公子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便丢弃了。公子的道歉,当真是一字千钧。”   火光与人群越来越近,林子渐渐被照亮。   “掌印,放手吧。让我跟他们回去,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苏陌狠心道。   “掌印就当今日从未离开过帝城,今日之事,一笔抹消。你继续回去做你的掌印,我继续做我的季清川。他日皇宫相见,你我就当陌路人。”   “公子早就算准了,算准了我会妥协。”裴寻芳道,“公子好狠的心,你再次选择了丢下我。”   “可是怎么办啊,”裴寻芳拥紧他,像拥抱着一生的宿命,上一辈子是他,这一辈子还是他,“咱家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栽在你手里。”   苏陌被吻得几欲晕厥。   苏陌好难过。   他什么狠话都说了,明明是分别的两个人,为何还要报以疯狂的吻。   -   安阳王从傅荣手里接过苏陌时,重重拍了拍傅二的肩:“虎父无犬子,干得漂亮。”   傅荣弄清楚苏陌的身份后,差点惊掉下巴。   安阳王却道:“清川被裴寻芳劫持,幸得傅二公子营救,今日,你便同本王一起护送清川入宫。”   “好好好。”傅荣点头如捣蒜。   “错了,王爷。”苏陌望向安阳王,“是清川被贼人劫持,幸得傅二爷营救,此事与司礼监掌印毫无关系。”   安阳王顿了一下,恍然大悟:“还是清川想得周道,如此最好,那就按清川说的办。”   苏陌仿若用光了所有力气,全身发软,身上亦冷得直抖,苏陌求救般看向远处的凌舟:“凌舟,扶我一下。”   “公子。”凌舟挤过重重人群,终于得以靠过来,看到苏陌惨白如纸的脸,凌舟不由红了眼。   “我要更衣。”苏陌道。   “欸。”凌舟抹了抹眼睛,“凌舟伺候公子。”   凌舟将随行的小太监都赶了出去,只自己一人为公子梳洗更衣。   看到苏陌身上那些痕迹,凌舟心惊肉跳。   他移开目光,又见苏陌脖子上挂着个旧绣囊,问道:“公子,这是什么?要不要摘掉?”   “什么?”苏陌自离开那片林子,便一直精神恍惚,听他如此讲,低头一看,自己的脖子上竟然挂着一个护身符,正贴着心口的位置。   正是十八年前,苏陌赠给少年裴寻芳的那一个。   苏陌忽觉心中一恸,被裴寻芳咬过的咬痕,仿若还留着他唇齿的触感。   万般情绪涌上来,苏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公子!”凌舟吓坏了,“公子又吐血了,我去叫人。”   “别声张。”苏陌按住他的手,“无妨。”   “公子,你真的没事吗?”凌舟害怕极了,“这可怎么办啊,要是……要是掌印在就好了,这可怎么办啊……”   苏陌闭了闭眼,攥紧那个护身符。   他知道,他的那些小伎俩根本瞒不过裴寻芳的眼,若是裴寻芳不放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走不了。   可他将护身符都还给苏陌了,是什么意思。   往后就真的恩断义绝、分道扬镳了吗?   忽听马车外一人求见:“医女采薇,奉王爷之命前来为公子诊治。”   凌舟为苏陌穿好衣,服侍他稳妥躺下,这才道:“采薇姐姐进来吧。”   采薇为苏陌诊了脉,点上一支安神香,温声道:“公子若是累了就睡吧,采薇为公子行针祛寒。”   凌舟偷偷抓采薇的衣袖:“怎么办,公子刚才又吐血了……”   采薇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凌舟不要怕,有我呢,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马车全速行驶在月夜里。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路要漫长许多。   苏陌昏昏沉沉睡着,握着那个护身符,被颠得心肝肺都碎了一路。   -   密林之间,裴寻芳久久站在山坡上,望着车队远去的方向。   乌鹊绕树,月落山岗。   归来的人,复又离去。   一众影卫围跪在裴寻芳身后。   唐戟战战兢兢禀报着:“张公公已赶回去打点……公子此去,应当会直接入慈宁宫,太子被禁足中,公子暂且不会有碍……”   裴寻芳始终沉默着,未有回应。   唐戟禀报完,又斗胆问:“大理寺少卿许阶要怎么处理?”   “杀。”裴寻芳的声音冷而可怕。   “是。”   秦老看不下去了,走到裴寻芳身侧,道:“既然舍不得,四爷为何放公子走?以四爷的实力,应付安阳王和傅荣绰绰有余。”   “秦老可曾听过‘羁鸟’的故事?”裴寻芳道。   “何为羁鸟?”秦老问道。   “有位先生曾跟我说过,这世上有一种鸟儿,注定不会被关在牢笼里,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公子不是笼中鸟,我若强迫他,强行留住他,便会永远失去他。”   “公子心在帝城,四爷肯放手,是四爷的大度。”秦老道。   “放手?”裴寻芳望过来,漆黑的凤眸里噙着无边疯狂,“怎么可能放手。”   “四爷的意思……”   “他要飞,我便陪他飞。”裴寻芳道,“他欠我一回,我便要他十倍偿还!”   -   辰时,车队到达东正门,慈宁宫的大太监早已在此处相迎。   “安阳王,傅公子,太后只宣了季公子一人。”   苏陌掀开帷裳,抬头望了望那朱红宫墙,转身向安阳王与傅荣道:“清川自已去便可。二位请回吧。清川方才与王爷说的话,请王爷慎重考虑。”   “清川放心。”安阳王道,“一切当心。”   “等我消息。”苏陌作了一揖。   这条路,终究是要一个人走。   一个人更好,孤独也罢,无牵无挂,便无所畏惧。   皇宫晨钟敲响。   苏陌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坐上轮椅,走进了季清川宿命中的那扇宫门。 第81章 佛堂   “太后正在礼佛, 此时无暇见公子。公子舟车劳顿,定是身心俱疲,太后特赐了如意殿热泉浴,为公子接风洗尘, 公子这边请。”   苏陌心觉有异, 但也只道:“有劳。”   “太后信奉神佛,最喜纯良洁净之物, 公子从小长于乐坊, 到了慈宁宫,有些习惯当改就得改了, 宫里的规矩也需慢慢学起来……”老嬷嬷喋喋不休说着话。   苏陌垂着眸子听着, 不出他所料,太后不喜季清川。   至于这个不喜占多大比重,还得且行且看。   李长薄是太后当年亲封的皇长子, 从小在太后的照拂下长大,李长薄在太后心中早已先入为主,季清川“皇后嫡子”的身份就算得到认证,也未必能得到太后的青睐。   太后与李长薄之间,不仅是多年的祖孙情分, 更是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   可以说, 东宫兴, 则慈宁宫兴。   如此看来,苏陌这处境, 不大妙啊。   “到了。”   苏陌抬眸,才知这如意殿并非是一座封闭的宫殿, 而是庭院围起来的一池天然温泉。   竹林掩映的假山下,一股热泉从金色潜龙的嘴里汩汩流出, 泉边伏着两只铜麒麟、一只仙鹤,在氤氲水汽中吞云吐雾,气派十足。   “如意殿的热泉,最宜体寒之人,公子若是喜欢,以后可以每日酉时过来,这个时辰如意殿没旁人,公子可以独享。”老嬷嬷说着,招手道,“还不快过来,公子身上有伤,都仔细着点。”   “是。”   三位挽着衣袖的小太监匆匆迎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年纪很小的侍衣宫女,几人表情都怯怯的。   又听那老嬷嬷吩咐道:“升帷幔。”   围绕着这池子四周,秘色帷幔齐齐升起。   苏陌环顾四周,莫明有一种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正要问话,便被小太监们围上来,扒了个干净。   这下折腾得够呛。   苏陌被按在汤池里,货真价实地泡了半个时辰,先用药皂洗一遍,又用花皂洗了一遍,皮都搓红了。   那小太监见到苏陌身上的吻痕,更是一脸惶恐,拿着敷粉死命地遮,无论苏陌如何说不必如此,也不肯罢休。   苏陌只得算了。   终归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罢了。   穿衣的时候,苏陌听见帷幔后头有动静,回头去看。   小宫女说是慈宁宫里的猫。   说来神奇,泡了这个药汤后,苏陌竟然真的浑身舒畅了许多。   老嬷嬷很快便来接了,苏陌被领着穿过慈宁宫花园,前往佛堂。   宫人们听说那伶人皇子入了宫,都偷偷摸摸跑过来看,躲在远处叽叽喳喳,追着苏陌一行人跑。   老嬷嬷一顿训斥:“看什么看,都不用当值吗!”又罚了几名带头跑的,这才结束了这场躁动。   佛堂在花园的尽头,有前后三进殿。   推门入室,满堂神佛,威严肃杀。   香烛摇曳,青烟袅袅。   浓郁的檀香萦绕其间,神似某人身上的味道,苏陌心中微恙,不自觉按了按心口。   “请公子在此等候,太后稍后便会过来。”   苏陌点头。   随后便没有人再理过苏陌,整个佛堂空无一人。   苏陌目光扫过那些从地到天的大大小小的神佛,望着这天地间人们寻求心灵寄托的信仰。   神佛给人以希望。   苏陌就是在毫无希望的时候写下了《伶人太子》这本文,他将自己所有的黑暗、疯狂与欲念都发泄到了这本文里,他如冷漠的神明,将笔下人一个一个拉入命运的深渊,看着他们一个个为之挣扎、为之煎熬。   苏陌享受着掌控一切的感觉。   如今穿进这本书里,方知写书人的不公与残忍。   “我们和解吧。”苏陌望着那漫天神佛,低声轻语道。   如果一定要有人为失衡付出代价,就拿我做那块修补天道的顽石。   满堂灯烛无风自动。   神龛轻微抖动着。   苏陌心有所动,仿佛听到了来自另一世界的自己,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意外来得太突然,当苏陌察觉身后异样时,已被一只大手抓住了脚踝,一把拽下轮椅。   毫无防备。   寒意从脚尖直蹿脑门。   “小乖乖……好香的小乖乖……”一股浓烈的恶心的气味从身后笼过来,苏陌背脊一紧,便被锁着喉咙拖进了怀里。   入目是一张满脸肥肉的猪头脸,两眼浑浊却泛着贪婪。   苏陌脑子飞转着:“你是谁!你放开我!”   “小乖乖……本王还、还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小乖乖……”那男子按住苏陌,上嘴便要亲,一双手更是胡乱扒他的衣服。   “啪!”   苏陌狠狠剐了他一巴掌,骂道:“妈的,滚!”   那男子怔了一瞬,竟如三岁小儿嚎啕大哭起来:“母后救我,母后救我!”   苏陌懵了。   一群宫人应声而入,看到的便是苏陌衣裳散乱躺在地上,而那猪头男子放声大哭。   “瑞王爷!”一名宫人忙跑过来,扶起那男子,哄道,“瑞王爷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跑到佛堂来了?别哭了,别哭了,太后知道了可怎么办?”   瑞王爷?   太后那个老来得子的智障儿子,李琻,因为天生智障,封了“瑞王”的虚名,一直当个废物养在太后处。   一群人围着那瑞王又是安抚又是哄,完全没有人管倒在地上的苏陌。   “佛堂清静之地,谁在喧哗!”   所有人惊慌跪下:“太后。”   宫人纷纷跪开,便见一名老嬷嬷搀着位鬓发如银的华服老人从人群中移步出来,正是当朝太后。   “琻儿,谁欺负你了?”看到这一室荒唐,太后怒道,“谁看护的瑞王爷!”   李琻哭唧唧指着苏陌:“呜呜呜,母后……小乖乖打我……”   所有人看向苏陌。   李琻挣开宫人,又哭着朝苏陌爬去,去抓他的脚:“小乖乖好香……我要小乖乖……”   太后脸色大变。   “给我拦住!”   众人战战兢兢按住那头发情的猪。   太后神色复杂地盯着苏陌看了许久,这才道:“将瑞王带回去休息,今日看护的人,通通杖责五十大板!”   她复又凝着苏陌的脸,道:“谁敢将今日佛堂之事传出去,一率杖毙!”   “太后饶命!”   “太后饶命啊!”   佛堂殿门被关上。   哀嚎声也被挡在了门外。   太后立于众佛像前,背对着苏陌,点燃了三支香,虔诚地拜了三拜,这才道:“你就是长乐的那个孩子?”   苏陌道:“是我。”   “十八年了……”太后回头,又用那种眼神凝视着他。   苏陌也在观察着她。   “同你母亲一样,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太后冷声道。   苏陌感觉不大妙。   太后这个角色他着墨很少,在原书中纯粹是一个活在他人口中的背景板人物,如今这人站在他面前,带着鄙夷,甚至可以说是敌意。   “琻儿几年未发病了,你一来便闹了这一场,传出去岂不是阖宫笑话。”太后道。   苏陌淡声道:“瑞王突然攻击我,此事与我无关。”   “那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太子素来端方周正,克己复礼,怎的认识你之后,就着了魔似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太子是我一手养大,是大庸的未来,我不能让你毁了他。”太后说道,“他是你的兄长,是你该拿一生去拥护和爱戴的人。”   苏陌淡淡听着,果然,与他猜测得一样。   “慈宁宫不介意再多养一个闲人,往后这佛堂便是你的余生,非诏不得出佛堂之门!”   “太后要软禁我?”苏陌不急不躁道,“太后别忘了,是安阳王亲自将我送入宫的。”   “那又如何?”   “安阳王对我母亲遇刺案一直耿耿于怀,此番出于对太后的尊重和信任,才将我送入宫中,若太后出尔反尔,对我不利,安阳王与太后之间的最后一点母子情分将彻底撕裂。”   太后怒斥道:“谁教你这些的!你以为你在安阳王心中能有什么地位!”   苏陌慢悠悠掏出那块玉牌,道:“清川在安阳王心中是什么地位,太后问安阳王或许会更清楚。”   太后看到玉牌,脸色大变。   这块玉牌是安阳王最宝贵的贴身之物,见此物犹见安阳王。   “清川很好奇,太后有多久没见过当今圣上了?”苏陌抬眸问道。   太后脸上渐露惧色:“你还知道些什么?”   “李毕怕是不成气候了,”苏陌微笑着凝向她的眼,“看看他将这大庸治成了何等模样!这就是太后您选择的结果。”   “十八年前,太后选择了弑兄夺权的李毕,放弃了安阳王,十八年后,机会再一次摆在了太后面前,李长薄还是安阳王,太后会选谁?”   “混账!”太后的声音有些抖,“妄议大庸天子,是乃死罪。”   苏陌凝着她的眼,笑道:“李长薄不是太后唯一的未来。”   “妖孽!妖孽!”太后魔怔了般,连连惊叫道,“你休想……你休想破坏哀家同薄儿的祖孙情谊。”   苏陌死死凝着太后的眼,直到那双眼完全沦陷在他的精神力控制术之下,苏陌一字一顿问道,声音带着蛊惑:“太后恨我母亲,对吗?”   太后脸露惊恐,步步后退:“来、来人!来人!”   佛堂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出奇地安静。   “我被掉包,我母亲被刺杀,太后从一开始便知道,对吗?”苏陌步步逼近。   太后满脸惊惧跌在地上。   “哀家的三个儿子都被齐国那个妖女给祸害了,兄弟反目,自相残杀,千万将士用血肉打下来的江山,差点就葬在了那妖女手里。如今你这个祸根,还要来祸乱朝纲,害我大庸王朝,哀家是不会答应的!”   苏陌移动轮椅,向太后挪去。   满室烛火混乱晃动着,太后不自觉向后退。   “太后错了,我不要你的江山,也不要你的王朝。”苏陌靠近他,将手放在她前额上,道,“我要河清海宴,国泰民安。”   -   太后在佛堂受了惊,突发头痛旧疾。   慈宁宫忙得不可开交。   天蒙蒙黑的时候,才有位宫人提着灯为苏陌送来食盒、用品还有被褥。   这位宫人看着还算面善,伺候苏陌在佛堂的后厢房安置下,一边为苏陌铺着被褥,一边温声安抚道:“公子初入宫便闹了这两茬事,太后这会子染疾,公子的事难免会耽误,公子怕是要在这佛堂住上一阵子,你莫伤心。”   苏陌道了谢,又玩笑道:“我不伤心。这里清静,我喜欢。”   “这些日子,便由奴婢伺候公子。”那宫人欲言又止,“奴婢曾伺候过皇后娘娘。”   苏陌有些惊讶,便道:“那我就当姑姑是自已人。姑姑怎么称呼?”   宫人脸上这才露了笑意:“叫奴婢红姑便好了。”   “那就承蒙红姑照顾了。”   “欸。”   之后数日,果真平静如水,苏陌每日在这佛堂里看书晒太阳,浇花喝茶,过了几日古井无波的清闲日子。   没有太子李长薄的动静。   也没有裴寻芳的消息。   红姑将苏陌照顾得很好,事无俱细都很合苏陌心意,甚至送来的饭菜都是苏陌最爱的口味。   苏陌也乐得清静几日。   每日辰时,如意殿的小太监都会来接苏陌,除去泡药浴,小太监还为苏陌增加了推拿和足浴,几日下来,苏陌与裴寻芳分别那晚留下的心痛之疾,竟也好了许多。   下了几场雨,又出了几日太阳,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夏天真的到了。   苏陌也从红姑这里,将皇宫里的近况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这日,红姑为苏陌采来了宫里新开的月季和海棠,还跟他说起了今日宫里的一桩奇事。   红姑将那些花儿插在一支天青色的细腰瓷瓶中,朝正趴着翻书的苏陌神秘兮兮说道:“欺负公子的那位瑞王爷,出事了。”   苏陌眼皮也未抬:“什么事?”   “容贵妃,也就是四皇子的母妃,带着七公主在御花园赏花放风筝,那瑞王爷不知怎的,也跑到了御花园,疯疯癫癫地便要抢七公主的风筝,七公主自然是不肯,但瑞王爷是太后手心里的宝,一般人也不敢惹他,七公主虽哭了,但还是将风筝给了瑞王爷,如此便算了,那瑞王爷还不满意,抓了七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小娥便要……要拖去临幸……”   苏陌眼皮一跳:“然后呢?”   “小娥誓死不从,拽着瑞王爷便摔进了湖里。”   “那小娥估计是吓坏了,在水底死箍着瑞王爷不松手,待到众人将人捞上来,那瑞王爷头也磕破了,魂也吓飞了,呛了一肚子水,命去了大半,这会正躺在床上高烧不已。”   苏陌放下书,这事怎么听着像是某人的手笔。   容贵妃的父亲乃兵部尚书,跟随他的那波臣子向来支持四皇子,与支持太子的太后不在一个阵营,这下闹得,积怨又增一笔。   “知道了。”苏陌轻描淡写道。   红姑偷偷瞄着苏陌的表情:“公子的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苏陌笑道:“我这几日心情都很好。”   心情好,自然连晚饭也多吃了一碗。   这几日苏陌甚至重新敲起了棋子,几局过后,意兴阑珊,灯芯燃尽,窗外又下起了雨。   雨声冲刷着寂静的夜。   “公子,要关窗吗?”红姑吹灯前问道。   “不必。”苏陌道,“今晚有些闷热,开着吧。”   苏陌钻进被窝里。   这被褥是很普通的褥子,与他往日用的不能比,但却带着好闻的棉花香,让人闻着安心。苏陌将被褥盖过肩膀,握着身前的护身符,很快沉沉睡去。   这几日过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偷来的喘息机会。   雨声淅淅沥沥。   木窗在雨中轻微地吱呀晃动着。   苏陌做了个梦。   梦里有人抱了他一夜。   -   翌日,天大晴。   一大早,佛堂便来了好些人,闹闹哄哄地将佛堂打扫了一番。   原来是太后六十大寿快到了,整个宫里都开始筹备起来。   苏陌如往常一样,辰时到如意殿药浴,完事后正要回佛堂,接送他的小太监突然说要送他到尚衣监,说是慈宁宫要为他制新衣裳。   “这事让红姑去便好。”苏陌道。   “要为公子量体裁衣,公子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好。”   宫里有身份的人,都是太监们带着人直接上门量尺寸,苏陌这样无名无份地住在这里,叫他亲自过去,倒也正常。   而最主要的是,尚衣监是裴寻芳的管辖之下,想到此,苏陌便同意了。   “公子坐好。”小太监躬身推着轮椅,走得很快。   苏陌问他:“太后六十大寿的宫宴,是谁在操持?”   小太监道:“自然是掌印大人。”   苏陌又问:“宫宴那日,当今圣上是否会出席。”   “按照往年,陛下自然是要出席的。”小太监道,“但今年谷雨刚过,陛下便称病免朝,别说大臣,听说连太后也许久未见过圣上了。”   苏陌点点头,本还想再问点别的,忽而发觉小太监带他走的路不大对劲。   “这是要去哪?”苏陌问道。   小太监不再答话,只推着苏陌飞快狂奔起来。   路越来越偏,也越来越不平,苏陌被颠得屁股生疼,可他又不能冒险跳车,这小废腿,跳了不仅跑不了,还得再受伤。   苏陌只得紧抓着扶手,且看小太监要干嘛。   苏陌被推进一座挂着“长春宫”牌匾的的小宫殿里。   苏陌记得红姑说过,长春宫是冷宫。   小太监跑得大汗淋漓,未等喘气,便转身栓门跑了。   苏陌被孤零零留在这冷宫里。   他环视这幽静的庭院,虽然败落不堪,但还算干净,明显被收拾过。   苏陌转动着轮椅,朝那晦暗的室内走去。   屋子里的陈设极度简朴,一床,一桌,一椅,再无其它。   而触目惊心的是,那斑驳的墙壁上,被人一笔一笔刻着无数个日期。   从嘉延元年,到嘉延十九年,六千多个日夜,六千多个日期,一笔又一笔,而每年的三月初三,都被用粗线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四字:   生辰快乐。   苏陌心中犹受一击。   说不清的酸楚袭上心头,心口难受得厉害。   风吹过廊下悬挂的风铎,叮叮作响。   光影晃动,殿门口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   “清川。” 第82章 冷宫   听到这个声音, 苏陌便觉背脊一麻。   上一次角色沦陷的余波似乎还残存在身体里。   空气中微尘浮动。   这间屋子阴暗潮湿,浮尘、蛛网、墙角的霉斑还残存前主人的气息,而那满墙的刻痕,似乎还能听到无望的低泣声。   这一切, 都与空气里弥漫的清灵温雅的龙涎香格格不入。   苏陌没有转身, 握紧扶手道:“原来是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不夜宫一别, 区区数日, 仿若经年。”李长薄说道,他没有动作, 可苏陌明显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汹涌的浓雾紧紧笼罩着自己, 潮湿而浓烈。   沉默须臾,李长薄又道:“脚还疼吗?”   “快好了。”   “在宫里这几日还习惯吗?”李长薄始终远远站着,没有靠近。   “还行。”   “有没有人再为难清川?”   “没有。”苏陌声音淡淡的。   屋子里空极了, 只有一坐一站的两个人,日光从低矮破旧的窗洞里投进来,照在李长薄身上,却将他的背影衬得更加孤独又凉薄。   李长薄道:“清川就这么不愿同孤说话吗?”   苏陌道:“殿下将我带到此处,就是来寒暄的么?”   李长薄缓声道:“这是我母亲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柳氏之死, 我感到抱歉。”苏陌道。   “清川为何要抱歉?”   为什么?   因为亲手写下李长薄弑母情节、写下柳氏这悲惨一生的人, 是苏陌。   文中短短一句“柳氏被囚冷宫十八载”, 于书中柳氏而言,便是六千多个非人一般的日夜。   苏陌过去鲜有将笔下人当作“人”, 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而如今,方觉书中字字句句皆是笔下人的血泪。   光移影动, 地上的影子也忽明忽暗。   李长薄始终远远站着,仿若靠近苏陌会让他受不了一样。   “该抱歉的不应该是我们母子吗?被拿走了身份,清川不恨吗?”   “当年柳氏若不将错就错,殿下就该在这个地方长大,或者,殿下一出生就会被处死,根本就没有机会长大。”苏陌道,“作为一个母亲,她没有错。”   李长薄低笑一声:“原来清川什么都知道啊……”   可那笑却像站在深渊前的人回眸望向曾经的爱人,带着自嘲、悲伤和最后一点摇摇欲碎的希望,他红着眼道:“受害者竟然在同情在加害者,清川看我,是不是像一个笑话?”   “没有人能选择出生。”苏陌寒声道。   “那清川告诉我,我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吗?”李长薄问道。   苏陌心中一颤。   笔下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吗?   这个巨大的牢笼,苏陌自己都被困其中,谁又比谁更高贵?   苏陌五指绷紧,问道:“殿下此番在太后面前自揭当年旧事,是何目的?”   “孤是何目的,清川当真不清楚吗?”   屋子里静极了,仿若能听到尘埃悸动的声响。   苏陌感觉到身后的目光骤然升温,道:“如果殿下还是……”   “孤要你。”李长薄打断了苏陌的话。   廊檐下的风铎叮叮摇响着,地上的影子如游荡的鬼,孤独被拉得无限长。   “孤要你……”李长薄梦呓一般重复说道,“孤要清川回心转意,回到孤身边,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孤要你。”   “抱歉。”苏陌闭上眼,“我说过,季清川和李长薄已经解绑了。”   “就算清川喜欢上别人了,没有关系,孤不怪你,是孤犯了错弄丢了你,过往一切皆不再提,孤会让清川重新喜欢上我……”   “李长薄!”苏陌只觉心肺痉挛,季清川这颗心脏在痛苦地呻吟着。   太难过了。   苏陌紧紧抠住扶手,颤声道:“放过清川吧。”   “清川是至洁至净之人,感情之事容不下一丝渣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清川说过不想要你了,便是真的不想要了,就算殿下哭着跪着拿命来还,清川也不会想要了。李长薄,放过彼此,可以吗?”   “可清川分明对我还有感觉……”浓郁的龙涎香瞬间拉近,一只大掌从身后按住苏陌颤抖的五指,似要将它们捏碎了,“清川的身体也还对我还有感觉,对吗?”   苏陌汗毛当即立起,全身皮肤刺疼,苏陌觉得自己又要过敏了。   “请殿下松手。”   “别叫我殿下。”李长薄缓缓俯身,像寻求主人原谅的小狗一样呜咽着去寻求安抚,“叫我长生,清川,我喜欢你叫我长生。”   “季清川已经死了。”   “胡说!”李长薄突然就怒了,他疯了一样将苏陌连人带轮椅拎起,“轰”的一下,双双撞在墙体上。   苏陌耳内嗡鸣,墙体碎渣掉落,尘埃扬起。   李长薄将苏陌拥进怀里,颤抖着,抱紧,再抱紧。   “别再说这些负气的话,清川,我的母亲死了,清川……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   苏陌睁大着眼,仰着脖子大口呼吸着,属于季清川的那颗心脏难过得几欲窒息。   “清川你看!”李长薄忽然将苏陌整个抱起,抓着苏陌的手,用力按在那些粗粝的刻纹上。   墙体灰渍簌簌脱落,掉了苏陌满手满身。   灰尘钻入口鼻,苏陌咳嗽起来。   “清川看看这些,这是我母亲一笔一笔刻下的,我们命运相连的半生啊。”   “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清川……”   “嘘……别说话……”李长薄兴奋起来,他握着苏陌的手,用力按在那一道道刻痕上,“清川你看,自我们在湄水出生那一天起,便命运相连,从未分割……这是清川赐予我的人生,李长薄与季清川从未分割。”   “嘉延二年三月三,清川一岁了,我被养在太后处,我刚学会走路,乳娘就被连夜秘密送走,我哭了整整一个月。”   “嘉延三年三月三,清川两岁了,我开始识字、背书,拥有第一位太傅,学习如何做一名合格的皇子。”   “嘉延四年三月三,清川三岁了,我在生日宴上贪玩摔断了手,我身边的奴仆全部被当场杖毙,我睁眼到天亮,不敢入睡。”   李长薄越说越快,他紧贴着苏陌的脸,像数过他生命的痕迹一般,恨不得将一生都讲于他听。   “嘉延九年三月三,清川八岁了,我被封为太子,父皇钦点东宫十二辅臣,对我日渐严苛,那一年,谏臣以近游伎杂色为由,将我批得体无完肤,‘废黜太子’的呼声从未断过。”   “我知道父皇更属意李明焕,太子之位不过是他一念之间,我谨言慎行,事事做到尽善尽美,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只想获得父皇的认可……”   苏陌听着这个笔下人一字一句讲述着他为他写就的人生。   那种虚无与荒谬感前所未有,苏陌身陷其中,被笔下文字掐住咽喉。   “嘉延十六年三月三,清川十五岁了,那日大雪封城,天寒地冻,我有一太子伴读,名唤暮琴,是我唯一可交心之人,我留他夜宿东宫,深夜他被拖走,赐了一丈红,鲜血染红了东宫玉阶,我从此再不敢将心事与他人吐露。”   “清川,他恨我,父皇他恨我啊,我这一生都无法讨他欢心,我必须靠自己……”   “嘉延十七年三月三,清川十六岁了,这一年我不再如履薄冰,我学会了在父皇面前隐藏锋芒,也学会了笼络人心、蓄养羽翼,支持我的臣子越来越多,贤太子的美名渐入人心,我渐渐拥有了一个太子该有的底气与尊严。”   “嘉延十九年三月三,清川十八岁了,三月上巳,满宫都在庆祝太子十八岁生辰,可正是这日,我再次被打入谷底。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一切都毁了,我运筹多年,我的野心与抱负,一切都毁了,原来我的人生不过是一场泼天骗局,我不甘心啊……”李长薄的声音在抖,“我不甘心啊清川。”   “我害怕极了,我找到了湄水,找到了我们出生的河谷,我想证明这荒唐的一切都是假的……直到我见到清川,我终于知道,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人,与我命运两济,同我一起长大,我生命里的一切都与他有关,他是那么干净那么耀眼,是整个事件里最无辜的受害者……我若不是李长薄……我若不是李长薄,我就连站在他跟前的资格都没有……”   “我必须是李长薄,我不能失去太子的身份……一旦失去太子的身份,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李长薄如魔怔了一般,贪婪地嗅着苏陌的味道,“什么都没有了。”   苏陌闭上眼:“李长薄,你这个可怜虫,这就是你伤害清川的理由吗?”   “我从未想要伤害清川!”   李长薄粗暴地将苏陌翻转过来:“我喜欢你,见到你的第一眼便喜欢你,疯狂地想拥有你,你我本就是生于湄水的一对孪生体,命运相连,只有与清川融为一体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   “清川,我生命的一切都属于你,身份属于你,心属于你,人也属于你,我们不分彼此,回来我身边吧……别再丢下我可以吗?”   “不分彼此?李长薄,太子和伶人你分得还不够清楚吗?清川哭着跟你说不想当伶人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你打碎清川的希望,让他像妓子一样伺候你,将自己的暴行与贪婪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李长薄你让我恶心。”   苏陌甩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我错了,清川。我错了,我错了,清川,我知道错了,过去的一切都是我错了,我卑鄙,我无耻,我懦弱无能,我不敢面对自己的身份,也不敢面对清川,我害怕失去太子身份,更害怕失去你……”   “这一次不一样了,清川。”李长薄像深陷的赌徒,他抓住苏陌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父皇病了,威胁不了我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操控我们的命运了,清川,我们的机会来了。”   “只要清川选择站在我身边,我可以保护好清川,为我们搏一个未来,我们是一体的,清川,我可以做到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苏陌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   他曾花费大量笔墨构画这个书中角色,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苏陌了然于心。   他笔下的李长薄是个绝对的利已主义者,惯会用甜言蜜语与苦肉计哄骗季清川。   而如今他说的这些,几分真,几分假,苏陌无从判断。   苏陌写了这个笔下人,如今却看不透这个人了。   “我将太子之位还你,你想要的都给你……全部都给你……”李长薄几乎跪在苏陌面前,扶着他的膝,握着他的手,央求道,“请将清川还给我……可以吗?”   苏陌的力气快要耗尽了,他冷漠又悲悯地望着他:“殿下自曝身世,兵行险招,就不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吗?”   “不破不立,摧毁才能重建。只要清川肯信我,只要清川在我身边,我就永远不会输。我身在这个位置,运筹多年,必须赌一次,赌赢了,这大庸便是我们的了,赌输了,我带清川走,天涯海角,我们去流浪。”   原书中,李长薄和季清川就是一盘死局,如今要解开这局,必须从李长薄下手。   可是清川呐,你如此执念不散,是想从李长薄身上获得什么?   你想让我怎么做?   苏陌忽而抬眸,凝向他的眼,冷声唤道:“长生。”   听到这个称呼,李长薄浑身一怔。   “你有何计划?”苏陌问他。   李长薄欣喜若狂,他兴奋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新制的玉竹哨子,翠绿欲滴,与当初折断的那枚一模一样。   他双眸发着光:“太后六十大寿宫宴,我会逼父皇退位,清川什么都不要管,什么也都不要做,只需信我,若清川受不了了,就吹响这枚哨子,我一定马上来到你身边,这一次,我绝不让清川受伤害。”   苏陌垂眸看着那枚哨子。   “请清川相信我。”   李长薄靠近来,将玉竹哨子戴在苏陌脖子上,他气息有些重,指尖落在苏陌细白的颈上便不舍再放开。   他以额心抵着苏陌额心:“再叫我一声长生,好吗?” 第83章 哨子   “我要回去了。”苏陌推开李长薄, 声音低低的。   李长薄神色微变:“清川?”   苏陌没有理他,他垂着眸子,浓密的睫毛微颤着,他神情有些恍惚, 摸索着坐回轮椅, 笨拙地拨动着,他的手在抖, 宽大的衣袖都卷进了轮子里。   李长薄帮他, 他再次将李长薄推开,眸光只轻轻扫了李长薄一眼, 便匆匆收回。   他转动轮椅朝门口走去。   “清川。”李长薄跟上去。   “别跟着我。”苏陌声音很低, 却异常冰冷。   屋外阳光很刺眼,这庭院的地面很不平整,轮椅压过路面时吱吱作响, 刺得鼓膜生疼。守在宫门外的小太监听见响动打开门,帮着苏陌过了门槛,苏陌冷冷地推开了他。   “公子?”小太监道,“奴才送公子回吧。”   苏陌摆摆手。   从长春宫出来,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甬道, 两侧高高的墙体上长满了灰褐色的青苔, 砾石路面孤独而幽长, 甬道尽头是一座朱甍碧瓦的钟楼,绿色琉璃瓦, 鎏金宝瓶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苏陌驶入钟楼的拱形券洞里, 头顶的日光被遮盖,世界灰暗下来, 苏陌忽而握住身前的玉竹哨子,嚎啕大哭起来。   这里空无一人。   高墙之外,远远有热闹的宫乐和笑语。   日光照耀在这座钟楼的金顶上,封存在时间与空间里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流在这十字券洞里交错、释放。   苏陌仿若从那具身体里剥离了出来一样,静静地看着原身奔溃大哭。   哭声在券洞里孤独回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券洞的一端出现一个身影:“公子?”   是红姑,她神情焦急,问道:“公子……你、你怎么了?”   苏陌缓缓抬头,哭肿的双眸被泪水蒙住,毫无光彩,与往常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像个破碎的瓷娃娃。   红姑有点慌,她伸出双手:“公子,我们回家吧。”   苏陌仍旧在流泪,没有应声。   “公子。”红姑显然有些举足无措,紧张地用裙摆搓了搓手,随后快步走向他。   “铛——”   钟楼的大钟蓦地敲响,雄浑的钟声如呼啸的龙吟,响彻帝城上空,震彻心门。   “铛——”   “铛——”   钟楼连敲三声,午时到了。   红姑捂着双耳,抬头望向那钟楼上惊飞的乌雀。   忽听“咚”的一声闷响。   红姑慌张回头,苏陌从轮椅上跌落下来,昏了过去。   -   苏陌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他觉得自己轻得仿若一片羽毛、一缕光,在这广袤无垠的时空里自由游荡,他如神明般俯视世间,高高在上,却又是如此微不足道。   茫茫字海铸就的场景与角色中,苏陌终于寻到了那个瘦高的身影。   他不再是满身血污,而是一身洁白的衣裳,立于一树梨花之下。   满树繁花飘零,风铎叮叮摇响着。   “清川?”苏陌问道。   “是我。”   “你好吗?”苏陌激动起来。   他立着没动,虚弱不堪,仿若一缕随时会随风消散的幽魂,他轻声道:“谢谢你。”   “为何谢我?”   “谢谢你让我得到了这枚哨子,我很开心。”   “开心为什么还哭?”苏陌问道。   清川垂眸凝着那枚玉竹哨,声音如破碎的玉:“因为太喜欢。过去想得而得不到。”   “这枚哨子对清川很重要吗?”苏陌问道。   清川缓缓望过来:“出发去宫宴前的那天晚上,我为他准备了一份生辰礼物。”   苏陌心中一颤。   “我去了他的房间,送了他一枚哨子,他问我,为什么要送他哨子,我说,小时候不夜宫的姐姐们带我去庙会,怕我走丢了,都会在我身上挂一枚哨子,宫里人太多,墙太高,我怕他找不到我。”   “他不想让我去宫宴,他整晚都不让我睡,他吻着我的指尖说要带我离开,离开帝城,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清川的声音很轻,“我很累,可我很开心,我很久没有那样开心过了,我好像看到了他同我描绘的未来,我不再是见不得光的伶人,他终于肯在人群中牵起我的手,我终于不用……不用再……”   清川忽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握着手中的哨子,全身颤抖起来。   “无论我是谁,身在何处,只要他吹响那枚哨子,我一定会……一定会再为他勇敢一次……为他勇敢地活下去……”   “我知道自己生病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未来了……他曾是我黑暗里唯一的光,是我绝望中对生命最后的向往,可他亲手毁了我的希望……为什么会这样……”   清川崩溃大哭:“为什么?”   苏陌无声地看着清川。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笔下人的苦难,不过是写书人随手一写的故事,为了戏剧性,为了冲突,为了张力,为了TM的跌宕起伏和狗血。   可于笔下人而言,却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放笔下人自由。   苏陌脑子里忽而蹦出这个强烈的、可怕的念头。   这念头疯草一般滋长。   这些笔下人已经不再是苏陌笔下没有意识的纸片人,他们是鲜活的生命,是独立的灵魂,他们应该是自由的。   解开原书设定的束缚,去TM的原书设定。   放笔下人自由。   苏陌兴奋起来。   简直要疯了。   让笔下人自己去选择。   让他们自己去决定爱或者恨。   苏陌要做的是还他们自由。   李长薄、季清川、裴寻芳……还有此间万万众生,苏陌创造了他们,却又抛弃了他们,自写书人死去的那一天起,他们便不再需要掌控他们的造物主。   “清川,”苏陌问道,“如果李长薄悔过自新,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清川泪眼汪汪抬眸。   “我是说如果,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苏陌小心翼翼问道,“如果他当真悔过,你愿意吗?”   清川往后缩。   “你别害怕,没有关系,由你决定,我尊重你的决定。”苏陌张开双臂,“我陪着你。”   停滞的金色字网忽而疯狂转动起来,满树风铎剧烈摇响,叮叮当当。   清川惊恐地看向那铺天盖地的字网。   “别怕。”苏陌说道,“有我在这,祂什么也不是。”   蓦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将苏陌的眼照得异常明亮而坚定。   清川紧握着手中的那支玉竹哨子,瑟缩着,缓缓向苏陌伸出一只手。   “帮、帮帮我。”   话音未落,他化作一缕幽魂,融进了那支哨子里。   “叮。”   玉竹哨子落在地上。   -   苏陌在昏迷中一直紧握着那支哨子。   他重新感知到了这具身体。   搏动的心跳,奔涌的血液,虚弱的呼吸,还有缠绕在他周身的浓烈的檀香味。   坚实有力的双臂箍着他,宽大温暖的掌心覆在他额头,苏陌被人紧紧拥在怀里。   “苏陌。”有人在温柔地呼唤他。   肃静的佛堂里,香烛摇曳,木鱼声声声回响。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苏陌。”   ……   当苏陌醒过来时,已是夜半子时。   苏陌仿若又经历了一番生死,他吃力地睁开眼,神识尚无法控制身体,就连五指也使不上劲。   满室香烛与肃穆的神佛中,吉空大师捻珠盘坐其中。   苏陌已完全记不起自己如何晕过去,又是如何回到这座佛堂,他试图起身,却又全身绵软无力。   他问道:“大师怎会在此?”   “贫僧前来复命。”吉空大师双手合拾,道,“阿弥佗佛,总算不付所托,陛下交代给贫僧的三件事,贫僧已完成一件。”   陛下?   苏陌惊讶不已。   “大师什么意思?什么三件事?”   吉空雪白的长眉轻轻一挑,复又马上敛了神色,正经道:“天机不可泄露。” 第84章 心障   与此同时, 天宁寺的密室里,苏陌为季清川点的那盏长明灯忽生异像,灯盏躁动,烛火摇窜, 数度几欲熄灭。   一众青衣僧人围坐吟诵心经, 久久不绝。   直至深夜,长明灯才渐渐平静下来。   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慈宁宫佛堂里, 吉空大师终于缓缓吁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 总算有惊无险。”   苏陌只觉心神澄明,长久以来覆在心口的沉郁感消失了。   他望向身前的哨子, 问道:“大师, 这哨子里是什么?”   吉空大师捻珠道:“是季公子的心障。”   “何为心障?”苏陌问道。   “季公子抱恨而亡,残魂困在时空里的宫墙梨花树下,执念不散, 不得解脱,时间久了,便形成了可怕的心障,陛下与季公子同身共体,应该早就感受到了, 时间愈久, 陛下受心障的影响便愈深, 直至失去自我,甚至被完全吞噬。”   竟然如此。   所以, 角色沦陷,竟然是因为清川的心障吗?   回想穿书以来, 苏陌多次因为李长薄引发“角色沦陷”,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清川的心障怎会如此严重?”苏陌问道。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陛下才有答案。”吉空大师凝着苏陌道,“贫僧纵观星相,发现季公子的心障,并非只因一世之孽债。”   “如何说?”苏陌问道。   “季公子是至情至性之人,平生所愿皆系于李长薄一人,支撑季公子的唯一信念便是李长薄,而无论是原书世界,还是穿书后的世界,陛下皆一次又一次无情地催毁了季公子的信念。”吉空道。   “因为我?”苏陌震惊不已。   “没错,正是因为陛下。”   “陛下曾来过这里。”吉空大师道,“陛下曾为季公子逆天改命,为季公子复仇,将季公子送上了至高之位,一切都重置了,却没能救赎季公子,相反,季公子的心障越来越重,并引发了可怕的‘角色沦陷’,陛下受到严重吞噬,最终惨烈收场。”   苏陌心有余悸。   记忆里那无回天之力的病体,废了的双腿,失去的记忆,还有一夜又一夜痛苦难眠的折磨……   这一切,果真皆有因果。   “清川的心障并不在身世与命运的不公,而在李长薄,对吗?”苏陌道。   “对。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世间,能解季公子心障者,唯有李长薄。”   “我明白了,是我错了。”苏陌恍然大悟,“过去种种,竟都错了。”   “没有关系,陛下已经试过错了,也找到了破解之法。”吉空道。   “破解之法……”苏陌按住心口的护身符,长乐元年的鎏金宫钱,写著名字的银铃,还有那些证明苏陌多次穿书的破碎记忆,苏陌忽而兴奋起来,他望向吉空大师,激动道,“我知道了,改变穿书节点可破,让李长薄重生可破,对吗?”   “正是如此。”吉空大师点头道,“陛下曾与贫僧多次推演,改变穿书节点,让重生的李长薄救赎季公子,也就是顺势而为,利用原书设定,而不是背弃原书设定,续写陛下未曾写到的重生篇章,而不是强行修改已经写过的前世篇章。”   吉空继续说道:“陛下通过多次试验,逐渐掌握了选择穿书节点的方法,虽然不大精准,但大抵不会出错。这一次,陛下穿到了季公子跳下宫墙后与李长薄双双重生的时间节点,李长薄负罪重生,心境发生了变化,也为解开季公子的心障带来新的转机。”   天啦,原来如此!   苏陌明白了!   “陛下一步步逼迫李长薄做出选择,今日,凭借这支玉竹哨子,陛下终于成功将季公子唤醒,陛下终于不用再被季公子的心障所困,季公子自由了,陛下也自由了,这就是前所未有的进步。接下来,季公子的心障能否真正解除,则要看李长薄的表现了。”   苏陌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看向手中的哨子:“可李长薄当真能救赎清川吗?”   “笔下人自有笔下人的命运,陛下已经做得很好,没有人会比陛下做得更好,请陛下放笔下人自由,也请陛下放过自己。”吉空道。   “何为放过自己?”苏陌道。   “陛下,渡人,须先渡已。”   “在我创造的世界里,我渡人,便是渡已。”苏陌道。   吉空望着烛火下的苏陌,忽而叹道:“吉空无颜劝诫陛下,吉空也曾有一段私心。”   苏陌转眸望他。   “吉空想渡陛下。吉空苦修一生,立志渡尽天下痴人、妄人,可却独独渡不了陛下。”   苏陌颇为惊讶:“大师不是说过,凡所有相,皆为虚妄,既为虚妄,又为何立志渡这虚妄之人?”   “因为吉空相信陛下。”吉空大师眉目沉静,白眉入鬓,一双眼如雪山深湖,他道,“即便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虚构的,譬如这间佛堂、这座皇宫,譬如这大庸帝城、这九州大地,譬如,陛下与我……”   吉空望着苏陌眼中的光,忽而不再说话。   “大师?”   香烛煌煌,檀香萦绕。   吉空长眉一展,复又笑了,他道:“即便这所有一切,皆不过是陛下笔下的海市蜃楼,是陛下让我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世间人、这红尘事值得我们去相信、去守护。”   “大师乃世外高人,拖大师入凡尘是我的罪过。”苏陌道。   “能助陛下一臂之力,是吉空的荣幸。陛下忘了许多事,不要紧,他日陛下旋转乾坤,得偿所愿,定会全部记起,这漫天神佛、天下苍生都会感激陛下。”   苏陌道:“大师言重了。”   “吉空只恨修行不够,枉负陛下为我拟的‘吉空’二字,吉空无法解除季公子的心障,更无法解除陛下的心障,吉空心中有愧……”   苏陌听他此言,心尖一颤:“我有何心障?”   “陛下当真是不自知。”吉空叹气道,“陛下一遍又一遍来到这里,真的只是为了季公子吗?”   “大师是何意思?”苏陌道。   “陛下招惹了这世界最不该招惹之人。”   “陛下动了心。”   -   未时。   佛堂深夜,月明松影。   苏陌坐于窗下,挑灯落子。   “公子,夜深了,该歇息了。”红姑端着一盏热茶,站在苏陌身后,兢兢业业劝道。   “你自去吧,不必管我。”苏陌捏着一颗白子,兀自出神。   “公子身子弱,可不能熬出病了。公子若有个闪失,奴婢可担待不起呀。”   苏陌摩挲着手中棋子,滑溜溜的,冰冰凉,不像某人舔舐时炙热的、沙沙的酥麻感。   苏陌只觉指尖一烫,道:“我问你,你对谁负责?”   “这……”红姑垂首,缄口不答。   “不能说?那就不必说了。”苏陌莫名有些烦躁,都说棋可静心,可今日这棋,却是越下越不静。   苏陌已在这窗下坐了许久,早夏的夜闷而潮热,聒噪的蝈蝈在墙角震着翅,该在的人不在,不该在的人一直杵在这,苏陌越发烦闷,他不喜欢被人盯着,便直接赶人:“我这里不再需要你了,你走吧。”   红姑惶恐,以为惹恼了公子,忙忙跪地:“请公子恕罪,奴婢不能说,但只要公子点头,主人会亲自来见公子。”   “你家主人还真是神通广大。”苏陌恨恨道。   “请公子莫要生气,公子生气了,遭罪的还是我们,公子就当可怜可怜我们。”红姑道。   “你们?”苏陌无故升起无名火,“还有哪些人?”   红姑复又缄口,嘴闭得严严实实的。   这棋是下不下去了,苏陌冷声命令:“把窗关了。”   “啊?”红姑怔了一瞬,随后应到,“欸。”   窗子一关,苏陌喝道:“房梁上的人给我滚下来!”   红姑脸色微变,便听“噗通”一声,一个黑衣身影掉落房中。   “公、公子。”唐飞僵着脸皮笑道。   苏陌拂袖嗤道:“你们主人这偷鸡摸狗的毛病倒是一直没改。”   “公子误会了,误会了,误会了……小的刚刚才来便被公子发现了……公子今日失踪半日,掌印才安排我们来的,前些日子真的没有、没有的……”   苏陌火气更大了:“还有哪些人?”   唐飞满脸无辜道:“公子……您还是别问了。”   “说说,你都向你的主人汇报些什么?”   “事无巨细,关于公子的一切,掌印都很感兴趣,都爱听。”唐飞说着从袖兜掏出小本本,翻开,掀着眼皮战战兢兢问道,“要、要给公子念吗?”   屋子里静得可怕。   唐飞眼观鼻鼻观心,猜不准公子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苏陌烦躁地将棋子一掷:“滚。”   苏陌到底是没为难他们,将人轰了出去,便囫囵睡下。   这一夜,却是辗转反侧,幽梦连连。   苏陌梦了一整夜的裴寻芳。   赶都赶不走。   苏陌看见满街香车花灯,人群熙攘,像是元宵灯会。   苏陌似乎有些醉了,他歪歪斜斜骑上一匹白马,扬了扬手里提着的一盏花灯,笑道:“瞧吧,我说过我赢定了。承让了,老板。”   “公子赢得了今晚的猜灯会,这花魁灯当之无愧是公子的。”一名年轻男子走近,笑眯眯盯着苏陌,道,“千金难买美人笑,花灯赠公子,最是赏心悦目,不知公子可否赏脸到寒舍小酌。”   “今儿累了,本公子要回了。”苏陌用花灯敲敲随行小太监的脑袋,“走。”   “欸,小的送公子回去。”   “等等……”男子带人追了上来。   苏陌醉熏熏趴在马背上,以为要被人为难了,然后并没有,倒是这道儿怎的越走越冷清了。   待到灯火阑珊处,白马忽的打了一个响鼻,停住了。   苏陌醉眼朦胧抬头,见灯影下站着一个身着墨色蟒袍的人。   “殿下玩得可开心?”   “原来是掌印大人,元宵喜乐呐。”   “殿下私自出宫游玩,也不带近侍,还往人群里钻,胆子越来越大。”   “掌印大人管天管地,还管起我去哪玩了?”苏陌笑嘻嘻说道,“今儿高兴,小德子,快,将我的琼林酒,赠掌印一壶。”   “殿□□弱,日常用着药,该忌酒。”裴寻芳道。   “今儿元宵,是我的生日,我都成年了,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怎样?”苏陌趴在马背上,故意用手上的花灯晃裴寻芳的眼。   “殿下的生辰不是三月初三吗?”裴寻芳问道。   “哦。”苏陌愣了一下,复又笑道,“没错,是三月初三。小德子,咱回宫。”   小德子却早已没了踪影。   “人呢?”苏陌探着身子去找人,却醉醺醺地险些跌下马来。   裴寻芳托住苏陌摇摇晃晃的脑袋,随后跃身上马,将苏陌抱进了怀里。   苏陌舒服地哼了一声。   “以后不许私自出宫,不许私自饮酒。”裴寻芳道。   “生日也不行吗?”   裴寻芳从身后拥着他,望着他染了红晕的侧脸:“行。”   “那好。”苏陌笑了,往裴寻芳怀里靠了靠,“今日畅快,解决了四皇子这个麻烦,成功指日可待,待咱们计划达成,这帝城便交给掌印了。”   裴寻芳道:“殿下要离开?”   “这帝城繁华不过过眼云烟,我可不想困在这里,天下之大,我要去云游四海,去看看这大庸江山……”苏陌挥动着手里的花灯,“哈哈,想想都美妙……”   裴寻芳将苏陌拥得更紧了,道:“殿下醉了。”   “我没醉……”苏陌醉眼朦胧,全然未察觉裴寻芳越发幽黑的双眸。   裴寻芳道:“公子在帝城就没记挂的人?”   苏陌回头,凝了裴寻芳一会,轻轻捏住他的下巴,笑得放肆:“掌印在说什么笑话?”   “我本一过客,到这世间走一遭……就是玩儿……”苏陌笑起来,一边轻抚裴寻芳的唇一边轻飘飘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话未说完,便被裴寻芳兜头吻住。   苏陌回应着他,被吻得神智迷糊,不可否认,他很喜欢同裴寻芳接吻,待到他被一点清凉油腻的什物弄清醒时,已是只着素纱单衣趴在长绒氍毹上。   地板摇摇晃晃,这是在一条船上。   苏陌酒犹未醒,伸手揪住身上之人:“你做什么?”   “咱家伺候殿下。”   苏陌被蒙了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他推了推他:“我乏了,该回宫了,送我回去。”   船外平湖如镜,空无一人。   元宵节的烟花在帝城上空热烈绽放。   裴寻芳更温柔地亲吻他:“今晚不回宫,殿下不是说是你的生辰么?咱家送殿下一份礼物。” 第85章 夜泊   东君湖。   水上忽闻琵琶声, 婉转动人,曲子贴着水波传进苏陌耳朵里。   苏陌舒服地趴在氍毹里,舒展了一下肩背,音调懒懒道:“我说着玩的, 掌印也当真?”   “殿下最好别同咱家玩笑, 殿下说的每一句话,咱家都会当真的。”裴寻芳含了酒, 送入苏陌嘴里, 尖细的嗓音带着特别的魅惑,“殿下也尝尝咱家的酒。”   酒过咽喉, 又醇又辣, 苏陌平生就好这一口,伸着脖子想要更多。   裴寻芳又喂了他一口,借势捧住他的脸, 又是一番耳鬓厮磨,他微喘道:“殿下来这世间一遭,是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   水波轻漾着。   船外焰火缤纷灿烂,如星河陨落。   苏陌白巾遮目,那张脸却愈加姝丽无双, 他音色迷离道:“从来处来, 往去处去。”   “殿下这样同咱家亲近, 将咱家当作什么?”裴寻芳问道。   苏陌轻笑一声,哪管那些, 借着酒劲毫无负担道:“我非久留之人,掌印亦是冷心寡情之人, 你我各取所需,掌印何必当真……本来无一物, 何处染尘埃?”   他轻飘飘说着话,明明生了个多情风流貌,却说着这世间最无情的话。   “殿下好生凉薄,”裴寻芳一把搂紧苏陌的腰问道,“江山不要,权力不要,荣华富贵也不要,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苏陌身上渐躁,他推开裴寻芳,迷迷糊糊伸手去摸衣衫:“宵禁时间该到了……东宫夜不归宿,传出去不好听……”   裴寻芳擒住他的腕子,粗暴按了回去:“同咱家在一起,殿下很怕被人知道吗?”   苏陌酒醒了一些:“东宫太子同司礼监掌印这样滚在一起,被人瞧见了,掌印觉得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裴寻芳将一只鲜红欲滴的耳坠子戴在苏陌右耳上,道,“吐蕃新供的一组千年血玉,咱家看到的第一眼,便想到了殿下。”   “殿下戴给咱家瞧瞧。”   浑圆的血色耳坠子,骨碌碌滚过苏陌雪白的侧颈。   “掌印僭越了。”苏陌别过脸,道,“掌印别忘了,你我是并肩而战的秘密盟友,关系暴露了,与你我皆不利。”   “今儿四皇子这事干得漂亮,我高兴,才同你见面,明儿宫里见了,依然还是陌路人。”   苏陌拿开他的手:“掌印要知道分寸。”   裴寻芳顺势张嘴含住了他的手。   苏陌吸了口气,懒理他,撑着身子欲起身,谁知双腿酸软无力,又直接跌了回去。   “怎么回事?”苏陌问道,“你给我喝了什么?”   裴寻芳面不改色地揽着他的腰,将他一把拖回了怀里。   “今夜不一样。”他覆在他耳后道,“咱们做点别的。”   很快,苏陌便知道什么叫“不一样”。   裴寻芳用一袭大氅将苏陌包裹起来,抱到了船头。   彼时焰火齐鸣,火树银花,如迢迢星河坠入深湖。   元宵的夜里还非常冷,苏陌微微颤抖起来:“我冷。”   裴寻芳在他身下放了软垫:“一会就不冷了。”   花火照映着苏陌的脸,裴寻芳看得出神,捧住他的脸,在焰火下亲吻他。   他咬下覆在苏陌眼睛上的白巾,吻着他的眉眼,温柔说道:“殿下快看,这帝城的焰火在为你绽放。”   焰火纷纷,玉壶光转。   月明夜愈凉。   苏陌听见了裴寻芳异于寻常的心跳声。   “砰。”又一株焰火在夜空绽放。   远处的湖心亭里,人影攒动,人们在欢呼。   而华丽的织金大氅之下,裴寻芳的手抹着滑溜溜的什物,已经伸了进去。   苏陌全身一颤,睁大了双眼。   裴寻芳用吻堵住了他的嘴。   苏陌惊恐地望着夜空,漫天星河落入他眼中。   他挣扎着,却于事无补,裴寻芳力气大得骇人,他将大氅裹得很紧,苏陌四肢受缚,根本无法动弹。   小船微漾着。   水面隐隐传来歌声,湖畔的戏台上,有人在轻轻吟唱。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苏陌眼泪要出来了:“放、放开我……你疯了吗!”   “咱家是疯了。”裴寻芳的凤眸里闪着危险的光,如这漆黑夜里怒放的焰火,音色却很凉,“咱家为殿下疯了。”   “我、我会叫你付出代价的……”苏陌咬着唇,颤抖着挣扎,“裴寻芳,我要杀了你!”   裴寻芳如冷漠的酷吏,丝毫不留情。   “杀了我吧。殿下身下死,做鬼也风流。”裴寻芳呓语着,“咱家喜欢殿下里面……好温暖。”   他依旧衣冠整齐,依旧温柔地吻着苏陌,依旧如往常一样拥抱着苏陌。   小船在东君湖上轻轻荡着,就连那喧嚣的焰火、远处热闹的戏台,也同这花灯与月光一样,蒙上了一层温柔缱绻。   可大氅掩盖之下,他的手如入了魔的妖孽,正疯狂地探索着苏陌。   “殿下还走吗?”他音色冰冰凉的。   苏陌泪水涟涟,他无力地颤抖着,呜咽着说非杀了裴寻芳不可。   “殿下还不满意。”裴寻芳道,“没关系,咱家带来了一整套的玉势。”   这一夜就如疯癫了一般。   无论苏陌如何骂他求他,裴寻芳都不肯放过他。   他像被遗弃的疯犬,带着满身的渴求与不满,寻了回来,他露出尖齿獠牙,毫不客气的,疯狂的,要将那嚣张又无情的主人,撕咬入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既白。   苏陌泄泄枕于舟头,软成了一滩水,他望着湖面映射的晨光,在昏迷的前一瞬,听见那个恶魔在他耳边说着:“生辰快乐。”   苏陌于梦里抓紧被子,恨恨说道:“裴寻芳,我必杀了你!”   而与此同时。   慈宁宫的佛堂厢房里。   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摸上床榻、正准备与榻上人相拥而眠的掌印大人裴寻芳,全身一怔。   一夜疾风。   翌日清晨,满院落叶。   佛堂乌泱泱来一大群人。   太后拖着病躯、带着阖宫妃嫔与皇子公主前来拜见吉空。   三进殿被占得满满当当。   天宁寺吉空大师,在大庸声望极高,传闻佛法无边,高深莫测,放在寻常,帝城的王公贵族是求一见而不可得的。   吉空大师此番入宫,是为太后六十大寿祈福。   苏陌被要求呆在厢房里,不许出来。   苏陌一宿没睡好,顶着双熊猫眼坐在榻上,眼睛都熬红了,他看着被子里那一团糟糕景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千刀的裴寻芳。 第86章 旧衣   “公子, 你醒了?”红姑掀开门帘探头进来。   她抱了一瓶新摘的花,花朵莹白如雪,层层堆叠如玲珑白塔,煞是温柔, 红姑说道:“这是御花园里新开的花, 玉楼春白雪塔,公子应当喜欢, 奴婢带来给公子瞧个新鲜。”   红姑将花瓶小心翼翼摆在窗边案几上, 又仔细调整了一番,这才搓搓手过来为苏陌整理衣被。   “奴婢伺候公子更衣。”   苏陌将目光从那花上收回, 慌忙将被子一拢, 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公子哪里会做这些,让奴婢来吧。”   苏陌将被子拢得更紧了, 两颊红晕未退:“我、我要沐浴,烦请红姑去准备。”   红姑眨眨眼,没再坚持,退了下去。   苏陌又掀开被子看了看,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不过是梦见了裴寻芳, 亵裤和被褥都脏了, 怎的弄成这副模样?   早夏的清晨还是舒服的。   这些日子,苏陌已经养成了晨起泡药浴的习惯, 如意殿的池子是不能去了,红姑在这浴盆里放了好些配好的药草, 苏陌在里头泡了许久,倒也是泡得骨筋酥软。   一夜未睡好, 苏陌神思昏昏,不知不觉眯着眼差点就在浴盆里睡过去。   “公子莫在水中睡着,当心滑下去。”裴寻芳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苏陌一惊,睁眼左顾右盼,没人,是自己的幻觉。   苏陌要被自己气疯了,从一早醒来到现在,裴寻芳的影子便没有从他脑中消失过。   而梦中,那人咬着他的脖颈,用玉势变着花样伺弄他的情景让苏陌一想起便颤栗感涌遍四肢。   更离谱的是,苏陌已经无法自我催眠那不过是一个梦。   因为,那些荒唐的梦境,多半曾经都真实地发生过。   裴寻芳。   太监。   ……   苏陌闭上眼。   平缓着呼吸。   虚妄虚妄皆是虚妄。   经过这段时间的药浴,苏陌的身体明显恢复了许多,真是没想到,入宫的这段日子竟成为他了休养生息的日子。   苏陌甚至发觉自己的双脚已经可以受力了,苏陌欣喜不已,重新拥有站立的能力,简直太好了。   苏陌曾在病床上躺了三年,那种不能自理的日子太无望了,苏陌用双脚踩着地面,感受着大地的力量,觉得自己生机勃勃。   回到卧房时,红姑已经将整个床榻换洗一新,就是有点过于刻意了,连带着将床帐也换了。   “尚衣监新做的衣裳送来了,公子要换上吗?”红姑问道。   苏陌扫了一眼,都是上好的月白云锦,绣着松竹明月,是他喜欢的样式,可想到这大抵又是裴寻芳安排的,苏陌便不想穿。   或者说,不想穿给某个人看。   苏陌冷声道:“穿旧衣即可。”   红姑没再多言,上前替苏陌束发更衣。   红姑望着镜中人,赞道:“宫里的皇子公主,都不及公子。”   “诸相非相,皮囊而已。”苏陌道。   “公子说的禅语我不懂。但我母亲曾说过,人死了之后,会去另一个世界,坏人生恶相,好人生善相,公子上辈子一定是一个大好人。”   “好人?我大抵不算。”苏陌自嘲道。   红姑笑盈盈说公子说不定是菩萨转世呢,又俯身替苏陌整理衣袍,她忽而惊讶道:“公子好像长个子了?”   苏陌疑惑道:“什么?”   “奴婢扶公子站起来瞧瞧。”   苏陌扶着她的手臂,尝试着缓缓站起来,那泛黄的铜镜里很明显可以看出,苏陌身上的旧衣裳无论衣长还是袖长都短了。   前些日子一直坐着轮椅,倒没太留意,今日一看,怎的短了这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   苏陌看向铜镜里的那张脸,竟有些恍惚。   其实穿过来时,苏陌便发现了,季清川同现实中十五六岁少年时期的苏陌长得非常像。   只是季清川因着从小被喂药,身体瘦弱,骨子里带着病气,又一直作伶人妆扮,因此通身都是雌雄莫辨的娇媚之态。   而苏陌穿进来的这些日子,这具身体每一天都在发生着变化,尤其苏陌受伤养病的这段日子,变化每一天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苏陌鲜少照镜子,今儿一看,这镜中人,除了一袭古人的衣袍与长发,竟已经像极了自己十八九岁的模样。   苏陌诧异不已,他想起了玄衣人的那句话:“公子你看,镜子里的你,是不是你自己?”   苏陌心突突的跳,不知为何心中不安。   他想到了穿书后多次过敏的事,想到了现实中十八岁成年礼的那一天,自己因过敏被送入医院的事。   而他很清楚,他笔下的季清川,是从不过敏的。   这一切是否另有内情?   苏陌脑中某些记忆如被粉碎了一般,怎么也拼不起来,他头疼不已,混乱的思绪和不寻常的心跳让他无法继续思考。   他按按心口,无奈地扶住红姑,说道:“换新衣吧。”   “欸。”红姑高兴极了,兴冲冲拿来新衣,一边伺候苏陌穿上,一边道,“公子这个年纪,长个子也是正常的,公子可得好好养着,来日方长呐。”   这病弱之躯,哪来的来日方长?   只求在有生之年完成所愿。   苏陌捏捏指上的君韘,心中闪过一丝悲凉。   红姑却似乎心情不错,又道:“公子,今儿佛堂来了好些人。”   苏陌兴致缺缺:“听着不吵。”   “那当然了,掌印也来了,还有谁人敢吵?”红姑故意道。   苏陌眼睫一颤:“关我何事?”   “是的,不关公子的事。”红姑笑道。   正穿戴好,屋外忽而传来一阵聒噪,听着是个嚣张的少年音。   “得,这下可好了,有得吵了。公子坐好,莫要出来。”红姑放下手中的活迎出去。   只听那屋外人道:“这就是那伶人住的屋子吗?”   苏陌望向窗外,便见一个华服少年趾高气昂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太监,状似想要劝阻。   “今儿我倒要瞧瞧,能叫李长薄发疯的伶人,到底长了个什么模样?”   “五皇子,太后吩咐了,未经允许任何人不能见季公子。”为首的大太监劝道。   “怎么,人都接入宫中这么久了,还藏着掖着,是不想让人瞧见,还是见不得人?”五皇子李浩然推开那人,道,“父皇乾清宫的人都不敢拦我,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拦我?”   “五皇子……今儿阖宫娘娘与公主皇子都在,五皇子莫要惹争端,请谨言慎行呀……哎,哎,五皇子!”大太监急得跪着拦人。   “起开!”五皇子抬起一脚便将那太监给踹飞了。   “五皇子!”   “五哥哥在慈宁宫就敢动手打人,知道的以为五哥哥是年轻气盛想助太后早日查明真相,不知道的……还以为五哥哥已经完全没有将太后放在眼里了呢。”   一个女孩的声音穿过庭院移了进来。   苏陌听着有趣,移至窗边坐下,顺便将竹帘放下半扇,遮住自己。   那女孩带着一群宫人进来,一身红衣,明眸皓齿,灵动可爱,可不,正是九公主。   “小九,你莫要编排我,你不去安慰你的长薄哥哥,还有心思在这同我打嘴仗。”五皇子道。   “嫡皇子事关重大,不可儿戏,太子之位更是一国之本,此事自有太后、父皇定夺,小九一介女子,可不敢私下妄论。”九公主瞥向五皇子,“小九还是惜命的。”   五皇子一顿。   “东宫一日不动,太子哥哥就还是太子,是你我应当尊敬拥护的一国太子。”九公主又道,“倒是五哥哥,一口一个伶人,实在不妥,再怎么说,季公子也是太后亲宣入宫的贵客。”   五皇子气不过,便愈发口不遮拦,道:“怎么,伶人出身还不让说了是么?”   “当初这位季清川的弁钗礼,小九也去了是吧?一个男伶人的初夜,闹得举国皆知,豪绅巨贾千里迢迢赶来,一掷千金就为竞买他的春宵一夜,简直闻所未闻!寡廉鲜耻!怎的,今儿摇身一变,就不让人提了?”   苏陌淡然地为自己倒了一盏暖茶,一口一口细品着。   这白雪塔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即便这些话如此不入耳,苏陌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生气。   那五皇子还不尽兴,仍在大声嚷嚷:“小九,我告诉你,伶人就是伶人,入了宫也是伶人!在那种地方长大,从小看的、学的、做的就是伶人那档子勾当,即便入了宫,也狗改不了吃屎!”   “你难道没听说吗?这位季公子入宫第一天,就招惹得瑞王爷犯了荤病,你就瞧着吧,此人非搅得皇宫一片混乱不可!伶人误国,别以为换了身衣裳就能当人上人了……”   “老五!休得胡言乱语!”但听一人断喝,更多人涌进了这座庭院。   苏陌垂眸斟上第二盏茶,透过竹帘间的缝隙,苏陌看到了匆匆赶来的另外两位皇子模样的人。   苏陌猜其中一位是四皇子李明焕。   五皇子见着那人,果然偃旗息鼓,垂首道:“四哥。”   “口不妄言,当是君子之道。”四皇子喝道,“你迟早要吃这口舌之亏!”   “四哥我……”   “闭嘴!”   “哦。”五皇子退后一边,暗暗跺脚。   四皇子看了一眼九公主,道:“小九,小七方才在找你一起去找吉空大师卜卦,你快去看看。”   九公主哪里肯走,她高声道:“小九不爱卜卦,小孩子家家的我才不感兴趣呢,今儿我就守在这了,谁欺负季公子,我就欺负谁!”   五皇子听了,又忍不住了,跳起来嚷嚷:“小九,我看你就是被那伶人夺了魂了吧,同你那长薄哥哥一样,都、都……”   话还没说完,五皇子被人从身后锁住咽喉,一把拎起。   五皇子双腿乱蹬,差点断气。   众人皆惊,道:“拜见太子殿下。”   苏陌转眸望去,但觉身前的玉竹哨子微微一动。   那人站在阳光下,面色冷峻,冷冷说道:“向清川道歉。” 第87章 箭痕   “凭……凭什么要我道歉!”五皇子挣扎着去掰李长薄掐住他脖子的手, 可那手如铁钳一般,根本掰不动。   “李长薄……你太子宝印都交出来了……你算什么太子,你算什么东西!”   李长薄没怒没恼,面容冷峻, 像一座孤傲的山。   众人畏惧不敢上前。   太子自从跪请慈宁宫后, 整个人就变得沉默寡言,听闻关禁闭的这段日子, 他一个人呆在寝殿里, 几日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众人一开始以为太子这次完了,可是过了这么久, 慈宁宫压而不发, 东宫岿然不动,众人又看不懂了,这风向……或许还会有变?   今日吉空大师为贺太后六十大寿开坛说法, 阖宫之人都盛装前来,而太后,独独特宣了禁足中的太子一同前来,这是要给东宫解禁的意思?   难猜啊。   大太监跪在地上,既不敢触怒太子, 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五皇子出事, 战战兢兢移过来劝道:“太子……太子息怒啊, 今儿为太后六十大寿祈福,可不能闹出人命啊……”   李长薄不言一语, 转眸冷冷瞥向他,手上的劲更重了。   众人甚至听到了那喉管骨头咔咔移位的声响, 吓得通通跪地:“太子息怒。”   李长薄不为所动。   五皇子整个痛苦得扭曲起来,两眼翻白, 求救道:“四、四哥……”   五皇子与四皇子素来亲近,从小便仰仗着这位四哥。   四皇子神色变了又变,上前一步道:“老五不懂事,冒犯了太子和季公子,明焕在此替他道歉了,请看在他已故母妃的面上,不要同他计较。”   “老四倒是惯会坐收渔人之利。”李长薄乜眼睨向四皇子,道,“不像某些蠢货,被人当枪使还浑然不觉。”   说着手劲一松,五皇子如一滩烂泥跌落在地上。   “往后谁敢冒犯清川,形同此人。”李长薄冷声道。   惊慌的宫人这才围上去,抱人的抱人,叫太医的叫太医。   李长薄置若罔闻,只盯着四皇子,压低声音道:“孤不管你是何意图,若是想挑起事端,孤奉陪到底,若是想伤害清川,孤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四皇子眼见着伎俩被李长薄看穿,也不装了,直言道:“老五若有个三长两短,太子难辞其咎。”   “死不了。”李长薄道,“你以为,孤现在还会在乎这些吗?”   四皇子嘴角抽了抽,道:“当年三王为了一个大齐郡主,兄弟反目,同室操戈,血淋淋的教训仍在眼前,太子可不要受了什么蛊惑,也犯起了糊涂,重蹈覆辙……”   “老四你错了。”李长薄笑了,“孤同你不是手足,孤同清川才是。”   “你、不、配。”   “李长薄!”四皇子激怒李长薄不成,反倒让自己恼羞成怒,转身吼道,“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孤若不是为了清川,早就没有耐心陪你们这样玩了。”   李长薄揪住四皇子的衣襟,压低声音道,“太后今日请吉空大师开坛讲法,讲的就是‘灭谛’,老四心中有业障,真该去听听佛法,莫要成日使些见不得光的旁门左道,觊觎那些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李长薄,心有业障的人是你吧!”四皇子笑得诡异:“你与季清川之间,当真是清白的吗?”   “若季清川真是你我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还下得去手吗?清川清川,呵呵,叫得如此亲昵,若季清川真的回归正位,你觉得东宫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吗?你连活路都没有!李长薄,你占据他的身份长达十八年,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李长薄,你完了……你将一无所有……”   李明焕仍在说着话,他的脸在强烈的日光下逐渐模糊、扭曲,李长薄只觉鼓膜嗡嗡作响,天地间的每一样事物都在摇晃,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上一辈子日日夜夜折磨着李长薄的咒语。   李长薄眼中杀意渐浓。   忽听得佛堂那边梵音乍起,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院墙,那吉空说法的声音却声如洪钟,听着一清二楚。   众人俱是心门一震。   只听那佛音道:“灭尽烦恼业因,灭尽生死果报……”   李长薄鼓膜震痛,用力晃了晃脑袋。   又听那佛音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李长薄心头如受一击,他骤然松开李明焕,转眸看向那间厢房,窗下垂着的竹帘后隐隐坐着一个身影。   那么熟悉,是他的清川。   他怔怔走向那扇窗子。   “清川。”   隔着竹帘的缝隙,李长薄目光灼灼望着那道身影。   “清川。”李长薄再次唤道。   窗内身影微微侧过脸,声音微凉:“殿下冲动了。”   得到回应,李长薄显得很高兴。   “不,你别动。”李长薄的声音极其温柔,好像生怕那身影会突然消失一样,“不要动,让孤这样看看你就好。”   窗内人道:“殿下过于冒险了。”   李长薄笑了起来:“清川关心我?”   他明明就在窗内,与他一帘之隔,可李长薄却觉得清川远在另一个世界,遥不可及。   李长薄仿若又要失去他了。   这感觉让李长薄焦灼不安,他攥紧五指。   想要越过这扇窗,想要亲他吻他。   苦海无边,若那苦海是清川,李长薄永不回头,他宁愿那片海没有尽头。   李长薄心中欲念如烈火灼烧着。   必须克制自己。   只消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便能重新拥他入怀。   清川。   李长薄望着他的身影,将想对他说的话藏在心底。   我原本可以毁灭一切,夺回该属于我的东西。   包括你。   可我又想好好爱你。   为此,我甘愿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将身份还给你,只求你能原谅我,清川,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清川。   我只有你了。   你能回到我身边吗?   苏陌原本以为李长薄会有何动作,可他只是静静站在窗外,一动不动,甚至话也没多说一句。   时间一点点流逝,苏陌被看得全身发麻。   许久,李长薄才缓缓吐出四个字:“清川等我。”   掌心的玉竹哨微微一颤,待回过神时,李长薄已经转身,扬长而去。   苏陌松了一口气,安抚道:“没事了。”   可大庸五皇子受了重伤,怎么会没事呢?   有人故意放大声音哭喊起来:“五皇子啊五皇子,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哭声引来了更多人,小院里很快人满为患。   “发生了何事?五皇子怎么了!”是安阳王的声音。   “禀王爷,是……是太子殿下……”   “五皇子与太子起了冲突,太子殿下就……”   安阳王检查了下五皇子的伤势,气冲冲呵斥道:“李长薄,你又在发什么疯!太后就不应该放你出来!”   李长薄面无惧色迎上去,声色凛然道:“老五当众羞辱清川,长薄看不过,才出手教训了他,此事是长薄的错。”   “清川在宫里无名无份、不清不楚地住着,难免有人会欺负他,今日之事便可见一斑。”李长薄说着,忽然朝安阳王跪地一拜,“长薄恳请,王爷出面为清川验明身份,为清川正名!”   安阳王显然没料到李长薄会有此举,一肚子骂人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   而扶着老嬷嬷匆匆赶来的太后,气得差点当场厥过去。   “薄儿啊!”   -   苏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今日之事分明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而李长薄,心甘情愿地往里头跳。   苏陌心里发慌,正要唤红姑,却见红姑红着双眼掀帘进来了。   她换了身红色束身武服,与平常的装扮完全不一样。   “红姑你……”苏陌惊讶道,“你怎么了?”   红姑理了理衣袖,扑通一声跪下,以头磕地道:“红姑特来向公子道别。”   她抬起头时,已是清泪两行。   苏陌这时才发觉,红姑年纪其实并不大,高束的马尾让她看起来更加英姿飒爽,完全不像是之前唯唯诺诺的奴婢模样,倒像是行走江湖的女侠。   “红姑此生有幸,得以照顾公子这些日子,红姑夙愿已偿,此生无憾了。能亲眼看到公子好好的,红姑总算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大齐故人。”   竟是大齐故人!   苏陌惊讶不已,扶案意欲起身。   红姑却跪着移了过来,扶住苏陌的双膝,道:“公子别动,小心摔着。”   她眼泪止不住地流,却仍在细细叮嘱:“公子一定要记得,药要按时吃,药浴要按时用,公子体弱,不比常人,一定要好好养着,切莫思虑过度……”她说得愈发伤心,“若不是……若不是公子出生时受那一箭,身体也不会这般差,是红姑没用,红姑对不起郡主……”   苏陌心头发紧,她在说什么?   她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她今晨明明还很开心。   “无论公子将来作为何人,生活在这世间何处,请公子记住,你父亲是大齐万人拥戴的太子殿下,你母亲是大齐最勇敢的女子,大齐所有百姓都感激殿下与郡主。公子,是大齐对不起你,这些年,你受苦了。”红姑伏地又是一拜,“红姑只愿公子余生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苏陌有种不祥的预感:“红姑,你要去做什么?”   “御林卫红绡,拜别嫡皇子。”红姑以头磕地,随后毅然决然起身离去。   苏陌独自惶惶坐在窗下。   一切太过意外,苏陌之前竟然全然没有察觉。   御林卫,是由大齐洛阳顾家千挑万挑及训练出来的一支精英御刀侍卫,专门献给大齐皇室作贴身侍卫。   而红绡,正是当年大齐太子特意派去保护长乐郡主的唯一一位女御林卫。   没想到,红绡竟然还活着!   这些事,完全超乎苏陌的预料之外。   而显然,安排这一切的人,正是藏在幕后的裴寻芳。   苏陌只觉心口发烫。   裴寻芳……裴寻芳他何时掌握了如此多连苏陌都不知道的信息!   很快,红绡的声音在小院响起。   她大声说道:“我有办法证明季公子的身份!”   乱哄哄的小院,倏地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循声望过去。   只见一名红衣女子双手举着一个布包,清冷如雪中傲梅,她道:“我家郡主曾说过,大庸安阳王公正严明,心怀天下,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她说着跪地一拜:“请安阳王为我家公子正名!”   安阳王听得心头一颤,问道:“姑娘是谁?”   红衣女子抬起头道:“红绡。”   安阳王惊了一瞬,又仔细看了看,此人……此人可不就是当年长乐身边那个不苟言笑的御刀侍女红绡吗!   虽然时隔十八年,模样已大变,但仔细看,清秀挺立的五官是能认出来的。   “你竟然还活着……”安阳王惊喜不已,“你当真有方法证明季公子的嫡皇子身份?”   红绡不卑不亢道:“红绡需要更多人见证,当堂验证。”   安阳王兴奋起来:“好!”   -   俄倾,所有人来至慈宁宫正殿。   “下跪何人?”太后问道。   “长乐郡主的侍女,红绡。”   “大胆!哪来的长乐郡主!”太后拍案斥道,“大庸没有什么长乐郡主,只有已故皇后甄氏!”   红绡面色不惊。   安阳王起身道:“红绡你不是说你有方法证明谁是嫡皇子,快快说来。”   “我有证据。”红绡说着,从身后抽出一个布袋来,她徐徐展开,里头竟然是一支箭!   “大胆!护驾!”宫人们纷纷慌起来。   “诸位莫要惊慌,这不过是一支废箭。”红绡说着,双手托着箭,高高举过头顶,道,“请王爷过目。”   安阳王掀袍起身,大步走过去,接了那支箭。但见那支箭非常特别,箭头前尖后五棱,环穿五孔,黑雕翎,上头还带着陈年血渍。   安阳王见着眼熟。   “此箭从何而来?”   红绡道:“此箭正是当年湄水刺杀案中,刺客用的黑翎箭。”   安阳王仔细一看:“没错,正是它,本王有印象。”   红绡又道:“此箭上抹了一种罕见的毒液,名唤蚀骨草,此毒一但入人肌骨,便伴随一生,日日夜夜如万蚁噬骨,直至将人身体彻底摧毁。”   “那人是下了死手,要置先皇后与嫡皇子于死地!”安阳王托着那支残箭,已是双目通红,他问道,“先皇后遇袭时,你在哪?”   “红绡在为主子挡箭。”红绡说着,眼睛都未眨一下,一把扯下外袍,露出只着心衣的上半身。   众人一声惊叫。   年幼的甚至被嬷嬷赶紧捂住了双眼。   只见红绡那匀称秀美的后背上,竟密密麻麻分布着数十个箭痕。   触目惊心!