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万人厌嫁给朝廷公敌后   作者:南歌玉转   文案:   元夕曾是少年天才,皇都最风流多情的世家贵子。   后来朝中剧变,他家破人亡,蹲了一年大牢。出来后自己只剩下半条命,武功全废,不良于行,还中了毒。好友与他割席,师父劝他早日解脱,死敌虎视眈眈,只等他撑不住后,一拥而上,将他嚼的骨头渣都不剩。   走投无路之下,为了保全剩下的家人,他只得去求了朝中那位最心狠手辣的权贵。   对方曾夸过他漂亮。   元夕想,反正都是要卖的,不如将自己卖个最高的价钱。   于是他收敛了所有爪牙,以最温顺无害的模样投入了朝中最大奸佞的怀中,只要能活下来报仇,让他干什么都可以。   他被侍从换上了羞耻的衣服,带去了书房,本以为迎接自己的是百般折辱,却不想……   狼子野心,人人畏惧的摄政王,正在书房内盯着一叠子的奏折两眼发直,看见他时,眼前一亮。   摄政王严肃道:“我这人最是挑剔,向来不喜蠢笨的,过来,批个折子给我看看。”   元夕:……   入府第一天,摄政王说要试探他的能力,让他改了一晚上的折子。   元夕批折子批的两眼发昏,认为他在试探自己。   一夜过后,摄政王甚是满意,遂夜夜临幸,夜夜让他改折子。   几个月后,摄政王看着他借自己势力做小动作,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反而夸他干得漂亮。   元夕认为摄政王他大概是撞到头,精神错乱。   一年后,摄政王抱着他的腰呜呜坦白,“没错,我是穿的,我是真的不懂治国啊!”   元夕:……   还能怎么办,自己选的人,自己受着。   阅读指南:   1、是被迫狼子野心万人敌杠精攻X美强惨万人厌受,反派夫夫。   2、火葬场变甜品屋,恋爱甜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应该)   3、攻穿书,受原主,行文比较慢热,另外人物性格设定会有缺陷,前期大概不太讨喜。另外,他俩都是薛定谔的直男。   4、架空!是【跑到外太空的那种架空】,权谋大概是幼儿园小班的那种权谋,主要是谈恋爱,就那种,那种整天贴贴的甜饼文。(角色说不定低智商,因为作者她智商不高TAT)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穿书 轻松   主角:谢岁(元夕),裴珩 ┃ 配角:很多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要不然我们还是谈个恋爱吧?   立意: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VIP强推:   谢岁曾是金陵最恶名远扬的纨绔子弟,仇家众多,家族一朝败落,他被人谋害,濒死之际忽然发现自己存在的世界是一本书。身为原书中的万人厌反派,他以色事人,最后下场凄惨。为了活下去,他不得已只能提前勾引全文最大反派,求他权势庇佑,伺机而动。然而谢岁不知道,对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阴差阳错之下,两个互以为对方是gay的直男,展开了一段互相误会的搞笑治愈之路。   本文从一个觉醒自我意识的反派为切入点,讲述了他和现代穿书者之间的故事,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互相碰撞,引发一系列啼笑皆非的事件,文中主角互动有趣,作者文风轻快,语言爆笑诙谐,值得一看。 第1章   今日有雨,天色不佳,铅灰色的云层低压压沉着,显得天色雾蒙蒙一片,明明是清早,却带着垂暮般的昏沉。   胭脂山,萧庄别院,管事的一出门便听见了他们家公子嚣张的笑声,伴随着往日那群常来的狐朋友狗熟悉的起哄声,从山脚下洋洋洒洒爬上来,十分热闹,倒像是在逗弄什么有趣的玩物。   “不是说小公子被侯爷禁足了吗?怎的忽然过来了?”管事的整理衣袍一边着急忙慌往外赶,一边朝着身旁的侍卫问话。   上月摄政王携幼帝临朝,金陵士族多有不满,御前老臣恐国将不国,往柱子上撞死了三个,全让摄政王拖下去厚葬了。   朝中局势不明,尚不知这大周江山还能安稳几年,侯爷让各地管事的都紧着点脑袋,夹着尾巴做人,免得开罪了北边来的新贵。   为防意外,侯爷很早便将小公子拘在了家里,据说国子学都称病不让去,今儿个怎么让人给跑出来了?   “不知。”侍卫一脸木然,“听说小主子得了个新奇玩物,要送过来养着。”   “玩物?”管事声音拔高,见侍卫那表情顿时心一沉,看样子送过来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侯爷曾吩咐过,公子年幼,不许狎妓,若是找个瘦马过来,他那时是报还是不报?   外头声音更近了,管事的再来不及多问,忙跟着侍卫匆匆迎出门去,刚出了大门,便听见马蹄震震,三五轻骑在前,踩着泥泞的小道,连同地上的桃花都碾成烂泥,为首的锦袍少年单手扯了根绳子,马屁股后头拖着个东西,飞扬跋扈地冲到门口,见着人都不带停的,马蹄踩在青石砖面,蹄铁同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少年即将撞门上的前一刻——   “吁——”   “杨兴!杨兴!”   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管事的连忙冲上去行礼,仰着脸谄媚道:“公子——”   一条麻绳被拋过来,杨兴连忙伸手接住,顺着绳子往后看去,只见地上一个麻袋,里头似是装了什么活物,隐约渗出些许血迹。   少年翻身下马,走到马后,冷笑着踹了一脚麻袋里的东西,管事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样子并不是从哪里弄来的美人。   “脏死了。”少年嫌弃道,“你把这东西拖下去处理一下。”   “是是是!”管事的忙去提那麻袋,以为是只什么野味,刚将绳子口解开,便看见一握流泉般的墨发垂下来,都让血给凝结在了一处,透着血腥气的黑沉,死蛇一般。   管事的顿时一僵。   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当街纵马拖死人,这还不如狎妓了!   袋里这人命挺硬,让人大老远这么折腾过来,倒是还没死,剩下一口气,正在极为艰难的喘息,咽喉处的声息如同某种垂死的兽类。   杨兴抬手将袋子口一拢,正想着是找个地方埋了,还是偷偷上报侯爷,只是上报侯爷,小公子多半会被打个半死,怕是要记恨上他。   正思量间,就听得跟在自家少爷身后的一个少年郎回头戏谑道:“杨管事,可得仔细点救着,这可是小侯爷花了三千两买的,金贵着呢!”   杨兴:“…………”   少年这话一说,倒让为首的萧家小公子回过神来,他先是警告性的瞪了那多嘴的少年一眼,随后极为厌恶的瞥了眼地上的袋子,下巴一扬,随意道:“先留他一条狗命,那人小爷我还有别用,若是死了拿你是问!”   管事右眼皮开始狂跳,那厢三五个少年已经吵吵嚷嚷往庄子里去了,走了老远,他都能听见少年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许久不见那王八蛋,从前那般盛气凌人跟什么似的,现在倒像条死狗。”   “树倒弥孙散呗,他落到咱小侯爷手里还让他享福了,不是说流放三千里么——”   “嘿!提那晦气玩意做什么?不过小侯爷可真厉害,居然能从天牢里捞人……”   “这就叫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改日得将言小郎君请过来,让他好好出出当年受的那鸟气……”   “……”   杨兴听着那群少年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顿觉大事不好,顾不得脏兮兮还在渗血的麻袋,抬手一扯,便看见个狼狈的人形蜷缩成一团,手腕脚踝让牛筋绳反捆着,大约是费力挣扎过,手脚都被勒得发紫,外伤崩裂,不知是不是还受了什么内伤,口鼻处正不断的往外涌血,将那麻布做的衣裳都给浸红了。   杨兴第一想法是,伤成这样,铁定没救了。   第二想法是,三千两啊!三千两!!   忍着痛心将人给翻过来,杨兴听见两声骨头的崩响,仔细看去,袋中人几番折腾下肩骨当是脱了臼,扭曲垂着,身上血迹斑斑,然而未被遮盖的地方,肤色却是瓷片般的细腻冷白,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   不过被他家那混世魔王小公子一顿折磨,此刻身上伤口狰狞,红白交错,那点子莹白皮肉也就凄惨的都不能看了。   “喂!醒醒!”杨兴拿屈指将少年额发撩开,挑剔道:“还能活么?别是三千两打了水漂……”   浓墨般的长发被拨开,露出其下一张苍白的脸。   “轰隆———”   春雷乍响,如同自苍穹擂响的鼓声。   晦暗间,杨兴看清对方的样貌,一双手顿时僵住。   伤成这样,这瘦骨嶙峋的少年竟还清醒着,乌黑长发下,一双墨湛湛的瞳孔大张,也不知看着哪里,眼尾上挑,那本该是极其优美勾人的形色,此刻却透着股厉鬼般的阴冷。   随后那丝冷厉在同杨兴目光相接时转瞬间化开,冰雪消融后,是透着诡异的平静温和。   “杨管事……”少年张口,浓稠的黑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却像无所谓一般,嘴角生硬的勾出一个柔和的微笑,“许久不见——”   一滴雨水坠落,砸在少年眼角,卷着他脸上的血,拉出一行血泪。   杨兴瞳孔紧缩,豁然起身,“谢……”   “嘘——”少年低咳两声,他大概想坐起来,在地上动了动,身体又无力地倒伏下去,吐出不少血沫,断断续续道:“不幸中了点小毒,怕是要死……大概得劳烦您……帮忙找个大夫了。”   吧嗒。   吧嗒——   雨水由点成线,很快连成一片,密了起来,在这嘈杂的雨声中,杨兴骤然听见自己惊恐沙哑的喊声:“来——来人!!”   庄子上的侍从听见声响纷纷冲出来,便见他们向来懒散不管闲事的管事,抱着个破破烂烂的人起身,表情竟是少有的凝重。   “快去请医师!”   三月中,那场推迟已久春雨终究是落了下来,大抵是知晓自己来的迟,便下的格外久,连绵一个多月不见晴。   雾霭蒙蒙,檐角水汽嘀嗒,连带着房间里都生了一股恼人的潮气。   谢岁自一片昏沉中苏醒,睁眼便瞧见了挂着蛛网的床架,一只蜘蛛正拖着细丝从顶上往下坠,眼见要落到他脸上,斜侧里伸出来一只将它给捏死了。   “你醒了?”中年人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岁疲惫的转动眼睛,望向床侧端坐的中年人。   屋子关着门窗,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苦涩药味,中年人端着碗药,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勺子与碗壁碰撞,发出碎响声。   “杨管事,好久不见。”谢岁看清楚了人,张口打招呼,不过声音嘶哑的厉害。   “不算很久,我已经看了你一月有余。”杨兴晾完了药,将碗抵在谢岁唇边示意他自己张嘴服用,随后沉声道:“公子,这是胭脂山,萧家地界。”   谢岁的指尖抖了抖,缓缓想起昏迷前自己被人捆在马后拖行的记忆,他咬着碗,将药汁一饮而尽,嘴里苦的厉害。   “多谢。”谢岁轻声道,“我如今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您能不计前嫌帮我,谢某感激不尽,往后定然……”   定然什么呢,钟鸣鼎食之家,权倾朝野的勋贵,便是出了皇后又如何,只需一场宫变,该倒就倒。   看着自己淤痕瘢瘢的十指,谢岁闭上了嘴。当年名冠京华,锋芒毕露的谢二公子,如今除了一条命,什么都不剩。   他根本没有可以报答别人的东西了。   “你身上中的毒是‘秋水’,大夫说余毒难清,往后需要戒骄戒躁,不可大悲大恸。”杨兴的声音很和缓,悄无声息的转移了话题,“萧凤岐为了买你回来,花了四千余两,前几日让平南侯打断了腿,大概得在京中躺上数月,你可以在此处放心养伤。”   “劳烦您了。”谢岁轻声道,“我久在狱中,消息不通,请问谢家其他人呢?他们流放去了何处?”   杨兴沉默,谢岁便懂了。   杨兴本以为眼前的少年会恸哭不止,却不想对方只是稍显疲惫的垂了眼,“那太子殿下呢?”   “去岁冬,灵帝赐废太子白绫。”   “灵帝……”谢岁看着床顶,“皇帝又换了?”   “是。”杨兴将药碗搁至一侧,“三年三帝,如今登基的是从前的九皇子璃王。”   “小九?我记得他今年才八岁。”谢岁皱紧了眉头,“如今谁在摄政?”   “裴珩。”   谢岁僵住,“谁?”   杨兴一字一句,口齿清晰:“镇北王裴珩。”   “去岁秋,北方大捷,裴氏收复衡州,云州,幽州,老镇北王战死沙场,裴珩扶灵归朝时,恰逢朝中宦官勾结蔡相作乱。”   “待小王爷率三万青方军轻骑回京勤王,蔡相狗急跳墙,勒死灵帝,后宫妃嫔皇子亦被屠杀殆尽,只有住在冷宫的璃王逃过一劫。”   “如今新帝登基,镇北王摄政临朝。”杨兴顿了顿,“说起来公子你能从天牢出来,还得多亏了摄政王大赦天下。”   不过此刻的谢岁并不感激。   他瘫倒在床上,两眼无光,只觉得前途一片晦暗,“完了,他摄政,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出头。”   “为何?”杨兴不解,“公子得罪过裴家?”   “裴珩是个断袖。”谢岁想到过往,一脸痛苦,“我从前最讨厌的就是断袖,当年他还在国子学时,我套过他麻袋。” 第2章   裴珩功夫极好,当年那麻袋谢岁自然没套成功,但借着人多势众,几闷棍却是有的。就算后来有太子讲和,他们两人的梁子却是实打实结下了。   此后一年,明争暗斗不断,直至裴珩出征。   世间最悲伤的,莫过于死对头权倾天下,风光无两,而自己却成了个连行动都有碍的废物。   况且他往后说不准还要与死对头同床共枕。   一想到这,谢岁便头皮发麻,他抬手蒙住了眼睛,只想苦笑。   杨兴毕竟现在还管着庄子,不能在此久留,又宽慰谢岁两句后,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房舍内顿时安静下来,让谢岁可以专心梳理如今的情况。   有一件事谢岁没有同杨兴讲。   在他中毒濒死之际,昏迷的那一个月里,他于梦中看完了一本书,一本名叫《东风词》的断袖话本子。   而如今,现实居然真同梦中那本书一样,三年三帝,年幼怯懦的新皇登基,年仅二十二岁的裴珩开始摄政,权倾朝野。   只不过书中主角与他们俩都无关。   主角姓言,言聿白,是户部侍郎家中不受宠爱的庶子。但他天资聪颖,为人正直善良,纯然若一片白纸。十四岁入国子学,却被嫡兄带人欺辱,后为朝中最清贵不过的傅家嫡子所救,两人就此结识,引为知交。   再后来友情变质,从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变成了谈恋爱,然后两个人一边谈恋爱,一边结交权贵朋友,顺手除奸佞,齐家治国平天下,最后功成身退,隐居山林。   《东风词》书皮下题了一行小字——是个甜饼。   谢岁看完了,确实挺甜,如果他不是文中被除的奸佞之一的话。   姓言的谢岁不认识,他当年心高气傲,眼睛能长在脑袋顶,一个侍郎家小小的庶子,屁都不是。但傅家嫡子他却是认识的,傅郁离,名满天下的才子,光风霁月,高岭之花,如果谢岁在国子学是不听话,出格,讨人厌的极端,那傅郁离就是听话,守礼,受人尊敬的另一个极端。   他们之间有许多冲突,新仇旧怨,每次见面谢岁恨不得把人掐死,料想傅郁离应当也是如此。   这么一看,他的运气还真是低到了极点。   主角被他得罪,反派也被他得罪。   说起来书中由于是言聿白视角,所以关于谢岁的笔墨并不算多,隐约主角从别处听来的只有三两段,国子学时盛气凌人,谢家一朝败落,他虽然免于一死,却沦落为奴婢,但谢岁性格偏激,不肯服软,最后曾经得罪过的人一拥而上,几经辗转磋磨……下场可想而知。   等到后半段谢岁重新出场时,他已经是摄政王后院里满心怨毒且不知廉耻的脔宠。   裴珩性子暴虐,他过的并不好,在长久的折磨下,谢岁逐渐心理变态。   所以得知言聿白与傅郁离之间的关系后,谢岁嫉妒的要死,凭什么傅郁离就可以高高在上,永远是他的高岭之花,还有人爱他,凭什么他就没有,只能在后宅里被人淫/辱折磨。   遂下手陷害,导致主角险些丧命,而傅家那时正同裴珩分庭抗礼,谢岁所作所为恰好让傅家拿到把柄,裴珩为了平息傅郁离的愤怒,下手把他给处死了,半点不留情面。   摄政王之所以收留谢岁,不过是为了戏弄报复,折磨当年那个在国子学总与他作对的少年而已。   真的是……悲哀又愚蠢的一生。   谢岁在床榻上翻了个面。   打死他都不相信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要他和男人搞一起,他不如去跳楼。   但……万一呢?   谢岁一阵恶寒,不行,得逃出去。   离开萧庄,换一个身份,然后隐姓埋名,等傅家与裴珩斗起来,他再徐徐图之。   只是要逃走的前提是,他得先将身体养好。   按照他现在的体质,别说跑路了,胭脂山都下不去。   “谢岁啊谢岁,你这造的什么孽。”少年躺在床榻上,用力的攥紧了手指,“快点好起来,早些好起来——”   “淦,老子要离那些断袖远点。”   ——————   大概是前十八年顺风顺水,任意妄为耗尽了所有运气,所以十八岁之后,谢岁诸事不顺,倒霉透顶。   杨兴原计划让谢岁在萧庄修养一月,等身体稍好一些后,便说他不治身亡,好假死脱身,反正萧家小公子还被拘在候府出不来,届时找个死尸一替,谢岁也就自由了。   可惜他低估了萧凤岐想整谢岁的决心。   胭脂山桃花败尽前,萧家小公子拄着拐,硬是从金陵坐着马车颠过来,说是京中诸事繁杂,他要在此静养数月。   萧凤岐来的突然,且丝毫通知都无,杀了杨兴一个措手不及,当萧府马车到山脚下时,谢岁正撑着根竹竿,沿着胭脂山平缓的山路上散步。   大夫说他身上余毒未清,不可久卧于室,需要多动动,谢岁谨遵医嘱,早睡早起,生活规律,每日都会绕着萧庄走上一圈。   这一走,就正正好撞见了萧凤岐过来的车队。   两个瘸子碰面的那天,算得上是风和日丽。   谢岁瘸,是在天牢时受过重刑,被打断了腿,骨头没接好,故而不良于行,萧凤岐瘸,则是他跑到天牢找关系换人,让自家亲爹察觉后拿棍子抽了个皮开肉绽。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故人拄拐相见,面面相觑,分外眼红。   不过萧凤岐是气的,谢岁……是哭的。   萧凤岐一把拉开车帘,从马车上晃晃悠悠下来,谢岁在看清人脸的一瞬间,长睫一眨,吧嗒一下就落了泪,被水泽笼罩的目光柔软又畏惧,颤声道:“小侯爷,您是来杀我的吗?”   少年郎穿着粗布麻衣,苍白羸弱,面无血色,抱着竹竿颤颤巍巍站着,像是只要一阵风过,他便会倒下。   萧凤岐与谢岁相识十载,从未见过对方这般……这般怯弱。   从前的谢岁张扬,强势,暴躁,狠辣,绝不低头,便是将他从牢里买出来,栓在马后拖行时都不曾求饶过哪怕一句。   莫非是上次遭了一番罪,将他性子给磨软了?   萧凤岐吃软不吃硬,谢岁示弱,他反倒是不自在起来,于是本来欲脱口而出的嘲讽,就这么哽在了喉咙里,转而化作一个不甚严厉的呵斥:“杀什么杀?你当我和你一样喜欢滥杀无辜?”   此话一出,谢岁眼角一颤,嘴角开合,最终一言不发,垂头闭上了嘴。   他没有辩解,因为他手上确实沾满鲜血。   谢岁十七岁生辰时手里便有了人命。   谢家被抄家时,他父兄已去,那时灵帝登基,蔡相专权,正是要威慑群臣的时候。   谢家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军队冲进了家中,而府中除他之外只剩女眷。在别人刻意的纵容下,结果可想而知。   谢岁只能杀人,在有人试图欺辱他嫂子时,用一把巴掌长,装饰用的宝石小刀,割破了对方的咽喉。   不巧,那人正好是蔡相嫡子,于是谢岁由原本的流放三千里变秋后问斩,押入天牢后被蔡相找人刻意折磨,夹断了十指,打断了右腿,他那时以为自己要死在牢狱中。   但不知为何,熬过起初的一个月后,蔡家后来像是将他忘了,他呆在牢狱中,没有人来看他,但也再没人去打他。   天牢中很暗,他一个人孤零零被锁在最深处养老鼠,往后四百余日,除去每日雷打不动送饭的哑仆外,谢岁再没见过他人,直至上月,他被萧凤岐从天牢里提了出来。   他与萧凤岐自幼相识,两人性子不和,平日里多有冲突,到底相识多年,对对方的品性有所了解。萧小公子脾气躁,却服软,只要肯示弱,他便意外的好说话。   尤其是哭,书中也写过,萧凤岐毒舌,言语毫不收敛,曾将主角骂哭,不过后来言聿白对着他落泪,只是一两滴,便让萧凤岐手足无措。   谢岁心想,没出息,三两句脏话而已骂回去就行了,哭什么哭。   他再抬头,决定试试。   眨了眨眼,泪珠滚落,眼前一片朦胧。   谢岁与萧凤岐对视。   良久——   “你哭什么?”   眼泪坠下后,萧凤岐语气果真变了,谢岁正在想这招有用,就听的少年郎嫌弃的声音响起:“沙子掉眼睛里了?让你眼睛瞪那么圆,活该!”   锦衣少年的身影在他面前一动,又摇摇晃晃爬上了马车,片刻后,车帘一掀,露出一张骄矜的脸,仰着脑袋颐气指使:“还站着做什么?回去!难不成想让我把你捆起来再拖一次?”   谢岁:“………”罢了,他没那个主角命。   默默抬手把脸上水渍擦干净,他拄着竹竿一言不发,跟在马车后上了山。   车轮滚滚,烟尘四起,谢岁走快了腿疼,磨蹭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爬了上去,只是到庄子里时已经是一身热汗,脸上也灰扑扑的沾了不少尘土,狼狈的如同一只灰老鼠。   萧凤岐看见他倒霉,自己就乐了,倒也没没怎么为难谢岁。   “喏,我萧家不养闲人,你也不可能整天游手好闲,呆在这里吃白饭。”一套小厮服被人拋过来,萧凤岐撑着脑袋,满眼恶意,“你得干活,还欠我四千两,谢岁,这个债,你得还。” 第3章   今日是个好天。   晴光万丈,萧庄满园春色,小桥流水,廊亭上三五个锦衣纨绔倚在在美人靠上,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庭院中罚跪的谢岁。   一块糕点抛过去,落在谢岁身前,有少年戏谑道:“谢二,你这都跪半天了,饿不饿?来,小爷赏你块饼!”   “谢公子赏赐。”谢岁十分自然的把那块摔瘪了的白玉酥捡起来吃掉,味道很不错,比牢饭好吃一百倍。   凉亭里的一众少年顿时指着谢岁笑起来,“我的天,居然真吃了!他这是不要脸了吗?”   “小侯爷你这调教人的技术可以啊!快教教我,你怎么把炮仗教成这样的?”一个少年勾住萧凤岐的脖子,将人强拉过去,想让他传授秘诀。   萧凤岐哪里知道谢岁怎么忽然这么安分,安分的甚至有点死皮赖脸,想起在胭脂山下看见对方时他眼睛上挂着的泪,萧凤岐有些烦躁的把少年挂在他脖子上的胳膊扫下去,“这有什么难的,本来也没什么骨气,不听话时打两顿就服帖了。”   “打服的?小侯爷果然厉害!”有人冲着萧凤岐竖起了拇指。要知道谢岁从前在国子学就是一霸王,明明老爹是丞相,他却像个武将,打架凶得厉害。   “真服帖啦?不打人也不骂人?”   仔细想想从他过来萧庄后谢岁的表现,萧凤岐点点头,“确实听话不少,再有他手和腿都废了,你们难不成还怕一个残废?”   “可以试试吗?当真干什么都不会发火?”一个紫袍子的壮硕少年兴奋道。   萧凤岐瞥了他一眼,无所谓道:“他现在就是个奴婢,你随意。”   “啪!”   一只茶杯重重砸在谢岁额上,他眼前一黑,往后倒去,捂脸爬起来时,指下血迹斑斑。   还好,茶水是温的。   眼角被碎瓷片划破了,有些细碎的疼。   捂着眼睛缓了好半晌,他才重新挺直了腰杆,顶着一脑袋的茶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远处传来少年们越发快活的笑声。   “谢二郎,这君山银毫好不好喝啊?要不要再续一杯?”   “唉,陈兄,普通茶水哪里能入的了谢公子的眼,人家从前可是和太子一起喝贡茶的。”   “可惜了,不过那贡茶要想再喝,就只能去阎罗殿共饮了。”   又一阵意义不明的笑声此起彼伏,谢岁擦了擦流到眼眶中的血,默默把那几张人脸记下。   “行了,陈平,再瞎说把你从庄子里扔出去。”萧凤岐半躺着,止住了狐朋狗友们大逆不道的话头。   当年东宫仁德,后来的灵帝怎么上去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就算现在人都死了,那也不是他们这些小辈该谈的,欺负欺负谢岁也就算了,毕竟人家现在没背景,嘴到先太子身上,当今圣上可还姓李,也不怕摄政王找人把他们砍了。   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他们一时有些尴尬,沉默片刻后便又转了个话题,“说起来,小侯爷,言小郎君你请过来了没?若是他再不肯给面子,兄弟我绑都给你绑过来!”   “才不用你们绑。”提到言聿白,萧凤岐的声音温和不少,“他说会过来那就一定会过来,我信他。”   跪在外头的谢岁被这话麻了一哆嗦。   噫,死断袖。   凉亭里一群人围着萧凤岐说些同言聿白有关的趣事,凉亭外谢岁蔫蔫跪着,心道人家有主啦,你下辈子都追不到,以后有你哭的。   他腿不好,萧凤岐故意折磨他,让他端茶倒水,再随意找茬跪着。他跪在人来人往的小路上,地面铺了一层石子,膝盖越来越疼,谢岁脑袋里昏昏沉沉,在心里诅咒萧凤岐求而不得,遗憾一辈子,最好和傅郁离对上,狗咬狗一嘴毛,想着想着,他反倒自己偷偷乐了。   “谢岁。”   “谢!岁!”   一颗棋子忽然飞过来,谢岁脑袋上又挨了一记,他恍恍惚惚抬头,就见萧凤岐死死盯着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发什么呆?看你的衣裳,脏死了,滚下去换!”   “是,多谢主子体恤。”意识到到下班的时候了,谢岁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滚了。   “他如今看起来倒是软和不少。”陈平的目光在谢岁离去的身影上绕了一圈,少年人身材纤细,杂役服下那一把腰更是窄的可怜,“国子学的时候,这厮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发火时连夫子都要对他伏低做小,那神气的,真当国子学是他后院呢。”   “如今为奴为婢起来,看起来怎么还有几分姿色。”他拿肩膀抵了抵萧凤岐肩膀,“能借我玩几天不?”   萧凤岐半抬头,蔑他一眼,“你想怎么玩?”   “那自然是床上的玩法。”对方嘿嘿一笑,不知为何,萧凤岐有点恶心。   但转念一想,谢岁比这人恶心多了。他最近瞧着是挺安静,但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这种小事萧凤岐懒得管,“随你,花了我四千两,你别弄死就行。不过那厮最厌恶断袖,从前摄政王不过调侃一句他生的漂亮,便被套了麻袋,你要是想睡他,还是得注意些。”   “他可是杀过人的。”   陈平拍胸口,嘿嘿一笑,“放心,我心里有谱。”   另一厢,有侍从匆匆忙忙过来,说是有贵客过来山中游玩,让萧凤岐出去接一下。少年闻言眼前一亮,估摸着是言聿白来了,连忙让人扶着他去前厅迎人。   此刻,谢岁拄着竹竿从前厅进入后院,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扶着棵桃木吐出来。   他今日一大早被弄起来干活,到现在滴米未进,坐牢时谢岁曾经绝食过一段时间,不过没能把自己饿死,胃反而是饿出了点问题。   那糯米团子味道其实不错,不过放的久了,又冷又腻又黏的一团,沉在胃里翻江倒海,把他磨了一身冷汗。   “老子迟早有一天把碎瓷渣子塞你们几个畜牲嘴里。”谢岁恶狠狠的想,他扶着墙面,一时间近乎虚脱。   头晕脑胀眼前发昏,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烧的厉害。秋水是寒毒,跪着的那一上午,多半让余毒发作。   谢岁顾不得换衣裳,准备先挪去厨房熬药苟命。   这几日有萧凤岐在,杨兴不好表现的太过关心,于是平日里加的几味贵药都让人给减了,药效骤减,他稍有不注意就容易犯病。   厨房在侧院,与杂役房离得远,谢岁一路浑浑噩噩往前走,路过桃花林,避开侍奉的婢女,刚迈过一道拱门,迎面便撞见一长列玄色的人影,从长廊另一侧浩浩荡荡走过来。   谢岁一个激灵,立刻藏在了山石后。   “殿下,这片桃林最美不过,院子连通后山温泉,引的是活水,树下属下还埋了一坛酒,今夜我就起出来,上次说好的不醉不归,殿下可别再推脱了。”一个粗犷的男声响起。   “即是如此,那今夜不醉不归。”另一个有些冷淡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谢岁偷偷从缝隙望去,只看见一个挺拔的人影,披着玄色大氅,腿很长,三两下便从长廊前走过了,只留下一个高挑的背影。   谢岁揉了揉脸,皱起眉头。   裴珩?不在宫里当他的摄政王,怎么跑这来了?   不行,得避着点。   谢岁慢吞吞往外挪动,待那一长串的人走得没影儿后,方才松了口气,他转身,预备去厨房拿药。   “你这小厮不去前厅呆着,在此处鬼鬼祟祟做什么?”背后骤然有人开口,极其冷的声音,平静无波的调子,像是雪山尖尖上的那块万年不化的冰。   谢岁与这人吵架吵了三四年,只需一耳朵便听出来人是谁。   他的死对头,傅郁离。   这可真是流连不利,冲了断袖窝了。   谢岁抱着竹竿,僵硬片刻,转身趴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行礼,掐着嗓子道,“小人身份卑贱,又行为愚笨,怕冲撞了大人,特在此处避让。还请这位大人恕罪。”   一握雪白的衣角从谢岁眼前擦过,像是要往西厢去。   谢岁松了口气——   “萧凤岐让你当杂役?”傅郁离的声音忽然在谢岁头顶响起。   谢岁:“………”他这是倒了什么霉啊,烦死了。   一边想着改日必须去庙里拜拜,谢岁恢复正常,诚恳道:“小侯爷能给我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是他宅心仁厚。”   手指在地上紧啊抓,紧啊抓,随后谢岁抬头,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许久不见,傅大人风采依旧啊哈。”   雪衣的青年笔直站着,漆黑的眸子毫无波澜,“你也一样。”   谢岁:“………”咬牙切齿。   傅郁离围着他走了一圈,“身体可还康健?”   谢岁指甲尖都快掐进肉里,“吃好睡好,自然康健。”   “腿还有救吗?”少年冰冷的声音继续响起,谢岁心头一梗,“还好,能走能跑能跳,不需要救。”   傅郁离却不肯放过他,垂眼看着谢岁,少年的目光像是冰凌凌的雪,扫过谢岁身侧的竹竿,而后是苍白病态的脸,额头上的血迹和地面上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随后,他轻飘飘下了结论:“你受了拶刑,手也废了。”   谢岁垂眼,“手指能屈可握,不算废。”   “哦?还拿的动笔,挽得了弓吗?”   那自然是办不了,谢岁倔强道:“至少拿的动筷子。”   傅郁离:“………”   他忽然俯身,递过来一把匕首,“我若是你,便会自行了断。”   谢岁脸上的笑僵住,他盯着面前的刀刃,看着匕首上精致的纹路,缓缓伸手,而后坚定的将匕首推了回去,继而朗声道:“傅公子,奴婢身份卑贱,万万受不得如此大礼,还望您收回。”   细碎的脚步声从另一侧响起,傅郁离眸光微动。   “傅兄?你在此处做什么?”身后少年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困惑。   这个时候会和傅郁离一起的,多半就是主角了。   谢岁低着头,没有看。   清冷的少年手指一蜷,将匕首收回袖中,回头道:“没什么,碰见个下人,颇合眼缘,赏赐点东西。已经好了,这就来。”   “原是这样,三郎君唤我们过去饮酒,我还当你迷路了。”少年冲着傅郁离笑,“我们还是快些去吧,莫要让主人家久等。”   “好。”傅郁离起身,又看了一眼跪在原地的谢岁,他压低声音,轻飘飘说了一句话,随后抬步离开。   少年的脚步声走远了,他的声音却还在谢岁耳边响着,说的是——   “贪生怕死,确实卑贱。”   谢岁:“………”我草你全家哦。 第4章   谢岁摸到厨房时,果然没药。   今日萧庄贵客颇多,厨房已经快忙疯了。   他也不耽误别人,自己去翻了药罐子,寻了个角落蹲着煮药,默默把黄连多挑出来几颗扔掉。   他呆的位置偏僻,墙角后头有几个婢女在聊天。   “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三公子请了一堆同窗叙旧,连大公子也忽然请了贵客过来小住?”   “都不通知一句,庄子上的人手有些不够,忙的我一上午脚不沾地。”   “大概是过来赏花吧?一年到头也就这段时间漂亮,再过几日山上的花期便过了。这两日又是朝廷休沐,撞上很正常。”   “哎!我听管事的说方才主厅那位就是摄政王?那郎君生的可真俊俏,长得跟天上的仙人似的,看面相一点也不像传闻中的那般暴虐啊。”   “嘘!不要命了!摄政王岂是你我能妄议的?不怕被抓去打板子!”   谢岁竖起了耳朵。   他关于裴珩的记忆已经不多了,国子学时他十五,裴珩十八,因着年龄差,他们其实并没有同在一处学东西,只是后来打过几次不太愉快的交道。但每一次谢岁都没正眼看人,所以对裴珩的印象,也就是一个长的高点,举止非常轻挑的断袖。   样貌……谢岁从不关注别人的样貌,也没什么记忆点,打架倒是非常厉害,他当时带了三个小弟去套麻袋,还让裴珩给反揍了,最后两个人一起滚进了护城河里,闹了个没脸。   在那个话本子里,裴珩是个阴险毒辣,妄图谋朝篡位的坏蛋,而在谢岁记忆力里……嗯,确实。   下手阴险,不讲武德,睚眦必报,凶得很。   谢岁还想再听听八卦,看裴珩什么时候走,另一边婢女的嘴却像是被捂住了,片刻后,墙角的讨论换了个话题,是关于萧凤岐是怎么讨好言聿白的。   谢岁对同窗谈恋爱的八卦毫无兴趣,他坐下来,拿着根树枝拨弄火炭,炭是潮的,燃的艰难,烟熏火燎,呛的他想落泪。   一墙之隔,外头人来来去去,吵闹的厉害,角落里谢岁看着水渐开的药炉,揉了揉眼睛。   不行,他不能在此处久待了。   姓燕的想整他,姓傅的想他死,裴珩多年不见,他现在权势滔天,万一撞见,若是认出来,新仇旧恨,指不定要干什么。   趁着今天山庄热闹,无人顾及他这个瘸腿仆从……   谢岁眼睛亮起来。   如此大好时机!不得逃?!   华灯初上。   主厅里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因着今日凑巧,叫金陵城里那一众富贵子弟聚会撞上了摄政王,殿下大度,免得他们一群小孩挤在偏院放不开手脚,晚宴特地将他们全部叫过去,一起热闹热闹。   于是本来很自在的少年郎们,全部都挪到了正席上,陪着头顶上威严的玄衣青年吃饭,战战兢兢,笑得勉强。   偏生对方完全没觉得自己很讨嫌,半支脑袋,看着堂下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少年,开始点名。   “老萧,哪个是你三弟?”   萧凤岳一个激灵,看了眼堂下不情不愿的萧凤岐,咳嗽一声,“三郎,还不见过殿下。”   宴会被搅,本来打算与言聿白多说几句话,现在全没了。萧凤岐阴着脸站起来,虚虚冲着裴珩行礼,“草民萧凤岐,参见殿下。”   “唔。”青年点点头,上下打量两眼,随口道:“起来吧,腿都站不直,想必是挨了老侯爷不少板子,小郎君若是臀上有伤,便不必正襟危坐了。”   “来人,挪两个软垫过去。”   他在家挨打这件事谁也没告诉,被人当众点明,萧凤岐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眼中怒意几乎要冲出来。   “哈哈哈,幼弟顽劣,让殿下见笑了,这小子皮实,不用管他。”萧凤岳一眼横过去,让自家老弟赶紧滚下去,他自己端了杯酒敬过去暖场,裴珩嗯了一声,珉了一口,继续点名,“听说傅家公子今日也来了?”   傅郁离一身白衣,端庄起身,“殿下。”   少年人一脸漠然,清清冷冷,冲着裴珩行礼,礼数周全,动作行云流水,分外好看。   在场不少人冲着他投去钦慕的目光。   裴珩盯着少年精致的脸看了半晌,“有句话,我想问很久了。”   傅郁离垂眼,疏离道:“殿下请问。”   “傅家人可是有疾?”裴珩一手半支起脑袋,笑道,“朝堂上傅相是这个样,没想到他儿子也是这个样,你们傅家人都没表情,可是祖传的面瘫么?”   傅郁离:“……………”   “这是病,得治。”裴珩语气中满是关切,“傅家可是朝廷栋梁,虽说面瘫不是什么大毛病,但谁也不想整天上朝看着别人哭丧脸,整的跟上坟似的,实在不美。”   “傅小郎君,回去后记得让你父亲找几个大夫看看,万望保重身体,切不可讳疾忌医啊。”   傅郁离:“……………”   “多谢殿下提点,草民谨记。”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裴珩挥挥手,让他下去了,自己继续快乐点名。   “许星质在吗?”   “不在。”   “哦。”裴珩表情有些遗憾,“那陈家有人在吗?”   “参见殿下……小人陈平。”   下一个受害者出现,萧凤岳坐在一侧嘴角抽搐。   好了,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殿下明明忙的要死,却不留在朝中处理政务,忽然间偏要跑到京郊来赏花了。   赏个鸟花。   果然对于裴珩来说,气人才是正经事吧?   *   “今夜就要离开?”杨兴眉头紧蹙,“这是不是太急了一些,公子,你身上的伤……”   “没有更好的时机了。”谢岁目光坚定,“趁着他们都在忙,我先下山躲躲,萧凤岐是偷偷买的我,我若失踪,他不敢大肆宣扬。”   “可是您现在出去又能投奔谁?往哪里落脚?”杨兴拽住谢岁的胳膊,低声道:“况且你身上余毒未清,需要静养,根本没办法奔波。还有,公子你的腿还有救,大夫都说了,只要修养得当,过段时间便能重新接上。”   “萧凤岐他不可能一直呆在庄子里,熬过这两日便好了。”   灯火昏暗,谢岁看着自己的右腿,迟疑片刻,“不,我要走。”   “今日所有人都在,我趁乱逃走最多也只是责怪看守松散。来日我再从庄子里消失,他若追责,你这管事也就不用干了。”   “杨伯你放心,我还有几个故交……他们会收留我。另外,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顾,来日若能再见,我必定报答。”   杨兴看着眼前少年粲然的眼睛,沉默片刻,“从侧门走,过泉池,摄政王今夜要留宿,他们带的侍卫不认识你,待会儿你去送被子,看到汤池后顺着水流往上去,有一个矮墙,那边应当无人看守,爬过去就是了。”   “好。”谢岁点头。   杨兴是管事,不能送他,谢岁转身离去,冲着他挥挥手。   “等等。”   谢岁回头,就见杨兴在怀里掏了掏,取出一张银票塞过来,“这是二十两,公子可留着在路上当盘缠。”   看着那张犹带体温的银票,谢岁伸手接过,“多谢。”   不远处的宴厅内灯火通明,不知在干些什么,传来不少杂声。   谢岁去领了被褥抱着,他绕过曲折的长廊,一瘸一拐,从成片的桃林里穿过,春夜里暗香浮动,少年的身影逐渐被夜色吞没。   陈平扶着棵树吐出来。   他醉了,一身酒气,偏生心里气的不行。   本来是出来踏青放松心情,顺带巴结下萧凤岐,谁知道半路来了个摄政王。   从前总听人说,摄政王离经叛道,不好相处,每次下朝回来,他爹都要指着家中的狗大骂裴珩畜牲。   今日看来,确实畜牲。   那张嘴真的恶心的没边了。   陈平心中窝火,气的不行,正想着如何散散火气,忽的瞧见个熟悉的身影,抱着床被褥往泉池去了。   陈平目光一动,那股燥热又上一层,不知不觉间,他抬步跟了上去。   萧庄别院很大,庄园依山傍水,占地十余亩,且种了不少花草。谢岁抱着东西走了有一刻钟,还没到地。   好在大家都很忙,没谁注意他在这里头浑水摸鱼。   又过一道拱门,下一个院子里的灯却灭了,乌漆麻黑一片,谢岁眨了眨眼,头顶花木交错,在夜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脚步慢下来。   下一刻,一个带着酒气的人扑了上来。   谢岁第一时间避让,身手终究不如往昔,让人给攘了一把,他往前扑倒,还好有被褥垫了一下,并未摔伤。   “小/婊/子,你抱着被子打算爬谁的床啊?”   一只手伸过来反剪住谢岁的胳膊,另外一个手就要去拉他的衣裳,谢岁闻着那酒味,心里直犯恶心。心想萧凤岐都交的什么狐朋狗友,老侯爷真是打轻了,就应该打的他半身不遂,终生不举。   忍着反胃,谢岁怒斥,“放开!我是萧凤岐买回来的人,你敢动我?!”   “嗤。”那人冷笑,随后谢岁脸上挨了一巴掌,“小婊子,你当你自己是谁呢,一个没权没势的奴婢,萧凤岐都说了,随便玩儿,别弄死你就行。”   “你这种贱人,爷见得多了,装什么清高。今儿晚上你要是伺候爽了,说不定我把你带回家养着,怎么样?”   谢岁:“…………”   深呼吸,深呼吸,他感受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粗重呼吸,咬牙道,“郎君真的能带我走?”   陈平感受到底下人的反抗逐渐微弱,他笑了一声,哄骗道:“那是自然,不过四千两而已,我把你买回去。”   “好,那你轻点。”谢岁便趴着不动了。   陈平一喜,被酒水麻痹的脑子已然让情/欲占据,心想真好骗,他松开了钳制谢岁的手,“来,张口……啊呜——”   一棵带着蓬松沃土的兰花被谢岁薅起来,连根带土塞进陈平嘴里,沙土飞溅,扑了陈平一脸。不待他反应过来,紧接着便是极其凶狠的一拳,正中鼻梁,在细微的骨裂声中,壮硕的少年仰面倒地,鼻血长流,兰草从他嘴里掉出来,谢岁把被褥一展,将人兜头一盖,上去就是一脚,踹在下三路,“我可去你的!”   “你才是小婊子,你和你爹都是小婊子!”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主意打你爷爷头上!”   “贱人!我他娘的废了你!”   又是三脚,踹的谢岁腿疼,他单腿蹦了蹦,揉揉膝盖,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捂着重点部位来回翻滚的少年,呸了一声。   “死断袖!”   将被子一收,谢岁扛着那脏兮兮的被褥,连忙跑了。 第5章   这是一个很美的春夜。   桃花翻飞,香气含在微冷的风里,一层层洇开,重重叠叠,漫过庭院和长廊,浮动在青年人玄色的衣角。   谢岁身形笨拙,他踹开陈平抓向他脚踝的爪子,快步冲出了那方漆黑的庭院。   楼阁边的灯火跳动,琉璃宫灯不住旋转,投下彩色的晖光,谢岁眼中映着远处的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还有一个院落便进了汤池,宴会还在继续,趁着没有人发现,他还有机会出去。   只要从这里跑出去,腿废了也好,无人收留也罢,只要能跑出去……   檐角的铜铃相撞,清而脆的响。   长廊下,玄衣的青年长身玉立,背对着庭院优雅地整理袖口,他大概过来有一会儿了,高束的发上还粘了数枚粉白的桃花。   是裴珩。   谢岁:“……………”   在青年回头的一瞬间,扑通一声,他抱着被褥瞬间跪下,将自己蜷缩成一只自闭的鹌鹑,“奴婢拜见殿下。”   长久的寂静,唯有夜风撞在铜铃上时发出的声响,叮铃当啷,轻柔和缓的,如同哼唱的悠远歌谣。   谢岁没有听见裴珩让他起来的声音,却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他头顶,细细的打量。目光所过之处,他鸡皮疙瘩爬了满背,心中忐忑不安。   书中所写,裴珩是个变/态,最是凌/虐/嗜血,喜欢搞些花样玩法折辱别人。那书中还提到,他之所以能够在王府中久待,只是因为身体好,比较耐/操,不容易晕。   谢岁默默把脑袋往低了埋,心想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他如今差不多半条腿踏进棺材里,身体一点也不结实,一点也不耐/操——谢岁啊谢岁!你脑袋里面想些什么!   不知道是被自己气的,还是被书中内容气的,谢岁懊恼中他将头又往下埋了一点,恨不得埋进土里。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就这么跪到天荒地老时。   “贱人!你居然对我动手!”   一道响亮的怒吼声从后头传来,陈平夹着腿,扶着墙,气喘吁吁地冲向庭院,“谢岁!你这个王八羔子,看我不草……草……草民叩见王爷!”   灯火阑珊,他终于看清楚了院子里站立的人影,酒意顿时吓飞,随后扑通一声,壮硕的少年五体投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于是地上多了两只鹌鹑。   “抬头。”裴珩开口,大概是酒后,他声音透着点慵懒随性。   谢岁自然不敢抬头,他一言不发,假装自己不存在。陈平倒是听话的把脑袋抬起来了,可惜他刚挨了谢岁偷袭的几拳,鼻梁都险些给他打断,一张本就不俊俏的脸上糊了半边血,露着谄媚的笑,眼神里却是畏惧的,“王……王爷……”   裴珩眼睛被刺了一下,“行了,你把脑袋埋下去。”   “哎……好……”陈平将头又低了下去,埋成一个球,委屈道:“殿下,草民无意冲撞您,实在是被那奴婢偷袭,一时失了理智,方才口出恶言……”   谢岁听见裴珩嗯了一声,打断了陈平的滔滔不绝。   “那你呢?”青年稍显低沉的声音从谢岁头顶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几乎落在他耳边,“小侍从,我让你抬头呢,耳聋了么?”   谢岁额头沁出冷汗,手指几乎将锦被扣出个洞来。想着最差也不过是个死,心下一横,把脑袋从地上拔了出来,望着半蹲在自己身前的裴珩,面有土色,勉强道:“殿下说笑了,奴婢身份卑贱,不敢污了您的眼。”   裴珩:“哦。”   这个哦,就很九曲十八弯的阴阳怪气。   “我还当你是怕我呢。”青年伸手,将谢岁的下巴抬起,捏着那没有几两肉的脸左右打量。   额头青紫,脸上也有划痕,比之四年前嚣张跋扈的小圆脸,现下要瘦上许多,显出轻盈的骨相,确实生的俊,全挑父母优点长,五官艳丽,却并不靡丽媚气,两眼瞪大了,里头却憋着一股子心虚劲儿,像只被捏住了嘴的小狐狸。   又怂又怕又犟。   大抵是这边动静太大,又或是裴珩离席太久,毕竟是贵客,主人家总是格外留意他的去向,没多久厅堂内本来还在喝酒的众人都聚了过来。萧凤岳扶着栏杆,老远便往这边大喊,“殿下?发生何事了?不是说出去更衣……嚯,陈平,你小子这是干什么去了?”   见有其他人过来,陈平立刻抬头,指着自己五颜六色的脸开始哭着告状,“萧大哥,你看我的伤!我只是喝醉了出去醒酒,却被人蒙着脑袋打了一顿。就是那贱奴!想是上午罚跪,致使他怀恨在心,竟趁着偏院无灯偷袭于我!”   “还好我身姿敏捷,躲过了致命伤,只是我与他争斗间无意间冲撞了王爷……”   顿时,庭院内一众少年的目光皆望向不远处正跪在裴珩脚边的谢岁。   “哈哈哈,我还当什么大事呢,来人,快将陈小郎君扶下去诊治,至于那边的奴婢,带下去打三十杖,发卖了。”萧凤岳手背在后面疯狂摆手,示意萧凤岐赶紧把陈平带走。   裴珩的性子他再熟悉不过,平日里最讨厌去陈平这种自己没用,一点小事还哭哭啼啼的丑人。再加上他近日在朝中被那群文臣夹枪带棒的骂了个狗血淋头,脾气差的厉害,不哄着点,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爆发。   然而挥舞了半晌也不见对方动弹,回头瞪了两眼,却见他那弟弟面色阴沉,却是死死瞪着陈平,将那胖子吓的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这瞧着想必是有什么内情,不过萧凤岳懒得管。   随后他便听得自己三弟愤怒的喊声:“谢岁,你还愣着做甚?还不滚过来向陈公子磕头谢罪!”   听到关于自己的处置,谢岁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惋惜,他离逃走,只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很好,又得继续苟着了。   动了动生疼的膝盖,谢岁打算起身。   “殿下,府中御下不严,让您见笑了。”萧凤岳一阵风似的跑过来,笑着站在了裴珩身侧,想将半蹲在谢岁旁边的人扶起来,“今夜说好的不醉不归,可别让这些小事扰了殿下的兴致。”   萧凤岳伸出的手被挡开。   “气不气?”   裴珩没管旁人,只看着谢岁,饶有兴致的挑拨,“那个丑胖子借着酒气对你动手动脚,你不过是还手而已,却要因为他被处罚……放在从前,如陈平那样的人,你大概已经一鞭子抽过去了。”   谢岁低头不答。   “可惜啊,你方才下手轻了,若是直接把他打晕,打到他动弹不得,也不会惹上如此事端。”   裴珩的手臂落在了谢岁肩上,青年个高手也长,随便一圈便将谢岁搂了个满怀,揽着人让他回头,去看身后那群锦衣华服的富贵少年,“看你身上的伤,真可怜,树倒猢狲散,虎落平阳被犬欺,被不少人欺负了吧?”   “不如这样,你求我,然后再将四年前你坑我的那些事挨个写检讨认错,我便给你个机会报仇,还可以过去把那胖子再揍一顿。”   陈平大惊失色:“王爷,殿下,不可啊!不可!”   谢岁嘴角微颤,全身僵硬。   他能感受到对方手指握住了他肩头,力气大到让他有些发疼,青年身上有很淡的酒气,笼在一片桃花香里,让人心惊胆战的甜腻。   谢岁心一沉,悲愤和屈辱涌上心头。   到底还是到了这一步,果然与那本书中内容一样,裴珩想睡他!   他不免又想到了《东风词》中所书,摄政王性暴虐,最喜亵/玩俊秀少年,常有侍童被凌虐至死。   而不远处,以萧凤岐为首的那群勋贵少年正冷冷望着他,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浮在夜色里,愤怒,不解,怜悯,嘲讽……像一张张诡异而木然的面具。   他还在发热,秋水之毒未清,腿本来就瘸了,狱中一年,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损耗,体质不复从前。如果挨了萧家大郎君说的三十杖,谢岁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撑到被发买的时候,就算能撑下来,可萧凤岐不会放过他,陈平也不会,看着对方浮肿的脸,他不由得反胃。   可他忍了这么久,若是就这样死了……实在是,不甘心啊。   “殿下。”   谢岁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软而颤,他轻轻的,忍着头皮发麻的恶心感,微微后仰,将自己依偎进身后青年的怀里。   不知为何,他想起五年前,太子殿下带他去王府赔罪的那夜,好像也是一个桃花纷飞的春夜,十七岁的少年双手环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瞪他。   那时太子殿下让他唤裴珩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   谢岁低声下气道:“珩哥哥,我知错了,你饶了我好不好?”   裴珩:“…………………”   长久的沉默,谢岁甚至隐约感觉到身后青年身体的僵硬,他有些狐疑的抬头,发现裴珩又在瞪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觉得那双黑沉的眼中有一丝被占便宜的屈辱感。   谢岁一慌,他没有勾引人的经验。   难道他会错意了?   下一刻,却有一双手覆在他眼睛上,青年胸膛颤动,像是在笑,又有点咬牙切齿的滋味,他说——   “好啊,小元夕,珩哥哥替你做主。” 第6章   “萧凤岳,你方才说要把这孩子发卖?”裴珩转头看向正在一侧站着,稍微尴尬的萧家大郎君,“不如这样,行个方便,将他卖与我如何?”   “王爷若是喜欢,带回去就是了。”萧凤岳自然不会忤逆裴珩的意思,他笑着看了眼被裴珩拉起来的谢岁一眼,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一个犯了错的奴婢而已,明儿个我便让人将身契送到王爷府上。”   “好啊。”裴珩将手搭在谢岁肩上,站在他身后,有如一只叼着猎物的黑色大猫,“那现在他就是我的人了。”   “自然。”萧凤岳点头。   “行。”谢岁耳侧一痒,是裴珩的气息拂过,紧接着有些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我镇北王府里面没有窝囊废,小元夕,方才谁欺负的你?”   他感觉自己背后让人推了一把。   “上,打回去。”   谢岁:“…………”   他看着不远处那群瞪大了眼睛的少年郎,默默卷起了袖子,有些不自信的回问,“当真谁都可以打?”   裴珩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只要你打的过,我便兜得住。”   于是谢岁就上了。   第一脚,踹在了跪地不起的陈平脸上,将人踹了个倒仰,陈平不敢回手,啊一声惨叫,捂着脸打滚。   四周顿时炸开了锅,那群少年吵嚷起来,开始指责谢岁无故打人。   谢岁充耳不闻,红着眼在人群中搜索,揪出上午那几个调侃先太子被废,已经去阎罗殿喝茶的,上去便是两巴掌。   娇生惯养的勋贵子弟,还没反应过来便让谢岁一拳砸在了脸上,鼻青脸肿,鼻血狂飞,瞬间哭声一片。   身着杂役袍的少年明明还瘸着一条腿,此刻却像是一匹杀入兔子群里的狼崽子,一拳一个小朋友。   其实不少人只是过来看热闹的,谁想到自己成了被看的那个热闹,被吓到后便想要回头逃离,却发现院子出口不知何时已经被摄政王随侍给拦住了,而前方是凶神恶煞的谢岁。   当年金陵第一恶霸的凶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个少年被谢岁骑在身上打,一边哭一边往前爬,却被薅住了头发按在地上摩擦。   萧凤岐有些看不过眼。   “够了!谢岁你不要借着有人撑腰便蹬鼻子上脸!”   手腕被人抓住,谢岁两眼通红,他抬头看着面前正对着自己怒目以视的萧凤岐,忽然笑了一下,璨若春华。萧凤岐被晃了眼,有些愣神,随后便迎来了谢岁毫不留情的一个头槌。   脑袋嗡一声响,他口中腥甜,后退两步稳住身形,抬手擦了一下,嘴里都是血。谢岁一脑袋撞在他下巴上,舌头碰伤了。   “草。”萧凤岐口中流血,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谢岁你是不是疯了?”   谢岁冷眼扑过去,两人扭打起来。   理智告诉谢岁,现在他无权无势,裴珩又是个阴晴不定,喜新厌旧的,他最好不要惹萧家,只是……他忍不住了。   他大概真的快疯了。   四百五十六天。   从谢家败落至今,四百五十六个日夜。   父兄离去的背影,母亲自缢后悬在梁上摇晃的白绫,长嫂自戕时流了满床的血,他杀蔡廷时对方晃荡的脑袋,和那把被颈骨卡断的薄刀,在狱中被一片片拔了指甲,再夹断手指,他能够听见自己骨头裂开的声音,和他痛极时的惨叫声……一夜一夜。   他心中有恨,却忽然发现自己只是个必死的反派。要想活着,只能忍,只能逃,可是他逃不掉。   谢岁眼前发昏,他觉得自己烧的像块炭,力气在抽离,呼吸越发艰难——   要撑不住了,得抓紧时间多打两下。   谢岁恍恍惚惚的想。   萧凤岐后背、臀腿上都有伤,他刻意去攻击对方的伤口,少年人因为疼痛挣扎,破口大骂。   “谢岁,你这个王八蛋,松手!”   “你大爷的,有本事正面打,卑鄙!无耻!”   他按着萧凤岐的脑袋,碾着他背上的伤,大概是伤口崩裂了,有血打湿了衣服,湿漉漉的。   看着自己麻布衣袍上蹭到的血,谢岁呵呵笑了,瞧着有些瘆人。   萧凤岐倒抽一口冷气,压低声音咬牙道:“谢岁,我劝你最好留一线,裴珩随口一说,你真当他会把你当回事?那等凶残暴虐之人,你迟早会被厌弃!”   “那又怎样?”谢岁摇摇晃晃,他头晕,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了,“反正都是死,留在你这里是死,过去他那边也是死,但是现在我可以揍你。”   “之前我忍着,如今……萧三郎,你且受着。”   又是一拳。   四周忽然伸过来很多双手,是那些反应过来后,过来救人的少年。有人拽住谢岁的胳膊,有人拖住他的腰,还有人在掰他的手指头,最后一股巨力袭来,谢岁被掀翻出去,滚了两圈,发现是萧凤岳来了。   萧凤岐被人抱走,谢岁没了力气,让人扑在地上压着,不远处,是衣衫雪白,正将一人护在背后的傅郁离。   谢岁把眼睛闭上。   大意了,应该先打姓傅的。   他躺在地上,失去知觉。   “王爷。”萧凤岳抱着自家满脸血的幼弟,一脸无奈,“看样子今夜你我是没办法不醉不归了。”   裴珩丝毫没有扰了别人宴会的歉意,他点了点头,闲庭信步的走过去,将倒地不起的谢岁拎住拖走,挥了挥手,“那下次再约。”   萧凤岳哪里还敢再约,连夜叫人套了车,恭恭敬敬将这位煞神送走。直到裴珩府上的马车离开胭脂山数里地,他这才松了口气,让人赶紧去请医师上山,给这群被揍的凄凄惨惨的少年治疗。   *   大概是出了一口恶气,谢岁做了个好梦。   睁眼时心情舒畅,他在被子里蹭了蹭,觉得自己埋在云堆里。   等等。   谢岁起身,床幔飘动,外头是一片暖融融的日光,里头盖着轻柔的绒被,缎面水滑,一看就很贵。   和他住在萧庄时的生潮的被子完全不一样。   偷偷将床幔掀开,谢岁探头,日上三竿,花影颤动,窗户外头爬了一片紫藤,随着风摇晃,满室甜香。   谢岁挪下床,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全身无力,手上打人时蹭破的伤口已经结痂了。扶着桌子和墙面凑到窗台前往外看去,   一树茂盛的紫藤从窗外直爬到长廊上,更远处是棵老梅,树干直探到院墙外,几枝分叉错落有致,台阶似的。   谢岁记的很清楚,此处翻墙圣地,当年他打了裴珩后,太子想替他讲和,那厮称病拒绝见面,最后是太子哥哥领着他在夜里爬墙翻过来的。   当时走的就是这条梅枝路。   很好,镇北王府,裴珩老巢。   谢岁按了按脑袋,稍微有点慌张。   他在房间里绕了两圈,发现自己住的应当是妾室的屋子。地上铺了绒毯,他赤脚走到衣柜前,稍微一拉开——   谢岁瞳孔地震。   猛地将柜子合上,只是那一柜子的轻薄衣物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   谢岁又在屏风后,箱笼里找了找,发现整个房间除却自己身上穿的中衣,再没看见其他正经衣服,于是他更慌了。围着桌子困兽似的走了一圈,又爬回床上躺平。   “算了算了,来都来了,反正左右都得被草,裴珩虽然变态了点,他好歹……好歹比较俊。”谢岁又翻了个身,面如土色,抱着被子双眼无神的念叨,“一般来说床上变态代表着不行,裴珩那么变态,应该是不行……嗯,最好不行……”   此刻,延和殿内奋笔疾书的某人忽然打了个喷嚏。   “几时了?”裴珩搁下笔,他看了眼天色。   “回禀王爷,午时。”宫人低头应答,“该传膳了。”   裴珩嗯了一声,趁着有人布菜,又翻了几本折子,基本都是参他的。   说他嚣张跋扈,纵容府上恶奴出手伤人。   裴珩看了一眼,兴趣缺缺,估摸着是这位大人儿子被揍了。   “陛下呢?”裴珩忽然道。   宫人答:“陛下正在温书。”   “别看了。”裴珩揉了揉眉心,“请陛下一同过来用膳。”   “是。”   小桌面一铺,宫人布膳,其实也只两个食盒,三菜一汤,另加一份奶糕。   前几个月宫廷中刚被血洗,就连御膳房也遭了殃,如今的皇家御厨还是裴珩府上借来的伙夫,只会做些简单菜色。   于是皇帝面前也就一碗蒸蛋羹,一碟清炒时蔬,并着笋丝炒肉和一盅奶白色的鱼汤。   很穷酸。   不过小皇帝脾气好,一点也不在意。   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小孩只到裴珩大腿,手短腿也短,安安静静站在桌边,盯着裴珩不言不语。   裴珩俯身将小皇帝抱起来,挥手让宫人全部都下去。   待人全部走干净了,小皇帝的表情才稍微松懈些许,他被放在桌边,开始安安静静的吃饭。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许久。   “朕今日,看完书,下午,看什么?”孩童的声音有些迟钝,木木的,没什么感情。   “下午休息,明日练剑。”裴珩随口道,“臣午后回府,今夜就不留宿了。”   小皇帝闻言嘴瘪了,“奏折,太多,批不完。”   裴珩揉了揉脑袋,“行,臣带回去批。”   小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慢吞吞拍拍裴珩手臂,语重心长:“爱卿,辛苦。真乃朕,肱骨之臣。”   裴珩:“既然辛苦,那陛下帮臣分担一半罢。”   皇帝瞬间背过身去,“朕听不见。” 第7章   是夜,月黑风高。   谢岁白日里醒过来后,府上嬷嬷又找了医师给他复诊,他当时躺在床上,依稀听到了窗外说了些什么,身体不行,郁结于心,在恶化云云。   谢岁觉得这是个庸医。   他才把萧凤岐他们揍了一顿,睡觉都能笑醒,怎么可能郁结于心呢?   到了晚间,他便被侍女服侍着用了些清汤寡水,又服了一碗药,药里大概有安神的东西,他躺平便睡着了,梦中白梅飘零,床榻上女子身上的血将被褥都给泡湿了,她抓住谢岁的手,嘴角开合,“般……般般他还小,元夕……求……走……”   女人没了气息。   谢岁觉得自己腿边应该有个孩子,然而反手一捞,抓了个空。   他让人给戳醒了。   灯火昏黄,黑袍的高大侍卫提着只白灯笼立在床畔,腰间挎一把长刀,脸蒙了半张,在灯火里半明半暗,阴恻恻的。   睁眼时谢岁还以为自己遇到了索命无常。   对方将他被子一掀,残酷道,“郎君,王爷唤你侍寝。”   他的声音实在太冷,只一句便凉到了谢岁心坎里。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裴珩居然如此急色。他白日里才醒,晚上就要他陪/睡……真不是人啊!   谢岁抓着被子好半晌,爬起来低声下气道:“那……衣服呢?府中并没有为我准备衣物。”   冷冰冰的侍卫眉头一蹙,“柜子里不是有么?”   谢岁:“………”   想起白日里看见的那些衣服,他呼吸一窒。   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   谢岁磨蹭着拉开柜子,发现里面除却零零散散不少轻薄裸露的衣服外,就是极其繁复的女装。   看样子裴珩的口味……实在是比较独特。   在穿女装和漏洞轻纱之间犹豫了好久,谢岁勉强挑了件颜色相对没有那么艳丽的石榴裙,走到屏风后换上。   这衣服对他来说宽了一点,胸前有些空荡,不住往下滑,反手勒紧了些,衫衣上还有一股胭脂香气,衣物贴在肉上,有种半透明的质感,他肩背极白,其上的团花便像是开在了雪里。   但总比纱衣好,穿纱衣和裸/奔没有什么区别,谢岁觉得自己还做不到那么奔放。   勾上披帛,谢岁看了眼一侧的铜镜。   少年乌发如云,穿着洒金红裙,裙边山茶盛开,却越发显得他整个人苍白无色,带着大病后的憔悴,偏偏穿着雍容的衣袍,又一脸说不出的沉郁,像是要被这堆金砌玉给压死了。   谢岁顿了顿,走到梳妆镜前,在桌面寻了寻,翻出一盒胭脂在唇珠上搽开,增加气色。   “反正都要被睡了,不如放开点。”勉强安慰了一下自己,他又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一口气。   希望今夜过后他还能有命在。   希望裴珩能手下留情。   裴珩唤他的时间实在太晚,再过半个时辰便到子时,如今虽然已是春日,夜间的风吹起来还是冷的。   出门时谢岁身上起了一层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前方是带路的玄衣人身形隐没在黑暗中,应该是府中的暗卫,走路都没声的,有时恍惚一下,会有种只是个白灯笼在前头飘的错觉。   夜间的王府里分外寂静,谢岁跟着那侍从从西厢走到东厢,最后停在了书房外。房间内的灯光还亮着,谢岁看了看牌匾,又看了看示意他进去的侍卫,瞳孔地震,“没带错?”   侍卫信誓旦旦:“没带错。”   谢岁:“………”   他早知道裴珩变态,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变态!别人睡觉好歹在自己房里,他居然在书房?!   “王爷,人带来了。”侍卫轻车熟路,十分淡定地敲门,随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灯火通明,谢岁有些不适应的眯眼,隐约可以看见个高大的身影坐在案牍后,他回头看了眼侍卫,却让对方推了一把,直接塞进了书房内。   “好生伺候殿下。”侍卫语重心长的吩咐,而后书房门吧嗒合上了。   谢岁:“………”   到底是个不满十九岁的少年,谢岁也没什么心上人,对情/爱之事的了解仅限于和狐朋狗友凑一起看的春/宫图。   如今真轮到他自己……谢岁心脏跳的飞快,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过来。”主案后,青年的声音显得很是沙哑。   谢岁一摇一晃瘸过去,两手垂在身侧,抓着裙摆,心中紧张万分,不敢抬头。   眼角余光瞥见桌案上放了不少折子,分了两叠,差不多等高。默默数了数,约莫还剩下二十余本没批完,明日寅时裴珩便要去上朝,他最多只能再睡两个时辰。   “站那么远做什么?”裴珩余光随意瞥了眼,注意力基本全放在奏折上,“再过来点,有话问你。”   谢岁嗯了一声,有点拿不准自己该怎么服侍,直接脱衣服?还是搞点别的?他曾听画舫的姑娘们说,人的想法和爱好千奇百怪,有些客人喜欢被人打,有些客人喜欢打人,还有一些就不爱在床上,喜欢寻求刺激,跑去一些容易有人流的地方办事,会更兴奋。   看样子裴珩多半如此了。   深吸一口气,在裴珩眉头紧蹙,奋笔疾书时,谢岁缓缓低下身,学着花魁勾引人时的模样,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势,半倚在青年腿边,手指从小腿一路虚抚上去:“珩哥哥,累不累?”   裴珩:“………………………”   桌案上,在感觉自己腿被碰的第一时间,裴珩手一抖,朱批在奏折上杀出一条红痕。   他目光缓缓下挪,随后便在椅下看见了一头乌色的长发,拿木簪别着,莹白的后颈上浮了层汗,粘了一缕墨色的发丝,顺着肩颈滑下去,直落进了胸前的衣襟处,少年胸膛单薄,没什么肉感,这齐胸衫裙很明显不合身,前头空荡荡的,咧开条缝,这让他一眼就看到了……   咔嚓一下,裴珩眼里的光灭了。   一掌按住谢岁正试图往大腿摸过去的手,裴珩搁下笔,斟酌道:“你喜欢穿这种?”   谢岁被裴珩按住爪子的一瞬间,身上鸡皮疙瘩便重重叠叠升起来,生怕对方下一秒将他一把抱腿上,脸上的笑都快僵了,忍着反感回道:“奴婢卑贱,没有喜好,自然是王爷给我什么衣服,我便穿什么衣服。”   裴珩:“……穿的很好,下次别穿了。”   谢岁有点拿不准裴珩这是什么意思,他看着眼前青年的阴阳怪气的模样,迟疑片刻,咬牙抬手拽向胸前的系带,识相道:“既然王爷不喜欢,奴婢不穿就是了。”   裴珩:“………”   “等等!”他一手捏住谢岁衣衫上的绳结试图阻止,迟了一点,没捞到系结,揪住了尾巴,胸口的系带顿时被拽开老长,衣服往下一垮,半边胸膛露出来。   裴珩:“…………”   谢岁瞬间僵住,闭上眼睛去逃避那种屈辱感,撑在桌椅边的五指几乎按进椅子里,直到骨节发疼,这才忍住了自己一拳砸人脸上的反射性行为。   少年人身体修长白皙,在烛火下显出几分脂玉的温润感,些微发着抖,大概是因为牢狱和伤病,格外清瘦。一条条狰狞的长疤趴在骨肉上,实在说不上漂亮,甚至有些凄惨。   裴珩看了一眼,把眼神移开……再看一眼,眉头一蹙,他抬手,指尖落在了谢岁腰腹的一道短疤上,这痕迹像是被人拿刀割过肉。   *   谢岁心跳的很快,他感觉自己的衣服彻底滑了下去,堆叠在腿上,随后他腰上被人摸了一把,男人的手指干燥,还有老茧,落在皮肤上,发着烫。   按理说,他此刻应该低下身去,像猫猫狗狗一样磨蹭讨好,但是谢岁现在彻底的木了,呆呆的,手足无措,花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从裴珩身前蹦起来。   忍着。忍着!   只是被摸了一下而已,又不丢命。   肩上微沉,一件外袍忽然落在了身上,紧接着谢岁听见裴珩讥讽的笑声,“行了,你以为什么人都能侍寝?”   听出对方口中的嘲讽之意,谢岁缓缓睁眼,发现裴珩已经挪到了另一侧,离他远远的。他身上挂着裴珩的外袍,还带着点对方微弱的体温。   “我这人向来挑剔,不喜欢蠢笨的。”裴珩一脸冷淡的递过来支笔,“喏,批个折子给我看看。”   谢岁:“…………”   他恭敬的接过了朱笔,又捧过了十余本折子,做梦一样挪到另外一边的矮几上干活。翻开折子一看,有些是地方送上来的奏报,民生晴雨,以及问安的,基本都是大段大段的废话,奉上来凑数。   他看了眼案后的裴珩,自己提笔落上几段简短回复,将折子批好。   只是许久没有写字,手指受伤后发抖,落笔字迹勉强算是工整。   当然奏折也不是都没正事,还有工部上奏,关于灵帝在修建的行宫已经停了有小半年了,要不要继续。   谢岁将一叠折子放在裴珩手边,挑出需要重点处理的,对方接过,看了一眼,将折子接过来自己写,头也不抬,“还有十本。”   谢岁默默干活。   烛光噼啪作响,两人离的极远,书房内只能听见奏折翻动的声响,空气中一股墨香。   子时,最后一本也处理完毕,裴珩搁了笔,“退下。”   谢岁默不作声的出了书房,拉开大门——夜风浮动,随着书房门口咔嚓轻合,房间内外的两人同时长舒一口气。   很好,熬过一夜。 第8章   谢岁裹着裴珩的外袍,游魂似的回了房间,这夜熬了太晚,又让风一吹,他脑袋有些闷痛。往床上一躺,谢岁卷着被子开始思考裴珩到底要做什么。   没有睡他,没有拿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他,也没有让他跪下去学狗叫,居然就单纯的批了一个时辰的折子……不对,裴珩那种黑心肝的会这么轻易的放过他?必然有阴谋。   谢岁在床上煎熬的翻来覆去,却始终想不通关窍,直到天将明时才堪堪入梦。   翌日辰时。   谢岁躺在床上还未完全清醒,便听得女人极为欣喜的声音从帐外传来,“那小郎君还没起?小声些,快让我瞧一眼。”   床幔被人慢慢卷起来,阳光透进床榻内,谢岁在被褥间动了动,抬手往眼前挡光。只是眼皮沉重,浑身酸痛,他想让人从房间里出去,然而张嘴却只能吐出极其沙哑不明的气声。   “小郎君,不好意思,可是将你吵醒了?”床幔掀了一半,谢岁睁眼,眼皮沉重。   “呀!你脸色怎的这般差?”女人的声音几乎在谢岁耳边响起,紧接着他额上便落了只冰凉的手,袖笼间有熏染后的兰花香气,这让谢岁想起自己的母亲。   “好烫,你们这里都怎么伺候的?昨夜这边无人照看吗?”原本轻柔的声音顿时严厉起来,谢岁隐约看见床边瞬间跪了好几人。   “昨夜公子回来后便歇下了,没有叫人。”忽然有男人的声音传进来,生硬冰冷,“主子既没有安排,属下便不会乱做主张。”   谢岁昨晚上回来的路上根本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忽然冒出这么多……应当是府中暗卫。   “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罢了,都起来。”床幔后站了个婀娜的影子,像是叹了口气,“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快去备水,另外去将陈大夫请过来。”   床幔外有侍女小声应是,随后是匆匆离开的脚步声。   “王爷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不懂体恤,昨夜侍寝后怎么能直接让你自个儿回来呢?”那女子坐在了床侧,“瞧这小脸,烧的通红。”   谢岁脑子混沌,他支愣起身体,想解释一下自己没有侍寝,自己只是在书房帮忙。然而好不容易爬起来,刚直起身体,便看见玄色的绸缎从他身上滑落。   昨夜他竟是穿着裴珩的外袍睡的。   谢岁一僵,赶紧将衣服扒拉紧实,抬头就看见那衣着华丽的女人正坐在床榻边捂嘴轻笑,一双眼睛几乎眯成了月牙儿。   “小郎君莫要羞,姑姑什么没见过?让姑姑瞧瞧,哟,生的可真俊俏!”那女人约莫三十出头,打扮的很是雅致,容貌秀丽,她半托着谢岁的脸,转头冲着身后跟随的侍女笑道:“你瞧,这可怜的小模样,公主必然喜欢。”   公主……   谢岁清醒了。   他记得裴珩的娘亲是昭华长公主,当今圣上的姑母。裴大帅与长公主早年成婚,两人共育二子,只是后来裴家大郎君战死,夫妻之间疑似因丧子产生矛盾,感情不睦,数年后和离,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裴大帅死了,裴珩袭爵,公主便又同儿子热络起来。   眼前这女人应当是从公主府过来看望裴珩的女官。   该说不愧是公主府的人吗?对他一个“男宠”都如此和颜悦色,礼数周到。   女人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岁刚想回答,转念一想,垂眼羞涩道:“奴叫元夕。”   他从前听人说过闲话,昭华长公主闺中时与他娘亲不和,直到后来她们分别嫁人方才消停。虽然不知真假,但警惕些还是好的。   加之后来北伐,裴家主战,谢家主和,他父亲那时大权在握,没少打压主战派,有段时间他爹下朝回家要找三五个侍卫护送,就是怕被军中将士套麻袋。至于谢岁,他直接套的裴珩麻袋。   他们一家基本把裴珩一家子都得罪完了。若是让长公主知道他是谢家人,莫说喜欢了,怕不是立刻让人将他从王府叉出去打死。   公主府绝不可得罪。   谢岁看着眼前女人笑眯眯的眼睛,只得搂着被子装乖,懵懵懂懂的向着对方问安。   到底还是托了这张皮相的福,谢岁撒娇起来没谁受得住,对方笑得更欢了。   “元夕?公子名字可真喜庆。”女子怜爱的看着他,“即是王爷喜欢,那往后便是一家人了,婢子林贞,唤我林姑姑便好。”   “王府内没有女眷,他们一群大老粗不懂规矩,办事难免顾及不到,公子若是缺些什么可以吩咐奴婢。”   “林姑姑。”谢岁一脸乖巧的唤人,他紧了紧衣袍,小声道:“我如今确实缺些东西。”   林贞一脸慈爱,“缺什么?”   谢岁垂眼,耳廓通红,他抓着被面,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最后低头道:“衣服。”   “王爷他为我备的衣裳全都是女装,可是衣裳太薄透,昨□□着我穿了半夜,我有些……受不住。”   林贞:“…………哦~”   谢岁语焉不详,林姑姑意味深长。   她暧昧一笑,表示理解,怜惜的拍了拍谢岁的手,“公子辛苦,衣裳是小事,婢子这就去准备。”   谢岁呵呵笑着,楚楚可怜的将人送走。   房门一合,他顿时松了一口气。看着身上披的衣袍,心头一梗,直想将衣裳直接给甩出去,脱了一半,谢岁又默默裹上了。   算了,他没衣裳,还是不要挑剔了。   如今只是第一晚,便引来了公主府的人……往后还有的磨。   谢岁瘫倒在床榻上,觉得自己如同一条翻白肚的鱼。   “唉,好难啊——”   书房内,裴珩瞪着成堆的折子,默默将它推远了一点。昨夜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他上朝时差点睡着。勉强撑到下朝,又得看新送来的折子。如今脖颈酸痛,两眼酸涩,脑仁突突的疼,他仰着头想骂人,却看见房梁上垂下的一小片衣角,袍角上一条银色小鱼的烫银纹路,在光下如同游来游去的活物。   裴珩嘴角一抽,“叶、五!都说多少遍了,在府里不要爬墙角!”   房梁上慢悠悠探出一个漆黑的脑袋,“哦,好的。”   那片衣角缩了回去,片刻后,一个黑影大耗子一样从房梁跳下来,悄无声息退至廊柱后,探头,“殿下,那属下蹲在这里可以吗?”   裴珩按住脑袋,冷漠道:“滚出去,不要在房间里呆着。”   少年点点头,蹲下去抱住脚,团成一个球在地上滚。   裴珩脑袋更疼了,“起来!用你的脚走出去,然后叫叶一纯来见我。”   “是。”少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从窗户翻了出去。   裴珩:“………”算了,还是批折子罢。   翻开一本,看着奏折开篇那一堆接一堆,仿佛凑字数的废话,裴珩捏了捏眉心,随后执笔回复,“尔家中余墨过多可捐善堂。”   窗户吱呀一声又开了,裴珩扭头,就见叶五在窗户外倒吊着,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主子,公主府上来人了,从西厢往这边来。”   裴珩笔尖一顿,眉头紧蹙,“知道了。”   窗户外的人影嗖一下消失掉。   裴珩与长公主并不亲近,而且自他及冠后,对方便千方百计想要往他床榻上送人,男男女女都有,让人烦不胜烦。   他并不是很想与公主府那边的人接触。   既是从西厢过来的……   裴珩搁下笔,在林贞过来前,抢先抄了近道,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往谢岁房间去了。   谢岁正在洗澡。   林姑姑说他发烧是因为没有清理干净,特地留了两个侍女给他帮忙。谢岁哪里有什么需要清理的地方,当即婉拒了,自己蹲桶里拿胰子搓澡。   屏风后两个侍女时不时问他一句水温如何,需不需要添水,需不需要梳发,时不时提醒一句,若是体内有伤口,则需要上药,她们还备了暖玉。   谢岁……谢岁只能当做没听到。   屏风后备有干净的里衣,谢岁起身擦拭,刚穿好衣服,便听得大门口忽然传来极为齐整的问安声。   随后大门被人啪一声推开,裴珩的声音传进来,“他还没醒?”   谢岁:“………”这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他谎言拙略,只要公主府的人同裴珩问上一句,便可知晓他们二人清清白白,甚至搞不好还会知道他的本名。   那时候还不把他直接叉出去打死!   谢岁心一横,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屏风后冲出来,湿漉漉地扑进房间内男人的怀中,率先唤道:“珩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不要推开我,不要推开我!   裴珩后退一步,谢岁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腰带,顺势抱住了对方的腰。手掌下,青年的身体好像猛地抖了一下,谢岁好奇的摸了摸,衣袍下的肌肉很紧实,一看就是经常习武的。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腕子,谢岁抬头,便见裴珩正低头看他,双目黑沉,深渊一般。   他这才发现裴珩真的很高,比他高了大半个脑袋,黑着脸的时候压迫感十足。   谢岁有些畏惧的缩回手,冲着对方讨好的笑,“珩哥哥……”   草,是不是生气了?不会一拳把他锤到地里去吧?   然而下一刻,青年圈住了他的腰,手指刚好压在谢岁腰间痒肉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声音带着十足的宠溺,“怎么?昨夜不是刚见过?小、元、夕这么快就想我了?”   谢岁浑身一抖,一股痒意从尾椎窜到天灵盖,像是心尖被猫尾巴撩了一下,他从小最怕别人挠他,扭腰欲躲,却没站稳,向侧里一歪,刚好让裴珩逮着机会抄起来抗在肩上,随后“啪”一声,臀上挨了一巴掌。   谢岁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他抬头欲挣扎,却见林姑姑正带着人站在不远处的拱门后,捂着唇一脸惊讶,以及……欣喜。   谢岁:“…………”   裴珩极为亲昵的托着他,“行了,今日天气好,心肝儿就别窝在家里了,走,爷带你去骑马。”   裴珩一动,林姑姑那边顿时做贼一样双手连摆,摆出重影,带着侍从急忙躲开,转瞬间没了踪影。   谢岁……谢岁不挣扎了。   晴光正好,他穿着中衣让人从西厢抗走,一路上景色摇晃,谢岁单手捂着脸,羞愤欲死。 第9章   这马最后没跑成。   谢岁晕了,不知道是不是气的,本来就在发热,后面直接烧的晕头转向,迷迷糊糊,认不清人。   裴珩抱着人摇晃了好几下,谢岁都眯瞪着眼,两眼空茫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拧着眉头十分愤怒的样子,说话也不应声。   怕把人真的烧死了,裴珩最后只得将谢岁抗进自己房间里搁着,又叫了人过来给他治病。   “他这怎么回事?”裴珩双手环胸,坐在桌边,蹙着眉头一脸不爽。   床榻旁,一身青竹文士袍的暗卫头头端正坐着摸着脉象,他看了看谢岁的手指尖尖,又从袖子里掏出根针戳破,挤出点血看了看,边看边摇头:“中了寒毒,毒气攻心。”   裴珩一脸同情的接话:“所以回天乏术,药石罔顾?”   “说什么呢?秋水而已,喝我两帖药,每日打套拳,三五天就好全了。”青年收针,手指一一捏过谢岁的手骨,又按了按他的腿,掀开被子,撩起裤腿看看,“倒是他的骨头,这么好看的手,再不救就真废了,往后拿笔都费劲。腿也是,谁给他接的骨头?真是个庸医,全长歪了。”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打断的。”裴珩不耐烦的挥手,“能治吗?你能治你给他全治了。”   “能治是能治。”暗卫头头挽袖子,“只要王爷您不在意就好。”   裴珩竖起耳朵,“和我有什么关系?”   暗卫头头语重心长:“王爷,卑职如今白日里是槐花巷子的大夫,男科圣手,专治不孕不育/阳/痿的,您要是见天的在白日里唤我问诊,外头的传言可能不太好听。”   “当然,夜里找我大概率也不好听。”   裴珩:“…………………”   “叶一纯,是我发你的月钱不够吗?”裴珩不解,裴珩困惑,裴珩甚至还有点恼火,“我记得你上次任务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怎么还在那边呆着当大夫?”   暗卫头头抬手往谢岁头顶穴位扎了五六针,甜蜜道:“那自然是因为属下找到了真爱。”   裴珩:“……男的女的?”   “是男的。”叶五从窗户后冒头,趴在窗台上挤眉弄眼,“殿下,首领在做任务时,看上了槐花巷对门那个瞎眼带娃的小鳏夫,最近见天的往人家那边凑呢。”   暗卫头头连连摆手,“呸呸呸,小孩子家家不要乱说。什么鳏夫,多不好听,那叫人夫,温柔着嘞!”   裴珩:“………………”   揉了揉太阳穴,他起身,欲言又止,最后道:“月钱给你翻三倍,以后过来记得翻墙。”   而后着重强调,“不许让人看见!”   暗卫头头平白增加工作量,捻着针,带着些许忧伤连连叹气,“是,王爷。”   外头春景正好。   裴珩从房间里出来,便看见墙头两只猫咪打架,大白天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在飞扬的猫毛里,两对晃悠的猫铃铛格外刺眼。   裴珩默默捂住了眼睛,心态崩塌。   “淦!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连猫都只搞公的!”   *   谢岁觉得,他大概需要去拜拜什么寺庙道观之类的,去去晦气。   从天牢里出来后的这一个月多里,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回了。再这样下去,只怕真活不过二十岁。   睁眼时,谢岁发现他的房间又变了,被子也变了,没了紫藤花那股浓烈的香气,窗户外是湘妃竹,微风徐徐,竹林里林叶飒飒。   房间大而空旷,放的多是些书籍,以及一个广口瓶子,里头插了个桃花,不过花已经掉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枝木。   这里应该不常住人。   谢岁恍恍惚惚的想。   “醒啦?不要动,先躺着。”   桌子边有个男人翘腿坐着,一边在写写画画些什么,狭长的眼睛瞥过来一下,又挪开,“听说你是王爷的宝贝小心肝儿?”   谢岁:“……………………”   沉默良久,他直挺挺躺着,茶里茶气道:“嗯……怎么不算呢?”   “王爷让我给你治病。”那青年起身,翻手伸了个懒腰,“怕疼吗?不过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种娇滴滴的。”   “你要给我治什么?”谢岁狐疑的看向对方,瞬间警惕起来。   “喏,你这条腿呢,可以打断了重新接一次,这几根坏掉的手指头呢,也可以接筋续骨。不过鄙人医术不精,能恢复几成,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叶一纯手中笔杆子挑过谢岁的指尖,挑剔的打量两眼,“犯什么事了在诏狱里受刑?王爷上哪里找来的你这么个宝?”   谢岁没听见后面的,他满耳朵都是自己的手和腿,稍微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直直看着大夫,眼眶微润。   “哇,别这么看我。”叶一纯瞬间挪开半米远,“要谢你去谢王爷,他让救的。”   谢岁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我的手,真的……可以治好?”   “八九不离十吧。”叶一纯起身,抬指将谢岁脑袋顶上的银针取下来,“不过你的身体太虚了,得先养上一个月才行。这段时间按时喝药,早睡早起,不要受凉。”   “幸亏底子不错,人也年轻,不然真废了。”对方说着说着,忽然有些酸里酸气的重复了一句,“哼,年轻人……愣头青有什么好!”   谢岁:“………”   “行了,一个月后我过来给你接骨。”大夫潇洒起身。   谢岁点点头,他起身想送行,倒是让对方按住了,“不要动,且休息,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对方将银针一卷,提着药箱走了。   谢岁顺着门口望去,看见一个淡青的人影从墙上利落的翻出去。   谢岁:“………”   不愧是王府的大夫,不走寻常路。   *   谢岁发现自己被搬进了裴珩的房间里住着。   第二日,他收到了林姑姑送来的衣服,十余套春衫,都是今年最时兴的样式。除却衣物外,还有各种装饰用的发簪发绳发冠,花团锦簇的,亮瞎人眼。   她还想安排侍女进来,不过谢岁听隔壁那个总被罚站的小侍从说,王爷东西收了,人全退了回去。   念及谢岁身边无人,裴珩拨了个府中的小侍从给他使唤。就是隔壁那个总因为犯错被罚站的少年,名字叫小五,娃娃脸,杏核眼,笑起来颊边一只酒窝。   当然,这孩子怪癖挺多,谢岁好几次看见他有门不走想爬窗,也不知在哪里学来的坏习惯。   只是裴珩这么几次操作下来,如今府中所有人都认为谢岁极受摄政王恩宠,府中奴婢对他都带着巴结之意。   被人说的久了,有时连谢岁也有点迷糊,裴珩为何对他这么好?难道真的不计前嫌,还是……对他情根深种?   不可能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病了的缘故,往后一连数日,裴珩都未在夜里传他,白日里也不会看见对方的影子。   直到谢岁烧退,每日服药,身体逐渐康复,能在府里围着院子转上两圈都不大喘气了。   如此五日过后,他终于又在夜间被召寝。   还是书房,灯火通明。   裴珩坐在桌案后,依旧是一身玄衣,发如鸦羽,如同一个漆黑的影子,只是脸色实在难看,苍白中还透着点青,眼圈也是黑的,瞧着丧气不少。   “你过来。”   谢岁缓步上前。   他如今总算是穿着了正常衣服,一身宽松舒适的白袍,撑着小五给他砍的小竹竿。瞧着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王爷。”谢岁站在他桌案前行礼。   裴珩的声音十分沙哑:“我记得谢相曾是太师,大周三朝元老,仁宗时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惠帝时宰辅,灵帝时……”   “灵帝时他谋逆死了。”谢岁面无表情接上。   裴珩:“…………”   “没关系,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记得你当年在国子学时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一堆折子被裴珩推过来,“来!让我看看你的能力!”   谢岁:“……”   烛火摇晃,桌案后,裴珩面无血色,双目空洞:“快帮我择一择。”   谢岁:“………”   “为什么不交给内阁处理?”将奏本搬到一边,谢岁实在是有些疑惑。   “啊,你说那群老东……老臣啊?撞柱子倒了三个,还有三个称病罢朝了。”裴珩两眼冒金星,开始说胡话,“他们不愿意干不干,年纪都这么大了,我改日便让他们全部滚回老家种田!”   谢岁:“………”   看样子他是把朝中权贵得罪了个遍啊。   大概是裴珩肯找医生给他治病的缘故,谢岁对此人心肠稍微有些许改观。虽说是断袖,但目前来看,也没有书中写的那么坏,那么变态嘛。   加一分。   挽起袖子,谢岁执笔,他指尖还是不太能使得上力,只不过挑选奏本还是没问题。他发现了,朝廷大概是有意为难这位年轻的王爷,将地方,六部,以及一些普通请安折子全部一股脑塞上来,给裴珩增加工作量。   “王爷,您府中没有幕僚吗?”谢岁一遍快速翻阅,一边询问。   裴珩头也不抬,“有的,人还在北疆看家。”   谢岁:“……”行吧。   看样子上次大半夜喊他过来没别的意思,当真是让他过来帮忙的。   这该怎么说……夸裴珩节约,还真是物尽其用吗?   他快速的将奏折分门别类的放好,一些无关紧要的请安折都丢到一边,另有一些刑部积压的案子,直接发还,让他们按律处理。   除去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物,谢岁从里面挑出几件要紧的。一个是今年江北从今年开春后便没有下雨,恐有旱灾。   除此之外,便是春闱。   去岁灵帝夺位,朝中混乱不堪,朝臣死的死,贬的贬,科举也就没搞成。今年开年便是奸相血洗宫廷,加之一场夺城战,春闱更是没影子了。   如今已经奔着五月去,怕是不能再拖了。   还有工部上书,大明宫侧殿在攻城的时候让人一把火烧了一半,要修好大概得拨款。   谢岁将这几本折子拿上去给裴珩看,青年看了一眼,江北旱灾暂且压下,得去朝中找专业人士想法子。   春闱,开。   至于修大殿的折子,谢岁看着裴珩手下刷刷刷,写了一行,“没钱了!没钱了!你拿什么去修啊?拿命吗?将就用吧!”   谢岁:“………”   他又替裴珩抱走一部分分担,得到对方感激的一个眼神。   不知道为何,那眼睛亮晶晶的,像他小时候养的小狗,隐约透着股清澈的愚蠢。   谢岁顿了顿,继续干活去了。   又是过了子时,奏折处理完毕,代办的事物分在一处,问安折又是一部分。   裴珩搁下笔,人已经不想动了。   他趴在桌案上,好半天起不来。   谢岁一瘸一拐,抱走桌面上剩余的折子,好心提醒,“王爷,该休息了。”   裴珩有气无力的坐直了,虚弱道:“本王头疼,心肝儿,快过来给本王按按。”   谢岁:“………”   压住欲脱口而出的脏话,秉着报恩的心思,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搭在裴珩肩上,给他揉了揉,手下的肩颈肌肉紧实,谢岁下了死力气去按,发现对方也没有反应。   谢岁掐着嗓子恶心人:“珩哥哥,我的手重不重?要不要轻些?”   身前的人没有应声。   谢岁低头看下去,发现裴珩靠着椅子背,长睫垂下,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第10章   夜深人静。   烛火被风吹过,轻微一晃,谢岁起身将窗户合上。   桌案后,裴珩脑袋微垂,小猫钓鱼似的一点一点。他眼下青黑,脸色也不太好看,大概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谢岁记得从前他父亲也是如此,日夜徘徊在书房和皇宫,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不到天命之年头发便白了一大半。   大周重文抑武,世家林立,朝廷中党派纷争错综复杂,一堆滑不溜秋的老狐狸在那里装模作样,说话明里暗里能含上七八种意思,脑子不想着为国为民,全用在了谋权上。数年前朝廷是他老爹的天下,人称谢党,联合惠帝打压世家,排除异己,将一堆政敌丟去岭南川蜀吸瘴气,眼不见为净。后来是蔡党,上台后更直接,凡是与谢家熟悉亲近的,抄家的抄家,杀头的杀头,如今轮到了……   谢岁看向睡着的裴珩。   这位算什么?   从北疆杀回来的……狼?   自古以来摄政王没几个能寿终正寝的。那套话本子里的裴珩也是如此,没什么仁德之心,偏生还有些疯,他才不管什么江山稳固,百姓安康,大权在握后,惹他不开心的全部杀掉。   后来他欲登基为帝,不过在主角团联手围剿下,兵败自尽,自焚太和殿。   如果说谢岁是主角剧情里的三流炮灰,那裴珩可以说是那个话本子里的最终大反派了。   不过这几日相处下来倒还好。   其实也没有书中写的那么疯。   谢岁看着青年沉睡后显得有些安静乖巧的脸,手腕轻抬,尾指沾了一点红朱砂,轻轻蹭在他眉心。   胭脂山那两个小婢女说的不错,就算以谢岁自己挑剔的审美来看,裴珩都是极俊的,只不过这种好看得在他不睁眼的时候。   大抵驰骋沙场的武将都是这样,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戾气,全藏在眼睛里,侵略感太重,便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如今安静下来,金相玉质,再添上眉心一点朱砂,便将那股杀气镇住,显出几分风流。   谢岁对自己的审美表示满意。他撑住桌子,轻轻将裴珩手掌下压着的折子抽出来。   奏折半摊着,他瞧了一眼,是从岭南递过来的,落款许蘅之。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谢岁有些愣神。   许参知被灵帝贬去岭南做刺史已经一年有余,不过他为人勤勉,一大把年纪了,还在岭南带兵平了一次民乱,如今上书写了二十余则条陈,正打算在岭南广开学堂,教化民众。   裴珩在折子上允了,还勉励了几句。   谢岁将奏折一合,放在了最顶上。   已经很晚了,也不可能让裴珩真这么坐着睡一夜,谢岁正想着叫人进来服侍,身侧青年的脑袋忽然一晃一晃,直挺挺倒下去。   眼见要一头栽进砚台里,谢岁眼疾手快,连忙救驾,伸手去拉。   裴珩头一低,一下子吻在了他掌心,湿软温热,谢岁浑身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冒出来,差点将裴珩甩出去。他托着对方的脸脑袋,不知所措的想要将裴珩扶直。   然而睡着了的摄政王身体像只没骨头的猫,牵一发而动全身,瞬间软了下去,压谢岁往下一倒——   刺啦一声,谢岁腰撞在桌案上,他腰上一疼,顿时支撑不住的仰倒下去,慌乱中胳膊肘一挥,桌案上头摆放的奏折笔架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裴珩听到动静从重重睡意中挣脱,猛地睁眼,便看见什么东西倒下去,他下意识伸手一抓,与此同时,大门和窗户在一瞬间被听见动静的暗卫破开——   乌压压五六个暗卫提刀握剑冲进来,瞪着眼睛,看着书房内一片狼藉。只见那被召来的小男宠上半身躺在桌案上,衣衫半解,面色红润,春潮带雨,而他们的主子,大马金刀坐着,手里扣着美人大腿,一副急匆匆正待享用的模样。   暗卫们:“………”不好意思打扰了。   不等裴珩发话,那五六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窜出去,毫不拖泥带水,顺带关上了门窗,连灯烛都特意熄了一半。   谢岁:“………”   裴珩:“………”   灯火昏暗,桌案边两人面面相觑。   沉默,令人绝望的沉默。   谢岁虚弱道:“王爷……”你听我解释。   裴珩……裴珩木着脸,不知道是不是没睡醒,还是突发了什么脑疾,忽然邪魅一笑,低沉道:“怎么,你就这么想侍寝?”   谢岁被这笑麻了一哆嗦,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脚底扣地,头皮发麻的感觉。他刚想反驳,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被误会,那就干脆误会到底,若是能得到裴珩的庇佑,睡一睡又何妨。   反正勾引人又不是第一回做了。   遂忍着不适,扭头羞涩道,“珩哥哥,被你发现了。”   裴珩:“……………”   顿时他手里捏着这条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两人又僵持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裴珩找补道,“可惜了,本王如今不喜欢浑身是疤的,待你这身皮肉修养得当……珩哥哥再来疼你。”   裴珩手一挥,将谢岁的大腿放开,他看着身下人满脸通红的样子,琢磨着是不是要亲一下,然后看了好半天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最后只得给谢岁翻了个面,把人拉起来,理了理衣裳,弹了下谢岁后脑壳,“行了,退下吧。”   谢岁捂着脑袋麻溜的滚出去。   大门咚地关上。   裴珩顿时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搓了搓胳膊,抖掉了身上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喘了口气,他起身刚想去睡觉,却看见地面那堆折子。   裴珩:“…………”不行了,不行了,实在肝不动了,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再动一秒都要猝死。   “叶三!叶七!叶九!”   三个暗卫从窗户外蹦进来,跪地请安,“主子请吩咐!”   裴珩半张脸压在桌面,两眼空洞,脸色发青,一副被榨干的模样。   “你把折子整理好。”裴珩随手指了一个人,“你们两个,扶我去洗漱。”   “是!”   片刻后,书房的灯熄了。   极为静谧的一夜。   不过也有一些小道消息在阴影里传递。   比如——   “元夕公子好受宠,已经连续侍寝两夜了。”   “主子后院就他一个,不宠他宠谁?”   “王爷真是偏爱书房呢,果然在奏折上做会比较不一样?”   “王爷今晚是被叶七叶九抬回去的,本就忙于朝政,再纵欲过度是不是不太好?”   “不然明日咱们通知厨房多做些药膳?”   “要不要问问首领?男科方面他有经验。”   ……   只是当一些小八卦层层流传,落到有心之人耳中后,便成了——   “摄政王深夜宠幸男宠,龙精虎猛一个时辰摇散桌案。纵欲过度,虚耗腿软,被人抬回寝殿。”   “荒唐!胡闹!”女子一掌拍在桌案上,周边顿时跪地一片。   昭华长公主看着探子传回来的消息,长眉紧蹙,气得头疼,“他便是如此摄政的?国事尚且处理不当,将心思全放在情爱上!”   “本宫教他的话,一句都不听,只会自作主张!如今连请安都不来了!”   “殿下息怒!小郎君久在边疆,身边无人,好不容易碰见个喜欢的,一时宠幸也是正常。”林姑姑连忙拍抚公主后背,“况且我也见了那孩子,是个乖巧怯懦的,性子无趣,只有脸好,王爷年轻,喜欢些好颜色实属正常。”   “过段时间兴许就腻了。”   昭华长公主握拳,将纸条揉碎,“去,找人把那个元什么,那个男宠给本宫带过来,本宫倒要看看,生的什么狐媚子模样!”   “宫里的人都懒得瞧上一眼,倒看上这不知名的小东西了!”   *   此刻,谢岁看着床边熟睡的男人,他又看了看床边的两个暗卫,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   正要说话,却见其中一个暗卫抬手,以飞快的手速打出一段手语。   谢岁没看懂,但不妨碍他点了点头。   于是暗卫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拍了拍另一人的肩膀,从窗户钻走了。   谢岁:“…………”   裴珩双手交错,直挺挺躺在床上,陷入沉眠。   谢岁看了看,捞过被子角,给他盖了一层,在旁边躺下睡了。   很奇怪,今夜他没做噩梦。   翌日。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往身侧看了又看,右手边的椅子还是空的。他面无表情的将脸转过来,看向底下。   大殿中,群臣静寂,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四月尾。   摄政王罢朝。   自裴珩摄政三月后,他首次没在朝中出现。   半时辰后,镇北王府派人过来通传,王爷抱恙,下不来床了。不过折子还是照样搬了上来,春闱一事定下,全权交由礼部处理。   这仿佛是某种信号……就像是,那个雷厉风行的掌权者,低头服软的示好。   此时,睡过头的裴珩,瞪着床里侧的谢岁:“你为什么不叫我?”   谢岁面不改色:“自然是因为我睡着了。”   裴珩:“…………”   窗户外,隐有鸟鸣,轻快雀跃。   床帐内,裴珩稍微起了一点点的身体又躺了下去。   谢岁单手撑头:“珩哥哥,你不上朝了?”   裴珩:“上朝哪有陪心肝儿重要?”   青年拉住被子,盖在胸口,面带微笑,安详躺平。   “本王再睡两个时辰,谁都不许叫我。” 第11章 【有添加】   谢岁从前院路过,瞧见王府会客的偏厅里人来人往,一堆老头在那坐着寒暄,格外热闹。   “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工部侍郎……”谢岁看着那群眼熟的老头,不由得挑眉,“王爷只是一日没去,他们这是要在王府里上朝了么?”   小五看了眼偏厅,托着谢岁的胳膊将他带远了些,“一群老不修,见天的欺负主子,还有脸过来打秋风!”   “公子你且在此处站着不要走动,我去吩咐府上往他们茶里下泻药!”   谢岁:“………”   小五一阵风似的跑了,谢岁看着少年灵敏的身影,拄着竹竿,默默走到一侧的凉亭里坐着吹风。   裴珩被那群老头欺负……怎么可能?只要他手握兵权和小皇帝一天,他就不可能被欺负,顶天了整日批折子改的累些。   如今的朝廷反而是那群阁老应该更怕一些,他们得防备着裴珩,防备他忽然发难。一旦裴珩造反,朝廷中便只剩下目前由萧家统领,守卫皇室的两万羽林卫,和南边端亲王手里的八万东南府军。   况且萧家也不像是非要死守皇室的样子,萧凤岳前些时候不还在想办法同裴珩勾搭,就算在他庄子里闹成那样,最后也没见他冲着裴珩发火。   如今北方虽然收复,但还并不稳定,这几年穷兵黩武,南方几乎被榨干,百姓可以说是怨声载道。   朝廷中再经不起内斗了。   “谢、岁!”咬牙切齿的声音。   谢岁抬眼看去,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萧凤岐一身火红袍子,捧着方锦盒,站在走廊处瞪他。   他嘴角一勾,也不动弹,靠在凉亭的美人靠上,遥遥冲着少年挥手,“哟,小侯爷,好久不见,背上的伤可有好些?”   不说还好,提起来萧凤岐就来气!他花了大价钱将谢岁捞出来,本来是为了给自己那群朋友出气。结果被家里人发现了不说,先是挨了父亲一顿打,后来被发配到胭脂山禁足,谢岁同他打架的那一晚,将他伤口加重,让他在言聿白面前丢了好大的脸,回去后又被他兄长一顿训,跪了三天祠堂才被放出来。   今日还被兄长强行使唤过来给裴珩赔罪。   赔个屁的罪!要他向裴珩卑躬屈膝,不可能!   只不过这是在裴珩府中,萧凤岐自然不敢太过放肆。不管再怎么生气都只能憋着,他盯着谢岁,仿佛要用眼神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谢岁泰然自若,甚至还有闲心冲着他笑。   萧凤岐:“.……”   大概是与谢岁犯冲,这两个月来,他真的是倒霉透顶。反倒是谢岁,这混蛋不知讨得了裴珩什么好,比之从前精神许多,活像只吃饱喝足,油光水滑的狐狸。   “你别太嚣张!”萧凤岐鄙夷道:“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若是被裴珩厌弃,你只会比从前更惨。”   “多谢郎君提醒,奴婢晓得了。”谢岁矫揉造作道:“放心,我如今恩宠日隆,与王爷两情相悦,珩哥哥待我如珠似宝,我俩日夜不离,往后我必然会想方设法,使尽浑身解数,不让主君厌弃。”   萧凤岐瞪大了眼睛:“你……你怎能如此恬不知耻!”   谢岁一脸无辜:“有吗?”   萧凤岐一挥袖子,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大步走了。   