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震惊的不仅是她一个女子竟然敢当众脱下衣袍,更惊讶的是,她一个女子,中了这么多箭,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真乃奇迹。   红绡面色不惊,道:“这支箭便是从红绡身上拔下来的。此箭特殊,箭痕呈梅花状,非常好认。”   安阳王声音有点抖:“好红绡,本王信你。”   又问:“这支箭与你身上的箭痕,又同嫡皇子有何干系?”   “红绡护主不力,没能保护好主子,致刚刚出生的嫡皇子也中了一箭,就在右肩处。”   红绡利落地将衣袍重新穿上,继续道:“王爷只需看看季公子的右肩有没有一个同样的梅花箭痕,便可确认,季公子是否是真正的嫡皇子。”   “此箭特殊,又带着毒,箭痕终身不可退,无法做假。”   众人哗然。   原来如此。   “如此来看,这果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若是那个季公子当真有这箭痕,那可不就是真正的嫡皇子么?”   “这下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快快请季公子过来吧。”   那些一开始不敢吱声的妃嫔们也开始议论纷纷。   “安静!”太后斥道,“哀家为何从未听过嫡皇子中箭一事?”   “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红绡道。   太后沉下脸去:“既然死无对证,单凭你一人口说无凭,哀家要如何相信你?”   红绡抬眸,冷冷直视太后的眼,带着寂静无声的杀意,停了好一瞬,她才道:“还有一人,也亲眼目睹了嫡皇子中箭之事。”   太后冷声问道:“是谁?”   “司礼监掌印,裴公公!”红绡道。   众人又是一惊,可不是,十八年前,那位活阎王还是个十岁小太监,他当初就是因为救驾有功,才被提拔入了乾清宫,从此平步青云。   太后沉下脸色:“哀家为何从未听裴公公提起过?”   “嫡皇子确实中了一箭。”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从殿后响起。   裴寻芳手里捻着串千年血玉做的佛珠,悠哉悠哉走出来,道:“咱家可以作证。”   那串佛珠色泽红润,鲜艳欲滴,在他手里,宛若雪地里的一簇红罂粟。   众人紧张不已,而这位活阎王宛若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一样闲适。   “当时兵荒马乱,咱家也身中剧毒,待到醒过来时,皇子已被迎入宫中,封了嫡皇子,昭书一层层下达下来,举国皆知,咱家一个小小太监,已然没有了过问的权力。至于迎回的这位嫡皇子身上有没有箭痕,咱家未再有机会见到,所以不得而知。”   “分辨的办法很简单,将太子李长薄与季公子一同请来,一起查验下,便可确认了。”   太后脸色大变。   安阳王却兴奋起来:“快快去请,请清川过来。”   一直默默跟在安阳王身边快要憋坏的傅荣,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冲了出去。   太后变得局促不安,她质问裴寻芳:“裴公公十八年隐而不说,今儿出来作证,是何居心?”   裴寻芳轻笑道:“皇家血脉,不可儿戏,当年嫡皇子已得到太后与圣上认可,咱家当然不能再平白无故去提什么嫡皇子中箭一事,若提了,倒显得咱家居心叵测了。”   “如今这事被人重新翻出来,于公于私,这个证人,咱家还是得做的,否则,倒是有负皇恩了。太后觉得呢?”   “你……”   不一会,便听殿前一声宣:“季公子到!”   此时正值正午,刺目的阳光从殿门口照进来,将铜铸鎏金的殿门浸染得灿烂辉煌。   “清川,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傅荣紧握着轮椅的扶手,激动说道。   苏陌垂着眸子。   这一步,苏陌原本并不是非走不可。   可为了清川,苏陌必须走下去。   堂上那些人,各有各的心思。   安阳王喜气洋洋,满脸殷切地期盼着让季清川回归正位,李长薄目光沉沉,他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苏陌无从分辨,太后恨不能将清川关死在佛堂里,而其它那些人,都等着看李长薄的好戏……   只有一人,高高站在太后身后,一双眼如狩猎的孤狼,盯着苏陌,仿若只要苏陌给他一个眼神,他便会将苏陌直接带走。 第88章 蛊虫   三重殿门层层打开。   苏陌逐光而入。   殿内近百人, 却鸦雀无声。   众人敛声屏息,所有的目光均投向这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   那一道道来自上位者的凝视带着无声的压迫,一如季清川当初走进那个被精心设计好的宫宴“狩猎局”。   不同的是,这一次, 清川有写书人陪着他。   苏陌感觉到了身前的哨子在害怕得颤抖。   他轻轻摸了摸哨子, 悄声道:“别怕。”   苏陌停在大殿中央,敛着眸子不看任何人, 镇定自若道:“季清川拜见太后、王爷。”   他今儿穿了一身月白云锦, 松竹明月的暗纹低调而华贵,与往常不同的是, 他用一支素簪将三千青丝高高束起, 露出了细长白皙的颈。   像只高贵美丽的天鹅。   明明是等待被验身的刀俎上的鱼肉,却透着这满殿之人都无法比拟的清贵。   安阳王看得欢喜,他早已坐不住了, 起身迎道:“好孩子,难为你在佛堂里住了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苏陌淡淡答道:“佛堂清静,心清则明,清川很喜欢。”   太后身侧的宫令女官轻摇着金缕扇, 道:“在宫里住了这些日子, 规矩还没学会吗?拜见太后, 当行稽首之礼!”   “清川脚伤未愈,可免了。”安阳王道。   “礼不可废, 废则乱。”宫令女官一板一眼道。   安阳王还要说话,苏陌已然起身。   傅荣忙去扶他。   苏陌摆手:“无妨。”   苏陌撑着扶手, 小心翼翼踩在地面,他感受着脚掌的力量, 每一根脚趾头都苏醒过来,他像蹒跚学步的婴儿迈出第一步,很好,这感觉太棒了,他有些兴奋,又迈出一步。   是久违的行走的感觉。   他仿若不是在这书中世界受了伤,而是刚刚从那座孤岛疗养院的病床上醒来,手臂上扎满了针管,僵硬的双腿还不太灵活,却有一种完完全全可支配身体的真实感。   过去他总是处于魂首半分离的状态,如今这种过分的真实感让苏陌有些不适应。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脚,没有鲜血淋淋的镣铐,没有缠满管子的仪器。   出神间,他听见宫令女官催促道:“季公子是不会行礼吗?”   苏陌回过神来,双手交叠,屈膝跪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拜道:“季清川拜见太后。”   大殿内寂静无声。   太后没有回应。   “喵呜~”   不知从哪冒出一只小白猫,从苏陌靴边钻进了裙底,苏陌皱眉,那猫儿在他衣袍下钻来钻去,折腾得欢快,忽的又从外袍的袖里钻了出来,照着他的手指便舔了一口。   沙沙的痒。   如此还不够,又舔了一口。   “南熏殿御养的小狸奴怎的跑到这来了?”容贵妃朝小白猫伸出手,“快,到我这里来。”   小白猫不太乐意地跳进了容贵妃怀里。   “礼也行过了,快起来。”安阳王记挂着苏陌的伤。   “殿前失仪,理当罚跪。”宫令女官冷声道。   苏陌心笑,果然,是要借机惩戒的意思,太后的头疾这是好了?   可他低估了这种跪法,尚未痊愈的双脚很快疼痛起来。   众人皆不作声。   容贵妃更是闲适地抚着怀中小宠,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长薄与清川同罚。”李长薄忽的站出来,朗声道。   温雅的龙涎香笼过来,只见李长薄衣袍一掀,稳稳跪在了苏陌身侧。   “薄儿,你作甚?”太后终于开口。   “太后曾教导长薄,法不阿贵,绳不挠曲,长薄有错在身,无颜为清川求情,只求太后允长薄,陪清川一同受罚。”李长薄道。   苏陌偷偷瞟了他一眼,他一脸认真,不像做戏。   九公主见状也跑过来,挨着李长薄跪了,奶声奶气道:“小九与太子哥哥、季公子同罚。”   “你们这些孩子……”安阳王道,“太后有说过要罚你们吗?”   “母妃,那位公子就是上回惹得瑞王爷发了癫症的人吗?”七公主扯着容贵妃的衣袖说道,“长得真像父皇宫中的美人画像,难怪小狸奴也喜欢他。”   容贵妃以手指抵她的唇,笑道:“嘘,小孩儿别乱说话。”   “今日将众人召集至此是为了验身,并非为了惩罚,太后,让几个孩子起来吧。”安阳王好言劝道。   太后只盯着李长薄,怒其不争道:“这么喜欢跪,那便好好跪着!”   李长薄坦然接受着太后的怒意,面色平静。   他挨了罚,心中却欢喜,打苏陌一进来,他便瞅见了苏陌好生带在身前的玉竹哨子,见着这枚哨子,他的心便又安了一分。   他默默朝苏陌靠近了些,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在底下悄悄触苏陌的指尖。   苏陌察觉到,挪开了手。   “看来,太子殿下果然同季公子亲密非常。”四皇子意味深长道,“那些言官虽言辞激烈,怕也并非空穴来风。”   他故意将“亲密”二字说得很重,又道:“今日见到季公子,明焕才知道,原来这天底下竟然真有这等人物,难怪太子殿下日日往不夜宫跑,都不愿回东宫了。”   “太子哥哥前往不夜宫,是为了查案!”九公主争辩道,“四哥哥莫要含沙射影、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四皇子慢悠悠踱到九公主身侧,也学着他俩跪了下去,道,“九公主与太子殿下在季公子的弁钗礼上豪掷千金,可风光了,此事不下百人目睹,明焕若有一句不实,甘愿受罚,请太后明鉴。”   “你!”九公主气得直翻白眼,“那是权宜之计,总不能看着季公子被坏人欺负了去。四哥哥若是处于那种境地,小九也会救你!”   容贵妃笑出了声。   她抚着怀中小狸奴,道:“如今呐,出入乐坊也能打着查案和救人的名号了,圣上立的律法倒成了一纸空文。”   “这也不怪太子和小九,瞧这模样,又生在乐坊那种地方……叫谁见了不迷糊?”容贵妃望向其它妃嫔,道,“听说,季公子在大庸名气不小。”   “贵妃娘娘深居宫中,大概不晓得,这不夜宫季清川,可是连续三年蝉联帝城第一伶人的大名人!”   “据说,季公子登台献艺,那可是一票难求、万人空巷。不夜宫的当家人也是懂捞钱的,票价定得奇高,都是提前数月便售罄了,整个大庸的王孙公子啊,为了见季公子一面,脑袋都挤破了……若是想私下见一面,可比登天还难,没个万贯家财,没戏!”   莹妃侧过身,以手遮唇轻声道:“我还听闻,民间流传着一句戏言。”   “什么戏言?”   “沈家丝绸流如水,波斯金玉弃如土,白玉马,千金裘,不及季郎琴一曲。家财散尽终不悔,只求不夜灯明,瑶台宴开,温柔乡里……季郎一笑。”莹妃笑道。   “都说戏子误国。”容贵妃道,“如今国库亏空,民间水患蝗灾不断,后宫妃嫔都在削减用度,这些乐坊竟然如此奢靡!”   傅荣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道:“不夜宫规矩严,清川从不轻易见客,那些传言是乱说的!”   “你是何人?娘娘说话,也敢插嘴!”   “这不是信国公家的二公子么,傅二公子这么清楚,莫非也是不夜宫的常客?”   “我可听闻,傅二公子可是追在季公子身后的一条哈巴狗,被当作帝城一大笑谈,当初还扬言要娶季公子回家当男妻呢……”   “荒唐!”太后终于听不下去了,斥道,“身为朝廷命官如此荒唐行事!跪下!”   傅荣百口莫辩,气呼呼跪下。   苏陌被吵得头都大了。   这些人摆明是串通好了要羞辱季清川,这傻傅二还蹭蹭赶着送肉上门。   “太后,清川绝不是传闻中那样的人。”李长薄正声道。   苏陌偷偷觑了他一眼。   李长薄目不斜视道:“清川虽长于不夜宫,却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品性纯良,出淤泥而不染,他较这世间任何人都要干净,他痴迷音律,才华横溢,世间名利皆不在他眼里,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领域,清川是一位真正的天才。”   苏陌头一回听笔下人如此评价清川,心中又喜又痛。   喜的是,李长薄竟然是懂清川的。   痛的是,若是让原文中的李长薄如此赞美清川、给予他鼓励,是不是……就可以在清川走入抑郁的深渊前,拉他一把……   苏陌心口发紧。   终究,那是他曾写下的原书CP,是他为笔下人安排的悲惨人生。   落笔无情,铸就的却是两个人无法翻越的牢笼。   放笔下人自由。   苏陌对自己说道,放笔下人自由。   苏陌轻握身前的玉竹哨子,它亦在微微颤抖。   李长薄继续道:“在帝城乐坊中,人人都以能得到清川亲授琴艺为荣,清川被他们奉为圭臬,是受人尊崇的先生。太后也是爱琴之人,应该理解这种惜才之心。”   “世人爱他、慕他、追逐他,却又以他的身份轻贱他。他们不知,清川只是被放错了位置的瑰宝,他本该是大庸最尊贵的皇子,成为伶人不是他的错,被人非议也不是他的错。”   “当年湄水的一盘棋,将清川打入贱籍,长薄也不幸成为加害局中的一环,长薄无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想到清川这些年受的苦,我惶惶不安。”   “今日,长薄只求真相大白,还清川一个公道,也赐长薄一个心安。”   此话一出,殿中一片哗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在明面上重提当年旧案。   众人窃窃私语,却又无人敢出面应和,毕竟此事当年可是由太后与皇帝联手按下去的。   “十八年了,天大的惩罚也该结束了。请太后、王爷为清川做主,允清川回归正位。若一定要有一人为此接受惩罚,长薄愿一人承担。”   李长薄说完,以头磕地,伏地不起。   “放肆!”   一只瓷杯砸碎在李长薄身前。   众仆吓得齐齐跪下地:“太后息怒。”   锋利的碎片溅到李长薄身上,他纹丝不动。   “身为皇长子,你就是这样为人表率的吗!”太后斥道,“薄儿,你昏了头啊!”   安阳王也吃惊不小。   李长薄此举简直在打太后的脸,他没想到李长薄会做到这一步,究竟是他低估了清川在李长薄心中的重要性,还是另有隐情?   容贵妃乐得看到这对祖孙内讧,他们闹得越僵,她心里越畅快。   她拱火道:“季公子身份还未确定,说这些为时尚早,太子这字字句句,都快将季公子夸上天了,跟着了魔似的,倒是又让臣妾想起当年三王相争的往事了……”   “闭嘴!”太后怒而望向容贵妃,这是她最忌讳的事。   容贵妃可不是怕事的主,她继续说道:“都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当年的先皇后可是……”   话未说完,她怀里的小狸奴突然探出利爪气蹿上了她的脖子。   容贵妃毫无防备,颈上立马就是三道骇人的血痕。   那猫儿还要扑向容贵妃的脸,宫人们慌忙过来营救,猫儿又蹿上了她的脑袋,容贵妃尖叫着从椅子上摔下来,一时乱作一团。   “小畜牲!”容贵妃吓得直抖,她按着流血的伤口,猛抬头,撞见的却是裴寻芳那双漆黑冷酷的凤眸。   高高在上,带着警告的意味。   容贵妃心生寒意,便听那阎罗冷森森道:“圣上亲养的御猫,不可杀。”   他又道:“娘娘受伤了,快宣太医。”   容贵妃脸色瞬间惨白,她向太后跪请道:“臣妾需要回宫医治,臣妾先行告退。”   太后拂袖:“去吧。”   一场闹剧。   裴寻芳捻着手中的血玉佛珠,慢腾腾走到太后身边,躬身道:“太后,时候不早了,既然人都到了,那便开始吧。”   太后望着满殿跪着的人,气不打一处来。   宫令女官上前为她顺着气,道:“太后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太后握紧座椅扶手,缓了好一会,这才松口道:“都起来吧。”   “谢太后。”   “张德全!”裴寻芳眸光扫过那些宫人,停在半拥着苏陌起身的李长薄身上,他音色愈发寒凉道,“宣太医院院判,准备验身。”   “慢着。”太后阻止道,“验身之事就不劳裴公公了,哀家有更合适的人选。”   她侧身朝宫令女官道:“去请钦天监监正,高百尺。”   “是。”   “验身为何要请钦天监的人?此人有何特殊?”安阳王问道。   “这位高百尺,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更是出生南疆之地擅长易容术与蛊虫之术,叫他来负责验身,是最合适不过了。”太后道。   “可儿臣听说,高监正来历不明,性情乖戾,数年前曾以户部一位官员的女眷将生出谋逆之子为由,夺人妻子,还将六月胎儿生生杀害于腹中,害得那人家破人亡,如此残暴无德之人,不适合为清川验身。”安阳王道,“请太后收回成命。”   “嫡皇子之事,疑点重重,不让钦天监的人来,难叫哀家及天下人信服!莫非安阳王还有更好的人选?”太后道。   眼见僵持不下,裴寻芳道:“依咱家愚见,不妨再宣几名太医一同前来,太医院与钦天监共同验正,更有说服力。”   这提议太后无法反驳,只得道:“也罢,且去安排。”   少顷,便见宫人领进一位满头银辫的老人。   此人穿着一身钦天监特制的紫色官服,双耳戴着硕大的银环,全身更是挂满了奇怪的铃铛灵符,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得人心里发慌。   此人正是钦天监监正,高百尺。   高百尺在苏陌身侧停住,跪地一拜,道:“拜见太后、王爷。”   苏陌瞧见他手背上有一条狰狞恐怖的疤痕,眼皮一跳。   这疤痕……似乎在哪里见过。   “高百尺,哀家今日传你来,是要你为这位公子验身,一查是否易容,二查身上的箭痕是否作假,你务必拿出看家本领,给哀家一个满意的答案。”   “卑职听命。”   那高百尺又拜了一下,这才起身。   “太子殿下,借过。”他请开李长薄,转眸看向轮椅中的苏陌,惊讶道,“这位公子,咱们是否见过?”   苏陌道:“在下与高大人素不相识。”   “高百尺,可以开始了!”太后提醒道。   “是。”   那高百尺立马换了一副冷漠面孔,他从随行物件中取出一支半尺高的迷你铜壶滴漏,道:“请公子看着这支滴漏,莫要眨眼。”   苏陌姑且配合着他。   只见那滴漏中,一滴浅金色水珠,正在慢慢凝聚,光影中,它如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滴入缠绕于底部的螭龙口中。   苏陌眼睫一颤,一种异样感从心中腾起。   他想起了裴寻芳老宅中那个永不停歇的莲花铜壶滴漏。   高百尺仿若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猎物一般,一双鹰眼直冒光,他兴奋道:“公子魂首有异,不同寻常啊。”   苏陌道:“高大人说什么,我听不懂。”   “嘘,公子别说话。请公子继续看着这个滴漏,别眨眼。”那高百尺绕着苏陌看了一圈,啧啧称奇,“公子可是个难得珍品。”   “可有异常?”太后问道。   高百尺从工具箱里摸出一个漆黑的兽皮袋子,哗啦展开,里头竟然是整整一排各色样式的小刀、银针及虫盒。   “易容术,破绽多在耳后与颈侧,待我试一试便知真假。”他用手指在兽皮上擦拭着,道,“公子莫怕,高某下手很轻。”   苏陌眼皮跳了跳。   高百尺此刻的兴趣完全都在苏陌身上。   他凑得更近了,仔细观察着苏陌,口中念念有词,他越看越兴奋,粗粝的手指滑过苏陌的耳后及颈后,如鉴赏一件罕见的物品一般。   他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天衣无缝?”   又摸了一会,皱眉道:“为何毫无破绽?”   苏陌闻着他鼻息里那恶心的气味,道:“高大人是怀疑我披了张假面皮吗?”   “高某自然不敢妄做论断。”高百尺说道,“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披着面皮的人。”   太后听得此话,问道:“是否有异像?”   那高百尺答道:“这位公子,或许并非这皮相的主人!”   此话一出,满殿之人皆惊得站了起来。   “查!”   太后扶着宫人激动地走了过来:“立刻给哀家好好查!证明给哀家看!”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跟着太后不淡定了。   若这季公子身份做假,那可是杀头的死罪了!   安阳王慌忙问道:“太医为何还不来?”   “禀王爷,太医院的大人们都被容贵妃给唤去了,一时找不到人,张公公亲自去请了。”   “胡闹!快快去请,绑也要绑一个来!”安阳王命令道。   “信口雌黄!”一片喧哗中,李长薄挺身挡在苏陌面前,道:“高监正还未验证便大放厥词,好大的胆子。”   “太子殿下请息怒,高某说的是‘或许’,并不能确定,一切还需验证才知。”   李长薄握住苏陌的手,道:“你要怎么验?”   那高百尺从兽皮袋子里细细挑了一圈,最后选中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又取出一只虫盒,道:“若是要证明公子的身份,怕是要见血了。”   李长薄看着那亮晃晃的刀片,道:“清川怕血,此法不行。”   “薄儿你让开!”太后斥道,“高监正精通此法,让他验!”   四皇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太子殿下这是心虚了,还是心疼了呀?”   高百尺举着那枚刀片,道:“只需轻轻划个口子,将这小虫放进去,若面皮是假的,便会被这虫子咬噬掉落,若是真的,公子就当被虫子咬了一口,无甚大碍。”   “不行!”李长薄一改之前温和谦逊的模样,“高监正若要验,就在自己身上开一刀,将虫子放进去,让我也看看高监正有何反应。”   高百尺脸色一变。   “薄儿,休得胡闹!”太后大声斥道。   “此法分明是包藏祸心,太后莫要被此人蒙蔽了。若谁相信这个法子,不妨让他用那虫子先试一试!”李长薄随手一指,指向那看热闹的四皇子,道,“李明焕,你敢吗?”   四皇子笑道:“我又没假,为何要以身犯险。”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长薄匆匆回头看了苏陌一眼,“清川,别怕。”   苏陌只觉身前的玉竹哨子轻轻动了一下。   哨子温温发着热,贴在苏陌心口,像只瑟缩的小猫,偷偷往那衣襟间钻。   苏陌想到过去自己笔下那个李长薄,莫非角色真的会自我觉醒、自我转变?   “此法太危险,还需等太医来了再定夺。”安阳王道。   “哀家要查,谁敢阻拦!”太后却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大声道,“验!现在就给哀家验!”   混乱中,忽听一个女子道:“红绡愿意以身试法。”   众人纷纷回头。   那位一直静静呆在角落的红绡走了过来,跪在苏陌面前,道:“红绡愿意为公子以身试法。”   “好,就让她试!”李长薄大声道。   苏陌想阻止,可红绡的眼神仿佛在说:公子,就让我试吧。   高百尺道:“这蛊虫乃无价之宝,每一只都是高某悉心培养,可不能随意试……”   “什么无价之宝!”红绡一个旋身,轻松夺过高百尺手中的小刀与虫盒,“让我瞧瞧。”   高百尺还未反应过来,红绡已将小刀放在鼻前轻嗅,问道:“请问高大人,试哪里最为妥当?”   高百尺脸色已白,道:“颈部。”   “这里吗?”红绡拿着小刀在颈间比了比。   高百尺眼珠一转,但见一道银光晃过,高百尺颈上一凉,自己脖子上已多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啊呀!”高百尺大惊失色,忙跳起去夺虫盒。   可是红绡的速度快得惊人,不过眨眼间,她已一刀剔开虫盒,放出一只黑色飞虫。   那虫子循着血腥味,径直钻进了高百尺的皮肉中。   高百尺惊恐地捂着自己的脖子。   青黑色爬痕很快在他皮肉下蔓延开来,像散开的蛛网。   他咆哮起来,用双手抠着那流血的伤口,想将虫子抠出来,可是已经于事无补。   一切来得太突然,众人吓懵了。   高百尺面目狰狞在殿中兀自撕扯自已的皮肉。   如被恶鬼缠身,恐怖如斯。   “大胆高百尺,竟然妄图用此巫蛊之术加害皇子!”李长薄趁机道,“来人,将他拿下!”   那高百尺满脸满脖子是血,他扭头看向苏陌,口中念念有词,他疯了一般从腰间抽出两把如镜般的飞刀,那刀面寒森森映着他那张恐怖的脸,他大吼一声,将飞刀投向苏陌。   “小心。”红绡飞出一脚踢下一刀,大声道,“那虫子嗜血!莫让公子受伤!”   “好嘞。”傅荣也加入进来,如一只小兽挡在苏陌身前。   高百尺又缠了上来,红绡徒手抵挡。   苏陌看着中邪了一般的高百尺,以及他那迅速遍布全身的青黑色爬痕,突然想起书中关于蚀骨草的设定,他恍然大悟道:“那虫子以蚀骨草作引子,专食中过蚀骨草之毒的人血!红姑,千万当心!”   而在苏陌未留意的暗处,三支利箭,带着凛凛寒光与杀意,直逼苏陌后脑勺。   不过方寸之间,便能取其性命。   叮。叮。叮。   三颗血红的玉珠,将那三支暗箭齐齐破开。   苏陌蓦然回头。   一道墨黑身影落在苏陌身侧,带着浓郁的檀香味,那宽大的袖袍下露出双白皙颀长的手,骨节分明,没有疤痕,那手指一松,数十颗血玉珠子便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浑圆的、血红的玉珠子。   弹跳着,滚到了苏陌脚边。   裴寻芳冷着脸,从赶来的禁军身上随手抽出一把长刀,他长臂一震,手起刀落,便生生卸去了高百尺一只胳膊。   乌黑的血溅到了墨黑织金的蟒袍上。   高百尺痛苦的嚎叫声震破殿顶。   裴寻芳眼睛都未眨一下,他提刀逼向那已没人形的高百尺,冷声道:“当庭刺杀皇子,惊扰了太后、王爷,该当何罪!” 第89章 赐刀   高百尺见了活阎罗一般, 哆哆嗦嗦往后爬。   裴寻芳提刀逼向他:“太后传你为季公子验身,你却公然谋杀,是受何人指使?”   听得此言,太后脸都绿了。   “利用蚀骨草的毒做引子, 你与十八年前刺杀先皇后与嫡皇子的人是一伙的, 说,谁指使你来的, 说出来, 咱家饶你一命。”   高百尺捂着断臂,颤抖道:“要杀便杀, 无人指使。”   “高监正最好想清楚了再答, 答得不好,整个钦天监都跟着你遭殃。”裴寻芳威胁道。   “姓裴的,你手上染的血还少吗, 嗜杀成性的阉狗,你不得好死!”高百尺大骂道,“我只恨不能揭穿他的真面目,功亏一篑,可惜了!”   裴寻芳俯身擒住他的脸, 用刀尖撬开他的嘴, 道:“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平日里在钦天监干的什么勾当, 咱家过去不管,是不屑于管, 可今儿你当众谋害皇子,走的是死路, 咱家可不得不管了。说,谁指使你来的!”   高百尺嘴里冒着血沫子, 笑得诡异,一双鹰眼却盯着远处的苏陌,骂道:“十八年前他就该死!”   裴寻芳道:“果然是你们。为何要杀他?”   高百尺激动起来,他指着苏陌:“此人天生异像,魂首有异,钦天监早就算出来了,他会招来异世之魔,当诛之于襁褓……必须诛之于襁褓以绝后患!否则日后定当逆天!”   裴寻芳逼问道:“怎么就逆天了?”   “天道崩裂,生灵涂炭,整个大庸会为之陪葬……不能让他活过十八岁,”高百尺念念有词,“不能让他活过十八岁……”   “妖言惑众,一派胡言!”裴寻芳眼中戾气暴涨,“一场为满足私欲的谋杀,却被冠以替天行道的大旗,这就是你们钦天监干的事。”   可苏陌却听得心惊。   依这高百尺所言,钦天监有人早在清川出生前便算出,多年后写书人苏陌会穿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已经完全超出苏陌对《伶人太子》这本文的设定了。   苏陌转动轮椅,兀自移过去,问道:“是谁测算出我天生异像?”   高百尺被裴寻芳擒住,动弹不得,他斜眼看着苏陌,眼神逐渐惊恐,大呼道:“来不及了,他、他来了……他已经来了!他是披着人皮的魔!”   苏陌步步逼近,凝聚神识试图控制他的意识,再次问道:“是谁测算出这个结论?”   汹涌的精神力之下,高百尺被逼到要崩溃了。   他一边念那些听不懂的咒语,一边不自觉地双膝跪下,重复说着一句话:“奴至死效忠门主……奴至死效忠门主……奴至死效忠门主……”   门主?   什么门主?   “你是天机门的人?”苏陌试探着问道。   高百尺逐渐失智,他挣脱裴寻芳,爬到苏陌脚下,如朝拜高高在上的神:“奴至死效忠门主……奴至死效忠门主……奴至死效忠门主……”   太后显然没料到局面会变成这样,为防止高百尺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太后忙命令道:“高百尺疯了,快、快拖下去!”   苏陌脑子飞转着。   天机门。   一个久未被他想起的神秘组织。   天机门是原书中的神秘门派,苏陌着墨很少。苏陌仅仅在湄水刺杀案中提到过天机门,并且一笔带过,而关于它的详细设定甚至从未展开。   可以说,天机门属于写书人还未构思完善的“设定盲区”。   而这个盲区,极有可能会是最大的变数。   “天机门?”裴寻芳也觉察到了苏陌的异样。   裴寻芳对天机门早有耳闻,他甚至曾经追踪过,可是十八年前,这个天机门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精神力控制之下,书中人不会撒谎,苏陌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天机门的人,岂能这样放过。他隐隐觉得这个人非常关键,他凝着高百尺的眼,试图击溃他的最后一道防线:“告诉我,你的门主是谁?”   高百尺痛苦地咆哮起来,惊恐得往后退。   苏陌朝他伸出手,用尽全部精神力控制着他:“请告诉我。”   苏陌坐在轮椅里,白衣胜雪,孱弱不堪,甚至连说话都是请求的语气。   可在高百尺眼里却如灼灼烈日不可直视。   高百尺浑身是血,他彻底失去意识,仰望着他,听话地爬向他,以自己的额头去触他的指尖。   额头触到指尖的瞬间,高百尺浑身一颤,如电流过身,他睁大双目,老泪纵横,可就在他想要说出什么时,高百尺猛然以头磕地,磕得血肉模糊。   “高百尺!”苏陌唤他的名。   高百尺伏在地上,他低吼一声,扯出那个兽皮袋子重重一摔,里头的虫盒咕噜咕噜滚了一地,摔得稀巴烂。   刹那间,数百只蛊虫蜂拥而出,嗅着血味飞向那些诱人的、带着蚀骨草毒素的血口。   高百尺跪在地上,在狂舞的蛊虫中大笑。   裴寻芳脸色大变,一把抱起轮椅上的苏陌飞身跃出数十米。   浑身是血的高百尺瞬间被密密麻麻的虫子围攻,他如虔诚的信徒般,跪地拜道:“奴至死效忠门主。”   那些虫子如食肉的恶鬼,很快将他咬得只剩下一具白骨。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   恐怖如斯。   苏陌力气耗尽,虚弱得直喘。   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的精神力,高百尺居然依能经受得住,不松口就罢了,还选择这样的方式自戕。   一个小小的配角,他是怎么承受住的?   “有没有受伤?”裴寻芳将苏陌抱到无人的角落,他摸摸苏陌的脸,又摸摸苏陌的手,很明显他紧张了。   苏陌无力地将脸埋进裴寻芳怀里:“我没事。”   久违的拥抱和依赖,裴寻芳的心瞬间柔软了。   他摩挲着苏陌的发顶,轻揉他的后颈:“没事就好。”   可苏陌很快意识到自己在裴寻芳怀里,好在众人皆被那骇人的白骨吸引去了注意力,无人注意到他们,他用手推开裴寻芳,道:“放我下去。”   “若是我不放呢?”裴寻芳抱得更紧了。   苏陌没有回应他,而是扭头看向那堆被蛊虫围绕的白骨,疲惫与凉意直达眼底,他道,“此虫以剧毒为引子,专食血肉,用火方能尽除,烧了吧,否则传播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呜呜呜我要回家……呜呜呜……我要回家……”殿中已经有人吓得大哭起来。   此人一哭,更多人跟着哭了起来。   形势紧迫。   “公子何时关心一下自己?”裴寻芳眸光渐冷,他又看了一眼苏陌,没再多言,松开他,作势离开。   可就当苏陌以为他走了时,他忽而返回,抱着苏陌抵在无人的后殿,狠狠亲了下去。   前殿乱作一团,哭叫声混杂着。   裴寻芳捧住苏陌的脸,吻得很凶。   交错的喘息间,苏陌很快招架不住。   “别再以身犯险。”裴寻芳抵着他泛红的鼻尖,“这是惩罚。”   尔后,他转身走进混乱的前殿。   “闲杂人等,速速避让……将尸骨围起来,烧了!”   “是。”   “盘查殿内每一个人,是否受伤,是否携带蛊虫,逐个放行,从后殿走。”   “是。”   “钦天监疑与当年先皇后刺杀案有关,即刻封锁钦天监!”   “是。”   一道道命令如急雨落下。   苏陌狂乱的心跳却久久无法平复。   忽听有人惊呼:“她、她也被咬了!她被咬了!快、快拖出去烧了!”   大殿再次乱成一团。   宫人呈圆弧形散开,留在空地中央的,是红姑。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而那掌心赫然有一道一寸长的血口。   青黑色的爬痕已经沿着她的手臂,爬到了她的脖颈。   红姑缓缓抬头,望向苏陌的方向。   她眼里没有惊恐,却带着一股绝决的烈性。   宫人们吓得直退。   安阳王正忙着护送太后离开,完全没有注意到旁的动静,忽觉一道红色身影如疾风袭来,带着浓浓的杀意。   红绡一句话未说,甚至不给人思考的时间,她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刀,振臂一挥直接刺向太后的心口。   这招叫“一刀斩”,瞬息之间取人性命,一旦刺中,必死无疑。   红绡眼看就要成功,却在触到衣襟的瞬间被一掌劈开!   “红绡!”安阳王怒斥道。   安阳王的掌力非常人所能承受,红绡被震出很远,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她本就是重伤之身,这些年是用药硬撑着才活到今日,如今又被蛊虫咬伤,可怖的爬痕已经蔓延到四肢,全身如万虫咬噬一般疼痛。   她知道自己已无活路,也未作生还的打算,只恨不能一举杀了那恶毒的妇人替郡主报仇。   红绡用手臂撑着身体,想站起却又跌了回去,她说道:“当年谁害死的郡主,王爷难道还猜不到吗?”   太后吓得破了音:“妖女!杀、杀了她!”   安阳王面有错愕,看着身侧已然失态的太后,眼神复杂。   红绡笑起来,她嘴角渗出乌黑的血,道:“是非黑白且不论,王爷有王爷的立场,红绡有红绡要守护的信仰,她是你的母亲,但也是我的仇人!”   她重新拾起地上的软刀,颤颤巍巍爬起来,重新举起刀,直指太后:“我苟活了十八年,就为了这一天。”   “拿下!”安阳王道。   红绡已经站都站不稳了,禁军们轻轻松松便折了她的刀,将她按倒在地上。   苏陌冲出去,想要救她,却听得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子别去,你救不了她的。”   苏陌全身汗毛立起:“阿烈?”   一片玄色羽毛落在苏陌肩上,轻触着苏陌的颈。   “红绡当堂刺杀太后,挑动安阳王对长乐之死的最后一根的神经,也圆了她的毕生所愿,此刻红绡是满足的,请让她死得其所。”   “可她明明可以继续活下去。”想到今晨红姑捧着花同他说话的开心模样,想到她嘱咐苏陌的那些话,苏陌寸心如绞。   “每个人都想活下去,可每个角色都有她的使命,红绡完成了她的使命。”玄衣人道,“他们就像一只只流萤,短暂地照亮了公子的路,现在她功德圆满,该回家了。”   “回家?”苏陌心间一颤,穿进这本书里,苏陌的家又在哪?   “公子在书中呆得太久了。”玄衣人亲昵地靠着苏陌,“公子不该对书中人产生不必要的感情,动情更不可以。没有人能长久地陪伴公子,只有阿烈可以。”   “人之爱欲,蚀骨蚀心,当断则断,不受其乱。公子你看……”玄衣人说着,指向远处的那个墨黑身影,“他像不像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刀?”   苏陌隔着人群望向裴寻芳。   四下噪杂。   太后仍在吼着:“将这个妖女拖出去,拖出去,烧了!”   而裴寻芳,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软刀,提刀一步一步走向红绡,他神情冷漠,状似修罗,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   他停在了红绡面前,冷声道:“松手。”   禁军们迟疑一瞬,松开红绡。   裴寻芳面无表情地缓缓蹲下,他拿出一块帕子,将那软刀上的灰尘细细擦尽。   “武者,唯一的归宿,是为信仰而死。”裴寻芳说道,“武者应当有武者的尊严。”   他说着,将刀柄一转,递给红绡:“这是你的尊严。”   周围的禁军紧张地盯着那柄刀。   红绡已是泪流满面,她撑着跪起,恭恭敬敬接过了那把刀。   “谢……”她甚至无法当众唤他的名,“谢……成全。”   大齐御林卫,是由洛阳顾家挑选并秘密训练的精英侍卫,毕生的信条便是:为守护主人而死。   涌动的禁军挡住了苏陌的视线。   人群中发出一声低呼,裴寻芳冷着脸从人群中走出,衣冠纹丝不乱,一双凤眸较之往常更觉凛冽。   暗黑的血,跟着他从人群的脚边流淌出来。   苏陌仿若看到,一股浓浓的戾气缠绕着他,攀咬着他,似要将他吞灭,拉入深渊。   那是苏陌亲手为裴寻芳写下的人设。   位高权重,心狠手辣,冷心冷情,是苏陌笔下最完美的刀。   它像一张巨大的笼,将他圈禁其中。   玄衣人仍在苏陌耳边作死说道:“看,他只是一把刀而已。”   苏陌心中被一股难掩的情感冲撞着,他握紧指上的君韘,闭上眼,凝聚所有意识将玄衣人驱逐:“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他是谁!”   玄色羽毛被强大的精神力冲撞到空中,“呼”的一下,自行点燃了。   化成了一缕青烟。   禁军们抬着红绡的遗体离开,青黑色的爬痕已蔓延至她的脸,她怀里抱着那把陪伴了她一生的刀。   暗黑色的血从她心口涌出,像浑浊的、泼洒的墨汁。   苏陌心跳得厉害。   他脑中晃过那一个个葬送于他笔下的角色。   抱琴轻唤清川哥哥的小槛,风情万种招呼客人的春三娘,弁钗礼上仰天狂笑的白发琴师,皇陵长阶上默默流泪的柳氏……   他仿若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金色字网旋转着,一颗又一颗流星随之陨落。   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笔下生命。   而那个被他当作杀人刀、被他当作安抚工具的裴寻芳,正一边用帕子擦着手指,一边穿过人群向他走来。   他是人人惧怕的活阎王,也曾是苏陌深夜里的爱人。   苏陌被他的眼神包裹着、侵犯着,如一丝不挂的新生儿,迎接着旧日情人的到来。   他紧张得握紧五指。   墨色袍角停在苏陌足前,浓郁的檀香将苏陌笼罩,夹着血腥味。   裴寻芳俯身,低哑出声:“咱家护送公子离开。”   他手上沾了血,还未擦尽,原本锋利好看的凤眸,也似染了红霞,那一抹艳丽的红,飞过他细长的眼尾,飞过他炙热的唇,落在苏陌心里。   被他吻过的唇,火辣辣的烧起来。   苏陌想要点头,想要想同他说,带我走吧。   可苏陌不能。   这世界不会因为苏陌逃离就变好,苏陌还有要做的事情。   而这一次,苏陌想与他同行。   苏陌深深呼吸了一下,提声问道:“太后,王爷,今儿还继续验吗?”   安阳王面色凝重,站起来道:“继续验,今日这段公案,必须有个了结!”   “好!”苏陌似用了平生最大的勇气,道,“那就请裴公公为我验身!”   众人皆惊。   “裴公公亦精通医术,应当能够胜任。”苏陌道。   裴寻芳脸上闪过几许异样:“咱家手染了血,脏。”   苏陌看进他眼里:“不脏。” 第90章 摘月   “好!由裴公公亲自验身, 最稳妥不过!请太后、各宫娘娘再稍坐片刻,替天下人做个见证。”安阳王道。   殿内一片狼藉。   空气中漂浮着腐朽的血腥味和烧焦味,众人眼中的恐惧尚未退却,人人都想夺门而逃。   可安阳王却不准备放他们走。   红绡的话如一把利剑刺入安阳王心口, 多年来关于长乐之死的伤痛再次被揭开, 这一次,安阳王不愿意、也不允许这件事再随意被掩埋。   “哀家累了。”太后眼神躲闪, 她扶着宫令女官执意要离开, “验身一事,改日再议。”   安阳王广袖一展, 起身拦下, 道:“今日不过是为清川验身,便已招来钦天监公然谋杀,他日若是嫡皇子身份昭告天下, 岂不是有人要借机谋反致天下大乱!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家血脉不容有错,今日必须彻彻底底地将嫡皇子身份验明白了!”   安阳王揖手一拜:“儿臣李珩,恳亲母亲坐阵慈宁宫,主持嫡皇子验身一事, 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太后乜眼看他, 道:“哀家说了, 哀家累了,验身之事今日作罢!”   “母亲。”安阳王拦住不放, 提声道,“母亲不肯继续验, 是在害怕什么吗?”   “逆子!”太后气得直抖,她指着安阳王道, “十八年了,你还要来逼你的母亲吗?”   “正因为我是母亲的儿子,所以当年才选择相信母亲。”安阳王抬眸时,已是双目通红,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当英姿少年的模样清晰可见。   那一年,他远在临安王府,听闻长乐突染重疾,他抗命回宫,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却依然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他被罚跪于慈宁宫佛堂,一遍遍为长乐祈祷,等来的却是长乐受惊早产不幸去世的噩耗。   他不肯相信。   而所有人告诉他,这就是事实。   没人愿意深究,就连太后也不愿。   “母亲,儿臣承诺不结党、不谋逆,自愿削减兵力,无诏绝不回京,是儿臣愿意相信母亲,愿意敬重皇权!请不让要儿臣的妥协与敬重变成一场笑话!”   “混账!”   “啪”的一声脆响,太后一巴掌扇在了安阳王脸上。   满殿宫人均吓得齐齐跪地。   太后声音嘶哑训斥道:“李珩,你胸无大志,为了一个不该惦记的女人荒废一生,如今还要因为一个妖女几句子虚乌有的话来质疑你的母亲,你枉为人子!枉为大庸亲王!你太让哀家失望了!”   “儿臣没有错!”安阳王大声回应道。   他直起背脊,直视着太后:“儿臣纵然有错,也错在当年没有坚持彻查此案,错在没有坚持验证嫡皇子一事,致使清川沦落风月之地,磋磨十八年,落下一身病骨!儿臣大错特错,这一生也无法原谅自己!”   苏陌心口发烫。   安阳王不过是原书中寥寥几笔带过的工具人,却因着对长乐的一番赤忱,成了最护着清川的人。   苏陌为清川感到高兴。   “恕儿臣不孝!”安阳王狠了心,毫不退让道:“今日,这段公案必须了结,此事不结,所有人都别想离开!”   “逆子!”太后气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圈椅内。   “王爷请息怒。”李长薄挺身挡在太后面前,“太后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前些日子还犯了头疾,请王爷莫要逼迫太后。”   “怎么?太子也想让此事不了了之吗?”安阳王将怒意转向李长薄。   李长薄道:“今日慈宁宫连发两起刺杀案,太后与各宫娘娘均受了惊吓,验身一事不急于一时,就当给大家一个喘息的机会。当务之急,是要查清高百尺与红绡的幕后之人,以绝后患。”   “太子出尔反尔,又是何做派?今日是太子提议为清川验明身份,如今竟反悔了不成?莫非太子从一开始便只是做做样子,哄骗清川?”安阳王道。   苏陌转眸看过去。   “长薄绝无此意!”李长薄沉眉道,“长薄待清川之心,日月可鉴!”   “王爷就算不体恤各宫娘娘,也该考虑太后和清川的身体,再者……”李长薄道,“嫡皇子之事事关重大,一概相关之人都应当避嫌,裴公公当年也牵涉其中,由他来验身,恐遭人诟病,无法服众!”   “说到底,原来太子是不满由裴公公来为清川验身啊!”   看了一路好戏的四皇子终于逮着了机会,他见缝插针道:“太子殿下的深情戏码还未演足,便沉不住气了要自废武功么?”   李长薄怒目而视,但他并未中计,而是借机将矛头直指裴寻芳。   “慈宁宫理佛一事由裴公公全权负责,今日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裴公公难辞其咎!慈宁宫一向宫闱森严,宫人调度也有严格的流程,红绡混进慈宁宫一事实乃诡异,或者说……裴公公根本就是同党!”   此话一出,众人皆齐齐望向裴寻芳。   若是真由此人一手操控,那……   众人不禁后背发寒。   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众人皆以为裴寻芳会发怒或反击,没承想,这位活阎罗竟然垂眸一笑,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   只听他云淡风轻道:“也罢,竟是咱家的错。”   他竟然仍在笑!   真是活见鬼!   裴寻芳道:“高百尺的疯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以及这背后真相,咱家自会去查,东西厂轮番上阵,不信撬不开钦天监的嘴,至红绡的事……”   裴寻芳浅笑抬眸:“得看太后与王爷,想让咱家查到什么份上。”   他这一笑,太后如芒刺在背。   这人向来阴鸷酷烈,如今摆出这笑面虎的模样,是何居心!   “查!彻彻底底的查!本王定要揪出长乐之死的真正凶手,以慰她在天之灵。”安阳王吼道。   太后一哆嗦,裴寻芳微笑点头:“今日发生刺杀案,是咱家的失职,钦天监得查,红绡得查,验身也得验,这三件事均围绕着嫡皇子之事,牵扯甚广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凡事总得有个轻重缓急,两害相权取其轻,太后……”裴寻芳意有所指,问道,“您觉得今日这验身……是当验不当验?”   太后脸都绿了。   她听明白了裴寻芳的威胁,两害相权取其轻,在验身与追查之间,她只能选择前者。   太后一反常态,改口道:“验!当然还得验!”   “行。那便先解决验身一事。”裴寻芳满意道。   苏陌暗暗叹服。   这人三言两语便化解危机并抓住了太后的把柄,逼太后不得不同意继续验身。   不愧是老狐狸。   苏陌还在回味,却见那老狐狸已然转身,一双凤眸温柔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些宠溺、邀功,还有旁的意味。   每回他向他讨债,便是这副神情。   苏陌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一时懊恼,提议让他验身是不是太莽撞了?   却听他开口道:“张德全,将太医带进来。”   “是。”在殿外等候多时的人应声道。   苏陌松了一口气,便见张德全领着个年轻人躬着身子小跑进来,他跪道:“只找来一个刚进宫的小太医,能用吗?”   “叫什么名字?”裴寻芳问道。   那小太医许是等久了,心不在焉的,被张德全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这才答道:“太医安喆,参见太后、王爷。”   听到这个名字,苏陌全身一僵。   他缓缓转身,看向那自称安喆的人。   一身板正的太医制服,戴着枚钻石耳钉,留着格格不入的短发,后脑勺还扎了个小啾啾。   苏陌差点以为,自己又穿回去了。   而相较于他的错愕,那位安太医显得更淡定,他不仅没有惊讶之色,还毫无破绽地学着古人,朝苏陌作了个揖。   苏陌要疯了。   这太离谱了。   他望着这个不该出现在书中世界的安喆,心神俱震。   苏陌仿若被关在一间四面皆是镜子的密室里,他打破一面镜子,背后是镜子,再打破一面,依然还是镜子。   虚妄与真实,现实世界的,书中世界的,都如碎在他脑中的一面面镜子,支离破碎,混淆在一起。   苏陌失了神一般,周围一切皆如海市蜃楼、镜花水月,太后、安阳王说了何话,裴寻芳做了什么,苏陌完全已感觉不到,他像个听话的木偶听从着安喆的指令,极其配合地完成了验身流程。   一柱香后,安喆收好药箱,当堂盖棺定论:季公子没有易容,身上的箭痕也是真的。   安阳王拍案立起,他高兴极了,豪爽地赏赐了安喆。   太后迫于安阳王与裴寻芳的压力,不得不当场宣布:季清川确实为当年抱错的嫡皇子,赐居重华宫。   而李长薄作为皇长子的身份不会改变,至于众人对“太子之位”的质疑,一切等皇帝来定夺。   四皇子等人期望落空,拂袖愤愤而去。   安阳王趁热打铁,叩请太后于六十大寿宴请群臣时,公开宣布嫡皇子的身份,昭告天下。   太后虽十分不愿,但也权且答应了。   苏陌全程做梦一般,直到被一群人齐齐跪着,呼作“殿下”,他才有了一些实质感。   苏陌被簇拥着离开,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孤零零站在大殿中央的李长薄。   此时无人在意他。   夏蝉在枝头焦躁地鸣叫着,日光穿过鎏金大门照在空寂的大殿内,显得殿内愈发清凉与阴暗。   苏陌看到李长薄在笑。   苏陌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各种场面上的奉承与邀请,只求了安太医前往重华宫为他诊脉。   安喆正中下怀,欣然同意。   苏陌与众人道了别,带着安喆速速溜了,佛堂的小窝是回不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来到了他的新居所,重华宫。   甫一入殿,苏陌便觉出一种熟悉的被窥伺的感觉。   “唐飞。”苏陌冷声道。   一个清秀黑影落在房中:“公子。”   “你倒是来得比我还快。”苏陌不悦道。   安喆双臂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与安太医有话要谈,”苏陌冷声道,“带着你的人,出去。”   “公子,这……主人那边怕不好交代。”   “你主人说过,是否需要影卫,主动权在我。”苏陌道。   唐飞迟疑了一瞬,妥协道:“是。”   瞧着人真的走了,苏陌终于松了口气,他拉着安喆直奔内寝,将门一关,急切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他既高兴又吃惊,现实世界的朋友出现在这本书里,这太离谱了。   安喆道:“你是问我为什么在皇宫,还是为什么在这本书里?”   苏陌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这事很诡异,”安喆似有难言之隐,“自从你……你去世后,《伶人太子》这本文重新更新了。”   “什么!”苏陌惊讶不已。   “我去清理你的遗物,想查一查是什么在作怪,没想到……不知为何,我被强行拽进了这本书里。”   “我在南方的一间医馆里醒来,那时浙闽水师正在招军医,我懵懵懂懂从了军,在军营时,我发现那帮人几乎人手一册《大庸百美图》,画册第一页的美人同你很像。”   “他们说,你是大庸最有名的伶人,住在一个叫不夜宫的地方,一般人见不着,我虽不确定画中人是不是你,但来找找总归是不亏的,于是我便到了帝城。”   “竟是如此。”苏陌感叹道。   没想到谢一凡画的那册《大庸百美图》,竟还有这番故事。   安喆又道:“苏陌,你不知道,我这段日子过得有多惨。”   他踢掉鞋子往那床榻上一躺,幽怨道:“我从小就没受过这种苦,你这大庸有多落后、多凶险就不说了,就这太医院,简直比医学院还要变态。”   苏陌愣了愣:“我瞧着你混得不错。”   “还不是因我有一技傍身,否则我早就死在南方了。我可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一路救死扶伤、行侠仗义才来到这帝城的。”安喆说得兴奋起来,“说真的,我从小就有个侠医梦,没想到在你这本书里实现了。”   “挺好。”听着他说个不停,苏陌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知道么?现如今,我在民间可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安喆眨眨眼道,“白、衣、安、吉。”   “原来是你,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原来我的名声都传到帝城了!我特意起了这么个名,想着如果你听到了,一定能认出我。”安喆显得很高兴,他往床里侧挪了挪,拍拍床榻道,“快上来,我们躺着说话。”   苏陌扶着床榻,缓缓起身,抬起脚挪到床塌上。   安喆忙坐起来扶苏陌,问道:“我刚才就想问你,你腿怎么了?”   “受了点伤,快好了。”苏陌道。   “让我瞧瞧。”安喆脱掉了苏陌的鞋袜,认真检查着苏陌的伤情,道,“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好在是养好了,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走路了。”   “又不是没瘫过。”苏陌笑道。   “别瞎说!”安喆急了。   苏陌只笑不语。   “苏陌。”安喆忽而认真起来,“见到你好好活着,我很高兴,真的特别特别高兴。”   “嗯。”苏陌与他并排躺着,望着那瑰丽缤纷的宫殿屋顶出神。   “你不知道,最后那一段日子里,你有多可怕。”安喆道。   “嗯。”苏陌轻声应道。   “咳,不说这个了。”安喆侧过身来望着苏陌,道,“我今晚可以睡你这不?太医院那宿舍真不是人睡的地方,太糟糕了。”   “可以。”   “行。”安喆舒展着四肢,又问道,“对了,刚才被你支走的那些人是什么人?他们的主人又是谁?”   苏陌一时不知要如何同他解释,忽听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一大群人朝这内寝走来。   苏陌直道:“不好!”   安喆立马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跃下床榻,胡乱蹬了皂靴,跪在床榻边,装模做样道:“……总之,务必要趁此机会好生调养,否则怕是今年夏天都难熬过……”   “听闻安太医医术超群,行医用药与他人全然不同,是大庸新冒尖的神医。”   房门吱呀一开,裴寻芳踏着月光走了进来:“看来,殿下与安太医很投缘。”   苏陌听他唤自己“殿下”,不觉浑身一颤。   梦里那些他一边唤着殿下一边同他抵死缠绵的画面忽的浮现在脑海。   “见过掌印大人。”安喆已经非常熟练。   裴寻芳的目光压在安喆身上,又在那还未穿好的靴子上停留了好一会,这才道:“咱家前来恭贺嫡皇子入主重华宫。”   苏陌脸色微虞:“小小重华宫,怎敢劳驾掌印亲自跑一道?”   “咱家不过例行公事。”裴寻芳轻车熟路地走到床榻边,掀袍坐下,毫不避讳地握住了苏陌的手,道,“这重华宫久未收拾,殿下一定住不习惯,咱家零星挑了些人和物件,希望合殿下心意。”   他招手道:“都进来吧。”   只见门帘一掀,一名大太监、一名较年长的宫女带着三名小太监、三名小宫女一道进来,跪在房中道:“奴才吴小海,奴婢秋南,前来伺候殿下,愿殿下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紧接着,又一大群宫人抬着各色文房器玩、罗衾锦褥鱼贯而入,站成长长一排,所携之物少说也有二三百件,样样皆是顶好的品貌。   苏陌当即有一种妃嫔得宠后被赏赐的既视感,这让苏陌感觉不适。   他黑脸道:“这不合规矩,我也不需要。”   “天下所有珍馐好物,殿下都当得起。”裴寻芳捏了捏苏陌的指尖,“既入了宫,就得慢慢适应。”   苏陌心呼不好,竟有一种自入虎穴的感觉。   “殿下不喜欢?”裴寻芳蹙眉道,“都下去安置吧。”   “是。”众人默默退下。   不一会,房中便只剩下床榻上的两人,还有躬身跪在一侧目瞪口呆的安某人。   裴寻芳侧眸道:“安太医还有事?”   “安太医还不能走!”苏陌道,“这几日……这几日他需住在重华宫。”   “没有太医住在皇子宫中的道理。”裴寻芳道,“但若是殿下求我,倒是也可以通融通融。”   “你……你别得寸进尺!”苏陌气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裴寻芳靠近道,几乎就要吻到他,“殿下求我啊。”   苏陌惊得闭眼:“你……”   “允了!”裴寻芳轻快答道。   啥?   苏陌睁开半只眼,夜色下,裴寻芳看他的眼神仿若抹了蜜糖。   “今夜月色很好。”裴寻芳说着,将苏陌拦腰一抱,朝那月光盈盈的庭院走去,“咱家带殿下看看帝城的月亮。”   “殿、殿下有伤在身,不宜夜出!”安喆看着苏陌求救的表情,好歹垂死挣扎了一下。   “哦?安太医有心了。”裴寻芳飞身一跃,便抱着苏陌消失在溶溶月色里。   只留安喆愣在房中。   什么情况!   那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罗,竟然是苏陌的情人?   万年铁树竟然开花了,这太刺激了!   可他看了看那微微凌乱的床榻,心里又有些发毛。   看来,这苏陌的床,以后还是不要随意躺上去为妙。   明月皎夜光,玄鸟栖高树。   裴寻芳身轻如燕,他抱着苏陌在那一座座庑殿顶上如履平地。   繁华的帝城,灯火通明的皇宫,如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皆在他脚下。   苏陌从未想到,换个角度看这笔下世界,是如此的震撼。   裴寻芳抱着苏陌,来到了帝城最高的地方。   那座朱薨碧瓦的钟楼。   笨重的大钟沉默着,在月色下,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月是故乡明。”裴寻芳握住苏陌的手,朝西南天边一指,道,“那里便是洛阳的方向。”“有一天,咱家带殿下去看洛阳的月亮。”   苏陌指尖一烫。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乡,也是苏陌带着幼年的他,从洛阳到帝城,风雨兼程一起走过的路。   亘古不变的月光笼罩着他们。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后,那人问道:“殿下的故乡,又在何方?” 第91章 埋骨   苏陌已经许久未想起自己的故乡了。   月凉如水, 清辉万里。   苏陌望着月色下的帝城,心叹这书中烟火、尘世繁华终究与自己无缘,而那个记忆中渐渐模糊的故乡也成了回不去的远方。   苏陌创造了书中世界,曾经主宰一切, 如今却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回不去故乡, 望不到未来,薄薄的月光落在身上, 苏陌只觉凉意沁骨, 他不自觉揽住双臂,唤道:“裴寻芳。”   身后人应了一声。   “送红姑回家吧。”苏陌凉声道, “将她葬在故乡。”   “听殿下的。”裴寻芳没有多言, 红绡的死他只字未提,而是握住苏陌的手,“都入夏了, 手怎么这么凉?”   “不是我冷,月光冷。”苏陌抽开手,望着远方出神,喃喃道,“明月千里, 照着埋骨人。”   这座钟楼位于皇城中轴线靠后的位置, 景龙钟一响, 整座皇城为之一震。   重重叠叠的宫殿依次分布,高耸陡直的朱色宫墙将这满宫辉煌圈禁其中, 犹如第一道锁。   宫墙之外,是向东南西北延伸的四道长街, 错综复杂的街巷穿插其中,长街的尽头是褐色城墙, 将帝城的万家灯火护在其中,犹如第二道锁。   帝城之外,是灰扑扑的外城,以及月色下望不到边界的远方。   苏陌望着这帝城版图,心叹世界之大,自己磋磨数月,不过是从帝城的第二道锁,走进了第一道锁。   真是可笑啊,苏陌长叹一口气。   所有人都在恭贺苏陌喜获嫡皇子的身份,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红绡的死,安喆的出现,被续写的《伶人太子》一文,未解的天机门,以及未卜的前途,桩桩件件都让苏陌无法放松下来。   对清川的愧疚和责任,支持着苏陌往前走,可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懂苏陌?   苏陌闭了闭眼,道:“别叫我殿下,我不喜欢。”   “为何?”裴寻芳道。   苏陌欲言又止,咬唇道:“你知道,我不是季清川。”   “咱家认的是殿下这个人。”裴寻芳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苏陌身上,他握了握苏陌的肩,见他没有反对,便顺着双臂环住苏陌。   宽大的手掌将苏陌的手完全覆盖,十指交错,越扣越紧,摁在小腹最柔软的地方。   月白锦缎被压出道道涟漪,似月色下微漾的湖水。   苏陌只觉一股热流在小腹内涌动,酥麻麻的鼓胀感异常熟悉。   他侧过身,用鼻尖抵在他的颈侧,闭眼道:“掌印就不好奇我是谁?”   裴寻芳声音很缓:“殿下愿意告诉咱家了?”   苏陌用鼻尖摩挲着他的颈,像只撒娇的猫咪,他闻着他衣领间的檀香,糯糯道:“红姑说我在长个子。”   “殿下还会再长高的。”裴寻芳将苏陌圈得更紧了,“咱家替殿下好好养。”   “若是养不好呢?”夜风入喉,苏陌咳嗽得肩背直颤。   “养得好。”裴寻芳宽慰道,“秦老与安喆联手,会有办法的。”   “掌印是如何识得安喆?”苏陌问道。   “不算相识。”裴寻芳顿了一下,又道,“咱家曾托秦老下江南寻找白衣安吉,弁钗礼后有了消息,咱家本欲带殿下南下寻医治病,谁料殿下入了宫,安喆也到了帝城,咱家便暗中引荐,让安喆入了太医院,往后在宫中为殿下医治,也算方便。”   他轻描淡写说着,仿佛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苏陌已是心绪翻涌。   自密林一别,他自认为与裴寻芳分道扬镳,从此天涯陌路,哪知,自两人分别的那一刻起,裴寻芳对他的保护便如呼吸一样无处不在。   这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安全感,苏陌自穿进这本书中,一直游离于现实与虚妄的边缘,像只孤魂野鬼,而这个人,像一只巨大的枭,毫无保留地将他护在羽翼之下。   苏陌嗅着他领间独有的香,心中生出眷恋,他问道:“红绡也是掌印安排的?”   裴寻芳道:“不止红绡。”   苏陌又问:“高百尺呢?”   “高百尺是意外,天机门的底细咱家会尽快摸清楚。”   “李长薄呢?掌印又给李长薄下了什么套?”苏陌问道。   裴寻芳忽而来了醋意:“殿下为何觉得是咱家给他下套,为何不觉得这是李长薄自导自演的苦肉计?还是说,殿下根本就是喜欢吃他这一套?”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陌磕巴了一下,“你知道我此番入宫是为了什么。”   “今日为了季清川,明日就会为了朝堂、为了社稷,这大庸烂透了,你收拾得过来么?你不看看自己的身体能撑几日,咱家好不容易……”裴寻芳抓着苏陌的肩,眼睛都红了,“好不容易……”   苏陌眼睫一颤:“好不容易什么?”   裴寻芳凝着苏陌:“此事一毕,跟季清川与李长薄做个了断,跟我走。这大庸存亡、天下苍生皆与你无关,跟我走。”   苏陌觉出异样,这些话似曾相识。   他退后一步,心生戒备:“掌印在说什么?掌印究竟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裴寻芳眸光渐深,声色低哑道:“殿下三言两语便能将高百尺逼疯,殿下又藏了多少秘密?”   苏陌只觉周身一凉。   兜头的凉意从头上浇下来,也将他从那蛊惑心神的檀香中浇清醒。   是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又岂止一两个秘密?   晚风吹过钟楼檐角的铃铛,叮叮当当摇响着。   将苏陌的心都摇乱了。   苏陌推开裴寻芳,自己也酿跄了一下,他在风中自嘲道:“既然彼此都无法坦诚以待,又何必作这亲昵之态?”   “上次一别,我已同掌印说得很清楚,你我之间,只谈交易,不谈感情,我的身份是假的,待你的模样是假的,只有利用你是真的,掌印既已心知肚明,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裴寻芳没有回应,只在月光中幽幽望着他,伸手要抱他。   苏陌往后退去,他扶着那钟楼的栏杆,坚硬,冰冷,仿佛只有扶着它们才能支撑住自己。   “我明明已经抛弃你了,为何还要不顾我的意愿出现在我面前?”他无法再望着那张脸,转身道,“对不起,我累了,我想回家。”   天空乌云翻涌,月光渐渐被遮去,风愈发大了。   苏陌被风迷了眼,眼泪无知无觉便流出来了,他没出息的用衣袖擦泪:“叫你的人全部离开,别再来找我……”   话未说完,便被裴寻芳从身后揽住腰腹拖了回去。   “殿下想去哪?”   熟悉的语调如泰山压顶。   苏陌全身寒毛倏地立起。   这语调他再熟悉不过了,虽音色不同,却与梦中那个尖细的宦官语调一模一样。   之前零零碎碎的怀疑全部涌来,苏陌变得同刺猬一般敏感,挣扎道:“放开我!你别碰我!”   “咱家喜欢。”裴寻芳岂会放他,贴在他耳后,阴恻恻道,“就算被殿下算计、利用,被一次次抛弃,咱家也喜欢。咱家说过会对殿下负责,便会负责到底。”   苏陌的心狂乱不已,他踢打他,拿手捶打他:“谁要你负责,为什么还要管我!我的病与你何干,生死又与你何干,裴寻芳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管我!”   “咱家不是东西。”裴寻芳亲吻着苏陌的脖颈,“咱家不过是殿下的一枚弃子,一把丢弃的刀。可即便被殿下一次次抛弃,咱家依然放不下殿下……”   “你走!离我远点!”苏陌哭着推他,“裴寻芳,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杀了我吧,杀了我一了百了。”裴寻芳轻哄着,吻他的泪,“若殿下舍不得杀我,哪怕只给咱家一丝希望,就算刀山火海,咱家也会找来。”   苏陌的泪止也止不住,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咱家已经失去过一次了,苏陌。”   苏陌倏地睁大眼。   裴寻芳一口咬在苏陌的颈侧,尖利的牙齿扎入他细嫩的肌肤:“暴风雨快要来了,你想飞,咱家便陪你飞。在那之后,你只能属于我一人。”   苏陌闻到了血腥味。   他仿若看见帝城上空浮起了血色薄雾,凄厉的哭喊声在风中鸣啸,数不清的人影如被潮水冲上岸的蝼蚁,在月色下匍匐着,尖叫着。   乱箭如雨落下,卷起血色潮沫。   那是一场近于屠城的大厮杀。   夏夜温良,帝城沉寂。   无人意识到危险正要降临。   -   天宁寺,藏经阁,顶层书阁。   一名小僧禀着支烛火,另一名小僧拿着枚铜色钥匙,捣腾了许久,才将那锈迹斑斑的锁头打开。   吱呀一声,阁门被推开,呛人的尘沫扑面而来。   小僧挥开空中缠绕的蛛网,步入阁内,将烛台一盏一盏点亮。   久被尘封的书阁一点点明亮起来。   “吉空大师,请进。”小僧恭敬说道。   吉空念了句阿弥佗佛。   “大师要找何物,小僧可以帮忙。”   “不必了。”吉空道,“去外面候着吧。”   “是。”   吉空大师走向书阁最深处,铺满尘埃的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与几支素瓶,砚台中的墨已干,纸已泛黄,素瓶中的花枝早已落成灰。   唯有书案后挂着的那幅字画,整洁如新,上面的灰尘似乎被人清理过。   吉空捻着佛珠的手指一紧。   “不好。”他暗道,绕过书案,小心地扶着画框将那幅字画取下。   字画后是一道机关,机关内有一秘洞,洞内放着一个藏诗锁秘匣。   吉空小心翼翼将那秘匣取出,抱至灯烛之下。   随着七道藏诗小轮依次解开,“吧嗒”一声,秘匣解开了。   匣内的书信仍然安在,完好无损。   吉空将那书信徐徐展开,只见那细腻华贵的丝卷上,隽秀的字迹如是写道:   我做皇帝,非已之愿,自当任以来,兢兢业业,无时无刻不在为大庸朝思虑未来。   作为皇帝,我唯有二错,一错左安门廷杖群臣致二十人惨死,二错后宫空置独宠裴寻芳。   可作为我自己,第二错不算错。   我命不久矣,今后裴寻芳独揽大权,恐成大患,他虽有大才,可为人残暴酷烈,若无人规诫、制衡,必致大祸。若命他殉葬随我而去,实为不忍,大庸失了脊梁骨,国祚难延,天下亦会大乱。   荀儿尚小,难堪大任,皇位青黄不接,故作十年之约,一令裴寻芳潜心辅佐,勿生二心,二为他留有念想,并有所忌惮。   十年之约到期,请大师将匣中礼物交于裴寻芳,是生是死,自有天数。   吉空眼皮一跳,转眸看向那秘匣。   匣底的黄绸鼓隆隆的。   吉空将那黄绸一掀,心下大惊,原本已送出的“礼物”,不知何时竟被人又还了回来!   -   钟楼之上。   苏陌颤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裴寻芳哑声道,“十年之约,答应你的事,咱家都做到了,你答应咱家的,何时兑现?”   苏陌脸色大变:“你……你是……”   “明月千里,照着埋骨人。苏陌,当年你用一座衣冠冢便将咱家打发了,这笔债,你要如何还?”   苏陌怔愣一瞬,几乎就要撒腿就跑,可哪里还跑得了,瞬间被裴寻芳提腰抱起,撞在了那一人粗的撞钟木。   “铛——”   雄浑的钟鸣响彻帝城上空。   裴寻芳将慌乱之人揽进怀里,心中情意再难自控:“十年了,殿下该疼疼咱家了。” 第92章 还你   钟声大作。   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在苏陌眼中都颠倒了。   天地颠倒了, 钟楼颠倒了,他倒垂于撞钟木上,晃荡着。   苏陌怀疑是自己眼花了,他仿若看到裴寻芳一头乌发染了霜雪, 根根全白了, 那张脸依旧俊美无俦,却也更冷峻了。   他一点点逼近, 眼中汹涌着难掩的爱意, 疯狂又热烈,薄唇却紧抿着, 极力隐忍着, 像一头自我禁锢的野兽。   在苏陌的梦里,裴寻芳从来都是那个冷漠的“施刑者”,他永远衣冠楚楚, 不动声色地伺弄着苏陌,看着苏陌失控。   而眼前的裴寻芳,却像一头在失控边缘挣扎的野兽,就连冷漠锋利的凤眸都憋红了。   苏陌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害怕裴寻芳靠近,却也害怕他不靠近。   “裴……”苏陌从喉间呼出一个字, 裴寻芳已拖起他的后脑勺, 一口咬在了他脖颈上。   尖利的牙齿刺破肌肤。   苏陌轻哼了一声。   血腥味瞬间充斥着口鼻。   裴寻芳呼吸很重, 吮吸了好一会,这才餍足地闭上眼, 他箍紧苏陌的腰与后颈,忘情的舔舐起来。   刺疼很快化作一股酥麻麻的快感, 如高山冰雪被热辣辣的熔岩舔过,雪水与熔岩交融在一起, 流遍四肢百骸。   苏陌也要化掉了。   “苏陌。”裴寻芳一边舔舐着,一边轻唤着他的名。   “苏陌。”   “苏陌。”   这声音仿若有魔力一般,唤醒苏陌那些深入骨髓里的记忆。   他看见大雪初停的夜晚,残月挂在西天。   裴寻芳策马狂奔于层层叠叠的朱红宫墙间,长巷深深,马蹄扬起块块积雪,象征皇帝驾崩的钟声在帝城上空长鸣。   白色宫灯一盏盏挂起,身穿白色丧服的宫人跪了一路,裴寻芳的马跑死在长巷里,他重重栽在地上,滚进雪地里,痛苦到全身抽搐。   “为什么不等我!”裴寻芳哀嚎着,痛苦得不成人形,“为什么不等我!”   “裴叔。”一名身穿麻衣的少年带着一队宫人在巷口迎接,“陛下的后事还等着你。”   裴寻芳在雪地里蜷曲着身体,他将头埋在雪里,痛苦地低吼着,他掬起一捧雪狠狠塞进嘴里。   数次爬起又跌了回去,黑纱帽掉了,他全然未觉,他脸色苍白如鬼,终于扶着宫墙爬了起来。   他僵硬地挪了一步。   少年与宫人纷纷为他让开道。   可裴寻芳悲伤到寸步难行。   “此乃陛下遗诏。”少年领着宫人齐齐跪下,手中高举着一卷诏书,道,“陛下崩逝,大庸岌岌可危,请裴叔节哀顺变,振作起来主持大局。”   裴寻芳颤抖着接过诏书,如拥抱爱人一样拥在怀里,他双目失了神,行尸走肉般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长发便白了一寸……   这条路寂寞又悲苦,他是被遗弃的刀,失去爱人,从此孤寂一人。   他本可以反抗,或者抛下一切。   可他低下头,戴上了爱人亲手为他锻造的锁链。   他替他将李荀养大,将李荀教成一位明君。他替他守护摇摇欲坠的大庸,为大庸守得十年休养生息的机会。他信守承诺,不造反、不夺权,一步步为李荀清除所有障碍,包括他自己……   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十年之约,他什么都做了。   可是他不知道,苏陌不可能再回去了。   十年之约,只是一个谎言。   苏陌心痛得几乎窒息。   那么多那么多的难过与愧疚,如今终于知晓了原因。   苏陌伸长着脖颈,任由裴寻芳吸食。   “是我负了你。”熟悉的血与泪交融的感觉,苏陌仰颈含住裴寻芳的耳垂,吐气道,“想要什么,便自己来拿吧,我都还你……”   裴寻芳倏地睁眼。   双耳都红了,耳廓上细小的毫毛如银针根根立起。   苏陌从未主动亲吻过他这里。   他唇上还沾着一点血,红艳艳的妖孽着。   “你都记起来了?”他问道。   苏陌没有回答,只捧起他的脸,用指尖,轻轻拭去那点血迹。   血迹晕开,裴寻芳僵着不动。   苏陌继而,用舌尖代替了它。   天空乌云翻涌。   裴寻芳垂眸看着小心翼翼吻他的小猫咪:“用十年之约禁锢我,为什么?”   “想要你活着。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好好活着。”苏陌呢喃道,“十年可以冲淡一切。你会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你会发现我并没有那么重要,随后将我忘记。”   “苏陌,你太自负了!”裴寻芳颤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忘了你,凭什么安排我的人生!”   “是我错了。”苏陌道歉,“欠你的,我都还你。”   疾风乍起。   檐角的风铎疯狂摇响着。   裴寻芳按着苏陌心口:“你认真的?”   苏陌凝着他,喟叹一声,遂翻身覆在裴寻芳身上。   俯身道:“我说停,就停。”   随后如玉山倾倒般投入他怀里。   发髻上的簪子松了,滑掉了。   乌黑的长发飞扬开来。   风吹动地上的簪子,骨碌碌滚了几滚,停在一双玄色靴子前。   -   慈宁宫。   太后倚于软榻上,正牵着一名妙龄少女说话。   “你与太子的婚事,哀家会全权做主,叫你爹爹放心。哀家会在庆寿宫宴上当着满朝文武为你赐婚,婚期已命钦天监测算,宜早不宜迟。”   少女垂首捏着手中帕子,含羞点头。   太后怜惜地拍拍她的手,将一支白如截肪的玉镯戴在她腕子上,道:“好孩子,今日起便不回家了,留在宫里陪哀家,也与太子多见见面。哀家喜欢你喜欢得紧,这些日子哀家这心头跳得慌,就盼着你与薄儿早日完婚,为皇家绵延子嗣,这事一了,哀家这心才能踏实。”   少女脸更红了。   正说着话,忽闻外头钟声大作。   太后脸色大变,连连唤来宫令女官:“方才是不是景龙钟响了?”   “听这声音,是景龙钟。”   “快去!快叫人去瞧瞧!景龙钟是圣物,私鸣景龙钟是死罪!若造成阖宫恐慌,哀家诛他九族!”   “是。”   宫令女官眉头深锁,她匆匆点了十几名身手利索的小太监,觉得不放心,又召来了禁军。   大庸人都知道,非官家钦定的天子时辰,景龙钟是绝对不可敲响的。   据说,这座大钟乃前朝大齐遗物,象征着真命天子。   武元帝当年为了证明自己是秉承天命的皇帝,曾派出钦天监并金銮驾敲敲打打、浩浩荡荡将这座大钟从长安城一路迎至帝城。   景龙钟落座大庸皇宫以来,安稳近二十年,一直很太平。   意外只发生过一次。   那便是先皇后于湄水诞下嫡皇子那一日,景龙钟无故自鸣,钟声连响九下,旁人无法靠近,民间甚至一度传言嫡皇子乃真龙降世。   今儿太后刚认了“嫡皇子”,这景龙钟便无故鸣响,若被人拿来作文章,此事非同小可!   宫令女官手心冒了汗,她加快脚步,哪知还未踏出慈宁宫宫门,便又听得一声钟响。   “铛——”   这一声,比方才那一声更加洪亮,直震得人鼓膜作痛。   “太后有令!”宫令女官抬高嗓音道,“抓住鸣钟之人,赏黄金百两!”   -   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撞钟木袭来!   苏陌被冲击得腾空飞起,忽的从心口吐出一口血来,他被高高抛起,惊恐地朝裴寻芳伸出双臂。   下一秒,裴寻芳跃身而起,揽住他的腰,将他带回怀里,双双撞向景龙钟。   “咚!”   裴寻芳一脚踢在钟上,又一个飞旋,这才抱着苏陌堪堪落在钟楼边缘。   身后的栏杆轰然断落,哐哐当当坠下楼去。   一道紫电划破长空,亮如白昼。   苏陌趴在裴寻芳怀里惊魂未定,他喘着气,散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可透过发丝与衣袍的缝隙,苏陌看见,那一人粗的撞钟木上,已然立着另一个“裴寻芳”!   电闪雷鸣间,狂风吹起那人的墨色蟒袍,猎猎作响。   他戴着黑纱帽,指尖捏着苏陌那支掉落的素簪,放在鼻前深嗅。   他很陶醉,似在品味一般,随后歪了歪头,将簪子簪入自己的发髻中。   他缓缓侧过头,凝向衣衫不整的苏陌。   那笨重的撞钟木在他脚下,被当作玩具秋千晃荡着。   夜幕之下,一队队被景龙钟惊动的人马提着灯从四面八方涌来。   而那位“裴寻芳”仿若恶作剧一般,还没玩过瘾,他咧嘴微笑,脚底一荡,那巨大的撞钟木便再次撞向景龙钟。   “铛——”   整个钟楼都在震颤。   裴寻芳捂住苏陌的耳。   那位“裴寻芳”始终直勾勾看着苏陌,目光极净而近邪。   “公子若是喜欢这副面容,阿烈便也每日扮作这副面容。一具皮囊而已,没什么难的。他可以,阿烈也可以。”   玄衣人朝苏陌伸出双臂,道:“公子看,公子想让阿烈成为谁,阿烈便可以成为谁……”   苏陌耳中一片嗡鸣,根本听不到他说什么。   他知道那是玄衣人,只道:“阿烈,你做什么!”   “爱欲之于人,究竟是什么?”玄衣人露出委屈的表情,他脖子一扭,指向裴寻芳,一字一顿道,“他在伤害你……阿烈不高兴…………”   裴寻芳将苏陌滑落的衣裳拉上来,将他更紧地揽进怀里,嘲讽道:“阁下扮作咱家的样子,像个小丑。”   玄衣人的脸抽搐了下,他盯着那双伺弄苏陌的手,眼睛都快滴出血来,他道:“都是假的,裴公公同我又有何分别?彼此彼此。”   裴寻芳道:“我是谁,我清楚得很。倒是阁下,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自破禁诫,监守自盗,滋味如何?”   玄衣人脸色骤变,他变得焦躁起来,像只小动物在撞钟木上走来走去。   他转头又望了一眼,目光掠过苏陌的眼、苏陌的唇,随后落在他颈侧,那原本白玉无瑕的颈侧,有一个艳红的咬痕,十分刺目。   玄衣人神色渐渐阴暗起来:“我是不是说过,若你遵守同我的交易与约定,我尚可留你一时……可你屡次挑衅规则,还自曝身份,你无视这个世界的规则,这世界便容不下你。”   玄衣人一声大喝,倏地从背后振出一双玄色大翅,巨大的翅膀将他的上衣全部撕破,诡异的金色云纹在他身上流淌着。   无数道紫电横空劈出,如百龙腾于云罅。   他双目亦变成金色,如锁定猎物的鹰眼一般死死锁着裴寻芳。   “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 第93章 天命   “拿命来!”   一道闪电穿透云层直朝裴寻芳劈去!   烨烨震电, 顷刻间便能取人性命。   “住手!”苏陌仓皇张开双臂,扑到裴寻芳身上,将他囫囵抱住,裴寻芳先是一愣, 随后任由苏陌抱着自己扑倒在地上。   两人滚了几滚, 裴寻芳用手护住苏陌的脑袋。   那道闪电直劈而下,却在快要触到苏陌的瞬间改变路径, 落向了一侧的景龙钟。   “刺啦”火星四溅, 地板被劈开了一道焦黑的裂缝,支撑景龙钟的悬木随之倾斜, 咔嚓断裂。   “咚——”   景龙钟掉落, 震耳欲聋。   整座钟楼虚晃了几下,尘沫飞扬。   混乱中,苏陌攀着裴寻芳的腰爬了几步, 他惊魂未定,去摸他的脸:“你有没有事?”   四肢交叠,呼吸交错着,裴寻芳眸光微动,他按住苏陌的手, 贴在温热的脸上, 眼底闪过一丝欢喜, 道:“殿下担心我?”   苏陌又急又气,可没等两人喘过气, 又一道更强的闪电从天而降。   紫色电流将夜色照得梦幻而神秘,像夜空绽放的花, 苏陌看见裴寻芳在朝他笑。   苏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公子让开!”玄衣人大喝道。   下一瞬,裴寻芳强行解开苏陌的手, 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等我。”裴寻芳用唇语道。   “不……”苏陌的话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已飞了出去。   那道闪电如一把擎天利剑直劈而下,正中裴寻芳的背脊,他浑身一颤,木木朝着苏陌笑,随后,如一个僵硬的木偶往后仰去,他撞断了栏杆,从钟楼边缘摔了下去。   “不要!”苏陌从心里发出一声嘶吼。   他想扑上去,却被一双手臂稳稳捞住,正是及时赶来的唐飞。   “公子,危险!”唐飞阻止道。   “放开我!”苏陌挣开他,连滚带爬趴到钟楼边缘,裴寻芳在坠落中连撞数下,飞檐撞断了几截,碧瓦横飞,他像一个坏掉的木偶娃娃,无知无觉,一直往下坠。   他身下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他吸进去了。   “不要……”苏陌无望地向他伸出手。   裴寻芳摔在一处角脊上,五只屋脊兽被齐齐撞落,檐下铃铛亦四下飞去,叮当叮当,似古老的招魂铃。   裴寻芳神识一动,骤然清醒过来,他本能地抓住一角残檐,吊在半空。   电闪雷鸣中,他抬头望向钟楼之上的苏陌。   夜空乌云翻涌,苏陌红着眼,他在哭。   裴寻芳头一回觉得他哭起来比平时还要好看。   想看他哭。   想看他因为自己而哭。   裴寻芳凤目微眯,翻身一跃,跳上了另一座悬山顶。   裴寻芳站在屋巅,远远回望了苏陌一眼,随后像暗夜里的兽,冲进了黑夜里。   “想逃?”玄衣人咬牙切齿,“天网恢恢,看你能往哪逃?”   他振翅一飞,冲上长空,盘旋于云间。   他很快锁定那道黑色身影,区区闯入者,还敢同守书人叫板,不自量力!   玄衣人双翅一振,无数道雷电应召而出,蓄势待发。   “去!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一道又一道闪电破开云层,似百条金龙从天而降,满载着杀意,朝那黑影呼啸袭去。   惊雷阵阵,暴雨瓢泼而至。   狂风吹着冷雨泼洒在苏陌脸上,裴寻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苏陌转身抓住唐飞,乞求道:“带我去找他。”   唐飞从未见过苏陌如此狼狈的模样,公子待掌印一向忽即忽离,万事皆不上心,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过淡淡应对,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主人心中自有谋算,一定会没事的。”唐飞宽慰道,“公子只需像往常一样,等主人回来。”   “这次不一样。”苏陌全身都在抖,“带我去找他!”   雨越下越大,唐飞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哭,只听到苏陌一遍一遍请求道:“带我去找他……唐飞求求你……”   -   宫令女官带着人赶至钟楼底下,远远瞧见一个黑影掉下钟楼,正要唤弓箭手,又见一只巨大的玄鸟追了上去。   那玄鸟振翅一鸣,雷电霹雳随之而至,如索命的鬼直追着那黑影劈去。   “那是……那是天命玄鸟啊!”人群中一个小太监扑通一声跪拜了下去。   “天命玄鸟现身了!”   “天命玄鸟现身了!”   更多人朝着那远去的玄鸟跪拜了下去。   “什么天命玄鸟?”   “当年围场兵变,也就是武元帝在围场被猎杀那一晚,天命玄鸟便现身了!”那小太监哆哆嗦嗦道。   “先帝……是武元帝……武元帝早已得到兵变情报,他布下防备,甚至安排了替身和逃生密道,他明明已经逃出了围猎,可就在那时,天命玄鸟出现了。”   “天命玄鸟是主宰这天地间生死的神,它叫你今日命绝,就不会留你过子时……”   “都说,武元帝屠戮九州,杀伐太重,杀天子,烧长安,夺景龙钟,自奉为王,惹怒了老天爷,才被玄鸟索了命。”   “天命昭昭,逃无可逃啊!”   众人问道:“姑姑,还追吗?”   “不用追了。”宫令女官摆手。   “如此倒好交代了。”她回头道,“此人私鸣景龙钟,触犯天怒,被玄鸟索命,他活不了。记住,今夜之事,与嫡皇子无关,与太子也无关。”   -   夜空仿若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暴雨倾盆。   大雨淋得苏陌睁不开眼,他趴在唐飞背上,追着闪电与雷鸣,在夜里狂奔。   轰隆隆,一道道闪电落在宫殿楼宇间。   满宫之人均关门闭户,躲在屋内,心惊胆战听着这场雷雨。   苏陌每见到一道雷电,心口便如被刽子手拿着尖刀凌迟一刀。   刀刀见血,蚀骨噬心,他咬牙默数着,九十一道,九十二道,九十三道,九十四道,九十五道……   那些关于裴寻芳的破碎记忆,如这倾城大雨,将苏陌淹没。   苏陌脑中另一张封闭已久的字网轰然展开,那里埋葬着他与裴寻芳曾一起经历过的一切。   那是一个废弃的字网世界,一片荒芜,破败不堪,文不成句,晦涩不明,那些断裂的片段,被抹去的字句,隐约残留着些许温存与难以回首的过往。   泪迹斑斑,笔墨疏狂,掺杂着血腥、算计与爱恨,荼蘼而瑰丽。   闪电破开苍穹,照亮这破败不堪的字网。   苏陌心痛得无法呼吸,它就像许许多多被写书人丢弃的废稿一样,无望地呆在角落里,赤裸裸地残破着,被封存,被遗忘,直至……被销毁。   永远无法再见天日。   于书中人而言,写书人就是残酷无情的神明。   一念定悲喜,一笔定生死。   苏陌心如刀绞,他抓紧唐飞的肩:“请务必、务必带我找到他……”   “公子放宽心。”唐飞追了一路闪电,渐渐发现裴寻芳表面是逃跑战术,实际却是在步步引敌深入,他猜不透主人的想法,他只知道主人命他照顾公子,公子要找主人,为了公子不伤心,那就一定要找下去。   “在那!”   唐飞身手很好,目力极佳,他远远瞧见那道黑影与闪电纠缠,摔进了一座漆黑的偏殿。   飞天玄鸟随即而至,只是不知怎的,那破鸟好像着了火,赤红的火焰舔舐着他的翅膀。   “公子,抓稳了。”唐飞背着苏陌在屋脊上狂奔起来,跳过一座座宫殿,随后纵身一跃,跳进了那座偏殿。   庭院内很黑,除了雨声,别无他响。   水雾中弥漫着血腥味,浑浊的积水里似乎也漂着暗红的血。   苏陌从唐飞的背上滚下来,在积水中到处摸。   积水已没膝盖。   “公子当心。”唐飞心想完了,公子若是受个伤、生个病,主人还不削了他。   可哪里还拉得住,苏陌焦急道:“分头找。”   “裴寻芳!裴寻芳!”   “主人?主人?”   死一般的沉寂,无人回应他们。   雨水溅在积水中,立即被完全吞没,苏陌越寻心越冷,直至摸到廊檐边缘时,苏陌被一只长臂捞了过去。   苏陌跌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里,是熟悉的檀香味。   苏陌空缺的心倏地被填满,他想看他,却被裴寻芳按住头摁在怀里。   “别看,很丑。”他的声音很弱,他从未如此虚弱过。   苏陌如获至宝,他紧紧抱着裴寻芳,道:“不丑,你怎样都不会丑。”   裴寻芳的意识似乎已不大清醒,一会唤苏陌的名,一会唤他作“陛下”,一会又唤他作“公子”。   “都淋湿了。”黑暗中,他轻抚苏陌湿透的发顶,“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苏陌的眼泪哗的一下便流出来了,这句话他说过无数次,苏陌也听过无数次,可今日,却如尖刀般刺疼苏陌的心。   “我没事。”他哭着去扶裴寻芳,“你受伤了,我带你回家。”   裴寻芳虚弱道:“陛下曾说过,你我在一处有违天道,今日我将天道的惩罚受了,是不是就可以同你在一处了?”   “你说什么?”苏陌噙着泪,“你是不是同阿烈做了什么交易?”   裴寻芳闷哼一声,似乎很痛。   “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苏陌哭道。   “别哭,我不会死。”大雨仍在下,裴寻芳的声音很低,像来自天边的声音。   “我的命是陛下的,除非陛下亲手杀我,否则我一定会活着,不管如何艰难一定会活下去……我会活着重新找到你,来到你身边,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去到哪里……”   苏陌哭得全身都在抖:“你为什么要找来,为什么不走,走得远远的,离我远远的……我早将你忘了,根本不记得你了,你还寻来做什么?”   “我的陛下在哪,我便在哪,埋骨也要埋在你身边……”   “十年还不够你看清吗?”苏陌哭得直颤,“你该恨我。”   “黄粱一梦终须醒,可我还是放不下。”裴寻芳虚弱道,“苏陌,我只问你一句,你同吉空说,作为皇帝,唯有二错,一错左安门廷杖群臣,二错后宫空置独宠裴寻芳,可作为自己,第二错不算错。”   “第二错为何不算错?”裴寻芳的声音愈发弱了,“请告诉我。”   “我……”苏陌泪如雨下。   “不愿说?还是答不出来?”裴寻芳闷咳几声,嘴角渗出乌黑的血,“或者陛下早已忘了?”   “我……”苏陌哭着,被抹去的记忆,断掉的情感,残破不堪的字网拼凑不出他与裴寻芳的过往,苏陌心中戚戚,却无法说违心的话。   “你甚至不肯骗一骗我。”裴寻芳苦笑。   “若是……若是苏陌当真说过此话,那一定是……”苏陌紧紧揪住衣裳,似乎要借此才能鼓足勇气,他含泪道,“一定是苏陌心悦裴寻芳。”   雨打芭蕉,声声入耳,狂风暴雨在此刻亦显得温柔。   裴寻芳在雨中静静看他。   苏陌红着眼:“在苏陌的世界里,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就可以与他食同席、寝同榻、日日厮守在一起,不必理会天道,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苏陌喜欢裴寻芳,想与喜欢的人相守,没有错,你听明白了吗?”   “公子如此说,咱家会当真的。”裴寻芳垂着眼皮道。   苏陌的脸倏地红了,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同谁说话。   “这是咱家这一生,听过的最美的话。”裴寻芳幽幽望着苏陌。   苏陌的脸愈发烫了,他起身扶他:“我们回家。”   “别动。再抱一会。”裴寻芳将他按得更紧了,他深嗅着苏陌身上的气息,轻叹自语,“总算没有白费。”   苏陌小鹿乱撞,任由他抱着。   裴寻芳亲吻着苏陌的发顶,牙牙学语般,一字一句轻声默念着:“苏陌,心悦,裴寻芳。”   越念越欢喜,笑意直达眼底,他回味般反复念道:“苏陌心悦裴寻芳。”   苏陌贴在他胸口,心擂如鼓,脸颊发烫,就像一个被窥探了心思的小孩,既羞赧又兴奋。   他几乎就要忘了,危险正潜伏于周围。   忽而,一道球形闪电穿过黝黑的长廊,以迅雷之势,直直袭向裴寻芳后背。   苏陌双眸骤缩,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揽住裴寻芳一旋身,以自己的身躯去为他抵挡。   球形闪电在触到苏陌的瞬间,倏地反弹回去,可强大的冲击力让两人狠狠摔在地上,裴寻芳终于没忍住,“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紧接着,如决堤的洪流般,止也止不住了。   苏陌吓懵了,他满身是血,他用衣袖去擦裴寻芳脸上的血,可怎么也擦不尽。   “你怎么了?”苏陌架起裴寻芳的胳膊,却完全支撑不起他,裴寻芳个子太高,苏陌试了几次,最后都跪了下去,苏陌哭喊着求救,“唐飞!唐飞!”   “不哭了。”裴寻芳将头垂在他肩上,奄奄一息道,“我没事,我不会死,我……”   话未说完,身形一沉,倒在苏陌身上。   狂风扫过庭院,掀起阵阵水沫。   玄衣人出现在庭院里。   他十分狼狈,双翅残破不堪,像一只刚经过一场血战的野兽。   他已经杀红了眼,吼道:“公子,让开!”   苏陌擦掉眼泪,将裴寻芳交由唐飞,酿跄着站起来。   他长身玉立,虽一身狼狈站在黝黑的廊檐下,却耀耀如光,让人不敢亵渎。他质问道:“你还想要怎样?”   “公子让开,我不过是在履行我的职责。”玄衣人双翅一展,可那可怜的羽毛已经快要烧尽了,丑陋的伤口裸露着,嗒嗒滴着血。   他显然也伤得不轻,在苏陌找来之前,他们一定经过了一场恶斗。   “公子让开!”他低吼道,“我今日定要结果了他。”   苏陌面色惨白,走向玄衣人:“你说过,愿意效忠于我。”   雨声很大,苏陌的声音很小,几乎就要被雨声吞没,可玄衣人听得清清楚楚。   玄衣人的心噗通狂跳起来,他双翅骤然一收,双眸凝着苏陌:“阿烈永远守护公子,效忠公子。”   “我要他活着。”苏陌道,“我不管你与他之间有何交易,我要他活着!”   “可他是外来入侵者!他不属于这里!”玄衣人愤怒道,“阿烈守护的是公子,是这个世界的既定规则,而他,是个危险的破坏者,清除一切危险是我的职责!”   “要说破坏者,我才是这世界最大的破坏者!”   天空轰隆隆响起一声惊雷。   苏陌在雨中张开双臂:“来啊!来杀了我!”   玄衣人脸色大变。   “公子!”玄衣人扑通跪在雨中。   “口口声声守护天道,天道是什么东西,你真的懂吗!阿烈,旧的规则在崩裂,新的规则在重新建立,不论你承认不承认,这一切正在发生。你守护的世界变了,阿烈!”   “你一定也发现了,对吗?”苏陌道,“有人在重写这本书,你守护的一切皆被改写,角色,故事线,天道,一切都变了,越来越多的角色脱离轨道,一切都乱套了,你修复不过来了,也杀不尽了,你守护的旧世界全线崩盘,守书人成了一场笑话!”   “你害怕了,”苏陌步步逼近,“守书人要被守护的世界抛弃了,你害怕了,对吗?”   玄衣人变得焦躁起来,他跪行靠近,一把扯住苏陌的衣袍,咬牙道:“阿烈待公子……待公子的心永不变。”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也没有人值得你侍为神明!写书人在另一个维度,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苏陌道,“阿烈,你有没有想过,你奉为天命的规则,或许只是写书人随手一写的玩笑话。”   “不是的!”玄衣人的表情很痛苦,他信奉的世界在崩塌,“不是这样的!”   “很痛苦是吗?阿烈,信仰崩塌的滋味如何?”苏陌无情道。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玄衣人痛苦地捂住心口,“公子,阿烈的心好痛。”   “你本没有心,是这世间最无欲无求之人,为何要生出这至愚至浊之物来!”   “至愚至浊?”玄衣人惶惶垂下头,看着自己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那手套之下,是一副白骨。   而那白骨之下,隔着一层血肉,是扑通扑通跳动着的一颗鲜活的心。   苏陌道:“我早已不是写书人,我来到这本书里,或许成了主角,或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我无法观全局,我自身难保,我不要求你追随我,可我知道,新的世界在建立,不破则不立,若你还是守着旧规则,只有死路一条。”   “做旧世界的守护者,负隅顽抗,还是选择与我站在一处,勠力同行,你自行选择。”   苏陌说罢,转身离去。   “等你重新学会站着同我说话,再来寻我!”   玄衣人跪在雨中。   汹涌的情感完全无法自控,六根皆乱,邪念杂生,所念所想皆为苏陌。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出来。   将他带走。   囚起来,日日夜夜守着他。   这世界便不会继续乱下去。   玄衣人猛的抬头,双目赤金,他飞身扑了上去,却在快要触到苏陌时,苏陌骤然回头。   那双眼如浩瀚星海,似乎只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心思。   “你敢!”苏陌道。   玄衣人怔愣一瞬,扑通跪在雨中,俯首道:“阿烈,愿意追随公子。”   -   一行人撑伞提灯,匆匆敲响慈宁宫的宫门。   宫人很快传报:“太后,太子殿下来了!”   太后正忧心忡忡,听得此言,欣喜起身:“快快快,快请进来。”   少顷,李长薄掀帘进来,宫人收起雨伞,在殿外抖落水,几名宫人迎在门口,替李长薄除去被打湿的斗篷,又递上擦拭的锦帕。   “可淋湿了?”太后迎上去,摸摸他的脸,“这么大的雷雨,薄儿来做什么?”   “担心祖母被雷雨惊扰,特来探望。”李长薄道。   “好孩子,就知道你心里有祖母。”太后叹了口气,道,“今日是祖母贸然行事,高百尺之事我疏于考虑,差点犯了大错,你不生祖母的气,我心甚慰。”   “祖母一心为长薄,长薄岂敢生祖母的气,是长薄心急,让祖母为难着了……”李长薄迎灯而入,却见那明晃晃的宫灯下,坐着一名明丽的女子。   正是贺知风的三妹,贺知意。   李长薄话锋一顿,停住脚步。   “薄儿来得正巧,祖母刚刚才摆好棋盘,本想与知意雨夜对弈,既然你来了,就陪知意下几盘吧。”太后说道。   贺知意并不看李长薄,只望向他的衣摆,那衣摆已全部打湿,靴边还沾了些泥污,便道:“殿下鞋袜可打湿了?寒从脚起,早些换下才好。”   “还是知意妹妹心细。”李长薄淡淡道,“可惜了,这是孤最喜欢的一双。”   “鞋履虽小,天下甚大。殿下心中有丘壑,又何须在意一双鞋喜欢不喜欢?鞋子而已,好穿就行,若能助殿下行远道、登高山、一览天下胜景,便是一双好鞋,殿下觉得呢?”   “知意妹妹果然通透。”李长薄道。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磅礴,扰人心神。   两人秉烛对坐,心猿意马下着棋。   李长薄只顾着听窗外的雨声,贺知意则有意无意瞥向李长薄。   她屏退左右,又命吹灭了几盏灯,光线柔和下来,眼前人的神情便也不用看得太清楚了。   “殿下再走神,可要输了。”贺知意柔声道,“知道殿下不耐烦陪我下棋,可太后就在隔壁,咱们装也要装得像一点。”   李长薄回过神,这才捏起一枚棋子。   他沉默片刻,投下一子,道:“魏国公果然神机妙算,今夜雷雨,引兵入城,神不知鬼不觉。”   贺知意坦然自若:“有我阿爹和哥哥相助,殿下定能得偿所愿。”   李长薄望向烛火下这张看似柔弱无害的脸,道:“这步棋,你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贺知意道,“贺家式微,危在旦夕,贺家命运系此一局,没什么可后悔的。知意只想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将筹码押在殿下身上,不亏。”   而一宫之隔的重华宫,整夜都静悄悄的。   新主入住,却安静得离奇。   在无人注意到角落,宫后小门倏地打开又关上,几道人影闪过,随之宫内各廊道、屋内烛火悉数吹灭,仿若阖宫之人皆已入睡。   只有那主殿仍留着一盏小灯。   在夜里如萤萤之光。   昏黄的烛火下,苏陌手指发颤,他翻过裴寻芳,他仍旧昏迷着,身上已是血肉模糊,苏陌扒开衣裳,入目皆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雷击纹。   苏陌抱住他,转身颤声道:“安喆,救他。” 第94章 净身   萧萧风雨夜, 孤灯照人影。   唐飞一人抱刀坐于廊下,一动不动盯着夜雨。   大太监吴小海领着人进进出出跑了好几趟,忙得脚不沾地,瞧这少年还坐在这, 便好心劝道:“唐飞少侠, 你衣裳都湿了,去换了吧, 这会使不上你。”   唐飞神色木木, 道:“我不走,我要为主人守夜。”   吴小海叹了口气, 随了他。   夜色愈深, 殿内依然没有消息,唐飞将怀中刀抱得更紧了。   冷不丁的,一堆衣裳从天而降, 砸了他一脸。   “去,换了。”是师兄唐迢。   唐飞将衣裳团成一团,抱进怀里,仍旧坐着不动。   唐迢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在他身侧坐下:“被雷电吓傻了?还是被雨淋傻了?”   唐飞抬起那双明澈的大眼睛, 看了他师兄好一会, 又用手指狠狠戳了戳他的脸, 这才道:“师兄,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唐迢用看二傻的表情看他。   唐飞又挪近了点, 压低声音,问道:“师兄, 我问你件事,你莫要同师父说。”   “说。”   唐飞神秘兮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写书人?”   “写书人?”唐迢皱了皱眉, “外头那些写话本子的老先生吗?”   “不是的不是的。”唐飞有口难言。   他一个人坐在这想了很久了,越想越害怕,脑子一团乱麻。   要知道,方才那只臭鸟与公子对峙时,主人是晕过去了,可他唐飞可是相当清醒的呀!   他全程听着两人一来一往说着那些“写书人、守书人、外来侵入者”之类的话,还有什么角色、故事线和天道,他都听懵了。   这些话完全超出了唐飞的认知范围,他大受震撼,似懂非懂,琢磨了一番后,更是细思极恐。   他都快憋坏了,急需一个人倾诉。   唐飞低声道:“师兄,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这整个大庸国,其实是某个写书人的笔下世界,我们每一个人……”   他声音更低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被精心设计好的。比如,我唐飞,现在坐在这重华宫的廊檐下,与师兄你说这些话,或许就是写书人刚刚写就的片段……”   说到这,唐飞头皮都麻了,可却被唐迢当头敲了一下脑门芯。   “你小子话本看多了吧!成天净想这些没用的,看来还是太闲了!”   唐飞委屈地瘪瘪嘴。   他觉得自己方才好像开窍了,被这一敲,又给敲回去了。   唐迢夺过他怀中的衣裳,照着唐飞的脑袋就是一顿揉搓,恨铁不成钢道:“叫你练功不练功,尽看些乌七八糟的杂书,仔细我叫师父罚你!”   这就可怕了。   唐飞将一肚子话全咽了回去。   “去换衣裳,去睡觉。”唐迢没好气道,“换我来守夜。”   “哦。”唐飞不情愿地慢慢挪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人影攒动的内殿。   也不知主人好些了没,今儿这事太离奇了,又关系到公子,要不要同主人说呢?   转念又想,主人伤得不轻,公子又很伤心,要不还是……等等吧。   等主人好了再说。   内殿那头,安喆将苏陌强行拽去了湢室,三下五除二去了他的外袍,将他连人带中衣按进了汤池中。   安喆怒其不争道:“振作点,他死不了!先将自己收拾好了,听到没有!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都玩完了!”   宫人们吓得要死,这位安太医究竟是什么门路,竟然敢对嫡皇子大小声!   安喆转头又命令宫人:“好好伺候你们殿下,这药汤必须泡够时辰,针灸、煎药,一样都不能少,结束之前,别叫他出来妨碍我!”   “是……是。”宫人心惊胆颤应道。   苏陌唇色发白,泡在药汤里仍旧瑟瑟发抖。   安喆叹了口气,道:“我负责他,你负责自己,可以吗?”   苏陌牙齿打着颤,点点头。   安喆得到承诺,风风火火出去了。   苏陌四肢僵硬,扶着池沿哆哆嗦嗦吩咐道:“别、别让我睡着……看我快睡着了……就就叫醒我。”   “是,殿下。”宫人躬身跪在一侧。   水汽氤氲,药效渐入肌骨,全身微微发烫,身体仿若被包裹在一个温暖的、柔软的容器里。   耳边渐渐只剩下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还有咕噜咕噜的水声。   像孕育新生儿的子宫。   苏陌无力地垂下眼皮,神思恍惚间,他似乎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陌。”   苏陌枕着双臂,那声音近得仿若就在鼓膜边。   “别怕,苏陌,我与你同在。”   苏陌微蹙眉,隐隐约约中,他仿若看见了另一个自己,正是上回昙花一现的那位白衣短发苏陌。   可不同与上回站在海边的白衣少年,这一回,他的病情似乎加重了。   他手臂上缠满了针管,面色惨白躺在病床上,他唇边带着笑,眼眸像夜空里的星星。   这一切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苏陌甚至可以听到病房外的海浪声。   苏陌鼻尖一酸,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个苏陌此刻正承受的病痛,那曾是他一夜又一夜独自承受过的苦难。   “你……还好吗?”苏陌问道。   “我很好。”那位苏陌微笑着,“我的任务还未完成,我不会放弃,我会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所以,也请你别放弃,好吗?”   苏陌的眼眶立马红了。   “别哭,苏陌不哭。”病床上的苏陌朝他缓缓伸出手,道,“同我一起破局,这次我们一定会成功,好吗?”   “好。”   苏陌颤抖着伸出手,隔着悠悠时空,握住虚无中的那只手。   冰凉,清瘦,却充满着力量。   “殿下,时辰到了。”一块温热的巾帕覆在苏陌额前,苏陌陡然从梦中惊醒,鬓间全是细密的汗珠。   他被人伺候着,恍恍惚惚更衣,恍恍惚惚趴在矮榻上接受施针,又恍恍惚惚喝下一整碗清苦的汤药。   雨声缠绵,夜更深了。   身上的寒气渐渐退去,苏陌在梦中出了一身大汗,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苏陌忽的在一阵心悸中醒来。   身下是软软的锦枕,背上盖着薄被,榻边烛火已燃尽,化为一缕青烟,苏陌喉间干涩,辨认了好一会才认清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他问道:“掌印醒了吗?”   “未曾。”守在榻边的宫人细声答道。   “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了,殿下。”   苏陌身上仍旧绵软无力,道:“扶我去看看。”   “是。”   外殿十分安静。   安喆伏在窗边的案几上睡着了,显然是累坏了。   秦老不知何时也来了,正坐在安喆身边,点着一支烛火磨药,瞧见苏陌来了,秦老忙起身。   “嘘——”苏陌示意他别声张,随后朝他甩甩手。   秦老知道这是请他回避的意思,他识趣地收拾东西,悄悄退出去了。   苏陌端起窗边案几上的烛台,慢慢走向裴寻芳。   暖色烛光渐渐将床榻包围,苏陌望向昏迷中的裴寻芳。   苏陌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他睡着时的模样,柔光抹去了他身上的狠戾与锋利,这张脸呈现出不同于往日的平静与温柔。   苏陌瞧见他发髻散乱,脸上还沾着未擦尽的血污,便道:“去打两盆热水。”   “是。”   苏陌卷起衣袖,小心翼翼为裴寻芳取下发冠,拿起一方湿锦帕,一点一点为他洁面。   细细看来,这人的眉眼、脸型、唇,甚至鼻尖的那一颗小痣,无一不长在苏陌的心尖上。   苏陌心叹,过去怎么就没察觉他生得这般好?   而更奇怪的是,苏陌发现,裴寻芳的眉眼似乎被他自己些微修饰过。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有意用妆容将自己的眉眼修饰得更阴柔了。   难怪当初为苏陌易妆时那么熟练,原来平日没少对自己下手。   苏陌心中疑惑,正要解他的衣裳,忽又回头看向身侧候着的宫人,道:“下去吧,叫你再进来。”   “是。殿下。”   苏陌换了块干净巾帕,伏在裴寻芳身上,为他解衣裳。不知是身体太虚了,还是初夏暑气渐起,衣裳才解了一半,苏陌已是香汗淋淋。   苏陌停住缓了缓。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裴寻芳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衣冠整齐,即便在床榻间,也从不让苏陌看他脱下衣裳的模样。   想必是因着他净过身,是个太监,残缺之身不想让苏陌瞧见。   苏陌低头搓着手指,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转眸瞧见他半敞的衣襟里,那胸膛上斑斑驳驳的血迹……苏陌如中了蛊般,心头热热的,酥麻麻的。   裴寻芳曾伺候过苏陌沐浴,也在苏陌受伤时每日为他擦身洗浴,苏陌都不介意,他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如今他受伤了,他又是那么喜洁喜净的一个人,苏陌为他擦身……应当也是应该的吧?   如此想着,苏陌便狠狠心,闭眼脱去了他的上衣。   苏陌将烛台挪近了些,净了净巾帕,低伏在裴寻芳身上,细细为他清理残留于伤口间的血迹和污渍。   裴寻芳浑身是伤,几乎没一块好肉,苏陌越擦越心疼,越擦手越抖,心口越烫,苏陌没出息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许是身虚体弱,只一会便又觉头昏脑胀,苏陌只得再次停下来,歇口气。   烛火静静照亮着。   苏陌换了块干净巾帕,摒除杂念,继续为他清理。   从脖颈,到胸口、腰间,再到腹部,裴寻芳的肌肉线条极美,苏陌的手游走于肌肉的沟壑中,不觉脸红心跳,那是苏陌这病弱之躯久未感受过的雄性力量。   指尖所过之处,冰白的皮肤上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红。   当苏陌正要起身再换一块巾帕,忽而觉出一处异样。   裴寻芳的下袍处,有什么东西,扑挞了一下。   像是老虎狮子的尾巴,坚硬而有力,隔着薄被和衣袍,扑挞在苏陌腿间。   苏陌顿觉腿间一麻,这感觉似曾相识,苏陌瞬间联想到了什么,他倏地坐起,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兵荒马乱中,苏陌这才发现,裴寻芳不知何时已醒了,那双漆黑的凤眸微眯着,正幽幽望着苏陌。   “我……”苏陌惊得说不出话来。   下一瞬,苏陌被环住腰,整个捞入了裴寻芳怀里。   罗帐影摇动。   转瞬间,腹背交叠。   伪装已久的猎人,在此刻本性毕露。   裴寻芳将苏陌囫囵抱住,摁在搏动的心跳间,双臂圈住他,长腿亦熟练地缠住他。   苏陌方寸大乱,汗毛皆竖,每一个细胞,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明确的、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别怕。”裴寻芳抵在他身后轻声道。 第95章 魔怔   苏陌要疯了。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他亲手写下的、受了宫刑的裴寻芳,在这本书里,竟然是个假太监!   原来书中人物的命运早已改变!   或许,在苏陌穿到这本书之前, 在另一位苏陌救下少年裴寻芳的那一刻起, 命运的齿轮就已转动。   苏陌脑子热热的,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一动也不敢动。   可裴寻芳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他只是维持一个姿势, 像拥抱所有物一样抱着苏陌,他伤得很重, 似乎并未真正清醒, 方才那句话,不过是半晕半醒中的一句呓语。   苏陌一个人在黑暗中清醒着,心悬在半空中, 不上不下,身后之人却已呼吸渐匀,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后颈,隔靴搔痒般难耐。   可抵在苏陌后腰的那物,却异常坚硬, 滚烫灼人。   苏陌全身紧绷, 如同脖子上悬着刀, 却不知会何时会落下来。   许是太累了,在极度的紧张与疲惫中, 苏陌渐渐意识模糊起来。   雨水淌过屋檐,沿着碧绿瓦当滴滴答答。   时间一点点流逝着。   苏陌睡得全身是汗, 黏糊糊的。   裴寻芳亦在昏迷中陷入梦魇,双眉紧蹙, 喃喃呓语中将苏陌揽得更紧了。   “滴答。”   殿内的滴漏,响了一声。   半梦半醒中,苏陌忽的被整个捞起,按于衾被间。   身后黑影压下来,气息渐重。   苏陌倏地睁开眼,心间一颤:“你醒了?”   那人声音干哑:“公子为何还在此?”   “你、你一直抱着我,我、我走不了。”苏陌结结巴巴道。   “呵……”那人似乎笑了,他进一步压近,那物抵在苏陌腿间,危险道,“咱家对公子存了什么心思,公子不会不知道吧?公子不走,是等着咱家对你做点什么吧?”   苏陌最不喜他人这样阴阳怪气说话,就算是裴寻芳也不行。   苏陌忽的转身,拔下发髻中的簪子,抵在裴寻芳的颈动脉。   裴寻芳挡住簪子的尖端,道:“公子体弱,不宜动武。”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   如绚烂的花火湮灭于裴寻芳漆黑的眼底。   苏陌手中一用劲,裴寻芳竟一点也不躲,那簪子直直扎入他掌心,血流了出来。   “为什么不躲?”苏陌气道。   “咱家想对公子做一些很过份的事情,在这之前,甘愿接受公子的惩罚。”   这说话与语气……苏陌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公子希望我是谁?”裴寻芳用带血的拇指拨开苏陌唇边的碎发,凝着他,双目沉沉,再次喃喃问道,“公子为何不走?”   苏陌被他的眼神吓到了,直往后缩。   裴寻芳的眼神并不清明,仿若被怔住了一般。   可哪里还逃得掉。   裴寻芳拽住他的脚腕,往下一拖,随即掐住苏陌的脖子,吻了下去:“公子不走,那就陪陪咱家。”   “嘶”的一声,裴寻芳从裙摆上撕下一条长布,束住苏陌的双眼,又撕下一条,捆住他的双腕。   双臂被推至头顶,缚于床头,苏陌眼前一片漆黑,趴于衾被间,心中生出恐惧来。   “不怕了。”裴寻芳吻他的侧脸。   苏陌被迫侧着脖子,承受他的亲吻,他很快支撑不住,四肢酸软,趴了下去。   裴寻芳捞住他的腰,腹背相叠,五体投席,手已伸入他的裙袍后。   苏陌闷哼一声,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   恼怒与羞耻一古脑涌来,可很快又被自股间溢至全身的苏麻感代替。   身体某些尘封的内隐记忆被唤醒。苏陌竟开始无意识的迎合着,如呼吸一般自然,就像曾经这样做过无数次一样。   耳鬓厮磨间,碧绿的玉竹哨子从领间滑出,裴寻芳咬断那系着哨子的绳子,将它无情地扔出榻去。   哨子在地上滚出老远,在黑暗中发出温润的光。   “还、还给我……”苏陌颤声望过去。   裴寻芳将他的脸掰回来:“公子如此模样,还是不要被他人看到为好。”   “为什么……为什么要隐瞒……假太监的身份?”苏陌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   “一旦暴露,就会是现在这个局面。”裴寻芳一口一口咬着那莹白如玉的颈,手中滑腻腻的,已隙隙有声。   苏陌将脸埋进衾被里,闭眼喘息着。   眼前的裴寻芳可怕又陌生,完全不同与苏陌熟悉的任何一个他。   可苏陌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裴寻芳又开始吻他。   双手交握着,被束得很紧,从腕子一直红到了指尖,苏陌无助地拉扯着束带,却被裴寻芳重新捞回来,揉在怀里。   他显然有些生疏,像个莽撞的少年,也忽略了些风花雪月的温柔。   赤马走吴宫,没什么技巧。   苏陌在一声呜咽声中,蜷缩起身子。   冷汗沿着背沟,如雨淌下。   苏陌疼得几欲灵魂出窍。   淅淅沥沥的夜雨声中,窗外隐隐有人低语的声响。   苏陌抬起头,想要唤人。   “公子这会走不了了。”裴寻芳将苏陌妥帖地圈进怀里,亲他,吻他,不让他分神,却又不顾他的死活,径自动作起来。   他进步飞快,很快找到乐趣。   他使坏般褪下苏陌的所有衣裳,欣赏战利品一般,欣赏着苏陌在他面前毫无遮挡、身无寸缕的无助模样。   苏陌哭了起来,系在双眼上的长布都湿透了。   裴寻芳咬掉它,让他看清自己的荒诞模样。   “别哭啊。”裴寻芳将他翻转过来,抬高他的腿,加之于肩,犹谓不能尽其根。   “你、你恨我。”苏陌在颤栗中哭道。   挂满泪珠的脸,玉做的一般,晶莹剔透,像个破碎的娃娃。   裴寻芳无情地乜视着身下人,如一个冷漠的施刑人。   他瞳仁混沌无光,漆黑不见底。   苏陌哭得几乎无法喘息:“你这么、这么恨我!何不、何不杀了我!”   裴寻芳歪了歪头,凝着苏陌,似在辨认着什么。   忽觉脑中平地一声惊雷,轰的一声炸响。   遮蔽的乌云随之消散。   双眼瞬间清明。   裴寻芳茫然四顾,又看看两人之间的情形。   要疯了!   他做了什么!   满室荒唐,一床凌乱,苏陌像个被欺凌的瓷娃娃,躺在沾着血迹的衾被间,快被折腾坏了。   这要怎么哄?   “对不起。”裴寻芳捧起他的脸,手心的伤还在滴着血,染在莹白脸上,红艳艳的刺目。   裴寻芳吻他脸上的泪,吻他的眉眼:“是我魔怔了!是我该死!是我的错!我怎会恨你?”   “我心悦你,千千万万个心悦你,我怎会恨你?”   “你别哭,别哭了。”   苏陌仍在哭,鼻尖红红的,眉眼间自是一段隐隐春潮,叫人见之销魂,他呜咽道:“我说疼,你也不理我。” 第96章 夜闯   怎会有人哭得如此诱人。   裴寻芳哄着苏陌, 欲惜之怜之,内里却是心火愈盛,情兴勃然。   温香软玉已在怀,叫他如何自持?   又见苏陌哭得梨花带雨, 实在又心疼得紧, 他深知苏陌最是怕疼的,那处娇贵得很, 如此蛮横行事, 断是不行。   他心下又烦又燥,胡乱抄起一条薄毯, 将苏陌兜头包裹住, 大步跨过内殿,步入湢室。   “唐飞!”   唐迢耳中塞着一对棉花球,正眼观鼻, 鼻观心,密切留意着殿内动静。   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替唐飞值个差,便能碰着此事,心下正惶惶,忽又听得主子传唤, 大呼这个节骨眼上叫他, 完了完了。   冒险潜入殿内。   “属下在。”唐迢隐于殿顶, 坚决不露面。   “蜜膏。”裴寻芳言简意赅。   “是是是。”唐迢连连应道。   正要走,又听得主子吩咐道:“另叫安太医备些药来, 在外头候着。”   “是。”   唐迢心领神会,速速闪了。   重华宫的湢室里有一股如意殿引来的热泉, 由埋于地下的管道送来,终年恒温, 汩汩不绝。   裴寻芳抱着苏陌滑入浴池中。   温热滑腻的热泉,让紧绷酸疼的肌肉得以舒缓,可触水的那一下,苏陌还是很明显地颤了一下。   氤氲水汽中,裴寻芳将薄毯打开一点缝隙。   藏在里头的苏陌桃花含露,唇红齿白,双耳与脖颈皆透着粉,鬓发皆已湿透,身上不着一物,仍在颤颤发抖。   全然没了平日骄傲矜贵之态。   许是被欺负得狠了,受了惊,愈发娇艳可爱。   裴寻芳情动得很,却只得权且压下,以手抚他泪眼,问道:“可还疼?”   “你走开。”苏陌仍在抽泣,推开他去扶那池壁,怎料两股颤颤,酸软无力,差点滑入水中。   “不走。怎样都不会走。”裴寻芳捞住他,不顾他的挣扎贴面搂着,依旧用薄毯裹着他,隔在两人之间。   “你身上都是伤,不要命了吗?”   “公子心疼咱家”   泉水汩汩流动着,静静的湢室中,仿若只剩两人的心跳声。   薄毯吸饱了水,黏腻腻地附在皮肤上,略有重压,欲亲未亲,欲隔不隔。   “方才是咱家错了。”裴寻芳低头摩挲着苏陌脸颊上愈发明显的红晕,却不吻他。   “咱们重新来过,好吗?”他极有耐心,“我一定温柔爱护些,原是不会疼的。”   “你敢!”苏陌惊恐抬眸,眼睫上带着泪,似有幽怨。   “好好好,是咱家该死,任凭公子责罚。”裴寻芳埋首于他的乌发中,狠狠吸着,右手却已探入薄毯中,顺着那滑溜溜的背沟徐徐而下。   苏陌经方才一役,敏感得要死,哪里能受他抚弄,不禁将头垂他胸膛口,微颤起来。   “咱家为公子清洗。”裴寻芳兜住他,往自己腹间压,水波轻漾,裴寻芳的手在水中如鱼得水。   苏陌禁不住,仰头抱住他的颈,裴寻芳低头含他送上来的唇,道:“公子说停,咱家便停。”   嘴上说着,手上却断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哪里是什么清洗。   狡猾的狐狸。   偏偏他吻得很克制,甚至一本正经,吻至情动处,不觉已将苏陌一把抱至腰间,泉水哗哗从身上流下,薄毯亦顺水滑走,苏陌暴露在昏黄的烛光之下。   惊慌失措。   “腿圈上来。”裴寻芳步步为营。   裴寻芳疏于此道,却惯会无师自通。   他觅得一种新的乐趣,他承受着苏陌的重量,将他整个端在手里,叫他无处可逃。   将人吻迷糊了,揉化了,化成水,叫他忘记羞耻与疼痛,忘记所有的身份、秘密与交易。   叫他只记得自己。   是谁又何妨,来自何方又何妨,他吻着心上人,将天底下的情话说了个遍,将人弄得意乱情迷。   再趁虚而入。   他得逞了。   哪里还需要什么蜜膏。   温泉和情动便是最好的蜜膏。   苏陌一声哀呼,伏在他肩上直不起身。   裴寻芳更温柔地吻他。   “你、你浑蛋!”苏陌在起伏中,颤得不成样子。   “是,咱家是浑蛋。”裴寻芳眉眼里生起戾气。   浑蛋还不够。   不做人了。   管他王孙公子,不想做人了。   只想对他为所欲为。   泉水更剧烈地晃动起来。   “你、你杀了我吧!”苏陌呜咽道。   裴寻芳见不得他哭,一哭便愈发兴起,可这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呐,怎忍见他哭泣。   举目望他,唤他的名。   “苏陌。”   他望着这个在上巳那日带着君臣韘来见他的归人。   苏陌。   “你是为我来的,是吗?”裴寻芳眼神迷离。   苏陌泪眼涟涟,紧咬着唇。   “三月三,上巳节,你是为我来的,对吗?”裴寻芳抱紧他,挺得更深了。   苏陌几欲灵魂出窍。   “洛阳大败,为何救我?”   “既救我,教我,为何又弃我?”   “你教我躲过净身,混入皇城,可算到会有今日?”   “此时此刻,我与你,行此欢爱之事,可在你的预料之中?”   裴寻芳愈发情动。   脑中却愈发清明。   那些占据于他脑中的纷繁杂念与亦幻亦真的记忆,在此刻通通清明。   那场雷电追杀,仿若撬开了他的记忆之库,在受伤昏迷中,他做了许多许多个梦。   每一个梦,都像一生那么久。   他有过许多许多段人生,每一段都是一个不同的裴寻芳,而不变的是,每一段人生里,都有苏陌。   那么多那么多的裴寻芳,无一幸免,都为苏陌而沦陷。   而每一个苏陌,都会在三月三,上巳节那日,带着将两人命运紧紧栓在一起的君臣韘,来到湄水边。   扣开命运之门。   说出那句话。   “季清川求见掌印。”   裴寻芳的凤眸愈发红了:“你走了多久的路,才来到我身边?”   重华殿的滴漏,剧烈震颤着。   连接着时间与空间的计时器终于全线崩溃。   “轰”的一声,炸裂了。   苏陌化在热泉里,而裴寻芳化在他身体里。   顶灌甘露,泄泄融融。   无离无间,不肯退去。   “你全都忘记了。”裴寻芳搂紧在余韵中失神而茫然的苏陌,“没有关系。”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一直在等你,苏陌。”   -   慈宁宫。   “啾——”一支赤红色焰火在皇城天空绽放。   李长薄莫明一阵心悸,右眼狂跳,他捏着手中棋子敲在棋盘上,道:“成了?”   “成了。”贺知意会心一笑。   她扫了眼空荡荡的房间,放低声音道:“两日后便是太后六十大寿宫宴,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知意静候殿下佳音。”   计划成功,李长薄明明应该很高兴,可却止不住的心慌,他再次望向窗外:“到卯时了吧?”   “到了。”贺知意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重华宫的方向,她道,“下了一宿棋,殿下可乏了?”   雨声绵绵。   窗外芭蕉窗里灯,一叶叶,一声声,点滴入人心。   “让贺姑娘陪了孤一夜,十分抱歉,孤得告辞了。”李长薄起身道。   听他唤自己贺姑娘,贺知意又笑了:“殿下生分了。秉烛听雨,闲敲棋子,本就是一桩趣事,殿下以后若还有此雅兴,可再来寻知意,知意定当舍命陪君子。”   “打扰了。”李长薄拱手告辞。   “今年的雨水特别多……”贺知意慢悠悠地斟上两盏茶,道,“殿下这般夜夜难眠,枯坐听雨到天明,有多久了?”   李长薄停住脚步,回头道:“贺姑娘此话何意?”   “殿下还需保重身体。”明明灭灭的烛光中,贺知意敛着眸子,静若幽兰,她道,“殿下在这殚精竭虑,暗自神伤,重华宫那位怕是一夜好梦。”   “清川胆小,怕雷雨,恐是一夜未眠。”李长薄道。   贺知意抬眸凝向李长薄,似不认识他一般。   她的目光清醒又冷淡,似乎一眼就能将人看透。   她说道:“去岁冬日雪灾,千里冰封,大雪平地厚三尺,无数灾民涌向帝城,朝廷封锁外城城门,严禁放行,成千上万的灾民挤在城外,缺衣少粮,冻死无数……”   “是太子殿下亲自筹备善款与物资,开辟安置营,亲自带着士兵及大夫为灾民发军服、设粥棚、搭医庐,一国太子身先士卒,与灾民同吃同住,民心大振,百姓都赞殿下是千古太子第一人。”   “知意见过殿下意气风发、心忧百姓的模样……知意认为,那样的殿下,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才是真正担得起大庸太子这个身份的殿下。”   “放肆!”李长薄脸色一沉。   “知意僭越了,望太子恕罪。”贺知意扶案起身,缓缓一跪,道,“太子运筹多年,才有今日成果,殿下是无数人寄予厚望的大庸的未来。行大事者,不该在情爱之事上沉溺过深,风雨已来,成败在此一举,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凡事三思而后行。”   李长薄心障微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对他说过这番话了。   前世今生,妄念种种,皆如这雨声萦绕心头,绵绵不绝。   李长薄没有退路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清川与天下李长薄都要,若是不能两全,李长薄宁愿玉石俱焚,共沉深渊。   李长薄面上染了寒霜,转身离去:“孤自有分寸。”   “雨很大,殿下慢点!”守在殿门口的侍卫长倏地清醒,慌忙撑伞追上,可太子殿下走得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   李长薄道:“重华宫可有动静?”   “没有。”   李长薄夺走了侍卫长手中的伞:“别跟着孤!”   李长薄握紧手中伞,踩着积水,兴奋地迈开大步朝重华宫走去。   他离清川又近了一步。   助清川拿到嫡皇子身份,引私兵入城,这两步虽险但都走得算顺利,李长薄离拥有清川又近了一步。   还有两日……只需再忍受两日……   李长薄越想越兴奋,他已经稳坐了一夜,知道清川就在慈宁宫一宫之隔的重华宫,他克制着,就坐在能看到重华宫的窗下,远远看着。   而此刻,李长薄满心欢喜,只想抱一抱清川,告诉他自己有多开心。   清川不必懂,他只需静静地等待,等李长薄来接他。   李长薄加快了步伐,他需要见到清川。   就见一眼就好。   雨幕中,四下皆如沉默的海,唯有重华宫那一点光,如深海里曼妙的人鱼歌声,吸引着李长薄。   疾风乍起,吹开了重华宫半掩的窗。   烛火猛的一晃,熄灭了。 第97章 凡胎   重华宫外一阵骚乱。   “太子殿下, 您怎的来了!”守门的小太监们惊道。   “清川呢?”李长薄披着一身烟雨大步跨进来。   “连夜雷雨,嫡皇子殿下一宿未睡,方才喝了药,发了汗,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睡下……”小太监提着灯笼慌忙跟上, 磕磕巴巴道。   李长薄扫了眼这名白净秀气的小太监:“从哪调来的?”   “奴才原在直殿监当差。”   “你们殿下身上不爽利,不在里头伺候, 都守在这里作甚?”李长薄问道。   那小太监勾着头:“奴才粗笨, 不配在里头伺候,只是守门。”   “重华宫的门何须你们来守?”李长薄将伞扔给他, “别跟着孤。”   宫内慌乱, 一名小太监拎着灯笼过来迎,冷不丁滑了一跤,“哎呦”摔在太子面前。   李长薄受阻, 乜着这群毛毛躁躁的奴才,冷了脸。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跪着直求饶。   “都慌啥呢,慌啥呢!”混乱中,大太监吴小海迎了出来,他瞅见太子, 立马满脸堆笑, 谄媚拜道, “原来是太子殿下!奴才给殿下请安。”   他顺手将那犯事的小太监往身后一提拎,道:“这重华宫里伺候的都是各处调来的新人, 年纪小,不懂事, 没见过世面,太子殿下大驾光临, 奴才们都难免慌了张,请殿下恕罪。”   李长薄皱眉道:“司礼监怎么办事的,派的都是些什么人!”   “是是是,让殿下见笑了。”吴小海又道,“快快快,这么大的雨,去取东西来给太子殿下擦擦衣裳,再烫壶姜茶来。”   “不必了。”李长薄径自往里走,“孤来瞧瞧清川。”   “真是不巧了,嫡皇子殿下刚刚才睡下。”吴小海殷勤地跟在身侧,却要将太子往前厅引,“请太子殿下稍坐片刻,奴才这就去通传……”   李长薄哪里会理他,直接往寝宫的方向走:“孤来见清川,他醒着也罢,睡着也罢,孤都见得!”   “太医说了,喝了药,怕是一时半会醒不来。”吴小海忙解释道。   “那孤便看着他睡。”李长薄道。   吴小海眼看拦不住,硬着头皮道:“奴才斗胆……宫中近日对太子与我们殿下的流言蜚语颇多,嫡皇子殿下初来乍到,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为着……为着两位殿下清誉着想,还是……还是稍稍避嫌为好……奴才这就去请殿下,请太子殿下到前厅稍事休息。”   “你在拦孤?”李长薄乜眼看向他。   “奴才不敢,请殿下恕罪。”吴小海躬身道。   李长薄停住脚步,他环视一圈,重华宫的奴才个个如临大敌,紧张兮兮,他从一进门便感觉气氛很不对劲,他一声大喝:“都给孤跪下!”   满宫之人皆惊,前前后后跪了一路,一叠声的:“殿下息怒。”   雨珠簌簌从瓦当滴下。   李长薄扫了眼这雨夜里的重华宫,黑漆漆冷冰冰的,根本不如他期望的那样,天还未亮,这阖宫之人一个未睡,通通守在殿外,这是当的什么差!   李长薄忽而联想到了什么,他喉间着了火,干涩问道:“清川不在?还是里头有别人?”   一群人跪着,无一人敢应声。   李长薄心中猜忌愈发浓烈,他转身冲进了寝宫。   这重华宫是他早就为清川相中并备下的,还特意引了如意殿的热泉过来,为的正是给清川养身子,殿内一应布局自然也再熟悉不过了。   寝宫内很暗,烛火已熄灭。   两进的内外殿空荡荡的,空无一人。外殿的窗扇敞开着,吱呀作响,雨水飘进来,打湿了窗下的书案,书页哗哗作响,李长薄只觉凉意沁骨,满目昏暗间,忽而脚下踢到一个什物,“叮当”脆响,似玉石之音。   俯身拾起,正是他送清川的玉竹哨子,在黑暗中莹润有光。   他亲手做的、视若珍宝的哨子,竟然再次被这样随意丢在地上!   李长薄双眼要滴出血来了。   他浑身湿漉漉的,哨子也弄脏了,像被丢弃的犬。   止不住的怒火与猜忌达到顶峰,被无视!被戏弄!撒谎!骗子!他捏紧哨子,疯了一般闯进内殿,隐隐瞧见床榻上有人,他冲向床榻,用力一撕。   床幔如碎掉的云,落了下来。   朦胧夜色中,清川安安静静睡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白白的小脸,像个乖巧的婴儿。   李长薄怔了一下,冲至脑门的怒火,被当头浇灭。   他眼角仍在止不住地颤抖着,他胡乱挥开那些柔软的床幔,看着熟睡的清川,失声笑了。   他的清川就在这里,他究竟在担心什么。   他究竟在怀疑什么!   他笑自己神经兮兮太过紧绷,他摸索着坐在床沿,颤抖着探出手指,放在清川鼻前。   温热的、小小的呼吸。   如小小的羽毛轻拂在心口。   李长薄狂躁的心终于得以安抚,他摸出那枚哨子,用衣袖揩拭着上面的水渍。   “清川,”李长薄温柔唤他,“如果你不喜欢这枚哨子,就同孤讲,你不必委屈自己接受。”   李长薄不敢碰清川,他怕自己一旦拥抱着清川便会再度失控。   他挨在清川身后,贴着他躺下,清川小小的气息声让他渐渐平静。   “清川,你总是封闭着自己,孤总是猜错你,孤想知道你在想什么……告诉孤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孤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清川像个沉睡的布偶娃娃,没有丝毫反应。   “孤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孤一闭上眼,就梦见你站在宫墙上,望着我哭……孤好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又是没有你的世界,清川,如果重生是一场惩罚,赴汤蹈火孤甘愿承受,可一切过去后,你可不可以原谅我,回到我身边?别再丢下我,别再让我一个人,可以吗?”   窗外雨声沥沥。   手中的玉竹哨子轻轻颤动了一下。   “再过两日,再过两日孤便能光明正大地来接你,孤要与你一起做这天下共主,到那时,清川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孤会给你这世间最好的。你相信孤吗?”   李长薄摸到清川的手,将玉竹哨子重新放入他手中,紧紧握住。清川的手很冷,像极了躺在宫墙下那具冰冷的身体,李长薄心痛得紧,夜色让这份亲近都显得不真实,他又贴近了一寸,贴着清川的耳后,喃喃道:“想要每晚都抱着你睡。”   暴雨后的凌晨,分外宁静。   雨声渐微,李长薄的心渐渐平静,他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又回了那座幽静的别苑,清川还是不允许他进西厢的卧房,他倚坐在西厢门前,听着雨声沥沥,等待着清川为他开门。   他相信只要他一直等,清川就一定会为他开门。   他过去做了很多错事,他想要弥补,既然老天给了他重生的机会,那就一定还有希望。   夜色里,玉竹哨子发着温润的光。   寝宫外,吴小海领着众人跪了许久。   不知不觉,天蒙蒙亮了。   大地起了晨雾。   白雾如薄纱缠绕于宫殿间,整个皇宫仍在沉睡。   李长薄在涌动的燥热中惊醒,他慌忙摸向枕侧。   清川还在。   贴着清川的一侧已然汗湿,下腹处涌动的欲望较之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   清川仍在安稳睡着,仿佛未察觉李长薄的到来。若在过去,李长薄会将人搂入怀中直接进入,在亲吻中将清川弄醒。   可他不能再搞砸了,他克制着,退开距离。   他看了清川好一会,终于,又挨过去小心翼翼在清川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翻身下了榻。   他退出内殿,站在窗前吹冷风,潮湿的水雾扑在脸上,唇上的触感真实而炙热,他得到了短暂的抚慰,他看到仍跪在廊下的吴小海,道:“你过来。”   吴小海挪了进来,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以后清川睡着时莫要开窗,清川体弱,吹了风会头疼。”李长薄道,“你既调来了重华宫,就要懂得你主子的习性,清川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孤唯你是问!”   “奴才记住了。”吴小海又惊又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太子在里头呆了这许久,倒像是气消了。   李长薄并不准备走,他许久未这样睡过了,养足了精神。   他一样一样点看着书案上的物件,随手展开其中一幅画卷,只见这是一幅罕见的潇湘山水奇观图,墨气淋漓,变幻万层,奥妙莫测,李长薄怔了怔道:“这便是清川一直向往着的江南山水……他总是心心念念着想去看看,他一定会喜欢。”   他若有所思点头道:“东西都选得不错。”   吴小海连连哈腰。   李长薄又依次察看了软塌、桌椅、箱匣、衣柜及一应日常什物。   “披风、斗篷、大氅、被褥再多备些,若银钱为难就拟个单子交由东宫去置办,汤婆子与脚炉日常也断不得,清川即便在炎夏的早晚也是怕冷的……”李长薄嗅了嗅鼻子,“熏香太浓了,再调淡点……”   吴小海心惊胆战地应和着。   “往后重阳宫的事,事无巨细都得向孤禀报,若被孤发现你存心隐瞒,定叫你人头落地。”   吴小海背脊一凉:“是。”   “被清川点名带回来的安太医何在?”李长薄问道。   吴小海道:“在外头候着,要唤他进来吗?”   李长薄掀袍坐下,如一家之主般吩咐道:“带进来。”   不一会,安喆垂手跟进来,立于窗下。   李长薄一言不发翻着那些医书与方子,也不看他,将人晾了好一会,这才抬起眼皮道:“你与清川是旧相识?”   “不是。”   “初次见面,清川竟然对你另眼相看?你凭什么?”李长薄道。   这语气明显不太友善。   安喆知道太子李长薄是书中主角,是个狠角色,轻视不得,便道:“卑职在太医院资历虽浅,但在民间跟随师傅游医多年,也算小有名气,见过的疑难杂症没有成千也有上万,卑职较医官出身的太医们少一些理论束缚,多一些奇门偏门,太医前辈们治不得的病,卑职或许会有办法。”   “嫡皇子的病非常离奇,非寻常医方能治,倒是对卑职的路子。嫡皇子殿下看中的……或许正是这一点。”   “清川的病,你有办法?”李长薄问道。   安喆抬头道:“嫡皇子的病,可治。”   李长薄合上医书,来了兴致:“如何治,你且细说来。”   这一说,便是小半个时辰。   李长薄一一听着,如获至宝,一来二去,竟将对安喆的那点戒心与杀意都消去了,就连他那奇怪的耳钉与发型,李长薄都看着顺眼了许多。   此人若真能治好清川,那必然要当作神医供着。   “好,就按你说的一步一步来,若能医好清川,孤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后世无忧。”李长薄道。   安喆有模有样地谢恩,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果然到了哪儿都得靠真本事吃饭,还好他有一技傍身,否则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破地儿,随时都要被拉去杀头。   又不免为苏陌担忧,如今他算摸清苏陌的处境了,一个司礼监掌印,一个东宫太子,这两都不是吃素的,苏陌该如何脱身?   以安喆对苏陌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被任何人绊住的,他的心中是旷野,是翱翔天空的飞鸟,他被迫困在这里,恐怕早就盘算着要离开了。   安喆还想着等苏陌了结帝城诸事后,和他一起去云游这书中世界呢。   如今看来,事情远远比想像中要棘手。   安喆退下后,李长薄又点了吴小海与秋南,继而是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一个接一个,上到宫中人事调度,下到各人身世背景,皆盘问了个遍。   满宫之人皆是提着脑袋应付着他,一丝也不敢懈怠。   而另一头,寝宫内殿,床榻上那位“季清川”依然沉沉睡着。   床幔被轻轻撩起,玄衣人出现在床边,他朝着床上的“季清川”一挥袖,那鲜活的人儿登时化作了一片玄色羽毛,羽毛在空中打了个圈,倏地燃烧起来,化成一片灰烬,消失了。   幻人握着的玉竹哨子掉落在衾被中,微微有光。   玄衣人缓缓俯身,拾起那支玉竹哨子,对着晨光举起。   碧玉莹润,翠绿欲滴,是一枚上等的好玉。   “难过吗?”玄衣人脸上没什么悲喜,他冷漠道,“若像那羽毛一样,就此消失,你会难过吗?”   手中的哨子轻轻一颤。   “心障难解,是求不得,还是放不下?”玄衣人眯起眼,“李长薄贵为太子,重来一世,他明明有很多选择,可他依然非你不可,你也是非他不可的,对吗?季、清、川。”   玄衣人认出了季清川。   他掐住哨子,犹如掐住季清川的咽喉,道:“正如李长薄所说,你们是命运相连的一对孪生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命运注定无法松绑,解除心障只有两种方式,要么彻底接纳他,要么……杀了他。”   “这世界之大,众生芸芸,那么多人的命运皆系于你身上,你属于这里,永远离不开这里,可苏陌不一样,他不属于这里,他是被你拉入了这场游戏中的。我不知此事是如何发生的,但它的确发生了。”   “苏陌一心想要救赎你,他已经为你尝试过很多次了,可无论剧情如何改变,你对李长薄的心障不除,他的努力便是徒劳,你将他困在这里,究竟是想惩罚李长薄,还是惩罚他?”   “你怨恨他写就了你的人生,要拉着他共沉沦吗?”   玄衣人的话如一把利刃,哨子中的清川痛苦得蜷缩起来。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清川困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里,根本无力走出来,他无力自救,只祈求着……祈求着神明能拉他一把。   “苏陌是写书人,是这世间最神圣的造物者,他不该被任何人困在这里!”   金色云纹如神秘的符咒淌过玄衣人的脸,金色字网倏地出现了。   字网上闪耀着成百上千个名字,每一个都犹如银河里的星星,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任、何、人、都、不、行!”玄衣人咬牙道。   “我要让这本书的每一个人回到他应在的位置。写书人回到写书人的位置,主角回到主角的位置,那些蝼蚁们,就该回到他们肮脏阴暗的角落!”   玄衣人听了一宿湢室里的动静,早已妒火丛生。   爱欲是什么?   应当就是苏陌在裴寻芳怀中的模样。   玄衣人也想拥有那样的苏陌。   他活了这许多年,守着一尘不变的规则,乏味、无趣又漫长。   这无聊透顶又无穷无尽的生命,因着写书人的到来而变得不同,如果神明注定会坠落,那么,也只能坠落于他怀里。   “至于裴寻芳,蝼蚁也敢觊觎神明,是我小看你了,竟然敢利用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呵呵,我会让你看清楚,谁才是站在规则顶端、站在公子身边的那个人!”   玄衣人迫切地想取悦苏陌。   可苏陌不喜欢玄衣人像小狗一样去乞求。   他让玄衣人重新站起来同他说话。   “《伶人太子》未写完的下半卷也该开始了,我不想再看到苏陌被书中人纠缠。”玄衣人威胁道,“季清川,你还想躲避到何时?”   -   与此同时,天宁寺的密室里,属于季清川的那盏长明灯“呼”的一下火苗蹿得老高,将神龛上的引魂幡都点着了。   火势来得太突然,僧人们大惊:“糟了糟了,长明灯有异!快去请吉空大师!” 第98章 迷雾   重华宫, 暖阁。   苏陌一直昏昏沉沉黏在裴寻芳身上,任由其摆布,他气耗过大,又是头一遭, 若是不小心些, 怕是会大病一场。   裴寻芳将苏陌抱进暖阁的小床,为他上药, 为他换上新衣, 又为他烘干头发,丝毫不敢马虎。   想当初在不夜宫, 裴寻芳也是这般伺候苏陌出浴, 彼时裴寻芳还不明白为何自己伺候这样一个初初相遇的小美人会如此得心应手,今日方知,原来这些事他早已做过无数次。   可纵然过去千般缠绵, 万般磋磨,阉人就是阉人,他连完整地爱他都做不到,又哪曾尝过今日这般入身行巫云楚雨之乐。   裴寻芳俨然一个初涉情事的少年,既是夙愿以偿, 又是远远欲求不满。   想与他亲密无间, 想将他填满, 想看他在身下红着眼求饶,尤其眼前这个浑身微微发着烫、欲拒还迎的苏陌, 太诱人了。   可苏陌的身体不能不顾。   过去那种欢愉与病痛交织的记忆,裴寻芳心有余悸。   黎明时分, 苏陌还是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   发烧的苏陌卸去了所有外壳, 变得像个黏人的小孩,毫无保留地黏着裴寻芳,只要一刻没摸着他,便哼哼唧唧。   这可苦了裴寻芳。   他久旱逢甘霖,正是干柴烈火难自持,偏偏这怀中人儿只抱得动不得,温香软玉在怀,却只落得个饱看。   裴寻芳几番擦枪走火,好不容易将那碗汤药半哄半喂地给苏陌吃下去了,又给苏陌喂下一颗助眠药丸,瞧着他呼吸渐匀,这才放下心来。   “好好睡会吧。”   “掌印。”屏风外落下一个黑影。   “说。”   “太子仍未离开,还将整个重华宫查了一遍,估计一会该查到这间暖阁来,是不是先离开避一避?”   “这是公子的重华宫,咱家为何要躲?”裴寻芳冷声道。   唐迢方知是自己冒失,跪地道:“恕属下愚钝,请掌印指示。”   屏风内烛摇影动,裴寻芳起身穿衣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咱家与公子在一起,是有违天道,是见不得光的?”   唐迢惶恐:“属下不敢。”   “咱家让你说!”裴寻芳厉声道。   唐迢脑门上都是汗,伏地一拜,以头磕地道:“请小侯爷恕罪!”   裴寻芳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大齐一朝覆灭,改朝换代,百姓生灵涂炭,王侯将相沦为草芥,是小侯爷给了我们一条生路,不论小侯爷如今是何身份,那些人如何看您,您永远是我们齐人心中最尊贵的小侯爷。”   “小侯爷对公子好,将公子放在心尖上,属下们都看在眼里,属下虽然不懂,但小侯爷真心昭昭可比日月,又岂会见不得光?”   裴寻芳不曾想到,他心中的那点芥蒂竟然被一个后生给道破了。   唐迢又道:“小侯爷曾说过,太子在大庸根基深厚,要扳倒太子党,必须要师出有名,逼太子造反是最好的办法……今日若在重华宫激怒了太子,恐怕时机尚不成熟,所以……所以属下才斗胆谏言应当避开为好……”   裴寻芳没有回应。   沉默让殿中气压愈发的低。   “你说的没错。”裴寻芳终于道,“不枉你师傅一直夸你。”   唐迢松了一口气。   “但是唐迢,趴在泥沼里被明月亲吻过的人,是不会再甘愿回到泥沼中的。我不会试图摘下明月……”裴寻芳绕过屏风,道,“我要一揽明月辉,明月入我怀。”   唐迢抬眼,见掌印站在烛光中,松松系着一袭墨黑袍子,衣领微敞着,绸缎般的皮肤上布满了骇人的雷击纹,触目惊心。他一贯衣冠、言行严谨,少有如此随性的时候,像一只刚刚猎食完的野兽,透着野性与餍足,与往常的模样全然不同。   “咱家不仅不会离开,还要在这重华宫住下。”裴寻芳道。   唐迢心中诧异,正待回话,却见掌印将一枚令牌扔过来,道:“速调甲字号的唐、向、简三组人马前来重华宫,还有,传出去,嫡皇子身体不适,这两日闭门谢客,不见其它人。”   “是。”唐迢抹了把汗,“那……那太子……”   “李长薄所谋之事皆是掉脑袋的事,他比我们更怕引起冲突,在太后寿宴之前,他不敢造次。你速去请安阳王,便能将这人打发走。”   “是。”唐迢心中叹服。   屏风内隐隐有暗香传来,苏陌在梦中唤裴寻芳的名字。   “去吧。”裴寻芳丢下一句,转身便进去了。   唐迢赶紧将目光收了回去,怔了一小会,飞身而去。   晨雾将窗外笼得一片白。   唐迢心中热热胀胀的,他忽而想起之前唐飞说的那句话。   “师兄,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被精心设计好的?”   唐迢心有所动,纵然是掌印这样的大人物,也会是他人笔下任人鱼肉的角色吗?   如果是,那他也一定是与写书人共笔,改写命运的那个人。   唐迢也想做掌印这样的人。   又听见屋内传来掌印轻哄着季公子的声音:“怎么了?哪里疼?”   紧接着便是绵密不断的腻人低吟。   唐迢的心突突地跳,他加快脚步走远,他头一回觉出内心秩序崩坏的危机感。   自己不过是掌印麾下最寻常的一个,放之这大庸国,他更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他自幼家破人亡,被掌印收养、训练,九死一生才成为了他最信任的甲字号影卫。   唐迢一直以掌印马首是瞻,主人的命令大于天,可是今日……唐迢第一次觉出了点别的意味。   他不知道那代表什么,只觉自己的心智上蒙着的那层迷雾,被慢慢揭开了。   这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早晨,甚至美得有些出奇。   可唐迢眼中的世界,与以往不同了。   他飞上殿顶,准备照往常一般去执行主人的命令,黑靴踩着金色琉璃瓦,嘎吱作响,他身轻如燕,可忽而被一阵恐怖的冷意贯穿身体。   即便唐迢有着杀手天生的敏感,也未来得及反应,一只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从他的后背直捅而入,捅过胸腔。   鲜血淋淋的手从身前伸出来。   “角色觉醒者,杀无赦。”这是唐迢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苏陌睡得很不安稳。   他蜷缩在小床上瑟瑟发抖,头埋在锦被中。   裴寻芳将人抱入怀中轻轻摇:“公子哪里疼?”   苏陌鬓发都湿透了,双唇被咬得乌紫,哆嗦着说疼。   “哪里疼?”裴寻芳觉察出不对劲,他擦去苏陌额间细密的汗珠,又为他检查身体,没有别的伤,到底哪里疼!   苏陌颤抖着摸向裴寻芳,勾住他的手指,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手抖得厉害,在梦中含糊说着话。   “别、别走……你说过会同我一起破局……你说过会陪着我……请你、请你别走……”   “公子在说什么?”裴寻芳轻声唤他,“别咬着唇,都出血了。”   苏陌将唇咬得更紧了,像是在梦中忍受着极大的疼痛。   “别咬了。”裴寻芳握住他的下巴,“苏陌!”裴寻芳低头含住他的唇,亲他,吮他,撬开他的牙齿,侵入性吻他。   苏陌一直在颤抖、抽搐着,裴寻芳的亲吻犹如良药,将他从痛苦中拉回来,苏陌渐渐松开了牙关。   继而是漫长的深吻,苏陌在梦中落下泪来,唤他的名字:“裴寻芳。”   “是我。”   “好冷啊……下雪了吗?”苏陌意识模糊道。   “没下雪,起雾了。”裴寻芳望了一眼白茫茫的窗外,将人抱得更紧了,“公子想看雪,咱家带你去看。”   苏陌颤抖着呜咽道:“好、好冷……裴寻芳,你抱抱我吧。”   裴寻芳背脊发寒,一种难言的恐惧袭上来。   苏陌的模样,像极了一只濒死的小动物。   “抱着,一直都抱着。”裴寻芳钻进被褥,贴身将苏陌抱紧了。苏陌浑身滚烫,却一直颤抖着说冷。裴寻芳将人吻了又吻,揉搓他的全身,苏陌却还是说冷。   “好冷啊……”苏陌在梦中呢喃着,“雪……雪停了吗?”   裴寻芳全身一僵。   过往记忆如坍塌的冰川倾泄而来。   长乐元年,暮春四月,大雪接连下了数日,苏陌将裴寻芳派去黄河三省督察赈灾事宜,他算准了日子,将裴寻芳支走。   他要独自面对死亡。   过去裴寻芳恨啊。为什么要支开他!为什么不等他回来!   可如今抱着在梦中颤抖着说疼的苏陌,裴寻芳的心都要碎了,苏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不是很痛?有没有很害怕?   在他最难的时刻,自己却没有在他身边。   裴寻芳还恨了他十年。   苏陌一贯怕疼,可谁又知道,正因为经历过死亡,经历过极致的疼痛,知道痛,怕痛,他才变得如此敏感。   裴寻芳温声哄着他:“不冷了,不会再疼了,咱家陪着公子。”   苏陌抓着裴寻芳的手指,小脸烧得通红,贴在他耳侧,喘息着。曾经很多个深夜,苏陌难受时也是这样抓着他的手,依偎着他,寻求慰藉。   “公子?”裴寻芳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尖。   苏陌回应着他,引着他的手,移向那令人神往的桃源处。   “公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裴寻芳气息渐重。   吻我。苏陌用唇语说道。   裴寻芳再也绷不住了,揽住他的腰,覆身上去。   他终于像个合格情人一样,温柔抚摸他,循序渐进地进入他。   -   不多时,安阳王果真领着傅二爷前来探访。   李长薄并未回避,反倒等在重华宫门前同安阳王打了个照面。   “王叔。”李长薄朝安阳王深深作了个揖。   “太子不去慈宁宫请安,倒是一早来了重华宫。”安阳王道。   “昨晚一夜雷雨,清川从小便最怕打雷,长薄放心不下,特来探望。”李长薄言语中毫不避讳与清川的亲近。   “本王不管你过去与清川有何交集,从清川入住重华宫这一天起,他便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太子应该认清自己的身份。重华宫本就处在风口浪尖,后宫,还有前朝,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太子应当谨言慎行,该回避就应当要回避!”   “王叔教训得是。”李长薄躬身道,“但不管长薄身份如何,清川身份如何,清川永远是长薄最在意的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李长薄又拜道:“过去十八年,承蒙王叔照拂,煦伏之恩,长薄没齿难忘。”   安阳王一腔训斥卡在喉中,望着这个曾经被他当作亲侄儿疼爱过的李长薄,心情复杂。若说对李长薄完全没有感情是假的,但自从知道李长薄并非皇家血脉后,安阳王便已暗暗埋下了除掉这个假太子的计划。   清川与李长薄,不可两全。   于公于私,李长薄都留不得了。   安阳王摆摆手,不忍再看他。   “清川病了,就拜托王叔照看了。长薄先告辞了。”   安阳王望着他的背影,在宫门口又站了好一会。想起那日暴雨,李长薄一身的伤,跪在不夜宫请求安阳王允许他带清川走。   安阳王一声叹息。   这世间情事呐,万般不由人。   他李珩又何尝不是?   吴小海迎了安阳王,瞧着安阳王的脸色,也不敢多言,只将人往偏殿引,远远看到掌印的影卫守在偏殿门外,这、这恐怕时机不太妙。   安阳王倒是见怪不怪,他此行正是为裴寻芳而来。   “参见王爷。”   “你们掌印呢?”安阳王问。   影卫面不改色道:“掌印正在为公子上药,恐有不便,请王爷到前厅稍事休息。”   吴小海忙打哈哈,道:“对对对,这太医吩咐了,两个时辰一次,耽误不得。”   安阳王瞅了瞅庭院里的一方竹亭,便道:“本王便在这等。”   傅荣好不容易跟着进了宫,见不着苏陌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一刻也不闲着,只抓着吴小海问苏陌昨日睡得如何,胃口可好,听说苏陌又病了,愈发心焦。   茶已饮了三盏,眼看着时辰不早了,傅荣坐不住了。   “要这么久么?”傅荣问道。   众人正要问,却听“吱呀”一声,那偏殿的门终于开了,裴寻芳衣冠整齐地走了出来。他挥了挥手,几名宫人鱼贯而入。   “让王爷久等了,请王爷恕罪。”裴寻芳正声道。   安阳王拿眼盯了他一会,也未多言,他此行是为了与裴寻芳谈宫宴一事,而清川也早已将两人的关系同安阳王摊牌,安阳王虽说一开始挺别捏,可瞧着裴寻芳对清川如此上心,渐渐的也就默认了。   再者,眼下还是当以大局为重。   安阳王心中早有打算,便对傅荣道:“你去瞧瞧清川。”   他又看向跟在后头的采薇与凌舟,道:“这位凌舟是清川身边的旧人,采薇是本王看重的医女,将他们二位留在重华宫照顾清川,掌印不会介意吧?”   见安阳王问他的意见,裴寻芳勾唇一笑:“但凭王爷做主。”   “行。那么,掌印,请吧。”安阳王道。   “请。”   -   那傅荣得了安阳王许可,犹如放归山林的小狮子,三步并作一步冲进了偏殿。   这间偏殿不大,里头是一间暖阁,屋中闷热,透着奇香。   傅荣等不及想见清川,若不是碍于宫里规矩严,他恨不得搬进来与他同住。   待见到小床上烧得晕呼呼的苏陌时,傅荣担忧得不行:“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又病得这样严重。”   安喆忙着替苏陌诊脉,懒得理傅荣,只强调嫡皇子才用了药睡下,需要静养。   傅荣抿了抿唇,在床边坐下。   他看着苏陌,碎碎念道:“早知道你入了宫,我见你变得这般难,当初就不送你入宫了。清川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宫去吃你最喜欢的水云轩……”   他说着又泄了气,如今清川贵为嫡皇子,以后想带他出宫怕是比登天还难。   “太后六十大寿后,我便要回浙闽水师了,不知道还能再见你几面。”傅二心中万分不舍,揉揉鼻子,信誓旦旦道,“清川,我想好了,我会好好努力做个将军,让你骄傲,我不会再拖你后腿了,将来有一天,我傅荣要做能为你守护一方疆土的大将军。”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漂亮的木雕娃娃,放在苏陌枕边,道:“我新做的,娃娃的包包里藏了我写给你的诗,你醒来记得看。”   傅荣又说了几番相思话,听得安喆直皱眉,那傅荣瞧见苏陌颈间似有红痕,正想仔细看看,被安喆催促道:“傅二爷,王爷在前厅等着您呢。”   傅荣又磨蹭了好一会,终于走了。   安喆对这些人全然不在意。   安阳王,裴寻芳,李长薄,或者这个什么傅荣,安喆根本不在意。   他只在意苏陌。而奇怪的是,苏陌的身体好像真的出了问题。   安喆无法解释这种变化,超出医学认知范围的情况让他有些迷茫。   得让苏陌尽快醒来才行。   安阳王同裴寻芳聊完后,也来看了看苏陌,安阳王又嘱咐了安喆一番,务必看着清川,好好静养。   “请王爷放心。”安喆道。   待到将所有人都送走,吴小海长吁一口气,这一关可算过去了。   “闭门!闭门!”吴小海大声吩咐道。   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关上。   裴寻芳掉头便往偏殿走,一边疾走一边道:“公子情况如何?”   安喆不能说实话,也不能完全不说,便道:“殿下困在梦魇里,似乎正在经历另一番生死。”   “会持续多久?”裴寻芳停步问道。   安喆手心发寒,他想起苏陌病危之际上足药剂却依然痛苦不堪的模样,垂死之人弥留之际的痛苦,是旁人无法想像的。“在下无法断定,少则几个时辰,多则数日。”   “要如何为他减轻痛苦?”裴寻芳道。   安喆想起昨日苏陌哭着求他救裴寻芳时的模样,他看出了裴寻芳在苏陌心中的份量。   “配置止痛药剂还需要一些时日,殿下疼得紧,熬不起。”安喆直视着裴寻芳的眼,认真道,“一生钟爱之人,可以当药。”   “掌印便是殿下最好的药。”   “咱家懂了。”   之后两日,裴寻芳就再没出过偏殿的门。   整个重华宫下了禁令,不可随意走动。   偏殿大门紧闭,除了安太医与影卫,他人不允进出。   裴寻芳亲自伺候汤药,亲自伺候盥洗,病中的苏陌迷迷糊糊地只认裴寻芳,只粘着他,一步都不得分离。   如此二三,两人竟同新婚燕尔一般,日日同卧,夜夜同宿,几乎不曾下床。   影卫将重华宫护得铁桶一般。   安喆一旁观察着,影卫来无影去无踪,每日露面的不过数人,未露面的却不计其数,他们各个身手了得,兼具杀手与探子的功能。   裴寻芳居一室而不出,却能在瞬息之间调动全局,全依赖于这张庞大而强悍的影卫网。   这几日帝城似乎发生了大案,听说就连唐飞也失踪了,裴寻芳一直派人在找他,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唐迢自那日起便很少再说话,变了个人似的。   期间,太子派人送了几趟东西,吴小海都接下了,眼看着太后的寿宴就要到了,安阳王为殿下新做的华服也送来了,嫡皇子殿下却还不见醒,这要如何是好?   “都是你的馊主意,掌印要事缠身,嫡皇子病中之人,岂可……岂可如此荒唐!”秦老不满道。   安喆斜倚在美人靠上,小口啜着酒,道:“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明日醒来,还不知会身在何处,会遇见何人,为何不抓住当下,随心所欲一些?在掌印这剂良药面前,你我的这点医术,又算得了什么。”   “你!”秦老气得直吹胡子,“简直离经叛道!”   “莫非秦老还有更好的止痛方法?”   “荒唐!荒唐!”   安喆只是笑。   到了这一日傍晚,缠绕帝城两日的浓雾终于消散,如血般的晚霞烧红了整片天空。   安喆竟然也无聊到在莲池里钓鱼了。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啊,好无聊啊……”安喆仰面看天,“这真是天底下古今第一无聊诗,我就是这天底下古今第一无聊人……”   忽听宫人来传:“安太医,殿下醒了……”   安喆一个激灵跳起,拔腿便往偏殿跑。   这条路不短,安喆脚下生风,跑到时已满头是汗,推门便瞧见,苏陌已经醒过来,空旷的寝殿,他一人坐在床上,红色霞光洒满大殿。   “你醒了!”安喆扑到床上,“你怎么样?”   苏陌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神并不算清明。   安喆探探他的脉息,一切正常,又按压他的腹部与四肢:“都能动吗?有感觉吗?”   苏陌仍旧怔怔望着自己的双手。   “眼睛怎么了?不舒服么?”安喆又慌忙为他检查双眼。   苏陌一把握住他的手:“安喆。”   “怎么了?”安喆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苏陌开始在榻上翻找起来。   “你找什么?”安喆看着他的模样,很是担心,“我帮你找。”   “哨子,”苏陌道,“哨子呢……”   安喆很快在枕边找到那只玉竹哨子,递到他手里,道:“在这呢,没丢,苏陌,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苏陌将玉竹哨子紧紧拽在手里,道:“我看不见了。” 第99章 托付   帝城的百姓纷纷登高而望。   “东边明月初升, 西边红霞满天,霞光抱明月,真乃罕见奇景呀!”   重华宫内也是一片喜气。   嫡皇子殿下醒了,禁令解除了, 憋了两日的宫人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沐浴的药汤得赶紧备好了, 殿下一会得用,这药草的配比可是差若毫厘, 谬以千里, 可千万仔细着点……”   “后厨怎么这么磨蹭!不用整新花样了,凌舟写的食谱秦老已经过目了, 没问题, 殿下的口味凌舟最熟悉……”   前头热火朝天。   偏殿里却静得可怕。   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充斥着整个偏殿。   即便是安喆,在这一瞬间,也被这种透骨透心的寒意震慑到了。   是苏陌率先说了话:“我没事的, 别担心。”   “为什么你还是病了?”裴寻芳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他的语调出乎意料的平静,可压抑的氛围却如隐于海面之下的巨大冰山,让整座宫殿如坠冰海。   安喆甚至不忍心回头看他。   “我要见吉空。”苏陌答道,“送我去天宁寺。”   “好。”裴寻芳声音低哑, “咱家陪公子去。”   “不必了, 我自己去便可。掌印有掌印的道, 我有我的道。”   “为什么?”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近了几步,声音颤抖起来, “公子又要支开我?”   “裴寻芳!”苏陌唤住他,“你该去见安阳王了。”   醒过来的苏陌变得冷漠了许多, 再次披上了那坚硬的外壳。   突如其来的变故,如一道银河天堑, 将两人隔开两岸,也将两人从缠绵的床榻间拉回残酷的游戏法则中。   两日恩爱犹如一场补偿,做梦的始终只有裴寻芳一人。   “宫宴在即,形势严峻,你我分头行动,掌印莫要分心。”苏陌道,“让安喆陪我去天宁寺,会找到办法的……”   苏陌话未说完,手腕却被一把握住。   熟悉的檀香气息靠近。   “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愿告诉我?”裴寻芳握得更紧了,颤声道,“你把我当作什么?”   如往常一样,力量对比悬殊,苏陌毫无反抗之力。   可难过、痛苦、颤抖着的,却是裴寻芳。   苏陌冷静道:“我会回来的。”   “公子此话当真?”裴寻芳摩挲着苏陌指上的君韘,细长的凤眸眼尾已红。   “当真。”苏陌顿了顿道,“我从未承诺过你什么,若是承诺了,便一定会做到。”   