谢岁老神在在坐着,慢悠悠挥手,表示不送。   *   “主子,六部派了人过来探望,现在全坐在侧厅喝茶。”   裴珩躺在床上犯懒,他散着头发,双目紧闭,烦躁道,“不见!”   “主子,靖安候府的三公子说过来给您送重要东西。”   “东西留着,人可以滚了。”   “主子,那些大人们说摄政王贵体关乎国运,他们万分担心,今日不见到您就不走了。”   “那就跟他们说我死了!”裴珩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人。   侍卫:“好的。”   裴珩:“…………”   “滚回来!”他起身,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满眼的红血丝,“行了,把带了礼物的那个带去书房。其他的人再晾一个时辰。”   裴珩起床洗漱,他在房间里随手整理,头发散开,也懒得束冠了,在桌子上随手捡了只木簪将头发绾住,十分困倦的去应付人。   萧凤岐被人引进了书房,他一眼便发现了房间中除却主案,还另外放了一张矮几,笔墨纸砚工整放着,上头还留有几行不太工整的字迹。   落笔无力,多是手腕受过伤的缘故。   想来多半是谢岁的案。   裴珩竟然允许谢岁进书房。   萧凤岐有些恍惚的想,他脑子里忽然便冒出来谢岁方才说的,他与裴珩两情相悦,日夜不离。   默默将目光挪开,萧凤岐瞬间觉得不自在起来。   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他一个人站在房间里等了大约有一刻钟,方才听见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萧凤岳让你来送何物?”   很是沉冷的声音,还带了些许不耐,萧凤岐几乎立刻判断出了,裴珩如今同上次饮酒时那个稍显和煦的贵公子不一样,他今日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想起今日在王府门口看到的马车,萧凤岐迟钝的发现,他今天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高大的身影掠过他走向案首坐下,周身似是弥漫着塞北风雪,裴珩单手撑头,双眸微抬,是浓墨一般的黑,凝视人时如同黑云压顶,冷刀出鞘。   “说啊,别废话。”   关于裴珩在北疆征战沙场的一些凶残传闻瞬间就被他想起。萧凤岐腿有些软,他稳住心神,将手中巴掌大的盒子奉上去。   “王爷,家兄近日有军务处理,特托我为您送来谢岁的身契。”   “身契?”裴珩想起来了,上次去胭脂山故意找茬,他把谢岁要过来后,萧凤岳确实有说过把人身契送他来着,后来他将这件事忘了个干净。   还好,萧凤岳记性不错。   裴珩手指动了动,给了随侍一个眼神,让人将盒子接过来。   “嗯,劳烦你亲自跑一趟了。”裴珩扫了一眼堂下的少年,对方像是被吓到了,浑身僵硬,直挺挺站着。   裴珩搞不懂自己又没杀人,又没审讯,有什么好畏惧的,遂有些无趣的别过了眼睛。   哼,懒得同小孩打交道。   “东西本王已然收到,你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萧凤岐僵硬的摇了摇头,他眼角一瞥,却骤然发现裴珩头发上的木簪似乎有些眼熟。   倒像是谢岁在萧庄时绾发的那支。   萧凤岐:“………”   裴珩居然看上了谢岁?!摄政王未免也太不挑了些!   他脑子里又冒出了谢岁方才坐在凉亭下的话,“我与王爷两情相悦,他待我如珠似宝。”   他忽然想起,谢岁从前最是厌恶断袖。   如今……其实也不过如此。   “若没事那便退下吧。”裴珩蹙眉,开口提醒。   萧凤岐回神,行礼后恍恍惚惚的走了,像是被谁勾了魂似的。   *   谢岁在凉亭里吹了会儿风。没多久便看见小五喜滋滋跑回来。   谢岁:“成功了?”   “成功了。”小五比了一个手势,“看在他们都是群老头的份上,药量不多,估计能跑上个三四趟茅厕吧!”   谢岁:“让我看看!”   他们俩蹲在角落,果然,一盏茶的时间后,看见那群老头开始挨个儿去厕所。有两个撑不住的,已经找人搀扶着从偏厅撤了。   这法子损的要命,但确实好用。不过估摸着裴珩又得被他们私底下骂的狗血淋头了。   管他的,债多不愁嘛!裴珩应当已经被骂习惯了。   两人正蹲在那里乐呢,忽然听见一声咳嗽。   谢岁缓缓转身,便见林姑姑那张和煦的笑脸。   “元小郎君,在这里看什么呢?”谢岁的手被林姑姑一把笼住,随后他便被热切的拉了上来,“几个老学究有什么可瞧的?瞧你无聊的。过来王府多日,你可有出门去逛逛?”   谢岁缓缓摇头,委屈道:“我还未出过府……从前被卖到京郊当奴婢,不得离开庄子,还未见过金陵城呢。”   林姑姑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弯:“想不想同姑姑一起出去走走?”   谢岁一愣,表情像是有些忐忑不安,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身侧的小五,问:“我可以出去吗?”   小五:“……”王爷好像没说过元夕公子不能出门来着。   他有些迟疑的点点头,那厢林姑姑立刻将谢岁一抓,拉在身侧,“好,好!小郎君同婢子出去逛上一圈,人总闷在府中可不好。”   “小五,你去同王爷说一声,元夕公子我带走了。”   小五顿时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步抓住谢岁的主子,可怜道:“公子,我也没出过门,我也想去看看。”   谢岁立刻抓住他的手腕朝身边一拖,可怜巴巴地望向身侧的女人,“姑姑,可以吗?小五是我在府中唯一的朋友了。”   林姑姑:“………”   “自然是可以的。”她笑了笑,看着小五的脸,有些勉强。   小五尾巴似的跟在谢岁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去,登上了侧门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谢岁看着越来越偏离主街,一脸纯稚,“姑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林姑姑端坐在一侧,回答道:“恭喜小郎君,公主殿下怜惜您伺候王爷辛苦,今儿个特地唤您上公主府喝茶呢!”   谢岁吃惊:“……啊……公主府呀。”   到底是喝茶还是给他灌毒药哦。   *   裴珩晾了那群老学究一个时辰,不等他唤人过来,却听人说那几个老头子突发恶疾,腹泻不止,全部走了。   走了好,他乐得自在。裴珩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闷痛的厉害,正打算回床上再躺个几个时辰,一个暗卫忽然跑过来,   “主子,不好了。”   裴珩蹙眉,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元夕公子被公主府的人带走了!”   裴珩满脸戾气:“带走就带走,关我屁事!”   暗卫惊疑不定,瞬间闭嘴。   裴珩几个月没休息好,今日又让人扰了这么久,一肚子火,满脸烦躁的往房间走,走到一半又拐了个弯,往大门去,而后停在大门口,瞪向一头雾水的暗卫,“发什么呆?去叫人备车啊!” 第12章   “你抬起头来。”   威严而冰冷的声音,很符合谢岁对皇族固有的印象。   当年他与太子亲近,殿下偶尔让他在宫中小住,出了东宫,在外头遇见皇帝还有皇子基本都像是这样,从声音到视线,无一不冷,就像神明在俯视蝼蚁。   不过如今皇室近乎死绝了。   谢岁小心翼翼抬头。   他从未见过这位长公主,一来昭华长公主出嫁后随夫定居边疆,和离后又深居简出,二来他娘亲对昭华长公主避之不及,谢岁小时候又喜欢惹是生非,但凡是有可能邀请长公主去的地方,他基本都被他娘拎着耳朵提走了。   从前他不懂为什么他母亲要对长公主避如蛇蝎,如今只用看一眼……谢岁默默垂下了眼睛。   极美的女人,一身素服,依旧无法减弱她身上的气势,艳光四射。   谢岁大概知道裴珩身上所带的戾气和冰冷是源于谁了。   “也不过如此。”长公主的目光在谢岁脸上停了一瞬,随后便不悦的挪开,“一脸狐媚子样,珩儿的眼光怎的如此之差。”   谢岁:“………”   一侧的林姑姑补充,“元夕小公子性子乖顺,讨人喜欢。”   “乖顺?”昭华长公主在高位上冷笑一声,谢岁看见一道身影自高座上下来,他听见了匕首缓缓出鞘的声音,随后脖颈边一痛,一线血丝从脖颈处滑下来,谢岁的脸被人钳住了,强制性的掐起来。   昭华长公主垂眼看他,冷笑:“有多乖?”   她拿刀的手指极稳,刀刃从谢岁的脖颈往上滑,抵在了他的脸侧,“我将他的脸皮剥下来,也会乖乖的不挣扎么?”   谢岁:“……………”淦!变态!   刀尖一下子陷下去,血滴从雪白的皮肤上滑下去,与之一同滑下去的,还有一行清泪。   谢岁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却张得极大,他是很典型的狐狸眼,眼下一圈淡红,瞪圆了便有一种小动物似的清澈,眼睛一下子被水泽蒙上,泪水涟涟,似是深潭上浮动了水波,楚楚可怜。   像是被吓傻了。   那刀锋缓缓上滑,猛地抵在了谢岁的眼眶边,刀尖像是马上就要插进谢岁眼睛里。   少年长而卷的眼睫毛轻微颤动,擦过雪亮的刀锋。   昭华长公主:“怎么不躲?”   谢岁仰着头,轻声答道:“殿下不让奴动,奴便不动。”   嗯.……确实挺乖。   只是昭华长公主却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本来以她那小儿子能看上什么有趣的人,若是一身反骨,忠心耿耿,折磨起来才有意思。   如今这个,却是个草包。   这种胆怯不会反抗的柔弱少年,江南要多少有多少,况且这张脸长的媚里媚气,让她看了有种说不出的眼熟,见到了就生厌。   懒得再吓人,昭华长公主收了刀,随手将那把镶嵌满宝石的匕首丟在谢岁身前。   “本宫今日唤你过来不是看你哭的。”她给了旁侧女官一个眼神,对方得令后捧着一只方盘行至谢岁身前,漆黑的盘子里放着一个白玉的圆肚瓶,里面像是有东西在爬。   长公主重新倚回座位上,随意道:“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吃下这枚蛊药,往后你还可留在珩儿身侧服侍。”   谢岁看了一眼瓶子,怎么看怎么像那种控制死士给自己卖命的蛊虫。往儿子的身边人身上下蛊控制……这对母子可真有意思,跟仇家似的。   这类药物他断然不可能入口。   “那……第二个选择呢?”谢岁压低嗓子,颤声问。   “第二?”长公主忽然笑了一下,美艳不可方物,她端起桌案上的茶杯轻啜,眼也不抬,随口道:“喏,不想吃药,你便将那把匕首吞进去罢。”   谢岁瞪着面前这只巴掌长,镶嵌不少宝石的匕首,沉默良久,脑子一抽,忽然小声道:“那个……上面吞还是下面吞……”   长公主:“……………”   林姑姑:“……………”   “咚”一声响,昭华长公主手中的茶杯掉在她的裙摆上,大片的茶渍洇开,她瞪着大厅内一脸无辜的谢岁,一时间哑然。   片刻后,长公主艰难道:“你平时和珩儿……都玩这么大的吗?”   谢岁低头,满脸羞红,“奴婢人微言轻,自然样样都听王爷的。”   房间里一时静默。   长公主看着底下跪着的少年,只觉得自己头晕,她往后仰倒,有气无力道:“珩儿居然如此……如此离经叛道……匕首就不必了,来人,快些把那匕首收起来!”   林姑姑回神,瞬间上前,将地上的匕首拾起,藏进了袖笼里。   眼不见为净,谢岁和昭华长公主同时长舒一口气。   “要么喝了那药,要么去死。”方才的一切像是没发生过,长公主看着底下的少年,重新冷硬道。   谢岁跪在地上,正想着该如何继续拖延时间,便听得大门外侍女尖锐的阻拦声,“王爷!殿下她正在休息,没有通传您不要擅闯——”   谢岁眼前一亮。   裴珩头痛欲裂,他半散着头发,看着前方阻拦的侍女守卫,头一侧,“去,清路。”   一瞬间,他身后跟随的侍卫长刀出鞘,如同恶狼扑食,将那几个拦路的宫女侍婢按在了地上。   裴珩远远的便看见了被押在大殿外跪着的叶五,他眉头一蹙,想到些不太好的场景。   当年他在去边疆的路边捡到一只受伤的幼狐,那小狐狸浑身火红,还十分谄媚亲人,像条狗一样围在人腿边嘤嘤嘤的撒娇。他夜里有时候功课做得久了,便会拿那狐狸暖手暖脚,当个宠物养着,十分喜人。   后来那狐狸被公主看见,问他是不是很喜欢。裴珩当年防备心不强,点头称是,抱着狐狸让它对着女人撒娇,还问长公主喜不喜欢动物。   长公主笑着说喜欢,转头便将那只红狐狸剥了皮,做成条围脖送予裴珩。   这是他长的第一个记性。   裴珩向来是知道,自己这位母亲是最见不得他好的,尤其在他摄政之后,几乎将他当做此生大敌来看待。   所以被他用来当挡箭牌的谢岁的下场……他还真不好说。   裴珩的脚步又快了些,几乎是跑过去,一脚踹开大门,少年坚定的声音扑面而来——   “是王爷将我自恶人手中救下,将我抱回王府,予我锦衣玉食,无边恩宠!”   “我只恨自身卑贱,配不上主子……主子待我恩重如山,于我已是再生父母,要我做违背良心的事,决然不可!”   “殿下!您若真让我选,那便让我去死吧!”   字字铿锵,句句泣血。   少年抬头,长泪两行。   “我心悦王爷,此生绝不会叛他!”   说完,他将身子一扭,便气势汹汹冲向大殿内的廊柱,竟是要就此触柱明志!   裴珩:!!!   眼看谢岁一脑门就要恶狠狠撞上柱子,裴珩瞳孔紧缩,几乎是飞身上前,一把捞住了他的腰,将人拽进了怀里抱着。   “你干什么!你这是想死吗?!”裴珩惊疑不定,他瞪着谢岁,看着少年脸色苍白,一脸倔强。他脖子上还有刀痕,摸了一把,血还没干,顺着细白的脖颈流下去,衣领都染红了。   谢岁眨了眨眼,他抬头看着赶来的青年,眼泪刷一下便落了下来,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抱住裴珩的腰嘤嘤嘤撒娇,“王爷!奴还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您了!”   少年人身材修长,算不得矮小柔弱,紧贴在身上存在感超大。裴珩其实不太想抱,他推了推,没推动,对方八爪鱼一样扒在他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裴珩想让他莫要哭了,哭的有点矫揉造作。只是想到对方方才那一段大义凛然,慷慨陈词的告白,又有些心软。   算了算了,抱一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遂一掌扣住谢岁的腰,将人往胸前一按,是个极护食的动作。   他抬头看向主座上的母亲,冷声道:“殿下,本王王府中的人,无缘无故应当还轮不到公主府来处置吧?”   昭华长公主半倚着椅子,她冷厉的目光在谢岁身上停了数秒,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随后嗤一声轻笑,声音柔缓不少,带着点哄孩子的语气,“珩儿,你究竟上哪里捡到这么个……有趣的小郎君?”   她单手撑头,幽幽道:“母亲瞧他性子着实可爱,很是喜欢,不若将他让给我如何?”   “本宫不杀他,”   谢岁在裴珩怀中瞪大了眼睛。   草,儿子的男人都要抢?这是什么鬼母子?!   “这是本王的人。”   头顶裴珩的声音极冷,谢岁感觉握住自己腰上的手又紧了点,随后他腿弯一轻——谢岁瞳孔微张,他被人悬空抱了起来。   连忙抱住裴珩的脖颈,他额头碰上了对方的侧脸,是一个耳鬓厮磨的姿势。   方才说了那么多话没有脸红,如今谢岁不知为何羞耻心反而爬上来了一点。手指微蜷缩,悄悄抓住了裴珩背后的衣裳。   随后青年低沉的声音响起,直直落在他通红的耳中。   “本王的人,谁也不能欺负!”   掷地有声。 第13章   公主府外,晴光万丈。   裴珩抱着谢岁大步向前,将所有人远远甩在身后。   谢岁从小到大没被人这么拦腰抱过,只能直挺挺僵着,像条晒干的咸鱼。花叶疏影晃动,他倚在裴珩怀中,听着青年剧烈的心跳声,只觉得自己脖子不是脖子,腿不是腿的,有点想挣扎,但又不太敢动。   要不然……哭一下缓解缓解气氛?   又过一道门,谢岁正待酝酿一下泪意,忽然听得裴珩开口,“她有没有对你动手?”   对于裴珩忽然而来的关心,谢岁有些惊讶,他摇了摇头,“幸亏王爷您来的及时,我并没有受什么伤。”   裴珩呼了一口气,两手一松,将谢岁竖着,栽葱似的插在地上,“行,既然没事,那便自己走。”   谢岁:“………”   裴珩理了理袖子,一脸疲态,他回头看了眼依旧呆立着的少年,挑眉嘲讽:“就这么喜欢公主府?不然把你留下来当面首?长公主殿下最喜欢养些像这样的少年供她取乐,你若是喜欢,留在此处也无妨。”   谢岁猛地打了个哆嗦,连忙一瘸一拐跟上裴珩,“殿下等等我!”   他的小竹竿被人没收了,缺了一个借力的东西,走路时腿使不上劲,只能靠扶着墙,才勉强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眼看前面的人越走越快,谢岁咬牙快步小跑起来,腿上生疼,他额头浮上一层冷汗,却不敢停,生怕裴珩当真厌倦了,将他丢下。   下一个拐弯,却见青年双手环胸,一脸无奈的盯着他。   “麻烦精。”   随后玄色的身影背过身半蹲下去,“上来,本王真是欠你的。”   谢岁一愣,他看着裴珩的肩背,迟疑片刻,轻轻趴上去。   “熬完夜还要干体力活。”裴珩背着人起身,整个人充满怨气的念叨,“老子迟早要猝死!”   公主府外早就停了马车,摄政王府的侍卫守在大门口,抄家灭族似的气势汹汹,引得路人侧目。   裴珩将谢岁丟进了车厢内,自己利落上车,一把将车帘甩下去,冲着车夫吩咐:“走!”   车厢内轻微晃动,裴珩盘腿坐着,闭目养神。   谢岁坐在旁边,缩成一小点,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他看得出裴珩心情不好,生怕自己把这厮得罪狠了,对方将他送人。   一时间马车内安静的只能听见车轮滚过青石砖时的轱辘声。马车从巷子里出去,行直天街主道,四周的喧哗声顿时大了起来,叫卖声,以及百姓来往的交谈笑闹声从车帘后漏进来。   谢岁将脑袋倚靠在马车窗口,借着那一点细缝往外偷看。今天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天气,往年如这般的好日子,他通常会叫上几个好友,从国子学翘课,偷偷跑出去骑马玩。   不过转念一想,那都已经是前年的事了,其实明明才过去一年而已,却恍如隔世,他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日子。   “谢岁。”裴珩喊他。   谢岁扭头,有些讨好的望着对方,“王爷有何吩咐?”   裴珩靠着马车,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的手指放在膝上,一点一点,像是在打着什么坏主意。   “你方才说的话,有几分真?”   谢岁顿感不妙,“……什么话?”   “我心悦王爷,此生绝不会叛他!”裴珩压着嗓子,学着他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还有什么,‘是王爷将我从恶人手中救出,待我如珠似宝……”   谢岁顿时脚趾扣地,讪笑道:“王爷,您全都听见了?”   他盯着裴珩,做出一副含羞带怯的表情,“奴婢卑贱,自知配不上王爷,唯有我这一颗心,在胭脂山您带走我时,便全然记挂在您身上……公主府内,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绝无半分虚言!”   “真这么喜欢?”裴珩睁开半边眼睛瞥他。   谢岁笃定:“真的喜欢。”   裴珩幽幽道:“行,你发誓,你不爱我天打雷劈。”   谢岁:“………”   在心底暗骂一声。他默默举起手,“我,谢岁,心悦裴珩,如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天打……”   “行了。”裴珩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他,“我记得当年刚认识你时,你还不是断袖。怎么这么快便转性了?”   谢岁垂下眼睛,“人总是会变的,何况奴婢不是断袖,我只是爱慕王爷而已。”   “爱慕我?”裴珩忽然笑了一声,带了些许嘲讽的意思,“爱慕我这个人,还是爱慕我所带来的权势?”   谢岁刚想继续拍马屁,裴珩却冲着他勾了勾手指,“坐过来点。”   谢岁默默坐到他身边,随后青年身形一侧,径直躺在他腿上,“行了,既然这么爱我,我头疼,快帮我揉揉。”   谢岁:“………”   所有的骚话都被迫按下去,谢岁认命的开始给裴珩按脑袋。   手指按在他额侧的穴位上,指尖捋过浓密的长发,像是摸过一匹光滑的缎子,发量充足,不像他兄长,因为长期伏案熬夜,头发大把的掉。   裴珩眉头紧蹙,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谢岁一边按,一边询问:“王爷您经常头痛?”   “嗯,老毛病了。”裴珩应声,他将脑袋转动了一下,十分自然的要求,“后脑勺也要,力气可以稍微大点。”   谢岁:“……”   认命的给人按摩,大概是舒服了,腿上的人呼吸渐浅,不知为何,谢岁按着按着有一种在撸猫的错觉。   马车行驶了一路,谢岁便按了一路,揉到指尖发软。   直到马车停在王府门口,裴珩才施施然睁开眼睛,满意地坐起身,下马车时还不忘扶了谢岁一把。   两人入府,谢岁小尾巴似的跟在裴珩身后,走了两步,对方潇洒挥袖,“行了,不必跟着了,你下去休息吧。”   谢岁点头称是。   裴珩继续往前走,打算趁着新一轮的折子还没送过来,继续偷懒。然而他每走一步,后头总有一个不太稳当的脚步声,幽灵似的坠着。   裴珩回头看他,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无奈,“不是说让你去休息?”   谢岁:“我与王爷顺路。”   “哦。”裴珩埋头苦走,飞快奔回房间,刚往床榻上一扑,下一刻房门便开了,谢岁小心翼翼走进来,“那个……前日府里的管家将我的床榻安排在了此处。”   裴珩:“………”   “不然……奴婢再换个房间?”谢岁小心翼翼道。   裴珩:“………”   “算了,我也躺不了多久。”他趴在了床榻上,转身拿背对着谢岁,想了想,又吩咐道:“从今往后你便跟在本王身边随侍。”   谢岁嗯了一声,看着半躺着的青年,小步上前,伸出手去摘他的腰带。   “你干嘛?”裴珩却机敏的很,瞬间一缩,瞪圆了眼睛。   某一瞬间,谢岁觉得自己像个浪荡轻浮的登徒子,不过转瞬他便将这点念头甩掉了,诚恳道:“殿下休息都不脱衣服的吗?”   裴珩瞬间坐直了,“你先休息吧。本王忽然想起还有不少奏折未批。”   他从床榻上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出门,转瞬消失在庭院外,远远的还能听见裴珩自言自语的赞叹声,“本王当真勤勉,世上如本王这般尽职尽责的人可不多了。”   谢岁:“?”   他往外探头看了一眼,那抹玄袍已然融进了王府林木下的阴影里,望不见了。   谢岁:“………”   他坐在床榻上,又回忆了一番原文剧情。   裴珩暴虐重色,后宅之中美人无数,每每有人被他折磨得半死,无用后便丟进乱葬岗处理。   虽然裴珩说自己不碰他,是因为他身上都是疤痕,太丑了懒得下手。但……哪里有给死对头批奏折,找医生看药治伤救命的?   “性子怎么有点……不太对呢?”谢岁眉头紧蹙。从小到大,他与裴珩算不上熟识,对方幼年长在边疆,后来北疆战事频出,他被送回京城养着。初初确实手贱嘴贱,被他套麻袋打那一顿后就收敛许多。   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只是现在性格确实与书中所书相差甚远,莫非他看了一本假书?   罢了。   兴许是如今他提前来到王府,此时的裴珩还不像从前那样暴虐,所以显得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稚嫩的良心。   居然还会心软……不过那只会更方便他行事。   谢岁躺在了床上。   下一步,他得想办法让裴珩信任他才是,唯有这样,才能抓到更多的权力,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   只要一日还在为奴为婢,那他永远都只是别人手指尖下任人宰割的蝼蚁。   只是有什么时机呢?   他费力的在脑子里回想原文的情节,终于想起来,在《东风词》前期时,确实有一段关于裴珩的剧情。   五月十五,裴珩外出游猎时遇刺,受重伤。全城戒严,搜捕刺客,抓了不少人进天牢审讯,还搞出不少冤假错案来。   谢岁的心跳快了些许。   若是五月十五他能跟过去一同游猎,再在裴珩重伤遇险时救下他……多少可以打消对方心中的疑虑吧?   届时他也不求别的,只要消了他的奴籍,再在府中谋个主簿的职位应当不太过份吧? 第14章   “碰——”   一大堆奏折整整齐齐放在案上,因为太重,将谢岁的小几压得翘起一边。谢岁抬手按住另外一端,他望着小五,小五回以他一个爱莫能助的同情眼神,迅速溜走。   不远处的主座上,裴珩头也不抬的吩咐,“今日折子少,心肝儿你先帮本王过一遍。”   谢岁:“……….”   很好,之前是晚上过去帮忙。现在连白日里也不放过了,这个心肝儿喊得一点也不诚心。   他认命的拿起了笔。   裴珩不喜欢熏香,故而书房中唯有纸墨淡雅的气味,谢岁起初尚觉得烦躁,不过改着改着心里反而静下来。   几十余本折子,两个时辰全部过完,分门别类的放好,再归回至裴珩案前。   大概是昨日休息了一天,摄政王眼下的青黑都淡了不少,他望着面前的谢岁,露出一个相当满意的笑容。   “行,放下罢,心肝儿你且下去休息。”筋骨分明的手掌按在谢岁肩头,友好的拍拍,“明日晨时直接来书房便好,我让他们给你开门。”   谢岁:“………”   谢岁感觉自己像个免费的苦力,不过有事做总比没事做好,况且奏折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再没有比这更能了解大周消息局势的东西了。   大约是忙起来了,在王府的日子过得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熬。   谢岁每日卯时起,围着王府后院走上一圈,再用个早饭,跟着小五一起打套五禽戏,喝完大夫开的药后便去书房候着。   等裴珩下朝回来,便开始一同改折子。   按理说奏折不能随意从宫廷中带出来,只是裴珩横惯了,如今也没谁敢惹他,折子他带走也就带走了。   春闱日子定在了六月,时间紧迫,当然,这与谢岁无关,他如今是奴籍,而且连这个奴籍身份都是假的,自然没有会试的资格。   谢岁记得原书的剧情里,言聿白便是今年的会试,被今上看中,点了探花。   说是今上,实际是裴珩。   谢岁看向正在奋笔疾书的青年,王爷好美色,言聿白自然也是美人,还是个不多见的美人。书中有写,摄政王极其欣赏主角的学识与美貌,曾数次相邀,只不过都被言家小公子婉拒了。   直到多年以后,言聿白为查王府谋逆一案,假意投诚,愿为裴珩手中刀。两人夜间共饮,年轻的探花郎醉酒间忽然见得一红衣美人从廊前路过,笑着调侃裴珩金屋藏娇,明明都藏了美人,还在外头拈花惹草。   轻狂的王爷不屑一顾,“一个贱妾而已。”   谢岁就是那个路过的妾。   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变成书中所写那般……那般的卑贱可恨。   *   大概是因着有他帮忙,裴珩折子改的越来越快,休息时间变多了,人的精神也好上许多。   谢岁听小五同他八卦,王爷如今睡眠充足,战斗力直线飙升,能在上早朝的时候一个人怼八个,指着几位阁老鼻子不重样的骂上一个时辰,还把右相气得当场晕厥。   朝廷里一下子消停了,毕竟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想拿事情累他,反而越忙越精神,实在得不偿失。   为此裴珩上朝时受到的挤兑都少了很多。   不过裴珩大概也没打算忍了,谢岁有好几次看见他在写名字,从惠帝到灵帝,期间外放、罢黜的官员列了一本子,还让他推荐了两三个,像是要重新启用的意思。   谢岁思前想后,小心翼翼的同他推荐了许蘅之。   没想到裴珩二话不说直接爽快的加上去了。   谢岁发现,这位外界传闻暴虐的摄政王,某些时候其实也很好说话。   五月初五,裴珩给他放了假。   原话是他忙了六天,总得休息一日放松放松,年轻人不要总是闷在屋子里,会憋坏的,特地给他匀出点时间去玩。   刚好谢岁解毒的药喝完了,上次那位给他诊治的大夫也说过,汤药喝完后可唤他过来复诊。   免得再让那位大夫翻墙,谢岁同裴珩知会一声,想让小五带着他去槐花巷子亲自上门问诊。   裴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准了,小五倒是开心,兴冲冲去牵了马,还不忘给谢岁找了个帷帽戴着挡脸。   “为何要挡脸?”谢岁不解。   小五一脸神秘,“公子你去了以后便知晓了。”   槐花巷子,往里第三家,在一棵巨大的槐树下,有个门面极小的医馆。   不过门面虽小,病人还挺多。   谢岁头顶帷帽,看着来来去去,无不掩面的男子,陷入沉默。   他身后几位大娘探头探脑,说着闲话,声音不大,但谢岁却听得很是清楚。   “哟,快看那个衣裳,那花样不是老陈家的嘛?年纪轻轻就不行啦?”   “见天的往花街柳巷里跑,可不是不行嘛!”   “唉呀,快看那个的衣裳,哪里来的郎君,身条这般漂亮。”   “好看又怎样?银样镴枪头不也没用?看那小身板,便知道是个不行的!”   “男人嘛,还得是身材魁梧些的好。”   谢岁:“……………”   他扭头看向身侧的小五,“你真没带错地方?”   小五笃定:“没有。”   他一把将谢岁推进去,“公子咱们还是别在外面站了,您进去便清楚了。”   医馆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五兴冲冲跑进去通风报信,给谢岁开后门去了。   谢岁在外头等。   与他一起的还站了三五个男人,遮遮掩掩的排队。见谢岁头顶帷帽,前头的蒙面老哥还十分好心的建议,“兄弟,你这样目标太大了,若是不想让人知道,把脸一蒙反倒轻便。”   谢岁:“……我没那病。”   那前头排队的男人嘁了一声,“到叶大夫这里不看男科那看什么?看骨科吗?”   谢岁:“…………”猜对了,他真的是看骨科。   不过很显然没人信。   他前头的男人还一脸八卦的打量他,凑过来小声道:“小兄弟,别装了,看你脚步虚浮,年纪轻轻怎么就到这步?啧啧啧,平日里要节制啊,不然等到哥哥这个年纪后悔可就迟了,唉……你娶妻了没?”   谢岁冷笑一声,“装?我装什么?小爷龙精虎猛一夜八次,根本没问题!我就是过来是等人的!”   “唉,那你不看病你别在这里挡道啊!”背后有人挤过来,“去去去,一边去!”   谢岁默默后退,并且迅速退到晒草药的地方站着,同他们拉开距离。   庭院里晒了不少草药,他看了一眼,都是些切了片,用来泡酒助阳的干货,他又挪开一点。   小药炉角落里种了一排花花草草,还养了几只兔子,正蹲在角落里头啃草,谢岁默默蹲到了兔子窝边。   小五还没出来,里头应该正忙,谢岁看着那毛茸茸的小兔子,手指微痒,忍不住俯身去摸那小兔团子的耳朵。   兔团子仰头看他,谢岁忍不住笑了笑,正想将那小绒团子抱起来,医馆对门忽然传来吱呀一道开门声。   长幡飘动,一枝竹竿落地,随后是哒哒点地声,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阿爷,你今日收摊这么早,明日咱们又得去叶大夫家打秋风了。叶大夫一天赚不到几个血汗钱,还总被病人闹,这样不好,不好。”   “这样确实不好,那不然你再去街上算两单?”   “嗨呀,那还是算了,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在那两道声音响起的瞬间,谢岁起身,拉开大门。长风从巷子里呼啸而过,头顶槐花晃动,空中都是淡雅的花香。   医馆对面的小门外,站了一大一小两个道人,大的约莫二十七八,身高腿长,双目蒙着黑布,面容俊秀,手提着箱笼。   矮个子是白雪玉团般的孩子,五六岁的娃娃,抱着个小马扎,身上的道袍被浆洗的泛白,他听见了动静,回头看向谢岁,随后圆圆一张小脸上瞬间挤出几分高深莫测,一步步靠近,掐指有模有样算了一下,低沉道,“施主,相见即是有缘,贫道观你印堂发黑,疑似最近有血光之灾啊!”   帷帽边缘的纱幔浮动,谢岁张了张口,却有些说不出话来,勉强忍住哽咽,他踉跄着上前两步,行至那矮个子的小道士面前,轻声道:“小道长,鄙人近日确实诸事不顺,敢问可有化解之法?”   那小童没见过这么上道的,瞪大了一双有点圆的狐狸眼,随后笑道:“我阿爷……我师父乃是长明山的玄真子,世上没有他化不了的煞!”   小道士拽拽道人的袍子提醒他接话,“阿爷……阿爷?!”   “行了。”高个道人单手将小孩腰带一提,塞进身后的门里,“聒噪什么?沏茶去!”   转而那道人望向谢岁,露出个有些咬牙切齿的笑来,“小施主,摸骨还是算命啊?看在是熟人的份上,一万两起,给不起就请回吧!”   谢岁从怀里摸了摸,取出杨兴给他的那二十两银票压在道士手里,“一万两没有,我浑身上下只剩这么点,余下的先欠着……”   顿了顿,谢岁低声唤道:“师父,好久不见。”   语气中已带了些许哽咽。 第15章   谢岁自小有个大侠梦。   一家子的文臣,偏偏他格外好动,不喜欢成天呆在书房里啃四书五经,整日里想着怎么翻墙从庭院里爬出去闯荡江湖。   于是在他十二岁,第五次离家出走的时候,当真在山林子里捡到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大侠”,并且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十七八只老山参,将人给救了回来。   被老山参补到流鼻血的大侠问他想要什么,谢岁说自己要浪迹天涯,闯荡江湖,打遍天下无敌手!正缺一个奄奄一息,身份神秘,携带绝世武功的前辈传功。   前辈婉拒了他就地传功的建议,转头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跳窗跑了。   第二天,谢岁就在客栈被寻来的金吾卫当场逮住,扭送家中,回府后遭到了爹妈联合双打,屁股开花,闯荡江湖计划就此失败,乖乖回了国子学上课。   不过一段时间后,大侠却自己送上门来报恩,与他爹畅谈一夜,之后便留在了他家里,成了他爹手底下昼伏夜出,神出鬼没的门客。   谢岁又长大了点才知道,那才不是什么正经门客,大侠也不是正统大侠,好像是某个江湖门派恶名远扬的杀手。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端茶倒水,私自加月钱补贴,各种讨好卖乖,缠着人家学了一年多的功夫,后悔都来不及了。   谢府被抄家的那一夜,他杀了欺辱寡嫂的恶徒,抱着年方三岁的小侄子浑浑噩噩往外走,到处都是铁甲的兵士,书房被人一把火点了,谢家万册藏书付之一炬。   火光冲天中,便宜师父过来救他。   谢岁让他带走了小侄子,兵分两路突围,便宜师父跑了,谢岁被俘,而后押入天牢等死。   *   “你小子当初信誓旦旦说待会儿见,我还当你是有什么法子能跑!”谢岁脑袋上挨了一下打。   “你跑个屁,你故意把孩子丢我养!”又一下打。   “为师是能养孩子的人吗?我未婚有子,找不到对象,被你害惨了你!”   一下又一下,高个道人敲疼了手,他看着谢岁的脸,又抓着谢岁胳膊看了看他的手,“疼不疼?”   谢岁将手指头缩回袖子里,摇头,“都过去了,不疼。”   “师父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道人将蒙眼黑布拉下来一点,一双眼睛完好无损,两只眼睛里写满了嫌弃,“我好得很,不装瞎子怎么摸骨算命,怎么赚钱给那吞金兽买吃的?”   想起来就来气,道人扭头大喊,“般般!别泡茶了,提壶白水过来!”   “嗷!”厨房里传来粗声粗气的应和,半晌,一个小短腿提着大茶壶跑出来,“施主,你喝茶。”   茶水滚烫,倒出来却是最顶尖的雪芽,道人瞪大了眼睛,胳膊肘抬起来就要揍人,“你小子,败家子!”   小道士迅速一扭,抱住了谢岁的小腿粘在了他身上,软声道:“这位哥哥瞧着好生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生的这般好看,你我定然有缘!”   谢岁低头看着两眼放光的小道士,揉着他的头,笑道:“确实有缘,别叫哥哥,叫叔叔。”   谢般般:“那这位漂亮叔叔,摸骨三钱,化煞一两,上门做法事三两起,看在你我缘分上,如果有需要,可以给您打八折。”   谢岁:“………”   他大哥大嫂琴瑟和鸣,兄长儒雅,嫂子娴静,成婚一载后,育有谢家嫡长孙谢行,小名般般。谢岁明明记得他这侄子十分聪慧乖巧,自幼教习君子之道,同他那冷若冰霜的兄长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现在……   谢岁抬头看向面前的蒙眼道士:“你教的?”   “哪有?”道士给自己倒茶,“这小子鬼精鬼精,我可教不了。”   “行了,一边玩去!”大道士将谢般般提到一旁,“快去做你的课业,做不完别想睡觉。”   “好吧。”看出自己阿爷同对方是故交。小道士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十分遗憾的模样。   谢岁眸光暗淡:“他不认识我了。”   “为师逃出来后,带着他去外面避了一段时间的祸,可能是那夜刺激太大,小兔崽子发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热,救回来后从前的事情便一概不记得了。”道士喝茶,“况且你们现在能相认吗?”   谢岁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不能,我如今自身难保。”   “成吧。”道士十分不端庄的将脚踩在石墩上,“那为师勉强帮你再养几天。”   “说起来,你是怎么出来的?”道士搁下茶杯,“我听说你下了天牢,本来打算待你秋后处斩时给你收个尸,看徒儿你如今的衣着,倒是挺富贵的……现在在做什么?”   “还好啦,不算富贵,也就当当别人男宠,给权贵暖暖被窝,勉强谋生罢了。”谢岁挥挥手,一脸淡然,将桌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道士竖起了耳朵:“嗯?男宠?详说一下,哪家的?”   “萧家,宋家,白家还是李家?”   谢岁一脑门问号,“他们几个讨厌我跟什么似的,怎么可能?是裴珩。”   道士直立起身:“嚯,摄政王,好福气啊。”   谢岁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正想讲述一下他与裴珩的恩怨情仇,大门忽然被人轻轻拍了拍,随后叶小五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公子?元夕公子你在里面吗?”   谢岁噤声,看了一眼道士,缓缓起身,“小五,我在,稍等一下,马上过来。”   他冲着面前的男人行了一礼,假模假样的感谢:“今日多谢道长解惑,在下改日再来拜访。”   此时桌案后的道士已然换了一副坐姿和表情,温柔娴静,仙风道骨,他一手掐指,微微颔首,飘渺道:“施主走好。”   庭院上的槐花簌簌下落,谢岁转身,一脸淡然的往对门复查去了。   身体确实恢复的不错,余毒也清了个干干净净,叶大夫给谢岁又抓了几味安神益气的药,让他带回去补补。   “你这身体伤了底子,要想完全养好还得费些功夫,回去静心养气,少思少虑,莫要熬夜伤神。”叶一纯一边写方子,一边漫不经心道,“小公子你方才去隔壁坐了会儿?林道长他可曾用膳?”   谢岁古怪的看他,叶一纯面色淡然,大方道:“林道长他有眼疾,行事不便,我为医者,慈悲为怀,况且同为邻里,自然要多照看。”   谢岁:“原是这样……林道长方才在喝茶,应当还未用膳。”   “好嘞。”谢岁被塞了一怀的药包,随后他与小五便被人一把推出门外,叶一纯轻快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半月后我亲自上门为公子续骨,这几日公子喝药就行了,公子的腿脚需要修养,若是无事,不必亲自上门。”   门吧嗒一下关上。   谢岁看向小五,小五摊手,无奈道:“春心萌动嘛,是这样。”   谢岁嘴角抽搐:“……那位道长……他知道吗?”   “林道长仙风道骨,不染尘埃,兄长自惭形愧,只敢偷偷待他好。”小五扶着谢岁往巷子口走,“况且出家人,又带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他亲生的孩子,必然不会轻而易举的答应,我大哥他还有得磨哦!”   谢岁同情道:“……真可怜。”   小五:“是呀是呀。”   *   将人恭恭敬敬送走,叶一纯迅速找手下订了春和楼的酒菜,随后理了理衣裳,慢条斯理的走到对面敲了敲门,“林道长,在否?”   半晌,大门后传来哒哒哒竹竿敲地的声音,片刻后,木门让人一把拉开,林雁眼覆黑缎,道袍飘荡,身上带着一股清茶的苦涩气息,就像隐居在世外的一棵空谷幽兰,温柔又脆弱。   他轻微侧头,像是找不到方向,摸索了一下,扶住了叶一纯冰凉的衣角,“叶大夫?”   不管来多少次,叶一纯一颗心都会因为林雁的触碰而小鹿乱撞。他轻咳一声,抓住道长的手,“我今日做了一桌子菜,东西买的有些多了,林道长若是还未用饭,不如同我一起?”   林雁面露犹豫,“我们已经叨扰过许多回了,这样怕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般般年纪小,道长你又多少有些不太方便,小生身为医者,自然需要多照顾些。”叶一纯语气落寞,“况且小生孤身一人住在这槐花巷子,实在是有些食不知味。”   “般般年纪也大了,课业不知道做了多少,刚好小生也能帮忙检验一番。”   沉默片刻,林雁叹息,“那便却之不恭了。”   他从怀中摸索许久,取出一袋子银钱,手指微伸,摸索着抓住叶一纯的手,将钱塞进他掌心,“林大夫,贫道断然没有吃人白食的道理,你且收下。”   叶一纯看着掌心略显寒酸的钱袋子,本来想塞回去,但转念一想,这还是第一次得到心上人的随身物品,他心潮澎湃,将小荷包小心翼翼的收在自己怀中,荡漾道:“道长何必如此客气。”   他挽起袖子,抓住林雁的胳膊,“来,道长抓着我,小生领你过去。”   两人指尖相碰,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蹿到了心底,随即缩回手指,又小心翼翼地握在了一处。   叶一纯看着小道长白皙的侧脸,一颗心软成了三春的潭水,连耳朵尖都浮上了一层薄红。   林雁又能蹭吃蹭喝一回,他隔着墨色的布绸,看着身侧的温和乖巧青年,心满意足。   “他真可爱。”   他们如此想道。 第16章 (微修)   夕阳西下。   谢岁难得能够休假一日,可以自由活动,自然不愿意太早回到镇北王府,趁着还有些许时间,便让小五架着马车,经由他指点,缓缓驱车行往金陵城北区。   “公子要去哪里?”小五控马,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谢岁聊天,“再往北边可就是乌衣巷了。”   “我知道。”谢岁倚在马车窗口,静静看着街市上人流如织,时不时可以看见几个少年郎坐在高头大马上,呼朋引伴,骑着马从街上一晃而过。   马蹄哒哒,笑声传了老远。   小五坐在前头,一脸无所谓。在这种街市上骑小马有什么意思,畏畏缩缩,还得担心撞到人,拘束的很,纵马就该上北方,那里有他们打下来的最广阔的草场,一眼望不到边际,跑多快都不用担心伤人。   马车摇摇晃晃,路边已经开始挂起了灯,小五有些无聊的打了个呵欠,没多久便被指示着将马车停在了一个暗巷后面,他探头望去,大概是快要入夜的缘故,光影暗淡,那巷子口里沉冷的很。冷风从里面往外头一吹,草叶簌簌作响,隐隐有呜咽的回声。   四周朱门绮户,此间破墙碎瓦,还有火燎过的痕迹,越发显得破败不堪。   谢岁从马车上下来,小五扶了他一把,得到一个感激的微笑。   “这是哪里?”撑着谢岁的胳膊,给他借力,小五一脚拨开路上的碎瓦,在里头看见了几个生锈的铁片,像是碎掉的刀刃。   “我家。”谢岁找了个矮墙,搬了几块砖石,垒在角落,踩着砖块艰难的翻过墙去。身侧听得衣袂摩擦声,一晃眼,小五已经飞了过去,穿着短打的少年看了眼凋败的庭院,有些嫌弃,“你的家里是被强盗洗劫了吗?”   谢岁思索片刻,点点头,“嗯,差不多吧。”   谢府占地面积极大,不过长久无人打理,荒草丛生。当年从书房烧起的一把火,直接蔓延去了主屋,连带着半边宅院被付之一炬,只剩下杂役房还有几个临水的厢房。   谢岁推开半扇尘封的门,灰尘扑了满脸,房间后来大概在抄家后又受到过几次小贼的劫掠,连地砖都撬了不少走了。墙面还有好几块血液喷射,干涸后留下的痕迹,底下还有几个发黑的掌印。   鬼屋似的,让人不寒而栗。   小五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忽然想起了同僚们晚上值班,无聊时会藏在角落里讲鬼故事。其中就有一个乌衣巷谢府,据说当年谢家谋逆,惠帝驾崩前留下一道圣旨,一则废太子李筠,改立大皇子李焉为帝,二则谢府整族流放西北,整府一百三十余口,当夜被禁军围困,那时蔡相摄政,蔡相独子荒唐,在谢府里玩起了人猎,死伤无数。   据说最后谢家打入天牢时,包括府卫在内,只活了仅仅二十余人。   谢家主宅内,女眷泰半吊死在祠堂,禁军进去收尸的时候,一串串的白衣女子风铃似的在半空中晃动。   所以这府宅中怨气极大,时常能听见女人呜咽的哭声,还有人在日落时刻,看见身着丧服的窈窕侍女提着灯笼,在破旧的房舍间来回走动。以及盗贼大半夜过来偷盗,第二天被发现吊死在房梁上什么的。   叶五是暗卫,亲手杀过的人十个手指头都数不清,自然不会怕什么女鬼。只是此间荒凉凋敝,瞧着着实让人心中不舒服。   谢岁却是一脸淡定,他轻车熟路的走进更深处,绕过山石,踩着庭院内的枯枝败叶,最后站在一处烧光了的废墟上,清理了一会儿枯草,扑通一声跪下,磕了好几个头。   口中念念有词,“不孝子谢岁来迟,今日特来给母亲请安”什么的。   额头同地上的碎石碰在一起,一下又一下,生生磕出血来。叶五想让他别磕了,到时候顶着一脑袋的伤口,王爷看了又要不喜。   转而一想,当年谢府一把大火,谢岁的家人泰半都在这场火里化成了灰,融进了这荒凉的庭院里,他想要祭拜,也只能跪这此间草木了。   叶五忽然就觉得谢岁有些可怜。   他往旁边让了让,转过头去看别处,给谢岁留了点同家人说话的空间。   不知是不是此间主人回来了的缘故,叶五在这里呆了有一多个时辰,他们既没有看到提着灯笼的侍女,也没有看到吊舌头的女鬼。   叶五将鬼故事讲给谢岁听,谢岁踉跄起身,他看着这断壁残垣,轻声道:“若是这世上真有恶鬼也就好了。”   他至少还能再看一眼家人。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他们二人启程回府。   天气渐热,谢岁撩开车帘透气,他很是疲惫,靠着软枕昏昏欲睡。前头小五还在絮絮叨叨同他讲些北疆的趣事,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在心里想着再有数日便是五月十五,该如何讨好裴珩,才能将他这个腿脚有疾的病人带着。   从小到大基本都是别人讨好他,他也不太会奉承别人,仅有的几次还弄巧成拙,引人生厌。不行,得去寻几个如何讨人喜欢的册子学习学习才是。   正烦躁间,马车忽然一个急停,随后便是一声极为凄惨的大叫声,似是马匹踏到了人。   马车被逼停,随后谢岁听见了小五的呵斥声,“此乃镇北王府车架,何人敢拦!”   谢岁睁眼,从车窗往外望去,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穿着短打的男人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抱着腿哀嚎。   “呀!原来是摄政王府上的车马,难怪在街上随意横行。”   “这位小兄弟,你当街纵马,碰伤了人,便是摄政王亲自在此,也得给人一个说法吧?”   “我没撞人,是他自己闯过来的!”小五分辨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小兄弟,话可不是你这么说的,你说他自己跑过来,意思是这位兄台想要自尽?那这位兄台,你想死吗?”   “我活的好好的怎么会想死!谁会往别人马车底下撞啊!”中气十足的声音,“小人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忽然这辆马车从后头急冲冲撞上来……唉呀,腿好疼,小人的腿断了!头也破了!”   大约是此处动静颇大,随后几道马蹄声哒哒靠近,有人提着灯笼围了过来,十分轻挑的往车窗里探,谢岁放下了帘子,马车外的人却并不放过他,屈指敲了敲,“劳烦里头这位夫人,还是小姐,下来给个说法。”   “大周法度在此,王爷既是代理摄政,府中的人更当约束自身,做朝廷表率才是。”年轻人略带调侃的声音响起,“如今当街纵容恶仆伤人,这是要藐视法度吗?”   这声音……   谢岁坐直了身体,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冷笑一声,“哦?那这位公子,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清清冷冷的声音从车架内传出来,马车外,崔宁折扇一收,没想到里面会是个男人。   “我怎知该如何处理?此事定然要问苦主。”   地上翻滚的汉子一边啊啊大叫,一边喊着自己要死了,他身上也不知撞破了何处,刺啦往外喷着血,看起来确实一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的模样。   小五一眼就看出此人是在讹人,他从小到大哪里生过这般气,将人提起来就要去送官。可是他刚一伸手,旁侧的儒生却唉一声,“你这小仆怎的如此刁蛮,他都这么惨了,你不将他送去医馆诊治,怎么还想出手伤人?”   “我没撞他,他也没有受伤。”小五看着对方胸口不对劲的鼓起,猜想这厮应当是在怀中藏了血包。   然而他一动手,四面八方就围过来不少“见义勇为”的汉子,呈包抄之势,明显是有备而来。不远处的街市上,已经吸引许多百姓的注意力,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心头烦躁,只想将这群王八蛋丟进朱雀湖里。   “你说没撞就没撞?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如何证明啊?”儒生扇着扇子为民做主。   “是啊,哪里有人往别人马上撞的。”   “那不是找死吗?”   “天啊,是镇北王府的人,摄政王杀人如麻,征北时屠了樊城,今日定然不能善了,那人倒霉咯。”   “王府的人最是霸道,听闻摄政王是修罗投胎,战场上无往不利,但是克父克母克兄,所以才父兄双亡,连长公主也避讳亲子。”   一圈一圈的人围了上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蝇虫一般在耳边围绕,小五听的恶心,正待打出去,却听得车厢内谢岁平静的呼喊声。   “小五,你过来。”   叶五气红了脸,将那青年丢在地上,蹙着眉头走到马车旁,“公子不用担心,我们这么久不回去,府里必然有人来寻,届时直接押入京兆尹审问,给这群泼皮一顿好打。”   谢岁看了马车旁愤怒的少年一眼,淡淡道:“人家有备而来,你与他们争论无用,便是去了官府,还了你清白,在场这么多人谣言早传开了,又有谁会听人解释?他们只信自己该信的。”   “你越是急着证明,越是落入他们的圈套。”   谢岁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以及马车前还在抱腿打滚,状似奄奄一息的男人,漠然道:“你上车,不用管他,直接鞭马压过去。”   他轻而易举下了命令,仿佛要压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虫豸。   小五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听错,哦了一声,也没问为什么。翻身坐到车架上,他抬手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王府的马车都是军用,马匹受了刺激,前蹄高抬,一声嘶鸣,拖着沉重的车厢便气势汹汹向前冲去。   万万没想到摄政王府的人能有这般跋扈,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还敢撞人,周围围观的人群惊叫着散开。   马蹄沉重,一步一步踩在地砖上,落在地上装死那汉子耳中,如同九天雷鸣。他只是按照吩咐来碰个瓷,顶天了以为自己挨顿揍,断条胳膊,瘸条腿什么的,万没有将自己小命搭在这里的意思。   眼看那马蹄子要一脚踩在他脑袋上,西北征战沙场的重骑,那马足若是踩实了,必定落得个脑浆迸裂的下场,汉子吓破了胆子,从地上一跃而起,健步如飞,速速避开,朝着安全处狂奔而去,边跑边喊,“杀人了!杀人了!”   哪里还有方才被撞后气息奄奄的样子。   小五控马,猛拉缰绳,速度下降,马儿不高兴的嘶鸣一声,原地踏步,哒哒跺了两下蹄子,拉着马车从那儒生身侧驶过,谢岁唤住小五停车,隔着窗户问,“公子还要替他讨一个公道么?”   那年轻人呵呵冷笑,“这能算得了什么,人在情急之下,跑的快些而已也是应当。你们撞了就是撞了,方才还竟想撞第二次灭口,镇北王府的人都是这般不讲理的吗?”   谢岁隔着竹帘缝隙,看着一侧儒生的脸,眉头微挑,正待掀开帘子,却听闻一侧人群中传来朗朗一声清喝:“他没撞!”   “方才我在楼上看的一清二楚,这位官人马车行驶的极慢,也有特地避让行人,是方才那位无……那位兄弟自己从旁侧蹿至马下,立刻躺倒叫喊。”   “况且方才大家也看到了,那人一边说着自己腿断了,一边又健步如飞。”人群中艰难挤进来一个白生生的少年,大概是跑过来的,额头急出了一层热汗,衣衫都给挤歪了,他冲着马车和另一侧的儒生作了一揖,“况且小生颇通医理,若是被马匹踩踏,当是内伤,并不会流出那样多的血。”   “兄台若是不信,只要将那位伤者带过来,小生当众一验便知。”   那汉子见势不对早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哪里还能找的回来。   谢岁倚在车厢内,单手撑头,看着那少年同别人耐心解释。   “街市人流如云,有所磕碰实属正常,但也需合理索赔,倘若人人都往他人马车下一躺,便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赔钱,久而久之,民风如何?”   那孩子一身陈旧素袍,看起来年纪很小,至多十七,一双猫儿眼,唇红齿白,大概不常说话,声音干涩有些紧张,不过也不妨碍谢岁觉得耳熟。   在哪里听过呢?   “崔兄,你我同为国子学门生,将来都是要一同入仕的,凡事应当三思而后行,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偏听一家之言。”   “长此以往,若是出了冤假错案……”   少年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从车厢外传进来,谢岁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见过了。   胭脂山,萧庄别院,他朝着傅郁离下跪时,对方身后传来的那声“傅兄”。   原来是主角啊。   谢岁心里忽然就乐了。   窗户外的主角十分耐心的同人讲道理,“崔兄,你虚长我数岁,我敬你学识广博,只是越是如此,越该做好表率……”   “闭嘴啊!”另一道声音显出几分烦躁,“言聿白你如此维护这马车上的人,谁知道你是不是贪慕权贵,想搭上摄政王这条线,所以给他们做假证?”   少年呆了呆,继而反驳道:“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马车上的人,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公道,实事求是,不论贵贱当一视同仁……”   那儒生懒得同言聿白再辩驳,他看着马车上摄政王府上的标记,恶从胆边生,抬指以折扇将车帘一掀,“这位贵人怎的一直说话,不如下来同小生分辨分辨,总藏在马车上算什么……”   清风浮动,灯笼里发出的暖光探进漆黑的车厢内,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和车厢内正襟危坐的少年郎君。   谢岁一身宽松玄袍,眸如漆墨,面色苍白,唇红如血,坐在车厢里似笑非笑,像个灵堂里扎出的纸人。   崔宁瞪大了眼睛,如同见鬼。   片刻后,纸人说话了,声音懒散,“崔公子,久仰啊。”   崔宁手中折扇吧嗒掉了,他瞪着谢岁,舌头都打了结,“谢……谢……谢岁?!你不是被流放了吗?!”   谢岁但笑不语。   萧凤岐为了将他捞出来,往天牢里使了许多银钱,玩了出李代桃僵之计。所以按理来说,谢岁如今应当远在去西北充军的路上,而不是一身华服锦缎,坐在王府的车架里。   想来萧凤岐也知道自己这事做的危险,故而没让人四处宣传,金陵城里除却同萧凤岐熟识的那堆人外,其余的大概还都以为他滚去西北吃灰去了。   马车外头那人叫崔宁,是户部侍郎之子,从小便会溜须拍马,谢岁老爹从前是文臣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上学时一堆拥趸,崔宁就是他的小弟之一,从小到大没少被欺负使唤。   只谢岁一个眼神,崔宁却像见了鬼,老鼠见了猫似的,后退数步,连滚带爬同马车拉开距离,抬手就想带人跑路。   他今日本来就是故意找茬,镇北王一介武官,扎根北疆,在朝中没有半分根基,如今天上掉馅饼让他捞得了个摄政王的位置,每日里耀武扬威,将朝中阁老骂的狗血淋头,他爹一个月里被气晕了三回。   他们为难不了摄政王,还为难不了他手下吗?所以找了无赖过来找茬,打算从王府里的人入手,要么他们吃了这个闷亏,要么上折子参他们一个纵马伤人,御下不严。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谢岁。   淦!谢家人都死绝了,这王八蛋怎么还没死啊!晦气!   崔宁一下子怂了,他惊疑不定的看着谢岁,扭头就跑,然而走了三两步,忽然想起,不对啊,如今谢家都没了,谢岁一个罪臣,他身为户部侍郎的嫡子,怎么说也是个小衙内,还怕他作甚?   于是原本弯下去的脊梁又颤颤巍巍直了起来,折扇一展,回头露出一双不太平稳的眸子,又凑到马车车窗侧低声道:“谢岁,你身为罪臣,竟然私自从流亡处回来,你可知这是罪加一等?”   “谢岁?这是何人?”谢岁伸手拍拍前头坐着的小五,“小五,你认识吗?”   叶五看半天戏了,自然上道,他摇摇头,“公子,没听说过,不认识。这人胡乱在街上攀咬,怕不是脑袋有问题。”   崔宁:“…………”   若是大大方方认了,崔宁可能还有些担心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内情,谢岁这般遮遮掩掩装无辜,他反而觉得自己当真抓到点苗头。   谢家啊,那可是谋逆。   谢家人同摄政王搅和在一起,这不是狼狈为奸,其心可诛吗!   当下崔宁也不怕了,腰板都挺直了不少,“谢岁!你休得猖狂,私自回京,你这是大逆不道!待我向上参你们一本,着大理寺彻查,届时若是查到是谁人窝藏,必然严惩不贷!”   他背对着人群慷慨陈词,没发现不知何时,百姓围观的队伍已经被人疏散,蓝衣锦袍的少年郎双手环胸,眉头紧蹙,看着正对着马车滔滔不绝的崔宁,冲着他屁股抬腿就是一脚,踹了他一个马趴。   “姓崔的,你这当街狗吠什么呢!”   崔宁愤怒回头,便见萧凤岐领着他那一群狐朋狗友洋洋洒洒站着,七八个少年跟在后头嬉皮笑脸,“我说这里今儿个怎么这么热闹,原来是崔老八你搁这儿犯浑呢?”   崔宁从前是谢岁小弟,同萧凤岐他们一直都水火不容的,谢岁无了,萧凤岐身边也不可能容纳他进去,只能每天在各处装孙子。   崔宁看到这群王八蛋,当下就一怂,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们了。   不过他向来是知道谢岁和萧凤岐不合的,当下将手一指,直直指向马车内的谢岁,试图祸水东引,“萧凤岐,你先别忙着找我的茬,你猜我看到了谁?”   “谢岁!”   “他竟然还敢在京中呆着,也不知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居然敢窝藏罪犯,待你我上告朝廷,查他个水落石出,定然让他们讨不到好果子吃……”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偷天换日,窝藏罪犯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谢岁?让我看看。”萧凤岐挑眉,看着崔宁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他往后使了个眼色,一个少年随即上前,挽起袖子,故作惊讶道:“真的假的?!我也要看,当初明明亲眼见着他被人押走,从哪里来的大变活人,能活生生从北疆跑回金陵。”   少年一把掀开车帘,谢岁也没让小五拦,他单手撑头,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演戏,距离上次胭脂山一别其实也没过去多少时间,大家心知肚明。   谢岁冲着对方冷笑,那少年撇嘴,对着他比了个鬼脸,随后放下帘子,扭头给了崔宁脑袋一下,睁眼说瞎话,“我可去你的,哪里有谢岁,崔宁你读书读傻了吧?”   “怎么可能?!”崔宁用扇子挑起车窗侧的竹帘,指着里头正百无聊赖,冲着大家挥手的谢岁大声道:“他不就在这里吗?他还冲你们打招呼!”   萧凤岐身后的纨绔们齐刷刷摇头。   “没看到。”   “哪里有?”   “不太像。”   “你做梦吧?”   崔宁:“………”   他瞪大了眼睛,露出白日见鬼的表情。   “走走走,别看了别看了!”几只手将他一拉,两三个少年围过来,压住他的胳膊,揽着他的脖子,亲热道:“老崔你是不是读书读的老眼昏花了啊?还是太过思念谢二,都出了癔症了。”   “来,哥儿几个带你喝酒去!”   “拦着别人马车撒泼算什么事呀!”   一团人这么一拥而来,转头就将崔宁给抬走了。至于请他喝酒还是喝护城河里的水,谁又说的清呢?   看戏的老百姓散了个干净。   车窗外灯笼晃动,谢岁看见几只飞虫冲进了烛火里,噼里啪啦烧成了灰。   待得四周安静了,他隔着窗户,冲着马车外的主角轻声细语道,“今日多谢公子相助,不知公子名姓,来日某必然登门道谢。”   不等那雪白衣裳的小书生回答,萧凤岐已经率先挡在了对方身前,“阿言心善,怕是经不住这位公子的‘感谢’。”   他在感谢上压重了声音,谢岁挑眉,他看着被高大少年遮挡的那一小簇细白,一脸无所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一点小事,仗义执言而已。”一个脑袋从萧凤岐身侧探出来,言聿白脸上通红,他看着车厢内朦胧的人影,小声问道:“你……敢问公子,是谢家郎君吗?”   “不是。”谢岁轻描淡写的否认,“我是裴家人。”   言聿白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原来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之人,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谢岁隔着窗户笑了一下,“是啊,这世上千奇百怪的事情可太多了。晚间风凉,小公子还是莫要在街上逗留,早些回家去吧。”   叶五驱车,不耐烦的马儿随即迈开步子,拖着车哒哒往前跑。   言聿白冲着远去的马车作了一揖,起身时却看见前方车帘忽然被掀起,随后探出一只素白的手,朝着他拋过来颗东西。   言聿白小跑几步,连忙张开手接住,摊开掌心一看,里面躺的是颗莹润的珍珠,像是从饰品上拆下来的,少年人的声音顺着春风传过来,“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还你。”   言聿白睁大了眼睛,想追上去,却被身侧赶来的萧凤岐一把拉住,“阿言!夜里街上乱,不要乱跑。”   “可是……”言聿白看着手心的珍珠,又看了眼已经消失在街角的马车,有些失神。   “他扔了什么过来?砸到你没有?”萧凤岐仔细检查少年身上有没有伤口,见他没事,冲着对方没好气道:“你啊你!胆子这么大,明摆着的无赖找茬也敢掺和,今日幸好让我遇见,不然你让别人打了可怎么办?”   白衣裳的小公子回神,他悄无声息将珍珠藏进袖子里,冲着萧凤岐腼腆一笑,“一时冲动,没留意,今日多谢萧兄救命之恩!”   萧凤岐见他没事,松了一口气,拉着人往前走,笑着问:“那你打算怎么报答?”   小夫子一样的少年沉吟片刻,“那不然你明日过来,我为你讲篇策论吧!”   萧凤岐:“……………”倒也不必。 第17章   谢岁回府,遣了小五下去休息,他特地去书房看了看,灯已经熄了,房间里也没有看见裴珩的影子,想来摄政王日理万机,大概已经歇下。   谢岁揉了揉肩头,他今日又是爬墙又是拿药,还挨了骂,实在是晦气的很。从房间里找了衣裳,他抱着袍子寻到浴池打算洗一下澡。   王府的浴池又大又宽敞,奢靡的厉害,里面全天候热了汤池,就算是这么晚过来,里头的灯还亮着。   谢岁悄无声息进去,摸了摸水温,温度正好,他走到屏风后脱了衣裳,悄摸下水泡着。   热水起起伏伏,全身上下都被水流包裹,谢岁心满意足的闭眼,背对着浴池墙壁,一点点滑下去,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温水里。   耳膜嗡一下,在流水规律的拂动声中,有一种几乎溺毙的错觉。谢岁闭着眼睛,捂住自己的嘴,又数了十数息,方才从水里钻出来,长发从肩背垂落,流泉一般从肩颈,后背,直落到腰臀后,发尾隐没在水流中,墨色的长发贴服在雪色的肤上,黑白分明。   谢岁扶着池壁大口大口的喘息,水汽氤氲,水珠从眼睫扑簌簌滚落,他抬手抹脸,他半眯着眼去拿浴池旁放着的布巾,摸索间却骤然听见身后哗啦一道水声。   谢岁警惕回头,只见水波荡漾,温热的水汽行成一片迷蒙的白雾,一丈长的浴池侧,另一个角落里,裴珩缩在那里,他不知已经呆了多久,头上还有点泡沫,正手忙脚乱抓着滑溜溜的香胰子。   噗嗤一下,那胰子冲进了水里,泛开一圈涟漪。   谢岁:“…………”   裴珩:“…………”   面面相觑,两人同时起身,“你先洗——”   哗啦啦晃荡的水流声中,轻且薄的雾气不足以遮挡人的视野,水位到腰的时候他们同时僵住,又坐了下去,水波荡漾,浴池内只剩下两个遥遥相望的脑袋。   谢岁:“………”   裴珩:“………”   谢岁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府里这么勤勉,大晚上还在热水了。原来不是每日都备用,而是今日有人要用。   他现在落入水中,无异于羊入虎口,自荐枕席,藏在角落里,谢岁一时心中挣扎万分。   另一侧的裴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虽然他早就知道谢岁想要爬床,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心思深沉到如此地步,提前藏在浴池里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实在是太阴险了!   “你……”谢岁与裴珩同时开口,两个人面面相觑,谢岁:“王爷您先说。”   裴珩:“………我没话说,还是你说吧。”   谢岁:“………”   他好想跑,但是……若是就这么跑了,触怒裴珩,得不偿失。   空气中一时寂静到了极点。   良久,谢岁低头潜下水去。   裴珩瞪大了眼睛。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让你不守男德,让你洗澡的时候脱衣服!   青年在某一瞬间瑟缩成了一团,整个人埋进水里,瞪着眼睛隔水防护,活像只全方面防备的刺豚。   水下,谢岁默默捡起了水池子里的胰子,水波飘荡,他们俩在水池子里隔水相望,片刻后,裴珩十分自然的从水中冒头,摸索着布巾擦了擦脸,若无其事的转了个身,拿后背对着谢岁。   谢岁:“………”   他有点搞不懂裴珩这是什么意思……   他着掌心的胰子,他咬咬牙,慢吞吞游过去。   裴珩正对着墙角面壁思过,指望着谢岁能够识相点,快点从浴池离开。然而水池波纹晃动,一层层的水流打在身上,越来越近的哗啦声,无不显示有人正在向他靠近。   “王爷。”有冰冰凉凉的手指落在他的肩背上,裴珩浑身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竖起来,然后就是滑溜溜的东西攘在了他背上,谢岁有些心虚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王爷,今夜月色甚好,不如让奴为您……”   裴珩:“为我搓背!”   声音很大,很响亮,很正直。   谢岁一愣:“……啊……哦……遵命。”   他抓来了布巾,小心翼翼搭在了裴珩背上,磨蹭两下,身前的青年粗声粗气,“搓啊!没吃饭?”   谢岁:“…………”   看着两手撑住水池的裴珩,他恶从胆边生,一把划拉下去,两耳不闻四周事,一心只擦眼前背,吭哧吭哧。   裴珩肩背宽阔,身形舒展,是典型的宽肩窄腰,肌肉流畅却不累赘,肤色不像谢岁这般苍白。肩胛,后腰都有浅淡的刀疤,显出几分狰狞的野性。   谢岁大力揉搓,裴珩没吱声他就继续加大力气,手下皮肤发红,裴珩头皮发麻,感觉自己要升天,他咬牙忍了忍,怀疑身后这小断袖是欲/求不满,在报复自己。   他又忍了忍,就在感觉那块皮都要给他搓掉时终于忍不住喊停。   谢岁无辜探头,“王爷,怎么了?是奴婢伺候的不周到吗?”   裴珩幽幽转身,“不,很周到。来,你过来,趴着。”   谢岁手指蜷缩,有点想跑,努力克制住了心头的畏惧,他依言游过去。墨色的长发飘荡,水妖一样迤逦。   他抓住了水池边缘,“像这样?”   “嗯。”裴珩抓来了布巾,狞笑着靠近,像个变态,“来,脑袋埋着,放松,趴好。”   谢岁:“…………”   他认命的闭上了眼睛,放松身体,感觉到青年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他的肩头,随后他的头发被拨开,然后啪一声,一张温热的巾子拍他背上,再狠狠一搓。   只一下,谢岁瞪圆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疼飞了,他双手死死扣住水池边缘,忍不住啊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像块搓衣板,一块破布在他后背上上下下,反复揉搓。   裴珩似笑非笑,掐着嗓子道,“王爷,奴伺候的如何啊?力道够不够?要轻些还是重些?”   谢岁眼泪掉出来:“王爷………要不然还是轻些,轻点好……啊!”   谢岁感觉自己被刮掉了一层皮,他咬着牙,试图抓住身后作孽的手,诚恳道:“王爷……王爷!停一下,我受不住了……不然还是让奴婢伺候您吧!”   裴珩手拿布巾,微抬头,一脸坚决:“不要,继续!”   雾气飘荡,浴室内怪声频出,房间外,两个蹲点的暗卫捂住耳朵。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噫——   一个澡刷了大概有半个时辰。谢岁与裴珩从浴室里爬出来的时候,两人脚步虚浮,游魂似的在长廊上飘着。   裴珩今日心情颇好,刷完澡,浑身舒畅,再睡个早觉,明日早起上朝再骂骂那群办事不牢靠的大臣,感觉快乐也不过如此。   身侧谢岁让水汽一蒸,整个人嫩的快掐出水来,双目飘忽,眼眶通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己的主卧让给了谢岁,裴珩这些时日都是睡在书房。今日也打算往书房里去,却忽然听见谢岁轻声道:“王爷,我想向您求个恩典。”   裴珩好脾气道:“你说。”   “五月十五,奴婢想赶去京郊正德寺为全家做一场法事。”谢岁垂眸,满脸落寞,“谢家如今只余我一人,我想为他们供奉一盏长明灯。”   裴珩沉默,他看了一眼谢岁,“不用那么麻烦,十四那天我刚好打算去京郊游猎,顺路,届时你跟着便是。”   谢岁抬头,是十分惊讶并且欣喜的模样,“当真?”   裴珩转头往书房去,衣袂飘荡,“本王从不食言。”   是夜,叶五跑到书房上交今日工作汇报。   一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谢岁今日往什么地方去,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裴珩盯着那处“回谢府旧址磕头”看了良久,将叶五的工作汇报放在灯上烧了。   “罢了,想那么多做甚,也才十九,再坏能坏到哪去。”   谢岁熄了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原文中关于此次刺杀并没有详写,只大致知道摄政王是在密林之中遇到几十死士刺杀,乱斗中同侍卫分散,失踪两日后方才被亲卫寻到。   如此之大的刺杀规模,情况必定凶险。   他如今连刀都拿不太动,贸然上去只怕是过去送死,还是得找一下帮手,不然一个人孤木难支,万一裴珩遇险的时候嫌弃他累赘,或者把他推出去挡刀怎么办。   人心险恶,不得不防。   下半夜他终究还是没能睡着,爬起来在房间里抄经。   借着无数蝇头小字的遮掩,同林雁写了封信。   *   五月十三。   林雁带着谢般般敲响了对面的大门,叶一纯正举着一把闸刀咔嚓咔嚓切药材,看着门口一大一小,顿时一脸惊喜的蹭过来,“林道长,今日怎么过来了?”   林雁一脸不好意思,他拍拍般般的脑袋,“掌门师兄前几日传信过来,唤我回观处理些许事务,路途遥远,贫道大概得去个三五日,能否劳烦您帮忙照看几日般般?”   叶一纯看见林雁便满心欢喜,自然无有不从,“道长往哪边去?若是路途遥远会不会不太方便?小生认识不少朋友,可以托他们送你一程。”   “不用,贫道虽然目盲,心却不盲,行道之路已在心中刻画千万遍,不会出错。”林雁朗朗一笑,如清风明月,“这也是一种修行。”   叶一纯看直了眼。   啊,仙风道骨,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抱住般般,有一种被托孤般的责任感,他慈爱的默默孩子脑袋,温柔道:“我定会照看好他的,林道长且放心去,我们等你回来。”   青衣大夫长发半垂,气质文雅,济世的医仙也不过如此。   林雁心头一动。   他好温柔,我好爱。   “辛苦你了。”林雁摸索着握住叶一纯的手。   “不辛苦,不过举手之劳,况且般般这么可爱,我很喜欢他。”叶一纯握住林雁的手腕。   随后两人并肩而行,十几步路的巷子硬是表演出了十八相送,依依惜别。   谢般般看着他们的背影,双手撑头,无聊的打了个呵欠。   林雁背着个瘪包袱,拄着竹竿,背后还挂了把伞,四平八稳出了槐花巷。叶一纯望着心上人的背影,有点苦涩,又有点释然。   刚好他最近有任务,需要去陪驾个三五天,林道长走了,他就可以安心去干活了。   大门一关,谢般般看着温柔的林大夫半蹲下来,抱着他道,“般般喜不喜欢吃糖果子哇?爹爹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好不好?”   谢般般:“……”   你们大人真的好奇怪,一个要当他叔,这个要当他爹。   不过他无所谓,有的吃有的住就好。   随既十分娇憨的嗯了一声,乖巧喊道:“爹爹,你要带我去哪里?”   “爹爹这几天有事,可能照顾不了你,带你去一个叔叔家小住好不好?”叶一纯抱着孩子,如同一位体贴的老父亲,几经绕路,将娃抱进了镇北王府后门。   暗卫所内,一堆暗卫看着庭院里乖乖吃糖葫芦的崽,瞪大了眼睛。   “首领,你从哪里偷回来的?”   叶一纯一掌拍在身侧暗卫头上,“什么偷偷偷的,这是我心上人亲生的!”   暗卫:有瓜!!   叶一纯提腕,刷刷刷写了养崽十则,另外还列了个食单出来,随手提溜出两个手下,将单子递给他们,“这次任务你们俩不用去,帮我照顾一下那个小崽子。哄好他,养胖点,等我回来要是蹭破一点油皮,拿你们试问!”   被随手点名的暗卫:“老大,这样不妥,毕竟是王府,那小崽子要是到处乱跑,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叶一纯抬手,指尖冒出根粹蓝的针尖。   暗卫瞬间闭嘴。   *   五月十四。   谢岁坐上马车时,心中稍稍有一些紧张。车队不算太长,裴珩同他的手下都是劲装轻骑,唯有他的马车晃晃悠悠跟在后面,轱辘绕了一圈,经过正德寺,将他放下来。   随后谢岁去为家人点灯,裴珩送他上了寺庙,捐了一百两的香油钱,随后一行人冲着更远处的猎场而去。   是日,谢岁在寺庙里跪经一夜,在长明灯前颂了一夜的往生咒。   大殿内檀香萦绕,神佛垂首,面容慈悲,谢岁低着头,闭上眼睛,心中想的不是无上净土,而是阿鼻地狱。   是父兄被蔡廷端过来的首级,谢府满祠堂的白,挂在房梁上晃动的脚,人身上涌出来的血,和天牢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他心中有恨,看不见神佛,渡不了亲族。   诵经声听了一夜。   天亮后,谢岁辞别方丈,带着一头雾水的小五下山。   叶五扶着谢岁上马,好心提醒道:“公子,你身体不好,事情既然办完了,不如早些回府休息。”回家躺着不比在外奔波舒服?   谢岁端坐在马上,回头冲着叶五粲然一笑,“小五,昨夜念经至深夜,忽然发现,我心不静。”   叶五不解:“为何?”   谢岁扬鞭纵马,声音沙哑,带了点怪异,明明是甜腻的,却隐约透着说不出的锋芒。   像是裹了蜜糖的刀锋。   他说,“我心念王爷,思之如狂,所以不静。”   “我要去见他!”   少年拍马,彤红的衣袍被长风卷起,如同原野上一片烈烈燃烧的大火。   *   他们二人一刻不停,从正德寺赶往猎场,昨日出来时明明还是晴空万里,今日天气转而阴沉的厉害,狂发大作,隐约有下雨的倾向。   叶五担心谢岁受不住,想让他休息一下,谢岁估摸着时候快到了,摇了摇头。   果然,在他们离猎场数余里的时候,半空中忽然绽开一方通红的信烟。   叶五神色一凛,神色肃然,“遭了!王爷遇刺!”   他一把拉住谢岁的缰绳,“公子,前方危险,你不要再过去。”   谢岁脸上挤出几分惊慌,瞧着像是要落下泪来,“可是王爷怎么办!”   “属下过去帮忙,您原路返回正德寺,事情解决后属下回去接你!”   谢岁脆弱的点点头,“一定要保护好王爷!”   看着小五的身影逐渐消失,他扭头御马,一脸漠然地冲向一侧的山林,红衣转瞬被幽深的阴影吞没。 第18章   乌云压顶,天际灰蒙蒙一片,其实时间尚不过午,林木间却已经有种入夜的晦暗感。   京郊这片猎场占地极大,连绵好几个山头,一旦深入山林,在里面出事,外头确实不好回援,若要封锁出路,彻底搜山,起码需要花费上数十日。   谢岁放低身体,俯身在马背上,避过前方横生的枝条。碎枝划破脸颊,他回忆着方才烟火绽开的方向,继续往北边冲去。   道路狭窄,直跑到马匹过不了的山路,谢岁翻身下马,拍拍马脑袋,将马匹放走后,拿匕首给自己削了根杆子,拄着慢慢往上爬。   现在还早,他贸然过去只会将自己至于危险境地。他仔细分辨着山路,从侧面的松木林中绕了上去,中途走累了还歇了一盏茶的时间。   幸好那群刺客将地方选在猎场,他从十三岁开始能骑马后,每年的春猎秋猎都被太子带过来玩,猎场里面他不说轻车熟路,但外面这片山头他大致是跑了个遍的。   一年多没来,除却山林里的花草更茂盛了些外,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他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天上又是碰一声巨响,林木中飞鸟尽起,血红的烟花炸开,谢岁仰头看了一会,分辨完方向,他离开松木林,扶着枯枝小心的往下去。   天际一声闷雷,雨将落,他摘了一片树叶夹在唇边,模拟夜莺的叫声,一边吹,一边往山谷深处寻。   脚下松针绵软,如同踩在绒毯上,一丝声音也无,不知过了多久,谢岁隐约听见另一道鸟鸣声,婉转短暂,尾音像道勾子,三短一长。   他俯耳仔细分辨,而后冲着鸟鸣指引的方向快步跑去,两眼发光。   一个伤痕累累,重伤濒死,正待拯救的裴珩仿佛就在谢岁眼前。只要他把裴珩背回去,再温柔小意一番,堂堂摄政王给救命恩人徇私一下,应该也不算太麻烦吧!   实在不行,那再勾引一下?   让裴珩稍微喜欢他一点,他不贪心,只要一点点就好,勉强能够有一个容身之地就好。   天色越发暗沉,又一声闷雷,谢岁忽然发现远方的鸟鸣声停下了。   他蹙起了眉头,依旧按照原来的方向往前赶路。   脸侧一凉,他抬手抹开,是雨水。   一滴两滴三滴……打在茂密的林叶上,细密而沉闷的声音,如同催人前行的鼓点。   *   一支粹了毒的袖箭直冲面门而来,林雁后仰避过一箭,指尖竹叶破开两半,萧萧林叶下落,下一刻,从不远处袭来五六个黑影,袖中刀锋银亮,从四面八方封死他的退路。   林雁挑眉,两指接刀,戴着银丝手套的稍微一按,以内力震断刀刃,另一掌反手抽出身后长刀,带着刀鞘旋身一轮,趁着那几个暗卫在半空无法借力的瞬间,一刀鞘将他们抽飞出去。   他懒得杀人,这次过来只是看看战况,顺便给小徒弟传传消息,指挥一下方向。没想到裴珩手底下暗卫打架的时候还能这么警觉,居然分出这么好几个过来偷袭他。   早知道离远点再吹口哨了。   他一身黑衣,身影鬼魅,在林木之中左右腾挪,打算离开战斗圈。   林间昏暗,猎场内说是刺杀,更像是一场突袭。此次刺杀的人数竟然有将近百人之多,黑衣长刀,隐藏在林木,和山石之间,甚至早有预谋的埋伏了暗器,只待裴珩入套后,便疯狂绞杀过去。   不像是刺客,倒像是京畿的兵士。   不过到底是裴珩,从北疆回来的少年王爷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带了十几个手下一路狂奔,且战且退,将那群杀手溜着跑。   底下一场乱斗,林雁藏在另一侧树梢上,看着那群杀手被裴珩诱敌深入,不远处镇北王府的支援到了,眼看裴珩就要杀个回马枪,同援军两面夹击将暗卫包围。   林雁蹲在树顶,摸了摸下巴,他看着提剑杀人,越杀越勇的裴珩,从自己兜里摸了摸,取出一把匕首,慢条斯理的往上头蹭了点迷药。   “没办法,小徒弟好不容易求我件事,为师总得给他办好。”   如果此行裴珩无事,那谢岁不得白跑一趟?好不容易准备了这么久,竹篮打水一场空,会哭的吧?   他可懒得哄徒弟。   嘀嗒——   雨水落在了剑刃上。   裴珩一剑捅死一个扑上来的刺客,不知是哪位仁兄养的死士,实在是忠心耿耿,被串了个对穿还想着砍一刀。一脚将人踹开,裴珩抽剑而出,震落其上血水,正想着提醒手下谨慎些,忽然觉得有一丝杀气,他警觉的转身,然而下一刻,一道黑影从上方骤然下落,如猛虎扑食。   裴珩反应不可谓不快,转瞬同袭来的那人过了数招,虎口发麻,手中长剑几欲脱手,他看着那个从头蒙到脚的刺客,异常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路数和对面那群不一样。   不像是死士,应当是雇佣而来的杀手。   “你主子给了你什么价?”裴珩后退一步,架住刀剑,他身侧的暗卫转头回援,让他得以松了口气,然而那几人转瞬便被拨开,躺倒在地,生死不知。看着浑身漆黑的杀手,裴珩继续道:“我给你开十倍!”   穷困人士心动一瞬,刀剑有所迟疑,但也只迟疑了一下下,毕竟他没收钱的,零的十倍还是零。   “下次吧。”林雁惋惜道。   裴珩蹙眉,看样子对方是一定要杀他了。   不再掩盖自己的布置,他抬手一吹,在刺耳的口哨声中,幽暗的林木中,又是数十暗卫现身。   手持弩箭,居高临下,箭矢如雨,转瞬又杀了数十刺客。   林雁扬眉,好小子,还藏了一手啊。眼看刺客越来越少,大势已去,他决定速战速决,提着长刀追杀裴珩,将人往里侧逼去。   就在他刀锋要割上裴珩颈侧时,下一刻,一只袖箭从远处射来,粹着妖异的蓝光,险些带走林雁脸上的面巾。   他长刀一挑,将那袖箭打转了一个弯,箭矢速度不减,转瞬没入一个刺客身体,见血封喉,瞬间毙命。   够毒。   林雁咋舌。   暗卫和刺客都没见到过打架能杀自己人的,呆了一瞬。   唯有林雁心无旁骛,越打越起劲,斟酌着该下多重的手,他刀锋越舞越重,越来越密,裴珩支撑的稍显吃力。   他毕竟不是江湖人,同那些杀手刺客的路数不一样,对方的攻击方位又刁钻,难免有些应付不来。   裴珩可没打算今天让自己死在这里。   四周的暗卫同刺客杀在了一处,而这疑似刺客领头人的杀手却紧抓着他不放,身侧那些小侍卫根本遭不住他一击,便被甩飞出去。   奇怪的是……   裴珩看着被打伤后又爬起来的暗卫,蹙眉,“阁下既不下杀手,何不坐下详谈?”   林雁笑了一声,一刀捅过去——   果不其然,就在长刀即将穿透青年王爷心口时,暗地里骤然出现一道影子,弯月般的短刀架住沉重的唐刀,轻轻一拨,金铁交击。   与此同时,袖箭贴脸连发,林雁啧声,身影折出一个近乎扭曲的角度,将对方的攻击避开,同时左手匕首终于出鞘,自下而上的一刀,险些给来人一个开膛破肚。   对方下意识避让,身影空荡,面巾后,林雁得意一笑,在对方拉近距离,袭上他的瞬间,匕首抛出,整刀没入站在暗卫身后的裴珩肩头。   青年人闷哼一声,手里的剑掉了,四周尽是暗卫紧张的叫声,“王爷!”   那新来的暗卫身形一僵,转头要去救人,林雁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头头,怎么可能让他得逞。立刻拖着长刀便冲着那高个的暗卫杀过去,顺带吹了声口哨,轻挑道:“喂!你的对手是我。”   对方的袖箭和招式都有些许眼熟,倒像是他曾经做任务交手过的一个敌人。失踪多年,林雁本来还以为人早死了,没想到居然在为朝廷办事,他瞬间杀心大起。   对方显然也通过招式将他认了出来。   “找死!”那暗卫头子的声音很冷,如同数九寒冰。   林雁无所畏惧,“死的是谁还不知道呢。”   成功将暗卫头头牵制在原地,腾不出去手救人,他一边躲避对手的攻击,一边分神往裴珩那边看了一眼。   嗯,果然经过他一番操作很好的提升了敌方刺客的士气,毕竟还是林木之中,一旦人群分散,战场瞬间变成乱斗,刺客分出一小队,直接冲着裴珩冲杀过去。   阵线一瞬间被攻破,人群冲散,裴珩捂住肩膀,被逼的连连后退。那匕首上用的毒发作了,一身玄衣的青年动作逐渐迟缓,剑都快要拿不稳,险些倒下去,被一个暗卫扶着匆匆逃往密林深处。   看着裴珩消失在林木从中的影子,林雁:“徒弟呀,为师只能帮你到这啦!”   *   耳边是混乱的打斗声,刀,剑,以及人被杀时的哀嚎。裴珩发现自己拿不动剑了,他连抬手将匕首扒出来的力气都没有,身体似有千斤重。   有三五个刺客追了上来,暗卫推开他让他快跑,他们留下抵挡。   发现自己如今是个累赘,只会拖累暗卫防守后,裴珩点点头,一个人闷头往前跑。雨噼里啪啦砸下来,越来越大,他两眼发晕,浑身无力,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脑袋里天旋地转。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中了什么剧毒。   林木之中空空荡荡,只能听见某种鸟雀的叫声,越来越近,最后裴珩腿下被树根一绊,直接一方斜坡上滚下去。   “再也不轻敌了。”   他想。   而后在接连的翻滚中失去了意识。   *   谢岁坐在一处青石堆上歇脚,他爬了太久,感觉自己累的像条死狗。   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得很近了,能够听见上头传来的喊杀声,只不过战况很激烈的样子,他上去大概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   谢岁吹叶子,鸟雀一般的声音响起,却再没有回音。说好的通过鸟语通知他的,难不成被发现了?不应该啊。   师父是他数日前特地去请的,他那师父虽然平日里十分不靠谱,但一身武功确实没话说,按理说浑水摸鱼给个小信号,应该不至于陷进去吧?   希望不要有什么变故。   雨越来越大,雨水冲刷带走身上的温度,谢岁有些打哆嗦。他又吹了几声,依旧没有什么回音,在原地转了两圈,他正想,要不拄着拐杖尽快从此处离开,忽然听得窸窸窣窣一片声响,随后从山坡上慢吞吞滚下来一个人。   然后咚一声撞在山脚的石头上,玄色的衣袍在地上铺展,那人颤抖着伸出一只爪子,在半空抓了半晌,随后扑通一下,倒地不起,   谢岁:“………”   小心翼翼上前,他将那人翻开,果然是裴珩那张脸,不过被泥土树叶蹭的脏兮兮的,失了几分气度。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第19章   雨水噼里啪啦往下坠落,砸在湖泊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裴珩睁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绿。   一张巨大的绿色阔叶盖在他头顶,雨水打在上面哗啦啦的响,水珠咕噜噜滚落,不过并没有挡到什么雨水,反而水流汇聚成一线,倒茶似的全部灌进眼前人的后衣领子里。   墨色的长发被水淋了个湿透,中衣沾在脖颈上,露出长而且白的后颈,大概是太冷了,显出几分可怜的青来。   他在被人背着走。   少年并不宽阔的肩承托起他的身体,在暴雨声中,依然能够听见对方虚弱的喘息,感觉快要被他压死了。   裴珩动了动手指头,被袭击后,身体那一瞬间的麻痹感已经消退,他现在好像……并不虚弱。   谢岁眨了眨眼,将睫毛上的水珠抖落,他喘息粗气又往前走了两步,感觉自己的腰都要被压断了。   好在距离他早年间发现的那个山洞越来越近,只要再走个半个时辰,大概就能不用再淋雨了。   走着走着,一只手忽然握在了他的脖颈处,明明捏住了他的命门,但在长久雨水的冲刷下,谢岁居然觉得那只手有些暖和。   他缓缓扭头,便看见头顶绿叶子的摄政王已经醒了,冲着他沉声道:“放我下来。”   谢岁手忙脚乱开始将捆在腰上的绳子解开,同时关切且狗腿道:“王爷你没事吧?”   “我没事。”裴珩扶着树站稳,动了动手指头,发现肩头的匕首已经被拔了出来,伤口也有用布巾捆好,不过因为一直泡在水中,止血效果并没有太好。   故而有点头晕。   他看了一眼四周,天色太暗,触目所及全部都是林木,自己已经不知道跑到哪个犄角旮瘩了。   “你怎么在这?不是在正德寺祈福么?”裴珩问。   谢岁被雨水淋的有些失温,他唇瓣发轻,勉强勾出一丝笑,牙齿间打着战,磕磕绊绊道,“为父母祈福一夜,忽然很是想念殿下,所以过来想见您一面。只是半途看见半空中的烟火,以为殿下遇险,我实在忧心不已,冲入林中救驾。”   少年郎浑身湿透,一双眼睛却极亮,他看着裴珩,语气中带了些许讨好,“殿下你看,竟真让我捡着您了。”   可怜巴巴的讨好,像只无家可归,绕着人腿边打转,嘤嘤嘤嘤的淋雨小狐狸。   可怜极了。   谢岁歪头,殷勤指路,“王爷,从前奴婢曾在这附近游玩,就在前方,猎场中有一个山洞,我们可以过去避雨。”   裴珩点点头,“带路。”   谢岁嗯了一声,不用再背一个人,他的腰杆一下子挺直起来,拄着小杆子走得飞快。   春衫湿透了,沾在身上,瘦长一条。   裴珩跟在后面走着,忽然就觉得他不像小狐狸了,像条不怀好意的黄鼠狼。   此次暗杀他早有预料,手底下的人将刺客的人数都摸了个干净。本来就是为了演戏给幕后黑手看的,裴珩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地安排了三拨人,力图将那群刺客一网打尽。   谁知道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请过来了一个高手将他的布置打乱。   现在又遇到了谢岁。   如此凑巧,必然有鬼。   谢岁则一步一回头,看着裴珩跟上来了没有。   青年走得慢吞吞,谢岁不由得忧心道:“王爷,你从山崖上掉下来,是不是伤到腿了?如果走不动,奴婢还是可以背一背的。”   裴珩:“……”   他大步向前,走到了谢岁身侧,反超。   少年蔫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走错方向了,咳咳咳,在这边。”   谢岁俯身咳嗽,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没带伞。   裴珩在前头转了个方向走到他身侧,忽然伸手一抓,提着谢岁的后衣领子将人一拽,转而用没受伤的那半边肩膀抗了起来。   谢岁瞪大了眼睛。   “指路,就你这样慢吞吞的走,走到猴年马月去?”   谢岁趴在他的身上挣扎了两下,见下不来,只能提着竹竿指了个方向。   裴珩扛着人,听着耳边少年轻快的声音,“其实已经很近了,王爷不用担心会淋太久的雨。而且我有沿路遮掩痕迹,也不怕刺客追杀过来。”当然,也不怕暗卫这么快追查过来。   “你当我是嫌你走的慢?”裴珩蹙眉,他捏了捏谢岁的手,“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大概不知道,山里的雨淋着淋着能把你冻死。”   谢岁一愣,随后裴珩扛着他快步跑起来,眼前一晃一晃,雨越来越大,砸在身上生疼,谢岁有些困顿,牙齿哒哒哒发着抖,他倒不觉得冷,就是有些木。   听着密密麻麻的雨声,渐渐的眼皮就开始下垂——啪!   一掌打在他臀上,谢岁顿时像活鱼一样一跳,“王爷!”   “到了。是不是那?”裴珩下巴一扬,谢岁看过去,不远处一个刀削似的峭壁,一片丛生的阔叶藤蔓下,隐约可以看见个一人高的洞口。   不等谢岁回答,裴珩已经扛着他冲进了洞中——   裴珩一脚踢到一块明显被砍伐后的干柴,他看了看外头的雨,又看了看洞穴里面那堆状似天然,但隐约又不太天然的干柴堆。他将谢岁放下,伸手在角落一掏,还掏出来一块火石,还有引火的绒草,甚至还掏出来一个小铁锅,一小罐子的盐,糖,还有香料,葱姜蒜。   只差一个主食就可以在这里做饭了。   裴珩看向谢岁。   谢岁干笑:“……哇,东西好齐全啊哈哈哈,说不定是进山的猎户留下的……”皇家的山头谁敢进来打猎啊!   他只是让师父帮忙往洞里随便塞根干木头,等到晚上可以生火驱兽,师父啊师父,你徒弟是过来卖惨的,不是过来享福的啊!心疼徒弟但也不至于这么体贴吧!!   谢岁有些尴尬的站着,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要被裴珩从洞里踹出去。   意外的,他等了好半天,裴珩居然什么都没说。只听见咔嚓咔嚓几声,他蹲下去点火,快速生了个火堆,然后提着小罐子到外面接雨水去了。   谢岁看了看火堆,小小的靠近,蹲在旁边烤火。   他从入山到现在,大概淋了两个时辰的雨,被暴雨泡了这么一遭,感觉四肢百骸都让冷水给浸软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像个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   洞口一暗,是裴珩回来了,一手提着装满水的小罐子,还拖了几根树枝回来,往火堆边一搭,起了个架子。   他捡起一侧的调料罐,一个个试了过去,寻到了糖,将小半罐倒进瓦罐里熬着,顺带还切了几片姜丟进去,一齐放在火堆旁边煨着。   然后宽衣解带,将湿漉漉的衣裳拧干,搭了上去。   裴珩冲着谢岁招了招手,“你过来。”   谢岁慢吞吞挪过去,就见裴珩背对着他,递过来一个瓶子,“帮我上药。”   他肩膀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的发白,皮肉翻卷,其实刺的位置不算深,奈何他从山上滚下来,就是原本不大的伤口,现在也变得有些狰狞了。   将金疮药撒上去,谢岁左找又找,没寻到一块干爽点的布,最后只能就那么晾着,好歹血已经止住了。   “是谁伤的王爷?”谢岁关切道,“叫奴婢看了心疼。”   “一个身手很不错的杀手,看不出他的来头。”裴珩敞着衣襟,“听说谢府曾经养了不少门客,你对那些江湖人了解如何?”   “我爹是文臣,府中都是幕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谢岁笑着摇头,“要说武将,王爷该去问问萧家才是。”   裴珩哦了一声,不知道信没信。   上完药,谢岁坐在一侧,拧了拧自己的袖子,哗啦一片水。   裴珩带笑的声音从另一侧传过来,“湿衣服很好穿吗?小心别泡发了。”   谢岁:“……”   他看了眼只穿亵衣的裴珩,一抬手,将自己的衣服也剥了下来,垂着眼睛半跪在青年身边,嗲声道:“珩哥哥,我好冷。”   裴珩头也不抬,盯着火堆边的瓦罐莫名道:“冷你烤火啊,我又不是不让你烤。”   谢岁:“………”   他忽然就感觉有点心累,怀疑自己折腾这么大一圈到底有没有必要。   外头凄风苦雨,风雷大作,百木催折,溶洞内小小一片地方被火光笼罩,雨水嘀嗒,湿漉漉两个人对坐,连衣裳都透出几分肉色。   按理说,这应该是个十分暧昧且适合更进一步的环境,但裴珩盯着罐子里沉沉浮浮的生姜片仿佛在看什么绝色美人,对他一个眼神都欠奉。   谢岁戳了戳裴珩的腰,他的爪子被青年捏住了,“行了行了,哥知道你饿了。”   裴珩伸手将瓦罐从火里提了出来,然后将那飘着姜片的水放在谢岁面前,“好了,喝吧!”   谢岁:“………”   裴珩:“看我做什么?姜汤,驱寒的。”   含泪猛灌一大口,谢岁看着裴珩近在咫尺的脸,破罐子破摔,试图学着花楼里喂酒的姑娘,他嘟起了嘴,抬头往裴珩唇边送去——被捏住了嘴。   青年义正言辞,眼里毫无欲念:“喝姜汤就喝姜汤,嘴撅这么高干什么,烫到了不晓得自己吹吹?”   谢岁:“………”   他开始怀疑裴珩是不是故意在整他了。 第20章   裴珩盯着谢岁,少年浑身湿透,撅着红润的嘴,漆黑的眼睛滴溜溜打转,一看就知道心里在打什么歪主意。   对方喉结滚动,将姜汤咽了下去,裴珩扭过头,正打算就着残渣再煮一碗,忽然指尖一软,他的手指被人含住,随后指尖就被咬上了,有柔软的东西小心翼翼舐过他的指腹。   裴珩:“………………………”   耳边传来窸窣脱衣裳的声响。   他警惕回头,只见谢岁两手抓住敞开的衣襟,像个大街上掀衣服的变态,刷一下露出自己白皙的胸膛,单薄的胸口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被冷水冻的发白的胸口上,两点殷红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那日书房里没看清的,现在看的一清二楚。   裴珩瞬间哽住。   “珩哥哥……奴好冷……”魔音穿耳,伴随着的还有一双疯狂眨巴,疑似要抛出一个媚眼的眼睛。   少年郎生涩的勾引让裴珩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妩媚,风情之类的,只觉得一碗油啪叽糊在他眼睛上,糊的他心如止水,浑身发毛,脑仁开始疼了起来。   不应当,小小年纪就这么油里油气,长大以后还得了?   白瞎了这张脸。   他默默抬手,把这小子逐渐靠近的脸一推,推了个仰倒。   残酷道:“我的手刚扣过脚。”(骗人的,帅哥不会抠脚)   谢岁:“……………………”   谢岁脸绿了,他手脚并用,爬到角落试图yue出来。   一侧的裴珩深抖了抖身上即将烤干的衣裳,换了个面,背对着谢岁,深藏功与名。   勾引彻底失败。   谢岁自闭,他漱了十回口,裹着衣服两眼无神的看着面前的火堆,灵魂出窍,觉得自己大概有三个月不想看到裴珩。   一眼都不想!!!!   火堆噼里啪啦的响,角落里谢岁幽幽叹了口气。   另一边,裴珩身影紧绷,见谢岁没有再扑过来的意图,也幽幽叹了口气。   唉,好难啊。   *   暴雨倾盆,林雁脚尖轻点,影子一般,从树梢一晃而过。   叶一纯看着林木之中溃不成军,却仍旧负隅顽抗的刺客,眉头紧蹙,挥手召来手下快速吩咐道:“留下一两个活口拖回去审,其他的全杀了,另外分出队人去寻王爷。”   “老大,您呢?”   “我去对付那个。”他踩着枝尖飞身而上,眯着眼,死死看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冷笑道:“丧家之犬还敢挑衅,一定要杀了他。”   属下不解,如今情况危机,王爷失踪,怎么还要去抓一个刺客,“为何?”   “那人疑似度厄,曾经斗玄楼第一杀手。”叶一纯哗啦甩袖子,抖掉身上雨水,衣摆上的银色小游鱼闪闪发光,如同活了过来,他的身影转瞬消失在林木中,唯有声音从暴雨后的林木中依旧清晰的飘出来。   “当年抢了我一堆生意,现在没靠山了还敢出头,老子不抓紧机会干死他!”   咬牙切齿,恨意满满。   看样子仇结的还挺大。   追杀的动静隐没在噼里啪啦的雨点声中,暗卫看着自家老大消失的背影,想了又想,实在搞不懂现在他们人多势众的,为什么不找上十个八个的壮汉去围殴,反而要单挑。   他们又不是什么讲究一对一,公平正义的大侠。   遂传信,“分一队人赶过去去帮老大,其余的跟我去找王爷。”   有几个杀手逃出去了,只怕主子有危险。   *   草木催折,雨水飞溅,叶一纯玩了命的追,越往深处越是黑,枝叶横生,他俯身避过一处树枝,与此同时,天际忽然一道白闪,黑夜之中,忽然悬出一条银亮的长线,如同夜色乍破的那丝天光,而后直直撞上脖颈。   雷鸣声滚滚而来,叶一纯瞳孔紧缩,瞬间止步,反手抬刀,挡住冲着脑袋杀来的刀锋,轰——   天雷炸响,被掩盖在雷声下的还有刀刃碰撞的脆声,林雁如同鬼魅,他的刀通体黑色,只在刃上有一丝银白,落刀时有风雷声,下手极重。叶一纯只带了短刀,双手刀架住,随后翻身一推,整个人悄无声息后退,同对方拉开距离。两人都是一身黑,蒙头蒙脸,小心隐藏在树木的阴影下。   他们当了多年对手,同样都是阴沟里杀人的恶兽,再清楚不过对方的手段。   隐没身形,而后一击毙命。   暴雨铺天盖地砸下来,天地间皆是噼里啪啦的落雨声,附近草叶晃动,仿佛每一个阴影下都藏了人。   吧嗒吧嗒,一时只剩下雨水敲击在叶片上的声音,下一瞬,一道闪电撕开天幕,树林中两点白光一闪——   是林雁手中刀,叶一纯衣上线。   找到了!   在炸雷声中,他们同时出手,林雁一掌切入树后,捞到了一件挂在树枝上的外袍,衣袍之下,机关响动,无数细针如暴雨般炸开。另一侧,叶一纯一刀切下去,却发现只有树间一把空荡荡的刀,身后衣袍摩擦声响,他猛地回头,瞬间悬丝被人一拽变作杀器捆向他的咽喉,叶一纯最后一刻以袖刀卡住,细线刻进了他的刀里,另外一圈划上了他的后脖颈。   林雁被牛毛细针刺中,其上有毒,他身体麻了半边,跪地一拽,叶一纯踉跄一下稳住身形,冰冷道:“不要再挣扎了,针上有毒。”   林雁将丝线一拉,“就你会下毒,我的线上也有。”   叶一纯嘲讽:“哈?当我会怕?你中的毒一盏茶就能毙命!”   林雁:“真巧,我下的也是,大不了一起死,还能拉个垫背的!”   暴雨如瀑,两个人站在雨中僵持,片刻后,同时喷出一口血。   林雁:“我松线,你给解药。”   叶一纯:“你先给。”   他们困兽似的瞪了对方半晌,可惜黑灯瞎火,又都蒙脸,杀伤力着实有限,最后只能互相妥协。   从怀里取出解药,倒数三声,而后同时抛出小瓶子,两道身影一闪而过,接过解药,躲至树后,倒出来一看——   “淦!”   是新的毒药。   林雁:“我就知道你他妈不安好心!”   叶一纯:“你他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毒下的厉害,开始七窍流血,他们各自躲在树后开始逼毒,时间太短来不及,两人又默默吐了一回血。   林雁忽然有点悲伤,他还来得及没对对门的小大夫诉说爱意,人家年纪轻轻帮他带孩子,他一去不回,小大夫会怎么想他?   叶一纯靠着树木喘气,一边调息,一边忽然就想起了对门那个柔弱的小道士,对方去云游好几日,如今应该已经要到道观了吧,如果不能活着回去,他该有多伤心。   杀手,果然不能拥有羁绊。   他们同时悲哀又甜蜜的想到。   挣扎良久,叶一纯与林雁隔着林木讨价还价。   “这次我给你真的解药,你也必须给我真的。”   “你给我真的我就给你真的。”   “再来一次假药,我们就一起等死吧!”   “成交!”   两只手从树后伸出来,同时抛给对方一个瓶子,眼疾手快的接住解药,随后两道黑影同时蹿进林木中,消失在夜色里。   叶一纯打开药瓶,仔细分辨后长舒一口气,将解药喝下去。直到这时,支援才姗姗来迟,两个暗卫留下来查看他的伤口,还有几人打算追击上去,被叶一纯喊住了。   “追不上的,回来。”