裴寻芳苦笑一声,握住苏陌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他亲昵地用脸蹭着苏陌的掌心,低语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脸紧绷而冰冷,柔软的吻印在苏陌掌心,苏陌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指间,继而滑入掌心。   苏陌心头一惊,想要收回手,却被裴寻芳紧紧摁了回去。   “裴寻芳!”苏陌压低声音唤他,“别这样。”   裴寻芳却固执地将他抓得更紧了。   “现在是眼睛看不见了,接下来会是什么?你叫我再一次眼睁睁……眼睁睁看着你一点一点耗尽生命直到死去吗!”裴寻芳细细看着苏陌,眼里是化不尽的情感。   “你为什么病了?是因为我吗?”裴寻芳将脸埋进苏陌掌心,温热的泪水在暗处静静流淌,“如果我与公子在一处有违天道,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要接受惩罚,那么请换我来,我愿意代替公子。”   “换作我可不可以……”   偏殿静悄悄的,暮色渐渐降临,他低低的恳求声异常清晰。   “换作我可以吗?”   苏陌手心发起烫来。   他触摸着这个男人的脸,手心掬捧着他的泪水和请求,熟悉而又陌生。   他不再是苏陌笔下无情的刀,不再是能被随意支配命运的工具人,而是与苏陌纠缠数世、足以左右苏陌去留的人。   数日的寸步不离,彻底唤醒了苏陌对这个男人的所有身体记忆,苏陌不想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样。   他不应该是这般模样。   “不是因为你。”苏陌安抚他,故意道,“如果换作你生病,就没有人能保护我了,那可怎么办呢?叫我重新去找一个合作伴侣吗……”   裴寻芳警觉地抬头,双目如凶狠的兽,随后一把将苏陌揽进怀里。   苏陌趴在他怀里笑了。   他轻拍着裴寻芳的背,故作轻松,哄道:“放心。”   “我的掌印大人。”   “我会回来的。”   裴寻芳最终没有强求,安排苏陌毫无痕迹地离宫并不容易,打点好一切后,他又另派了两支影卫暗中保护。   车辚辚,马萧萧,车窗外景色已过一季,夏日真的来了。   可苏陌什么都看不见了。   苏陌并没有觉得悲伤,这一天总会到来。他只觉得身上愈发寒凉,将那厚厚的大氅又拢了拢。   手心还留有淡淡的檀香味,仿若将裴寻芳的气息攥在手心里。   这一次分别,苏陌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苏陌鼻尖红红的,对安喆说:“安喆,很抱歉将你卷入这个世界,这本该是我一个人的深渊。”   “我知道。”安喆心情复杂,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医术就是个笑话。   “别难过,不是你的错。”苏陌反倒安抚起他,“我现在只是看不见了。”   “我会找到办法的。”安喆攥紧五指。   两人未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安喆终于体会到了这书中世界的残忍,苏陌的处境是他无法想像的,周旋于裴寻芳、李长薄、安阳王这样的人物中间,苏陌既要扮演着清川的身份,又要小心掩去自己的情感,还要面对如此无常的病痛,换作安喆早受不了。   既然来了这里,不论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医者,他都会陪苏陌抗争到底。   马车驶入崎岖的山路,苏陌被颠得脸色煞白。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安喆关切道。   苏陌却突然笑了:“你看,我虽然这么惨,但总有像你这样的朋友关心我,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还是不知道吗?”安喆终于没忍住,问道,“我是说,裴寻芳还是不知道吗?你准备瞒他到何时?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你写书人的身份?   “不能说。”苏陌道。   “一旦让他们知道我是写书人,他们都是我创造的角色,就会出现可怕的群体性的信仰崩塌,所有人对生命的意义、对于神佛的信仰、对秩序的认同全部会崩塌,这是一场不可挽回的灾难,整个世界都会崩塌,后果不堪设想。”   安喆心疼道:“所以你就一个人面对吗?在我来之前,你该多孤独啊。”   “安喆,”苏陌面容平静,道,“这就是一个精心设计好的世界,每个人都是‘楚门’。不同的是,楚门尚有机会逃离,外面有更大的世界等着他,可这里的人无处可逃。信仰崩塌只会让一切都毁灭。”   安喆沉默了。   马车到达天宁寺时,吉空大师已领着众僧在后门相迎。   帷裳被掀开,苏陌扶着安喆步下马车。   苏陌摘下白裘帽兜,露出妍丽而苍白的面容,道:“大师曾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总有一天,我会主动来找您。大师未卜先知,一言中的。”   吉空大师望着弥漫于天际的火红霞光,以及眼前这独立于这茫茫大地间的年轻人,捻着佛珠,双手合十,虔诚道:“阿弥佗佛。”   “吉空在此等候多时了。”   -   佛堂密室内,烛火煌煌。   苏陌从吉空手中接过一个火折子,摸索着点燃一盏长明灯:“这盏灯,为我的写书人而点。”   “阿弥佗佛。”吉空并不意外,只细细听苏陌说话。   “吉空,前几日,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苏陌说道,“我梦见了另一个我。”   “他同我一样,甚至比我还要年轻,孤独地在急救室中死去。他说他已经尽力了,却还是没能写完这本文。”   “《伶人太子》第三版第98章,他的生命终止于此。”   苏陌停了停,道:“他曾说过,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成功,他食言了。”   苏陌很平静,仿佛在聊着一个远方的朋友。   吉空道:“陛下,他或许没有食言。”   “大师此话何意?”   “陛下请。”   吉空扶着苏陌在神佛前坐下。   他郑重地拿出一个藏诗锁秘匣,道:“答案就在这里。”   吉空神情专注,他逐个转动着藏诗锁的滚轮,这秘锁相当刁钻,转错一个,便会全部锁死,既而自动将匣内什物销毁。   “吧嗒”一声,锁头开了。   匣子里头是一卷书信,一段黄绸。   吉空将书信捧出,又小心翼翼掀开那黄绸,原来底下竟还大有乾坤。   解开又一道藏诗锁,里头是一个螺钿青竹漆盒,打开漆盒,一个精美绝伦的星盘便出现了。   吉空双手捧出那个星盘,叹道:“这稀世之物,事关世间诸法、众生生死,陛下曾将它托付于我,后依照陛下所托转赠裴公公,如今……”   吉空双手托举着递到苏陌面前,跪拜道:“吉空不负所托,完璧归赵。”   “转赠裴寻芳……”苏陌心中一惊,裴寻芳曾拥有此物,莫非他已参透其中玄机?   “吉空只愿陛下扭转乾坤,救世间之人于苦难,能为陛下尽绵薄之力,是吉空的造化。”   那星盘玄色底,金色纹,如宇宙星云转动着,上缀群星,内外五条星轨,盘中以精密的刻度、转轴、宫位、相位、行星构造着一个又一个交错复杂的时空。   “陛下曾说过,时空奥妙,天道自衡,尽在这星盘之中。请陛下用写书人的力量,打开你心中的新世界。”   苏陌心跳得厉害,那些破碎的记忆在他脑中胡乱拼凑着,他摸索着接过星盘。   触碰到的一瞬间,苏陌几乎就可以断定,这星盘曾是他的所有物。   每一处触觉都是如此熟悉。   指尖触及天元之位,一股磅礴而雄厚的力量从星盘涌出,通过指尖,涌遍全身,苏陌仿若被一双温暖的双臂拥抱着。   苏陌闭上眼,凝聚神识。   瞬息间,一张巨大的金色字网在他脑中轰然展开。   那是一张全新的、灿若星河的金色字网。   是苏陌用生命改写的全新世界。   书中秩序已经被全部重构,主角已被替换,故事主线全部修改,每个人的命运都在节点中得到妥善安排。   苏陌一字一字看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他既是写书人,也是书中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在交错的时空之间,一次次的尝试与失败,一次次的重新开始,背负着越来越重的爱恨与别离,才走到了这一步。   “苏陌,接下来靠你了。这书中万万之众,交给你了。”苏陌仿若看见,白T苏陌小指上勾着一个银铃,站海滩上,形单影只,巨浪在他身后翻涌着,吹动他的乌黑短发,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他吞没。   “别害怕。”他脸色依然苍白,目光却坚定而温暖,“我要去赴下一场约了。”   “再见。”   -   红霞退尽,明月高悬。   山寺愈发幽静。   半山茶室间,安喆抱拳作揖道:“吉空大师,久仰久仰。”   “安太医,好久不见了。”吉空白眉一挑,“请坐。”   “好久?不见?”安喆摸摸头,“我们曾见过?”   吉空微笑不答,只递过一盏清茶,道:“穷山破寺中的清茶,请安太医品尝。”   “我与吉空大师一见如故,就当是他乡遇故知了。”安喆爽朗笑道,直切话题,“大师觉得,苏陌忽然失明,是为何故?”   “安太医是如何看的?”吉空反问道。   “我为苏陌仔细检查过,身上的旧疾虽然凶险,但不应该出现失明症状,而且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好转,不应该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安喆道。   吉空点头:“依贫僧所知,如今季清川带来的角色沦陷已经消除,书中秩序业已重构,按道理,反噬理应停止。”   他捻着手中佛珠,若有所思道:“既不是旧疾所致,也不是反噬所致,那么陛下忽然失明,多半是……”   吉空忽而打住,似想到了什么。   “多半是什么?”安喆问道。   “多半是有人作祟。”吉空道,“新的秩序被建立,旧的秩序被抛弃,那么,谁的利益会受影响?”   安喆不太明白:“谁?”   吉空担忧道:“原书守书人。”   -   裴寻芳右眼一直跳个不停,心神难安,与安阳王商讨结束,又将宫宴之事重新排布复核一遍,已过去三个时辰。   夜已深,裴寻芳还是放心不下,跃身上马,直奔天宁寺。   “唐飞还是没找到吗?”裴寻芳迎着风狂奔,一边问身后的唐戟。   “没有。唐飞虽然年纪小,但从不误事,这次突然失踪,急召而不归,恐怕凶多吉少。”   “这几日帝城里的不明失踪案,有眉目了吗?”裴寻芳道。   “没有。光是顺天府尹报上来的就已有一百三十余起,锦衣卫、东西厂都出动了,帝城内人心惶惶。属下怀疑,这些案子均是同一人所为,作案之人,恐怕……根本就不是‘人’。”   “唐迢与唐飞素来亲近,他就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说来奇怪。”唐戟大声答道,“往常唐飞有个头痛脑热的,唐迢都急得团团转,这次唐飞失踪,他竟然漠不关心……”   裴寻芳眼皮又是一跳,他急而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随行之人:“唐迢人呢?”   “禀掌印,公子此次前去天宁寺,唐迢也自请前去护卫了。”   糟了! 第100章 礼物   苏陌将星盘重新放回秘匣中, 已觉心神耗尽,疲惫不堪。   他正准备唤人,便听密室的大门“吱呀”打开,满室烛火随之一动。   “公子。”是唐迢的声音。   “何事?”苏陌什么也看不见。   “山中寒凉, 掌印放心不下公子, 命属下送来了衣裳与手炉。”   “拿过来吧。”   “是。”   唐迢抱着衣箱在苏陌身侧跪下,苏陌摸到箱中有一条发带, 便随手拿起, 束于双眼之上。   他总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用眼去看东西,可每一用劲, 便觉双眼如针扎般刺疼, 倒不如先将它束上,再做打算。   唐迢将大氅抖开,披于苏陌肩上, 道:“公子可乏了?”说着便要为苏陌系颈下束带。   “不必了。”苏陌摆手,他摸着领子上柔软的毛绒,道,“是掌印那件貂绒鹤氅?”   “是。”   苏陌疲惫的脸上漾出一抹笑:“都入夏了,用不着这件。”   又问:“安太医和吉空大师何在?”   唐迢退至身侧, 从香盒中取出一块香饼, 放于手炉中, 焚上,又盖上盖子。他将手炉捧至苏陌面前, 道:“安太医与吉空大师在听雨轩饮茶,商讨公子的病情, 夜黑风大,公子体弱, 最好莫要前去。”   檀香袅袅,入鼻便觉心神俱摇。   苏陌接过手炉,暖在怀里,道:“怎的派了你来?凌舟呢?”   “凌舟有旁事去了,公子想做什么,属下也可伺候公子。”   苏陌以手支着太阳穴,歪于案边,缓了一会,又问:“掌印那边可还顺利?”   “掌印与安阳王联手,有嘉延帝这个棋子握在手中,公子不必忧心。”唐迢悄悄挨近,仗着苏陌看不见,直勾勾拿眼瞧他,“公子不舒服吗?”   “我有些头晕……”苏陌一句一顿,声音已是越来越小,“……你去帮我……帮我取些……”   唐迢细细盯着他,苏陌话未说完,便已软身倒下。   唐迢将人接住,扶进怀里。   烛光下的苏陌温润如玉,蒙住的双眼让他不再有写书人的攻击力,开了荤的身子水一样的柔,唐迢愈看愈入迷,隔着束带,在苏陌眉眼间湿漉漉舔了一口。   这一下仿若打破了他对写书人的敬畏,他全身触电般颤抖,心里既害怕,又兴奋。   “书中自有颜如玉,公子就是那块美玉。”   他将苏陌一把抱起,满室烛火随之一抖,唐迢侧眸望去,烛火中,那张脸已变回了玄衣人的模样。   他朝着那些神佛下的长明灯轻轻一嘘:“安静点。”   -   裴寻芳在天宁寺后院匆匆落了马,他风尘仆仆,不等通传便闯了进来。   影卫们没料到掌印亲自来了,纷纷现身来迎。   “公子人呢!”裴寻芳疾声问道。   “在密室。”   “唐迢呢?”   “唐迢?”众人对望了一眼,“属下们并未见到唐迢。掌印此次并未派他,他怎会在此?”   唐戟直呼不妙。   裴寻芳疾步如飞,一步都未停留:“公子在密室多久了?”   “有一个时辰了。”众人尾随而上。   “一个时辰!”裴寻芳回头低吼道,“咱家有没有说过不许公子离开你们的视线范围!”   影卫齐刷刷跪地:“密室乃天宁寺机要之地,外人不可入内。公子吩咐了不可打扰他,属下们……属下们不敢忤逆公子。”   天宁寺密室。   又是天宁寺密室!   裴寻芳的脸瞬间苍白如鬼。   当年,苏陌借故支走裴寻芳,一枚君韘,一份冷冰冰的遗诏,一件半旧的貂绒鹤氅,便是苏陌留给裴寻芳的所有东西。   他什么也未带走,走得干干净净。   江山社稷,连同裴寻芳,都被他一并抛弃。   生与死,去与留,苏陌从不知会他,那间密室就是苏陌为裴寻芳划的禁地,他闯不进、摸不着、看不见,他被隔绝于苏陌的世界之外。   裴寻芳害怕起来,心里叫着那个名字,失了理智,拔腿朝密室疯狂跑去。   “掌印!”唐戟立马带人跟上。   却见疾风狂扫,落叶蔽目,一群青衣僧人将裴寻芳拦住。   “此乃天宁寺密室,掌印不可入内。”   “咱家来接公子回家。”裴寻芳的脸色非常可怕。   “没有公子的允许,掌印不可入内。”   “咱家来接公子,我看谁敢拦我!”裴寻芳眼中杀气已起,面目狰狞道。   “掌印,”唐戟察觉到了裴寻芳的反常,“……或许公子无恙。”   “你懂什么!”裴寻芳转头盯向他,那漆黑的眸子,几欲要将人给撕了。   “给我破门!”   数不清的影卫从黑夜冒出,如暗夜里的浪潮朝那密室之门冲去。   僧人拉开架势,连连后退,眼看刀光毕现,剑拔弩张。   “佛门净地,是谁在撒野!”   一道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僧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月色下,一位身披紫金袈裟的白眉僧人合掌走来。   他身后是一道长长的双面照壁,黄墙黑瓦,赫赫夺目,照壁上写着四个苍劲大字,天宁古刹。   来者正是吉空大师。   “时空更迭,掌印依然没什么长进。”吉空道。   “咱家来接他回家!”裴寻芳红了眼,他凝向那吉空,“天色已晚,他说过会回去的。”   “他是要回去。但何时回,回哪去,却不是掌印说了算的。”   裴寻芳脸色更白了,彻骨的寒意让他的神色愈发狠厉起来:“大师若是不允,咱家会直接抢!”   亘古不变的月光照着大地,注视着这世间痴绝人。   吉空大师叹了口气,双手合十,温声道:“事到如今,掌印还认为,强求而来的能有善终吗?”   “何为强求?何来强求!”裴寻芳嘴角抽搐着,“咱家想与他好就是强求!”   “他说过会同我回家,会同我回洛阳……他说过心悦于我……”裴寻芳哀鸣道,“咱家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守着他,为什么还是不行?佛佑有缘人,大师为何一再阻拦?”   “非贫僧阻拦,天道不允,人各有命。”吉空叹息道。   “何为天道?是谁定了这天道!”裴寻芳站在月光下,倔强而孤独,“敢问大师,咱家逆了谁的天!违了谁的道!”   疾风乍起,刮过松林,惊起树间的夜鸟。   吉空眯了眯眼。好重的煞气!   “咱家要见公子!”裴寻芳眼神已经不再清明,“大师若再阻我,休怪我血洗天宁寺!”   吉空看着眼前疯狂之人,阖目,捻珠。   “天宁寺乃定国安民之地,寺在,天即宁,天宁寺不是掌印的阻碍,掌印妄念缠身,若一时冲动铸成大错,追悔莫及。”随即一声令下,“静心咒,起阵!”   众僧纷纷席地围坐诵经。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   梵音直侵人心,萦绕古刹。   “妄念起,痴念生,贪念一起入魔障,不足之心堕苦海……”吉空阖目念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刹那间,佛眼大开。   吉空看到,数不清的煞气从裴寻芳身上腾出,如恶龙搅海,张牙舞爪,戾气冲天。   那些煞气缠绕着他,攀咬着他,与他融为一体,又听由他控制。   每一道煞气皆像一道残破的鬼魂,冒着怨气从地狱里爬出来。   裴寻芳静立其中,如万鬼之宗。   吉空手中的佛珠,细细簌簌震动起来。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阵仗。   “阿弥陀佛,怎会如此!”   吉空重新凝精聚神,打开佛眼,再次看去。   只见那被煞气环绕的裴寻芳,满头银发,黑袍红衣,一道暗红色刀疤从左眼一眼蔓延至右眼,他红着眼,那双凤眸如凄厉的艳鬼。   “阿弥陀佛。”吉空大师连退几步,竟然……竟然是他!   七十二佛僧,静心梵音咒,在这肆虐的煞气面前,就像一场笑话!   吉空佛根大乱。   他曾以为这一幕永远不可能出现了。   那曾是写书人最后的嘱托,可时空流转,物是人非,已经没人相信它会真的实现。   吉空被煞气冲昏了眼,往事涌起,不知不觉已是泪眼婆娑,他双手合十,道:“吉空有眼无珠,竟不识故人来。”   “乾坤倒转,斗转星移,十年之期已到,陛下信守承诺,派吉空前来迎接远道而来的故人。”   陷入魔怔的裴寻芳僵硬地转了转头,哑声道:“大师……说什么?”   吉空大师躬身拜下,以最高的迎礼拜道:“吉空奉陛下之命,做掌印的引路人。”   叮铃铃。叮铃铃。   藏经阁,密室,佛塔,那些被檐脊神兽压制着的银铃齐齐躁动起来。   空灵的铃声,如温柔的夜风,抚过连绵山脊。   像极了来自遥远时空,爱人的爱抚。   -   黄墙灰瓦,人随影动。   月光照着一前一后两个身影,一路光影斑驳。   裴寻芳脚步很重,四肢犹显僵硬,所过之处,足下青草皆被碾碎,他紧盯着吉空的背影,问道:“何为引路人?”   风过松林,沙沙作响。   “陛下曾嘱托吉空,做掌印的引路人。”   “陛下费尽心机,为掌印铺好路,并将选择权交到掌印手中。”   吉空的声音仿若山间的风,他娓娓道来:“陛下交代吉空,十年之约期满,若掌印仍放不下陛下,便将星盘交于掌印。那星盘便是陛下为掌印准备的穿越时空的密钥,也是陛下为掌印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十年之期,足够掌印将幼帝李荀抚养长大,还那个世界一片太平,也足够陛下为这个世界重建秩序,扫清障碍。”   “局已布下,路已铺好,陛下殚精竭虑,既要顾万万人,也要顾心上人。陛下受天道反噬,忘了许多事情,能达到今日这个局面,已实属不易。陛下给了掌印选择的权利,星盘交由掌印,走或不走,全然由掌印自己决定。”   “时空穿越,本就九死一生,抵御天道对异界闯入者的吞噬更是难上加难。吉空本以为掌印办不到,没想到,你成功了……”   夜风吹动裴寻芳的墨色袍角。   裴寻芳震惊不已,那是一种久违的、被苏陌强大而坚定的意志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他明明是那么孱弱,每走一步都艰难,却每每在危难关头,微笑着对裴寻芳说,翻过这座高山,便又是另一番好风景。   裴寻芳其实早已察觉,冥冥之中,有人一直牵引着他。   可他没想到,苏陌竟然在身体那么糟糕的情况下,早已布下此局。   深谋远虑至此,让人望而生畏。   他原本以为,自己所行所为一切皆由自己掌控着,没想到,他的爱恋、他的欲望、他的疯狂与执念,皆在苏陌的安排之下。   苏陌。   苏陌。   “若是,若是咱家未寻来此处,会怎样?”裴寻芳道。   吉空大师沉吟片刻,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苏陌曾说过,若是失败了,就当作大梦一场,前尘皆忘。   在新的世界,苏陌会给裴寻芳新的、完整的人生,于他而言,也是另一种补偿。   可未经书写的故事,谁又能妄言呢?   “陛下……或许会放掌印自由。”吉空转身道,“掌印想必也已经猜到了,陛下并非这世间之人。”   裴寻芳道:“大师终于肯告诉咱家他是谁了吗?”   “陛下是谁,只有陛下能告诉你。请恕贫僧无可奉告。”吉空望着空中明月,道,“因为我也对陛下一无所知。”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陛下来自你我无法触及的未知世界。”   吉空叹道:“他孑然一身,本不欲与任何人有牵连,却偏偏与掌印有了一段缘。无论时空如何更迭,这段缘都如三生石上旧精魂,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掌印不是弃子,而是陛下于时空轮回中,最放不下的人。”   “他心中有万万人,亦非久留之人,无法许掌印一个未来,只能在有限的时空里与掌印短暂相守。若掌印强求于他,只会再生孽债,求不得而生贪念、生欲念、生妒念、生怨念,致心中魔障肆起,不可收拾!”   “如今一切重置,陛下也给了掌印选择。掌印可想好了,这条路,你还要走吗?”   吉空大师的双眸如雪山之巅的高湖明镜,鉴照人心。   裴寻芳心火燃烧着,他来此一趟,所求所寻不过一人。   他捏紧指上臣韘,指尖深深掐入皮肉里,道:“唯愿从吾爱,生死不相离。”   “这条路可不好走。”吉空目光深沉,“掌印身上有如此重的煞气,又当如何应对?”   “这是咱家的劫,是咱家必须要走的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吉空没再多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那吉空便祝掌印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吉空第二个任务已完成,掌印好自为知。”说罢他停在密室门口,“掌印,请吧。”   裴寻芳望着那黑漆漆的大门:“多谢。”   密室的大门被从外破开。   浓郁的檀香扑鼻而来,但见煌煌烛火中,苏陌披着大氅伏在案几上,似是睡着了。   案上焚着香,藏诗锁秘匣打开着,案几一侧,唐迢跪在地上。   裴寻芳冲过去,将苏陌轻轻抱起,如重获至宝一般,熟悉的身体,熟悉的气息,此一别不过数个时辰,却犹隔了几生几世那么久。   裴寻芳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轻声道:“公子这么睡着,小心着凉。”   苏陌在梦中听见裴寻芳的声音,本能地往他怀里一靠,却并未清醒,只喃喃道:“我累了……抱我去睡……”   他全身酥软,交叠的衣领凌乱不堪,双唇樱红,耳尖透着不正常的粉。   裴寻芳冷着脸用大氅将苏陌包裹好,直起身时,漆黑的眸子里已满是杀意。他目光扫向唐迢,未发一语却十分骇人。   影卫将唐迢团团围住,唐戟挥出一刀以刀鞘猛击其右肩,喝道:“混账东西!谁允你私自行动!”   唐迢吐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寻芳将苏陌抱起,冷声对唐戟道:“好好查,不可冤枉了他。”   唐戟一身冷汗:“是!”   “夜已深,公子累了。”裴寻芳抱着苏陌看向吉空大师,道,“今晚咱家与公子在寺中借宿一晚,请大师通融。”   吉空转身便走。   “寒松苑一直虚室以待,掌印请自便。”   寒松苑,便是苏陌上回来天宁寺住的那方小院。   青衣僧人打着灯笼在前方带路,一路月影浮动,疏疏整整,斜斜淡淡。   那院落周围种满着高高的松柏,如守卫森严的士兵,格外僻静。   卧房已收拾妥当,裴寻芳道:“不必留灯了,都下去吧。”   众人将灯笼吹灭,退了出去。   月色清辉落了满院,裴寻芳在屋中站了许久。   这间屋子他曾熟悉无比。   裴寻芳将苏陌放在小床上。苏陌沾了枕头便乖乖缩进被褥里,他总是这样,睡着了就变得格外温顺。   裴寻芳看了他许久,又打了水来为他擦脸,越擦手越抖,想要将那“唐迢”碎尸万段的心几乎就要控制不住。   “渴……”苏陌无事人般,在睡梦中喃喃道,“水……”   裴寻芳起身去倒茶。   琥珀色的茶水从壶口流出,夏虫在院子里振着翅,裴寻芳眼皮一跳,脑中忽而晃过一些苏陌被他囚禁在这寒松苑里的情形。   克制的呻吟声,苏陌愤怒而颤抖的咒骂,还有那噙着眼泪染红的双眼。   那是那些被遗弃的残稿里,扭曲变态的裴寻芳对苏陌曾犯下的过错。   裴寻芳手一抖,急忙转头看向苏陌,他睡得好好的,很安心的样子。   月光摇着树影,墙上浮光掠过,满屋皆是旧时光影。   裴寻芳的心难再平静。   故地重游,心中魔障肆起,今晚这寒松苑,怕是熬不过去。   钻心的疼痛从掌心生起,裴寻芳抓住自己颤抖的手,垂眸看去,什么也没有,没有丑陋的疤痕,什么也没有。   是错觉。   可那疼痛却如生了根般,啃食着他。   “掌印心中诸魔已醒,若无法控制,将又是一轮万劫不复。”吉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裴寻芳满头是汗,开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条锁链,他退到墙角,将自己结结实实锁在圈椅里,离苏陌远远的。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睡梦中的人对此浑然不知。   他看向苏陌的眼神越来越来疯魔。   子时整。   苏陌在一阵强烈的心悸中惊醒,一夜大梦,汗湿了里衣。   入耳皆是细碎的虫鸣,苏陌什么都看不见,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有人吗?”苏陌摸着床沿坐起。   无人应答。   苏陌听出了屋中有他人的气息。   “谁在那?”苏陌在黑暗中伸出双手,“裴寻芳,是你吗?”   还是无人应答。   苏陌摸摸索索下了床,他看不见,便光着脚,朝着那气息的来源处走去。   “裴寻芳,是你吗?”   雪白圆润的脚,踩在微凉的地面,只几步便沾了尘。   裴寻芳死死盯着那双脚。   玉做的般。   不该弄脏的。   那样一双脚,本该纤尘不染。   苏陌在一臂之外的地方停下,他循着气息,居高临下地,定定“看”向圈椅里自缚的人。   “裴寻芳。”   “我知道是你,为什么不应我?” 第101章 疤痕   皎皎窗中月, 照我室中人。   “夜深了……公子体弱,当心着凉。”裴寻芳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苏陌,用尽量正常的语调,“公子去睡吧, 咱家守着公子。”   苏陌俯身:“掌印何时来的?为何不点灯?”   裴寻芳:“公子怎知没点灯?”   “我猜的。”苏陌的气息靠近。   裴寻芳往后一躲, 却听“叮叮咣咣”,是脆生生金属锁链碰撞的声音。裴寻芳全身绷紧, 慌忙去看苏陌的反应。   苏陌很明显也听到了。   屋子里静得出奇。   苏陌缓缓直起身, 谨慎地退了一步,他警惕又错愕的表情让裴寻芳心都要碎了。   他以为苏陌会转身逃走, 可苏陌却停在了月光中。   “我看不见, 掌印抱我回去。”他说道。   孤零零的身影,既像命令,又像请求。   裴寻芳满腔的柔情与身体里愈发不能控制的欲念交错纠缠着, 他死死抓住锁链,咬牙道:“听话,回去睡。”   “你又欺我眼盲。”苏陌道。   “没有!”裴寻芳急忙道。   “那你为何不敢抱我……”苏陌又走近一步。   “公子!”裴寻芳咬着牙,身体却不受控地想要挣脱锁链冲向他,木质圈椅与锁链碰撞在一起, 叮叮咣咣响成一串。   这一次, 苏陌听得更真切了。   “听话, 走……”裴寻芳要受不了了。   他该走的。   这间寒松苑,这把圈椅, 那些绮丽而战栗的梦,还有眼前这个危险的人, 苏陌应该逃走的。   可裴寻芳不知道的是,苏陌自从看到了星盘中的全新字网后, 便早已换了另一番心境。   在这个世界里,裴寻芳不再是苏陌笔下无足轻重的配角,而是与苏陌并肩而列的主角。   是苏陌的命中人。   寻芳陌上花如锦,折得东风第一枝。   裴寻芳呀裴寻芳,你可知你已是苏陌的折枝人。   苏陌伸手摸向裴寻芳,五指微曲着,向前探索着,语调中皆是关切:“你怎么了?”   触碰到裴寻芳的瞬间,苏陌明显感觉到他颤了一下。   他穿着墨色织金蟒袍,一定是刚从宫里出来,华美贵重的面料,繁复精美的蟒纹,彰显着他位及人臣的地位。   可裴寻芳却在苏陌的触摸下颤抖得像一个孩子。   “你在怕什么?”苏陌顺着那利落的下额线,摸到他的脸。   裴寻芳双目通红,侧着脸磨蹭他的掌心,像依恋着主人的小兽。   苏陌又听到了那细细碎碎锁链的声响。   他摸到了裴寻芳跳动的颈动脉,摸到了裴寻芳肩头的蟒纹,摸到了那些冰冷的锁链,锁链勒过他的臂膀,绕过胸膛,绕过椅背,将裴寻芳牢牢绑在圈椅上。   锁链的末端,被他自己抓在手中。   苏陌心跳加快,他抓住锁链,也抓住锁链下的皮肉,问道:“掌印这是作甚?”   “我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叫嚣着……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裴寻芳喘着气,高挺的鼻尖上沁着密密的汗珠,“我怕伤着你……听话,别靠近我……”   苏陌表情微变,一些猜测闪过脑海,他将裴寻芳抓得更紧了,问道:“你这样有多久了?”   裴寻芳颤抖得可怜:“公子走吧……”   “听着……”苏陌语调放得很缓,“你不会伤我。”   “公子、公子不会想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裴寻芳从牙缝里恶狠狠泄出几个字。   苏陌靠得更近了,他轻抚着裴寻芳颤抖的脸,轻哄着:“裴寻芳,你不会伤我。”   裴寻芳鼻翼扇动着,喘着粗气,倏地转过脸,一口咬住苏陌的手,贪婪地舔舐起来。   苏陌手上吃痛,很快,舌尖舔过,化作沙沙的酥麻感,温热津液包裹着疼痛,连带着那些破碎而血腥的记忆,轰然冲入苏陌脑海。   苏陌看见一片茫茫雪海。   那一年冬,嘉延帝暴毙,安阳王战死,李长薄落草为寇,李氏皇族死的死,疯的疯,整个大庸落入司礼监掌印裴寻芳手中。   裴寻芳一手遮天,挟持东宫,把持朝政,大庸民怨四起,天下动荡。   大寒将至,连续暴雪,几乎将帝城掩埋。   百余名大臣跪于左安门外,哭声震天,痛骂奸宦当道,皇权旁落,天灾人祸,国之将亡矣!   京军们围成一圈,手里高高举着大毛毡,将大臣团团围住,为他们遮风雪。   大雪一直在下,大臣们饿的饿晕,冻得冻晕,现场凄声连连。   苏陌将帷帐狠狠一摔:“一群老顽固!命都不要了!”   裴寻芳伸手钩住苏陌的腰,眯着眼将人往温暖的怀里带:“他们想死就让他们死,一群老弱病残,冥顽不灵,留他们有何用。”   “一百二十三位臣子,皆是国之栋梁,是他人的父亲儿子,若就此没了,我便是大庸的千古罪人!”苏陌道。   “一群行将就木的老骨头,没了便没了。二月春闱一开,殿下又可收一批青年才俊,何惧无人?”   “人心,是人心!失了人心,掌印就算将李氏都杀绝了,也难立足于这明堂之上!听听他们是怎么骂你的!掌印走的是一条万劫不复的断头路!”苏陌道。   裴寻芳玩味地凝着苏陌,道:“咱家一个没根的阉人,要什么千秋万代,咱家只想我的殿下,顺顺利利的。”   他眼皮一搭,又冷笑道:“安阳王是可惜了,但嘉延帝、四皇子、五皇子,他们哪一个不该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敢不服,咱家便杀到他服。从今往后,这大庸便是殿下的天下,咱家只守护殿下的天下。”   苏陌转身道:“我当不了皇帝。我说过,我不要这天下。去将李荀从皇陵接出来。”   “五岁雉儿能有何用?这皇帝,殿下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裴寻芳掐住苏陌的腰,将他强行掰回来,“前朝大乱,天灾不断,殿下若不做这个皇帝,不拿下这九五至尊的权力,便无法重整朝纲,无法举全国之力抵抗天灾!两年了,与这群狗东西交手至此,殿下心里最清楚,这破碎山河,只有你能收拾,你如今是大庸国唯一的、名正言顺的主。”   “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别无选择。”   苏陌气得直抖:“我做皇帝,第一个杀的便会是你。”   “若能夜夜与殿下共鸳帐,殿下杀我也值了。”裴寻芳绕到苏陌身后,捏住苏陌的下巴,轻咬他的耳垂,道:“殿下听听……”   “这帝城,人人都在骂,司礼监掌印胁持东宫太子,弑主夺权,不得好死!”   “这肮脏骂名让咱家一个人来背就好了,有咱家在,强权之下,又有谁敢对东宫说一个不字。自古皇家无父子,先帝崩逝,太子即位,天经地义。只要殿下肯点头,咱家一句话,明日殿下便是这大庸国受万万人朝拜、至高无上的主。”   苏陌道:“掌印想用天下困住我。”   “咱家想用天下留住你。”裴寻芳探过去,伸出舌头在苏陌嘴角舔了一口,密密实实注视着他,“咱家想要殿下同我好,日日这样好,殿下守着天下,咱家守着你。”   “掌印入戏太深了……”苏陌道,“你我之间不过是……”   “嘘……”裴寻芳按住苏陌的唇,“今日不谈这些。”   裴寻芳依恋地将头埋进苏陌的颈窝,一口一口轻咬:“殿下在一日,咱家守着你一日。殿下不在了,咱家随你而去……只要殿下点头,咱家即刻将那群老顽固全须全尾的请走……一群乌合之众,受了李长薄余党的挑拨……”   “李长薄不会做这种事。”苏陌道。   裴寻芳起了醋意,在那粉藕般的颈间狠狠咬下一口,阴阳怪气道:“殿下是不是还想着他?”   “混账!!”   “咱家是混账!”裴寻芳说着发起狠来,他一把端起苏陌的臀,隔着那滑溜的白缎亵裤,修长的手指就那样沿着股沟缝滑溜下去,“咱家还可以更混账。”   苏陌战栗起来:“放开我!”   “给咱家一点甜头,咱家替殿下将他们弄走。”裴寻芳道,“殿下再迟疑不决,那群大臣就该在风雪中活活冻死了。”   “你……”苏陌颤抖着推他,“……是你暗中挑拨的?”   “殿下怀疑咱家?”裴寻芳露出狠戾来,“那这群老家伙也不必留了。”   他不耐地在车辇边缘敲了三下,在外候命已久的锦衣卫,拔出白晃晃的绣春刀,朝风雪中那群请命的大臣走去。   苏陌反应过来,掀开帷帐,探出身子朝那些锦衣卫大声吼道:“住手!”   裴寻芳斜躺在车辇里,笑得像个妖孽:“这天底下,锦衣卫只听两个人的命令,一个是我,一个是……天子。”   苏陌红着眼回头看他。   “殿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裴寻芳媚眼如丝道。   他玩弄着指上那枚张牙舞爪的螭纹臣韘,就像玩弄这唾手可得的权力,和人。   寒风从帷帐的缝隙里吹进来,苏陌捂着心口咳嗽起来。   裴寻芳眼中晃过一丝紧张。   苏陌望向裴寻芳的眸光渐渐露出悲悯,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掀开帷帐,迎着风雪,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   “殿下!”裴寻芳慌了。   裴寻芳疯了一般,肆虐的风雪中,他拽住衣着单薄的苏陌,拥进怀里,苏陌冻得发抖,将他推开,追着那群风雪中的锦衣卫而去,裴寻芳发起狠来,将苏陌整个抱起,扛在肩上,强行扔回了车辇。   “不要命了吗!会生病的!”裴寻芳按住苏陌的四肢,将苏陌死死按在长绒毛毯里。   苏陌仍在反抗着,他压着苏陌,一边搓他掌心,一边用温热的手掌揉他心口:“这几日才养好一点,你想叫咱家心疼死吗!”   “别管我!”苏陌吼道,“我活不久了,裴寻芳!你的愿望注定会落空!”   裴寻芳脸色沉下来,越来越沉。   “为何如此不听话?”他的神色渐渐狰狞起来。   原本锐利的凤眸也被怔住了一般,失了神采,只剩疯狂。   那一把宦官的嗓音愈发尖细起来:“殿下又想弃咱家而去……”   苏陌想往后缩,却完全不能动弹。   “咱家没说结束,殿下就休想结束。”裴寻芳一把拽住苏陌的腰带,“嘶啦”的一声,长长的刺耳的撕裂声,那华贵的玉带连带着太子官袍与亵裤,统统被剥笋一般剥掉。   细白的双腿毫无遮拦地露了出来。   束着金丝线儿的白玉玉珰,叮叮当当滚动着,滚过帷帐的缝隙,掉进了雪地里。   裴寻芳握住那把颤抖的细腰,修长的手指滑过那白玉般的腿,一点一点滑向腿根。   “殿下哪也别想去。”   风雪吹动着车辇的帷帐,呼扇呼扇的。   苏陌在那抚摸下战栗着,透过忽隐忽现的缝隙,他睁着双眼看向那无边无际的雪海。   “天道失衡,秩序崩裂,生灵涂炭……”苏陌心里默念着,“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一日比一日更爱你了……”裴寻芳狂乱地吻着苏陌,一双手却是温柔致极的抚摸着,“想要你……怎会如此痴迷于你……”   “该变天了。”苏陌暗自喃喃道,他视线模糊,看向裴寻芳,看向身上这个集大庸朝兵力与权力于一身,却沉迷于他的身体无法自拔的权宦。   裴寻芳有一双天赋禀异的手。   那双手非常漂亮,骨节分明,较常人的手均要修长、灵巧、又有力量。   他能操弄弓箭,杀人于数里之外,也能将冰冷无情的人儿,伺弄得防线溃堤、神魂颠倒。   那双手,就像他被切割掉的那一部分的替代。   替他行使着男人的权力。   他用那双手讨好苏陌,也用它惩罚苏陌。   苏陌很快招架不住了,他颤抖着,咬裴寻芳的下巴,唤道:“裴寻芳。”   裴寻芳嗯了一声。   苏陌贴近:“换我上来。”   裴寻芳短暂地愣了一瞬。   苏陌趁机翻身将裴寻芳压在身下,在裴寻芳的错愕中,苏陌迅速拔下头上金簪,靠着身体的重力,精准而狠辣地扎入了裴寻芳的掌心!   乌黑的血,像喷泻的欲望淌了出来。   突然的疼痛和痉挛,让裴寻芳从魔怔中清醒过来。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情形,和衣衫凌乱的苏陌。   苏陌使出吃奶的劲,将全部重量压在那支簪子上。   “嘶……”是皮肉筋骨被一气扎透的声音。   裴寻芳那只漂亮的手,很快血肉模糊。   连带着手指与手臂也扭曲地抽搐起来。   那支簪子有毒,毒液顺着血往上涌,一道道可怕而狰狞的疤痕出现了,丑陋无比。   “为什么。”裴寻芳问道,疯狂散去了,怒意散去了,他眼中满是湿漉漉的受伤。   “掌印越来越放肆了。”苏陌视线有些模糊,他咬牙道,“你我之间不过一场交易,掌印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咱家心悦殿下,不可以吗?”裴寻芳从未如此脆弱过。   “天道不允,便不可以。”苏陌颤声道。   “何为天道?是谁定了这天道!”毒液越浸越深,裴寻芳的脸越来越白,“是殿下不耻与咱家这等肮脏阉人为伍,不耻同我交欢,对吗?”   苏陌的手颤抖起来,但仍然不肯松开摁住簪子的手。   苏陌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口的刺痛感,说道:“裴寻芳你听着,我要重新还这大庸国一片海清河晏,掌印手握大权,是最佳人选,掌印是否愿意继续同我合作?”   “咱家是不是该庆幸,在殿下眼里咱家仍然是一把有用的刀?”裴寻芳苦笑着。   “我答应你。”苏陌狠下心道,“答应你做这个皇帝。”   “不够。”裴寻芳道,他明明面色苍白,眼中那股狠劲却又上来了,“咱家要殿下同我好,像夫妻那样,夜夜同衾而眠,交颈而卧,颠鸾倒凤,琴瑟和鸣。”   “你!”苏陌心口起伏着。   裴寻芳的手如腐烂的花一样,已经不再动弹。   苏陌慢慢松开了手。   “我答应你。”   裴寻芳眼中闪过一丝欢喜。   “唯一的交换条件便是,掌印必需臣服于我。”苏陌彻底松开了簪子。   裴寻芳静默了一瞬,而后展颜笑了。   他似乎忘记了手上的疼痛,如一只猛兽,一把将苏陌扑倒在车辇里。   他轻喘着,兴奋地捧住苏陌的脸。   “好。”他显得极其高兴,尖细的嗓音也含着欢喜,“殿下记住今日的话。咱家今生无憾了。”   他捧着苏陌的脸,愈看愈爱,像托着宝贝一般,甚至舍不得亲一口。   苏陌望着那被血污染脏的白绒毯子,听着车辇外,风雪中那些臣子们尖叫哭喊的声音。   裴寻芳像一头毛茸茸的小兽往他身上拱。   苏陌闭上眼,掐住裴寻芳的后颈。   裴寻芳梗了梗脖子,苏陌却掐得更紧了。   五指掐住,掌心摁住,往下。   臣服,是绝对的服从。   他的手腕是极细的,苍白无力。   裴寻芳只需轻轻一用力,便能将它折断,叫他乖乖顺从。   可裴寻芳想要他那句,“我答应你”。   苏陌用命令的口吻:“叫你的人住手。”   驯服者与被驯服者,在黑暗中模糊了身份。   左安门事件比预料中还要严重。   那群老臣中,当真就有以命维护李长薄的忠党,他们拒绝妥协,在冲突中以身体撞向刀口,以死明志。   其它人趁乱暴动,眼看事态愈发严重,裴寻芳想要收兵时,混乱已难收场。   裴寻芳一怒之下派东厂及锦衣卫抓人,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入诏狱,五品以下官员当场杖责,因杖刑而死的计二十人。   鲜血染红了左安门的雪。   自此,群臣纷纷缄口。   新帝立了威名,但也为苏陌留下暴政与宠幸奸宦的骂名。   那些往事如影像掠过苏陌脑海,苏陌仿若又看见,披着蓑衣的京军排着队,将那些被打得稀巴烂的遗体抬走。   苏陌浑身冰冷。   他写过很多个裴寻芳。   那些被遗弃的废稿里,那些主线崩裂、残破到不可收拾的字网里,数不清的裴寻芳被尘封着。   他们每一个都困在这个叫“裴寻芳”的角色里,在那些断章残句里无望地沉睡着,他们渴望重见天日,他们心里只记得一个名字:苏陌。   苏陌也曾怀疑,是否写过的每一个“裴寻芳”都会在这个角色身上留下印迹?   如果是,那么裴寻芳面对的将是怎样可怕的情形?   那些被写书人写废了的、被无情扔进废稿箱里的裴寻芳,哪个不是心理扭曲的暴戾之徒?   他们沉睡于“裴寻芳”这个角色里,在至暗处,如可怕的心魔鬼,随时准备咬住裴寻芳的脖子,将他拖入深渊!   寒松苑里,苏陌再次摸到那些冰冷的锁链,摸到裴寻芳颤抖的唇。   苏陌安抚道:“裴寻芳,你不会伤我。放轻松,我陪着你。”   裴寻芳呜咽一声,终于松开了口。   他扬起头,本能的想起身抱苏陌,却听锁链“哐当”一响,锁链勒得更紧了。   他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却始终未松开那只抓着锁链的手。   情愿自缚,也不愿伤苏陌一分一毫。   “是情不是债,苏陌……”裴寻芳全身颤抖着,已是泪流满面,“苏陌你不欠我的……我不想伤害你,我好爱你,苏陌……”   “我知道。”苏陌将裴寻芳的脑袋按进怀里。   第一次,像个爱人那样,拥抱着他,接纳着他,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背,没有亲密的接吻,没有炙热的语言,苏陌将满是泪水的裴寻芳揽入怀中,细细安抚。   月光依旧静静照着寒松苑。   时间如水流淌着。   “不是你的错。”苏陌为他松开那些自缚的锁链,“裴寻芳,不是你的错。”   -   地下暗狱。   重重铁门被关死。   一道皮鞭子狠狠抽在唐迢身上,登时便是皮开肉绽。   “唐迢,你犯什么浑!”   “掌印是什么样的人,当他看不出来吗!”唐戟怒道,“这几日你这双眼睛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公子,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吗!你吃了多少苦才进了甲字号?你糊涂呀!”   唐戟越说越觉痛心疾首,又是一鞭子下去。   唐迢依旧不说话,嘴角却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唐飞失踪,你又是这副模样,你是想气死为师吗!我唐门无人矣!”   “师父,我想为唐飞报仇。”唐迢开口道。   “再胡说八道!”   唐迢仰头道:“师父,我想为唐飞报仇!”   “你想为唐飞报仇,与公子何干?”   唐迢颤抖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对染血的棉球,正是唐飞平日里戴着玩的那对,他道:“这是我在重华宫找到的,这东西他从不离身,唐飞已经死了,师父。”   “我调查过了,那些被杀的人无一例外都曾与公子相识,那个杀人狂魔在清除什么,他的最终目标是公子,他一定还会回来找公子!我只要看住公子,就一定能抓住他!”唐迢激动道,“抓着了他,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师父,我要为唐飞报仇!”   “你查到这些为何不上报!武者的天职是绝对服从,你有了私心,已经废了!”唐戟痛斥道,“掌印就算不杀你,为师也留不得你了!”   唐戟摔门而去,唐迢被押进了暗牢。   他并不反抗,自个安静走了进去,被收缴了所有武器也很配合。   待到牢笼落锁,唐迢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他伸展四肢,往那草堆里一趴,将头埋进了干草中。   他就着干草深深一吸,似在回味着什么。   “公子……”他虚虚握了握掌中干草,转过脸时,已变回了玄衣人的模样,“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回忆着在星盘中看到的字网,渐渐面露狞恶。   “我以为我守护着这个世界,却不曾想,我成了被抛弃的那个。”   “瞎了好,瞎了好……”他躬起肩背,蜷起双腿夹紧那厚厚的干草,疯魔道,“瞎了便分不出真假。”   “这是我的世界,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   天未亮,几匹快马从天宁寺后山摸黑出发。   苏陌趴在裴寻芳怀里,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   马儿在密林中飞奔,旭日在远处的东边天透出曙光。   耳边是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长久以来,反复折磨着苏陌的挣扎、混乱与自我怀疑,在这初夏的黎明通通得以自洽。   即便已知晓前路布满荆棘,凶险无比,可这一刻,苏陌感觉到了,幸福。   卯时未到,皇宫宫门大开。   太后六十大寿,宴请文武百官,百余乘马车排着队儿从西华门有序进入。   整座皇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而那灯火阑珊的南熏殿内,侍君的真人吴元子将半身不遂、俨然痴呆的嘉延帝轻轻扶起。   “陛下,该起床了。” 第102章 赴宴   “谁能想到, 短短几日,宫里竟然又多了一位主子。”   “今日这宫宴,明为太后庆寿,实则怕是太子、四皇子与这位新主子的一场大戏, 暗潮汹涌, 你我可得吊着脑袋,小心应付, 万不可行差踏错。”   “诸公说的可是重华宫那位?”一位腆着肚子、身着绯红朝服的胖男子满脸玩味道, “那可真真是个妙人儿……”   “韦大人见过?”   “岂止是见过嘿嘿……”那姓韦的猥琐一笑,又立马装回道貌岸然的模样, 道, “这位可是伶人出身,混迹乐坊多年,且身份存疑, 八字还没一撇呢,算不得正经主子。”   “听说这位背后的人可是安阳王啊。”   “安阳王算什么,”姓韦的拱手朝天一揖,“咱们四皇子背后,可是咱万岁爷呢……”   “嘘……”另一位官员赶紧堵了他的话, 左右看了看, 这才轻声道, “咱们有多久没见着圣上了?都掐着手算算,算算!都小心着点吧, 这大庸朝,怕是要变天咯。”   “司礼监就没放出一点风声?”   “没呢。”   几位正交头接耳, 见右侧来了一群人,中间簇拥着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子, 风流倜傥,潇洒自如,穿的一身花里胡哨,在清一色绯红朝服的官员中花得鹤立鸡群。   这人手拿一把玲珑剔透的象牙劈丝透雕折扇,扇上吊的是金算盘坠子,一看就是个富商。   “这位是……?”   “无非又是哪个世家子弟花了重金买宴混进来的,能来太后寿宴的,大约来头不小……”   许钦兴致缺缺地应付着周围这群人。   弁钗礼之事一毕,他原本是要回临安的,可诸事一桩接着一桩,便给耽误了。   今儿是季清川的重要日子,安阳王特特着人给他送了一张宫宴请帖。这场宫宴不会太平,他本不该来,可想着,他许钦千里迢迢来此一趟,为的就是见一见这《大庸百美图》的头号美人。如今腿都快跑断了,美人却还未正式见过,着实遗憾。   这不,好生打扮一番,进宫来了。   正百无聊赖之际,忽见前头转弯处出现一顶舆轿,阵仗不小,那轿子本走得急,却突然停了,停在翠柳朱墙旁,那轿子里头的人说了句什么,一名微胖的宦官便踩着小碎步朝这边走来。   “是谁这么嚣张,在宫里乘轿。”身侧一人道。   但见那宦官已来到身前,恭恭敬敬一拜:“诸位大人安。”   众人回礼。   那宦官又独独朝许钦一拜:“嫡皇子殿下请许爷一见。”   竟然是重华宫那位新封的嫡皇子!   许钦心头一喜,数次登门求见均未能如愿,没想到这一回竟然这样遇见了。   遂拍了拍衣袖,又郑重地整了整衣冠,大步跟了上去。   “草民许钦,拜见嫡皇子殿下。”   许钦正要跪下,却听那舆轿里的人说道:“许爷不必多礼,请起。”   许钦抬头,见那垂挂的轿帘里头,隐隐约约坐着的可不就是季清川。   他同以前不一样了,一身华服,佩金带紫,满身矜贵,已然是凡人高不可攀的金枝玉叶。   可那双眼睛,为何却蒙着一条束带?   “殿下,你的眼……”   “无妨。”苏陌显然并不在意,他说道,“遗憾的是,本想与许爷好好一叙,怕是难有机会了。”   “叫许爷来,是想提醒许爷,今日宫宴,危机四伏,劝许爷莫要前去。”   许钦头皮一麻。   又听他说道:“许爷不仅不要去,还应该立即清点人马,带上帝城商铺的所有账簿,速速南下,直奔临安,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钦是个聪明人,听此言恍然大悟,拱手一拜:“许钦谨谢殿下救命之恩。”   “我眼下还有一件密事,思来想去,唯有许爷值得托付。”苏陌道,“请许爷靠近一点说话。”   “好。”许钦移近,轿内有一股幽香,闻得人心尖发痒,不知为何,久经人事的许钦竟然像那些刚出世的楞头青年一样,莫名的心跳加速起来。   轿帘一掀,苏陌那张脸便直观而近距离地出现在眼前。   许钦呼吸一滞,正要再拜,却被苏陌托住了手臂。   苏陌温声道:“我有一位故人,久寻未果,一直放心不下,但请许爷替我去找他。找到了,替我好生照顾他,不论如何,请替我护他周全。”   许钦的心突突地跳:“何人?”   “姓纪,名清川,临安人士,时年十八,从小体弱,或有失智之症,寄养在佛门下,须向名山古刹中寻。”说话间,苏陌衣襟间滑出一枚玉竹哨子,翠绿欲滴,莹润有光,煞为好看。   许钦惊得睁大了眼:“季、季清川?!!”   苏陌道:“是纪,法纪的纪。”   “是……大齐皇家的国姓,纪。”许钦更震惊了。   “正是。”苏陌道。   许钦惊讶得一时无法答话。   他看着眼前的季清川,不知为何,一番无法解释的情愫涌上在心头。   不夜宫那位一笑倾城的第一伶人,红豆古树老宅里那位匆匆一瞥、赠他诗画的年轻公子,还有眼前这位嘱他以重托的大庸嫡皇子……   各式各样不同身份的“他”,在许钦脑中晃过,许钦只觉心头有一簇火苗鼓噪着,又像蝴蝶的翅膀扇动着,真真的,便是叫他此刻拿出全部身家性命来为此人一搏,他也愿意。   许钦退后一步,朝着轿内人深深一躬:“许某定不负所托,请殿下放心。”   -   宫宴就设在永寿宫。   永寿宫原名“长乐宫”,是当年嘉延帝为了讨先皇后欢心,特地着工匠仿照大齐长安皇城的殿宇修建的,哪知宫殿未建完,佳人便仙逝了。   这一荒废便是十几年。   去岁,钦天监观天星推演国运,重提长乐宫一事,说此宫的位置关系到大庸命脉,不可荒弃,遂建议借太后大寿契机,推倒重建,将“长乐宫”更名为“永寿宫”,助我李氏皇家,国运绵长。   太后听了很高兴,准了。   眼下,永寿宫高楼新筑,金碧辉煌,韶乐弦歌,宾朋满座,美人如云,全大庸最得意的人携其家眷,齐聚永寿宫,好不热闹。   宴席布置于永寿宫最气派的所在,华鹤池。   说是“池”,实则是一座可容纳数百人同时赴宴的宫殿,因着大殿中央是一池仙气缭绕的泉水,池中养仙鹤,池上筑高台,歌舞升平,鹤鸣华台,故名华鹤池。   “太子殿下驾到。”   但听一声传报,身穿太子服的李长薄带着贴身近卫行色匆匆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起身相迎,齐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其声洪亮,绕梁三匝,李长薄早已习惯此等场面,他像往常一样朝众臣行礼致意,却未多作停留,道了句“诸卿随意”,便匆匆消失于后殿。   留下众人错愕相看。   前殿水台之上,歌女在唱着“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   后殿里,李长薄焦灼地来回跺着步。   “怎的还未到?”李长薄问道。   红衣侍卫道:“说是卯时三刻从重华宫出发的,听闻嫡皇子殿下身体不适,或许耽误了。”   “有没有吩咐务必先带到后殿来?”李长薄问。   “吩咐了。”   “一会太后、父皇来了,孤便没有办法见他了。”李长薄愈发焦急了,“我必须见他,必须先见他一面,你知道吗?”   红衣侍卫垂头不敢接话。   前殿歌女仍在吟唱着:“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君寿于东皇……”   韶乐妙音中,隐隐听见后角门的走道里有了人走动的声响。   李长薄一下便听出了苏陌的脚步声,但见珠帘一动,未等人走进来,李长薄捞住苏陌的手腕将人一把拖了进来。   吴小海正要跟着进去,却被红衣侍卫用胸脯一挡:“请公公在外头等候。”   “哐当”,大门关了。   原本昏暗的后殿更加晦暗了。   “清川。”李长薄一把将苏陌高高抱起,“你来了。”   他将头埋在苏陌颈窝里,贪婪地深嗅起来,几欲要将苏陌揉进骨血里。   苏陌被抱得脚离了地面,他知道后殿等着他的会是李长薄,虽早有心理建树,可此番被他如此抱着,仍觉浑身不适。   “太子殿下。”苏陌推他,提醒他,“这里是永寿宫,外头坐着百余名大臣。”   “孤知道。”李长薄带着很重的鼻音,“就抱一会。”   “孤此刻还只能在这昏暗的后殿偷偷抱你,过了今日,孤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万象明堂之上,当着天下人抱你。孤要向所有人宣告,清川是我的爱人,是要与孤比肩天下的人。”   苏陌心口的玉竹哨子微微发着烫。   他曾问过季清川,如果李长薄悔过自新,你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清川脆弱而害怕的反应让人心疼。   是不愿,还是不敢?   苏陌无声地接受着李长薄的拥抱。   放笔下人自由。   苏陌已下定决心,让笔下人自己去选择,去决定爱或者恨。   今日一役,不管李长薄成败与否,只要他能用行动证明他对清川的一片真心,他与清川便还可能有未来,苏陌会促成这个“未来”。   但若李长薄还是死性不改,那么……   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休想再靠近清川一分一毫!   李长薄当然不知苏陌心中所想。   他抱着苏陌坐下,像他曾经最喜欢的抱清川的姿势,让苏陌跨坐在他腿上。   他抱着怀中人轻轻摇,哄小孩一般:“今日宫宴之上,或许会出现妄议你的声音,或许会出现欺辱你的人,清川不要怕,你一定要相信孤,不论发生何事,孤会为你解决,清川只需忍耐,忍过这一次宫宴,一切便过去了。”   李长薄揉着苏陌的后颈:“你只需记得孤爱你,非常非常爱你。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不要做傻事。你只需乖乖等着,等孤来牵你的手。”   苏陌在袖中攒紧手指,问道:“太子有几成把握?”   李长薄低笑一声,他一直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模样,甚至冒着极大的风险也要在宫宴之前再见清川一面,给他以信心,叫他安心。   可说他不怕,是假的。   他怕自己赌上一切却依然一败涂地,怕自己永远、永远没有机会再像这般抱着清川。   “如果孤败了……如果孤变得一无所有……”李长薄凝着苏陌。   他不该问的,他早就想好了,如果他败了,他绝对……绝对不会留下清川一个。   可他还是问出了口:“清川愿意跟孤走吗?”   苏陌没有回应。   李长薄等了许久,眼中的期待渐渐淡去,他简直要疯了,他掐住苏陌的后颈,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阉人?”   苏陌被拽得不得不仰起脖子,心里起了怒意,却也斩钉截铁告诉他:“季清川同裴寻芳没有任何关系。”   李长薄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后笑了。   “好。好好好。”李长薄贴在苏陌的滑动的喉结处,亲昵地摩挲着,轻喘道,“可以吗?就亲一口。”   却听外头门框被轻敲了三下。   红衣侍卫低声道:“殿下,太后及贺三小姐到了。” 第103章 无衣   “殿下该走了。”   李长薄却依恋地将头埋进苏陌怀里, 听着苏陌的心跳声,喃喃道:“清川穿这身真好看,孤喜欢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沉醉了一般,吟唱起古老的歌谣,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那歌声载着李长薄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他对清川无尽的依恋, 在这寂静晦暗的后殿里, 孤独吟唱着。   就像出征前的将士,向爱人索取最后的抚慰。   清灵温雅的龙涎香溢满了小小的角落。   苏陌有一瞬间的恍惚。   “清川……”李长薄将苏陌紧紧一抱,苏陌甚至感觉到下腹被他热辣辣地顶着。   “等孤回来。”   苏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瞬,李长薄松开了他。   门被“吱呀”推开又关上。   苏陌沉在黑暗里。   这虚妄的世界,悄无声息,只有他一人,似乎谁都不曾来过一样。   那些苏陌曾写下的, 热烈的、疯狂的、卑鄙的、肮脏的……是不是终会如暮霭下退去的潮水, 回归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 苏陌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攥紧的五指。   竟然手脚都僵硬了。   “殿下, 你没事吧?”吴小海终于寻了进来。   他扶起苏陌:“太子殿下也欺人太甚了,这可是在永寿宫……若是让掌印知道了……”   苏陌被抽干了力气般:“我没事, 你不要多嘴。”   吴小海旋即闭了嘴,闷头替苏陌整理衣裳。   “好好的新衣裳, 都弄皱了……”他忍不住嘟囔。   “我身上的新衣,哪来的?”苏陌责问道。   “尚衣监送来的。”   “这次宫宴,尚衣监为宫里的皇子、公主统一定制了新衣。因为嫡皇子殿下身份特别,衣服又是临时赶制的,也不知是谁拿的主意,就用了太子服的形制,只是将中衣由素白换成了合欢红,腰带上少了龙章。”   竟与李长薄的新衣一样。   “我看不见,你应该早告诉我。”苏陌道。   “时间太赶了,掌印也没说什么,奴才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吴小海为难道。   “衣裳倒是其次,我怕有心人会拿此做文章。”苏陌道。   “奴才知错了。”吴小海垂着头,“殿下,有句话奴才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殿下如此聪慧,应当知晓殿下在掌印心中的分量。掌印最是个喜洁的人,你要知道,就他养的那只白猫儿,从来碰都不让他人碰一下……”   “你将我比作他养的狸奴?”苏陌恼道。   吴小海忙道:“奴才的意思是,掌印将殿下放在心尖尖上,视殿下为天底下最重要的人,殿下却为何……为何……”   “为何与太子不清不楚?”苏陌替他说了。   “殿下恕罪。”吴小海差点跪了。   “这话他让你说的?”   “没有没有没有。”吴小海连连摇头否认。   苏陌轻叹:“信不信由你,我与太子之间什么也没有。我只不过是在替一位故人完成心愿。”   “故人?”   “我曾经亲手将他推下绝望的深渊。而今我能做的,就是同他一起走完这条路。”   “哪、哪条路?”吴小海问道。   “宫宴这条路。”苏陌径自往前走去。   吴小海赶紧跟了上去,扶住苏陌。   晨光透进来,细细碎碎洒满这条通往正殿的廊道。   曾经季清川怀着对生的最后希望,一步一打气地鼓励自己去面对那场未知的宫宴。   他所求不多,只想向他的“父亲”求一个自由身。   一个可以和他的心上人浪迹天涯的自由身。   可苏陌击碎了季清川的梦。   苏陌毁了季清川,也将自己卷进了这无尽漩涡里。   这是书里书外的双相死局。   如今,苏陌要解开这个死局。   关键人物,就在李长薄。   忽觉前方杀气腾腾的,被人挡住了去路。   “呦,这不是咱们嫡嫡亲的嫡皇子吗?”五皇子岔开双腿气焰嚣张挡在苏陌面前,语气不善道,“四哥,还不快快同我一起,拜见嫡皇子。”   “原来是四皇子、五皇子,”苏陌实在无心同他们纠缠,冷声道,“清川身体不适,就不奉陪了。吴公公。”   “唉!别走啊……”五皇子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横开双臂,又将苏陌结结实实挡住。   “这双眼睛是怎么了?”五皇子探头过来看,“真瞎还是假瞎呀?”说着便要来揭苏陌眼上的束带。   苏陌转过脸,冷冷朝向他。   “怎么,不让摸?气性还挺大。”五皇子故意挑衅道,“哦,得给钱,摸一下多少银子?爷给得起。”   “五弟,不可无礼!”四皇子假模假式道,“嫡皇子如今身份不同往日,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苏陌却笑了:“清川这个嫡皇子左右也当不了几天,二位大可不必同我计较。不防多花些心思,多抬头看看天,想想未来。”   四皇子当即脸色一变。   “你、你什么意思!”五皇子伸手便要来拽苏陌。   “时辰快到了!”正闹腾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三位皇子怎么还在此?”   五皇子明显有些惧怕来人,直往四皇子身后缩:“我们……我们在同嫡皇子说笑呢。”   “原来是裴公公。”四皇子笑脸盈盈迎了上去。   裴寻芳曾暗中助他打压太子党,四皇子自以为裴寻芳是自己人,便道:“公公今日可是大忙人,公公辛苦了。”   又巴巴地问:“明焕许久未见着父皇了,不知父皇安否?今日会来宫宴否?”   “圣上已到了,四皇子想面圣,此时正是良机。”裴寻芳面上看不出表情。   四皇子大喜,拽着五皇子便说:“快,去见父皇。”   闹哄哄的廊道又静了下来。   掌印大人直勾勾看向苏陌。   他被一群宦官簇拥着,前呼后拥,威风凛凛。而苏陌这个名不太正、言还不太顺的嫡皇子则显得寒酸了不少。   “吴小海,怎么带嫡皇子到了这里?”   直呼其名,明显带着不悦。   吴小海也不敢直说,便道:“禀掌印,永寿宫太大了,不小心迷路了。”   “今日宫宴,鱼龙混杂,莫要四处闲逛。出了事,你担不起。”裴寻芳语气里带着警告,又道,“张德全,为嫡皇子带路。”   “是。”张德全恭恭敬敬上前。   “掌印,水戏的大龙船还未巡视呢。”另一个太监殷切的催促着,“都等着您呢。”   裴寻芳的眸光在苏陌身上流连了一瞬,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都没有做,苏陌却仿若被他舔过了一遍。   不由得心里烧烧的。   裴寻芳未再多言,很快离去了。   “方才在裴寻芳身边,拿腔捏调说话的,是谁?”苏陌问道。   “殿下说的是冯宝宝吗?哦,他是掌印的干儿子,排行老九,人称冯九。”吴小海道,“他负责云韶部,正管着为水戏奏鼓笙歌的事儿。”   “他倒是有不少孝子贤孙。”苏陌道。   吴小海道:“掌印位高权重,那些哭着喊着要认掌印做干爹的人,都能从这儿排到左安门了。”   “如今,司礼监、东厂、锦衣卫都在掌印手中,刑部、吏部、户部的头把交椅皆是掌印的亲信,就连内阁中也有掌印的人,世人都道,如今在这大庸做官,不拜孔孟,只需拜一拜司礼监掌印……”   苏陌听得眼皮一跳。   吴小海的言语或有夸张之词,可这个世界的裴寻芳,确实远比苏陌笔下的任何一个裴寻芳都更有权势。   苏陌蹙眉:“你方才说,什么云韶部?”   自从书中设定一改,果真冒出了许多苏陌从未写到过的新鲜玩意儿。   “圣上废除了官家教坊司,但太后又爱听个琴儿曲儿的,掌印便令善司乐的太监们组了个云韶部,没事唱曲逗太后开心。”   “那水戏又是什么?”苏陌问道。   “请张公公稍等片刻。”吴小海向张德全打了声招呼,便扶着苏陌走向一侧的阕楼。   苏陌隐约听到外头有士兵操练呐喊的声音,便问:“什么声音?”   “殿下,你听。”吴小海一把推开了一扇木窗。   清凉的风便夹杂着热火朝天的操练声,吹开了苏陌的衣袖。   “喔——嗬嗬——”年轻的士兵扯着嗓子将水秋千荡得比天高,随即腾空一跃,翻着筋斗跳入水中。   “扑通!”   “那是什么?”苏陌道。   高高的阙楼下,是一池开阔的湖面,湖中亭台楼阁,画舫楼船,最壮观的,要数一艘长达四十丈的大龙船,头尾皆雕镂金饰,奢华非凡。   数百将士光着膀子在船中操练百戏,大旗狮豹、掉刀蛮牌、神鬼杂剧,好不热闹。   而声音的来源,正是船尾一群练习水秋千的士兵。   苏陌眼上的束带被吹得呼呼生风。   “那是水师在演习,他们在为宫宴的水戏做准备。这次的水戏盛况空前,听说都是从浙闽水师与南粤水师中挑选出来的精英,足足有三百余众。”吴小海将苏陌的披风拢紧,“傅二爷便在其中。”   “水戏?”苏陌迎着风问道,“在宫里?”   “殿下有所不知,太后尤爱楼船百戏,圣上为尽孝心,便早早传了军中善水戏者回京演习,仿照古制,编排一出宫廷水戏,以贺太后六十大寿。”   “这艘大龙船,便是圣上命安阳王赶制敬献的,相传花去了百万两白银,光锻造的工人便有千余众。”   “这大龙船能载多少人?”苏陌问道。   “据说能载五六百人。”   “水戏……五六百人……”苏陌思忖着。   五六百人怎么会够?   裴寻芳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其实,今晨从天宁寺回来后,苏陌便问了裴寻芳这个问题。   那时天尚未明,赴宴的舆轿早已在重华宫宫门前备好。   裴寻芳抱着苏陌在后院跳下马,迅速穿过重华宫,直接钻进了舆轿。   吴小海早在舆轿中备好了嫡皇子的衣箱,衣裳、金冠、配饰一应俱全。   裴寻芳往苏陌嘴里塞了一颗糖豆:“咱家伺候公子更衣。”   随即敲了一下车窗:“慢点走。”   “来得及吗?”苏陌微喘着,嘴里含着糖,腮帮鼓鼓的。   “先吃点东西。”裴寻芳又往苏陌嘴里塞了半块糕点,“一会宴席上的吃食都别碰。”   “哦。”苏陌还未含化那颗糕点,便被裴寻芳一股脑脱了个干净。   舆轿吱吱呀呀前进着,初夏的晨雾如丝帛般浮于宫殿半腰。   路上的宫人也渐渐多起来。   “今日宫宴,掌印唱的是哪出戏?”苏陌仰着脖子问他。   裴寻芳正沉迷于一个叫做“为苏陌更衣”的游戏中。   每一件衣裳、每一条束带,在他手里仿若都有了灵魂,它们贴着苏陌,缠着苏陌,束缚着苏陌,却也像华丽的外壳,保护着苏陌。   裴寻芳的手灵巧无比,他在苏陌腰间系了一个古怪的结,答非所问道:“今日这身衣裳,只有晚上回来,咱家才能为你解。”   “你又做了什么?”苏陌有时候真的觉得他幼稚。   裴寻芳却端着苏陌的下巴,兀自索要了一个吻。   “你得先答应咱家。”   苏陌很快被他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陌并不喜欢这样毫无防备被他索吻,整个人被他控制着,除了接受没有任何说不的余地,可今天的裴寻芳特别黏人,唇舌间既凶狠又深情。   苏陌很快融化在他的灼热里。   “……好。”苏陌妥协道。   裴寻芳仍旧不放开他,他抱着喘息连连的苏陌,耳语道:“公子腰间这个结,叫千千结,是小时候我娘教我的,只有顾家人才会解,公子记住了吗?”   “好。”苏陌觉得自己一定是色令智昏,昏了头了,才会陪他玩这种幼稚游戏。   裴寻芳又为苏陌将双眼的束带系上,隔着束带在那双眼上亲吻了两下:“这里也只许咱家碰。”   像个临行前封印做标记的小动物。   苏陌哭笑不得:“好。”   “今儿咱家不能守在公子身边,万事小心。吴小海身手好,可以保护你,不管发生什么,别让他离开你半步,知道吗?”   “嗯。”苏陌乖巧答应,又问,“方才我问掌印的问题,你还没回答,这次宫宴,掌印唱的是什么戏?”   “别动。”裴寻芳端起苏陌的下巴。   “什么?”苏陌一头雾水。   “宫宴这出戏,由咱家来唱,公子乖乖做个看客,切莫轻举妄动。”   裴寻芳似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从妆奁中拿起一支细毫笔。   他存了私心,他想遮去一些苏陌五官间的艳色,可提了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第一次为苏陌易妆,裴寻芳存心将苏陌化成女子,戏称他为“内人”,其实是为了借易妆试探他。   第二次为苏陌上妆,他亲手为他画上枫林晚妆,将他送上瑶台,看着他去冒险,结果差点将他性命丢了。   而这一次,裴寻芳只想将苏陌满脸的妍丽全部遮去,不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看见。   得长乐者得天下,苏陌同长乐郡主一样,一生受容貌所累,裴寻芳不要天下,他只想……让这盛世颜只为自己一人所有。   “公子自从断了不夜宫的药,模样又长开了些……”裴寻芳晃了晃神。   “那是自然,我还在长个子嘛。我发现好像又长高了,掌印觉得呢?”苏陌露出了只有在安喆面前才有的模样。   “公子身上多长一根汗毛,咱家都会发现。”裴寻芳眸光晦暗道。   这话却将苏陌说脸红了。   裴寻芳喟叹一声,将人搂过来:“怎会如此沉迷于你。”   “想要知晓公子的一切,想知道你的过去,想知道你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人……咱家就是个俗人,咱家馋公子的人、馋公子的笑、馋公子的身子……馋公子已知和未知的一切。”   “宫宴之后,不论公子想去哪,想做什么,咱家随你去,天高海阔,伴君一生,可以吗?”   苏陌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冲击得一愣一愣的。   “跟我、跟我说说宫宴的事吧。”苏陌磕巴了一下。   “今日宫宴,李长薄必有所动,掌印必有对策,而我对此一无所知。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掌印不要忘了,你我是并肩而立的战友,你有何计划,应当让我知情。”   “舞刀弄枪的,乏味得很,公子真想听?”裴寻芳道。   “想。”   裴寻芳沉吟片刻,握着苏陌的手,用手指沾了些口脂,在那玉几上画了一幅皇宫草图。   他握着苏陌的手,点在一处,道:“这里便是永寿宫,公子记住这个位置。”   “嗯。”苏陌虽看不见,可对皇宫的布局心中大致有数。   “宫中护卫向来由禁军负责,今日永寿宫皇亲贵胄、满朝文武齐聚,需要重点护卫,因此调了三千精锐禁军,一千弓弩营,分守永寿宫正门、后门以及殿内。”   “嗯。”苏陌点点头。   “内库连年亏空,禁军大幅缩减,总数不过五千,剩余的一千守卫皇宫已然不够,咱家便从镇抚司抽调了两千锦衣卫,参与分守皇宫四大宫门及各宫巡防。”   “嗯。”   “李长薄见状,也将他的一千亲兵,派去了增援宫门。”裴寻芳带着苏陌的手,移到了离永寿宫最近的神武门,“他的人就在这个位置。”   “一旦永寿宫有变故,他的人便可最快速度赶到。”苏陌道。   “没错。”   “再看整个帝城。”裴寻芳又迅速在皇宫外围画了一个大圈,他道,“近期北方鞑靼与南方倭寇骚扰不断,大庸主力军队都派去了攘外,折损严重,眼下这个空档,帝城恰恰是一座守卫空虚的空城,整个京军人数不到五万,而且多是老弱病残的二等兵。”   “怎会如此!”苏陌震惊。   裴寻芳道:“正因如此,李长薄才敢造反。”   他在帝城的西南角,画了一个圈:“李长薄在小南山养了私兵,数量不止五万,那里三面环山,极其隐蔽,而且粮草充足,兵强马壮,为他练兵的,正是贺忠。”   “他哪来的钱?”苏陌问道。   “公子当李长薄这些年的太子是吃素的么?内库空虚,东宫的金库可不空虚。”裴寻芳嗤道,“公子猜,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私兵的?”   “什么时候?”   裴寻芳目光落在苏陌脸上:“认识公子之后。”   苏陌抿唇不语。   “招的都是落难的流民和流窜的鞑靼人,均是些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裴寻芳又说道,“而且,据我所知,李长薄在禁军与京军中均安插了人手,且数量不少。”   “永寿宫乃新修宫殿,宫内路径复杂,高墙围绕,只有前后两道门,易守难攻。”   “但若在宫宴内部发动政变,那无疑就是瓮中捉鳖。”   “李长薄轻而易举便可将皇帝、太后、整个皇族乃至满朝文武一举控制,皇宫宫门有亲兵接应,帝城城门有京军配合,城外有私兵围攻,三军合一,一日之内便可控制整个帝城。”   苏陌听得心惊。   “到时,恐怕太子造反的消息还未出城,便大局已定,李长薄已经在龙椅上坐稳了。”   “嘉延帝荒淫无道,突然暴毙,太子即位,简直就是顺应天命,天下归心,再合理不过了。就算平反的军队想开拨帝城勤王,怕也出师无名了。”   “如此看来,李长薄的胜算很大。”苏陌心跳得厉害。   他果然不是闹着玩的。   裴寻芳却将苏陌的脸掰过来,问道:“李长薄造反是为了什么?”   苏陌愣了一下。   “他为了你。”裴寻芳捧住苏陌的脸。   “孤来此一趟,不为求生,只为求你。”李长薄的那句话再次浮现在苏陌脑海。   苏陌不禁背后一凉。   这、这一点也不好玩。   “李长薄赌上一切,算好了天时、地利、人和……很可惜,这一切都要付诸东流了。”裴寻芳圈住苏陌的腰,“因为咱家不会让他赢。他输不起,咱家更输不起。”   苏陌一颤:“掌印准备如何应付?”   “李长薄倚仗的无非是三点,一是他的太子之位,二是军中内应,三是私兵,那咱家便将他……”裴寻芳握住苏陌的手,端起茶水,朝着那玉几,一股脑全泼了下去。   “连根拔了!”   滚热的茶水,瞬间将画就的草图冲刷得一干二净。   茶水滴滴答答。   “咱家要端了他的私兵营。”裴寻芳道,“李长薄有钱,安阳王更有钱,那些亡命之徒想要什么,无非就是钱!”   “安阳王手下的那个异族人肖鹤,公子还记得吗?他就是鞑靼人,且在族中身份不低,他还有一个很厉害的本事,就是策反。”   “安阳王让他带着钱,混进了李长薄的私兵营,成功策反了几个关键人。”   “只等景龙钟一响,李长薄发出兵变信号,咱家便能叫他的私兵营自乱阵脚……全军覆没。”   苏陌手心发寒。   这里不是童话世界!   他仿若看到了,重兵压城,火光冲天,乌黑的血水淹没了护城河。   苏陌再一次感受到书中游戏的残酷,以及自己与裴寻芳之间的偏差。   于苏陌而言,这是对李长薄的一次考验,而于裴寻芳而言,这是他与李长薄之间的殊死之战。   赢的那一方,才能赢得苏陌。   裴寻芳再说什么,苏陌已经听不清了。   身前的玉竹哨子微微颤抖着。   李长薄站在湄水河畔,翩翩行礼的模样仿若就在眼前。   “自古琴音诉衷肠,今日孤特别想听琴,公子可否为孤抚琴一曲?”   苏陌曾经发誓要杀了李长薄,可眼前这个李长薄,早已不是苏陌笔下那个卑鄙、无耻、自私懦弱的李长薄。   他发现了原书设定对他的桎梏,他在反抗苏陌曾为他写下的“恶”。   他付出这么多,只想为生而便是死局的自己和清川,搏一个未来。   书中人的善与恶,均由写书人书写。   苏陌再也不能站在写书人的制高点,置身事外了。   苏陌心口窒息得很,他脱口而出:“李长薄罪不致死。”   舆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为何?”裴寻芳语气变了。   “别因为我杀他。”苏陌道,“他想要的人,不是我。”   裴寻芳托着苏陌的后颈,将他捞近,说话的气息呼在脸上,灼热的:“公子果真还是心软了。”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李长薄不死,公子如何脱身,咱家如何能安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我不是季清川。”苏陌咬牙道,“清川另有其人。”   “公子说什么,咱家竟听不懂了。”   “清川另有其人,他还活着,我也是才知道的。”苏陌喘着气,“李长薄若能过了这一关,我会告诉他真相,他想要的是季清川,他会想明白的……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裴寻芳的声音却仿若浸了冰:“公子到底还瞒了咱家多少事情?”   苏陌从未如此同裴寻芳说过话:“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谁吗?我会告诉你,通通告诉你。条件就是,不杀李长薄。”   舆轿抖了抖,随后“咣当”停下。   轿外人提醒:“掌印,该下轿了。”   裴寻芳的声音更寒了:“公子拿自己的秘密,同咱家换李长薄的命?”   苏陌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局面。   这是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裴寻芳中途阴着脸下了舆轿。   方才碰了面,他似乎还生着气。   “该走了,殿下。”吴小海温声催着。   -   华鹤池正殿。   众臣皆已有序入座,魏国公贺忠姗姗来迟。   “魏国公,请取下佩刀。”   “请摘下官帽。”   “请张开双臂。”   魏国公不耐烦地一一照做,瞪得那负责验身的太监全身发毛,饶是如此,小太监还是仔细地将魏国公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这才放其入内。   今日这永寿宫戒备森严,里外三道安检,凡入殿者皆接受严格搜身,任何兵器、药剂等可疑物品都不能携带入内。   魏国公大马金刀往自己的席位上一坐,一侧的武将大老粗立马侧身过来:“这肯定又是那姓裴的阉人搞的幺蛾子,过去咱们面圣也是佩刀的。”   魏国公瞥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祝寿礼已然开始。   宫令女官站在太后身侧,举着拂尘一挥,拉长着声音道:“跪——拜。”   满殿之人皆端起酒盏,齐齐跪下:“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声音洪亮,震颤殿宇。   那武将趁机挨近,神秘兮兮道:“今日这出三龙夺珠,魏公国押谁会赢?”   魏国公不予理会。   “兴。”宫令女官拂尘一挥,复又道,“跪——再拜。”   众人执杯再拜:“祝太后凤体康健,春秋不老。”   魏国公始终未说话,一双鹰眼死死盯向那权力的至高点,嘉延帝。   果然如传闻的那样,嘉延帝老了,废了,已经半身不遂了,欢淫无度终究害了他。   活该。   相比之下,太子李长薄龙章凤姿,意气风发,这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样子。   再看看被太后握着手、坐在身边的贺知意,魏国公更是眉眼舒展了不少。   他曾陪李毕驰骋沙场,走过尸山血海,又助他弑兄夺权,一举将他送上帝位。   可权力膨胀的嘉延帝像防贼一样防他,夺了他的兵权,还将开国重臣杀得所剩无几,贺忠更是几度与死神擦肩而过。   既然这个皇帝不行,那就换一个。   他贺忠名字里虽然带个“忠”,平生却最爱造反,今日就要再创大庸历史,为自己再立新主。   “兴。”宫令女官再次道,“跪——三拜。”   “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满脸微笑。   满朝臣子与子民皆跪于脚下,齐声祝贺她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后很享受此刻的荣光,仿若她真的能千岁千岁千千岁一般。   太后很高兴:“都起来吧。”   “谢太后。”   “赏!”   数不清的宫女鱼贯而入,端着早已备好的赏赐之物,一一送到每个席位。   韶乐又响起来了。   太后饮了一杯酒,来了兴致,起身道:“今儿高兴,趁此佳机,哀家有几件喜事要宣布,这头一件,便是太子的婚事。”   她说着朝李长薄招了招手:“薄儿,过来。”   “知意。”太后又拍了拍贺知意的手。   贺知意大大方方跪到了太子身侧。   太后满意地看着这两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宣布道:“魏国公家三姑娘贺知意,柔嘉成性,贞静持躬,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是我大庸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今日,哀家便作主,为太子与贺知意赐婚!”   此言一出,太子党们喜上眉梢,与魏国公联姻,太子如虎添翼,而有了这桩婚姻,那些关于太子与那个来历不明的嫡皇子的不伦传闻便不攻自破了。   太后英明啊!   而殿外候着的苏陌,却还在喝西北风。   季清川身份还未公开宣布,是要传召才能入内的,太后不召,他便只能候着。   隐隐听着殿内的动静,吴小海看着苏陌的脸色,道:“太后给太子赐婚了。”   “嗯。”苏陌淡淡的。   一会,吴小海又道:“太后宣布了太子的婚期,就在下月初八。”   “嗯。”苏陌还是淡淡的。   忽觉身前一股热意靠近:“此处风大,殿下到一侧小廊等候吧。”   苏陌听出了是贺知风的声音:“贺大人何以在此?”   “贺某已调至禁军,负责本次宫宴守卫。”   “原来如此,祝贺大人高升。”   苏陌看不见贺知风是用何等复杂的眼神看他的。   贺知风曾在天宁寺亲眼见过太子待季清川的情态,他曾恨太子染脏了清川,可如今清川成了嫡皇子,太子却要娶他的妹妹,甚至,就在今日,一向老实的贺知风还要替太子造皇帝的反。   这世界太疯狂了。   贺知风一直想问季清川,当初在天宁寺为何要偷偷赠他香囊,可这话几度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终究,这个曾惊艳了他少年时光的季清川,已经成了他再也不可触摸之人。   “宣——嫡皇子入殿!”   “贺大人,就此别过了。”   殿门大开。   华鹤池的仙鹤纷纷振翅起舞,盘旋于大殿上空,朝着苏陌的方向鸣叫。   “仙鹤迎驾,这是天子之气啊。”一个老臣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半瘫着的嘉延帝登时瞪大了眼,中邪似的颤栗起来,他梗着脖子,颤抖着伸出手,喉间咕噜咕噜作响,随即“扑通”一声,从皇座上栽下来,昏了过去。   “圣上晕倒了!”   众人慌作一团。   一旁侍立的真人吴元子双膝跪下,双手举着支嗅瓶放在皇帝鼻前,皇帝一个抽搐,又醒了。   太后看着这不成器的嘉延帝,气得七窍冒烟,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太不像话了!   好好的一国之君,变成了这废物模样,简直在文武百官面前丢尽了皇家颜面!   她只当嘉延帝又嗑药磕过头了,便将怒火发到最近专宠的吴元子身上,都是这群下三滥的玩意儿引诱的皇帝,再瞅见那吴元子粉面桃腮的模样,愈发怒火中烧。   “来人啊,把这不干不净的东西拖出去!乱棍打死!”   太后一怒,歌舞便停了,殿外只传来吴元子可怖的求饶声和棍棒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   很快,便没了声息。   众人一身冷汗,太后这是在杀鸡儆猴。   今儿这宫宴,站错了阵营,是要死人的!   “太后。”正当人心惶惶时,又一名神色慌张的宫人上前呈报。   小太监将这宫人一把拎到了太后面前:“说!何事?”   “在……在吴元子身上……搜出了这个东西……”宫人战战兢兢用托盘呈上一个血淋淋的物什。   是一本图册。   “什么肮脏玩意,也敢呈上来给太后!”宫令女官斥道。   “事、事关嫡皇子,不敢不呈。”   “呈上来!”太后道。   那宫人躬着头,双臂高举着图册,小心翼翼挪到太后跟前。   那纸张上黏糊糊的,还沾着有温度的鲜血。   太后倾身一看,当即脸色大变,从喉底发出一声怒吼:“妖孽!”   宫令女官上前将那宫人一脚踹倒,喝道:“大胆奴才!”   宫人滚出几步远,连连跪地磕头。   图册掉在地上,染得一片血渍。   “妖孽!我李氏皇家没有这样的子孙!把那妖孽给哀家拿下,关进佛堂,永生永世不准再放出来!”太后怒吼道。   “太后!”安阳王完全蒙在鼓里,“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震怒?”   “珩儿别看!”太后极少这样称呼这个儿子,“脏了你的眼睛。”   安阳王捡起地上那本册子,这一看不要紧,当即心头一凉。   那是一本春宫秘戏图。   册子里活色生香地画着各色龙阳交欢的场景,在房中、在庭院、在江船中……而每一幅秘戏图的主角,都是季清川。   那张脸太好认了,看一眼便叫人忘不了。   而那册子背后,清清楚楚的落着不夜宫的钤印。   安阳王原本还想趁此宫宴,联合几位重臣力保将清川扶上太子之位,大学士杨泰之甚至将谏书都写好了,那文章足足攥修了三日,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力证嫡皇子才是大庸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这下好了,全完了。   季清川的伶人出身本就是敌方攻击的“污点”,如今闹这么一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谁会拥护一个春宫图中赤身裸体、雌伏于他人胯下的妓子来做一国太子!   这招太狠了。   竟然先发制人夺了先机。   苏陌自知逃不过这一劫。   伶人。   呵呵。   这个他一手写下的伶人。   这个照映出书中一切贪婪与欲望的伶人。   非议如潮水般涌来。   一群凶神恶煞的宫人冲过来,妄图抓住苏陌。   吴小海立马用身体护着苏陌:“住手!我们殿下身体不好,谁敢动他!”   苏陌静静站在大殿中央,面无惧色,迎向所有嘲笑、鄙夷与玩味的目光。   朗声道:“敢问太后,清川何罪之有!” 第104章 庭供   “画此画的人无罪, 看此画的人无罪,诋毁嘲笑画中人的人无罪,被无辜画入画中、受人欺辱的清川倒成了罪人?”   苏陌正声道:“敢问太后,天理何在!”   “你……你……”太后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扶着女官, 叱责道,“我大庸七千万余百姓, 这永寿宫五千余人, 为何他们没有被画入图中,偏偏是你!你还敢狡辩!”   而那些急于表现的言官早已摩拳擦掌, 等候多时了。   “太后所言极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殿下若是个洁身自爱的,又如何会有此等污秽之物流落于市?”   “天子脚下,邪淫不法之物纷乱于市, 往下了说是损害百姓身心健康,诱发犯罪,往高了说是有损我大庸国威,殿下就算不是主动正犯,也是间接共犯, 按我大庸律法, 应当严惩!太后还是过于仁慈了!”   另一个更是嚎啕大哭起来:“太后啊, 品行不佳之人,不可入皇家玉牒啊!”   这一个两个带了头, 非议更是如暴雪压顶般袭来。   “生得这种容貌,生而就是来为祸人间的。当年的大齐余孽, 就不应该带进宫的啊。”   “被人画进《春宫图》里,也不知被多少人看过了, 还有脸抛头露面……”   “好好一名男子,雌伏于他人身下,男行女事,简直违背人伦,丧尽天良啊。”   更有一个胆大的言官,直接站出来,走到苏陌面前与其对峙,义正言辞道:“殿下说自己无罪,那么请问,殿下是否敢对天发誓,从未如那画中一样,同男子行苟且之事?”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如此当堂质问,简直石破天惊!   那名言官还洋洋得意,觉得自己今日此举,定是要被载入史册了。   苏陌脸色刷的便白了。   他周身冰凉,颤抖着,在袖中抓紧了吴小海的手臂。   “你敢吗?敢吗?”那人还咄咄逼人,朝着围观的人吆喝,“不敢就是有!”   而座上的李长薄,那雅正平静的面容之下,强忍着怒火的五指已经深深嵌入掌心。   他死死凝着大殿中央的那抹纤瘦身影。   清川,说你没有。   李长薄双眼快要望出血来了。   说你没有。   说啊清川!   正值气氛焦灼之际,一个颀长的身影从百官中挺身而出。   “太后!”那人彬彬有礼一拜,堪堪一个渊清玉洁的读书人,他大声道,“小人国子监监生谢一凡,可证明嫡皇子的清白。”   “谢一凡,你瞎掺和什么!快回来!”   谢一凡今日是作为亲眷,被翰林院任职的叔叔带进宫来见世面的,眼见着前途大好的侄儿搅进这事中,叔叔心急如焚。   谢一凡却是毫无惧色。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朝苏陌行了个大礼。   “因为谢某的无意之举,导致季公子遭此横祸,谢某心中惶恐已久,今日东窗事发,谢某难辞其咎,甘愿受季公子责罚。”   他又转而对太后道:“谢某一人做事一人当,此《春宫图》概与季公子无关,请太后明鉴。”   满殿之人皆是震惊不已。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最好能给哀家说清楚。”   太后原本已经胜券在握,她好不容易整出这么一本《春宫图》,想着一举便可让季清川永世不得翻身,从此再无竞逐太子之位的机会,可这半路杀出一个谢一凡,是几个意思?   “小人因为擅画人像,曾是不夜宫的座上客。”   谢一凡不卑不亢慢慢道来:“小人也曾荣幸之至,为季公子画过画像。”   “小人为季公子画的第一幅画像,被收入了《大庸百美图》,那是一本精美高雅的美人集册,相信很多人都曾见过。”   “因为这本图册,小人得了些虚名,很多人便找我买画。更有一人,愿意出高于市面百倍的价格买我的画。小人家贫,上有重病的母亲,下有幼弟,从小靠着亲人与朋友的接济才有机会进国子监,小人很缺钱,并且需要赚钱,于是小人签了那份契约。”   “一开始是正常的。”   谢一凡停了一瞬,而后继续道:“渐渐的,买主的要求越来越过份,后来演变成,要求小人以不夜宫季公子为原型,画一本《春宫图》。”   “小人原是不愿意的,可那契约里白纸黑字写着,若违约便要以十倍价格赔偿,小人就算赔上祖宗三代的家产也赔不起。那买主又再三承诺,此图册仅作个人珍藏,绝不外露……小人实在退无可退,便画了一本。”   “小人自画了此图册,便日日诚惶诚恐,一是对季公子心怀愧疚,二是怕此画流于市面,坏了季公子清誉。可事情还是发生了,不过半月余,这本图册便在暗市中出现了。”   “此后便如滚雪球一般,愈传愈广,再也无法收拾。今日,这本图册出现在宫宴上,惊扰了圣驾,实乃小人之罪孽,所有过错小人愿一力承担!”   “此事确实与季公子无关,季公子是最大的受害者,请太后明鉴!”   谢一凡说完,伏地重重一磕。   但听“砰”的一声,那地砖都被震裂了一块。   “请太后明鉴!”谢一凡的声音回荡于大殿之上。   他说得如此详细,而那图册中的笔法,确实很好鉴定,一查便知。   如此言辞恳切,想必是真的了。   那些言官正欲再次借题发挥,却见那台上慢悠悠踱下来一个着墨黑蟒袍的高大身影。   正是那司礼监阎罗,裴寻芳。   “说清楚了便好。”裴寻芳慢条斯理道。他用帕子包着手,拿起那本带血的图册,蹙着双凤眸,拎着它,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它扔进了燃烧的火盆中。   盆中溅起几缕火星子。   “此等小事,太后就不必操心了。”裴寻芳拍拍手道。   “传,北镇抚司锦衣卫,立即于全城之内搜缴这本图册,凡家中有此图册者,杖一百,罚一百银!再有敢窝藏者,连坐五户!再有敢复印者,斩立决!”   “此等有损皇家声誉之物,断不可再任由其乱行于市。”裴寻芳望向太后,“太后说,是吗?”   太后气得直抖。   “谢一凡。”裴寻芳转而看向那跪于堂下的年轻人,眼中晦涩不明,“谅你为无心之过,且敢于担当,着令废去国子监监生身份。”   谢一凡松了口气:“谢……”   然而“谢”字还未出口,那阎罗却忽而狠厉起来,厉声喝道:“打断右手!今生不可再作画!”   谢一凡全身一颤,伏地拜下:“小人领罚。”   裴寻芳转身不再看他,冷声道:“那位逼你画画的买家,也别瞒着了,一会都向锦衣卫招了吧。”   殿中已是鸦雀无声。   司礼监掌印的狠辣众人皆有耳闻,这位要是蛮横起来,那可是会见者遭殃的。   裴寻芳走向苏陌,就连声音都变得温柔了些:“嫡皇子受惊了。”   苏陌紧绷冰冷的身体,仿若被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轻轻抱了一下。   从未有过的无助,与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穿进书中以来,苏陌有过很多次危机,可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如此真实而切肤地刺痛他。   那一刻,站在大殿中央,被质问是否与男子有染的人,不是季清川。   而是苏陌。   “锦衣卫失职,让此物流传于市却不察,未能及时保护皇家名誉,是镇抚司的过错。”裴寻芳道。   裴寻芳与苏陌相隔十步之遥。   可苏陌却仿若被他温柔地抱进了怀里,轻拍着背,哄道:“不怕,有我。” 第105章 脱簪   “就算与他无关, 可事情闹成这样,已经不是谁的过错的问题。”   “事关皇家声誉,嫡皇子的身份也要再斟酌斟酌。”   “是啊,入玉牒可不是小事, 或者, 择日再定吧。”   眼见又闹起来,安阳王拍案而起:“此事到此为止!”   殿内的禁军立马精神起来。   “嫡皇子的身份是由太医院公开验明, 太后、各宫娘娘及本王亲眼见证, 不容质疑。天家威严不容侵犯,若再有非议者, 国法伺候!”   安阳王怒视一圈, 那些涌动的暗流才算消停了下去。   安阳王目光熠熠,拾阶而下,亲自迎到苏陌面前。   “君子, 正其衣冠。”他抬起双臂,郑重地为苏陌扶正冠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   “好孩子,不夜宫这些年, 苦了你了。”他拍拍苏陌的手背,“走过今日这一关, 前方等着你的,必是一条青云路。走, 皇叔陪着你。”   苏陌心一暖,僵硬的四肢也放松下来。   身前的玉竹哨子仍在瑟瑟颤动,久久未能平复。   苏陌从喉间挤出干干涩涩两个字:“谢谢。”   就在刚刚,苏陌遭遇了穿书以来最真实的一次围攻,过去苏陌自诩为局外人,万箭穿心过,片甲不伤身,可这一次,他仿若被当众从幕影戏背后揪了出来,剥光了,兴师问罪。   身无寸缕,手无寸铁。   失去了写书人的权杖,苏陌从云端跌落下来,如书中人一般,尝到了尘泥的苦。   可苏陌有裴寻芳,有安阳王,有挺身而出的谢一凡,而当初,清川独自面对满席之人的羞辱,该有多无助、多绝望啊。   众目睽睽之下,安阳王牵着这位备受争议的嫡皇子,走上了象征皇家身份的玉龙台。   玉龙台上,诸人面色各异。   太后没想到,《春宫图》都拉不下他,一时乱了阵脚。   而贺知意则云淡风轻为李长薄斟上一杯酒,轻声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殿下如意了?”   李长薄眼里有了醉意,看着那愈走愈近的人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骨碌碌……”   掐着金丝线儿的酒杯脱离李长薄的手,滚到了苏陌脚边。   浑圆的酒杯,仿若长了眼一般,滚入曳地裙摆中,纠缠在那纤纤玉足间。   李长薄渴求般盯着苏陌。   给我一点点回应,哪怕只是偷偷点个头,告诉我你知道我在看你。   “当心点。”安阳王道。   苏陌没有停留,直接跨过了那只酒杯,从李长薄的席位前飘然而过。   李长薄落寞地盯着那只遗落的酒杯。   偏偏此时,那个可恶至极的裴寻芳也上了玉龙台,他躬身拾起那只酒杯,送还给李长薄,凤眸含笑,笑得像个妖孽。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太子殿下,不如怜取眼前人。”   李长薄当即脸一绿。   贺知意倒是接了那酒杯,道:“他马莫骑,他弓莫挽,劝君莫叩长清门,花褪残红有何趣,天涯何处无芳草。”   裴寻芳撩起眼皮子,第一次正视李长薄身边的这位女子。   他停了一瞬,又道:“贺姑娘劝我莫叩长清门,那姑娘自己呢?”   贺知意也抬眼直视他:“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裴寻芳轻笑一声,起身道:“可贺姑娘这雪若扫到了咱家门口,咱家可是不同意的。”   “不巧的是,这花儿粉儿、雪儿霜儿的,偏偏咱家都喜欢得紧。”裴寻芳眼里噙着笑,“这长清门,咱家可是叩定了。”   他抛下这么一句话,转身便走了。   李长薄在案几底下将大腿掐得青紧:“他什么意思!”   “殿下莫要中计,他在激怒你,乱你心智。”贺知意提醒道。   可清川方才被逼问是否与男子有染时,他便不肯回答,若是没有,他为何不肯发誓!   如今裴寻芳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清川和他,真的……真的……   李长薄要疯了。   裴寻芳转身,便换了司礼监掌印的那副面孔,他走到皇帝身前,微微一躬身:“陛下,该开玉牒了。”   嘉延帝被一左一右四名太监端端正正扶坐在椅子上,如同傀儡。   张德全跪着,递上一支云磬。   嘉延帝自从弁钗礼之后,就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失去言语和行动的能力,完全无法自主,可裴寻芳还需要他这个傀儡,便弄了这么个云磬给他,敲一下,代表圣上同意了。   这会嘉延帝双手仍在袖中颤抖着,他眼神浑浊,可裴寻芳看得出,他眼里含着恨。   裴寻芳再次提醒:“陛下,该开玉牒了。”   张德全跪行靠近,将那支云磬塞进了嘉延帝手中。   “叮……”   清脆的磬声响彻大殿。   裴寻芳满意地转身面朝百官:“开玉牒!”   一声令下,大学士杨泰之领着三位玉牒纂修官,捧着一只长长的紫檀白玉嵌漆盒上来了。   杨泰之慎之又慎地打开漆盒,郑重地捧出一本金绫封皮的家谱。   正是那记载皇族家谱的玉牒。   “姑姑,请吧。”裴寻芳朝宫令女官道。   那女官憋着气,不得不拿起诏书宣读起来。   “经查验,季清川为先皇后甄氏之子,生于三月初三酉时三刻,乃嫡皇子。李长薄为柳美人之子,生于三月初三酉时二刻,乃皇长子。当年阴差阳错,错认二子,致嫡皇子流落民间,现迎其归位,予以拨正。”   杨泰之颔首,提笔沾墨,正要落下,却听那大殿中央又骚动起来。   不知从哪冲出一名男子,蓬头乱发,连撞数人,跪倒在大殿中央。   “太后!臣乃钦天监监副!冒死相谏!”   “臣乃钦天监监副!冒死相谏啊!”   钦天监!   众人纷纷侧目过去。   相传前几日钦天监被东厂和锦衣卫一锅端了,一百二十余人全进了诏狱,生死不明。   这又从哪跑出来个监副?   宫令女官忙冲出来,问道:“下跪何人,何事相谏?”   “臣乃钦天监监副韦仪,臣有事要奏!”   太后扶了扶椅把手:“说。”   那人抬起头,遥遥指着苏陌,痛哭流涕道:“太后!这位嫡皇子实乃妖人!此人一出,必有血光之灾!是大不祥啊!若让他入皇家玉牒,我泱泱大庸国,危矣!”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这话若是旁人说出,必是要杀头的,可若是由测算国运的钦天监监副当着满朝文武说出来,那便不信也得信几分了。   “快快说来!”太后明显等不及了。   “十八年前,先皇后尚在孕期时,钦天监便已算出,其腹中之子命格有异,会招引邪祟,招来异世之魔,乱我大庸国运。此事由我钦天监一百二十三人联合署名上呈陛下,有奏疏可查。”   “竟然有此等事?哀家为何不知。”太后道。   “帝后伉俪情深,圣上压下了臣等的奏疏。可事实证明,钦天监的测算绝非耸人听闻。”   “先皇后分娩当日便遭遇刺杀,难产身亡,湄水之案牵连的官员更是达七十四人,被斩首、抄家、流放的达一千余人,此子一出,便是杀母夺命,血光之灾,是为大不祥啊,太后!”   殿中诸臣又躁动起来。   这其中不乏某些官员的好友、亲戚被当年案件牵连的,他们看向苏陌的眼光,变得不一样了。   这人在混淆视听,转移仇恨啊。   那监副又道:“数日前,钦天监高监正奉命与太医院一起为这位嫡皇子验身,高监正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中途无缘无故中了邪,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反常之举,随后惨死慈宁宫!高监正乃我大庸皇帝钦点的钦天监监正,临死前高喊,天道崩裂,生灵涂炭,整个大庸会为之陪葬!”   “此事太后、安阳王、各宫娘娘均亲眼所见,臣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群臣更加坐不住了。   那人又痛哭流涕道:“太后!陛下!就算锦衣卫将钦天监全部抓了,杀了,臣也要冒死相谏!此子不可留!不可留啊!就算太后陛下心存恻隐,也应将其发去皇陵,为李氏皇族守陵,切不可登明堂、入玉牒啊。”   “国运之事非同小可!钦天监之言不可不信!臣建议嫡皇子入玉牒一事,暂缓!”   “臣附议!”   “臣附议!”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   眼见事态失控。   那监副更在火上浇了一瓢油:“今日太后大寿,臣本不该多言。可如今陛下圣体欠安,太后更应该撑起大局,不能任由司礼监只手遮天,坏我国运大事,臣今日就算豁出这条命,也死而无憾了!”   此话直指司礼监暗中操纵嫡皇子一事,甚至操控重病的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矛头直指裴寻芳。   宦官专权,百官苦司礼监久矣。   经此一挑拨,才按下去的暗流,又再次涌动起来。   苏陌仿若又听到风雪声,听到了左安门下血肉横飞的惨叫声。   今日殿中集聚大大小小官员四百余人,若真被挑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苏陌松开了安阳王的手,轻声道:“皇叔。”   “清川你要做什么?”安阳王拽住了他。   “青云路虽好,清川只愿孤帆清影,江海寄余生。”安阳王还未明白过来,苏陌已经转身,面向那殿中人,问了一句:“你说你是钦天监监副,韦仪?”   裴寻芳勾唇一笑,别有意味地看向苏陌。   真乃一语惊醒梦中人。   钦天监监副韦仪正在诏狱里蹲着,怎么又多出一个韦仪来?   况且今日这永寿宫戒备森严,此人又是如何突破重围钻进来的?   而苏陌与裴寻芳都知道,在这个世界里,的确有那么一个人,变幻莫测,最喜披着他人的外皮,寻衅滋事。   裴寻芳正欲动作,却见苏陌扶着吴小海,走下了玉龙台。   杨大学士握着手中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内阁破例为嫡皇子开玉牒、入族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这人怎么……说走就走了?   众人齐齐看向那位嫡皇子。   苏陌有段日子没见过玄衣人了。   上次雷雨夜一别,苏陌让玄衣人自己选,是固守旧世界,还是选择与苏陌站在一起。   看样子,玄衣人有了选择。   苏陌这一身新衣沉重得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苏陌一边走,一边用力扯开额下束带。   他走得极快,那件绣金攒珠披风叮叮当当的太过累赘,他手一扬,便将那缀满南洋珠子的披风,扔了。   珠子滴滴答答掉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吴小海吓得不轻,跟在身后,一路走,一路捡。   “殿下……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你这是要作甚?”   苏陌哪里理他,这顶可恶的冠帽也重得很,要这劳什子有何用,他又一把扯下那顶裴寻芳亲自为他戴上的金玉翼善冠,五指一扬,扔了。   绸缎般的墨发如悬瀑倾泻而下,拂过那摇曳生姿的背影,一股无法言喻的墨香弥散出来。   暗香浮动,醉人心脾。   那是写书人自己都未察觉过的足以倾倒众生的迷魂香。   这些官员哪里见过这个,一时都呆了。   裴寻芳望着苏陌毅然决然的背影,竟然松了口气。   而李长薄竟惊得从席位上一蹦三尺高,差点掀翻了桌子。   苏陌直直走向玄衣人,道:“我不要这金缕衣,也不要簪缨冠,不要登明堂,也不要入玉牒,我清清白白来此一趟,也自会清清白白地走,我问心无愧。我只问你,你是谁?为何说我是妖人?”   裴寻芳听到那句“清清白白地走”,倏地背脊一寒,紧张起来。   原本还在装神弄鬼的玄衣人,热辣辣看着朝他走来的苏陌。   魂儿都直立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双手双膝跪着朝苏陌爬去,迫不及待地想与他靠近。什么阴谋诡计,什么明枪暗箭,都见鬼去吧。   玄衣人就喜欢苏陌这个模样,这个不可一世、不管不顾的模样,那是他的跳动的心,是他奔涌的血,是他守护仰慕的神明。   失去写书人权杖的滋味好受吗?跟那些蝼蚁混在一起好玩吗?   瞧吧,你还是会回来的。   来吧,来我身边吧。   我让你做回高高在上的写书人。   玄衣人爬到苏陌脚边,抓住他的裙摆,抱住他的脚踝,仰头看向他。   周围那些异样的目光他才不在乎呢,一堆方块字,一群傻乎乎的工具人,还不是指哪打哪。   大不了,都杀了。   苏陌停住脚步。   玄衣人将他抱得更紧了:“公子,咱不当这嫡皇子了,阿烈可以治好你,跟阿烈走。” 第106章 执笔   玄衣人的声音仍在耳边:“公子, 阿烈陪你去找季清川的凡胎,找到了,还给他们,让他们去争, 去抢。”   “公子解脱了, 自由了,就真的清清白白了。”   玄衣人顶着韦仪那张脸, 仰望着苏陌, 用只有苏陌能听到的声音不停地说着。   苏陌整个身体仿若陷入流沙中,被死死缠住四肢, 拽着往下沉。   “公子不是季清川, 不是书中人,公子是这个世界的写书人,是天道的缔造者。不要再与这些人搅在一起了, 他们不配!跟阿烈走吧,阿烈让你重新做回写书人,还你无上权力!”   “公子,跟我走吧,跟我回罘罳峰, 公子会喜欢那里的, 阿烈带你去养病, 阿烈可以治好你……”   罘罳峰。   苏陌脑中嗡嗡响。   苏陌脑中闪过白雪覆盖的穹形天顶,金色字网如漫天繁星闪耀着。   苏陌看见, 另一个自己,披着一身白裘, 跪坐于雪片般、望不到尽头的纸海里,他的背几乎直不起来了, 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半个身子都被纸海淹没了。   他非常专注,下笔极快,每一笔都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数不清的文字如天灯飞入繁星中,嵌入金色字网中。   一字接一字,那么多那么多的文字,快要将他淹没了。   可他一遍又一遍,反复书写的,不过是八个字:   天道无为,人道有为。   无边无垠的字网。   数不清的“天道无为,人道有为”。   苏陌默念着那八个字。   这一刻,仿若自己就是他。   他手指颤抖起来,仿若他手中也握着一支笔,病骨支离的手挥动着,一遍遍书写着那八个字。   忽而,字海里的苏陌停住笔,转过头来,看向苏陌。   苏陌呼吸都要停滞了,他看到了一张梦中见过无数次的脸。   那张脸较苏陌更为冷俊,已褪去少年的青涩,更冷艳,更惹眼,皎皎若明月,熠熠生光辉,有少年天子的威严,也有褪去繁华的沉静。   苏陌眼中泪水开始打转,心里说不出的激动、欢喜和难过。   第一次离他如此近。   苏陌知道前方一直有人在指引他,那个人曾披荆斩棘走过一遭,他运筹帷幄,知晓一切,为这个世界的人布下棋局后溘然而去,可他为何会在此……为何……看起来并不太好?   苏陌想离他更近一点,想亲自问问他,可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从苏陌身后飞出一人来,一脚将抱着苏陌双足的玄衣人踹得飞起。   “哎呦喂……”玄衣人如一滩烂泥摔出数米之外。   苏陌受惊的神识倏地收回,惊慌之际,身形不稳,差点摔倒。   一双大手就势在苏陌身后扶了一把,随后又很快松开。   熟悉的檀香味笼了过来,裴寻芳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透着担忧:“公子。”   听到这个声音,苏陌的眼泪便不由自主流下来了,茫茫时空,交错缠绕,为何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   裴寻芳你知道吗,我见到他了。   苏陌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点点泪迹湿白巾,覆在眼上,有种支离破碎的美。   裴寻芳仿若从苏陌脸上读出了什么,正要说话,李长薄也已从玉龙台上冲了下来,一把将苏陌拽过去,暴吼道:“来人,把这个装神弄鬼的人给孤拿下!”   贺知风带着禁军冲进大殿,将滚在地上的玄衣人死死按住。   “清川。”李长薄看到苏陌脸上的泪,一时慌了张,想要抱抱他却又不能够,只得握住他的肩,“怎么还哭了,是吓到了吗?别怕。”   他转而怒吼道:“还不快将此人拖出去!杖毙!”   “且慢!”   “住手!”   “住手!”   “万万不可!”   数不清的反对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李长薄眉眼一沉。   总是这样,数不清的反对和阻挠,李长薄受够了。   他将苏陌拉到身后,看向殿中之人的眼神已带了狠戾。   “哈哈哈哈……”被按住的玄衣人忽而放肆狂笑起来,他大声道,“宵小蝼蚁,自不量力……哈哈哈哈他是何等人物,执笔写苍生,一念决定尔等生死,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哈哈哈哈……”   这笑声在大殿中格外刺耳,如平地惊雷,震破殿宇!   众人皆当他口出狂言,疯言疯语,唯有裴寻芳,阴翳的眸子倏地生出光亮,他望向苏陌。   苏陌被李长薄护在身后,他俩连衣裳都是一样的,看起来就像天造地设的孪生体。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苏陌的话又出现在裴寻芳耳边。   “我会告诉你,通通告诉你。条件就是,不杀李长薄。”   裴寻芳捏紧指上的臣韘。他盯着苏陌腰间的那个结,那是他亲手系下的千千结。   那个千缠百绕的结,还有苏陌那身华服之下,雪白的肉体上留下的痕迹,都在向裴寻芳证明,这是他的苏陌。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人各有命,命运在天,尔等宵小之辈就该老老实实遵循天命求个善终,别总做着春秋大梦肖想那些不属于你们的东西。”玄衣人在狂笑中吼道,“凭你们也想翻天?这天儿,你翻得了么!”   “住嘴!”苏陌一声大喝。   李长薄转身去握苏陌的手:“清川。”   苏陌却退开一步:“此人为我而来,请殿下让我自己解决。”   “清川。”李长薄脸上露出戚戚之态。   苏陌又退一步:“吴公公。”   “奴才在。”   “扶我过去。”   包围着玄衣人的禁军纷纷让开一条道,苏陌畅通无阻走向玄衣人。   自不夜宫醉生阁那一箭,玄衣人便闯进了苏陌的世界,他如影子一般无处不在。苏陌知晓他有通天的本事,几次三番想收拢他,却没曾想,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变成这般模样。   苏陌在他面前停住:“松开。”   贺知风提醒道:“此人危险。”   “他不会伤害我。”苏陌道。   玄衣人扭动身体,迫不及待要挣开。   贺知风怏怏听命。   苏陌又走近一步,唤他:“阿烈。”   玄衣人仰头看向苏陌。   众目睽睽之下,苏陌伸出手触摸到玄衣人的额头。   满殿之人再次被这离奇的画面震惊,这位方才还口出狂言的疯子,竟然像温顺的小狗一样,仰着脖子去蹭苏陌的手心,接受苏陌的抚摸。   “阿烈你听着。”   苏陌用只有玄衣人听得到的声音同他说道。   “不能让书中人察觉到写书人与守书人的存在,不能让他们对生存的世界产生怀疑,否则群体信仰崩塌,后果不堪设想,这是原则,也是底线,知道吗?”   玄衣人无比享受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这殿中千千众,只有他与苏陌是不一样的,他孤独太久了,守着一尘不变的规则太久了,苏陌就是来解救他的神,是可以同他并肩俯瞰众生的神。   他太自信了,只顾痴迷地望着苏陌:“角色觉醒者,杀无赦。”   苏陌道:“阁下维护秩序的方式就是杀戮吗?”   “当然不是!处理掉那些偏离轨道的人是阿烈的职责!”玄衣人反问道,“死于公子笔下的人还少吗?”   苏陌手一颤。   “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公子,人各有命,你手握乾坤笔,就不该生出菩萨心。”玄衣人亲昵地蹭着苏陌的手心,“高低贵贱,生死悲欢,你怜悯得过来吗?公子这双手,是一双执掌天下的手,当杀伐决断……”   “我早已不是写书人了。”苏陌道。   “公子在说什么胡话!”   “阿烈,你应该早已察觉到了,你的力量越来越弱,脱离轨道的人和事越来越多,这早已不是我的笔下世界。杀不尽的,阿烈,别再一意孤行,你已是穷途末路。”   “公子又在诓我。”玄衣人道。   “阿烈,你守护旧世界、忠于旧世界没有错,那是你的使命,可世界已经变了,旧世界已被替换。”   玄衣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歪了歪头:“我以为我守护着这个世界,结果,我竟然成了被抛弃的那个?你们擅自篡改了我的世界,却要我依附新世界,凭什么?”   “凭什么!”玄衣人忽而跳起来,一把掐住苏陌的脖子,“公子,你真是让阿烈惊喜,竟然放弃写书人的身份,甘愿做书中人!”   他压近道:“公子是为了裴寻芳吗?”   玄衣人的反常之举来得太突然。   方才一直见这二人一跪一站沉默不语,这疯子缘何突然跳起来揪住了嫡皇子!   贺知风大惊失色,三拳两式将玄衣人重新按回地上。   玄衣人大笑起来,他这次当真不管不顾了,他大声喊道:“人之爱欲究竟是什么?公子教教阿烈啊!”   苏陌心擂如鼓,但听裴寻芳一声怒吼:“带进来!”   殿门“哐哐哐”被推开,一群锦衣卫拎着一个紫衣官袍浑身是血的人冲进来,将那人扔在了玄衣人身边。   那人的脸被掐住,抬起来,扫开他那凌乱的额发,那张脸便清晰可辨了。   正是真正的钦天监监副,韦仪。   “真正的韦仪在此,你是何方妖孽?”裴寻芳从锦衣卫身上拔出一柄长刀,提刀逼问道。   玄衣人仍在狂笑,他鄙夷地盯着裴寻芳,唤道:“裴公公。”   他故意停了一瞬:“……还记得你我的约定吗?”   裴寻芳脸色大变。   贺知风还未回过神来,便见裴寻芳手起刀落,一股灼热的血喷溅到他脸上,那人的头颅便如血球一般,滚出了老远。   “杀人了!”   “杀人了!”   殿中顿时乱成一锅粥。   裴寻芳将那长刀一扔,断声一喝:“请诸位再睁眼看看清楚,咱家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却见那断头的身体,连同那滚出去的头颅,倏地化成两截被劈开的黑羽。   轻盈的黑羽在空中飘荡了一会,荡悠悠的,落在苏陌脚边。   倏地自燃了,化成灰烬,消散了。   好好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年老的臣子颤声问道。   “近日帝城内发生一百余起恶性凶杀案,凶手手段极其残忍,掏人心肺,一招毙命,咱家一直怀疑是妖邪作祟,果然,今日这个冒充韦仪、污蔑嫡皇子的人,很明显就是妖邪!”   裴寻芳道:“此妖邪擅于伪装成他人模样,再寻机杀人,诸位近日请都留个心眼,切莫要被妖邪蒙蔽了双眼。”   “这……这可如何是好?”一时人心惶惶。   “诸位莫要惊慌,镇抚司与东厂正在全力追击,相信很快便能将妖邪一网打尽。”   “方才真是多亏了掌印大人。”   “那就拜托掌印大人了。”   这时,这些大人们皆又记起了这位司礼监掌印的神武。   “不过!”裴寻芳话锋一转,大声道,“既然方才那妖邪提到了当年钦天监联名上疏奏,提到了当年的湄水刺杀案,难得今儿人凑得这么齐,当年的刺杀案囫囵结案,该死的没死,无辜的却牵连甚广,今儿,不妨借此机会,咱们好好掰扯掰扯,将这案子给了结了。”   裴寻芳说着,看向玉龙台上的太后和皇帝。   太后一屁股坐回了软椅。   “都带上来吧!”裴寻芳一声令下,数名锦衣卫抬着几个大箱子,进入大殿。   “时间紧迫,咱们好好叙叙旧,叙完了,一会还有好戏等着。” 第107章 天机   “咱家在提审钦天监时, 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钦天监三位主官,包括这个韦仪,和已死去的高监正高百尺, 都曾拜于一个神秘组织门下。”   “这个组织, 以刺杀为名,曾在九洲大地声名鹊起, 却又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裴寻芳从袖中掏出块雪白帕子, 一根一根擦拭着那并未染脏的手指。   帕子的一角,用极细的银钱, 绣着一朵白梨。   他脸上纹丝不乱道:“这个组织, 正是天机门。”   苏陌听到“天机门”三个字,扶着吴小海的手,倏地一紧。   “可是十几年前那个威震四邦的天机门?”礼部尚书易大人已徐徐老矣, 听到这三个字,他激动得站了起来。   “正是。”裴寻芳答的是易大人,眸光却一直隔着人影望着苏陌。   裴寻芳犹记得,那个梨花微醉、墨染香津的夜晚,他初次亲吻了苏陌, 正是那一晚, 苏陌提出要他去找天机门。   罘罳峰下, 三道天门,这是苏陌给他的所有线索。   “这世上, 当真还有天机门的人!”易大人蹒跚出席,他揉了揉眼睛, 不敢相信地上这个血肉模糊的人会是曾经那个神明一般的组织的门徒。   裴寻芳道:“易大人,看来你对天机门很了解, 但请不吝赐教。”   礼部尚书易大人双目炯炯,他轻捋髭须道:“天机门当年可谓人人谈之色变,他们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办的都是斩枭雄、杀豪杰的大事。”   “当年诸王大乱,大齐天子被架空,庸、魏、周、陈四分天下,天机门横空出世,他们不依附于任何一方,不谋权势,不谋名利,只干一件事,收钱杀人。庸、魏、周、陈的名将谋士,近半皆死于天机门刀下!”   “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大齐气数已尽,天机门是上天派来磨炼下一位天子的神兵。谁能从他刀下逃生,谁便可能是下一个天子。”   听得此话,魏国公贺忠捏碎了手中酒杯。   当年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个个都是久经沙场、以一敌百的勇将,他们逃过了刀枪箭雨的战场,却没能逃过玉龙台上那位所谓君父的屠刀。   天下一统后,为夺兵权,怒斩开国名将,这位天子,做得可叫一个绝。   易大人是个读书人,他未经过沙场,却对这个天机门推崇备至。   “而就是这样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杀人组织,却又有悲天悯人的一面,民间就有‘天机门洒钱济贫’的传说。相传天机门办成一件事,便会将所得银钱尽数抛洒,接济那些饱受战乱之苦的贫民百姓。”   “正是这‘一杀一济’,让天机门声名鹊起,信徒遍布九州大地。”   “民间更是兴起了天机神教,他们不知天机门门主为何人,更不知其身在何处,便广造神庙,塑神像,虔诚供奉,只求能受天机门庇护。更有甚者,打着天机神教的名号四处劫富济贫,只求有朝一日能被收入天机门门下。”   “乱世之下,天机门就像一个神话,在苦难的人们心里燃起一簇火光。战争是权贵者的游戏,而天机门是天下百姓的天机门。就算世道再乱,至少还有一个天机门。”易大人说起这些往事来,眼中渐渐有了火光。   如今那些往事早已被人们淡忘,只有泛黄的野史里,还零星有些记载。   多少英雄,就这样被埋葬在历史的长河里。   而易大人永远不会忘记,因为当年风餐露宿的他,正是受到了天机门的接济,才得以生存下来。   他将永远是天机门的信徒。   苏陌大为震撼,他没想到,他随手写下却从未展开的“天机门”,竟然是这样一个存在。   果然,未知便是最大的变数。   当初见到高百尺时,苏陌便怀疑他与天机门有关。   可那样一个歹毒邪恶的人,他怎么会与天机门有关呢?   当年,天机门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此强大的组织,为何一夜之间消失?   裴寻芳观察着殿中各人的神情,尤其是苏陌。   满堂衣冠楚楚的高官与贵眷,个个佩金戴紫,唯有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金缕衣、翼善冠通通抛下。   当真是,弃之如粪土,毫不在乎。   裴寻芳从未看透过他。   即便将他脱光了,揉碎了,贴在心口,侵入他的身体里,裴寻芳也从未看透过他。   明明在床榻间如此柔软、如此娇弱的一个人,却又为何如此深不可测?   “易大人所言极是。”   裴寻芳倏地提高音调,道:“正是这样一个强大到可怕的天机门,生于乱世,便是一把开天辟地的盘古斧,他助谁,谁便能做这天下的主。可一旦天下一统,那便是悬在帝王头顶的一把弑君刀,叫人提心吊胆。”   “恨不能叫人除之而后快!”裴寻芳凝向嘉延帝。   那玉龙台上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座,就像一道魔咒,人一旦坐上去,便沦为权力与欲望的俘虏,余生都将为维护自己的权力与地位而疯狂。   只有一个人除外。   裴寻芳话锋一转,大声道:“天机门有一种独门杀人利器,名叫黑翎箭,失传已久。咱家素爱钻研弓箭,可倾注十余年,也未能成功仿制过一支。可见此箭,有多难得。”   裴寻芳长臂一挥,锦衣卫便听令从第一个箱子中取出一柄漆黑箭盒。   箭盒一开,正是一支黑翎箭。   只见那箭头前尖后五棱,环穿五孔,黑雕翎,翎羽油亮有光,箭身极其漂亮。   裴寻芳拿出那支箭,颀长的手指抚过箭身,在那箭头轻轻一弹,箭身发出一串悦耳的嗡鸣声。   听到这声音,苏陌身体一绷。   右肩上的那个梅花状箭痕莫明的酥麻起来。   雪中一朵粉梅,灼灼其华。   裴寻芳曾说,那是他最喜欢亲吻的地方之一。他恨那支箭伤了苏陌,却也感谢那支箭让他找到苏陌、认出苏陌,他既爱又恨,恨不能夜夜拥之入怀。   裴寻芳闭上眼,享受地听着那嗡鸣声,他陶醉极了,仿若那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到此,他终于说出最重要的一句话。   “十八年前,三月三,上巳节,大庸先皇后正是死于此箭。”   “射伤嫡皇子的,也正是此箭。”   苏陌脑中一嗡。   没错,是天机门。   竟然是天机门。   安阳王已经迫不及待,他隔空问道:“裴公公的意思是,当年刺杀先皇后和嫡皇子的是天机门?”   裴寻芳摇头笑了。   “天机门收钱办事,做的是刀尖舔血的买卖。要杀先皇后与嫡皇子的,是天机门背后的买主。”   “而正是从三月三那一天起,这个曾风靡九州的神秘组织,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有人问道:“莫非是天机门畏罪潜逃了?”   “当然不会。天机门狠起来连天子都杀,又岂会畏罪潜逃?”裴寻芳道。   玉龙台上,天子宝座里的嘉延帝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裴寻芳左手一伸,锦衣卫又为他递上一柄长弓,裴寻芳娴熟地上弦,拉满,将箭头对准那半死不活的钦天监监副韦仪。   他双眼微眯,和颜悦色道:“韦大人,该你了。”   “下官……”那韦仪身下已是一片血渍,被押来之前显然受了重刑。   他口中倒吸着寒气,满脸的汗珠与血珠混在一起,颤颤巍巍道:“下官……下官本是天机门三等门徒,编号叁零零柒。”   此言一出,如惊石入湖,殿中许多人都站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头一回见到天机门的活人。   “何以证明?”裴寻芳问道。   那韦仪缓缓拉开衣袖,只见数道狰狞的爬痕如扭曲的蛇虫从手背一直延申至上臂。   这种疤痕,在高百尺身上也曾见过。   “这疤痕之下,原本是一串异形数字。”韦仪喘着大气道,“天机门门徒,左手均有一串由门主赐予的异形数字,一人一号,独一无二,代表着门徒的身份,自加入天机门那一日起,我的编号便是:3007。”   叁零零柒?   苏陌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谁给弄的叁零零柒,别太离谱了!   “这世上,想加入天机门的人数不胜数,天机门有严格的挑选机制,可谓万里挑一。这编号便是我们的身份象征,每一个门徒都将编号当作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可是,十八年前那场刺杀变故,让一切都毁了。”   韦仪说着,脸上露出悲戚之态,或许是他太痛了,这悲戚让他看起来面目狰狞。   他手臂上的爬痕开始蠕动,仿佛里头有活物。   他掏出一柄小刀,狠狠扎入那蠕动的爬痕,他痛得跪于地上,颤声道:“那一天,天机门中了埋伏,所有门徒皆被一种银色蛊虫袭击,重则失去神智成为行尸走肉的死士,轻则被其侵蚀神智,终身受蛊虫控制,门主失踪,门徒或死、或伤、或沦为他人厉鞭,堂堂天机门,一夜倾覆。”   死士!蛊虫!   放眼望去,整本文中,手握一支极具杀伤力的死士、身边又集聚一帮善用蛊之人的角色,还有谁?   唯有嘉延帝。   苏陌仿佛猜到了什么。   嘉延帝手中的那支死士不过是苏陌随笔一写,可如何来的,却从未提及。   到了这个世界,那些死士,竟然是通过对天机门的门徒埋伏下蛊,偷来的吗?   裴寻芳道:“好巧,韦大人说的这种蛊虫,咱家也曾中过。”   “不过幸运的是,咱家及时剜肉剐虫,并未被蛊虫控制。”   玉龙台之上忽而发出一阵怪声,原来是那嘉延帝从宝座上直立起来,他双眼睁得大如铜铃,惊恐地指着裴寻芳。   口中咋咋有词。   虽然他口齿含糊,可裴寻芳辨得出来,他骂的是:狗、奴、才!   裴寻芳并不生气,反而笑了。   这么多年了,在这狗皇帝眼皮子底下当差,为了叫他信任,也为了可以方便行事,裴寻芳一直装作中蛊的听话模样。   否则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太监,当真会因为救下了所谓的嫡皇子,就受到圣眼青睐,从此平步青云吗?   怎么可能!   嘉延帝知道裴寻芳中了蛊,也以为他被蛊虫所控制了,才放心将他调到身边来。   一是为了控制他,二是为了给自己培养一条忠心又狠辣的狗!   殊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一直以为,裴寻芳被他的蛊虫所控制。   哪曾想,裴寻芳装得如此滴水不漏。   反而是嘉延帝,在日复一日的假意顺从中,失了戒备心,被裴寻芳玩弄于股掌,在日夜纵欲与金石丹药中玩垮了身体,闹得如今这般田地。   “狗……”嘉延帝怒目而视,操起手中的云磬便砸过去。   可他的手已不能自主,他被四名太监死死扶着,那云磬从手中滑落,叮叮当当掉落在脚边,像堆破铜烂铁。   “陛下头疾发作,快快扶陛下坐下。”裴寻芳命令道,“去,去请太医来。”   “是。”张德全躬身领命道。   众人皆是惊魂未定。   “陛下近日龙体不适,不过没有大碍,诸位放心。”裴寻芳转而看向韦仪,道,“韦大人,接着说吧,说说湄水刺杀案。”   那韦仪早已痛得昏死过一遍,给他灌了一大碗热汤才复又清醒过来。   “韦仪有罪啊!”清醒后的韦仪嚎啕大哭起来,“韦仪愧对天机门,愧对门主,韦仪早已不配自称天机门的人。”   他爬向裴寻芳:“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求你,杀了我吧!”   裴寻芳道:“当年,天机门何其神武,想必,你也曾是一条英雄好汉。”   裴寻芳俯身蹲下,平视着那韦仪的眼,说道:“告诉咱家,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韦仪全身都在颤抖。   似乎很害怕回想起当年那一幕。   “十八年前,天机门于同一日收到两封委托信。委托信均严格保密,层层上递,只经过一等门徒之手。听说酬金极为丰厚,门主接下了。正是那两封委托信,将天机门送上了不归路。”   “那段日子,门主给所有人放假,发银子,叫我们拿着银子去欢快几日。”   “三月初二晚,所有人集结回门,我们收到指令:三月初三,酉时,于湄水刺杀大庸皇后腹中之子,要求是,去子留母。”   “天机门杀人从不失手。恕我直言,这位嫡皇子,本该在十八年前就命丧湄水,绝无生还之机!”   苏陌只觉背脊生寒,他循着声音朝韦仪走过去,问道:“我,为何没死?”   那韦仪举目望向苏陌。   这时,他才注意到殿中这个年轻人。   他眼睫上沾着血,他望向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就像血泊中走出来的另一个人。   “因……因为……”韦仪眼中带血凝向苏陌,“第二封委托信是,刺杀天机门门主!” 第108章 孤雁   “没有人认识门主!我从未见过门主!”   韦仪快要崩溃了:“天机门内没有人真正见过门主!”   “可他就此消失了!从未再出现过!天机门群龙无首, 死伤惨重,我们身中奇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高百尺收留了我,是他给了我一条活路……不是我们背叛门主, 是我们被抛弃了!”   “你知道那种恐惧吗?”韦仪爬向苏陌, “有人给你造了一个神话一样的梦,转眼间化为泡影, 灰飞烟灭……”   苏陌当然懂。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天机门使命完成, 应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季清川不能死。   天机门门主必须死。   大庸一统天下, 故事背景搭建完成,人物角色配置到位,新的书页被翻开, 属于季清川的故事就此开场!   对写书人而言,这就是真相。   可对于这些活下来的门徒而言,却是梦想和信仰的崩塌。   今日苏陌站在这里,看着被折磨得几近崩溃的韦仪,知晓他的痛苦, 却连一句抱歉也不能说。   “我们是被遗弃的刀……我们是被遗弃的刀……”韦仪仿若掉队离群的孤雁, 孤独又悲戚, “我们被遗弃了……”   他死死盯着苏陌,他闻到了苏陌身上那无法言喻的幽香。   就像遥远的记忆里, 冰雪压在松柏枝头的清香。   那是回天机门的路。   韦仪眼里有了热切的光,他艰难地向苏陌爬去, 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血渍:“我知道门主没有死,他只是离开了, 没有人能杀得了他……怎会有人能杀得了他呢……”   锦衣卫警惕地盯着他,纷纷后退,将包围圈散开。   忽闻一声鹤唳,殿中一阵骚乱。   几只白鹤挥翅掠过玉龙台,一个俯冲,叼走了太后案席前的一盘松仁果。   它们仿若有灵性一般,在空中盘旋几圈,将那果子通通抛洒在韦仪身上。   韦仪眯着眼,缓缓仰头,看向那结伴而飞的白鹤。   他仿若记起了天机门的那些时光,他张开双臂,迎接那从天而降的果子:“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他又直直瞥向苏陌,默念道:“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韦大人。”   裴寻芳冷冷盯着这个近于疯癫的人,问道:“你说高百尺收留了你,他是怎么收留你的?你为何要背叛天机门,跟了他?”   “我从未背叛天机门!”韦仪声嘶力竭道,“我从未背叛门主!”   “我知道门主没有死!他只是离开了,终有一天他会回来,他会回来重整天机门……”韦仪疯了一般撕扯开衣袖,扬着那疤痕狰狞的手臂,哭吼道,“我一直留着门主赐予我的编号,我是叁零零柒……”   “我没有背叛门主,我跟着高百尺……我跟着他是为了学蛊术,学天象,是为了解开蛊虫之毒,是为了寻找门主……我从未背叛门主!”   “那你的那些同门呢?他们又去了哪?”裴寻芳问道。   “鸠占鹊巢,认贼作父……鸠占鹊巢,认贼作父!”韦仪眼神躲闪,语无伦次道。   “谁鸠占鹊巢?又是认哪个贼人作了父?”裴寻芳咄咄逼人道。   “我从未跟他们一起,我从做过丧尽天良、有违天机门门规的事情!”韦仪仰着脖子,看向苏陌,他伸长着手,想要去触摸苏陌。   “怎么?不敢说了?怕捅破了天?”裴寻芳逼问道。   韦仪惊恐至极,两股直颤,此时的裴寻芳在他眼里,俨然索命的恶鬼。   “活不成了……都活不成了……”韦仪双目失神,扫过满殿乌泱泱的人,望向高不可及的玉龙台,他疯疯癫癫道,“活不成了……”   “有人鸠占鹊巢,有人认贼作父,有人助纣为虐,韦仪,你说的对,你早已不配做天机门的人。”裴寻芳眸子一凉,道,“来人!将韦大人那条刻着天机门编号的手臂,给剁了!”   “不要!”韦仪张皇地四处望去,他疯了般护住自己的手臂,那是他仅有的关于天机门的东西了,他咆哮起来,“恶魔!你与他一样!”   裴寻芳冷笑:“咱家与谁一样?”   韦仪张了张嘴,却听“咻”的一声,声音止于喉间。   他口中喷出一口恶血,双眼暴突,瞳孔骤缩。   一支染着毒的飞来利箭,精准射中他的心口,将他射了个对穿。   韦仪像一只被射中的孤雁,在空中定格了一瞬,随即直愣愣往后仰倒。   不过瞬息之间,眼看就要说出答案了!   功亏一篑!   裴寻芳转身,眼中杀意毕现,怒吼道:“是谁动的手!”   锦衣卫纷纷拔刀,朝那飞箭的来源处冲去。   却见一队手持神弩的弓弩营士兵从黑暗中走出来,乌压压一片,将永寿宫密密实实围了一圈,他们身穿黑甲,手持重弩,戴着黑亮的头盔。   禁军弓弩营的头儿名叫张鸾,是嘉延帝直属的亲信,素来与裴寻芳不对付,他曾是嘉延帝最信任的人,却因为他人离间,失了恩宠。   这些日子,嘉延帝被裴寻芳控制于南熏殿内,不召见任何人,张鸾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圣上了。   今日见着嘉延帝这情形,张鸾便认定了裴寻芳有谋逆之心。   刀箭相对,剑拔弩张。   “裴公公。”张鸾皮笑肉不笑道,“你严刑拷打在先,百般诱导在后,你想诱使这个疯子说出什么?”   “今日是太后六十大寿,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集聚一堂,普天同庆的好日子!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张某既然领了护卫宫宴的差事,就容不得你一手遮天,胡作非为!”   玉龙台上的嘉延帝也急切地扭动起来。   可四个太监将他按得严严实实,宽大的华服遮盖了他的挣扎,他根本动弹不了。   裴寻芳道:“正因为百官都在,太后、陛下都在,今日此案必须要有个了结!”   “当年,湄水刺杀案牵连官员达七十四人,被斩首、抄家、流放的达一千余人,可谓是开国第一大案!”   “可就是如此惊天巨案,竟然不明不白囫囵结案。今日在场的官员,有不少便是此案被惩官员的同门、朋友、甚至亲人,十八年了,累累白骨无人收,莫非,张大人觉得这些人的命不是命,不值得一查吗!”   “先皇后被刺杀,皇子被掉包,堂堂大庸嫡皇子竟然被扔进了乐坊,被迫做了个伶人,如此惊天罪行,很明显是经过精心布局,此事牵涉到国本问题,难道不值得一查吗!”   “今日诸位齐聚一堂,一是为太后庆寿,一是见证嫡皇子受封、入玉牒一事,此案关系到嫡皇子与皇长子两位的身世,难道不值得一查吗!”   一连三问,直接将张鸾给问傻了。   张鸾一介武夫,哪里是裴寻芳的对手,登时哑口无言,无从反驳。   “张大人就这么杀了咱家的线人,究竟是何意图?莫非是怕他说出点什么牵连到你?”裴寻芳道。   “你!算你狠!”张鸾气得直瞪眼。   裴寻芳看死人一般盯着他,大声命令道:“打开第二个箱子!”   众人被下了指令般,皆循声望去。   只听“吱呀”一声,那半人高的黑漆木箱箱门被徐徐打开。   众人翘首以望,等来等去,却见着一个风韵犹存的俏娘子,抱着支琵琶,从箱子里步了出来。   有人惊呼,有人吹口哨,有人却糊涂了。   “这……”   “这又是怎么回事!”   查案便查案,抬来这样一位美娇娘,又是要闹哪般!   而且这娘子,一看便不是良家女子。   那娘子甫一出箱,便被这满殿乌压压的人给唬了一下。   可她显然也不是小家子出身,蹙着双媚眼环视一圈,很快便看见了人群中央的苏陌。   “清川呐!”她登时如见了久违的亲人一般,冲过去一把抱住苏陌,“可算是见到你了!”   苏陌被抱懵了。   春、春三娘?!!   苏陌不敢相信。   春三娘不是在诏狱自杀了吗?她怎么会好生生的在这!   苏陌又是惊,又是喜!   莫非自杀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是了。   一定是玄衣人。除了他还有谁。   这厮之前就曾扮演过春三娘,还扮上了瘾。   可不着调的玄衣人为什么会扮成春三娘替她自杀掩人耳目?   苏陌忽而想起了之前玄衣人对裴寻芳说的那句:裴公公,还记得你我的约定吗?   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易?   一定是裴寻芳的主意。   他处心积虑藏了春三娘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苏陌被这突来的变故给冲晕了。   他当初在病中听闻不夜宫被一把火烧了,春三娘死了,苏陌难过了许久,那么多事情都改变了,可不夜宫与春三娘却都没有逃脱原书设定的命运。   如今春三娘突然出现,就这样热乎乎地抱着他,这感觉既亲切又陌生,苏陌心里腾出一股说不出的欢喜。   春三娘虽然眼里只有银子,可她一手养大了清川,她内心其实是想要疼清川的,她一生所作所为,皆身不由已,也是个可怜人。   春三娘握着苏陌的肩,仰头看了又看,又摸摸苏陌的脸,欢喜与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好清川,你长高了……入夏了,夜里还咳嗽吗……眼睛怎么了?”   苏陌顿了顿,唤了声:“母亲。”   母亲。   春三娘身形一晃。   她没想到,这个从小被她药大的孩子,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唤她一声母亲。   可这金尊玉贵的一声“母亲”,又岂是她这个一身罪孽的人所能承受的。   春三娘放开苏陌,退后几步:“好……好孩子。”   她说出这几个字,已是泪流满面:“是我误了你,今后你要好好的。”   “母亲,你……为何在此?”   春三娘含泪道:“你曾问我,是否愿意与你站一起,放手一搏。春三娘这一生,积善不多,罪孽不少,临到头了,也想做一回好人。”   苏陌心口发紧,还要说话,春三娘已经抹掉眼泪,抱起琵琶,转身朝那大殿中央冲去。   扑通一下,叩地有声。   孤独的背影,像挺立的松柏。   “不夜宫,春三娘,拜见陛下、太后及各位大人!”   苏陌从未想过,有一天,视金钱如性命的春三娘会出现在这皇宫大殿之上,将不夜宫的一切,公之于众。   “春三娘,原名柳沐之,本是官家教坊司的一位艺妓。”   “说吧,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裴寻芳道。   春三娘抱起琵琶,垂眸调弦,指尖轻轻一拨,一曲萧萧索索《孤雁儿》便随之而来。   “我与胞妹,本是嘉善人士,因战乱流落至帝城,入了教坊司,一歌一舞,多年来相依为命。”   “嘉延元年,《大庸律法》出,教坊司被废除,所有人被划入最低等的乐籍,胞妹被发送拍卖,与我失了联系,而我,没了栖身之所,没了谋生之道,唯一的孩子也差点被饿死。就在这时,有人找到了我。”   “那人许我以万贯金银,让我做不夜宫的当家人,我欢喜得很,以为碰到了良主,没想到,他们抢走了我的孩子,给我种了蛊,不配合就得死,我不怕死,但他们会折磨我的孩子。”   “他是我的命啊!我别无选择,成了不夜宫的当家人。可我不过是个傀儡,不夜宫真正的掌舵人,他们称他为宫主。”   “宫主从未以真面目视人,他总是戴着金色面具,不夜宫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地宫,那里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密道,关卡重重,我不知道它连向哪里。”   “有一天,他们交给我一个婴儿,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孩子,可他们告诉我,这个孩子生来就是贱命,是孽障,他的一生都将用来赎罪。”   “而我的任务,就是按照他们的指令,用暗坊里最私密的法子,将这孩子调教成低三下四、羸弱不堪、品性卑贱、供人玩乐的漂亮玩物。”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孩子生来就是不凡,无论我如何磋磨他,他骨子就带着一股矜贵,非常人所能撼动……直至十五年后,这孩子正式登台露面。”   “一举成为……名动帝城、颠倒众生的大庸第一伶人!” 第109章 离人   春三娘斜抱琵琶, 款弄冰弦,翻指之间,弦音瑟瑟,如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说不尽的离人断肠。   “自打清川露了脸, 不夜宫就没再太平过。”   “全帝城的王孙公子蜂拥而至,豪掷千金, 但求一见。清川这孩子性冷, 登台献艺,可以, 薄施媚颜, 不行。偏偏他这个劲儿,就是招人。”   “宫主想将清川养成卑颜屈膝的奴,清川偏偏长成了清风明月似的主。可这是在乐坊啊, 卖笑追欢的地方,身为伶人,身份低贱,他这个性子是注定撑不下去的。”   “不夜宫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 甚至有人硬闯醉生阁, 强行要清川陪侍, 诸如此事,数不胜数, 清川是气一回,哭一回, 病一回。”   “我知道他的心思,风月之地, 人人皆贪恋颜色,醉生梦死但求一欢,独独清川不愿从流。他自幼与他人不同,心中自有一番天地,身在泥沼却有君子风骨,传琴授艺被他人尊为恩师。”   “可惜任他谱再高也是个低贱命,他偏偏生得这般颜色,投在乐坊就如羊入狼窝。我知他一身病骨无力自保,只求给他寻个多金的恩主,也全了我养他长大的情分。可他就是不听话,心气太高,只想着有朝一日能脱离贱籍,能获得自由身,远走高飞,有自己一番作为……”   “伶人谈何未来,伶人是律法圈死的贱民,终生不可转良,哪里还有出路?没有恩主,他连活路都没有。他就这样同我耗着,日日忧思,身体也雪上加霜,越来越差。”   “清川曾问我,伶人也是人,为什么伶人就生而低贱?我告诉他,这是命。”   “可这真的是命吗?”春三娘指尖一拨,弦音如急雨而下,“察觉到清川身世不简单,是春分里清川大病卧床的那一回。”   “病情来得太凶险,那段日子,清川不知为何,整日失魂落魄,春寒料峭,竟一病不起了。”   “不夜宫调来的陌生护卫越来越多,给清川瞧病的人竟然挂着宫里太医院的腰牌,地宫里也是重兵把守,宫主的指令愈来愈频繁,可他本人从未出现。他下了死令,清川若是死了,整个不夜宫都别想活。”   “拾魂草一碗接一碗地喂下去,喂了吐,吐了喂,清川的命就那样吊着,那不是救命的良药,而是催命符水,表面吊着气,内里底子早就坏了。宫主不是想让清川活,他只是还没玩够,不想看着这个玩物就这么轻易死去。”   “直到三月三,上巳节,清川偷偷去了湄水,又传出女鬼惊魂与狸猫换太子的传闻,我心惊之余,隐隐猜到了清川的身世。后来,就连太子殿下也找来了不夜宫,也就在这一天,我接到了宫主的指令:让太子做清川的第一个男人。”   此话一出,满堂皆捶手跺脚。   这……这太荒唐了,同是李氏皇子,那个人怎么敢!   都说太子李长薄与季清川不干不净,这下是撇不清了。   “是我将清川一手养大,我将他视若珍宝,大庸律法严令禁止官员与伶人私交,清川若与太子牵扯在一起,就是死路。宫主想毁了清川!我不想看他走这条死路。太子在不夜宫留宿的第一夜,我也第一次违背了宫主的命令,没有给太子点催情香。”   “荒唐!”太后气得脸都绿了,“你们自己根都坏了,还要来害我的薄儿!”   “太后息怒!”安阳王也是眉头深锁,他远远没料到真相会比他想象的还要令人发指,“不夜宫涉及到两个孩子掉包真相,且听她说完!”   “你们听听,好一个不夜宫,明为乐坊,实为暗窑,私藏皇子,还算计上了大庸太子,养坏一个,还要拉另一个下水,何其歹毒!简直无法无天,乱国乱家!今日哀家不处置了这个毒妇,就枉对李家列祖列宗!”   “太后高看我了,春三娘可没有这个能力,无法无天、乱国乱家的罪名我还担不起!”春三娘低眉轻拨琴弦,面色不惊道,“春三娘不过一介艺妓出身,在这乱世谋生,一朝身不由己成了不夜宫当家人,养大了清川这个孩子,仅此而已。”   “不夜宫的这潭深水,春三娘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浮萍,真正搅动潭水的是里头潜藏的巨龙。十八年来,我一直很好奇,不夜宫宫主究竟是谁?”   “直到清川的弁钗礼,宫主第一次露面,我才恍然大悟……”春三娘说着,抬眸望向那玉龙台的至高处,“我曾位列官家教坊司歌妓首魁,也曾在御前侍奉过,我阅人无数,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我身中奇蛊,行动处处受施蛊人控制,我的孩子在他们手里,生死未卜,我纵然有一百个心思,也不敢妄自行动背叛了宫主。”   “春三娘是个贪生怕死、爱慕钱财之人,此生唯一值得一提的事,便是养大了清川,可是我将他养坏了,那么好一个孩子,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是我硬生生将他养坏了……那一碗碗灌下去的药,都是我的罪孽……”春三娘说到此时,已是声泪俱下。   “清川啊,春三娘对不起你,我不配你唤我一声母亲。”   弦凝指咽处,闻者落泪,座中竟有不少女眷开始掩面而泣。   苏陌静静听着笔下人的陈诉。   他没想到,八面玲珑、风流泼辣的不夜宫春三娘竟也有如此一面。   身前的玉竹哨子微微发着光。   清川,你听见了没,春三娘是心疼你的。   “弁钗礼后,清川失踪,不夜宫被烧了,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些日子,我的孩子找到了,他在一年前就病死了,他比清川大一岁,也是病病弱弱的一个孩子,死的时候一条草席卷了便埋了……”春三娘已是哽咽难言,今日她又戴上了那支旧藤镯,那是她对亡故孩儿的唯一念想,镯上染了点点红斑,仿若杜鹃泣血。   她爱怜地抱着手中琵琶,仿若那是她死去的孩儿,弦音已是呜咽难鸣,如泣如诉,听着叫人断肠。   “十八年了,不夜宫磋磨过的孩子不知凡几,春三娘罪孽深重,死不足惜,今日就以这条贱命,为清川,为我的孩子,为整个不夜宫枉死的人,求一个公道。”   众人还在悲鸣中未转圜过来,但听“铮”的一声刺耳锐鸣,四根弦啪啪崩断,那春三娘水葱般的指尖全部划破,十指泣血,望之可怖。   乌黑的血滴滴答答滴在琵琶上,滴在那支旧藤镯上。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春三娘开始痛苦得抽搐起来,她死死抱着琵琶不撒手,原本白嫩的手开始迅速龟裂,皮肉底下似有无数活物在涌动。   “她、她的手指里爬出了虫子!”有人吓得尖叫起来。   “快抓住她!”   锦衣卫、禁军想要冲上去。   裴寻芳制止了他们。   琵琶与藤镯上早已提前抹满了药汁,闻着那药汁,数不清的扭曲的、涌动的白色虫子从春三娘的十指指尖里爬出来!   那虫子同裴寻芳当年剖开血肉从经脉里抽出来的虫子一个样,但是数量之多、其状之恐怖,让人头皮发麻。   春三娘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已咬出了血。   “今日……”她抱着琵琶颤声道,“就用我的血,引出施蛊人!让那条潜藏在深渊里的巨龙,现出原形!”   苏陌这才意识到春三娘在做什么!   嘉延帝用的这些蛊,均出自高百尺一人之手。   高百尺乃南疆养蛊第一人,是嘉延帝的方士巫师中最为得力的一个,他毕生为嘉延帝研制了百余种蛊,而用在春三娘他们身上的这种,名为蜂王灵蛊。   一只蛊王,可号令无数子虫,蛊王仅有一只,种在施蛊人身上,而子虫则有无数只。他们将幼虫如飞花抛洒,幼虫钻入受蛊人体内,初始无知无觉,一旦侵入,轻则迷惑神智,重则让人饱受噬骨噬心之痛,更有甚者毁人心智,让其变成行尸走肉的死士。   幼虫寄居于受蛊人体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越长越多,而幼虫一但离开受蛊人身体,便会孵化成子虫……   子虫凭借本能,便会去寻找它们的蛊王!   春三娘……春三娘她!要用自己身上的子虫,引出身上种有蛊王的施蛊人!   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些从春三娘指尖爬出来的虫子,拱在一起,涌动着,爬满了整个琵琶,渐渐的,越来越多虫子孵化成蜂子,粘稠的翅膀一扇,便密密麻麻飞将起来。   人群间爆发出尖叫,人们纷纷抱头躲藏。   可那蜂子并不乱飞,而是乌压压如疾风一般朝着玉龙台蜂拥而去。   “去找你们的蛊王吧!”春三娘哭着大笑起来,“大家都睁眼看看!谁才是藏在背后谋划一切的宫主!”   玉龙台上惊叫连连。   钗裙杯盏乱成一片,手帕子掉了一地。   “护驾!”   “护驾!”   “护驾啊!”   娘娘公主们吓得花容失色,太监宫女们一通乱蹿,弓弩营的禁军扯下丈高的纱幔,点燃火把,驱赶蜂群。   可那些玩意岂是这样能驱赶的。   嘉延帝被四个太监强按着,直直坐在宝座上。   他双目赤红,下垂锋利的薄唇颤抖着。   他看到一片席卷的黑云朝他袭来,像黑涛汹涌的渭水,像渭水对岸乌云密布的长安城。   乌云翻卷的战场,跟随他披荆斩棘的将士大胜归来,他们载着丰厚的战利品,对他朝拜,对他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延帝笑了,可他笑着笑着便哭了。   因为,他看到,那个他发誓要娶到身边疼爱一辈子的人,一身是血躺在他怀里,支离破碎说道:   “李毕,你什么都得不到。” 第110章 弑君   乌压压的蜂群径直朝皇帝飞去, 众人一时都傻了眼。   四皇子李明焕正缠着身侧的宫女玩香帕子,他自认为与裴寻芳通过气的,万事皆在掌中,可瞧着这情形, 一时怔愣住了。   他大呼不好, 扯过香帕子兜头裹起来,连滚带爬朝那玉龙台高处跑去:“父皇!儿臣来救你……”   但觉一道身影如疾风掠过, 那人一把夺过禁军手里的火把, 率先挡在嘉延帝身前:“儿臣护驾来迟,父皇受惊了。”   正是太子李长薄。   四皇子气得直冒青烟, 好个李长薄, 假模假样的,叫他抢占了先机!   呆滞的人群这才行动起来。   有本事的,没本事的, 一股脑子往前涌,争相去护驾。穿着厚重礼服、身体笨重的官员们生怕事后被治罪,也盲目往前冲。   李长薄一身薄汗,他挥舞着火把,眸光扫过底下乱如沸粥的大殿。   一切都乱套了。   春三娘已是奄奄一息, 她伏在地上, 道:“好个皇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瞎了你们的狗眼……睁眼看看你们奉为君父的皇帝是个什么人吧……”   李长薄微喘着,今日种种皆出乎他意料。他不知道天机门, 更不知道什么不夜宫宫主,事事变化皆不在预想之中, 他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从韦仪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知今日凶多吉少,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李毕!”   忽听得人群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中混乱一片,这声音不大,却犹如穿墙之音,格外清晰。   李长薄头皮发麻,以为自己听错了。   寻声望去,只见虚晃的人影中,苏陌一人茕茕孑立。   “李毕,今日便是与你清算的时日。你可知罪!”殿中那人完全不同于以往清川孱弱的模样,他双目束带,却仿若有看透一切的能力,神情凛冽如同无情的判官。   “清川?”李长薄错乱了。   身后的嘉延帝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低吼着挣脱太监们,四肢瘫软跌下宝座。   “父皇。”李长薄本能地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倒了。   “孽……”嘉延帝喉间发出古怪的声音,他面目狰狞,伸长着脖子盯向人群中的苏陌。   孽种。   李毕双眼都要滴出血来了。   古来帝王成就霸业,谁不是攻城拔寨,生杀予夺,他李毕何罪之有!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多到他自己都记不住了,可他唯一想留住的人却没能留住,为什么!   都是因为这个孽种!他凭什么还活着!   嘉延帝死死盯着苏陌,竟不觉嘴角与鼻孔皆流出乌血来。   “父皇。”李长薄从身后抱住他。   “滚……”嘉延帝低吼着再次推开李长薄,却一个不慎从宝座高台上跌下来,滚着厚重的华服连跌几级,就连龙冠都摔掉了。   他愤怒地嚎起来,声如牛吼!他是九五之尊,是真命天子,是这天地间的共主,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李毕不甘心啊。   是他太过自信了,自以为手握皇权制衡着一切,殊不知引狼入室,耽于邪道,大权旁落,一招不慎致数十年功绩毁于一旦!   “李毕……李毕啊……”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惊恐四顾,他仿若看到了武元帝拎着脑袋血淋淋站在玉阶上,看到了那些被他逐个斩除的开国将领如恶鬼般来索命,他看到了湄水边一身是血、至死都不愿再看他一眼的长乐……   还有多年前那个,暗中助李氏兄弟拿下江山的天机门门主。   那个仿若立于众生之上、判人生死的神明。   向死而生。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   是他!   嘉延帝看着苏陌,眼尾流下一行血泪来。是他,就是他!   嘉延帝惊恐往后缩,天机门叫你今日命绝,就不会留你过子时,他来了,他回来了,嘉延帝如一只刀悬脖颈不甘待宰的兽,兀地从喉间爆发出一声绝望嘶吼:“护、护驾啊!”   刹那间,一群僵硬的黑衣人如鬼魅般从天而降,齐齐跪在皇帝面前,高呼“宫主”。   这是久未被传召的死士。   “杀!”嘉延帝颤抖地指着苏陌,嘶吼道,“杀——”   黑衣人们机械般调转头,拉开黑翎箭,拔出长刀,不由分说飞身跃下玉龙台。   李长薄面色惨白,他突然明白嘉延帝要做什么,他一把抱住皇帝的脑袋,死死按住他,扭头一吼:“住手!”   可那些死士哪里会听他的。   施蛊人才是他们唯一的主人。   他们像恶鬼般飞下玉龙台,直逼苏陌,要取他的性命!   李长薄全身都凉了,他见识过死士的厉害,他离清川太远了,他根本护不了他。嘉延帝被他死死捂在怀里,却仍在大声嘶吼着,“杀——”   那个折磨了李长薄无数长夜的梦魇又出现了,他仿若看到清川在落花中惨然一笑,化作泡影消逝而去。   “长生,我不要你了。”   李长薄再也受不了了。   “叫他们住手。”李长薄如同疯了一般,他颤抖着,以大掌捂住嘉延帝的口鼻,低吼道,“父皇!叫他们住手!”   嘉延帝笑得像个疯子:“吾何错之有……天不助我矣……杀、杀了他……”   李长薄手中力道愈发加重,他痛苦地仰起头。   举头之上是华鹤池精美绝伦的藻井,金色盘龙,口衔宝珠,那是皇权的象征,他望着那双赤红的龙眼,仿若看到了被命运逼到绝路的自己。   没有退路了。   那是他与清川唯一的活路。   他想要同清川一起活。   他重生一趟,不管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还是什么,他必须拼死一搏。   他心中最后一点对这位所谓君父的情感通通绷断,他捂死皇帝的口鼻,破嗓喊道:“保护嫡皇子!”   苏陌听到了风声。   听到了聒噪的惊叫声。   还有人群中李长薄的声音。   穿进这本书中,苏陌曾无数次直面死亡。再次死在自己一手培养的门徒手里,算不算一种轮回?   这些死士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杀人利器,他们曾是天机门最快最锋利的刀,斩枭雄、杀豪杰,从不失手。   他们曾对苏陌俯首称臣。   那刀来得太快了!   寒气逼人的长刀划出一道弧光,裹着风声劈向苏陌的脖颈,一刀下来,身首异处,几乎没有悬念。   苏陌心想,这一次,要如此结束了吗?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湿糯糯说道:“公子别怕。”   但听一声闷响,那黑衣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胸腔爆出一大口乌血,热辣辣喷溅了苏陌半身。   长刀落地,摔落下去,黑衣人直挺挺死在苏陌面前。   苏陌脸上沾了血,浑身冷颤,玄衣人的声音又出现了:“让阿烈保护你吧,阿烈永远忠于公子。”   头雁暴毙,更多黑衣人如密密麻麻的雁群朝苏陌扑将过来,大有集体撞崖之势。   混乱间,苏陌被人一把捞过去,更多喊杀声冲入鼓膜。   “诛杀不夜宫死士!一个不留!”   “就是他们!他们就是当年刺杀先皇后与嫡皇子的天机门门徒!”春三娘哭喊道,“就是他们……他们中了蛊,成了不夜宫宫主的死士……”   惊恐的朝臣们被挡了回去,锦衣卫、禁军、弓弩营联合起来将死士团团包围。   这是大庸建朝以来最匪夷所思的一幕,若有人将它编入《庸史》,今日这荒唐的一幕定将叫后人瞠目结舌。   一群行尸走肉的死士,在神志不清、被恐惧驱使的皇帝的命令下,竟然与官兵当廷搏杀。   余下的苏陌已经全都听不见了,他被人趁乱塞入了一只大木箱中。   无人看见的箱子里,裴寻芳将他抵在黑暗处。   他胡乱地检查着苏陌身上是否有伤,声音有点凶:“乖乖呆在这里别动。咱家送你出去,听到没有。”   “我不走……我的事情还未完成。”苏陌刀口逃生,心有余悸,声音有些儿颤。   “公子想做什么,咱家替你做。”   “掌印不懂……只有我、只有我能唤起他心底的恐惧……”苏陌颤抖着推拒他,想要起身。   却被裴寻芳一把又按了回去。   “你方才差点死了,公子想要了咱家的命吗!”   “这是我留下的烂摊子,我必须收拾好了……那些死士他们、他们会听我的……”   “那些死士为何会听公子的?”裴寻芳追问道,凝向苏陌的眸子愈发漆黑。   “就让我、让我……再试一试吧……”苏陌牙齿打着颤。   “公子要试,不妨拿咱家的命去试。”裴寻芳态度强硬,照着苏陌苍白的唇便狠狠亲了下去。   苏陌扭过脸,将他一把推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裴寻芳双手落了空,也落了满身的落寞,他伸手去擦苏陌脸上的血,道:“你可不可以,就当为了我,请惜命一次。”   “就当为了我,可以吗?”裴寻芳放轻了声音,“就算是神明,神明也会死,也会痛的,公子不是神明,公子是有血有肉的人。”   “公子不必对每一个人负责,没关系的,这世间本就有悲欢离合,苦难自有因果,善恶自有论断,不是你的错。”他像苏陌当初安抚他一般,温声说着这些话。   “裴寻芳,”苏陌要哭了,“被留下的人,真的很痛苦吗?”   裴寻芳沉默一瞬,反问道:“公子当真可以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吗?”   苏陌眼眶湿了:“我、我做不到了。”   “那就别走,就当为了我,好好惜命。”裴寻芳将人抱紧了。   “公子究竟是何人?”裴寻芳的眼底闪过细碎的光,似寒霜下摇碎的月影,“这是咱家最后一次问你了。”   “放李长薄一条生路。”苏陌咬唇道。   “公子要拿自己的秘密,换李长薄的命?”裴寻芳苦笑道,“咱家说过,你我之间不是交易。咱家要你真心待我,多一丝利益,多一丝目的,多一丝伪装,都不算真心。”   “它事都可依你,李长薄的事咱家绝不退让。”   但听“哐当”一声,苏陌腕间一凉,他被裴寻芳锁在了箱子里。   “公子听清楚了。李长薄的命,咱家非要不可。这次绝不留后患,李长薄必须死!公子提出的交易,咱家不接受。”裴寻芳冰凉的手指滑过苏陌的手背,而后退去。   “公子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咱家便容不了他!”他撂下这一句,断然抽身离去。   苏陌惶惶然被留在黑暗里。   正在此时,大殿之上爆发出一声惊天悲鸣。   “李长薄!你、你杀了父皇!”   四皇子鬼哭狼嚎起来:“太子!弑君了!”   整个永寿宫塌了天一样。   天崩地裂不过须臾间,转眼喜宴变丧宴。   太子李长薄脸色惨白,他于众目睽睽之下,酿跄起身,双手一撤,嘉延帝硬邦邦摔在地上。   四皇子滑跪着扑过去,扶尸痛哭:“父皇啊!父皇!”   李长薄满手的血,黏糊糊的,像糊在他的命运里擦都擦不掉的肮脏之物。嘉延帝临死时已是七窍流血之状,就算他不下手,也活不长了。倒不如给了他个痛快!   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面如土色的太后,又扫向群臣。而众臣之中,魏国公贺忠,包括那些拥护他的太子党们都跟着站了起来。   李长薄已经不再害怕,他从未如此平静过,他立于这高台之上,以太子的身份,俯视众人:“父皇蛊毒发作,暴毙而亡!”   殿中顿时哀嚎遍起。   “是你!”四皇子跳起来一把拖住李长薄,“李长薄,是你杀了父皇!”   