他面无血色,摇摇晃晃起身,“去,扶我回去,王爷找到了吗?”   属下低头,羞愧道:“还未。”   叶一纯:“………算了,快去找王爷!”   又一声炸雷,隐约带着血色,从高空长龙般坠落,劈在林间老木内,顿时浓烟四起。雷火从树心燃起。   谢岁被雷声惊醒,暴雨未歇,衣服烤干后他不知何时倚在火堆边睡着了。他睁眼,眼前却漆黑一片,火堆已经被熄了,他听见了身侧压抑的呼吸声,而后是裴珩的警告,“别动,有刺客追过来了。”   谢岁蹙眉,“几个?”   裴珩冷声道,“五个。”他现在左手受伤,浑身上下也没武器,赤手空拳,只剩下山洞里一只瘸腿小狐狸。   他总不可能扛着谢岁打架吧?   正想着应对方案,他的肩头却忽然被按住了。   “王爷不用担心。”谢岁悄悄起身,从靴子里摸出捆在小腿上的短刀,弓身摸到了洞口,冲着他笑了笑,“奴婢就是拼死也会护驾的!”   裴珩:“………”   他看了眼谢岁的小身板,不太信任。   两人分别贴在洞穴入口两边,另外一边,那几个刺客已经发现了此处洞穴,两人在前面套路,中间一人警戒,还有两人断后。   风雨大作,开路的两个刺客对视一眼,提着长刀警惕的探进洞穴内,一片漆黑中,能够看见一堆还未完全熄灭的炭火,泛着隐隐的暗红色。   “这里有人——”   话音未落,阴影中,谢岁裴珩同时出手,谢岁一短刀攘进刺客的侧颈,毫不留情的割开,血溅了他半边脸,大概是已经杀过人的缘故,他如今心态反而很平和。   裴珩反折刺客的手臂,捏着人的胳膊,就着对方的刀杀鸡一样割了脖子,他抽空往旁边看了一眼。   正对上谢岁抬手擦脸上的血,漆黑的眼睛旁沾了血点,也不知是不是他皮肤太白的缘故,看起来有种冷冰冰的艳,像刀尖上挑了朵梅花。   要是精神正常点就好了。   裴珩有点遗憾的想。   正常点,认作下属,然后文能改折子,武能护驾,不比叶一纯那个整天想着谈恋爱的恋爱脑好。   可惜了,小孩子家家整天不学好,想着走捷径爬床,实在是有伤风化。 第21章   温热的血扑在脸上,谢岁抬袖抹掉。   猝不及防死了两个人,后面的刺客瞬间反应过来,从洞口退出去。   裴珩捡起地上的长刀挥了挥,他看了一眼谢岁,“跟的上吗?”   谢岁抱着他的小竹竿,看着外面的大雨,沉默片刻,冲着他笑了,“王爷,不要小瞧我。”   他虽然自幼生在文臣家中,但并不是那种只会读书的呆子。尤其他还有个时不时教他武功的师父,虽然比不上那些传说中的江湖高手,但自保还是绰绰有余。   外面那三人眼见不对,在洞口点燃了一堆枯叶,不知道往里头倒了什么东西,蓝绿色的浓烟滚滚而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好东西。   裴珩立刻撕了两块布,拿水打湿后蒙在口鼻间,他与谢岁对视两眼,举起手,比了一个OK,示意冲出去。   谢岁点点头。   懂了,三根指头,数三声。   他握紧了刀,盯着裴珩的手指尖,正待看他指示,就见那三根手指头猛地缩回去,然后裴珩身如飞燕,刷一下冲出洞口,从浓烟中撞出一个狂奔的空洞人形,直接杀出去了!   谢岁:“……………”不是!说好的倒数呢?!   裴珩冲出去了才发现谢岁没跟上,他啧了一声,长刀一挥,挡掉外头三人射来的袖箭。   而那三个刺客一看里头的人居然是裴珩,真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得来全不费工夫,上天掉馅饼——乐开了花!   暴雨里狂奔一天还是让他们给逮着了!   三个人如同像看到肉的狼,凶狠的扑上来,一边挥刀一边大喊,“裴狗!你这逆臣!拿命来!!”   裴珩一个侧身躲了过去,“要杀我就杀我,喊什么口号。”   “你们才是狗!”   他多年纵横战场,虽然用不着自己去冲锋,但毕竟是在军营中练出来的,就算没有谢岁帮忙,裴珩依旧丝毫不虚,以一敌三,打的风生水起。   谢岁跑出来的时候,便见裴珩一刀捅伤一个,只是那群死士是真的不要命,被捅在了肚子上还有力气抓住裴珩的刀,将他的武器死死卡在了身体里。   裴珩噫了一声,一脚将人踹开,矮身躲避下一个杀手的刀锋。他们的刀上都淬了毒,一看就是沾不得的。   那边三人乱斗,一个死士被谢岁折了手,刀掉了以后,他二话不说,竟然直接合身扑了上去抱住裴珩的腰,想让另外一个人捅死裴珩。裴珩一脚蹬开,就地一滚,去掰身上粘着的死士,就在这时,听见一声紧张且惊恐的喊叫声。   “王爷!”   那个被踹开的死士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回头一看就见个红衣裳的少年湿漉漉站在雨里,衣裳松松垮垮,看身形一眼就知道是个没什么威胁的。   另外一边裴珩还在泥地里翻滚,这边的死士直接冲着谢岁杀过去,举着刀边跑边狂笑,“狗贼!出来打猎还带男宠,我这就杀了你这小情人,让你痛不欲生!”   谢岁:“………”   裴珩:“………”   另一个死士:“………”不是,你杀路人干什么啊!!   谢岁在心里冷笑一声,表面却后退两步,大喊道:“珩哥哥!怎么办,我好怕!”   正在和死士互掐的裴珩:“………”草!能不能不要再演了啊!   谢岁梨花带雨,一脸惊慌,杵着拐杖跑的慢吞吞,一看就是个拖后退的小废物。   他看着扑过来的杀手,眼见跑不掉,以一种认命的姿势哀怨道:“珩哥哥,其实我有一句话一直压在心中未同你说。”   裴珩翻了个身把死士的脑袋抓着往地上砸,一边砸一边听见另一侧谢岁哀婉的声音传过来,显得有些许深情。   “其实当年在国子学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爱上了……”   远方闪电划过,天际一道银白,雷霆声若战车从天幕上滚滚而过,谢岁拄着竹竿,另一只手上藏着匕首,他一边说着酸话,一边看着那死士举着长刀,冲着他砍过来,眯眼,眸中一片冷厉,然后下一秒——   刀还未出手,谢岁只觉得眼前一道剧烈的白光一闪,他的声音被雷声淹没,九天之上的雷火在一瞬间倾注而下,在耳边炸响的轰隆声中,谢岁浑身一麻,直接摔倒在地,手中匕首甩开老远。   火光一瞬间降临,而后凐没,只剩下原地站着的,高举长刀的焦炭,而后长刀哗啦碎开,那人形倒地,摔出一声闷响。   谢岁:“………”   裴珩:“………”   卧槽!   解决掉最后一个死士,裴珩已经一身狼狈,拳头上都是砸出来的血痕,他看着在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吓傻了的谢岁,叹了口气,慢吞吞走上去。   居高临下,看着瞪大了眼睛的少年,指了指前面那被雷劈死了的死士,嘲讽道:“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谢岁头发都被电的有些蓬开,他唇色苍白,目光呆滞,片刻后,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两眼发光,握拳紧张道:“九天雷决?!上苍保佑?!雷公降世,天道助我?!”   裴珩:“………”想不到还是个中二病。   想到那句没说完的我爱你,他忍不住戳戳少年的脑袋,对方抬头,无辜且疑惑,“王爷?”   一侧的裴珩笑了一声,幽幽道:“是天罚。骗人感情,天打雷劈哦。你方才想说什么?”   谢岁瞬间回神,犹豫片刻,依然倔强道:“……我爱你。”   天际风云变幻,一片平稳,雨彻底停了。   裴珩:“………”老天怎么不再来一劈给他清清脑子!!   谢岁从地上爬起来,想起方才心惊肉跳的一幕,到现在还让他有些浑身发软,柔弱道:“说起来,王爷前几日还叫我心肝儿,这几日怎么忽然冷待起来,可是奴婢做得有什么不对?”   裴珩游魂一样飘着,碎碎念道:“……你不对的地方可太多了。”   谢岁抓着竹竿,认真道:“奴婢洗耳恭听。”   “首先,私底下不要自称奴婢。奴啊婢啊,听起来就不舒服,叫我老大。”裴珩稍微回神,觉得反正之后要多相处的,不如趁此机会立一下规矩,他继续道:“其次,本王最讨厌黏黏糊糊搂搂抱抱,同我错身一掌远,对对对,就是这个距离。”   谢岁站在了裴珩身侧一步后,抬头正好能看见青年半个侧脸。   “还有身旁侍候的,应当雷厉风行,成天一股脂粉气看了就让人倒胃口,衣着简洁,你看你成天花花绿绿像只鹦鹉,本王看了就烦,男人穿那么花干什么。”   “最好是要会武,打擂台干架一整天不会累,还要会些时政,本王喜欢有才华的人,也不要笨嘴拙舌,说起来没意思,还有身高不要太矮,人也不能太薄,不然带出去像只小鸡仔没气势,兵法也要会,以后回北疆的时候还能带带兵。”   谢岁悟了:“……原来王爷您喜欢这样的。”   果然是他思想狭隘了,光学着些勾栏样式,要知道裴珩在北疆呆久了,全天下的男人他什么样的没见过,所以裴珩他的审美必然是——猛男!   原来他喜欢英武勇猛一些的男人!   谢岁捏了捏身上的肉,他还差些,不过他会努力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裴珩在前面走,忽然回头,他看着谢岁的脸,认真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自荐枕席,不庄重的人。”   拍拍谢岁的肩头,裴珩语重心长,“男人,就要矜持一点,不要那么奔放。”   动不动就脱衣服甩裤子的,对他这个直男的伤害实在太大了。   “本王喜欢的标准就是这样,不难吧?”   谢岁迟疑的点点头,“我记住了。”   裴珩拍拍谢岁的肩,像个给员工画大饼的领导,“年轻人,加油,我很看好你!”   雨后山野里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水汽,混着山林中的青草树木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裴珩伸了一下胳膊,他肩膀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带着一股麻木的疼痛。得尽早回去处理伤口,若是恶化,影响干活。   林木间响起了鸟鸣声,婉转悠长,裴珩感觉身后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谢岁曲起的腿弯,稍微有一点点关切道:“怎么,腿疼了?”   少年人的眼睛映着有些雾蒙蒙的天空,下一刻,他眼中一个人影一瞬间降临,裴珩瞳孔紧缩——刺客!   长刀刺破雾气,向着裴珩后脖颈斩来,他矮身一扑,手腕却被人握住,山野间缱绻的雾气都被衣袖带得扬起,少年绯红色的衣袍拂过眼前,随后冷白的指尖将他一推——   裴珩避过刀锋的时候睁大了眼睛,他看见刀刃吻上少年脆弱的脖颈,那只布满疤痕的手指轻轻抬起,指缝间还有未洗干净的血迹,松开他,就像随手松开了一把花叶。   他忽然就想起,五年前的国子学,少年郎坐在庭院中的老桃树上,给学舍中的同窗摘花。   那时候树底下围了一圈人,少年手指匀长,还沾着墨,温润秀气,冲着路过的他丢来一枝花束,纷纷乱红中,谢岁的声音悠悠传来,带着点说不出的傲气,“喂,裴珩,小爷给你赔礼道歉。”   “你原谅我行不行?”   他那时刚发现自己穿书,每天心神不宁,捉摸着如何改变自己的结局。看着树梢上秀丽的少年郎君,一点也不想搭理,快步走出去,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少年人幼稚的讨论声。   “傲什么傲嘛,谢二郎,我给你把他打一顿!”   “打你个鬼,筠哥让我罩着他,谁敢打他我打谁!”   ………   裴珩重重摔在了地上,翻身而起,他欲冲上去同那刺客搏命,却见高大的刺客横刀一划,刀刃抵在了谢岁脆弱的脖颈间。   男人轻挑的声音响起,“唉呀,什么流落人间的野鸳鸯,王爷,咱们玩个游戏如何?” 第22章   谢岁被人老鹰抓小鸡似的钳住,他看着眼前的长刀,嘴角微抽,以一种气音虚弱哼哼,“师父,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只让你在现场围观吗?”   “被人发现了,逃命过来的。”林雁以极低的声音回复。   谢岁:“……”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沟通,“那你挟持我干什么?挟持裴珩啊!这样我还能英雄救美,他不就爱上我了?”   “可我是专门过来杀他的杀手啊,我抓住他不立刻抹脖子宰了算了,我还挟持他,我不是有病?至少要符合常理一点,不然以后传出去,他们要是以为我这种顶级杀手是智障,为师就没办法接活啦。”林雁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裴珩,低声哼哼,“徒弟你这不行啊,这么久还没拿下!”   谢岁不服气:“……快了!”   林雁:“快什么快,你看他一点慌张的表情都没有,怎么看都不觉得他动心了,你勾引人的手段不行啊!”   谢岁倔强:“……我很行!我衣服都脱了,只不过他不喜欢我这口的!”   仔细想了想,谢岁强调道:“他可能不太喜欢妖艳贱货,喜欢有风骨一点的,我决定过段时间更换勾引策略。”   “什么风骨不风骨。”林雁从后面推了谢岁一把,狞笑两声,“为师来!保证让他立刻爱上你。”   谢岁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感觉有人要倒霉。   十步之外,裴珩一身狼狈,他脸上都蹭了泥点,顾不得擦,看着被钳制住的谢岁,以及那把沉重的长刀,目光冰冷,“你要杀的人是我,抓他干什么?”   “哟,心疼了?小鸳鸯。”林雁桀桀桀桀的大笑,像个变态反派,他捏住谢岁的下巴,逼迫他抬头,摩挲着少年郎光滑的脸蛋,将脑袋搁在谢岁肩头,吸了一下,没吸到什么香气,只有在地上滚过的土味和烤衣服的烟味,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咳咳咳……我好久没有看到这种品相的小美人了……咳咳咳,王爷你艳福不浅啊!”   谢岁:“.………”   谢岁瞪大了眼睛,后背鸡皮疙瘩一层层的蹦出来,他有点想抬手把林雁的大头一巴掌推开。   尊师重道,尊师重道,尊师重道……   在心中一百遍尊师重道,谢岁咬住了牙,费尽力气才没让自己亮爪子。   落在裴珩眼中,却是少年一脸苍白,十分不适的躲闪开对方的触碰,咬着牙隐忍,模样非常可怜。   就像他被谢岁勾引时一样可怜。   裴珩:“………”果然这种世界就不正常,随便一碰就是个断袖,连杀手都是断袖,还能不能好了?   按理说,他应该扭头就跑,管他谢岁死活,一个没什么戏份的恶毒反派而已,死了就死了,还免了后期剧情给他拖后腿。   但就在试图扭头的一瞬间,他想到了书房如同小山堆的折子,和熬大夜之后还要去上朝挨骂的痛苦日子。   他僵住了。   这年头,一个只要包吃包住,就肯尽心尽力给他帮忙,随叫随到,任劳任怨,还无偿加班的帮手真的不好找。   这个没了还能找到下一个更合心意的吗?   况且谢岁确实因他而身陷险境,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这个杀手武功虽然高,但看起来就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于是裴珩缩回了腿,冷声道:“你想要什么?”   “都说了,王爷,草民想同你玩个游戏。”林雁呵呵笑着,刀锋飘过谢岁的脖颈,“殿下爱他吗?愿意为他去死吗?今天在这里,你们两个只能……”   裴珩插嘴:“不爱。不愿意。”   谢岁:“………”   谢岁早有预料,倒也没什么心理障碍。   世上爱他,容忍他的人基本死了个干净,他本就惹人厌烦,自荐枕席,不知廉耻,裴珩喜欢有风骨的君子,自然瞧不起他这样的贱骨头,平日里不虐待他已经是仁至义尽。   本来就是个干白工的男宠,裴珩没在第一时间抛下他跑了,已经算是不错了。   谢岁半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玄色的人影,觉得柔弱男宠这条路线已经完全堵死,他需要换一个努力方向。   这一边,林雁额头青筋一蹦,怒道:“让我把话说完!”   裴珩:“好的……你说。”   林雁冷笑一声,烘托氛围,抬起刀尖抵住谢岁的下巴,托起他那张苍白的脸,阴沉道:“今天在这里,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这是一盒剧毒,王爷若是吃了它,我就放——”   “不要!”谢岁再度打断,同时还伴随着疯狂挣扎,刀刃几次险险割上他脖子,都被林雁抬刀避过了。他抬起头,嘴唇发抖,眼眶通红,明明是害怕到极点的样子,却还是颤声劝谏道:“殿下快走!奴婢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是这大周的江山还得倚仗您……啊!”   谢岁一抖,眼眶里两行长泪直冲出来,他唇瓣颤抖,倒吸一口冷气,低声道,“师父,师父!别掐了,你快要把我腰上的肉掐掉了!”   “那你倒是表演啊?”林雁举着刀,“停顿太久会小心被识破,而且我时间很紧张的,忙完这波我还要回去看我老婆的!”   谢岁泪流满面:“……知道了知道了!”   林雁松手,给他揉了揉,“别打岔,继续哭啊!快哭!可怜一点!”   谢岁深吸一口气,眼前一片朦胧,他思考了片刻,继续道:“王爷,罪人谢岁,从前不识天高地厚,在国子学时为难您,但那时是我年少轻狂,是我不对,我向您道歉。”   “后来胭脂山,幸亏王爷您不计前嫌,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本想以身相许……只是如今怕是办不到了。”   他仰着头,雨后山林间的狂风吹动,少年绯色的袍角扬起,他的表情安静又淡然,像是认了命,“王爷,如果我死了,您能不能将我烧成灰,撒在乱葬岗?不用花很长时间的。”   裴珩看着谢岁的模样,眉头一蹙。   “罪人在天牢呆了许久,听人说,谢家满门当年都被丢在了乱葬岗,曝尸荒野,我未能帮他们收敛尸骨,生前没能同他们一起,死后却还想再见见……见见他们。”   这一句倒是真的,多少带了点私人感情,谢岁却闭上眼,不愿再落泪。   不远处的裴珩静静站着,看着谢岁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他忽然笑了一声,“你当本王是开善堂的?想的美!”   谢岁:“………”   林雁悄声嘀咕,“徒儿啊,你这是真的一丁点也没勾引到啊!要不然还是跟着师父我混江湖吧?”   谢岁:“呵呵。”   不过意外的,裴珩并没有拔腿就跑,他看着挟持谢岁的刺客,目光冰冷,语气却很温和,“阁下手中长刀并非凡品,那些刺客却全是京畿豢养的私兵,三脚猫的功夫同您云泥之别,想来你们并非一路。”   林雁挑眉,“那又如何?”   “我观阁下衣袍陈旧,可是近来手头拮据,所以才接了刺杀的私活?”   林雁看了眼自己已经开边的夜行衣,他确实每天过的扣扣搜搜,还挺缺钱。   “你背后那人给你提供多少钱来刺杀?本王给你三十倍!”裴珩缓缓上前一步,伸出三个指头,“只要你放下刀,去杀了雇佣你的人,今日一切,既往不咎。”   “如果雇佣我的不是你,我就反水了。”林雁心动道,“这么大手笔……哟,他心软了,有戏啊!快,继续哭,再接再厉!”   谢岁:“………”   他看着不远处的裴珩,有些不能理解,嘴唇微张,最后什么都没说,也哭不出来,只能沉默的看着他。云雾缭绕,对方的身影如同这青山烟雨中的一场幻梦。   林雁玩上了瘾,捏着谢岁的脸威胁,“那我如何信你?”   裴珩声音沉稳,隐带着威胁,“你只能信我,杀了他你今天也别想逃出去,何必鱼死网破,合作共赢岂不是更好。”   谢岁听见林雁轻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呀,不小心玩超时了,他手下围过来了。”   谢岁眉眼微动,“那怎么办?要不然你随便捅我一刀,然后赶快跑?”   “捅什么捅。”林雁带着他后退,“师父给你玩点刺激的?”   谢岁:“?”   下一刻,两根冰冷的手指钳住他的下巴,谢岁抬眼,看见了远方裴珩忽变的脸色,随既有微甜的液体从口中淌进了胃里,像是蜜,又像是酒。   “徒儿,加油!为师看好你哦!”林雁不怀好意一笑。   谢岁:???   “刺客最忌讳的便是言而无信,王爷,我是不会自砸招牌的。”林雁朗声道,随后他抬手将谢岁一推,身影如同鹰隼,转瞬拉开数十米的距离,与此同时,暗箭飞射,两侧幽暗的林木中,转瞬冲出好几十人,向着他追击而去。   林雁抬刀一转,打掉箭矢,瞬间拔高数十丈,长啸一声,跑了。   谢岁没了人支撑,踉跄跌跪在地上,他倒是没什么不适,师父不可能害他,但绝对有可能坑他。   他摸索着去看四周的草叶,半爬过去将那空荡荡的粉色瓶子捡起来,上头没有标签,但还剩了点药,他凑过去嗅嗅,终究不通药理,分辨不清。   不远处传来裴珩冷漠至极的声音,“找到那个人,杀了。”   谢岁为自家师父默哀两秒,然后开始扣喉咙,试图吐出来,呕的他两眼朦胧,难受至极,片刻后,有只手伸过来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背,“能吐出来吗?肚子疼不疼?”   谢岁不知为何,浑身一抖,他软了一下,勉强摇头,“不行。”   不知是不是体力消耗太大,他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咚咚咚咚,后背都浮出一层热汗。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手中的药瓶拿走,指尖相触,男人的体温像是冰,谢岁忽然就打了个冷颤,而后瞪大了眼睛。   裴珩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像是隔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   “去,查清楚这是什么毒。”   “是。”   四周都是人影,寂静的山林中一瞬间热闹了起来,谢岁艰难的喘息,衣裳沾在了身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他看着自己泛红的指尖,伸手拽住了裴珩的衣摆,“王爷,不用去查了。”   裴珩低头,看着少年散开的长发,“什么?”   谢岁咬牙将逐渐失态的呼吸声压抑下,他忍着浑身上下漫出的麻痒,轻笑一声。   “我中了春/药。” 第23章   裴珩装作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谢岁额头上沁出汗,他感觉师父可能给他玩了个大的,那药效发作的太快,也很……下流。   他发现不管是衣服摩挲,还是山风拂动,在此刻都成了撩拨,四面八方的绵软和麻酥,从指尖发梢,甚至唇侧,都是密密麻麻的痒,如同勾过身体的鹅毛,每一次触碰都勾到了心尖。   他强忍着不适,平静道:“劳烦王爷您帮我……”   裴珩瞬间警惕,一蹦两米远,“我可帮不了你。”   谢岁:“……帮我把竹竿拿过来。”   他慢悠悠说完,随后撑着膝盖起身,整理衣袍,虽然身上沾了血迹和泥水,但神色如常,看起来依旧体面。   他冲着裴珩笑了笑,“天晴了,该回府了不是吗?王爷。”   裴珩:“………”   他捡起地上的小竹竿递过去,谢岁抬手接过另外一段,他这次规矩了太多,连指尖都没有故意触碰。拄着竹竿健步如飞,没有看出丝毫异样。   裴珩走在一侧,状似漫不经心又小心翼翼,“我刚才好像听到你说,你中了春/药?”   “王爷听到了啊?”谢岁抬头,淡定的看了裴珩一眼,又低下头去,“不过一点春/药而已,能影响的了什么?”   他从山头上翻过去,顽强道:“回去泡个冷水澡就好。”   走了三两步,谢岁又停下,冲着人调侃,“怎么,王爷你要同我解毒?”   裴珩后退一步,“本王忽然想起还有点事,你先走。”   谢岁点点头,“王爷保重。”   而后他脊梁挺直,目光坚毅,长袖摇摆,看似十分正常的从山头离开,到正常路口后,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像是背后有鬼在追一样,骑着马在前头狂奔,一骑绝尘,一言不发。   神志清醒,动作利落,完全看不出中了药。   裴珩在后面挥手召来了叶一纯,小声问:“你有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药?”   “□□啊。”叶一纯脖子上缠着布,一脸八卦,“而且是苦昼短哦,那和普通的药物还有点不太一样。”   裴珩竖起了耳朵,好奇道:“怎么个不一样?”   叶一纯从怀里摸出把扇子,凑过去,挡住脸,在裴珩身侧同他嘀嘀咕咕说了,裴珩瞪大了眼睛,“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淫/秽之物?”   合扇,叶一纯瞥了眼前面身姿挺拔,正在策马狂奔的少年,悄声道:“所以那位小郎君要是真喝了,咱们得加快速度回去,解药还得现做,有些耗时间,这么长的路跑回去,也不知道他忍不忍得住。”   裴珩:“……”   他一巴掌将叶一纯凑过来的大头推开,“别在这里吊儿郎当的,你带人提前回去配药。”顿了顿,裴珩又道,“另外放个假消息出去,就说我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全城戒严。”   他拽着缰绳,声音显出几分阴冷,“着大理寺彻查,三天内查出结果。他们不是整天没事喜欢搞些鸡毛蒜皮上来烦我么?也该让那群酒囊饭袋好好忙忙了。”   *   谢岁感觉自己整个脑袋都烧成了一锅浆糊,他抓住缰绳,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炖在了热水里,煮的骨酥皮烂,神志不清。   脊骨几乎撑不起他的身子,每一次呼吸都是灼热,马匹奔跑的摩擦,都让他想要惊喘出声,他咬牙忍着,却在牙齿咬住嘴唇时,连唇瓣都漫开一层麻痒。   到底什么鬼药啊!   看着前方摇摇晃晃的山路,谢岁抓着缰绳,以衣袖挡住自己身体的异样。他确实庆幸,自己今天穿的宽袍大袖,不至于那么难堪。   身后马蹄声靠近,他侧头看去,是一列暗卫忽然提速,快马加鞭冲出去了,像是去前面探路。   谢岁见状也想加速,正待甩鞭,一侧却听得少年欢快的呼喊声,“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谢岁恍恍惚惚扭过头去,就看见小五骑着马凑过来,见谢岁无事,长舒一口气,“吓死奴婢了,不是让您提前回正德寺吗?怎么进山里去了?”   忍着身体的反应,谢岁摇摇头,正色道:“是我关心则乱,你走后我才想起来自己记得一条往猎场去的小路,一时心急,担忧王爷就冲了进去,还好最后没事。”   “那公子您没受什么伤吧?”小五看着谢岁手指上的血迹,忧虑道。   “没事。”谢岁若无其事的扭过头,“我能有什么事。”   “我好的很。”   “可是公子你流了好多汗。”小五仰头看看天气,“刚下了雨,今天有这么热吗?”   “有吗?”谢岁抬袖擦擦,而后开始随口瞎说,“今天天气不热,但是我心热。大概是因为方才我被王爷英雄救美,所以我现在还情不自禁,热血沸腾,心潮澎湃,难以自抑的沉浸在王爷的英姿里,不能自拔。”   “公子,”小五看着谢岁越来越红的脸,嘴角抖了抖,忍不住劝道,“公子,别太爱了……”怪可怕的。   谢岁呵呵一笑,“你不懂,你不懂我对王爷的爱。”   然后长鞭一挥,看起来十分正常的加速,衣袍飘荡,最后越来越快,骑着马冲回了王府。   一路上红袍少年纵马扬鞭,目光坚毅,从京郊冲进京城,仿佛青山水墨里撞入了一团彤日,依稀又有了几分曾经谢家二少爷张扬明媚的样子,将这晦暗的天气都照亮了些许。   “好俊啊!”裴珩骑马回来时听见旁侧小路上,有女子打着伞小声嘀咕,“不知道那红衣裳的小郎君是谁家的,瞧着怎么有些眼熟呢。”   “有那么俊吗?”裴珩漫不经心的想,他脑子里关于谢岁比较深刻的印象,一个是他穿过来时,睁眼第一面,对方叉着腰一脸厌恶的警告他,不许在别人背后说恶心话,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不过后来被他打回去,打成了熊猫眼。   再后来就是胭脂山,穿着粗布麻衣,他出去醒酒,看见有醉鬼欺负下人,本来都撸袖子打算上了,忽然看见那下人原地一蹦,将被子一蒙,开始打人,专踹下三路,张牙舞爪,凶得没边。   最近的印象就是,谢岁三番五次试图爬床勾引,只是功夫实在不到家,笨头笨脑,看了只让人被吓到,完全没被勾引到。   裴珩叹气,慢吞吞踱进王府里。   何必呢,好好一个青春男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都不可爱了。   *   谢岁啪一下推开大门,他喘着粗气,立刻找人给他送一桶洗澡水进屋子。下人没见过他这么急匆匆的样子,以为有什么急事,连忙将水备好送过来。   谢岁关上大门,甩开衣服,整个人浸在热水中,刚一碰水就忍不住喘息,他咬住手背将口中欲出的羞耻声音堵住,额头抵在木桶边缘撞了两下,保持清醒。   随后有些恼怒的想,他师父真的越来越坑了!他都快怀疑是不是因为他让林雁带孩子没给钱,所以对方在故意报复。   喂他□□有什么用,有本事喂裴珩□□啊!灌他个十斤八斤神志不清散,说不定他还能有机会强上,现在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捅他一刀,到时候还能卖惨。   如今药也喝了,裴珩对他避之不及,除了丢脸,再没有别的效果。   谢岁胡乱洗了一把脸,水波清澈,他看着轻微晃动的水面,将手伸了下去。   小五回来后,稍微修整一下,便坐在庭院外头吃糕饼,顺带等谢岁传唤。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在山林里滚了一圈太累了,这个澡谢岁洗了有一柱香。   等他糕点都吃完了,房间门才吧嗒一下被拉开,少年公子红着眼,披着件雪白的外袍喊他,“小五,过来帮我换桶水。”   小五拍拍手上的点心渣,“来了!”   他看着谢岁通红的眼睛和鼻尖,怀疑他在洗澡的时候偷偷哭了一场。   唉,这就是爱情的苦。   小五提着桶,正欲去找人要热水,却听谢岁叫他,“不用那么麻烦了,你帮我去提几桶井水过来。”   “公子,你前些日子刚中了寒毒,井水凉寒,对你身体不好,加一两桶热水没什么的。”   “不用。”谢岁站在门口幽幽道:“我喜欢冲凉的,凉的降火。”   小五:“啊?”   五桶沁凉的井水浇在身上,谢岁打了个哆嗦,只可惜收效甚微,他越来越热,最重要的是….出不来!手都蹭红了,还是不行。   他瞪着自己的身体,有些头疼的捂住了脑袋。   淦,这到底是什么鬼药!他师父是想杀他灭口吧?   心中一团燥火越烧越猛,谢岁继续干活,半晌,他啪一下布巾丢在水里,熬红了眼。   他早年确实在坊间传闻,有些药不交合便不会停息,如果师父给他喂的真是这种,那他现在只剩下两个选择。   一个是冲出去,抓住裴珩,然后强了!   谢岁捏住掌心。   只是现在裴珩的性格很怪,而且这是王府,一堆护卫,他成功可能性极低。   再不然就是,他看向了桌子上放着的,他用来防身的匕首,刀刃银亮,吹毛断发。   谢岁咬牙,目露凶光。   实在不行,他就只能弃车保帅,将这孽根,斩于刀下! 第24章   裴珩换了身衣裳,站在庭院外,看着叶五盘腿坐在小石墩上,双手撑着头看石桌上爬来爬去的蚂蚁。   主卧房门紧闭,整个庭院里安安静静的。   他走上前拍了拍叶五的背,“小五,谢岁情况如何?”   叶五起身老实道:“公子要了几桶井水,已经泡了一个时辰了。”   裴珩:“………”人都快泡发了吧?   如今虽然已经是五月,但到底还是春天,井水寒凉,泡上太久,没问题也得泡出问题。   他站在门口徘徊许久,想起叶一纯同他说的话,到底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罢了,你出去一下,去找叶一纯拿解药,他要是没有,你就盯着他做,不许他偷懒。”   叶五不是多话的人,裴珩吩咐了,他直接便跑去办了。   只剩下裴珩站在门口走来走去,有点犹豫。   苦昼短,叶一纯说过,这不是一味普通的春/药,药效极烈,服用者只需要兑酒尝上一点,便可在床帷间享受极乐,夤夜不休,而且骨酥神迷,据说没有特殊手段,很难解脱。   反正这药异常霸道,是给花楼里调/教不听话的小倌用的,据说是只能用后面,不过叶一纯没喝过,具体效果不清楚。   但不管怎么样,谢岁他被人灌了一瓶,以这种纯度的药量,又过了这么久,想必极不好受。   裴珩虽然对这个小断袖没什么好感,但对方到底是因为他才被挟持,遭受无妄之灾,身为老板,多少也要体恤一下下属。   虽然谢岁骑马的时候,看起来并不是很需要体恤的样子。   裴珩走到门口,抬手欲敲门,手抬起来了又放下去。   万一打扰了人家,岂不是尴尬?   他后退一步,房间里实在是太安静,他又有些担心,毕竟谢岁身体不好,他要是晕过去了怎么办。   思前想后,裴珩趴在了窗户上,默默戳了一个洞,朝里头看去。   地上散着谢岁那日穿的红衣裳,看得出他脱衣服时的急切,屏风后,隐约可以听到些许水声,以及少年人压抑的低喘。   他动静真的很小,很克制。   裴珩听到这声音,不知为何,有种老父亲抓包青春期大儿子办事的尴尬感。正想着挪远一点,给孩子一点时间,他再过来帮忙,忽然瞥见银光一闪,只见一只湿漉漉的胳膊从浴桶里急切的伸出来,捞了桌边的匕首,便气势汹汹刺下去——   裴珩震惊,不至于,当真不至于,一个□□而已,解药也已经在做了,小孩子家家不要这么想不开啊!   他抬手一撞,哐当一声,从窗户外翻进来,大喊一声,“住手!你在干什么!”   谢岁被吓了一跳,刀尖割破手臂,空气中瞬间散出一丝血腥味。   裴珩劈手夺过匕首,一把丢到窗户外面,把人从浴桶里拎起来,上下检查两眼,还好,还好,没有什么大伤,只胳膊上一条被刺破的浅痕,正顺着水流往下滴血。   裴珩松了一口气,他盯着木桶中穿着亵衣,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忍不住教育道:“不就是中了一点药,你做什么割腕?”   谢岁站在浴桶里,一只手被裴珩捏着,只觉得青年的手指修长冰冷,一股麻痒从手腕皮肤接触的地方一层层漫开,他后退一步,木桶内冰凉的井水飘荡,冲刷过腿根,他压下轻浮的呼吸,朝着裴珩笑了笑,轻声道:“王爷,你方才在偷看。”   裴珩被抓包,眼神游移,试图逃跑。   “你想看什么?”谢岁反手抓住裴珩的胳膊,死死拽住,骤然往后一倒,重新坠进浴桶里,水花飞溅,他的声音飘渺,像传说中东海侧勾人心魄的鲛人。   “王爷,你想偷听什么?”   裴珩一掌撑住木桶边缘,沁凉的井水漫过他的衣袍,玄色的长袍贴在了身上,他半低着头,水中的少年眼眶通红,瞳孔却黑沉如同深渊,雪白的胳膊探出来,圈住了裴珩的脖子,呼吸交错。   “很喜欢听我喘吗?”   裴珩:“………”   裴珩觉得现在的场景有那么些许不对劲,往常的谢岁其实所有触碰和勾引,都是带着试探性,他很怂,稍有风吹草动就重新缩回去了,偶尔有一瞬间会露出些许锋芒,不过很快就被他狗里狗气的掩盖。   而现在的谢岁,就像是完全丢掉了伪装,锋芒毕露,他的手一点也不软,疤痕斑驳的手指圈住他的脖子,一点点往下沉,用着像是要将他拖进浴桶里淹死一样大的手劲。   手指滚烫,捏住了他的后脖颈,一点点摩挲,然后,湿漉漉的少年轻轻抬眼,水珠从他的眼睫上滚落,小心翼翼靠过来,唇齿微张,轻声道:“王爷。”   裴珩刚刚沐浴过,他身上有股很好闻的花香,不知道是不是从哪处园子经过时,拈花惹草沾上的。   青年长眉修目,有种属于武人的俊朗,此刻似是被蛊惑,额头缓缓垂下,仿若臣服。   就在谢岁要咬上裴珩唇角时——啪叽,谢岁的脸被捏住了。   一双手挡在他面前,默默将他的脑袋推开,“不应当,虽然我刚才的行为看起来很变态,但我并不是变态,我进来只是担心你是不是需要帮助而已。”   谢岁:“……………”   裴珩语重心长,勉强维持一下人设,“既然你没问题,那本王就先行撤退了。”   “啊,对了!”裴珩凑到谢岁耳边提醒,“听大夫说,中毒后容易撸不出来,如果你也有这种病情,建议试试后面,也许会比现在好一点。”   谢岁:“………………”   说完,裴珩深藏功与名,安慰性拍拍谢岁肩膀,试图抬脖走人。只是他动了动,发现自己的脑袋抬起来了,谢岁也跟着重新从水里站起来了。   雪白的亵衣贴在身上,所有景况一览无遗,裴珩扭过脑袋,“放手!”   谢岁冷笑一声,磨了磨牙,“不放。”   他本来最近一段时间就过得窝火,更何况现在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被药物浸了个通透,烫的如同火烧,可以说是火上加火,怒上加怒。   他本来就不是断袖,却要装成一个脑残断袖,撒娇卖萌,作尽各种痴态讨好他人。只是裴珩并不领情,还一直戏弄他。   谢岁在裴珩这里屡屡受挫,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现在好胜心一起,就很难再熄灭下去。   谢岁抓着裴珩的脖子不放,裴珩掰着他的手臂后仰,一时间房间内水声四起,木桶震荡,若是从窗户看过去,简直就是什么凶杀案现场进行时。   谢岁咬牙:“王、爷!你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裴珩奋力反抗,“我没躲,我只是想起我书房还有奏折……你撒开!本王要办公,本王要加班!本王要为国家做建设!”   裴珩死命一挣,谢岁险些没按住。   “明日我帮你改!”谢岁死命纠缠,“不就是几百本折子,我批了!”   下一秒,谢岁感觉自己腾空而起,他被人直接从浴桶里抱了出来。   裴珩腰不疼了,腿不虚了,揽住少年大步向前,将湿漉漉的谢岁往床上一抛,目光坚定,带着超脱后的大彻大悟,“你说的,不许反悔,不过本王还有别的要求。”   谢岁仰躺在床上的时候才觉得不妙,他看着床帐外稍微拉开一点衣襟的裴珩,有些胆怯的瑟缩一下,下意识想跑,又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动作,疑惑道:“什么?”   裴珩一把丢开束腕,膝盖抵在床侧,压了上来。在这玄墨一般的阴影笼罩而来时,谢岁听见了青年冷漠又强势的声音,掷地有声。   “一天不够,我要你帮我,改一个月!” 第25章   叶一纯一马当先回到暗卫所,不知道是不是王爷不在的缘故,今日暗卫所外安静的很,往常会有一堆暗卫躺摇摇椅上晒太阳的,今日空无一人,练武场上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这天也不热啊,都跑去偷懒了?   身后的手下去帮他拴马,叶一纯揉了揉手腕,大步向前,还没进庭院,就听见里头传来嗲里嗲气的成熟男音,“哟!飞高高咯!”   一个漆黑的小团子从底下发射起飞,在半空转了个圈,四肢张开,再咻一下掉下去。   片刻后,刷一下再飞起来,又掉下去,像是院子里有个不知疲惫的弹簧。   与此同时,他听见庭院里不断传来其他人附和的惊叹。   “哇!般般好厉害啊!”   “以后必然是绝世高手!”   “真的嘛?”小孩子清脆又认真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哥哥,这就是你们平常练习的轻功吗?”   暗卫们喜气洋洋的声音传来,“嗯,差不离吧!”   “那你们的师父好厉害,从小把你们扔这么高,一定很累吧!”   暗卫们啊哈哈哈笑个不停,“怎么可能,我们从小都是自己练的,我们老大通常都是站在旁边拿鞭子抽。”   叶一纯:“………………”   “已经飞了一个时辰了,要不要歇息一会儿再玩?”   小孩从地上弹起,朝着地面挥挥手,“好啦!辛苦哥哥啦!”   人下去了,没再弹上来,但可以听见院子里般般愉快且甜美的笑声。   “哥哥好厉害!”   “我给哥哥揉揉胳膊,酸不酸呀?”   叶一纯从墙角爬上去,就看见暗卫所被他留下来看门的几个暗卫坐在般般身旁,几个壮汉围着一个小不点,像恶狼口底下站了个小兔子。   小兔子跑过来跑过去,给他们捏捏胳膊捏捏腿。   “哇,好结实,只比我阿爷差一点。”   “我长大以后也要像哥哥这么结实俊朗!”   暗卫们夹着嗓子:“啊哈哈哈哈,哪有哪有~”   呜呜呜,老大上哪里偷来的小朋友,真可爱,好想再偷一个过来养着。   完全沉迷在小孩子纯真且无邪的夸奖声中的暗卫们,丝毫不知道危险已经靠近。   “别玩了,这是丹华坊的樱桃烙,配着甜水吃味道最好,先填填肚子。”叶九端来了点心和甜茶放在一侧。   老大已经出门两天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他们几个原本以为这孩子会非常难带,没想到异常好养,又乖又听话又嘴甜,萌的人心里打颤。   养孩子的日子真快乐啊……   雨后天气极好,空气清新微凉,连带着人也快活起来。叶九伸了个懒腰,正想问兄弟们要不要晚上一起去吃火锅,忽然瞥见院墙边长出了一个头。   只见他们老大静静扒在院墙上,不知道呆了多久。   叶九:“……”叶九麻了。   他身侧的兄弟还在逗孩子,问些乱七八糟会挨打的问题,诸如哥哥我和叶大夫同时掉水里你救谁,叶大夫凶不凶,他好看还是我好看之类的。   叶九推推旁边人的背。   对方抖了抖胳膊,“别闹。”   叶九:“老大回来了。”   暗卫缓缓起身,摸着脑袋感叹,“咦?今天怎么有点凉,般般啊,哥哥回去加个衣裳。”   “哈哈哈哈,我也有点,我们一起去。”   几个人一哄而散,瞬间从庭院窝到阴影里蹲着了。   般般摸了摸自己身上单薄的小袍子,“有那么冷吗?”   叶九看着墙头那个缩回去的脑袋,后背发凉:“确实有点。”   叶一纯本想踹开大门,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拎出来罚。奈何小道士的崽还在这里,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暗卫服,默默从墙头跳下去,还是正事要紧,先拐去了院子后的药房去配药。   当小五跑过来时,他正按着碾子嘎吱嘎吱研磨。   “大哥,药做得怎么样了?王爷让我来找你拿东西。”小五从院墙上翻过来。   “还没呢。”叶一纯不慌不忙,将草药压成细粉,“王爷让你过来……他去公子后院了?”   “是啊,而且要的还很着急。”小五单纯点头,他蹲在药庐旁边监督,“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我来帮你!”   “不用。”叶一纯一脸老神在在,“既然王爷过去了,那这药可以配的再慢一点。”   叶五:“啊?”   “王爷单身那么多年,不近男色,好不容易带回来一个喜欢的,不得让他同人家沟通沟通感情?”叶一纯凑近,冲着叶五一脸暧昧的眨眼,“方才王爷是不是一脸鬼祟,偷偷让你离开?”   叶五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   见他点头,叶一纯摊手,“那就是咯,慢点来,别去打扰他们。”   “为什么?”叶五满头问号。   叶一纯拍拍小弟的肩膀,“你还小,没碰上心动的人,现在还不懂,等你以后就明白了。”   “什么叫春宵一刻值千金。”   叶五瞪大了眼睛,他蹲在了叶一纯身侧,缓缓感叹道:“元夕公子他真的好爱王爷,我本来还以为他是单相思,毕竟像王爷那般雷厉风行,专注国事的人怎么会对什么人动心。没想到是我错了,他们居然是双向奔赴!”   “这可真是……神仙眷侣啊。”   *   “等等!我觉得这个事情我们可以再商量一下!”   谢岁看着裴珩不情不愿的样子,忽然冷静下来,刚才他被好胜心冲昏了头脑,现在反应过来,裴珩好像不想睡他!   只是为什么帮他批奏就愿意了?   谢岁百思不得其解。   他抓着床单往前爬走,试图拉开点距离,同裴珩好好讨价还价一下。   如果帮忙批奏折也能够获得好感,那他还这么努力的爬床干什么?   只是他还没跑太远,脚踝就被人一把握住。他身上现在触不得人,麻痒顺着脚踝蹿上去,谢岁腰间一软,趴在被子上动弹不得。   “商量什么?”裴珩的手上移,捏住他的小腿,把人拖到自己怀里抱着,一脸认真,“还是你想同我再讲讲价?”   谢岁回过神,猛点头,“没错,折子需要再商量——”   裴珩见状不满蹙眉,开口打断道:“批一个月你嫌多?罢了,那本王就……给你减八天,每批五天折子可以给你放两天假。”   他握住了谢岁的腰,谢岁整个人塌下去,牙齿打着哆嗦,因为对方的触碰浑身发抖,他被团进了青年冰冷的怀里,耳边却听得对方不满的嘀嘀咕咕,“哼,你还有双休呢,不能再少了。”   谢岁两眼失神,闻言猛摇头,焦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可以帮你改两个月折子!只要你今天——”放过我。   话没能说完,他的嘴被人捂住了,裴珩睁大了眼睛,震惊道:“两个月?!”   他十分困难的思考了许久,然后艰难道:“罢了,两个月就两个月,我今天可以帮你两次,但是真的不能再加了,我也是有底线的!”   谢岁:“…………”不是??   裴珩叹息,“小小年纪,真的不要那么好色啊。”   为了防止谢岁继续加价,动摇他身为直男的节操,裴珩抬手一抽,眼疾手快,将自己的发带勒在谢岁嘴里,杜绝了这张嘴里再说出什么诱惑话语。   毕竟要是谢岁夸下海口,说帮他批个一年半载的折子,他还不得天天侍寝?   这样不好不好。   被困住的谢岁:“………”   他呜呜两声,一脸惊恐。   裴珩看着少年泛着泪花的眼睛,估摸着他实在是熬了太久,想了想,低头在谢岁额头亲了一口,大方道:“别哭了,哥亲一个,算赠品,不要折子。”   谢岁:“………………”   他浑身湿透,本来因为泡水就只套了一条内衫,没穿裤子,现在从水里捞出来后,轻薄的布料贴在身上,布料摩挲,越发放大了周身的感觉。   他像被架在了火上翻烤,唯有裴珩的手掌是凉的,从脚踝到小腿,再攀升至大腿。   谢岁咬住了牙,浑身发抖,但事已至此……算了。   裴珩看着少年紧致的腿,雪色的皮肤被井水泡后,关节处冻出了些许微粉,微透的衣摆下方可以看见谢岁依旧精神的下身。   他状似漫不经心的伸下去,手其实有点抖。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的五姑娘从来都只给自己帮过忙,这还是第一次帮别人。   带着千万分的感慨,他满怀心思的抚了上去。   就像装满滚水的杯子,忽然掉进了冰里,谢岁睁大了眼睛,靠在裴珩胸口,倒抽一口凉气。   裴珩只感觉怀中的少年顿时一挣,闷哼出声,如同一条蹦哒的活鱼,一点也不配合。   谢岁的手指在四周受惊的猫一样乱抓,抓住裴珩的手臂,恨不得掐进去,却因为手指没有力气,只能挣扎着摩挲,像撒娇似的,口中呜呜咽咽喘出含糊的气音。   像是要哭了,绝对不是因为爽。   裴珩的掌心全部都是习武导致的厚茧,力气又大,谢岁自己忙活了很久,脆弱的皮肤本来就已经有些发疼了,哪里经得住裴珩这么磋磨。   他浑身上下的敏感度都被药性放大,又疼又难受,如果不是嘴被堵住,他已经要骂出声来。   裴珩察觉到不对,撩开衣衫,看了一眼,认真思考片刻,将谢岁放开,去房间里寻了半天,找到一盒用来梳头发的兰花油,又在浴桶里净了手,走到床榻前认真问道:“你喜欢亮点还是暗点的?”   还在缓神的谢岁:“?”   “那就半明半暗吧。”青年放下半拉床帷,俯身上榻。   *   谢岁如同火煎。   他想哭又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真的,真的倒霉透顶。   裴珩的手指很长,且不知轻重,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谢岁觉得他就是对方手中任人揉捏的玩物,在药性的催动下,整个人软成一滩水。   兰花香弥漫了整个床帐,谢岁手指抓住青年玄色的衣袍,整个人浑浑噩噩,眼泪淌了满脸,滴滴答答。   湿漉漉的长发代替衣衫裹在身上,他神志不清间,在裴珩身上磨蹭,青年到现在都衣衫齐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凉气。   谢岁蹬腿挣扎,受不住力,臀背下滑,落在裴珩大腿上,忽然他瞪大了眼睛。   谢岁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   身为原著中最好色的反派,裴珩身边从不缺人。   而现在,他没反应。   一点反应都没有。 第26章   裴、珩、他、不、举!   五个大字在谢岁脑袋里疯狂冲撞,他一下清醒,而后念头通达。   难怪他原文那么变态!难怪他总是喜欢在床上虐待别人!难怪目前面对他的勾引总是视而不见!   原来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   看得到,吃不到,所以他才这么扭曲!   谢岁忽然就觉得在体内作祟的手指头,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了。虽然他很不舒服,但是一想到裴珩更不舒服,谢岁心中就有一种喜悦逐渐漫开,那种喜悦叫幸灾乐祸。   只是人是不能松懈的,一旦他精神没那么紧绷,人没有那么抗拒,那某些感觉就会成倍的涌上来。   谢岁刚想嘲笑两声,就被探索精神满分的裴珩找到要害,下一刻他惊恐的张大了眼睛,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心险恶,身体一下子软了下去,哆嗦着嘴唇,咽喉处不由自主发出一道轻哼,又软又媚。   裴珩察觉到了,他问,“是这里?”   谢岁摇头,猛摇头。   可以说是惊慌失措了,只是他的嘴被堵住,不能喊停,手也被反背在背后,整个人被困在对方怀里,谢岁蜷缩起腿,呜呜咽咽,想要从裴珩怀里滚出去,下一刻,他被翻了个面,面对面趴在了裴珩怀里,看见了对方半垂着,十足有探究精神的眼睛。   裴珩笑着说,“好浅。”   谢岁眼眶通红,两眼里俱是惊慌失措,含着一股湿气,鼻尖也是红的,他的脸本来就小,被半湿的头发沾在颊边,越发显得水汽朦胧的可怜,像是被谁欺负哭了一样,可怜巴巴。   裴珩看着少年含了两包泪,欲坠不坠的眼睛,不知为何心尖一动,生出一种把他玩哭的冲动……呸!裴珩你是直男!不能被蛊惑!   然后他摇了摇头,想到了未来两个月的奏折,顿时什么鬼鬼祟祟的念头全部消失了个干净。只是面前这张美人面还在持续散发蛊惑技能,为了坚定意志,他随手在床上摸了摸,找到旁边叠的整整齐齐的玄色外袍,一把将谢岁的脸兜头罩住了,盖头似的。   谢岁眼前一黑,更慌了,随后便听见裴珩哄小孩一样的声音。   “乖一点,别乱动,我忙着呢。”   谢岁:“…………”   下一秒,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心险恶。   剩下的时间,谢岁的感觉不足为外人道也。他最开始想忍,后来发现真的忍不了,喘不上气后只能呜呜呜的哭,伸着手试图让裴珩放过他。可是裴珩郎心似铁,怎么都不搭理,手劲越来越重。   兰花的香气随着热度揉进了骨子里,在帷帐内缠绵的翻卷,谢岁像是没骨头一样往下滑,半仰着头,薄削的胸膛反弓,修长白皙的脖颈献祭似的扬起,双腿扑腾似的挣扎,也不知道是想把人踹开,还是想更加靠近。   挣扎间,蒙在谢岁脸上的衣摆滑落,裴珩抬眼,看见白皙的肤色上漫开大片大片的薄红,从胸口一路延伸至脖颈,玄色的衣袍随着人身体的颤抖,幕布似的往下滑落,露出少年精致的下巴,和红透的唇瓣,下巴尖上有水珠滴落,裴珩摸了一下,发现是泪。   裴珩半抱着人,听见少年含糊的声音从口中传出,像是喘息,又像是哀求,断断续续,他凑过去,依稀辨认出,谢岁软且颤的喊声,他好像在说——   “珩哥哥,饶了我罢。”   咚——   裴珩忽然心头一跳,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整个脑袋都晕了起来。   空气中兰花香腻的头闷,可能是房间太封闭,裴珩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从脖子根燃到了头顶。   谢岁彻底软了下去,没骨头似的瘫在床榻上,衣服依旧盖在他脸上,单薄的胸膛起起伏伏,雪白的肤上勾缠着墨色的发,像个任人施为的漂亮娃娃。   裴珩手指微动,还没太大的动作,就听得少年含糊不清的哼哼,他蜷缩起身体,环住膝盖,衣服下的脑袋轻微摇晃。   “呜……不要了……饶了我……”   裴珩骤然起身。   迅速从床上蹿了出去,一把打开大门,冷风一吹,他扭头回房间,僵硬伸手,拉开被子,抖两下,刷一下盖在谢岁身上,而后转身出去,关上大门,走出院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直接不走弯路,在自己家里开始翻墙,直接冲着暗卫所的药房跑去,跟背后有鬼追似的。   谢岁从漫长的余韵中缓过来,他睁眼,眼前一片漆黑。身体释放后,体内的火气好像稍微降下去一点,只是……还不够……   苦昼短的药效继续发作,他发着抖撩开脑袋上的衣服,却发现床榻间空空荡荡,裴珩已经离开了。   谢岁不知为何,有些后怕的松了一口气。   该说不愧是反派吗?果然深知各种折磨人的方法,方才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热意翻涌,谢岁卷着被子忍了片刻,从床榻上爬起来,哆嗦着两条腿,爬到浴桶里继续泡着。   还是井水好。   谢岁将滚烫的脸埋进水里。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不过他没能在水里泡太久。   没过多久,房间门便被人碰碰敲了两下,他警惕回头,下一秒,大门被人推开,裴珩一脸严肃,冷若冰霜,像是谁欠了他八千两,从外头大步走进,手里拿着个碗漆黑的汤药。   走到浴桶边,胳膊一伸,冷硬道:“解药,喝下去。”   谢岁有些迟疑的接过,发现药是温热的,他一边喝药一边偷看,发现裴珩的神色很奇怪说凶不能算太凶,眼神游移,莫名有点色厉内荏,有种……说不出的怂。   他迟疑了片刻,觉得裴珩他必定是被人发现了,自尊心受挫。虽然他心里幸灾乐祸,笑翻了天,但明面上,毕竟要靠着裴珩的势力干活……还是要安慰安慰的。   他喝光了药,沉默片刻,露出一个堪称坦然的微笑,“王爷,其实我刚才都感觉到了。”   裴珩:“!!!!”   他瞬间炸毛,惊恐万状的盯着谢岁。   不是,现在的断袖都这么敏锐的吗?   只是落在谢岁眼里就成了心虚和尴尬,他半垂下眼,一脸羞涩的样子,轻声说,“我能体谅,没关系的,您用手就已经很……很……”谢岁思考片刻,艰难道,“已经很威猛了。”   方才那种身不由己,全面失控的感觉他不实在想再来一回,于是轻轻贴在裴珩身侧,“下次您就不要用手了,免得累着。”   裴珩:“……………”下次?还想有下次?   他忽然想起确实原定的是两回,自己只帮了一次就这样,再来一次还得了?   不可,万万不可!   他一把按住谢岁的肩膀,认真道:“你能为我着想,我很感动,所以折子减半,你只用批一个月的就可以了。”   “一个月。”裴珩拿过药碗飞也似的出门,一边出去一边回头强调,“只要一个月哦!”   谢岁:? 第27章   大门啪嗒关上,裴珩匆匆逃跑,头都不回。   谢岁看着那道影子离开,骤然松了一口气,泡在水里不想动弹,感觉自己这辈子没觉得这么累过。   喝完药身体情况平息下来后,他才感觉到了冷,从泉水里爬出来,换下湿漉漉的衣裳,本想爬到床上卷着被子睡一觉,看到床单上乱七八糟一片,谢岁后退两步,半蹲下来,抱着脑袋陷入自闭。   他身后被异物进入的感觉还在,但到底只是手指,所以也不是很疼,就是……很奇怪。可能是药性的作用,他在某一刻确实有爽到,身体的反应做不得假,但是一想到是裴珩的手……   谢岁委顿下来,喃喃自语,“谢岁啊谢岁,没关系,这是必要的牺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反正裴珩他不举,两根手指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双手握拳,两眼顿时充满了干劲。   他原来还以为自己会被鞭打,滴蜡烛,学狗爬,现在只是在床上被两根手指头日了一下而已,还好还好,已经比预测的情况好很多了。   如今反正都已经踏出第一步了,自然也不差后面的几百步。   只是裴珩这人可真会装蒜啊,都不举了,还一脑袋的淫/欲。   最开始纠缠他时还一脸挣扎,看那避之不及的模样,谢岁几乎都要以为裴珩不是断袖,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谣言了。   只不过裴珩这挣扎去的太快,仅仅一个月的折子而已,就迫不及待将他丢床上了……裴珩这人可真是……阴险狡诈,心思深沉,毫无下限。   其他人都会以为是他为求宠信主动示好,帮忙辅佐处理朝中政事,然而实际上,却是裴珩故意以一个月奏折消息为饵,引他上钩,自荐枕席。   裴珩人也睡了,折子还能有人帮忙批,真的是一举两得。   况且如今朝廷之中,党派纷争,皇帝年幼,加之春闱就在下月,容易生事端。裴珩在外征战多年,确实对朝中情况不够了解,至少不如他了解。   谢岁叹息。   诡计多端的断袖。   不过没关系,一个月的奏折啊,这一个月内的朝政大事,包括各种军机密要,他全部都能接触,届时他在帮忙的时候,只要稍微做一点点小手脚,引导一下裴珩调些许人回来,应该会没问题吧?   只做一点点。   若是成功,谢岁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多续上几个月。   将床单一拉,团吧团吧泡在浴桶里,谢岁穿上外袍,将自己打理工整,而后拖着疲惫的身体,一脸自然的出去用晚膳。   今日用膳时,他没见到裴珩,小五倒是回来了,蔫蔫站在一旁,嘴角有片青紫。   谢岁十分关心的问他是怎么回事,小五叹息,“王爷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跑过来把我和首……把我打了一顿。”   正确的说,是午后裴珩忽然连翻几个墙头,气势汹汹冲进药房,踹开大门,满脸通红,像喝了酒一样,伸手找叶一纯拿解药。   叶一纯早就已经将解药熬好了,笑眯眯递过去,还问裴珩战况如何,只呆了半个时辰,时间怕是有点短啊,需不需要他提供十全大补丸,保证三天三夜都不会虚。   当时裴珩意味深长的看了叶一纯很久,来一了一句干得漂亮,抬手接过解药,再连翻八个墙头跑回去。   小五当时还在想,今天王爷真是格外有精神,肩膀受伤都还能这么活泼,叫人好生羡慕。   然后没多久裴珩就又从院墙上飞下来,二话不说,在药庐里和首领十分严肃的打了八百个来回,他中途想要劝架,劝架失败,眼睛遭受无妄之灾。   直到现在,那两个人应该还在练武场打。   小五不懂,他站在桌子边幽幽叹气。看着正在慢条斯理吃饭的谢岁,忍不住叹息道:“唉,王爷真的越来越奇怪了。”   谢岁深有同感,点点头,“确实奇怪。”   “公子,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时候您真的得劝劝王爷,不要那么暴躁。”小五望天,双目呆滞,“要是王爷像公子这样温柔就好了。”   谢岁:“……谢谢夸奖。”   这天晚上,谢岁意外的,做了一个不错的梦,梦里没有谢家被点燃的祠堂,也没有风铃般摇晃的脚,他这次在梦中看到了他的老父亲,谢丞相对着他吹胡子瞪眼,手里拿着戒尺追着他在庭院里跑,一边跑一边骂,“老夫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你居然搞断袖!你败坏门风!”   谢岁梦里绕着谢府跑了很多圈,仗着自己体力好,年轻跑得快,他爹怎么也追不上他,硬生生跑了一夜。   他回头想要解释自己没断袖,奈何他爹不信,戒尺打不到,就冲着他丢鞋子,最后被一鞋子砸醒,睁眼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浑身上下散了架一样,骨酥腿软,爬了半天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一抬头,却发现床边悄无声息蹲了一座黑黢黢的东西,谢岁头皮一麻差点叫出来,枕头都快飞出去了,却听见裴珩鬼鬼祟祟的声音响起。   “是我。”   谢岁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在自己府里做贼的!一只手按在了床上,随后一个高大的声音覆过来,谢岁抓紧了被子,忍不住后仰,在裴珩爬上床的这几息里,他脑袋里飞速跑过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有些紧张的按住了裴珩的爪子,劝谏道:“王爷,昨天不是才……才做过吗?清晨如此,是不是太荒唐了些?何况您身上还有伤,应当保重身体才是。”   裴珩:“…………”   “我过来睡觉!”看着谢岁惊讶的眼神,他愤怒道:“纯睡觉,你觉得我有那么……那么欲求不满吗?”   谢岁余光扫过裴珩的重要部位:“……那应该是没有。”   裴珩把谢岁从床上拉起来,从床帐内推出去,自己往上头一躺,“小小年纪不要整天想些有的没的,昨日都说好了,一次换一个月折子,不要想着擅自加价!”   谢岁:“………”   黑灯瞎火,他穿着中衣,晨风一吹,背脊发冷。看着裴珩脱衣服,飞快钻进他暖和的被窝里,随后青年安安稳稳躺在床上,拉上被子,一脸安详的吩咐道:“今天你先不要乱跑,府里有贵客到,我借用一下你房间,你要是还困就去书房睡,睡醒可以顺便看一下折子。”   谢岁:“………”   裴珩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想了想,又有点不好意思道:“听说苦昼短有后遗症,你今天可能会不太舒服,这样吧,本王给你放一天假,你从明天再开始干活。”   “不过不能再晚了,再晚堆多了怕是批不完。”   说着,床榻上的人挥了挥手,“你加油,说好的一个月,本王给你记着。”   见谢岁还站着不走,他有点不自在的转动身体,然后委婉提醒道:“好了,我要睡了,你今天找个地方去玩,尽量别来前院。”   床帷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他,两个眼睛里都在说着快走快走。   谢岁沉默片刻:“……是。”   捧着衣裳出门,他看了一眼渐明的天色,快步离开廊亭,觉得自己思想变了。   一定是最近和裴珩相处太多,所以他才满脑子少儿不宜,一定是!   虽然裴珩特许他今日不必工作,但谢岁还是在书房看了许久的折子,待到晨时末,他本想套车去找一下师父的茬,毕竟那口苦昼短差点没坑去他半条命。   还有师父,师父那日被那么多人追杀,也不知情况如何,虽然他总说自己天下第一,没谁能打的过他,但谢岁一直认为这是吹牛,毕竟他要真那么厉害,当年还至于躺在路边等人捡?   他需要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若是还没回来,他就要想办法照看一下小侄子。   不过还没来得及出府,便被府中管家拦下,说是今日贵客来访,不易出门。谢岁去门口看了一眼,发现王府外都是禁军。   他眉头一动,反应过来。   皇帝来了。   裴珩猎场遇刺,身受重伤,小皇帝深感忧心,特来体恤。   小皇帝是惠帝第九子,生母是个貌美宫女,生他时难产而亡,而惠帝子嗣众多,十一个皇子,八个公主,这小孩既没有母族,又不够聪明,在宫中一向是透明人的存在。   谢岁偶尔几次看到,也是在东宫,他被太子抓着手教写字,又小又瘦一个孩童,面无表情的临摹字迹,只要大人的手一松开,便拿不稳笔了。   也不喜欢说话,不管谁喊他,他都直挺挺站着,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唯有太子在场时,他会稍微动上一动,不过也没有表情。   私底下听人说,九皇子天性愚钝,脑子里缺根弦,是个呆子,他不会说话,不会哭闹,一张大字要太子握着手写几十遍才能学会,整天就是坐着发呆,若是有书那就看书,若是没有书,就闭着眼睛睡觉。   谢岁不太习惯哄小孩,好几次跑到东宫玩,看到太子忙着哄弟弟,他都是脚底抹油,抬腿就溜,这么多年也只知道那行九的皇子叫李盈。   不过原文书中有写,此子虽然年少,但心机深沉,一直以来韬光养晦,装疯卖傻,降低摄政王警惕心,最后一招金蝉脱壳,釜底抽薪,联合主角一行人,断了裴珩的命脉,重夺军权。   总之,是个天生的帝王胚子。   而此刻,天生的帝王胚子正坐在床榻边,握住裴珩的手指头默默垂泪。   “朕,案上的,奏折,已经,堆了三日。”小皇帝长泪两行,“快醒醒,朕真的,忙不过来。”   裴珩:“………”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第28章   裴珩在床上躺平,唇色苍白,面上还有几处被人揍过的痕迹,青青紫紫,瞧着好不凄惨。   叶一纯跪在床榻之外请罪,“王爷猎场遇袭,身中剧毒,如今昏迷不醒,是臣等护卫不力,还请陛下、长公主殿下责罚!”   他面上亦是十分狼狈,衣摆上都是破口,一副鏖战过的样子,脖子上匆匆裹着的绷带上,还隐约渗出了血迹。   小皇帝侧坐在床榻上,抓着裴珩的手指一言不发。   床帷外,长公主静静坐在主位上,喝了口茶水。她身后,半个太医院署的太医都来了,站在身后一字排开,个个一脑门的冷汗,昭华长公主搁下杯子,抬头,淡淡道:“让你们过来是干看着的吗?都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王爷诊治!”   太医们一个激灵,连连称是,顿时前往内室看病去了,只不过小皇帝一直抓着裴珩的手指头不放,叫人不好诊脉。   “陛下莫怕,王爷不会有事的,快过来。”长公主冲着小皇帝招了招手,“来,让姑母瞧瞧你。”   小皇帝对长公主的呼唤充耳不闻,但是在太医的劝导下,还是松开了手,站在一边,十分担忧的望着裴珩的脸。   小皇帝不喜欢说话,上朝时基本也是一言不发,唯有在裴珩在场时,才会稍微吐出几个词,只要人一多,他便又憋着不吭声了。   这个孩子长公主向来拿他没办法,她无奈的转回目光,看向了跪地的叶一纯,开始慢条斯理的骂人,“你说我儿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处?北疆征战沙场,刀光剑影那么多年都无事,如今回来才几个月,居然能让刺客在金陵将他伤成这样。果真是金陵的风水养人,将你们都泡成了软骨头废物,嗯?”   一茶杯砸在叶一纯脚边,她本以为对方会如往昔一般静默不语,却不想平时一直硬气的暗卫首领,这次光速认怂,跪地磕头,磕的毫不拖泥带水,“是卑职无能,没有保护好王爷,卑职请罚!”   “看在你跟随珩儿多年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长公主靠着椅子,眉目间满是戾气,“五十军杖,领完继续过来跪着,什么时候珩儿醒了,什么时候回去。”   叶一纯点头称是,不卑不亢起身,出去领罚。   庭院外在行刑,长杖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听得人肉疼,庭院内一行太医战战兢兢诊治,最后越诊头上的冷汗越重,几个人仔细商量许久,出来同长公主汇报,裴珩情况不容乐观。   “殿下,王爷身中多种剧毒,且没有及时驱毒,毒素已然攻入心脉,怕是……”   昭华长公主长眉紧蹙,“没救了?”   “王爷所中毒素极其复杂,现在配解药怕是来不及,不过臣这里有一味祖传解毒大还丹,可护住王爷心脉,只是能不能平安无事,端看这几日情况了。”太医沉重道:“三日内王爷若是醒不过来,怕是药石罔顾。”   说完太医自己先吓到跪地,毕竟昭华长公主是摄政王亲娘,况且如今朝廷内小皇帝根本没什么话语权,基本上全靠摄政王震慑百官,他若是当真出了个什么三长两短,不说北疆是否哗变,光是南边的那位打上来,都够金陵喝一壶的。   两年已经换了两个皇帝,不管是前年惠帝病危时,太子篡位的那场惊变,还是去年蔡家发疯勒死灵帝的那场谋逆,都牵扯众多,前者牵扯太子党,太子三师不是被抄家灭族流放就是被贬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去教化民众,而蔡家一案则是直接将皇室几乎杀了个干净,转头蔡党也被摄政王杀了个干净。   如今摄政王又出了事……   太医觉得这这几年,大周皇位上可能是有什么诅咒,不然怎么谁上谁死。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有些心惊胆战,这几年如此之多的政变,死的最多的除了那几个身处漩涡中心家族外,另外就是他们太医院署了。   惠帝病危时忽然杀了一批,太子自尽后又死了一批,灵帝沉迷求仙问药时,又杀了一批,现在摄政王要是死了……   太医觉得自己今天要是能够正常回家,就要给家里的孩子换条出路,干什么都好不要当太医。   一直在旁侧站着的小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他上前两步,抓着裴珩无力的手指,默默垂泪,嘴里哼了两声,像是在说,“堂哥,要是,没了你,朕该,怎么办。”   长公主闻言有些不耐烦的将目光收回,她起身,烦躁的出门,金红色的长裙拖过地面,庭院外叶一纯还在挨打,已经数到了第三十下,他一声不吭,躺在条凳上像是死了。   摄政王府安静肃穆,长公主回头看了一眼房间,忽然朝着太医院的医师们笑了一下,和蔼道:“王爷如今身体情况不明,还得各位劳心费神,在王府中多看护几日。”   太医讪讪应下:“是……是。”好了,今晚夫人不用给他留饭了。   长公主气势汹汹出门,走了一半忽然想起来里头还有个小皇帝,她今日头疼的很,给了身边侍女一个眼色,对方转头进去提醒小皇帝该走了,不能打扰摄政王养伤。   李盈两眼空洞,慢吞吞走出来,不知为何,长公主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陛下不必忧心。”昭华长公主抓住了李盈的手,“你堂兄吉人自有天相,他会没事的。快同姑母回宫。”   小皇帝默默缩回了自己的手,他抓住自己的袖子,低着头憋了许久,冷声道:“此案,查!”   查个天翻地覆,水落石出,既然有人打算不让他好过,他便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   谢岁正坐在书房里看折子。   裴珩虽说今日让他休假一日,到底还是出不去,又不能去前厅,他干脆就回到书房,打开窗户,就着今日正好的春光把积压的案牍看了一遍。   刚批了一半,就听得长廊外传来逐渐靠近的人声,声音尖细,像是太监。   “奏折便存在此处?”   “陛下说了,王爷如今昏迷,国事到底不能耽误,便先拿回文德殿。”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进去将东西搬走!”   裴珩昏迷?   他早上人还活蹦乱跳,怎么中午反而出事?   谢岁先是惊了一瞬,转头想到对方今晨吩咐的事情,他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写了半数的折子,眼神微动,随后主动过去打开房门,同来搬运东西的太监打了个面对面。   “奴婢是王爷府中侍墨。”谢岁面不改色将人引进去,“这是府中近日奏折,一共四十二本,您收好。”   那青衣太监满意的看了一眼谢岁,觉得这人十分识相,轻轻一挥手,带上折子走了。   书房顿时空了一片,谢岁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良久。李盈的字是太子教的,太子的字则是他爹教的,也不知小皇帝认不认得出来。   谢岁叹了口气,抬笔,在桌面的素纸上点了一瓣梅花。   说起来,他会批折子还是因为从小耳濡目染,他有一段时间皮的厉害,家里请过来的先生压不住他,于是他被自己亲爹揪过去上朝,他爹在内阁批折子,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角落里写策论。   内阁里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基本都是三甲进士出身,人来人往,他写一句被人看一句,一出神就会被发现,然后就会有几个老头轮番出现,对他宣纸上写的东西点评一二,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对他进行精神打击,众目睽睽之下,他再也不敢和稀泥在纸上画乌龟了。   就这样憋屈的跟着他老爹上了两年朝,每日听得他们商量国事,又写策论又临帖,如此听了两年,国事上一知半解,字倒是和他爹学了个十成十。   还被朝中的阁老调侃一句,“小谢大人。”   如今谢家没了,当年那些同他爹交好的老头们回乡的回乡,抄斩的抄斩,放眼望去,如今的六部,除了和他家有仇的,就是……和他有仇的。   谢岁为自己的差人缘默哀三秒,打起精神。   不行,得想办法调一部分人回来,好歹别那么孤立无援不是。   外头还亮着,谢岁坐着闭目养神片刻,悄悄出了门。   裴珩今日昏迷多半是装的,估计是打算借此机会拉一批人下来,好给他安排的人让位。只是究竟要拉多少人下水,谢岁根据已知的剧情推算……应当非常多。   空位一多,机会那不就来了吗!   他反正都已经和裴珩睡了,不得当一下妖妃,吹吹枕头风。   谢岁有些紧张的握拳,病中侍疾他可再熟悉不过了!   他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将自己打扮的一脸柔弱娇气,在主卧蹲点片刻,没见到什么诸如昭华长公主之类的熟人后,猛掐大腿,泪流满面,哭哭啼啼的扑向了卧室大门。   此刻,几个太医正在围着裴珩会诊,越诊越觉得无力回天,这脉象已经低的快没了,迟早要完,面面相觑,他们感觉摄政王基本是熬不过三天。   摄政王要是无了,他们绝对会被长公主拖出去砍了。   同时叹气,大伙都有种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忧伤。   正悲伤间,忽然一个白衣裳的小公子踉跄着扑在大门口,随后便是一道哀声:“王爷?王爷!”   随后那道雪白的身影扑过来,扑到床边,抓住了裴珩的手指,悲声痛哭道:“王爷,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人,这让我以后可怎么活啊!”   一侧的太医们吓了一跳,还以为裴珩已经断气,他家里人跑过来吊丧来了。 第29章   “我与王爷相识五载,本就聚少离多,如今好不容易与他在一起……”谢岁跪在床榻旁侧,抓住了裴珩的手指尖,“这才多久,为何会如此,老天爷,你当真残忍,如此戏弄于我。”   滴答滴答,泪水淌了裴珩一手。   旁边围观的太医:“……”   见惯了生离死别,他们其实已经相当麻木,但是,只一想到裴珩要死,估摸着他们自己这条老命也就算到头了,一时间这群仙风道骨的老头悲从中来,一边叹气一边捂住谢岁的嘴,“小兄弟,祸从口出,这话可不兴乱说啊!”   他们指了指裴珩依旧起伏的胸口,笃定道:“看,还喘气呢,王爷必然还活着,陈院正家祖传的解毒大还丹一定能将毒素清除!”   “是啊是啊,不过是区区八种毒素而已。”   “王爷身体强健,只要能够熬过这几日,定然不会有事。”   谢岁一惊:“……多少?”   太医伸出手指,数出八个谢岁听不太懂的名词,一边点一边叹气,“这些药都是剧毒,互相克制,不至于暴毙,但又侵蚀人的身体,王爷当年征战沙场,想必身有旧疾,如今长久处理政务,体内虚耗,前日又中一毒,将体内其余毒素诱发,总之是一环套一环,能不能活得靠命……呸呸呸,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醒!”   谢岁:“……”   他看向床上躺平的裴珩,又看向一侧面有土色的太医们,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刷一下起身,看着裴珩惨白的脸色,不敢置信道:“这么复杂?”   太医点头,“真的复杂,真的难办,不过还是会拥有一线希望的。陈院正已经拿出了家中百年传承的神丹,不说药到病除,续命还是非常不错的,哈哈哈哈哈。”   老头苦笑,谢岁耳中嗡鸣一声,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记得当时在山崖底下捡到裴珩时,对方昏迷,身上确实拥有非常多的外伤,但是……为什么会中毒?   师父明明是给他下的毒啊!而且今天早上裴珩还坐他床边,让他今日不许来前院。   谢岁心中有些许慌乱,一方面安慰自己,剧情设定,裴珩身为大反派绝对不会死,但另一方面又想,他自己也没沦落风尘啊!   这说明书中命运轨迹其实是可以改变的。   万一呢?因为他横插一脚,导致裴珩身亡……那北疆的几十万大军怎么办,北方收复可还没到一年!   现在傅郁离和言聿白他们这些未来的肱骨之臣可都还没当上官呢!春闱都还没开,以后谁去辅佐小皇帝啊?靠那几个恨不得把持朝政,党争搞了一辈子的老油子尚书吗?   不行不行,裴珩一定不能死!   谢岁抓住裴珩冰凉的手指尖,转头看向几个太医,他办正事时眼泪一下子就停了,显出几分冷静的凌厉来。   “要怎么样才能帮他?光靠他自己撑着,人又能熬多久?总该能有些辅助的法子。”谢岁认真的看着他们,起身,行礼,“各位先生皆是我大周最顶尖的医师,若是各位没法子,那这世上当真没有人能救王爷了。晚辈在此跪求各位,请尽可能的救救王爷。目前江山社稷皆系于他身,王爷他……不能有事。”   “不是我们不愿意,是真的只能靠他自己。”陈院正上前两步,将谢岁扶起,“小公子一片痴心我能理解,只是是我等医术不精,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且看未来三日会是何等情况了。”   “不过公子既然是王爷身边人,平日里可以多陪陪他,于他耳边说些记忆深刻的话,兴许能早日唤回他的意识。”   “亲近,挚爱之人的呼唤,兴许能够唤起王爷的求生意志。”   谢岁沉默片刻,他看着床榻上的裴珩,朝着太医行上一礼。而后出门找了管事,让他们给几位太医安排房间,另外择人前往各家报平安。   府中管事的有些惊讶的看着谢岁,到底还是照着他的安排做了。谢岁重新回到房间,坐在床榻侧,空气中其实还带着那日残留的兰香。他有些无奈的撑住了头,看着裴珩苍白的侧脸,思前想后也没能从脑子里扒拉出什么有营养的话。   他于裴珩确实是五年前相识。   裴珩十七岁时独自一人回京,那时谢岁十四,他能文能武,家世又好,长的又俊,可以说是众星拱月,上巳节出一趟门能被满大街的女孩儿拿手帕砸一脑袋。   他那时年少气盛,喜欢同人争高低,裴珩一回来,身高腿长,带着杀伐之气的少年侯爷转头就吸引了一半的注意力去了。   其实这也还好,往年也有傅郁离,萧凤岐他们同他争。   真正让谢岁同裴珩结下梁子的,还是因为那厮是个断袖,一个在背后点评他,说他颜色尚佳,性子暴烈,美而无脑,只要自己出手,不到三个月,就能将他收服,随意调/教的死断袖。   不巧,谢岁平日里喜欢逃课,那日裴珩同他那群狐朋好友聊天的话,他蹲在假山洞里听的一清二楚。   谢岁对断袖有严重的心理阴影,他不懂事时曾被一个断袖纠缠过,对方亦是国子学的学生,也是生的一副风流多情的倜傥模样,平日里甚是体贴上道,深得谢岁喜欢。他们称兄道弟,直到某一夜那断袖借以情伤为借口,找他喝酒,将他灌的半醉后,脱他衣服。   谢岁那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汗毛倒竖,几欲作呕,还好他那时表面文弱,实际上特别能打,把那个断袖暴打一顿,从此断交。   那断袖被国子学除名,没再出现在他面前,只是这事此后却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疙瘩。   而裴珩一来,就三言两语触到他的逆鳞,将谢岁得罪了个彻底。   再加上朝中,谢家与裴家本就不和,所以他恶从胆边生,寻了一个易打架斗殴的吉日,带着他的好兄弟蒙上脸,在裴珩休沐回家时,藏在墙角,冲着对方的脑袋来了一棒子,然后套上麻袋打算狠狠教训一顿。   只是他没想到,一棍子就把裴珩给打晕了,本来担心自己手重杀人,他们几个慌里慌张打算抬着裴珩去医馆,没想到那厮阴险狡诈,却是装死,趁他们不注意,飞起就是几脚,还拽掉了他蒙脸的面巾。   谢岁和他从小巷子里打到大街上,又从大街上滚到了护城河里,最后被禁军从水里捞出来,各自送回府中。   这可以说是谢岁前十几年人生中,丢的最大的一次脸,所以记恨的也格外深刻。他没什么大事,倒是裴珩裂了两根肋骨,脑袋也破了,回去以后说是失忆了。   裴家还在北边镇守边疆,他们送回京的小儿子转头就被他打成重伤,此案惊动内庭。   武将那边都说要向他们家讨个说法,最后被他爹压下,大事化小,当成是一次简单的小孩打闹给抹掉了。转头谢岁被他爹暴打一顿,罚跪了三天的祠堂,不过第二天他就被太子带走,问清原委后,翻墙去见了裴珩。   他不情不愿道了歉,对方自然也没有原谅他。   此后不欢而散,只不过裴珩失忆后却性格大变,越来越孤僻,他与从前的那些朋友断了来往,并开始频繁出入藏书阁。   像是换了个芯子一样。   太子说,裴家正在前线抵挡鞑虏,裴家人不论私德如何,他们于国有功,至于那几句口角,不如就当做忘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裴珩还被他打得骨裂,下手如此之重,已经是他过了火。   谢岁听话的再次去同裴珩道歉,只是收效甚微,裴珩一直不松口,还对他避之不及。他后来围追堵截,没能弥补过错也就算了,还被亲哥抓住,又训了一顿。   五年,期间有国子学认识的一年,次年北疆战事激烈,裴珩披甲上阵,长公主则从遥远的北疆回来,代替了自己儿子。   再见面就是五年后的现在。   裴珩变成了一个还不算太彻底的变态。   谢岁坐在床边,蹙着眉头思考,有什么让裴珩记忆深刻,不说迅速苏醒,但能转移他神志的话。   裴珩的传说很多,毕竟少年将军,勇冠三军,北伐之路,丧兄丧父,那都是极为痛苦的回忆,谢岁有点担心直接说一遍,裴珩会受不住,万一落在噩梦里头丧失求生意志怎么办?   思前想后,于是挑着自己道听途说听到的消息,凑在裴珩耳边的讲了一个少年凄苦的前半生故事,然后在他耳边加油打气。   “王爷,您如今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官俯首,这样的日子不快乐吗?”   裴珩还是没有动静。   谢岁他思前想后,根据这段日子他干的活,以及裴珩奇奇怪怪的作风。   他静静凑到裴珩耳边,轻声道:“王爷,快醒醒,您今日上朝再有一个时辰要迟到了。”   “奏折还有五十几本,您还没看完呢。”   床榻上正在装死的裴珩:“………………” 第30章   当夜,裴珩开始发热,唇瓣发紫,浑身抽搐。谢岁差点以为人要猝死,匆匆叫了院正过来,眼见情况不妙,立刻施针放血,陈院正让谢岁撬开裴珩的嘴,免得发作时咬到舌头,同时迅速让人冲了一道方子过来,掐着裴珩的嘴给他灌进去。   谢岁手背让裴珩咬了一口,留下一排牙印,倒是不深,疼还是有几分疼的。他按住裴珩的胳膊,看着神志不清的青年,焦急道:“不是说喂了解毒大还丹吗?为什么会这样?”   “唉呀,还不是王爷中的毒太杂了,还有西域那边的方子,普通人吃饭吃杂了尚且肠胃不适,他毒药吃这么杂,必然要命。”陈院正一脑门冷汗,示意谢岁把人按紧,他抬手将裴珩戳成了刺猬,一边下针一边安慰道:“没关系,老夫从医四十余年,什么病没看过?王爷这样子,还是有很大几率痊愈的。”   惊厥停止,谢岁松了一口气,“陈院正,您若救回王爷,谢某感激不尽。”   “啊哈哈哈,这感激还是等王爷无事后再说罢。”陈院正坐在床榻边喘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第一日,裴珩惊厥不止,行针后稍有好转。只是高热不退,谢岁听着大夫的指挥给他擦拭身体散热。   第二日,裴珩开始吐血,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几个太医围在裴珩床榻边商量病情,谢岁熬了一夜,又被裴珩吐在身上,自己出去清洗血迹,提了一桶水将手上的血冲干净,他看着木桶里浑浊的水,开始忧虑。   裴珩若是真的死了,他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罢了,最差不过抛弃现有身份,去浪迹江湖。   将血水倒掉,谢岁回房换了身衣服,路上遇到了府中的管事,正指挥着家仆拖东西,谢岁仔细看了好几眼,发现好像是做丧事用的白麻布。   这未免也太积极了一点。   谢岁站在原地沉默许久,转头继续去卧室守着人。   一个时辰不见,裴珩的病情已经从嘴里吐血,变成了七窍流血,围在床榻边上的太医们已经愁的开始掉头发。   谢岁在一侧给他们倒茶润口,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好几天没看到小五了。   *   叶五坐在床边,叶一纯一手拿着药碗在调理糊糊,一边骂骂咧咧,“长公主让你打五十下,你还真打五十下啊?”   “可是公主府的人看着,我也不好叫停啊。”叶五接过药糊,挖了一勺开始上药,“放心,我们落杖的时候有刻意用巧劲,老大你这不就是屁股上破层皮吗?不碍事的。”   “老子还要送孩子,等我回去,捂着屁股一瘸一拐,你让小道士怎么看我!”叶一纯抓狂,“不行,不能让小道士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   叶五:“可是林道长他是瞎子,看不到啊。”   叶一纯猛摇头,“不成不成,他看不见,听觉却很灵敏,他那么温柔,知道我受伤后肯定会追问,万一他心疼怎么办?他心疼我也心疼,还是等我好了再说吧。”   “那王爷那边呢?”叶五给叶一纯伤口糊上一层药,“太医院的那几个老头真的能有办法?”   “不会有事。”叶一纯伸腰,“王爷身上的毒拖了太多年,这玩意虽然被我调理的不疼不痒,但体内带毒终究不好,前日同我商量了一下,觉得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身体的毒给解了。”   “有太医在,吐几回血,晕上个十多天,估计就差不多了。”   他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折子递过去,“喏,王爷昏迷前吩咐的,小五你找几个人,尽量在大理寺查案时往他们身上引导。”   小五接过折子,“那你呢?”   “我养伤。”叶一纯龇牙咧嘴,“长公主要是回来找茬,老子还得在外头跪着。王爷一出事,那女人绝对会作妖。”   小五点点头,转身欲走,出去两步又回头问道:“对了,元夕公子那边怎么办?我不在他身边照看是不是不太好?”   “去去去,他一个大活人少了你能死啊?”叶一纯不耐烦挥挥手,“快走快走。”   小五哦了一声,转头飞走了。   *   摄政王遇袭受伤,帝大怒,下令彻查。大理寺拷问暗卫抓捕到的刺客,拷问了一天一夜,没能问出什么结果,最后通过刺客用的器械,查到了兵部底下的库部郎中身上,不等人捉拿,那小官一家七口全部吊死在了屋里。   留书一封,说是摄政王不仁,他与江湖义士联手,只为除奸佞,救天子,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可惜功败垂成,以死明志,顺带诅咒裴珩下十八层地狱什么的。   就在案件陷入僵局之时,大理寺暗桩忽然查到那两个被活捉的刺客身份,这一查,便顺藤摸瓜查去了南疆,端王地界。   不过先不管端王慌不慌,三日一过,昭华长公主心里是真的有些慌了。   裴珩依旧没醒,那个自幼便长在北疆,从小到大都叛逆不羁,皮实的要命的裴家二郎君,这次好像真的醒不过来了。   长公主当日就带着人来访镇北王府,房间内裴珩整个人苍白的可怕,靠在被褥间,身上还扎着针,胸前起伏微弱,瞧着像是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   太医院几个老头鹌鹑似的瑟缩成一团,小声分析着病因,他们一群人已经熬了好几天的夜,个个精神不振,眼底青黑。   “就王爷目前情况来看,毒素其实已经控制住了,不会有性命之忧。”陈院正小声道。   “不会有性命之忧,那他为何不醒?”昭华长公主凌厉道。   陈院正:“确实不会伤及性命,只是毒性损伤内腑,要是这么持续睡下去,这辈子大概……大概就醒不了了,成为一个活死人。一切还是得看王爷自己……”换句话说,就是看命。   老头子越说越小声,到后面几乎是音若蚊呐,不过长公主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看着裴珩的侧脸,抿唇,“当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用药呢?”   几个老头齐齐摇头,眼见长公主脸越来越黑,即将发飙,一个老头机灵道:“殿下,人力有时而穷,天意不可尽知啊!不若您去问问钦天监那边,兴许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解法?”   一口大锅甩给天命,其余几个老头纷纷向着他竖起大拇指。昭华长公主垂下眼睛,半晌,她起身出门,侍女帮她拉开大门,今日艳阳正好,镇北王府陈旧的长廊外,人来人往。   昭华长公主忽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裴家,开国元老几经沉浮,最差的时候贬为庶民,是裴珩祖父几乎白手起家,重新在战场上挣下这份家业。   传到如今,几个儿子孙子几乎死了个干净,现在连裴珩也快要死了。   裴珩一死,朝政必乱,要想维持下去,必须求助世家。   但当年花费那么多的精力人力,去争去斗,好不容易削弱了他们的势力……她不甘心。   因着裴珩病情紧急,太医院几个直接在院子里支了药庐,黑烟滚滚,一个白影子蹲在后面煽风点火。长风一吹,便卷着烟气朝长公主飘来,身后的侍女正待呵斥,忽然被她抬手制止。   少年背对着他们,手里举着蒲扇昏昏欲睡,露出小半张侧脸,清隽明朗。谢岁只有一双眼睛极像那个女人,剩下的五官则是属于谢家的,书生般的秀气,却带着铮铮铁骨。   谢党。   长公主静静离开。   她记得当年谢党并未全部铲除,事到如今,不如再调回来,不说起到什么作用,恶心恶心傅家也是挺有意思。   当然,在这之前,她需要先去一趟钦天监。   昭华长公主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因为这个逆子去求神拜佛。   *   谢岁三日未眠,差点一头栽进药庐里。火气熏的他发热,汤药水波滚动,他小心翼翼倒了一壶,捧着药碗进去,就看见那几位太医十分不雅的坐在地上,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老周你这招使得好啊!祸水东引,好歹别只让我们几个倒霉。”陈院正擦着冷汗,他这几日可以说是把去年一年的冷汗给流完了,现在只想辞官回家。   这太医谁爱当谁当,他真的遭不住了。   “其实也不尽然,既然药石罔顾,那不如问问玄学。”白胡子老头神神叨叨指了指房顶,“兴许上天自有旨意呢?”   这位周先生除了精通岐黄之术,还颇通道学。谢岁面不改色的掠过他们几个老头,端着药碗,捏开裴珩的嘴,给他灌下小半碗汤药。   不管是用医还是求神,什么都好,保住他的命才是第一要务。   青年的身体微侧,软软滑下,谢岁将剩下半碗喂进去,给他擦了擦脸。   “王爷,你真的该醒醒了,以后折子我都帮你改好不好?”   “别偷懒了。”   钦天监。   檀香寥寥,监正同长公主面面相觑,他注视着眼前冰冷的女人,沉默良久,忽然飘渺一笑,“还是有办法的。”   昭华长公主:“何法?”   监正合掌轻拍,胡言乱语:“冲喜啊!卜一个吉日成亲,冲掉晦气,王爷说不定就……就没事了?”   他越说越没底气,最后讪讪道:“要不然给王爷点几个长明灯?”   “不。”长公主起身,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嘲讽的笑了,“还请监正帮忙卜算一个良辰吉日,本宫要为我那可怜的孩儿,冲喜。” 第31章   谢岁三日未眠,第四天实在撑不住,趴在裴珩的床沿边睡了一觉。   醒时房间里太医都离开了,安静的很,床榻上裴珩依旧直挺挺躺着,苍白,虚弱,手指冰凉……谢岁又伸手碰了碰,确实冰凉。   他吓了一跳,以为人死了,连忙抬手去试他的鼻息,呼吸微弱,谢岁趴到裴珩胸口数了一下心跳,心跳声极其急促,擂鼓一样。   这心跳声不对劲,谢岁骤然起身,打算去喊太医过来看看,刚一转身,脚下顿时一个崴倒,堪堪拉住床幔站稳了。谢岁背后,昭华长公主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已经往这边看了多久。   而太医院那几个老头全部被赶了出去,此刻全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讪讪的冲着谢岁打了个招呼。   谢岁:“……”   他看见长公主心中便有些发怵,后退两步,反应过来后跪地行礼,“奴婢见过殿下。”   昭华长公主这次倒是和蔼,十分淡然的让谢岁起身,冲着他招了招手,示意谢岁过去。   谢岁看着妆容艳丽的女人,沉默片刻,低着头走过去。   他还记得上次长公主说要收他做面首,现在裴珩看样子要死了,她应该不会旧事重提吧?虽然前朝确实有过父夺子妻,兄终弟即之类的荒唐事,但他姿色平平,应该不至于让人惦记到……母亲夺儿子的人吧?   谢岁连手指头都在发抖,他心惊胆战走到女人身侧,正想说两句场面话,长公主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拉着他走到身前,亲近道:“谢小郎君,走过来些,让本宫看看。”   金色的护指冰凉,上面镶嵌的宝石抵在他手上,冰凉锋利,谢岁打了个冷颤,有种被刀抵着的感觉。   “你生的像你母亲。”长公主盯着谢岁的眼睛,她面上带着笑,眼神里却是惋惜,“姩娘当年可是京中第一美人,最擅诗文器乐,当年她在文德馆上学时,女苑的墙头都被压塌了两座,多少王孙公子挤破脑袋也想听她弹一支曲子。只是叫本宫看,你这孩子倒比你娘年轻时还要俏上两分。”   长公主这话一出口,谢岁瞬间就明白了,她是在阴阳怪气。毕竟他身为男人,长的一点也不英武也就算了,现在还靠色相蛊惑他人,依附她的儿子过活,看见他这张肖似自己死对头的脸,长公主一定很生气吧?   不过谢岁这两年脸皮厚了许多,阴阳他那就阴阳喽,反正他不在乎,脸都不带红一下,低头道:“公主殿下谬赞了,奴婢文不成武不就,如今也只是倚靠王爷怜惜……王爷若是醒不过来,奴婢顶着这张脸又有何用?倒不如毁了干净。”   长公主扬眉,“你对珩儿倒是深情。”   谢岁眨眼,落泪,一气呵成,他跪在地上,缩回手痛苦道:“奴婢不敢自居深情,只是王爷一日不醒,我便一日心如刀割,只盼苍天开眼,诸般罪孽加由我身,好让王爷早日苏醒。”   长公主看着哭哭啼啼的谢岁,眉头不留痕迹的一蹙,而后笑开了,甚至有点慈祥,“你对珩儿的一腔深情,本宫都知晓了。听人说,珩儿带你回来至今,都还没给你个名分?”   谢岁:“?”男宠要什么名分?   随后长公主的手便落在了他头上,像是抚摸什么猫猫狗狗,“本宫前日寻了钦天监,说是珩儿昏迷不醒,乃是因为煞气缠身,只要择一个良辰吉日冲喜便可。”   谢岁:“??”   “本宫瞧你极为喜欢,刚巧你又与珩儿两情相悦,不如这样,本宫替你们做主,让珩儿纳了你,大周尚且无男妻先例,便先委屈你当侧妃。”长公主的声音清晰,但落在谢岁耳中却像是一道炸雷。   谢岁睁大了眼睛,后退两步,“什么?”   “本宫寻人算了良辰吉日,三日后是个宜纳娶的好日子,只是时间紧凑,布置匆忙。可怜你如今也没有家了,不过没关系,本宫与你母亲是至交,你唤我一声姨母也是可以的。该有的本宫都会给你,届时本宫为你安排嫁妆,从公主府抬到王府也是一样。”长公主俯身将谢岁拉起来,握住他的手,“谢小郎君,开不开心?”   谢岁:“………”   谢岁想骂人,牙都要咬碎了,最后生硬的憋出一句,“开心,能够嫁给心上人,自然开心。”   “那就这么定了。”昭华长公主拍拍谢岁的背,“听说你如今还是奴籍,本宫帮你向圣上求一个恩典,去掉你奴籍如何?虽说如今谢家败落,但当年谢相桃李满天下,你可有什么想见的人?不如列个单子,本宫替你请过来如何?”   谢岁躬身行礼,声如古井无波,“殿下好意,奴婢感激不尽,只是牢中受刑,我的手已经无法执笔了。”   “啊。”长公主托起谢岁的手,看着那恐怖的疤痕,惋惜道:“真可怜。那这请帖本宫便自作主张去写了。”   “辛苦殿下了。”谢岁端端正正行礼,昭华长公主开心受了,随后起身,“不幸苦,本宫最喜欢的就是作媒了。看你这憔悴的,待会儿本宫让林贞过来给你们量身,你也是,这几日好好休息。”   “不然大婚那日,一个人可有的忙呢。”   谢岁仰头,硬逼着自己露出一个羞涩的笑来,“好,奴婢多谢殿□□恤。”   “叫什么奴婢,都是一家人。”长公主眉眼弯弯,周身锋芒毕露,“快,叫娘亲。”   谢岁:“………”   他叫不出口。   嘴角微颤,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启唇,“殿下,还是大婚过后再改口吧。”   长公主正想继续刁难,大门外战战兢兢,鹌鹑一般,正在被迫看戏的太医忽然开口,打断道:“快看!王爷好像醒了!”   谢岁瞬间回神,转头跑到床榻前,几乎是扑倒在床沿,抓住了裴珩冰冷的手指尖,痛哭道:“王爷!”   屋里屋外的人顿时乌压压围了上来。   好几个太医过来复诊检查,长公主站在外面看着,唯有谢岁,紧靠在床侧,抓着裴珩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王爷,您总算醒了。”   裴珩虚弱睁眼,他轻微侧头,一言不发。几个老头围着他转,诊脉问药,折腾了许久,最后所有人松了一口气,陈院正对着长公主行礼道:“恭喜殿下,王爷此番既然能醒,便是再无大碍。只要后续将养得当,便可恢复正常。”   谢岁闻言也松了口气。   裴珩不会死就好,醒的这可真及时啊!   他感激的抓着青年修长的手指摇了摇,想着那日寝房内对方的表现,小声告状:“王爷醒了就好,长公主殿下本来打算让我三日后同您成亲冲喜,既然今日便醒了,看样子应当不必……”   “谢小郎君,你瞧,你与我儿当真八字相和,只是答应冲喜,珩儿便可立刻清醒。”长公主隔着人群感叹道:“三日后你们二人若是成亲,必然可以佑得珩儿,身体康健,百岁无忧。”   谢岁:“……公主谬赞了。”   他焦急的盯着裴珩,想看看对方什么反应。床榻上的青年面色苍白,动了动手指尖,而后慢吞吞开口道:“公主殿下,微臣的婚姻大事自有主张,不用劳烦殿下操心才是。”   声音沙哑,语气疏离,不唤母亲,唤的是君臣。   “那摄政王你这是不同意了?”昭华长公主静静上前两步,行至床榻前,盯着裴珩,问道:“你不喜欢他?”   裴珩嘴角微勾,轻挑一笑:“难道喜欢就要娶了?本王花心浪荡,喜欢的人可多了去了,若人人都要娶回家,这王府也就不必呆了。”   他抬手,将自己的手指尖从谢岁掌心挣脱,而后捂嘴低咳,“这里是镇北王府,本王今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劳驾长公主回去吧。”   “这样啊。”昭华长公主十分惋惜:“郎心似铁,不外如是。”   她回头看了眼一侧暗自松了口气的谢岁,叹声道:“既然我儿不在乎,那本宫自然也不用在乎。谢氏余孽,你本该流放北疆,怎会出现在此处?”   谢岁:“………”   不待他反应过来,长公主手一挥,随意道:“来人!将这罪人押去大理寺,大刑拷问。彻查来龙去脉,本宫倒要看看,何人居然如此手眼通天敢在天子脚下玩这样的把戏!”   长公主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几个侍卫得令进屋,压着谢岁按在地上,便要将他拖走。四周的太医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静静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看到。   谢岁万万没想到,裴珩只是随后拒绝而已,长公主就想杀了他。   他可算是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是夹在这两个大神之间的小玩意,他们哪个不开心了,就会想着把他捏死。   那两个侍卫的手劲极大,谢岁胳膊被反拧的生疼,他本来还在想,要不要配合着求救两声,喊一喊王爷救命什么的。   嘴一张,却只想笑。   实在是荒唐,他有一日,居然也会落得如此可笑的境地。   谢岁被人提家禽一样拖过了门槛,正想让这两位老兄松松手,他可以自己走时,房门内一声轻咳,随后谢岁感觉自己两边臂膀一轻,他掉在了地上。   大门外,玄衣银鱼的暗卫悄无声息涌了过来,按住了那两个侍卫,同时也堵住了大门。   房间内,裴珩的声音虚弱又沙哑,却清晰的从中传过来,“不就冲个喜?母亲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既然您想结那便结吧。”   “只要母亲您别后悔。” 第32章   “殿下,何至于此。”林贞跪在车厢内帮长公主锤腿,女人半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听得贴身侍女忧心道:“二公子向来不与您亲近,如此逼他,只怕二公子会与您心生嫌隙。”   “他早就同本宫离心了,还差这点小事?”昭华长公主按着侧头,“本宫倒是没想到,他俩上次看起来还是亲亲密密,你侬我侬,今儿个瞧着倒是对彼此一点情意都无。本宫还当自己能促成一对佳偶,原来也是一对怨偶。”   林贞在旁侧欲言又止,最后闭上了嘴。   长公主同裴大帅婚姻不睦,金尊玉贵的公主,被自己的父皇几乎是当做礼物送给了朝中权臣,向来只有公主招驸马,她却是嫁了过去,离开烟雨朦胧的金陵皇城,前往九月白雪飞的北疆,一呆就是十余年。   其实她嫁过去也就罢了,本来也不是大家闺秀的性子,北疆阔野万里无垠,她很喜欢。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裴大帅他心有所属。   这场联姻确实冰冷,长公主不情不愿,裴大帅被逼无奈。   两人不甘的成了亲,又都是高傲的性子,久久不肯圆房,还是底下的人想尽一切办法,用了些手段让长公主怀上了大公子,此后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才算好了些许,并这段时间内生下二公子。   长子儒雅聪慧,善解人意,大公子在时,一家人在北疆还算和睦,勉强算是个一家四口的样子。只是后来大公子战死沙场,此后夫妻彻底离心,各过各的。   直到前些年和离,才算放过了彼此。   不过林贞不懂,身为母亲,为何长公主对大公子和颜悦色,对二公子却总是横眉冷对,没有一句好话。就好像只有大公子是她儿子,二公子不是她亲生的一样。   不过这话林贞不敢问。   她给昭华长公主揉着膝盖,听着头顶女人漫不经心的吩咐,“帮本宫列个请帖,毕竟是裴家和谢家的大喜事,也不好空空荡荡的,倒显得不够喜庆。”   “当年陛下总想着让裴谢两家和睦相处,却一直不得要领,如今本宫全了他们的念想,裴家的嫡子配上谢家的嫡子,想来九泉之下,他们都会感激本宫的吧。”长公主低声发笑,“如今的六部全部请一遍,还有谢徽的门生,来不来的了无所谓,请帖务必发到。”   “听问苏姩嫁给谢徽时,十里红妆,谢岁可是她的孩子,本宫与苏姩好歹同窗一场,也不好落他脸面,十里红妆怕是来不及,八抬大轿是要有的。”   林贞几乎是惊恐的看着昭华长公主,此刻对方像个找到什么有趣玩物的小女孩,眼中带着报复的光,笑道:“这场联姻,就该举世皆惊,名扬天下啊。”   *   “还有三天你我便要成亲了。”谢岁坐在床沿边给裴珩喂药,“王爷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裴珩靠在床头,散着长发,整个人都透着股松散劲儿,喝一口药偷偷打一个哆嗦,问道:“你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谢岁的声音又甜腻起来,“只是我担心王爷不满意,毕竟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而且我是男人,本朝虽好南风,但最多也只是契兄契弟,长公主殿下可是要为您定侧妃。”   “侧妃位置若是被我一个男人霸占,京中再有什么好姻缘,怕是轮不上王爷了。”   “我是断袖,活该同男人过一辈子。”裴珩一口一口喝着药,那苦味就同钝刀子割肉一般,连绵不断的在舌尖蔓延,苦的他舌头都麻了。看着谢岁淡然的侧脸,他状似不经意的感叹,“只是可怜了你,小小年纪,若是入了后宅,往后再有什么想要施展的抱负,怕是难了。”   谢岁舀着药汁的手微顿,随后笑着将药碗抵在裴珩唇侧,“药温了,王爷,长痛不如短痛,一口全喝了罢。”   谢岁下手又黑又急,差点把一碗药灌裴珩鼻子里。被苦的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三魂七魄都差点飞了,还得强忍着难受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抓住谢岁的手,“怎么?生气了?”   “我怎么会生气?是我高攀了王爷,高兴还来不及。”谢岁端着药碗打算撤下去,裴珩却没有放他走的意思,抓着他的袖子不松手,认真道:“谢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岁愣住,他意识到裴珩是真的想同他谈谈。   毕竟是终身大事,而且一旦真的成了,他们基本会成为全金陵的笑柄,去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而且他入了内宅干什么?打理内务,然后以镇北王侧妃的身份去各个女眷府里喝茶赏花办诗会吗?   他是男人,先不说和各府女眷见面会不会被人打,大概率是门都不会让他进的。   遂重新坐回了原位,看着裴珩道:“我觉得此事不妥。”   “我是罪臣,本该流放边疆,永不得归的罪人,遇上王爷是我三生有幸,我已经过的很好很好了。只是侧妃之位,我不敢肖想,而且若是真成了,只怕有碍王爷名誉,小人低贱,流言蜚语无所谓,但王爷您身居高位,还要统领百官,教导陛下,怕是会被人攻讦。”   “小人心悦王爷,虽然欣喜,却不忍心让您受委屈。其实只要能让我默默的呆在您身后,能够在批奏折的闲暇时看一看您的影子,便心满意足了。”谢岁抬眼,注视着裴珩的眼睛,一脸深情。   裴珩:“….………”   一肚子的话憋在了心里,他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谢岁,思考良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真是……出人意料。”   谢岁腼腆一笑,只当这是夸奖。   “实话实说,本王并不愿意与你成亲。”裴珩坦诚道。   谢岁竖起了耳朵,“哦?”   “倒不是本王与你配不配的上,而是本王其实……心有所属,再容不下他人。”裴珩低咳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只是方才长公主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她知晓你的身份,而且看起来她与你有仇,如今她明摆着想靠着婚姻折磨你我,你不嫁,大概就是一个死。”   谢岁:“小人自然是不想死的。”   “那你就是必须要嫁了。”裴珩严肃申明道:“不过你就算是嫁给我,我也永远不会爱你,更不会与你同房,甚至会拿你当挡箭牌,抵挡那些莺莺燕燕的骚扰,你活在王府中一直受活寡。这样你也愿意?”   谢岁睁大了眼睛。   他看着裴珩一开一合的嘴角,感觉苍天眷顾,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简直就是再好不过。   只是表面仍旧是一副哀伤的模样,痛心疾首道:“王爷,你我当真没有可能?”   裴珩板着脸,十分冷酷,一副下一秒要拿出契约摔在桌上让人签字画押的渣男样,“不可能。你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嫁过来守活寡,要么从王府中出去,被长公主带押去大理寺。”   “是生是死,你自己选。”   “王爷不喜欢我,没关系,小人能够更靠近您一点就够了。”谢岁温柔娴静道:“我嫁。”   裴珩直起身子,想起自己装死期间,对方无微不至的照顾,良心隐隐作痛。   他记得谢岁以前直的跟钢管似的,对断袖避之不及,怎么忽然间就弯成这样了呢?果然是恐同即深柜,还是他魅力这么大,真把人折服了?   偷偷打了个哆嗦,裴珩将一脑门乱七八糟的心思丢掉,而后神色坚定的看着谢岁,认真道:“既然如此,那本王与你约法三章。我会娶你,也会给你明面上的尊重,只是本王不会碰你,你也不要每天想着爬床勾引,你我各退一步,成婚后,我不会将你困在内宅,可以找人举荐你为官。”   “只是你也需要遵守规矩,不要给本王找麻烦。”裴珩皱了一下眉头,“像上次苦昼短那样的事情,本王希望不要再发生了。”   “若是再试图爬床,本王会毫不留情,将你休弃!”   谢岁:“………”   他看着眼前的裴珩,脑袋里晕晕乎乎的,感觉从天而降,掉下来一张皮薄馅大的顶级馅饼,砸的他满头晕。   如果他没理解错,裴珩的意思是——自己心里有人,所以要为爱人守贞,只是不想平白牵扯,让人丢掉性命,所以可以勉为其难娶了他,庇佑他,甚至可以给他推官,条件就是不去骚扰他,不爬床?   谢岁左思右想,没想明白原文中裴珩到底有什么心上人。不过这完全不妨碍他开心,不用被睡,不用被卖,不用去北疆流放,甚至连奴籍都有长公主亲自出手帮他解决,   这到底是什么神仙母子,这绝对不是反派,这是天上派下来救他的神仙吧!   裴珩看着眼前呆若木鸡的少年,眉头微蹙,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把话说重了一点。只是谢岁实在是,总是对他动手动脚,动手动脚,虽然可以帮忙批奏折,工作能力是很不错,但是他也是有底线的!绝对不会因为处理政务而卖身!   上次卖的不算!   就在他担心谢岁不会答应时,少年眼神一动,漆黑的瞳孔里像是洇开了一团光,忽然就扑过来,在裴珩大惊失色的呵斥声中抱住他,然后飞速撒开手,端着药碗跑出去,轻快的声音从大门外传进来。   “王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人以后就帮你多批几本奏折吧!”   裴珩:“………”   谢岁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已经远去,裴珩被他撞的抵在了床头板木上,呆呆的,贴成了一张饼。   他有些莫名的看着自己的胳膊,实在是不太能理解,谢岁眼睛那么亮,不会是哭了吧?   帮忙改折子倒是不错,怎么不早说,早说他就温柔点了。   他慢悠悠从床头溜下去,像个没骨头的猫猫,重新陷进被子里,将自己裹住。   “大婚啊大婚。”裴珩不安的翻了一个身,“活了这么多年,头婚居然要给一个男人。”   他闭上眼睛,鼻尖却隐约有一丝淡雅的花香缭绕,意识骤然又回到那日,少年后仰的身体,被蒙住的头脸,像是盖头,一下一下晃动,露出半点殷红的唇,手指下的肌肤苍白消瘦,匀称的如同一尊玉石神像。   他的掌心骤然烫了起来。   裴珩睁开了眼睛,一把掀开被子。   兰花香没了。   他从床上蹦起来,有些崩溃的抱住了脑袋,“完了完了完了,留下心理阴影了。”   先不说阴影不阴影,昭华长公主的行动力堪称一绝。   早晨去了镇北王府,定下婚事,中午便去了皇宫,对着小皇帝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的话,转头就让人写了圣旨递上去赐婚。   小皇帝看着圣旨上的裴珩与谢岁,沉默良久,他看了看艳光四射的姑母,又看看圣旨上的两个人名,他的手边上,前几日从王府送来的折子,他已经看完了。   “陛下,虽说谢家谋逆,他们于国确是有功。姑母怜惜谢家二郎君,如今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他到底是谢相的儿子,又与我儿两情相悦,不如成人之美,如何?”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两条腿还挨不了地。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女人起身,拿起桌案上的玉玺盖上,而后缓缓离去。   自始至终,他一声不吭。   只在昭华长公主离开后,他看着手边的奏折,其上是同裴珩完全不一样的批阅方式,字迹虽然略有些漂浮颤抖,但依旧可以看得出功底。   最重要的是,同他的字迹十分相似。   “谢、岁。”小皇帝呢喃,脑子里蹦出来一个红彤彤的小人,总是在东宫的院墙边翻上翻下,从来不走门。   有时候举着画小人的书,有时候提着圆溜溜的罐子,有时候提着狐狸兔子或者鸟,来同他抢哥哥。   小皇帝抿唇,坐在桌子边生了一会儿闷气。   成亲。   那就是懒散的堂哥也会被他抢走了。   不行,堂哥本来就很已经非常懒了,若是成亲,往后只怕会更不喜欢处理政务。届时奏折全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根本改不完的。   谢岁,他需要敲打敲打。   不能让他天天纠缠人家,要是堂哥不干活了怎么办? 第33章   五月二十五。   镇北王娶妻,娶的是谢家嫡子。   一口茶喷出来,萧凤岐揉了揉眼睛,将那张朱红色的帖子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仰头看向他哥,“真的假的?莫不是谣言吧?裴珩会娶那玩意?”   “什么玩意不玩意,现在是镇北王侧妃了。”萧凤岳面色不虞,“人家现在抱上了大腿,你当初怎么对他的,小心他以后报复。”   萧凤岐嘁了一声,“他能卷起什么风浪?我还能怕的了他?裴珩那样的人他都敢招惹,也不怕吃不了兜着走。”   “我看你是皮痒了,没被爹打够。”萧凤岳抬指推了萧凤岐脑门一下,“幸好昭华长公主向陛下求了恩典,免了谢岁的罪,不然你猜他们会不会查到底是谁将谢岁换出来的?”   想到前些日子的一顿打萧凤岐面色不虞,扭过头去,“那我们家去不去?”   “去。”萧凤岳正色道:“而且还要备上厚礼,大大方方的去。   *   长公主府上的请帖发往各府,掀起轩然大波。有大骂荒唐,连夜上折子骂人的,也有默不作声开始准备礼物赶场子的。   只是谢家后人被赦免,还同摄政王有了牵扯,也不知是不是上头那几位,又对当年的废太子案有了什么新的打算。   总之朝堂里暗潮汹涌,各家有各家的心思,至于被按头的两人,反而没什么紧迫感。   婚礼安排的日子太快了,谢岁都没来得及通知林雁,第一日裴珩同他约法三章,第二日长公主就带了人过来量体,第三日他就被带去了公主府,让一堆侍女推进了香池,里里外外搓了个干干净净。   翌日,天还未亮,他便让人折腾起来,穿衣化妆束发。   男子嫁人,未有先例,喜婆也不好将他往女子方向打扮,最后只能勉强开了脸,按照京城郎君时兴的发饰束了发,脑袋上簪上几点小花,又抹了些许脂粉将脸涂白了点,点上口脂,最后盖头一蒙,远看一片红,还是有那么几分喜庆的样子。   待吉时一到,谢岁就被人送进花轿,抬入府中。公主府外十里红妆,绵延一整条街市,喜钱喜糖成堆的撒,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只是自始至终,新郎官没有露面。   镇北王府也是应对匆忙,前几日主子不好,他们白布都提前备好了,结果转头丧事没半起来,他们主子先成亲了。   三日根本来不及布置,一般的喜宴起码提前半年就要开始筹备,三天连院子里的红绸都不一定挂的完,府中管事的鞋子底都快磨掉了,最后发动府中暗卫,日夜轮班,又从外面找了厨子定菜色,最后也只能勉强是收拾出了一个喜庆样子,冒着冷汗接待各家宾客。   不过意料之外的,过来吃喜酒的人很少。也就兵部来了几个,御史台来了几个。兵部是因为他们本就在裴珩手底下做事,御史台是过来监督婚宴规模,大概率是打算过来吃一顿,明天再去参裴珩骄奢淫逸的。   不过这次的喜宴规模让他们失望了,来的人太少,席面都没凑上五桌。   客人还没人家院外的仆从多。   萧凤岐坐在席上,看着四周空荡荡的席面,如坐针毡。   早知道人这么少,他就不过来凑这个热闹了。   他哥倒是脸皮厚惯了,坐在旁侧,翘着腿嗑瓜子,凑着脑袋过去与同僚说八卦。   “听说长公主给京城七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发了一份请帖。”八字胡的中年人捋了捋胡须,悄声道,“不过现在好像只有我们几个武将过来,过几日不会被他们排挤吧?”   “排挤就排挤,又不是一两日了,谁要是惹急了,大不了找人套麻袋。”萧凤岳撑着头,悄声道:“王爷遇刺约莫快有十日,黄兄,大理寺案子查的如何了。”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姓黄的官员将头凑过来,嘀嘀咕咕:“听说王爷此次受伤极重,至今未醒,长公主是死马当活马医,找人来给王爷冲喜。”   萧凤岐蹙眉,也被吸引的趴在了桌上:“冲喜?冲喜为何要找男人?”   “这是要看八字的,大概是谢家郎君同王爷八字极合吧。”黄姓官员挥挥手,示意这都是小意思,“今日只看王爷能不能出来,若是连婚宴都不露面,那估计伤势真的非常严重。”   他瘪了瘪嘴,手往南边指了指,使了个眼神,“那边的那位不知道能不能坐住。”   萧凤岐蹙起了眉头。   倒不是因为担心南边的端王有反心,而是因为那句“冲喜”。   谢岁那么骄傲的人,居然会甘心冲喜?而且王府侧妃……一个男人坐在这个位置,说出去好听,实则是侮辱。   他不是最讨厌断袖吗?厌恶到同窗五年,从知晓他喜欢男人后,退避三舍,不留半分颜面,日常带着人挤兑他。怎么现在谢岁反倒是嫁给断袖了?   还是一个他曾经亲手打过的断袖。   实在是……荒唐。   “唉,吉时都快到了,还是只有我们这几个人,看到没,那几个御史是同王爷不对付的,现在多半是在记过来道贺的人。”黄姓官员啧声,“咱们几个这段时间可得安分点哦,多半会被他们定为摄政王党,过几日指不定有什么折子会飞出来参我们。”   几人正后悔间,大门外忽然一阵轰动,却不像是花轿来了。待他们探头望过去,纷纷色变。   庭院之中所有人连番下跪,山呼万岁。   小皇帝绷着一张脸,从庭院外安安静静走进来,明黄的身影一直走到主位,坐定后,身后跟随的内侍方才开口让人起来。   虽说这婚是皇帝赐的,但朝中谁人不知,小皇帝没实权,被摄政王欺压的在上朝时连话都不敢说。按理来说,身为一个有理想抱负的皇帝,他应该憎恶裴珩才是,怎么这还亲自过来道喜了?   难不成是被人胁迫了?   再看看小皇帝满脸肃穆的模样,确实一副受气的样子。   看样子多半是裴家人胁迫小皇帝过来给他们撑场子。   皇帝一来,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一场婚宴安安静静,如坐针毡,堪比上朝。   恰好这时吉时已到,大门口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在喜庆的唢呐声中,火红的轿子终于落下,停在了大门口。   裴珩依旧没有出现,谢岁被人引导着走出轿子,从侧门入府。   侧妃不比正妃,况且他也没有什么亲属,一切流程从简,高挑的少年头顶盖头,由喜婆带着,一个人同鸡拜堂,走完了所有流程。   轮到拜高堂时,裴大帅已死,长公主不知为何没有到场,只有矮墩墩一个小朋友,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脚不沾地。   谢岁隔着盖头,只能看见一个脚面。孩童稚嫩的声音过了良久方才响起,“起来。”   谢岁缓缓起身,脚边的鸡蹦了蹦,拽着红绸想要跑。他默默将鸡给拖回来了,就听得面前的小皇帝一本正经的强调:“镇北王,乃,国之栋梁,你,嫁与他,往后,打算如何?”   “回禀陛下,草民既入王府,必定尽心竭力,伺候王爷生活起居,与王爷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谢岁轻声细语的开口,像是生怕将人吓着似的。   小皇帝闻言却并不愉快。   尽心竭力的伺候裴珩?本来谢岁引人堕落的手段就层出不穷,他要是使出全力那还得了?他的懒堂兄不得三五天就不知天地为何物,整天只想着同夫人玩乐,绝对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勤勉。   小皇帝的目光坚定起来,他从椅子上蹦下来,走到谢岁身前,对着这个比他高不少的少年吩咐道:“你,不必,竭尽全力。”   谢岁:“?”   “朕,素闻,谢氏郎君,知识渊博,困于内宅,着实可惜。明日起,你可至,文德殿,伺候。”小皇帝久不说话,一开口便磕磕绊绊,他木着脸,忍着耻意将所有话说完,而后闭嘴,盯着谢岁看他表现。   如果将堂兄后院的人也提到文德殿,那么只要谢岁每日过去点卯,裴珩自然也就没有呆在家中,拒不上朝的可能了。   况且他还能同谢岁聊聊,关于谢家的事。   此举甚好,小皇帝颇为满意。   谢岁……谢岁呆住了。   他还当前几日裴珩说的,给他谋个官位是假的,要么就是后续需要用许多东西去换,万万没想到,居然在大婚当天直接安排了皇帝亲口给他赐官。这安排未免也太贴心了一点。   谢岁顶着盖头,心头忽然一阵感激。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否极泰来?   “此乃陛下恩典,谢郎君还不谢恩?”太监在一侧提醒,谢岁随后回神,跪地谢恩。   小皇帝看着对方没有半分抵抗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顿时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不用担心摄政王跑了。   裴珩依旧没出面,而谢岁被送入洞房。   解决完这件大事,小皇帝也没有在此处久留的意思,他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就不舒服,勉强在这里坐满了一柱香的时间,便立刻带着人跑了。   皇帝一走,其余人也没了留下来的理由,纷纷告辞,转头一个喜宴,还不到晚上就空空荡荡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几张没趣的空桌子。   裴珩身体还未好全,病怏怏顶开窗户,看着鱼贯而出的各位同僚,忍不住叹息,落寞道:“唉,本王的人缘可真差啊。不知道以后我死的时候,葬礼上能不能凑齐一桌。”   窗户外头过来送药的叶一纯闻言,诚恳道:“王爷您放心,看这架势,若有一日您去了,相信那些世家会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连着摆十天流水席,送你出殡的。” 第34章   今日这个成亲并不纯粹,但为了应景,裴珩也特地换了一身红,虽然他根本出不了门。   早年在北疆时,他曾陷入敌营,中过一箭,那箭上抹了西域剧毒,好在当时叶一纯正在旁侧,只是战场上物资匮乏,又不可能因他一人去冒险取药,最后百般无奈之下,只能拿毒药相克,保下他一命。   而后这个药并着那个毒,久而久之,体内各种毒素互相驳杂,互相制衡,虽然他平时活动没问题,但在长期毒素腐蚀下,人却会慢慢衰竭。   叶一纯很早就警告过他,需要找个时机解毒。不过这些年征战北疆,他基本没有歇息的时候,也就今年回到金陵稍微好上一点,结果又是一大箩筐政务,忙的他掉头发。   还好,现在捡到了谢岁可以帮忙理折子,他才能抽出时间给自己治治病,顺带试探一下朝中态度。   在将谢岁支开后,他喝了引毒的药,这才有了这么一遭。   只是试探结果很悲伤,寸步难行。   都巴不得他早点死。   裴珩歪坐在一个轮椅上,全身骨头缝里都泛着疼。毕竟是缠绵多年的毒素,病去如抽丝,需要将养好几个月,才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也幸亏他以前锻炼的多,身体底子不错,所以能熬过来。   他前几日解毒时,意识时有时无,有意识时能够听见周围的动静,包括太医和谢岁聊天的声音。   万万没想到,那小断袖居然是真的在乎他。他浑浑噩噩间,每次醒来睡去,都会感觉身边有人,有时谢岁在同太医说话,有时在给他擦身降热。少年粗糙的手指尖不带什么欲念,仔仔细细将他照顾妥当,日夜不离。   其实度过最难受的那三日后,他已经完全恢复意识,不过想着自己昏迷时间久些,病的重些,能够试探出更多的东西。   只是没想到,他躺了多久,谢岁就在他旁侧呆了多久。   上次肯这么照顾他的还是他妈,说实话,裴珩有被打动到。   在床榻上躺着时,左思右想,良心不安,这孩子的爱情给的未免有些太过容易,而他永远不可能给回应,甚至还要利用他对自己的钦慕,让他给自己帮忙。   如今昭华长公主又横插一脚,强行将谢岁嫁给他。这一嫁,基本就断送了他的名声和仕途,日后会有许多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这辈子可能也就捞个小官做做,再难升迁。   裴珩知道长公主的意思。如果他当真死了,为了制衡,她必须得想办法再提拔一党压制世家,如今可用的也就是曾经的谢党。只是如谢岁这种同天家有血海深仇的孩子,她是绝对不会再重用的。   再加上他这几年比较洁身自好,昭华长公主一直疑心他不是断袖,担心他娶妻生子,生出不必要的心思。   可能干脆就直接团吧团吧,将他们这两个眼中钉丢一起。如果他死了,那就谢岁身为侧妃,直接殉葬。他要是没死,从此以后,他与谢岁绑定,世家本就讨厌他,更别说有哪家想将女儿嫁给他了。   如此一举两得,还能恶心他。   不过裴珩脸皮厚,不怎么在乎。   只是苦了谢岁,今日是他们二人大喜,宾客这么少也就算了,自己更是装病,连面都不露。   裴珩啊裴珩,你好人渣啊。   叶一纯靠在窗台边上,看着神色复杂,坐在椅上还翻来覆去,一脸纠结的裴珩,忍不住调侃道:“王爷,别想了,余毒未清,今晚洞房花烛你不行的,还是一个月以后再去消受美人恩吧!”   裴珩:“………”   一个镇纸飞出来,叶一纯伸手一捞,发现是块巴掌大的田黄。   “王爷,您这新婚红包未免也太大了点。”叶一纯将田□□纸掂了掂,塞进袖子里,而后又贱兮兮凑到窗台前:“卑职恭贺王爷新婚,祝您与侧王妃,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他抬手从怀里取出一堆瓶瓶罐罐,放在窗台。“卑职来的匆忙,唯有几点薄礼,还望王爷不要嫌弃。”   看着那一堆壮阳补肾的药丸,裴珩:“……”   他又想打人了,刚举起手边的白玉笔洗,就看见叶一纯发光的双眼,裴珩将笔洗小心放下,而后揉了几个纸团凶狠的丢出去,“滚滚滚!”   大意了,那田□□纸是他少有的几个用来撑脸面的好东西,裴珩开始肉痛,不过叶一纯见势不对,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可见昭华长公主要求实施的那五十杖的水分有多大。   窗台上花花绿绿一堆瓶瓶罐罐,也不知道叶一纯在外面干什么,搞这么多药。裴珩手指一伸就想全部丢出去。   过了好半晌,他抬手,将那堆药全部扫下来,丢进了床头的柜子里。   节约用钱,过几日让人拿出去当了。   王府内还在吹吹打打,不过热闹的基本都是府中的暗卫和仆从了。裴珩靠在椅子上又躺了一会儿,手指扒拉扒拉,推着椅子从书房小心翼翼出去,最后停在了主卧房门口。   大红的囍字贴在门窗上,红绸飘荡,却并不热闹。大概是知道他不会过来,所以连守门的都没有,吵闹声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切像隔了一层雾似的。   裴珩在大门口停顿了好半天,小心翼翼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昏沉,手臂粗的龙凤喜烛燃着。灯火晃动,在一片明艳的红中,床榻上的新娘正撅着屁股趴在床上捡花生吃。   头顶的盖头随手丢在桌子上,花生桂圆接连开壳的声音,在房间里咔嚓咔嚓响,像是喜房里潜入了一只老鼠。   裴珩:“……”   谢岁实在是饿了太久,从昨夜被带去公主府刷洗,一直到今天,他滴米未进。房间里除了合卺酒外,就只剩下那满满一床的干货了。   好在大概是觉得他是个男的,没法生孩子,东西备的比较马虎,花生是炒过的,酥脆可口,一床花生下一壶酒还是绰绰有余的。   谢岁正吃着饭呢,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他回神,扭过头去,就看见裴珩一脸苍白,抓着大门勉强站着,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他。   谢岁:“……”花生米都给吓掉了。   “王爷!”谢岁拍拍手上沾着的红皮,瞪大了眼睛,有几分尴尬,随后他谄媚的迎上去,“不是说您身体不好,怎么过来了?”   裴珩看着谢岁嘴角沾着的碎渣,沉默片刻,“饿了?”   谢岁猛摇头,“不饿不饿,是我贪吃。”   裴珩又看了一眼。   合卺酒倒在床边,已经喝空了,谢岁吃东西倒是规矩,还找了块布垫着,壳全部堆在一起,小小一堆。   真就花生米就酒,也不怕把胃吃坏了。   前厅那边还热闹着,府中难得遇上喜事,而且那些官员都走了,只剩下熟识的人,自然松散不少。本就基本都是他从北疆带回来的人,裴珩也就纵着他们去闹了。   重新坐到轮椅上,裴珩冲着谢岁招招手,“出来。”   谢岁拍了拍身上的残渣,走到裴珩身后,推动轮椅,然后就听得这位素来冷漠的王爷轻声道:“去厨房。”   宴席那边的菜色已经上完,厨子也都去吃饭了。厨房里食材很多,只是都有些冷了。谢岁盯着一旁的糯米圆子,手指微动。   裴珩:“冷了,别吃。”   谢岁哦了一声,有点不甘心的挪开眼睛。随后便看见裴珩卷起了袖子,露出小半截手臂,在厨房里面挑挑拣拣,寻了牛乳面粉鸡蛋,还有一小块南瓜,笃笃笃开始和面。   听着有规律的响动,谢岁站在一边瞪大了眼睛。   裴珩居然在做饭?他居然会做饭?!   “别干看着,把那边的炉子生起来。”裴珩的声音传过来,谢岁回神,听话的去生起一个小炉子,炭火燃起,他蹲在旁边时,这才感觉自己胃里开始难受起来。   一块板子被裴珩搁在炉子上,烧热后开始烙饼。谢岁看着裴珩一勺面糊一个小圆饼,小火慢热,有点糖和牛乳的甜香,裴珩手里的铲子一抖,翻了个面,片刻后小饼出炉,放在了一旁的盘子上。   裴珩面无表情:“你先吃,我烙着。”   谢岁:“………”   做梦一样拿起那块饼,谢岁咬了一口,不像别的胡饼那么酥脆干硬,这饼软而蓬松,内嵌几颗芝麻,入口细腻香甜。   原本躁动的胃稍微平缓下来,谢岁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裴珩烙一个他吃一个,啃了五个小饼后,裴珩就不给烙了,转头冲了一杯蛋酒给他。   两个人在小火炉前对坐,火光照着裴珩半垂的眼睛,火光明亮,像颗落在漆黑瞳孔上的星星,某一刻竟也将这位杀伐果决的王爷,衬出三两分魅人的温柔。   谢岁有些局促的挪开目光,轻声道:“谢谢王爷款待。”   “嗯。”裴珩低着头,随口道:“今日委屈你了,下次再饿着,可以找管事的,让他们给你送饭。”   谢岁不知道大婚哪里还来的有下次,但是他今天吃了别人做的饭,心中平白多了一点亲近,便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见裴珩容色苍白,谢岁本想问问他要不要吃些东西,便听得对方继续道:“平日里少糟蹋自己的身体,你本就体质虚弱,再有未来还有一月有余的折子要改,要是没个好身体,还怎么干活?一个月的折子,我可一天都不会给你少。”   谢岁:“…………哦。”真是谢谢您老关心了哈! 第35章   洞房花烛夜,裴珩宿在了主卧,谢岁宿在了书房。   大概是很少见新娘子睡书房的,第二日谢岁起床时,过来伺候梳洗的下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怪异。   谢岁倒是觉得没什么,书房里头有软榻,地方也宽敞,还有许多书,虽然大部分是兵书,杂书,不过里头有人认认真真做了不少注解,字写的奇奇怪怪,缺斤少两的,谢岁倒是看得懂,偶尔翻翻还算有趣。   谢岁发现,裴珩的字很奇怪。可能是因为他是个武将,所以一手墨字写的歪七扭八,毫无筋骨,丑到不行,属于是批折子,绝对会被那群老狐狸私底下拿出去嘲笑的丑。   但是私底下拿碳条写的东西,却规规矩矩,圆润可爱,虽然不少字他总写一半,但看起来还没那么辣眼。   裴珩需要读书习字。   这是谢岁昨夜看完一本手记后所想。   毕竟身为摄政王,未来打算窃国的一代枭雄,搞一□□爬未免难看,还是要重练,要不然往后保皇党征讨他,写檄文的时候都能多骂两句脏话。   谢岁起的早,他换下了昨日穿的喜服,着了身颜色清淡的衣裳,洗漱后又去外面走了一圈,活动筋骨,顺便吃了个早饭,是脆饼配白粥,谢岁咬了一口,忽然觉得还是昨天裴珩做的东西更好吃一点。   也不知道他一个王爷,为什么会做出那种甜丝丝的小点心。   裴珩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按理说出嫁后,谢岁需要去向长辈请安,并且在三日后回宁。不过裴珩的长辈死的只剩下母亲,昭华长公主将他们凑到一对后,连拜堂都懒得出门,大概也不会想在大早上看他这张脸。   至于他自己,谢家已经没了。   所以今日不用请安,也没折子,约法三章后也不用担心裴珩对他图谋不轨,不用再虚与委蛇,彻底清闲下来以后,谢岁竟然觉得有一点空虚。   他在长廊底下晒了一刻钟的太阳,转头拐了个弯,迈着步子去寻裴珩了。   还不知道昨日小皇帝说的,让他去文德殿伺候是给安排的什么职位,总不好是太监吧?   谢岁到主卧时,一侧的窗格正开着,晴光正好,微风徐徐,谢岁从窗口往里看了一眼,发现青年王爷像只懒猫,趴在床上打瞌睡。   没看奏折,没看兵书,看的是坊间的瓦数演义。书页被风吹动,轻微的哗啦声响,亮而暖的光落在青年身上,俊美修目,眼睫狭长,发丝都发着光。   君子如玉,他安静时确实无愧于“珩”这个名字。   谢岁趴在窗户上欣赏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打扰他休息了,静悄悄起身,离开了主卧。   *   裴珩重伤濒死,至今没有清醒的消息在“重重封锁”下还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端王看着密信,有些畅快的大笑三声,“这小王八蛋总算遭了报应!”   端王乃是惠帝兄弟,是目前大周除裴家外,仅存的亲王。当年内庭被血洗,他得到消息后,领了一万轻骑连夜突袭前去勤王。结果让裴珩那小兔崽子先行一步,他到的时候刚好战乱被平。本来得到消息,皇庭内的人死光了,没想到居然让裴珩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一个小的。   端王当时还想再争一争,结果大部队让裴珩的青方军堵在了京郊三百里外,还让人一箭射穿了军旗。   镇守南疆这么多年,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本想着黄口小儿,给他一点教训,结果裴珩亲自出马,请他入城。   端王至今都还记得,当时元夕刚过不久,那是个阴天,玄色铁骑退开,裴珩排众而出,一身铁甲,收了长弓,笑着说,客从远方来,入城喝壶浊酒,庆贺新帝登基。   年轻人英俊青涩,看起来毫无城府。   他当时不信邪,带着亲卫队入城,金陵所有人家门扉紧闭,重甲兵士来回巡逻,城中的天街上还有未干的血迹,马蹄声如闷雷,他壮着胆子进宫,然后就看见了一排吊在宫城门口的尸体。   蔡家七十余口,一个不留,夷九族,从犯韩家,一百零四口,一个不留,夷三族。   蔡相凌迟,捆在外面正在割肉,刚割了一小半,人还活着,很有精气神的惨叫,同时辱骂诅咒裴珩不得好死。   同时裴珩宴请群臣,大周所有官员,在青方军的护送下,从挂满蔡家满门尸体的宫门走进去,进入内庭。长桌浊酒,在一片浓烈的血腥气中,裴珩一身甲胄佩剑,抱着身穿白布麻衣的小皇帝,将他送上主座。万籁俱寂,唯有蔡相惨烈的嘶喊声,被冷风送进来,裴珩抬手举杯,倒了三杯酒,祭奠皇室,战死的兵士,被牵连的朝臣。   最后他说:“贼臣已诛,新帝当立,如今天家人丁凋敝,裴某私以为,当立璃王,诸位觉得如何啊?”   还能如何。   青方军围着皇宫和所有朝臣的家门,满朝文武还有什么不从的。璃王就璃王咯,裴珩想当摄政王那就当咯,他握着西北三十万大军,算他狠。   于是端王怎么跑过来的,便怎么加快速度跑回老家。   本来他都觉得自己这辈子毫无出头之日,只怕是要在南疆苟上一辈子了,甚至搞不好哪天听说裴珩登帝,杀他们李氏一族也说不定。没想到恶人自有天收,果然是杀人太多,罪孽缠身,老天爷都看不惯这嚣张的杀神,要早早将他收走!   端王合上密信,在书房中兴奋的走来走去。最后狠下心,执笔回信,同人细细商量计划。翌日,便又派了一群细作,打算混入金陵,打听裴珩还能活多久,如果可以,他不介意送裴珩一程。   那王八蛋若是死了,再无人护着那八岁的小傻子,皇位和西北军权,还不手到擒来。   *   谢岁在家中悠闲了三日,而后便被内侍登门拜访,请入了宫。   上次进宫还是三年前,他姑母寻他进宫说话逗闷子,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好为他择亲。   只是他没等来婚旨,先听到了废后的消息。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虽然破破烂烂了不少,甚至还有几个倒掉的墙没修,但依旧可见其庄严宏伟。   谢岁走了许久,等他到御书房时,小皇帝坐在主案上看着他,像是等了许久。   谢岁下跪,而后参拜。小皇帝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让他起来,桌案后能够听见哗啦啦翻阅的声音,许久后,一本折子丢到谢岁面前,小孩清脆的声音,迟钝而缓慢的响起:“奏折,可是,你批的?”   “回禀陛下,是。”谢岁将那折子捡过来,面无表情的摊开,是吏部的奏本,事关今年官员调动,谢岁列了几点全新的考评方案,和裴珩讨论后,见对方太忙,就自己写上去了。   “你乃,罪臣,怎可,私自查看,奏折。”小皇帝的声音磕磕绊绊,“你可知,这是,死罪?!”   “罪臣知罪,实乃怜惜夫君处理国事,日夜不眠,一时糊涂,妄议朝政,请陛下责罚。”谢岁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过了好半晌,他听见上头的小皇帝哼了一声,“看在,言之有理,的份上,责罚,不必了。”   “朕早年,听闻,谢家二郎,聪颖端方,博学多识。”小皇帝的声音打着颤,他绞尽脑汁夸了谢岁两句,而后认真道:“朕年幼,尚缺一位侍讲,明日起,你便来文德殿,候着罢。”   小皇帝扭过头去,“你是,罪臣,是朕开恩,崇政殿说书,再不可高了。”   谢岁垂眼,俯身,再叩首,“谢陛下恩典。”   小皇帝嗯了一声,这次让谢岁起来了。本该让人回去准备准备,他却坐在位置上动了动身,艰难强调道:“大丈夫,切不可,沉迷情爱。你与裴卿新婚燕尔,但也不可,荒废朝政。”   谢岁:“………”   “王爷他如今尚在昏迷。”他忍不住强调道,“还未醒。”   小皇帝:“哦。”   他顿了顿,又问道:“这些折子,都是你批的?”   谢岁迟疑的点点头。   小皇帝眼睛稍微一亮,又克制的咳嗽一声,他看了看天色,坐直了一点,沉声道:“爱卿,今日来的,凑巧,朕恰好,有几样不懂,不若同朕,讲解讲解。”   谢岁看着桌案上的奏折,沉默片刻,默默上前,翻开一本折子,在小皇帝期待的目光中,开始讲解。   暮色四合。   谢岁坐着青蓬马车回来。教小皇帝要比裴珩难的多,李盈毕竟年幼,当年又没有系统的学过东西,如今朝野本就乱着,更别说找讲师教他了。   他今日从早上说到晚上,除却用膳的两次,基本没有歇息,嗓子都讲哑了。回府时用了两盏凉茶,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不知为何又偷偷从主卧窗台前走过,这次窗户没开,关的很紧。   唯有上头的囍字,极为红艳。   不知裴珩几时才能重新上朝。   谢岁叹了口气,慢悠悠走了。   窗格后,裴珩坐在摇椅上,举着书,眼角余光看着那道浅淡的人影离开,良心逐渐不安。   他最近听暗卫报告。谢岁已经好几日故意从窗户路过,还有几次趁着他睡觉,趴在窗台边偷看他,边看边笑。   握着书卷的手指紧了紧,裴珩有点不知所措。   上次明明已经明确告诉谢岁,自己不会爱他。他都有白月光了,怎么还偷偷喜欢他,正确来说,不应该心如死灰吗?   这么天天瞅来瞅去,可怜巴巴,倒让他像个负心汉似的。   不行,不能让谢岁再暗恋下去!   弯爱直是没有结果的! 第36章   裴珩病中无事,绞尽脑汁,想出了许多种让人生厌的方法,好用以摧毁谢岁对他的爱慕之心。   不过不等他实施,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碰不到谢岁的人影。每日他醒时,谢岁已经去宫里给小皇帝讲课了,等他晚上耐不住睡觉时,人还没回来,如此三日又三日,谢岁再没有从他窗口路过。   “他一个从七品,有这么忙吗?”丢掉手里的书,裴珩翻来覆去,“李盈那小子有这么蠢笨?教起来这么艰难?”   窗户外的暗卫回答不了裴珩的问题,只能默默缩头,蹲在阴影里默不作声。   其实倒不是李盈蠢笨,而是朝政太多,加之春闱将近,而且裴珩如今“昏迷不醒”,内阁那边因为裴珩之前一顿操作,几乎停摆。   谢岁这几日除却每日给小皇帝讲课外,还要教他如何处理政务,熟悉六部,同时按照他从前对那几个朝臣的性格了解,教小皇帝如何与那些朝臣相处。   只是李盈东西学进去了,策论,包括奏折也分析的有理有据,但是上朝时依旧一言不发,一到面见朝臣就卡壳,应该说是,一个房间里,只要出现了第二个人,他就开始说话停顿,额头冒汗,不住喝茶,手指蜷缩,像只竖起全部尖刺的小刺猬。   但只要将李盈一个人留在大殿,小皇帝的声音和状态又会恢复正常,读书时也不会三四字一卡顿,像个小结巴了。   谢岁坐在崇政殿的大门外,听着里头逐渐顺畅的背书声,眉头紧皱。   他从小到大身边接触的人都挺外放,就算偶尔遇到内向的,也不会自闭成这个样子,顶天了也就是像傅郁离那个德行的,别人说话,他不搭理。不过那是他太清高,李盈则完全不一样,小时候他便不喜欢说话,那个时候有太子,谢岁只当这小孩是害羞,现在来看,完全不是那样。   若是持续下去,李盈确实不太适合当皇帝。连基础的沟通都成问题,更别提镇压群臣,发号施令了。也难怪原文中裴珩会野心渐生,后来敢直接造反。   谢岁长舒一口气,觉得有些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崇政殿。   其实这段时间他办事算不上舒坦。虽然他是皇帝亲自下令安排的官位,职位也不大,但是他身上终究沾了一层“摄政王侧妃”的身份。   如今的翰林院虽然没几个人,但留下的基本都是些老头。个个清高倨傲,对他这个不靠科举,靠后门进来的“男宠”之流嗤之以鼻,不屑与他为伍。   不过谢岁这几年白眼看多了,对于那些人的冷嘲热讽,全都一笑置之,不当一回事。有时兴致上来了,还会特地放低姿态,冲着那几位大学士伏低做小。   他礼数周到,为人谦逊,政务也全都处理的尽善尽美,还会在下雨天撑着拐杖给行动不便的上司撑伞,自己淋湿了半边也毫不在意。衙门里就他去的最早,走的最晚,打扮也朴素,十九岁的少年郎,满指都是伤痕,写久了便会手抖,他便寻了宽布,将手指同笔绑在一起。   年纪轻,有见地,人谦逊,能力强,身残志坚,家世还惨。谢氏尚在时,他们也不是没见过谢岁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少年过早被催折了傲骨,放在对手眼里,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落在领着闲差混日子的老头们眼里,久而久之,念着裴珩的恶名,多少还是有些许可怜他。   毕竟摄政王杀人如麻,行事偏激,看谢岁这久久不愿意着家的样子,多半是被逼无奈。别人嫁入豪门,基本都是穿金戴银,不说有多富贵,也总不至于像他这样,整天穿官袍,戴木簪,周身一点别的装饰也无,看起来就很穷苦。   看这如同打了鸡血一样,不愿着家的干活态度,想必在王府里日子也不好过。   近日朝中官员调动,听人说岭南那位要调回来了。谢党大概是会重新得势,只可惜了谢岁,他若是没遭着裴珩,说不定仕途上还能有救。   现在这样……可惜啊,被毁了。   谢岁倒是不知道他那群整天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的顶头上司们在感叹他仕途被裴珩毁了。   从他有事干后,便完全将裴珩抛在了脑后,上任这半月以来,除却教导小皇帝如何处理政务,另外就是时不时让小五赶着马车,带着他去金陵城中随意逛逛。   如今大量士子进京赶考,客栈爆满,街上随处可见的文士书生,呼朋引伴,花楼画舫国子学,天南海北的考生齐聚,歌女传唱的词都翻了好几倍。   春闱与他无关,不过谢岁却是记得,原文中有一段关于主角的重要剧情——今年考场有考官泄题,波及极广。   主角也被牵连在内,不过他是被嫡兄找关系换了卷子,以至于名落孙山,但是却恰好躲过一劫。至于他嫡兄,因为文采见地皆不如他,重考一次后,卷子写的平平无奇,被当成买题的拖下去审问,后被取消资格,再不能参加科考。   而言聿白则是到三年后重考,方才一鸣惊人,又因为姿容甚美,被裴珩点了探花。   当然,言聿白今年考试和现在的谢岁没什么关系。谢岁在意的是,有人泄题,朝中如今蛀虫颇多,他看得出来,裴珩想换人下去,他若是能抓住线索,届时再拿去向裴珩献宝,让摄政王顺理成章换人,说不定能够再得几分信任。   虽然裴珩这个人看起来就不靠谱,并且以后迟早倒台,但他现在势力大啊,借他为跳板,再合适不过了。   谢岁换下官袍,理了理头巾,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素净青袍,折扇一展,转眼便成了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小五牵着马,看着谢岁衣着光鲜,一摇一晃往花楼里去,虽然跛脚,但身姿挺拔,难掩风流,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等等!公子,这里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小少年马都来不及栓,三两步冲上去。伸开手拦住谢岁的步子,有些焦急道:“王爷有规矩,府里的人不许狎妓,不许斗殴,若是让王爷知道了,他该生气的!”   “王爷生气时可凶可凶。”小五皱起了脸,小声劝道:“他是真的会打人的,而且下手很重。”   谢岁倒是没想到小五会怕这,折扇一合,他敲了敲小五的脑袋,“谁说我是去嫖了?我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小五你若是不放心,跟我同去便是。”   叶五:“……”   他看着谢岁,就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暗卫营那几个被处理掉的同门。暗卫做任务,为了稳妥,一般会结伴而行,他们那几个便是在一次任务中违规。起初只是一个人坏事,他为了逃避惩罚,便拉上同僚下水,以为一群人全干了,就不敢透露出去了。   最后事情败露,让老大拖出去,全砍了。   北疆多年,他们养成的第一习惯就是听话,王爷立下的规矩,一丝一毫都不会犯。   小五看着谢岁的眼睛,总觉得这人现在就和当年那几个同僚一样,这是打算拉他下水了。   遂猛摇头,表示不愿意。   谢岁倒是没想到裴珩私底下手段那么多,玩的那么花,手下管理倒是挺严格,看把人家小孩吓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伸手拍了拍小五的肩,认真道:“我真的有要事要去处理,不如这样,你在外面等我,三炷香的时间,我一定出来,今夜我自己去同王爷禀报我干了什么?你若是担心,届时在旁边如实补充就行,如何?”   “你再拦下去,我就要不高兴了。”眼见小五还想摇头,谢岁收了笑,看着这个比他矮了一个脑袋的少年郎,眼神有几分凌厉。   小五见状,脸上露出些许委屈,而后放下了胳膊,妥协道:“公子,听说里头乱的很,你可……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谢岁失笑,“晓得了。”   *   金陵城,章台街。   长桥流水,柳絮飘飞,倚红偎翠,琵琶声动,每一处楼子都能听见女子婉转柔媚的歌声,唱的词曲风格各有不同,全是新鲜的调子。   谢岁许多年没往这边来过,他手指打了两下拍子,就着这满街的歌谣,一摇一晃,走进了章台街最大的楼子里。   *   一顶青蓬小车已经在巷子口停了很久,裴珩盘腿坐在马车内,他听着手下向守卫打听谢岁,却听人说,谢岁今日走的挺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干活到深夜。   他今日还诧异,谢郎君往常最是勤勉,怎么今儿个走那么快。   手下谢过看门的守卫,转头向裴珩报备。   裴珩靠着马车壁,闻言眉头一蹙。   没有加班,走那么早,到现在也没有回家,那谢岁他能去哪儿?总不能插上翅膀飞了吧?   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裴珩让人驱车,他想了想,吩咐道:“先去谢宅看看。”   而后又让多派几个人,去寻谢岁踪迹。   今日好不容易偷溜出来接一下人,本来以为会看到对方疲惫又开心的眼睛,却不想接了个空气。   裴珩感到挫败。 第37章   尘芳楼。   数十面整副的白绢垂落,其上墨迹淋漓,是今年进京士子所作诗词。   尘芳楼的主人难得高雅一次,去了满楼的脂粉气,托人拉了个场子,办了一个诗会,近些日子,每夜都会出一个命题,天南海北的士子在此聚集作诗行令,再选出其中最优的三首,着人收录,誊抄后悬挂于尘芳楼大厅内。   并让乐师加班加点,谱成新曲,让楼中姑娘传唱出去。   今日已是第六日,尘芳楼中已经挂了十五副绢布,夜风中,细绢晃动,灯火明澈,空气中并无太过浓烈的脂粉香气,反而更多的是松墨香。   几个素衣的士子站在楼中,仰头欣赏绢布上的诗词,厅中有歌舞,美人身形纤薄,神色庄重,一身水墨色的长裙,水袖抛飞,不带半分轻浮,倒像是画中山水活了过来。   每三年都会有一次如此盛景,章台街市上的楼子,基本上都是在这段时间卯足了劲儿折腾,好多接待一些风流才子,最好是为各家姑娘多作些好词,往后也能打响名气。   谢岁从一面面绢布前走过,仰头看完这十五首诗词,确实各有千秋。只是其中五首魁首,疑似都是出自一人之手,风格都是相似的风流洒脱,遣词很是绝妙。   谢岁仰头看了会儿,抬眼望向二楼。此刻其上一片喧闹,谈笑声不绝于耳,时不时听见里头传来数道叫好声。   他慢悠悠爬上楼,便看见二楼一堆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垫脚探头,挤挤挨挨,连栏杆上都站了人,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谢岁离的甚远,他只依稀看见人群中好像有谁在写诗,每过一刻就能听见四周围绕的士子们兴奋激烈的讨论声,全都在妙妙妙啊个不停,仿若一堆挤在一块的胖猫。   谢岁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注意力都在诗上,便毫无兴趣的继续上楼,行至三楼,他看着有几间挂了牌子的雅间,面不改色的路过,自己挥手召来了随侍,抛过去两锭银子,轻浮道:“下面吵得很,给小爷找个安静点的屋子。”   随侍看他面容俊秀,举止轻浮,出手又阔绰,当即引着谢岁去了雅间,又匆匆找来了一排女孩,让谢岁挑选。   少年倚在长榻上,衣襟半开,一手撑在膝上,长眉微挑,看都不看,大手一挥,那七八个人全要了。   楼中随侍不免咋舌。   吩咐几声,着人送上酒菜后便关上了大门。   大概是为了附庸风雅,尘芳楼内的曲子今日都清浅的很,古琴缓缓如流水,大门一关就听不见了。也就外头那群人鉴赏诗句的叫声声嘈杂了些许,谢岁看着身前那一排跃跃欲试,想往他身上扑的姑娘,身子后仰,提醒道:“小爷家中娶了个母老虎,性子闷沉的很,好不容易让我找着机会出门,今儿个想玩点热闹的。”   有大胆的女子半跪在案前,红唇微张,引诱道:“郎君想玩些什么?看你年纪轻轻,点我们这许多人,胃口倒挺大。”   她上下打量两眼,嘲笑道:“家中那只‘老虎’都伺候不过来,还来招惹我们,也不知郎君撑不撑得住。”   花楼中的恩客很少有如谢岁这般俊俏的,女孩儿们瞧见他这种,确实有种兔子跑到狼窝的感觉。   无奈谢岁脸皮厚,他摸着下巴思索许久,笑道:“你说的倒也对,不过小爷向来怜香惜玉,不如这样,你们把眼睛蒙上,抓我,谁抓着我了,小爷今夜就陪谁,如何?”   一时间房间里都是女子轻灵的笑声,反正花钱的是谢岁,她们也就配合的找来了黑布,互相蒙住眼睛。   在确定她们看不见后,谢岁一声令下,游戏开始。   房间里莺莺燕燕一摸瞎到处抓人,谢岁则偷偷摸开了门,往身上倒了几杯酒,随后装成醉汉,从那几个雅间路过。   原文之中关于此次舞弊一案只是稍微一提,谢岁知道傅郁离和言聿白是如何看对眼的,却不知道这些案子具体的发生地点,只能一个门一个门的扒拉过去。   *   青蓬马车缓缓驶入章台街。   马车前,驱马的暗卫噤若寒蝉。   他们原本是打算去谢府旧址找人,不过去了一半,便接到了叶五托人传来的消息,说是侧妃仔细打扮一番后去妓院了,他现在正在跟进,问王爷需不需要直接将人敲晕了扛回来。   当时马车内沉默了好一会儿,暗卫才听见主子冰冷的吩咐声:“不要打草惊蛇,去章台节,本王要亲自看看,我这王妃半夜不回府,是被何处的美人勾的乐不思蜀。”   暗卫们:“……”成亲不到半个月,就被戴绿帽子,王爷,惨!   马车轱辘轱辘拐进巷子,这段时间寻花问柳的人有不少,街上随处可见马车,还有不少朝臣的勋贵子弟在这里面厮混。   裴珩透过车帘往外看了几眼,面无表情的下令,让暗卫把那群人的身份记下,着人去参一个管教不严。   最后循着记号停在了尘芳楼下,裴珩撩开了一半车帘,又缓缓放下,着人买了副面具戴上,这才晃晃悠悠下了车,也跟着进了楼子,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高大的暗卫,看上去不像是来嫖的,像是来砸场子的。   而谢岁还不知道有人来找茬了,他再三巡视后,确认了一间屋子,摇摇晃晃走了三两步,而后猛地一撞,从外扑倒,撞开大门,随后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打了个酒嗝儿。   房间内正在交易的士子吓了一跳,几个人后退数步,挡住了桌面上的试题和银两。正待呵斥,就看见地上那团人影起起伏伏,随后听见含糊一句:“美人儿……美人儿……”   “怎么都是群臭男人……美人……我的美人儿呢?”   地上那醉鬼撑着门框爬起来,后退两步,摇摇晃晃打算离开。   还好,只是一个醉鬼。   房间内所有人提起的心又缓缓放下,一个青年三两步上前,一把关上大门,正打算将试题和银两收好,再换位置时,就听得过来买货的一个胖子小声道:“刚才那人……不是谢岁么?”   所有人悚然一惊,“谢岁?谢家嫁给裴珩的那个?”   “就是谢岁!”那胖子正是当初在胭脂山被谢岁狠揍一顿的陈平,他向来学习不到家,又不像萧凤岐有那般好的家世,听人介绍,便同这群人勾搭到了一起。   重金之下,从监考官手里套来了题,打算找人写几分策论背下,届时不说中得头等,捞个小官做做也是不赖。   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谢岁,陈平惊疑不定,“谢岁都嫁给裴珩了,怎么还往青楼里头跑?摄政王会许他同那些青楼女子勾三搭四,朝秦暮楚吗?”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他三两步冲出大门,“抓住他!谢岁过目不忘,他必然将我们记住了,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房间内其余人也顿时反应过来,一群人匆匆跑出房间,着急忙慌想要去抓人,他们冲出大门,便看见那道青衣裳的人影往二楼跑了,房间内共有十几人,都是些有小有势力的恶棍。   他们对视一眼,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谢岁如今已经没了靠山,摄政王听说已经是强弩之末,半只脚踏进了棺材。今日就是将谢岁按死在青楼,再做一个失足摔死的假象,也不是不可。   几人杀心渐起,分工明确,立刻找来小厮随从,着人将几个出口全部堵上。再一个个房间找过去,势必要揪出谢岁!   然而青楼之中,今日已然评选出词中魁首,二楼散了场,到处都是青衣裳,醉醺醺的文士,被堵在大厅里回不去,绕是一群斯文人,也多少有些不满。   为首的青年衣衫大敞,仰头冲着尘芳楼的老鸨笑问:“杨妈妈,颜某的诗可是全写了,怎么,这是楼里的姑娘舍不得我走了?”   尘芳楼的老鸨只是个做生意的,背后靠着的还是朝中几个靠山,哪里敢得罪那几个下令关门的人。只是这颜少清可是炙手可热的才子,北边过来的解元,虽然不知家世如何,但看这挥金如土的势头,看起来也是家底雄厚。   更何况身边还围了那一堆的士子。   杨妈妈卡在其中,后头是靠山,前面是生意,两边都不好开罪,只能僵着笑脸赔罪。   “是三楼雅间的贵客让小贼偷了东西,正在抓贼,各位稍安勿躁,只是暂留各位,分辨一下小贼的脸,各位依次离场便可。”   “哦?”颜少清往大厅内一坐,笑嘻嘻的反问:“颜某吟诗作对只懂皮毛,探案抓贼倒是颇有见解,不知上头几位兄弟丢了何物?说不定颜某能帮上忙呢?”   陈平几人自然不会让其它人介入,他们卡死大门,一个个搜索,各个房间找了个遍,依旧没看着谢岁的影子。   眼见楼下那群参加诗会的士子越发躁动,陈平几人估计谢岁就藏在人群之中,面面相觑,随后一咬牙,让人将那群参加诗会的一个个搜过去。   只是左看右看,还是没找到谢岁,倒是有个穿黑衣裳的男人,大晚上还戴张面具,看起来鬼鬼祟祟。   当即几个仆从围了过去,一整圈堵在裴珩身侧,恶狠狠道:“遮遮掩掩干什么?把面具取下来!”   裴珩:“……”他还真不敢取。   “我刚到,不是贼。”他颇为耐心的解释。   面前的家丁凶恶道:“管你是不是刚到,鬼鬼祟祟,藏头露尾,把面具拿开!”   说完就要伸手去抓,裴珩抬指扣住家丁手腕,一推一折,卸了对方胳膊,温和道:“没办法,家有悍妻,出来自然要掩人耳目一番,不然回家得跪搓衣板,还望各位贵人谅解。”   颜少清侧目,瞥了裴珩一眼,随后道:“我可以作证,方才我下楼时确实看见了这位仁兄刚进来。况且看他这身衣裳,哟,云锦,这也不像是会偷东西的啊!”   裴珩抬手打开颜少清伸过来的爪子,礼貌微笑:“见笑了。”   眼见找不到谢岁踪迹,陈平几人极为不甘,众目睽睽,又不好将所有人都按下,而且这戴面具的看起来来头不小,只能放行。   厅堂中那堆士子离开,戴面具的男人慢吞吞上楼,寻花问柳去了。   至于谢岁。   他趴在尘芳楼旁侧的矮屋上,看着大门口离开的人群,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在看到陈平时就知道遭了,不过还好,多年不动,他的身手勉强还留了三分,爬个房顶不成问题。   就是现在这楼有点高。   谢岁往黑洞洞的底下看了一眼,默默仰起了头。   希望小五能够机敏一点,发现他三炷香不出去,可以马上找人过来救他。   楼台之中,乐师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奏的是高山流水。谢岁蹲在阴影里,小心翼翼从缝隙里看着街市外人来人往,灯红酒绿,等了好半晌,还是没瞧见小五过来。   他估摸着小五这傻孩子大概不会过来找他了,左右警惕看看,决定靠自己。   这是一个院墙,院墙之下,是黑洞洞的巷子口,墙大概三米多高,谢岁伸手扒拉住边缘,想着自己身高还行,蹦下去只要落脚是稳当的,最多也只会伤一条腿。   嗯……   刚探出一条腿,谢岁便察觉到头顶的窗格被人打开了。他瞬间缩回去,而后就看见房间内的灯亮了起来,有人站在了窗户边,人影投在瓦面上,很长的一条。   谢岁又往里缩了缩,片刻后,一颗葡萄从窗边丢下来,斜里砸到他身上。   “本王倒不知,镇北王府已经穷到这地步,需要王妃出去偷鸡摸狗维持生计。”裴珩的声音从顶上响起来,谢岁从底下幽幽探头,就看见裴珩趴在窗台上,背着光,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说罢,你散职以后不回家,跑这里做甚?不是说好对本王情根深种,非我不可?”   “谢大人,成婚这才几日?你这情根种的未免有些太浅了吧?”   谢岁:“……王爷,你听我解释!”   裴珩挑眉,关上窗户。   片刻后,房间内传来青年轻巧的回答声。   “我不听我不听。” 第38章   谢岁卡在了屋檐上,不上不下,他沉默片刻,仔细梳理了一遍裴珩方才的发言,忽然感觉对方好像是在……生气?   啊,懂了,男人嘛,都是这样,就算心里有白月光,但他毕竟是被裴珩娶进门的侧妃,如今侧妃一言不发出现在花楼,还被他逮了个正着,就算不是过来寻欢作乐,他心里难免也会芥蒂。   脑袋飞速运转,谢岁通明了,便从藏身的斜坡处爬出来,他正想找裴珩去解释解释,却发现头顶的窗户推不开,灯也熄了,片刻后便看见对方慢条斯理,从楼里出来,脸上顶着张面具,双手揣袖,站在墙根底下看着他。   “下的来吗?”   谢岁趴在墙头,鬼鬼祟祟看了一眼周边,发现没有人后,冲着裴珩点点头。裴珩都过来了,肯定一肚子的火。他现在哪里还敢麻烦对方,就是不能下也得下了。   谢岁一边从屋檐角落挪下来,一边不忘小声道:“王爷您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出来喝花酒!”顿了顿,又特地补充一句,“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裴珩:“………”他狐疑的盯着谢岁,觉得对方的语气里有几分心虚,不太真诚。   只见头顶的少年表白完毕后,便抓着檐角爬了过来,看样子像是要从墙上跳下来。裴珩想着谢岁的腿不好,上前两步,正打算开口让人慢点跳,却见谢岁脑袋一缩,身体从另外一边荡下去,青色的衣角一晃,随后掉在了墙后的巷子里,听得啪叽一声闷响。   墙里侧正伸出手正待接人的裴珩:“……”什么傻子?   默默将伸出去的胳膊缩回来,他上下打量两眼院墙高度,一个起跳,三两步上墙,坐在院墙上往下看,就见巷子里谢岁正在狼狈的拍打身上的灰尘,转身行动间脚步拖拉声很重,明显就是摔伤了。   他默不作声从上头跳下去,走到少年身后,刚开口想说些什么,就见谢岁转头,随后少年带了点邀功的声音响起:“王爷!有人在尘芳楼中交易,今年的会试试题被泄露了。那几个人我冒险记下,今夜若是立刻派人去抓捕,必然能够从他们身上搜到试题!”   谢岁不给裴珩说话的机会,絮絮叨叨报出一堆官名。   裴珩竖起耳朵:“!!!”   他早就知道今年会试有人搞事,正打算派人去监视,好抓个现行,没想到谢岁居然已经提前注意到了。   这不就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妙到家了吗!   注意力迅速被吸引,他看着谢岁开合的嘴,将人一拉,拽着人兴冲冲往巷子外跑,发现谢岁跑不快,干脆弯腰将人麻袋似的一抗,拔腿狂奔:“快快快!回去详说!”   谢岁:“………”虽然别人倒霉他开心,但裴珩怎么比他还开心?   不是不听不听还关窗吗?   巷子口停着两辆马车,裴珩将谢岁塞进车厢内,而后蹿上去,正打算让手下驱车回府,就听见一侧传来一声轻挑的哟嚯。   “王爷,咱们在北疆可是听密令说您重伤昏迷,奄奄一息,吓的我连滚带爬跑到金陵来奔丧。”折扇一展,轻轻托起谢岁的下巴,随后一个脑袋从车厢里侧凑过来,上下打量两眼,笑吟吟道:“几月不见,没想到您倒是转性了,果然金陵城就是不一样,连小王爷你都开始当街强抢美人了。啊,这次不错,审美比往常到位啊!”   裴珩:“………”   他反应过来,立刻像踩到尾巴的猫,瞬间伸出爪子,抱住谢岁的腰,将人从青年手里抢救出来,护在自己怀里,破音骂道:“颜少清!你他妈不去备考,爬我马车做什么?!就不怕名落孙山,届时回了西京,让老家伙打死!”   谢岁先是让裴珩一塞,塞进一个陌生青年怀里,还没缓过气呢,又让对方一把抢回来,脑袋晕晕乎乎乱转,他看着裴珩隔着他,伸出胳膊就试图拎着那青年,将他从马车上赶下去,马车内的青年自然不会让裴珩如意,左躲右躲,还不忘冲着谢岁打招呼,“美人你好,这家伙已经成亲了,你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哦!我与此人相识良久,他性格古板又火爆,怪没情趣的,美人我看你挺合眼缘,不如跟了我?小生知情识趣,器大活好,世代良民,家有万顷良田,父母双亡,况且上无老,下无幼,虽然不如比这愣头青俊俏,但我性格温柔,保证让你体会到,什么叫柔情似水……”   裴珩炸毛:“闭嘴吧你,这是我王妃!”   颜少清迅速坐直,折扇挡脸,行了一礼,规矩道:“草民冒犯了,还请王妃恕罪。”   谢岁:“……”   他此刻定眼望去,才发现眼前这人应当是方才在尘芳楼中作诗的那位魁首,没想到他竟然与裴珩会是旧识。   怎么看都觉得裴珩不像是会认识有文化的人的样子。   当下起身,抬手行了一礼,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能够随意爬上裴珩的马车,不被暗卫阻拦,而且看这打打闹闹的架势,想必此人同裴珩的关系不一般。   谢岁笑道:“让公子见笑了,您可是有要事与王爷商量?刚巧我今日来时坐了车,你们人先聊,我下去。”   说完,谢岁便从裴珩怀里转出去,静悄悄下了马车,非常识大体,有眼色。   颜少清啧了一声,酸溜溜道:“哟呵,听人说给你冲喜的是谢家郎,长公主虽然心思不纯,但眼光确实是极好,怎么美人都让你捡到了,真是暴殄天物。”   小马车里少了一个人,裴珩总算有空间大展拳脚,三两下逮着对方的袖子,抽了折扇丢出去,提着人就要往外扔。   颜少清这才发现裴珩不是演戏,是真的恼羞成怒,连忙拱手求饶,“行了,行了,我不是过来碍眼的,是真的有事找你。”   “鞑子向咱们递了降书书,备有良马美人,打算谒见新王,恭贺陛下登基,想要让咱们开边境互市。不过另外也有消息,他们立了新王,正在整合三十六部族,怕是贼心不死,过不了几年就又要南下了。”   裴珩打人的手松开,他眉头紧蹙,面上一瞬间有了几丝肃杀之气,“ 一堆歪心思,看样子是上次没打够。让岳老想办法多安插些细作进去,拖延时间。南边现在有人想造反,暂时还管不了他们,待我将端王解决了,再去教训他们。”   “问题是,王爷,过几年你还能在这个位置吗?”颜少清起身,理了理自个儿的衣袍,正色道:“岳老让我过来,除了让我留在金陵给你帮忙外,也是问问你的打算。自古权臣最容易被诛九族,大家可不想看到你落得个凄惨下场。”   裴珩直起身子,便又恢复到往常的模样,漫不经心道:“诛我九族?那不是连皇室也要一起杀了?放心,就算他们恨不得我死,现在也不敢让我真死。”   说完裴珩伸脚,将颜少清从马车上踹了下去,“少操心,考你试去,中不了三元我就着书一封,说你来了金陵不好好学习,整天流连花街柳巷,看到时候岳先生不抽死你!”   颜少清:“………”几月不见,王爷越发狠毒了,果然这金陵城的风水不好。   *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尘芳楼外离开,如同夜间所有回府的车马一样,先后出了章台街,而后在天街处分道扬镳。   马车跑的轻快,谢岁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关于颜少清的剧情,书中不多,依稀提了几句,好像是裴珩手底下的谋臣。   本次科举,本来说是傅郁离要成状元,只不过他年纪尚幼,性子又沉冷,需要再压上一压,加上这姓颜的横空出世,又有裴珩从中作梗,多方权衡之下,让颜少清成了状元郎。   谢岁靠在车厢里,叹了口气。   轻浮浪荡,裴珩手边上的人,怎么看起来都不太靠谱的样子。   马车拐去暗巷,片刻后,谢岁感觉到马车渐停,他睁开眼,随后便感觉到车帘让人一掀,随后一个人爬了上来,冷风卷着一股墨香扑面而来,极为冷淡的气息,随后裴珩的声音响起,“我的车要拐弯,蹭一下你的。”   谢岁稍微往后缩了一缩,巷子阴暗,他看不见人,只能感受到裴珩规规矩矩坐在了他身边。   沉默片刻,两人同时开口——   “王爷。”   “谢岁。”   顿了顿,谢岁道:“你先说。”   裴珩犹豫片刻,轻声道:“方才那人是我在北疆的朋友,嘴上没个把门的,冒犯到你的地方,给你道歉。”   “无事,方才你我那般模样,确实容易让人误会,不怪他。”谢岁摇了摇头,随后低声问正事:“王爷,你打算如何处置那群舞弊的士子?”   “今日我撞进门内,打草惊蛇,想必他们现下已然销毁证据,若是矢口否认,此案并不好查。”   “谁说本王要查?”裴珩的身体往后仰去,靠在了车厢内,谢岁耳边一痒,像是谁的吐息拂在了耳蜗,随后便听得青年随意的声音:“你说他们那群小兔崽子现在在想什么?花了大价钱,找了那么多关系得的卷子,是用还是不用?”   谢岁挑眉,“那殿下得让禁军这些日子在各家各户多走走才好。”   多走走才能吓人。   谁知道禁军上门,到底是为了查摄政王刺杀,还是为了查考场舞弊?   反正坐立不安的不是他们。   漆黑一片的车厢内,两人齐齐笑了。   蔫儿坏。 第39章   尘芳楼内一无所获,陈平回府后越想越害怕。谢岁这人一肚子坏水,他若是一状告上去,那该如何是好?   看着自己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卷子,陈平战战兢兢将东西收拾进最里层。昨夜他们几人商量了许久,最后决定见机行事,若是当真有人上门来查,那便矢口否认,毕竟谢岁也拿不出他们舞弊的证据。   至于会试,最好还是警醒些。毕竟文试题目已经到手,他们可以提前琢磨,但若是有人想要找人代笔,就要掂量掂量,万一泄露消息出去,大家全部玩完。   只是一夜还没过,尘芳楼当日便被禁军围了,不知将楼里那些人抓起来问了些什么,转头第二日,尘芳楼便被查封。   同时大理寺也下场,没两日,就有人上门查问,陈平生怕是谢岁告密,战战兢兢躲在门后,听着他爹同人周旋,隐约能够听见“士子”“妓院”“学业”之类的话。   他越听越害怕,不敢再听,连忙跑了。没多久他爹找人将他叫去祠堂,压在列祖列宗面前暴打一顿。   “都快会试了你还有脸去狎妓?!”一戒尺下去,手掌顿时红肿,“你看看你的成绩!策论写成这个鬼样子,你还有脸去寻欢作乐,还诬陷别人是贼,我看你是贼心不死,你这个不成器的,真是要气死老子!”   陈平一边被打的上蹿下跳,号啕大哭,一边在心里感叹,万幸不是买题的事情泄露,不然他今天真的会被他爹打死在祠堂。   这边有人在家挨打,谢岁倒是照旧点卯。距离会试没几日,礼部忙的要命,不过这种忙乱并没有影响到他。   小皇帝依旧刻苦努力,然而同人对话就结结巴巴,目光游移。   谢岁对小孩的了解实在不多,他与李盈谈过几次心,只是孩童尚小,口头上的安慰并不能落进他心里,反而让李盈本来好不容易探出来的触须又缩了回去。看着谢岁时也不怎么说话了,只有在看政务的时候,会拿着奏折满满问他。   不过好在李盈还是聪颖沉稳的,奏折改的越来越顺手,谢岁只用在小皇帝写完后看一遍就好。   一切都在逐渐步入正轨,至于裴珩,依旧在装死,只要别人问起,就是摄政王重伤不愈,恐难清醒。   谢岁上朝时偶尔也会被人拦住关心几句,他通常都是一脸尴尬,显出几分无措,而后表示他住在偏院,并不了解裴珩的近况。   六部基本都派人过来打听了一遍,有的甚至还特地托族中与谢岁同窗过的小辈前来探听情况,都让谢岁给忽悠过去。   众人看他与裴珩那般生疏的模样,看样子亲事当真是被昭华长公主硬塞进去的,久而久之,倒是也没什么人见天的往他面前凑过来讨嫌了。   裴珩则是所有人中最快乐的,他在家里闲的头顶快长草,每天睡到日高起,然后点几个暗卫同他切磋,晚上也不能闲着,有时候是看书,有时候是戴着张面具爬出去逛街,买些花串串,小糖人,螃蟹灯什么的。   最近他喜欢拉着谢岁下棋,谢岁最开始以为他有什么特别高深的技术,一开始将裴珩杀个片甲不留,输到自闭,发现对方就是个绣花枕头后,下棋技术逐渐变水,陪着裴珩玩上两三局,有来有回,权当放松身心了。   只是他对于裴珩的印象,已经从“高深莫测杀人如麻大权臣”变成了“臭棋篓子总耍赖皮大懒蛋”。   威胁程度直线下降。   当庭院中栀子开出第一朵的时候,会试开始。   各部都忙的厉害,谢岁倒是清闲下来,小皇帝也逐渐上手,虽然还是不怎么喜欢说话,但干起活来也没那么手忙脚乱了。裴珩在府里问过两次关于李盈的课业问题,听说小皇帝每天都在看折子后,建议谢岁给人规划一下时间,毕竟单一的学习影响健康,最好每七天安排一两次骑射,不然以后长不高。   于是小皇帝充足的学习生活再添加一项任务,每天忙到深夜第二天爬起来就是上朝,时不时还要练习骑射,可以说苦不堪言,没几天就累掉了一层肉。   他对着谢岁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磕磕绊绊问了一句,“堂兄,何时过来,上朝?”   “王爷还未清醒。”谢岁认真回答道,“陛下,您不可事事倚靠王爷,这是李家的天下,您得学会独立。”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良久,可怜巴巴的看着桌案上的折子,默默低下了头,继续去看他的奏本了。   好难,当皇帝真的好难。来个人篡位吧,他真的不想干活了!   *   这段时间谢岁的身体总算养的差不多,走路不会总是大喘气后,叶大夫再次入府问诊,美滋滋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近期可以开始准备重新接骨了。   “先接左手还是先接右手?要不然先治腿?”叶一纯坐在椅子边挑挑拣拣,捏着谢岁的胳膊腿上下打量,“当然,你要是不怕疼,三个同时动也没问题。”   谢岁看着自己的手指尖,木然的心中难得泛开一丝欣喜的感觉,“叶大夫,敢问骨头重新接上后,需要多久才能够重新下地活动?”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叶一纯起身,“公子若是担心影响公务就分开治,不若先治左手右腿,好了以后再治右手?这样最近也不妨碍您办公,就是时间拖的久一点,要疼两次。”   谢岁想了一下最近的安排,点了点头,“那就劳烦您了。”   “不烦不烦,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叶一纯收拾药箱,喜气洋洋,哼着歌,看起来十分愉悦,简直就是眉目生春。   “叶大夫最近可是有什么喜事?”谢岁轻声问,“看您这模样,还真像是……红鸾星动。”   叶一纯有些纯情的笑了,随后又有一点纠结,只道:“差不离吧。”   “若是喜欢,怎么会是差不离?”谢岁关切问道,却见那温柔的大夫背起药箱,开心半晌,又垂下眼睛,一脸落寞,“你不懂,我觉得我好像……有点配不上他。”   谢岁竖起耳朵,“叶大夫一表人才,又是杏林高手,怎么会有你配不上的人呢?”   谢岁看着眼前温润如玉,长眉微蹙,看起来就很柔和的青衣大夫,又想了想自己那个满嘴放炮,谁都敢坑,心狠手辣,一脑袋歪主意的师父。总觉得叶大夫眼神大概有那么一点点的差,喜欢谁不好,喜欢王八蛋,往后肯定会被往死里欺负。   叶一纯:“是他太好了,像他那样淡薄无尘,干净的谪仙人,我怎配染指?”   谢岁:“………”什么玩意?   叶一纯仰头,想起了前些日子与林雁重逢时的情景。他因为长公主那吩咐的五十杖,回来的有些迟,却不想刚好林雁因为法会开的久,回来也迟了那么几日。   当敲开大门,看见小道长清减的身影时,叶一纯才算明白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石桌旁侧的小道长撑着竹竿,半侧着头,摸索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送了他一个护身符,符上还带着檀香的味道。   “我回来的时候迷了路,迟了一些,这是我在观里求的平安符,叶大夫你且收下,算是贫道的一点心意。”林雁侧过头,风轻云淡,“无量天尊,佑你平安喜乐……”   叶一纯当时看着小道士被黑布蒙住的双眼,开合的唇角,险些抑制不住心中激动,抱着人亲下去。   只是理智告诉他,不可以。   那日他与斗玄楼度厄殊死一搏,命悬一线时,他才想到,他仇家颇多,也没什么家业,还要给王爷卖命,如果同小道长在一起,万一哪天他做任务,跑出去被仇家杀了,小道长怎么办?   更何况他的对手,是度厄那种丧心病狂的人渣,那厮一向心狠手辣没有原则,若是查到他与林雁的关系,抓了道长,用爱人的命来威胁他又该怎么办?   林雁手无缚鸡之力,又瞎又纯良,每每想到,叶一纯心中纠结无比,苦涩难言。   所以看着林雁送给他的护身符,最后也只能克制而内敛的收下,将千言万语咽进了肚子里,换成一句,“道长,我得了一壶好酒,今夜不若来我家共饮一杯,为你接风洗尘。”   清隽的道长点点头,“好啊。”   卑劣如他,在酒量浅薄的道长喝醉后,借着醉意,亲了亲那红润柔软的唇。   想到那个连夜间清风都舒缓温柔的夜晚,叶一纯连手指尖都激动的要颤抖。   只是很可惜,他与林雁的真情,目前不能更进一步。唯有等他解决掉人生最大宿敌以后,他才能够放心的去追逐自己的爱情!   一侧的谢岁听着叶一纯口中喃喃,说着什么“谪仙人”“纯良”“温柔”之类的话,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含糊不清提醒道:“林大夫,人都是有多面性的,如果你感到迟疑,说明冥冥之中还有些许缘分未到,其实可以尝试多了解一下对方。”再多留意一点,就会发现他师父和什么仙人,纯良,沾不上那怕一点点的边。   “不能再了解了。”叶一纯痛苦道,“我怕我克制不住自己。”   谢岁:“……………” 第40章   为了不耽误事,谢岁选在了春闱过后再处理身上的伤。同时因为对于叶大夫的愧疚之心,他在某一日,借着出门看病的由头,敲开了林雁的大门。   般般依旧是那副小没心眼的样子,在庭院里跑来跑去,看见谢岁就贴过来,张开手讨抱。谢岁将他抱起来,小孩儿便贴在他身上,软声叫叔叔。   谢岁嗯了一声,递给他一小包糖果,轻声问道:“般般最近课业学的怎么样?”   那小不点摇头晃脑,开始背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快速背了一边道德经第一篇,谢岁点头夸奖,般般抱着他的胳膊打呼噜,谢岁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感觉在摸一只小猫。粘糊了片刻后,将般般抱到房间,叮嘱道:“道家典籍可看,儒家的也可多学学,你年纪尚小,史子经籍要多看,往后送去学堂,才不会掉课。”   小道士坐在桌案前,看着谢岁憔悴的脸,认真问道:“你是教书先生吗?那以后会是你教我读书吗?”   谢岁沉默片刻,轻声答道:“我学业不精,教不了你,以后你会碰到更好的老师……般般很喜欢我吗?”   小道士点点头,他捧着脑袋看了谢岁半晌,轻声道:“我总觉得你看起来面善,想必我们上辈子一定是有渊源。”   谢岁苦笑一声,“是啊,我也觉得你很面善。”   谢般般仰头笑了,“说不准咱们上辈子是一家呢!小叔叔,你现在住在哪里?离槐花巷子很远吗?”   “怎么?”谢岁侧头问他。   “我平时需要跟着阿爷去算命,家里只有道家典籍,穷的快揭不开锅啦。”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明日我开始学别的,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上门去问你吗?”   谢岁:“……”   他看着孩童亮晶晶的眼睛,半晌,回答道:“不可以。不过往后我会抽出时间,每隔十日过来看你一次,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谢岁的脖子被抱住了,谢般般的脸凑过来,在他头上蹭了蹭,“谢谢先生!先生真好!”   谢般般从谢岁身上跳下去,而后快快乐乐跑去学习了,很有干劲。   至于他的师父,上次一别,当时谢岁被灌了苦昼短以后,看见的还是他狼狈逃窜的身影,今儿个倒是快活,躺在摇摇椅上,翘腿哼歌,自在的很。   见谢岁过来,林雁掀开眼皮,十分欢快的打招呼,“徒儿,新婚愉快哇!可惜为师那几天正在逃命,不过放心,新婚贺礼师父我已经给你备上了!”   就见林雁神秘兮兮凑过来,在自己的道袍里面掏啊掏,掏出一个小罐罐,“这可是本门派不传之秘,为师当年去苗疆花大价钱搞来的惑心蛊,只要给裴珩种下,他就会爱你如痴如狂,片刻也不舍与你分离,将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届时你说东他不会往西,你说上山他绝对不会下河,就是粘了点,等腻了不好甩脱。”   “不过没关系,为师杀人越货不在话下,你要是想摆脱他,我就手起刀落,送他归西。”   林雁抬手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谢岁看的额头直冒冷汗,“大可不必。”他只是想借裴珩的势,可不想和他纠缠一辈子,目前也没杀人的打算。只想查清当年太子一案,等到此间事了,谢岁并不打算留在金陵。   看着林雁略显遗憾的眼神,谢岁想起问诊时叶一纯那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忍不住问道:“隔壁林大夫,您不会是给他下了……这个?”   “怎么可能?为师如此英武俊朗,在你眼里这么没有吸引力吗?”林雁摇头晃脑道:“我与他是两情相悦,用得着这玩意?”   林雁也只是提提,见谢岁没有用蛊的意思,他便将东西收在了袖子里,靠在摇椅上一摇一晃,冲着谢岁眨了眨眼睛,“苦昼短效果怎么样?”   不提还好,提起苦昼短谢岁就想打人。他踩着林雁的摇摇椅,看着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的青年,勉强按耐下心中的恼火,“师父,别再出什么馊主意了,裴珩心有所属,他根本不会碰我,而且权贵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就算是睡了我,也只会当个小玩意,肌肤之亲并不能代表什么,届时吃亏的只会是我。”   林雁坐直了,惊讶道:“没成?那日药那么重,你最后怎么解的?”   他冲着谢岁伸出手,“让我看看,可千万别被为师药出什么毛病。”   “我没事。”谢岁坐在一侧的矮凳上,语焉不详道:“他将我带回去,找人配了解药。总之,我非断袖,裴珩也心有所属,勾引这条路走不通,只会自取其辱。”   “那你待如何?”林雁撑着脑袋,“都已经成他的侧妃了,你也没办法再去找别人,况且现在朝中也无人可帮。虽然你如今当了一个小官,但皇帝又没实权,就算你在小皇帝面前说再多,也没什么大用。”   “我知道。”谢岁轻声开口:“不过往后小皇帝总有长大的一日,而如今,朝中确实也是裴珩一家独大。”   他冲着林雁笑了笑,“我这个位置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只是现在政务基本都会不知不觉过一遍我的手。我不需要裴珩喜欢我什么,我只要让别人觉得,裴珩喜欢我,我是裴珩的心腹,那就足够了。”   林雁挑眉,“狐假虎威,你就不怕被裴珩发现?”   “裴珩最近好像在谋划些什么,他近期应该不会过问朝中政务,我从中做点小手脚,应该没问题。”谢岁撑头,冲着林雁笑笑:“就算他发现了,政令已经传下去,一时半会儿也拿我没办法,大不了也就找个由头将我杀了,一死而已。”   林雁沉默片刻,叹气,拍了拍这个徒弟的脑袋。   *   会试过后,放榜期间,城中出了一件大事。   护城河中出现了浮尸,调查后发现此人乃是被人先行扼死后抛尸,且是今科士子。后来   本来最近城中已经够乱了,大理寺卿的脑袋真的是一个比两个大。到处都是案子,样样都难查,尤其是摄政王被刺杀一案,水很深,顶头上司约他喝了几回酒了,话里话外都是,此事不宜深究,容易引火上身。   大理寺卿倒是不想深究,问题是,昭华长公主时不时过来问上两回,敲打敲打。若是普通的公主也就算了,昭华长公主手中有兵权,而且据传私底下同几位新晋的侍郎有些私情,大理寺卿又不敢得罪她。   于是卡在最中间,今日被这个警告,明日被那个提醒,恨不得撂挑子不干了。   谢岁还是照常进宫同小皇帝讲课,讲天地民生,君臣相合,偶有空闲,也会提一些小时候的趣事。   李盈虽然表面是个风轻云淡,无所谓,我随便听听的样子,但对于太子吃瘪,诸如太子殿下在猎场百步穿杨,一箭射穿马蜂窝,带着所有亲卫狂奔几十里,跳进湖泊躲避这种糗事,还是听的津津有味。   谢岁有意让李盈对他放下戒心,于是开始揭身边人的老底。在记忆里挑挑拣拣,除却先太子幼年干的一些乌龙事外,还有他那几个死对头,比如萧凤岐,爬树去偷摘国子学的枇杷,结果爬到上面下不来,又觉得丢脸,不敢大声呼救,就此在国子学里失踪两天,最后还是第三天,谢岁也想偷枇杷,但是他不会爬树,带着人举着竹竿去打果子,果子没打着几颗,倒是把萧凤岐从树上给戳下来了。   还有傅郁离,傅大公子光风霁月,且有严重洁癖。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必须一线排开,字迹必须从左到右,上下对齐,衣裳是永远不会变的白衣白靴一尘不染,吃饭的时候,碗筷都要用流水洗三遍。   然后死洁癖在打马球时,被谢岁驱马一把撞飞出去,白生生水灵灵的傅大公子摔在了马粪里。   从此与谢岁势不两立。   当然,裴珩也没放过,就比如他和裴珩当年在金陵城中那一顿惊天动地的互殴,当然,谢岁没说自己输的有多惨。倒是着重描述了一下后来裴珩在国子学天天垫底,文不成武不就,手都被先生抽肿的日子。   提起裴珩,谢岁反而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毕竟青年的前半生好像都埋在滚滚黄沙里,从小便在边疆长大,仅仅在金陵呆了一年,便重新回到边塞,十几岁上战场,为自己挣功名。   边塞的老将没那么好镇压,他如今不过二十二岁,便将整个西北军收入囊中,其实如果书中后期没那么昏庸荒诞,也许再几年,这个皇位他当真能够坐稳。   小皇帝听的出神,小声问道:“是因为,堂兄笨,所以,才会,被打吗?”   谢岁捕捉到小皇帝语气中的小心翼翼,柔和道:“并不是哦,是因为他不做课业,还同先生呛声,一连十日不去上课,所以才会被抓去责罚。”   “陛下认真勤勉,国子学的先生见着您,夸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舍得打呢?”   “朕没有,先生。”小皇帝小声道:“皇兄说,朕不配,宫人都说,朕活不过,去年冬天。”   就像去年那一场宫变,李盈呆在冷宫都能嗅到空气中的铁锈味。本来应该给他送饭的太监,这一次直接消失,他没有再挨打,却连冷硬的馒头都没得啃,藏在房间的床板底下,昏昏欲睡。   直到有一天,下雪了。   阖宫死寂,他饿的受不了,爬出去找吃食。没在厨房里找到食物,只看到了一具一具的尸体,还有墙面,地砖上被冻硬的血块。   说他活不过今年冬天的宫人死了,他的皇兄也死了。身着玄甲的青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提着长剑,缓步走到他跟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皇帝看着对方深渊般的眼睛,忽的想起自己被太子哥哥抓着手,落在宣纸上的那两个工整大字,没由来的,他并没有畏惧,而是轻声道,“李盈。”   “好,就你了。”对方将他抱起,托着他走过血迹斑斑的地面,指着远方残破的宫殿,随意道:“以后你就是皇帝了。” 第41章   谢岁同小皇帝讲了半日的课,下午时本来应当安排去学骑射,却不想有大臣拜见。   小皇帝沉默片刻,眉头细微的皱了起来。谢岁很少在李盈脸上看到别的表情,这位小天子大部分的时候像个木头,能让他皱眉头,看样子他对这几个人并不太喜欢。   想起他前几日同李盈授课时,他让小皇帝向朝中大臣多沟通,可以适当服软时,对方当时抗拒的表情,谢岁估摸着李盈对这群人,怕是不太喜欢。   按理说他应该立刻回避,只是小皇帝并没有开口让谢岁离开,谢岁便往后退了退,侧让出议事的位置。   大殿外脚步轻缓,随后便进来三个紫袍老头。谢岁看了一眼,默默低头,并不与他们对视。   当年蔡党独大,不过去年蔡家基本被裴珩杀光了。如今朝野上下依然挺着的世家,也就剩下傅氏,王氏,郭氏,以及一个萧家。萧家是武官,掌管的是禁军,同裴珩之间的关系暧昧不清。傅家自诩清流,党争归党争,顾忌家族名声,倒是没干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事。   王家和郭家就不一样了,老牌世家,根基深厚,家底颇丰。虽然裴珩杀鸡儆猴,但倒底没杀他们头上去,缓过来后那群文官还是倔强的天天辱骂裴珩,参他的奏折是每天特定的一叠子,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个气人。   不过有裴珩北边几十万大军压着,目前所有的攻击也只停留在磨嘴皮子上,还真没人敢在这节骨眼翻起什么风浪。   只是裴珩也不好将他们得罪的太狠就是了。毕竟中央朝政还需要运转,戍边的大军还等着朝廷提供钱粮。捏在王家手里的户部,以及被郭家盘踞的吏部,朝野之中大部分关节处都是他们的人,一时半会儿也还当真不好处理。   之前裴珩气急了,在家里每天三遍骂娘,骂蔡家没用,灵帝废物,杀那么多人怎么不晓得把那几个老头子顺手砍了,现在留一个烂摊子,他收拾起来真是无从下手。   现在崇政殿外进来的三位,其中两位刚好是裴珩的那几个“心腹大患”。   一个偶感风寒,风寒了四个月迟迟不见好的傅参知,一个问起来就是没钱,没钱,没钱的户部王尚书和夹在最中间当鹌鹑的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年纪一大把,胡子能有半米长,睁着老花眼盯着谢岁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人,只晓得是个青衣小吏,有些不悦的开口道:“陛下,臣等有要事要禀,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桌案后小皇帝一言不发,当做没听见,谢岁便也矗在旁侧一言不发,一大一小活像两根不识好歹的棒槌,那老爷子胡子颤抖,正待出口赶人,便听得案后小皇帝冷漠的声音响起:“说罢,何事?”   见小皇帝明显留人,礼部侍郎也不好再说什么,细细抱来今年的卷子,谢岁上前数步接过,将东西放在桌案上。   傅参知低眉垂眼,面色苍白如同大病初愈,并未多言,倒是王尚书盯着谢岁多看了几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今年的进士名单已出,只待殿试点出三甲。他们过来便是商量此事,另外就是王尚书哭穷,北边军费太高,年年征战国库空虚,如今天下安定,也到了让将士解甲归田的时候。   换句话说,趁着裴珩现在动不了,该收了他的兵权,再裁军了。   看傅参知一言不发的样子,想必是商量许久,已经有了定数。   谢岁权当自己是透明人,听着底下那三人对着小皇帝苦口婆心劝了很久,不过李盈依旧是一副背脊挺直,两眼黑沉的炸毛样,像是随时随地会扑出去挠人似的。   好在并没有谈太久,一来李盈不怎么说话,二来这几个明显也只是过来通知一下,至于实施问题,就看裴珩醒的快不快了。   *   从崇政殿出来时天色尚早。   谢岁一路出宫门,正要上马车,却发现今日宫门口倒是多了一个人。王尚书揣着袖子,笑眯眯盯着谢岁,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谢家二郎,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王家同谢家早年有姻亲,不过传了几代,早就出了五服。谢岁看着王尚书圆盘似的胖脸,便学着他的模样,也挤出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王伯伯,小侄安好,多日不见,您的身体瞧着越发康健了。”   两个人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的寒暄许久,谢岁便听的王尚书有些哀怨的叹气,“当年你家出事,不是我不帮,而是那蔡贼太过阴险,所以不得已而为之,贤侄你不会怪我吧?”   “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如今各自安好,好好活着才是正途。”谢岁一脸的云淡风轻,超然物外,带着仿佛要出家一样的洒脱,“侄儿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又有什么可怪的?”   王尚书一脸痛心:“唉,是我没用,早知你落在那裴珩手中,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给你捞回来,绝不会让你入那龙潭虎穴!如今你在王府日子可还好?可有受什么委屈?”   谢岁摇摇头,目露紧张,小声道:“王伯伯,府里的马车可在附近。我很好,您不用担心,王爷如今昏迷不醒,我也不过是被他娶回去冲喜,有吃有住,并没什么委屈的。”   “若是受欺负了,一定记得过去找我,王伯伯给你做主!”王尚书富态的脸上显出几分心疼,谢岁也随之软了语调,“朝中多的是看我笑话的,王伯伯还能记得谢二,我感激不尽。”   王尚书叹着气,拍了拍谢岁肩膀,“瞧你瘦的,说起来我家里那混小子可想你,一直吵嚷着想见你,今日散的早,不若去我府上吃酒,如何?”   不待谢岁开口,停在旁侧的马车缓缓行过来,高大的车夫赶着车过来,粗声道:“公子今日可有别的安排?晨时长公主殿下还让您今日将祈福用的经文抄送好后送去公主府,现在这……可是要更改行程?”   谢岁歉然回望,“王伯伯,小侄今日怕是去不了了,改日必定登门道谢。”   王尚书只得笑着挥挥手,“那便下次吧。”   镇北王府的马车缓步离去,王尚书看着那小小的青蓬车,面上的疼惜逐渐消散,他摇头笑出了声。   嘲讽,又庆幸。   马车平稳向前,直到远离宫城,谢岁方才掀开车帘,向外探头,小心翼翼道:“王爷?”   裴珩压了压斗笠:“嗯哼。”   往昔给他赶车的都是小五,谢岁正奇怪怎么忽然换了车夫,果不其然,是裴珩。   “王爷快进来,您的身体还未大好,怎么可以赶车?”谢岁狗腿的伸手去够那缰绳,却听的裴珩低声道:“我身体好得很,闲来无事出来放风罢了,你别抢,想让我暴露吗?过来听我说话!”   谢岁便闭了嘴,马车拐入僻静的路口,裴珩轻声问:“那姓王的和你是老相识?”   不等谢岁点头,就听见裴珩继续道:“他说的话基本都是放狗屁,你小小年纪可别被蛊惑,那厮只会画大饼,同你套近乎,好赖话全让他说完了,钱是一分不会给的。这厮多半是想从你口中套我的消息,你可千万别上当。”   谢岁眉梢一挑,继而低声落寞道:“居然是这样吗?可他是我为数不多的长辈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总之你不要信他。”裴珩劝道,“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坏心思?那种老狐狸,卖了你都还在替他数钱。”   “可我如今孑然一身,又能信谁呢?”谢岁的声音轻缓,从身后缓缓飘来,裴珩总觉得里头像缠了些绵绵的哀怨,听得他后背一麻。不敢回头,怕撞上一双悲伤的眼睛,他看着前方的坦途大道,随口道:“你可以信本王啊。”   谢岁一愣,扒拉着窗口,绕有趣味的盯着裴珩的后脑勺,思考他的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本王人品高尚,只要你够听话,讲道理,绝对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裴珩信誓旦旦。   良久,谢岁抓住他的衣角应答,“好啊。”   “王爷,这可是您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裴珩听着背后少年黏黏腻腻的声音,就觉得脖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层又一层,他再三思考自己方才的语气……嗯,很正常的嘛,一点也不gay。   果然谢岁断袖真的是没救了。   他往前挪了挪,同谢岁拉开距离,救出自己的衣角,轻咳一声,然后坚定的补充,“我们在提人与人的信任关系,所以你也要记住同本王约法三章说的话,不要拉拉扯扯!本王很专一的!”   谢岁便松开裴珩的衣角,缩回了马车内,“可是王爷,在下有要事禀告。”   裴珩竖起耳朵:“什么?”   “方才在崇政殿,几位阁老上书,打算趁着您昏迷不醒,好撤军裁兵,调任边防。”谢岁小心翼翼,“文书已经拟好,王爷,您看您现在是不是需要醒一下?”   裴珩沉默片刻,倔强道:“不醒。”   “北疆他们能动一下,算我输。” 第42章   裴珩的语气异常坚定,谢岁却是记得原书之中他并没有消沉如此之久,而是在伤好之后大动干戈,还干出了不少冤假错案来。   为何现在裴珩还不动手?他到底还在等什么?   谢岁看着马车在街上转了个弯,沿着护城河转了一大圈,高头大马“得得得”跑着放风,裴珩单脚踩在踏板上,后脑的马尾长发飞扬,连头发丝上都写着愉悦。   看得出来,裴珩也是个在家里憋不住的,就是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朝中如今没有人支持他,他越是放手,别人只会趁此机会瓦解他的势力。他年纪轻轻,在北疆的势力当真如此稳固,稳固到没有人生出取代之心?   谢岁也不知道他这算是自大还是自信,总归是裴珩的选择,他管不着。双手揣在袖子里,看着对方撒欢一样,驱着马车在外面跑了一个多时辰,在外头用了晚膳之后方才回府。   裴珩脚步轻快,在前头哼着小调慢悠悠的走,谢岁跟在后面,轻声提醒道:“王爷,明日就是殿试。”   “这么快?”裴珩眉头一扬,随意挥挥手,“本王是凑不了这个热闹了,明儿个你且去安心上朝看戏,回来可同我讲讲细节。若是有什么人欺负陛下,你可以在旁侧寻个小本记下名录,届时本王替你们做主。”   “替我做主?”谢岁扬眉,“王爷就不怕我伺机报复,诬陷朝廷重臣?”   “那就诬陷呗,全看你想诬陷谁咯。”裴珩没什么原则的开口,他缓行两步,月光里,青年伸了个懒腰,如同猫一样将身形都拉长了不少,随后又委顿下去,像是有鬼压他肩上一般,拖着步子慢吞吞往前爬了两步,又回头冲着谢岁挥挥手。   谢岁识相的凑上前去,就被人一把搭住肩头,揽着脑袋靠近,裴珩的声音在耳边小心翼翼的响起,“怎么,看样子你有什么鬼点子?”   谢岁耳边被对方的呼吸撩了一下,他挑眉看着粘在身侧的青年,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随口道:“自然是杀鸡儆猴,施以重典,他们敢在科举上动手脚,那就给他们来场大的。”   裴珩:“详说一下?”   谢岁狗胆包天,抬手揽住裴珩的肩侧,也凑在青年耳侧小声道:“人多眼杂,王爷,咱们不如进书房详谈?”   裴珩耳尖被少年呼吸拂过,他不知不觉间打了个哆嗦,看着谢岁,随后镇定点扭过头去,“谈就谈。”   两个人勾肩搭背,谁也没松手,就这么并排挤进了书房。   月明星稀,阴影里的暗卫看着挤挤挨挨的两人,羡慕的对视。   啊,王爷王妃,感情真好。   “王爷有何打算?”谢岁点亮一盏烛火放在棋盘侧,裴珩还是那身粗布麻衣,他拿起颗棋子抛上抛下,随后一抬手,抵在棋盘上,肆意道:“本王想独揽朝政,将那群老匹夫全部逐出朝廷,你觉得如何?”   谢岁鼓掌:“很不错,我也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王爷果真胸怀大志,就是不知打算如何实施?”   “起兵反了如何?”裴珩抬手落子,“如今皇家只剩两万禁军,只待本王一声令下,西北五十万大军挥师南下,不出一月,必定平了金陵。”   “好!”谢岁一口应下,“只是如今朝中事务颇多,不如这样,王爷您先醒一醒,明日殿试先按兵不动,待到琼林宴当日,便准备八百刀斧手埋伏,将看不爽的全部宰了如何?”   “只是届时朝中无人,只怕又要王爷您夙兴夜寐,日理万机了。”   说着说着,谢岁自己先忍不住笑出来,一个连奏折都懒得批,尽可能躲避的人,若是想当皇帝,那可真是见鬼了。   “连你都笑我,本王看样子真的只能当条咸鱼了。”裴珩将棋子丢进棋盒里,盘腿坐在一侧,随意道:“我想将王家除了。”   谢岁闻言坐直了,“愿闻其详。”   “户部克扣军饷军粮,西北的抚恤被他们吞了七成,至今那笔烂账都还未理清。”裴珩抬眼看他,“惠帝灵帝两朝养出来的蠹虫,也是时候该清除了。他不是说如今国库空虚,穷的很,拿不出钱来养军队,本王感觉抄了他全家,大概还能续个一年半载。”   “不止。”谢岁抬袖落子,“王家巨富,三百年世家,抄家起码续上个五六年。”   “那姓王的族人门生,遍布户部吏部,要想彻底拔除有些艰难,此次科举王家并无士子,也没办法攀扯到他们身上。”裴珩像是特别遗憾,谢岁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考官。”   “本次考官是王家门生,他二人联系紧密明日殿试,舞弊一时一旦暴露,便着大理寺前去抄家,应当能够查到些东西。”   两人一拍即合,商量了半夜,最后定下一个章程。   裴珩下着棋,倒是有些意外,“从前见你同王家那几个小子的关系颇好,怎得下手倒挺狠。”   谢岁慢条斯理的收拾棋盘,“王爷,您不知道什么叫做表面功夫么?从前我与他们相处,不过是虚与委蛇,并不是一类人。”   当年他在学院中跟随者众,朝中那些纨绔子弟哪个不上赶着巴结他,谢岁从来没将他们放在眼里过,顶天了和父亲的同僚做些表面功夫,倒也算不上什么朋友。   “那你对本王也是虚与委蛇,表面功夫?”裴珩的声音从旁侧响起,谢岁闻言一顿,他看了一眼桌对面的青年,沉默片刻,有点拿不准裴珩问这句话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按理说,裴珩应该是个好色断袖,但是,他最近的表现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好色之人,对于他刻意的亲近还有一点排斥,而且还有个不知真假的白月光横着,按理说谢岁退避三舍,他应该开心才是。   但他又像是脑壳里有问题,谢岁有意拉开距离,裴珩反而天天有事没事同他勾勾搭搭,也不知道是不是闲得慌,总是探头探脑,还跑去接送他上朝。   现在这询问声,倒像是哪家被辜负的小媳妇,谢岁拿不准裴珩是在演戏还是在试探,但他还记得自己给自己安排的人设,于是便直起身子,趁着人在捡棋子,忽的低头在青年侧脸上亲了一口。   吧唧一声,很响。   “王爷自然是不一样的,我喜欢王爷之心,天地可鉴。”说完谢岁也不敢给裴珩反应机会,拔腿就跑。   裴珩:“………”   他坐在原地,捂住脸,心中惊涛骇浪,知道的是被亲了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扇了一巴掌。   青衣小官已经一瘸一拐跑远了,裴珩看着面前的棋盘,又看了看远去的少年,棋子吧嗒一下滚下棋盘,他这时才从呆愣中回神,继而十分恼怒。   趁他不注意,又搞偷袭!这断袖当真是诡计多端!下次要多多防备才好!   倒底还记着正事,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将棋盘收拾干净,而后坐到桌案上奋笔疾书,连发数封密信,着暗卫送往各处。   *   因着裴珩说要瞧热闹,于是谢岁为着裴珩所言,早睡早起,第二日便早早的上朝去看戏。不过可惜他一个七品小官,看不到什么细节,今日小皇帝需要去殿试凑数,他也不用再去崇政殿,在翰林院呆了半晌,听着里头的几个老学究清谈。   午时,忽然有宫人过来请几位大儒去参详试卷,语焉不详,只是看他们的面容,大概是出了什么事。谢岁估摸着是舞弊一案事发,只是他官位微小,也不能跟着去往集英殿凑热闹,便静静坐在一侧喝了几个时辰的茶。   见时机差不多了,还着人去买了不少绿豆汤回来。   果然,下午几个老翰林满头大汗的回来,各个面色不虞,瞧着十分恼怒。   谢岁凑过去给他们递去清火的汤茶,一群老学究默默吃了,却还是一言不发。谢岁在旁侧坐着,看着他们,随后笑道,“何事惹得各位先生如此气愤?可是集英殿出了什么事?今日殿试,应该不会出事才对。”   老头们沉默不语,片刻后,其中一人叹息道:“有人泄题,圣上大怒,下令彻查……唉,糊涂啊。”   确实是挺糊涂的。   谢岁没能亲眼看见那场大戏,不过也从别人口中听来不少细节。殿试之中,今科状元颜霄在面圣时忽然发难,呈了一纸诉状,为同窗的张生喊冤。   此人便是前几日那位溺死护城河中的士子,只是他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扼死后丢入湖中。如今明显的指痕,衙门却视而不见,只当是意外定案,其中必有蹊跷。   此事转交给大理寺彻查,不过一个时辰,便从张生行礼中翻出今岁的考题,并着一份写好的策论。   听说小皇帝气的说出了一整句不带停顿的囫囵话,转头令人换了文题。这题目一换,便试出深浅,十几个人被带下去关押问审,今岁的主考官全部被扣押进大理寺着人细审。   殿试算是试了一个寂寞,其余人全部送去国子学“暂住”,等此间事了后再做打算。   这头人还没审出来,先有禁军夜间上门抄家,动作之快,待朝中那几个老油条回过神时,已经迟了。   于是谢岁今日在吃了一嘴瓜,晚上陶陶然回府时,便又在门口让他那位王伯伯给堵了。这一次王尚书开门见山,面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他说:“贤侄啊,你家王爷,当真没醒?”   谢岁笃定,“没醒,而且他病的更重了。” 第43章   “王爷毒入骨髓,命不久矣。”谢岁坐在马车上,一本正经的开口。   王尚书凑近,“当真?”   谢岁看着面前如同一个发面馒头的中年人,面不改色的点头:“当真。”   尚书的马车果然宽敞,比谢岁常坐的青蓬小轿大了一倍有余,内置茶案,还放了茶水点心。两厢对比,裴珩家里确实挺穷。   对面王尚书面色不虞,谢岁揣着手,困惑道:“王伯伯这是不信我?小侄如今这个境遇,裴珩不死,我永无出头之日,如今我可是这世上最巴不得他死的人,怎么可能骗您?”   王尚书:“贤侄多虑了,老夫这不是害怕你受到蒙骗了吗?”   “此事不可能作假,”谢岁信誓旦旦,“当初他被刺杀时我就在一侧,刺客中有一位高手,对着裴珩当胸一刀。”   谢岁比了个手势,“后来王府暗卫说,那刀上沾了剧毒,长公主着整个太医院,都只勉强给裴珩吊了一口气,他若当真无事发生,怎会用到我去冲喜?”   “贤侄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我担心你被蒙骗。”王尚书叹息,“要知道这裴珩可是个命硬的主,此人心思深沉,心狠手辣,就怕你是被他蒙骗。贤侄近日可有近身伺候过他?”   “自然没有,我在府中并不受重视。”谢岁抬眼,表情有几分讶然,“王伯伯,您的意思是……”   对面的胖子抬手,冲着谢岁比了个手势,低声道:“贤侄,你可想重振谢家?”   “自然是想的。”谢岁垂眼,“做梦都想。”   “你也知晓,你父兄曾经谋逆,如今皇室不可能再重用你。”王尚书看着面前清瘦苍白的少年,柔声道:“老夫向来是知道你的志向的,更何况当年太子谋逆一案本就是无中生有,你谢家不过是被太子牵连……唉,想起谢兄,我这心中都觉得惋惜。”   谢岁眨了眨眼,目光中隐隐有泪光,“王伯伯……如今也只有您还记得谢家了。”   “贤侄啊,现在有一个上好的机会,可让你重振谢家,洗清冤屈。”王尚书拍了拍谢岁的肩头,谢岁俯耳听去:“您请详说。”   “如今裴珩倒行逆施,把持朝政,上头那位又是个结巴。”王尚书竖起一个手指,指了指天,“如今朝廷动荡,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稚童如何当得大任。”   谢岁目光闪烁,“王伯伯您的意思是……”   “老夫为你指条明路。”王尚书压低声音道:“贤侄,实话实说,如今你那王爷本就在苟延残喘,既然他快死了,倒不如给他个痛快,裴氏一灭,西北三十万大军再无领头人,届时便可由朝中接管,再废了那结巴小儿,拥立明主上位。”   “到那时,从龙之功贤侄当属首位,再不会有人对你的身份指手画脚,以你的聪明才智,重振谢家,指日可待啊!”   王尚书说的慷慨激昂,谢岁心中古井无波,他倒是明白了,这老头子是想着让他去探裴珩的底啊。   若是他死了,那裴珩便是在装蒜,他若是真杀了裴珩,那小公主,西北军问责过来时,便将他推出去顶罪。   怎么都是个死。   饼画的倒是挺好,谢岁倒是不知道他这位“好伯伯”做什么这般恨他。   谢岁垂眼,做出意动的模样,低声问道:“那我该如何做?”   “想办法近身。”王尚书一本正经道,“三日后,老夫会给你具体的法子。”   *   于是谢岁当夜就去近身了。   裴珩刚睡醒就平白无故被人亲了一口,头发都被亲得炸了起来,顶着一小撮翘起来的头毛,抱着被子缩在床脚,警惕的看着床沿的少年,愤怒道:“你发什么神经?”   谢岁例行公事后,便翘腿坐在床沿,“王爷,有人想杀你,高价雇佣我对付你呢。”   “杀我就杀我,你亲我干什么?”裴珩十分生气,“还能亲死我吗?”   谢岁:“………”他本意是日常营业,维持一下自己情深不渝的人设,反正亲一口又不会掉块肉,瞧着裴珩这副模样,他反而觉得对方炸毛的样子还挺有趣。   “这不是太喜欢王爷您了,所以……情不自禁?”谢岁靠近一点,果然裴珩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后缩了一点,有气无力道:“……你矜持一点。”   这人也太恐怖了,现在不投怀送抱了,改时不时偷袭,一亲芳泽是吧?   谢岁吓够了人,便缩回了脑袋,施施然起身坐到了桌案边,“王爷,那胖子说三日后给我个法子杀你,我看他那样子大概也拿不出什么有效手段,至多是拿我试水,多半给个毒药之类的,您近期入口的东西,需要防范些。”   “哦。”裴珩擦了擦脸,将方才落在身上的柔软触感摩擦掉,随后淡定道:“那就按着他的想法来吧,不就是想让我死吗?那本王就死一次,看看他们能和端王一起搞出什么把戏。”   谢岁点点头。   他看着裴珩桌案上放着的点心,手指头伸出去摸了一块吃掉,“既如此,我就继续同他们周旋了。”   裴珩看着谢岁摸着糕饼起身离开,他咳嗽一声,提醒道:“谢岁,虽然你喜欢我,但是也可不可以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亲人。本王脸上没有磁石。”   谢岁回头,委屈道:“王爷如今竟是厌恶我至此,连亲都不让亲了么?”   “不知王爷心上人是谁?”谢岁心中恶意忽起,三两步上前,又趴到了床边,“王爷,我知道你不爱我,我知道我永远赢不了那个人,但我想输个明白,您能否给我一个准话,活在你心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裴珩:“….………”   “王爷不说话,那我就猜了。”谢岁缓缓道:“可是傅家那位嫡公子?他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我自是比不过。”   傅郁离的冷脸跑出来,裴珩瞬间打了个哆嗦,“你不要乱说,我不喜欢棺材脸。”   “那就是言聿白?言家小公子?”谢岁挑眉,“天真烂漫,和善又温柔,一腔热血,赤子之心。”   裴珩蹙眉,虽然知道这位是主角,但思索半晌也找不到对应的人脸,遂实诚道:“我与他不熟。”   “王爷当年冷僻的很,国子学里也没几个相熟的,那就不是金陵的了,不然就是……那日马车上见着的公子?”谢岁一脸讶然,“确实风雅,才高八斗,原来王爷您喜欢有内涵的。”   裴珩想起颜霄,额头青筋直蹦,“不要同本王提他,谁会喜欢那种登徒子懒骨头啊?”   谢岁听着这嫌弃的评价,当真困惑起来,“那是谁能让您至今都念念不忘?您同我说说,也好让我死心。”   裴珩看着半边身体快爬床上来的谢岁,还有少年眼中明晃晃的探究,咬牙胡诌道:“我喜欢的人早死了。”   “不管你怎么勾引,我都不会动摇,没听说过一句老话吗?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你永远也比不过他!”   谢岁:“……死人……太子哥哥?”   “滚你的!太子是本王堂兄!”裴珩一把将被子兜头罩在谢岁头顶,“你的脑袋瓜子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污秽之物?”   谢岁感觉自己身上一重,被人压在了床榻里,他挣扎了一下,从被褥间露出一个脑袋,“那此人到底是谁?王爷给我个名字也好。”   裴珩:“……”   好半晌。   “……宣青。”   裴珩忽然道,语气低落,“他为本王挡箭而亡,此生情谊永不敢忘。我说了,你可满意?”   谢岁看着裴珩有些落寞的眼神,沉默片刻,伸手拍拍裴珩的肩头,“我知道了,王爷,我以后不会再如此了。”   随后谢岁从床榻上爬起来,缓步退出房间,给裴珩留下一个回想往事的安静空间。   夕阳落下,黑暗逐渐吞没掉房间内的青年,谢岁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裴珩抱着被子,像是十分苦痛的模样。   宣青。   谢岁没在书中见过这个名字,不过看裴珩的样子,他身上确实有不少悲痛往事。   若裴珩当真心中有人,他反而能真的放下心去。   虽然裴珩对此人的爱持续时间不长,但至少这几年,他应当不用担心对方会对他感兴趣了。   谢岁在长廊外伸了个懒腰,慢吞吞挪回了自己房间。   明日还得上朝,他可以睡个好觉了。   房间内,裴珩抱着被子伤心了许久。他起身下床,在房间里搜罗半晌,取出一个长盒,看着盒子内修长的羽毛,叹了一口气。   阿胖啊阿胖,爸爸对不起你。   这都什么事啊。   *   翌日。   谢岁散朝后,看着面前珠光宝气的马车,还有林贞姑姑和善的脸,默默后退半步。   “谢侧妃,长公主有请。”林贞看着谢岁,笑容满面,“多日不见,公主甚是想念侧妃,特来请您一叙。”   谢岁:“………”   被这称呼恶寒了一个哆嗦,他默默上了马车,去了公主府,果然又是一番嘱托和试探。   “本宫让你去冲喜,我儿若是死了,你也不用活了。”昭华长公主坐在主位懒散道,“你就等着给他殉葬吧。”   谢岁低眉顺眼,如同一个小媳妇:“……公主放心,微臣必定会照顾好王爷,让王爷早日康复。”   从公主府回来时,谢岁感觉自己像脱了一层皮。   感觉全天下都在关心裴珩是死是活……啊,除了他自己。   谢岁看着在庭院内蹿上跳下的青年,默默叹气。 第44章   “你将这颗药添入裴珩日常饮用的汤药里。”阴暗的巷口,高大的青年将一包药粉递给谢岁,“此药一个时辰后便会发作,你投毒之后便想法子混出来,届时我会过去接应你。”   谢岁接过药包,看着青年漆黑的衣袍,沉默片刻,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位兄台,你谁?看你这模样不像是王尚书府中家丁。”   “我是谁你不必知道。”男人转身,声音冷厉,“要想保命,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事后若成,主子自会赏你。”   谢岁掂了掂手中的药包,“你可是端王殿下的人?”   “噤声!不可胡言乱语,若敢攀扯,定斩不饶!”那男人恶狠狠抬手,比了个割脖子的手势,提醒道:“小心小命不保。”   “裴珩都要死了,你们还这般谨小慎微,当真一点气概都无。”谢岁轻讽道:“行了,此事我一定办妥,只是希望届时王爷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   那人冷冰冰的目光落在谢岁身上,片刻后冷声道,“你放心,只要裴珩死了,公子往后绝对前程似锦。”   “那便承您吉言了。”谢岁拱手,将药包塞进袖子里,“替在下问端王安。”   那男人嗯了一声,转身从巷子另一侧离开,身影漆黑,呲溜一下消失。   灯花欲燃。   谢岁将药包丢桌案上,“王爷,该喝药了。”   裴珩:“……”   他正靠在软垫上丢棋子玩,见状凑过来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这啥?”   谢岁摊手,“我也不知道,说是一个时辰内毙命。”   “一个时辰?”将药包打开,捻了捻药粉,裴珩快步出门将手指头在门口的鱼缸里涮了涮,只一瞬间,水里头几条小鱼全部翻了白肚。   “还一个时辰,尝一口怕不是得当场暴毙。”裴珩又用流水净了几遍手,有些忧伤道:“看样子他们还真是巴不得我快点死,枉我天天上朝去看望他们几个老头子,还指望着和他们搞好关系,果然人心叵测。”   “还是有人盼着您活的。”谢岁幽幽道:“长公主特地嘱咐我看好你的小命,王爷若是死了,我就得立刻去陪葬。”   裴珩:“………”   “药已经给我了,王爷如今是如何打算的?”谢岁站在门口打量着那几条翻肚小鱼,“先诈死?还是按兵不动,让他们再急几日?”   “后天吧。”裴珩洗净了手,毫无包袱的坐在门槛上,“你收拾收拾东西,我让人送你出去避避,免得真让我娘将你送去陪葬了。”   “这倒不用。”谢岁扶着门框起身,“王爷您死的时候记得同我说一声,我好提前准备准备逃走,去投靠王尚书要点利息才是。当然,您要是有什么想了解的,也可以同我讲讲,说不定我能帮忙查到点什么。”   裴珩搞不懂谢岁还能从那群人手里套些什么出来,他眉头一蹙,不安道:“这是不是有点危险?”   “还好,他们应该不会杀我,毕竟若是西北反了,还得拿我出去顶罪。”谢岁挑眉,看着裴珩调侃道:“好感动,没想到王爷您这么关心我,怎么办,我好像更喜欢您了。”   裴珩最受不了这招,按着头侧直挥手:“去去去!”死外边别回来了!   谢岁笑着离开,裴珩瞪着水池子里头翻白肚的小鱼,拿瓢全舀起来,蹲在墙角挖了个坑埋了。   看着面前的小土堆,末了,对着角落的阴影处不耐道:“去,安排两个人跟着。”   树荫下露出一双眼睛,随后叶一纯从阴影里探出脑袋,懒洋洋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王爷,端王虽然是个窝囊废,但他手下众多,端王老窝那种危险的地方,也就我能跟上了,您确定这个时候让我走?”   “确定。”裴珩没好气道:“保护好他,给你加钱!”   叶一纯:“得嘞,保证不让王妃蹭破一丝油皮!”   *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言聿白蹲在窗户侧抽木头,他已经被关了整整五日,这五日内他每天都在拆窗子,好在柴房的窗子风吹日晒,年久失修,已经有些变形,他在窗户口上上下下磨了许久,总算拔下来几根柱子,给自己折腾出一个爬出去的洞口。   他撸起袖子,看着外头漆黑的夜色,也顾不得害怕,艰难的从洞口钻出去,再将窗户原封不动的还原,而后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从后墙翻出去。   前几日科举,他考完试后便被嫡兄找茬,殴打一顿后囚禁在柴房,每日只有一个老仆过来送水送粮。   其实自从他得了傅郁离的赏识后,他的兄长已经收敛许多,很多年没有打过他了。本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言聿白以为这种表面和善还可以维持下去,而且他念着兄弟情分,并不愿意将家门中的丑事说给外人听,就算被口头上的辱骂,忍忍也就过去了。   但这次他的兄长真的欺人太甚。   他居然敢舞弊!   盗用他的试卷,替代他的名次,他怎么可以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春闱多年方得一次,他寒窗苦读十几年,如今只却落得一场空。父亲说,他年纪小,还可以等,可凭什么?他自己写的东西,要为兄长让路?他也有胸襟和抱负!   况且考场舞弊,公平何在?他兄长不过因为熟识考官,就敢找人换卷子,可见私底下舞弊之事该有多猖獗!   言聿白握紧了拳头,他要去揭发!就算被父亲厌弃也好,被嫡兄打死也好,他的卷子就是他的卷子,绝没有认命一说!   少年笨重的从院墙上掉下去,灰白色的衣袍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蹭上不少的黑灰,随后一溜烟爬起来,像只兔子。   言聿白大步往前跑,他大口呼吸,却觉得空气中点点纸钱味儿,也不知谁家死了人,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如今是深夜,他无处可去,若是去国子学,只怕被府中人一发现,就让人给抓走,他得找个隐蔽的地方过夜。   没走两步,便听见官兵凶恶的搜查声。言聿白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家里人发现的如此之快,居然这么快就报了官!   灰扑扑的少年拔腿就跑,他对金陵的地形很是熟悉,敏锐的躲避开搜查的火把,越跑越偏。今夜格外的冷寂,金陵城一向繁华,如今还不到子时,城中却好像连一盏亮着的灯都看不见了。   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章台街漆黑的楼宇,没想到这里关门这么早。揉搓着胳膊,他缓步拐进另外一条巷子,正想着自己是该去敲登闻鼓,还是去大理寺衙门口蹲着,最后估计这俩地方都太显眼,于是找了处僻静的小巷子,在一堆杂物里面清出一个小窝,挤了进去,抱着膝盖开始发呆。   正想着些乱七八糟的杂事,言聿白忽然听见巷子口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巷子里,像是在等些什么。   月光从苍穹洒落,言聿白透过杂物缝隙,看见对方坐在一个箱子上,抽出腰际长刀,暗沉的刀身上,一片粘腻的暗红。   言聿白瞪大了眼睛。   这是刚杀了人!金陵城中怎么会有贼匪?!   那人擦刀擦的认真,言聿白藏在角落里打了个哆嗦,他不敢出声,连牙齿都恐惧到打颤。   他呆呆窝着,满心满意都是贼人快走,贼人快走,却不想没多久,又听见一道脚步声,从巷子口的另一端传来。不过这一次的没那么轻巧,脚步声一轻一重,还有竹竿撑地的哒哒声。言聿白从缝隙中偷偷看过去,只见一片明晃晃的灯火,照亮了半个巷子口。   暗红色长袍的少年像是提灯夜游至此,乌发如墨,神态娴静,同那提刀贼人正正好打了个照面。   言聿白魂都给吓飞了!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在巷子里遇到同窗!谢岁大晚上不睡觉,怎么净往犄角旮瘩里头挤啊!   一瞬间正义感爆棚,言聿白从杂物堆里窜起来,手持一块木板,大喝一声:“有贼人!快去报官!”   而后举着那烂木板,啊啊啊冲上去——   咔嚓,木板被重刀切豆腐似的切作两半,随后言聿白脖颈一冷,刀锋触上肌肤,划开一道细长的窄口——   “等等,不能杀他。”谢岁冷淡的声音响起,“此人是傅家大公子的心头肉,带上他兴许可以同傅家谈条件。”   言聿白脖颈侧浮出一条血线,他没觉得疼,只觉得震惊。看着巷子口的少年慢条斯理走过来,同贼人很熟悉的模样。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英雄救美,实际上是掉了贼窝。小书生有些艰难的咽了咽口水,眼中被吓出一包泪,他看着脖子边的大刀,还有远处似妖似鬼的少年,唇角哆嗦片刻,从喉中扯出一道凄厉的叫喊:“来人啊!!救命啊!!杀人了——”   言聿白扑通一声倒地,又被人拎了起来,抗在肩上。   “就这?傅家公子品味很一般啊。”杀手捏着少年的脸,有些嫌弃的看了两眼,“谢公子,你可别骗我。”   “随你信不信。”谢岁淡淡开口,随手灭了灯,“任务完成,裴珩死了,现在该带我去见你们王爷了。”   杀手嘁了一声,到底还是收了刀,“走这边。” 第45章   裴珩死了。   昭华长公主得到消息后,头发都没梳,披头散发,连夜从公主府赶往镇北王府,踹开大门时,看见的就是一具躺在床榻上的冰冷尸体。   侍从面容悲慽,正在给裴珩擦拭血迹,收敛仪容。   “王爷本就因为中毒需要日日用汤药吊着,这几日身体渐好,今夜侧妃前来伺候,说是自己熬了一味甜汤,亲口喂给王爷饮下,却不想汤中下了剧毒。”府中的侍从跪在地上,语气沉重,“待我等发现时已经迟了,不等请太医过来救治,王爷先咽了气。”   长公主站在房间内,空气中有浓重的血腥味,她蹙着眉头缓行两步,凑至裴珩床侧查看。   青年静静躺在床榻上,苍白无色,他眼角还有未擦干净的红,脖子上也都是沾染上的血沫,床侧的水盆已经被染成赤色。   可见中毒时吐了多少血。   出乎意料的,看见自己的儿子死在此处,昭华长公主面上没有半分悲恸,十分冷静的上前,抬手按在裴珩颈侧,脉搏全无,浑身冰冷,肌肤僵硬,确实是死人的身体。   她盯着床榻上的尸首沉默良久,细长红艳的手指尖戳向裴珩侧脸,不知琢磨了多久,缓缓直起身子,转身出了大门,冰冷道:“摄政王中毒的消息还有多少人知道?”   侍从低头,“我们并未将消息外传。”只是传不传也没什么意义,长公主不也第一时间赶过来了吗?   “叶一纯呢?”她看着床榻边跪着的青年,轻声开口。   “首领不在金陵,前几日漠北异动,他受王爷指示,先去了北漠查看敌情。”侍卫头也不抬,一板一眼的回答。   长公主最讨厌这刻板模样,起身道:“将谢岁押过来。”   房间内一片死寂,无一人应答,她随即反应过来,而后怒道:“让他跑了?!废物!一个瘸子都看不好,养你们有何用!去查!将那贱人带回来给我儿殉葬!”   说完,昭华长公主大袖一挥,行色匆匆离开王府,金红的衣袍转瞬隐没在长夜之中。   房间内,暗卫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死主子,默默把盆子里的血水倒了,从窗格处探头,大声道:“取冰来,天热,要臭了。”   当夜,萧家大门被人敲响,昭华长公主趁着夜色采访萧家,随后禁军出动,以有刺客刺杀皇帝为由,围了金陵城。   翌日,朝阳初升,小皇帝罢朝。   长公主以皇帝受惊,需择伴读为由,召集朝臣家眷,凡五品以上官员,家中嫡子尽数送入宫中,供皇帝挑选。   浩浩荡荡,堪比选妃。   一时间,连科举舞弊案都给压了下去,轻轻放下。国子学内被软禁的士子,回家的回家,无地可住的便暂住国子学,至于那些高管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入了宫内。   宁静了几个月的皇宫顿时热闹起来,每天都有人哭爹喊娘想回家。   李盈蹲在书房角落里,两眼空洞。   他从前确实缺少老师,也没有玩伴,往日里看见皇兄们呼朋引伴,多少还是有些羡慕的。   现在他一点也不羡慕了。   还是一个人的时候最好,清净。   大门外传来内侍的呼唤声,李盈默默找了本书搭在脸上,趴在角落装死。   堂兄受伤,在家休养,已经很久没有过来了,堂嫂最近也不见了,没人催着读书,他还怪想的。   *   谢岁眼前被蒙了一层黑布,马车摇摇晃晃,碾过一片石子地,他身侧歪了一下,随后压到一个人。对方也像是现在察觉到他的存在,一个脑袋探到了他手边,十分愤怒的撞击,像是要拿脑袋撞死他一样。   天已经大亮,谢岁能够通过布料看见些微的日光,一夜过去,他们已然远离了金陵,追兵再也赶不上了。   “你醒了?”谢岁反手将那正邦邦邦担当大锤的脑袋按住,听得身侧传来呜呜呜的闷哼辱骂声,些微挑眉。   听得出来,骂的很愤怒,不过小书生平日里学的都是之乎者也,礼义廉耻,应该也骂不出什么丑话来。   谢岁全将那哼哼唧唧当做耳旁风,老神在在坐在马车内发呆,还伸手将那颗正在磕头的脑袋提了一下,免得对方继续拿脑袋撞车厢。   若是撞了一头包,到时候傅郁离找他麻烦,那可得不偿失。   大抵是言聿白的动静太大,马车口的帘子骤然让人一掀,驱车的人恶声恶气道:“叽叽歪歪干嘛呢?再作妖把你杀了丢路边给野狼吃了!”   手边的少年身子一缩,开始发抖,谢岁拍了拍他的脑门,随口道:“义士就别吓唬小孩了,你已经带着我们已经走了六个时辰,如今已离金陵城百余里,何时才能见到王爷?”   “别废话,再多话把你也杀了。”那人粗声粗气放下帘子,在外头像是骂了声什么,随后马车跑的更快了。车厢内无比颠簸,谢岁感觉自己都差点被晃吐了,在马车狂奔的声音里,隐约有追击声跟在后头,倒像是禁军赶过来了。   言聿白也察觉到了,他又呜呜了两声,开始往马车前拱去,像是要借机从马车上滚下去。谢岁听着马车外杀手抽刀的铁器声,一把抓住言聿白的胳膊,将人按在车厢内,一拳打晕。   “谢公子,你这动手还挺快啊。”杀手的声音从车厢外响起。   谢岁一脸漠然,“他太吵了。后面可是有追兵来了?”   杀手不答,谢岁继续道:“听声音不下二十骑,下车,不然我们跑不过他们。这里距离你主子的驻点还有多远?”   那人依旧不答。   谢岁起身,抬手扯掉蒙眼布帛,下一刻,一股冷气袭来,随后一把长刀带着轻吟声抵在他眉心,“你想记路?”   谢岁眼也不眨,“我大可以将眼睛蒙上,只要你能带我们两个瞎子逃出去……只是如今你带着我们两个累赘,真的能从禁军手里逃出去吗?”   男人盯着谢岁,马车依旧在疾行,谢岁将布帛缠在手上,面不改色的将一侧晕倒的言聿白拉起来。   “我都已经杀了裴珩,便没有退路可言。”谢岁冲着男人轻笑一声,“你放心,我比你更想活,更想出人头地。”   马车嘶鸣一声,片刻后,马儿发疯似的冲着山路疾驰而去,留下几条沉重的辙痕。二十余骑追查而来的禁军,追着马车疾驰而去。   而官道侧的小路内,男人扛着言聿白,带着谢岁深一脚浅一脚的开始赶路。   没两步,言聿白醒了,男人便将小书生丢地上,提着刀赶羊似的驱他走。谢岁拄着竹竿,在旁侧看着言聿白对他怒目以对,小书生瞪着一双大眼睛,里头满满的都是愤怒,痛惜,以及不解。   谢岁全当做没看到,还冲着他懒洋洋的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杀手聊天,谈天下局势,说裴珩坏话,提自己命有多苦,就这样颤颤巍巍走了五里路,嘴还没干,腿实在支撑不住,光荣倒地,再起不能。   那杀手刚放下一个没多久,还没轻松多久,现在只能再背起来一个,一边背着谢岁,一边拿刀指着言聿白威胁他,翻山越岭,硬生生翻过了一个山头,走了一百多里的地,去掉半条命,方才在暮色四合时走到了终点——祥平镇。   确实宁静祥和,几百里荒无人烟,连个茶馆都没有。镇上的居民早早的都歇下,不见几盏亮灯。   言聿白也走到虚脱,也不用杀手拿刀指着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在地上爬。   一把将谢岁丢地上,杀手再次揪住想要逃跑的少年,最后拖着两人停在一处隐蔽的宅院外,三个人歪在一处大喘气,什么杀人越货,谋逆造反都忘记了,六个手伸在门板上有气无力的拍门。   “来人啊!来人!”男人气都喘不匀了,晃荡着大门嘶哑道:“人带回来了!开门!”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三个灰扑扑的人影难民似的伸出手指,争先恐后蹦进去,无头苍蝇似的在庭院里乱跑。   看守据点的侍卫吓了一跳,看这破破烂烂的样子,本想驱逐,在看清楚为首杀手的脸后,打了一个激灵,“头儿?你怎么这样了?”   杀手声音沙哑,一肚子火气,坐在大门口没好气道:“水!快上水!”   妈的,他怀疑谢岁是故意的。他扛着这俩废物点心爬了几百里,真的是累成一条死狗,别说发火,连话都懒得再说一句。   因而在手下问起该如何安排谢岁与言聿白时,杀手挥了挥手,表示随意。   喝完一大碗水后,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谢岁坐在地上,他是三人之中体力消耗最少的,因着一路装死,也没怎么走路,故而看着还算比较精神。   他看着没几个人服侍的偌大庭院,估摸着这不过是一个接头地点。随后撑着竹竿,缓缓起身,摆出一副官威深重的模样,冲着府中的管家开口道:“我是你们王爷请来的贵客,这是我的书童。”   谢岁指了指趴地上,累的半死不活的言聿白,下巴微抬,“我等今日暂时修整,明日我要面见王爷,有重要消息通传!”   “还不快去备水备饭?!” 第46章   大概是谢岁的态度太过于正常,管家当真被他唬住,叫来了人,给他烧水煮饭,铺床整被。   在隔壁杀手猛灌一壶凉茶,倒头就睡的时候,谢岁悠哉悠哉洗了个澡,用了一份迟来的晚膳,随后躺在管家安排的厢房内,睡了软和安稳的一觉。   只是金陵就没那么安稳了。   就算昭华长公主“千防万防”,依旧没能将裴珩已死的消息压下,一时间朝中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人心惶惶,夜里没几个人能睡得了好觉。   裴珩就这么死了?   活着的时候虽然朝臣都巴不得他死,但当裴珩当真死了的时候,他们反倒不安起来。先不说北疆什么情况,单是再来一次藩王逼宫,那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为了探明真相,镇北王府可以说是日夜不歇,白日里一堆官员挤破脑袋似的欲往王府里去“拜访”。到了晚上,镇北王府院墙上的瓦片都被踩碎了一层。   拜年都不见这么热闹的。   在多方努力之下,总算有人窥得真相。   镇北王府停灵在侧,裴珩的尸首还放在棺材里,拿冰块封着。据说人已经死了好几日,尸臭味儿都出来了!   而王爷那位冲喜用的侧妃,也已经多日未曾上朝,问起来就是语焉不详,但私底下已经有好几波禁军说,他们收到抓捕谢岁的命令,死活不论。   多方限制下,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都冒出来,什么谢岁卧薪尝胆,被人强占,天天遭受虐待,忍无可忍怒杀亲夫,跟人私奔的谣言都冒出来了。   这厢朝中几个重臣还在试图堵住谣言,那厢千奇百怪的故事已经跑的满城都是。摄政王死了的消息压都压不住。   与此同时,端王上奏,欲上金陵述职。   “述个屁的职,老子看他是想过来登基!”老头子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怒不可遏。   月明星稀,朝中几位老臣坐在一处论事。   “裴珩当真死了?”傅相眉头紧蹙,“老夫上次观他面相,不像是短命之人啊?”   “面相有个屁用!那么多人咒着他,咒也给他咒死了。”兵部尚书呸了一口,“陛下年幼,那南蛮子过来定然是要夺位的。端王此人刚愎自用,又好骄奢淫逸,难成大器,若为帝王,必定民不聊生。”   桌边几个重臣面面相觑,同时叹息。   若是端王当真带兵过来,以金陵兵力,又能阻拦多久?唯有派人前去西北请援,只是北疆可是裴珩老窝,他死在了金陵,那群兵痞子南下,只怕更难对付。   万一压不住,只怕又要隔江而治,南北称王了。   密室内哀声连连,密室外,萧凤岐看着面前清清冷冷的少年,忍不住啧声,“你这都看多久了?还没点头绪吗?”   傅郁离一身白袍,站在墙根底下,蹙着眉以手绢捡起一片碎瓦,冷漠道:“把嘴闭上。”   言聿白已经失踪七日。   他们二人前些日子,因着科举舞弊一案都被关在国子学等候查证,好不容易被放出来,还没来得及回家,又被长公主一道密令叫进了宫内。连小皇帝面都没见上一次,就被迫成了伴读。只是这伴读也没伴上些什么,大概只是个选自己人的借口,他们家族中人与长公主是一边的,故而被放了出来,说是回家待传,另外一些没被选中的,依旧关在大殿内软禁。   只是待他们被放出来,还不等与心上人互诉衷情,却发现活生生一个人没了。   言家语焉不详,只说言聿白落第后发疯,跟人跑了。也不愿让他们入府查看,他们二人都是朝中重臣之子,多少直到如今朝廷中局势不定,这时候出城,运气好些流落在外,运气不好遇上兵匪,只有埋尸荒野的份。   傅郁离看着地面的痕迹,抬眼看了一眼方位,抬步就往另一侧走去。两个人顺着墙根上的痕迹,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一处巷子口。   两人四处搜查,从缝隙中捡出几条碎布片,看布料像是言聿白常穿的那套。   “坏了。”萧凤岐看着断裂的木板,还有周围乱七八糟的痕迹,想起兄长那夜巡防所言,心中咯噔一下,“怕不是跑出来的时候遭了谢岁了!那厮心狠手辣,我要去救他!”   谢岁杀了裴珩,亡命天涯的消息他们早就有所耳闻。那夜谢岁从镇北王府逃出来,有找禁军抓捕,最后就是在这段路跟丢的。若是让言聿白撞上谢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绝对没好果子吃!   “你怎么出去?挖坑从地上钻出去吗?”傅郁离看着地面肮脏的积水,提起衣摆,十分冷静的走出巷子口,“你是萧家人,金陵还要靠你家守着,你出不去,他们也不会让你出去。”   “管他娘的!我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阿言曝尸荒野吧!”萧凤岐最讨厌傅郁离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瞧着就让人想将他打一顿,他拔腿就要往家跑,却听得傅郁离冷静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去。”   萧凤岐气笑了,“你是傅家嫡子,他们同样不会让你离开金陵,你都打不过我,还能冲的破金陵城防?”   “我父亲会送我出去。”傅郁离慢条斯理的开口,“祖母病重,明日我会返乡代父侍疾,自然比你方便。”   萧凤岐本想骂他扯淡,随后反应过来,傅家必然是同长公主达成了什么交易。文臣本就不比武官,加之如今城防全靠他们萧家。自己若是贸然出城,说不定会给他家治一个通敌叛国。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忍了。   “谢岁心机深沉,他毒杀裴珩后,必定会去投奔端王。”萧凤岐蹙眉叮嘱,“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傅郁离将言聿白的衣角塞进怀里,走出巷子,嘲讽道:“当我是你?”   萧凤岐:“………”   *   “谢兄,苦海无涯,当回头是岸,你和这群绑匪在一起,是没有好结果的。”言聿白正襟危坐,坐在桌子边满怀憧憬的看着谢岁手里的烧鸡。   “没想到言小郎君你还懂佛法。”谢岁转身,言聿白的目光也就跟着他手里的食物转动。他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昨夜被软禁在厢房后,一直到睡醒,都没有人过来提供食物。   谢岁将烧鸡往前放了一点,言聿白十分顽强的将视线挪开,坚强道:“你这个坏蛋!不要以为这个就能够贿赂到我,一只烧鸡而已!”   谢岁:“饿不饿啊?”他伸手,慢条斯理的将肉撕开,外酥里嫩,汁水横溢,还带着香料的气息,洋洋洒洒冲进人鼻腔里。   房间里响起一连串的咕噜声,谢岁将肉码在一处,自己咬了一口,“看样子你是不饿了。”   言聿白嘴角抽动,半晌,有气无力道:“………饿。”   “你只要听话,我就给你吃东西。”谢岁冲着少年微笑,本以为这小少年会被自己唬住,却不想言聿白像是缺了根筋一样,脸色一变,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顽强道:“大丈夫昂藏天地之间,我绝对不会因为一口粮向你屈服,大不了你就把我饿死!”   “我这还没把你怎么着呢。”谢岁单手撑在桌面上,看着言聿白圆润的后脑勺,幽幽叹息,“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与那些杀手沆瀣一气,为非作歹……可是,我没得选。”   言聿白脑袋侧过来了一点点,谢岁旁若无人的开口,“当年谢家的事你大概也有听说过。谢家谋逆,全族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这世上,苟且偷生,而我又被献给了摄政王当侧妃。此生只能当个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清闲小官。”   “冤无可申之处,恨无可言之地,我要想重翻谢家谋逆一案,就只能走上这条路。”谢岁缓缓起身,“上次在街市上,你为我解围,我很感激,我向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所以我并不想杀你。”   盘子被轻轻推至桌侧,言聿白转过头,看见谢岁起身,狭长的眉眼微弯,带着灿阳般的稚气和坦诚,“放心,你对我有恩,我会偷偷放你走的。”   “吃吧,饿着肚子跑不快。”   言聿白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谢岁,对方却拄着拐一瘸一拐的出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他看着桌面上的食物,沉默片刻,拿起来开啃。   大门外。   杀手双手环胸,一脸冷酷,看着风轻云淡,正拿着帕子擦手的谢岁,轻微蹙眉,“你说的是真的,就这小子能把傅家嫡子勾过来?”   “自然。”谢岁头也不抬,“他们二人有私情,傅大公子可宝贝的很。沿途他有留上记号,大概不出三日,必定有人前来拜访,那时你们只要注意别露馅就行。”   “届时只要能将傅家嫡子捏在手中,傅相必定投鼠忌器,金陵城攻破,便再少一层阻力。”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杀手看着谢岁,眼里满是深究。   “我要见端王。”谢岁走出院落,“小爷给他干了这么多事,总要给些甜头,不是吗?” 第47章   谢岁在这小小庭院里呆了两日,此处只是一个小据点,里面住了百十号杀手,又呆又闷,连个搭话的都没有,他每日要做的就是吃饱喝足,然后找个时间和杀手头子聊天画饼。   据宅院里的管家探查,镇上确实已经来了一队陌生人马,拿着言聿白的画像在街角偷偷打听,看那些人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在他们放出关于言聿白的消息后,没多久,小宅院附近就有人偷偷靠近,像是在踩点。   就此,谢岁的预测全中,杀手看着他的眼神都有点不太一样,神经兮兮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毕竟傅那位嫡公子传闻中冷若冰霜,十分不近人情,居然会有这么一个软肋,也是有些离谱。   谢岁双手环胸,一脸高深莫测,“我与他同窗数载,自然逃不过我的眼睛。”   其实同窗几年,如果不是梦中看了那本书,谢岁还真不知道傅郁离会是个断袖。毕竟这人平时看起来实在是太过正经,瞧着就像是那种会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上学,上朝,年纪到了找个大家闺秀过一辈子的。   言聿白既不大家,也不闺秀,还是个男人,傅郁离与他在一起,确实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了。   目前他们两人感情应该还处在懵懵懂懂的情况下,傅郁离居然真的千里迢迢,从金陵赶过来救人,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用情颇深。   杀手:“他们已经上钩,你打算什么时候将傅家公子引出来?”   “那就今晚喽。”谢岁躺在长椅上,慢悠悠的开口,“毕竟我还急着面见端王,早些将人抓了,也好让你们安心才是。”   谢岁勾了勾手指头,杀手蹙眉看着他,“做什么?”   “凑过来啊!”谢岁不耐道:“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过来说悄悄话,不然还怎么打配合抓人?”   杀手:“………”有病。   *   夜深人静。   言聿白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他看着被封死的门窗,有些紧张的抓住了掌心。   谢岁那日说的话他在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循环,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虽然谢兄他误入歧途,想要加入那群绑匪,但他还想救自己,所以他并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只是一时间想岔了,是个因为家仇即将一脚踏入深渊的可怜人。   不行,他还有救,还能拉上一把!   谢岁一身黑衣,悄无声息打开了门。言聿白听见动静,猛地蹿起来,压低声音道:“谁?”   “我。”谢岁将一个小包袱丢在床上,冷酷道:“逃跑的时机到了,跟我走。”   言聿白抖开包袱,发现是套衣服,布料柔软,针脚紧密,做工看起来就很不错。   “我们不是逃命吗?”言聿白不解道:“怎么还有时间换衣服?”   当然是不想让傅郁离看见以后,以为我虐待你啊!   小书生在来的时候为了留记号,一件袍子被撕的狗啃似的,下摆短了半截,露出两根局促的脚,这一身破破烂烂,跟谁把他怎么样了似的,当然要规避一下风险,免得姓傅的误会。   谢岁心里嘀嘀咕咕,表面却一派冷静祥和,“夜行衣,穿黑点不容易被人发现。”   “原来是这样,谢兄考虑的好生周到。”言聿白捧着衣裳,三两下套进去,然后瞬间把自己变成个大黑耗子,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猫头鹰似的,坚毅道:“谢兄,请问现在往哪里走?”   谢岁:“………跟我来。”   两人一路偷偷摸摸,沿着墙根,角落鬼鬼祟祟跑出去,就像武侠话本子里说的那样,绕着墙根,避过巡防,看起来十分专业。   谢岁一脚踏出墙根边缘,言聿白见状,神色紧张,一把将他拉住,“小心!”   一个侍从端着东西从长廊路过,谢岁本来就没站稳,当即一个踉跄,撞倒手边花盆。极为响亮的破碎声传来,言聿白脸上瞬间失色,“完了!”   在那路过侍从警惕的看过来时,谢岁压低声音,喵喵喵喵。   黑暗里,满庭院里的杀手不住撇嘴,杀手偷偷藏在角落里,对着那侍从不住摆手,示意快走,对方很配合的嘀咕一句,“原来是猫啊。”   然后飞速离开现场,给谢岁言聿白两人腾出一条宽阔大道。   言聿白松了口气,心跳如擂鼓,靠着墙壁满头大汗,庆幸道:“还好谢兄反应快!”   谢岁:“承让承让。”   两个人老鼠似的爬到墙根,看着那高深的院墙,谢岁果断俯身,“上,踩我肩过去。”   言聿白摇头,“我上去了你就上不去了,要走一起走!”   说完往旁边一趴。   谢岁:“………”   围墙旁边的杀手:“………”   不得已,谢岁只能试探性的踩踩,好在言聿白看起来柔弱,力气倒是挺大,顶着谢岁站起来,还不带喘气的,悄声道:“能过去吗?”   谢岁仰头看着高墙,两个人叠加起来,手指尖都够不着墙头,他努力够了够,尽力了,还得再长个半米才行。   言聿白沉默片刻,酸涩道:“是我太矮了,要是我再长高一点就好了。”   谢岁:“………”你这样都自责,我真的会良心不安。   他从言聿白肩头下来,给小书生拍了拍灰,“还有别的路,有后门,应该到换防的时候了。”   隔壁阴影里的杀手默默交换一个眼神,让大门口的看守离开,几个换防的壮汉碰面,站在不远处磕磕绊绊的寒暄,陷入死寂。   谢岁领着言聿白摸到侧门口,悄无声息开了门,两个人总算是千辛万苦从宅院里逃了出去。出大门的一瞬间,言聿白松了口气,大门后的一众看守,杀手也纷纷松了口气。   气氛很是辛酸。   杀手小弟问老大,“让他们俩废物逃出去,会砸招牌的吧?”   “什么招牌不招牌的。”杀手头头双手环胸,站在围墙顶看着拔腿狂奔的两人,啧声:“不就混口饭吃。”   “去!”他抬指一挥,“等他们再跑八百米就去追,放一下烟花,记得把阵仗搞大一些。”   “是!”   言聿白跑的飞快,他大概是怕谢岁跑丢了,抓着他的胳膊,快把谢岁抡起来。   谢岁身形不稳,险些摔倒,勉强拿竹竿撑了,言聿白停住步伐,半蹲下来,一脸正经,“谢兄,我背你!”   谢岁喘着气摇手,“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你赶紧跑,真的,没关系,我年老体弱,就不拖后腿了!”   “谢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言聿白按住谢岁的肩膀,“你放我出来,他们若是发现,一定不会放过你!我必须带你走!”   谢岁:“…………”   他被热血上头的言聿白背了起来,到底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没个承力的点,跑了两步人都快趴下。   而不远处的庭院里,一束烟火炸开,随后就是嘈杂的追击声。言聿白拔腿狂奔,谢岁忍不住道:“放我下来,你这样是带不走我的,还会将自己白搭进去。他们不会杀我,你先保全你自己!”   “就算不会杀你,你放走了我,多半也会遭受惩处的吧?”言聿白的声音坚定,“不要在那种地方呆下去了,人会变坏的!你想查案子,我认识几个朋友,可以帮你找卷宗。”   “还谢家清誉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不要选择最难走的那条路啊!斯人已逝,想必令尊也不会想看见你这样……这样自甘堕落。”   谢岁:“……可是我就算什么都不做,不也被人说堕落了吗?我没有权势,想要查清真相难如登天,那要太多年了,我等不及。”   言聿白一愣,随后便感觉肩上一沉,谢岁手腕使劲,忽然将人一推,小书生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一声闷哼,谢岁将人扶起,将他背心往前一推,身后长街上顿时涌出无数灯火,是杀手追了出来。   “你快走。”谢岁冲着他挥挥手,“我是不行了,言小郎君,你以后记得当个好官。”   言聿白:“……”   一条岔路,谢岁从长街里冲出来,吸引了追兵的注意,言聿白看着乌压压一群人追着那一瘸一拐的身影离去,不由得红了眼眶。   “谢兄……”言聿白抬袖擦了擦泪,而后咬牙道:“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小书生在街上拔足狂奔,没多久,又一批人发现了他。他喘着粗气,从前觉得明亮的灯火,如今像是催命符,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憎恨光亮。   眼见要被人追上,他手腕一劲,随后被人扯进一处阴影内,他以为是被人抓到,反手就是一拳锤过去,来人闷哼一声,随后将他抱住,“阿言,别怕,是我。”   少年单薄的胸口不住起伏,心跳如擂鼓,言聿白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有些愣神,“傅兄?你怎么在这?”   傅郁离一手揽住人,飞快打量几眼,确定没有问题后稍微松了口气,随意道:“从此处路过,看见有人在追查,没想到是你。”   言聿白闻言,先是瘪了瘪嘴,随后哑着嗓子道:“傅兄,你能不能帮我救个人?我是被谢岁送出来的,他被抓回去了,现在生死未卜,你能不能……能不能救救他?”   “谢岁送你出来的?”傅郁离眉头一蹙,明摆着不太相信,言聿白急切道,“对,就是谢兄,他与那些人周旋,今夜找到机会,本来打算同我一起离开,但是被追上了,他为了救我引开了追兵。那群贼匪穷凶极恶,千万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言聿白可怜巴巴看着他,傅郁离看着不远处追寻的人群,沉默片刻,“我去想办法救他,你先休整。”   看着小书生快冒出泪花的眼睛,傅郁离无奈道:“信我,我几时骗过你。”   *   谢岁坐在墙根边叹气。   良心不安啊,良心不安。   杀手头头站在一侧看着他,“那小白脸瞧着对你还有几分真心,你就这么狠心出卖了?”   谢岁一本正经:“我此生只忠于端王殿下一人,什么叫出卖,我与他们都不是一条船上的人,顶多叫兵不厌诈。”   杀手头头:“………”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他们早就在镇上各个关卡设置了人马,傅郁离只要进来,那就是瓮中捉鳖。   谢岁伸了个懒腰,“傅家大公子铁定是要去找言聿白的,剩下的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睡个觉。”谢岁撑着竹竿起身,“老兄,等你们好消息。”   “唉对了,敢问大哥名姓?往后总是要共事的,总不好叫您打手哥吧?”   杀手头头:“……”   他极为高冷的哼了一声,“在下江湖人士,谈不上什么名头不名头的,斗玄楼,丹宿。”   谢岁:“………啊,丹宿大侠,久仰久仰。”   “回去睡你的觉去,抓到姓傅的后,明日一早便动身。”丹宿嘱托道,“此处距离金陵太近,若是碰上禁军,我们也无法招架。”   谢岁表示知道了,随后默默离开,他临走前看了又看,记得自己师父说过,他就是出自斗玄楼,不过如今已经是叛徒……还真是冤家路窄。不过看样子斗玄楼也没多厉害嘛,都沦落到给叛军打工了。   可见这年头杀手确实不好找活。   *   谢岁回府后稍微洗漱一下,随后便换上寝衣开始睡觉,枕头还没捂热乎,忽然听见几声惊呼,片刻后,庭院外失火,火光冲天,被风卷着一路燃过来。   谢岁刚睁眼,侧窗忽然被人一脚踹开,随后滚进来两个人影,来人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是一拉,“睡什么睡,走!”   “傅郁离?!”谢岁失声,丫的,这厮不是在被搜查通缉吗?他怎么还跑敌人老巢来了?   “没时间和你叙旧,想活命就把嘴闭上。”明摆着刚刚杀人放火过,傅大公子衣袍上又是血又是灰,看起来一点也不干净整洁,偏偏他看着谢岁睡眼惺忪的样子就很不爽,一个斗篷罩过来,将人半抗在肩上,还不忘冷嘲热讽,“你以为杀了裴珩就能被叛军重视?到头来还不是被关在此处等死。”   谢岁:“……你怎么过来的?”   傅郁离自己看着门窗外冲去灭火的侍从,带着谢岁直接从就从侧门翻出去,冷声道:“此处防守薄弱,你应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烧了他们的鸽房,他们现在全就过去了,你还不如几只鸽子。”   谢岁:“………”   不是,现在整个庭院里的杀手主力都去大街小巷抓你了,你一个趁虚而入,又烧了信鸽,他们当然慌啊!   “我知道你现在心存感激。”傅郁离继续道,“你得感谢你救了阿言,如果不是他求我,我才不会管你。”   “那还真是…谢谢您嘞。”眼看自己真的要被傅郁离给扛出去了,谢岁无奈出手,在对方对自己最没设防的瞬间,反手一勾,以手臂锁住傅郁离的脖颈。   火光冲天,傅郁离瞳孔紧缩,下一刻,他直接就地一倒,反手朝后刺过去,谢岁脑袋磕在地上,头晕目眩,手臂却半分不松,两人重重摔倒在地,开始挣扎。   一侧的随侍没见过这么恩将仇报的,叫了声公子便提剑刺来。   谢岁毕竟是先手出手,他死死将人压制住,抬住傅郁离的脸,以对方的身体挡住刺过来的剑刃,冷漠的看着那随侍,“刺,使劲儿刺,你敢杀我,就得先杀他。”   侍从:“………”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侍从拿剑的手都有点颤抖,傅郁离倒是比较冷静,他被勒的有些喘不过气,却还是冷静的下令,让对方直接离开,前往最近的城防营求援。   那侍从目光愤恨,悲伤的喊了声公子,随后在庭院内侍从察觉到此处异样前跳墙离开。   庭院内留守的人听见动静,纷纷朝着此处赶来,傅郁离脖颈受制,他仰躺在地,冷笑一声,“我果然不该救你,你这个狼心狗肺之徒。”   “多谢夸奖。”谢岁将胳膊又勒紧了一点,“不过如今傅大公子,你可是我平步青云的踏脚石了。”   一群侍卫冲过来,帮着谢岁将傅郁离按住,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就这么被按在了被热浪熏烤的滚烫的地面,死死看着谢岁,看着他被人搀扶起来,众星拱月般护在中间。   他这时才意识到不对,“你放阿言是为了我?!”   “对啊。”谢岁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有些好笑的看着被踩在地面的少年,轻声叹息道:“他真的很容易被骗,多谢了言家小郎君,不然我可没办法这么容易抓住你。”   另外一侧,丹宿听说据点被烧,只觉得大事不妙,待他赶回来,便看见半边院落已经被大火吞噬,漫天都是飞灰。   谢岁穿了件漆黑的衣裳,搬了个摇椅躺着,手边站了两个人,一个打伞遮灰,一个半跪在旁边给他包扎。   丹宿没见过这么嚣张,他三两步上前,看着他们,问道,“怎么回事?”   谢岁缓缓转头,冲着他轻微抬手,“这个据点不用要了,喏,人我抓到了,我看天色也不晚了,不然咱们现在出发?”   丹宿顺着谢岁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角落里,傅家大公子被捆成了颗粽子,半死不活趴着。   丹宿:“………”效率还挺快。 第48章   谢岁今夜算是累极,丹宿找了辆马车过来后,他便慢悠悠爬进去,倒头就睡。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换了地方。   这是营帐。   谢岁从地上爬起来,丢开盖在身上的薄被,他身上还是昨夜那身灰扑扑,脏兮兮的袍子,从营帐出去,就看见丹宿坐在外头磨剑。   “你瞌睡倒是挺大,雷打不动,我还当你死了。”   “我命硬的很,哪里有那么容易死。”谢岁看着来来去去的兵士,“我还当自己要去南疆,没想到殿下倒是先来了,果然不愧是端王。”   丹宿有些嫌弃的看着谢岁,目光透露着几分鄙夷,“知道你想升官,倒也不必如此谄媚,怪恶心人的。”   谢岁:“我这发自肺腑。”   丹宿:“……”   “昨夜你立了大功,将傅家人马一网打尽,殿下很是欣赏你。”丹宿不想再被谢岁恶心,他头也不抬,“让你醒了以后就去主帐找他。”   “一网打尽?”谢岁挑眉,“被我放走的那个也抓住了?”   “自然是逮着了。”丹宿随意道,“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我只是让傅家那位公子哥稍微露了个脸,那小白脸就从犄角旮瘩冲出来,逮他比逮兔子都容易。”   谢岁:“………”还真是情深似海。   “关在了何处?”他试探性的问道,丹宿倒也没瞒他,指了个方位,而后慢悠悠道,“地方不够,关一起了,你想去看看?”   谢岁一脸冷酷,“我去看什么?看他们秀恩爱么?”   随后扭头便走了。   他寻了人,带着他去主帐,途中看着这驻营地,此处地形倒是熟悉,金陵百里之外,但若是急行军,兵临城下也不过半日而已。   驻扎时间如此之久,也不知道朝廷中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小皇帝的朝廷确实需要大换血,如此冗沉腐朽,再烂下去,神仙也难救。   主帐之内,觥筹交错。   谢岁进入主帐的瞬间,满座的人都静了一静,随后主座上的中年男人大手一挥,指向谢岁哈哈大笑,“功臣到了!”   端王身为惠帝的兄弟,如今已到不惑之年,身材极为壮硕,坐在原地如同一座沉稳的山,面相却很富态,笑起来只剩下一双眯缝眼。完全不像个武将,倒像是个富商。   谢岁顶着一张笑脸,进入厅堂,而后拜服,“草民拜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谢郎君何必如此大礼,快请起,快请起!”端王大手一挥,给谢岁赐座,“本王还得多谢郎君解我心头大患!”   “不敢不敢,裴珩与我有深仇大恨,还是王爷给了草民亲手血刃仇人的机会,此番功劳,谢某不敢自居。”   侍女给谢岁倒上了酒,谢岁一饮而尽,笑吟吟看着大帐中的众人。   都是些生面孔,大部分都是陪着笑,只有一个男人,坐在最末位,臭着一张脸,兀自喝酒。   端王对谢岁杀裴珩的过程十分感兴趣,谢岁便编了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哄他,说到尽情处,满座都屏气凝神,唯有最尾端的那位,嘲讽的哼了一声,将酒杯一丢,随后愤然离席,叫人不住侧目。   端王靠在椅子边,醉意朦胧道:“谢卿不用担心,那是本王府中幕僚,人就是个犟骨头,觉得西北没了姓裴的守不住了。”   “那位先生可当真是见识短浅。”谢岁冲着端王敬上一杯,“殿下勇武之名,远传四海,不过一个小小的西北,您麾下能人众多,还怕选不出一个将军吗?”   “裴珩此人狼子野心,为祸朝野,除他亦是为民除害!”   裴珩打了个喷嚏。   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平野之上驻扎的军队,密密麻麻,粗略估计,约莫三万余人。   “那死胖子这是将老本都带来了。”裴珩看着驻防,轻微叹息,“将这么多人带出来,南疆边防可还稳当?”   “并不稳,端王带兵离开后,南疆有乱民暴动,想趁虚而入。”手下低声道,“不过不等我等前去支援,南疆的太守四处游说,好像暂时将战况稳定了。”   裴珩挑眉,“哟,那太守叫什么名字?”   手下:“那位太守名叫许蘅之,是崇德八年的进士,曾任参知政事,与谢家颇有些许故交。后因先太子谋逆一案,被牵连,贬去了边疆。”   “怎么有点耳熟。”裴珩摸了摸下巴,好像是在奏折里看到过几次。等等,谢岁好像也推过几次。   “原来是故交啊。”裴珩驭马头也不回的离开,“还怪会见缝插针,安排人手。”   手下不知道裴珩在嘀嘀咕咕些谁,他恭恭敬敬听着,两人顺着小道下去,裴珩忽然想到了点什么,“对了,发个调令过去,将南疆军务暂时全部交给那人,让他便宜行事。”   “不然免得到时候手续不齐,出了什么事,那群老头子又胡乱参人。”   手下:“是。”   “还有我的死讯,别拖了,再拖就烂了,该烧烧,该出殡的出殡,磨磨蹭蹭的,看那胖子迟疑的,还当金陵城里有鬼呢。”   手下:“………”   裴珩一身轻骑,一路往北。   营帐内,端王纵情享乐,做着他登基的春秋大梦。   谢岁陪着喝了许久的酒,胃中烧痛。他脑袋倒是清醒的,撑着竹竿从关着囚犯的牢笼旁侧路过。   夏夜里长风飘荡,荒草丛中冒出流萤,点点的光芒在牢笼边围绕。谢岁看着囚笼中狼狈的两人,傅郁离受了点小伤,躺在言聿白的腿上。小书生一张白净的小脸上,都是黑灰,他看着牢笼外的谢岁,愤怒道:“谢岁!!你还敢过来!枉我这么相信你,你居然骗我!”   谢岁一脸平静,“兵不厌诈,还要多谢你,不然我怎么能钓到如此大鱼呢?”   囚笼中,言聿白张牙舞爪,恨不得掰开囚笼冲出来打他一顿,可惜他力气再大,也掰不断铁笼子。谢岁有些怜爱的看着可怜巴巴的两人,将怀里的水和吃食放进去,“放心,抓你们不过充当人质,只要傅家配合,待我主成就大业,你们也是功臣。”   谢岁俯下身来,看着傅郁离,“说不定往后,你我还是同僚呢。”   傅郁离:“……你休想!!”   他瞪着牢笼外的谢岁,看着对方山精似的眼睛,忽然爬起来,一手伸出牢笼,揪住谢岁的衣领,扯到牢笼口,冰冷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先生教你的东西你可是全忘了?”   谢岁半仰着头,他挑眉,抬手将傅郁离的手指尖一个一个掰开,“先生话我不敢忘,都说君子死节,从前在胭脂山里,傅公子也曾劝过我去死,现在呢?”   谢岁看着慌张的言聿白,隔着笼子捏住了小书生的脸,“傅大公子,你想死吗?”   傅郁离:“………”   “你死了,这小书生就再没了利用价值。”谢岁的声音很轻,如同一条缠绕在人心间的毒蛇,“不若这样,我替你享用他可好?”   言聿白:“………”   傅郁离:“你敢!!!”   少年暴喝,双手都伸了出来,死死抓着谢岁,不远处的士兵见势不对冲过来,手拿棍棒将两人分开。   谢岁看着囚笼内的少年,理了理衣裳,冲着傅郁离悠然一笑,“你可以试试,你猜我敢不敢。从小到大,你是知道我的。”   不达目的不罢休。   流萤四起,傅郁离抓着栏杆喘气,谢岁让人扶走,士兵举着棍子在旁侧怒喝,让他们两个老实点。言聿白看着谢岁离去的背影,又看着傅郁离有些狼狈模样,小声劝道,“傅兄你还伤着,别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傅郁离扭头看着手边的少年,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将人抱住,“我不会让他欺负你。”   言聿白:“………”其实看谢岁的样子,也欺负不了他吧……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不过他还是配合的拍拍傅郁离的肩膀,半安慰半哄道:“放心,傅兄,我也会保护你的!”   *   镇北王府今夜倒是不太平静。   沉寂数日,在朝中重臣多方试探之下,终于,长公主压不住了。裴珩已死的消息顿时传来,镇北王府一夜之间,满府缟素,白绸飘扬。   唢呐声吹吹打打,到处都飘着纸钱,哀声四起。往日里大家都看不惯裴珩,毕竟此人实在是凶残,但当他真的死了,这群人才骤然发现,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无妻无子,父兄战死沙场,他再一死,裴家是当真绝后了。   裴家一屋子的战神,收服山河,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怎么能不让人唏嘘。再怀念一下裴珩的好处,他还是做出了不少贡献,比如上朝时该批的折子,该做的事一件没少,人长的好看,往朝堂一坐,早朝都鲜亮了些,他也就是为人激进了些,不讲道理了些,动不动就罢官,打人,凶狠了些……而已。   所以裴珩虽然死了,不少人念着旧情,还是往镇北王府前去吊唁。一时间门庭若市,吊丧的人比裴珩大婚时来的人都多。   昭华长公主哭肿了眼,坐在旁侧烧纸钱。小皇帝跪在蒲团上发呆,他听见摄政王刺杀而亡的消息后,差点撅过去。   他单以为堂兄多日不朝是为了偷懒,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重伤不治……早知道就将太医院所有的医生都派过来治病了!!   都怪他,没有早些发现堂兄身体不对,没有多过来看看!身为一个皇帝,他还是不够关心臣子!   都怪当年与堂兄初见时给他的感觉太好了,让他一直觉得,堂兄无所不能,刀枪不入。但其实他也是个凡人,他也会死。   如今突然暴毙,甚至都还未来得及为他修建陵墓。   一片烟尘飘起来,小皇帝看着灵位,不由得长泪两行。   灵堂之外,百官面面相觑,各自心怀鬼胎。   傅相从昨日起,面色便一直十分难看。有同僚问他可是身体不适,他也只是淡然点头,不过看神色,总觉得忧心忡忡。   毕竟只是停灵,大家也不可能有多少真情实感,过来上柱香,烧点纸钱也算是了结了。待皇帝回宫后,其余人也就各回各家。   傅相颤颤巍巍上了马车,还不等走,马车忽然叫人拦住。王尚书笑眯眯凑过来问好,“傅兄,可是有什么心事?”   傅相看着马车旁侧的那个胖子,不动声色道,“老夫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年纪大了,思及王爷离世,有些哀痛罢了。”   “是啊,少年英才,早早离世,让人惋惜。”王尚书装模作样的叹气,随后从袖笼中取出一只荷包,“大人是朝廷栋梁,往后这大周还得仰赖您,这是安神香,您可得收好,晚上也好睡个好觉。”   傅相垂眼一看,那荷包颜色半红半白,像是在泥地里滚了一圈又捡起来的。沾了土和血,只能看清一点点的本色。   但也只用这一点,傅相一眼就认出,此物乃是傅郁离的随身物品。昨夜跟随傅郁离离开的随侍连夜回来报信,说是遇见了匪徒,将少爷掳走。   原来不是匪徒,而是内鬼。   “听闻傅相家的麟儿是本次探花,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听说他回乡省亲,不知几时才能回京。”王尚书笑眯眯的将荷包放在傅相手中,拍了拍他的肩头,“傅兄,今夜小弟倒是无事,不若一同饮酒一杯?”   傅相捏住掌心的荷包,他看着王尚书肥胖的脸,一双眼睛古井无波,“王老弟,我今日还有政务在身,怕是不能奉陪了。”   说完,径直将车帘放下,车夫驱马,平稳的驶过长街。   马车内,傅相看着那沾满了血水与泥土的荷包,手指握拳。片刻后,他低声道,“去公主府。” 第49章   裴珩死后,尚未来得及出殡,端王便像放了锁链的恶狗,带着他的三万兵马明目张胆的进京“吊唁”,不过被禁军拦在了距京五百里的关隘处。   打了一天一夜,未能冲破金陵平清关,端王同他那群谋士商量了半夜,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皇位已经是囊中之物,再打也只是消耗大周兵力,不如怀柔,等待京中策反。   于是第二日,他们单方面拿着王令出去慷慨陈词了一番,冠冕堂皇说了一堆废话,诸如大周男儿不该同室操戈,他此行是顺应天意,裴贼所立的傀儡皇帝,不过一介黄口小儿,如今裴贼已死,孩童焉能治国?莫要让乱贼把持朝政,重现蔡党之乱云云。   而后为显仁德,端王的军队后退三十里,暂时驻扎在平清关外。礼貌性张牙舞爪了那么一下,随后便像条咸鱼一样躺着了。   谢岁知道端王不堪大用,没想到他这么没用。都不知道此人是真的这么自信,还是他心机深沉在装模作样的演,反正整个大营都处在一个庆功的状态,谢岁本来还打算作妖一下,现在感觉就是一个无从下手,便每天混在人堆里,也跟着咸鱼。   裴珩的死讯已是板上钉钉,端王整个人开始放飞自我,在军营里夜夜笙歌。谢岁因为此次功劳巨大,也时常被人拉去喝酒,每日端王都会让他说书似的,要把他杀裴珩的事迹讲上三遍,讲的他自己都快怀疑他是不是真把裴珩宰了。   在一片溜须拍马声中,端王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帐中舞乐正酣,谢岁笑着同人周旋,一身酒气,醉眼朦胧,单手支在矮几上打拍子。   这样热闹的景象从前也也过,不过那个时候他是被众星拱月,让所有人巴结的对象。看着端王被一句句的奉承话忽悠的晕头转向,谢岁便想到当年同样被忽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一堆溜须拍马的狗肉朋友,偏偏他被捧上天后,便只愿意听些好话,谢家出事前他还在同狗朋狗友喝酒。后来谢家败落,那群“朋友”便也散了个干净,更有的还有落井下石,冲上来说风凉话的。   如今来看,当年他也不过是被人当猴耍了。   不过端王人缘可能比他稍好一些,宴席上群魔乱舞,但还是有人敢冲上来进谏,请端王派兵回南疆,稳固边防。   不过被端王认为扫兴,让人捂着嘴丢了出去。   谢岁看了一眼,发现那人就是上次宴会上摔杯离席的那位。丹宿今日也在,坐在旁侧喝酒吃肉,头也不抬,谢岁拿胳膊肘怼了怼他,“同僚,那人是谁,胆子还挺大。”   丹宿瞅了一眼,不感兴趣的收回目光,“是端王家臣,叫什么方什么的,总之是犟骨头,轴的不行,说话也难听,虽然有点本事,但已经被厌弃,当个押运粮草的后勤。”   谢岁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丹宿看他一眼,“那人没什么好结识的,你杀了裴珩,他对你很不满,你最好也别凑上去触他霉头。”   “我知道。”谢岁一脸无所谓,嘲讽道:“不过王爷这边居然还有钦慕裴珩的,可真少见。”   “很少见吗?”丹宿抬眼瞥他,幽幽道,“其实我也挺尊敬的,天下人便是知道他残暴不仁,但终究是收服西北,裴家举家殉国,也算是满门忠烈。”   谢岁醉眼朦胧:“那我岂不是罪大恶极?”   丹宿将脑袋转过去,抬手举杯,“不,你是王爷的大功臣。王爷登位,谢郎君当是首功。”   谢岁笑出了声,随后满饮一杯,将杯子往桌上一丢,拿着他的小竹竿晃晃悠悠,离席去吐了。   夜风稍凉,谢岁蹲在溪边漱口,天际数颗悬星,流水淙淙,林木被风吹的飒飒作响,他捧起一片冷水拍在脸上,热气稍散。   身后有草叶被人拂开的声响,随后是对方有些僵硬的问好声,“你是谢二郎?”   谢岁脑子被酒意麻痹,缓缓回头,“是,你是——”   流水荡开,一片碎银似的波光,扑通一声,谢岁被人扑倒,他闻到了栀子的淡香,随后整个脑袋便被按进了水里。   这是条只有一膝深的小小溪流,谢岁半个身子被压了进去,脸几乎碰到底,沙石磨在脸上,划破几点细口,淡红色在水底洇开,谢岁的酒意一下子醒了。   他抬不起头,身后那人是使了死力气的,明摆着是想杀了他。好在竹竿还在手边,谢岁憋着一口气,举着长杆往身后那人身上捅去,不知捅到了什么地方,听得一声闷哼,他脖颈上的手失了力,谢岁连忙将脑袋从水里拔出来,喘了口气,回头就将那人一竿子抽在地上。   他虽然心怀不轨,但好歹目前还没做什么坏事,一言不发忽然就下杀手,简直就是有病。   谢岁有些恼火,他抬手打回去,意外的,那人没什么反抗能力,他好歹是练过的,反应过来后三两下就将人制服,拎住那人的衣领就将人按进了水里。   水下吐出几个泡泡,随后一双枯瘦的手开始疯狂扑腾起来,这人的衣裳灰白,看起来多日未换了,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谢岁压在他身上,开始思考是饶他一命,还是将人直接杀了。   那人的动静渐小,水底忽然翻上来一片白,谢岁捞起来,是串用细线串起来的栀子。压在怀里,又让水泡了,花瓣都蔫了不少。   谢岁将人从水里提起来,丢在旁侧。   那人捂着脖子咳嗽,撕心裂肺,谢岁用竹竿抵住他的脖颈,抬起他的脸,清瘦苍白,细眼薄唇,看起来有些刻薄感,湿漉漉的狼狈,还不忘厌恶的盯着他。   “方大人也是过来醒酒的?”谢岁居高临下,语气倒算和缓,“谢某酒已经醒了,我们不如聊聊?”   “呸,狼心狗肺,倒行逆施之徒,你我有什么好聊的!”那青年呸了一口,爬起来想走,谢岁哦了一声,抓住他的衣领,将人拖回来,重新按水里,数上一百声,再抓起来,狞笑道:“方大人的酒是不是还没醒,要不然谢某继续给您醒醒酒?”   对方呛咳的一塌糊涂,他愤恨的盯着谢岁,“滚!你有本事淹死我!你这个自私无耻之徒!”   谢岁面无表情的按下去,顿时一片咕噜声。那双细长的胳膊不住挣扎,眼见要没气了,谢岁再将人提上来,冷漠道:“方大人为何这般恨我?你我好像并无过节吧?”   对方半仰着头喘息,咬牙道:“为了一点私利便鸩杀镇北王,天下若是大乱,你是首罪!”   谢岁不解:“这是什么歪理,是殿下要杀裴珩,我们身为下属的遵命就是了,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方大人若是想替摄政王报仇,不应当去刺杀端王么?殿下若是死了,兵祸可解。”   “只不过方大人您食君之禄,如今说出这种话,却是对殿下不忠啊。不忠不仁不义之辈,当是你才是。”   谢岁瞥他,“在下不过一个只想好好活着的小人,小人投机取巧,有什么错?”   那青年面色青白,如丧考批,唇角颤抖,他瞪着谢岁,谢岁坦然的让他看。良久,对方别过头,低声道:“谢家怎么活下来了你这么个孽障。”   谢岁指尖一紧,俯身笑问:“怎么,你对谢家很了解?”   见人不语,谢岁正要审问,身后忽然冲出个人来,看见两人动作,惊叫一声,“这位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方先生一向失心疯惯了,您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是个少年,他一路跑过来,一头的热汗,瞧着谢岁的穿着富贵,转头就跪了下来,对着谢岁讪笑,“您别生气,大人有大量,饶了先生一回。方先生自从病后脑子便出了问题,整日神神叨叨,他说的话都是胡言乱语,贵人您不用信!”   “我看他骂人骂的倒是顺溜,脑子不像是有问题。”谢岁盯着青年打量两眼,正待再问上两句,为难为难,却听见了丹宿的声音。   “谢郎君,王爷唤你。”   杀手从阴影里出来,远远站着,并不靠近,像是对此处之事不太感兴趣一样。   谢岁冷嗤一声,松开了手指头,转头过去,“来了。”   身后的少年一边谢着谢岁宽宏大量,一边赶忙过去将那青年扶起,谢岁没再折腾人,他走在丹宿身侧,捏着从水里捞起来的栀子,有些困惑,“我倒是奇了怪了,此人对王爷不忠,怎么还留着?”   “那自然是王爷仁德,不忍降罪旧人。”丹宿淡淡道。   “原来如此,王爷果真是仁主。”谢岁假模假样的感叹,看了一眼回营帐的路线,挑眉,“怎的,王爷又不召见我了?”   丹宿一脸淡定,“衣裳湿了,谢郎君还是早些洗漱休整,免得明日起来头疼。”   谢岁了然:“多谢提醒。”   “你很喜欢栀子?”丹宿离开前忽然道。   谢岁看了眼手边抢来的花串。   “不喜欢。”他漠然道,“不过这花让我想到一个以前讨厌的人。”   那人比他乖顺,比他聪明,比他善解人意,比他死的早。   平清关外荒的很,也不知那瘦的像把柴似的书生从哪里摘来的花穗。   怪香的。 第50章   李盈团在龙椅上,看着早朝底下的官员吵翻天,他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拇指对压,压出一片青痕。   堂兄死了,堂嫂跑了,南疆他那位从来没见过的叔叔要逼宫,如今兵临城下,连发数篇檄文,骂他年少无知,黄口小儿,得位不正,是个傀儡皇帝。   李盈听见这些檄文,心中却很平和,他这个皇位本来就是捡来的,确实坐不稳,不过要说傀儡皇帝倒也不至于。   毕竟也没谁家傀儡要每天一天不落的上朝,看奏折,写策论,骑马射箭样样都要学。   他还真挺想当个被摄政王操控的傀儡的,至少这样就不用在字还没有认的特别全的时候,就要对着桌案上的政务焦头烂额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一堆朝臣问他如今情况该当如何。   “陛下!如今叛军逼城,南疆边防空虚,百越之地内乱,趁机袭击我朝边域,当调令西北军驰援!”   “西北军便是疾行军,也需十数日方能过来,这如何来得及?”   “不若暂时南退,待西北军过来,再前后夹击……”   “再退?在退退到南海边上去了!”   “陛下是天命之子,怎可弃城而逃!”   ……   几个老头吹胡子瞪眼,李盈看着吵的快飞起来的众人,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又默默闭上了嘴。   其实他也不是不可以退位,皇叔想要这个位置,那就给他就是了。   不过看着这群老臣义愤填膺,一副为君死战的模样,这丧气话他就很难说出口,只能捏着拳头,摆出一副十分忧心忡忡的模样。   如此吵嚷了两个时辰,早朝终于结束,各个大臣口干舌燥的回府了。   裴珩死后,内阁重启,几个老臣又活络过来,开始兢兢业业的干活,李盈于是奏折也不用批了,每日下朝后便坐在书房里看书,顺带躲避后宫那群被姑母圈着的“伴读”。   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后一段清闲时日,待到端王攻破皇城,想必他就是一杯毒酒,或是一条白绫,被送去见列祖列宗。   他倒也不是很怕,毕竟大哥和堂兄也在底下,想必不会怪他,就是列祖列宗要打,应该也是打不过他们的。   只是皇帝他应该是当不了几日了,历来废帝就没有寿终正寝的,李盈想想自己这随波逐流,苦哈哈的一辈子,感觉就很不值。   若是在内乱时死了,当个冷宫中的孤魂野鬼,想必他会快乐许多。   李盈靠在书架上,幽幽叹了一口气。   他在书房一直呆到了晚上,抱着书简睡觉,一直到夜深人静,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陛下,陛下!”   小太监的声音尖尖细细,李盈竖起耳朵,却并不搭声,片刻后,他听见了姑母冷厉的声音,“陛下可在房内?”   李盈放下书本,他可以不搭理别人,姑母却不能晾着。三两步小跑过去,他拉开大门,便看见一身金红骑装的昭华长公主,长发高束,作男子样式,衣袍上有些浓稠的湿痕,夜风从外往里卷,带起一股腥味。   噩梦一般的血腥味。   她垂着头,看着面前年幼的帝王,浓丽的眉眼泛着肃杀的冷意,让李盈有种头皮发麻的战栗感。   “陈肃忠叛了,王禀清串通平清关失守,陛下,您现在只剩六千皇城禁军。”昭华长公主按住李盈的肩,沉重的如同一方山石,“你可害怕?”   宫苑内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火光,本就没有修缮的皇宫,又被火烧掉了一部分。远方有隐隐的厮杀声,这样的景象他看到过,这才过去了几个月,朝廷又陷入致命的内斗中去。   “朕不怕。”李盈定了定神,握住了长公主的袖子,“姑母,接下来,朕当如何?”   “召集群臣,固守金陵。”昭华长公主拉着他的手,向崇政殿走去,“陛下不用担忧,还有两日,西北援军便至。在此之前,禁军并着朝野上下,会誓死保护殿下。”   护卫拥簇着众人,朝着大殿撤去。一路上李盈看见小规模的叛军,不过都被侍卫斩杀在侧,地面是淋漓蜿蜒的血迹和人的残肢尸体。   昭华长公主抬手蒙住他的眼睛,李盈摸黑走了两步,默默将她的手扒拉下来,“姑母,不必忧心,朕不怕。”   他之前已经见过比这更为惨烈恐怖的尸首,噩梦早就在登基的第一个月里做完了。现在唯一忧心的,也只是朝廷内乱,若是如此僵持下去,对于边塞只怕不是个好事。   *   平清关破了。   端王驻守数日后,平清关兵力锐减,忽然退居金陵。   谢岁打听了一下,说是朝中内乱,如今叛军已经攻占皇城,萧家不得已只能回援金陵。   于是端王这边又是十分顺利的入关,一片洋洋洒洒的称颂声中,端王更是志得意满。   傅郁离作为人质,被关进了关内暗牢。谢岁算着日子,时不时还是会去看望一下。人倒是没死,不过这几日磋磨下来,芝兰玉树的公子变得憔悴了许多,两个少年依偎着靠在牢房内,像两颗灰扑扑的兔团。   谢岁一靠近,傅郁离就背过身去,不愿意看他。谢岁倒也无所谓,他找了些吃食,偶尔过来送送,傅郁离不接,只能说放言聿白手边,他倒是会吃下去。   一段时间后,傅家大公子憔悴无比,言聿白倒是面色红润,还胖了一点点。每当谢岁过来,便会苦口婆心,从各方各面劝他回头是岸,莫要同叛军狼狈为奸,这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如此云云,反正谢岁耳朵快要被念叨的起茧子。   当然,他自然是不会听的。   谢岁本就八面玲珑,更别说如今刻意想要讨好人。这些日子日日溜须拍马,又写了几篇能把人气死的檄文,将端王吹捧到天上去,对方不说有多重用,确实对谢岁更生得几分喜爱。一有时间,便会唤他过去密谈。   “孤王从前就很欣赏谢相,只可惜当年本王身居南疆,未能见得谢相风采,实在可惜。”端王摇头晃脑,下棋落子,抬眼瞅向对面的谢岁。灯下看美人,果然美不胜收。尤其是这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美人,眉眼间还带着青涩和矜持,身条却若即将舒展的春柳,就算包裹的严严实实,但那从袖笼间探出的白皙指尖,也能惹得人惦念。可惜了,先被裴珩那竖子先啃了一口,便是黄金有疵,白玉有瑕,再难入口。   谢岁一边给端王喂子,一边摇头,“家父曾言,殿下乃是人中龙凤,驻守边域十数年,骁勇善战,可惜他去的早,不然必定与殿下相谈甚欢。”个屁。   谢父当年三上奏案,想的就是怎么将那些不听话的藩王全砍了,只能说端王当年怂的很,没什么异动,所以让他爹放了一马。   不过兜兜转转,还是得落在他们谢家手上。   谢岁叹息,看着棋面,“殿下赢了,微臣棋艺不精。”   端王笑眯眯的捡起棋子,“你已经很聪明了,比那些酒囊饭袋技术高超的多,同他们下棋才是无趣。”   他看着谢岁摇头轻笑,将棋子一一捡起,“不敢当。”   “如今孤王大业将成,明日便打下金陵,二郎此次刺杀反贼有功,不知想要何等奖赏?”   谢岁垂眼,目光似有愁绪,“微臣不敢居功,只是恳请殿下届时下令,可让微臣重查谢府谋逆一案。”   端王落子的手顿住,“哦?”   中年男人抬头,看着灯下的谢岁,“你倒是有孝心。”   谢岁苦笑,“当年谢家何苦谋逆,微臣只是想求个真相,还家父一个清白。”   端王呵呵笑了,“小事,小事,明日待本王入主金陵,便将刑部给你,届时谢家一案,重查便可。”   “多谢殿下恩典。”谢岁拱手行礼。   “孤王有些乏了。”端王抬手按了按额头忽然道,“今日这盘棋怕是下不完了,待本王直取金陵,剩下的子,便在崇政殿继续下吧。”   谢岁悄声答是,缓缓出了房间。   待得少年身影离开,端王起身,看着这将输的棋子,抬手将棋子搅乱。   “王爷,金陵有变。”暗卫的声音响起。   端王站在房间内,不耐道:“说。”   “王大人传信,昭华长公主不知从何处养了一千私兵,杀进了宫内。他们没能抓到小皇帝,如今反被萧家禁军困在了城中,请您尽快发兵。”   “昭、华。”端王眉头紧蹙,他对于这个妹妹的印象并不好,李家勇武,公主并不是个花架子,昭华极得宠爱,本就不是像平常女儿那样教养,后来又嫁入了裴家,在西北呆了十数年,她会带兵是再正常不过。只是她私底下养那么多府军搞什么,是想造反吗?!   “傅家那老头呢?他没帮忙?”端王问。   却听得暗卫道:“王大人说,他特地劝过傅大人,不过傅大人断然拒绝,说是傅家不出叛国贼,傅郁离,殿下要杀……便杀了。”   端王:“………”   “好好好,有骨气。”端王在房间转悠了一圈,“即是如此,明日拔营出兵,先将那姓傅的杀了祭旗!” 第51章   谢岁出了房间。   他走的慢,还未出庭院,便看见两个侍卫急匆匆跑出去,看方向像是去叫副将了。   谢岁看这样子,多半就是王尚书那边出了问题,没能来个里应外合,明日怕是一场硬仗。也不知道萧家在端王手底下能撑多久。萧家一共就三个儿子,想来萧凤岐也得上战场。   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拿刀见血的时候可别吓哭了。   谢岁心情颇好的在平清关内溜达溜达,去了几个营帐内串门,明日开战,端王犒劳兵士,如今营里热闹的很,谢岁随意寻了两张熟面孔,手一勾,便同人凑到一起,勾肩搭背,言笑晏晏,在席上摸了两壶酒,又包了几块肉,提在手里,转头就去天牢欺负人去了。   天牢处幽深寂静,今日门口只剩下一个陌生的瘸腿老头看守,谢岁递了一壶酒过去,对方像是有些意外,接过酒水却并不让路,反倒是嘿了两声,朗声道:“谢大人现下怎么过来了?是来看望旧友的?”   谢岁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笑道:“是,毕竟是同窗,来给他们两杯酒水送行。”   “谢大人您可真是个念旧的好心人。”老头将酒水放到一侧,抬手颤颤巍巍举起一盏薄纸灯笼,领着他进了牢房,又将钥匙递给谢岁,“大人慢聊,卑职先下去了。”   谢岁轻声道谢,接过了纸灯。   地牢内今日好像格外昏沉,隔壁的监牢内又添了新囚犯,背对着人坐在角落,安安静静,如同一颗发霉的蘑菇。老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谢岁抬手以灯笼照亮方寸之地,稻草堆里蜷缩的两人受惊般抬头。   “谢岁你很闲吗?”傅郁离的声音冷漠又刻薄,“每日都来牢里跑一趟,看样子你不怎么受重用啊。”   谢岁慢吞吞的寻钥匙开锁,嘲讽道:“傅大公子明日便要祭旗升天了,我自然是比不得您前途似锦。”   咔嚓一声,锁链落下,谢岁缓步进了牢房,随手将灯笼挂上,而后将提来的酒水和肉放在瘸了条腿的桌案上,冲着角落的两人招手,“傅大公子,端王即将拔营,明日就要杀你祭旗,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谢某特地过来为你践行,好歹当个饱死鬼。”   傅郁离坐在稻草堆里,眉头紧蹙,并不动弹。   言聿白从他身后探头,小心翼翼的起身,拖着铁链走到桌案旁侧,看着上面的酒菜,盘腿坐下,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坦然,“谢郎君好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言聿白抬手,找出筷子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今日牢中并没有送饭,他饿了一天,肚子空空确实难受。平日里牢中都是丢些馊饭,难以下咽,其实偶尔能够吃到几次正常吃食,都是谢岁过来送的,不过傅郁离不吃嗟来之食,所以基本都进了他的肚子。   言聿白嘴里被塞的满满当当,他啃着肉,小小啜一口酒,将谢岁带来的食物席卷了一小半。墙上的灯笼晃了晃,谢岁看着言聿白吃东西,他挑眉,“明日你就要死了,不怕?”   “不怕。”言聿白抹了把嘴,他抬头看着谢岁,目光沉静,“倒是谢郎君,你不怕吗?”   谢岁挑眉,“我怕什么?”   “你杀了裴珩。”言聿白举着筷子,一双眼睛亮晶晶,“我若是你,绝对不会在此处坐以待毙,等着叛军给予的虚无缥缈的赏赐。你不过一个乱臣遗孤,谢家势力如今已经消减太多,若是西北军问责,你是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   “然后呢?”谢岁双手环胸,目光毫无波澜。   “打个赌,我们死后,你也活不过三天。”言聿白将头埋下去继续吃东西,“我劝谢郎君也多用些吃食,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顿了。”   谢岁笑了,他上前两步,坐到言聿白面前,举起酒壶喝了一杯,“说的有理,可惜言小公子你猜错了一件事。端王不会杀我,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允许西北叛军忤逆犯上。裴珩是反贼,为反贼说话的是什么?自然也是反贼。”   谢岁抬起手指,比在脖颈上轻轻一划,“端王弑杀。待王爷荣登大宝,只会将他们杀了,西北军怎可落入他人手中。届时不服者杀之,有谏者杀之,将朝廷不满的人血洗一遍,夷三族,灭九族,自然也就无人再敢反抗。”   言聿白嘴里的肉一下子就不香了,他看着昏暗灯火下,谢岁俊秀的侧颜,忍不住开口道:“如此恶主,你就不怕他杀你?”   “那就看我的活命手段了,不是吗?”谢岁撑着头,眼中满是笑意,“先帝不就是如此对我谢家?如今换个皇帝,我谢家逃不掉的命,其它世家自然也别想逃过。”   言聿白讪讪道:“………谢郎君,你这个想法,就有点偏激了。”   “有吗?”谢岁摸了摸下巴,“其实还好吧,弱肉强食,待我主攻破金陵,放心,很快会送傅相下去,叫你们亲人团聚。”   瞥了一眼草堆后不言不语的傅郁离,谢岁叹息,“其实你们本可不死,倒是我低估了傅相。都说虎毒不食子,傅相却是完全不为傅大公子着想,说是傅家不差这么个儿子,让王爷将你杀了就杀了……啧,真是可悲可怜。”   傅家是清流世家,对于他们而言,名声远比一个儿子重要。傅郁离确实是小辈里最出色的,只是在家族名誉前,他的命算不上什么。嫡子死了,还有旁系,过继就是。   不过前提是端王打不下金陵。   看傅老狐狸这样子,大概是笃定端王拿不下金陵,所以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一口回绝。   谢岁摸了摸下巴,他是早知道端王这个不成器的难成大业,就是不知道朝廷如今是怎么想的。如今能扛事的好像也就一个萧家,他们也真不慌啊。   谢岁虽然讨厌傅郁离,对他却没什么杀心。毕竟是主角,命硬,没那么容易死。况且傅郁离虽然是个讨厌鬼,但确实有几分能力,现在死了比较可惜,还是留着让他以后在朝廷里忙活吧。   不过救人归救人,骂人也是要骂的。最好能将傅郁离气个半死,不然对不起当初胭脂山内傅郁离奚落他的那句贱话。   将牢门钥匙悄悄落在稻草堆里,谢岁抬手将一杯薄酒一干而尽,对着面前的言聿白拱手,“言小公子,这赌在下就应承下来,但看三日后,你我能否阎罗殿里相见了。”   说罢,谢岁撑着竹竿去拿墙壁上的灯笼。   昏黄的灯光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谢岁拿着竹竿,转身的一瞬间,灯火照亮了隔壁的角落,那新添的囚犯,一身灰衣,发丝高束,面壁似的依旧看着墙壁,动作僵硬,不肯移动一分。   谢岁稍稍顿住。   他记性一向很好,那不是端王府里的那个姓方的,将他按进水里的幕僚么?谢岁最近确实没在宴会上见过他,还以为这人看不惯端王的所作所为,所以不屑与他们来往呢。   只是他并未犯错,怎么会被关起来?   等等……   谢岁忽然想起门口稀疏的看守,以及那老头骤然提高的声线,傅郁离面对死亡淡定的模样,心念电转间,他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来的怕不是时候。   难怪傅老头底气这么硬,感情他在端王这里有内应啊!   眼见敌众我寡,他方才那一番发言,怕不是将人得罪狠了,谢岁面不改色去拉门。灯笼微晃,只是稍微侧头一瞥,下一刻,傅郁离冷然的声音响起:“他发现方先生了!别让这厮出去!”   谢岁暗骂一声,读这么多书眼神怎么这么好。随后抛了灯笼,拔腿就跑。昏暗的监牢内,人影骤然拉长放大,噼里啪啦碗筷落地,言聿白一下子掀飞了桌案,举着破木板子锤过来。   谢岁看着那半人宽的瘸腿桌子,没忍住骂出声,侧身躲过,破木板子擦着他脑袋顶飞过,重重砸在牢门口,还好谢岁缩手快,不然就砸他手上了。   可见言聿白这段时间的饭,没有一口是白吃的。   谢岁一脚踢开木板,连忙去拉牢门,正待逃亡的几个人怎么可能放过他,眼见谢岁要跑,言聿白一个飞扑抱住了腿,一下子将人扑倒。   谢岁第一反应就是去掰言聿白的手指头,少年抓他衣服抓的死紧,几乎像个大型秤砣。谢岁本就要靠着竹竿行走,哪里经得起他这么折腾,一个不稳倒在地上,另一条腿也让他抱住了。   言聿白:“别想跑!”   谢岁:“………”   他扒拉了两下稻草,不行,爬不动。   灯笼倒地,火焰舔着白纸燃烧,点燃了铺地的稻草,黑烟随着火光一同窜起。隔壁牢房内,面壁思过了好久的方翥一把拉开牢门,兴冲冲冲过来,“快!按住那个姓谢的!别让他跑!!”   角落里一直装阴郁的傅郁离摩拳擦掌扑过来,将还在挣扎的谢岁手臂按住,三个文臣土匪一样,面容扭曲,方翥解腰带,傅郁离捆手,言聿白抓着谢岁的裤腿,凶神恶煞的威胁,“别出声!别呼救!你要是大喊大叫,我就……”   谢岁:“……你就?”   言聿白手一抓,“我就拽你裤子!”   谢岁:“…………”   很好,很有威慑力。 第52章   灯笼点燃了稻草,烈火一下子烧起来,牢狱内浓烟滚滚,谢岁双手双脚被缚,让言聿白和傅郁离举起来,飞速逃出了监牢。   火光冲天,很快引来了人救火。方翥轻车熟路,领着他们几人绕开守卫的兵士,又换了身衣物,将言聿白和傅郁离打扮成谢岁身侧的侍卫,最后再以一把刀抵在他的腰间,四个人亲亲热热出了营帐,朝着荒草丛生的山野走去。   谢岁眼看自己要被劫持出去,不由得叹息,“你们跑就跑,带我干什么?在下一个瘸子,带着我只会拖慢你们逃跑的速度。”   “闭嘴吧你这个祸害!”方翥戾气颇重,他拿刀戳了戳谢岁,恶狠狠道:“你小子还想跑?当我会放虎归山,让你回去给叛军效力?想的美!”   谢岁困惑:“……那你大可以杀了我啊。”   “你当我不敢杀你?!”方翥眼梢快飞到眉毛去,他瞪着谢岁,看着少年人姝丽的眉眼,最后只将刀又往他腰上抵了抵,“如果不是答应了别人,我才懒得管你!废什么话,走!”   谢岁:“??”不是,我和你熟吗?你就管我?你谁啊?   方翥并不回答,只是同谢岁勾肩搭背,两人立刻从恨不得要打架的不合,变成了亲亲热热的酒友,在路上摇来晃去。不远处一片骚乱,监牢失火,引起了注意,一大批的兵士过去救火,瞧见了谢岁和方翥,还不忘提醒,让他们早些回帐休息,莫要在外乱晃。   方翥扶着谢岁,走的歪歪扭扭,抬着下巴冷傲道:“谢大人喝醉了,扶他去醒酒,总不好吐在营帐。你们救火关我们散步的什么事?难不成还想将咱们借去打杂?”   侍卫自然不敢。   介于谢岁如今是端王面前红人,侍卫也不好阻拦,当真让他们四个大摇大摆出了城。   傅郁离和言聿白低着头跟在后头,言聿白还算尚可,傅郁离身体却是虚弱。他本就在抓捕时受了伤,后来又打死不吃谢岁送去的东西,整个人病怏怏的,走着走着就需要言聿白去搀扶。   “傅公子,如今金陵大军将至,咱们只能翻山路回京。”方翥轻声道,“可还撑得住?”   “无碍。”傅郁离站直了身体,言聿白在身上摸摸,从怀里取出块肉干,“吃!”   傅郁离此刻也不计较这是谢岁送来的了,他咬着肉,补充了一下体力,边吃边问道:“方先生,您久在南疆,敢问端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此番拿下金陵的可能有几成?”   “端王此人颇有勇武,金陵若是当真只有六千禁军,最多后日,金陵必然沦陷。”方翥低声道,“我会送你们北上,先去青州躲躲,待得战事平息,再送你们回去。”   “那若战事一直不平呢?”言聿白小声道。   方翥不说话了,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重。   “不能躲,我们要去求援。”傅郁离坚定道,“青州有镇守府兵,端王狼子野心,当联合群臣,共同围剿叛贼。”   “时间来不及。”方翥无情道:“先不说能招募多少府兵,就是找到了人,待你一一传信也要花上数月,若是陛下为叛军所害,端王登位后,便是集结军队也无他用,只会将大周拖入无尽的内乱中去。”   “你们年纪尚小,国事自有大人处理,如今改做的是独善其身,保护好自己,傅相没了后顾之忧,才好腾出手去对付端王。”   “况且端王手下有一只从江湖雇来的杀手,杀人如麻,待他们发现你们不在,必定会追杀过来。离开此处,宜早不宜迟。”   见傅郁离仍有疑虑,方翥苦口婆心道:“你如今帮不了什么忙,保全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莫要逞强。”   “可我爹他……”傅郁离还想再说些什么,方翥却骤然闭上了嘴。   萤火辉辉,蛙鸣声此起彼伏,不远处就是幽寂的林木,而此刻林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长刀在怀,一身玄衣,靠着树木吹了声口哨,“谢大人,方先生,这么晚了,散步呢?”   谢岁好久没见着丹宿,倒是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守着,一时拿不准他这是路过,还是奉命过来捉拿。遂礼貌性的点点头,迎合道:“是啊,今夜天色颇好,丹宿统领你也出来吹风啊?”   “帐篷里太热了,不如在外头乘凉。”丹宿将刀换了个手,他三两步走过来,谢岁感觉方翥戳他腰子上的刀很近了一点,隐约感觉到衣裳被戳破了,几乎抵到皮肤。   “天气确实闷热,看这样子,大抵是要下暴雨了。”谢岁漫无边际的说着些废话,“明日拔营,若是暴雨,不易攻城。只怕伤亡会增加许多。”   “哦,谢大人忧国忧民,让人敬佩。”丹宿对这像是不太感兴趣,他走到谢岁面前,脑袋微侧,看着半环着谢岁腰的方翥,忍不住道:“方先生,你同谢大人倒是亲密。”   方翥:“………”   他盯着谢岁看了半晌,挤出一丝吃了苍蝇般的微笑,“不打不相识,忽然觉得这小子有些灵气,是个可塑之才。”   谢岁受宠若惊,“是啊,方先生人品贵重,才高八斗,能与先生结交,是我三生有幸。”   感受到抵在身上的刀刃,谢岁笑得就很诚恳,方翥还以一个和煦的笑容,两人面对面站着,其乐融融。   “两位大人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最好的,王爷若是知道,想必一定很高兴。”丹宿手一伸,勾住谢岁与方翥的肩膀,将他们俩揽着,“我看天牢方向着了火,外头想必有些危险,不若在下护送两位大人回营?”   “不用了不用了。”谢岁脸上的笑都快僵了,生怕方翥一个情绪不稳,拿刀子捅他肚子上,“我与方大人想在外头透透气,此处寂静,也有侍从,应当也碰不见什么贼人。”   “哦?”丹宿闻言,目光随即落到跟在他们身后的傅郁离和言聿白身上,“你们两个是哪个营当值的?叫什么名字?”   傅郁离:“………”   他倒是淡定,垂着头,躬身行礼,“启禀大人,我们是玄字营的。”   “哦。”丹宿不甚在意的挥挥手,“你们退下,两位大人由我护送,你们回阵前随侍。不必在此处伺候了。”   “这……”傅郁离有些犹豫的看向了方翥,“大人……”   丹宿揽着谢岁与方翥,似笑非笑道,“怎么,不想走?”   方翥自然不想走,现在也不可能让丹宿走。谢岁本来还在想他们打算如何周旋,下一刻,便看见方翥抬手,藏在袖中的刀狠狠扎向丹宿。   傅郁离和言聿白反应不可谓不快,他们二人眼见方翥动手,当即冲过来帮忙,打算复刻一下牢内绑架谢岁的手段。   可惜了,丹宿可不是半废的谢岁能比拟的。   傅郁离武艺尚可,他被关了这么些时日,身体虚弱,根本过不上几招,至于言聿白和方翥,两个书生,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也就起到一个声音作用——挨打的时候叫的挺大声。   丹宿单手抓住了方翥偷袭的一刀,将人直接抓着手腕提起来,另外一边单手同傅郁离对上几招,武器都没抽出来,“我就说看着有些眼熟,原来是傅公子。牢房的火是你们放的?”   谢岁一看就知道他们打不过,不过他并没有帮忙的意思,站在旁侧无辜道:“这和我可没关系,我是被绑过来的。”   丹宿侧身让开傅郁离的一剑,“看出来了。”   方翥让丹宿一脚踹开,瘦弱的文士一下子扑倒在谢岁脚边,好半晌起不来。谢岁见状好心的将人扶起,“方大人,慢些打,年纪大了,还是得注意些胳膊腿,若是骨折了可就难养了。”   方翥:“……”   方翥冷笑一声,借着谢岁的力起身,爬起来就用刀抵住他的脖子,挟持人质,凶恶道:“放了他们!不然我就杀了他!”   丹宿百忙之中扭头,看着将刀架在谢岁脖子上的方翥,没忍住笑了。   “方先生,你大概不太懂江湖规矩。”   他一腿将傅郁离踢飞,少年的身影在地上滚了两滚,被言聿白抱住。两个少年都挂了彩,狼狈的爬起来,提着剑警惕的盯着丹宿。   “我斗玄楼向来是拿钱办事,谢大人虽然可怜,但他又不给我钱,你拿他威胁我?”   丹宿挥了挥手,“不然你利落一点,刚好我也不怎么喜欢他,你将他宰了吧,也免得我还要背这个瘸子回去。”   方翥:“……”   谢岁:“……”   言聿白鼻子上挨了一拳,此刻鼻血嘀嗒,他拿袖子擦了擦血,在后头偷摸开口,循循善诱,“谢郎君,你看,他们草菅人命,根本就没把你当一伙的,你这么为端王卖命,值得吗?”   谢岁:“……”值不值得先放在一边,你是真的不怕死啊,到现在还在劝人,你这辈子是劝学看多了吗?   丹宿双手环胸,“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我不想同你们下死手,现在自己回牢房,我可以当做没看见。”   谢岁有些八卦的盯着丹宿,觉得这俩人之间有鬼。方翥比着刀的手横在谢岁颈侧,一动不动,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把这几个小孩带出去,现在将他们押回去那就是功亏一篑。   谢岁倒是淡定,他看着方翥横在他脖子上的手,就算他如此混账,如今又变成了累赘,此人也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这倒真让他有些好奇这人同他兄长的关系了。   谢岁有两位兄长,一个同父同母的嫡亲兄长,一个东宫内的表兄。如果太子哥哥光风霁月,风趣幽默,亲和有礼,那他的亲哥就是一切的反义词,阴沉,算计,恶毒,伤人,谢岁这辈子会的脏话全是同亲哥对骂骂出来的。   平日里他其实并不是很想想起这个倒霉哥哥,谢峥比他大了一轮,要是父亲生的再迟一点,几乎可以当他爹了。所以谢岁从小就有两个爹,一个爹满心政事,不近人情,一个爹表面清正,实际喜欢整他,偏偏他一报复就会被父亲抓包,而后就被提到祠堂跪着。   过的可以说是苦不堪言。   他年少时的风流名声多半是为了逃避回家所以传出来的。   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在心计上,他确实玩不过自己亲哥,也懒得同他勾心斗角。   不过方翥这种一看就是正人君子的老古板居然会和他哥有往来,谢岁还挺意想不到。   “方大人。”谢岁身体稍微靠后,低声道:“他不想杀你。”   方翥眉眼微动,并不言语,随后,谢岁低声道,“你扑过去,抱住他,别让他挣脱。”   方翥瞪大了眼睛,谢岁轻微抬手,按住了方翥的手腕,“我帮你,你帮我,如何?”   方翥:“………”   他瞪着谢岁,谢岁冲着他懒散一笑,下一刻,身体骤然前扑,像是在极端惊恐下撞上了刀口。   方翥悚然一惊,丹宿自然不可能看着谢岁死他面前,即刻出手,一把握住了刀刃,劈手扔了短刀。血从指缝中转瞬漫了出来,趁此时机,谢岁将方翥往对方怀里一推,“发什么呆,捆人啊!”   丹宿挑眉,下一刻,瘦弱文士的胳膊一下子箍在了他的脖颈上,死死锁住。谢岁一脚踢在丹宿腿弯上,俯身将丹宿的背按住,冲着身后两个惊呆的主角没好气道:“看什么看,还不快点跑啊!”   没想到谢岁同他们是一伙的,丹宿抬手去掰方翥的手指,打算卸了这条胳膊。还不等他动手,就听得身前的谢岁道:“方先生年纪这么大了,胳膊断了,以后和我一样写不了字可怎么办?”   丹宿:“………”   他闻言动作稍有迟缓,只一瞬,傅郁离长剑出鞘,提着刀刃就刺过来。谢岁没想到傅郁离杀心如此之重,没忍住骂了一声,挥袖挡开兵刃,吼道:“杀什么人?想被斗玄楼的杀手追杀一辈子?还不快滚!”   傅郁离对江湖门派一无所知,但不妨碍他被谢岁的目光唬住,他动作一顿,低声道:“你们不走?”   “走个屁。我们一走,你们八百里都逃不出去。”谢岁头也不抬,“傅大公子,回去守你的金陵去吧,方先生若是配合,我保他不死。”   傅郁离迟疑片刻,他仿若下定了某种决心,“说话算话,谢岁,算我欠你的。”   随后他拉着言聿白头也不回的逃进了山林内,失去了踪影。   林木晃动,而在此刻的树梢上。   叶一纯侧身贴在一处林木内,借着昏暗的光影看着场下的情景,袖剑蓄势待发。   眼见丹宿不再挣扎,他方才在树上换了个动作,继续蹲着看戏。   王爷还说要他帮忙看着点,如果遇到危险,就将王妃捞出来。看这样子,哪里还用得着他去捞人啊。   不过看看日子,王爷也该到了。   .   夜深人静,裴珩在河边稍微休整,他坐在火堆边,借着火光看着行军地图,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肩头一沉,一个脑袋忽然凑了过来,“王爷,王爷,听说你娶了个男老婆,怎么样,人长的好看吗?温不温柔?腰软不软?性格好不好?”   裴珩盯着地图头也不抬,随口道:“不温柔,凶死了,是个祖宗。”   小弟顿时一脸同情,“这么不好?那怎么不干脆把他休了?”   裴珩:“母亲给我娶的,休不了。”   昭华长公主的行事作风,西北军内大多是清楚的,闻言那高挑少年打了个哆嗦,想起曾经和裴珩一起被折腾的日子,不由得同情道:“没事!王爷您从前一个人在京中孤立无援,此次待我们入京给你撑腰,谁再敢骂你,哥们儿带着刀上他们门口堵着去。至于那硬塞来的王妃,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凶,一个小小文臣,再凶能有塞外的沙狼凶么!王爷若是不喜欢,届时我们就一麻袋将他一套,逼他自请下堂!”   裴珩闻言抬头看了少年一眼,随后没好气的抬手往他脑袋顶拍了一巴掌,“南横,看你这么熟练,在西京没少套人麻袋是吧?”   南横:“……”   “没有,绝对没有。”他猛摇头,像是忽然矜持起来,“我论语都背了一半了,哪里有时间出门打架?”   裴珩看他那心虚的样子就知道没少惹祸,不过懒得同他计较,调侃道:“我是管不住你了,说起来,南横你今年也有十七了,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反正你对我成婚的事这么关注,不然这样,改日就让母亲从京中给你找个大家闺秀,好好管管你,如何?”   南横:“……不不不……”   少年手晃出了残影,裴珩嘲笑的推了他脑袋一下,单手收了地图,随后起身,“走了,去救你嫂子。” 第53章   监牢内的火势越来越大了,半边天幕都被烧红,救火的声音隔了老远都能听见。谢岁坐在地上喘气,脸上是按住丹宿时对方挣扎打出来的青痕。   丹宿盘腿坐着,找了块干净的布,正在慢悠悠的擦血。   另一侧,方翥双手环胸,眉头紧蹙,一脸警惕的盯着他俩,沉默良久,“你们这是搞什么玩意?”   谢岁:“同僚兄,方大人问你呢,这么小心翼翼,芳心暗许很久了吧?”   丹宿一言难尽的看着谢岁,“谢大人,你不能因为你自己是断袖,就觉得所有人都是断袖。方大人对我有恩情,所以我不愿对他下手,不是为了私情。”   谢岁:“……”实在是不好意思,身边断袖见多了,所以以为其他人都是断袖。   “同僚兄你浓眉大眼的,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好汉!”谢岁拍拍丹宿的肩表示夸奖,被人嫌弃的拂开。   方翥在旁侧沉默片刻,“我不曾记得何时救过你。”   “杀手常有隐姓埋名的时候,方大人记不住是正常的。”丹宿起身,“今夜我不杀你,恩情已还。再有下次,我不会留手,你们好自为之。”   眼见丹宿要走,谢岁不由得喊道:“同僚兄,你放走姓傅的,就没想过该如何向王爷交差?”   丹宿:“?”   “我放走傅郁离?我何时放走他了?”青年脚步停住,他有些恼火的看着谢岁,“谢大人,我放你一码,不代表你可以信口雌黄。”   谢岁从地上站起来,有些踉跄的走到丹宿身侧,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好兄弟,我和方大人,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能够阻拦的了你?你觉得傅郁离跑了,你的责任不大么?”   丹宿:“……”   “王爷若当真查到我们身上,届时严刑拷问之下,我如此柔弱,必然是熬不住的。若是不小心将你供出去……”谢岁有些忧心的看着丹宿,“本来同僚兄你就是江湖中人,为端王办了那么多的事也不见给你封个一官半职的,反而脏活都丢给你做。”   “狡兔死,良狗烹,你我其实都是端王手中一颗随时可以推出去顶罪的棋子啊。你看,你一个江湖人士,也没什么背景,就手下的亡命徒,待到端王登基,灭你们一个小小的斗玄楼不就是轻而易举?”   丹宿:“……所以?”   “所以,谁说我们放走了傅郁离?”谢岁摊手,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青紫,又指了指方翥,“这不是方大人看我不爽,将我灌醉了,引到角落殴打,所幸为丹宿兄所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我的小命了嘛?”   丹宿:“………”   “我们三人互相作证就是。”谢岁轻笑着将丹宿当拐杖,走到方翥身侧拍拍肩,“两位大哥别这么见外,如今我们三人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方大人放走了傅郁离,同僚兄放了方大人一码,我帮了方大人一把,若是当真被王爷发现,谁都讨不了好,不若互帮互助,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是?”   方翥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谢岁:“你混进来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他们都排挤我,京城活不下去,打算来这边混口饭吃。”谢岁擦了擦脸上的伤口,有些悲伤的摇摇头,“可惜了,端王也是个扶不上墙的,此处也不宜久留。”   方翥:“………”   大概是没见过这种类型的墙头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梳理了一下头绪,“你到底想干什么?杀了裴珩,你便是得罪了长公主和整个西北,他们不会放过你,不管谁登基,谁掌权,为了平息边域的怒气,都会杀你。你真是……糊涂。”   谢岁叹气,“我有什么办法,我别无选择。昭华长公主让我嫁给裴珩冲喜,我有家仇未报,不愿困于内宅,杀裴珩是我唯一的出路。”   方翥:“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夜明星稀,谢岁一边一个人,仿若杵了对拐,他悄声道:“我要杀了端王。”   方翥:“…….”   丹宿:“……………”   很好,所以这是混不下去就杀老板。   丹宿被逗笑了,“你怎么杀?今夜最后一个去天牢里的人就是你,就算有我们作假,端王也未必会信你。况且就你现在这样子,拿把刀都费劲,端王身侧皆有暗卫,你如何去杀?”   谢岁:“谁说我是最后一个进天牢的?”   他指了指那绵延一大片的火光,“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一个小灯笼能烧了整个大牢吧?”   夜色里,谢岁的眼睛亮的有些摄人。   “我可不是孤身一人过来的,两位大哥,小爷我有帮手。”   .   夜风如火烫,在一片炽热的风浪里,林雁往粮草上丢下火折子,砸了一坛子酒水,看着越发热烈的火势,抬手将刀刃上的血迹擦干净,有些晦气的呸了两声。   “一天天的尽不省事,光知道给我找麻烦。”   谢岁离开金陵前,托人给他送了封信,并着两百两的银票。其实也不是钱的事,就是养孩子加养老婆,确实挺费钱,也不好让叶大夫跟着他喝西北风。   这还是小徒弟第一次给钱,想想还怪苦涩的。于是将孩子托付给叶大夫后,林雁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   混入叛军,杀人放火,给谢岁善后。   “果然金盆洗手是奢求。”林雁从屋檐上蹦下去,刀光如同银月,从人的脖颈上割过,艳红飞溅,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   “记住。”谢岁再度强调:“今夜我们三人就是喝酒喝多了去打了一架。天王老子来了,傅郁离都是傅家养的暗卫救走的。我们不知情,牢房被放火的时候,方大人正在打我。”   方翥一言难尽:“………好。”   谢岁点点头,撸起了袖子,抬手就往方翥面上锤了一拳。青年文士脑袋后仰,一下子被砸倒在地,将丹宿吓了一跳。   “你这是搞什么?”   谢岁晃了晃手,“都说了是互殴,就方大人这副虚弱样,我怎么可能打不过?方大人,你说是吧?”   方翥看着谢岁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意识到他是在报复自己之前的偷袭,还有天牢的冲突。倒也没生气,从地上爬起来,风轻云淡道,“一拳就够了,你再打我,我会打回去。”   谢岁缩回胳膊,又是一脸和煦,“聊正事聊正事。”   “是这样,两位大哥,你们同端王呆的久,想必再清楚不过他身侧的防护和幕僚的身份。”   “我看今夜天色尚早,不若咱们寻个僻静处,好好商讨商讨?” 第54章   端王打了个喷嚏,在夏夜里,忽然觉得背后有点冷。   今夜注定无眠。   傅郁离被人救走,大营遇袭,粮草被烧,有刺客在营房杀人,居然还没抓到。端王焦头烂额,夜里召集了所有幕僚,平清关全面戒严。   谢岁和方翥匆匆赶来时,两人身上都带着伤。谢岁脸侧青紫,方翥眼眶瘀血,各自入座,惹人侧目。   “谢老弟,你这是怎么了?”身侧的文士好心关怀。   