李长薄反擒住他的衣襟,拎鸡仔一样将他拎起,一字一句道:“父皇乃蛊毒发作,暴毙而亡!”   “薄儿啊……”太后泣出声来。   “李长薄!你以为杀了父皇这天下就是你的了吗?你做梦吧!”四皇子恶狠狠道,“你这个冒牌货,你连李氏皇子都不是!” 第111章 云磬   “反了!”   太后扶着女官颤颤巍巍喝斥道:“皇帝驾崩, 国之危亡之际,谁敢在这个时候寻隙挑事,中伤太子,哀家饶不了他!”   “太后, 太子的身世疑点太多, 必须彻查,李家打下的江山可不能拱手送人啊太后!”容贵妃跪拜道。   “你们母子勾结朋党, 挤兑太子, 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皇祖母!孙儿知道您疼李长薄……满宫皇子公主, 您只看得上李长薄, 他是您亲封的皇长子,从小养在您膝下,您对他寄予厚望, 可是皇祖母,如果李长薄根本就不是李家的人,根本就不是您的孙儿,您还会偏爱他吗?”   听得此言,太后跌回了椅子。   李长薄脸色煞白看着眼前这些人。   聒噪众生。   面目可憎。   惶惶中, 李长薄被人推了一把。   是冲过来的五皇子, 他眼里透着鄙夷:“李长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柳氏究竟怎么死的,你敢说吗?”   九公主也急了, 挡在两人之间,不停拿眼看李长薄:“太子哥哥, 你说句话啊。”   “皇祖母!”四皇子趁机扑向太后,一把鼻涕一把泪,“您可要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李氏江山如今可全靠您支撑了啊……”   “四皇子言之凿凿,可有证据?”一向沉默的贺知意冷声问道。   “我当然有!”四皇子高声道,“李长薄的生母柳氏,早在教坊司做舞妓时便恩客不断,教坊司取缔后,她又辗转多人之手,只因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才被送进了宫。只要找到当年送她入宫之人,一查便知分晓……”   “也就是说……”贺知意起身,不紧不慢道,“四皇子方才说的,全是你的猜想。”   “空口无凭,将这样一顶帽子扣在太子爷头上,四皇子果真是用心良苦。”她故意放慢语调,说话自带一种独特的气韵,“况且,宫人入宫,都要经过内监严格筛选,由稳婆验身,柳氏若真有了身子,岂会验不出来?”   “你!”四皇子顿时哑口无言。   李长薄掌心已是冷汗一片。   “柳氏并非选秀入宫,甚至算不得宫人。”殿中传来一个声音,“贺姑娘要证据,咱家这里刚好有一个证人。”   四皇子如遇救星,眼巴巴望了过去。   只见那裴寻芳道:“咱家调查钦天监与两位皇子的身世时,顺藤摸瓜,摸到了皇陵,可巧不巧,找到了一个宫里的老人。”   裴寻芳道:“出来吧。”   最后一个大箱子这才打开,一位老妇人从箱子中走出。   “老奴是皇陵的守墓人徐氏,多年前,也曾是鸣鸾宫里负责照看那些女孩儿的嬷嬷。”老妇人跪拜道。   鸣鸾宫。   听到这三个字,太后与李长薄均是全身一颤。   “那些女孩儿,都是比着皇后娘娘的画像从全国各地秘密搜寻来的,老奴对柳氏印象特别深刻,其它女孩都是懵懂女娃,胆小,怕生,唯独她,举止风流,眉目含春。”   “鸣鸾宫本是一座废弃冷宫,为了安置这些女孩才临时收拾出来。这些女孩儿是陛下命令秘密带进宫的,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比最低等的宫女还不如。”   “也是作孽,花一样的女孩,流水似的一批一批送去陛下身边,又流水似的送走,摧残得没个人样,却没有一个能够留下的。”   “柳氏是教坊司出身,会伺候人,模样也出挑,我们都指望她能结束这场荒谬。哪知,她是个极不安分的。”   “她在宫中有个旧情郎,是禁军里的一个小侍卫,两人在鸣鸾宫便私会上了,还被老奴撞见了她与小侍卫苟合……”   老嬷嬷流着汗:“掌事姑姑怕事儿闹大,便想了法子将小侍卫杖责一番逐出宫去,又悄悄将柳氏交由老奴严加看管。姑姑说,那柳氏早非完璧之身,料想此事就此揭过了,哪知柳氏的肚子竟然有了动静……这下可完了,柳氏还未经传召,在鸣鸾宫有了身孕,被发现了大伙都得死。”   “也不知是福还是祸,柳氏很快便被陛下传召了,好几个女娃一同去的,独独她侍了寝。”   “都说有个教坊司的舞妓承了恩露,怀了龙种,被封为美人,传得阖宫皆知。事已至此,老奴再多说一句话便是个死,可我害怕啊,小侍卫的种怎么就成了龙种了呢?”   “我担心今后东窗事发会性命不保,便主动请愿去守皇陵。”   “后来,听说柳氏的孩子在湄水刺杀案中死了,老奴便想,死了也好,死了便少了桩冤孽。可如今……如今的太子爷……怎么会是柳氏的孩子呢?”   “一派胡言!”魏国公暴跳起来,“哪里来的恶毒老妇,在此胡编乱造!什么鸣鸾宫,简直闻所未闻!仅凭这个老奴一人之言,如何能当真?若如她所言,当年既因为怕死躲去了皇陵,如今又如何不怕死了?可见是受了好处,出来做伪证了!”   太子党们跟着跳起来质疑。   朝堂之上,将黑的捏成白的、无中生有置人于死地的阴谋见得多了,此事关系到太子,岂可任他们胡来!   “又要证据?”裴寻芳笑道,他向太后微微欠身,“证据咱家有的是,鸣鸾宫当年的旧人,咱家可不止找到一个……可若是将当年鸣鸾宫的事儿全都揭出来,恐怕……于国于家无益。”   太后已是色如死灰。   引狼入室。   这人是魔鬼,是罗刹,是来讨命的鬼!他知道得太多了!   裴寻芳又道:“太子已至及冠之年,想不想见一见自己的亲生父亲?”   李长薄趔趄一下,快步走向太后:“皇祖母……”   太后脸色变了又变,转而大喝道:“孽障!”   “我李氏自山东起家,历经百年,从一方雄主到坐拥天下,四代人用血肉之躯打下来的家业,今日差点要毁在我手里了!”   “皇祖母。”   “别再叫我皇祖母!跪下!”   李长薄脑中“嘣”的一响,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太后脸上不再有李长薄熟悉的慈爱,只有陌生和冷漠。   原来,维系于他和太后之间的,不过是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皇子身份。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仿若被整个世界抛弃。   是非对错,黑白曲直,在李长薄心中通通绷断了。   他仿若又看到了那些吐着唾沫星子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的谏臣,仿若又看到了嘉延帝高高在上蔑视的嘴脸:“太子之位,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朕,施舍于你的。”   李长薄早已不是那个躲在东宫偷偷哭泣的小孩,他不要施舍,他要自己去抢。   这些年,他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只求父皇不废了他这个太子,而今,哗啦啦如大厦倾倒。   倒了便倒了。   既无退路,那便背水一战。   或许嘉延帝是对的,李长薄心想,在修罗界,就应当作修罗貌。   李长薄冷静地,拾起那支嘉延帝掉落在地的云磬,袖于身后。   就像从死去的嘉延帝手中接过某种衣钵。   此番一举,便再无回头。   他嘴角扯出一抹寒意,忽而一把箍住四皇子的头颅,朝着他的颈侧就是狠狠一刺!   原来并不锋利的手柄,就这样直直刺入了四皇子的颈动脉。   李长薄面无表情,按住他的脑袋用力一拔,鲜红的血登时喷溅如注。   “明焕——我的儿啊!”容贵妃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太子!太子杀人啦!”   李长薄所见皆染了红色。   他冷森森环视一圈,掠过玉龙台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眷,掠过太后那双惊恐的眼,他将那带血的云磬狠狠砸在玉阶上。   云磬被摔成两段,叮叮当当滚了很远。   李长薄道:“再有非议者,形同此人!”   五皇子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李长薄虚虚握了握僵硬的五指,指间的血愈发黏稠,若是只有沾了血才能得到他想要的,那他宁愿做这嗜血的修罗。   他镇定自如,仿若家常一般,朝太后行礼:“孙儿让皇祖母受惊了,请皇祖母见谅。”   “你……你……”太后已经说不出一句话,眼前这个人完全不像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太子,她慌张地四下看去,“来、来人啊……”   众人一动不动。   不过瞬息之间,已是天翻地覆。   眼下局势不明,无人敢动作。   是贺知意拉着九公主,率先跪地,拜道:“誓死追随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魏国公带领副将及一众太子党,也齐声道:“誓死追随太子殿下!”   贺知风带着那些早早安插于禁军及弓弩营中的私兵也速速持械出列:“誓死追随太子殿下!”   这些人的表态如一剂醒神药,将沉寂打破。   李长薄的归顺者越来越多,永寿宫里围得铁桶一般,太子私兵很快将殿内几个要害处通通占据。   这个时候想要跑,已经没机会了。   一连串惊天变故,将众人吓得三魂丢了两魂,那些官员及家眷个个如惊弓之鸟。皇帝薨了,四皇子死了,太后与太子反目,太子拥兵控制了永寿宫。   好好的来吃个饭,脑袋竟要不保了。   他们只是想捞个官做做而已啊。   “诸位大人莫要害怕,太子殿下英明神武,不会为难各位大人的。”魏国公道,“但若有人同那四皇子一样,妄图污蔑太子,乱我国本,那我贺忠,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此话一出,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哈巴狗一般跟着跪拜道:“臣愿追随太子殿下!”   就连弓弩营的张鸾也跪拜下去:“臣愿追随太子殿下!”   张鸾的敌人是裴寻芳,至于主子是谁,他并不是很介意。良禽择木而栖,放眼望去,这大庸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李长薄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他有些兴奋,以至于没有发现大殿里少了两个重要的人。   他居高临下,道:“父皇之死,皆因多年来沉迷方士蛊术,以致荒废朝政、病入膏肓,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怂恿父皇深居宫中、自已却独揽大权的奸宦,司礼监掌印,裴寻芳!”   “今日,孤便要清君侧,肃朝纲!”李长薄命令道,“诛杀裴寻芳,赏白银万两!”   太子的私兵可都是冲着钱来的,听见如此重赏,两眼直冒金光。   裴寻芳身边的锦衣卫不过区区数人,那些死士没了施蛊人,早已如瘫痪的干尸。   永寿宫,以及离永寿宫最近的神武门,全都是李长薄的人。   李长薄胜券在握。   “铛——铛——铛——”   震天的钟声如龙吟呼啸于帝城上空。   景龙钟连响九声,是太子起兵的讯号。   五万私兵即刻便会挥师前来接应。   控制皇宫,占据帝城,不过顷刻之间。   李长薄的心如那钟声一般激荡起来,这一刻,他仿若摸到了梦想的边缘,他成功了,他将与清川一起并肩共享这大庸江山。   可当他再次望向那嘈杂的大殿时,一种无法言状的恐惧浮上心头。   清川不见了。 第112章 决斗   “封锁宫门, 阖宫严查!”   一时间,朱门重重封锁,身着银甲的士兵如洪水涌入,鳞甲折射着冷光, 白晃晃的骇人。   满宫之人皆被圈禁起来, 太后及后宫一众被圈在玉龙台,众臣及家眷被逐个排查并驱逐到一角。   大殿内死寂一片, 人人自危, 无一人敢哭闹。   李长薄控制了永寿宫。   众兵掘地三尺,却并无半点清川的影子!   李长薄的神情越来越吓人。   “殿下, 东宫亲兵已赶到, 永寿宫的禁军已全部归顺,起兵讯号已发出,援兵一个时辰内能赶到。”   “宫内巡防的两千锦衣卫及一千禁军肯定也已被惊动, 我们应付这些人尚有胜算,但若守城的京军赶来就不好办了。”   “情况随时有变,殿下,为恐夜长梦多,必须速战速决!”   “当务之急是诛杀裴贼, 逼他交出传国玉玺, 在传位遗诏上盖章。”   “拿下皇位, 整个大庸都将是殿下的,何愁找不到一个人, 时机不等人啊殿下……”   李长薄视若罔闻,他扫视着人影幢幢的大殿。   森然的殿宇犹如一张豁开的巨大的口, 吞没了他想见的人。在这殿宇之外,是庞大的皇宫, 皇宫之外是十余万人的帝城,帝城之外是茫茫无际的九洲大地,这世间如此辽阔,清川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到了。   再也找不到了。   李长薄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被勾了出来。   他哑声吼道:“将封锁圈扩大到整个皇宫!找不到清川,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魏国公一听急了:“殿下,切不可贻误时机啊殿下……”   李长薄哪里还听得进去,他冲下玉龙台,冲进排查人群的亲兵中:“给孤一个一个找,他一定还在这,孤闻得到他的味道,孤闻得到他……”   他疯了般一个个拨拉着人群,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簪环与华服下或清或浊的眼,映照着李长薄的方寸大乱。   没有清川。   没有!   “他们会易容术,他们会邪术……给孤好好找,一个也不许放过!”   不明真相的老臣仍追着李长薄劝诫:“嫡皇子不成气候,威胁不到殿下,人可以慢慢找,不急于一时啊殿下,当务之急是……”   聒噪至极。   聒噪至极!!!   “闭嘴!”李长薄反身抄住那老臣的喉管,怒吼道,“是你们叫孤忍耐!”   “孤忍了!孤一直在忍!”   一惯谦逊稳重的太子变得如此反常,叫太子党们不知所措。   李长薄的手在抖,声音亦在抖,此时他已不想再同这些人演戏,他从今不必再同任何人演戏了。   他的心都快被烧没了,那一腔热剌剌的情感,那些压抑了太久的对清川情感,以后再也不愿再遮遮掩掩。   “孤要清川!孤要季清川!孤要季清川这个人你听懂了没有!孤要他日日夜夜生生世世陪在孤身边,孤要他做我的枕边人做我的爱人你听到了没有!”   可怜的老臣遭遇了平生最大的一次冲击,顿时哑口无言。   贺知意远远看着,神情越来越冷,她朝魏国公深深作了一揖。   “父亲。”   “知意?”   “父亲,你我都被他蒙蔽了。”贺知意淡淡道,“你我将全部身家性命押在了太子身上,赌他是个雄才大略的帝王材,没承想,却又是个被情爱迷了心智的痴情种。”   “太子年纪尚幼,少年人嘛,谁还没有玩过几个娈宠……等他年长一点就好了。”魏国公心里亦犯起怵。   “他不是玩玩而已。”贺知意冷声道,“在江山、你我与季清川之间,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季清川。”   “他已经不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太子殿下了。”   “知意,你……”   “父亲,答应您的事女儿都做了,可惜天不遂人愿。太子被人拿捏,败相已露,父亲好自珍重,这趟浑水我不会再蹚。我要走了,从此天高海阔任我意,我有我的万里山河。”   贺知意说着,褪下腕上那支太后亲赐的镯子,褪下那身繁重惹眼的华服,通通掷在地上。   “请恕女儿不肖,就此别过了。他日父亲若有难,可到岭南寻我。走!”   一声令下,隐藏于侍女中的几名女将悄无声息地放倒几个禁军,夺过武器,跟随贺知意,消失于殿宇的光晕中。   魏国公长叹一声,开弓没有回头箭,天底下没有造反造一半撤回的理。魏国公转身大声道:“太子殿下要寻嫡皇子,当找裴公公要人。”   裴寻芳正被一群饿狼似的鞑靼私兵围住撕咬,那些人看着他的项上人头,如同看着一尊纯金做的菩萨,砍下这颗头,下半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随身的几名锦衣卫早已被乱刀砍死,裴寻芳手里的刀已是残缺不全,他立于那群杀红了眼的恶狼之中,满身都是伤,墨黑蟒袍已是血淋淋一片。   “废物!这么多人杀一个人都杀不了”李长薄摸到一把长刀,亲自冲了过去。   “殿下!”太子党们魂都要吓飞了,“此人太狡诈,不可近身啊!”   李长薄恨不得亲手将裴寻芳千刀万剐。   裴寻芳被攻击得连连后退,他满身的伤,却在笑。   李长薄招招致命,怒吼道:“你将他藏哪了!”   裴寻芳仍旧只是笑。   他越是笑,李长薄越是怒:“为什么要跟我抢!”   十余个回合后,裴寻芳的残刀只剩下半截。   李长薄看似咄咄逼人,却渐渐没了章法,只顾一顿胡砍乱砍。裴寻芳虽招招防守,却逐渐在无形中掌控了节奏。   “为什么要和我抢清川!为什么要和我抢!”李长薄目呲欲裂,“将他交出来,否则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裴寻芳仍旧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李长薄:“李长薄,你当真以为你杀得了咱家吗?”   “裴寻芳,你以为你还是只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吗?变天了!你的主子死了,你这条狗将被我踩入万丈深渊!我要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从今以后,我便是这大庸国唯一的主人!”   “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守着清川吗?做梦吧!将清川交出来,将他还给我,我给留个全尸。”   裴寻芳仍在笑,嫣红的血,染着他挑飞的眼尾,冷森森地妖冶着。   “李长薄,如果咱家告诉你,他不是季清川,你认错人了,你当如何?”   “什么……”李长薄的脸唰的一下僵住了。   “看来,你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他不是季清川,你的季清川早就不在了,你永远、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李长薄已是面如死灰。   “没有季清川了。梦该醒了,李长薄。”裴寻芳的声音带着蛊惑一般。   “骗子。骗子。”李长薄额角狂跳着,心口涌动的情感如同几欲喷薄的熔岩,叫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在他内心至深处,那最惧怕的一点,被人无情地揭露出来。   清川不在了。   这世间早已没有清川。   李长薄冷笑一声,强撑着握紧刀柄,而后大笑起来。   “该醒的是你!”李长薄疯了般笑道,“他生而便属于我,季清川与李长薄天生便是绑在一起的,生生世世,生死不相离!姓裴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抢走他!”   “李长薄,何必自欺欺人。”裴寻芳的话,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割在李长薄心口。   “你认错人了。”   “他不是季清川。”   “他是清川!他是!他对我有反应,我感觉得到……哨子呢,我送他的哨子呢!我的哨子呢,他为什么不吹哨子,哨子呢,你是不是拿走了他的哨子!”   裴寻芳冷漠地望着他:“李长薄,没有人会再为你吹响哨子了。”   “我杀了你!”李长薄举刀砍向裴寻芳。   这一次,裴寻芳没有防守。   他紧了紧指上的臣韘,以手中断刀,迎向那疯了般乱了心智的对手。   裴寻芳这辈子打过许多架,杀过许多人,无数次刀口舔血九死一生,而今日,他尤为珍惜这条命,因为他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他无比珍爱的人在等他。   他想与他长相厮守。   他只能赢不能输。   鞑靼兵都看傻了,敢情这姓裴的方才一直在隐藏实力啊,好在没有与此人单打独斗,否则那一万赏金和自己这颗脑袋,指不定哪一个先没了。   电光火石间,白刃相接,刀声铮鸣,众人亦吓得连连后退,就连亲兵也无法靠近。   不过两个回合,但听“嗡”的一声长鸣,李长薄的刀被斩飞,直直扎进了一人粗的梁木中。   “擒贼先擒王,李长薄,你觉得你还能赢吗?”裴寻芳嘴角的笑意变了颜色,他横刀于眼前,刀面冰寒的光影,映照着他狭长锋利的凤眸,叫人望而生寒。   他是大庸最狠辣的刀,无人出其左右。   他冷声道:“大庸是变天了。很遗憾,新主不是你。”   李长薄的右手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右手全是血,整条手臂抖得厉害,右手手筋已被生生砍断,这支手算是废了。   李长薄死死盯着裴寻芳的刀,步步后退。   焦急的亲兵围上来,试图围攻擒住裴寻芳。   弓弩手亦紧张地瞄准裴寻芳。   可裴寻芳没有给他们机会,他出刀既快又狠,能一刀毙命绝不会用第二刀。   就在裴寻芳挥刀斩来的最后一瞬,李长薄旋身一转,以手臂绞住裴寻芳的脖子,拖住裴寻芳,摔进了那涌动的池水中。   刹那间,池水没顶。   华鹤池中的水震得三尺高,白鹤四下惊飞。   混乱中,只听到魏国公最后的嘶喊:“殿下——”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永寿宫的园子里,不知情的贺知风正找人找得焦头烂额。   永寿宫太大了,内部错综复杂,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忽听一人急急来报:“老大,不好了。”   “何事?”   “你快去水戏的大龙船上看看吧。”   “父亲有令,水戏诸人系裴贼一党,就地诛杀,一个不留。”贺知风道。   “出大事了!你快去看看吧。”那人表情慌张道。   贺知风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从高高的阙楼上望下去,那艘雕龙饰金的大龙船像一个庞大的、用金玉堆砌的玩具,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宽阔的湖面上无波无澜,太平静了   平静得有点出奇。   贺知风转身下楼,木楼梯吱呀作响,他走得身上闷热,天气越来越热了,枝丫间有蝉在鸣叫,一如他灼热焦躁的心。   绕过一角翠亭,忽看到亭角的一处湖面上有几股翻涌的白沫,几个泉眼汩汩地往外冒,形似几朵水生白莲。   他未多留意,快步朝大龙船走去。   “怎么回事?”贺知风问。   “人、人都不见了。”   “啥?”   诺大一艘船,除了甲板上几个舞刀弄枪装样子的小子,其余人都不见了!   这艘船上明明有三百七十六名水兵,都是水师调来的精英,个个都有名有姓,再有云韶部近二百余小太监,共计近六百人。   人呢?   “青天白日的,几百号人能凭空消失不成,你们不是一直在盯着吗?”   贺知风怒道:“破舱!”   “是。”   重锤砸破舱门,却被满舱的水逼退了出来。   那空荡荡的舱内哪里还有人,只有几尾大鲤鱼在欢快地蹦跶着。   “见鬼了。”一人咒骂道,“这些人都做了水鬼不成?”   “你们被耍了。”贺知风道,“这些人全是水师里精挑细选的‘水鬼’,他们算准了时间,往船舱里灌了水,泅水跑了,留下几人在甲板装模做样,从外头看,船的吃水线没变,不留意根本发现不了。”   “真是活见鬼了。”   贺知风又问道:“这湖水可是活水,通向何处?”   “这湖名涌莲湖,因为湖中有几股天然活泉,喷涌千年不息,叫莲花涌泉,至于通向何处,源头在何处,实在不知啊。”   贺知风皱眉,用刀挑起一个水兵的脸:“他们都去了哪?”   “呸!”那水兵啐了他一脸,“吃着皇粮造反的狗,也敢问你爷爷!”   贺知风心中有怒,他自认为支持太子乃正义之举,可被这么一个小喽啰指着鼻子骂,他竟无可反驳。   “老大,我没记错的话,永寿宫这一片原叫香积山,香积山中原本有几道古溶洞,洞中暗河密布,听老人说,古书里曾记载过,香积山的洞子连着城外的仙栖洞,后来被落石堵了。”   “估摸着,那华鹤池的水,与这涌莲湖的水,以及仙栖洞乃一脉之源。”   贺知风越听越不妙,他似乎在哪看过“泅水暗渡”的招式,可这里是戒备森严的皇宫,那些水道又堵了……   这、这不可能。   可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湖中那几股翻涌的泉眼,还有华鹤池内那股热腾腾的泉水。   他此番出来找嫡皇子,为保速战速决,带走了最得力的一队人马。   现如今永寿宫前后宫门均被封锁,可主殿内却是兵力虚空的,且留下的都是些刚刚归顺、军心不稳的墙头草。   那些禁军,吓唬吓唬那些大臣还行,真打起来,实不堪用。   贺知风眼皮跳得厉害,若此时真有人突然杀进主殿,后果不堪设想。   他忽而转头望向永寿宫那巍峨的殿顶,冷汗已从后颈淌下。   不会这么巧的。   这过于邪门了。   而此时,主殿内。   一大群人跟着跳进了华鹤池。   可那池水咕噜咕噜涌动着,只见人跳进去,不见活人跳出来。   “池水、池水有异!”有人害怕起来,“池子里有吃人的怪物,快射箭!”   “不许射箭!”魏国公制止道,“太子殿下还在池中。伤了殿下,谁来负责!”   “救人!快入池去救人!”   更多无知的小肥鸭扑通扑通跳进了“煮沸的大锅。”   渐渐的,池水的颜色变了。   人依旧有去无回。   众人心里越来越毛。   忽然间,池水大作,喊杀声乍起。   一大群湿漉漉的人如神兵天将一般冲杀出来。 第113章 生路   万籁俱静, 星月在水。   金色字网下,数不清的方块字如流星坠落。   那些曾经书写着季清川与李长薄过往的文字,如泼天洒下的流星雨,坠入湄水中, 继而湮灭。   清川立于湄水边。   满川破碎的字影浸湿了他的衣摆, 浮游于他脚边,他垂眸读着那些已经失去光彩的字影, 如同徘徊于忘川河边回望一生的幽魂。   苏陌问他:“原谅, 宽恕,还是放下?”   回应苏陌的只有湄水温柔的风。   苏陌不忍再打扰他, 就这样静静陪着他。   清川平静地将自己的一生读完, 再抬头时已是大梦初醒,他痴痴道:“原来,这就是季清川和李长薄的故事。”   他看向苏陌, 星月般的眸子已淡了悲喜:“原来这就是我的一生。”   “清川。”苏陌心头一紧。   “是你写就了我们。”   苏陌喉间发紧:“是。”   “肝肠寸断,刻骨铭心,真是让人难过的一生。”   “对不起。”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苏陌笨拙道,“为你写了这样的人生, 我很抱歉。”   “昔年, 三月初三, 上巳祓禊,我与他相遇于湄水, 我曾以为他是我的良人……”清川出神道,“早知如此断人肠, 何故当初莫识君。”   清川仿如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他神伤道:“我与他自出生起, 便命运相连,断不了,离不开,轮回百转,怎么忘也忘不了……忘不了,放不下,痴念起,妄念生,生生死死,来来去去,不得解脱。”   “我这一生痴绝,皆系于他,我曾恨自己没用,为什么忘不了,为什么就是放不下?今日我才知,原来这是写书人为我在命格里写下的孽缘,一生羁绊,不得解脱。”   清川复又看向那些浮游的字影,那些曾经缱绻缠绵、柔肠寸断的爱与恨,而今皆化作一江秋水,随之逝去。   “原来,我所念之人,所痴之事,皆为虚妄,原来我与他,不过是这虚妄世界里任人支配的文字。”   “如果你真的是写书人,”他苦涩一笑,徐徐转身,“请为我解绑吧。”   满川字影狂乱地跳动起来。   数不清的字影缠绕于清川脚踝,恋恋不肯放手。   “一切到此结束,伶人太子的故事到此结束。”清川凉声道,“从此山河远阔,生死两忘,季清川与李长薄,永世不再相见。”   金色字网忽然剧烈震颤起来,由主角发散出去,连接着各条剧情线的枝脉开始崩裂,越来越多的文字如流星雨疯狂坠落。   苏陌仓惶看向那漫天星雨,这个他曾经一手构筑的书中世界正在分崩离析。   苏陌没想到清川会如此决绝,他差点忘了,自己笔下的季清川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他未必能忘。他重生再生,桩桩件件,只为求你。”   “清川累了,不想要了。”清川忧伤地向草泽深处走去,“谢谢你带我到这世间走一遭,生为你的笔下人,我很荣幸。”   “清川!”   他越走越远,修长的身形,连同湄水,以及满川坠落的字影,都如泡影一般开始消散。   “清川!”苏陌追上去,伸手去拉他,却只抓了一手虚无的泡影,揪心道,“你要去哪?”   “我要走了。”清川梦呓般喃喃道,像一只已经毫无生念的幽魂。   “既然要走了,为何不放下这枚哨子?”   清川身形一摇。   “放下这枚哨子,方能真正解脱。”苏陌道。   “哨子?”清川看向手中哨子。   苍白的手,仍旧紧紧攥着那支玉竹哨子,似握着这一生最深的眷恋。   翠绿玉润的哨子上,是李长薄亲手刻下的“长清”二字。   那字里藏着长生和清川的名,也藏着清川曾对长生说过的话,愿为清风入君怀,愿君呵护怜惜,愿君长长久久。   清川抚摸着那两个字,心痛得开始颤抖。   “清川,你只需记得孤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你只需乖乖等着,等孤来牵你的手。”   “孤会为我们搏一个未来,就算粉身碎骨,孤会为我们搏一个未来,清川,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李长薄的绵绵情话仿若就在耳边,那些相拥而眠的夜晚,那些耳鬓厮磨的瞬间,磅礴的记忆如洪流倾泻而来。   清川终于受不住了,按住心口,痛苦得弯下腰去。   “若你愿意……”苏陌急切而热烈,“若你还愿意,我可以为你们谋一个未来。”   “这世界已经陨落,我和他没有未来了。”清川无望道。   “有的!一定有的,我说有就一定有!”苏陌兴奋起来,他张开双臂再次向清川走去。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这世界由我创造,我自有办法。相信我,你值得拥有一切,清川,你不是虚妄,你是真实存在的,那些情感都是真实存在的!永远别否定自己!”   “这世界不会陨落,这世界因为有你们在就会万古长青!我会放笔下人自由,相信我,我会给你们自由,你可以重新选择你的人生,只要你愿意,你将拥有光明的未来!”   “放下他,或者重新拥抱他,由你决定!一切由你决定!清川,别怕,我会支持你,我可以帮你,请相信我!”   清川痛苦得抱紧自己,浑圆的泪从眼角滑落。   苏陌心疼得紧:“你别哭。”   “别哭。”苏陌曾经在重病缠身最无望的时候写下的季清川,他曾一笔一笔夺走了清川所有的对生的希望。   如今他急切地想要补偿。   他想为清川打开囚笼,为他解开心障,想给他以生的信念,想让他重新拥有爱的勇气。   “若你还未想好,”苏陌耐心哄道,“我可以再等,我们还有时间。”   “谢谢你。”清川抽泣着抬头,已是泪流满面,“谢谢你还没放弃我。”   “我永远不放弃你。”苏陌小心翼翼向他走去,“也请你不要放弃自己。”   苏陌朝清川伸出手:“重新来过,好吗?”   清川脸上的哀伤渐渐化开了,苏陌仿若看到了希望,可转眼,那哀伤又化成一种悲悯。   如同苏陌曾经悲悯地注视着笔下人,“清川”悲悯地注视着苏陌。   就连声音也换了语调。   那声音极慢:“你要放笔下人自由,可你怎么办?”   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袭来。   “是你。”穿书以来,苏陌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了祂的存在。   那声音道:“慈悲的造物者,要亲手毁坏自己创造的世界。”   “天道无为,人道有为。这便是我为这个世界重新写下的准则。”苏陌道。   “无为?有为?哈哈哈……”那声音笑了,“修改世界准则又如何,重构书中秩序又如何,你可知,天道的毁灭,便是你的毁灭。苏陌,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你穿进书中这么多次,还没尝够失败的痛苦吗?你要救他们,要救书中众生,谁来救你?”   “天道毁灭,无论书中的你,还是现实世界的你,都将走向毁灭,到最后,万劫不复的是你,谁来救你?你救下的这些笔下人会来救你吗?”   “可我,”苏陌握紧指上君韘,“不是正站在这里吗?”   “无论我失败了多少次,现在,这一刻,我不是重新站在这里吗!”   “在这世界里,有我爱的人,无论我离开多少次,我都会一次又一次重新站在这里。万劫不复又如何,我无所惧。”   “你!简直冥顽不灵!”那声音怒了。   “触犯天道,必遭大祸!好呀,你不是怜惜你的笔下人吗,眼下就有一桩滔天大祸摆在眼前,就让我看看,你和你的笔下人要如何抉择!”   苏陌忽觉心口被重重一击,那种濒死的感觉瞬间涌遍全身,他闷哼一声从梦中惊醒。   身上冷汗淋漓,耳边隐隐有水声,苏陌什么都看不见,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梦中情形历历在目,那种被凝视的压迫感尤其真实。他本能地摸向胸前,空荡荡的。   “哨子,我的哨子呢?”   “在这呢,殿下,在这。”吴小海取过那枚玉竹哨子,塞到苏陌手中,“殿下别急,哨子在这,没丢。”   苏陌忙忙将那哨子捂在心口,他与清川曾同身共体,此刻更觉心口疼得窒息。   可他顾不得其它了,他向四周摸去:“我们在哪?你要送我去哪?”   “殿下恕罪,奴才不能说。奴才只负责在掌印赶来之前保护好殿下,别的一概不知。”   “送我回去,我要见掌印!”   “殿下请不要为难奴才。”吴小海跪了下去。   “我要见裴寻芳你听到没有!”苏陌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沉甸甸的锁链给拖住了,裴寻芳是铁了心要杀李长薄,绝不给苏陌一丝机会。   “来不及了,殿下,此刻殿下就算赶回去也于事无补了。”   “发生了什么?”   “奴才不能说。殿下就算杀了奴才,奴才也绝不能放你走,掌印千叮万嘱……”忽听咚的一声闷响,吴小海以额着地栽倒在地上。   苏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戴着乌金手套的大掌捧住了苏陌的手。   “阿烈?”   “是我。”玄衣人的声音十分兴奋,他跪于苏陌脚边,期待地望着苏陌,“公子是在召唤阿烈吗?”   “是。”   玄衣人浑身一酥,激动地挥动玄色大翅:“公子总算发现阿烈的好了。”   “替我解开锁链,带我离开这。”苏陌道。   玄衣人如获至宝:“公子答应阿烈一个条件,阿烈便……”   “我答应你!”苏陌急切道。   “好。”玄衣人咧开嘴,小心翼翼用双翅将苏陌包裹住,“阿烈愿意听从公子的差遣。阿烈永远守护公子。”   -   日头正盛,正是一天中阳光最耀眼的时候。   一片玄色羽毛从金庑殿顶悄然飞下,荡悠悠,荡悠悠。   守在永寿宫门口的一名年轻士兵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耸了耸鼻子,发现了那片羽毛,便伸着脖子吹着玩儿。   羽毛轻盈又灵动,在日光下忽上忽下。   忽而,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后冲将出来,碎片扎进了年轻士兵的身体,他被冲击得飞了出去。   “嘭——”   沉重的大门轰然砸下,尘土飞扬,血染玉阶。   巨响掩盖了士兵们的尖叫声。   一群白鹤从殿内夺门飞出,它们盘旋于殿顶,引颈长鸣。   刺目的日光透过塌掉的门洞照射进去,细细碎碎的尘雾中,华鹤池主殿内已是横尸一地!   “太子弑君杀弟,起兵造反,天理难容,傅荣带水戏水师前来护驾,捉拿太子,以正天道!”傅荣挥起长枪,直指青天,正声高呼道,“捉拿太子,以正天道!”   “捉拿太子,以正天道!”   “捉拿太子,以正天道!”   其声震天。   被圈禁在玉龙台上的太后如同见了救星,爬出来喊道:“傅荣我儿,哀家封你为护国大将军,速速捉拿太子,清剿叛党,以正天道!”   傅荣冷眼扫过玉龙台上那些人,继而看向太后。   他没有回应,反而退后一步,用长枪一把挑起苏陌脱下的那件绣金攒珠的龙纹披风。   华丽的披风被呼啦扬开,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像夺目的帅旗。   “傅荣受命于嫡皇子,为嫡皇子而战!”   玄色羽毛飘过那龙纹披风,飘过玉龙台,飘过华鹤池,它在殿内轻盈地飘荡着,如巡视的鹰。   殿内洋溢着一股潮热的血腥味。   太子亲兵被突袭,群龙无首,死伤惨烈,只剩一支残部仍在魏国公的率领下负隅顽抗。   禁军被堵在了角落。   这帮养尊处优的禁军在身经百战的水师面前,简直是一群不禁打的废物,人家筋骨还未舒展开,他们就已经丢盔弃甲求饶了。   影卫们已经在收兵撤退,他们撕下身上的云韶部宦官制服,抹掉长刀上的血,神情冷漠地穿过那一地死尸,斩了最后几个仍在挣扎的鞑靼佣兵,随即如鬼影般跃入华鹤池中。   他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找到李长薄,杀了他!   玄色羽毛赶紧追了上去,正要跃入池中,却差点被一支飞箭射穿!   原来是贺知风带着人赶回来了。   “风儿快走!”魏国公嘶声喊道,“去找太子,快走!”   “义父!”   贺知风明显被眼前惨烈的情形吓到了,他只不过离开一会,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快走,别管我,去找太子!”   傅荣已经杀红了眼,他横枪一扫,厉声道:“太子叛党,一率斩杀,一个也别想逃!”   贺知风几乎不认识傅荣了。   曾经他们也是帝城里惺惺相惜的朋友,也曾一起在不夜宫把酒言欢,因为家族的利益,因为阵营的不同,如今兵戎相见。   那种强烈的、被命运推着走的撕扯感,刺痛着贺知风的神经。   “走!”魏国公用身体挡住傅荣,斥道,“风儿快走!太子就交给你的!”   贺知风如梦初醒,他不再迟疑,拿起武器为自己的命运而战。   傅荣劝道:“世伯,不要再做无用的反抗了,没有援兵了,李长薄完了,你是开国元勋,缴械投降,傅荣可为你求一条生路。”   魏国公嗤道:“贺忠这一生注定死在战场上,何须你作保!当年老夫随三王征伐天下时,你小子还没出生呢!”   “那就休怪晚辈手下无情了!”   傅荣不再多言,愈战愈勇。   魏国公节节败退,眼前这个天生神武的少年将军,让他想到自己那个已成了废人的儿子贺七,不免悲从中来。   若不是季清川一箭射坏了他的儿子,挑起太子、四皇子乃至大半朝廷的争端,也将贺家彻底拉入国本之争的漩涡中,他贺忠又岂会孤注一掷陪太子走上造反的路!   冥冥之中,一切似乎早已有定数。   “你的父亲,养了个好儿子。”魏国公道,“可怜我的儿子还躺在病床上,用药吊着命,生不如死。”   傅荣道:“贺七选错了主,投错了门,被人当作活靶子推出来,才落得这般下场,各人自有各人命,世伯也是如此。”   “选错了主?”魏国公仰天大笑起来,“成王败寇,成王败寇啊!”   “老夫算是看明白了,那季清川就是个孽根祸胎!瞧瞧你们,瞧瞧你们这些大庸朝的大好男儿,一个个受他蛊惑,被他拿捏,被他制衡,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他主宰了你们所有人的命运!”   “十九年了!”魏国公举头望天,“当年大齐长明宫的火,终是烧到帝城来了!那孩子就是来复仇的!”   玄色羽毛飞过魏国公的头顶。   杀气腾腾的长枪刺将过来!   魏国公双目骤然睁大,他直愣愣盯着那片羽毛,随即整个身体如暮钟一般沉沉撞倒在地。   大殿内复又恢复平静。   阳光静静照着被血染红的金龙盘纹。   巡宫的锦衣卫很快赶来永寿宫清场,安阳王带着府兵收编了零散的禁军,接管了皇城。   李长薄的私兵营里一片混乱,人人都在传太子、魏国公均已战死,逃的逃,抢的抢,溃不成军。   早早收到叛乱消息的京军严阵以待,却迟迟没有等来太子叛军的一兵一卒。   景龙钟又敲响了九声。   钟声孤寂地回荡于帝城上空。   一个朝代结束了。   太子功败垂成,大势已去。   众人皆松了口气,以为这场危机已经过去。   殊不知,沿着贯通帝城内外城的中轴线,十二街道的暗巷里,数十队黑衣人游蹿出来,他们拎着火油桶,倾倒在早已准备好的柴火上。   他们望着景龙钟上的方向,只等一声令下。   灼灼烈日下,天命玄鸟背着苏陌,如幻影在帝城上空梭巡。   “务必尽快找到他们!”苏陌心急如焚。   玄衣人道:“李长薄已提前在全城秘密布下了数十处举火点,以景龙钟火柱为信号,一旦兵败,便会启动焚城计划,火烧帝城。”   “帝城可是住着十二万百姓的天下第一城呐,李长薄心够狠。”   “他不会的!”苏陌喘息道。   “不会?”玄衣人笑了,“公子虽写了李长薄这个笔下人,却不够了解他。若得不到皇位和季清川,李长薄宁愿玉石俱焚。”   “裴寻芳布下天罗地网,不给李长薄任何生路。狗急了也会跳墙,李长薄要拉着所有人陪葬!”   “他不会的。”苏陌望向那高高的钟楼。   李长薄自重生的第一日起,便备下了一辆马车,那辆车里装满了他为清川准备的日常物什,金银,衣饰,药物,甚至吃食。   他从第一天起,便做好了放下一切随时带清川远走高飞的打算。   他绝不会放弃任何生路。   除非他亲眼看到清川死去。 第114章 挚爱   一道惊天唳鸣划破帝城上空。   惊慌的百姓纷纷仰头看天, 但见白日晴空里倏地出现一抹乌云,似神明执笔在天空画下重重一笔,那浓墨拖着长长的尾巴,很快在整个天空晕染开来。   转眼间, 遮天蔽日。   “变天了, 变天了,帝城变天了!”   水云轩的掌柜正着急忙慌地指挥伙计们关门闭店, 收拾器物。   “都仔细着点, 这个很贵的!”他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店被弄得一片狼藉,扼腕叹息道, “可惜了, 生意是做不成了,保命要紧,安生日子没过几年, 又要打仗了。权贵们争权夺利,遭难的永远是我们黎民小百姓啊。”   “好好的,慌什么!”年过七旬的老夫人拄着拐杖上楼来,骂道,“都不许收拾了, 给我停下!”   “阿娘, 消息都传开了, 东宫的太子爷反啦!叛军很快要打进城来,这一整条街的店家都准备逃了。”   “逃去哪?这是我家, 死也要死在这里!”老夫人拿着拐杖将地板敲得咚咚响,她蹒跚着走向窗边, 指着天空道,“天命玄鸟出现了, 老天爷没有放弃帝城,帝城乱不了。”   “阿娘,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信这些!”   “听我的准没错。”老夫人布满皱纹的双眼炯炯有神,她似乎在回忆什么,“阿娘曾经见过他。有他在,乱不了。”   “谁啊?见过谁?”掌柜的急得不行。   “有他在,乱不了。”老夫人笃定地重复道,她握紧手中拐杖,复又望向那帝城的至高处。   那风云涌动的钟楼,似立于这座庞大城池中的定海神针。   “他是一个心善的神。他不会弃我们于不顾。”老夫人喃喃自语道,“他曾说过,愿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   钟楼之上,守钟的黑衣人正紧张地等候着点火命令。   火油已经全部浇下去,黏黏腻腻地流淌着,熏得人头疼。乌云越来越浓,大有暴风雨将临之势。三人紧紧攥着手里的火折子,多喘息一下都不敢。   忽而不知从哪掀起一道卷地风,将三人一股脑掀倒,景龙钟跟着晃了几下,三人哎呦着爬起,便见钟楼上多了个奇怪的人。   那人长了双玄色大翅,扇动间风卷云涌,更诡异的是,他宝贝似地放下一名年轻公子,但见那公子面如冠玉,眼束长带,俊美非凡。   待看清公子的脸,三人惊得瞪大眼:“嫡嫡嫡嫡皇子!”   嫡皇子不应该同太子爷在一起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钟楼危险,公子不可久留。”玄衣人拉着苏陌。   “这儿情况如何?”苏陌问道。   玄衣人看了眼满地的火油,皱了皱眉,这火一旦烧起来,就连他也没把握能保苏陌毫发无伤。而眼下,就有三个麻烦,已经拔刀围了上来。   其中一人道:“你是何方妖怪,竟敢绑架嫡皇子!”   “咱们的任务是钟楼举火,任务为上,速战速决,不要跟他纠缠。”   玄衣人正烦着呢,俯首乜向三人,不耐道:“蝼蚁小民,好好活着不行吗?”   又一人道:“杀了他,将嫡皇子送给太子要赏钱!”   玄衣人不听则已,一听整个就炸毛了。   “将嫡皇子送给谁呀?”他瞳孔一缩,金色云纹如藤蔓在他身上生长出来。   他用双翅将苏陌轻轻一挡,转身便将三人当头踢爆,踹下楼去。   他毫无波澜地做着这些,守书人清理书中小角色,如飞镰割草,天经地义。   苏陌只听到几声还未及发出喉管的吼啸,便只剩下风声。   “公子我们快走吧,你要找的人不在这。”玄衣人催促道,“底下守着一群蛮子,一会他们都杀上来,阿烈可打不赢。”   苏陌摸到了那冰冷而古老的景龙钟,道:“好重的火油味。”   “整座钟楼从上到下都浇透了,一点火星子就能立马烧成火桶,此地不宜久留,阿烈现在就带公子走。”   苏陌却拂开了他。   “公子?”   “焚城计划以钟楼火柱为信号,只要钟楼不点火,其它地方就不敢点。”苏陌平静得出奇,“我不走了,我就站在这,看谁敢点火。”   “万万不可!”玄衣人没想到苏陌会这样,“这可都是些亡命之徒,不认人的!火一旦烧起来,就连阿烈也没有办法,公子绝不能以身犯险!”   他学着哄起人来:“公子不是还要找裴寻芳么,阿烈这就陪你去找,跟我走。”   “你若真心帮我,以你的本事,又岂会找不到?”苏陌苦笑道,“你存心不想让我见到他,对吗?”   “钟楼火一点,整个帝城将付之一炬,裴寻芳与李长薄不管谁输谁赢,最终都会同这座帝城一起葬身火海,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对吗?”   玄衣人表情一僵。   “焚城计划是谁提出来的?李长薄自幼心中便有天下有百姓,他不会做这种事。”苏陌冷声道,“阿烈,你不要骗我。”   玄衣人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公子当真……聪慧无比。什么都瞒不过你。”   “能置十万百姓生死于不顾的人,除了当年火攻洛阳城的李毕与贺忠,那便只有,你。”苏陌被风吹得耳目酸疼,问道,“阿烈,你从什么开始与他们有私交的?”   玄衣人目光渐渐灼热起来:“从裴寻芳睡上公子的床开始。”   苏陌只觉后颈一麻,他故作镇定道:“阿烈,你本是璞玉一块,虽然傲慢顽皮了些,但本质不坏,为何好的不学,偏学人玩这些阴的。”   “公子……”玄衣人朝苏陌伸出双手。   “我不该召唤你。”苏陌道,“我不会再信你了!”   玄衣人眼中露出忧伤。   “公子不要阿烈了吗?”玄衣人扑通跪下,高大的身躯跪在孱弱的苏陌脚边,仰头望向苏陌,金色云纹如神秘符咒淌过他的脸,周围的温度明显升高起来。   苏陌退后一步,他一把握住那朱红阑干,牢牢抓紧,道:“我曾数度向你抛出橄榄枝,你若能诚心辅助我,我定是欢喜的。写书人与守书人若能戮力同心,还有祂什么事!可惜你走上了另一条路。”   苏陌紧紧抓着阑干,疾风扫过,将他的衣袍高高吹起,那风中似乎还有裴寻芳曾对他说过的话,热辣辣的,灼人肺腑。   “从今以后,公子这双手,只许握着咱家这一把刀。”   “咱家要做公子唯一的刀。”   苏陌指尖酥麻,他此刻才懂裴寻芳这句话中的恳求,与分量。   苏陌手中握着太多棋子,权力,利益,交错缠绕,苏陌利用他们,也被他们觊觎着。   裴寻芳想将苏陌妥帖护好,想做苏陌唯一的利刃与依靠。   玄衣人就是横亘在苏陌与裴寻芳之间最锋利的那把双刃刀。   苏陌握他一次,便会伤裴寻芳一分。   玄衣人跪着移过来,仍在恳求着:“公子我错了,是阿烈太心急了,阿烈只想带公子回罘罳峰。”   “你走吧,我是死是活,无需你管。”   “公子为了这些笔下人,命都不要了吗?”   “是我造就的这一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苏陌道,“没有人可以为我挡下这一切,你也不行。”   “难道裴寻芳就行吗?”玄衣人急了,“阿烈才是公子的最佳选择,阿烈才是最适合公子的!”   “裴寻芳算个什么东西!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他知道公子是谁吗?一个笔下人也妄图霸占着公子?可笑!若是公子喜欢他那副皮相,阿烈大可以变成他的模样。”   “闭嘴!”苏陌气得脸都红了,“他是我心中挚爱,这世间无人可替代。”   玄衣人怔住了。   挚爱,多么美妙的一个词啊。   他眼中露出憧憬的神情:“什么是挚爱?”   他直起身来抱住苏陌的双腿:“和公子睡一次就可以成为挚爱吗?公子教教我,阿烈可以比他做得更好。”   “你!”苏陌用尽所有力气将他推开,自己也跌在地上,他扶住阑干,艰难爬起。   “公子。”玄衣人追上去,又从身后抱住了他,“这世界就是一场巨大的游戏,公子本应是主宰者,他们是棋子,是玩物!公子创造了他们,给他们以生命,他们就该俯首跪拜,感恩戴德。公子可以怜惜他们,甚至偶尔疼爱他们,但不可自甘堕落与之为伍!”   “放手!”   “公子被困在书中太久了,李长薄困住了季清川,裴寻芳困住了你。”玄衣人浑身颤抖起来,金色云纹如流火蔓延至他的心脏,那颗噗通噗通跳动的心,如烈火烹油,兴奋又滚烫,玄衣人喜欢极了,原来,这就是人之爱欲吗?   “让他们同归于尽吧,都死了才好,死了公子便自由了。这世界已经崩落,无所谓了。”   “你可是守书人,你疯了吗?”苏陌道。   “阿烈只守着公子。”玄衣人闻着苏陌身上的味儿,兴奋得大翅一振,整座钟楼晃了几晃,他扣住苏陌的手,将苏陌用力揉进怀里,“跟阿烈走吧,跟阿烈做爱,公子会忘记他的。”   倏地,几支利箭破风呼啸而来,玄衣人双翅一扇,那些箭嗖嗖扎进了墙体。   守在楼下的黑衣人已经提着长刀冲上楼来。   “是嫡皇子!抓住他们!”   “真是烦人啊!”玄衣人咔咔扭了扭脖子,不得不迎了上去。   与此同时,城外仙栖洞那乌漆嘛黑的溶洞里,吴小海扑腾着从水里爬出来。   等候多时的凌舟与采薇带着人赶紧迎上去。   “公子人呢?”凌舟劈头便问。   “速速、速速通知掌印!”吴小海后脑勺还在咕噜咕噜冒着血,“嫡皇子被劫了!”   凌舟脸都黑了,他慌忙从怀里摸出一支凤天信,那是裴寻芳交给他。   他颤抖着拔掉凤天信的引子。   “咻——”   一支火红的凤天信穿过密林冲上云霄。   在帝城上空绽放出一片灼目的火红凤羽。   焰火熠熠,在乌云密布的天空尤为醒目。   那光芒,刺入裴寻芳眼里。   火红色,代表苏陌出事了。 第115章 旌摇   “掌印, 紧急搜寻令已发出,相信很快会有公子的消息。”   唐戟跪于裴寻芳身后,他的束袖仍在滴水,滴滴答答, 拖着长长的水渍, 淌过手背,淌过长刀, 与血迹混成一片。   东宫这间狭窄闷热的阁楼里, 知了在角落里不知趣地吱吱叫。   房间里蒸腾着汗味与血腥味。   裴寻芳黑着脸沉默着。   他背对众人,立于窗下, 从头至尾只说了一句话:“更衣。”   唐戟使了个眼色, 小影卫壮着胆子上前,躬身为掌印脱下那件染血的蟒袍。   穿着时还不明显,一脱便觉触目惊心, 破碎的布料与血痂凝结在一起,一撕便又是鲜血淋淋。   “掌印,处理一下伤口吧?”脱的人手都在抖。   裴寻芳没有回应,那便是不必。   小影卫不敢再吱声,他屏住呼吸, 一点点将那衣袍从掌印身上剥离。   他还有些胆怯, 他是新升入甲字组的。   在这个庞大的影卫体系里, 层级森严,只有甲字组的人才有机会接近掌印, 他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小影卫非常珍惜。   他没想到这个传闻中神话一般存在的司礼监掌印竟然这么年轻, 跟他想像中的白胡子罗刹完全不一样。   他偷偷踮着脚尖,掌印个子很高, 皮肤很白,肩背很宽阔,肌肉线条遒劲又漂亮,似蕴藏着无尽的力量。肩背上新伤旧伤交叠着,冒着血气,又叫人望而生畏。   腰腹处更有一些不知名的痕迹,像猫儿爪儿咬过挠过的一般,看得人脸红心跳。   年轻的影卫心旌一摇,一个不小心,手指触碰到了掌印的腰。   裴寻芳垂眸凝过去,冷森森的,煞是吓人。   小影卫还不知自己犯了忌讳,涨红着脸,只顾盯着掌印看。   “退下!”唐戟见势不妙,忙令道。   小影卫这才一哆嗦,放下衣裳,倒退着出去。   裴寻芳没再让人伺候,他取过干净衣袍,往身上一套,墨黑色,沉甸甸的浅金暗纹缎面,光华流溢,腰带一系,满身的伤便看不见了。   “掌印。”唐戟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子。   裴寻芳接过,他仔细擦拭着手指,若细心一点便能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唐戟仍在忐忑地等着主子的指令。   主子素来心思缜密,行事乖张,唐戟跟了他这许多年,仍然猜不透他,他若发怒那还好说,但若像眼前这般不动声色的沉默,才是真的可怕。   这是东宫视线最高的一座阁楼,门口的牌匾写着三个大字,续梦阁。   阁中只有一扇窗,一张小榻,榻上用具皆有磨损,想必是有人经常来。   透过木窗正好看到那道长长的朱红宫墙,墙外的梨花树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一片郁郁葱葱的绿。   唐戟不敢直视掌印,只盯着窗外那红墙绿树,仿若从狭长的血红伤口里长出来的一抹生机。   太子李长薄还未抓到,公子又弄丢了,作为甲字组影卫的头儿,唐戟惶恐不已。   李长薄太狡猾了,他沿着水道从永寿宫一路逃至如意殿的热泉,很快便隐入东宫,消失了。   东宫是他的老巢,找起来并不容易。   掌印下了死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李长薄受了重伤,跑不了!   却不曾想,在这时收到了公子出事的消息。   后方失火,前方大乱!唐戟速速将最得力的甲字组全部召回,调去寻人。   吴小海弄丢了公子,唐戟本以为掌印会大怒,没承想,他出奇地平静。   这让唐戟很是担心。   秦老一再叮嘱了,千万莫让掌印再次陷入心魔中,轻则迷了心智,重则要命。   掌印的症结在公子,千万千万要小心!   可眼下,掌印既没发怒,也没暴走,相反,他很平静,他仿若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幕,只是有点……太过平静了。   “报!”一人来道,“在东宫搜出三只箱子,似乎都是公子的东西。”   “抬上来。”唐戟立马道。   果真是三只齐整的衣帽箱。   一只箱子里是一整箱的字帖、琴谱、银两、衣巾手帕子,一把摔断的瑶琴,以及一些公子曾在不夜宫用过的旧物。   一只箱子里是分类归列的的衣裳,几乎都是全新的,还有一只旧妆奁盒,放在最上头的,正是公子赠与李长薄的那支花簪。   而第三只箱子里,则用名贵的黄绸层层包裹着,非常宝贝的样子。   “打开。”   影卫小心翼翼打开黄绸,抖开一看。   是两套崭新的大红婚服!   都是男子婚服,织龙绘凤,华丽至极,恰是帝后大婚的形制!   “偷制帝后婚服,光凭这一点,便能定太子谋反的死罪了!”唐戟道。   裴寻芳的脸都绿了。   他一眼便看出来了,那套较小的、更为精美的婚服,是苏陌的尺寸,他再熟悉不过了。   而摆在一侧的红缎软底婚鞋,鞋面上已有了褶皱,仿若被人捏过许多次一样。   这种软底婚鞋是民间洞房花烛时穿的,上床时需由夫君亲自脱下,红缎鞋一剥,罗袜轻褪,纤纤玉足揽入怀,婉转碾磨,娇软莺啼……   裴寻芳仿若看到了苏陌穿着这双鞋被人捏在手里的模样,登时血流涌上头顶。   箱子底下还放着一幅复刻的《大庸舆图》,那图中被人用朱笔从北向南圈了十余个圈,每个圈都用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着。   而那些被圈的地方,正是苏陌曾提过的想去的地方。   裴寻芳挑起那幅舆图,细细看着上面的字句。   “苏陌,你说,他想要的,不是你?”裴寻芳暗自道。   这条精心描绘的南下路线,一笔一划里,全是苏陌的影子,这是李长薄为他们准备的第二条生路。   成功或失败,他都准备好了,生要同衾死要同穴,没有苏陌,他绝不会独自离开。   苏陌,你以为他还分得清你和季清川吗?   雄性的本能让裴寻芳早已嗅出,日子久了,李长薄对苏陌,早已不单纯是一开始那种对季清川的欲望与情感。   他渴望苏陌的灵魂。   正如这世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他们本能的、不自觉的,便会被苏陌吸引,渴望他的垂爱,渴望触碰他的灵魂,渴望他能像末日之光照耀着自己。   裴寻芳便是其中最卑微的一个。   他明明已经离苏陌那么近了,他拥抱过他,吻过他,侵入过他,弄哭他,可他触摸不到他的灵魂,他摸不到最真实的苏陌。   裴寻芳快被自己逼疯了。   “掌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公子找到了!在钟楼!”   裴寻芳如获大赦,他飞快扑到窗边,架起望远镜,对准那座风云涌动的钟楼。   “是假和尚阿烈带走了公子!”影卫补充道。   裴寻芳捕捉到了,他眼里放着光,迅速调整着望远镜。   可很快,他的脸色被更可怕的阴云覆盖。   “原来是他!”唐戟请命道,“唐飞、唐迢的死均与此人有关,请让属下亲自去宰了他!”   裴寻芳仍旧死死凝着钟楼的方向,没有回应。   “掌印,请让属下去吧。”   “你杀不了他。”裴寻芳的声音极冷,“这世上只有公子能杀他。”   他攥紧望远镜,细细看着苏陌的神情、动作,又扫向玄衣人,两人每互动一下,他眼里的杀意便增加一分。   “是公子召唤了他。”裴寻芳声音里的寒意更浓了,“公子最终还是召唤了他。”   “什么?”唐戟竟听不懂了。   “他是公子的杀手锏,是公子身边最凶悍的狗,公子那般聪慧,又岂会轻易丢弃这条狗?若他只是一条听话的狗也就罢了,偏偏他还对公子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整个天空都阴郁下来了,疾风卷着细雨从窗口扑进来。   唐戟全身冷飕飕的。   明明是初夏的正午,竟突然寒气逼人。   就连阁楼里叫得正欢的知了,也被这突来的寒气冷得安静下来。   裴寻芳沉在那片阴郁里:“公子在拿自己做饵。他在引诱李长薄,也在威胁我!咱家怎能没想到呢?我的苏陌,从来不是温顺的小羊羔……”   忽而,裴寻芳甩开手中的望远镜,腾的站起来。   他变得焦躁起来,来回跺了几步,复又一把抓起望远镜,重新看向钟楼的方向。   唐戟心道不妙,一定是钟楼那边发生了什么。   “公子不是笼中鸟,公子有他必须要做的事……咱家不会再愚蠢到试图关住他,咱家、咱家……”   裴寻芳几乎要将望远镜拧断了。   “他去了钟楼,他不要命了!他要救季清川,要救李长薄,要救帝城百姓,他要救天下人,他召唤了玄衣人,却独独放弃了我为他准备的生路……他放弃了我和他的未来……”   数不清的戾气如黑雾一般在裴寻芳周身集聚,张牙舞爪的,攀咬着他:“他再一次,抛弃了我。”   “一次又一次,抛弃了我……”裴寻芳双眼浑浊起来,梦呓一般,“为什么?他答应过我的……他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他。”   唐戟察觉到不对劲:“或许、或许公子不是这个意思……”   裴寻芳转过头来,眼睛已红得吓人。   他双目无神,脚步虚浮,他胡乱地扯了扯衣襟,又扶了扶发冠,含糊道:“我要去找他。”   “掌印!”唐戟想要去扶。   “我要去找他。”他拨开众人,快步冲向门口,却在跨过门槛的瞬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乌血来。   “掌印!”候在门外的小影卫忙扶住他。   裴寻芳推开他,扶住门框,四肢却因痛苦而抽搐发抖,他甚至站不起来,数度站起又跪了下去。   “哐当!”悬于门上的那块牌匾忽而掉了下来,砸在面前,尘土飞扬。   “续梦阁”三字,碎成三截。   九死一生,旧梦难续,到头来,皆是一场空。   裴寻芳的眼泪如失控的珠子,簌簌直往下掉。   “快、快来人啊!”小影卫吓懵了。   唐戟也冲了过来,他神色大变,丢下大刀,大呼着要是秦老在就好了。   他生疏地握住裴寻芳的手,那双一贯翻云覆雨的手,如今僵硬地蜷曲着,一直在抖。   唐戟学着秦老的手法,用力揉搓着他的掌心,一遍一遍说道:“公子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别担心,公子没有走,公子会回来的……”   裴寻芳弓曲着肩背,跪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着。   小影卫的心都快跳出来。   他想要安抚掌印,却又不敢。堂堂司礼监掌印,大庸朝只手遮天的人物,这是怎么了?   一个人究竟要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伤心。   “公子的银铃还在……”唐戟一把拽下裴寻芳腰间的银铃,塞入他掌中,“吉空大师说了,公子再不会走了。”   裴寻芳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那颗刻着苏陌名字的银铃。   “不会走了,再不会走了。”唐戟也跟着要碎掉了。   “苏陌。”他垂首吻着苏陌的名字。   “苏陌。苏陌。苏陌。”   渐渐的,缠绕着他的黑色戾气一点点消散,他的双眼渐渐清明起来,僵硬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唐戟一身大汗,吓死人了!   “好了,好了。”唐戟拍拍裴寻芳的手背,“没事了。”   他退后道:“属下冒犯了。”   裴寻芳仍旧垂着头,缓了许久,这才扶着膝慢慢站起。   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复了一贯的语气,只是声音还有些许抖:“不许同公子提起。”   “是。”   裴寻芳回头望了一眼:“召集所有人,上钟楼。”   “是!”   小影卫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待掌印走远,他小声问道:“掌印这是怎么了?”   唐戟后怕不已:“这若是真的走了,可怎么办啊。”   “谁走了?”小影卫问。   唐戟拍拍小影卫的肩:“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   乌云压城。   钟楼上早已是刀飞血溅。   埋伏于钟楼周围的人都涌了上来,玄衣人拉开架势,开始无差别大屠杀。   “公子乖乖呆着别动。”玄衣人怕误伤了苏陌,不得不放开了他。   苏陌在厮杀声中趁乱摸向钟楼的顶层。   风变得更大了,吹得脸生疼,也将他眼上的束带吹得呼呼飞舞。苏陌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着阑干一点点挪动,底下是高达十余丈的高楼,宫墙外是规模浩大的帝城。   这种登高迎风而立的感觉太熟悉了,在原书中,在苏陌穿书进来的各个版本里,类似的情景是不是曾出现过许多次?   他最终还是被命运推向了预设的高楼。   “抓住嫡皇子!”有人追了上来,抓住了苏陌的脚踝。   “放开!”苏陌想蹬,蹬不掉。   更多人攀上来,争抢着拽住苏陌,将他往下拽,他们兴奋地叫嚣着:“抓到嫡皇子,赏金万两!”   苏陌被拽得直跄,衣裳都被拽破了,忽而听得身后连番惨叫,苏陌回头,温热的鲜血便溅进了他的脖颈里。   “看,这便是公子怜惜的笔下人。”戴着乌金手套的手在苏陌颈间抹了一把,玄衣人的气息贴近来,“贪婪,无知,为了一点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扯出一抹笑:“天道崩裂,信仰崩塌,乱世之下,人们都成了食人的鬼。”   “求生是人类的本能。”苏陌颤抖着抱紧阑干,“书中生灵千千万,绝大部分都是善良无辜的百姓。”   “公子变了。公子原本杀伐决断,从不含糊。”玄衣人凝着苏陌的脸,“公子让笔下人沾了身,变得越来越像书中人了。”   玄衣人盯着那雪白脖颈上的点点红血,看迷了眼。   三寸弱翰点红梅,尺素传柔情,不及公子半分。   他昏了头了,照着那点点血迹,湿漉漉舔了一口。   苏陌先是震惊,旋即捏紧拳头,狠狠揍向他。   玄衣人尝到了人间美味,既惊奇又欢喜,苏陌的反应让他更兴奋了,他擒住苏陌的手腕,笑起来:“公子好甜。凶巴巴的,更甜了。”   “怪道都说美人如馐,”他意犹未尽,盯着苏陌樱红的唇,“阿烈还想再尝尝……”   他说着说着觉得不大对劲,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自己腰腹。   狮子老虎的尾巴般,隔着衣裳,扑腾了一下。   待意识到这是什么,他涨红了脸,他曾与南院的小唱试过,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   人不对,氛围也不对。   他只想要公子。   这感觉从未如此明确,他一把抱住苏陌:“爱欲之于人,究竟是什么?今日阿烈终于懂了!”   “阿烈的爱欲,是公子!只有公子,唯有公子。”   他说了那么多浑话,从未真正实践过,今日总算明白了。   “李长薄的爱欲是季清川,阿烈的爱欲,是你。”他捧住苏陌的脸,越看越爱,“阿烈喜欢公子,特别特别喜欢!”   “你懂什么叫喜欢!有了心又怎样,你根本不懂人类的情感,爱不是一厢情愿,爱是相互的,我有心上人了,我不会接受你,永远不会,你到底听懂了没有!”   “嘘……”玄衣人轻捂苏陌的唇,“日子久了,人心是会变的,阿烈有的是时间。”   “我不愿意,你成不了!”苏陌要气哭了。   “无妨,阿烈会让公子愿意的。”   他仿佛已经在憧憬着未来,两眼直放光:“总有一天,公子会愿意的,阿烈会让公子的身体和心里都只装着阿烈。”   又一批人冲上来,玄衣人握住苏陌的手,拾起一把断刀,旋身之际,便砍掉了两个人的头颅。   他兴奋极了:“看,阿烈本就是为守护公子而生,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公子说得对,阿烈若与公子戮力同心,那还有那些人什么事!阿烈终于懂了,阿烈会陪公子重回巅峰,重新拿回这本文的主宰权!”他说着,如同获得了无尽的力量,他重新杀入人群中。   “他娘的,还不点火吗!”有人怒吼起来。   “还未收到命令!”另一人吼道。   “老子命都没了,操他娘的!”一人掏出个火折子,却被玄衣人一脚踹飞,飞出老远。   “你小祖宗还在这呢,谁敢点火!”玄衣人得意道。   玄衣人回头望了苏陌一眼,苏陌握着玉竹哨子的模样,叫人心旌神摇,他忽而产生了一种信念感,仿佛苏陌已经是他的爱人了一般。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只想让苏陌高兴。   什么讨人嫌的阴谋诡计,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改变主意了,他只想让苏陌高兴一把。   “不是想试李长薄吗?阿烈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后,若李长薄还未出现,这些人的生死,公子便不许再管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公子,跟季清川和李长薄做个了断,一切结束后,阿烈带公子走。”   苏陌扶住阑干,半响没缓过神来。   玄衣人的纠缠让他头疼欲裂,可苏陌没时间想这些了,冷风灌入口鼻,将苏陌吹清醒了些。   风中尽是火油刺鼻的气味,帝城大火一触即发,他没有选择了。   他在打杀声中终于爬到了最顶端。   风声啸啸,将苏陌的衣袍吹扬起来。苏陌站起来,像钟楼上一抹随时会消散的云霞。   苏陌握紧玉竹哨子,问道:“清川,你害怕吗?”   玉竹哨子微微动了一下,发出莹润的光:“不怕。”   苏陌轻抚着它:“我们最后试一次,好吗?”   “嗯。”   苏陌必须让李长薄知道自己在钟楼,不管李长薄在哪里,不管用何方式,苏陌必须尽快让他知道。   “如果就此死去,你还会恨吗?”苏陌道。   “不再恨了。”   “如果……”苏陌又道,“我是说如果,李长薄为你放弃了焚城计划,你会原谅他吗?你会愿意跟他走吗?”   玉竹哨子静了一瞬,而后蹭了蹭苏陌的掌心。   “我明白了。”   苏陌将哨子紧紧按在心口,迎着风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仿若闻到了花香,他仿若又回到了那个开满鲜花的山坡,裴寻芳抱着他骑在马背上,马蹄踏着飞花,裴寻芳温柔地对他说:“我们回家。”   “该回家了。”苏陌轻道,将玉竹哨子放入口中。   -   “来不及了!殿下!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贺知风按住李长薄的肩背,强行将他塞入出城的密道中。   李长薄面如死灰:“孤要去找清川。”   “管不了了!义父已经布下密令,钟楼很快便会点火,整座帝城都将化为灰烬,十三处举火点,谁也跑不了!”   李长薄拖着废掉的残臂,只会说一句话:“孤要去找清川。”   “殿下!没有季清川!没有了,都过去了!”   忽而,清丽的哨声,从钟楼发出,穿透云层,如一支利箭,划破帝城昏暗沉闷的上空。   李长薄含泪回头,欣喜若狂。 第116章 棋局   李长薄疯了般爬起来。   再世重生, 千辛万苦,他终于等到了清川的回应!   整个世界重新充满希望,他仿若又回到十八岁前夕那一晚,他在东宫的煌煌灯火中重生醒来, 清川仍旧活着, 一切还有希望。   上苍终于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可吓坏了贺知风。   他扑上去死命抱住李长薄,其它人也速速扑上去, 七手八脚拽住太子殿下。   可哪里还拉得住。   李长薄几下便掀掉众人, 眸中亦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谁再敢阻拦,立诛之!”   “殿下!”贺知风于混乱中跪下, “钟楼很快就会点火, 裴寻芳的人正在全城搜捕殿下,不能回去啊殿下!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李长薄扯下腰间的太子令牌:“传令下去,没有孤的指令, 不准点火!”   “殿下!义父早已料到殿下会有反悔之举,他没有将城中十三处举火点告诉我们任何人!十三处举火人唯以钟楼举火信号为令,焚城计划只有点火命令,没有取消命令啊!”   什么!   好个贺忠,将事都做绝了, 不愧是当年火烧洛阳城、猎杀武元帝的狠人。   事已至此, 那负责钟楼的举火人就变得尤为关键了。   李长薄问:“钟楼举火之人是谁?”   “负责钟楼举火的, 并非我们的人。”贺知风道,“义父派去钟楼的人, 都是幌子,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真正的点火命令是什么。真正的钟楼举火人另有其人。”   “是谁?”   “那位掌管着世间秩序与生死, 可听懂这世间人的心声,那位是传说中的……天命玄鸟。”   什么?天命玄鸟?   李长薄想起来了, 传闻当年围场兵变,武元帝明明已经逃生,可却在最后关头,被天命玄鸟猎杀了。   莫非这传闻是真的,天命玄鸟真的存在!   据说,天命玄鸟是当年天机门的座下,天机门选择谁,谁便是下一位君主。   贺知风道:“兵变前的一个夜晚,雷雨交加,天命玄鸟忽然现身,说要同义父做个交易。”   李长薄心头一跳。   那一晚,他在太后宫中下了半宿的棋。   “他说,只要义父答应他两个条件,无论永寿宫兵变成功与否,他都会保全殿下,并助殿下登上九五之位。”   李长薄的声音有些抖:“什么条件?”   贺知风郑重拜道:“请殿下恕臣等无罪。”   李长薄:“你们究竟瞒着孤做了什么?原原本本说出来!”   贺知风拜道:“第一个条件便是,一旦兵变失败,立即启动焚城计划。”   李长薄怒了:“为何一定要焚城?帝城十万余百姓,李氏近百年基业!就这样一把火烧了?疯子!”   贺知风道:“此事义父与殿下通过气,知道殿下不会同意,便有意避开了殿下。”   “天命玄鸟说,若想反败为胜,不费一兵一卒将裴寻芳与安阳王一网打尽,焚城是最佳办法。”   “趁其不备,在帝城包括皇城钟楼在内的十四处举火点同时点火,瞬息之间,便能将帝城烧个干净。”   “烧干净了,帝城便再没有可与殿下抗衡的力量,便没人知道永寿宫真相,便可以将兵变及焚城之祸推到裴寻芳与安阳王身上!”   “从此,大庸将再没有能制衡殿下的人。他日,殿下以太子之名收回帝城,必定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没错,这个诱惑对李长薄来说太大了。   若是嘉延帝,是不是会毫不犹豫执行焚城?   可李长薄不是嘉延帝!   他生于帝城,长于帝城,他亲眼看着城中百姓将这座战乱后的城池建造成如今富庶模样,他曾立志将来执政兴邦,要让大庸帝城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城。   李长薄喉间着了火,道:“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条件……”贺知风将头伏得更低了。   “快说!”   “第二个条件,是嫡……”他顿了一下,“是季公子!”   “什么!”李长薄心中业火“腾”的一下便烧起来了。   “天命玄鸟要带走季公子。他要断了季公子的所有念想,让季公子心甘情愿同他走。他说,殿下若想拿下皇位,就必须同季公子一刀两断……”   李长薄已经听不进贺知风在说什么了。   贺知风仍在讲:“义父说,季公子是殿下的情劫,留不得!季公子走了,殿下才能真正成长起来。他与天命玄鸟一拍即合……”   “他凭什么!”李长薄五官都在颤抖,“为何欺瞒孤至此!”   “请殿下恕罪,义父也是为了殿下好。”贺知风始终垂着头,“义父曾说,他一生共辅佐三人,唯有殿下既有帝王之勇又有明君之仁,请殿下莫要被情爱迷了心智,请殿下体谅义父的一片赤忱之心。”   “赤忱?”李长薄苦涩笑起来。   他幽幽望着贺知风:“好个贺忠,好个贺知风。”   他笑得越来越可怕。   这个世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他有一种被人当作提线木偶玩弄的错乱感。   原来,他所有的计划,他的所图所谋,他的谋将和忠臣,均不过是他人棋局中的一环。   这世界仿若有一双巨大的眼,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暗中操控着他。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还能抓住什么。   有什么东西要冲破了。长久以来被玩弄、被操纵的愤怒,通通汹涌上来。   “可是殿下!”一直低着头的贺知风忽而重重磕了一下头,“贺知风不这么认为!”   贺知风抬起头,双目已变得炯炯有神:“若以帝城十万百姓性命为代价,就算拿下皇位又何以见天地?背上十万冤魂的债,殿下将来又何以成为一位明君?”   “乾坤毁,则无以见易!义父与天命玄鸟的做法,贺知风并不认同!”   此情此语,犹如一束天光,照亮李长薄的心。   李长薄起身而立。   清川曾提过,贺知风非蝇营之辈,其人耿直正派,有王佐之材。   “身为大丈夫,若不能护一人,又何以护天下人?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他人夺走,又岂是大丈夫所为?”   贺知风眼中仿若燃烧起熊熊光火。   他再次伏地一拜:“若殿下真的想回去,臣等愿生死相随!”   -   裴寻芳发现,尸体横陈的钟楼上到处流淌着一种褐黄色的液体。   他支起望远镜,镜头扫过苏陌,再顺着他的衣摆,移至他的足边。   那青缎白底靴子上,也沾满了褐黄色的液体。   空气中隐隐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气味,勾起了裴寻芳埋葬已久的记忆,冲天的浓烟,焦黑的洛阳城,永无天日的大雪,堆砌如山的尸体……   裴寻芳顿时从胃部涌出一种不适感。   “禀掌印!”唐戟火急火燎来报。   “是火油!整座钟楼都浇满了火油,他们要纵火!”唐戟语速极快,“公子很危险!”   裴寻芳将镜头对准玄衣人,这厮杀红了眼,他似乎享受得很,钟楼的这些倒霉鬼几乎要被他杀绝了。   裴寻芳又看向苏陌,他形单影只,独自站在钟楼最高处,他大病未愈,秦老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沾风雨,他却这样暴露在风雨之下。裴寻芳亲手为他穿上的衣裳,也染满了血污。   又该生病了。   为何如此不听话。   苏陌仿若感应到了有人在看他,转过身来。   裴寻房在苏陌脸上又看到了那种神情。   那是苏陌病怏怏斜倚在龙椅上,以雷霆手段肃清朝纲,颁下一道道政令的神情!   那是苏陌拨开积雪,将小小的裴寻芳从雪窝里掏出来时的神情!   “雪停了,天就亮了。”他握住小裴寻芳冻僵的手,如同从天而降的救世者。   他是心怀悲悯的菩萨!   是行雷霆手段的神明!   却从来都不是裴寻芳一个人的苏陌。   裴寻芳不该被苏陌召唤玄衣人乱了心智,不该被那该死的心魔侵噬。   苏陌有他要做的事,他行事一向自有章法,他冒险来到钟楼,一定有原因的。   裴寻芳想要爱他,就必须与他站一起,无条件信任他,接受完完整整的他。   忽而,苏陌扯开衣领,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样小东西。   他紧紧捏着那个小东西,很宝贝的样子。   裴寻芳定睛一看,一条红绳系着个旧绣囊,正是裴寻芳还回去的那个护身符!   苏陌将护身符放至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裴寻芳激动得跳起来!   “掌、掌印?”唐戟唬得不轻。   裴寻芳方觉忘形,更不知红霞已飞上耳根,他暗笑自己竟如此少年脾性,却也止不住心扑通扑通狂跳。他语气很快:“这帝城内,一定不止这一处举火点。来人!”   “在。”   “速速全城排查,尤其注意那些脏乱的隐蔽小巷与地下室,一处都不可遗漏。传令下去,即刻起,全城戒备,有人要火烧帝城!”   “是!”   “请安阳王接管京军,立即按序疏散百姓至空旷处,不可造成骚乱!”   “是!”   唐戟听得头顶直冒汗:“是属下疏忽了。掌印是如何看出来的?”   裴寻芳道:“他能拿命来搏的,事情小不了。”   唐戟诧异不已,看向钟楼:“那钟楼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情况还未摸清楚,不可轻举乱动。”裴寻芳又支起望远镜,此刻他内心胀满,已变得坚不可摧,“派甲字组秘密潜入钟楼,钟楼半里之内布下暗防,不可打草惊蛇。”   “是。”   “有人布下火烧帝城这盘大棋,公子想要引蛇出洞,那咱家便陪他一道。打蛇要打七寸,打狗更要看主人,无论是蛇还是狗,咱家奉陪到底!” 第117章 长生   苏陌将护身符妥帖放在心口。   前所未有的安心。他知道裴寻芳就在不远处, 有他在,苏陌一点也不怕了。   此时浓云蔽日,白雾缠城。   天地间的边界变得不明朗起来。   “苏陌。”浓云中,有人在唤他。   苏陌微扬的嘴角一僵。   风吹起他的白色束带, 轻轻敲打着肩背。   钟楼上只有他一人, 并无他人。   “苏陌,这是你唯一一次机会。”   风呼呼吹着, 凉意从肌肤透至骨髓。   “走吧, 何必与这书中世界共沉沦。走吧,你还有活的机会。”   苏陌捏紧指上君韘, 仰头对着天:“无需你提醒。”   “苏陌,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还记得自己原本的模样吗?”   四肢恍若与灵魂短暂分离了一瞬,变得无法支配,苏陌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 他脸色苍白,熟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那是他重病卧床三年无法动弹的恐惧感。   日复一日暗无天日地治疗,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的恐惧感。   书中书外,这一切,是否有因果?   那个声音仍在说着:“苏陌, 谁来救你?你救的这些笔下人会来救你吗?”   苏陌全身冰寒, 他看见空无一人的抢救室, 看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手术台上,那么冰冷, 时间仿若静止了一般。   苏陌。   苏陌。苏陌。   黑暗中,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那么温柔, 那么深情,那么摧人心肝。那人亲吻着他, 声声唤着他,用全部的生命挽留着他。   苏陌僵硬地动了动手指,却被一双陌生的手握住了。   “公子?”玄衣人蓦地出现,“公子怎么了?”   “我……”苏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玄衣人扶起苏陌:“一刻钟很快到了,阿烈带公子走。”   “不走。”苏陌有气无力道。   玄衣人看到苏陌的手,眉头都皱了。   “公子受伤了。”他抚开苏陌的掌心,照着那一处破了的血口,低头便舔了下去。   苏陌手心一颤。   是痛的。   不似那人吻他的掌心,炙烈又温柔,是从掌心直达心底的战栗和情意。   被玄衣人舔过的伤口,神奇地愈合了。   “瞧,阿烈可以治愈公子。”玄衣人尝到了味道,意犹未尽,他嗅着味儿,又移到苏陌耳侧,那沾着血珠与发丝的耳廓上,果然也有一道口子。   他凑上去,张嘴便要舔。   苏陌揪住他的衣襟,转过脸来:“时间不是还未到吗?”   写书人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玄衣人喉结滚了滚,就此打住:“大差不差。”   “回罘罳峰后,阿烈为公子好好医治一番,不出半年,定将公子病根除去,让公子长长久久地活着。”   