谢岁揣手冷哼,瞪着最末席的方翥,“被狗咬了。”   文士看这样子就知道他和方翥起了冲突,方翥那性子几个老人都清楚的很,遂安慰性的拍拍他的肩,稍显圆滑的揽住谢岁笑了笑,“那这狗可真够凶的,老弟莫怕,我那里有药,待会儿拿些去擦擦,消肿止痛,明日就散了。”   谢岁感激的道谢。   另一侧的方翥靠着椅背,他向来刻薄孤傲不讨喜,也没什么朋友,顶着一张阴沉脸,看起来就像是要骂人一般。没什么人想给自己找晦气,便不约而同将他当作了透明人。   倒是端王瞧见了此间气氛,随口问了一句,“谢卿,方卿,你们这是怎么了?”   不问还好,谢岁蹭一下站起来,“敢问殿下,袭击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端王眼皮一跳,还不等他搭话,就见方翥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朝廷命官?你算哪门子的朝廷命官?通缉令上的官吗?”   “姓方的!别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不敢打你!”   “打!来!”方翥撸起了袖子,“方某奉陪!!”   谢岁一瘸一拐就要出去,四周的幕僚纷纷拉住劝架,“谢大人,谢大人息怒,别与他一般见识!”   “方大人也是,谢大人年轻气盛,你怎么同小孩较真。”   方翥:“小孩?快弱冠了还是小孩?看看他那个样子!吊儿郎当,胸无点墨,一天天的只知道吃喝玩乐,可曾办过半分实事?一般见识?我与谁一般见识?方某在南疆兢兢业业,不说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倒也算是问心无愧。这小子才来多久,凭什么坐这个位置?靠他用了阴谋诡计杀了摄政王?问题是摄政王是能杀的?西北怎么办?王爷登基以后如何安抚?目光短浅,腿瘸人蠢,他还能干些什么?”   方翥从前不说温文尔雅,但从来都是沉默不言,这次这么激动,可见当真是气急了。   谢岁哪里肯服,“哈?这就是你想杀我的理由?为裴珩报仇?姓方的,你这是王爷的麾下还是姓裴的麾下?!”   这话就说的有些无理取闹泼脏水了,眼见两个人要打起来,端王有些无奈的按住了脑袋。给了旁侧的丹宿一个眼神,对方凑过来,平静道:“方大人看不惯谢大人跋扈,所以在谢大人醉酒时偷袭,两人打了一顿。”   端王:“……”   今夜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协调属下的矛盾。看着几乎被人拉不住的谢岁,他只觉得烦的不行。   “都闭嘴!!”端王大吼,“还有没有点规矩!”   谢岁与方翥一同安静下来,端王沉着脸道:“一点小事大动干戈,若是延误战机,你们二人该当何罪?!”   “如今是战前,暂且放你们一马,再有下次,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闹腾总算平息,端王略有疲惫,“今夜遇袭,损失如何?”   “死了三十二人,天牢被烧,粮草救火及时,并未损耗太多,只是……傅郁离跑了。”幕僚起身报损,“另外截获金陵信使,西北军防动了,起码一万五千西北军南下,王爷,不可再拖,不然延误战机。”   端王蹙眉,“拿地图来。”   傅郁离本就是要杀的,一小小的朝臣之子,跑了也就跑了。现在西北大军将至,自不可能分出心思去抓他。其实他本还忧心自己这边混入了什么朝廷的奸细,谢岁同方翥这架一打,他也不想去探究了。   一切事皆待到攻下金陵再说。   端王与属下商量了数个时辰,灯火未熄灭,天色尚暮,五千先锋趁着夜色急袭金陵。   皇宫内,战事暂平。   昭华长公主将官员家眷尽数接入内宫,叛乱大败,逃入了几个坊市,正在负隅顽抗。   其实战场已经离皇宫很远了,李盈根本听不见厮杀声,只是他睡不着。他站在楼宇上,看着金陵城内的熊熊大火,百姓如同乱锅上的蚂蚁,东奔西跑。   上一次宫变时,他藏在小小的冷宫内,见过最残忍的也就是裴珩凌迟蔡党。那时死了几百人,血腥味尚且萦绕十数日。   他看过当年的奏折,蔡党作乱时死了一万三千多人。如今端王谋反,又会死多少人?   他就这样站到了下半夜,绞杀声逐渐平息,他整个人无比疲乏,踉踉跄跄回去休息。然而枕头都还没捂热,李盈忽然听见了巨大的喊杀声,连带着皇城都在震动的炸裂声,如同九天惊雷。他从床榻上滚下去,趴到窗口去看,只见天际一片赤红,烈焰滚滚,红云卷着焦黑的浓雾覆盖而来。   李盈瞪大了眼睛,他随意披上衣裳,跑出房间,就看见大殿一片混乱。姑母站在正中,衣袍如火。   “人手不够,叛军手里有火药。”萧凤岳一身戎甲,脸上还有未的血迹,“王禀清手里有百余杀手,如今潜入各个坊市烧杀,我们要安置百姓,根本来不及去抓人。陈肃忠盘踞在宁德坊和平昌坊,且战且退,他们只在拖延时间。”   “城门口被他们炸了一个洞,外城快守不住了。”   昭华长公主单手按着刀,她身上也有负伤,肩胛处已经包扎好,她看着地图,冷漠道:“不与他们耗了,留一千禁军封锁各街,宁德坊平昌坊不要了,放火,将他们逼出来。其余人随本宫一同出城迎战。”   “殿下,殿下,如此无异于以卵击石,端王毕竟是李家宗室,不若同他和谈。”   “和谈?”昭华长公主转头看向那颤颤巍巍的臣子,“周大人,这里没有端王,只有叛臣李登。你要拿什么去和谈,拿陛下的脑袋吗?!”   对方哑声,跪在地上磕头,“微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兵甲磨砺声如同击石,昭华长公主看见门口的李盈,提着刀靠近,而后按住他的肩头,“陛下莫怕,臣等誓死护卫金陵。”   言罢,带着人出宫。   大殿被护卫重重防守,李盈看着偌大金殿内颓然紧张的群臣,有些怔然。   他还是不懂,一个皇位而已,何至于此。   隔壁殿内有女眷小声的啜泣声,绵延不绝,鬼哭似的,一阵一阵吵嚷声中,有人痛哭流涕。很快又被侍卫呵斥,在一片低沉的寂静声中,李盈忽然听见了铜板落地时清脆的声音,随后是小孩认真的解卦声,“这位姐姐,莫要再哭啦,小道为你算了一卦,此番是吉人自有天相,会安稳无事的。”   “一切只是虚惊一场。”那声音还带了点糯软的奶气,“而且我看你面相,印堂发红,红鸾星动,此番劫难后,大概会成就一段好姻缘。”   李盈:“……”   他缓步靠近,就见一众战战兢兢的女眷中,一个小道童拿着龟甲铜板盘腿坐着,十分熟练的卜卦看相。   “这位夫人,您这面若银盘,是大富大贵安稳一生的命,莫要哭了,伤眼睛。”   “仙女姐姐,让我看看手相,哇,这命线平缓顺直,嫁个好郎君,活到八十八,儿孙满堂呢。”   一时间,侧殿内的哭声一缓。   李盈没见过这个小道士,他向来不喜欢神神叨叨的东西,继位后从未召过钦天监的老头。也不知这小道士是哪位真人的弟子,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半垂半眯,笑吟吟看着人,出口成章,三两下就将哭泣不已的女眷给哄住。   李盈没忍住往里走去。   谢行觉得自己就是个皮球。   他那便宜阿爷又去干活了,将他丢给对门的小叶大夫看管,不过小叶大夫也要干活,就将他带进了上次进去过的大房子里,大房子里像是死了人,到处都是白幡,结果没来得及和那些哥哥们玩多久,他们也要去干活了。谢行就被送到了现在这个更大的房子里,和面前这些富丽堂皇,衣着华贵的贵妇人呆在一起。   他其实也不太想搭理她们,只是哭声实在是太烦人。不得已只能开口安慰一下。   他这边摇卦摇的手酸,还不等他喊下一个,面前却骤然展开一只雪白的手掌,指尖泛着细红,“帮我,看看。”   谢行抬头,一个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矮墩墩,瘦巴巴,像是没吃饱一样,穿的也是如同素袍,头发都没梳,脸色也是煞白煞白,两个漆黑的眼睛盯着他,深潭似的。   “不能插队。”谢行背过身去,“排队。”   李盈:“…………哦。”   周围的女眷看着靠近的小皇帝悚然一惊,本想提醒,让这小道注意一点。却见小皇帝当真转头,走到另外一侧,做出了排队的样子。她们哪里敢和皇帝抢算命,纷纷有礼貌的让开,表示不用看了。   谢行工作强度骤减,他看着躬身看他的李盈,有些不情不愿的开口,“行吧,给你看看。你想看什么?”   李盈将左手放在谢行掌心,指尖摊开,中衣袖摆铺展开,灯火下,游龙暗纹带着浅色偏光,银色鳞片仿佛披了一身月光。   谢行瞪着那颗龙头,眼珠子快掉下来。   “天命。”李盈毫无顾忌的坐在谢行身前,“可能,算,出来?”   谢行捧着这只稚嫩的龙爪,嘴角微抽。他阿爷本来就是个假道士,他解卦的本事胡诌占了八成,偏偏夫人小姐,哄哄人也就算了,哪里想到还要哄皇帝。   “陛下。”谢行认认真真看了一盏茶的时间,而后信誓旦旦,“您会是个好皇帝。”   “紫微星主,真龙降世,平定四海,威加宇内……”谢行在脑子里搜罗自己看过的词汇,目光从小皇帝的手掌挪到他面上,看着那双平静黑沉的眼睛,“您是盛世之主。”   李盈:“真的?”   谢行头皮发麻:“自然是真的,手相不会说谎。”   “好。”小皇帝缩回手,转而落在谢行肩上,“我信你。”   随后他起身,目光坚毅,深吸一口气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壮烈,去了主殿。   谢行呆在女人堆里,片刻后听见了隔壁老头子们一声声激烈的反对声,而后是漫长的沉默,再之后,宫阁大门大开,群臣百官忽然动身。谢行看见了大殿外的烛火纷纷亮起,随后是刀兵出鞘的声音。   “侍卫大哥,这是怎么回事?”谢行跑到窗口,戳了一条缝隙,只见皇宫灯火如昼,粲然一片金光内,帝君轿撵启动。   小皇帝亲至前线。   谢行:“………”完蛋,他只是随便吹吹而已,怎么这么好骗啊!   龟甲吧嗒落在地上,其中的铜钱撒了一地。   卦象,大吉。 第55章   “怎么杀?”丹宿低声道,“斗玄楼基本负责外围防护,端王手里有一只暗卫,人数不明。你若是想让我卖命刺杀,绝不可能。”   谢岁:“哪有,哪有,丹宿老兄,咱们好兄弟我怎么舍得让你去拼命呢?只是需要斗玄楼的兄弟们,稍微帮些小忙。”   谢岁下巴微抬,示意方翥将名单拿出来。   “端王盘踞南疆二十年,除却他原本领过去的府卫,如今军中更多的人反而是南疆人。南疆也分为几派,这两人因为营宅争端并不和睦,私底下多有冲突。而这几个人我可以劝住。”   “三万兵士中,真正属于端王的只有八千人,由沈重带领。”方翥指了指金陵方位,“此人鲁莽忠心,不过已经被派去金陵先行军。”   “另外还有两人,一个是端王侧妃的弟弟,还有一人是他从前的府卫。这二人无法说服,能杀就杀。”   “至于剩下的人,离间就好。”方翥目光平静,“我稳住他们,剩下的交给你们。”   谢岁看向丹宿,“杀了这两个,应该不难吧?”   丹宿:“…………”   谢岁哟了一声,“听说斗玄楼杀人技术乃是江湖第一,不会连几个小喽啰都解决不掉吧?”   丹宿:“………”   他盯着谢岁看了半晌,忽然捞出一个小算盘,哒哒哒拨弄了许久,而后幽幽道:“端王当初按人头给的价,一口价五万六千两,你让我改杀东家本来就会坏口碑,赔偿金就免了。”   “看在咱们目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的份上,给你让个价,五万五千两,我帮你解决这几个人。”   谢岁痛心:“你我同舟共济的情义居然只值一千两?你要知道端王可是我去解决,我为了咱们好兄弟的命置生死于不顾,你这让价也太坑了……不行,这钱太多,给不起。”   丹宿:“那你想给多少?”   谢岁伸出五个手指头:“也不会少你的,人间自有真情在,不然抹个零吧。”   丹宿蹙眉:“……五万两?”   “五千两!”谢岁起身,将册子按他怀里,“行了,就这么说定了,再多的我也没有了,明早事成后银货两讫。”   丹宿:“………”他带了五十个好手出来,端王已经提前付了一半的定金,五千两也不是没得赚。就是亏了端王剩下的两万五千两。   谢岁抱着东西就往营帐外走,丹宿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要是死了呢?我找谁要账去?”   谢岁回头摊手:“好兄弟,想点好的,万一我没死呢?”   丹宿:“……………”   对于谢岁这种赖皮脸的空口银票,丹宿自然不信。但是如今箭在弦上,他就是不信也得信。   抬手将桌案上的浊酒一饮而尽,丹宿起身,也出去摇人了。   大军即将拔营。   幕僚并不随军,尤其是谢岁这种行动不便的。端王给了五千精兵,让他们在平清关留守,自己则打算携带两万重甲直袭金陵,强攻入城。   谢岁站在主帐外打量,“师父,你说那个帐子里有多少人?”   “外头守了二十个,里头还有六个好手。”林雁一身戎装,扮作普通士兵,他看了一眼谢岁,“徒儿啊,你想杀他也没什么问题,就是杀了以后必死。”   “若是在外面呢?”谢岁看向林雁,指了指一处瞭望台,“端王拔营时必然出来,届时以你的箭术,若是端王冒头,从那处,能否让他中箭?”   “距离不是问题。”林雁看了一眼那处台子,“问题是有没有人给他挡下,就算中了,也未必能射中要害,更别说杀他了。”   “这点师父你不用担心,您只需要射中,而后逃命,其他的我来解决。”谢岁理了理衣裳,“您记得往箭尖上抹些毒。”   “对了,解毒药给我一颗。”   林雁:“……”   他抓住谢岁的袖子,“元夕,不是我说,你何必在此处以身犯险。金陵的灾就让他们那些王公贵族去受,你完全没必要掺这趟浑水。你想查案,想看卷宗,也不是非要做官,师父带你潜进去一样能找。”   谢岁闻言笑了,“谢谢师父,师父待我实在太好,无以为报,不然以身相许吧。”   林雁一脸冷漠:“滚!”   谢岁笑嘻嘻的滚了,前往端王营帐边去候着。   林雁叹气,转头换了装束,提前去埋伏了。   *   已经是下半夜,林木枝梢上都垂了露气。   端王拔营,他面色阴沉,瞧着并没有先前那般志得意满。前线传来战报,他那个八岁的小侄子居然携百官从宫里出来,站上了墙头观战。   君王亲临,禁军士气大振,内城叛乱已平,王禀清被生擒。禁军如今为昭华长公主全线接管。   端王虽然和自己这个妹妹的接触不多,但就是远在南疆,也曾听说过她在西北的威名。如非必要,他并不想和昭华对上。只是他如今再不打,只怕当真要被西北军和禁军夹在平清关内。   明日午时之前必须拿下金陵。若是攻不下城,他用火药炸也要给他炸开。   端王动身,四周侍卫簇拥,正待离开,却听得一声急切的呼喊,“王爷!”   他回头,发现是谢岁,少年人一脸急切,像是有话要说。   端王如今忙得很,无聊时哄哄还行,谢岁这个时候跑过来闹腾,很明显是有些触他的霉头。他并不想搭理,却见谢岁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殿下!臣接到急报,有要事要禀!”   端王心头火起,犹豫片刻后,站在谢岁身前,“何事?”   谢岁并不起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启禀殿下,微臣在金陵城中留有几个眼线,这些时日一直我与他们传信,方才我接到密信,有一位族中死士传信,他在京城中发现些许异样。”   端王蹙眉,“不要废话,直说。”   “裴珩可能没死。”谢岁低声道:“死的是替身。”   端王:“………”   他一下子天旋地转,后退数步,而后反应过来,冲到谢岁身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将他提起来,怒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裴珩没气……他用了计……死的是替身。”谢岁被勒的有些喘不上气,他半仰着头,眼角垂下,盯着端王重复道:“王爷莫慌,此事未必是真,还需……核实。”   “废物!我要你有何用!”端王一把甩开谢岁,谢岁踉跄两步,没站稳,一下子扑倒在旁侧的侍卫身上,惊慌失措的道歉。   侍卫眉头微蹙,“让开。”   谢岁起身,但他腿脚不利索,身影一晃一晃。不等他站好,身后骤然传来破空之声,一支羽箭从暗处骤然袭来。暗卫顿时拔刀,谢岁忽然大喊一声,“王爷小心!”   随后猛地一扑,就近将端王扑开。   箭矢避开了致命的咽喉,侧移一寸,擦伤谢岁肩头,正中端王胳膊,扎了个对穿。   端王痛呼一声倒地,捂着胳膊不能动弹。   “有刺客!!!”   暗卫示警,一队人马即刻冲着暗箭方处的方位冲去。   谢岁被箭矢擦了一下,身体瞬间麻了半边。可见他师父这次确实下了血本,用的毒毒性着实厉害。他让几个人提到一边,有军医过来给他查看伤口,谢岁一脸慌张的指向端王,“我没事,快看看王爷!”   一副十分焦急的忠心模样。   旁侧已有暗卫和军医,簇拥着端王回到营帐。   谢岁也被人抬走。   军医撕开他的袍袖,看着肩头漆黑的伤口,愁眉不展,破开创口清毒血。漆黑的血一股股淌出来,谢岁面色煞白,他被麻的有些神志不清,乖乖躺着看军医处理。   袖笼间是林雁给的解药,这药他只要了一粒。谢岁捏着药丸,待军医不不注意间,将解药吃了。   随后继续躺着,半眯着眼看军医忙活。   另一边的端王就没有谢岁这么舒服了。他被毒箭扎了个对穿,拔箭时伤了一波,血流不止。毒素扩散的极快,转瞬蔓延到了一整条胳膊。军医以银针封住穴位,但也只能暂缓毒发。   “此毒特殊,配比艰难,若是剂量不对,只怕反而会起反作用。”医师忧心忡忡,端王抬手,喉咙间艰难喘息,“试……试药……”   暗卫反应过来,“谢岁呢?他也中毒了,先用他试药,试出药量!”   军医面面相觑,随后转头去配药了。   端王抬起手,拽住暗卫的胳膊,“下……下令……退……退兵……快……”   如果真去谢岁所言,裴珩未死,那西北军绝对近在咫尺,这场仗不能打,必输。再攻城,他只会被卡在平清关内困死。   如今撤军还能保存实力,有一线生机。   然而撤兵令下,大军并没有如同端王意料之中的即刻拔营。他被毒的头晕眼花,营帐外的将领吵架声更是嚷的他想吐。   “为何要退兵?金陵近在咫尺,哪里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王爷!此次举事已经投入了南疆三年赋税,你说打就打,说退就退,耍我们玩呢?”   营帐外暗卫拦人,然而他麾下并不服气,纷纷要找个说法。   端王躺在榻上,听着外头的争端,继续下令,“召回沈重,撤,不撤者,杀无赦。”   他连舌头都要麻了,眼中依旧一片凶光。   暗卫得令,再次下令,依旧有不从者。这一次他们没有留手,直接提刀砍了。   大军不战而退,军营内顿时一片混乱。   谢岁浑浑噩噩间,感觉有人动他。半晌,他睁眼,发现自己被抬上了端王的马车。   两个病号面面相觑,谢岁叹息,“王爷,您没事吧?”   端王咬牙硬撑:“无事。”   马车车厢内躺了两个男人,并不十分宽敞。除却门口坐的一位,其它人都在外头候着。车轮滚滚,山路并不顺畅,谢岁和端王如同两条被颠锅的活鱼,在马车车厢内蹦来蹦去。   谢岁还有余力叹息,“幸不辱命,王爷您没事就好。臣可以安心去了。”   端王:“………”脑子怕不是被毒傻了。   他不想与这个没什么用的废物多说,闭目养神,等着医师往这边送解药。   他的半边身体已经彻底没知觉,只是怎么也想不通,他已经在营地内排查的那么仔细,居然还会中箭,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刺客。   *   此时的林雁正在拔腿狂奔。射出那一箭后,他的位置转瞬暴露,端王的暗卫直接就追着他去了。   林雁自觉和暗卫打的交道还挺多,毕竟当年戳了裴珩一刀子,他被对方的暗卫不眠不休追杀了七八日,才将那群人给甩了。如今端王的暗卫其实总体能力上比不上裴珩的,只不过量实在太多。   一波一波的人,从四面八方纠缠上来,蝗虫一样。底下还分了一队骑兵,一边追一边射箭。   林雁将那群人引入山林,杀了十数人,长刀饮足了血,他并不是很想和这些喽啰周旋。谢岁还在那两万大军内,一旦动手,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唯有等死。   他得尽快解决掉这些人,过去支援。   若是救不回来,也得将他的尸首带走。   十数人提着长刀靠近,林雁提了口气,身影如同鬼魅,踩着阴影冲出去,转瞬杀了五人,正待他回头去解决其他几个,却发现他们已经死了。   暗淡的月色从林木缝隙中漏下来,可以看见其上幽蓝细长的长针。   林雁瞪着那片熟悉的针头,心生不妙。   还真是不巧,他现在忙的很,可没时间和死对头周旋。林雁收了刀,转瞬藏进阴影里,“这次不能打,我有人要救,你别烦我。”   树梢之上,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扶树站着,衣摆上的小银鱼随着光线转动。   叶一纯看着林木下那方阴影,眉头紧蹙。他方才看见了王妃和此人交头接耳,私相授受,一副很熟的样子。随后在众人眼里演了出双簧。   这熟练的样子,一下子就让他想到了裴珩狩猎时遇刺的样子。那时他怎么也搞不懂,度厄此人下手狠辣,他身上有千万种毒,如果要刺杀,用最毒的就好了,做什么喂春/药。   现在来看,这一切怕不都是谢岁的算计。   “你与谢岁熟识?”叶一纯冷声开口,“王爷上次遇到的刺杀是你们安排的?”   林雁:“…………”   他不搭话了,转身就跑。   叶一纯见状,长眉紧蹙,在报告裴珩还是先救谢岁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救人。   毕竟是王爷吩咐,而且不管谢岁做了什么事,他目前还是王妃,若是谢岁死了,王爷怪罪下来,他也担待不起。   就这样,两道暗影一前一后,潜入端王阵地。   *   “王爷,叛军拔营了。”南横从树上跳下来,“不过真奇怪,他们怎么……嗯?退兵了?”   裴珩有些意外:“退兵?这是发现了我们的动静?”   南横:“应该没有,看他们那撤退的样子,怎么像内乱了。王爷,我们还用埋伏吗?”   裴珩闻言当即上马,“不藏了,别让他们真逃出去。”   “追!”   他原定是先断叛军后路,待到西北重骑赶来,再去围杀。他们若是自乱阵脚,他倒是会更轻松些。   只是不知道谢岁现在藏在何处。本来原计划只是打个内应,传递一下消息,迷惑端王视听。裴珩其实没指望他干什么,能够保全自己,不被乱兵所伤就行了。   毕竟谢岁他行动不便,又柔柔弱弱,走不了多远就让人背,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他跑都跑不动,太容易受伤。   受伤了又要安慰,一安慰又会顺竿子往上爬。   裴珩叹息。   希望叶一纯能够争点气,把人看紧点。   谢岁躺在马车内,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快被摇匀。解药起了作用,他身上的麻木敢消退了许多,手也能动弹了。   另一侧的端王状况却不太好,直挺挺躺着,呼吸粗重,仿佛下一刻就要归西似的。谢岁安然躺平,静静等着时机。   不知过了多久,车帘让人一把掀开,一个侍卫急匆匆跪下,禀报道:“王爷,不好了,那群江湖杀手反了,余大人被刺死,洛将军重伤。”   端王:“………”   大概是刺激太大,他喷出一口血,抬起手指,“杀……杀!!”   “是!”侍卫扭头出去下令,着人追击丹宿。   谢岁静静躺着,在一侧劝慰道:“王爷莫要生气,怒急攻心不是个好事。不然想点开心的,马上就要回南疆,您也可以和王妃世子一家团聚。”   端王妃早亡,端王唯一的嫡子也在前几年病死了。现在端王府也就剩下几个小妾。端王一时拿不准谢岁是蠢还是在咒他,咳嗽了半晌,血喷的更高了。   大家都很忙,谢岁并不怎么想给他喊医师,只是默默挪了下脚,离端王更远了些,免得被血污了衣袍。   端王顺风顺水半辈子,如今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在马车内呼哧呼哧喘气,上口气还没喘匀,片刻后,车帘又一次被掀开,这次的侍卫看起来更加惊慌,朗声道:“王爷不好了!南疆那群蛮子和沈大人打起来了。”   端王:“………”   吐血吐的半死不活的男人直接坐起来了!他捂住胸口,半张脸上是吐出来的血,双目通红,盯着门口的侍卫,恶狠狠道:“杀!杀!!违令者斩!叛乱者斩!再配不出来解药,医师也砍了!”   “混账!滚!”   车厢内有浓郁的血气,侍卫被端王的眼神吓住,瞬间低下头去,“是。”   车帘再一次落下,与车帘同时落下的,还有端王的身体。男人沉重的躯体倒在车厢内,有出气没进气。   谢岁在旁侧叹息,“端王殿下,何至于此,您如今身中剧毒,越是愤怒,越会让毒气攻心,死的越快。你要学学我,心平气和,您看,我休息休息都能动了。”   端王眼前一片昏沉,隐隐约约看见谢岁起身,少年半跪在旁侧,手里把玩着一把银亮的匕首。   端王:“………”他瞪着谢岁,一下子就明白了。   “是你?”他起身,张大了嘴就要喊人,谢岁悄无声息的过去,一把按住了他的嘴,“嘘——”   端王:“呜呜——”   “王爷放心,您好心收留我,微臣绝对不让你受苦的。”谢岁悄声道。   端王双目充血,满眼惊恐。   “别挣扎,我的手受过伤,拿不稳刀,你越动,我捅的次数越多。”谢岁叹气,“爽快一点,一刀解决不好吗?”   端王:“……………”   谢岁一膝压在端王胸口,压制住对方颤动的身躯,看着对方通红的眼睛,将刀一把攘进去。血水从指缝涌出来,谢岁面无表情,将刀转了一圈,砍下了端王的脑袋。   狂奔的马车下,无人注意,血水从马车缝隙处漏下来,淅淅沥沥,淌了一路。   侍卫跟在旁侧御马,端王马车内只能听见碰碰,碰碰的声音,是人的身体在经过颠簸处时的撞击声。   到这时,军医总算将药量试出来,带着两壶药跑过来,“此为解药,先让谢大人试试。他若在一盏茶内无事,那就可喂王爷服下!”   侍卫小心翼翼接过药壶,抬手掀开车帘,“王爷,解药来了……”   侍卫瞳孔紧缩。   车帘一掀,血腥味扑面而来,幽暗的马车内,一具无头尸体盘腿坐着,蟒袍被血水浸透。尸体身后,红袍少年像是从血水中爬出来的恶鬼,眉眼微动,挑出一个嘲讽的眼波。他提着颗人头,坐在马车内的坐位上,一脚抵着端王的背心,不让他的尸体倒下。   夜色将退,雾气朦胧,谢岁对着那吓傻的侍卫嘲讽一笑,冷声道:“端王伏诛,缴械投降者,不杀。”   “刺客!有刺客!!”侍卫大喊,抽刀冲着谢岁刺来。   谢岁见状,猛起一脚,将端王的尸体直接踹下车去。侍卫被端王尸体一扑,让谢岁直接撞出马车,随后抢过缰绳,驱动马车,横冲直撞。   谁都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方才还半死不活的谢岁居然能杀了端王。   端王的手下已经全然乱了。   平清关外,三万大军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南疆与端王手下率先打起来,裴珩领兵冲出来时,看见的就是一锅乱斗。   西北裴字旗高举,南横手持长枪,直接领着五千人冲杀入敌阵,宛若一把尖刀,直刺主军。   谢岁现在完全就是在乱跑。他驱着马车,感觉四面八方都是刀枪,要将他就地剁成肉泥。   好在林雁赶过来了,还有另外一个黑影子,长袖一挥,无数毒针抛洒,顿时倒了一地。两边照应之下,他东奔西跑,两眼一抹黑。反正就是提着端王的脑袋,边逃边喊,“端王伏诛,缴械投降者不杀!”   到处都是刀兵声,战马嘶鸣声,还有人死前的哀鸣。夜色将尽,月落星沉,四夜间浮动着一层厚重的雾气。谢岁的手指发麻,他指缝里都是粘腻的血迹,很脏很沉。   端王的脑袋像颗发霉的球,谢岁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身侧的追兵越来越少,最后骏马嘶鸣一声,被人砍断马蹄。   谢岁从马车上滚下去,端王的脑袋一下子滚远,看不见了。   一个兵士举着长刀砍来。谢岁放眼望去,沙场正中,身侧都是乱石堆,看不见武器。他就地一滚,躲过进攻,然而大概是他拉的仇恨太多,又有两人冲了过来。   谢岁爬起来转头就跑,可惜跑不快。沙尘飞扬,沉重的马蹄声几乎迎面撞来,随后一道浓墨似的黑影,从谢岁身前冲过,将追杀的一人刺死。   夜风激荡,长枪之上的旌旗卷动,群山之间,日光撬开一丝缝隙,照的一片如雪似的晨光,玄色旗帜上,缓缓浮现一个裴字。   裴珩单手执刀,砍杀掉追击谢岁的两人,俯身一勾,将谢岁一把提到马上。   甲胄冷硬,带着朝露的寒气,贴在脸上,有些硌人。   不过更硌人的是裴珩的声音。   “抱紧,不然掉下去我可是不接的。” 第56章   抱紧自然是不可能抱紧的。   谢岁被裴珩拉上马后,大概是残留毒素问题,又或者是一天一夜未睡,还是杀人逃命跑的实在太累,总之,他靠在对方怀里后,脑袋不由自主的一垂,靠在裴珩怀里径自睡着了。   冰冷的铁甲带着夜间寒露和血液的腥气,两耳的冲杀声也没能将谢岁从梦中唤醒,他眼皮一合,人就失去了知觉,坐在马上仿若躺在镇北王府那张铺了鸭绒的软榻上,将整个脸埋了上去。如果不是裴珩发现不对把人护着,谢岁差点被马颠下去。   裴珩一看人脑袋软溜溜侧着,当即被吓了个半死,手一按,发现谢岁身上全是血,以为他被人捅死了,摇晃了好半天,才发现这人还在喘气,凑近听甚至有点细微的鼾声。   裴珩:“…………”见过离谱的,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别人是醉卧沙场,他这是酒都不用了,倒头就睡,果然年轻人就是瞌睡大是吧?   晨光熹微,谢岁的脸贴在裴珩胸口,被甲胄压出几道红印。墨色的长发有些松散,额发垂至眼尾,贴在白皙的脸上,显出几分异样的恬静。   裴珩盯着他的侧脸发了一瞬的呆,随后回神,苦哈哈将人揽抱着,杀出一条血路。   算了,睡就睡吧,也不是不能护着。   *   谢岁躺了一整个白天。   睁眼的时候只觉得眼皮沉重,背也疼,腿也疼。   动了动手指头,谢岁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军帐内,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肩头的伤口也被处理包扎好。麻痹感完全消退,就是腿上多了一些擦伤,从床榻上爬起来,谢岁捡起旁侧叠好的衣袍穿上,颤颤巍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口凉水灌下去,干的冒烟的喉咙有所舒缓,理智和记忆也随之涌上来。   他记得自己杀了端王,从马车上滚下去,被人追着砍,随后援军来了,裴珩把他提上了马……是了,裴珩死了那么久,终于回来了。   当初他与裴珩商量,裴珩去西北调兵,自己则此处周旋内应,传些消息。如今端王已死,叛军不成气候,朝中那些心怀异心之人应当也被抓了出来。   他此次帮着裴珩达到目的,又诛杀端王有功,不说升多大的官,但无论如何也该有些封赏。原文之中,也写过端王叛乱一事,此案之后,裴珩成了朝野上下唯一的亲王,将政敌扫荡一空,权侵朝野,彻底把持朝政。不说往后,裴珩现在确实是一片坦途,是个稳妥点大腿。   只不过到时他该向裴珩要些什么,还得再想想。要求不可太高,但也不能让他打白工。   营帐外人影来来去去,谢岁稍稍歇息了片刻,忽然想起来方翥和丹宿。   虽然他们三个各自心怀鬼胎,但毕竟是一起干活的,况且这两位确实帮了大忙,算得上是一个弃暗投明,里应外合,现在叛军大溃,兵荒马乱的。可别被抓起来当叛军砍了。   谢岁扶着矮桌起身,下意识去摸他的小竹竿,手指落了个空,他才想起来,自己的拐杖早丢了。   顾不上自己仪容不整,谢岁一瘸一拐撩开布帘,外头火光烈烈,守卫的兵士一身玄甲,看着忽然冒头的谢岁有些诧异,沉默片刻后,忽然大喊一声,“参见王妃!”   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谢岁:“………”没忍住后退半步。   守门的兵士两眼发光,却已经飞快朝旁侧的同伴吩咐,“快去叫王爷,让他放心,王妃终于醒了!”   不等谢岁说话,其中一人迅速跑开,边跑边喊,“王爷!殿下!王妃醒啦!您快过来看看!”   随着对方一声叫唤,原本空旷的营帐外忽然乌压压冒出一堆人头。举着碗,叼着肉,抱着酒的青年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两眼发光,狼群似的。   “王妃?王妃在哪里?”   “人醒了?”   “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   “别挡老子视线!”   “这就是王爷在江南娶的美人?”   “嚯啊!怎么是个男的?”   ……   谢岁:“…………”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只觉得如芒在背。面对着四周审视的目光,他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并迅速放下帘子,退回帐内,如临大敌。   等等,这是打完了吗?怎么这么多人盯着他看?这围困的架势,简直像要找他打群架。   谢岁记得,裴珩在西北确实有个老相好,难不成这是他老相好积威甚重,托了人过来找他茬的?   就在谢岁想着要不要从帐篷后面划条缝挤出去时。营帐外传来少年拔高的怒音,“都聚在此处作甚?没点规矩,退下去!”   营帐外一静,随后便是所有人离开的声音。   帘子被人一把撩开,裴珩一身戎装,提着根青竹竿进来,看了眼一脸防备的谢岁,嘲笑一声,随后没好气道:“哟,谢大老爷,你老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到我拔营呢。”   那支竹竿被裴珩抛过来,谢岁伸手接住,手边有了东西借力,他站的又直了一些。随后便看着裴珩三两步走过来,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一口干了。   谢岁抱着竹竿欲言又止,裴珩叼着水杯挑眉,“干嘛?”   谢岁讪讪:“那是我喝过的。”   裴珩:“………”   默默将水咽下去,他故作不经意道:“这还是我的杯子我的壶呢,喝了就喝了,这么小气做什么。”   谢岁搞不懂这和小气有什么关系,只是看着裴珩咬着他喝过的东西有些古怪。他将这种怪异感忽视,抱着竹竿,看着裴珩开口道,“王爷,如今战况如何?”   “杀过来时他们自己内乱,并无战意,只可惜人手不够,支援未至,让他们跑了五千,只怕跑回老巢后南疆要乱。”裴珩搁下茶杯,“不过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反正主力已经全在此处,届时一路平推过去就是。”   这一战,以少胜多,大获全胜。金陵得以保全,他老娘率禁军围杀而来,已经与西北军汇合。   南横晚上被叫去面见长公主,谈了一个时辰,反正说是明里暗里在让裴珩赶紧滚回来干活。   谢岁刺杀一事本就漏洞颇多,裴珩一开始就不觉得他能瞒得过长公主,不过目前他们利益一致,对方就算知道有鬼,也会配合他真真假假演戏。至于骗出了多少人,还得等清算的时候去梳理。   反正裴珩现在还把自己当个死人,而死人是不可能干活的!   所以就算一堆人看见他在战场冲杀的模样,裴珩说自己没活那就是没活,为了防止有人烦他,现在能躲就躲,低调的很。   虽然他手底下那堆兵看着一点也不低调。   不过谢岁并不关注这些,他想起来方翥,关切道:“端王的幕僚呢?”   “关起来了。”裴珩单手撑在桌案上,“怎么?要求情?”   “是的。”谢岁点头,“有位方先生帮了很大的忙,不然端王没这么容易倒。”   “行。”裴珩大马金刀坐着,“投降的都收揽着,我待会儿让人去找找。”   “还有一个斗玄楼的杀手,我花五千两雇他杀了几个人,还请王爷帮忙平帐。”   裴珩:“………”   茶杯吧嗒掉桌子上,裴珩瞪着谢岁,“多少?五千两?”   谢岁有些心虚的挪开目光:“……是借!算我借的。届时还你,只是可能要慢一些。”   还得找个机会和方翥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趁着现在还乱着,从端王的私库里中饱私囊一点,将这个账目平上。反正最后都要收缴入国库,他这是为国做事,国家出钱也是应该的。   裴珩一看谢岁这目光游移的样子,就知道多半是白给,按着头无奈道,“算了,从我账上支就是,你一年的月例才多少,还的起么?”   谢岁不敢吱声。   裴珩:“要杀人找什么江湖人,下次可以同我商量,王府里养了有杀手。”   暗卫他能使唤的动才见鬼了,但谢岁还是很给面子的嗯了一声,随后想起来那个被他弄丢的首功,激动道:“对了,端王脑袋找到了没?”   “找到了,脑袋让马踩了个窟窿,好歹还是个囫囵样子,送去金陵了。”裴珩若无其事道。   谢岁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烂。随后他又带着些许的雀跃的欢喜,强调道:“端王是我杀的。”   裴珩:“嗯嗯,知道,知道,都看到了。”驱着马车,提着人头,东奔西跑,凶的不得了。一路险象环生,他骑着马都差点追不上。   谢岁坐在小椅子上,脑袋微仰,虽然表情淡定,甚至有点冷漠,但裴珩不知为何,还是觉得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写满了:快夸我快夸我,要奖励要奖励。   连杀人后的凶戾之气都消散了不少,裴珩居然从谢岁眉目间看出几点乖巧可爱。   呸,男人有什么好可爱的!   裴珩豁然起身,谢岁侧目,就见对方忽然伸了下胳膊,身上甲胄随着动作啪嗒作响,片刻后,他对着谢岁张开双臂。   谢岁:“?”   “我要睡觉。”裴珩龇牙,“过来帮我卸甲,就当还本王救命之恩了。” 第57章   裴珩仰着头,双手张开,他穿的一身轻甲,数日奔波,风尘仆仆,又鏖战一日,身上气味不算好闻。   谢岁有些嫌弃,实在没搞懂他当时是怎么在他身上睡着的,站在旁侧杵了好半晌,裴珩又哼唧了一声提醒,他这才慢吞吞上前给他拆甲胄,十个手指头抓着各个系带解了半天,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袍子给他卸下来。   中衣上血迹斑斑,裴珩活动了一下肩颈,抽来腰带,打算将就着歇息。他没有让谢岁服侍他睡觉的意思,眼见对方还盯着他,心中悚然一惊。   糟了!怪他嘴贱!好久不见,看见熟人就想调戏一下。谢岁一个断袖,怕不是会错意了!   看着已经被脱下的甲胄,裴珩一瞬间就有些后悔,怎么也下不去手脱衣服了。   谢岁盯着灰扑扑已经失了本色的衣裳,眉头越皱越紧。裴珩将稍微散开的襟口抓住,同谢岁拉开了一点距离,“你出去。”   谢岁沉默了好半晌,默默出门,末了,还是忍不住幽幽道:“王爷,这附近有水源。”   裴珩原本离远的身影一顿,伸出去的腿打了个弯儿又转回来,朝着凑近了不少,“哪里哪里?”   谢岁:“……跟我来。”   西北军的营帐驻扎在平清关,虽然这一仗打赢了,但他们并不立刻进京,反而就在此处呆着了。谢岁早起出门一趟,绕了一圈又回来了,除了换了个睡觉的营帐,其它的倒是还没变。夜深人静,谢岁领着抱了衣裳澡豆的裴珩从悄无声息出了营帐。天上悬星明朗,地上草木葱郁,萤火辉辉,不远处的营帐热闹声都歇了,万籁俱寂,唯闻虫鸣。   裴珩跟在谢岁身后,看着少年举着根竹竿探路,驱赶虫蛇。   两人相对无言,裴珩看着寂静的山林,咳嗽一声,开始没话找话说,“这些日子,你过得可还好?”   “很好,吃饱喝足,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醒后就去陪端王喝酒奏乐,听他讲自己从前的丰功伟绩,酒后去关照关照傅郁离,一日也就那样过去了。”谢岁语气似乎很是怀念:“还真是神清气爽,延年益寿。”   小假半月,清闲自宜,感觉回来后政事上能再干上一年。   不过落在裴珩耳里,就又变了一番味道。   这是不是在内涵他?   毕竟在王府里时,谢岁又要当侧妃,应付长公主,又要上朝教小皇帝,还得清理文书,查看奏折,偶尔还要演演戏,每日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关键他身体还不好。   裴珩这么一想,忽然就觉得良心不安起来。   虽然谢岁另有所图,但自己薅羊毛是不是薅的有点太过分了。   谢岁引着人,轻车熟路走到那条他被方翥暗算的溪流边,流水潺潺,水汽四溢。他回头看了眼裴珩,“王爷,地方到了,您先用着,要是需要搓背,记得喊我。”   谢岁走到旁侧,寻了块空地,抱着竹竿坐着乘凉。   裴珩站在水岸边,试探性的踏出一条腿试了试。   这条溪流很浅,最深处也只到腰。   但确实清澈冰凉,被水流冲刷而过的瞬间,裴珩打了个哆嗦,随后整个人啪叽拍进水里。溪流绽开一大朵水花,谢岁被砸了一脸。他默默抬手将水渍擦掉,看见水花翻腾,随后一个长条人影从水面浮了上来,撒欢似的开始脱衣服,手一拉,中衣,亵衣唰一下丢到岸边,波光粼粼内,只剩下个裤衩子。   谢岁默默背过身去。   冰凉的流水冲刷掉多日赶路带来的疲惫,裴珩将自己刷洗干净,身上干涸的血渍被流水带走,他坐在溪流里,将头发拆解,搓了搓。   不远处谢岁端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流萤落在他袍袖上,幽暗的光点,照了一小片的红,沐于月光下的少年,像是停留在山野间的精怪,叫人想起一些诡谲妖异的鬼故事。   偏生此事谢岁像是无聊了,他坐的笔直,声音虚无缥缈,和着流水声幽幽淌过来,“王爷,您相信鬼神么?”   裴珩:“……信……的吧?”   “战场冲杀,死伤者众,杀人时您会想些什么?”谢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从清醒过来后,他身上就是干干净净的。战场中不好找水,也不知道裴珩是怎么给他擦干净的。   他杀了端王,虽然此人对他是利用,但在他死前,确实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伤害,甚至还有一些提拔。   这是他杀的第二个人。   第一个是蔡廷。   蔡廷该死,他将人捅成了筛子。   端王谋逆,也该死,他砍下了对方的头颅。   行动时毫不犹豫,然而夜深人静时,谢岁还是会觉得有些难受和惶恐。他已经杀了两个人,往后应当不止这几个,死在他手里的人会越来越多,粘在身上的血永远也洗不干净。   谢岁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回头路。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傅郁离与言聿白是绝对的正面,他们纯善,天真,一身皎白。   他与裴珩却不是,一个从战场杀出来的摄政王,一个从天牢爬出来的罪臣。书中他与裴珩的下场凄惨,就好像光总有暗,而他与裴珩就是其中浓稠粘腻的阴影。   虽然不是很想,但有些东西,好像确实只有裴珩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裴珩泡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看着谢岁好像忽然陷入某种自厌的情绪内,脑袋上都像是写上了郁催。   想起他去救人时,谢岁提着人头,双目妖异的模样。他沉默片刻,将整个脑袋埋进了水里,而后忽然啊了一声,拍打着溪水,脑袋一探一探,“救……救命!!水!我……我起不……来!”   谢岁本来还在思考人生,听见裴珩咕噜咕噜的呼救声,他吓了一跳。虽然是夏夜,但毕竟是山野之中的流泉,比平常的水要冷上不少,要是在水下抽筋,便是一膝深的水,也是有可能淹死人的。   谢岁二话不说,冲进水中,伸手去拉裴珩的胳膊。然而青年的手指在流水中扑腾,怎么也抓不着。谢岁恼火,深吸一口气,潜下去,一把抓住裴珩的腰,将人从水里托了起来。   裴珩口鼻离水,咳嗽半晌,呼吸声急促又剧烈。青年的身体脱了水,干净修长,奔波多日,将从前的苍白消退,显出十分清爽的麦色。谢岁抱着裴珩的腰,抬手拍拍他的肩背,试图将水拍出来,“王爷?王爷!你没事吧?可还能说话?”   裴珩半趴在谢岁身上,脑袋压在少年肩头,眼睫半睁,水珠从睫毛和长发上滴落,漆黑的眼里映着少年人苍白清瘦的脸颊,朦朦胧胧的水汽,随后荡开一片极为清澈的笑意。   “喏,你看,救我一命,业障抵消了。”   谢岁一愣,随后猛地将人推开,“你骗我?”   “我可没有骗人,方才是真的溺水了。这里背山阴水,为极阴之地,现在又是午夜,很容易有不干净的东西。”裴珩鬼鬼祟祟,“方才你背对着我,明明水中没有东西,我却感觉有一只手在拉我的脚踝!然后猛地一拽,我就起不来了!”   谢岁:“………”   “是真的!”裴珩一脸老神在在,“刚才如果不是你来的及时,我就被水鬼抓下去当替身了。”   凑巧,林木内传出几声夜枭瘆人的叫声。谢岁被这拙劣吓小孩的故事气到无语,他浑身湿透,瞪着面前的青年。   裴珩在水中站直,流水只余他的腰线,墨色的长发在流水中散开,覆在青年流畅结实的身上,嗯,确实像只迷路的水鬼。不过一点也不鬼气森森,反而带了点说不出道不明,朦朦胧胧的香艳。   谢岁抬手将人一推,实在不想搭理这个幼稚鬼。起身出水,只听得流水哗啦,身后裴珩的声音轻巧又随意,他说,“业障是会相互抵消的。你杀了一人,却会救下更多的人,这是功德,天上地下的神佛都不会怪你。”   “若当真杀一人就下十八层地狱,就算是要罚,刀山火海也该是先罚我这种罪孽深重的。远的来说,本王在西北灭别人的族,就近而言,蔡党一案几百人被我下令处死,你才多大年纪,杀的这点人又算的了什么?”   裴珩从水里上来,湿漉漉一片滴滴答答的水泽,他看着谢岁,声音里难得有些温柔,“不然这样,你要是晚上吓得睡不着觉,本王也不是不能勉强分你一半床铺。”   “只是有一点,不许占我便宜。”   夜风吹拂,带着人身上的水汽,合着澡豆清苦的气息吹到脸上。   谢岁心中复杂,俯身捡起地上的竹竿,抬头看向他,良久,将地上衣袍一把丢过去,无奈道:“王爷,您别光着了。”   谢岁撑着竹竿扭身就走,“晚上风冷,小心着凉。”   裴珩单手套上衣服,边穿边走,“唉唉唉,慢点,慢点,后头有水鬼,本王害怕!”   谢岁:“哪家的鬼敢欺负王爷,不怕被你一刀砍了?”   他身上的郁气像是散了不少,步履匆匆,却轻快不少。裴珩三两步赶上去,侧头道,“那不一定,万一是什么千年大鬼,我一不会道术,二没带武器的,赤手空拳也打不过啊。”   “我很柔弱的。”   谢岁:“……………” 第58章   “噫……王爷脸皮越发厚实了。”   南横和叶一纯一起坐树梢上,少年将军一身玄色武袍,抱着树干探头探脑。叶一纯坐在树梢旁侧,正在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捆绷带,闻言调侃道:“王爷脸皮不是一直都这么厚的吗?”   “那不一样,在军营里和我们闹腾是一回事,和王妃打情骂俏又是一回事。”南横单手撑头,“啧啧啧,他什么时候会这么柔和的给人开解了?平日里说话不把人怼死都算殿下仁慈……唉,果然还是江南的美人厉害,从前都说王爷是断袖,我还不信,原来是瞧不上咱们这群糙汉。”   叶一纯咬着布头给自己打了个完美的结,他看着山间小道上缓缓下山的两人,轻声道:“就是不糙,王爷也是看不上的,谢岁此人……其实颇有些手段。”   想起战场上着急忙慌去救谢岁的度厄,叶一纯眉头紧蹙。他还未同裴珩提起谢岁认识度厄的事,他若是与那贼人相识,那当初的刺杀必然有谢岁的手笔。只是这样,那谢岁蓄意接近,只怕是心怀鬼胎,别有用心,还得防范些。   “确实,能砍了端王脑袋的美人,自然同别人不一样。”南横欣赏的点头,“更何况生的也着实太好看了些,殿下沉迷美色也是正常。换我我也想天天和大美人呆在一起,不干别的,光是看着那张脸,都让人心情愉悦。”   叶一纯:“…………”   他有些无语的看着南横,抬手拍了少年脑壳一掌,“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收,别整天想写有的没的,小心我向你爹告状,让你回家吃荆条。”   “别啊!”南横委屈道:“我这都十八了,也到娶媳妇的年纪了,看到喜欢的还不能想想嘛。”   叶一纯挑眉:“谢岁那样的人你能把握的住?看看得了,找媳妇儿,要找温柔贤惠又稳妥的。”   南横竖起耳朵,一手搭在叶一纯肩上,歪着脑袋凑近道:“唉,叶哥,我听小五写信说你也有心上人了?生的什么模样,几时带小弟去看看嫂子呗?”   不提还好,原本叶一纯还想着和谢岁有关的风风雨雨,阴谋诡计,满心沉重,提起家中纯良可爱的小道士,恋爱脑占据高地,一下子就将脑袋里的诸多思量甩在身后,一把抓住南横的肩头,感叹道:“唉,你是不知道,我那个对门小道士啊,真的好有意思!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真的温柔贤惠,善解人意,上次我出任务遇到敌人,差点被人打死,最后化险为夷,全靠了他给我求的护身符。”   叶一纯从衣襟处取出那个被摩挲出毛边的黄纸三角包,在南横眼前晃了一下,“你看!”   南横:“!!!这么灵的吗?”   单纯天真的孤寡小将军发出没见过世面的赞叹声。   “他诚心求神,自然很灵。”叶一纯神色淡定又有点忧伤,“我也要诚心待他才是。”   “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能感受到,他超爱我!”叶一纯宝贝的将护身符塞怀里,开始细数自己与对门文弱小道士之间相知相识,细水长流,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   夜色温柔,年少慕艾的小将军,春心萌动,忽然就觉得自己也要赶快找个合心意的人成家立业了。   怪羡慕的。   另一侧,谢岁同裴珩回了营帐。   两人都是湿漉漉的,恍若两只结伴同行的水鬼。回到帐内后,裴珩翻箱倒柜,找到了两身干净衣服,丢给谢岁换上。   自己则找了个小马扎坐着,脱了外袍,扭身去擦药油。他身上大大小小有不少疤痕,这次上战场倒还好,没被刺伤,只是磕磕绊绊,难免有些淤青。   他向来惜命,还很养生,扭着头给自己上药,只是手指够不着后背,整个人快扭成一团麻花。   “是这里疼?”一根冰冰凉凉的手指头忽然戳上他肩胛,裴珩打了个冷战,后背的汗毛密密麻麻竖了起来。   他扭头看去,谢岁已经将衣裳换好,宽大的中衣套在他身上有些空荡,袖口挽上两卷,卡在腕侧,他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眉头微蹙,眉眼间不像从前那样生涩又刻意的谄媚讨好,垂眸间隐约还有几分嫌弃,只是此刻的这丝丝嫌弃反而显得他真实了不少。   狐狸眼里没有半分算计,清明又淡然,还带着些许不耐,“药拿来。”   裴珩递过去,谢岁往手里倒了些许药酒,搓热后按在他肩上,大概是药效的缘故,裴珩肩头的肌肤一下子红了起来,一整片火烧似的。   谢岁没给人按过,从前倒是有小弟为了讨好他,给他按肩锤背。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有些费力的按住背心,谢岁感受到掌心紧绷的肌肉,忧心道:“疼不疼?”   裴珩疼倒是没有,不自在倒是真的。从前受伤时,叶一纯也给他按过,但那时候的感觉与现在完全不一样。明明都是男人,谢岁的手指头落在他肩背上,就格外的绵软,羽毛挠痒似的,裴珩扭过来扭过去,终于发现了自己不对劲的原因。   “不是这么戳的,戳我痒痒肉上了,手劲儿大些。”裴珩将脑袋埋着,“吃奶的劲儿都用上,我经得住打!”   谢岁:“………”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一掌拍下去,裴珩连带着桌案都颤了一颤,肩上瞬间浮现了一块巴掌印。   谢岁俯身低语:“王爷,这力度如何啊?”   裴珩被抽的一颤,仰头道:“小意思!”   谢岁:“………”   他抬起了手,感觉自己要不然就一巴掌把这厮拍死算了。然而抬手下落,还是点在了裴珩肩颈的穴位上,力度适度的开始揉按。   几天劳累,裴珩整个人骨头缝里都在劈啪作响,谢岁手刚落在他身上时还有一点微妙的不自在,药油一上身,他整个人就舒坦了,趴在了桌子上,甚至有些享受,“不疼,再用些力。”   谢岁揉面似的开始锤背,将瘀血按开,好心询问裴珩还有哪里疼,对方却像只懒散的大猫,半趴着,眼睛微眯,“唉呀,脖子好疼,一定是冲杀的时候扭到了!”   谢岁给他揉脖子。   “背好酸,一定是我提刀提久了!”   谢岁给他揉肩。   “腰也疼!”裴珩挪到床榻上,十分自觉的往上头一趴,身形舒展,示意谢岁继续按。   谢岁看着把脸埋在枕间,眼睛都快闭上的青年,甩了甩有些酸的手,往掌心又倒了些许药酒,按上他的腰,同时幽幽道:“王爷此番救我,真是辛苦了。”   裴珩:“唉,辛苦是应当的,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谢大人一命,拯救天下苍生。”   “快揉揉手,手也打茧了。”   谢岁淡定的听他满口胡言乱语,不为所动。   裴珩肩颈确实酸疼,毕竟常年镇守边关,回来后又日夜操心奏折,劳损严重。正想着让谢岁再给他按按脖子,却听得少年幽幽道:“王爷骑行千里,想必腿也疼。”   裴珩还没意识到危险性,脑袋动了动,将后脖颈露出来:“腿不疼,脖子疼。”   谢岁:“跑了那么远的路,怎么会不疼呢?卑职给您按按。”   说完,手指下滑,一把拉住了裴珩的裤头,往下一拽。   裴珩睁眼:!!!   草!图穷匕见!错付了!谢岁果然还是那个一心只有他的断袖!   裴珩死死抓住裤头,“不不不,别别别!”   谢岁皮笑肉不笑,“王爷,舒服么?”   “舒服!够了!休息吧!”裴珩后退,谢岁抓着他的裤腿,看着裴珩惊慌失措的模样,调侃道:“微臣伺候您就寝啊。”   裴珩抓狂:“不必了,当真不必了!”   他伸手推搡,谢岁半边身体压到榻上,带着报复的意思,“王爷小点声,外头可全是熟人,您不是说有一位宣青公子与您情深义重么?莫要叫了,让人听见误会可就不好了。”   裴珩:“………”   还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看着谢岁这副誓不罢休的流氓样子,奋起反抗,抬手将人一抓,随后直接起身,将谢岁按在了床榻上。   药酒落地,整个营帐内一股药味儿。裴珩捏着谢岁的脸,见人没有反抗的意思,稍微松了一口气。   “别闹。”他戳了戳谢岁的脸颊,“开个玩笑而已。”   谢岁:“呵。”   裴珩心虚道:“你身上疼不疼?不然本王纡尊降贵,勉强给你按按?”   谢岁:“………”他好得很,要个屁的按摩。   不过裴珩向来是想一出做一出,看谢岁不动了,抬手按了下去。只一指,谢岁闷哼出声,天灵盖都快被疼飞了,眼泪掉下来。   “疼……啊!轻点!太疼了!我受不住!”   “忍着,待会儿就好了。”   “不行,忍不住……把手拿开,快下去!压我头发了!”   “偏不!这点苦都吃不得,往后可怎么办?”   营帐内,灯火昏暗,露出一对交叠的身影。   营帐外,昭华长公主深夜来访,她听着其中的污言秽语,看着帐篷上映出的影子,面色黑沉如锅底。瞪着守门的西北军,冷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大事?”   守卫举着长枪,身姿如松,梗着脖子道:“终生大事,自然是大事!”   昭华长公主:“………”   算了,毁灭吧。 第59章   谢岁被按在床上,死命往前拱,他扒拉着矮榻边缘往外爬,想从裴珩的压制下挤出去,一拱一拱,扭的像只毛毛虫。   裴珩坐在他身上,手指按在他肩颈的穴位上,心无旁骛的揉按,堪称分筋错骨手,谢岁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可惜挣脱不掉,只能用声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裴珩被他的惨叫声逗笑了,抓着他的领口往后拖,“你怎么叫的跟只尖叫鸡一样?”   谢岁不知道尖叫鸡是什么玩意,但是他确实是疼,虽然这疼还能够忍受,和在天牢受刑时的疼不能比,但就是忍不住干嚎。   谢家没出事前,他在家中被罚时就喜欢假哭,虽然骗不过父亲,但绝对能引来母亲,而后原本十成的罚,就能在母亲的劝慰下减到一成。   没想到这点计量在裴珩这里也管用,他叫唤一声,裴珩的力度就小上一些,越喊疼,落在他身上的力道越是柔和。   “分脉错骨手”变成了轻锤慢按,哒哒哒打在穴位上,这些日子他奔波劳碌,又一直忙于政事,虽然平时不觉得,但骨缝间按动时,嘎嘎作响,如同某种生锈的机器,裴珩的手指落在他肩背上,就如同将他错开的骨骼归位,疼后显出几分轻快。   “跑?还想往哪里跑?有那么疼吗?我也没用力啊。”裴珩按了按谢岁的背心,少年两个爪子抬上抬下,闷哼一声,随后断气似的垂下去。   裴珩拍拍他的头,“怎么?死了?”   谢岁垂着头,眼睛也跟着舒服的闭上,哼哼道:“死了。”   “那不然一凉席卷出去埋了?”裴珩收回手,谢岁侧头,肩头的长发从旁侧垂落,漆黑垂顺,像是某种光滑的丝织品,发梢落在地上,裴珩在沾灰前将发尾捞起来。   方才落了水,军帐中简陋,谢岁没擦头发,头发半干不干,绕在指尖有些软绵绵的潮湿。本就宽大的领口在方才的挣扎间被拽开,半个肩背露出来,贴了三两缕的墨发,顺着脊骨蜿蜒下去,白玉微隙。   裴珩盯着那丝隐没在衣襟长发,脑袋里无端冒出来上次同谢岁亲近时的场景。昏暗的床帐和对方咬着牙,泫然欲泣的眼睛   指尖忽然就烫了起来。   谢岁浑然不觉,他趴在软榻边缘,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条死鱼,只不过忽然就体会到裴珩平日里为何那般懒散了,因为——真的很爽!   如果可以,甚至还想让裴珩帮他继续按按。力气大点也没关系。   正想着如何有礼貌且不经意的提一下意见,   背后忽然一轻,随后裴珩忽然从他背上离开,谢岁眼睛眯开一条缝,就见旁侧的青年抬手熄了灯烛,营帐内一下子暗了下去。   “有人找我,你先歇着。”裴珩整理衣裳,从屏风后出去。   谢岁在软榻上翻了个身,随后就听见屏风后,女人有些嘲讽的声音,“珩儿好雅兴,看你这样子,身体是彻底无恙了?”   “险险救回来一命而已。”裴珩装模作样咳嗽两声,“算不上痊愈,母亲过来有何要事?”   “本宫来关心关心自己儿子有什么问题?”昭华长公主看着裴珩衣衫不整的模样,“你父亲若在,合该打死你。军营中孟浪至此,全然将裴家家训忘去了爪哇,如你这般治军,只怕没多久西北军就会成一盘散沙,四处行恶了。”   裴珩:“………”他不知道给自己的小伙伴疏松筋骨有什么好孟浪的,虽然某一刻确实有些旖旎心思,但那是因为谢岁太好看了!看见一个美人衣衫半解,生出几分欣赏的心思怎么啦?他一个直男,又没有不顾场合乱来。再有他们目前是夫妻,成了亲的人,按个肩背怎么了!   越想越正气凛然,越理直气壮,裴珩的身板也越来越挺,他盯着昭华长公主,眉头一簇,硬气道:“母亲过来就是说这些的?若是这种小事,您说完就可以走了。本王的营帐,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轮不到他人过来指点。”   昭华长公主:“…………”   她看着在军营里宣淫,还不知悔改的儿子,十指紧扣掌心,忍了将人抽死的冲动,抬手将一封书信丢过去,“西南求援,百越之乱已平,宣州太守许蘅之携两千府兵将叛军堵在了春风关外,现在被两面夹击,恐怕守不住城,你且派一队人马过去支援。”   裴珩捡起桌案上的书信,看着其上危急的行军报告,沉默片刻,点头道:“可。”   屏风后,谢岁听见许蘅之的名字骤然一惊,从软榻上爬起来。木制的板架随着他的动作吱呀作响,引人侧目。昭华长公主听着这声音,额头青筋直蹦,昏暗灯火后,映着一道纤细人影起身整理衣物。想起方才在营帐外看到的影子,她只觉得尴尬。不想在此处再呆,蹙眉提醒道:“裴珩,你年纪不小了,凡事适可而止。”   裴珩:“?”   眼见这人油盐不进,昭华长公主懒得多费口舌,一刻也不想停留,转身撩开营帐,拔腿就走了。   此刻谢岁堪堪整理好衣服,匆匆出来,他看着裴珩手中的书信,拱手道:“王爷,可否给臣一观?”   裴珩正在整理书信,他瞥了眼谢岁,将书信丢他手里,“你好像对这个许蘅之很感兴趣?”   谢岁看着八百里加急的血书,神情尽量显得淡定公允:“许先生是当朝大儒,又是先太子师,况且他有大才,在南边教化民众……总之,许先生于朝廷有利。”   意思就是此人重要,不能死。   裴珩哼了一声,收拾了一下衣裳,起身去着甲。谢岁收起书信,看着裴珩穿衣服,小心翼翼问道:“王爷您这是要亲自去?”   裴珩穿上甲胄,抬手将自己的头发束起,眉稍微抬,锋芒毕露。   “不然?春风关距此颇远,西北先行军已经人困马乏,不可再行,此行需带禁军,而如今这整个朝廷,除了本王,还有谁能够领着他们在七日内杀过去?”   谢岁:“……”   裴珩拿起长刀,拔腿出去,轻松道:“走了。”   谢岁从营帐中奔出,看着裴珩点了几十亲卫离开,火把点点,在浓墨般的夜色里燃出一大片浓艳的星火。   谢岁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原书之中,谢党最后下场都不好,许先生从谢家倒台后,并没有再出现过。说不准是死在了南疆,又或者一辈子当他的边疆太守。   但许蘅之是他的先生,亦是他父亲的至交好友,如今幼年时期的熟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故人,但凡还有一个……他不想许先生死。   若是可以,谢岁甚至想亲自去,但也知道,如今自己行动不便,而西南情况危机,必然是急行军,自己去了也只是个累赘。只能看着裴珩急点了心腹护卫,领着众人御马疾行,渐行渐远。   南横回营后,衣裳都没脱,便被告知有新活。他精神倒是很好,没半分埋怨,凑在裴珩身侧叽叽歪歪,“王爷,王爷,您和王妃可真是天生一对,好生恩爱啊!”   裴珩:“?哪里看出来的?”   南横:“您看王妃,到现在还在城墙头送你呢。”   裴珩回头,果然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站在平清关口,城墙上,夜风呼啸,长袖当风,谢岁的影子仿佛同墙面融合在一处,恰似九天之下的一段清亮的月光。   “王妃对您用情至深啊。”少年的声音极为羡慕。   裴珩动作一顿,这一次他没开口反驳,时间紧急,一刻都耽误不得,他侧身朝着南横吩咐几声,随后头也不回的出了关。   明月高悬,谢岁玄色的铁骑出关,奔向广阔的平原,向着禁军汇合,为首的影子已经完全消失在夜色内,谢岁盯着那片旷野,有些出神。   “王妃!”   就在这时,一段清亮的少年声响起,谢岁顺着声音望去,就见那队人马后,有一骑停在城墙不远处,扯着嗓子吼道,“王爷让您别看了!回去睡觉!莫要担心,七日后,殿下必大胜而归!!”   说完,那少年转身挥鞭,御马融入队伍之中。   谢岁站在城墙上,被一声声的王妃糊了一脸,那少年的嗓子着实响亮,半个关隘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城墙上的人纷纷朝着他看过来。   谢岁:“………”   说不清怎么回事,一股热气从后脑勺冲起,随后他整个耳垂红了个通透。好在脸还是白的,只是握着竹竿的手指蜷缩,感觉再使些力气,可以从竹竿上扣出五个大洞。   从城楼上下去时,便看见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对着他恭恭敬敬道:“参见王妃!”   “王妃晚好!”   “山路难走,王妃慢些!”   谢岁面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脚步虚浮的回了营帐,往那张吱呀作响的床榻上躺下去,然而空气中都是裴珩身上的气息,他翻来覆去,一张床铺叫的快要散架,也没能把眼睛闭上。   一定是白日里睡太多了!   谢岁一把坐起来,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   撑着小竹竿出门,问门口的守卫,“端王幕僚都关在何处?”   守卫毕恭毕敬,“王妃这边来。”   谢岁:“………”算了算了,本来就是成了亲的人,叫一声又不会掉块肉。   嗯……叫一声又不会死,随他们去吧!   一路上,谢岁在西北军一声声的王妃内,逐渐麻木。   直到进了监牢,气息混浊,灯火昏暗,他在一个角落的稻草堆里对上方翥惊讶的眼睛。   谢岁披着裴珩的外袍,头发还散着,然而干干净净,全须全尾,一看就过得很不错,他挥了挥手,友好道:“方大人,我来接你了。”   方翥经历了端王内乱,西北军大杀特杀,禁军围剿,一整日的兵荒马乱,已经是灰头土脸。现在和往昔的一众同僚呆在大狱里,商量着往后可怎么办。   听闻昭华长公主雷厉风行,只怕落在她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不过他们算是弃暗投明,至少不会满门抄斩。更何况,方翥还有傅相这层关系,如今只是静待入京审问,不过少不得要受上数月的牢狱之苦。   西北军轻点战俘时,方翥询问了不少人,都没见着谢岁,本来以为谢岁凶多吉少,如今一看……过得比他们好多了!   西北军怎么会对他一个杀了自家王爷的人毕恭毕敬,还一声声的王妃王妃叫着?   方翥瞪着谢岁,握着铁栏杆,片刻后反应过来,晃着牢门,手指头快要指到谢岁鼻尖,怒道:“谢岁!你耍我?”   谢岁一脸无辜:“有吗?没有吧。” 第60章   平清关的牢房是被方翥放火烧过的,后来又让林雁加了一把大火,一半的牢房被烧了个干干净净,虽然火势救下来了,但到底还是烧了一半。起初逐渐牢房的人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关隘,如今要关上这么多人,以至于房位有限,端王原先的幕僚,基本都被抓了关在此处,五六个破破烂烂的牢房里挤了十几个文臣武将。   天气闷热,为了免得他们热死,有侍卫往里头扔了几把蒲扇。   谢岁站在牢门口,看见的就是几个从前和他混在一处的文官瘫在地上,一个个毫无形象,济颠似的,打扇拍蚊,苦哈哈躺着。   看见谢岁时,他们一个个眼珠子快掉下来。   方翥站在牢门口,手伸出来几乎要拽住谢岁的领口,咬牙警告,“你和朝廷串通好的,故意设的局?”   谢岁不懂方翥为何如此激动,上前一步握住对方的手,安抚道:“方大人,兵不厌诈,况且你此番平叛有功,何必如此?”   “来人,给方大人解锁,请方大人出去。”谢岁抬手示意,侍卫听话的过来开门,谁知此时的方翥不干了。他扒拉着门槛,坚决不出来,凑在谢岁身侧压低声音道:“按照朝廷律令办事就好,你如此私下提审我,到底要干什么?”   谢岁拍拍方翥的手,将他的手指尖从木栅栏上扒拉下来,“我这是同您叙旧,如何能叫私下提审?牢房晦气,方大人您还是出来吧!”   两个侍卫将方翥一把拖出去,重重关上牢门,方翥试图挣扎,然而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哪里挣扎的过,让两个侍卫提着胳膊拖出去,挣扎间鞋都掉了半只。   谢岁这一副要提审“叛军”的势头将剩余的人吓了一跳,原本还想打招呼套近乎的人,看见方翥被抓走的模样,纷纷闭上嘴,挤在角落里,绞尽脑汁回想自己有没有得罪谢岁。   方翥的身影已经远去了,两个侍卫嫌弃他吵闹,抬手将人的嘴堵住,谢岁站在牢门口,看着噤若寒蝉的旧日同僚们,温柔一笑,“诸位大人莫怕,早些歇息,谢某过几日再来一一拜访。”   所有人:“………”瞬间一万种严刑拷打的景象从脑袋里奔跑而过,众人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谢岁施施然走了,牢狱内一瞬间又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蚊虫扇翅的嗡嗡声。不知谁“啪”一声拍死一只蚊子,随后寂静的牢笼中,众人哗然。   “等等,谢岁没死?”   “他杀了裴珩,西北军居然能放过他?”   “……那这不就说明裴珩根本没死?!”   “嘶——”   “淦!太贼了!”   “完了完了,落在昭华长公主手里还能有活路,落在摄政王手里,他不得……”   当年蔡家灭族的惨案浮现在众人脑袋里,顿时一堆人软了腿。蒲扇都拿不动了,昏暗的牢房内,不知有哪个大男人崩溃,哭了一声,“完了!姓裴的喜欢剐人,咱们谋逆,怕不是九族都要被他给灭了,一家老小都得吊在城楼上风干成肉干!”   “现在投诚还能有机会吗?”   “你看当年蔡家有机会吗?”   “………”   大牢内瘫倒一片,有几个还算是精神稳定,隔壁承受力不太好的,不知道是脑补了什么惨案,有位老先生已经颤颤巍巍拿着腰带套在房梁上准备上吊自尽。   几个端王幕僚在底下大喊快来救人,一时间本就拥挤的牢房更加混乱。   不过此处的乱象并不能够影响到谢岁,他让侍卫将方翥抬到了自己的营帐,随后给一脸叛逆的方翥倒了一杯清水。   营帐还是那个营帐,甚至器具都还是那个器具,昨夜方翥与谢岁还在商量如何策反,今日形势逆转,方翥让侍卫捆了手腕,坐在椅子上,有些愤怒的盯着谢岁。   “你抓我来干什么?”方翥眉头紧蹙,“我身上可再没什么你能利用的东西了。”   “方大人,你我相识一场,何必如此冷漠,倒让我伤心了。”谢岁伸手,半蹲在方翥身侧,替他解开手腕上的麻绳,“我是真心的,这次平乱,若不是方大人您帮忙,谢某想必早就死在乱军阵中了。”   方翥看着面前的清水,和旁侧笑容可掬的谢岁,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们姓谢的都阴险的很,不必在我这里假惺惺,到底要什么,你直说吧。”   谢岁挑眉,“方大人,看样子您与家兄万分熟识,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恬不知耻,叫您一声兄长。”   方翥:“…………”浑身上下鸡皮疙瘩纷纷冒出来,他盯着谢岁,表情像吃了苍蝇。   谢岁旁若无睹,依旧亲切道:“方大哥,我唤您一声大哥,凡事也就不弯弯绕绕了,您是端王府老人,想必对端王的内务有所了解,不知道端王府管钱的是哪位先生?”   方翥:“…………”   沉默良久,他抬起水杯喝了一口,“裴珩缺钱?”   谢岁摇头,叹息道:“连连征战,国库空虚,军费锐减,镇北王府确实穷的叮当响,户部的抚恤催了两年未能催下来,便是有钱,也是层层盘剥。未入京前,王爷将所有的俸禄都拿去购买军需,抚恤伤兵了,衣裳都不见几身好的。最华贵的大概是他身上穿的朝服。”   当然,这话说的有真有假。   裴珩日子确实不如那些顶级的豪奢世家,但也没那么穷苦。他惯会催债和打秋风,衣裳都是公主府的姑姑做好了送来的。早两年可能确实穷,如今大权在握,户部也别想从他手里捞出什么油水。   如今穷,是真的国库干干净净,再挤不出什么银钱了。   “端王府查抄后,银钱大量收归国库,只是进了户部的口袋里,再出来,难免又要被搜刮几分。与其用来喂世家,不若给了王爷,也好稳固边防。”   “我不管帐。”方翥搁下茶杯,他看着谢岁,细长的眼睛里都是不悦和挑剔,良久,他开口道:“不过我可以帮你引荐几人。”   “多谢方大哥!”谢岁握住了方翥的手指,方翥却像是指尖被烫了一样,动作极大的将他挥开,讥讽道:“谁是你哥,我可当不得摄政王妃的兄长,折寿。”   谢岁倒也不恼,他笑吟吟看着面色不虞的方翥,顺势改口:“我兄长最喜兰竹栀子,上次瞧见方大人佩花,一时让我想到我大哥……可惜他英年早逝,身为罪臣,连尸骸都未留下。”   方翥陷入沉默,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神色有些怔仲,再看向谢岁时,又变成了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兄长光风霁月,是为当世君子,谢相亦有清正美名,为何到你这……”   他嘴角动了动,看着谢岁那张同谢峥肖似的脸,没能说出口。   “为何我趋炎附势,自甘堕落,不知羞耻,甘为男妾?”谢岁面色不改,淡定将后半句补了出来。   方翥侧过头,不说话。   “方大人……你知道的。”谢岁苦笑,“不这样,我根本活不下去。”   “你……”方翥还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却无话可说,讪讪闭了嘴,闭目不言。   “天色不早了,此处是我的营帐,方大人可在此处歇息。”谢岁离开营帐,“明日我再来同大人商讨一下端王府财政一事。”   营帐垂落,片刻后,灯烛具灭。   谢岁松了一口气。   方翥此人看着古板刻薄,但意外的心软。谢岁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哄他,却也不想再给自己竖敌了。   本来他这个官位已经够难走了,朋友还是多多益善为妙。   他去各个关押点转了一圈,不过没在这些地方里面发现丹宿。看样子斗玄楼的那群杀手,大概趁着兵荒马乱,完事走人了。   至于他师父,上次见他还是在敌阵里,谢岁对着山林子学了几声鸟叫,未能发现林雁踪迹,大概是抛弃自己的可怜小徒弟,已经跑回家去和自己的老相好一解相思了。   如今兵荒马乱,裴珩再度出征,谢岁看着平清关外这乌压压一大片的战俘,默默撸起了袖子。   算了,反正都忙习惯了,再帮上一把吧。   总归是个劳碌命。   谢岁花了一天的时间,将军务处理了一遍。南疆多土著,此次端王的心腹基本被杀了个干净,剩下的一些都是跟着过来占便宜的南疆土著,如今主心骨一死,已经是一盘散沙。   那些人在南疆根基颇深,若是全然杀了,只怕当真会让边疆不稳。谢岁杀鸡儆猴,处理了几个刺头,再之后,其他人确实温顺许多。他也发现了,裴珩的名头意外的好用,只需要稍微施加一些压力,便能让人感恩戴德,为求保命,献上家财。   谢岁短短三日,便得了一大笔的欠条,揽财万余两。   又在方翥的引荐下,同端王那几位管账的进行了一番愉快交流。   待西南大获全胜的捷报传来时,他已然赚的盆满钵满,同大牢里头曾经的“同僚”再度称兄道弟起来。   只不过这次,他是老大。 第61章   三伏已至,天际挂一轮赤日,流金砾石,热气蒸腾,闷的人呼吸不畅。裴珩盘腿坐在马车内,一身薄衫,靠着竹枕头闭目养神。   南横坐在他对面,一边打扇,一边念着谢岁找人送来的书信,并着一排二十余枚信物,满满当当装了一盒子。   当听见可以往自己私库里揽上数万两时,裴珩默默睁开了眼睛,“多少?”   南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神发直,“加上那些被抓获的西南乡绅赎金,约莫有……有五十万两,王妃还说,一点小钱,聊胜于无,不过怕为人诟病,让您莫要伸张,端王在西南盘桓多年,又与海外通商,极为富裕。此次大约能够查抄两百万两的银两,金子别动,其余珠宝挑喜欢的拿一两件,别的就莫要碰了。我们最多只能收上两成,还有八成得上交国库。再多的话就不好做账,另外……王妃还让您给他留上五百,他好给斗玄楼付钱。”   裴珩从竹枕上滑下,胳膊肘咚一声撞在了木头上,他这才吃痛回神:“………多少?”   南横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十万,给王妃五百……王爷,这是真的假的吗?快,快抽我一下!”   裴珩:“………”   他一脚将南横从马车里蹬出去,让他感受了一下现在是虚幻还是现实,随即爬起来,拿过书信又细细看了好几眼。谢岁的书信写的十分详细,一条条一桩桩,列出一个完美的财务报表。以及南疆各大势力和他们掌权人势力分布,还有相对应的拿钱信物,接头人手。   甚至还提了一句,若是许蘅之在,一切不好处理,最好将许太守提前调回京中,方便裴珩中饱私囊,不是,清算财务。   尽善尽美,不过如此。   裴珩接连奔波数日,基本就没睡过什么囫囵觉,两个眼圈黑的可以丢进川蜀当熊猫。打完仗后就窝在了马车内小憩,原本是谁来也不见,打算就这么自闭下去,回到金陵后再把那群和他不对付的老头子吓上一吓。   看完这封信,他原地复活。   为了钱,裴珩觉得自己还能再肝个三天三夜。   只不过书信翻来覆去,从头看到尾,谢岁除却最开始几句客套话外,旁的就全是冷冰冰的政务,竟是连半句留给他的漂亮话都没有。   裴珩不知为何,觉得心头稍稍有些许落寞,不过这丁点小小的落寞被他当成了熬夜后的心律失常,很快抛在了脑后。   顾不得奔波鏖战连轴转后的周身疲惫,他收整了衣袍,打起精神,从马车里窜出去,精神烁烁,神清气爽的去寻许蘅之了。   *   另一边,乱军已经平。   谢岁在平清关里干了好几天的活,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当然,他不可能让自己一个人忙,端王手下那些幕僚,投诚后,有一个算一个,美其名曰改善环境,实际上全部提溜出来去干活。   如此又过了五日,许太守带着一众亲随,跋山涉水,入宫进谏。同时皇帝下令,此番涉罪者,押入京中天牢待审。   昭华长公主的人来了平清关一趟,最后只带走了端王的几个心腹。过来接囚犯的官员看着手里的这三瓜俩枣,瞪大了眼睛,“就这?”   “不然?端王不得民心,在南疆鱼肉乡里,淫人妻女,早就犯了众怒。除却这几个人外,其余人早就投诚,同王爷里应外合,这才平了兵变。”谢岁抱着竹竿,老神在在,“那几位可都是功臣,届时要论功行赏的,这位大人,你可莫要抓错了人。”   谢岁身后,一众幕僚鹌鹑似的躲在营帐,大气不敢出。为首的官员打量了谢岁两眼,“谢大人?”   谢岁端庄有礼:“正是在下。”   那官员见状,呵了一声,随即道:“谢大人,陛下托我给您传话,不管您与摄政王有什么打算,如今您已经在御前缺勤十数日,也该回京上朝了。”   想起被他丢在脑后的小皇帝,谢岁:“………”   官员抬手:“请吧。再缺下去,怕是要罚俸了。”   谢岁:“………”   只得灰溜溜上了马车,重回金陵。   皇城再遭劫难,城墙被火药炸塌了一个口子。城门也都撞烂了,就算这些时日有进行清洗打扫,但墙面上火烧后的焦黑,街市上倒塌的房舍,还是看得出来那日皇城内的一仗有多惨烈。   天气炎热,不及时处理好死者,又怕生出什么疫病。一连数日,焚烧尸体的烟尘到处飘飞,整个金陵都笼罩进一种肃杀的阴沉中去。   谢岁并没有第一时间入宫,他先回了一趟镇北王府。府里的白幡已经撤了,小五站在墙头递砖。   那日皇城被攻打,镇北王府便是众矢之的。还有人想过来抢裴珩的“尸首”出去鞭尸的。好在王府里人手众多,倒没让叛军打进来,只是墙塌了两面,又伤了不少,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看见谢岁回来,小五一把丢了砖头,开心的扑上来打量,见谢岁没有受伤后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王爷几时回来?”   谢岁忙的厉害,好几日没想别事,提起裴珩方才发现对方已经离开多日。   裴珩救他一命,上次写信,应当向他问声好的。   不过这点小插曲不足以在谢岁脑袋里呆多久。他在府中沐浴更衣,随后换上朝服,入宫去给小皇帝解惑去了。   多日不见,李盈瞧着稳重了许多。黄橙橙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眉宇间少了许多局促,瞧着更为凝重老成。   谢岁听说他小小年纪居然敢亲自上前线,对他的考量又多了几分。毕竟原文之中,李盈十五岁前一直是裴珩手中的鸟雀,并不会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能力。一切都是在主角入仕后,在他们的引导下,才对皇权有了初步的概念。   如今的小皇帝,应该还处在见人就发抖,说话就结巴的状态。今日来见,却觉得变化蛮大,就比如他桌案上摆着的那本《帝范》。   谢岁估摸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朝中几个阁老大概率又给他灌输了不少别的思想,小皇帝年纪小小,也不是什么笨蛋,这次被裴珩二话不说诈死又私自调兵,就算是泥人,也该有几分气性,更别说皇帝了。   他并没有花言巧语给自己和裴珩找什么借口,看着小皇帝沉默的脸,选择了躬身行礼,跪在书房冰冷的砖面上,叩首,将自己与裴珩之前的安排谋划一点点掰碎了,讲故事似的说给小皇帝听。   当然,某些地方还是会有一些润色。毕竟他总不好说裴珩早就好了,之所以不上朝是因为他懒。谢岁一直讲到日暮,口干舌燥,也没听见小皇帝出声。   落日余晖从窗格处探进来,地上的影子拉的老长。谢岁垂着头,一动不动,良久,他听见小皇帝压抑的声音:“为何,瞒着朕?你们,不信我?”   谢岁沉默片刻,叹息,“不是不信,若是可以,微臣恨不得将一切都与陛下一同商量……只是,陛下,我一直觉得您年岁尚小。”   “您才八岁。微臣八岁的时候,练字要人催,每日课业只学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就在家中玩耍。便是先太子八岁时,也只是着重课业,并不会让他承担太多。”   “而如今,您是帝王,虽说帝王总该比常人辛苦些,只是这些辛苦,该放在政务上,骑射上,循序渐进,而不是过早的接触那些阴谋诡计。”   “王爷曾说,他是陛下的兄长,亦是陛下手中刀,合该为您保驾护航,死而后已。只不过他是武人,并不多话,想来也不愿在殿下面前说这些东西。”   “其实王爷他私心里,依旧将您当做自己的幼弟,大敌当前,兄长只想为陛下保驾护航,收拾出一片清明山河。”   谢岁摇了摇头,神色似是伤感,“不过此次臣等确实任意妄为,欺君之罪当重罚,微臣……甘愿领罪。”   谢岁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小皇帝看不见的地方,他默默收了脸上的悲戚。李盈自幼冷宫长大,向来缺些爱护,谢岁从前便看得出,李盈虽然不喜他人触碰,但对于裴珩,像是还存着有几分说不清的亲近。   谢岁将这归为血缘,毕竟如今整个皇族,和小皇帝沾亲带故,稍微亲近的也就剩下长公主和她的儿子。   裴珩对小皇帝是什么想法谢岁不清楚,不管他心里想不想谋逆,反正现在谢岁得先让李盈觉得裴珩没有威胁。唯有如此,才能连带着信任已经投奔裴珩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谢岁眼前忽然垂了一片明黄,随后他的脖子就让人给抱住了。   小皇帝暖烘烘的身体靠在他身上,宽阔的大殿内,稚嫩的童音带着几丝压抑的哭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堂兄和嫂嫂,都死了!”   “我去参加,葬礼,也不能,上香……呜……有人反了,死了,好多人。”   “我不是,一个,好皇帝。我该,怎么办?”   李盈温热的泪水滴在了谢岁脖子里,孩童毛茸茸的脑袋窝在他肩颈处,谢岁垂落在旁侧的手指动了动,随后抬手抱住了小皇帝的身板。   “陛下,没有谁生来就能做好每一件事,尽自己所能去学就好了。”   他抬手摸了摸龙头,半晌,轻声道,“有臣在呢。” 第62章   又经历一次兵乱,让本就破破烂烂的皇宫雪上加霜。   谢岁从皇宫出去时已是深夜,灼风漫卷,几片纸钱卷到他脚边,让小五眼疾手快的拍掉了。   此次金陵城内乱,死伤者众,乱军差点打进内城。当夜宫廷内巡防的禁军被叛军收买,杀入了内庭,好在陛下那夜晚上不在寝宫,一个人偷摸去书房看书,而昭华长公主提前察觉不对,带兵入宫,同萧家一齐稳住了皇宫局势。   如今陈肃忠伏诛,王禀清被抓,另有倒行逆施,犯上作乱者,小皇帝一个都没放过,各个公卿世家的叛臣加起来,朝廷一夜之间空了一小半,六部尚书下来了两个,吏部和户部的位置空了出来。   此次涉案的官员全部抄家,押入天牢,着大理寺查审,一时间禁军四处抓人,叛臣家眷流亡逃窜,天牢人满为患,而金陵也进入了全面戒严的状态,开始实行宵禁。   小皇帝哭了很久,谢岁帮他将肿眼泡处理好后方才出宫,出来时太迟,街头已经没了人,不过好在小皇帝给了他令牌和旨令,拿着通行令,谢岁一路畅通无阻,去了天牢。   几个月前他还在天牢里等死,那时他的刑期将近,过不了多久就是他砍头的日子,本来想着此生已矣,一家团圆也没什么不好的。没想到,他的头还没砍,皇帝脑袋先掉了。   李盈登基,大赦天下。   萧凤岐过来看他前,其实谢岁已经中了毒,他不知道谁下的黑手,平平无奇一碗水,里面下了慢性毒药“秋水”。   那时他刚毒发第一回,躺在天牢内的稻草堆里思考,到底谁这么想他死,天牢内就敢下手,那等到流放时,他绝对没有活路。   所以在从前那些死对头过来看他时,谢岁挑挑拣拣,选中了萧凤岐。萧家同谢家其实算得上半个远房亲戚,只不过他与对方从小到大都不对付。那日萧凤岐带了一壶酒,本意是为他送行,顺带问他需不需要打点打点,只是谢岁不想走,他仇还未报,况且流亡路上风险太多,于是在萧凤岐心平气和同他聊天时,谢岁选择了阴阳怪气的激怒他。   萧凤岐带进去的那壶酒砸了个稀碎,随后怒不可遏的萧二郎花了大价钱,从狐朋狗友手里找关系,来了一招瞒天过海,将他从天牢里捞了出来。   然后他被捆在马后拖去了半条命。   好在最后得偿所愿,那顿打他没白挨。   天牢还是从前那个天牢,重兵把守,阴暗潮湿闷热,连门口都带着腥气和铁锈味儿,大约刑部正在拷问,谢岁站在门口都能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他站在门口,好半晌都没动。   小五半搀着他,感觉谢岁的手指尖有些冰冷。   “公子?”小五疑惑,谢岁这才回神,迈了进去。   谋逆乃是大案,刑部的人加班加点,日夜不休的审,严刑拷打之下,又攀扯出不少别的阴私,卷宗堆了一人多高。   年轻的刑部侍郎在水桶里洗净了手,两眼青黑,面颊凹陷,如同得了什么大病似的,精神萎靡不振,他小心翼翼接过谢岁手里的圣旨,展开看了两眼,点了点头,“提审王禀清是吧?谢大人这边来。”   谢岁跟在他身后,一进门便是一道架子,上面挂了三四个血淋淋的人形,有气进没气出,刑部侍郎忙道了声歉,让人将那几个人形卸下去关着了。   空气中的腥气越发浓重,谢岁拄着竹竿,面色不变。刑部侍郎倒是觉得稀奇,常人见到这些惨状早就吐了,谢岁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忍不住夸奖道:“谢大人面对如此惨状依旧淡若清风,果然英雄出少年,厉害啊。”   谢岁有些奇异的看了对方一眼,幽幽道:“大人瞧着面生,约莫是近几个月才调任进来的吧?”   户部侍郎不懂谢岁的聊天方式,怎么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勉强应和道:“是,上月刚从地方调任,谢大人还真是……真是神机妙算……额……厉害啊!”   谢岁含笑,“倒也不是,前几个月我就在此处住着,那时没见着大人,想必是这几个月才过来。”   “至于这些东西,倒不是我承受能力强,实在是见多了,去年这个时候我也在上面挂着呢。”   户部侍郎:“………”难怪上司同僚今晚一起消失,原来是在避瘟神。自己所有的马屁拍马腿上,青年沉默良久,望着谢岁干巴巴夸奖道:“厉害厉害。”   谢岁:“………大人才是,一人照看这么多的卷宗,果真勤勉。”   户部侍郎:“………”   令人窒息的沉默,刑部侍郎加快脚步,找到牢门,一把拉开,如蒙大赦,“到了,谢大人慢聊,有什么需要记得叫我。”   谢岁:“多谢。”   刑部侍郎蹭蹭蹭走了。   狭小的暗室内,王尚书靠着墙壁坐着,他已经受了一遍刑,身上都是一道道的鞭痕,看见谢岁过来,极为凶狠的扑过来,让小五一脚踢倒,肥胖的脸上,一双眼睛满是恶毒,“孽畜!裴珩没死,你这竖子竟敢骗我!居然对辱你之人言听计从,你当真是不要脸!”   “王伯伯,您不也骗了我么?若真照你说的做,我现在已经死了,哪里还有机会同您聊天啊。”谢岁靠着铁栅栏,抱着竹竿,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咱们都没什么怀好心思,就别互相指责了。”   “当年我父兄谋逆,如今王伯伯您谋逆,果然,您不愧是我爹的至交好友,人生理想都是如此的相似。”谢岁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不过从前我谢家蒙难,你避之不及,如今轮到你王家灭门,王伯伯,不然你求我,求我的话,我说不定能救下令爱,让她免于受辱,如何?”   天牢内的空气着实闷沉,谢岁鼻尖沁出一点汗。他看着发霉的墙面,声音沁凉,“起初我也不知道为何我母亲要自尽,满门的女眷,吊死在祠堂里,一双双的脚啊,在半空中晃。后来我才知道,充为官妓,于她这种出生世家的闺秀而言,生不如死。”   王禀清子嗣稀少,人到中年,只得一个独女,如珠似宝。   “王伯伯,不知王家姐姐受不受得了那个苦。”谢岁声音沁了冰似的冷。   王禀清:“你能保她?”   “王爷待我情深义重,要一个小小的女眷,还是不成问题。”谢岁头皮发麻,顶着旁侧小五八卦的目光,开始造谣,“只是王姐姐能不能活下来,就得看王伯伯您配不配合了。”   王禀清抬头,“你想知道什么?”   谢岁咳嗽一声,小五识趣的松开钳制对方的手,默默退到牢狱之外。   “当年先皇为何要废太子?”谢岁半蹲在王禀清面前,“别说什么太子失德谋逆,先太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性格,朝臣最是清楚。”   王禀清看着谢岁,他看着少年人黑沉的双眼,嘲讽的笑了:“这么确定他有冤情?万一不是呢?若是太子当真反了呢?”   谢岁蹙眉。   “我只是一个尚书,托孤大臣都不算,不过先帝驾崩那夜,确实城防异动,禁军勤王时,也确实在东宫发现了不少私兵。”王禀清在稻草堆里翻了个身,随后起身,整理衣冠,“真真假假谁知道呢,总不过……你爹教出来的太子,他们是不敢要的。”   肥胖的中年人手指往上打了个圈,“要多少有多少,便是我,当年也不会想看太子登基,你爹是白手起家,他无牵无挂的,可世家千百年的基业田地,哪有那么容易吐出去的?”   谢岁缓缓起身,“受教了。”   牢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谢岁听见身后黑暗里,中年人沧桑的声音传过来:“你可能不记得了,其实你刚生下来时玉雪可爱,我很喜欢,宝珠也喜欢,本打算待你十八后说亲的,可惜了,天不遂人愿。”   “贤侄,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谢岁:“……王伯伯放心,往后清明上元,自不会少了你的纸钱。”   王禀清:“滚!”   几根稻草攥成球丢了出来,谢岁匆匆出了天牢,同依旧在奋斗的刑部侍郎打了个照面,对方默默低头,装没看到。   谢岁上了马车后就有些魂不守舍,各种各样的想法在他脑袋里挤来挤去,最后怎么回王府的都不清楚。   只觉得府内今日格外热闹,多了好几个人。待他去洗漱完毕,推开房间大门后,看见的就是裴珩伸腿躺在床上,一身雪白中衣,墨发披散,两眼青黑,却还是能从中看出几点傻里傻气的开心。   谢岁后退一步:“王爷回来了?”   他又看了房门,怀疑自己走错了。正打算退出去,就听见裴珩开口道:“你去了天牢?”   谢岁点点头,“去问了点事。”   而后他就看见裴珩有些扭捏,有些纠结,还带着点僵硬的开口,“听小五说,你觉得我对你情深义重?”   谢岁:“…………应该……是吧?”明明是一起回来的,小五怎么跑去告状告的这么快?   裴珩一下子坐了起来,更加纠结道:“那你这次送我这么多钱,打算要我怎么补偿你?”   “我先说明,我虽然很感激你,但是……那什么,绝对不能卖身的!”   “就是要卖……也只能卖一点点。”   谢岁:?? 第63章   房间内的灯火有些昏暗,裴珩目光游移,十分心虚。他说不出自己在紧张什么,可能是奔波劳碌太久,头晕眼花,也可能是骤然暴富,心情激动,总之看着灯光下谢岁的脸,心跳的很快。   朦朦胧胧里,就……这小断袖看着居然也顺眼了不少。   有时候裴珩也得承认,谢家这位小郎君,还是有几分摄人心魄的俊俏在身上的。当然,最关键还是那五十万两,有这么多钱在,就算谢岁让他学狗叫,他都能叫出花来。其实他已经做好了今夜失身的准备,不然这钱他拿的不安心。就是怕答应的太干脆,谢岁顺杆子往上爬,提出什么太变态的要求……总之,裴珩在脑袋里模拟了一百种讨价缓解的方式,然后把自己吓的神经兮兮,紧张的不行,   然而他等了好半天,都没能等到谢岁下一步的回应。少年站在房门口,像是开心傻了一样,呆若木鸡。   裴珩没想到这惊喜有这么大的冲击力,上前两步,疑惑开口,“怎么?不会是太久没见着我,高兴傻了吧?”   谢岁现在一脑门心思的太子谋逆,世家针对谢家设局,想想到时候需要面对的一堆敌人,已经是头疼无比。   看见裴珩衣衫不整的凑近,他其实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应付眼前这个断袖,下意识的就开始后退,同时在脑袋里搜罗拒绝的话。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裴珩忽然低头捧住他的脸,试探性的亲了上来。   谢岁:“………”   不同于第一次亲在脸上,这次裴珩稳稳落在了谢岁唇间,极为柔软的相触,像是花瓣或是丝绸,呼吸间有梅子酒清甜又浅淡的酒气。   裴珩喝了酒。   谢岁眨眼,感觉到裴珩有些缓慢且小心翼翼的探出了舌尖,在他唇缝处舔了一下,掠过唇珠,擦出一连片火热的麻痒。   谢岁:“?”   谢岁:“………”   谢岁:“!!!!”   如同九天神雷击中天灵盖,谢岁的脑袋在因为惊吓失灵后,又重新运转。他正欲后退拉开距离,却发现裴珩满脸通红将他推开,随后背过身去捞桌子上的茶壶,咕噜咕噜灌了两三口。   谢岁后退数步,没站稳,靠在了大门上,他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裴珩,原本想找借口逃跑,然而胳膊肘一抬,臂弯砸着门闩,咔嚓一声,一把将拉开的门闩怼进去,恰恰好,反锁了房门。   谢岁:“………”   正在喝酒壮胆的裴珩:“.………”   青年的目光有一瞬间惊恐,不过很快压了下去。   谢岁此刻更惊恐,什么谋逆,弑君,逼宫,世家都从他脑袋里跑了,只剩下桌案旁侧衣衫不整的青年。   他看见这暧昧不清的灯火和气氛,就想到上次被师傅坑后,自己骑在裴珩身上求疏解的样子,还有对方手指在自己体内作乱的感觉。虽然上次因为药物感觉并不真切,但对于一个年纪尚小,从未有过经验的少年郎来说,那种铺天盖地的毁灭感是刻骨铭心的。   谢岁握紧了小竹竿,几乎想要夺门而逃。然而想起方才在狱中同王禀清的对话,他又生生忍住了后退的脚步。   往后裴珩在朝中势力只会越来越大,他需要借势,而借势,必然要得到裴珩的喜爱。   今夜裴珩为了那五十万两对他亲近,那也只是一时的交易,为了钱,所以给他一点恩宠,但一来裴珩如今心有所属,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还容易犯苦,二来谢岁并不想裴珩这么快还他人情,这点微薄的感激,合当用在更关键的地方上。   他看着桌案边沉默不语的裴珩,于是缓步上前,坐在旁侧安慰道:“王爷不用勉强。我知道您心中有人,宣青若是知晓殿下为了五十万两献身于我,对他也是一种不公。”   裴珩抓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他看见谢岁将房门反锁的瞬间,就觉得要遭,好在他为了防止自己事到临头逃跑,特地往茶壶里面灌了满满一壶的梅子酒。都说酒壮怂人胆,现在酒气些微上头,他心跳的极快,那点子纠结和为难也消失了个干净,听见谢岁软绵绵的劝慰声,只觉得自己一脚陷进了糖堆里。   裴珩盯着谢岁开合的唇角发呆,问题搅进他耳中,零零碎碎不成句子。   心中有人,谁?   宣青,那不是当年在西北养的隼吗?   五十万两……对!五十万雪花银,够他吃三年了!这是什么上天垂怜掉下来的财神爷啊!   裴珩坐在桌边,脑袋一团浆糊,心里山崩海啸,表情故作镇定,盲喝一口酒,开口迎合:“嗯。然后呢?”   谢岁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后,抬手抚摸上青年英俊的侧脸,温柔道:“王爷,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所以我不忍心看你为难。”   少年明湛的眼睛微抬,那上翘的弧度恰似一小弯斜月,戳进了裴珩心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如同幻花一样的梦境,那个在夜夜躁动里出现的梦中人,他的脸忽然具体了起来。   裴珩有些狼狈的将视线从谢岁脸上挪开,却不知该将自己的目光搁置在何方,看不见却还有触感,冰凉细润的指尖,落在脸颊边,如冰似火,异常煎熬。   “若是可以,让我在旁侧看着你就好了。”谢岁指尖轻微描摹,他看着裴珩俊朗的眉目,对方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的眼睛,在心中感叹,这个时候的摄政王,看起来好乖,好想捏一下,不行,不能破坏气氛。   二十二岁的王爷,虽然偶有铁血手段,但好像如今并没有发展到后来那么变态,总之,这样被忽悠的有些呆傻的模样,当真……有些可爱。   “王爷若当真觉得亏欠,最好的补偿就是多同我说说话,让我每日能看您一眼,我就很开心了。”谢岁开口轻语,想了想,觉得不够真诚谦卑,于是缓缓起身,盯着裴珩的眼睛,从下至上,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亲吻,一触即分。   “五十万两的帐,王爷您已经还了。”谢岁抽身离开,“不必卖身,这样已经很好了。”   “帮您,是我心甘情愿。”   说完,谢岁迈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抽开门闩,打开房门,大步而出,还不忘回头冲着裴珩盈盈一笑,“王爷,西南至此路途遥远,奔波劳累,天色不早了了,您早些歇息。”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少年杵着竹竿,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裴珩呆愣愣坐在桌边,还没从方才那骤然凑近的一吻里反应过来,大脑分析能力彻底报废,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好、爱、我!   他怎么这么爱我!   可我是直男啊啊啊!!   裴珩猛地起身,开始在房间里焦虑转圈,转了大概有两个时辰,一直到天蒙蒙亮,他才精疲力尽的倒在了床榻上。   完了,再这样下去,自己不会被掰弯吧?   裴珩抱住被子,有些惊恐的想到。   *   谢岁此刻并不能理解裴珩的担忧。   主卧被占了,他回了书房,整理了一下铺盖,枕着书卷睡了一夜。   第二日早早起床去上朝,并没有特别思念裴珩的样子。   至于裴珩本人,因着昨夜那一顿折腾,天蒙蒙亮才勉强睡觉,这一觉,梦里沙场鏖战,三千里奔袭,狼烟四起,黄沙遍地,号角声中,血肉横飞。   他于千万人中厮杀而出,班师回朝,一脚踏入江南雾蒙蒙的水汽里,烟柳如云,梦里红衣的少年踮着脚亲他,唇瓣软的像是桃花瓣。总之……各种各样不合规的场景追杀了他一夜,以至于第二天,他从床上窜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有些狼狈的将床单卷起来泡水里,裴珩捂着脸,只想撞墙。   套上外袍,若无其事的出门,在房间里溜达了一圈,却没看见谢岁的影子,反而见着了小五,抱着个大碗,坐在石阶上吃午饭。   裴珩又看了几眼,疑惑道:“谢岁呢?”   小五腮帮子鼓起了一小块,抱着碗含糊道:“今日公子旧友约他出去吃饭,他们朋友把酒言欢,不好带我,就让我先回来了。属下本来想通告主子,只是您方才还在睡觉。”   就谢岁在整个京城的人缘,居然会有人请他吃饭?裴珩脑袋冒出一个问号,随后凑近,“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人?在哪里吃饭?”   小五拿着筷子,板板正正道:“是新入京的那位许大人的儿子,叫许星质的郎君,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两人相见时公子眼眶都红了。”   裴珩:“……”   他在脑袋里搜罗了好半天,勉强在上次攻城后的一片乌烟瘴气中,想起一个乌漆麻黑的人脸。   “许星质。”裴珩手指动了动,“他们约在哪里?”   小五:“春和楼。公子没让我上去,不过我后来跟上去看了,在松竹间。主子要过去吗?我去套车!”   “谁说本王要过去了?吃你的饭。”裴珩揣起袖子出门,一本正经,“厨房都歇火了,我去外面买个饼。”   小五:“………” 第64章   今日上朝,百官静默。   叛军一案,牵连者众,眼见从前的老熟人随着审问一个接着一个的没了,满朝文武默不敢言。裴珩死而复生,端王被连锅端,谢岁前些日子还在被通缉,今儿个就若无其事来上朝,就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他们搞的鬼。   关于谢岁的事情没人敢问,大家默契的将前些日子的丧事忘掉,今日在朝廷里聊的最多的还是从西南回来的许蘅之,端王的老巢被抄了,许太守将端王府多年私相授受,鱼肉百姓的钱款账目上交天子,全部收归国库。   小皇帝苦哈哈过了好久穷日子,忽然从天而降一笔巨款,那叫一个肉眼可见的开心,不过还是稍稍收敛了一点,磕磕绊绊着对许太守表达了自己的关切之情。   谢岁站在人群最末尾,低眉垂眼,并不出声,到点了也没像往常那样去找小皇帝解说课业,而是随着人流退朝。   如今他明摆着和裴珩是一丘之貉,下朝时他身侧形成一段真空地带,大部分朝臣对他避之不及。谢岁若无其事往外走,想着今日回去该说些什么好话去哄裴珩,好让他给个方便,他好将王禀清家中女眷救出来。   不想半路让人叫住,谢岁回头,却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只见看见傅相板着一张脸朝着他走过来,那张刻板的脸上冰冻三尺,瞧着就像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学无术,罚抄个三万遍周律一样。   “傅大人,您有何贵干?”谢岁有些迟疑,他对于这个老头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印象。毕竟清正刚直人,往往说话都难听,更何况他还和自己老爹是政敌。   谢岁从前看到傅相的车马都是绕道走的。   像他们那种延续几百年的清贵世家,往往也是看不上谢家这种寒门出来的泥腿子。   父辈两看相厌,子辈自然也不融洽。   谢岁想起他之前将傅郁离抓起来当人质的事,估摸着傅相是过来找茬的。他看着紫袍文官一步步朝他靠近,想着待会儿若是被找茬,就丢了拐杖倒地不起,碰瓷嘛,谁不会呀!   然而傅相气势逼人,靠近后反而冲着谢岁露出了一个比较和煦的笑,不过笑容看着一点也不真诚,还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僵硬:“犬子回乡遇险,承蒙……贤侄相助,他如今身有重伤,行动不便,不能亲自上门致谢。拙荆有感贤侄义举,想请贤侄上门做客,不知你可有时间?”   谢岁:“………”   他被这接连的贤侄吓的腿脚发软,看着面前亦是不太自在的傅相,本想拒绝,眼角余光瞥见四周偷偷往这边看的一众同僚,忽然发现,借一个势是借,借两个势……好像也不难。   他总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遂摆出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小侄不敢居功,只是同样深陷敌营,我与傅兄又是同窗,眼见朋友蒙难,自然不能见死不救。不过既然傅大人诚心相邀,小辈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傅相:“………”他有些诧异的看着谢岁,闭上了嘴。   谢岁腆着脸笑着,走在傅相旁侧,自顾自说话,添油加醋,从傅郁离被丹宿抓捕,到自己和方翥救人,一张嘴颠倒黑白,真真假假,反正是千钧一发,险象环生,成功将自己故意设计傅郁离的事情给糊弄过去。   傅相全程听着,听着谢岁嘴吧嗒吧嗒,从救傅郁离说到朝政上,他听着听着,忍不住开口点出错漏,谢岁像个求学若渴的学生,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砸过来,傅相:“………”   傅家隐藏在血脉中的强迫症发作,他认命的给人教学。   在一众朝臣眼里,两人从“不熟”到“相谈甚欢”,只用了短短一条宫道。旁侧的朝臣面面相觑,有些拿不住傅相这是什么意思。不应该联合起来对方裴珩吗?怎么还和裴珩老婆说起话来了?   直到两人并肩走出宫门,分道扬镳,一众朝臣们还是没搞懂傅相的意思。   但……管他的!那可是丞相!丞相必有深意!   其实并没有深意,至少傅相真的很烦话多的人,出宫后头也不回,急匆匆上了马车,回家喝茶解渴去了。   至于谢岁,他今日白嫖了一波教学,心情愉快。他站在宫门口又等了半个时辰,依旧不见许太守出来,估摸着对方是被小皇帝留着了,便让小五驱车带他回家。   只是马车没有行驶多久,便让人给拦了下来。   谢岁正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小五一个急刹车,他险些直接飞出去。撑住马车壁,想着他这一日日的,路途当真坎坷。   马车外,谢岁听见了刀刃出鞘的声音。不等他发问,车厢旁侧忽然被人重重一敲,随后就是少年人沧桑沙哑的声音,他说:“谢岁,你下来。”   