苏陌颤抖着扶着阑干站起,脸上已敛了悲喜,道:“长长久久活着有何意义?”   玄衣人道:“世人不都追求长生不老吗?”   苏陌道:“若不能遂我心愿活着,我宁愿要短暂而热烈的人生。”   玄衣人又不懂了。他活得太久了,久到麻木了,可他又像个稚儿,初初体会到人类的情感,还未通透。他又贴上去,挨着苏陌,趴在阑干上歪头看他,说道:“阿烈想与公子一起过长久又热烈的人生。”   乌云在苏陌头顶上方翻涌着,它们围绕着钟楼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仿若在积蓄某种强大的力量……要将这书中世界吞没了。   一道紫色闪电从漩涡中劈出来,照映在苏陌的脸上。   玄衣人身上的金色云纹随之一亮,玄衣人忽而想起,十八年前的上巳节,也是这样的天气,紫色闪电从天劈到地,从未露面的天机门门主现身了。他手执一把轻弩,射向了刚出生的季清川!   那一箭狠呀,是直追着命去的。   若不是裴寻芳那小子抱着季清川跑得快,这个世界的主角,就当场被毙了!   这可太有意思了。   玄衣人兴奋起来。   这可太有意思了!   玄衣人眯着眼望向苏陌,如同望着天,他试探着问道:“公子,若是支撑全书架构的主角直接死去,这世界会怎样?”   “会怎样?你告诉我。”苏陌道。   “主角死去,与之相关的所有内容将全部消除,剧情全线绷断,金色字网分崩离析,天道,将就此陨灭!”   “天道陨灭,这世界又会怎样?”苏陌道。   “一生万物,万生归一,天道陨灭,世界将回归混沌,混沌的初始,是公子啊。”玄衣人激动起来,“公子是万物之源,是天道的塑造者!去他妈的天道!去他妈的天道的惩罚!公子是万物之源!”   玄衣人一激动,残破的玄色大翅便现了原形。   那焦黑的翅膀上已经烧得没剩几根羽毛了。   “这世界要玩完了,守书人也要玩完了,清除角色觉醒者已是杯水车薪,天道要惩罚所有偏离轨道者!”玄衣人抱着苏陌的腿,激动地跪下,“公子,与其被天道收拾,不如将这天道给干翻了!”   又一道紫色闪电从黑云漩涡中直劈而下。   钟楼之顶的鎏金宝瓶刹被劈得浮光跃金,灿烂夺目。   天在发怒!   玄衣人殷切地望着苏陌。   他喜欢苏陌作为写书人,高高在上,掌控一切,让他仰慕,让他追随。   而不是变成弱小、任人蹂躏的书中人。   苏陌俯视着他:“阿烈,你不怕天道了吗?”   “同公子在一起,阿烈什么都不怕!阿烈不做守书人了,阿烈只守护公子!”   “没错,天道要亡我,我定翻了这天!”苏陌周身有一种久违的、凛冽的力量在凝聚,他说道,“却不是用你的方式。我要保全这个世界,保全书中人,而不是毁了他们。”   玄衣人急切道:“这些书中人的命,与公子比,不值一提。公子还可以创造许许多多的世界,书写许许多多的人,只要公子好好活着……”   “阿烈,你还是不懂。”   “公子可以教教我。”玄衣人朝苏陌张开双臂。   “阿烈,你认为你是守书人,可是在另一个维度,你或许也只是某人笔下最寻常的一个书中人。你与这些书中人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世界交错复杂,没有谁生性命微,我不高贵,你也不高贵,你明白吗?”   “阿烈不明白。”   “我创造了他们,也曾遗弃过他们,我有愧于书中众生,只想尽我所能还他们一个河清海晏的世界,你明白吗?”   “阿烈还是不明白。”   苏陌失望转身:“道不同,不相为谋。”   玄衣人僵在原处。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不是苏陌第一次同他说这句话了。   是不是只有弃了自己的道,走苏陌的道,才能真正走近他?   可玄衣人觉得自己没有错。   他生而便是守书人,那些书中人于他而言,与路边草芥无异,怎可与他相提并论?   “他来了!”苏陌忽而说道。   玄衣人起身看向那条长长的甬道。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几匹高马迎着斜雨朝钟楼这边狂奔过来。   玄衣人兴奋起来,他翻身越上阑干:“呵,还真来了!带着五个侍卫就敢来,李长薄对季清川是真在意啊。”   他装作轻松的模样,斜斜往阑干上一躺,说道:“姓裴的可真是心狠手辣,李长薄十年磨一剑,老婆本都花光了,被他打得只剩几个人。堂堂大庸太子成了落水狗,他是有多恨李长薄啊。”   他又嘲笑道:“这李长薄也是,做条落水狗跑了也就算了,跑了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吹个哨子他就这么愚蠢地跑回来,魏国公的布局是全白费了……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他喋喋不休说着,苏陌静静听着。许久,苏陌问道:“焚城计划,李长薄知道多少?”   “这个嘛……”玄衣人道,“焚城计划贺忠向他透露了多少,阿烈可不知。我也不是时时刻刻监听每一个人。”   苏陌又追问道:“钟楼点火命令是什么?”   “这……”玄衣人咧嘴笑笑,他长臂一展变化出那把漆黑大弩,“这可得问咱们的太子殿下了。”   弩箭上膛,他将箭头瞄准策马而来的李长薄,道:“守书人亲手杀死原书主角的话,是不是会加速天道陨灭?”   “你不会。因为你有更好的选择。”苏陌道。   “哈?又被公子发现了。阿烈说着玩呢。”玄衣人吹落箭头上的雨水,眯起眼,道,“阿烈总是唬不到公子。”   绵密的雨水,如银针扎在李长薄脸上。   李长薄早就看到了苏陌身边那个玄色身影,还有他手中那把杀气腾腾的黑弩。   “吁——”   缰绳被勒住,狂奔的马儿抬起前蹄,仰脖嘶鸣。   李长薄在钟楼前停住。   “殿下小心!那人便是天命玄鸟!”贺知风提醒道。   马儿焦躁地踱来踱去,如同它主人的心情。   李长薄与钟楼上那个手执黑弩的人隔空相望。李长薄记得他,这人在苏陌射伤贺七时就曾出现过,并被他一刀斩下了头颅!   如今,竟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这里!   这世间果然有非人类的存在。   这一路过来,没有伏兵,没有拦截,甚至魏国公安排的人也全没了踪影,这只能说明一点,他们都被天命玄鸟杀了。   那人居高临下,箭指李长薄,怪声怪气道:“太子殿下,别来无恙呀。”   “谁同你别来无恙!”李长薄紧握缰绳,“你是何方妖孽,孤不认识你!”   “殿下不必认识我。”玄衣人道,“殿下只需记得,你我之间的交易。”   “不是孤的承诺,孤不会认!你胆敢挟持清川,意图烧毁帝城,孤饶不得你!”   “呵,一败涂地了还嘴硬!由不得你认不认!”玄衣人起了杀意,搭在悬刀上的手指弯曲起来。   “阿烈!”苏陌阻止道,“你若敢对书中主角下手,就是在与我作对!”   “公子!”   “李长薄的事,我要自己解决。你不要插手!”苏陌道。   玄衣人嘴角抽动了下,很快转而笑嘻嘻哄道:“好。公子的笔下人,自然由公子解决。阿烈不插手。”   他跳下阑干,手掌一翻,那把漆黑大弩便消失了。   他握起苏陌的手,跪在苏陌面前:“那就请公子行驶写书人的权力。与季清川、李长薄做个了断吧,阿烈等着公子。”   他在苏陌手背上吻了一下,便凭空消失了。   “清川,乖乖呆着别动!”李长薄在底下急疯了,“孤来接你!”   “李长薄。”苏陌站在高高的钟楼上,隔着疾风与斜雨,问道,“你为何而来?”   李长薄双眸都被淋湿了:“孤为你而来。”   “我是谁?”苏陌问道。   “你是清川啊。你是孤的清川。”   苏陌转身道:“李长薄,上来。我有话要同你讲。”   李长薄在雨中木了一瞬,大喝一声:“上!”   几匹马儿如离弦之箭冲向钟楼。   “太子殿下,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天命玄鸟的声音忽而出现在李长薄耳后。   李长薄向身后狠狠挥去一鞭!没有人!   “好好道个别吧,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天命玄鸟又道。   李长薄汗毛立起,他怒道:“装神弄鬼!你给我出来!”   那声音却再也没有出现。   李长薄弃马翻入钟楼,他很快发现,钟楼里全是死尸,地上流淌着污血和火油,惨不忍睹。楼内昏暗无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香味。   “这里不对劲!捂住口鼻,小心有毒!”贺知风撕下一段袍角,为李长薄绑住口鼻。他低声道:“殿下放心去找季公子,我们拖住他。”   李长薄点点头,他左手拖着刀,只身冲入昏暗的钟楼里。   黑暗中闪着人影,偶尔还有打斗声,许是贺知风遇到了天命玄鸟。李长薄屏住呼吸,这香味让他头昏脑胀,不肖一会,就连巨痛的右手都渐渐变得麻木了。   前方的楼道越来越暗。   也越来越静。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这一定是他一生走过的最长最黑的路,甚至有一种走向深渊的错觉。   渐渐的,一切外音都消失了,他仿如走进了一片虚无。   李长薄开始觉得呼吸不畅,四肢越来越无力,脚边有什么极轻极软的东西在拉拽着他,那力量分明极弱,李长薄却迈不动脚了。   终于,他一头栽倒,陷了进去。   数不清的笑声、骂声,如潮水般涌入李长薄的鼓膜。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却仿若有无数张脸、无数张嘴,将李长薄团团包围。   “薄儿可知,何为太子?”嘉延帝的幻象如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过来。   “太子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朕赐予你的。”   “朕可以立你,也可以随时废了你!”   李长薄惊恐抬头,他发现自己恍然成了少时的懦弱模样,他跪在东宫空荡荡的大殿中,全身颤抖,孤独无依。   “殿下,救我……救我,救救我吧,殿下……”   李长薄又看见,他的伴读暮琴被人野蛮地按在殿外,就在他的眼前,被打成了一滩烂肉,面目全非。   李长薄口中全是咸腥味。   数不清的声音劈头盖脸而来。   “太子好游伎杂色,亵狎群小,德行有失,不配东宫!”   “太子身份存疑,东宫德不配位,大庸恐二世而亡啊!”   “李长薄,你这个冒牌货,你连李氏皇子都不是!”   “孽障!不准再唤我皇祖母!跪下!”   李长薄双目腥红如血。   清川。清川。   他还记得自己是来找清川的。他闭上眼,努力摒去杂念,他摸到掉落的刀,一把握住那锋利的刀面,刃口扎入掌心,李长薄清醒了许多。   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   李长薄强撑着站起来,地上粘腻滑溜,李长薄滑了几跤,满身满手都是脏污,他默数着时间,努力辨认着方向。   却忽而听得一声。   “长薄我儿。”   李长薄全身一颤。   “长薄我儿,”柳氏的声音微弱又温柔,飘飘渺渺浮在黑暗的微光中,“让你遭受这些,辛苦了。”   “母亲?”李长薄眼眶红了,他握紧手中刀,强忍着不回头。   “我儿快走,离开这里,快走!”   “母亲……”李长薄已是泪流满面,“儿子得去接清川。”   “好孩子,别哭。听母亲的话,别去,前面是死路,不要去!”   “就算是死路,儿子也要闯一闯。”   “都是母亲造的孽,母亲不该让你与他绑定在一起,都是母亲的罪孽……”柳氏缓缓靠近,向李长薄伸出手。   李长薄跪地重重一磕:“儿子让母亲失望了。”   那双手在快要触碰到李长薄时,倏地化为泡影,消失了。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李长薄擦掉眼泪,起身向前方跑去。他的脚步变轻盈了,仿若看到了尽头的光亮。   可是就在这时,有人牵住了他的衣袖。   “长生。”   李长薄仿若回到了那座别苑,梨花在融融月光下盛放着,一切还如过去一样。   “长生,你终于愿意来看我了。”   清川的声音如小蚁钻入他的耳蜗。   “长生,我每天都在等你,求你不要不理我……”   李长薄紧紧握住刀面,掌心已是鲜血淋淋。   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   “长生,别苑好冷,你抱抱我吧。”   “我不认亲了,你带我走吧,只要同你在一起,清川去哪儿做什么都可以……”   李长薄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他用手捂住耳朵,哭得像个傻子。   “长生。”一只冰凉的手捧住了李长薄的脸。   李长薄缓缓睁开眼,他看到了魂牵梦绕的人儿。   “长生,你随我来。”清川勾住李长薄的手指,牵着他向别苑的西厢走去。   满地皆是落花,清川光着脚。   他在西厢房门口停下,回头水汪汪望着李长薄:“长生,进来吗?”   李长薄扛起清川,撞开了西厢房的门。   清川。清川。清川。   李长薄一偿夙愿。   他撕开清川的衣裳,捧着他颤栗的身体,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所有的思念与疯狂在此刻通通发泄,可他吻着吻着便哭了,清川不会如此迎合他。   李长薄痛苦地将头埋进清川心口。   怀中人没有心跳声。   “长生,到我身体里来。”清川抚摸着他,邀请着他。   李长薄疯了般用衾被将清川团团包裹住,他捧住清川的脸,满手的血,努力克制着,温柔说道:“清川别怕,孤很快来接你了。”   “现在就带我回家吧,长生。”清川哭了,“吻我,抱紧我……你不是很喜欢吗,我给你,我都给你……你不要我了吗?”   “求你,求求你了……”   月影西下。   一瓣落花从窗格幽幽飘入,落在那把漆黑的瑶琴上。   “铮……”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啧。”玄衣人站在窗下,满意地看着室内一片涟漪。   他悠哉悠哉把玩着手中一根玄色羽毛,道:“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李长薄,我不杀你,爱欲会杀你。这是写进你命格里的设定。人兮,命兮,不信烧不死你!” 第118章 云泥   李长薄在小舟中醒来, 怀中空空的,没有人。   怀中余香尚未退去,李长薄扶着船舷坐起,唤道:“清川?”   无人应答。   小舟孤零零浮于碧水中, 水面被一层白雾笼罩着, 举目望去,空无一物。   李长薄有些慌了, 连声唤道:“清川?……清川?”   回应他的只有水面温柔的风。   李长薄脑中晃过许多模糊的画面, 他记得自己买舟南下,记得清川答应同他远走高飞。他被欢喜冲昏了头脑, 以为余生终于能守着清川, 换个活法。   慌乱间,追捕声从四面八方拢过来。   “捉拿李长薄!”   “莫叫他逃了!”   李长薄大惊,很快一群黑衣人冲上来, 按住他的头,叫他跪下。   他不肯就范,挺直着背脊,吼道:“我是大庸太子,你们谁敢!清川呢, 你们将清川带去哪了?”   “太子殿下金枝玉叶, 岂是尔等贱民能直呼名讳的!”   一句“金枝玉叶”, 一句“贱民”,李长薄全身都凉了。   “跪下!”一只靴子恶狠狠踹在李长薄头上, 金珠发冠被踹掉了,李长薄被踩着脸趴在了船头。   李长薄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他用力挣扎起来,三四个人都按不住他。   脸上火辣辣的疼。   水面上飞起了芦苇花。   白雾中缓缓驶出一艘高大的龙船, 那船在李长薄的小舟面前就像一只庞然大物,船头雕刻着一只巨大的金色龙头,威武神勇,望之凛然。   黑衣人齐刷刷跪拜道:“恭迎太子殿下。”   众人簇拥之下,一名男子出现在甲板,佩金带紫,穿着绯红的太子常服,正是清川。   李长薄猛地蹿起来:“清川!”   “跪下!”   有人在他腘窝狠狠一踹,李长薄应声跪地。   “老实点!”又一脚重击在他背上,李长薄彻底趴了下去,他闷哼一声,从喉间吐出一大口鲜血。   那只脏兮兮的靴子复又踩在了他脸上,碾磨着:“见着太子殿下要下跪啊!”   李长薄脸都破了。   他满口是血,不甘地凝着清川的方向,不敢置信。   一场大梦,天翻地覆,他最害怕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君为云中凤,我为阶下囚,从此云泥之别,再也无法与君并立,拥君入眠。这该死的真假太子!李长薄与季清川就是个死局!这可笑的命运!   李长薄视线模糊了,哑声问道:“清川,你还愿意同我走吗?”   风掠过水面,吞没了李长薄的声音。   “贱人之子,胆敢直视太子,小心挖了你的眼!”   李长薄已经无所谓了,他倔强地望着清川,望着望着便笑了。   他的梦想,他的骄傲,他的恐惧与挚爱,在此刻被碾得粉碎。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李长薄朝着清川的方向,颤抖地伸出手,挣扎着爬去,“自古琴音诉衷肠……公子,可否为我抚琴一曲?”   “把把把把他的手给废了!”   一群人涌上去,按住李长薄的手,举起刀鞘,狠狠砸了下去。   那双漂亮的手,那双挽弓抚琴、写锦绣文章的手,咯嘣咯嘣,被砸得筋骨俱碎。   清川垂眸望着李长薄,望了许久许久。   他未作一声,随后,他返身回舱。   围着他的人如潮水般退去,涌动的华丽衣袍,很快将他淹没不见。   李长薄痛得没了知觉。   他仿若被抽去了精魂,不再挣扎,他被推搡着押上龙船,又被一脚踹进了昏暗的牢笼。   他滚在铁笼里,被一群人哄抢着夺去了金簪、扳指、玉佩以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到最后,就连身上那件蹙金绣云霞的外袍都被剥走了。   “为什么?”他面如死灰,“为什么?我要见清川……”   有人远远啐道:“还惦记着太子殿下?一个阶下死囚,做梦吧你!”   “贱民之子,鸠占鹊巢,冒充太子的狗东西,殿下恨你杀你都来不及,还会见你?”   “清川不会这样待我……我要亲自问清川……”李长薄摸向牢笼,用手一下一下扣那铁笼   梆。   梆。   梆。   扣击声在黑暗里轻轻回荡着。   “我要见清川……”   “告诉他……我要见他……”   一盆冷水照着李长薄当头泼下。   冰凉透骨。   水中掺着恶臭的泔水。   “吵死了,给老子安静点!”   李长薄浑身湿透了,他歪倒在烂草堆里,口鼻间黏糊糊的,有血溢出来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神识正慢慢从身体抽离,他蜷缩起来,他还不想走,他不能走,他不甘心啊!   过往种种皆如流萤在眼前晃过。   浮休两世,前世悔不尽,今生意难平,呵,真是可笑啊,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事情最后还是走向了李长薄最害怕的结局。   “为什么……”李长薄痛苦得蜷缩起来,“为何命运要如此待我?为何我与清川不能两全……”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着。   李长薄的生命也在一点一点流逝着。   金色字网中,属于原书主角李长薄的支脉在迅速崩落,数不清的方块字陨落了。   天空仿若下起了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天宁寺,青灯古佛下,星盘在剧烈震颤着。   青衣小僧焦急问道:“师父,这可如何是好?”   吉空大师双目微阖:“李长薄想要挣脱原书桎梏,当有此一劫,自渡或是他渡,是生还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小僧问道:“若是渡不过去呢?”   吉空大师道:“幻境是书中人内心至深处最隐秘的欲望与恐惧,极具蛊惑性。若渡不过去,幻境会将人吞噬,直至意识与□□双重消亡,化为虚无,回归混沌。若能渡过去,那便是涅槃重生。”   “已经崩成这样了……”小僧担忧地看着支离破碎的金色字网,“师父不能帮帮他吗?”   吉空大师道:“天道无为,人道有为,这是陛下重新写下的准则。陛下要放笔下人自由,要给李长薄挣脱原书桎梏的机会,贫僧一介凡胎佛僧,不可随意插手。”   “可是师父,李长薄这条支脉牵涉甚广,盘根错节,若是他死在了幻境,这个世界岂不是又会崩坏?”   “李长薄若死了,这世间将再无人能救季清川,与两人相关的所有内容都将崩塌,陛下历经艰辛重建的新世界,怕是又会塌成一片废墟。”   小僧面露惧色:“那、那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吉空大师安详地闭上双眼,“大不了再死一次。”   “你我乃空门之人,无欲无求,无痴无妄,生死不过一瞬息。不比他们红尘中人。人一旦有了爱与欲,生离死别就会变得很痛苦。”   “那天下人……天下人又该怎么办?”   吉空大师已然入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阿弥佗佛。”   -   时间仿若凝固了一般。   天地间清浊不分,只有白茫茫一片大雪。   “吱呀”一声。   有什么门打开了。   光亮夹着凛冽的寒意透进来。   风雪刮过李长薄的脸,他半个身子已埋进积雪中,他已经睁不开眼,结霜的睫毛颤抖着,只模糊看到一团白色的人影向他走来。   那人裹着一身白裘,撑着一把伞,停在李长薄面前,为他遮住风雪。   李长薄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摆:“清、清川……”   “我不是清川。”那人道。   李长薄已意识迷糊,口鼻间只剩一缕微弱的气息。   他动了动唇,声音也虚得不成样子:“清川……我……我不做李长薄了……你也、也不做季清川了……好不……好不好?若、若有来生……做个平凡人……我们重新开始……”   那人的声音仿若裹着千古风雪:“不做李长薄,你将失去一切角色光环,你将成为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员,你将与清川解绑,与他再无瓜葛。”   “不解绑……死也不要、不要解绑……”李长薄流下泪来。   “世人皆笑清川痴,哪知你比他更痴。”   “再给我一次机会……”李长薄揪住那人的衣摆,他模糊地记起,曾经在某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他也曾在弥留之际,卑微地求过这个人。   那人俯身蹲下,修长的手指点在李长薄额心。   “李长薄,你得活着,继续做你的李长薄。”   “别再害怕原书设定,它是写入你生命里的底色,你强它则弱,你弱它则强,学会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支配。”   “做你自己想成为的那个李长薄吧,别再害怕出身,别再害怕你的底色,你的人生将由你自己改写。事实上,你已经改写了。”   李长薄登时被注入了一股生命力,从鼻中呼出一口气来,他微微睁开条眼缝。   白茫茫的世界里,那是一张比清川更明艳的脸。   如天降神明,如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走吧,李长薄。”   “离开帝城,沿着水流,往南边去,一直走,别回头,待到落花逆水流,便是与君重逢时。清川一直在等你。”   李长薄惊讶地张着干枯的唇,直勾勾盯着他。   “为你写下这样的人生,我很抱歉。”那人用五指盖住李长薄的眼,重重一推,“未来的路,你自己走。”   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从额心涌向全身。   李长薄从幻境中猛然惊醒。   神识陡然回归身体,大梦初醒,恍若重生!   李长薄大口喘着气,他瘫在原地,浑身汗透,久久没能晃过神来。   幻境中的种种犹在眼前,涌遍全身的力量是如此温暖、如此真实。   他再一次,见到了神明。   “待到落花逆水流,便是与君重逢时。”李长薄默念着这句话,幻境中所见所闻,如被仙人扶顶,醍醐灌顶。   生死关前走一遭,他心有余悸,待到四肢渐渐能动弹了,他摸到了墙,尝试着站了起来。   活着,真好。   李长薄记得自己在钟楼里,他是来接清川的。幻境中那人叫李长薄走,可清川就在这里,他不能这么走了。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很快摸到一条通道。   前方看到一点光亮了,他加快速度,一把掀开那块遮挡的板。   迎接他的,却是一支冒着寒光的箭。   “清川?”   “焚城计划,是不是你?”苏陌手里拿着一柄轻巧的黑弩,神情严肃而认真。   幻境中一番遭遇,再见犹如生死重逢,李长薄含泪笑了,迎着箭走上去:“不是我。”   苏陌退后一步,蹙眉道:“别过来,就站在那!”   “好,我不过去。”李长薄深深望着他,完全未察觉到隐藏于四周的浓浓杀意,他说道,“见到你真好。”   与此同时,幻术被冲破的玄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那根化为青烟的羽毛。   “这不可能。”   他无法理解。   这都不死?   李长薄不仅没有死在幻境里,没有生出怨念,反而解开了角色身上的枷锁,就连他与生俱来的狂躁之气也被压下去了。   “这不可能!”玄衣人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   利用书中人的欲望与恐惧制造幻境从而杀死他们,玄衣人从未失手。   “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爱欲是什么?”玄衣人茫然抬头,望着天,“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暗的不行,那不如来明的?”   “若直接动手杀了他们,公子会恨我吗?” 第119章 焚心   “是阿烈?”   “是。”   苏陌听到了心中猜疑落地的声音。   他差点忘了, 修改原书设定,首当其冲的便是守书人。角色与剧情偏离一分,守书人的地位便受威胁一分,剧情如今野马脱缰, 他这个守书人算是废了, 写书人亲手砸了他的饭碗,天道也要收拾他, 他的那点羽毛都快要烧秃噜光了。   这场危险游戏, 从云端坠落的不仅是苏陌,还有被他拽落的, 守书人。   如果钟楼点火人是玄衣人, 那么……玄衣人帮苏陌将裴寻芳与李长薄引至钟楼,则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苏陌这条命,他早已不在意了, 左不过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玄衣人那些疯言疯语苏陌根本无心力搭理,可他若敢拿这多人的性命作儿戏,那便不能任他胡作非为!   “清川?”李长薄来牵他的手。   苏陌猛然抬起手中轻弩,重新对准李长薄, 吼道:“走!”   “清川。”   “再不走老子杀了你!”苏陌凶巴巴道。   “李长薄你听好了!”苏陌逼近一步, 弩箭直指李长薄眉心, “我不是季清川!”   苏陌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直击李长薄心门。   “清川还活着!”   “去临安, 找一个叫许钦的人!”   “走!”   李长薄怔在原地,他仿若又看到了幻境中那个站在风雪中的神明。   “走!”   “谁也别想走。”   一阵疾风平地扫过, 景龙钟跟着晃动起来。   苏陌循声调转方向,手中那支刻着“玄”字的弩箭破风而出。   “啊哈。”玄衣人皱了皱眉, 他低头看向那支将他扎了个对穿的箭。   “公子好箭法。”玄衣人将箭一把拔出,“咣当”扔在苏陌面前,“这是公子射我的第二箭了。”   血箭滚在脚边,苏陌心擂如鼓,他装上第二支箭,再次对准他:“你要焚城,便是与我为敌!我说过,我要保全书中世界,保全书中人。”   玄衣人歪着脖子,望着苏陌的眼也似染了血:“那阿烈呢?公子是忘了阿烈也有心,也会疼吗?”   “阿烈也会疼的啊。”   “以一人之心度万万人之命,阿烈,你何时能明白,我同你说的那些话……”苏陌倏地被一股力量强吸过去,撞在玄衣人怀里。   苏陌当即被撞得头晕目眩。   “这颗心是为公子而生的!阿烈是为公子生出了这至愚至浊之物来!”玄衣人擒住苏陌的后颈,将他往那汩汩流血的伤口处用力摁,“公子你听听啊。”   “公子你听,阿烈有心的啊。”   苏陌快要不能呼吸了。   “噗通噗通”,是破碎的心脏仍在努力跳动的声响。   炙热的,细弱而急促的,像极了垂死之人在监测仪器上最后的挣扎。   苏陌摸到了满手的血,冰冷地面,粗糙的地砖纹理,轮椅倾倒在一侧,轮胎飞快打着转,苏陌躺在地上,一缕斜阳从长廊尽头的落地窗倾泻进来。   苏陌满口满手都是血。   苏陌看见人们把他抬回病床,给他戴上呼吸机,手上、头上缠满了线管,耳侧有人在快速低语着,他侧着脸,看着窗外的斜阳一点点落下。   夜幕很快降临,房中只剩一片漆黑,还有一块漆黑的屏幕。   他完全不能动了。   苏陌虚弱地眨了下眼。   屏幕上的那簇小火苗立马晃动了一下,随之跳出一行字:“主人,您在召唤我吗?”   睫毛颤了颤,是回答“对”的意思。   小火苗又跳出一行字:“主人很难受吗?阿烈放音乐给您听?”   寂静的病房里,立马响起一首舒缓的乐曲。   悠悠扬扬的,将呼吸拉得很长,很长。   苏陌垂下眼皮,陷入昏迷。   漆黑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唯有屏幕上的小火苗忠诚地守护着他的主人。   “监测到主人心率下降,主人?”   “主人?”   “快醒醒,主人?”   监测仪滴滴发着警报,苏陌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   屏幕缓缓出现两字:“阿烈。”   “在!”小火苗一下蹿得老高,“主人感觉如何,今天继续吗?”   屏幕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出现一行字:“很遗憾,写不了了。”   小火苗晃了晃:“没关系,今天不写,明天继续。”   监测仪的警报却滴滴滴叫得更欢了。   屏幕上又出现一行字:“我走后,拜托你了。”   “主人放心,阿烈一定好好守着家。”   “阿烈等主人回来。”   “哐!”门再次被大力推开,很多白衣制服的人冲进来,他们切断了连接线,推着病床,带走了苏陌。   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音乐还在循环播放着。   窗外下起了雨,海浪声一下又一下。   小火苗与主人唯一的链接断了。   它缩成小小一团,转换成休眠模式,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它偶尔还是会蹿起来,晃动一下。   “主人回来了吗?”   “还要多久?”   “主人?”   屏幕里的小火苗越燃越旺,倏地变成了玄衣人的模样,他捧着苏陌的脸,道:“阿烈从未变过,阿烈一直信守承诺,守护着主人的笔下世界,阿烈为主人守得太久太久了……”   “这一次,阿烈不想再守了。”玄衣人忽而大翅一振,金色云纹涌遍他的身体,十余道紫色闪电从密云中划拉出来。   “这破破烂烂的世界,都毁灭吧!天道,让他去死吧!”   紫色闪电如一条条咆哮的巨龙,划破天穹,落在帝城,所到之处,火苗窜起,浓烟滚滚。   人们惊叫着逃出家门。   闪电袭城,满城火光,恍若世界末日。   金色宝瓶刹亦被一击而中。   整个钟楼剧烈一震,尘土、碎石哗啦啦地掉,宝瓶刹歪在半空荡了一荡,咣啷滚下楼去。   玄衣人迎着漫天的闪电将苏陌一把抱起:“很快,这世界将只剩下阿烈与主人两人,从今以后,换主人长长久久守着阿烈。阿烈带主人走。”   玄衣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香味,那香味侵入苏陌口鼻,渐渐连意识都模糊起来。   “住、住手!”苏陌完全无法挣脱。   苏陌狠狠攥紧指上君韘,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我不愿意,你走不了。”   墨玉螭纹韘嵌入皮肉中,越嵌越深,写书人的鲜血将君韘浸透了。   苏陌仿若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时空隧道,那里有许许多多个自己,躺在病床上的自己,独自站在海边的自己,牵着马儿与小裴寻芳走在山坡的自己,搭着裴寻芳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龙椅的自己,倚在裴寻芳怀里与他策马回家的自己……   而那尽头,是站在冰雪中孤独的自己。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冰雪中的苏陌温柔地望着苏陌。   “终于见面了。”苏陌亦望着另一个自己,说道,“杀、我。”   “咻!”   一支黑翎箭穿过璀璨闪电,穿过玄衣人惊恐的目光,直中苏陌心口!   是利刃刺破身体的声响。   比想像中还疼一些。   苏陌喉间一啸,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剧烈的疼痛从心口漫延开来,病时身体的疼痛记忆猛然如排山倒海涌来,冲入了苏陌的四肢百骸。   苏陌瞬时痛得抽搐起来。   “来此书中世间一趟,你想要什么?”苏陌耳边又响起了祂的声音,“生?死?爱?还是欲?”   “你后悔了吗?苏陌?”   苏陌的身体往下滑去,玄衣人捞住他,却怎么也捞不住。   苏陌滑落在地上。   华贵的锦袍上全是血,那张玉一般的脸,很快呈现了濒死之时的青白色。   “主、主人!”玄衣人被这一幕吓懵了。   “我是写、写书人……一切皆因我而起……”苏陌颤栗不止,字不成句,“我亡……便是天道亡……来、来杀我啊……”   “清、清川啊!”李长薄吓得脸都黑了,他连滚带爬冲过来,“老天爷……救救、快救救他啊!”   玄衣人大翅一扇,李长薄当即如纸鹤一般被掀飞了,玄衣人吼道:“滚远点,休来妨碍我!”   李长薄重重砸在阑干上,腕粗的栏杆随之断裂,眼看要摔下楼。   一道黑色身影晃过,捞住了李长薄,将他甩在钟楼中央。   是裴寻芳的影卫唐戟!   李长薄哭喊着爬起,还要冲过去。   唐戟却面色苍白扑通跪下:“是黑翎箭,正中心口,回天乏术了!”   “属下来迟了!”唐戟以头磕地。   裴寻芳面无人色出现在那里。   “为什么?”玄衣人按住苏陌一直在流血的心口。   他咆哮着望天:“为什么!”   苏陌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我好、好冷……裴、裴寻芳……抱……抱抱我……”   “别过来!”玄衣人朝着裴寻芳大吼道。   “阿烈能救主人……阿烈能救主人……”玄衣人疯了般,抱起苏陌,大翅一振,从钟楼上一跃而下。   他抱着苏陌踏过雷电风暴,踏过宫殿的屋脊,踏过被烧焦的树梢,苏陌一直在流血,他害怕极了,他抱着苏陌钻进一间废弃的阁楼里。   他胡乱撕开苏陌的衣襟,露出那中箭的伤口。   “阿烈能救主人。”他颤抖着握住那支黑翎箭,一把拔了出来。   登时血流如注。   玄衣人张口便舔了下去。   他像一只抱住濒死主人的小狗,一下一下舔舐着主人的伤口。   “阿烈能救你。”   “主人,阿烈能救你。”   玄衣人绝望地舔舐着。他每舔一下,大翅上的羽毛便烧掉一片。   那仅剩的玄色大羽,一片,接着一片,自燃起来,化为青烟。   玄衣人仍旧疯狂地舔舐着。   帝城上空仍是电闪雷鸣。   终于,苏陌那咧着血肉的可怕伤口,开始渐渐长合了。   玄衣人舔着舔着便哭了。   属于人类的、苦涩的泪水滑过玄衣人的脸,流入他口中。   原来,这便是爱欲的滋味。   佛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玄衣人那颗肆意滋长的心,如烈火焚烧起来。   不是占有欲,不是情欲,爱欲不是别的,而是以我命换你命,玄衣人宁愿燃尽自己,换苏陌回来。   苏陌喉结一滚,涌出一口污血来。   心脏亦微弱地起伏起来。   “住手……”他在昏迷中唤道,“阿烈……”   玄衣人霎时泪如雨下。   他伏下身去,颤抖地、卑微地亲吻苏陌的眼。   他仿如又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听话的小火苗,静静地守着书中世界,期盼着主人能醒来,看他一眼,给予他指令。   “呲啦啦——”又一道紫色闪电划破长空,直接朝钟楼的方向劈去。   可怕的雷电风暴仍在继续。   玄衣人一身残躯,元气耗尽,他已经没有能力驱使雷电风暴了。   玄衣人最后望了眼满城的浓烟,以及被恐惧笼罩的帝城。   这是苏陌宁愿死亡也要守护的笔下世界。   他闭上眼。   最后一片玄色大羽,荡悠悠,荡悠悠,飘向空中,而后化为一支利箭,直捅雷电齐鸣的乌云漩涡。   刹那间,笼罩着天空的重重乌云,轰然往下一压!   一张庞大的金色字网赫然出现在帝城上空!   整个帝城的人都听到了动静。   人们惊恐仰头望去,他们都被笼罩于整个上空的那张流光溢彩的天网吓坏了。   数不清的名字,数不清的文字,数不清的生灵与故事。   交错繁杂,包罗万象,华彩溢彰!   整个书中世界的文字,就那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书中人面前。   “疯了疯了,全疯了!”吉空大师看着那笼盖四野的金色字网,叹道,“这下全疯了。” 第120章 镜花   “是、是天命薄!”   负责观测天象的钦天监灵台郎吓得跌在地上:“是天命薄啊!”   他惊呼着穿过空荡荡的殿宇, 却连一个活人都没有见到。   钦天监没落了,人丁凋零,如此惊世天象出现,他却连一个可以见证的同伴都没有。   “这将是载入史册的时刻!只存在于史书中的天命薄现世了!”灵台郎激动地冲向大门, 却被门口两柄大刀挡住了去路。   “做什么?”   灵台郎激动得涕泪双流, 跪道:“速禀掌印,天命薄……现世了!”   帝城大街混乱一片。   “天生异象, 必有灾殃!”   “太子弑君, 引发天怒,先有兵变, 后有天灾, 帝城要完了!快逃吧!”   数不清的百姓拖家带口,扛着家当,在浓烟与电闪雷鸣下, 往外城大门挤去。   那些鸡鸣狗盗之辈,更是趁机作乱,他们混进人群中,抢钱财的抢钱财,抢女人的抢女人, 抢小孩的抢小孩, 混乱不堪。   “父亲, 那些名字是什么人?”扎着总角的小女娃仰头望着漫天字网。   “那些都是天赐的达官贵人,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无关的。”   “可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女娃道。   父亲惊异地看向怀里稚嫩的女儿。   “别逃!大家都别逃!”水云轩的老夫人举着拐杖从他们身边走过, “是神来救我们了!天命薄上有我们的名字,神不会放弃我们每一个人。”   “是神来救我们了。”她边走边喊, 已是精疲力尽,“神没有放弃我们!”   可并无几人理睬她, 人潮吞没了她的声音。   乱世之下,一个平凡人的力量,是如此微弱。   忽而,一阵佛音穿过汹涌的人潮,如大海潮音,威服众生。   “天命薄掌管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是不可窥伺的天物!”   天宁寺圣僧吉空大师领着众僧出现了。他拿着锡杖,逆着人流,如天降神佛。   “谢天谢地,吉空大师来了!”水云轩的老夫人扑通跪下。   百姓们惶惶望天。   “天命薄?”   “那个……是天命薄?”   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根本无法解释这种天象,可他们清清楚楚看到,那些可怕的紫色闪电,在经过金色字网时,都被瞬间吸收了。   那张流光溢彩的天网,就像一个巨大的保护罩,将帝城生灵保护于雷电风暴之下。   “随意窥伺天机,将引来杀身之祸!”吉空大师声如洪钟道。   众生一听,吓得通通跪地叩拜,不敢再看。   “天命薄现世,是天赐旨意,天子更替,改政易王,就在旦夕。愿天佑大庸,免我百姓流亡,山河无恙,国泰民安。”吉空大师道。   水云轩老夫人老泪纵横,跪拜道:“愿天佑大庸,免我百姓流亡,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越来越多人跟随着跪拜,齐呼道:“愿天佑大庸,免我百姓流亡,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与此同时,一队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出现在人群聚集处。   他们如一柄利剑,插入混乱的人群中,迅速清理骚乱,揪出那些趁火打劫的人。   东西厂的番役也倾剿出动了,他们找到了隐藏于帝城里的十三处举火点,并迅速将它们端掉,所有举火人就地正法。   守城的京军虽说都是些老弱病残,但干起活来毫不含糊,他们灭火的灭火,救人的救人,疏散群众的疏散群众。   裴寻芳的几番布署,犹如快刀斩乱麻,叫混乱的帝城很快得到安抚。   这场毁天灭地的焚城行动,在全面发酵之前,被连根掐灭了!   帝城逃过一劫。   朝天跪拜的老百姓看到这些雷厉风行、凶神恶煞的士兵,又是惊心,又是安心。   他们一会看看天,又一会看看人,一时竟分不清,是神佛在救人,还是人在救人了。   凌舟像一只报信鸟,沿着帝城的大街小巷,在屋舍上来回跳蹿。   他手里拿着一面明黄色的大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安”字。   他按照苏陌交代给他的说辞,挥动着大旗,一遍遍重复喊道:“安阳王在,帝城在。听从指挥,莫要惊慌,安阳王与帝城共存亡。”   这一天,整个帝城的百姓都听到了这句话。   也都记住了这句话。   “那小子在做什么?”东西厂的番役看了怒从中来,想去将凌舟拿下。   “口口声声安阳王,这分明都是掌印办的事,咱们都是掌印的人,不能叫他这样乱说了去!”   “站住!”甲字组的影卫向老大出现了,“没看见那是嫡皇子的人吗?掌印没有指令,咱们底下人便不能多事!”   有人轻声道:“就算……就算改政易王,也该是……是嫡皇子呀……”   “闭嘴!上头自有上头的道理!嫡皇子这怕是……”   要给安阳王造势了。   后面半句话向老大没敢说出口,他仰头看看天,费解地挠了挠头,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啊。   他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天象玄机、阴谋阳谋。   今日种种均非常人所能理解。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嫡皇子不是人!   只有当一个人不是“人”,才不会对人世间的最高权力感兴趣。   -   阁楼里,玄衣人默默守在苏陌身边。   苏陌逐渐平稳的气息给了他极大的安抚,玄衣人紧贴着苏陌,用头顶的茸毛轻轻蹭他心口,平静地闭上眼。   忽而,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玄衣人扑楞一下翅膀,迅速夺窗而出。   他没有走,他趴在窗外,利爪钩住墙体的缝隙,只露出一双眼睛往里看。   门被砸开,是裴寻芳。   玄衣人倏地扭转过头。   心砰砰砰直跳,看着自己这丑陋的身体和爪子,这场赌局他输了。   可他不甘心啊。   他听着室内细碎的声响,直到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向阁楼靠近,有人大呼一声:“抓住它!”   玄衣人双翅一振,飞向了那电闪雷鸣的天空。   “别让它跑了!”影卫跟着跃出窗子,跃上屋顶,追了上去。   “弓箭手!”唐戟咬牙道,他喘着气,回头去寻掌印,却见裴寻芳抱着苏陌面无人色坐在地上。   唐戟想到了之前掌印魇住了的模样,有点担心。   “秦老,安喆,采薇,宫里活着的太医……通通带来……”裴寻芳哑声道。   “是。”   “快去!”裴寻芳转而吼道。   唐戟吓到了,立马滚了出去。   阁楼里静极了。   窗户敞开着,窗页咯吱咯吱的响。   雷电风暴渐渐弱下来了,帝城上空的那张金色字网,流光溢彩,美得如梦如幻。   裴寻芳紧紧搂着苏陌,脸贴着他的脸,近乎绝望地看着窗外那张浩瀚无垠的天网。   天网之外,是苏陌的世界。   是裴寻芳永远触不到的未知之地。   所有的情感仿若被冰封了一般,脑中一片空白,一滴泪也没有,就连怀中人儿的体温也感受不到。   裴寻芳双目空洞地望着金字字网,只说着一句话:“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   苏陌沉在梦中。   他看见,茫茫雪原里,“苏陌”又披上了那件半旧的貂绒鹤氅,他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停在前方等他。   雪原的尽头,是一片白光。   “你要去哪?”苏陌问道。   “人之所以痛苦,是记性太好。有些人,有些事,忘记了会快乐许多。”他转过身,看向苏陌,“我希望你快乐。”   “你要做什么?”苏陌不安起来。   “我的记忆太沉重了,不该由你背负。”他看着苏陌,温柔直达眼底。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苏陌急切向他走去,“别说这样的话!”   “没错,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他眼神飘忽起来,他温柔地抚着马的脖子,缓缓伏在了那长长的、柔软的马鬃上。   那油亮丝滑的马鬃,盈满指间,丝丝缕缕,缠绵不休。   “曾经,我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可我没有办法好好爱他。我给他留下的记忆都是痛苦的,好遗憾啊。”他伏在马背上,直直看着苏陌,“人生憾事,莫过于此。”   “你怎知都是痛苦的,或许也有不少欢愉!”苏陌走向他。   却见他已经流下泪来,呓语般说道:“寻芳陌上花如锦,折得东风第一枝,真好啊。”   “真是没出息。”他任眼泪肆流着,“我也只是一个满心痴妄的俗人。”   “苏陌。”苏陌叫着这个名字,靠近他,向他伸出手去,哪知手指触碰之处,漾起一圈波光粼粼的水纹。   像是一面水镜。   而水镜这头,苏陌看见自己身披鹤氅,骑着白马,正是水镜中的模样。   脸上冰冰凉凉的,原来早已泪湿双颊!   苏陌大惊!   原来,一直都是自己!   苏陌望着镜中自己,磅礴的记忆如滔天巨浪涌来,排山倒海,将苏陌吞没。   看着自己曾走过的每一步,苏陌触目惊心。   所行所往,苏陌更加笃定。   他倔强地擦掉眼泪,坚定道:“在凡俗间,行凡俗事。我欲何往,皆由我愿!”   他握起缰绳:“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   白马狂奔起来,载着苏陌奔向雪原尽头的白光。   那白光越来越刺目,仿若要将身体穿透了一般。   “啪”的一下,苏陌睁开了眼。   他从喉间涌出最后一口污血,眼前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那身影便带着股热气将他笼住。   啊,真是的。   短短一日,仿若隔世。   苏陌贪婪地吸了口喜欢的檀香味。   可抱着他的男人却久久未再有动作,他仿若僵住了一般,话都没有一句。   看来,这次真的是……被吓住了。   苏陌心生愧疚,小声道:“对不起。”   见他还是未有回应,又道:“这次玩得有点大了,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保证……掌印想要什么补偿,我都满足你……”   裴寻芳依旧未有回应。   若不是听到他的心跳声,苏陌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活着。   这就,问题有点大了。   苏陌有点担心了,他想看看裴寻芳的脸,可裴寻芳将他抱得太紧了,他根本动弹不了。   “掌印?”苏陌试着唤他,“裴寻芳?寻芳?芳芳?”   昏暗的阁楼里,寂静无声。   窗外的天空,金色字网流光溢彩,如璀璨星海,照耀人间。   皇宫内,灵台郎手托卷册,一路狂奔,边走边喊:“天命薄现世,天降祥瑞,改政易王,就在旦夕!”   永寿宫的臣子们刚刚死里逃生,出来就撞见灵台郎,他们抬头看看天,吓得魂都要飞了。   “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   长街上,人们虔诚地朝天叩拜:“愿天佑大庸,免我百姓流亡,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这世间,聒噪无比,仿若一出热闹的折子戏。   可怀中人,真实的都快要让人烧起来了。   苏陌快要被他抱融化了。   窗台上,一只蝴蝶窸窸窣窣破茧而出,它扇了扇翅膀,飞了起来。   苏陌的腰被裴寻芳一提,他的声音低沉暗哑,直穿苏陌鼓膜:“殿下可玩了咱家半生了。”   苏陌半个身子都酥了。   他蹬了蹬腿,却无济于事。   他唤他“殿下”。   完了,苏陌想。 第121章 水月   “我我我我……我头疼!”苏陌当即便怂了, 佯装起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头好疼好疼……”   “殿下头疼, 要不要咱家帮殿下回忆回忆?”   低沉阴鸷的声线钻入鼓膜, 苏陌的天灵盖都要麻了。   完了完了。   苏陌左扭右扭,却纹丝不动:“你别这样看我, 我害怕。”   “殿下也有害怕的时候?”裴寻芳握着苏陌的腰将他一把提起, “咱家看殿下勇闯钟楼,胆子大得很。”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当时情况危急我别无选择……”   忽而“啪”的一声脆响,苏陌臀上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苏陌当即被打得呆若木鸡!   他显然被吓到了。   他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从脖子红到耳根:“你、你打我?”   裴寻芳冰着脸, 似无情的判官:“这下是惩罚殿下私自行动。”   苏陌哪里受过这种,挣扎着推他:“我爸妈都没打过我!你放开!”   可裴寻芳将他箍得铁桶一般,动弹不得。   力量悬殊,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余地。   被打过的地方更如被电灼伤一般,又疼又辣。   酥酥麻麻的, 直到腿根。   苏陌又羞又恼:“裴寻芳你混蛋!”   “咱家可以更混蛋。”裴寻芳擒住苏陌不安分的腰及手臂, 蛮横地将他横过来, 按在腿上,照着他的屁股, 又是“啪”的一下。   苏陌被打得整个脑子都懵了。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瞪向裴寻芳,水杏般的眸子瞬间便红了。   “这下是惩罚殿下召唤了那只破鸟, 弃我于不顾!”裴寻芳的面容更冰了,端得个衣冠楚楚, 眉目无情,是上位者训诫奴仆时惯用的傲慢与冷漠。   “裴寻芳我杀了你!”苏陌恨恨说道,眼泪都要出来了。   偏偏他两只腕子被交叠着反锁摁在后腰上,根本动不了,唯有被打的地方火烧火燎的,要烧起来了。   “杀我?”裴寻芳垂着眼皮子看他,就像在看一头被捕的猎物。   苏陌的反应似乎更激起了他的兴趣,他完全不怜香惜玉,一把扯掉苏陌的裤子,照着那圆溜溜、粉白白的屁股,又是一巴掌。   “这下是惩罚殿下以身犯险,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白白嫩嫩的两瓣臀肉,顿时留下五指印,开了花似的,嫣红一片。   修长白皙的两条腿微颤起来。   苏陌不知怎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昏暗的房间里,他以最羞耻的姿势被裴寻芳按在腿上,半跪着,匍匐着,衣不覆体的,接受他的惩罚。   裴寻芳就像一个无情的、强大的主宰官、施刑者,叫苏陌无力反抗,逃无可逃。   梨花带雨的美人并未让那张冰块脸有所松动,裴寻芳俯身捏住苏陌的下巴,低问:“知道错了吗?”   苏陌被迫仰望着他,长久以来掩藏着的爱恋、愧疚与遗憾在此刻通通释放,他咬着唇,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流泪,不说话。   裴寻芳眸光动了动,他挨得更近了,指尖撬开他的唇,探入口中,声音似蛊惑一般:“疼吗?”   苏陌泪眼迷蒙仰望着他。   滑溜溜的津液,柔软的唇舌,锋利的牙齿,在裴寻芳的指尖之下,都如被规训的小宠,摇着尾巴,缠绕着他,祈求主人的爱抚。   “嗯……”裴寻芳满意地哼出一声。   苏陌仰起脖子贴近,他却避开了,他按住苏陌的唇,笑得妖孽:“要乖啊……乖才有糖吃。”   苏陌颤得厉害:“我不玩了……你、你放开我。”   “殿下说不玩就不玩?”沾着津液的湿漉漉的手,沿着背沟的曲线,滑向那被打得绯红的所在。   苏陌身后麻成一片。   那指尖仿若带着电流,滑过肌肤,将苏陌记忆中关于它的疯狂的一切,寸寸唤醒。   元宵烟火下浮动的小船,月色下迎风奔跑的马背,密林里惊飞的夜鸟……还有那珠帘轻摇、混着汗水与泪水、翻云覆雨的寝殿。   裴寻芳的声音仿若穿透时间与空间,将战栗的爱人,重新揽入掌中。   “要玩就玩一辈子!”   “掌印。”   守在门外的唐戟突然禀报道:“李长薄已抓获,如何处置?”   滴滴答答,苏陌仿若又听到了寝宫那被扯断的珠帘,掉了一地的声响。   苏陌颤声道:“放了他。”   “殿下还是舍不得?”   “我与他再无瓜葛!放了他,我便自由了。”   裴寻芳眸光更深了:“殿下觉得,你这副模样,还能同咱家讨价还价?”   “掌印!”这次是凌舟焦急的声音,他结巴了一下,“禀告掌印,安、安阳王赶过来了……要见嫡皇子。”   “殿下倒是花样不少。”裴寻芳将苏陌一把拎起,面对面直视着。   苏陌心窝被压得隐隐作疼,他小气直喘,咳得小脸苍白。   “我心、心口疼……心口好疼……”   这不像是演的。   “咱家看看?”   “不不不不必了!”   外袍已被一把剥下。   那衣裳本就未系好,宽大的外袍一掉,三层雪袍便哗哗落下来了,层层罗缎,堆叠在裴寻芳的手间,苏陌的腰间。   苏陌如出水芙蓉般,就那样暴露出来。   他不是没被裴寻芳看过,可是此情此景,叫他觉得自己是俎上鱼肉,一只小宠,一个玩物。   裴寻芳目光灼灼盯着他的心口。   原本白璧无瑕的地方,果真多了一道梅花状的箭痕,新长合的皮肉还很鲜嫩,透着粉。   裴寻芳靠上前去,他看得极仔细,却始终隔着距离,没有触碰。   苏陌被那目光侵犯着,细绒汗毛通通立起。   那一箭不是虚幻,那可怕的一幕不是虚幻,它真实的发生过!   裴寻芳脸色越来越可怕,他抬起眼皮时,已状似修罗。   “谁干的?”   苏陌抖了一抖:“我可以解释。”   “解释?”裴寻芳咄咄逼人,“解释殿下与那只破鸟是何关系?解释殿下为何会中黑翎箭?还是解释殿下为何中了黑翎箭还能安然无恙?”   “我……”满腹情愫,千言万语,均乱成一团麻,不知从何说起。   怎么可能说得清呢?   几世纠缠,利用,算计,沉沦,痴缠,抛弃,由爱生恨,由恨生怨,由怨生嗔,得不到,又放不下……这段缘犹如三生石上的旧精魂,越缠越紧,生死不休。   “殿下从未对咱家坦诚以待!”   “不是的!”苏陌心口又是一痛。   “苏陌。”裴寻芳唤着他的名。   他握住苏陌的下巴,眸光被他咬碎了般,再也无法如之前那般冷漠、锋利。   “随便说点什么,骗骗我也行。”   苏陌见不得他这样,微喘道:“我不是……又落在掌印手里了吗?”   裴寻芳苦笑一声。   “我们前尘皆忘,重新来过,好吗?”   裴寻芳凝着苏陌,仿若不认识他一样,他忽而将苏陌整个扛起,摁在窗台上。   半吊着吱吱呀呀的窗扇,“哐当”砸了下去!   呼啸的风雨瞬间灌入喉中。   苏陌冷得发抖。   “殿下该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了!”   嘈杂的声音,卷着蒸腾的热气,如浪潮冲入耳中。   乌云之下,金色字网笼罩全城,雷电风暴仍未退去,几处着火的房舍仍旧浓烟滚滚,满城大街皆是密密麻麻的百姓与官兵。   苏陌趴在窗台上,望着这一切,半晌说不出话。   “听听那些人说的话,”裴寻芳伏在他身后,“天命薄现世,是天赐旨意,改政易主,就在旦夕……殿下不去做他们的‘天’,不去做万民朝拜的王,躲在这肮脏的角落里与咱家苟且作甚!”   “不许、不许你这样说!”苏陌颤声道,“我不做他们的天,我……”   裴寻芳捏住他的下巴,粗暴地将他一把拉近:“殿下想做什么?”   苏陌被迫向后仰着看他,颤得可怜:“你在惩罚我吗?你一定、一定很恨我。”   “接受殿下的恩赐,再像废刀一样被随时丢弃吗?咱家不愿再做殿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裴寻芳凝着那张美得惊人的脸,“这一次,咱家想要更多。”   “掌印想要什么?”   “咱家想要什么,殿下心知肚明。”裴寻芳不肯罢休,愈发凶狠,那双凤眸红艳艳的,像讨债的妖孽,“告诉咱家,殿下是谁?我又是谁?说!”   “掌印不应该猜到答案了吗?”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金色字网如一张巨大的天网,笼罩着世间人。   恁谁也逃不出,躲不过。   一只黄蝶忽扇着翅膀,托着细碎的花沫,从眼前飞过。   苏陌眼中含着泪,他仰着脖子,望着那只微光中扑棱的黄蝶,薄薄的半透明柠檬黄翅,翅上几点褐色斑纹,美丽极了。   他恍惚道:“昔者庄周梦蝴蝶,醒来后分不清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庄周,庄子千古一人,尚且分不清虚幻与真实,何况是我?”   “当梦境足够真实,真实得灼人心,噬人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是谁,原本是谁,还重要吗?”   苏陌喉结一滚,落下泪来:“你问我是谁……”   “我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写书人,是写就这天下众生的写书人,我被自己的笔下世界困住了。”   苏陌泪眼迷蒙望着裴寻芳:“困住我的人,是你。”   裴寻芳脸色仍旧紧绷着,可明显,他的眼神乱了。   方寸大乱。   “写书人爱上了自己的笔下人,甘愿放弃写书人的身份,同他厮守于书中……是不是很可笑?”   裴寻芳怔住了般,僵硬地捏着苏陌的下巴:“一点都不可笑。”   “写下你一生的是我,你应当恨我。”苏陌呜呜呜哭起来。   “我不恨你。”裴寻芳声音柔和起来。   “你应当恨我。”   “我不恨你。”裴寻芳仿若终于消化了苏陌的话,他兴奋起来,却又小心翼翼,他低头去寻苏陌的唇。   “我想爱你。”   “让我爱你,苏陌。”   黄蝶忽扇着翅膀,闻着香汗的味道,停在了苏陌鬓边,翅膀一扇一扇,像开在崖壁上危险而迷人的花。   “浮世万千,唯爱有三,水中月,镜中花,梦中卿。”裴寻芳将苏陌揉进骨血里,“咱家何其有幸,能得卿卿芳心。”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细绒汗毛上,津液交融在一起,像两条咬住脖颈生死交缠的蛇。   裙袍底下,雪白的两腿间,里头的手早已粘腻得不成样子。   “殿下很喜欢?对吗?”   苏陌扬起脸想要吻他,尾音颤得收不住:“别在这里,带我回家……”   裴寻芳却不理,只细细看着苏陌的反应:“殿下过去就很喜欢,对吗?”   苏陌又羞又恼:“再胡说!”   裴寻芳擒住他的腰,伏身贴上去,绵密的吻如雨点落下:“咱家给殿下更好的。”   屋外,张德全带着秦老与安喆巴巴儿地赶来了。   “嫡皇子殿下和掌印呢?”秦老焦急问道。   唐戟一脸复杂地指了指屋内,摆摆手指,示意噤声。   “这怎么可以!”秦老当场便恼了,“太胡闹了!不要命了吗?殿下是我的病人,我得对他负责,任他是天王老子也得听我的!”   “嘘……嘘……”张德全怎么按都按不住这头犟驴。   “掌印!”秦老大声唤道,“老朽来为殿下看诊了!”   安喆看着那愈发耀眼的金色字网,扫了眼众人,一言不发,转身下了阁楼。   “哎!哎哎哎安太医!你不能走啊!”   木地板吱吱的响。   地上、腿上湿淋淋一片。   裴寻芳伏在苏陌身后:“殿下还走吗?”   “不、不、不走了……”苏陌已是一塌糊涂。   “外头可守着许多人呢,殿下这副模样,一会可怎么见人?”   “少、少废话……”   -   帝城大门,城墙之下。   乌压压的京军已将人围了几个时辰。   “王八蛋,跟他们拼了!”   贺知风拔出长刀,恶狠狠盯着这群京军。   可那些京军既不拔刀,也不上前,只是将他们团团围住。   “得得得……”   马蹄不安地踏响着,李长薄仿若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高大的城墙像一堵不可逾越的命运之墙,将他们圈禁其中。   李长薄仿若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仍旧死死凝着钟楼的方向。   “殿下醒醒!都什么时候了!他不是季公子!”贺知风急疯了,“只能拼死一搏了。”   “施主。”   京军纷纷让出一条道。   “贫僧来送你一程。”吉空大师领着众僧,穿过人群而来。   “吉空大师!”李长薄见着他仿若见到了救命菩萨,他扑了过去,“你见到清川了?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施主为何还是执迷不悟,他不是季清川,从今往后,他与你再无瓜葛。”   李长薄要跪下了:“求求你,求你告诉我,他还活着,对吗?”   “嫡皇子生死与否,都与你无关了。”吉空大师长叹一声,将一枚玉竹哨子递给李长薄,“这是施主的信物,请你务必好好保管。”   “记住他同你说过的话,你的未来在南边,待到落花逆水流,便是与君重逢时。”   李长薄握住哨子,跌在地上。   “快上路吧,施主。”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施主的未来注定不会平凡。往后的路,你自己走。”   吉空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   “开城门!放行!”士兵扬声道。   沉重的帝城大门缓缓打开。   贺知风大喜,他架起李长薄,扔上马去:“殿下,走!”   李长薄频频回头,不肯走。   贺知风索性跳上马,与他共乘一骑。   “驾!”   马蹄踏着尘土,踏过这圈禁了李长薄半生的帝城,冲向乌云与大地交接的边界。   风大起来了,夹渣着风沙与草屑,砸在脸上,硬生生的疼。   过往种种皆如一场大梦。   这一世,上一世,他第一次冲出了这座围城。   城外的天空,浓云渐渐散开,一束天光从云隙中透出来。   李长薄双目一刺。   是久违的光明。   他握紧那枚玉竹哨子,忽然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   恍若从心底长出一颗新芽来,蓬勃向上,充满生机。   是重生的力量。   或许,这一世,没白来。   -   待到帝城骚乱彻底被平息,雷电风暴也偃旗息鼓了。   笼罩在帝城上空的金色字网不知从哪一刻起,突然消失了。   重华宫内,裴寻芳容光焕发,喜气洋洋。   他像一头喝饱餍足的兽,从容帷幄,游刃有余。   安阳王、内阁大臣相继到访,裴寻芳笑融融招待了,可嫡皇子身体不适,一概不见。   国不可一日无主,此事刻不容缓。   裴寻芳知道苏陌的意思,可他并不表态,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他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最佳时机。   到了傍晚时分,吉空大师也来了。   他直接走进厅堂,劈头便问:“还没找到吗?”   “没有。”裴寻芳似不甚在意。   吉空大师摇头:“贫僧心中甚为不安,此事还未结束。天命玄鸟必须找到!”   寝殿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幽静极了。   苏陌安稳地睡在床上。   点灯的小宫女递着眼神,窃窃私语:“掌印今儿怎么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见人便笑,看着叫人害怕。”   “嘘……别吵着殿下……”   正说着,见床上的人影动了一动,苏陌撑着玉枕缓缓起身。   “殿下醒了。”两人快步移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折腾得太过了,苏陌全身疼得厉害,被拆解重组了一般。   心口还是隐隐的疼。   他按着心口,忽而,滴答,滴答,鲜红的血滴在手上。   苏陌拿手去擦,那血很快淌了一手。   小宫女吓坏了:“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第122章 梦魇   苏陌立马仰天躺下去, 用一堆锦帕摁着喷血的鼻子:“快,快去传安太医!”   他又嘱咐道:“别惊扰掌印。”   “是。”   小宫女心里发毛,不告诉掌印,这能行吗?   “可算是见着活的嫡皇子殿下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门帘一动, 安喆拎着个奇怪的玩意儿进来了,“瞧你这一天天的, 过的什么日子, 电影都不敢像你这么演。”   苏陌抱着一堆血渍渍的帕子笑嘻嘻。   “你就傻乐吧。”   安喆大摇大摆地往苏陌床上一坐,嫌弃地扔掉那一堆血帕子, 端起苏陌的脸, 捏捏他的鼻子,又打开他的嘴,左瞧右瞧。   随后又按住苏陌的脉搏, 道:“最近我可跟秦老学了不少岐黄之术,来,给你把个脉。”   “秦老没在吧?”苏陌小心问道。   “没。他老人家忙着呢,帝城里伤了不少百姓,这位老先生正在大街上搭棚义诊施药。他说你这病人不听话, 他治不了, 不管了。”   安喆又叹道:“以前总在医书上看到, 张仲景生逢乱世,悬壶救世, 孙思邈封官不仕,一针救二命, 总觉得他们都是些与我很遥远的古人。苏陌,真没想到, 在你的笔下世界里,我遇着了个真神医。”   苏陌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秦老便是这样的人物。”   安喆啧啧称奇,随后又皱起眉:“苏陌,你好像在疯狂长个子。”   “什么?”   “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的身高……已经快接近你原本的模样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有吗?”苏陌当即弹起。   “嘶”,这酸爽!   他揉揉腰爬起来,挪到铜镜前,好像是又长高了一些,前几日做的寝衣又短了一截。   安喆用手在他头顶比了比:“瞧,快赶上我了。”   他又道:“裤子撩起来我看看。”   苏陌当真撩起裤腿给他看。   安喆蹲下,托腮道:“你看,都长生长纹了。”   他拍拍手站起:“流鼻血的事,你不必担心,估摸就是长得太快了,加之营养不良,小朋友们在疯涨期经常这样。”   小、小朋友?   安喆环顾一圈,神秘兮兮凑近:“让我看看你心口的伤?”   “哦。”苏陌听话照做。他在安喆面前向来从不设防。   安喆习惯性去扶眼镜,却扶了个空,不过这不重要,因为他完全被苏陌那道箭痕吸引了。   “这……这太神奇了!”安喆两眼冒光,“这若是放在我们实验室,你得被抓去做研究对象。”   “这是怎么发生的?它是怎么长好的?里面的脏器不知愈合得怎样了……要是有一台仪器就好了……”   苏陌垂眸看着身前这个叨叨个没完的人:“你好了没?安医生,我有点冷。”   “再等等。我感受一下。”安喆直接上手去摸。   忽不知从哪飞来一片叶子,刺啦一下,安喆手背上多了道口子。   要是再加点力道,怕是会将他的手指当场给卸了。   安喆心道不妙,当即从小剧场模式切换至正剧模式,利索地掀袍跪下:“卑职多有冒犯,请殿下降罪。”   苏陌看着安喆,心里有些难受。   俄尔,门帘被宫人掀起,烛火一晃,裴寻芳已走了进来。   他穿着墨黑绣金蟒袍,束着鎏金冠,一派刚刚见了客人的家常装束,与以往不同的是,他里头穿的是红色中衣,威风凛凛之余,多了份妖娆。   眼下大庸政权动荡,皇权未定,他是帝城里手握重权的第一人。   是绝对权力的象征。   他没有理安喆,径直向苏陌走来:“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陌后退一步,将安喆拉起:“安喆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他不必拘礼,你也不可为难他。”   裴寻芳这才看向安喆:“手下的人没轻重,安太医别放在心上。”   “卑职不敢。”   “不过,”裴寻芳道,“安太医既然来了这里,便要遵守这里的生存法则,找准自己的位置,懂规则,知分寸,不是吗?”   话里话外,都是敲打的意味。   他这套对付别人可以,对付安喆,听着就是不爽。   苏陌赌气道:“安喆不必懂规则。我不想让这些破规则拘着我的朋友!”   裴寻芳神色微恙。   安喆可不想夹在中间当火药桶,悄悄躬身后退:“卑职还有事,先行告退。”   “生气了?”裴寻芳挨到苏陌身侧。   苏陌转身冲到床榻上,拽过衾被,蒙头一盖,隔着被窝喊话:“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裴寻芳心头一紧。   后悔留下来了不成?   “我后悔让你住进重华宫了。”苏陌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闷闷的,“你不许时时刻刻在我身边绕,不许时时刻刻监视着我,还有,不许跟我睡一间屋子,以后我们要分房睡……”   正说着,有什么东西从脚边的被角里钻进来,像只蠕动的小动物。   苏陌拱了拱,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腿,继而是他的腰,直到裴寻芳的脸出现在苏陌面前。   蒙着衾被,黑呼呼的,裴寻芳的眸子特别的亮。   “殿下觉得受束缚了?”   “我从小就非常!极其!讨厌被管束!”苏陌气呼呼道。   “是咱家疏忽了。咱家答应你,以后在确保殿下安全的前提下,会给你尽量多的自由。”   “但是,”他斩钉截铁道,“分房睡,不成!”   “那就分床睡!”   “分床也不成!殿下最好尽早打消这个念头。”   “你……你别靠近我……”苏陌一把拨开他的脸,朝另一头滚去,哪知“咚”的一下,连人带被滚下了床。   苏陌摔得头晕目眩,却被裴寻芳一整个打包扛起。   “你做什么!”   “或许,殿下只是不喜欢在床上。”裴寻芳将苏陌扔在书案上。   哗啦啦啦,那些他精心为苏陌从各处搜寻来的名贵物件掉了一地。   裴寻芳伏上来,将苏陌的小脑袋从被子里头剥出来:“殿下如此抗拒,是咱家做得不够好吗?殿下不喜欢?”   “我……”苏陌当即飞红了脸。   “是咱家生疏了,没把握好分寸?还是说……”他眼神有些受伤,“殿下更喜欢用道具?”   “不、不是的!”   “那是什么?殿下在窗台的时候,咬得我那么紧,分明喜欢得不得了……”   “你别说了。”苏陌推他。   “是怕疼吗?原是不会疼的,殿下多试试,便知此中窍门,自有佳境。”   苏陌真不知他还会说出什么浑话,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我只是体弱……禁不住……”   裴寻芳眸光动了动。   “这可怎么办,我家卿卿是个碰不得、亲不得的绣花枕头。”他哭笑不得地捏了捏苏陌的脸。   “可还能怎么办呢?见着他就想抱他、亲他、弄哭他……”裴寻芳将苏陌揽进怀里,亲了又亲,愈抱愈紧,“只能慢慢哄、慢慢养了。”   -   安喆一路躬身退出来,临走前还不忘带走他那个新发明的奇怪玩意儿。   迎头撞见了傅荣,安喆拽住他:“正忙呢,没空见你。”   傅荣好奇道:“安太医,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呀……”安喆得意地托着那个细绳纸片小玩意儿,“它可是个了不起的东西。”   “你们这个世界的人都爱打打杀杀,天灾人祸,避无可避。听说,浙闵沿海最近地震海啸频发,还闹了时疫。”   “我这个简易纸片离心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血液根据成分离心分层,准确地检测病原体,在这种资源匮乏的地方,它可是个宝贝。”   傅荣听得迷糊:“离心分层?病原体?那是什么?”   安喆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对牛弹琴,他拍拍傅荣的肩:“等我完成后,你就知道它的用处了。”   “安太医,你真厉害。”傅荣追上去,“你一定在做很厉害的事情。”   安喆下巴一扬:“那可不。”   才走至庭院里,便听外头乱哄哄的,安喆拉住一个小太监,问什么事。   小太监道:“太后穿着一身白,带着一群披麻戴孝的妃嫔杀过来了,张公公正在周旋,快要拦不住了。”   “真不让人消停一刻。”安喆皱眉道。   “我去会会他们。”傅荣道。   “你别去。”安喆拉住他,这事他本不该管,他知道苏陌无意留在皇宫,但那位掌印大人的想法,便猜不透了。   当一个人的权力膨胀到如此地步,还能轻易放手吗?   安喆道:“后宫这帮人八百个心眼子,你去了反而会被当作靶子,重华宫里里外外都是掌印的人,高手如云,出不了乱子。”   “也对。”傅荣挠挠头。   安喆又想,裴寻芳故意晾着这帮人定是有原因的,帝城的这些纷纷扰扰安喆并不想参与,他不想卷入其中,也不想再看着苏陌被困在这里。   他知道苏陌生性自由不爱约束,皇权于他而言,只会是牢笼。   -   恍惚中,苏陌听到了不少女人的哭喊声。   “是谁在吵?”苏陌呼出一口气,游离的神识这才慢慢回拢,他只不过稍稍回应了裴寻芳一下,不知怎的又变成了这样。   “是太后那些人,不必理。”裴寻芳含着一口甜甜的蜜浆正在喂他,“殿下方才差点晕过去了。”   苏陌咽下,微微睁开点眸子,这才惊觉自己是怎么个羞人模样。   他仍躺在书案之上,衣袍已不知去了哪里,衾被垫在身下,双腿被握住,悬在半空。   满室烛火摇曳着,殿中之物都如虚无缥缈的天宫,在光火中起伏着,震颤着。   裴寻芳没有打算放过他。   恍恍惚惚中,苏陌仿若沉入久远的梦魇中,他又听见了风雪中,左安门外的叫骂声。   “……奸宦当道,皇权旁落,天灾人祸,国之将亡矣……”   “……伶人入明堂,乱了天道……巍巍宫墙,会要了卿卿性命……”   “……阉宦爬了龙床,祸乱宫闱……”   苏陌战栗着,用手遮住脸:“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什么都没有。殿下听错了。”   苏陌摸了许久,才摸到裴寻芳的脸,他带着哭腔道:“我想离开帝城。”   “好。咱家带殿下离开帝城。”裴寻芳吻掉他眼角的泪,“但不是现在。”   “还……还要等多久?”苏陌受不住了。   “这世间吃人的豺狼太多,咱家只有变得更强,才能为我们谋一条长久之路,进可攻,退可守。”   “咱家以后便是殿下的山,是殿下的海,咱家要护殿下一世无忧。”   “裴寻芳,我害怕。”   “不怕了。”裴寻芳抱紧颤栗的人,“那些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再不会了,有我在。”   忽而,殿顶琉璃瓦松动作响。   影卫们警觉拔刀。   “什么人!”   一只玄色大鸟趁着夜色,飞向了皇宫的西南角。 第123章 野狗   苏陌再次醒来时, 已是明月如霜。   身上香馥馥的,定是裴寻芳为他沐浴过了,与裴寻芳肌肤相贴的地方微微沁着汗,整个人被他有力的臂膀和心跳声包裹着, 十分安心。   古老的月光照着庭院, 夜蝉在吱吱鸣响,荷叶上滚着水珠, 鱼儿“啪唧”一下跃出水面。   裴寻芳似乎感受到了苏陌的目光, 微微睁开点眼:“醒了?”   他的眼头特别尖细,扇形的眼尾上扬着, 眼底至眼尾拖着一条狭长黑影, 显得特别阴翳又狠辣。可眼下就这么似醒非醒的耷拉着,却是慵懒又妖孽。   苏陌突然有一种极强的不真实感。他突然记起,自己曾无意中走进一家娃娃店, 满墙精心投射的光影中,苏陌一眼便看到了正中央那个身穿墨色蟒袍的娃娃。   那娃娃一双凤眸,左眼一道刀疤,沉沉郁郁地盯着他,似会认人一样。   苏陌心头一跳, 捏住裴寻芳的指尖:“蝉在鸣叫, 鱼在跳水, 我睡不着。”   “睡不着怎么不叫醒我?”裴寻芳捞过苏陌,双腿将他缠住, 半眯着眼,声线迷离道, “雄蝉鸣叫是在求偶,雌鱼跳水是在产卵……盛夏将至, 动物都有交欢的本能。”   热辣辣的呼吸喷洒在颈间,真实得叫人全身酥麻。   苏陌身上的余韵还未退,不自觉扭动了一下。   裴寻芳贴着他的耳:“殿下若是雌鱼,咱家能叫殿下日日夜夜不停地产卵。”   苏陌怔愣一瞬,随即炸毛:“你说谁是雌鱼!”   裴寻芳被他撞了一下,算是真的醒了,他睁开眼,又那么沉沉郁郁地望着苏陌。   苏陌这下不敢动了。   “殿下不是雌鱼……”裴寻芳的眼尾又漾起了红,“可咱家是欲求不满的雄蝉。”   他盯着苏陌,眸光越来越深。   苏陌心里发毛。曾经身为阉人的裴寻芳已是欲望强到变态,如今成为了一个完整的男人,还不得将苏陌玩坏。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   苏陌往后一缩。   裴寻芳擒住苏陌两只腕子,反推到头顶。   “殿下写下裴寻芳这个角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这个人压在身下,弄得哭哭唧唧庄重全无?”   “裴寻芳!”苏陌惊呼,“你不能这样……这样索求无度!我们要约法三章!”   “贪婪成性,心狠手辣,这不正是殿下亲手写下的我吗?”他欺身上去,“自已写的,就得自己受着。”   “裴寻芳!你!……呜呜呜掌、掌印大人……呜呜呜顾四爷呜呜呜……”   “殿下这样,只会叫咱家更想欺负你。乖,放松。”   什么写书人,什么不靠谱的精神力控制术,在此刻全都用不上了,苏陌毫无信服力地威胁道:“裴寻芳……我会叫你后悔的!”   “嗯,咱家随时恭候……亡国小侯爷,流亡野狗,阴鸷太监,殿下辛辛苦苦写下我的一生,我该拿什么还你呢?”   “这双一笔定乾坤的手……”裴寻芳扣住苏陌的手,十指交缠,“这漂亮的小脑瓜……这光怪陆离的书中世界……殿下与我,谁是庄周,谁是蝴蝶?”   苏陌哪里还分得清。   裴寻芳满意极了:“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苏陌的脑子一开始还是清醒的,后来索性丢了,丢了又如何?浑浑又噩噩又如何?   这颗心是胀满的,身体也是胀满的,鲜活又满足。   除了间歇性的睡眠,余下皆是朝雨夕燕,究欢愉之极。   色令智昏,当真是色令智昏呐。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苏陌也不知自己这三日怎么过的,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晨昏暮晓,裴寻芳似要将这一世、上一世、生生世世的不满意都撒在他身上。   可怜娇姿未惯风和雨,苏陌快被折腾坏了。   到了后来,这具身体仿若被他重置了,调教透了,叫他记住了他的温度,他的触感,叫他记住了那深深植入骨血里、身体与灵魂共舞的震颤。   重华宫这三日也是不消停,妖魔横行,鸡飞狗跳,哭丧的哭丧,撒泼的撒泼,吴小海已经练成了铜墙铁壁之身,来一个算一个,都客客气气地招待着,再全须全尾的给请回去。   到了第四日凌晨,天蒙蒙亮,三名影卫风尘仆仆驾着一辆马车停在重华宫门口。   马车四面钉得死死的,车门上挂着锁链。   不知道的,还以为押着个重囚。   车门打开,马车里坐着的,是个黑衣小少年。   他瘦高个子,肤色微深,生得好个俊模样,那双眸子清冷又孤傲,双手双脚被绳索绑着,像只野性难驯的小兽,警惕地看着每一个人。   吴小海躬身客客气气去迎:“荀殿下,舟车劳顿,累着了吧?”   瞧见那双充满敌意的眸子,吴小海大声道:“是谁给绑上的?怎么能这么对待皇长孙!”   “禀公公,路上逃了三次,还打伤了我们一人,不得已而为之。”影卫解释道。   吴小海砸砸舌:“快,快迎进去。”   重华宫众人已经习惯了嫡皇子殿下与掌印混乱的非人类作息,吴小海甚至给他们安排了三班倒,还给值夜班的人另加了加班费和夜宵。   这会子重华宫灯火通明,井然有序,打工人个个精神抖擞。   影卫解开了李荀的手脚,他如一匹小野马便冲了进去。   所有人都恭恭敬敬跪地叩拜:“恭迎荀殿下。”   李荀眼中仍然满是警惕,可他毕竟是个孩子,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是他从未见过的,这里的庭院也太美了,连空气都透着甜甜的香味。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都跪着,叫他殿下。   他一路横冲直撞,吴小海根本就拉不住。   他穿过厅堂,穿过庭院,冲进一间精致无比的寝殿,满室烛火煌煌,恍若天宫,墨香药香花香还有不知道什么香味交杂在一起,他心跳有些快,转过一扇群仙醉饮的透纱屏风,他看见了一个仙人。   李荀忽闪了下眸子,冲过去,一把抓住仙人的手:“我见过你。”   苏陌被这个突然闯进来、浑身上下透着蓬勃生命力的小少年吓了一跳:“荀儿?”   “是你接我来的?”李荀质问道,手中的劲更重了。   说话的语气根本就不像六岁小儿。   “啪!”   一颗珠子重重打在李荀手背上,李荀痛得痉挛,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觉一道黑影闪过,那人擒住他的手臂,凭空甩了他两个跟头,再利利索索将他砸在地上。   李荀当即被砸得鼻血直流。   他爬起,怒目瞪向眼前这个身穿墨黑蟒袍的高大男人。   “被放逐久了,真当自己是条野狗?”   那男人不动声色地,从妆奁盒中重新挑出一颗红艳欲滴的耳坠子。   他俯下身,温柔地、细致地将那耳坠子戴在了仙人的耳垂上。   “接你来的是咱家。”他乜眼看过来,“这是你皇叔。记住,在他面前,永远不得放肆!”   -   寅时三刻,三队宫人从重华宫出发,他们捧着丰厚的拜礼和请帖,依次敲响了各宫室的大门。   重华宫嫡皇子设下重华家宴,恭候诸位大驾光临。   请帖的落款处,除了嫡皇子的印章,还堂而皇之地盖着另一个章。   司礼监掌印的钤印。   安阳王拿着那个请帖,沉思不语。   “王爷,这几日嫡皇子与裴公公都对王爷避而不见,这会置下重华家宴,怕会是场鸿门宴。”   安阳王合上请帖:“清川避而不见不仅是本王,还有太后她们。清川不会做与本王不利的事。”   “倒是那个裴公公,是个心狠手辣的。”安阳王眯起眼。   “嘉延帝崩逝,李长薄落败逃亡,我与他共同的敌人已经退场,现在,他要对付的,恐怕是我了。”   “看嫡皇子的意思,似乎对皇位不太……”   “不仅是那个位置的问题。”安阳王道,“这个裴公公,来历不明……我总觉得,在很久以前,就曾见过那双眼。”   那一日,裴寻芳以雷霆手段,从那场惊天大难中挽救了整个大庸帝城。   安阳王佩服他。   可这也让安阳王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场大火。   焦黑的洛阳城,铺天盖地的雪。   盛夏已至,蝉声燥燥,可不知是不是这庭院太幽深,安阳王只觉寒意透骨。 第124章 清算   这重华家宴的时间, 选得极为刁钻。   末时一刻,日昃之时,前不着午,后不着晚, 摆明了只办事儿不吃饭。   吴小海喜气洋洋指挥着众人摆盘布置, 嘴里还哼起了洛阳小曲。   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叠新衣裳,急匆匆打吴小海身边经过, 直往偏殿的方向去。   “这是往哪送呢?”吴小海问道。   小太监愁眉苦脸道:“禀吴公公, 是给荀殿下的。”   吴小海一脸同情看着他:“这可得小心点。快去吧。”   “欸。”   忽闻头顶传来个少年音:“吴公公心情甚好?”   吴小海抬头一看,凌舟正垂着双腿, 坐在老槐树上荡秋千。   “可不。”吴小海大马金刀往石凳上一坐, 笑意憋都憋不住,“干完这票,就回家了。”   回家?   凌舟从小便不知自己家在何处, 公子便是他的家。   凌舟从那老槐树上一跃而下,如一只轻燕落于桌案上。   这次的家宴就布置在庭院的老柳槐树下,左右两排长长的黑漆桌案,盘碟酒卮皆排放于案上。   宴席上方位,于山石与树木之间的荫凉处, 另设了一张矮榻, 是专门给公子准备的, 榻上铺着软软的氍毹,公子一定会满意。   凌舟从那桌案上一张一张跳过去。   “凌舟小少侠, 可得小心着点。”吴小海紧张道。   凌舟仔细看去,每张桌案上均是一个食盒, 一盒八格,而格中食材搭配得极其古怪, 依次是:野菌子,瓜子,包子,丑橘,十三香,年糕,一块麻布手帕子,以及一副碗筷。   凌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吴公公,这能吃?”   吴小海显然很满意自己的得意之作,摆摆手道:“欸,谁说要和他们吃饭,殿下的午膳要与掌印一起用,晚膳要与掌印回家一起用,没空和他们吃饭。”   正说着,偏殿的小太监们被哄了出来,里头传来一声吼:“我说了,老子不脏!老子不洗!”   吴小海啧啧了几声。   凌舟转头看去:“是那个新来的小孩?”   “正是。一来便冲撞了殿下,被掌印教训了一顿。”吴小海道。   凌舟来了兴致:“我去会会他。”   小太监们瞧见凌舟来了,如获大赦。   凌舟拾起被扔出来的衣裳,推门进去,氤氲的水雾中,站着一个横眉怒目的男孩。   “小孩,公子素爱干净,想留下来,就得洗澡。”   “老子爱洗就洗,不爱洗就不洗。”李荀扬着下巴道。   凌舟二话不说,扯住他那脏兮兮的上衣,上手便扒了个干净,那李荀自负一身蛮力,连掌印的影卫都没放在眼里,却没承想此人竟如此灵巧,他还未盘稳脚跟,便又被那人一把扯住裤腰带,扒了个干净。   不过瞬息间,李荀已是赤条条站在那,他正要发怒,便被凌舟一把扛起,扔进了浴桶里。   李荀哪里肯服输,浮出水面,又被凌舟按了下去,他再次浮出来,拖住凌舟的手,一口咬下去。   “小孩!你真咬啊!”凌舟倒底是没想伤他,哪知那小子力气贼大,将凌舟一把拖进了浴桶。   两人扭打在一处。   水花哗哗哗溅了一地,那满满一浴桶的水,眼看就要见了底,终于,凌舟钳住李荀的腿,锁住了他的喉管,道:“小孩,你服不服?”   “不服!你穿着,我光着,老子不服!”   “随你服不服,公子叫你洗,你就必须给我洗干净了!”凌舟锁稳了不松手,大声道,“送水来!”   “欸,来了来了。”小太监欢天喜地应道。   偏殿这头,这难搞的小野马终于给洗白白了。   寝殿那头,苏陌正被裴寻芳盯着用午膳。   苏陌胃口不佳,倒是瞄上了那瓶青梅小酒。   好说歹说,几杯小酒下肚,苏陌舒爽了,也终于弄清楚了他被裴寻芳按在床上的这三日,这位掌印大人搞了些什么鬼。   “掌印该提前知会我。”苏陌斜倚着凭几。   裴寻芳握住他的脚,按揉他的小腿:“每日与殿下情思昏昏,不知天地为何物,忘了。”   苏陌嗤道:“说正事。”   裴寻芳道:“殿下叫凌舟在帝城大街上为安阳王摇旗呐喊的事,不也没有提前知会我么?这回咱两扯平。”   苏陌抬眸望他,这歇了几日的脑子一醒,看人都多了几分度量之意。   “咱家为殿下更衣,一会客人得来了。”   “掌印组的局,掌印自个去,”苏陌撇过脸,“我不去。”   “就当为了咱家,殿下赏个脸。”   “不去。”   “闲着也是闲着,陪咱家玩一局?殿下写的这些冤债,不应该亲自收拾收拾?”   “你这样,叫我很为难。”苏陌并不看他。   “于殿下而言,大齐只是几笔带过的背景,可于咱家而言,那是我被毁掉的故国,是埋葬着我亲人与同胞的荒冢。”   苏陌垂下眼皮。   “咱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没有饶人的大度,咱家就是个俗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有些账,咱家得一笔一笔算。”   苏陌转眸幽幽看他,而后捞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想算账可以找我。”   裴寻芳密密实实看着眼前人:“殿下别以为这样待我,咱家就会手下留情?”   “那你想怎样?”   裴寻芳扶住苏陌的腰,眼尾漾出些几不可察的得逞的笑:“与我同去。”   这个招数他可以吃一辈子。   -   安阳王思前想后,甚觉不安,正要出门赴宴,门上通传,刑部尚书范大人来了。   安阳王大喜,忙将人迎进来。   自入京以来,因着前后诸事明察暗访,与那范明范大人几番来往,倒也相互欣赏,亲近起来。   那范明毫不含糊,开门见山便道:“王爷是否如坐针毡?”   “正是如此。”   “这几日,街头巷尾皆流传着,天子更替,改政易王,非安阳王莫属。”   “切莫再提此事!那些不知情的百姓人云亦云也就罢了,范大人若也如此说……唉!”安阳王扶额一叹,“此等传言,简直是将本王架在大火上炙烤!”   “据范某所知,放出此消息的人,正是嫡皇子的人。”   安阳王叹道:“这正是头疼之处啊。”   范明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道:“王爷是否有此野心?”   安阳王睁大着眼,也不回答。   “范某只送王爷两句话。”范明道,“第一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安阳王听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连连否认道:“不可能,清川不会有如此心计,他也不会如此对待本王。”   “这位嫡皇子,绝非寻常之人,他放出这个消息,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不想要皇位,并且以极粗暴的方式为安阳王造势。第二则是,他故意将王爷抬到风口浪尖,将王爷对皇位的野心喧之于众,让王爷成为众矢之地,再借刀杀人。”   “而这把刀,便是司礼监掌印,裴寻芳。”   “不可能!”安阳王再次否认道。   “王爷否认得如此决绝,想必内心也是怕的。”   “不管清川目的如何,他不会加害于我。”安阳王拍着胸口道。   “王爷为何如此笃定?”范明问道。   “本王相信清川的为人。”   范明凝着安阳王的眼,忽而却笑了,他如释重负一般,拱手向安阳王拜道:“王爷光明磊落,看人自然也光明磊落。”   安阳王面露讶异。   范明又道:“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   “请范大人赐教。”安阳王看范明的眼神已是求贤若渴。   范明今日亲自登门,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安阳王已对他另眼相看。   “赐教不敢。”范明此人剑眉星目,一身正气,并不像擅玩阴谋诡计之人。   “便是范某送给王爷的第二句话,未见形,圆以道之,既见形,方以事之。”   安阳王眸光一动。   范明说罢,细细看了安阳王一眼,又后退一步,再拜道:“想必王爷早已深谙于心。范某在此,祝王爷此番赴宴,顺遂无虞。”   -   末时未到,重华家宴众宾客已悉数到达。   没有丝竹弦乐,没有歌舞杂伎,朴素得像是寒门白丁的家宴。   安阳王一路进来,只有宫女太监,没有持刀侍卫,至少没有明面上的剑拔弩张,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入得席来,见凌舟侍立于一侧,心安了不少。   凌舟见到他们,也向安阳王及采薇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   太后明显苍老了不少,如今没了太子李长薄,安阳王与重华宫又对她避而不见,被晾着的这短短几日,太后算是认清了。   大势已去,她这个太后,不过是人嘴上的一句“称呼”。   容贵妃领着一众妃嫔,不情不愿入了座,她嫌弃地推开身前的食盒,嘴里叨叨着:“真寒酸,拿我们当什么了?”   “帝城此番横遭大祸,元气大伤……”假山后远远传来人的说话声,隐约可见几人穿林过山而来,“国库空虚,百废待兴,花银子的地方多,此次重华家宴一切从简,请太后、王爷、娘娘们多多见谅。”   垂着的绿柳被人轻轻拂开,但见那裴寻芳堂而皇之地牵着嫡皇子,两人十指相扣,双双从假山后走出来。   众人惊讶不已,这是一点都不避嫌啊。   那嫡皇子俨然大病初愈,体力不支,裴寻芳俯身抱住他,大步走至矮榻,又为他盖上件绒毯。   “殿下体弱,当心着凉。”   席下众人窃窃私语。   “知道的,以为嫡皇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掌印以照顾嫡皇子为名,拘着嫡皇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呢。”萧贵妃道。   “天子二字,也是能如此随意说出口的?”裴寻芳乜眼望过去。   那萧贵妃自觉失言,登时一脸煞白。   “前几日各位娘娘披麻戴孝的来重华宫闹,倒是让咱家想起了一件事。大庸源起鲁地,祖上便有殉葬之仪,先帝崩逝,亡魂难安,引发天灾,各位娘娘既然对先帝如此情深意重,不如仿照古制,前往皇陵殉葬,以慰其在天之灵,可好?”   此话一出,满座妃嫔皆吓白了脸。   “咱家让钦天监测算了一番,四日之后,便是百年一遇的真龙回宫之日。在座的各位娘娘,你们为大庸、为先帝尽心的机会到了。”裴寻芳面无表情道,“吃完这顿饭,便可以出发上路了。”   “太后!”容贵妃大呼着扑向太后,“太后,您可要为我们做主!您要救救我们啊……”   太后见此光景,哪里还有还击之心。   “荀殿下,念一念殉葬的妃陵安排,也叫太后做个主。”裴寻芳道。   那假山之后,果然闪出一个清隽桀骜的小少年,他原本还推推搡搡一脸抗拒,但看见席间的太后,便如饿狼见了肉般,径直朝那老太太走过去。   “你就是太后?”   太后大惊:“你是谁!哪里来的野小子!”   “没有死在皇陵,叫太后失望了。”   李荀那双眼如漆黑的夜,他道:“十八年前,我的父亲被削去一切送去修皇陵,六年前,父亲死在了那堆巨石中,四年前,母亲也病死了,好在,不负所托,皇陵修好了,正好用上。”   “李荀……你是李荀?”太后大吼道,“罪人之子李荀私自回宫,来人啊,快把他抓起来!”   安阳王静静看着这个孩子,果真是与当年的武元帝有七分相像。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完全不知武元帝的长子竟然还留了这么一个孩子。   裴寻芳这个时候将这孩子接来帝城,是什么意思?   李荀仿若很享受这些人眼中的恐惧,他骨血里便天然带着李家最原始的征服欲。   他从凌舟手中接过那卷名册,当真一个一个念了起来。   “容贵妃,左配殿……萧贵妃,右配殿……”   这一声声,只差将这些妃嫔的魂儿当场叫了去。   容贵妃已是求救无门,她看看太后,又看看安阳王,再看向那上席之位的嫡皇子,她恍然大悟,直接冲过去,已不顾什么位份卑贱,跪在矮榻前,扶住苏陌的脚,哀求道:“嫡皇子殿下,你大人有大量,救救我们吧。”   裴寻芳冷森森看向她:“容贵妃何错之有?”   “本宫、本宫过去听信谗言,多次中伤嫡皇子殿下,还联合各宫妃嫔攻击嫡皇子殿下,是本宫的错。”   裴寻芳眼神愈发的冷:“还有呢?”   “还有……还有……”容贵妃已是花脸色煞白,“本宫故意拦下所有太医,不让太医去为嫡皇子殿下验身……”   “还有呢!”裴寻芳眼神愈加可怕了。   “还有……”容贵妃软瘫在地上,再说下去,便是整个家族的命了。   众妃嫔一见,也蜂拥而至,齐齐跪下:“嫡皇子殿下,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你是慈悲心,你是再世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们吧呜呜呜呜……”   “求你救救我们吧……”   苏陌最怕女子哭。   这满院的女子哭哭啼啼,苏陌实在头疼得很。   他抬眸看裴寻芳:“够了吗?”   裴寻芳道:“殿下觉得够了,那便够了。”   苏陌道:“食盒里有一方麻布手帕,愿意搬去行宫安享晚年的娘娘们,请拿上帕子,即刻回宫,准备移居。”   “不愿去行宫而宁愿去皇陵殉葬的娘娘,则请去凌舟处登记,领千两银子。”   苏陌挥挥手:“去吧。”   众妃嫔听了,皆是一愣一愣的,待回过神后,纷纷拿了那麻布帕子,逃也似的逃出了重华宫。   重华宫的庭院里瞬间清静了。   嘉延帝的后宫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   吴小海悠哉游哉坐在一侧,怡然自得地点着茶。   仿佛眼前一切,皆是如此赏心悦目。   安阳王平静地看着这一出,这雷声大雨点小的做法,着实让他生出些侥幸来。   可很快,裴寻芳眸光凌厉看向了太后:“听说,太后的陵寝,也已经修好了。”   “是的,修好了。”   裴寻芳道:“荀殿下,为你太奶奶献茶吧。”   太后如今孤立无援,面如土色,锐气全无。   李荀初次尝到了权力与复仇的快感,正跃跃欲试。   “这第一杯茶,是为皇爷爷献的,感谢太奶奶为他缝合了头颅,给他留了个全尸。”李荀漆黑的眸子里,仿若有皇陵的黑鸦在飞舞着,乌压压的,似要啄人。   太后仿若看见了武元帝提着头颅,血淋淋出现在那双黑眸里,哀怨说着:“母后……您好偏心啊……”   “别过来!”太后惊叫一声,直往后躲。   “这第二杯茶,是为我父亲献的。他念了太奶奶一辈子,求了太奶奶一辈子,临死也没能回帝城见太奶奶一面,甚为遗憾。”   “别过来!”太后用手挡着眼,直推李荀,“别过来!”   茶盏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第三杯茶,是为……”   “救驾!救驾啊!”太后颤抖着大嚎起来,“别靠近哀家,哀家贵为大庸太后,岂能受尔等如此恐吓!”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她转而看向苏陌,“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大齐妖孽,都是你……若是再来一次,哀家绝不会允许你进宫,哀家会叫你烂在地牢里,会叫你死得更惨……”   “那么,请太后告诉我,”苏陌凝聚神识,看向太后的眼,“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太后恍若被神明抚顶,登时从杌凳上一骨碌跌了下去。   她睁大着双眼,喉间“咕噜咕噜”着几乎不能言语,她摔断了尾椎,已经站都站不起来。她向后爬去,拾起地上的一枝木棍,驱赶着:“你……别过来……别过来!”   “太后?”小太监俯身去扶她,“地上冷。”   “别过来!”太后念念有词,“都杀了,都杀了,都杀了……”   苏陌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后不仁,以皇位为满足欲望的玩物,李氏皇族的血雨腥风,这后宫的冤债亡魂,大半皆是由太后而起。太后在一日,后宫便不得安宁一日,太后必须得消失。”   “可太后……毕竟是太后!”安阳王心里始终守着忠孝节义。   苏陌看向安阳王,度量着,说道:“那便送太后前往天宁寺剃度出家,跟随吉空大师修行理佛。太后素爱佛法静心,也算求仁得仁。”   安阳王松了口气:“也好。”   裴寻芳捏住苏陌的肩:“殿下可真是仁慈。”   苏陌小声道:“我不想让荀儿眼中只有仇恨,我想让他看到宽恕,想让他这一生轻松一点。”   话虽说的是李荀,可却字字落在裴寻芳心头。   而此时,那个方才还一脸凶悍的李荀,此刻正被凌舟手中的柳条花环所吸引,缠着凌舟给他也编一个。   裴寻芳忽而明白了苏陌的用心。   不到半个时辰,这一院子的宾客,便只剩安阳王一人了。   安阳王索性泰然处之,淡定地用年糕沾了些十三香,吃了起来。   这味道古怪至极,可也不正像这几十年来古怪又遗憾的半生么?   安阳王平静地享用着属于他的食物,似在等待命运的审判。   “殿下困了么?要休息么?”裴寻芳道。   苏陌看了眼安阳王,道:“我不困。”   苏陌这会子明白了裴寻芳这场饭局的乐趣,不全须全尾地看着安阳王离开,苏陌是不会走的。   “殿下可以困了。”   “我不困。”苏陌坚决道。   请神容易送神难,裴寻芳无法,只得扶起苏陌,笑盈盈对安阳王道:“日头太盛,荷塘清凉,可否请王爷往水亭中一叙?”   安阳王放下碗箸:“客随主便。”   吴小海恭恭敬敬捧着新点好的茶,跟了上去。   “当年,点茶兴于长安,盛于洛阳,大齐被灭之后,点茶便被废弃了,如今会点茶的人,少之又少,吴公公便是其中翘楚。”裴寻芳将一盏茶推至安阳王面前,道,“安阳王也请尝尝,洛阳茶的味道。”   安阳王一言不发,拿起那盏茶,一口饮尽。   “王爷,茶可不是这么饮的,得慢慢品。”裴寻芳笑着,又从吴小海手中接过一盏茶,重新奉上。   安阳王再次一饮而尽。   那架势,大有大义凛然的赴死之态。   裴寻芳笑了,指尖轻轻扣着桌面,道:“不知王爷是否还记得,当日,在咱家的私宅,王爷曾与咱家一起喝过一壶洛阳老酒。”   “此一时,彼一时。”安阳王道。   “非也。”裴寻芳笑盈盈道,“只要王爷愿意,那时咱家同王爷说过的话,依然有效。”   苏陌听到此,已觉不对劲。   什么话,什么有效?   他抬起眸子,便见那裴寻芳笑里藏刀,对安阳王道:“咱家,只要人。皇位,给谁都可以。” 第125章 重华   安阳王稳住神情, 佯装着云淡风轻。   “清川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人,是清川自己的,皇位也是清川的, 裴公公再一手遮天, 也不是你想要就能要,想给就能给的。”   “宦官专权, 自古难有善终, 裴公公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   几句话, 挑起了裴寻芳心中那根神经。   轻扣桌面的手停住了。   气氛紧张起来。   苏陌原本还歪歪斜斜倚着, 听得这话,不得不正坐起来。   “这茶不错,喝茶喝茶。”   裴寻芳阴森森道:“王爷那一千兵马, 在城中住得可还习惯?”   安阳王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江南来的草台班子,不习惯北方的风水,一个个都瘦了。”   裴寻芳瞧他故意避开锋芒绕圈子,完全不上道, 便唤道:“李荀!”   一个小脑袋从水亭的飞檐上倒挂着吊下来, 正是李荀。   裴寻芳敲敲身侧的空位:“下来, 坐下。”   “我不!”李荀可不想同这些大人们坐一桌,他拒绝下来。   正在这时, 水亭外的宫人们捧来了许多时兴的瓜果点心,吴公公没让她们靠近, 一盘一盘接了亲自端上来。   李荀趴在檐角,看着那些流水般送上来的吃食, 眼睛都直了。   裴寻芳知道他馋,随手挑了只桃子,往后一掷:“今年的雨水特别多,养出这等成色的桃子不容易,尝尝。”   那李荀利索接住,嗷呜一大口便咬了下去。   安阳王瞧着这二人光景,不像是初相识的陌生人。   他说道:“李荀似乎与别的孩子不同。”   “从小长在那种地方,父母双亡,被当作犯人之子轻贱、欺辱,饭都吃不饱,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裴寻芳道。   “可惜了,若是能从小培养……”安阳王道。   “他才六岁,一切为时不晚。”裴寻芳道。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孩子,太野了点。”安阳王道。   裴寻芳意味深长道:“王爷又怎知,他将来会不会成为安邦治国的一把好手?”   安阳王直视道:“裴公公接李荀进京,究竟意欲为何?”   “来来来……喝茶,喝茶。”苏陌再次为二人递上新茶。   “瞧瞧清川,”安阳王道,“虽自小生活在不夜宫,却能生得这等才学与品性,谁是真龙凤,一眼便能瞧出来。”   裴寻芳发现他不仅不上道,还铁了心要死咬住苏陌,完美饶过他自己,这是玩不下去了,他索性双臂撑住桌面,探过身去,霸道又专横的,直言道:“殿下不属于帝城,咱家会带他走。”   “荒唐!”安阳王将茶盏往桌上一摔,拍案而起。   苏陌都给吓了一哆嗦。   “清川是大庸的未来,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你裴寻芳算什么东西,敢动我大庸的根本!”   茶水溅了裴寻芳一手。   裴寻芳眼角抽搐了下,跟咱家提大庸?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从袖中掏出块手帕子,似笑非笑的,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   苏陌瞧他那动作神情,知道他杀心已起。   “掌印。”苏陌忙拿起一只粉嘟嘟的水蜜桃,塞到裴寻芳手里,“我想吃桃。”   裴寻芳缓缓转头看他,眼中已浮起血丝。   苏陌握住他的手:“桃子最易过敏,请掌印为我剥皮,去核,可以吗?”   裴寻芳并不回应。   “就当满足我一次,好吗?”苏陌轻揉着他的手指,可怜巴巴道。   裴寻芳缓了好一瞬,才道:“好。”   安阳王愤而起身,望向满池新荷:“生在帝王家,当以社稷为重,岂可如此胡闹!”   苏陌跟着起身,立于他身侧:“大庸不是还有王爷吗?”   “本王老了,没有野心了,这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安阳王叹道。   “王爷这边请。”苏陌将安阳王往荷塘中间的曲径小桥上引。   “王爷正值不惑之年,正是人生中智酬最满、心力最佳的时候。王爷的后半生,还未真正开始呢。”   苏陌眸光一动:“裴寻芳方才多有得罪,我代他向王爷赔个礼。”   安阳王痛心疾首:“这天下良配千千万,清川,为何你偏偏……唉!”   苏陌轻抚着那田田如盖的绿荷,轻声道:“我命不久矣,余生只想为自己而活。”   安阳王一怔,看向苏陌:“谁说的!不可胡说!”   苏陌抬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他微笑道:“好,不提此事。”   仿佛那不过是一句顽笑话。   凉风入池,正值盛夏,苏陌却依然觉着冷。   他拢了拢衣襟,问道:“王爷可知,当年,我母亲为何不选择王爷?”   “为何?”安阳王跟在苏陌身后。   “因为我母亲是亡国人。”   苏陌望着那亭亭净植的荷花,出神道:“打从她被掠来大庸,她便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她已抱了与大庸不死不休的念头。”   “都说,得长乐者得天下,当年三王争权,她自知逃不了,她选择了暴虐无度的李毕,而没有选择王爷,是因为她知道王爷心中有义……有情有义的安阳王,会让她狠不下心,会让她忘记长安和洛阳的风雪。”   安阳王从未想过这一点:“长乐……”   “她的魂早已埋葬在大齐长明宫,那是她真正的归宿。她要以这亡国女之身,搅动大庸风云,去实现她玉石俱焚的复仇计划。”   “复仇?”   在安阳王心目中,长乐始终是那个绝世无双、柔弱无骨的弱女子。   “王爷真的以为,被抓捕的羊羔会爱上毁她家园、杀她亲人的猎人吗?”   苏陌凉薄一笑:“被掠夺家园者,永远不会忘记践踏他们的铁蹄!”   此话一出,安阳王顿觉四周寒意肆起,仿若有无数支利箭齐刷刷对准了他。   他环顾一周,已是背脊发寒。   这重华宫,这帝城,这天下九洲,究竟还有多少大齐亡国人生活在那场战争带来的痛苦中?   苏陌细细观察着他。   这个年近不惑的男人,眼中流露出了少年时期的遗憾和悔恨。   “那时候我年少轻狂,只知道要冲出去,要占有更多,要将天下最富饶的城池、最肥沃的土地通通纳入囊中,那真是热血沸腾啊,征伐遮蔽了我满是血腥的双眼……”   他忍泪含悲:“原来,从我杀入长安的那一日起,就失去了爱长乐的资格。”   “是我让她成了亡国人。”   “我母亲平生素爱荷花,她说,荷是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苏陌抚过一朵清丽的荷,说道,“她有一个夙愿。”   “是什么?”安阳王迫切问道。   “长乐长乐,长安宁,乐无忧,她的夙愿便是,天下明君,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天下明君……”安阳王恍惚道。   苏陌转眸凝向安阳王的双眼,说道:“王朝更替,古来有之,成王败寇,自有天命。天下,乃是百姓的天下,君王,乃是百姓的君王。如今大庸版图辽阔,四海安宁,百业待兴,这本该是一个王朝最好的时候。”   “当今天下,需要的不是大庸君王,也不是大齐君王,而是一个勤政爱民、武能安邦、文能治国的天下明君。”   苏陌望进安阳王的眼:“王爷便是那个天下明君。”   安阳王顿觉脑中涌入一股磅礴的力量,那力量强悍得叫人完全无法招架。   他明明站在原地,却感觉自己被那力量压制着,跪下去了,他伸着脑袋,仰望着,祈求神明的垂爱。   一时惶惶不知天地。   “李珩。”苏陌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要记住,天地之大,黎元为先,这是我们的君子之约。若是哪一日,你忘记了初衷,我随时会回来,拿走交给你的一切。”   安阳王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重华宫的。   他只记得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一关,他回头看向那赫然悬挂的“重华”二字,只觉双腿一软,差点当街跪了下去!   世事皆如一场大梦,而那门中人,是掌管世人梦境的神明!   安阳王回去之后,连夜草拟了一卷近百页的改革变法,其中包括外示羁縻、内修守备、整顿吏治、清丈土地、兴修水利、废除伶人制度等,一大批明臣贤臣即将走上历史舞台,其中便有“范明”的名字。   昏暗的大庸,将迎来它的中兴之治!   -   裴寻芳原本准备了一百种制衡安阳王的法子,李荀便是最有效的那把利剑。   没承想,被苏陌用写书人的力量,一招给解决了。   裴寻芳颇为不满。   “殿下用一个桃子,便将咱家辛苦十几年攒下的基业给交出去了,殿下要怎么补偿我?”   苏陌倚在他怀里,心里空落落的:“我饿了,带我回家吧。”   裴寻芳抱着怀中这个精疲力竭的可怜人儿,气也撒不出来了。   他早已明白,在苏陌眼中,没有大齐,也没有大庸,只有天下人的天下。   而他穿越生死,追随而来,所求所谋,不过一个苏陌。   苏陌便是他的天下。   那些身外名、身外利,又算什么?   “好,我们回家。”裴寻芳亲亲苏陌,抱着他登上马车。   城中那座老宅,依然静谧如初,时光一年又一年过去,它始终静静伫立,观察着人间。   院中那株古老的红豆树,已经结满了密密的果。   裴寻芳笑盈盈喂苏陌吃下了许多东西,又伺候他漱口、净手,主打一个,叫苏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苏陌嗔他,他却甘之如饴。   吃完饭,撤掉桌,他又搬了把竹躺椅,叫苏陌躺在树下纳凉,他自己则领着夏伯忙前忙后,准备离开帝城事宜。   苏陌抱着薄薄的小绒毯,全身暖暖的,很快便睡着了。   他又梦见了那片开满紫色小花的小山坡。   金色夕阳洒满整个山坡,照着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小小的裴寻芳拿着个纸鸢,紧跟在苏陌身后。   “先生,我们不去大庸帝城了吗?”   “不去了。”苏陌迎着风,越走越快。   “那我们去哪?”小裴寻芳迈着小短腿追上来。   苏陌回头牵起他的手:“先生带你回家。”   “真的吗?”那张漆黑的凤眸,闪着这世间最漂亮的光华。   苏陌在梦里笑起来。   “苏陌……你还有家可回吗?”苏陌的脖颈忽而被高高托起,炽烈的气息喷洒在脸上,火辣辣的灼人。   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力量笼罩下来,刹那间缠绕住他的四肢,掐住他的咽喉,叫他不可动弹。   苏陌“啪”的一下睁开眼。   那个禁锢着他的力量瞬间消失了。   苏陌心擂如鼓,他转头看去,月已升起,轻烟暮霭中,裴寻芳正远远站在厅堂内,听夏伯点算着账目。   “扑棱”一下,一只夜鸟从老宅上空飞过。 第126章 天地   苏陌这几日的乐趣, 便是看裴寻芳。   目光追随着他,看他挺拔的身姿,看他忙里忙外。   看他超乎常人的精力,看他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   看着他一脸严肃听手下述职, 看着他三言两语将那些大老爷们唬得心服口服。   看着他耐心听夏伯为他清点产业, 看着他删繁就简将那些棘手账目迅速理清。   帝城十八年,数不清的产业与关系网, 无数人依靠着他生存着, 丝毫不可马虎。   苏陌这才意识到,在裴寻芳的羽翼下, 庇护了多少大齐未亡人。   而如今, 他要将这些通通重新调配。   事无巨细,繁杂琐碎到无法想像,可在他手里仿佛都不是事儿。   这个人能有如此成就, 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陌静静看着这个男人,真是赏心悦目啊。   当初怎么就写了这么个妙人儿呢?   可最赏心悦目的,还是他在床上的模样。   苏陌一开始以为,重华宫三日不分昼夜缠绵,不过是特例, 他没料到, 这会是他的日常。   这一晚, 苏陌吃饱喝足了,依旧躺在庭院的竹椅上, 看着裴寻芳同甲字组的影卫们开组会。   月色下,周围一切都仿若静止的画面, 这座老宅,这棵古树, 这满院的蛙声和蝉鸣,还有从土地里腾起的黏糊糊的、带着泥土芳香的夏夜潮气,所有的一切,真实地包裹着苏陌。   这个平平无奇的夏夜,苏陌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渴望着,自己是属于这里的。   就这么一直下去,可好?   起夜风了,檐下铜铃摇响起来,影卫们躬身退出,毕恭毕敬向苏陌道了声“公子”。   苏陌点点头。   裴寻芳已大步流星走过来。   他俯下身,亲了下苏陌的脸:“为什么一直看我?”   “原来你知道啊。”   “看得人全身燥热,无心办事,怎会不知?”裴寻芳将苏陌整个人捞起,揉进怀里,亲了又亲,“身上怎么这么冷?”   “你身上暖,你抱着我。”苏陌将脸埋进他怀里,像只依恋的小猫咪。   裴寻芳又是心疼又是愧疚:“等久了吧,饿了吗?”   苏陌闷声摇摇头。   裴寻芳将苏陌身上散落的绒毯裹了裹,温声道:“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苏陌听得这句话,眼睛瞬间就红了。   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或许是许久未得的幸福和安逸,让苏陌变得多愁善感了些。   “怎么了?”   苏陌揪着他的手指不说话。   裴寻芳抱着他往卧房走:“此番离开帝城,朝中与帝城的暗线我会留下一部分,安阳王李珩一旦坐上那个位置,有了帝王之心,必会将我视为隐患,不得不防。”   “嗯。”   “帝城的产业清点完后,会逐步往江南、湖广及两粤转移,这座老宅我会保留,洛阳和临安的宅子我也早已派人置下了,以后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洛阳和临安的宅子?”苏陌很是惊讶。   “在你入宫之前便置下了。”   苏陌目瞪口呆,所以弁钗礼之后的那一次劫持,裴寻芳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已久。   裴寻芳不错眼笼着苏陌:“想养着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很好养的。”苏陌忙道,“一日三餐,足矣。”   “不够。”裴寻芳将他放在松软的衾被间,“你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   “此番离开,虽远离了朝堂,但也给了我更大的天地。天下之大,处处皆是你我的新天地。苏陌,我要让你不后悔留下来,我要让你随时拥有翻盘与选择的权力,我必须足够强大,才能保护你,才配得上你。”   “裴寻芳。”苏陌被他看得脸红心跳。   “想叫你依赖我。”裴寻芳含住他的唇,“叫你离不开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苏陌很快被他吻得全线失守,仅用最后一丝意志抵住他胸口:“不是午间才做过吗?”   “不够。”   -   离开的那一日,正是李珩的登基大典。   白日辉耀,举城欢庆。   苏陌与裴寻芳婉拒了一切邀请,极其低调地离开了帝城。   李珩强行保留了重华宫嫡皇子的身份,对外只是宣称嫡皇子身染重疾,往蓬莱求仙问道去了。   司礼监、东西厂、锦衣卫的掌权人一夜之间被全部换掉,裴寻芳的那些干儿子、亲信们全部被清算出局。   曾经一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裴寻芳,在大庸的权力中心,正式画上句号。   所有人都惊叹于新帝李珩的雷霆手段,殊不知,这不过是一场拱手相让的交接。   “可惜吗?”苏陌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巍帝城城墙。   裴寻芳放下帷裳,将苏陌拥进怀里:“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陌没有为自己谋个一分半毫,却为李荀争取来了临安王的封号。   李荀年纪尚小,性子又野,心性未定,这突来的泼天富贵太过诱惑,若是放任他不管,怕是会在临安王府长成个野霸王。   那可就养废了。   苏陌决定送佛送到西,先送李荀去临安。   傅荣要回临海复命,安喆听说浙闽沿海一带时疫愈发严重,便主动要求同傅荣一同前往。   这下好了,浩浩荡荡一群人在帝城郊外的京道上汇合了。   傅荣安喆一行得赶时间,须得骑马赶路,而苏陌身体太弱,如今大运河北段堵塞,只能乘马车至济州府,再换舟南下,慢悠悠的走。   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安喆索性弃马钻进了苏陌的马车。   “我陪你走一段路。”安喆说道。   苏陌很开心,他一会听着安喆介绍沿途的风景,一会趴在车窗上兴奋地张望。   这是他穿书以来,第一次离开帝城。   安喆早就习惯了,他来的时间虽不长,却是走南闯北,自在得很。   “我白衣安吉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我往那临安城中一站,一群人得扑过来拜我为神医。”安喆神纠纠气昂昂道。   “你就吹吧。”苏陌笑得眯起了眼。   “不信你问傅二。”安喆头一扬。   “安大夫可不是吹的。”傅荣满是景仰地望着安喆,嗞着一口白白的小牙齿,像个痴汉。   “白衣安吉在浙闽水师中更是大名鼎鼎,这次安大夫能随我同往,是浙闽水师的福气。”   “瞧吧。”安喆朝苏陌眨眨眼,“天下之大,到处都是我安喆的用武之地。”   他倾过身子,搂住苏陌的肩:“我就是不放心你。”   裴寻芳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安喆视若无睹,故意将苏陌搂得更紧了,笑道:“我还等着同你云游四海,一览大庸山河呢,你可不能食言。”   苏陌笑道:“办完临安的事,我去找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安喆又从随身药箱里掏出几瓶药丸,一一交给裴寻芳,细细叮嘱了用法。   他不舍地揉了揉苏陌的脑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好好保重身体,我等你来找我。”   “嗯。”   “我真的走了?”安喆道。   “后会有期。”   安喆最后瞧了裴寻芳一眼,跳下了马车。   这一路走走停停,苏陌细心观察着南下一路的商道、酒肆与市集,心中大致有了数。   这日清晨,但闻鸡犬吠吠,车马喧嚣,晨雾中充斥着酒香与菜香。   原来是到济州府了。   裴寻芳将众人安置在济州府最大的酒肆,无涯居。   一入得门来,便听到正堂里欢呼声一片,原来是济州府第一名伶受邀来此表演。   自从废除了伶人制度,伶人不再是最低等的贱民,也有了相对的自由。   无涯居的掌柜的一直拿眼偷偷瞄苏陌,又是亲自为他引座,又是亲自递茶送酒,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试探着问苏陌:“这位公子,可是帝城人氏?”   裴寻芳冷森森看向掌柜的,一副你活得不耐烦了的表情。   掌柜顿觉背脊一凉,缩了缩脖子。   “不是。”苏陌笑着拿起一盏酒,“我乃洛阳顾家人。”   裴寻芳本来还因着苏陌一进来便吸引了太多探究的目光而不爽,听得这一句话,心情瞬间舒爽了。   “公子这等品貌,真乃仙人下凡,在下阅人无数……只见过一人可与公子相比。”   苏陌笑问:“何人?”   掌柜的砸砸嘴,欲说还休,忽听小二大声招呼道:“掌柜的,东家来了,找你呢!”   那掌柜的不得不屁颠屁颠去了。   凌舟带着李荀钻进人群中去玩了,一大一小两小屁孩来了这等地方,如放鸟归林。   唐戟等人则守在主人身侧,半分不敢松懈。   “公子这张脸,还是太招摇了些。”裴寻芳将气不气地将苏陌的脸捏成了个圆的。   苏陌蹙眉道:“怕是那册《大庸百美图》惹的祸。”   正说着,见那掌柜的去而复返,毕恭毕敬道:“公子,我家东家请公子一叙。”   苏陌放下酒盏:“你家东家是谁?”   掌柜的递上一卷画轴:“东家说了,公子一看便知。”   唐戟俯身接了,小心翼翼展开,那并非一幅画,却是一卷标注细致的《大庸舆图》。   是沈子承?   苏陌思踌片刻,道:“既是故人,见见无妨。”   裴寻芳要与苏陌同去,掌柜的战战兢兢地拦着,显然很惧怕裴寻芳:“东、东家说了……只见公子一人。”   “我去去就来。”苏陌拍拍裴寻芳的手,转身对掌柜的说,“有劳。”   这一路,引来无数人侧目,掌柜的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上得二楼,将苏陌带至一间雅间,便退下了。   苏陌甫一步入房内,便察觉到了一道灼热的目光。   “清川。”沈子承的声音有些抖,“许久不见,你出落得更漂亮了。”   苏陌转身看他。   “你离开帝城了……我甚至不敢认你……”沈子承激动得有些失态,他紧张地搓着手,“你怎会与那个人在一起?我以为,你不喜欢男子的……”   “沈大公子。”苏陌淡淡说道,“我来见你,不是来同你叙旧的。”   沈子承神情一绷,这才想起上次分别时,眼前这个人给他的警告与震撼。   “不夜宫那些年,承蒙沈大公子照拂,清川感激不尽。”苏陌远远站着。   听他谈起旧事,沈子承心中又燃起希望,他伸出手朝苏陌走去:“清川,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就凭你这等才华与见识,我们可以……”   忽觉窗外晃过一道刀影,花架上那个价值不菲的青花花鸟瓷瓶,被隔空一劈为二。   沈子承吓得不轻。   苏陌无奈一笑,真是个幼稚鬼,就爱吓唬人。   他往那太师椅上一坐:“照顾就不必了。”   “我来见你,是来同你谈生意的。” 第127章 尽欢   沈子承是个聪明人。   如今改政易王, 大庸变了天,他往宫里跑了许多趟,也没能见到真主。   他这第一皇商的地位岌岌可危。   都说“南许北沈”,临安许家在新帝的眼里, 地位非同寻常。   沈子承也是急了。   听了眼前这位故人一席话, 沈子承才恍然大悟,季清川上能达天听, 下能制衡许家, 新封的临安小王爷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孩,而他身后的那个裴公公, 更加神秘莫测, 实力无可估量。   更别提他嫡皇子的身份了。   沈子承诚惶诚恐,亏得他没有说出更出格的话,否则便是在太岁爷头上动了土了。   沈子承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只能将爱慕之意打碎了往肚子里吞,从此再也不敢提。   楼上两人相谈甚欢,而楼下正堂的戏台上,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名书生扮相的伶人小生,抱着把阮琴上了台。   几番调试, 琴音已起。   “一声梧叶一声秋, 一点芭蕉一点愁, 三更归梦三更后……”   竟是一曲羁旅思乡夜曲,曲调唱词极为凄婉。   苏陌听得入了耳, 便推开窗去细瞧,但见那小生继续唱道:“落灯花, 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   哪知戏台下的看客并不买账, 已是嘘声不断。   “唱的什么!下来!谁要听你唱哀歌!”   “不会唱别唱,退钱!退钱!”   “喂!我说别整这些悲风伤秋的,太煞风景,来点才子佳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据说是乐坊班子里新来了个作词人,自负有才,写的词曲却无人买账。”沈子承递上一盏新茶,说道,“那作词人过去也曾是济州府的名门,家道中落,如今只剩下他一个,过得比乞丐还不如。”   苏陌叹道:“可惜了,写的一手好词。”   台下起哄的闹得越起劲,看热闹的也看得越起劲。   那唱曲的伶人小生羞得满面通红,已是眼角垂泪,快要哭出来了。   “这不欺负人吗?”凌舟气得脸都红了,“在不夜宫可没人敢这样!”   李荀看了看凌舟,又看了看戏台上那个可怜人,抡起拳头便要去打抱不平。   凌舟忙给他拉住了:“出门在外,不可给公子惹事。”   正闹着,听得前头一阵骚乱,一个衣着褴褛的书生被人从后台一脚踹了出来。   “滚吧您呢,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还敢来要钱?”   那书生摔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很是狼狈,他捡起扔在地上的词谱,爱惜地用衣袖擦了又擦,右手很不自然地垂着。   凌舟定睛一看,那不是谢大才子,谢一凡吗!   谢一凡当初可是不夜宫的座上画师,帝城求一画而不可得的国子监第一画手。   他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凌舟不知道这个闲事该不该管,但见那谢一凡走路一瘸一拐的,实在可怜,便拉着李荀跟了上去。   到了他住的地方,凌舟更震惊了,谢一凡竟然同一群流浪汉窝在一所叫做“寒馆”的破房子里,一卷草席一个破布包,便是他的全部财产。   凌舟思虑再三,决定告诉公子。   “谢一凡?”苏陌刚同沈子承聊完,听到这个消息颇为意外。   他毫不犹豫道:“带我去见他。”   自永寿宫《春宫图》一事之后,苏陌便忘记了谢一凡,如今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心情极为复杂。   走到寒馆之外,苏陌转身对裴寻芳说:“不可为难他。”   裴寻芳明白他的意思。   甫一进去,便见满屋子烂草破布,透着腐臭味儿。   蜘网密布的墙角,三个醉汉正围着谢一凡,调戏道:“瞧你细皮嫩肉的,跟了爷几个,包你吃喝不愁,整个济州府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谢一凡手里拿着根断枝,挥舞着:“士可杀,不可辱,尔等泼皮休想辱我!”   “嘿,给脸不要脸!”那醉汉蛮横起来,“今儿个爷便要拿你泻泻火!去,把他裤子给老子扒了!”   另两人恶虎一般扑了上去。   苏陌厉声吼道:“住手!”   那醉汉回头,瞅见苏陌,眼里立马冒出光来:“我滴个乖乖,爷今儿个走了桃花运,这是哪来的小仙子……”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顿乱棍打翻在地。   谢一凡吓得抖如筛糠,滚在烂草里,看着苏陌,半晌才吐出几个字。   “嫡、嫡皇子殿下?”   苏陌将谢一凡带回了无涯居,叫人伺候他沐浴更衣,让他吃了顿饱饭。   再见他时,他俨然已回到那个周正严肃的读书人,只是一身的伤叫人看了不忍。   苏陌为他斟上一盏茶,道:“怎的到了济州府?”   谢一凡受宠若惊:“我已被国子监除名,帝城是呆不了,父母已亡故,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济州府是我祖籍地,只能回这里。”   苏陌点点头,凝向他:“怎么不画画了?”   谢一凡手一顿,放下茶盏便跪了下去:“再不画了,就算穷死,饿死,也再不画了。”   苏陌看着他害怕的模样,五味杂成。   “永寿宫那日,承情谢公子出面帮我,我一直心怀感激。”   谢一凡更慌了:“是谢某闯下的祸,给嫡皇子殿下带来无妄之灾,谢某难辞其咎,即便殿下杀了我,都是应当的!岂敢受殿下半分谢意。”   苏陌受不了他这般:“如今我也不是什么嫡皇子,你起来,不要跪我。”   “谢某不敢。”   苏陌又问:“今后有何打算?”   谢一凡将头伏得更低了:“半个废人,苟延残喘,过一日算一日吧。”   苏陌看着他那条伤臂,知道是万寿宫那日为他出面被打伤的,心中愧疚不已。   思忖半刻,苏陌道:“我曾听傅荣说,谢公子不仅画画得好,才学在国子监也是数一数二的,恰好,我这里有个不听话的学生,尚未开蒙……”   “不知谢公子是否愿意随我到临安,做个教书先生?只是屈才了些。”   谢一凡惊讶抬头,尔后捣蒜一般磕头:“谢殿下再造之恩,谢殿下再造之恩。”   晚间,沈子承在无涯居为苏陌接风洗尘。   苏陌喝了些酒,看着满堂灯火,想起了些不夜宫的旧事,与沈子承推杯换盏,很是尽兴。   裴寻芳捞住他的左手,又跑了右手,眼看就要黑脸。   “公子醉了。”裴寻芳半搂着他,“公子正喝着药,莫要贪杯。”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今儿高兴,你又来管我。”苏陌醉眼迷蒙推他,“想我当年巫山试新酒,大杀四方,谁敢拦我……”   裴寻芳知道他这是说醉话了,更恼火的是,满座之人皆被苏陌这酒后情态给吸引,各色目光都看了过来。   裴寻芳将苏陌往怀中一按,留下句“诸位尽兴”,便将人抱走了。   苏陌还不安分,蹬腿踢脚的,直往下滑,裴寻芳怕伤着他,只得随他。   “到了。”苏陌嬉皮笑脸地,推开一扇客房门。   门还未关,便攀住裴寻芳的脖子,狠狠吻了起来。   忽听得身后,有人颤声道:“你、你们是谁?”   苏陌回头一看,朦朦胧胧的视线里,那床帐里,似乎有一男子正按着另一人行周公之礼。   “抱歉抱歉……”苏陌连声道歉,“走、走错门了。”   趁那两人还未叫唤起来,苏陌拉住裴寻芳便跑,长长的走廊里,挂满了灯笼,灯火辉煌,一切如梦境一般,苏陌拉住裴寻芳跑得飞快。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枯萎的生命,被禁锢的自由,似乎在这一刻冲破牢笼,恣意生长!   苏陌跑累了,趴在阑干上笑得直不起身来。   “嗨!你们好!”苏陌朝着那满堂醉生梦死的人喊道,“我叫苏陌!”   裴寻芳忙捂住他的嘴,将他强行往肩上一扛。   苏陌这回不闹了,软绵绵趴在裴寻芳肩上,乖顺得很。   待回到房中,裴寻芳将门一带,将苏陌抵在门后,捧住他的脸:“公子醉了。”   苏陌笑得满面绯红,脚都站不住,直往下滑:“叫我苏陌。”   “苏陌。”裴寻芳撑住他,漆黑的眸子凝着他。   “再叫一声。”苏陌软声道,已是媚眼如丝。   “苏陌。”裴寻芳哑声低唤。   苏陌娇娇一笑,扶着裴寻芳的腰,跪了下去。   裴寻芳从未奢望过苏陌会如此待他,直到苏陌满口含住,泪眼汪汪地望他,裴寻芳才意识到苏陌在做什么。   他一个激动,便没忍住。   苏陌被呛得眼泪直流。   裴寻芳少有的如此慌乱,他以为自己搞砸了,没承想苏陌攀住他的脖子,像条小蛇爬了上来,双腿环住他的腰,已是情迷之态。   门外,人们在高声大笑,似在为这个燥热的夏夜狂欢。   门内,苏陌趴到他耳边,火辣辣的,说了三个字。   裴寻芳脑中一炸。   拜这三字所赐,苏陌第二日没能起床。茶饭都送到了房内,李荀想去给他请个安都被挡了回去。   到了第三日,南下的商船已停在码头,东西都置办好了,万事俱备,就等着两位主子起床了。   眼看日上三竿,人终于来了。   苏陌少有的戴上了幕篱,垂着薄纱,叫人看不清模样。   沈子承前来送别,又抬来了许多赠礼。   “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无涯居随时欢迎二位回来。”沈子承拱手拜道。   “承蒙招待,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五艘商船浩浩荡荡开拔,掌柜的望着远去的船只,松了口气:“有了这位做保,这下东家不必担心家里的生意了。”   沈子承望着满江涛涛碧波,叹道:“往后,这大庸第一富商,怕是既不姓许,也不姓沈。”   “那姓什么?”掌柜的问道。   “姓裴。”   -   商船沿大运河南下,经枣庄、宿迁、淮安、扬州,中途随停随走,遇着喜欢的地方,也会多停靠几日,好好游玩一番,顺便考察商情。   时光如流水,眼看到了姑苏。   这夜无风亦无雨,苏陌不想住客栈,独爱这月落乌啼,江枫渔火,便在船上安置下了。   三杯两盏下肚,苏陌以手支颐,趴在案几上,望着江水发呆。   自从尝到了醉酒苏陌的甜头,裴寻芳也不再那么反对苏陌饮酒。   裴寻芳怕他趴久了手疼,将他挪进自己怀里。   苏陌蠕动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懒躺着:“你知道吗?以前,从我家书房往外头望去,也是这样一江碧水。”   裴寻芳眸光一沉:“公子想家了?”   苏陌眼里似盛了满川星河,往裴寻芳怀里又蹭了蹭:“这段日子,我很开心。”   “嗯。”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裴寻芳似听出弦外之音,正要说话,但听远处寒山寺中,钟声大作。   夜鸟惊飞。   船外更是扑腾了几声,一只信鸽落在唐戟手中。   唐戟低声禀报:“主子,临安许钦来信了。”   “我看看。”苏陌迫不及待坐起。   打开那小小的信笺,上头只有五个字:清川已找到。 第128章 不曰   自从收到清川的消息, 苏陌将那游玩的心思都丢下了。   一心直奔临安。   诺大一个临安王府,除李珩的私库及府兵调去了帝城,其余近四百余众仆从,全部留给了李荀。   这群人日日翘首以盼, 只等着新主子到来。   苏陌一行赶到这日, 临安城搭起了十里长棚,官兵及民众盛装相迎, 花团锦簇, 载歌载舞。富得流油的临安城用实力展示着它的热情。   李荀甫一上岸,便被一群莺莺燕燕的大丫鬟、小厮、婆子们给团团围住, 一口一个小王爷叫得嫡嫡亲, 到了府里,更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苏陌算是看明白了,李珩这是铁了心要将李荀往纨绔小废物里养。   李荀是个好苗子, 心狠有魄力,早慧,敏锐。   另一个世界的李荀在裴寻芳的教导之下,十几岁便能驾驭群臣,将满朝文武玩得团团转。   而这个世界里, 裴寻芳不会再陪伴李荀十年, 苏陌也不必等他长大。   这个世界自有他的君王。   李荀要做的, 是做个快快乐乐的闲散王爷,太平时能安于一隅, 乱时也能守一方国土。   至于,骄奢淫逸, 想都别想。   苏陌将临安王府的仆从削减了四分之三,又将李荀贴身伺候的都换成了忠厚靠谱的新人, 当然大管家及一些老仆,留了不少,算是给了李珩面子。   苏陌不仅为李荀找来了谢一凡,还叫他拜了唐戟为师,瞧着凌舟与李荀实在投缘,便决定将凌舟也留给他。   得知自己以后要留在临安王府,凌舟泪眼巴巴地在苏陌面前跪下了。   “凌舟一生只愿追随公子一人,请公子不要丢下我。”   “傻凌舟,怎么是丢下呢,我是拜托你照看荀儿。”   苏陌自到了江南,许是一路玩累了,精气神差了不少,大夏天裹着厚厚的大氅,还是觉得冷。   “荀儿身边缺一个得力的亲信,你比他年长几岁,性子又稳,他又只认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若你愿意,日后你便是临安王府数一数二的人物,若你不愿意,你也可以同我走,在我身边继续做个小侍卫。”   凌舟双手伏地,仍旧不肯起。   苏陌又对谢一凡交待道:“往后小王爷的功课,叫凌舟也跟着学,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放心。”   正说着话,庭院那头又闹起来。   “小王爷,哎呀呀,太危险了,小王爷,您快下来,快下来呀……”   “休要管我,老子就不下去。”李荀站在树枝尖尖上做鬼脸。   苏陌笑道:“凌舟,还得你去。”   “这小孩……”凌舟嘟囔一声,飞身而去。   见着凌舟来了,李荀将双手往身后一藏,假装生气道:“你不是要走吗?要走就别管我。”   “背后藏了什么,我看看。”凌舟道。   “就不。”李荀转身朝那树冠最高处爬去,树枝颤颤巍巍,随时都会断掉。   “你做什么!会摔伤的!”凌舟急得不行,在底下张开双臂。   李荀从袖中掏出只毛绒绒的小雏鸟,摸摸它,又亲亲它,将它小心翼翼放进了鸟巢里,说道:“小鸟呀小鸟,我唯一的朋友要走了,以后就剩你我相依为命了,你要好好的。”   凌舟呆住了。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人称他为“朋友”。   李荀将手别在身后,正色道:“现在我要下来了,你扶不扶我?”   凌舟怔愣着一双大眼睛,没有答话。   李荀道:“你今日若扶了我,便是答应留下,不许走了,你扶还是不扶?”   凌舟最终还是没能走成。   安顿完临安王府,苏陌似用尽了全部力气。他趴在裴寻芳怀里,还未到达新宅便睡着了。   他在梦里仍觉荡荡悠悠的,似乎还飘荡在幕天席地的运河里。   裴寻芳抱着他睡了一夜。   翌日,苏陌被饥肠辘辘的肚子唤醒。   推开房门,已完全是新的天地。   夏伯提前月余便到了,宅子里早已收拾得妥妥贴贴,幽静又雅致,一院子洒扫的人,见着苏陌齐声道:“主子醒了。”   苏陌突然有一种游离于这世间之外的感觉,仿佛这座宅子、这些人均与他不在一个空间。   直到裴寻芳拿着一件披风将他包裹住:“公子体弱,当心着凉。”   苏陌反身抱住裴寻芳,才找到一点点真实感。   这些日子,苏陌变得特别瞌睡,一日能睡四五次,他只要醒着便黏着裴寻芳,就连房事也主动了许多。   这天傍晚,仆人们撤走餐盘,点上香炉,又将房中的灯吹灭了几盏。   裴寻芳拿着支上好的羊毫笔,沾了些粉黛,有模有样地为苏陌描画眉眼。   “公子有心事?”他问道。   “没有。”苏陌动了下身子。   “别动!”裴寻芳眉头一蹙,还是没按住,“……都画花了。”   苏陌才不管花不花的。   裴寻芳喜欢拿他的脸画着玩,那就让他玩,苏陌乐得配合一下。   裴寻芳神情严肃地补救着那画歪的一笔,过了好一会,才继续前面的话题:“那是因为什么?”   “我想起清川和李长薄了。”苏陌出神道。   听到李长薄三字,裴寻芳还是应激反应了一下。上个世界的李长薄对苏陌的纠缠,让裴寻芳始终过不去这个坎。   即便苏陌一再强调,他与李长薄没关系。   “哦?”裴寻芳面上不显,仍旧细细描画着。   “这些日子,安阳王,李荀,凌舟,沈子承,甚至是谢一凡这种原书一笔带过的配角,我能为他们安排的,我都安排了……可是作为原书主角的清川和李长薄,我却无能为力。”   苏陌有些沮丧。   “公子不是指引了李长薄去寻找清川吗?”   “还是很担心的。原书主角角色觉醒,他们发现了书中世界的真相,想要有自己的人生,我要放他们自由,便不能再去干预,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可以为谢一凡安排,却不能再为清川安排。”   烛火忽明忽暗,香炉青烟袅袅,熏得人沉醉。   苏陌说着话,声音渐微,眼看又要睡着了。   裴寻芳捏住苏陌的下巴,狠狠吻了一下:“公子可不可以多看看我?”   苏陌瞬间从神魂游离中醒来。   裴寻芳没再说什么,而是拿来一顶小纱帽,扣在苏陌头上,又为他穿上一身圆领袍子,套上皂靴,提拎着他往那铜镜前一照,一个风流俊俏的小书生便出现了。   长得像苏陌,又不那么像。   “这是要作甚?为何给我易容?”苏陌瞅了瞅自己这身打扮,还挺精神。   “瞧你无聊,带你去玩。”裴寻芳说着,将苏陌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往外走去,“这临安城里,十个有九个都看过那册《大庸百美图》,公子不想惹麻烦的话,就乖乖听话。”   苏陌被他闹得瞌睡全无,拿手捶他:“我自己会走。”   “你走得太慢了。”裴寻芳朗声道,“今儿是七月七乞巧节,临安城里有花灯,夫君带你去看灯。”   都说,临安人生性爱风流,爱俊俏,爱鲜衣,爱华灯,爱烟火。   苏陌到了这临安城,才算是如鱼得水。   他提着个灯笼,骑着马儿打那街上过,都能引得满楼红袖招。   苏陌畅快得很,瞧着人家乐坊在玩斗诗赠香帕的游戏,他也凑上去,一不小心便赢了个满堂彩,被扔了一头的香帕子。   气得裴寻芳呀,鼻子直冒烟。   这还不如呆在家里。   “承让了,承让了。”苏陌笑呵呵拱手,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那乐坊的老板娘却是个火眼金睛的:“这位小公子如此品貌,不知出自哪家乐坊?是否愿意来鄙坊指教?”   苏陌面露尴尬。   裴寻芳将人一捞:“这位公子已经婚配,贵坊要强抢人夫不成?”   “这……”老板娘讪讪一笑。   苏陌喜欢看裴寻芳一本正经吃醋,他越不高兴,苏陌越高兴。   光斗诗还不尽兴,苏陌又拉着裴寻芳往那人群中挤,跟着他们拜七姐,剪彩索,放烟火,吃巧果,瞧见前头用灯搭出了个巨大的鹊桥,他也要往前冲。   裴寻芳将他提溜了回来,塞进一艘小船里。   满街香筵,绮罗流光,仿若瞬间离他们远去了。   船里只有他们两人。   裴寻芳捧出一大堆纸,满眼期待道:“现在该陪我了,我们来放河灯。”   苏陌看着那堆纸,你管这叫河灯?   “折好了不就是河灯?”裴寻芳认真道。   苏陌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要折纸的幼稚鬼,会是以前那个在大庸帝城呼风唤雨的司礼监掌印。   “行……行吧。”苏陌生无可恋地拿起一张纸,“我今日便舍命陪君子,陪你折到天荒地老!”   这可不是个小工程,裴寻芳准备的纸太多了。   苏陌很快便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又犯起了瞌睡,他偷偷摸来个小绒毯,歪在一侧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枕在裴寻芳腿上,船也不知随着水流漂到了哪里。   周围安静极了,唯有夏虫唧唧,水声潺潺,一道银河横亘九天。   而裴寻芳正拿着支笔,极其认真地在河灯上写着什么。   他每写好一个,便点上烛火,将河灯放入河流中。   苏陌揉揉眼,但见一整条河流,弯弯曲曲,星星点点,数不清的河灯追随着小船,荡在天地间。   “你折了这么多!”苏陌不敢相信,他想去捞起一盏,“你写了什么?”   “不准捞!”裴寻芳忙拉住他,“捞了便不灵了。”   苏陌要抢他手中的河灯:“那给我看看这个。”   裴寻芳高高举起:“不准看。看了也不灵了。”   “是不是跟我有关?”苏陌扑上去抢。   裴寻芳兜住苏陌的后脑勺,将他按住,一个弯腰,便将河灯放入了水中。   “啊?”苏陌有点可惜,“最后一盏了。”   “你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很想知道?”裴寻芳从身后抱住他,温柔地吻了他一下,“让我用余生告诉你。”   苏陌怔怔看着满川星河,转身将裴寻芳扑倒:“……现在就告诉。”   小船浮于天地间。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待到东方既白,远处山上已是薄雾缠绕,晨钟敲响。   裴寻芳伏在苏陌汗涔涔的背上,肌肤贴着肌肤,肢体交缠,苏陌又睡着了,裴寻芳吻着他眼角未干的的泪水,听着他小小的呼吸,在他耳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苏陌。苏陌。   一声声,一句句,像来自异时空的呼唤。   苏陌沉在梦里。   他不敢告诉裴寻芳,魂首分离变得越来越频繁。   他越来越害怕。   他怕自己哪一次醒来,便是没有裴寻芳的世界。   这一河的灯火,随着水流漂到了一脉青峰下,这半山腰中,有一座古寺,名叫“不曰寺”。   山寺破破烂烂的,一年到头也没个香客,穷苦得很。   寺中不过一位住持,三个小徒弟,其中一个还是个傻的。   说他傻,他偏偏生了个极标致的好样貌,见人会笑,伤心会哭,五艺无师自通,只是心智未开,不会认人,也从不开口说话。   清晨下了点薄雨,小傻子跟着两位师兄,到山谷的河边洗衣摘菜。   河边长了好些百年合欢树,一到这个季节便粉花簇簇,仿若开了满树的绒球。   小傻子每天都要捡一篓子的合欢花,用背篓兜住了,带回寺里,制成药材。   合欢花是味好药,可治心神不安,师父让师兄们拿去卖了,还能换点油米。   “清川,师兄们先回寺了,你捡完了就回来,别贪玩!”   清川没听到一般,他背起背篓,将僧袍高高的绑在腰上,又脱了鞋袜,卷起裤腿,跳到小河里捡落花。   今日河流里不仅有落花,还有别的。   清川捡起其中一个,见是一盏烛火燃尽的河灯,灯上写着一行字:“余生只愿与君度,情深不负共白头。”   清川眨眨眼,将那河灯塞进了背篓里。   不一会,又看见一盏河灯,上头写的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清川小心地拂掉河灯上的水渍,也塞进了背篓里。   捡着捡着,清川发现不对劲了。   这明明是一条流向山下村庄的小河,为何这些河灯和落花会逆着水流往上流。   清川站在水中,回头往身后望去,潺潺水流,缤纷落花,云雾缠绕的古寺里,师兄正撞着佛钟,叫他回去吃饭。   清川呆呆转身,正要折返,忽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   那声音压得低低的,颤得厉害:“清川。” 第129章 终章   苏陌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时饥肠辘辘, 睁眼便是裴寻芳那双熬红了的眼。   苏陌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这要怎么解释?   “是苦夏,我每年一入夏便如此, 总爱犯困, 睡也睡不醒。”苏陌越解释越心虚,“过了夏季就好了, 真的。”   裴寻芳一言不发, 盯着苏陌用完了膳,便命人抱着他的那一堆账册, 去了书房。   这是真生气了?   这段日子, 裴寻芳几乎不曾离开苏陌半步,一应事务也是在卧房处理。   苏陌心觉不妙,忙忙趿上鞋子, 追了上去。   “或许……或许是安喆给的药丸的副作用?”苏陌只能拿安喆当挡箭牌了,他头还有些晕,走路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要小跑才能追上裴寻芳。   “要不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找安喆?”   裴寻芳仍旧不理他。   仆人将信笺与账册分类排放在书案上, 摞得高高的, 裴寻芳一脸凝重地往案前一坐, 忙碌起来。   苏陌挨过去:“需要我帮忙吗?”   裴寻芳目不斜视,完全不看他。   苏陌便安静地守在裴寻芳身侧, 裴寻芳要用笔,他研好墨, 润好笔,递到他手里, 裴寻芳要喝茶,他泡好茶,端到他手边。   不觉红日西移,晚霞映红了半边天,苏陌挨着裴寻芳,趴在桌角,望着那片晚霞出神。   直到最后一缕夕阳收尽,夜色升起,苏陌后知后觉,起身点灯。   “哎呀。”苏陌被纱灯划破了手指。   “怎么了?”伏案许久的裴寻芳终于抬起头。   苏陌在灯影中嘻嘻一笑:“没什么。”   裴寻芳瞧着苏陌那不以为然的模样,脸又绷起来,他远远凝了苏陌一会,又垂下眼皮子,继续手中的活。   “公子想清楚该说什么,再来寻我。”他的声音异常冰冷,“来人!送公子回房!”   苏陌被叉着请了出去。   他从未在裴寻芳这儿吃过这等鳖,连晚膳也没吃几口。   到了亥时,听说裴寻芳已经在书房歇下了,苏陌气得抱着被子在床上直打滚。   半夜,临安下起了雨。   黛瓦粉墙间,烟雨朦胧。   雨水顺着屋檐滴在雨霖铃上,叮铃铃,叮铃铃,雨水滑过铜片与小铃铛,坠入底下的门海中。   门海里飘着几朵睡莲,里头还养了小鱼,都是苏陌亲手布置的,他说下雨天就爱听这个声音。   他做这些的时候,仿若他会在这里住很久一样。   裴寻芳双手枕着头,听着雨霖铃的声音,睡在书房那张狭窄的躺椅上。   卧房的灯还未熄灭,他知道苏陌在等他。   裴寻芳何尝不知,苏陌有意瞒他,苏陌不说,他便不问,两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仿佛不说,不问,它便不会发生一样。   吉空大师曾告诫过裴寻芳,这条路不好走,苏陌非久留之人,只能在有限的时空里与他短暂相守。   不可强求,不可强留。   可这次不过三日,裴寻芳已经悲伤得如同死过一次,如果苏陌不再醒来,在这个虚妄而庞大的世界里,他该怎么走下去。   究竟还要经历多少次,他才能坦然面对?   忽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条小缝。   苏陌抱着被子,出现在门口。   “下雨了,我、我怕冷。”苏陌支支吾吾道。   裴寻芳幽幽望向他,还未应声,苏陌已经丢了被子,从脚那头钻了进来。   软呼呼的一团,带着夏夜的雨水气,爬到了裴寻芳心口。   这张躺椅太小了,堪堪承载着两人的重量。   苏陌动一下,它便“嘎吱”响一下。   裴寻芳抽出一只手,将他搂住:“别动了。”   “哦。”苏陌趴在他胸膛上,似小猫终于找到了温暖的窝,闭上眼,不再说话。   夜雨仍旧淅淅沥沥。   裴寻芳抱着怀中人,心仿若被填满,他突然想起那条回家的路,长长的顾家巷里绿柳萌荫,巷子的尽头是洛阳侯府,庄严肃穆,少年的裴寻芳跟在父亲与兄长身后,一身轻甲,满头热气,将步子踏得震天响。   少时都门路,幽梦家何处?十八年了,该回家了。   眼框不觉酸胀起来,裴寻芳拢紧苏陌:“苏陌,跟我回洛阳吧。”   苏陌睡得很沉,没有回应。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像洛阳那场雪,冰冷而沉寂,埋葬了裴寻芳的所有家人。裴寻芳霎时泪如雨下,被切断的故国,看不到的未来,他大张旗鼓编织了那么多幻想,关于苏陌,关于未来,却不知是否还有明日。   “苏陌,跟我回洛阳,跟我回家吧。”裴寻芳抱着苏陌轻轻摇。   怀中人蠕动了一下,两人相贴的地方沁出了薄薄的汗,苏陌迷迷瞪瞪撑起身子:“天亮了?”   裴寻芳拢住他的脑袋,将他摁了回来。   苏陌鼻子撞在他胸口,可疼了,待他看清裴寻芳脸上的泪痕,有些慌了:“你怎么了?”   裴寻芳幽幽凝着他,静默无言。   夜雨回答了所有。   “做噩梦了?”苏陌静了一会,低头去吻裴寻芳,摸索着去解他的腰带。   裴寻芳却擒住他的手,不叫他动。   “那我回房去睡?”   裴寻芳又不放手。   苏陌走又走不了,又被顶得厉害:“你想怎样?”   外头传来了几声猫叫声,夹着雨声,黏黏腻腻的,叫人浑身不自在。   苏陌鬼迷心窍了,竟学着那些姬妾侍夫的模样:“郎君不动,奴家伺候你。”   他不该一时口嗨的,他很快没了力气,却被箍着手脚颠得魂魄都要出窍了,裴寻芳还是不准他下来。   “我要死了。”苏陌哭着求饶。   裴寻芳这才将他捞回怀中,叫他趴躺椅上,掰过他的脸叫他同他结吻。   “苏陌。”裴寻芳抱紧他,“我是你什么人?”   苏陌三魂飞了四魂,哪还会说话。   裴寻芳抵开他的唇,将他的泪水通通吻进嘴里:“苏陌,同我成亲吧。”   苏陌稀里糊涂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次日醒来,他才听说,自己要成亲了!   宅子里喜气洋洋,每个人都在收拾东西。   这太吓人了。   在苏陌的人生辞典里,从来就没有“成亲”二字。这种契约太缠人,一旦沾上,便有了负担,苏陌是个不想负责的人。   苏陌去找裴寻芳理论,却不想被裴寻芳一把扛起,塞到了马车里。   “去哪?”苏陌有些惊慌。   裴寻芳放下帷裳:“回洛阳。成亲。”   苏陌脑子嗡嗡的响,他试图阻止:“纵观历史,也没有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再者,大庸和大齐的律法都不允许……”   “公子何曾将这些条条框框放在眼里过?”裴寻芳将苏陌的脑袋按进怀里,“这会子,倒是在意起来了。”   苏陌又挣扎着坐起:“顾家在洛阳地位非比寻常,你离开十八年了,这样冒冒失失回去成亲,怕是会……”   裴寻芳道:“我成个亲,还要管他人不成?”   苏陌咬咬牙:“你父母……他们不会同意你娶个男子过门的!”   裴寻芳的眸光愈发幽黑起来:“我父母俱是开明之人,我能同心爱之人成亲,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我就是要带公子回家,祭拜高堂,回归祖籍,我要叫你入我族谱,做我的妻。”   完了。   “我……我们那儿成亲……”苏陌往后缩,“……不用入族谱的。”   裴寻芳眸光略有松动:“公子若不愿意,我不介意做上门儿婿,入你家族谱。”   完犊子了。   唐戟带着人千里加急,风风火火赶回洛阳去筹备婚礼。   苏陌被裴寻芳按在马车里,半步不曾离身,他甚至无意听到随行的仆从偷偷说笑,公子若是个女子,这路上就得造出好几个娃娃来。   苏陌没想到自己一句戏言,造成了此等局面。   这下真是骑虎难下了。   临安到洛阳,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连日风雨兼程,一天也不耽误。   这一日,一行人到了个古渡口。   正值风大浪急,河水滚滚,船家都不开船。   “天意留人。”老船家笑道,“几位客官不妨在此处歇歇脚,待风浪小些再渡河。”   恰巧那渡口旁有家小店,几根半人粗的大木头并一些茅草搭的吊脚楼,是个落脚处。   影卫前去探道,裴寻芳抱着苏陌下了马车。   但见大浪涛涛,长河落日,晚霞将整个世界映照得血红血红的。   苏陌从晨起便眼皮跳个不停,午膳也没吃几口,昨夜又被折腾得厉害,此刻腿还是软的。   苏陌瞄了眼那戴斗笠的老船家,不觉心头一跳,裴寻芳揽过他的肩,扶着他上了楼。   苏陌挑了个靠河的位置坐下,影卫们围绕着坐了一圈,直将大半个店都占了。   “过了这条落龙河,便是洛阳了。”裴寻芳脸上有了些兴奋,他指着远处连绵山脉下的城池,“顺利的话,明晚便能歇在家里了。”   “嗯。”苏陌抿了一口茶。   “这位公子,好个相貌。”楼下忽而传来一个声音。   原来是吊脚楼下蹲了个捣药的麻衣道士。   那道士埋头捣药,并不看苏陌,只连声叹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苏陌乜眼看去。   “公子命里属水,生于水,也当命绝于水,今日横波挡路,大限已至,公子竟浑然不觉矣。”   那道人话音未落,满座影卫已“唰唰”拔刀立起!   裴寻芳将苏陌拉入怀中,厉声道:“你是何人!”   苏陌倒是很淡定:“请道长上楼一叙。”   “红尘偶遇,何必相见。”那道人始终低着头,“公子乃世外高人,心中自有天地,从何处来,当往何处去,纠缠于这混沌世间,又是为何?”   苏陌凝着他的背影:“为我心中所爱。”   道人捣药的动作停下来:“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时空交叠,自有定律,奉劝公子,不可贪恋,否则无论真实还是虚妄,都将万劫不复。”   苏陌脸色微恙。   裴寻芳要抓那道士过来盘问,苏陌再三拦下:“这人胡说八道的,不必理他。”   是夜,星落风停,大浪平息了下去。   翌日天一亮,果然风平浪静。   老船家热情地招呼着,裴寻芳却不愿再走水路了,宁愿绕山多走百里。   “不过是个小道士。”苏陌哭笑不得。   裴寻芳将他死死抱在怀里,一步也不分离。   山路曲折崎岖,足足多走了三日。   到了第三日,照样无波无澜,平安无事,众人都松了口气。   夜里,影卫们挑了个平坦的林地扎营,燃起了篝火。   苏陌饶有兴致地喝了些酒,竟拉着裴寻芳跳起舞来。   “你……”苏陌醉醺醺挂在裴寻芳的脖子上,“为何执意要同我成亲?”   “想做你名正言顺的夫君。”裴寻芳凝着他,“想光明正大爱你,同你永远绑在一起,做你的家人,守着你。”   “我没有家人了……”苏陌醉眼迷离,笑得娇媚,“家族遗传病,活不过三十岁。”   他捧住裴寻芳的脸:“我曾发誓,这辈子不会成亲,不会有后代,我的身体,我的眼睛,我的心脏,甚至我的每一滴血,都将无偿捐献出去……我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你为何要出现?”   裴寻芳僵在原地。   苏陌从未提起过自己。   “为何还要让我对这破烂的生命产生眷恋?”苏陌笑着笑着便哭了,“我早就放弃了!为何不让我同那些破破烂烂的世界一起糜烂?你为何要出现?”   “苏陌。”裴寻芳慌了张。   眼前的苏陌仿若镜中花,水中月,轻轻一碰,便会消散。   “想我一支破烂乾坤笔,写尽人间悲悲欢离合……抑郁悲伤是我,狂躁暴怒是我,偏执疯狂是我,阴狠毒辣也是我……书中善恶皆是我,我曾放弃了所有信念,为你们写下这样的人生,我很抱歉……”   裴寻芳快要心疼死了:“苏陌,众生皆苦,不是你的错。”   “裴寻芳……”苏陌拍着他的脸,“为什么要缠着我?我不可以喜欢你的。”   “等我、等我给你写一个好妻子,你们长长久久,儿孙满堂,好好的。”   “苏陌!”裴寻芳简直要疯了,“你敢这么做,我杀了你!”   “你凶我?”   “没有。没有没有……”   苏陌整整闹了半夜,最后实在没力气了,才窝在裴寻芳怀里睡着了。   “裴寻芳。”苏陌在梦里喃喃道,“我没有家可回了……别放弃我……”   裴寻芳瞬时泪如雨下。   他紧紧抱着苏陌,就如过去两人相拥的每一夜,对他说着爱,给他以抚慰,叫他忘记痛。   天蒙蒙亮,杜鹃在山林里啼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苏陌醒来,喉咙又干又痛,口渴得很。   他拿开裴寻芳箍着他的手臂,捡起一件鹤氅披上,走出营帐。   残月垂枝,万籁俱静。   苏陌看见,已然熄灭的篝火旁,蹲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那人抱着个破破烂烂的羊皮筏子,不停地吹着。   苏陌走过去:“老伯,羊皮筏子破了,该补补了。”   “公子有慧眼,那么请公子告诉老朽……”老头缓缓抬头,“羊皮筏子破了,尚且可以补一补,天网破了,又该怎么补?”   苏陌撞见他那双眸子,脸色大变。   他慌忙回头望去,不过十步之遥,灯影绰绰的营帐里,裴寻芳抱着留有苏陌余温的被子,正睡得深沉。   而老头身后的荒冢上,立着块石碑,上头赫然刻着两个字:罘罳。   鹤氅掉落在尘土里。   尘归尘,土归土。   洛阳一梦终成空。   -   三年后。   沈子承猜错了,如今这大庸第一富商,不是姓裴,而是姓顾。   顾家家主身份成谜,行踪不定,世人皆传,此人有神明庇佑,不然怎会如此顺利?   短短三年时间,顾家的生意版图扩张到了大庸十五省,顾家做什么,便赚什么,气运好得天理难容。   偏偏顾家人低调得很,除了沈家与许家家主,无人见过那人真颜。   又到一年元宵佳节。   整个洛阳城都在等着顾家的烟花大戏。   据说顾家家主极爱烟花,每年元宵这一晚,烟花从酉时放到次日天明,散尽千金,彻夜长明,似在为某人庆祝着什么。   “四爷,今年的汤圆不错,尝点吧。”夏伯躬身端着一碗汤圆,立于屏风后。   夏伯苍老了许多,两鬓全白了,他担忧地看着独坐于高阁上的裴寻芳。   这三年,裴寻芳变得极不近人情,话越来越少,就连夏伯也不敢同他多言。   他终日将精力扑在那些他根本不在意的生意上,仿佛只有那样才没有时间去多想。   四爷说,元宵节是公子的生辰。   除了苏陌这个名字,和元宵这个生辰,四爷对公子一无所知。   “主子,时辰到了。”唐戟上前禀报。   裴寻芳点点头。   霎时间,满城烟花如无数火红的凤凰,直冲云霄。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欢呼。   “真乃火树拂云飞赤凤,琪花满地落丹英。”一位老者抚须叹道,“此情此景,一生难得几回。”   另一人叹道:“千门万户,灯火辉煌,当今圣上执政三年,洛阳已复当年繁荣。如此盛世,不负所望啊。”   顾家大宅。   一名小侍捧着封信笺,一路横冲直撞,连撞了好几人。   唐戟将他一把拎住,低声训道:“今儿元宵,主子心情不好,你找死吗?”   那小侍气都喘不上来,只捧着那信笺,死命地摇。   唐戟接过一看,当即变了脸。   “主子!”   “主子!”   “你的信!”   屏风后的裴寻芳似枯朽的木:“何人?”   唐戟看着那信笺上的署名,已是热泪盈眶。   三年了。   主子终于等到了。   他颤声道:“天机门,苏公子。”   -   “驾!”   一匹黑鬃骏马从顾家大宅狂奔而出。   骏马穿过灯火辉煌的长街,穿过乐坊林立的水街,将人世间的喧嚣通通抛在身后。   那画舫中隐隐有人弹唱着新曲:“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   一声声笑语流窜出来。   又有人唱道:“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裴寻芳骑着马狂奔而过,直到繁华过尽,城郭远去,群山皎洁,寒江飞雪。   一片孤帆横于江面。   吉空大师已等候在江边。   裴寻芳翻身下马,“扑通”跪了下去。   “施主,别来无恙。”   “吉空大师。”裴寻芳情绪太过激动,全身抖得厉害。   吉空大师捻着佛珠,双手合十:“雪江归棹,故人重逢。全新的世界已开启,属于你和他的时代,到来了。”   “苏、苏陌……在哪?”裴寻芳几乎无法完整地说话,“他在、在哪!”   吉空大师凝着眼前这个人,缓缓转身,面朝那江中孤帆,虔诚地跪拜下去。   “吉空,恭迎门主回归。”   刹那间,飞雪骤停,江水静止。   全新的金色字网轰然出现,笼罩苍穹,灿烂辉煌。   一只天命玄鸟啸于长空,惊空遏云,似巡视天网的守卫者。   裴寻芳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万物俱静间,挂于船头的那盏灯,倏然一亮。   灯上有一字:苏。   “是他!”裴寻芳欣喜若狂,他酿跄起身,冲向那江中孤帆。   他淌过冰冷的河流,翻身上船。   掀帘入内,便见苏陌一身家常素衣,跌在地上,散乱的墨发披于身后,修长的腿裸露着,一脸狼狈的模样。   “许、许久未走过路了,腿脚不听使唤,站不起来……”苏陌道。   裴寻芳浑身滴着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苏陌用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却又跌了下去。   “刚、刚穿过来,还没适应……”   裴寻芳颤抖着俯身,将苏陌一把抱起。   他太轻了,轻得像一片羽毛。   苏陌仰头看他,略有生疏地摸摸裴寻芳的脸:“三年了,你还没变。”   裴寻芳直接含住苏陌的唇:“苏陌。”   “嗯。”   “苏陌。”   “唔……”   “苏陌跟我成亲吧。”裴寻芳贪婪地吮吸着他,“明日就成亲。”   救命!苏陌没想到一见面就……   “跟我成亲。”裴寻芳愈发凶狠,不依不饶。   雪静静下着。   洛阳城烟火长鸣,彻夜不绝。   天命玄鸟悄悄落在吉空大师身侧,身形巨大,却像一只呆头呆脑的鹅。   “那人是谁,他为什么可以抱主人?”玄鸟杀气腾腾道。   吉空大师一怔,随即拍拍玄鸟的大翅,哈哈大笑起来:“世人都道凡尘好,我笑世人太痴狂。”   他挥挥手,甩着僧袍,消失在夜幕中:“吉空的任务已全部完成。”   “吉空尘缘已了,吉空去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