仿佛某种开关,在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谢岁僵直了身体。   是了,他师父从西南回来,自然不会将自己的儿子留在边疆。更何况,他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本来就不会甘愿在边域寂寂无名一辈子。   在小五打算找茬前,谢岁出口制止,随后抬手,半掀开竹帘。   日光灼热,晒的让人眼底发烫,车厢边,蓝袍的少年人直挺挺站着,身材修长,轮廓分明,兼具文人的娟秀和武人的沧桑。   对上谢岁的眼睛,他抿唇,眼眶发红,再度强调,“谢岁,你下来!”   小五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卷着马鞭有些愠怒,“你谁?知道自己拦的谁的马车吗?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小五,这是许公子。”谢岁抬手按住小五的肩膀,“不好意思,这位是我幼时故交,多年不见,近日入京,找我叙旧。”   他摸了摸小五的脑袋,冲着他笑笑,“我得同他说会儿话,时间恐怕有些久,就不回去用膳了。”   “小五乖,你先回去。”   小五:“………”   他看着谢岁,谢岁按了按他的肩膀,“我去春和楼聊些私事,你回去吃个午饭,晚些过来接我。”   谢岁都如此说了,小五只能无奈让道,“是,公子。”   谢岁径自下了马车,手持竹竿,看起来分外和气,一身青翠的官袍,显得格外寡淡,“许兄,走吧。”   见面前少年不愿动弹,他不由叹气:“老许,多年不见,就算有什么话要说,也不好站在大街上。”   “走了,吃酒去。”   “今夜春和楼我包了!老许!咱们吃酒去!”   一眨眼仿佛回到桃花翻飞的少年时光,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君骑着马,额发上斜簪着少女抛送的桃花,在墙下冲着他挥手,风流肆意。   一转眼,张扬的少年瘸了腿,他立在光里,目光平静,意气全没了,像是所有的棱角都被一瞬间磨平,从光彩夺目的宝石变成一块路边暗淡的石子。   再熟悉不过的脸,却生出陌生感。   想起一路走过来时听见的坊间传闻,许星质没像小时候那样搭上谢岁的手,他错开一步,手一挥,示意旁侧待定的侍卫都回去。   他们错身走着,相继上了春和楼,进了从前最常去的包间。许星质抬手便点了十坛烈酒,谢岁看的咋舌,“喝这么多,回去小心挨打。”   “你以前从不会劝我。”许星质拍开酒坛,倒了两大碗,“都是陪着我喝到尽兴。”   谢岁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年,抬手,一饮而尽,“行,我陪你。”   没有一盘菜,唯有桌边累积的酒坛。谢岁一碗碗灌下去,没多久便同许星质一齐靠在桌案边,并肩看着天花板。   酒罐子滚来滚去,谢岁听见身侧人问,“谢家还有人活着么?”   “没啦。”谢岁慢悠悠撒了个谎,“只剩我一个。”   “谢大人和伯母葬在何处?”   “天地间。”谢岁缓缓道,“说法很多,有一部分丢乱葬岗的,还有烧成灰的。等我出来,已经完全寻不到了。”   许星质:“……对不起。”   他盯着谢岁毫无波澜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酸,扭过头去,片刻后,小声道:“我听他们说,你……你被摄政王掳走当小妾。”   “是。”谢岁淡淡回答道,“正确来说,是明媒正娶的嫁,嫁与他做侧室,亲王侧妃,听起来是不是还不错?”   “多少人八辈子都得不到的位置。”   许星质陷入了死寂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谢岁听见他问:“为什么?是不是他逼你的?我杀了他!”   “不,是我主动招惹的。”谢岁抱着酒坛,他喝了太久,本该醉意朦胧,但他醉不了,脑袋里清醒,心里死寂,他看着好友的脸,很想说,我没办法啊,老许,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下去,变成了吊儿郎当一句,“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他。”   “所以甘愿为他做任何事,况且王爷救我一命,不就该以身相许么?”   谢岁襟口一紧,被人提溜起来,许星质的拳头几乎落在他脸上,却在最后一刻停下,少年眼泪吧嗒落在他脸上,哽咽道:“你简直混账!”   “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你怎么向地下列祖列宗交代?你怎么向谢大人交代?”   “你这样……你这样……前途怎么办?裴珩狼子野心,你同他厮混在一处,是想遗臭万年么!”   谢岁躺在桌案旁侧,眼里像是有些茫然,随后抬手,轻轻将许星质的手拨开,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又躺了下去,轻声道:“老许啊,可是我愿意。”   “千金难买我愿意,我就乐意这样过,谁都拦不住。”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说好的一起入朝为官,治国经世……”   “人是会变的。”谢岁看着旧友不敢置信的样子,叹息,“我已经变了,而你还没长大。”   许星质后退一步,撞翻一坛酒壶,随后摇摇晃晃起身,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别的什么,他想骂人,想打人,想将地上这瘫烂泥似的人拉起来,站直,让他发誓,让他重新做人,可对上谢岁漠然的眼神,他忽然失了勇气。   他清醒的知道,他们已经不是同路人。   几乎是夺门而出,许星质从楼梯上翻下去,迎面撞上个往里来的人,对方怀里揣的两块烙饼飞起,许星质思绪混乱,在路人的骂声中,头也不回的跑了。   大饼只接住了一块,裴珩蹲在地上将饼子捡起来,有些可惜的吹吹灰,回头看着那个狂奔跑了的少年人,啧声。   怎么像个被人渣伤害的小娘子,这年头果然连男人也不好过。   两口吃了脏饼子果腹,裴珩小心,警惕,鬼祟又无意的路过松竹间,一看大门开着,脚步一转,再一不小心的走错门,本想抬手打个尴尬的招呼,然而脑袋一探,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几乎算得上是刺鼻了。   房间内窗格大开,一阵阵的风涌进来,谢岁一个人坐在矮几边,支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房间里都是瓶瓶罐罐,还有一些酒坛碎渣,一片狼藉,像是刚打了一架。   裴珩蹙眉,缓步靠近,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谢岁缓缓抬头,脑袋一歪,愣着不动了。天知道他喝了多少酒,一张脸通红,狐狸眼直愣愣看着他,把裴珩看的分外心虚,“我……本王就那什么……路过。府里没饭了,我来春和楼买点吃的……”   谢岁盯着他,盯着盯着,忽然就委屈巴巴汪出一包泪。   裴珩:“……不是,怎么哭了?我也没打你啊?”   他有些手足无措,慌忙中想起来谢岁是过来见老相好的,匆忙问道:“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许星质是吧?他打你了?刚才跑出去的那小子是不是?你等着,我帮你打回去。”   正想着把人拉起来,就见谢岁摇了摇头,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肚子虚弱道:“好饿。”   “我要和他绝交。”   “光点酒不点菜,他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裴珩:“……………”行叭。   掏出一张饼堵了谢岁喊饿的嘴,裴珩看着已经醉的摇摇晃晃的少年,头疼的抬手,将人背了起来。   谢岁趴在他身上,念诗似的,面无表情的重复背诵。   “王爷,别背我了,压着您我心疼。”   “王爷,我好喜欢你啊。”   “王爷,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王爷——”   “闭嘴吧你!”裴珩再度把饼塞谢岁嘴里,“饼都堵不了你的嘴是吧!”   谢岁勾着脖子,脑袋伸出去,“堵不了,亲一个才行。”   裴珩:“………”什么流氓啊!! 第65章   被小流氓调戏的摄政王在某一瞬间手足无措,险些将人从自己肩上抖下去,肩膀抖了一半,忽然想起来肩上人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现在又因为自己众叛亲离,就连喜欢也只能趁着发酒疯说出来,还怪可怜的。   面对谢岁这点小小的无礼要求,胸怀宽广的摄政王自然不会扭扭捏捏,将自己的侧脸往小流氓嘴上撞了撞,让人占足了便宜。   谢岁这才息事宁人,勉勉强强趴在他背上,安分的由他背着。   其实谢岁酒量极好,他此刻说醉不醉,一脸疲态,趴在裴珩肩背上,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裴珩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香气,也不知从哪处花草丛里路过时沾染上的,在这暑热正浓,自己浑身酒气的时候,显得怪清新。   谢岁脑袋埋在裴珩肩头吸猫似的吸了一口,喃喃道:“王爷,你好香啊。”   裴珩:“………”   后脖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裴珩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被吸出来,他分不清这是别有用心的调情还是正儿八经的夸奖,嘴角抖了抖,最后完全撇下去。   这说的什么屁话!简直就像城街头那群拿着折扇调戏小娘子的登徒子!不要脸!   介于谢岁从前也是打马长街,风流浪子其中的一员,裴珩合理猜测自己被故意调戏了。   谢岁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喝醉了怎么可以更加外放,这样……这样……要是同他说清楚自己根本没有白月光,这厮还不当夜就爬床?!   不可,万万不可,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怀着以后万万不能再让他喝酒的心思,裴珩加快了脚步,用最快的速度托着谢岁跑回了王府,将人咕咚丢进了浴室,放在冷水里翻来覆去的泡泡,直将谢岁那点微薄的醉气给洗走。   少年官袍尽湿,发冠也散了,靠在冰透的池子里,脸色稍微发白,有些无奈的看着正在往自己身上泼水的裴珩,忍不住开口喊停,“王爷,别泼了,再泼我就泡发了。”   裴珩一脸的一言难尽,他看着谢岁,稍微凑近一点,伸出自己的一只手,“你闻闻,什么味儿?”   谢岁:“……”他盯着裴珩,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嗅了嗅,故意道:“没什么味道啊?怎么,难道我方才吐王爷手上了?”   裴珩松了一口气,起身冷酷道:“没有。”   “但是你酒品太差,往后再不可醉酒,若是再像今日这样口不择言,行为不端,本王绝不轻饶!”   谢岁乖乖哦了一声,歪头坏心眼的问道:“敢问王爷,我说了何等胡乱之语,做了何等不端之事,惹了王爷生气?还请王爷告知,下官好加以自省,免得往后重蹈覆辙。”   裴珩:“………”   他手抬了抬,脸红一阵青一阵的,磕磕绊绊道:“就……就那什么,说喜欢我……动手动脚,还强行要我亲你……什么的……总之身为朝中大臣,怎么可以这么不庄重,这么孟浪,这样不好!”其实也没多大坏事,毕竟那个短暂的亲亲不算强迫,是他自己凑过去的,但是裴珩心虚,一心虚,嗓门就大了起来。   谢岁表情倒是惊讶,自责道:“那就是我趁着醉酒轻薄了王爷?下官果真该死!请王爷惩处!”   裴珩心虚,“倒也……不至于,就……本王宽宏大量,下不为例!以后万万不可再犯了!”   谢岁有些想笑,面上的忧郁神色险些维持不住,好在此刻裴珩也没太多时间去关注他,他低声称是,裴珩嗯了一声,算是谅解。两人一时相对无言,直到房间外大门被敲响,有侍卫通传,说是有朝臣过来拜访。   裴珩回头应了一声,随后抬手将浴池里的谢岁拉起来,“我去忙,你自己去换套衣裳。”   谢岁借力从池子里爬出来,应了声是,然后跟在了裴珩身后,两人一齐出门,裴珩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关心道:“你今日瞧着苦闷,和许星质见面,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谢岁浑身上下都滴着水,不过介于天气炎热,泡水后他心头的躁郁之气全部散了个干净,宁静旷然,笑意看起来都带了几分真挚,摇了摇头,淡然道:“没有,是我先恶语伤人,想同他绝交,他反应大了些,同我吵了一架,毕竟是多年故交,我一时失态,让王爷见笑了。”   “不过我可是京中一霸,从来都是我欺负人,哪里有人欺负我的?没看见他是哭着跑的吗?”   裴珩闻言哦了一声,不怎么信。   从前的谢岁欺负人确实欺负的顺手,但今非昔比,况且他与许星质从前虽然是极好的朋友,如今成了现在这个境况,心态必然还是有落差。   不过他没有戳穿谢岁拙劣的谎言,转而小声道:“绝交就绝交,又不是认不到别的朋友,改日本王给你介绍一堆。”   谢岁:“嗯?”   他看着裴珩目光游移,不知往哪里看的眼睛,心头一动,随后小声调侃道:“王爷,您这不会是……在心疼我?”   裴珩正要开口否认,就听的谢岁让人吐血的下一句——   “可是宣青公子怎么办呢?”   “咱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宣青公子地下有灵,若是知道您这般偏袒我,不会生气吧?”   “唉,王爷以后还是莫要待我这般好,待我太好,可您心中已经有了别人,我知道我永远得不到回应,怕是会怨,会恨……”   裴珩听着这熟悉的台词,嘴角抽搐,开口打断:“你是不是看了我夹在左传里的话本子?”   谢岁:“………”收敛笑容,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的挪开目光。   裴珩:“………”我就知道!   裴珩:“少看杂书,不然脑子会坏掉!”   谢岁疑惑:“那王爷为何藏那么多杂书在柜子里?”   “我及冠了。”裴珩嘴硬,“和你这种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不一样。”   谢岁顺毛:“是是是,好好好,珩哥哥,我年纪小,我不懂事,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裴珩:“………”   说不过,如果要脸根本说不过!所以他选择了闭嘴。   两人静悄悄走着,一路往前厅去,走了一半裴珩发现谢岁还背后灵似的跟着,提醒道:“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回去换衣裳。”   谢岁捋了捋额发,笑道:“这样凉快,我静一会儿就去换。”   裴珩看着浑身上下湿漉漉,跟只水鬼似的谢岁,有些迟疑,不过他向来也不喜欢拘着别人,谢岁喜欢那就泡着吧,反正这家伙怪癖颇多。再泡一会儿,就让厨房给他做姜汤,喝三碗!   “晚膳一起用,有些话和你说。”裴珩说完,就大步流星的离开,忙着去会客了。   谢岁拧了拧身上的官袍,地上一滩水,天气太热了,他走过的地方,那一串潮湿的脚印很快被阳光炙烤后消失。   他在院子里游魂似的逛了逛,找了个树荫站着。冷水确实让人清醒,春和楼内心中翻卷的那些惆怅和自厌感消失了个干净,谢岁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这个身份,还是不要同许家有太大的牵扯比较好,免得让有心之人说道。   至于让许星质误会他……等往后,以后总有时机解释的。   林木飒飒,长风穿过,谢岁歇够了,他抖了抖衣服上的水,正待回房梳理,然而起身时,拱门外正撞见一人从裴珩书房里出来。   中年人还穿着官袍,多年不见,对方两鬓斑白,显出几分沧桑的老态,但神色依旧是谢岁记忆中的神色,端庄,肃穆,规整,清瘦如同一杆劲松。   谢岁愣了一瞬,对上了那人的眼睛,回过神后他有些慌张的躲到了拱门后,不敢抬头,不敢偷看,只能听见裴珩让人送客的声音,响亮又生机勃勃,“许大人,西南的账目你可是已经过眼了,这是多方确定后的最终定额,怎么可能有问题?莫不是您算错了?”   对方应答的声音低沉沙哑,“王爷,叛军脏款有些许异常,还当着户部再行核实……”   两人商量的声音逐渐远去,并没有因为什么动静停留。   “应该没看见我。”谢岁自我安慰,“若是看见了,早就杀过来打我了。”   毕竟自己的老师他最清楚,许先生最讨厌仪容不整,行为不端,心术不正的人。   可惜了,这三样他从前顶多犯了其一,而如今占了个齐全。   旁侧的声音渐渐远去,谢岁扒拉着拱门往外看,只能看见王府里幽深的庭院,翠竹松柏,枝叶繁茂,将对方的身影吞没。   他靠着墙壁,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过了多久,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抬头,就看见裴珩俯身靠近的一张脸,“别在这里蹲着了,眼巴巴看着,不知道的还当我虐待你了。”   “想做什么就去做,你是本王的人,整个金陵城你可以横着走,谁敢说三道四,你上去打一顿就是了,一顿不行打三顿,一切有本王给你兜底。”   谢岁闻言仰头笑了:“王爷,你这样是会被参的。”   裴珩无所谓道:“怕什么?反正参我的折子都落我手上,骂我我骂回去就是了,能奈我何?”   很威武很霸气很有反派结党营私的护短气势。   谢岁:“………”就……也不是不行。 第66章   既然裴珩允许,谢岁自然无有不从。毕竟上赶着过来的势,他当然是要好好的蹭,遂垂着眼,小心翼翼的确认,“王爷说的可是真的?莫要骗我。”   他靠在墙角,浑身的衣裳已经被这高温烘得半干,瞧着像是哪家流浪过来的动物,可怜巴巴,还不太自信。裴珩怜心大起,手一挥,豪爽道:“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本王兜着。”   谢岁感动,“王爷,您这让我如何是好。”   裴珩看着谢岁似有泪花的双眼,本想着按照往例让他别靠自己太近,然而话到嘴边,那句离我远点怎么也说不出去。   头顶光点斑驳,他忽然就泄了气,半蹲在谢岁面前,同他面对面,歪头换了个话题,问,“这里很凉快吗?”   谢岁靠着墙面,王府里的装扮同金陵城其他豪族的样式并无区别,黑瓦白墙,最是娟秀,重重明透的日光从高处撒下,穿过树枝,落在裴珩眼底,青年的眼睛在光亮下像是琥珀,印着清晰的一个人影,叶影婆娑,时间都静谧,谢岁屏住呼吸,有些挪不开眼。   “此处很静,心静自然凉。”谢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之,裴珩往他身前又靠近了一点,随后便毫无形象的坐在了他身侧,肩头抵着肩头,青年慵懒的声音慢吞吞爬过来,“是挺好看,此处看云,别有一番趣味。”   谢岁依言望去,头顶几颗白坨坨慢吞吞的走,被风捏成各种形状,倒像一窝打架的猫猫狗狗。   “很会找地方嘛。”裴珩拿肩头怼了怼谢岁的,“不过小憩归小憩,还是得舒舒服服的瞧才好。走了,换衣服去,说好晚上陪我吃饭的。”   谢岁被拉起来,让裴珩拽着,青年的手指头落在他手背上,触电一般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最后轻轻揪住他的衣袍角,将官袍宽大的袖幅扯出一个凸起,颤颤巍巍的将谢岁牵走了。   日头太好,裴珩牵着身后少年,觉得自己被晒的发昏。   嗯,一定是被晒晕了。   不然怎么会只牵了一下衣袖,就觉得心头跃起一阵说不出的欢喜。   都怪太阳。   *   谢岁觉得裴珩最近态度有些奇怪,不过这种怪异,他乐见其成。   反正裴珩自己都开口说了,一切有他罩着,谢岁自然就将胆子稍微放大了那么一点点,开始履约。   他想了些法子,托人成功将王禀清的女儿从牢里给捞了出来。   王宝珠也似她的名字那般,生得珠圆玉润,不过一番牢狱之灾,她家破人亡,比之从前憔悴不少,一番磨难,她几乎哭瞎了眼,穿着囚服,挤在角落里抹眼泪。   谢岁并未亲自去见她,毕竟某种意义上坑了她全家,他过去只怕会火上浇油,便吩咐府中暗卫寻个偏远些的庄子将她养在其中,待身体好后,再行安排。   不过他这一番操作,自己看毫无问题,落在被救人眼里就带了些别的滋味。   “你说救我的是谢岁?”别庄内,王宝珠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怎么会是他?他害的我家破人亡,怎么还有脸救我?”   府中的暗卫比较实诚,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面对王宝珠满脑袋的问号,只一板一眼道:“谢大人让小姐切莫悲怆,在此处静养,他有时间回来看你。”   王宝珠:“……”这不就是当外室的意思?!   她与谢岁幼时确实有过数面之缘,父亲也曾问过她喜不喜欢谢家郎君,可她不喜欢岁数比自己小的男人,她父亲便就此作罢。   可万一……万一当年不是她爹一时兴起,而是谢岁看中了她呢?   王宝珠一时间只觉得天崩地裂,晦暗无光。   她出自名门,虽然娇宠却也晓得脸面,她就是死,也不会为娼为婢,更不会当仇人的妾室!   被暗卫软禁在别院内,王宝珠挤在大门处,目光坚定,平静里暗含绝望,“你去告诉谢岁!我绝对不会从,死也不会从!他喜欢我又怎么样,我不喜欢他!让他打消那些龌龊心思,不然……我就是吊死,也不会当他的外室!”   暗卫:“………”啊?   转头修书一封,递与裴珩,王妃救人,似是旧情。   看完书信后的裴珩笑了,“他喜欢女人?怎么可能,他一个断袖会喜欢女人?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就和直男会喜欢男人一样……”   等等——   裴珩的笑容逐渐萎缩,他仔细的想了想,谢岁小时候,好像,大概,确实喜欢女人……毕竟他能穿过来,就是因着谢岁报复人的一板砖!而这一板砖,是因为原主调戏他!   脑袋里不太清晰的久远记忆忽然浮现,气焰嚣张的少年郎和他在长街对掐,鼻血长流,打进了护城河里。那时候谢岁抓着他的领口说的什么来着?好像是——   “呸,死断袖,敢打小爷的注意,不要命了!”   裴珩:“………”   再度回忆与谢岁的重逢,当时是在胭脂山,他本来是坐着看戏,瞧着曾经的死对头倒霉。不过撞上龌龊事,最后还是善心发作,想着谢岁毕竟曾经也是傲过的,年纪轻轻被人折辱不太好,于是出面解了围。   再然后就是谢岁穿的又清凉又变态,过来勾引他……不是断袖勾引他干嘛?闹着玩吗?   不知为何,裴珩开始有一丝丝的焦虑。   而这一点点的焦虑,在叶一纯安顿好自己,回来述职后,达到了顶峰。   “你说我猎场遇刺,谢岁也插了一手?”   “是的。”叶一纯依旧是大夫模样,挂着药箱装作看诊,“前些日子太忙,忘了汇报。那日乱军阵中,我见度厄拼了命的给谢岁制造机会,他们俩绝对是熟人。”   “只是这样的话……谢岁接近王爷,怕是另有预谋,而且图谋不小。”   叶一纯蹙着眉头提醒,裴珩坐在位置上,听着这晴天霹雳的坏消息,呆愣愣了好久,崩溃道:“不是,他不喜欢我,他另有图谋,那他脱衣服干嘛?亲我干嘛?怎么下得了口的啊!”   叶一纯:“……”不是,你崩溃半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裴珩抱着脑袋痛苦了好半晌,还是觉得不行,虽然他知道谢岁一肚子坏水,但毕竟他们都已经有一部分的负距离接触了,真直的,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自己是特殊情况,除外。   总之,裴珩打定了注意,决定去试试,毕竟直男嘛,他自己就是,他再清楚不过了! 第67章   谢岁发现裴珩脑袋好像抽了。   一天天的不去上朝,整日窝在府里事也不干,就坠在他屁股后面晃荡,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谢岁,这两套衣服,你更喜欢哪套?”裴珩举着两套袍子在谢岁面前晃悠。   许蘅之回来后,小皇帝那边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毕竟许太守一颗忠心向天下,和其他老臣完全不一样,他官场沉浮几十载,人却很容易心软,谢岁教了小皇帝几句话,转头许蘅之被触动,慈爱之心大起,一头扎进了御书房,开始往李盈身上用心。   小皇帝身侧有人后,谢岁轻松了不少,加之自己也不愿意同曾经的先生见面,本来就是闲差,现在更是点卯以后就走。   这就导致了某诈死在家的王爷可以见天的往他面前凑。   谢岁近日无事,正在帮忙整理府中账目,听见裴珩的嚷嚷声,抽空看了一眼,只一眼,眼睛快瞎了。裴珩提着两套衣裳站在门口,一套全身漆黑,闷得像掉进了墨汁里,另外一套是极为骚气明艳的烟粉,那个襟口快开到肚脐眼。   谢岁:“……”   他对上裴珩亮晶晶的眼睛,极为艰难的询问,“这是……王爷今日要穿的?”   裴珩断然拒绝:“不!这是本王给你新做的衣裳,你喜欢哪套?”   哪套都不喜欢!和公主府上的衣裳审美差距也太大了!   谢岁心头一抽,看见丑衣服就想抓起来丢掉,但看着裴珩期待的眼神,若是一定要选,他的手指头颤颤巍巍指向黑袍,“还是这套罢,瞧着比较沉稳。况且您也常穿玄袍,瞧起来还……还是有些相配的。”并肩走一起会被当成打手的那种相配。   裴珩心里五味杂陈,将自己选的骚给风衣服丢开,幽幽道:“你从前不是很喜欢穿鲜亮些的衣裳吗?”   花花绿绿,各种各样颜色的袍子好像都能上身,配上华贵的琳琅璎珞,趾高气昂,像只竖着尾巴,抖擞靓丽皮毛的火狐狸,红云一般烧着,恨不能点燃所有人的视线。   “有吗?”谢岁已经记不清了,他少年时期的那段快活日子过得好像转瞬即逝,以至于如今每一次想起都会觉得心头绞痛,所以他尽量不去回忆,才能安稳度日。   听见裴珩提醒,他轻笑道:“少年人喜欢锦衣华服也属正常,不过我如今年岁大了,也该沉稳些。”   “你年岁不大,还是个小孩呢。”裴珩比了比谢岁的个头,不算太矮,但还是比他低了大半个脑袋,虽然表情看着沉稳,总觉得一肚子黑水,但眉眼确实还是少年人的稚嫩,看着看着,裴珩心中某种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心绪又开始躁动,含含糊糊道:“我记得你小名是叫元夕,那日是你的生辰?”   “是的,元夕一过,就该加冠了。”谢岁安安分分的回答,但对于裴珩方才那一口一个的小孩,心中还是相当不爽,好像显得他有多幼稚一样。只是不敢表现出来不悦,遂顺着裴珩的问题转了话题,“王爷何时生辰?”   “我不过生辰。”裴珩十分洒脱,“边塞苦寒,人又忙,战场上刀剑无眼,朝不保夕的,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记这些。”   谢岁:“……”   他正待问清楚日期,却见裴珩忽然靠近,几乎贴在他身上,柔声唤道:“元夕。”   谢岁浑身起了密密麻麻一层小疙瘩,一阵恶寒,“王爷,有话直说。”   “今晚将事情都搁一搁,陪我出去玩好不好?”裴珩落寞道:“说起来本王在金陵拢共呆了不到一年,京城盛景从来都是走马观花,没好好逛过,我看今儿个夜里天气不错,不若你陪我走走。”   谢岁:“………”他看着裴珩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看案上还没算完的账目,沉默良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谢岁搁下了纸笔,“只是王爷,今天是普通日子,金陵可能没有那么热闹,玩的东西也不多,我也不会说话,怕是会有些乏味。”   “无所谓。”裴珩手一挥,勾搭在了谢岁肩上拍拍,“人少才好,人少安静。”   谢岁:“……”   他狐疑的盯着裴珩,内心晃过一阵不安。   *   日落西山,暑气将消。   晚间行人渐多,不过都聚集去了花街柳巷,正常的铺子都到了关门歇业的时候。   周记胭脂铺也是如此,门房关了一半,正要歇业时,大门口忽然出现两个漆黑的人影,一个拿着长杆,面如死灰,一个提了可能有七八串东西,戴着个面具,往门口一站,光线都好像被身上的黑衣给吸走了。   可谓是凶神恶煞,瞧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门板拆了砸店的样子。   老板站在柜台后,看着面前杵着的两个漆黑人影,把自己近期做的所有事都想了一遍,都没想到自己得罪了谁,会被人□□教训,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抖着嗓子眼问:“两位大侠找谁?”   “找胭脂!”为首的人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将你们这里的胭脂通通拿出来,供我家小公子品鉴!”   老板:“………”   谢岁:“………”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买个面具戴上了。   “来,元夕,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色?”裴珩在摊子前挑挑拣拣,拿起一盒胭脂放在谢岁面前,“老板说一共十八种色号,从秋山红到凝夜紫,你觉得哪种最好看?”   谢岁盯着眼前的一片他看不出什么特点的红,头开始疼起来。   “王……珩哥哥,你买这些胭脂做什么,送给母亲用吗?”谢岁顶住压力翻看色号,尝试从中选出一些比较特殊的颜色来,刚看见一个清淡的桃粉,就听见裴珩道:“我送的东西她从来是丢掉,送她浪费,选一个喜欢的,送你好不好?”   谢岁:“……”   倒吸一口凉气,他连头发丝都写着抗拒,将胭脂盒全部推进柜台,“不要,不必,不喜欢,珩哥哥你还是留着自用吧,我分不清。”   裴珩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这么简单怎么会分不清?这不是紫红,这个是橘红,这个颜色浅一点点,涂在唇上应当会比较显气色,你脸色不好,唇色寡淡……”   谢岁:“………”   他带着裴珩从府里逛出来,因为某人说自己好多地方没去过,便捡了些热闹,但是贵人通常不会去的地方,没想到裴珩如鱼得水,从街头吃到街尾,包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虽然不用谢岁提,但是走的远啊!   谢岁感觉自己的脚底快要打泡。   柜台边上的裴珩抬手从里头挑了几个颜色,将谢岁捞过来,“这几个你觉得哪个好看?”   谢岁眯着眼睛辨认了半晌,指向了他最开始选中的桃红,“这个。”   调上汁水,画在纸上,应当会是很美一片轻绯。   裴珩:“我也喜欢……你确定?”   谢岁疑惑,“珩哥哥,不能和你选同一个颜色吗?”   “没有。就这个了。”裴珩留银子拍板定下,店老板看着滞销多年的颜色被卖出去,瞧着柜台前那两人的模样,默默把提醒声咽下去。   管他的,这个丑颜色,能卖就行。   裴珩拉着谢岁从糕点铺到胭脂铺,成衣店到酒肆,等到华灯初上,夜色深沉,终于逛够了,提着大包小包,起身回去。此时的谢岁感觉自己已经累的像条死狗,撑住竹竿的手指都有些颤抖,“王爷,回府?”   裴珩回头,“回。你走不动了?”   谢岁挥手,“也没有,就是……有些累,回去躺躺就好。”   裴珩脚步慢下来,忽然半蹲着,“行了,别走了,我背你。”   谢岁晃了晃手拒绝,“也就这几步路而已,不着急。”   裴珩啧了一声,将东西理了理,嘴上叼住绳子,直接上去将谢岁背起来,含含糊糊道:“磨蹭什么,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谢岁:“……”   将裴珩嘴里叼着的东西提着,他抱住了对方的脖子,两人在街上慢慢的走。   烟柳浮动,护城河边清风带着水汽,别样的幽凉。谢岁有些昏昏欲睡,随后他听见裴珩轻声道:“其实我总觉得,你不像个断袖。”   “谢岁,其实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同我直说,不用骗我。”   谢岁闻言一个激灵,感觉裴珩话里有话,大脑重新活动,想起对方最近的种种异象,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定了定神,谢岁稳定情绪道:“王爷,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些什么?我确实不是断袖,因为我只喜欢你。除此之外,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我都不喜欢。您是听他们说了王宝珠的事?我与她清清白白,她是故人之女,我只是依约救人而已。”   裴珩:“真的?”   谢岁笃定:“真的。”   随后,他便听见裴珩忽然拔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太好了,刚才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很喜欢你,不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晚上圆房吧。”   谢岁:“……”不是,不是,你死去的白月光呢?宣青呢?你的爱这么短暂的吗? 第68章   谢岁趴在裴珩的背上,在一瞬间陷入了僵直。他的腿弯还挂在裴珩腰上,大腿被人托着,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在裴珩此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忽然就不自在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裴珩兴高采烈的问:“元夕,开不开心,高不高兴?所有的等待和努力都不是白费的,恭喜你,本王被你的真诚打动了。”   谢岁:“……………”   长街上的灯笼一晃一晃,谢岁两边手都提着东西,竹竿也在裴珩手里,属于是想逃都逃不掉。   裴珩脚步轻快,背着他一个男人健步如飞,原本花了两个时辰逛出来,现在这个速度,感觉一刻钟就能赶回去。   这急切的架势让谢岁慌了,他在脑袋里搜罗了好半天,终于找出一个不那么突兀的理由,磕磕绊绊道:“王爷,宣青公子呢?他怎么办?虽然我很开心,但这样对他是不是不太公平?”   裴珩理不直气也壮:“斯人已逝,他不会介意的!大家都要向前看不是吗?你上次劝我的,本王思前想后,觉得很有道理,本王的人生不会因为他一个人而停滞不前,为了他耽误你,也是对你的不公平。”   “况且本王想了想,我对宣青应该不是爱,而是感激!”裴珩睁眼说瞎话,“它从小陪着我,我与它更似家人,算不上爱,直到碰到你,才是真正的喜欢!”   谢岁:“………”不是,你喜欢我什么啊?!那可是为你去死的白月光啊!对白月光的爱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就转移?这样会显得你很花心啊!   果然书中说裴珩荒淫好色没有说错,为自己死的人这么快都能忘记,后面自然是见一个爱一个,所有美人通通入宫……亏他以为裴珩与书中的性格有差异,若是加以约束会变得不一样,其实根本就是他本性如此吧!   谢岁想了想往后自己若是住在裴珩的后宫里,和一堆男男女女争宠的日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一时有些茫然。   他定了定神,开始思考应对策略,看着前方摇摇晃晃的道路,谢岁嘴张了张,却发现从前所有拒绝的方向都已经被他自己给堵死了。   毕竟那些爱慕的话语和勾引全是自己做出来的,总不能实话实说,“姓裴的,我不喜欢你,这都是骗你的,骗你给我放权,等我真的有权有势了就想办法让你倒台!”   真这样说裴珩不得立刻拔刀把他砍了。   早知道就不该表现的那么痴缠,好歹还有点退路,现下这样……   谢岁趴在裴珩肩头,瞪着眼睛,心里一堆小人打架,脑袋里乱成一滩浆糊,最后被一个小人一刀破开——你在怕什么?你当初在裴珩身上扭他都硬不起来,你怕什么?   谢岁瞬间神思明澈,感觉自己一往无前,毫不畏惧,简称破罐子破摔。   他两手提着在街头买的糕点布料胭脂水粉,梗着脖子磕磕绊绊答应,“好啊。”   “王爷喜欢,小人自然无有不从。只是今夜已经有些晚,若是……若是行房,我需得托人告假,明日就不去上朝了。”   裴珩:“……”   原本轻快的脚步忽然沉重起来,他托着谢岁,感觉自己像是一块狂奔向虎口的鲜肉。   不是,谢岁的审美也太差了!哪里有断袖和他一个喜好的?他们不都应该是,喜欢花哨一些,鲜亮一些的东西吗?   他抿唇,随后小心试探道:“今天买的东西,你都喜欢吗?”   谢岁一愣,忽然意识到,裴珩扫货是为了送他?心底五味杂陈,有些说不出的纠结,谢岁点点头:“喜欢的,这些东西我都很喜欢……”   迟疑片刻后,谢岁补充,“王爷……我也很喜欢。”   裴珩:“………”   裴珩:“!!!!”   裴珩:“………哦。”   他颤颤巍巍的想动动手指,意识到自己还背着人,便勉强克制住。   裴珩忽然发现,自己与谢岁当真是兴趣爱好一致,再换个想法,那便是……他们天生一对,双向奔赴。   想到这,裴珩心尖一抖,脸忽然就红了起来,风吹在身上,都显得冰凉。他扛着谢岁,掌心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轻和软,但骨骼肌理却透着韧,他见过对方在他怀里汗涔涔,瘫软失神的样子,昏暗光线下,也曾观看过他身体的每一寸……裹着衣裳的,不着寸缕的……裴珩忽然觉得无所适从,手脚都没处放,感觉到落在耳侧的呼吸,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起来,心头一股郁燥之气,又不能把谢岁丢下去,只能背着人加快脚步,狂奔回家。   谢岁看着忽然加速的裴珩,陷入沉默。   不是,这么激动的吗?这是有多急色啊!   门口的侍卫正在值夜,忽然一道黑影闪过,只见自家出门约会的主子扛着王妃急冲冲跑回府内,几包暗器砸进来落他们手里。   “糕点,自己分!”   待自家王爷的声音传过来时,那两个人已经直接蹿进了房间,灯都没点,只听见咔嚓一道摇床声,随后一个大黑影又蹭蹭蹭冲到房间外面,关门,翻墙,一气呵成,转瞬消失在了夜色里。   王府内的暗卫们:“……”   “王爷这是在练习身法吗?”   “翻墙好像只用了一下。”   “王爷越来越厉害了。”   “不愧是他!”   “向主子学习!!”   谢岁呆呆躺在床上,手边一个包裹散了,里头装的脂粉,瓶瓶罐罐,滚了一床,他看着床顶,还有些没能缓过神。   方才他被裴珩丢在床上,自己都打算脱衣服了,裴珩忽然撩起面具,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没有这样,没有那样,他脑袋里的各种场景都没出现,青年红透了脸,一双眼睛真挚的盯着他,只有他。   裴珩说,“谢谢你的喜欢,我也喜欢你。”   然后对方就咻一下跑了,影子都抓不着,出门时还撞在了门框上,咚一声闷响。   床单都没能褶皱一下,谢岁仰躺着,手指尖轻勾,忽然抬手捂住了脸,翻身将自己埋在了床里。   明明已经亲过许多回,明明最不堪的样子都被人看见过,可还是会因为一双发着光的双眼而感到羞耻。   不是,他在脸红什么啊!   而此时,脸皮越来越薄的某王爷正在屋檐上狂奔,夜风吹在身上,越吹越热。面具下的一张脸嘴角勾起又塌下去,勾起又塌下去,他有点想笑,但心中也清楚,单单一点小试探,其实什么都问不出来。   但就是……就是会因为对方一点小小的举动而心跳不已。   他避开巡逻的城防军,三两下跳进了槐花巷,一脚踹开大门,冲到房间内,将警惕拔针的叶一纯从床上拖起来,“太好了,原来你也没睡!”   正在睡大觉,被动静吓醒,举着两手的毒针,满身防备的暗卫首领崩溃:“不是,王爷你有病啊?你哪个眼睛看见我没睡的?!”   裴珩将正睡觉的叶一纯从床上拖起来,“我有急事。”   叶一纯今日刚哄骗了对门的小道士喝了点水酒,偷偷摸了下小手,以慰相思之情,好不容易做了个抱得美人归的好梦,忽然被打断,整个人是火冒三丈,“王爷,你最好有事。”   他起床,点灯,却听得裴珩疲惫道:“你有酒吗?”   叶一纯:“……”   他从厨房搬来了今日未喝完的酒水,又递过去一个酒碗,裴珩一口干了,他坐在桌案边,神色紧张耳朵通红,缓缓说出了今天的重大试探进度:“他说他喜欢我……”   叶一纯:“……”   他深吸一口气,想打人,但看在这是老板,并且给钱给资源给庇护的份上,强行按耐下怒气,放松下去,靠着椅子,睡眼惺忪,“然后?”   裴珩捂脸,“然后我没忍住亲了他一口。”   叶一纯:“……”不是,你都替人解毒了,你到底在这里害羞些什么啊?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回,我感觉他其实并没有很真心,之前问他的时候,他迟疑了,应该是在想应对手段。”裴珩神色有一丝丝低落,“他果然还是比较贪图我的身份。”   “但在我亲他时,他脸红了,不敢看我,手指捏着床单,心跳也快了好多。”   “我感觉他是真的有一点喜欢我,但是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   叶一纯:“………”   “王爷,那是谢党余孽,一堆老狐狸里面养出来的一只小狐狸。”他拍拍裴珩的肩,“喜欢可以,但不要太过纵容,还是提防些好,小心被他啃的渣都不剩。”   裴珩又给自己倒了一坛酒,“我何尝不知,他身有血仇,现在就是想借我的势,未来去排除异己,报复仇人。”   “可是他好聪明,说话也很好听,府中这么多的银子也是他谋算来的,还会做账本,长的也很好看,性格也很好,还会下棋,他从前还会弹琴,字也写的好看,对小孩子也很温柔……”   叶一纯:“………”他看着坐在桌边陷入思索的裴珩,默默起身,回房间,反锁房门,随后往床上一躺,闭眼——   去他娘的!炫耀来的吧! 第69章   谢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一整夜。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裴珩靠近的脸,还有那双亮晶晶小狗一样的眼睛。   不是,动手动脚就动手动脚,装那么纯情干什么?从前那么孟浪的事情都做过了,忽然变这样……谢岁感觉自己像个勾引良家的浪荡子。   裴珩一夜未归,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谢岁躺在床榻上,浑身不自在。对方将他丢在了自己的房间,所以满屋子都是他的气息,想避开都避开不了。   谢岁实在是睡不着了,爬起来,将床上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分门别类,一股脑塞进裴珩的柜子头。   又找了几本书翻看,只是心不在焉,坐在椅子上一直翻书到天亮,依旧没能等到裴珩回来,遂大清早顶着双黑眼眶,洗漱整理,再麻溜的上朝去了。   不过今日这个朝,上的注定没那么的平静。   重伤不治身亡多日的裴珩,今日端端正正坐在龙椅旁侧,成功的诈尸了。   朝臣先不说怕不怕吧,反正气是妥妥被气到了。裴珩不出现还好,一出现便让人想起来那日镇北王府奔丧,这厮将他们通通耍了一道,还有脸装成这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当真让人忍不住血压飙升。   不过不等他们发作,昨日一晚上没睡的摄政王率先放了大招。黑着眼眶丢出大理寺的奏折卷宗,科举舞弊案并端王谋逆案,两件大案并行,朝廷,地方,涉事人数高达百人。裴珩半支着头,一手将名单抛至庭下,淡淡来了一句,全部处置。   主谋枭首,夷三族,涉案者抄家流放,朝中与罪臣有牵连者,官位降三级。   傅相一脸淡定的俯身捡起名册,看了一眼,合拢,速递与旁侧的同僚,观名单者,无不面色大变。   好不容易清净了些许时期的朝廷,再次炸开了锅,吵得像是菜市场。裴珩岿然不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岁悠哉站在旁侧发呆,他倒是没打算掺这趟浑水,总不过是如今大理寺将案子一桩桩一件件的审理清楚,裴珩解决了外患,开始磨刀霍霍向猪羊,打算给朝廷大换血了。   只是到底要换多少人下去,又得看几方势力博弈。   至于他的官位,谢岁自然是想升的,不过挪去什么位置,全在裴珩一念之间。   几个老臣又开始嚷嚷着要撞柱,你拉我拽,不知是谁先挑的事,总之,咔嚓一下,打起来了。   谢岁往旁侧挪了挪,免得被殃及池鱼,他身旁届是翰林院的,几个老头颤颤巍巍挤在一块,躲避横飞的鞋子。   一同僚抬袖挡脸,小心翼翼问:“谢大人,王爷这是要干什么?”   谢岁也跟着躲,他往后挪了挪,一脸无辜,“大人折煞我也,王爷的心思哪里是我这种小人猜的到的?”   “谢大人别开玩笑了,你可是摄政王妃啊!”   “大人说笑了,谁不知道我是长公主赶鸭子上架安排来的?指不定明日我就让王爷休了,同那群乱贼一同拖出去砍死。”   同僚胆战心惊的看了谢岁一眼,定了定神,“怎会?我观谢大人面相,乃是大富大贵之人。”   随后他偷摸道:“谢大人,你在翰林院,我待你不薄吧?”   谢岁假笑:“大人宽宥,我自然记得。”   同僚轻咳一声:“苟富贵,勿相忘啊!”   谢岁:“……不忘不忘。”   他礼貌的笑笑,然后闭嘴,再不搭理人了。大周武德充沛,文官也打的有模有样,谢岁观摩了一下老头打架,发现看头不大,抽空往上瞧了一眼,发现裴珩靠在椅子上发呆,眼神空空荡荡,神游天外,像个戏外人似的,没给其他人一丁点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冰冷。   随后他空茫的目光忽然飘了过来,正对上了谢岁的。   就像是木胎神像被金漆点上了双眼,只一瞬间,便被赋予灵魂,重回人间。裴珩嘴角悠然上扬,冲着谢岁笑了一下。   就像是背着严肃的长辈偷吃了一颗糖,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点甜意滋长。   谢岁:“………”   忽然觉得,大事不妙,他有些许狼狈的躲开裴珩的注视,往旁侧挪了挪,将自己彻底从裴珩的视野里摘出去。   毕竟昨夜的事情还没解决完,此时对上裴珩的目光,只觉得格外心虚,还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和别扭。   裴珩喜欢他……裴珩居然真的喜欢他……   想到这些,谢岁就觉得头晕目眩,没有什么夙愿达成的开心,只觉得慌乱,还有些许的愧疚。   五味杂陈,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只能暂且逃避。   正在底下吵的你死我活,只差脱鞋打人的大臣们看见裴珩无故发笑,忽然齐齐打了个冷战。   “他在笑什么?”   “姓裴的是不是在嘲笑我们?”   “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有那么好笑吗?”   “你这匹夫确实好笑。”   “我去你妈的,老东西你找死!”   “消停些,都消停些……”   几个臣子又打起来,花白的头发,官帽和笏板乱飞,裴珩发现谢岁已经偷偷把自己的脑袋埋进了一堆老头堆里,彻底避开他的视线。   见状,裴珩不由得幽幽叹气,把被拉扯走的视线又转了回去,继续看着底下人吵架。   吵吧吵吧,很快大家都吵不起来了。   反正他主打一个没有一个人能笑着回去,除了他自己。   *   今日这个早朝格外漫长,一直吵到了中午,部分凑数的下朝回家,剩下的大臣被请去政事殿接着吵。   谢岁这种闲职便跟着退了朝,直接坐着马车回府补眠。   他回忆着裴珩的模样,越想越发现,对方好像,大概,要和他玩真的。在心中想了一万种推脱方式,但最后发现,好像都没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的,自己也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裴珩若是真的喜欢他,那他只能想办法将这份欢喜的时间延长。   深吸一口气,谢岁让小五驱车去了书铺,借着买纸笔的由头,在店家了然的目光中,偷偷夹带了几套画册,带回去藏在了书房最里面的夹层里。   裴珩却是彻底忙了起来,一连好几日不曾回府,他忙得脚不沾地,将整个朝野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朝中乱党撤职的撤职,流放的流放,砍头的一茬接着一茬,科举时舞弊的那一批再刷掉,挑挑拣拣,加上今年考上来的,朝廷人才勉强还算够用,不过职位到底宽松了太多,不少人开始身兼数职。   就比如许太守,谪居多年,摇身一变,参知政事,官居一品。   谢岁打听了一下,这次科举,傅郁离,言聿白,萧凤岐,还有从西北考过来的状元郎颜少清,跟着裴珩回援的那位南横,全部有了官位。   谢岁从前认识的那许许多多的少年郎,也基本被各方势力塞巴塞巴,挤进了朝廷六部。裴珩这里安插,哪里安插,世家不甘示弱,将自己的门生子侄也弄进去,反正你掐我脖子,我掐你脖子,互相卡得死紧。   总之未来一段时间,朝廷大概率不会再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毕竟未来肯定是互相盯紧,一丝不能马虎的。   至于谢岁自己,原封不动,依然当他的崇政殿说书,只是小皇帝现在有了正儿八经的老师,他去不去也就无所谓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的调令,看这个谢家遗孤,罪臣之子,会爬到什么位置,却没想到,裴珩忽然大笔一挥,给他放了一个大长假。   谢岁去点卯时得了消息,看着上司的表情,沉默的接过调令。   “小谢啊。”上司表情一言难尽,“你这是……这是和王爷闹矛盾了?”   这一次同摄政王有关系的,基本都升了官,怎么谢岁此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反而被踢回了家里。果然如传言一样,这个男侧妃是被长公主安排过去的眼线,如今王爷大权在握后,就该把这个眼中钉给踢开了?   “我不知道。”谢岁将手中的文书资料同人交接,逆来顺受道:“既然是王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卑职无有不从。”   “哦,哦,回去也好。”上司有些怜悯的看着谢岁,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拍拍谢岁的肩头,安慰道:“小谢,做人呢,最重要的还是要放宽心,其实在家也挺不错,你看俸禄还发着,躺家里白得银子,总归忙了这么久,休息一下也好养养身体,若是心情不好,可以找我喝酒。”   谢岁笑笑:“晓得了。”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慢吞吞回了家。之前每天都忙忙碌碌,忙着看书,整理政务,想一些策论,典故去给小皇帝讲课,忽然之间就得整天呆在王府,顿时生起一股陌生之感,发现自己彻底的无事可干了。   谢岁在书房里呆着,看着文书上的休假三月,眉头微蹙。   莫非是裴珩察觉到他喜欢自己以后,觉得他抛头露面不好,打算让他在家里相夫教子?   呸,没有子,男人不能生孩子。   又或者他是在换个方向试探他?   谢岁摇了摇头,罢了,先过着,若是裴珩当真要让他呆在内宅,到那时再跑也不迟。   今日裴珩依旧没有回来。谢岁摸去了书房,看着自己前些日子买的那些书,研究了小半个时辰,随后面红耳赤的放下来。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快瞎了,只觉得荒唐,将书随便套了个正经的封皮,塞进了角落里,不愿再看。   夜里还是睡不着,翻来覆去许久,感觉身上似有蚂蚁在爬,闭上眼睛都是乱七八糟的事。谢岁心中烦闷,举着灯去了庭院。往角落漆黑的地方照了照,随机抓出一个暗卫,问道:“会赌吗?”   值班的暗卫:“回禀王妃……会……会的。”   谢岁理直气壮:“再去抓几个人过来,陪我玩。”   暗卫:“………是……是……”   就这样,谪居第一日,谢岁同一堆暗卫在王府里打了一晚上的牌。天色快泛白时方才去睡,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第二日,谢岁被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拍醒,他含含糊糊的睁眼,就看见许久不见的叶大夫黑着眼圈,坐在床沿旁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闷声道:“伸手。”   谢岁:“?”不是,裴珩这是什么意思,这就开始给他看男科了?   谢岁将手指尖尖全部缩到袖子里,蜷成一团,固执道:“叶大夫好,我不伸,我没病。”   叶一纯咔哒一声展开自己的医药箱,头也不抬,慢条斯理道:“你确定?王爷特地请我过来,说是最近朝中无事,让公子您趁着这个机会,将身上的暗伤治好。”   “现在公子不趁着年轻将有损的骨骼治好,等到岁数再大些,怕是要遭不少的罪,还不一定能恢复原样。”   谢岁:“……”   他猛地翻身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部伸出去,“多谢神医,麻烦先生了,您请,您来,您随意。”   叶一纯:“……”   实在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谢岁忙里忙外,几乎已经忘了叶一纯之前的嘱咐。一顿检查下来,还是平日里没怎么特别留意手和腿,修养效果一般,但身体底子养的不错,余毒全清,健健康康一个少年郎,复骨毫无问题。   “你怕疼吗?”叶一纯拍拍手,收了自己的药箱,开始到旁侧去写方子。   谢岁闻言笑笑,“不怕。断腿的疼都受了,难不成还怕治腿?”   “这可不一样,你这种情况,再接起来会疼好几倍。”叶一纯坐在桌案旁幽幽道:“你的手指头没有对好,我需要将你歪掉的骨头,扭住的筋脉全部敲掉重连,你的腿也是。你从前受的苦要再受一遍,甚至更疼,更难以忍受,确定受得住吗?”   手指尖稍微弯了弯,谢岁毅然点头:“叶大夫您尽管治,我忍得住。”   “好样的。”叶一纯起身,“行,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我去熬药。公子且去沐浴,记得别吃东西。”   不等谢岁发问,就听见对方凉幽幽的声音继续道,“我怕你疼到吐出来。”   谢岁:“………”   可能因为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太好,当初手指被一根根夹断时到底有多疼,谢岁其实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曾经确实是疼的狼狈。   最疼的时候想过去死,感觉只要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可惜疼晕又疼醒,最后只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十根手指头,白骨从紫黑色的手指关节处戳出来,再被他自己按回去。   现在还能拿笔,已经是他运气好,当初误打误撞,接的不错。   至于能够恢复的更好,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谢岁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裴珩给不给官位已经无所谓了,这已经是给他的最好的奖赏。   *   叶一纯嘴上虽然不情不愿,但心里确实没那么多坏心思,毕竟是裴珩连夜跑过去,在他那个破医馆里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再三确定了治疗章程后,才堪堪算了个良辰吉日,让他过来给谢岁接骨。   虽然他如今觉得谢岁心怀鬼胎,但毕竟是裴珩自己乐意,主子乐意的事,他一个手下提醒过一次就够了,不听那就不听,兴许他判断失误也不一定。   所以对于谢岁,他也只是口头上吓吓,真治病的时候,还是会想办法减轻他的痛感。腿还好,打断了重接,施针灸了几个穴位,叶一纯找到断点,寻了几个侍卫过来当帮手,将谢岁死死按在床榻上,重新断了骨。   他动作还算快的,只一下,床上的少年像条鱼一样,身体一颤,随后整张脸就白了,额头冷汗涔涔,汗湿重衣,却愣是忍住了痛呼,仰头躺在竹枕上喘了几口气,缓过来后还有闲情拍马屁,笑着说道:“叶大夫果真是神医,手法甚好,一点也不痛。”   叶一纯不为所动:“多谢夸奖。”   他将谢岁的腿固定好,随后看着床上昏昏欲睡的少年,开始扒拉他的手指头,其实有几根恢复的还算不错,不过有几根着实歪的有些厉害。   “既然不痛,那就还能受的住?”叶一纯摩拳擦掌,“不然今日一口气全解决了。”   “我没问题。”谢岁伸出自己的手指,“躺三个月就够了,总归休息时是干不了别事的,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一劳永逸。”   叶一纯:“那成,我今日给你治了,到时候去王爷那,可别说我坏话。”   指骨一个个断开,有一根生得极为崎岖的手指,被刀锋划开,取出了碎骨,谢岁仰躺着,感觉自己在抽搐,又好像没有,他嗅到了血腥气,还有叶一纯似有若无的声音,好像是在同他聊天。   聊一些兴趣爱好,还有一些诗词歌赋,谢岁尽可能的回答,他疼得有些想要晕厥,恨不能将自己的手指缩回来,团在身下,可是不能,只能听见叶一纯清亮的声音在耳畔愉悦的响起,“你这还挺不错的,筋脉具在,以后写字没什么大问题。”   “对了,小公子会射箭吗?”   谢岁答:“会的。”   “准吗?听说勋贵子弟经常会去围猎,你的技术如何?”   谢岁笑了,似是想起了往昔,眉眼上浮现些许自得:“百发百中。”   “哇,那厉害了。”叶一纯接好一根手指头,开始第二根,“往后我可得过来占占公子的便宜。”   “叶先生治病大恩,谢某无以为报,更别说几个猎物了。”谢岁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似的,浅问一句:“叶大夫医术精湛,不知跟着王爷几年了?”   “七八年了罢。”叶一纯面不改色的撒谎,“一直随行当军医,不过我是南方人,吃不惯北方的沙子,西北大胜后,我就回来开个小医馆,给人瞧点小病小痛的,赚点老婆本。”   谢岁哦了一声,随后问道:“那叶大夫,您认识宣青吗?”   正到下刀关键处,叶一纯干着精细活,头也不抬,“当然认识啊,王爷养的隼嘛。”   谢岁:“………”   “还有宣红,宣白,宣紫。”接上一块骨头,叶一纯随口道:“王爷喜欢养东西,飞禽走兽训了一堆,这只鸟可有意思,吃得多,又懒,军中都叫它胖鸟,不过可惜了,当年王爷被围困,大雪封山,迷了路,宣青顶着风雪为王爷寻到了方向,却让敌军的弓箭手射死了。让王爷伤心了许久。”   谢岁忽然笑了一下,语气意味深长:“王爷还真是……还真是让人出乎意料。”   “是啊,王爷虽然表面不说,但他重情重义。”叶一纯终于想起来该给裴珩说些好话,“别的勋贵如他这个年纪,早就妻妾子嗣一大堆了,但王爷不近女色,这么多年身边也没出现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活的像个苦行僧,所以公子啊,若是喜欢,莫要辜负他人的一片真心。”   叶一纯口中的裴珩,与书中所写的裴珩,倒像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两个人,谢岁听着叶一纯的声音,稍稍有些失神。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还是太疼,谢岁周身的衣裳已经湿透了,他盯着床幔,到后面,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话,只有眼珠子还是转动的。   叶一纯问一声,“醒着吗?”   谢岁眨一下眼睛。   等到最后一根手指尖包扎好,他已经连眨眼的力气都没了。直愣愣睁着眼睛,瞪着眼珠子,看着重重叠叠的床幔,像是死了。一双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谢岁眼睛稍稍转动回应,发现他没事后,叶一纯抬手在他身上点了一下,谢岁疲惫的闭上眼睛,陷入梦乡,梦里都在受刑。   隐隐约约感觉到房间里人来人往,有熟悉的气息靠近又远去,额头的冷汗被人一点点擦干净。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小时候,跟着几个哥哥出去打猎,他拉不开弓弦,只能骑一匹走的很慢的小矮马,兄长们都去山林里猎兽去了,他牵着马匹在河沟沟边翻石头,翻着翻着,扒拉出一只螃蟹,举着两个横行霸道的钳子夹了他的手。   他在梦中都在哇哇大哭,举着手指头东奔西跑,嚎啕声引来了不少人。   他亲哥坐在马上,一脸嫌弃,“我还当你怎么了,一点小伤,哭的惊天动地。”   他眼前朦胧,看着食指尖尖上的两个洞,和洞洞里冒出的几滴艳红,哭哭啼啼,太子哥哥捏着他的手指尖尖,柔声问,“哪里疼?”   谢岁食指动了动,却发现不光食指,十个手指头,有八个都是疼的,可是看不见伤口,只能竖着爪子,将手完全伸出去,“疼,全部都疼,哪里都疼。”   可是太子哥哥没有靠近,也没有给他包扎,只是笑着望着他。谢岁举着手,找人求救,他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最后撞在一个黑衣服身上,对方的衣饰冰冰凉凉,还有朱砂和松墨气,贴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   “好了,不疼了。”手腕被捏住,那人语气无奈,却还是小心翼翼按着他的手背,“我给你按按。”   “吹吹。”谢岁固执道,“娘亲说的,吹吹就不痛了。”   那人沉默好久,俯身在他指尖吹气,“好,我给你吹。”   “不痛了,不痛了。”   不过效果甚微。   ……   裴珩下朝后赶回来,他已经好几日没有休息,看着床榻上脸色煞白,开始发热的谢岁,只能黑着眼圈坐在床边哄人。   谢岁一条腿还吊着,一双手被捆成了萝卜,闭着眼睛,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滑。嘴里嘟嘟囔囔,喊着痛,吹,也不知道是不是梦见了小时候。   裴珩给毛巾绞水,贴在少年额头上。   “很快就不痛了,你可以骑马射箭,舞刀弄枪,拿笔再也不会抖,夹菜也能抢过我,真的。”裴珩低头,将谢岁眼角的泪水擦掉,“很快就不痛了。”   谢岁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话,声音中带着哭腔,“继续吹,别停啊。”   裴珩:“………”   裴珩将就着在谢岁床榻边睡了一觉,毕竟是伤患,迷迷糊糊的,嘴里喊着什么哥哥,爹爹,娘亲,偶尔还夹杂着几句骂人的话。   总之,很不安分,感觉他整个人都气的不行。   夜里他睁着眼睛醒了一次,侧着脑袋盯着裴珩,把裴珩给盯醒了,“看我干什么?”   裴珩伸手探他额头,谢岁将脑袋一扭,他还烧着,整个人有些混沌不清,眉眼间显出几分愚蠢的稚气,咬着牙恶狠狠的开口,“你骗我!”   裴珩莫名,“我骗你什么了?”   “你这个坏人!”   裴珩正要问清楚,谢岁却将眼睛一闭,又睡着了,徒留裴珩一头雾水。   第二日起床继续去上朝,他前些月装死偷的懒,这几日便到了还债的时候,朝政堆积如山,新的参知政事倒是有几分能耐,不过对方很明显看他不顺眼,看见他时,虽然礼貌,但是疏离,说话时云里雾里,全靠猜。   裴珩记得许蘅之是谢岁的先生,他本打算同此人搞好关系,不过看对方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想来是也没可能了。   小皇帝倒是一下子乖了很多,他这小老弟经过几分动荡,刻苦了不少,说话时也不光只冲着他开口了。虽然依旧磕磕绊绊,但面对几位老臣,偶尔也能整出几句囫囵话,人多吵架的时候,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跟个不会思考的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当吉祥物。   总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裴珩惦记着谢岁最近在养伤,也没心思常在宫里呆着了,处理完政务便麻溜回府。一路出了宫门,正要上马车时,却让人给拦住了。   许蘅之往日总当他是空气,今日不知为何,居然亲自等在宫门口,看这模样还等了好一会儿。   “王爷,老夫有些许要事需要同你商量。”   裴珩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谢岁这时候应该快醒了,他绕过眼前的老头,头也不回,“有什么事明日再谈。”   谁料对方居然直接跟了上来,裴珩的马车在前面跑,许蘅之的小轿子在后面跟,终究还是让人给追到了家里。   许参知在客厅里喝茶,裴珩端着药碗在房间给谢岁喂汤药。昏睡了一夜,谢岁终于清醒了,只是神色依旧萎靡,他像是将晚上做梦发生的事情全部忘记,直挺挺躺在床上,如同一条咸鱼。   腿也挂着,十个手指头全部都裹着,只有脖子能动上一下。   裴珩给他喂药,谢岁一口一口喝了,半眯着眼睛,透着几分乖巧,慢条斯理的开口,“王爷,听说你很喜欢养动物。”   裴珩丝毫没有察觉到谢岁语气的不对,他坦然的点了点头,“是的,养了几只猫,几只狗,还有几只鸟,不过都养在北边,你要是喜欢,等你好了,可以去看看。”   谢岁面色如常,小声答应:“好啊。”   门口侍卫又来禀报了一遍,裴珩将药给谢岁喂好后,起身出门,同许蘅之掰扯掰扯去了。   谢岁躺在床上,继续闭目养神。   客厅内,许蘅之负手看着裴珩院子里种的花草。   见裴珩过来,这位向来不假辞色的中年人难得对着裴珩笑笑,“王爷府中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见实在是家中人用了心的。。”   裴珩看着满院子自由生长的野草,直觉许蘅之有话要说,遂收敛了笑意,“许参知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裴珩让他直说,许蘅之那便就直说了:“谢岁是我学生,更是我的子侄,他是谢家嫡子,自小聪颖,前途大好。”   他缓了一口气,正想着如何让裴珩放手,就见对方点点头,一本正经的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许蘅之:“………”   他嘴角一抽,一股火从心底冒上来,“那为何你将他放在那样一个位置上,还不让他上朝?为何要在他与我儿见面后……处罚他?”   裴珩:“………”他脑袋上冒出一串问号,不是,他什么时候处罚过谢岁啊?   看着许蘅之紧蹙的眉头,裴珩忽然想起那日对方过来找茬,寻他账务的麻烦,他将人忽悠走时,对方曾在他的小花园外站了许久……而那一日,谢岁醉酒,被他放进了澡堂里泡水清醒。   糟了….…看样子多半是被瞧见了。   他看着咄咄逼人的老头,不由得叹气,心平气和道:“许大人,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他浑身湿漉漉站在庭院里罚站,能有什么误会?”许蘅之额头上青筋暴起,“我来金陵这些日子已经打听到了!他先是被人买进庄子,又被你买走!元夕的性子有多烈!他怎么可能甘心当你的奴?!”   “王爷,不管你再怎么喜欢,你这样做,只会毁了他。”许蘅之眼睛里满是痛惜,“王爷您已经是权倾天下,什么样的人找不到,为何非得是他,非得将他困在后院?况且元夕实非断袖,你如此强迫……实在是……有违天理伦常!”   裴珩:“………”   “从前老夫身在岭南,鞭长莫及,谢岁举目无亲,无人相护,如今老夫既然回来,便不可能再让他留在此处,让你欺辱!”   “你且将谢岁交出来,你与他的婚事,无媒无聘,算不得数!”   正处于认清内心,想着好好谈一下恋爱的某人,看着面前清瘦的老头,感觉看见了一根正在半空挥舞,打算棒打鸳鸯的大棒。   裴珩心中有一丝丝的窝火,浑身上下的反骨又开始作祟,开口就想怼人,好歹还是稳住了,他看着面前的老头,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脑袋都疼了起来。   他有没有强迫别人,其实让谢岁亲自同许蘅之解释就行,但一来谢岁如今刚治完了伤,还得养病,二来裴珩其实心中清楚,他与谢岁确实算不得两情相悦。但若当真要对峙,谢岁必定会为了稳住他,说些没志气的丧话去气人,不说将许蘅之气出什么好歹,他自己心里肯定会憋出什么问题。   裴珩看着身前正瞪着自己的老头,按了按自己的脑袋,叹了一口气,嘀咕,“淦,看样子老子还真就非得当这个反派不可了。”   许蘅之没听清,他正想搬出大周律法,同裴珩掰扯几句,便见面前玄衣的青年忽然冲着他笑了一下,“许大人说完了没有?”   许蘅之:“……你什么意思?嫌我话多?”   “说完啦?那好,来人,送客!”裴珩充耳不闻,手一挥,两个暗卫从天而降,将老头就地一抬。   许大人双肩腾空,胡子都要气飞,“裴珩!!裴珩!你无耻!!你放我下来!我要见谢岁!”   裴珩堵住半边耳朵,对着手下吩咐,“丢远一点,对了,记得轻些,莫要让许大人受伤了,不然明日奏折本王还得多看一些。”   暗卫连声称是,随后扛着许蘅之直接冲出大门,将人塞进了轿子,抬回了他自己的府上。   许蘅之:“………”   解决完一件烦心事,裴珩松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裳,往脸上挂了几分笑,又摸去了谢岁房里。   少年静静躺着,双眸紧闭。   从前没怎么细看,如今这般安静躺着,显出三两分娴静,裴珩仔细看过去,越看越觉得,谢岁长的真好看啊,越看越喜欢。   谢岁正在假寐,听见动静稍微抬眼,便看见床边趴着一团漆黑的人影,撑着脑袋,目光在他身上不断巡视,像是在找哪里好下口似的。   忽略掉对方眼里的侵略感,谢岁虚弱开口:“王爷,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裴珩伸了一个懒腰,挪开目光,若无其事道:“你看你一整天躺着,动又不能动,也没什么乐子,无不无聊?”   谢岁在心里叹气,随后点点头,顺着裴珩的话应声:“确实有些无聊。”   “那不然本王给你找本书念念?”见谢岁点头,裴珩起身,“我去找找。”   轻巧的脚步声往书房去了,渐行渐远,谢岁疲惫闭眼,随后想到一些东西,猛地睁眼——   等等!!裴珩若是拿书,那只可能拿他没看完的书……而他前几日唯一翻了一次的书只有那本……那本小黄书啊!   想起书中内容,谢岁想死的心都有了!   另一侧,裴珩在书架里翻翻找找,看见一本一本折了一页角的册子,抬手抽出来,稍稍一翻……   满眼的马赛克。   裴珩:“…………”   他猛地将书页合上,怀疑自己打开方式有问题。   想想谢岁的脸,又看看面前这本书,裴珩:“………”   他将书重新塞回去,从旁侧选了一本游记,脚步飘忽,飞回房间。   很好,许蘅之果然一点也不了解谢岁。   他的学生,怎么可能是直的!直男会看这?   裴珩反正是不信的! 第70章   裴珩吱呀一声推开门,就看见方才还一脸虚弱的谢岁,此刻已经在床上坐直了,伸着一双萝卜似的手指头,死死盯着他怀里的书集。   嗯,看样子小断袖还是很在意自己的隐私的。   裴珩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将书一字排开,放在谢岁身前,“想听哪本?我念给你听。”   谢岁松了一口气,看也没看,随手指向旁边一个册子,再直挺挺躺下,还好,还好裴珩没发现。不然要是抱着他买的黄书畅读,那场面,他不敢想。   只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随后裴珩轻轻坐在了床侧,书页翻看,好半晌,谢岁没听见裴珩的动静。   他睁开了眼睛,“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珩默默合上书册,将自己之前藏在里头的春宫图压的死死的,他面色不改,幽幽道:“这些游记写的都没什么意思,无聊乏味,要不然我还是给你讲故事吧?”   谢岁:“?”   裴珩将书册压作一摞,丢到一侧,清了清嗓子,自顾自的开始,“元夕,你去过西北吗?”   谢岁:“………”迟缓摇头。   他从前倒是想过,不过并没有来得及成功实施,就在离家出走的道路上,被师父一个举报,让人给抓回去了。虽然在金陵过的不错,但活了这么多年,却并没有去过太多的地方,对于大周山河,最多也就是从书籍游记中了解。   他不像裴珩,裴珩自幼长在西北,后来南征北战,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   谢岁眼中泄露出几分憧憬,裴珩搬来了一个小凳子,坐在床榻旁侧,说书先生似的,抑扬顿挫,“西北共有三十三城,以渭河为线,越往北走,越是贫瘠。我自幼在北方长大,西北常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不比南方富庶安定,在征北军没有收服十四州前,那里匪盗横生,匪徒杀人如麻,生啖人肉的事常有发生。”   谢岁默默竖起了耳朵,听裴珩讲起他的西北见闻,是八月飞雪的北方,滴水成冰,有拳头大的冰雹和半人深的雪,行军时若是不幸遇上暴风雪,人都会冻成冰雕,还有一望无际的原野,胡杨林和沙漠,沙漠中的绿洲,五颜六色的戈壁滩,能够将人卷到天上去的大风。   半开的窗格内,谢岁听得入神,他在裴珩口中忽然好像看见了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有卷刃的刀,生锈的甲胄,茫茫黄沙和滚滚狼烟。还有尸横遍野的古战场,其上野狼和乌鸦盘旋,更有全身腐烂,肠穿肚流,在原野上成群结队出现,攻击商队,啃食生人血肉的活尸,只有砍掉头颅,才不会再动弹。   还有大雪后从山上下来的雪鬼,袭击村庄和行人,拖到山顶封冻,等到来年春时,冰雪消冻后,显露出被啃食了一半的尸体……   裴珩压低声音,娓娓道来,从日常见闻,变成了从坊间听来的北方鬼故事,绘声绘色,真真假假,各种各样的怪物被裴珩活灵活现的描绘出来,起先还有些介绍风土人情的意思,后面讲故事似的,开始出现主角。   小小的游侠仗剑天下,斩妖除魔,和一群朋友在最危险的地方游历,为苍生铲除恶鬼活尸。   谢岁听得入神,等到日照西斜,房间里已然是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床畔裴珩孤坐的身影,正讲到游侠上山讨伐雪鬼,同伴一个连着一个被怪物拖走死掉,他终于走到雪鬼巢穴时,遍体鳞伤,剑都拿不稳,却没有发现身后雪色的怪物已经悄悄张开了獠牙——   咔嚓一声,星火在修长的手指中点燃,一片摇晃的晕黄中,裴珩张嘴,牙齿尖尖惨白,恰似雪鬼的獠牙。谢岁猛地回神,他后背一身冷汗,面色稍稍有些苍白,如果不是不能动弹,现在已经躲到被褥深处去了。   裴珩瞎编鬼故事,嗓子眼都讲的有些冒烟了,咳嗽一声,感觉再讲他明日上朝就只能装哑巴了,遂在故事卡了一半时闭上嘴,将房间里的灯一一点燃,跑到桌侧喝了一口凉茶,哑声道:“唉呀,已经这么久了?”   谢岁还沉浸在故事里,游侠亲眼目睹那些被冻死在冰层里的同伴惨状中,听见裴珩说话,忽然意识到故事已经停住了。   他嘴角动了动,很想抓着他衣领让裴珩不要停,继续讲,只是可惜现在自己根本动不了,也不好直接催促,感觉会显得自己特别幼稚。   他躺在床榻上,看着裴珩端着杯茶水,慢条斯理的轻啜,忽然感觉此人若是哪一日不当摄政王了,跑去说书说不定也能赚的盆满钵满。   “时候不早了。”裴珩润完了喉,径直起身,转了转酸涩的脖子,“记得早些歇息。”   谢岁:“哦。”   看着他闭上了眼睛,裴珩这才起身出门,出去洗漱。只在房间里留了一盏小灯。耳边少了说话声,谢岁一瞬间觉得格外寂静,他在床上动了动,闭上眼睛就是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要不然就是西北的风沙尘土。   他努力往自己的脑子里塞上朝政,想着大周律令,渐渐昏睡。然而当真睡着了,却还是在梦中冒险,背着长剑,在一片风雪中前行。   谢岁听见了窸窣的衣料摩擦声,随后感觉到自己的脖颈被人用温热的毛巾擦拭过。谢岁默默睁眼,就看见裴珩坐在旁边拧水。他应当是刚洗过澡,身上有着水露的冷香。   “把你吵醒了?”将谢岁的袖子捋下去,一大段雪白的肌理在面前显现,裴珩将布巾擦过谢岁的胳膊,心无旁骛,“马上就好,擦完就睡。”   因着要时常换药,为了方便,谢岁只穿了宽大的袖衫,被温热的布帛擦过身体,谢岁偏侧着脑袋,垂着眼像是极度的羞耻。   裴珩看着他的这副表情,手下动作有些迟疑,忽然就觉得房间里这暖色的光辉有些暧昧。水流滴滴答答,将浅色的衣袍沁湿,贴在单薄的躯体上,有种瓷片似的光辉。   裴珩:“………”忽然下不去手。   他看见谢岁的嘴角颤抖,以为自己的动作有些冒犯,手指蜷缩,忽然就擦不下去。   “我先下去……”裴珩起身,将毛巾扔进了水盆里,一片水流声中,慌乱起身的想要出去,然而不等他离开,身后忽然就传来谢岁冷静的声音,“别走!”   裴珩顿住脚步,缓缓转头,就看见谢岁费力的支起身体,长发披散,碎发下,一双狐狸眼似墨色一般深沉。   少年望着裴珩,咬牙,随后像是起了莫大的勇气,诚恳道:“游侠死了吗?他们出雪山了吗?他的朋友还有救吗?”   “啊啊啊,你别走!”   “故事不要说一半,不然我真的睡不着啊!”   裴珩:“………” 第71章   谢岁最终还是听完了他想听的故事,小游侠从冰面的反光预判了怪物的袭击,杀死了怪物,并成功在巢穴内寻到重伤晕厥的同伴,带着他们一起下了山。   圆圆满满的结局,谢岁听完后长舒一口气,脑袋往后一仰,四肢舒展呈一个“大”字,躺着睡着了。   衣襟还是开的。   丝缎的里衣,襟口宽松,唯在腰间系了绳结,便于换药,因着断了腿,所以整条腿被叶一纯找了几个绳子吊着,顺滑的布料垂下,修长匀称,骨肉匀亭。   裴珩站在床边看了半晌,起身时默默把谢岁下滑的衣服往上拉了一把,将他身上的衣服整理工整后,悄无声息的出了房门。   待到房门外的人影彻底离去,谢岁眼珠转动,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自己规规整整的衣裳,默默松了一口气。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至少还要在床上躺上一两个月才能尝试下地。他这次欠裴珩的实在是太多,若要还了这个人情……裴珩其实对他做什么都不为过。   不过目前来看,对方现在好像还没那个意思。   谢岁看了眼自己吊起来的腿。   当然,他现在这种样子,应该也没谁会对他感兴趣。   有些咸鱼的躺了下去,谢岁脑袋里回想起自己藏起来的本子里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内容,眉头紧蹙。   其实如果真的要上,他好像也不是……也不是不可以。   凭心而论,裴珩如今助他良多,于他而言,已经同其他人不太一样。若是让他和萧凤岐和傅郁离他们亲昵,谢岁光想想就要吐出来,但裴珩……至少他能忍。   谢岁闭眼。   手指尖和腿上的痛感还是很剧烈,他有些疲惫的吸气,尽可能的将这种连绵不绝的磨人痛感忽略。可惜天气闷热,疼痛让他心中生出无尽的烦郁。   “再忍忍就好了。”谢岁自我安慰,“再忍忍。”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口轻响,裴珩去而复返,谢岁忙闭眼,听见对方鬼鬼祟祟的脚步声靠近,没有点灯,黑暗中能够感受到对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许久,随后是一张沁凉的帕子落在了身上,小心翼翼沾掉了他身上的冷汗,原本火烧似的的伤口附近,被仔细敷上了冰冰凉凉的药膏,随后闷沉的房间里,忽然涌起了一阵阵的凉风。   床幔浮动,白色的轻纱如同月光中翻卷的雾气。   裴珩坐在床畔,支着脑袋,手里拿着个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给人扇风。刚搬来的冰釜里,碎冰缓缓融化,窗外圆月如盘,房间内,冷气弥漫,被轻轻送至床帐内,只为助人好梦。   裴珩缓缓打了个呵欠,趴在床边有些疲惫的合上了眼睛。   伺候人可真难。   他向来糙惯了的,一直以来也是得过且过,大多数时候都是能活着就行,并不怎么讲究,万没想到有一天还得在大晚上跑过来给人擦汗上药打扇。   “喂,早点好起来啊。”裴珩撑着的脑袋渐渐垂了下去,早点好起来,他才好放心睡个囫囵觉。   不知过了多久,谢岁感觉到一个脑袋靠在了床侧,浅淡的呼吸声里,扇风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   但这一釜冰当真有用,房间里温度降下去后,心中的焦躁也随之消散,他原本还在装睡,装着装着,倒当真缓缓沉入梦乡。   这次他做了一个好梦,梦里他是背着剑的小小游侠,带着一个黑衣服的打手爬雪山,到处都是妖魔鬼怪,他杀的很吃力,不过所有的怪物都不能靠近他,稍微贴近一点点,便被打手玄色的影子吞没。   一夜安稳。   第二日谢岁醒过来时,房间里已经没人了,唯余床畔的一釜清水,几点冰片在其中起伏。   *   伤筋动骨一百天,谢岁这漫长的恢复期里,除了每天晚上必定过来陪他,给他讲故事的裴珩外,最常见的其实是叶一纯。   叶大夫被裴珩勒令,每日都要过来查看谢岁的恢复情况,汤药都是亲自熬的,还得帮忙复健,免得谢岁长期维持一个姿势,导致身体僵直。   不过叶大夫明显对于这种加班行为表示不满,毕竟他是暗卫,不是大夫。现在拿着一份的例钱干两样的活,还不给他涨钱,最关键的是,   上一次同他的小道士一别后,两人才团聚没多久,他这整天忙来忙去,都不能和人家好好相处了!   不能相处还怎么好让感情深入?感情如果不能深入,如果不能戳破那层窗户纸,他还怎么谈恋爱!   他上次还看见小道长算命时被人纠缠,那人长的人高马大,一看就是江湖人士,将林雁堵在巷子口,表情扭曲,看神情简直像是老情人重逢一样的激动,虽然被小道长三言两语哄走了,但走时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的,一看就有内情!   叶一纯明显看见了小道长对着那人露出了笑,笑得灿烂又好看——林道长从来都没那样对他笑过!   叶大首领危机感顿生,忽然发现他的小道长生得这么俊俏,人又温柔,必然抢手!他再不看紧一点,万一被心怀叵测的人提前骗走了可怎么办?   恨不能十二个时辰全部都挂林雁身上,可惜他现在还得照顾病号。因而叶一纯十分焦虑,而这种焦躁感在日复一日的上门问诊中愈演愈烈。谢岁在叶大夫第五十次叹息时,终于忍不住问起缘由。叶一纯坐在角落里熬药,躺在摇摇椅上一晃一晃,两眼空洞,感觉灵魂都要飘走,他幽幽道:“我对门的小道长怕是要跟人跑了。”   谢岁竖起耳朵:“………谁?跟谁跑了?”   叶一纯表情痛苦。“不认识,长的五大三粗,看起来像个要杀人越货的土匪,一点也不俊朗。也就林道长看不见,若是看见了,保不准被那张丑脸给吓到。”他十个手指头尖尖颤动,恨不得掏出毒针把那个男人给扎死,但是不行,他不能表现出自己凶残的一面,万一被林雁发现,把人给吓跑了就完了。   谢岁听着叶一纯的描述,估摸着叶大夫怕是遇上林雁和丹宿碰面了。他之前与斗玄楼丹宿的那笔帐还没了结,不过他现在很明显是结不了的,只能托付给他的师父。林雁是斗玄楼的上一任头牌杀手,不过后来不愿意在江湖上混了,叛出斗玄楼,到现在还在斗玄楼的暗杀名单上。   谢岁回来后同林雁见过一面,同对方说后,林雁说这点小事教给他就行,五百两都不用,五十两就能打发了。   可见斗玄楼的溢价有多厉害。   出于对自己师父的盲目自信,谢岁将这事全权交给了林雁处理,却没想到这俩人会面会让叶大夫撞上。   要是让叶大夫知晓他嘴里的柔弱温柔的盲眼道长,不仅不瞎,还是江湖上曾经的第一杀手,恐怕他师父好不容易生起的这点红鸾星动得灭的彻彻底底。   这让谢岁感觉自己十分作孽,他遂昧着良心安慰,“怎么会呢?哪里有人能比的上叶大夫您玉树临风,温柔体贴?况且,林道长……看得出来,林道长还是很喜欢也大夫您的,。”   叶一纯竖起耳朵,闻言坐着他的摇摇椅从墙角摇过来,青衣大夫的脑袋凑近,两眼好奇,“真的有那么明显?从哪里看出来的?”   谢岁:“………我与林道长不熟,但喜欢一个人的模样是控制不住的,就比如……比如同他聊天,提到叶大夫您时,他常常会笑。”   “神色也会很柔和……”每次办完事第一要务就是跑回去看他的小大夫,可不是喜欢极了。   “总之,叶大夫,您与林道长瞧着般配,若是喜欢,何必再躲躲藏藏,不若……主动出击?”   叶一纯:“主动?”   谢岁的手已经可以抬起来了,他举着自己被裹成萝卜条的指尖,稍稍动了动,“就……若是喜欢,总是要宣之于口的。”   “不去问,又怎么会知道他对您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意呢?”   叶一纯:“……”   他坐在椅子上翻来覆去,竹椅晃荡,不说话了。   倒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但若不提,人跑了可怎么办。   如此纠结来,纠结去,叶一纯差点将摇摇椅晃散架,终于在午后给谢岁上完药后,扛着自己的小药箱,提前跑回家了。   这次走后,叶一纯旷工多日,没再过来。谢岁估摸着这么久没来,多半是成功了,就是不知道师父干了些什么,让叶大夫这么久脱不开身。   不过谢岁如今身体恢复的极好,也不用人日日看着了。只是伤口愈合的太快,骨头缝里都开始泛起绵密的麻痒,让他时常想挠上一挠,可惜没东西给他挠。   裴珩说这是骨骼在愈合,非必要别碰。看谢岁忍的辛苦,只能给他帮忙,每天晚上除却擦身念书,还得加上一项挠痒。   一个多月的日夜相处,谢岁对于裴珩的触碰已经越发熟悉,从最开始的抗拒,不自在,到现在已经变成到点往床上一躺,伸出胳膊腿,让人给挠挠,舒服的时候甚至会直接睡着。   裴珩在日复一日的上朝,回府照顾病号,看奏折,念话本子中,忽然有一种自己在窝里养了只小动物的错觉。   并且这个小动物好像与他越来越熟了。   随着伤口逐渐愈合,夹板也被一点点拆下去,裴珩已经从睡在床沿,变成了同床共枕。   枕头底下压着书简册子,身侧少年手指尖尖裹着纱布,稍稍翻个身,就将胳膊压在裴珩身上。明明热的厉害,却还有一个脑袋凑在了他的肩头,睡的七荤八素。   裴珩搁下书简,看着谢岁的脑袋,手指抬起,轻轻捏了捏眼前人的脸,忽然惊奇的发现,好像能从上头挤出点软肉来了。 第72章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里,隐约传来低沉的商议声。   “端王花了五万两,我只拿到了一点定金,姓谢的杀价到五千已经够低了,你跟我说五十?!”   “不然五两?当然五贯也不是不行。”   “度厄你还要不要脸?!别以为你是前辈就可以这样欺负人!”   “唉,什么前辈不前辈的,叫师兄,我哪里有欺负你?不要凭空污蔑人清白,不然这样,既然这五十你不要的话,这钱不如就孝敬孝敬师兄我,当个久别重逢的见面礼?”   “………滚!”   丹宿猛拍桌子,看着面前一身道袍,装得一副高冷样的衣冠禽兽,气的额心突突直跳。   林雁靠着椅背,黑绸覆眼,端的是一副光风霁月谪仙模样,单手握着茶杯,另一只手将黑绸挑开一点,露出半只眼睛,看着丹宿掌心捏碎的杯子,哟了一声,“唉,师兄我穷困潦倒,这小房子里头也就剩下这套茶具了,小七你好狠的心呐!”   丹宿:“………”   他瞪着眼前装模作样的林雁,咬牙切齿,“你替我转告姓谢的一声,他欠我斗玄楼的,今日不给,来日只怕要翻倍奉还!”   “唉,有话好商量,别这么凶啊。”林雁抬手,指尖欲勾搭上丹宿的肩背,“小七,多年不见,你看你都长这么大高个了,怎么不长长脑子——”   话音未落,丹宿直接出手,昏暗的房间内,借着一点月色,短刀出鞘,毫不留情斩向林雁五指。   “啧,脾气还是这么不好。”林雁叹气。   抬手避过一击,两人悄无声息在黑暗中过了十余招,林雁手无兵刃,只掌心一个茶杯,很快一盏茶杯也被丹宿一刀劈成两半,一片黑沉中,他乱刀如雨,一招密过一招,然而都切入了房间里的暗沉处,越打越憋屈,丹宿脚一抬,正要踹开碍手碍脚的桌子,就听见林雁小声开口,“隔壁有孩子,把他吵醒了小心我动真格。”   丹宿:“………”   把腿放下来,他收了刀,坐在长凳上,气势汹汹,咬牙切齿,“你怎么就没死了!”   “当然是因为我福大命大啊。”林雁从角落出现,扶住歪倒欲落的花瓶,“你们最近过得如何?楼里已经穷困潦倒到这个地步了?需要去给叛军当私兵?”   “你都已经不是楼里的杀手了,还问这么多干什么?”丹宿站在角落里嘲讽,“将我们丢在那里,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娶妻生子,现在连钱都不想给!”   “这你就误会了,钱不是不给,你带回去后,落在手里又能有多少?”林雁敲了敲桌子,“有五两银的花用吗?”   丹宿:“……”   他站在原地,像是及其愤怒,盯着林雁好半晌,不甘道:“一个月有二十两!”   “哇,那老扒皮给你们涨价了啊?不错不错,想当年我出生入死,落在手里只得五两银子,还不够买点好的金疮药。”林雁坐在了椅子上,嘲笑道:“二十两就打算买你们的命,小七,你可真不值钱。”   丹宿:“……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楼主将我们带回去收留,授予我等武功,供你我在这世道上生存,已经是大恩大德。做人怎可忘恩负义,那样和猪狗又有什么分别?二十两银子,已够寻常人家一年花用,楼主待我等不薄……”   “这次出去,死了多少人?”   林雁不知何时抽下了蒙眼的布帛,他静静的看着丹宿,越看,丹宿的声音越小,“一百三十人,死了二十二个。”   最后他压低声音道:“你别想劝我叛出斗玄楼,我可不想被追杀,东躲西藏一辈子!”   “知道知道,你现在过的很好。”林雁忽然调侃的笑了,“对了,知道谢岁是谁吗?”   “谢家遗孤,摄政王妃。”丹宿蹙眉,“鬼心思极多。”   林雁:“不止,他还是我徒弟。”   丹宿:“………难怪!”   想起和谢岁打交道的那段日子,丹宿又开始忍不住生气。看见现在要不回来的账,他更气了。   “啊,你还记得当年斗玄楼第一大对头,朝星阁吗?”林雁坐起身来。   丹宿蹙眉,想起这个一直以来的对手势力,神色有些许不悦,“记得,自从他们换了阁主,便销声匿迹了。”   “其实从良了,从的就是裴珩。如今他们的头头跟着摄政王混的风生水起,人家都开始当大官了,也就你们还在为着二十两摸爬滚打,多不值得。”   “不然这样,一百两,给你和摄政王妃搭条线,如何?”林雁十分随意的翘腿,一身道袍,看起来就十分江湖骗子。   丹宿迟疑。   林雁眯眼:“机会有限,过时不候哦。”   “呵,你嘴里没一句真话,真觉得我会信?”   “不信那你走吧。”   “……成交!”   裴珩打了个喷嚏,看着滴在纸上的墨渍,将纸张随便团了一团丢掉,他抬头,看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无比焦躁的叶一纯,嘴角微抽,“你说什么?你要请假?”   “是,两个月,不,一个月就够了。”叶一纯一脸认真,“一个月,我去把度厄宰了,斗玄楼扬了,解决完后顾之忧,就回来和我的小道长成亲!”   裴珩:“………啊?”   “属下想清楚了,如此这般磨磨蹭蹭,又有几个春秋够我与林道长消磨的?他不可能永远等我,况且他与我走的接近,若是被那些人发现,因此伤了他,我想必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叶大首领目光坚定,“反正如今王妃的伤势已经稳定,只要好生将养,行动无碍,剩下的看护太医也能做到。”   “我留在此处并无大用,不若让我去把斗玄楼给灭了!此处本来也同端王密谋造反,解决掉他们,也好震慑江湖中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待我成功解决后患,就带着林道长回来成亲!”   裴珩:“?”   他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叶一纯,嘴角微抽,想了想,低头执笔,开始写东西。   “罢了,就不给你算批假了,你去西北军里点一批人,我让南横去帮你,再挂个督军的名号。”裴珩抬手刷刷刷写了调令,“给你两月时间,就当……剿匪去吧。”   叶一纯:“!!”   裴珩头也不抬,“解决完事情后,便早些回来。”   “哦,对了,成亲时记得给我送帖。”   *   谢岁抬手,小心翼翼的夹起盘子里面的青豆,一颗颗,放进隔壁盘子里。   小五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最后一粒豆子入碗,少年拍手恭喜,“公子的手越来越稳了!”   谢岁嘴角轻勾,放下筷子,他手指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只是为了往后手指能发力,还需要好好的复健。   小五在旁边探头探脑,昨夜一场大雨,房间里闷的厉害,如今外头的空气反而更加清新。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笑着问谢岁要不要出去走走。   一个多月了,谢岁因着腿的问题,还没怎么出过门。前日太医过来看了看,说是光躺着也不行,还是需要适当活动,只是最近天气炎热,也不好将谢岁晒着了,今儿个雨后,将晴未晴,带着阵阵清风,温度倒是刚刚好。   见谢岁点头,小五将谢岁从房间里搬出去,推动椅子,兴高采烈道:“公子,府里有一处比较偏僻的竹林,很是幽静,我常和伙伴在此处纳凉,想必你没去过,我带你过去逛逛吧。”   谢岁笑着答好,让小五推着,两人一路往偏僻角落去,穿过好几道拱门方才到达,凝着水汽的林木中,几个墨袍的少年正围在一处同人嬉闹。   乌鸦似的,停在竹梢上,矮桌底,还有一个在院墙上,探头探脑,“般般,过来抓我啊!”   “哥哥在这儿呢!”   “般般,猜我在哪儿?”   空地里,矮墩墩的小孩儿也是一身王府里的暗色玄袍,双眼被黑布蒙上,张开双手,在四周摸摸索索,“小竹哥哥又耍赖,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你在墙上!”   “说好的不能上墙的!”   一小少年从墙头跳下来,“好啦好啦,我认输。”   “小成哥哥在竹子上,我听到声音啦!”   ……   小五本意是过来带着谢岁吹吹风,毕竟王府就那么大,该逛的地方都逛遍了,想着王府里最安静的地方莫过于是暗卫所,便想着带谢岁过来吹吹风,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人,并且没规没矩的在此处玩闹,玩闹也就算了,还把首领家的崽抱出来玩!   小五见状,心头一慌,张口就想教训人,让他们收拾收拾赶紧走,却不想谢岁抬手制止了他哦动作,笑着问道:“为何般般会在此处?我记得他不是叶大夫对门的道长家的孩子吗?”   “他……那个,好像是林道长要出远门,不在京城,我大哥他最近也比较……咳,比较繁忙,所以就将般般托付给了我……咳,就是这样。”小五目光往旁侧转过去,有些不自在的解释,“公子,他们可是有些吵闹?我这就让他们换个地方玩。”   “不用打扰,我们换个地方吧。”谢岁靠着椅子背,看着跑来跑去的少年,笑得温柔无害,“我却不知道,府中还有这么多的小孩,”   十四五岁,都穿着暗卫的衣裳,一看就是最新批的小暗卫。   那厢谢般般抓了好几个人,只剩下一个机灵的,不发一声,藏在山石后。小小孩童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靠近,谢岁看了谢般般的脸许久,示意小五推着他离开。   木制轮椅轱辘压过枯叶,发出破碎的声响,谢岁转身的瞬间,谢般般忽然笑了,“找到了!别想跑!”   谢般般从小听力过人,听见动静声后,二话不说,直接冲着谢岁方向跑过来,与此同时,竹林的一群少年终于发现庭院外的小五和谢岁,众人面色一变,正待上前喝止般般,谢岁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群人顿时停住脚步,一脸忧心的看着小短腿欢快的扑进谢岁怀里,抱住他的腿,“抓到啦!”   谢般般一把抽开蒙眼的布帛,“我赢了!你们今天全部都要听我的话……话……”   孩童睁开眼睛,看着谢岁,嘴角张了张,目光中有些许困惑,随后变成许久未曾相识的愉悦,“美人叔叔,好久不见,你也住在这里啊?”   谢岁抬手摸了摸谢般般的脑袋,“是啊,我也住在这里,般般你也住在这里?”   “这里不是我的家,是隔壁叶大夫的家。不过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回啦。”谢般般双眼纯净,童音清脆,一把将叶一纯的老底掀了个干净。   谢岁若有所思,他了然哦了一声,笑道:“般般真乖。”   不知为何,听着谢岁的声音,小五忽然觉得自己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明明王妃已经是府上的人,他迟早都会知道老大的身份,但总觉得现在拆穿,好像有点不太合适。   角落里,那几个少年站在角落,看着小五有些沉下去的脸,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王妃看起来这么亲切……   “你是受伤了吗?”般般捧着谢岁的手指,看着上头依旧缠绕的手指,还有轻微红肿的指节,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心疼,“小叔叔,我给你吹吹。”   谢岁摸了一把般般的圆脸,垂着眼笑道:“不疼,已经好全了,你且过去同他们玩去,叔叔行动不便,只是出来透透风,过上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谢般般点点头,松开谢岁的手指头,不知为何有些念念不舍,他看了眼身后被他抓来的玩伴,又看了眼被小五即将推走的谢岁,忽然迈着小短腿又跟上去,仰着自己的小脑袋眼巴巴盯着谢岁,小心翼翼道:“小叔叔,你住的近吗?”   “近的。”谢岁任由谢般般抓住他的衣角,只看见小朋友忽然涨红了脸,含含糊糊道:“上次见您时,您同我说,我若是在课业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你。这个现在还管用吗?可以继续问吗?”   谢岁一愣,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刚巧了,最近我没什么事,你若是有不明白的,尽管来问。”   “这是小五,”谢岁抬头看向身后的少年,笑了笑,“你叫他小五哥哥,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让他带你过来找我,好不好?”   叶五被谢岁的笑晃了眼睛,他不知为有些酸溜溜,公子平日里笑得少,偶尔笑笑,感觉也是半真半假的,此刻却是正儿八经笑进了心里。   再看得了承诺,开心跑回小竹林,继续和其他人玩耍的小矮子,只感觉槐花巷这父子当真是狐狸成精,怎么大的小的,都把人迷的五迷三道的。   想想跑去解决后患的老大,小五幽幽叹息。   正酸着,他身前忽然传来谢岁问询的声音,“小五,叶大夫去何处诊治了?约莫要花上多久时间?”   小五打着哈哈,本想不答,但看着谢岁端端正正坐在椅子的模样,犹豫良久,还是凑过去小声道:“两个月,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过不了多久大概就能回来了。到那时公子您大概就不需要这把椅子了。”   谢岁笑了笑,“送我去书房。”   裴珩今日还没回来,谢岁让小五给他挑了几本书,随后变坐去了主案上看书。小五被他打发出去,他装模作样看了一刻钟的书册,随后便将手指尖摸向了桌面上的文书册子。   翻翻找找,果不其然,看见了裴珩亲下的调令。   奉命剿匪,离开两个月……   谢岁垂下眼睛。   他本来还想着,师父在外面浪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看上个人,若是在一起,说不定能收收身上的损劲儿。   很好……看样子这损劲儿是没办法收了。   毕竟心上人是死对头这件事,谢岁觉得以林雁睚眦必报,针眼大的心眼来看,他多半是没办法忍受。   谢岁叹气。   也不知道他师父忽然出门是为了什么,只盼别和叶一纯对上。   要不然看见他心心念念的文弱温柔小叶大夫变成裴珩手底下第一金牌打手,大概这辈子都会断情绝爱吧。   *   而此刻,某断情绝爱预备役,蒙着双眼,双手被缚,让丹宿用一根麻绳拉扯着在路上走。   斗玄楼在江湖中叱咤多年,楼中杀手数不胜数,无人知晓他们的老巢其实就在中原一处看起来十分僻静的小山村里。   从外看,这个名叫碧落村的小地方安静祥和,与大周千千万万个村落并无差别,实际上村里所有的人都是斗玄楼内的杀手伪装而成。   而在村庄后山内的一处空洞里,养着楼主从大周各地捡回来,或者买回来的孤儿。他们在此处日复一日的训练,从小便被喂了听命的毒药,半年后便要开始执行杀人任务,一年接着一年,活的回来领取解药,失败的不会有人援救,直接死在外面。   丹宿和林雁亦是如此过来的。   不过两人并不是同一批入楼,丹宿被家人卖进楼里时,度厄的名声已经极大,但两人师出同门,勉强能够称得上一句师兄师弟。   丹宿从前还和林雁合作过几回,不过没几年度厄就跑了,楼主震怒,派出许多好手前去追杀,很快这个世界上就没了度厄的消息。   都说他被三十余斗玄楼杀手绞杀在青苇渡,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度厄的通缉令也就一直挂在了斗玄楼最高级别的通缉令上,是提醒,更是告诫。   “马上就要到村里了。”丹宿压低声音,“我提前给他们传了信,你一进村里就会被带去见楼主,这么多年,楼主对你恨之入骨,真不怕死里面?”   “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可怕的,”林雁抖了抖酸涩的胳膊,“倒是你,你得确定你能压得住他们。”   “只要你这解药当真有用,自然压得住。”   薄雾渐消,两人鬼鬼祟祟靠近了村落。   只是意料之外的,丹宿都提前传信了,今日村落里,却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出来押解林雁,只在村子口有两个杀手接应。   “这是怎么回事?”丹宿低声询问,那两个杀手悄声道:“村里来外人了,像是哪家的少爷出巡,大张旗鼓,带的人手很多。长老正在同他们周旋,想将他们尽快打发走。”   丹宿眉头一皱,看了林雁一眼,有些不太确定是不是这人的手笔。   “此次出行收获颇大,楼主有事找您,催您快些过去。”   丹宿应了一声,将林雁交给那两人,转身从小路绕道去往山头。   林雁依旧蒙着眼睛,被身后人推了一把,“快走,别想耍什么心眼子!”   他苦笑一声,叹息道:“我都看不见,又能耍什么花样?”   不过这两个小杀手是新来的,明显也没有什么同情心,一边站了一个,十分粗鲁的将林雁提溜进了后山,期间特别小心的避过了街头上吵吵嚷嚷的一大群人,将直接林雁丢进了水牢。   此刻大街上,南横提着马鞭,在碧落村里挑挑拣拣,他仰着脑袋,指着不远处的池塘,“这池子不圆不方,长的歪曲扭八,倒是符合小爷审美,行,我看上了,买了!”   斗玄楼长老嘴角抽搐,“这位公子,我们这里是不卖的,真的不卖。”   “哦?不卖?小爷我就喜欢不卖的东西,说吧,要多少钱?”南横扭头,瞥了一眼面前的老头,他抬起下巴示意身侧文士估价,“市面上买这一块地要多少钱?”   手中执扇的年轻人摸着下巴估摸了一下,笑道:“一个烂泥塘,二十两,不能再多了。”   “行,小爷给十倍!”   一锭金子飞了过来,丢在斗玄楼长老怀里,十分嚣张,十分粗鲁,十分的豪横。   长老看着面前金灿灿的钱,深吸一口气,遏制住了把钱塞进怀里的欲望,捡起来奉在掌心,朝着南横递了过去,“承蒙公子抬爱,只是此处是咱们的祖地,这里的地真的不卖,再多的钱也没用。”   “放肆!”旁侧的年轻人忽然出声,“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什么人?他想要的,别说是这个池子了,就是你的祖坟,那也只有你们迁走的份!”   南横听着叶一纯的声音,不由得嘴角一抽,他可对这群人的祖坟没兴趣。不过毕竟是演戏,自然是要多嚣张就该多嚣张,随即将脑袋一抬,嘴角勾出了一个可以挂油壶的弧度,嘴一呲,露出一排白牙花,“小爷我爹可是忠武候,我想要什么你们就得给,不然我让我爹过来平了你们这烂地!”   “被小爷看上,是你们的福气!”   斗玄楼长老:“………”真的很想抽出刀把这个毛头小子给砍了,剁碎了喂狗。   可惜不行,还得陪着笑脸,如同庄稼人一样搓着手,诚惶诚恐,“贵人恕罪!贵人恕罪!”   这群人在三天前从此处路过,马车豪华,行走时的侍卫人高马大,一看就是出自军中。起初他们以为是探子,但是后来发现这群人只是为了保护马车里的草包。   本来将人送走了也就算了,没想到这不知道哪里的大傻冒居然看中了他们的村子,说这里山清水秀,风水也好,想强征了当他名下的庄子。   如今大周世家豪强抢百姓土地之事早已屡见不鲜,但是他们还是没想到真的有脑子不好的,抢到他们江湖第一杀手地盘上的。   偏偏这一看就是皇亲国戚,就算想杀,也不能现在处理他,万一惹恼了他们,朝廷派兵过来清缴,那才算是完蛋。   因此不管有多生气,斗玄楼长老依旧装孙子,全当自己流连不利,倒了大霉。   叶一纯看着村子的布置,摇着扇子仰着头,默不作声记下了所有的路线,他装得一副好狗腿子,将狐假虎威的死样子表现了个十成十,将面前这老头拿捏的死死的。   毕竟此处是当年死对头的老巢,朝星阁早年动过将斗玄楼吞并的心思,不过后来阁内自己动乱,他爹又死了,叶一纯光是平定自己的势力已经耗尽了心思,更别说和斗玄楼打了,入了裴珩的贼窝后,更是忙的脚不沾地,便放任了斗玄楼独大。   不过多年明里暗里的探查,他们老巢的地点却是知道的。   看着一应俱全的村落,叶一纯不由得感叹,难怪度厄一旦隐没在人群里就再也查不出来,会演戏大概就是斗玄楼从小到大都在培养的东西吧?   他陪着南横在村里又逛了一圈,指定了一个位置,圈起来,一个地方当花园,一个地方起暖阁,三两下将这个面积广泛的村子给均分了。   看着斗玄楼长老快要发青的脸色,叶一纯和南横视线交流,随后嚣张跋扈的小少爷打了个呵欠,回驿站趴着休息去了。   叶一纯算着此处大概的人数,村里好处理,毕竟他们兵马众多,村子里就算有什么机关,一把火烧了也是白瞎。   难的是他们后山。   想要将此处完全铲除,必须将他们藏在山中的老巢也一并解决掉才行。   他咳嗽一声,看着唯唯诺诺的斗玄楼长老,心生一计。在将南横哄去楼上休息后,叶一纯大马金刀坐在长条凳上,折扇一展开,叹息,“老头,你过来。”   斗玄楼长老小心的凑过来脑袋,“公子你有什么话要吩咐?”   “其实我家公子这个人呢,他很好说话的。”叶一纯竖起扇子,挡住嘴唇,小声道:“小爷我也看得出来,你们多半是舍不得这块地,我家公子他向来是没什么耐性,也没什么记性,若是想让他放过你们,也不是没有法子。”   老头抬起脑袋,看着面前这个十个手指头恨不得都戴了翡翠金饰的暴发户,垂下脑袋,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有何高招?”   “你也看得出来了,我家小侯爷有钱,非常有钱。”叶一纯手指头捻了捻,“他在大周上上下下,庄子不说一百也有八十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京里,偶尔才会在外头跑跑。你看你这小地方,矮山矮水的,也没什么太多的看头,他就是买了,多半也就忘了。”   “你呢,不若就服个软,将地一卖,到时候银子一给,我也不动你们的地,就是那银子,八二分,如何?”   斗玄楼长老看着眼前青年那让人生厌的市侩模样,肚子里窝了一股恶气,“那你们这边能给多少钱?”   叶一纯手指捻了捻,比了个五,“五十万两。”   斗玄楼长老:“…………”他忽然就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他们兢兢业业杀人放火,死了那么多人也就赚上几万两,还得里里外外的分,这群勋贵子弟什么都不干,光是从手指头里漏下来一点,就够他们所有人十几年的花销。   他咽了咽口水,“这……我得找村长商量一下。”   “去吧。”叶一纯收了扇子,坐在门口吹风,狭长的眼睛瞥过来,刀锋似的骇人,“小爷的耐性可不多,一个时辰,能行就行,不行我就让公子找人将你们这破烂地方当匪患给平了,你们一个子儿都没有还得抄家灭族。”   斗玄楼长老:“………”这该死的权贵!   老头唯唯诺诺的出门,离驿站越远,他的身板挺的越直,面对四周围过来询问情况的手下,他捋了捋胡子,肚子里憋的气总算有了发泄的地方,黑沉着一张脸呵退了众人,随后急匆匆上了山,通告楼主消息去了。   不过却被告知楼主不在山内,而是去了水牢。   *   林雁被挂在了墙上。   脖颈和四肢都给锁链锁上,山里冷泉水将他给泡着,冰冰凉凉,在这炎炎夏日里,他觉得自己像个湃在水里的西瓜,从外到内,一点点被削去暑气。   头顶的溶洞如同某种勾出来动物的犬齿,互相交错,在这昏暗的洞内,如同身处在某种凶兽的腹中。   小时候他最不想呆的地方就是此处,总觉得阴冷,不过后来杀的人越来越多,也就越无所谓了。如他这样的人,杀人如麻,便是鬼神见了都得让道的。   他将脑袋在冷水里泡了泡,安稳了好几年,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沁凉的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水牢外有人靠近的声音,他装作没有察觉,十分虚弱的挂在锁链上,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声十分满意舒坦的笑声。   “还跑吗?你真以为自己跑得掉?”男人苍老的声音在溶洞里回响,“你一日入了斗玄楼,永远都摆脱不了此处。逃了八年,终究还是回了此处,可惜了,小七说你眼睛瞎了,不然也能好好看看你干的好事,看看那些跟着你一起走的人都成了什么模样。”   “你确实是有几分本事,这么多年,也就你最得老夫心意……唉,可惜,怎么瞎的?是毒,还是被仇家伤的?”   “自然是仇家。”林雁抬头笑了一下,“遇到了朝星阁,算我倒霉,让丹宿抓到,算那小子捡漏,不然就你们的本事,下辈子也别想抓住你祖宗。”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幽幽道,“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犟脾气,可惜了,阿爷我就是想重新给你个机会,你这也不中用了。”   “楼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叛徒一律废除武功,丢入蛇窟。不过看在你曾经是我最得意的手下的份上,我便将你捆在山头,凌迟可好?”   “如今楼里有五百多个杀手,便片成五百多片,让所有人都尝尝你这叛徒的滋味。”   说着说着,那老头像是很满意自己的残忍。呵呵呵的笑出声,林雁听见这声音就觉得恶心,在心里骂了一百遍死变态,随后将脑袋垂下去,全当是没听见。   不过落在老头眼里,这模样就成了惧怕。   他正待再刺激林雁几句,却有人匆匆进了水牢,林雁抬头,隐约听见什么权贵,五十万两,卖地之类的词。   上头的老头忽然笑出声,“交易,自然交易,白送的五十万两,不要白不要。”   “待那土大款走了,就将那留下来监工的小兔崽子逮过来,还想二八分?看老夫不把他剁成二十八份!” 第73章   即将被剁成二十八份的暴发户明显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往床上一躺,翻了个身,随后从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枚护身符,看着黄纸朱砂,凑在鼻尖沉醉的吸了一口,仿佛能够从这小小的符纸上感受到残存的气息。   想到他出门问道的心上人,叶一纯满心陶醉,将护身符凑在嘴边亲了亲,忽然觉得自己好变态,又连忙将符藏进了怀中。   林雁不在家,也不知得出去多久,若是回来没见着他也不知会不会担心。他总感觉现在和小道长聚少离多,两个人前后脚都有事,越来越忙,故而相处这么久了,也没能戳破那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   唯有上次借着酒劲意乱情迷,偷偷亲了一口,但也没有后续了。   小道长带了一个崽,又是修道之人,脸皮薄很正常,而他自己则顾虑颇多,唯有将所有的危险障碍都扫平,才好安安稳稳抱得美人归,不然只会将爱人置于危险当中。   脑袋里想起林雁握着别人的手指摸骨,笑得一脸温柔的模样,叶一纯从床上坐起来。   不行,他真的很急。   本来修道之人就容易淡泊寡欲,九天之上的谪仙涉世未深,他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温水煮青蛙要煮到猴年马月去,若是让别人捷足先登,用些别的手段吸引了林雁心神,那到时候他可就真的哭都没出哭去。   叶一纯光是想想就要发疯,行至窗边,看着漆黑宁静的村庄,忽然就想把这里全炸了。   还是得早些把这里给解决为好。   烧了度厄老巢,让那个鬼鬼祟祟装模作样的阴险小人无处可去,将他逼出来,以绝后患。   江湖中这种暗搓搓的势力,还是越少越好。   林雁打了个喷嚏,山里冷泉泡一天了,夜里还是有点凉。溶洞里头顶有一小洞,白日里光线被挡的厉害,到了晚上,却正正好挂着一个月亮,清清亮亮的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   楼主没再过来,下半夜丹宿倒是来了一趟,脸色苍白,带了包吃食,从岸边抛下来,林雁吃了个饱饭,将食物里的一根长针条藏在了头发里。   觉是睡不了的,毕竟他这些年舒坦惯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得快点把楼主给宰了,他不可在此处呆太久,两个月已经是极限,再久就不地道了。毕竟哪里有人天天自己往外跑,让邻居帮忙带孩子的?   况且他越是在此处呆着,就越容易想起叶一纯,槐花巷子的叫卖声,穿堂而过的风,和阳光下翻晒药材的温柔青年。   林雁叹了口气,缓缓滑下去,将脑袋埋进水里。   他决定了,干完这票就回老家成亲,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   人生圆满啊。   第二日,斗玄楼长老窝了一肚子的气,继续装孙子。为了那权贵跟班口中说的五十万银,点头哈腰,唯唯诺诺,领着人上上下下在村里转了个遍,最后那少年权贵将目光投在了后山上。   “这山倒是巍峨,林子也深,不知猎物多不多。”南横坐在马上,摸着下巴装模作样的思考,“带我上山看看,若是有野鹿獐子,围起来当个猎场也不错。”   那后山才是斗玄楼大本营,若是真让官兵围了,那他们不得整个大搬家?不行,万万不行!   斗玄楼长老正想着如何推脱,却看见那权贵身后的跟班对他使了个眼色,将他的话头给压了下去,随后那青年凑过去,抬着折扇在对方耳侧说了些什么,马上的少年郎点了点头,“确实有些贵,一百万两圈上一块地,若是父亲知道了,只怕要打我。”   他伸了个懒腰,“最多八十万两,再多就不行了。”   两个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反正一刻钟过去,斗玄楼长老的头都快要抬不起来,然后听见那少年权贵懒散的声音,“那行,老叶,此处就全权交给你处理了,八十万两的银钱过两日我让人送过来,至于这些木纳的贱民……小爷我实在是懒得同他们说话。”   “走了!”南横一拉缰绳,调转方向,“我先回京城,你多看着点,让他们赶紧走,此处好好修建,等来日小爷起了兴趣,再过来耍耍。”   说完扬鞭策马,马蹄高扬,几乎从人头顶上越过去,一行几十人,转瞬跟着南横走了大半,只剩下叶一纯和十余个侍卫,施施然站在站在路旁。   叶一纯回身看向斗玄楼长老,微笑,“行了,你们且将此间杂草修修,过几日八十万两到后,分钱走人。”   青年摇着扇子,哼着歌,踱步离去,瞅着路旁稻草搭的窝棚,嘲笑出声,“其实这地方你们迁走也没什么,毕竟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纸扇一合,叶一纯绕去了驿站歇着了。   烈日炎炎,斗玄楼长老看着那零星一点的侍卫,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沉静下来。   他侧身,冲着路边的村民打了个招呼,“去,今夜将他们的马全部药死。”   “过了今夜,我看你还怎么嚣张的起来。”一身粗布破烂的老头阴冷盯着阳光下潇洒离去的青年,“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定叫你有来无回。”   是夜,山脚下腾起一片大火。   林雁飘在潭水上,仰着脸,半浮着玩水,溶洞空旷,能够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人声,匆忙的,慌乱的,扭曲成诡异阴森的呼哨声,在空洞的山体内回荡。   今夜楼主依旧没有召他。   林雁百无聊赖,有点担心自己再泡下去就泡发了若是不再英俊,还真的不好哄骗别人。待他回去,就要将小大夫扛起来,丢床上,先亲个够本,再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可惜泉水冰凉,脑袋里的不正常思想被冷的一干二净。   唉。   林雁叹气,鼻子埋在水里,吐出个泡泡。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微动,随后锁链被人扯了扯,丹宿缓步下来,身上有一种被烘烤过的告焦气。   叶一纯抬头,“杀人放火去了?”   “村里来了几个纨绔子弟想圈了此处当猎场。”丹宿坐在溪石边抛过来一袋子肉干,“如今领头的走了,楼主让我们将那群人抓起来,为首的在村里放了把火。”   “让他们跑了?”叶一纯挑眉。   “没跑,全部抓起来了,说是还有八十万两的银子没结。打算等银钱全部到手后,再剁碎了喂狗。”丹宿借着潭水净手,“另外,楼主今夜召你。”   林雁哦了一声。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在一片沉默声中,丹宿轻声道:“多吃点,吃多点好上路。”   林雁笑了一声,将肉嚼吧嚼吧咽下去。水潭之上,能够听见其他人催促的声音,“丹宿,叙旧完了没有?楼主在催了。”   “行了,催什么催。”丹宿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他昨日面见楼主,虽然带回了度厄,但并没有讨回谢岁应有的那五千两,度厄不值钱,虽然功过相抵,他还是被抽了二十鞭。   林雁被他从水里提了出来,青年人身材修长,手脚被泡的发白,四十斤的铐子落在手脚上,每一步都极为沉重。   叮叮当当的铁链声中,斗玄楼曾经的第一杀手,一步步迈进了黑暗中去。   楼主山脚下的房子被烧了,但他并不愤怒,甚至还十分高兴。那烫手山芋走了,留了个不自量力的草包,果然是京城中没见过世面的富家子,都不用刑法,稍微吓吓就全招了,承诺等到钱到了,就配合他们,将钱全部换成银两。   楼主感觉自己快要躺在钱山上,心情一愉悦,就想起了还被他丢在水牢的逆徒。   度厄是他在死城里捡的,此人心性根骨绝佳,自幼便深得他心,可惜了,生了异心。他不得不防,未免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处理为好。   吩咐下去,让楼中今日在职的所有杀手子时过去围观处置叛徒,他自己则打算同昔年“爱徒”再叙叙旧。   没有人能叛出斗玄楼,除非他死。   *   叶一纯扒拉在简陋木头栅栏做成的笼子里,一身华贵靓丽的锦袍被烧焦了半截,折扇也掉了,散着头发苦哈哈蹲在笼子里,向着角落看守询问,“好兄弟,能否给口水喝?”   不搭理,也不给。   叶一纯叹气。   这笼子高不过半人,他也站不起来,只能蹲着。好处是他表现的比较优秀,所有杀手都把他当成了草包,目前两只手还是比较松快,扇子也还在。   吧嗒吧嗒给自己扇了扇小凉风透气,叶一纯靠在栅栏上,看着斗玄楼家徒四壁的大本营,心里记着自己方才记下的线路,他可懒得在这逼仄地方消磨时光。   此处除了他和他带着的帮手外,还吊了不少人,大多数是些小孩,还有一部分青年,断手短腿,空气中都是含着血腥气的混浊。   叶一纯将目光挪开。   江湖中的杀手组织,多多少少都会沾上不少血腥,从前的朝星阁亦是如此,天南地北的孤儿弃子,一吊钱可以买上好几个孩子。酷烈的训练,残忍的厮杀,能够走上这条路的,十不存一。   他不喜欢,所以杀了反对者,带着剩下的人跑了。   现在再看,果然还是不喜欢。   这等腌臜所在,还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灭掉最好。   昏暗的火光中,远处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铁链声,有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这边走,昏暗的阴影里,影子拉长又缩短,破破烂烂的衣角滴滴答答还落着水,苍白的脸上蒙着三指宽的黑绸,从他的牢笼前缓缓走过。   叶一纯手中的折扇吧嗒掉下去,他握住了栏杆,瞪大了眼睛,一个名字压在喉间,呼之欲出,又被他死死压了下去。   他还记得两人分别时小道长带着笑的脸,拿着竹竿,冲着他的方向挥手,温柔的让他别送了,改日再见。   叶一纯想破脑袋都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相见。   与此同时,路过的犯人大概是体力不支,让身后两个杀手推搡,脚下一软,跌倒在牢笼前。   弱小,可怜,无助,且瞎。   “起来!”押人的杀手一把拽起林雁的胳膊,“装什么装,死瞎子!快点走!”   “对不住。”林雁将自己的余光从牢笼上那双沾了黑灰血迹的双手上挪开,他颤颤巍巍爬起来,脚步又虚浮了三分。   一片叮叮当当的铁链响声中,眼瞎的可怜道士让人极为凶恶的推走,徒留地面一片狼狈水渍。   水牢。   叶一纯牙齿几乎咬出血来,他看着林雁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想法跑过去,但看着对方苍白的脸,湿漉漉的衣裳和头发,被泡的发白的手脚,心脏抽痛。   最后所有的理智消失,叶一纯暴怒。   他的小道长必然是在游行途中被这群杀手给劫持了!然后宁死不屈,打死不从,被他们抓进来折磨!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难怪这次出门,林雁那么久没有回京。   叶一纯手指捏着牢笼,良久,他松开手指,垂着眼睛,铁笼上,留下一排极深的指痕。   他要踏平此处。   一定。   林雁绕过一个弯,待叶一纯看不见他的影子后,方才挺直了身板,他有些忧愁的蹙眉。   叶大夫怎么会在这里?   金陵距离斗玄楼老巢挤远,此处靠近西北,需要半个多月才能过来……莫非是来此处收药?   罢了,多半是被人牵连。   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看见蜷缩在牢笼中,颤颤巍巍那么一小团,多半是受了拷问,又受了惊吓,叶大夫很爱干净,何时如此狼狈过?   林雁杀心大起。   他的人,这群人凭什么欺负,怎么敢欺负……把他们全杀了。   只是念头起了一半,随后深深的忧虑又浮上心头。   斗玄楼的人他肯定是要杀的,叶一纯他必定是要救的,但他实在不想让心肝儿看见他杀人的模样。   那样太不雅观,而且有损他的形象。   万一将人吓到怎么办?   林雁看着自己目前还算干净的手,有些哀愁,有些幽怨。   好难。   娶老婆真的好难。 第74章   不过和叶大夫的惊鸿一面,林雁魂飞天外,整个人几乎也跟着叶一纯一起去了。   何时走到大殿他根本没注意,只觉得身前身后甚是吵闹,高台上的楼主垂垂老矣,底下的人头攒动,十分喧闹,旁侧的火把太热,而洞穴深处又太暗。   一重一重黑衣的杀手从四面八方过来,如同穴居的蝙蝠,泛着光的眼睛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楼主确实有这个打算,不过在杀人前,还是先勾手,让人将林雁压到自己身前。   “当年捡到你时,你还只有这么大。”干瘦的老头比了比位置,随后叹气,“老夫供你吃穿用度,教你在这乱世中生存,你就是如此待我。”   “今日便在你的兄弟姊妹面前,破开你的心肺,让人好好看看,是不是生了一副黑心烂肺。”   眼前人嘴角还在张合,林雁已经没有什么心情去听他鬼扯了。他扭头往后面看了一眼,丹宿带着一群人入场,站在边缘一动不动。   而面前那个年迈的老头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   叶大夫爱干净,蜷缩在笼子里的样子着实可怜。那样的人就是锁起来,也应该是在重重帷幔后,用纤细的金链缠上四肢……呸,想远了。   将满脑子的黄色思想全部晃走,曾经的斗玄楼第一杀手挠了挠头,从发上取下藏在其中的长丝,指尖微动,沉重的枷锁被直接撬开。楼主激昂的声音还未停息,两侧的看守率先察觉到不对,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二十斤的玄铁直接从林雁手中飞起来,砸在他们头顶——血花四溅。   穿着粗布道袍的青年拍了拍手,呸了一声,将嘴边的血迹吐出去,叹气:“楼主,一直以来你的废话真的挺多,从前还有点心思听听,如今当真是听不进去了。这样,你先下去,待我百年之后,再去底下听听你的废话可好?”   “现在我得去救人,洞内实在是恶心昏沉,我的心上人会害怕的。”   一片骚乱声中,丹宿骤然抛来长刀,在底下大喊道:“你他妈废什么话!还不快动手!”   “不好意思,这就来。”林雁反手接过长刀,蒙眼的黑绸掉落,野兽般的一双眼,盯上了高位上的楼主。   昏暗的洞穴内,顿时是无边炼狱一般的厮杀。   叶一纯一脚踹开笼子,生了锈的笼子在他手下走不过三个回合就散了架,旁侧看守的小杀手一看就是个刚出茅庐的,只有被洗脑后的武勇,技术却不到家,一巴掌放倒一个,叶一纯挑出钥匙串,将随行的侍卫放出来后,剩下的钥匙随手往笼子里一丢,让被关着的人自行救援。   他简略分配了一下任务,派了两个人出去喊南横开战,剩下的去摸清楚洞穴的各个地方退路。自己则拔腿就跑,朝着林雁可能被押去的地方追过去。   他的小道长,仙风道骨,温柔无害,偶尔会捏着他的手指,给他按揉的爱人。   天杀的斗玄楼,居然敢动他一根头发丝,不灭此处,他不姓叶!   手中折扇如刀,转瞬割破一个杀手的咽喉,叶一纯听见远方溶洞内传来轰隆轰隆的震动声响,如同万马奔腾,洪钟声动。   片刻后,岩体开裂。   瞳孔紧缩,叶一纯暗骂一声,也不知道这斗玄楼现在在干什么,阵仗这么大,不会是在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仪式吧?   刚转了一个弯,就看见穹顶的山体崩塌,巨石滚落,擦着叶一纯掉下去,轰隆隆转瞬压死一大片的人。   叶一纯吓了一跳,看着洞穴里蔓延的火光,脏话都要飙出来。   一群疯子,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在自己的老家里面放炸药,这是不想活了吗!   选的什么鬼地方,弯弯绕绕,黑咕隆咚,一点品味都没有,蹲在这深山老林,年久失修,洞都是破的。   叶一纯崩溃,看着如同雨点一般散落的石子,恨不能来个人给这山头开个盖。空气中尽是硝石和浓烟,夹杂着血腥味,让人指尖战栗,心中不安。   他左顾右盼,只能看见内讧的斗玄楼杀手,在崩塌的山体空腔内杀得血肉横飞,而被带走的林雁,却怎么也没看见人影。   到处都是人,嘶吼的,奔跑的,伴随着无数坠落的山石,烟尘,一片乱象。叶一纯肩膀被石头砸了一下,生疼,他按着自己的肩背揉了揉,意识到这个山快崩了,此地不宜久留,再呆下去,绝对要被活埋在里面。   然而林雁不见踪影,小道长只会一点三脚猫的防身术,又看不见,在这种情况下只会更糟糕。他顾不得四周狂乱的人群,在黑暗中大喊,“林雁!”   “林雁!!”   声音被淹没在厮杀声中。   他捏紧了怀中的护身符,在这一瞬间,将九天神佛全部求了一遍。   大约是神佛显灵,下一刻,一只苍白的手从阴影处伸出来,将他一拉,拽进了偏角。一块落石滚滚而下,心上人声音沙哑粗粝,像含了一口血,“你怎么在这!不往外逃往里跑!不要命了!”   青年的责怪声在这一刻有如天籁,叶一纯心中一喜,抓住林雁的手,转头将人抱在了怀里。掌心微湿,像是血的触感,不过狂喜之中他毫不在意,黑灯瞎火,抱着人先亲了一大口,而后立刻转身,试图将人背起来,“跟我走!山快塌了,我们一起出去!”   不过对方却并没有上他的背,反而是扣住他的手指尖,按着他的脑袋咬着他的嘴又重重亲了一口,抛却了过往的矜持高冷,这一瞬间,热情似火,热情的叶一纯有些招架不住。不过他还是喜滋滋,毕竟这算是互通心意,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小道长同样喜欢他!   晕头转向中,他被林雁拉着换了个方向,“后面山体塌了,走不通,跟我来!”   两人在黑暗中狂奔,叶一纯只能稍微分辨出一些路口轮廓,而林雁健步如飞,黑暗对他来说毫无障碍。   叶一纯满脑子小道长亲我了!小道长救我了,小道长抓我手了,我的心肝儿好厉害,掐指算路真的六翻了!不愧是半仙!   “会水吗?”林雁的声音带着几分严肃。   叶一纯大声应和,“会!”   “吸气!”林雁拉着他,两人一同跃入水下暗流中,冰冷刺骨的地下河将头顶淹没,在一片混乱中,两人随着水流逃出生天。   外头晨光熹微,巍峨的山体垮塌了一大半,林雁拉着叶一纯从一处冷潭中爬出来。两个人精疲力尽,瘫倒在浅溪中,彼此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斗玄楼的老巢彻底没了,不远处的山林之中,惊鸟四起,林木之上,仍旧能够看见无数杀手在其中起伏,而不远处,马蹄声阵阵,西北军来了,将出路彻底堵死。   林雁火速分析了一下局面,楼主死了,但是官兵过来了,他现在还得帮一下丹宿,将人送走,不然被一锅端掉可就糟了。小大夫跑了这么久又被关起来虐待,体力一定已经跟不上了。   叶一纯遥遥看了一眼山林上群鸟一般的杀手,只觉得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林雁刚受了惊吓,不可再受刺激。   两个人对视一眼,叶一纯将林雁恢复视力的事情抛在脑后,他看着青年深邃的眼睛,抓着他的手指认真道:“我待会儿有话跟你说。”   “我也是。”林雁点头,惴惴不安的提醒道:“叶大夫你且记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都喜欢你。”   叶一纯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话被说了,唯有一脸深情的对望,而后在放松对方警惕的时候——两人同时抬手,敲向对方后脖颈,打算将这个柔弱可怜又无助的爱人打晕送走。   脖颈受到重击,两大江湖传说同时瞪圆了眼睛。   “叶大夫,你干什么?”   “林道长,你做什么?”   与此同时,林木间传来呼哨声,是杀手察觉到林雁踪迹在往此处聚集。天幕上炸开数枚红烟,南横带着人马匆匆围过来。   时间紧迫,两个人再度出手——而后连续不断对了十余招,结果却破不了彼此的招式,两人震撼的缩手,瞪着彼此的脸。   如同两只被陨石砸晕的公鸡。   阳光终于挣扎着冒出来,冷色的雾气消散,林木间浮上一层清晰的暖意。   林雁手持漆黑长刀,叶一纯扇尖上幽蓝一点,各自后退数步,拉开距离,一脸的不敢置信,某种毁天灭地的想法不断在脑子里涌现,最终在两方兵马冲过来时,毁了个彻彻底底。   丹宿:“度厄!你在水池子里泡什么泡,朝廷的人来了,还不快跑!”   南横:“老叶!快些过来,杀手围过去了,你发什么呆啊!”   叶一纯崩溃,拿扇子的手微微颤抖:“度厄?!!!”   林雁两眼发黑,面色苍白:“悬星?!!!”   没人应声,但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这一瞬间,天崩地裂,黯淡无光,九州覆灭,往昔所有的美好画面在脑袋瓜里过了一遍,然后尽数散成了灰,他们彼此注视,唇间颤抖,最终融化成一句——   “淦!”   “草!”   “你这贱人!骗我!!”   *   “事情就是这样。”南横低着头站在庭院里,“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怎么都分不开,王爷您也知道的,叶哥打架时有多狠,毒针乱飞,根本没办法靠近。”   “至于那位林道长他也不好对付,反正就是,他们打了五天,从山里打到山外,我们实在是等的有点烦了,就同斗玄楼对面的领头人对接了一下,他说斗玄楼换主人了,没想和我们作对,他想要要面见王妃,商量……商量一下弃暗投明的事。”   说完,南横偷偷往上看了一眼。   宽大的桌案后,熏香阵阵,红袍的美人执笔,正在案后练字,十指还缠着纱布,一笔一划,写得艰难。   至于他们的王爷,则站在旁侧,一点一点的给人磨墨。   还是王爷王妃感情好啊。   成了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第75章   谢岁侧坐在软榻上,他的手和腿恢复的很快,如今已经可以做些简单轻便的动作,写完一整张的大字,他看着纸面上有些歪歪扭扭的字迹,默默放下了笔。   南横小心翼翼汇报完毕后,便退了出去,而裴珩此时已经磨了满满一砚台的墨,看着几乎漫出来的墨汁,谢岁只怕是消受不了,他搁下了笔,沉默片刻,侧头看向旁边的裴珩,“王爷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问什么?”见谢岁不写了,裴珩自己选了支狼毫,吸饱了墨,在纸上开始描字,他的字还是没什么进步,执笔的手势,手腕用力的方向,都不太对。   谢岁看的眼睛疼,在裴珩写出几个丑字后,忍不住伸出手握住裴珩的手指,给他调整好握笔姿势,在青年惊讶的目光中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运笔。   就算是重新正骨,歪掉的手指被扶正,但手指尖偶露的皮肤上,还是可以看见一层一层瘢痕叠加交错。谢岁的手指实在是算不上好看,落在手背上也是冰冰凉凉,带着薄茧,摩擦在肌肤上,如同一根羽毛落在了心尖上。   裴珩打了个颤,忽然觉得这教小儿写字的动作谢岁做来也太过暧昧,他有点想跑,却被自己的自尊心牢牢钉在原地,提线木偶般看着自己的手被人牵引着移动,少年郎君轻声细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王爷就不好奇,为何斗玄楼的杀手要过来见我?”   谢岁半抬起眼睛,小心翼翼盯着裴珩,观察着身侧人的表情,试图从那张脸上探查出什么信息。   他不知道叶一纯猜到多少,但师父暴露,之前猎场刺杀裴珩一事和他有关,绝对是瞒不了的。裴珩知道后会如何想他……按照摄政王睚眦必报的性格,不过同样捅他一刀,但他在裴珩心中的印象,必然会降低,不管有任何美貌皮囊,若是生了一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黑心肠,多半都是会跌份的。   想到这里,谢岁心中多少有些不安,此时他还不好太得罪裴珩,毕竟这段时间的庇护和照顾全是真的,真到他觉得裴珩可能真的对他有那么几分真心。   若是裴珩不再喜欢他了……会不会重新打断他的腿啊?他如今还不能被这道靠山抛弃,若是裴珩下手整他,先生好不容易从岭南调回来,只怕会被他影响仕途。许先生年岁不小了,再贬谪一次,此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到京城。   在脑袋里出神的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看着旁侧的青年,谢岁手指尖动了动,伤口忽然抽痛,他手指一颤,裴珩落笔时的一撇被他带的歪开,宣纸上墨渍划拉一道黑痕。   裴珩有些可惜的看着毁掉的字迹,他搁了笔,将谢岁的手指拈起来,看着还在抽动的指尖,探指揉了揉,随意答道:“你不是在端王阵营遇见的他吗?之前还找你要钱来着,现在投诚想见你很正常,这没什么好好奇的。”   见谢岁手指尖的状态有所缓和,裴珩起身,“行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去吃个午饭。不知道今天厨房做什么菜,天气热,看什么都没胃口。”   胳膊一伸,他将谢岁从座位上拉起来,“今天坐了两个时辰,你也该动动了。”   谢岁小心翼翼将手搭上去,裴珩扶着他,两人相携出门。这段时间除却上朝,他们几乎算得上是形影不离,谢岁身体恢复的这么快,除却用的药好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裴珩整天拉着他时不时的动一动,并没有像常人那般受伤后,就瘫在床上密不透风,而是适当的活动透气。   每日只用吃饭睡觉散步,偶尔看看书,如此闲散多日,谢岁像是抽条一般又往上蹿了一节,从前瘦骨嶙峋,摸着硌人,如今也被养得稍稍圆润了些许,常年苍白的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人精神了,眉宇间常年萦绕的那股郁气自然消散,只是性子还是小心翼翼,像是随时要抱着尾巴逃跑一样警惕。   裴珩倒是无所谓,反正谢岁防备些还好,他还是不太习惯对方粘人,毕竟重逢那段时间的亲密接触,到现在他想起来都觉得脑仁抽痛。   还是像现在这样,平时吃个饭,练字,散步的老年生活,更符合他的恋爱标准。   今日裴珩休沐,他一整日都能在家里厮混,如今朝政颇多,加之又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前些日子他将许蘅之丢出去后,这人整日想着参他,朝廷世家子弟巴不得看他们俩打起来,正在偷偷拱火。   一上朝就是乌烟瘴气,也就家里安生点。   中午喂谢岁吃了一顿饭,看得出眼前人食不知味,午后按着对方睡了半个时辰,便着人将丹宿带去了偏亭。   “斗玄楼的杀手想见你那就见吧,若是真心实意的投诚也不错。免得再在江湖上为非作歹,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裴珩趴在冰釜旁挑果子吃,天气太热,他瘫在凉席上,简直不想动上哪怕一点,看着旁侧衣衫整洁,一丝不苟的谢岁,只觉得热的慌。   “我就不去了。”他抬眼,笑吟吟的提醒,“虽然王府里还挺缺人手,但我看斗玄楼里那群人和叶一纯的样子,这些人多半是不可能收编成暗卫的,两边融在一处多办是要打架。”   “小元夕,他若是想投靠,位置便只能你自己安排。”   裴珩抬眼,看着面前被他养的越来越油光水滑的狐狸,笑道,“府里的账目可都给你看了,能不能养的起,可就看你的了,王妃。”   谢岁:“……”   他被这一声王妃惊到,低头看,裴珩已经就地躺倒,趴着乘凉去了。床榻上的小蒲扇一挥一挥,小鸟翅膀似的。   *   谢岁让小五扶着去往偏庭,天气闷热,一副风雨欲来的阴沉样。   丹宿一人站在庭院里,看着谢岁被人推过来,他目光扫视了一眼他的膝盖,蹙眉,“几日不见,你这是怎么?被打断腿了?”   “还真是伴君如伴虎。”   谢岁面色不变,“承蒙关心,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没什么大碍。怎么就你过来了,我师父呢?”   “重伤,还中了毒,在床上躺着没醒呢。”丹宿大马金刀坐下,从桌子上捡了杯水喝,“度厄没发疯前让我过来找你,说是你能给我引荐,给楼里的兄弟们一条活路。”   “重伤?”谢岁蹙眉,“他现在在哪里?”   “在金陵的驻点养病,没有性命之忧。”丹宿平静的看着谢岁,之前在端王阵营时,他们俩是塑料同僚,后来被坑了一把,没想到这辈子还是得上谢岁的贼船。   谢岁松了口气,他笑道:“斗玄楼如今还有多少人?”   “一百三十二人,另有些许老楼主的心腹,逃了一小部分。”   “也就是还有乱党没能收尾?”   “是。”   谢岁又问了些许问题,丹宿一一答了,谢岁沉吟片刻,满怀歉意道:“你知道的,我不过一个不受宠的侧妃,能力有限。王爷心思深沉,我的话他并不会听,他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你们若是过来,定然不回来像从前那样,做一单任务,几千几万银。”   “如今我师父又是重伤,且与王府中的暗卫统领有仇,我若是执意要将你们收留,只怕有些困难。”   看着谢岁越来越紧的眉头,丹宿心头一紧。若是不能寻个势力投靠,如今楼中势力锐减,又被朝廷盯上,像他们这种地方出来的,除了逃亡,就是被抓起来当叛党斩首。   “如今斗玄楼归你管?”   “归你师父。”丹宿侧着头,掩饰性的喝了一口茶,“我只是暂代。”   “同僚兄,你这就谦虚了。我师父脱离斗玄楼多年,如今楼中发话者必然还是你。”谢岁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你现在的难处,只是我也有难处。”   “一百多人,若是想要完全收留,只怕往后你们的日子过得会没有在斗玄楼时潇洒。况且如今京城安稳,非必要做不了打打杀杀的事,日常的例银怕也会低些。”   丹宿蹙眉,开门见山道:“大概能开多少钱?”   “从前您做一单任务,便是上万两白银,若是在王府中,平日无事时每月可以安排两贯钱,若是需要出门调查案子,便看任务难易程度发钱。”   “另外府中还有几处空置的院子,你们若是过来,还得将人分上一分,做几个不同的院子。住的可能也会有些偏远,不知道能不能接受?”   看着丹宿蹙着眉头犹豫的样子,谢岁但笑不语。   总归是要慢慢磨价的,上次虽然从端王府里扣下些钱,裴珩的小金库有些补充,但他名下确实没什么赚钱的东西,长公主同他不太对付,裴大帅两袖清风,又常年征战在外,家里根本没什么进益。养这么大一批人,还是有些吃力的。   “我回去再想想。”丹宿起身,而后想起来似的,回头提醒道:“对了,还有一事,你师父他中的毒有些古怪,是王府的暗卫统领下的,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人却一直迷迷糊糊,我们这边的医师说解药很难配置,你若是有时间,去找找解药,免得他当真死了。”   说完,他蹙着眉头,满脸嫌弃的补充道,“你师父最近实在是有些婆婆妈妈,他说是打死不与叶一纯当同僚,你有时间记得过来劝劝他。”   “不就是遭人骗了,有什么好避讳的,人生在世,谁没被骗过几次。他一个男人,又没亏什么。”   “矫情死了。” 第76章   裴珩推开房门,房间里气息混浊,一股药味,床榻里,叶一纯仰躺着,浑身上下包扎的严严实实,如同一颗饱满圆润的粽子。只有十个手指头尖露在外头,指腹还有不少细小的划口,他眼睛上敷了一张巾帕,裴珩掀开窗帘时,就见他嘴上带着笑,调侃道:“王爷,不好意思,我现在动不了,就不行礼了。”   “我平时也没让你讲什么规矩,现在还客套什么?”裴珩看着他身上的伤,眉头紧蹙,“南横说你伤的很重,我还有些不太信……打不过怎么不跑?”   叶一纯:“………”   他深吸一口气,破音强调:“谁说我打不过的?打的过!!那神棍现在多半也和我一样躺着,他还中了毒,只会比我更重!我身上这点外伤半个月就能下地,这算什么?也就是被野猫抓了两爪!”   看着在床上如同一条扭动活鱼般翘尾巴的叶一纯,裴珩连忙安抚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好的……好的,知道你最厉害,毕竟谢岁师父都快被你毒死了。”   叶一纯有被安抚到,他呵了一声,“死了?”   “快死了。”裴珩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了床畔,“今日谢岁还过来找本王求药,我没答应,想过来问问你的看法。”   “不给。”叶一纯声音冰冷,“就算王妃震怒,杀了我,我也不给。”   裴珩轻巧哦了一声,“懂了,你这是要殉情。”   叶一纯:“…………”   “行了,不给就不给,他死了更好,斗玄楼没人带领,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届时全部分散开,寻些普通职位安排,能省我不少事。”裴珩起身,抬手将床榻上低垂的幔帘都拉开,“越是受外伤越不能如此闷着,平时还是得透透气,你看你,大热天你还把脸蒙着,眼睛怎么还搭布?受伤了?”   裴珩忽然抬手一掀,只见布帛下,此时这颗白色的粽子红肿着眼睛,正在默默流泪,将脑袋上包着的纱布都浸湿了。   叶一纯:“……”   裴珩:“………”   将布又默默放下,裴珩全当做没看到的样子,扭头看向门口守着的南横,只见少年郎摸了摸鼻子,对着他使了个歪七扭八的眼色。   很好,看样子是真的受伤很深了。   虽然是自己的下属,虽然他还含着点坏心眼过来看热闹,但毕竟是从西北一路过来,出生入死的半个兄弟,裴珩犹犹豫豫片刻,搬了个小马扎过来安慰。   “其实事情应该也没那么严重,不就是被骗了吗?你看谢岁,他当初还想杀我呢,现在不也过……过得挺好。”裴珩的底气逐渐消失,他咳嗽一声,换了个方向,“你这年纪也一大把了,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这点小小的……额,小小的矛盾,不然还是放宽心,别太在意。”   “不然在心里多想想他的好?”   裴珩绞尽脑汁的补充,“林道长人我没见过,但你不是说他温文尔雅,光风霁月,玉树临风,为人温柔有耐心吗?”   “放屁!”叶一纯声音沙哑,“此贼两面三刀,心狠手辣,狡诈多疑,诡计多端!屁的君子,全是他装出来的!度厄什么鬼德行我还不知道?!”   “哈,还给人算命?他杀人如麻,满手都粘着血,算命?要人命还差不多!”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叶一纯脸上敷的毛巾掉下来,他难受了太久,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心肝儿是从小到大都不对付的死敌,一想到那日月色下偷偷摸摸的亲吻,还有平日里的照顾和倒贴,他就觉得气的要吐血。   被骗心又骗财的叶大首领,现在恨不能一刀把人戳死。那日在斗玄楼老巢也确实如此干了,他们往死里打了一架,东西乱飞,什么亲手画的护身符,亲手选的小香包,送的玉佩全部丢在了荒山野岭,泡进烂水沟,再用内力碾碎,就像他被欺骗的感情。   林雁也是如此,他亲手选的盲杖,亲手做的防毒药包,还有头顶系着的发带,都尽数在眼前被毁掉。   光是想想,就让他眼前发昏,内息不稳,几欲吐血。   眼看人想着想着,身上的伤口有崩裂的趋势,裴珩连忙劝住,“好的好的,他卑鄙无耻,诡计多端,配不上你。”   “你先休息。”裴珩转头欲走,“其余的事情你都不必管,好好养伤,等度厄死了以后我再过来通知你这件大喜事。”   说完裴珩拔腿就走,还不等他出门,身后就听见叶一纯沙哑的声音快速道:“解药在我药箱从右往左数三排第四个柜子里。”   叶一纯大喘气,然后飞速躺下,将后脑勺对着裴珩,幽幽强调:“我是为了王妃别太伤心。”   裴珩:“………好的,我代谢岁谢谢你。”   “不谢。”叶一纯冷漠:“属下这也是为了王爷您能不再睡书房。记得加月例。”   裴珩:“………”   *   谢岁抬手,给林雁身上的伤口上了一层药,看着狰狞的伤口,眉头紧锁,“师父,你这何必逞强?你不是常说,打架第一要务从来都是逃跑,怎么到你这就硬碰硬了?”   “哪里逞强?”林雁吐血,“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就只能刺我几针。”   谢岁看着对方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嘴角抽动,这是被扎了几针吗?这是贴脸硬接了一把暴雨梨花针,被扎成刺猬了吧?   林雁身上其实并无太多外伤,虽然被捅了几刀,但危险性不大,最严重的还是毒,他制毒的功夫不比叶一纯,勉强将毒性稳住,也只能像现在这样病怏怏躺着,抱着个桶,时不时吐上两口血。   吐的面若金纸,仿佛马上就要驾鹤西去。   “般般呢?”林雁提醒,“他被我寄养在那臭卖药的家里,你一定要接回来。此贼人手上不干净,心眼也多,只怕会拿小孩做筹码。”   “般般在王府,我已经接到身边了。”谢岁苦笑,“我前些日子在王府看见般般就知道要遭,果不其然。”   “这次是被他摆了一道。”林雁咬牙,“好深的心机,在我面前装柔弱,亏我还当他真是个普通的小大夫,朝星阁主,心机深沉,名不虚传。”   “早年同他住对门时我就该知道,他和王府来往那么密切,哪里会是普通人,是我有眼无珠,见色起意,还不如真瞎了。”   说完又吐了一口,谢岁端了个杯子过来给他漱口,“此毒你有没有办法?”   “小小毒药而已,为难不了我多久,过几日再试试新解法,迟早能解开。”林雁擦着嘴边的血,十分淡定,“只是元夕你要多加留意,猎场刺杀一事裴珩必然已经知晓……”   “王爷他并没有恨我。”谢岁端着水碗,语调古井无波,“当然,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总归现在还没对我动手的意思。目前我暂且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师父你还是别关心我了,先想想该怎么解毒才是。”   “小毒而已,咳咳咳……”林雁喷血,“斗玄楼的事交给你安排,我就不去了。叶一纯此人不是善茬,你安排人手时还是需要注意,只怕他们借机撒气,将楼里那些孩子派出去送死。”   深吸一口气,林雁咬牙切齿:“我迟早拿他人头!”   吐着吐着有些脱力,他趴在床边喘息,背脊起伏,看着倒像是怀了。谢岁被自己的想法雷了到,忙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场景甩开,他拍了拍林雁的背脊,拍着拍着,就看见抱着盆的人,脸上掉下两颗金豆子。   谢岁:“…………”   从前他师父都是吊儿郎当,一副神棍样,就算是从前在路边捡到他,那样重伤的情况下,也没见他掉过泪珠子,这人仿佛天生就没心没肺不怕疼。   现下居然哭了……可见此次他受伤之深。   情之一字,果然是世间最难解的毒药。   谢岁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他如今不过全靠骗。接近,勾引,装出一副深情模样,引得裴珩对他感兴趣。他比林雁叶一纯更不妙,毕竟这两人是隐瞒身份,而他是骗人感情,   骗人感情,天打雷劈。   若是有朝一日,裴珩发觉他目前这一切不过是装模作样,借着他的势胡作非为,也不知会不会同师父和林大夫那样,骤然清醒,抽身而出,再杀个你死我活。   “天涯何处无芳草,师父你也不用太过伤怀,先好好养伤,其他的事,往后再谈。”谢岁勉强安慰,“有什么需要的药可同我说,我给你寻过来,你也别操心了,往后的事,我来安排。”   见林雁情况有所缓和,谢岁扶着他躺下,随后悄然出门。   房门外,丹宿双手环胸,“怎么?还是那死出?”   “只是一时想不开。”谢岁合上房门,“师父性子最是风流,金陵城中美人何其之多,待他解毒后,自然会将人忘个干净。”   他转头看向门口守着的丹宿,眉眼一抬,轻微一笑,“倒是你,考虑的如何了?小师叔。”   丹宿后背汗毛一竖:“……瞎叫什么?”   “听人说您算是师父的师弟,那我这自然要叫上一声师叔了。”谢岁扶着拐杖,缓步挪动,“江湖上不都是这般叫的么?师侄我从前有些冒犯之处,还望师叔海涵。”   丹宿呵了一声,沉默片刻,低声道:“既然认我当师叔,那自然不能太薄待,例银再加两成,我们入了王府,那就是给你们卖命,银钱太低,留不住人。”   谢岁皱着眉头,一脸为难,他跟着丹宿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像是经过了漫长的心理斗争,最后勉强答应道:“我不太能确定,还得回去劝劝王爷,尽可能的帮你将例银提上去,至于提多少,还得看王爷的意思。”   “你这枕头风吹的不行啊?”丹宿啧了一声,却没再为难,“行,等你消息。”   谢岁点点头,他被丹宿一路送到门口,这时对方才想起来似的,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册子。   “斗玄楼的暗杀名单,从楼主书房摸出来的,你可能有用。”说完,将册子抛过来,咚一声关上了大门。   谢岁挑眉,看着这名册,抬手塞进怀里。刚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他的小马车已经走了,门口停了一辆更大的马车。   车窗旁侧低垂的竹帘让人一折扇撩开,探出半张脸。   已是日暮,小憩完的裴珩一身淡色的轻衫便装,像个风流雅韵的翩翩公子。细碎的日光从帘外倾泄而过,青年被金线勾勒了一圈身形,披了一身暮色的辉光,从小窗口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发什么呆呢,王妃,回家了。” 第77章   谢岁坐上了马车。   不过一下午不见,裴珩已经换了身衣服,一身浅淡的白,布料轻盈,堆在车内,像是堆了一层云。   他就趴在云堆里,朝着车窗外伸手,递出去了一个药瓶,懒散道:“给林道长。”   谢岁看见车夫将药瓶送给丹宿,轻微抬眼,浑身紧绷:“是叶大夫给的解药?”   “嗯。”裴珩呼啦呼啦扇风,头发乱飞,他倒是不怎么怕热,毕竟常年蹲在西北,热习惯了。如今闷在轿子里也没出汗,倚着窗口冲着谢岁歉然一笑,“老叶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年纪一大把了,也没遇到过什么喜欢的人,这次林道长给他的刺激有些大,一时接受不了,但却没有害他性命的意思。”   “我听南横说你师父受伤颇重,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多谢王爷赠药,家师自由一些保命手段,目前没有性命之忧,既然叶大夫给了药,那不过半月,便可彻底恢复。”谢岁冲着裴珩笑了笑,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看着马车内状似闲散的青年,面上淡定,实际却心生警惕,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提防着裴珩下一句话图穷匕见,过来兴师问罪。   毕竟如今他之前干过的事,可以说已经彻底摆在了明面上,裴珩就算不生气,也该对他心生防备。   不过会在这里看见裴珩,他着实有些意料不到。毕竟按照常理来说,裴珩知道度厄是他师父后,要么第一时间派人过来抓他,不说捅他几刀,失宠却是妥妥的,再不济也会隐藏心思,当做一切事情没发生过,好在暗处监视他的所作所为,悄悄提防。   像这样坦坦荡荡,坐着马车过来接他,倒让谢岁有些捉摸不透了。   裴珩表现的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明明他骗了他,还同人合伙伤了他。   马车行驶,车内摇摇晃晃,谢岁乖巧坐在旁侧,在一瞬间,心中琢磨千万种裴珩目前的想法。马车里放了矮桌,桌面上是冰凉的茶饮,随着马车行驶,杯面水波纹晃动,映出旁侧青年一张平静的脸。   裴珩合了折扇,双目紧闭,离开斗玄楼的地盘后,他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了个干净,不知在想些什么,连眉头都皱紧了,手指搭在桌案上,哒哒哒,缓慢地敲。   这么多日的相处,裴珩的动作谢岁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想事时常用做的坏习惯。比如他们凑在一处商量坑害端王,怎么处理朝政时,裴珩陷入思索,便会拿手指尖敲桌子,一声一声,如同某种轻巧的鼓点,吵得人分神。   谢岁握着衣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万分煎熬,额头都浮出一层汗。   现在这种情况,裴珩想查的多半已经查了个干净,坦白也没用了,他未来的处境只能赌,赌裴珩对他不只是玩玩,还是心中存了几分情……但,裴珩真的会有感情吗?   前方马车忽然拐了一个弯,没有走回王府的老路,而是往更偏僻的地方去了。   谢岁一眼认出这是往天牢的方向,手指习惯性的疼起来,他嘴唇失了血色,缓缓侧头,却发现裴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盯着他。   落在桌案上的指节已经收了起来,车帘晃动,最后一丝光线也沉了下去,街市上开始挂灯,一片溟濛的昏暗中,青年人的目光如刀刃般锋利,落在他身上,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冰冷。   裴珩终于开口,“你……”   谢岁长舒一口气——终究是来了。   他抬手,不等裴珩说完,骤然起身,压了过去——   “咚!”   疾驰马车经过一个水坑,颠簸,半挂的竹帘震落,砸在窗沿上,一下将窗口盖了下去,车厢里顿时一片昏暗,唯余混乱无序的呼吸声。   谢岁咬着裴珩的唇,将他的话全部堵了进去。他整个人几乎都要攀附在青年身上,半支着身子,亲了裴珩一个措手不及。   呼吸交错,隐有缠绵的水声,衣料摩擦,沙沙沙,如同白蚕啃上桑叶,裴珩的唇珠被咬了一口。   他浑身一颤,抬手捏住了谢岁的下巴,钳制住对方那张做孽的嘴,想将他推开,然而推了半截,却听得谢岁隐约带着哭腔的声音落在他耳侧,“珩哥哥,对不起。”   裴珩手一下子麻了半边,失了气力,让人按在车厢里轻薄来轻薄去,他抱着谢岁,脑袋还有些懵。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   谢岁的手指尖还在发抖,大热天出了一身冷汗,他抓住裴珩的腰带,小心翼翼的抽开,看着浅色衣裳如同云一般垂落,显出裴珩的胸口,肩头附近那里还有一处愈合没多久的疤。   “我骗了你。”谢岁眨眼,眼泪吧嗒吧嗒落在裴珩肩头,“当初在猎场我是为了能接近你,所以……才请师父帮忙制造条件。”   “伤了殿下,我很抱歉。”   “我承认,我起初确实是怀着坏心思故意接近,但是我并没有害你的心思,我只是……”谢岁停顿了一瞬,坚定道:“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他回神,洗脑似的强调,“我太喜欢王爷,却因为从前和你的矛盾,害怕你会讨厌我,永远不会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对不起,王爷,你要是气不过,就刺我一刀,别把我送走……”   裴珩:“………”   他被亲懵了的脑袋在车厢里运转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谢岁的意思,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是感觉天太热,没胃口,想在外头绕道买个冰碗吃吃而已!   他看着谢岁在他身上亲亲蹭蹭的样子,一时只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一只会哭唧唧的小狗,实在是粘人的有些过头了,而且茶味儿未免太浓,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感觉谢岁这又是在演他,心中生出万般无奈,立刻抬手,揪住谢岁的后衣领,将他拎开,“别亲了。”   他拢住自己的衣裳,将襟口好好拉回去,坐直后,看着还想凑过来的谢岁,一手捂住了他的嘴,止住他再发声,而后探头,对着外头眼观鼻鼻观心,安安分分驱车的手下吩咐,“去,给我买两份冰碗。”   车夫将马车停在僻静处,随后快速离去。   谢岁让裴珩单手按住,看着他飞速将坠下的车帘拉开,微薄的光线又透了进来,两个人衣衫不整的对坐,唇色殷红微肿,气息不稳。   眼见小心思被识破,谢岁挤在角落,一副雨打海棠后的靡艳之色,低头垂眼,泪花吧嗒吧嗒往下落,哭的很好看。   裴珩就更懵了,他看着还在装着掉眼泪的谢岁,没忍住提醒,“元夕,谢岁,谢二公子,你连端王的脑袋都能砍下来,就别在我面前装可怜了。”   一番活动下来,裴珩身上也浮了一层薄汗,他同谢岁拉开距离,紧紧贴着车厢,无奈道:“我只是想买口冰棍儿啃啃。”   他指了指车帘外,远处正要收摊子的小贩,“上次听人说此处的凉食做的不错,想着路过,过来尝尝。”   “没打算送你去天牢,也没打算捅你,更没打算报复你。不就是划拉一道口子,都多久的事了?本王还没那么小心眼。”   “况且你与我里应外合,端王一事,还得谢你帮忙。”不然他还得苦哈哈数着金库,一瓣钱掰成五瓣儿花。   他一把系上自己的衣襟,看着眼泪唰一下止住的谢岁,简直没话说。   谢岁脸上浮现一丝尴尬,但还是瞬间收拾好自己的状态,端坐在旁侧,他抬眼,睫毛上还粘着亮晶晶的泪珠,“王爷不觉得我……有些不择手段?”   “不觉得。人想活下去,有些时候其实做什么都不为过。况且你也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在本王这里,你这一刀不算什么。”裴珩展开扇子,呼了两扇风,大概是觉得太累,他将折扇一合,递到谢岁眼前,“喏,你若当真觉得对不起我,不然给我扇扇风?”   谢岁接过折扇,扇骨上还带着对方掌心的余温。他对着裴珩摇了摇扇子,对方点点头,懒骨头似的,全身舒展,靠着马车吹风。   恰好车夫将冰碗买来,两份细碎的冰屑,上头淋了牛乳蜂蜜和些许桃子做的果酱,捧在手里冰冰凉凉。   裴珩舀了一勺入口,抬眼看着依旧劳作的谢岁,递过去一勺,“张嘴。”   谢岁凑在旁侧,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冰丝丝,带着些微甜味在口中融化。马车重新动起来,带着暑气的风从外涌进来,裴珩拈着袖子,喂着谢岁吃完了一份冰碗。   那点凉也就缓缓渗进了心口,变成了一点慰贴。   华灯初上,谢岁缓缓摇着扇子,看着旁侧懒洋洋坐着的裴珩,小声道,“王爷,您当真……”   裴珩扭过头,“当真什么?”   “当真喜欢我?”谢岁抿唇,他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硬着头皮的开口,“是那种喜欢……还是那种喜欢?”   他这辈子没怎么被人喜欢过,他也无所谓别人的看法,十几岁前那些人的追随多半源于他的家世。谢岁清楚的知道,他的性格,他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讨喜。他不像言聿白,天真纯然,赤子之心,也不像傅郁离,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广有善名。   他的本性顽劣,为非作歹,是京城中出了名的恶霸纨绔。书中说他是恶毒反派倒也没错,对于不熟悉的他人,他骨子里确实是透着恶意。   如今这般模样,不过是失势后的伪装。所以裴珩喜欢的,其实是为了权势,而弯了脊梁,伏低做小,忍气吞声的自己。   谢岁很清楚,他不可能永远这样。   他总有一日会暴露本性,到那时裴珩会如何?   多半是同少年时那样,同他避之不及,针锋相对,还是会同他师父和叶大夫一样,大打出手,老死不相往来。   他看着裴珩,明明身居高位,权倾朝野,偏生私底下相处时,却松弛随意,像只懒洋洋,没心机的笨猫。   裴珩没被打过直球,他看着谢岁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不知为何就觉得心头慌了起来,挪开目光,他轻咳一声,小声道:“自然是方方面面,还算……还算……嗯,勉强符合本王心意。” 第78章   裴珩回答完后就有些后悔,他抿了抿唇,看着谢岁古井无波的眼睛,将脑袋拧到另外一侧,全当方才说的都是梦话。   旁侧折扇的摇晃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谢岁望着裴珩不知在想些什么。车厢内一时格外寂静,唯有马车行驶时的晃动声。   相对无言,马车滚滚向前,短短一条路,却像是走了一辈子,在裴珩尴尬的想跳车时,终于停住,到家了。   裴珩直接起身,恨不能立刻从车上跳下去。然而他刚起身,袖摆却让人拽住,惊魂未定的回头,就见谢岁合了扇面,他端坐在车厢内,冲着他递来折扇,礼貌道:“王爷,别忘了扇子。”   裴珩反手去抽,一拖,并没有抽动,谢岁攥的死紧,不像是要还给他的意思,并且顺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在裴珩瞪大的眼睛里,逐步靠近,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要了。”裴珩松开折扇,拔腿欲走,“你若是喜欢,便自己收着。”   然而谢岁心安理得接受了他的贿赂,慢条斯理将扇子收进怀里,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却没松开,不仅如此,反而还跟在他身后,慢腾腾下了马车。   裴珩:“……”   他扭头看着自己被钳制住的手腕,目光疑惑中透着防备。   谢岁感觉自己像是揪住了猫尾巴,看着对方想逃不能逃的样子,只觉得有趣。他同裴珩十指相扣,侧头看着青年清俊的脸,缓步挪动,同他并肩而行,压低声音道:“王爷,您不是喜欢我吗?”   裴珩一僵,随后嗯了一声。   谢岁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腿疼,要抱。”   裴珩:“………”你今天都没走几步路,疼什么啊?要疼也是手疼吧?   看着忽然撒娇的谢岁,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顺着谢岁的动作,将人拦腰抱起,少年靠在他肩头,无视了大门外四周投过来的视线,看着裴珩逐渐开始发红的耳朵尖,不由失笑。   “王爷。”他将脸贴在裴珩的耳侧,低语,“你看起来好容易被欺负。”   裴珩:“…………”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人,全当自己抱了一个秤砣。   左右不过试探他的底线,看自己能忍到哪一步,既然想演,那就随他去演吧。   今日在大门口来上这出,明日全金陵的人都该知道,摄政王同他的侧妃恩爱甚笃。不过他们两人本来也已经绑在一条船上,感情深浅也无所谓了,只有许大人,若是传到他耳中,只怕要气个半死。   将谢岁丢进了自己房间,裴珩扭头回自己房里,明日还得上朝,他得早些休息,只是翻来覆去,终究还是一夜未眠。   谢岁则躺在床榻上乐了半夜。   将怀里的折扇展开,一把再平常不过的素扇,扇面角落写了两个不太工整的小字。   玄度。   是裴珩的字。   看得出来裴大帅真的很想让裴珩当个君子了,不是玉就是月亮的。可惜从小到大,总能将人气个半死,这般娴静的名字,配了个跳脱的人。   想起裴珩变化多端的表情,谢岁感觉自己像个乘火打劫的强盗。   他笑着将扇子塞进枕头底下,又从怀里取出丹宿送他的那本斗玄楼名册,借着烛光翻开。展页,其上密密麻麻具是用丹红划掉的名字。谢岁一目十行,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单,从中忽然看见一行谢字。   他顿住。   在一片灼红中,唯有自己的名字,还是玄色。   *   第二日,裴珩起身上朝。   天刚蒙蒙亮,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刚推开大门,就看见自己的马车边上站了个浅青的影子。   谢岁重新换上了他的官袍,站在他马车旁边冲着他笑,“王爷,既然顺路,不如捎带卑职一程?”   裴珩:“………”   还能怎么滴,带就带咯。   三个月的长假,谢岁休了两个月便重新回去干活。这份勤勉,实在是让人敬佩。   不过多月不见,谢岁如今的身体却好了不少。走路也不拄拐了,虽然走快了还是能看得出有些拖沓,但端端正正往旁侧那么一站,王孙公子,自有气度。   多日不见,小皇帝对谢岁格外的亲热。   谢岁讲书时,发现李盈如今说话时逐渐缜密,不像从前那样磕磕绊绊,胆子也大了不少,写策论的水平也高了许多。可见许大人这段时间的教导极有成效。   他给李盈讲了几段策论,还不到时间,大殿外忽然传来侍卫的问候声。片刻后,许蘅之从大门外迈步进来,正正好同谢岁打了个照面。   对方一愣,神色有一瞬间的怔仲,很快掩饰下去。谢岁放下书册,同对方行了一礼,礼貌的寒暄两句后,将位置让给了对方,自己收拾了东西,到点回家。   翰林院最近在编纂新法,有了新事,却算不上勤勉,大部分还是在摸鱼,看见谢岁过来,原本还在吆五喝六,喊着待会儿去花楼里消遣的同僚,顿时纷纷闭嘴。   他们拿不准谢岁如今算得宠还是算不得宠,但总归是不敢冒险得罪的。虽然看不惯男妾之流,但谁让他傍上的是当朝最硬的那条大腿,顶天了也就在私底下喝醉后吟几首酸诗讽刺,别的却是什么都不敢的。   谢岁笑着同他们打了一遍招呼,转头就打算早些回家。说不定还能有时间看看他师父,毕竟林雁现在轴的很,就怕人钻牛角尖,万一到头来不吃那解药就完了。   裴珩还在干活,如今小皇帝还没到亲政的年纪,大部分的事情还得他去忙,他早点回去,还能再派辆马车过来接他。   谢岁转头就走,眼角余光一扫,却将脚步停住了,拐了个弯,往最里侧一个阴暗的角落去,抬手点了点正在伏案写东西的少年脑袋,“言大人,到点了,还忙着呢?”   言聿白正在抄写往年律令,他坐的案几在角落,没窗,又暗又闷,身上都被汗水打湿了,额发一缕一缕沾在一块,看起来有些许狼狈。抬头看见谢岁时,言聿白眼前一亮,他搁了笔,笑道:“好久不见,谢兄。”   谢岁看了一眼四周,不少人拖着东西低头匆匆离开。官场嘛,踩低捧高是常事,言聿白不受宠,虽然他同傅郁离之间可能有些什么,但两人毕竟不在一处,况且如今都有官位,就算有什么事,也只敢在私底下偷偷的来。   谢岁想到了裴珩。   他们俩有婚约在身,自然还是不太一样的。便是早上坐同一辆马车过来,也没人敢露出什么表情,生怕得罪了裴珩,吃挂落。   “到点了,还在写什么?”谢岁低头看了一眼,“律令还没编纂完毕,这些东西没有抄录的必要,他们若是想要,自己去找原件就可。”   “可是……可是这个张大人要的急。”言聿白有些茫然的抬眼,朝着那位张大人往过去,不过对方很明显不敢同谢岁对上,发现他们认识后,早就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谢岁抬手将言聿白从角落里拉起来,见对方还犹犹豫豫,忽然叹了一口气,忧愁道:“休假两月,去治了个腿,如今膝上还有些疼,又忘带拐,宫门路远,还劳烦言大人帮忙扶我一把。”   言聿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搁了笔,搀住谢岁的胳膊,“谢大人扶着我就好,没关系的。”   两人慢吞吞相携出了宫门,谢岁没在外头看见傅郁离的马车,看了一眼停在宫门附近的王府马车,轻轻拍了拍言聿白的肩头,“今日我的马车没来,你送送我吧。”   单纯善良的小兔子自然不会拒绝,如果不是因为谢岁拒绝,他甚至想要将谢岁扛起来,两个人在路边慢吞吞的挪动。谢岁有意无意的打听,“上次你们两个最后是怎么逃出去的?”   “还得多谢你的帮助,我和傅兄逃进了山林,在山中迷了路,还不小心中了猎户的陷阱。”言聿白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心痛,谁知道平静的落叶下会有那么大一个夹子,将傅郁离腿夹了极大的口子,最后好不容易挣脱,他们又迷了路,他背着人走了许久许久,才遇到了过来的援军,最后再山脚下的村落里修养了半月,才回了金陵。   傅郁离大病一场,前些日子身体才堪堪好了一些,去了御史台,从前在国子监里好像每日都能遇见,如今为官后才发现,他们相差甚远。   而他被兄长换了卷子的事也被查出来,兄长再不能参加科举,父亲因为此事吃了挂落,如今看他极度不爽,他在家中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透明人。   故而虽然有了功名,甚至留在了翰林院,却并没有办法疏通关系,还得受人欺负,每日挤在狭小昏暗的桌案前抄东西,枯燥乏味,手指都磨出了老茧。   他过的并没有太好,但周身却并没有太多的沉郁气,看谢岁走的艰难,从兜里掏了掏银钱,诚恳道:“王府距离此处甚远,走过去怕是会有损伤,不然还是叫个马车吧?”   谢岁看着他荷包里的三瓜两枣,眼睛一眯,抬手一勾,揽住人的肩膀,拖进自己怀里,“坐什么车啊,今日烦闷,不如这样,你请我喝酒如何?” 第79章   喝酒是万万不可能的,言聿白语焉不详,总之他滴酒不沾。   谢岁没有强求,最后两个人踱到了河边杨柳堤上,一人手中捧一杯冰碗,坐在阴影里滋溜滋溜吃冰。   毕竟是开在天牢门口的点心铺子,吃起来果然比别地的冰屑都要凉上不少。端王谋逆,加之科举舞弊两案,牵连者众,就算砍了一批人,还剩了不少得继续审,故而门口人来来往往,全是刑部和大理寺的。   言聿白捧着竹筒做的杯子,食不知味,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官员,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羡慕。   “大理寺最近抓了不少人,如今朝中缺人,他们应当忙的厉害,大约要审到秋后了。”谢岁鼻尖浮上一层汗,他看着出神盯着天牢门口的言聿白,若有所思。   原文之中,言聿白此次科举落榜,后来才重新中了状元,只是如今阴差阳错之下,将他被人替换卷子的案子查了出来,可惜如今还是裴珩的天下,他家里又没有什么权势,被吏部随意塞了个位置。   但书里写,言聿白他就是入了大理寺,虽然是个温温和和的小书生,但在查案上却格外敏锐,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谢岁扭头看向天牢那黑洞洞的大门,一口咬碎口中最后一点碎冰,轻轻按住少年的肩,“天色不早了,再去别处逛逛?”   言聿白回神,他手里的冰屑已经全化了,没吃两口。变成稀稀拉拉一竹筒水,糖水落在手上,黏黏腻腻。   有些心疼的将竹筒里剩下的一点冰水喝了,言聿白满怀歉意的看向谢岁,“不好意思,谢大人,我刚刚跑神了。”   “我也一样。”谢岁起身,“你很喜欢大理寺?”   “倒也没有特别喜欢。”言聿白走到河边,将手泡在水里清洗,“只是比较羡慕他们,听说他们的俸禄都很高。”   谢岁:“………”   掐指一算,好像确实如此。   不比他们这些清水衙门,大理寺查案审理,牵扯者众,还得全过各地跑,一旦碰到硬茬,很可能被杀人灭口,基本上属于是提着脑袋吃饭。而且一旦碰到像现在这样的大案,基本上是黑天昏地,几个月不能着家的调卷宗查东西。月例高是应该的。   谢岁:“你很缺钱?”   言聿白仰头叹了一口气,“说来惭愧,我家中不太……嗯,不太和睦。如今只想能早些积攒些积蓄,好搬出去。”   不同于谢岁的家破人亡,言聿白他爹娘具在,一大家子,三代同堂,上有老下有小,浩浩荡荡几十口。   不过还不如全死了。   他是庶子,母亲并不受宠,一直住在偏院里,活的还不如一个丫鬟。他上面有一个兄长,下面还有三个弟妹,不过全部都是嫡出。他一个庶子在家里过的本就是如履薄冰,更何况如今出了科举的案子,算是彻底断了他哥的官路。   家里人是绝对不会反省的,只会怪他,怪他为什么逃家,为什么不死在外面,为什么不帮着他亲兄长圆谎。   他如今虽然有官位在身,但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给家族带不了什么助益。父亲因他被贬,心生埋怨,不管他,主母克扣例银,想着怎么他赶出家门,生母让他忍,可人都是有脾气的,他在衙门里被欺负,回家也被欺负,一天天的不是在挨骂,就是被挤兑的路上。   温和如他,心中也难免生了一股恶气。却不知从何处舒展,只能盯着河边清亮的水,恨不能将脑袋扎进去。   “可是金陵的房价太贵了,我如今每个月的例银太低,租都租不起。”言聿白叹气,两眼空空荡荡,嘴里不住呢喃,“为什么这么贵啊?按照我如今的月例,得不吃不喝一百年才能攒到一所宅子钱。”   “一百年……我都化成灰了!”   谢岁同情的拍拍他肩头,“会挣到钱的。”   “真的能行吗?”言聿白神色低落,随后又快速调整,打起精神,“罢了,不聊这些扫兴的。”   他望着谢岁笑,“之前以为以后可能会许久不见,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还未认认真真同谢大人道谢呢。”   “怎么,现在不怕被我暗算了?”谢岁同他并肩往回走,“当时不还骂我是个坏人吗?”   “咳咳咳——”言聿白被自己呛到,小心翼翼瞅了谢岁一眼,看着夕阳下对方那张像是在发着光的脸,悄无声息将目光挪开,看着宽阔的前路,认认真真的解释,“起初确实觉得,觉得谢大人有些坏,但,现在感觉好像,你人还挺……挺……挺不错的。”   不敢说好,勉强算个不错。   从前在国子学,谢岁排场很大,从来都是前呼后拥,身前身后跟着一大群的小弟,拽的二五八万,每天早上被谢家的马车送来,三个书童跟着,一个提书箱,一个奉笔,一个侍剑。写完字后净手的水里都调了花露。   有时他们上着课,就会看到逃课的谢岁呼朋引伴,带着一群人光明正大的翻墙,那些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争相抢着给他垫脚,却被嫌弃的一脚踹开,他自己手一勾,就从墙头翻出去了。   夫子看到了也不敢说,顶多指着那群人的背影,苦口婆心,劝他们不要效仿。   在国子监的三年,如果说傅家大公子是所有好学生的榜样,那谢家二公子就是所有人的反面教材。   打架喝酒逛青楼,为名伶一曲豪掷千金,纵马长街,午后爬到国子学藏书阁房顶上晒太阳……满城的风风雨雨,有一半是他闹腾出来的。   言聿白是乖孩子,对谢岁这种惹是生非的人,向来是敬而远之。   况且像这样浪费学习的时间,实在太过奢侈。他入国子监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只想抓紧时间学东西,将来参加科举,按部就班,入朝为官。   直到后来,在骑射课上,他被谢岁故意一箭射散了头发,随后又让随行的跟班送来金子补偿。   “以后别在场上乱跑,看你一身白,谢二差点把你这小白脸当兔子射了,喏,怕把你吓死了,自己去买点安神药吃吃。”   一片嘲笑声中,少年一哄而散。   他捧着金子气到发抖,想要过去理论,却被人推倒在地。后来才知道,谢岁极度厌恶断袖,而他那时同傅郁离走的近,那一箭,是在挑衅傅郁离。   这是言聿白同谢岁靠的最近的一次,他没有去告状,全当自己流连不利,被狗咬了,只是从那之后,他对谢岁避如蛇蝎。   不过后来谢岁消失了两年,再出来就是在天街,坐在马车上被人碰瓷。   竹帘后的少年整个人变化很大,消瘦,苍白,所有的张扬傲骨尽数消失不见,抬眼时双目黑沉,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看着有些说不出的阴沉。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   也对,毕竟谢二公子从不记无名之辈。   傅郁离说,谢岁性子本就执拗,家中遭逢大变后,性格只怕会更加可怕,不值得深交,需要远离。   是谢岁设计他们被抓,再故意放走,一切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牟取利益。往后他们之间可有利益置换,但不能当朋友。   但言聿白知道,他撞上谢岁同人做交易是偶然,如果不是谢岁周旋,他大概已经是杀手的刀下亡魂……骗人是错,但救人却也是实实在在救了。   谢家公子的确不是好人,但可能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坏。   况且,他确实……是个美人。   言聿白又看了一眼。   最近谢岁的气质好像又变化了一些,可能是休假数月,举手投足间整个人不自觉透着个懒劲儿,像是某种晒了太阳的动物。   和上朝时在旁听政的那位有些相似了。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不过这次偷看不够谨慎,他正正撞上了谢岁的视线。   “你看我很久了。”谢岁挑眉,“不会想请我吃饭吧?”   言聿白连连摇手,“不不不,我没偷看,没偷看……吃饭……嗯,对,谢大人你还没用晚膳,附近有一个酒楼,餐食味道不错……还望,还望谢大人赏脸。”   “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谢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确实不算早了,他这次过来也只是套套近乎,毕竟主角嘛,如果能当朋友,那肯定还是别结仇比较好。   言聿白带着谢岁进酒楼,两人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坐着,谢岁靠着墙角,看着对方站在旁边扑腾来,扑腾去,给他涮碗烫筷子点菜倒茶,让人毫无插手之处。   谢岁调侃:“我只是手伤了,不是没手了,你再这样怕不是饭都要喂我吃了,我可不敢劳烦你,傅大公子会找我拼命的。”   言聿白缩回手指尖,有些不知所措,解释道:“不好意思,平日里习惯了。”习惯了在用膳时伺候别人。   谢岁于是对着他笑,“吃吧。”   言聿白这才堪堪提起筷子,只是还没夹上几口,楼上忽然下来醉醺醺一行人,推推搡搡,吵闹声大的厉害。谢岁对这不太关心,他正同一颗花生米心无旁骛的战斗,没注意旁侧,待他将花生米夹起来时,这才发觉馆子里一片寂静,桌边已经站了一堆的人。   为首的青年醉醺醺提着一壶酒,咚一声砸在了饭桌的菜上,一脚踩在长凳上,支着胳膊含糊不清道:“哟呵,这不是言大人吗?怎么,不在宫里当差,在外面……”他粘腻的目光从谢岁身上扫过,呵呵笑了,“在这里伺候人呢。”   言聿白赫然起身,“言聿堇!你怎么,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叫凭空污人清白?”那青年羞辱性的拍拍言聿白的脸,“你个贱种,你娘喜欢勾引人,生下来的儿子也喜欢勾引人,勾引傅郁离,勾引萧凤岐,哟,现在添新人啦?哈哈哈哈七品……”   “喂,兄弟,这好几手的烂货,也就你看得上了!”   他喝的太醉了,同一群狐朋狗友笑得猖狂,言聿白气的脸色发青,谢岁看见对面的少年握紧了拳头。   不等言聿白暴起打人,谢岁抬手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言大人,这是金陵,天子脚下,要讲王法。况且你官职低,别同人动粗。”   言聿白深吸一口气,将愤怒的情绪压下。他如今已经在朝为官,确实不易动手,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惹不起躲得起,他拉住谢岁,正打算带着人走,就听得耳边呼啸一声,随后一盘子时鲜的鱼汤在他兄长脑袋上碎开。   汤汁和瓷片飞溅,谢岁慢条斯理挽起了官袍宽大的袖摆。   “我来。” 第80章   谢岁早年在金陵打遍天下无敌手,整个金陵城的纨绔子弟,谁看了他不是退避三舍,甘拜下风。   狱中受伤后他的心态平和了不少,一来是手没什么力气,打人不疼,二来腿瘸了跑不快,所以非必要不会对着别人动手。而现在他虽然身体只得了个八分好,却也足够他按着言聿堇这种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点心狂揍了。   正是饭点,不大的酒楼厅堂里本就聚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围在旁侧看热闹,谢岁喂在言聿堇脑袋上的那一汤碗,就如同一滴水落进了滚油里,噼里啪啦的碎响声中,醉醺醺的青年捂着脑袋惨叫出声,满场寂静,随后他身侧那些狐朋狗友迅速回过神,滋哇乱叫着冲过来,同谢岁打在一处。   一板凳将靠近的人抡了出去,谢岁甩了甩手上的汤汤水水,一脚踩在正在地面翻滚的言聿堇脸上,躬身威胁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嘴倒是挺脏,要不然你这舌头还是别要了,我给你剪掉如何?”   言聿堇头破血流,抱着脑袋痛哭流涕,像是吓傻了,嘴里依旧含糊不清的嘶喊,“你敢打我?!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娘不会放过你!”   “我管你娘是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今天也得挨打。”谢岁一脚将人踹开,感觉身后风声凛冽,正待抬手去挡,就听得闷哼两声,有人骨碌倒地。   回头一看,发现言聿白站在他身后举着饭桶,一桶扣在偷袭谢岁的人头上,脸皱的像苦瓜,嘴里一边念叨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一边举起菜碟砸在另外一个人头上,在一片狼藉中哭丧着脸跑过来,对谢岁喊道,“别打了!谢兄!你砸着魏国公家的少爷了!”   “啊?是哪个?”   谢岁在地上那一堆醉鬼里看了两眼,确实看到个穿蜀锦的小孩,正捂着自己的脑门在地上打滚,涕泗横流,十分狼狈。   好像是刚刚凑过来用脸接板凳的其中一个,不过脸生的很,不认识。   魏国公家的公子他只识得一个徐静宣,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端茶倒水,时不时包上画舫开诗会,请帖一摞一摞往他家里送,他从前偶尔会去玩玩,但没什么意思。   后来谢家倒了,也就再没见过此人。   “言聿白,你死定了!”一身狼狈的醉鬼还在嘴硬,盯着谢岁身后的少年,双目充血,里头是十足的恨意,“你今日敢伙同贼子殴打兄长,殴打徐二爷,你以为你当官了了不起了?告诉你,你生是我言家的人,生生世世就要给我言家当牛做马!你个有娘生没人养的东西,那贱婢将你养成这样,我回去必要让母亲将那女人发卖!!”   谢岁眉头一皱,感觉主角这哥可真不是个东西,简直就是蠢出升天了。   正打算一脚踹过去,让人彻底消停,眼角人影一花,就见端正乖巧的小书生咚咚咚跑过来,黑着脸揪住对方的衣襟,“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我要把那贱婢……发卖!”言聿堇躬成虾米,他整个人已经陷入癫狂,喘着气大吼大叫,“你也是!你敢找人打我!我要让父亲将你扫地出门,除出族谱!”   言聿白瞪着地上翻来滚去的兄长,意识到今天这事彻底无法善了……可就算没有今日之事,家里人就会放过他吗?   不会的。   从小到大,他挨了那么多打,受了那么多苦,被抢走了那么多东西,从来都没有被公正对待过。   他一直以来,都是没有家的。   以前没有,往后也不需要了。   言聿白忽然合身扑了过去,谢岁吓了一跳,伸手去抓,没抓住,看着一直表现的格外乖巧的兔子黑着脸,压在自己兄长身上撕打,一拳一脚,揍在那张两分相似的脸上。   他毕竟没有学过什么拳脚,还能让言聿堇抓着衣襟反挨了一头槌,谢岁听得一那闷声,有些牙疼。   原书中的言聿白可一直都是小兔子,乖巧温和守礼,被欺负了也不太敢还手,现在这叫什么?   兔子急了会咬人?   “我……我去你妈的!”言聿白声音沙哑,有些生涩的骂道:“你以为我好欺负的?”   “逐出家门就逐出家门!我不稀罕!”   “你若是敢动我母亲,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   谢岁看着他们两个互相攻击,他在旁侧望风,眼见四周倒着的几人踉踉跄跄爬出去叫人了,谢岁忙拍了拍言聿白的肩,“行了,先别打了,他们叫帮手去了。”   言聿白抬头,将已经晕过去的言聿堇撒开,他起身,从怀里摸出小帕子擦了擦鼻血,小花脸再度恢复白净,只是头发散了,衣服脏了,鼻血滴滴答答冒出来,现在看起来像个挨了打的混混。   “要跑吗?”   “这是自然。”   谢岁在兜里搜了搜,摸出两锭银子扔桌子上,随后拽着言聿白的胳膊,趁着那群醉鬼还没来得及堵住后院,拖着他退到窗户旁,将人往外一推,翻过窗子拔腿就跑。   “你哥可以啊,还能抱上魏国公家的大腿。”谢岁开口调侃。   “应当是大夫人托的关系。”言聿白抿唇答道。   言聿白父亲是个从五品,但他家主母同魏国公府有些姻亲关系,他哥言聿堇之所以不在家里呆着好好反省当透明人,跑出来多半是为了抱上魏国公家小公爷的大腿,毕竟没办法入官场,就只能找找裙带关系,看能不能另外谋个事做。   “那些人你都认识?”谢岁反手合上窗户,发现不对,冲过来抓人的侍从一头撞窗户上,闷哼一声,捂着鼻子躬起身原地转悠。   言聿白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磕磕绊绊的回答,“认……认识。”   “官位大吗?”两人冲到了街上,房间里魏国公府的侍从终于意识到不对,急匆匆跑出去叫人,不是往京兆尹府跑,也不是往国公府跑,而是跑去了对面的花月楼,片刻后,对街上头乌压压又出来了一批人,谢岁回头看了一眼,离得有些远,华灯初上,为首的青年冲进酒楼看了两眼,手一挥,片刻后,有人骑着马追了过来。   嚯,搞半天有帮手在这里搞聚会啊。   “他们官位不大。”言聿白扶着官帽,跑的气喘吁吁,“但是他们家里父兄的官位,应该都挺大。”   “那个徐二公子,是国子学有名的二世祖。”言聿白吸了吸鼻子。   “看不太出来。”谢岁甩了甩手,看了一眼骑着马越来越近的几人,将言聿白一拉,拽进了最进的花楼,轻歌曼舞,莺莺燕燕,红粉佳人,顿时扑了未经人事的小书生一脸。   言聿白眼前发昏,后退一步,捂着眼睛扭头就要往外跑,“不可以!不能进!官员不能狎妓!我已经打了人,再进烟花之地,当真会丢官的!”   谢岁抓住他的腰带,拖着人上楼,“跑什么跑,又没让你干什么,从这里路过而已,别搞得好像我要逼良为娼。”   在一片娇笑声中,他们冲进了大厅,又拐去了后院,两个人拔腿狂奔,撞得路上东西叮当作响,言聿白非礼勿视,一边说着对不起,冒犯,抱歉,一边崩溃的把眼睛都闭上。   谢岁看的好笑,拖着人往外跑,不小心撞上奉酒侍女,将人扶了一把,一颗银子弹出来,丢在托盘上,他单手提着托盘上的酒壶,顺势喝了一口提神。   将酒递给旁侧的言聿白,谢岁拍了拍少年肩头,“来一口?”   后头还有人在追,言聿白心跳如擂鼓,他从来都是循规蹈矩,没这么叛逆过。看着从前避如蛇蝎的酒壶,他抖着手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被辣的眼泪都掉出来,吐着舌头吸气,却忽然觉得身心轻松。   一直以来压在身上的重担,好像轻了不少。   “睁眼了,怕什么怕,再闭着眼睛,小心从楼上摔下去。”谢岁拉着言聿白上楼,还不忘挑拨离间,“傅郁离没带你来过这种地方?”   言聿白强调:“傅兄高洁,从不去烟花之地。”   “是吗?他看起来确实挺正经,以前夫子们常说,跟着他,能学好。”谢岁穿过雅间,推开一重重的大门,打算带着言聿白从雅间穿过去,“不过傅郁离他这个人吧,其实也就是个假正经,小心被骗哦,”   哗啦——   大门碰一声打开,房间内洋洋洒洒坐了十余人,正在饮酒作乐,听见动静后纷纷抬头,盯着门外两个不速之客。屋子里酒气正酣,屋子外,谢岁一把撑住门框,看着席间勃然变色的青年,反手勾搭住言聿白的肩膀,将他从自己身后拖出来,拍拍少年的脑袋,笑道:“言小公子,你怕是对你的傅兄了解不多啊。”   再熟悉不过了,数年朝夕相处,言聿白可以精准的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对方,酒席间端坐的雪衣青年缓缓抬眼,声音极度冷淡,“谢、岁。”   谢岁摊手,一脸无辜,“傅公子,我可不是故意的。”   咔嚓,傅郁离捏碎了杯子。   *   裴珩今日心情颇好,翘着腿将折子改了,出宫门的时候小皇帝还在隔壁欲生欲死的做作业。   约莫是要被许蘅之按着学上半夜的。   啧啧啧,小小年纪就已经走上了加班加点的道路,前途一片渺茫啊。   不像他,已经有许多年没人管了,看见别人倒霉,自己就觉得快乐,喜滋滋收拾东西往外走,手下忙跑过来给他提灯,同时压低声音提醒道:“王爷,不好了。”   裴珩慢条斯理路上走,抖了抖袍袖,“你是我镇北王府的人,要稳重些,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出什么事了?”   于是手下躬身,行礼,双手抱拳,稳重道:“启禀王爷,王妃在街上打人,现在被魏国公府家的人堵了。”   裴珩:“………” 第81章   相当稳重的摄政王开始快步走,后来拔腿就跑,冲至宫门,也没坐马车了,直接卸了一匹马,翻身而上,杀去章柳街。   侍从在后面追不上,看见几个暗卫也跟过去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笑死,根本不可能稳重。   此刻,章柳街,云水楼,谢岁让人堵在了走廊里。   前有傅郁离冷若冰霜,带着一群人拦住去路,冲着言聿白遥遥伸手,“阿言,过来。”   言聿白不动弹,他站在谢岁身后,望着傅郁离时,眼里满是茫然,还有几丝不敢置信的疑惑,“傅兄?你不是……你怎么会在这儿?”   傅郁离神色有一瞬间的狼狈,但很快调整完毕,对着言聿白柔声道:“我在此处办事,回去后同你详说。”   谢岁美滋滋看戏。   傅郁离可与他们这些小官不同,他官职很高,空降下去的人,办事总是格外难的。该有的应酬必然还是得有,其实也没什么,云水楼多是清倌儿,顶天了听个曲,行个酒令。看傅郁离这样子,应当是曲子都没听,就杵席间喝酒了。   但谢岁不提醒,他就喜欢看人笑话,尤其是姓傅的。毕竟像他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锯嘴葫芦,一般都不解释,解释起来也是藏头露尾。   言聿白看了看谢岁,又看了看傅郁离,嘴角紧抿,看神色,明显是对傅郁离言行不一是有一点伤心的。   毕竟在他心中,傅郁离亦师亦友,并且还含着几分仰慕之心,任谁看见自己一直心有好感的人出现在花楼里,心中都会不舒服。   而今天的言聿白,受到的打击其实挺大。   沉默片刻后,他凑在谢岁身边,抓住他的袖子小声道,“谢大人,要不然我们换条路吧?”   “来不及了。”谢岁指了指身后,可以看见长廊处,姗姗来迟的魏国公家大公子,带着他的一群好哥们,气势汹汹冲过来,堵了他们的后路。   前面傅郁离还没掰扯清楚,后面徐静宣愤怒的声音先传过来,“你们两个给我站住!!哪个衙门的?居然敢当街行凶!”   谢岁闻言叹了口气,扭头回望,挥了挥手,笑道:“翰林院,崇政殿说书,谢岁,见过徐大公子。”   徐静宣看着谢岁,受惊般的后退一步。   原本十成的怒气瞬间消的只剩下两成,他看着谢岁提着酒壶的模样,几乎就要下意识的抬手去帮他拿壶。然而手一抬,忽然想起现在已经是今非昔比。   多年不见,两人地位已经逆转,谢岁不再是当年那个备受恩宠的谢家幼子,他如今靠山全倒,苟延残喘,还落入了裴珩手里。   至于裴珩,谁不知道当年在国子学里,他看谢岁不顺眼啊!虽然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搅和到一张床上去的,但他敢肯定,谢岁过得不好。   毕竟谢岁讨厌断袖人尽皆知,同性对他稍微亲密一点,都会被嫌弃的推开,如今让他嫁给一个男人……确实是最大的折辱了。   往事不堪回首,但念在同窗一场,他还是收了脾气,尽量温和道:“谢二公子,幼弟年幼,如有什么得罪之处,大可过来寻我管教,二话不说将他打成那样,未免有些过分了。”   谢岁靠着墙,表情困惑,“你弟弟?没有吧,我在那酒楼里就打了一个人。”谢岁指了指旁侧的言聿白,“喏,就是他那不成器的作弊兄长,至于其他人,我可没打。”   谢岁倚着墙,冲着徐静宣笑笑,“那都是他自己朝着我板凳上撞的。”   徐静宣:“…………”   谢岁刻薄,脾气爆,不知好歹,胡搅蛮缠,睚眦必报,他一直都知道。   毕竟当年为了在东宫面前留个好印象,他同不少人一样刻意去讨好过谢岁。为了能勉强占得谢岁身旁一个“好友”的位置,花了大精力去研究过谢岁的性格和习惯。然后发现,他是真的性格恶劣,脾气刁钻,被太多人宠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他平等的看不起所有人。   所以他没有朋友,也从来不交朋友,领着的那一群人,像是他闲来无事选择的玩具,高兴时抓两个过去逗弄两句,不高兴就抛之脑后。   只是那时候的谢岁有那个骄傲的资本,如今他都已经成这样了……他到底还在骄傲些什么?   徐静宣脸上挂着的笑容逐渐落下,他看着谢岁,声音冷冷冰冰,“舍弟亲口所言,谢大人手举长凳,围殴于他,既然谢大人不愿意承认,那便请吧,一起去京兆尹分说个清楚。”   “只是你们二人身为朝廷命官,伙同斗殴,罪加一等,届时别说官位不包,只怕还有牢狱之灾。”   “带走。”徐静宣抬手,让身后的几个侍卫上来押人。   谢岁靠着墙,似笑非笑。   徐静宣别过脑袋,不去看他。   “徐大人,你这样于理不合。”不等他们动手,在旁侧的傅郁离终于动了,他缓步上前,走到谢岁身侧,将言聿白拉过来,藏在自己身后,“令弟若是被打,当先行报案,交与衙门,待衙门处理,方可拿人。你这样强行抢人,恐有动用私刑之嫌。更何况,听闻国公府公子出门时前呼后拥,谢岁他们只两人,言大人文弱书生,不通武功,谢大人……谢大人体弱多病,站都站不稳,如何能打的过那么多人?”   谢岁:“……”有些惊讶的看了一眼睁眼说瞎话的傅郁离,他对于木头人的护短有了新的见识。果然不愧是主角,偏宠的有些过分了。难得还能沾沾言聿白的光,从傅郁离这张嘴里听到自己的……嗯,姑且算好话吧,还真挺稀奇。   于是身娇体弱的谢大人靠在了窗格上,捂嘴咳嗽,做西子捧心状,附和,“是啊是啊,他们先过来挑衅,况且他们人手众多,我们那里打的过,看言小郎君,鼻子都给打出血了,多可怜。”   言聿白:“…………”   扭头,眨眼,一脸可怜。   “我有人证,自能证明。”徐静宣盯着傅郁离看了两眼,他们向来不是一路人,小时候谢岁同他不合,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现在更是老死不相往来。傅郁离的话他全当放屁,绝不会听。   至于傅郁离,他听到言聿白被人打了后,眼睫一颤,捧着少年的脸左右端详,果然发现他脸上有几处细微的青紫,衣服上也有几滴干涸的血迹。   “谁打的?”傅郁离开口询问,言聿白摸了摸还有些发痛的鼻子,摇摇头,“我的家事。”   傅郁离于是不再询问,转而看向了谢岁。   谢岁摊手,“我与言大人一见如故,只是请他吃个晚饭,不想用饭时被一个不长眼睛的挑衅,骂的极脏,没办法,我只能同那人好好分说分说。”   “谁知道在我同那人相谈甚欢的时候,徐二公子也在?”谢岁冲着徐静宣拱拱手,“令弟是个神人,我很久没见过接板凳接的那么准的杀手了。”   徐静宣:“…………”   谢岁撑头:“况且,徐大公子,也是时候管管你小弟,真的,整天在外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可别学坏了。”   “我的弟弟,家里自然有人教。”徐静宣盯着谢岁,缓缓道:“若当真是误会,那也不难,私下解决也可,你去负荆请罪,我便不报官了。”   “负荆请罪?”谢岁叹为观止,“是要我扛一把荆条过去抽他吗?不行,这种高难度行为还得靠你自己。”   徐静宣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与谢岁废话,直接大步上前,去拉他的胳膊。他算是看出来了,姓言的是被傅郁离罩着的,动不了,但谢岁和他本就不合,应该能带走。   谁知道一副懒懒散散模样的少年,滑的像条泥鳅,在人群中辗转腾挪,徐静宣碰不到谢岁那怕一片衣角。   而且傅郁离还从中作梗,护住一个也就算了,还想护另一个。   徐静宣看着自己被拽住的胳膊,同傅郁离对视良久,最后选择直接动手。   水云楼的包间从未如此热闹过,魏国公府家的侍卫都是行伍出身,傅郁离身边跟着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谢岁如同一只青色的翠鸟,在人群中扑腾,傅郁离毕竟还是跟着同僚出来,不好太过分,拉着言聿白节节后退,他身后的老头子指着徐静宣怒骂他肆意妄为,明日定要参他!除了参他,还要参他爹!   徐静宣:“…….”最烦老头了。   谢岁看着走廊上两拨人针锋相对,忽然就很想鼓个掌,在里头拱个火,不知道会不会更严重一点。   他背靠着窗户,看戏看的正乐呵,忽然听见一声冷冰冰的,“看戏很好笑吗?”   谢岁扭头,只见两边都望着他,面露不善。稍稍后退一步,他对着这俩旧相识挥了挥手,“哪有?只是看你们热闹,让我想起了开心的事。”   随后反手推开窗户,谢岁直接翻身钻了出去,“家里人来接,谢某就不打扰两位大人叙旧了。”   “小言大人,我先回家了,明日见,有事王府找!”   眼看谢岁要跑,不愿意收拾乱摊子和没有报仇成功的两人当然不会让人跑了,水云楼的窗户一扇扇打开,徐静宣冲至窗边,刚想抓人,就见谢岁纵身一跃,直接从三楼跳了下去。   言聿白一声惊呼,跑到窗边探头望去,只见长街灯火明灭,街市上人来人往,有人策马而来,玄色衣摆飞扬,少年人青色的官袍猎猎作响,投入一片深沉的墨色中去,让人兜头抱了个满怀。 第82章   夜色荒芜,徐静宣扒在窗户口往外看,只见谢岁骑在马上回头,遥遥冲着他们挥手,“今夜时间不早了,先行回家,谢某下次再来拜访!”   拜访,找茬还差不多!   徐静宣心中气不过,万不可能当真放人跑了,带着人匆匆下楼,打算直接追上去,继续来上一出你追我赶,生死时速。然而水云楼大门一拉开,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来了一群人,门窗处人影绰绰,已经将各处的出口全部堵住。   玄衣高挑的少年人靠在门框边,伸手拦住他们的去路,衣身上的银线游鱼在烛火中闪着细碎的光屑,叶小五抬眼,冲着徐静宣和气的微笑,“徐公子,还请留步。”   看一眼对方的衣饰,徐静宣心中顿觉不妙。这里为什么会有裴珩的人?   等等——   如果这里出现了暗卫,那方才接谢岁走的人不就是……   徐静宣瞳孔紧缩。   而面前的小暗卫脸上带着假笑,背书似的继续道:“徐公子,王爷说,良辰美景,不可虚度,今夜水云楼包场,还请各位大人畅饮。另外,王妃年幼,今日一时不查,伤了令弟,王爷实感抱歉。”小五从怀里摸了摸,取出一小盒子外伤药来,“此药通血化瘀,徐二公子身上的伤,三日内必好。”   “王爷还说,小孩子打架,不打不相识,小小玩闹,徐大公子若是还觉得委屈,那王爷便改日亲自登门拜访,上门道歉。”   徐静宣:“………”   他若当真将裴珩招到家里,他爹绝对抽掉他一层皮。徐静宣当即换了一副嘴脸,重新变得和和气气,朝着小五略微拱手,接过伤药,笑道:“都是小孩子玩闹,哪里劳烦王爷大动干戈?是舍弟调皮,自己摔到了脑袋……徐某与王妃曾是多年同窗,多年不见,甚是想念,方才王妃走的匆忙,还望这位大人,替我向王妃问个好。”   “会的。”叶小五点点头,看这人没有找茬的意思了,这才抬手一挥,带着一众乌压压的暗卫走了。   来时悄无声息,走时亦是。   一片死寂的水云楼重新恢复了热闹,楼宇间的乐声重启,轻歌曼舞,从前就要酥进人骨子里的乐声,如今听在耳中,无端让人发冷。   徐静宣深呼一口气,这才像是回到了人间。   侍卫小声问他该如何,徐静宣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拉着言聿白的傅郁离,意识到今天两个罪魁祸首都动不了,手一挥,带着人走了。   挨打就挨打了吧,反正小弟确实最近有些过于跋扈了,吃一堑长一智,也好让他长长记性。   只是怎么也想不通,不是,谢岁和裴珩他们个少年时针锋相对,闹成那样,这么多年没见,怎么就凑合到一起了?   怎么能凑合到一起?!   *   此刻,勉强凑合到一起的谢岁让裴珩揽在怀里同乘。   他方才盲目往下一跳,也不知道打哪来的胆子,若是落点不好,他这条刚接好的腿多半又得断。但裴珩当真将他接住了,一个大活人,落在他怀里,如同轻飘飘落下了一片羽毛。   谢岁抱着裴珩的脖子,周身有一种肆意妄为的轻快,他看着楼阁上气的脸色发青的徐静宣,朗声大笑。   只是匆匆自皇宫里赶出来的裴珩心情就没那么美好了,他身上还带着松墨的涩苦气,一张脸也黑的似墨汁般浓稠。   谢岁还没意识到裴珩在生气,他只觉得能接住他的裴珩未免也太厉害了一点,过于高兴的情况下,就是抱住裴珩的脖子,凑在他唇边亲了一口。   “王爷厉害!接住我了!”   裴珩:“…………”   谢岁今天着实是惹了麻烦,若当真让人抓去京兆尹,他明日早朝又得被骂个狗血淋头,还得想办法保他。到时候又是和一堆人拉锯吵架。他原本还以为谢岁是故意惹事生非给他找麻烦,现在看着对方在他怀里快乐扑腾的样子,心中那些许不满瞬间低下去一截。   四周的街景飞速后退,青年身上的低气压总算被人发现,意识到裴珩在生气,谢岁小心翼翼的在他怀里转动脑袋,想起自己今天干的这一堆坏事,心头稍微浮现一丝丝的愧疚,小声夸奖道,“王爷?王爷,您今日可真是天神下凡,救小民于水火,小人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裴珩才不管谢岁说的那些调侃话,他看着目前全须全尾的少年,皮笑肉不笑,“你腿好全乎了?”   谢岁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其实还没,今天走的路有些多,又打架,又跳楼的,现在腿已经隐隐作痛了。   不过他看裴珩现在这模样,感觉自己心虚的厉害,本来想逞强,但又有点担心自己真瘸了,随闭上了嘴,小声哼哼唧唧,“其实……其实也没完全好,还是有点疼的。”   裴珩:“呵。”   这个“呵”,就很让人心惊胆战。   谢岁让裴珩提溜回府,直接抱到了房间里,丢床上。今天的官袍是不能穿了,毕竟又是馆子又是花楼,打架喝酒跳楼干齐全了,各个地方跑来跑去,气味繁杂,本来就青油油不太好看的衣裳,现在看起来像颗皱巴巴的咸菜干。   脱掉外袍,卷起裤子,谢岁任由裴珩施为。腿上瞧着有些许红肿,裴珩起身上床头柜子捞捞,取出常备的药,在掌心化开后,按在谢岁腿上揉搓,用力颇大。   谢岁嘶了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裴珩冷笑,“嘶什么嘶,憋着,你这么能耐,怕什么疼?”   伤口处酸涩的痛感逐渐消退,谢岁撑着窗沿,看着裴珩低头揉按的模样,腆着脸凑过去,小声道:“王爷?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心疼?我心确实挺疼的。”裴珩头也不抬,“给你善后花我几百两,每天来上这么一次,看你迟早有一天是要把我气死。”   谁能知道他匆匆赶过去的时候,看见谢岁摇摇晃晃站在窗户边上,那一瞬间的提心吊胆。以为这厮是别人欺负,堵的慌不择路,爬窗台了。谁知道下一刻就冲着他打了个照顾,从三楼扑过来。   谢岁身上的骨头本来就还在修养期,裴珩当时心快涌到嗓子眼,只怕一个没接好,把人摔成半身不遂。   其实原本给谢岁划定的便还在修养期,提前让他过来上朝也就算了,现在连跳楼都敢来了,等到身体彻底好了以后,还不见天的上房揭瓦?   好吧,从前他身体好时也确实如此。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最后一双手搓什么似的,将谢岁的肉都给搓红了。   “王爷别生气,我知道错了。”谢岁将脑袋凑过去,在裴珩身侧顶了顶,讨好道:“我今日也是只是一时愤怒,失了理智。”   裴珩嗯了一声,示意详说。   “王爷你知道的,我没朋友。今日上朝,碰见了言家小公子,就是前些日子不小心被我绑架的那位。”谢岁拽住裴珩的衣角,打小报告,“他请我吃饭,但是遇到了他的兄长,那人出口成脏,还骂我,我一时忍不住,就打了人。但是没想到他人多势众的,我就……就小小打了一个群架。就是没想到打了小的,来了大的,他们人又多,还都是练家子,就只能拉着言聿白逃跑。”   谢岁抬起手指尖,比了个小人奔跑的手势,看着裴珩依旧阴沉的脸,继续解释道:“水云楼只是不小心闯入的,我不狎妓,也没喝酒,身上有味道是不小心撞酒壶上了。会跳楼是因为没想到里头碰上了傅郁离,他堵了我的路,我没办法,看见您来了,便从楼上跳下去,想着……想着走窗户能快些。”   “毕竟我以前轻功其实还不错……”但是忘了自己目前属于半残不残的状态。   “我错了!”见裴珩还是不言不语,谢岁可怜巴巴道歉,“我以后挨骂再也不还手了。”   “他骂你,该打,这件事我会处理。”裴珩缩回了手,在旁侧的水盆里,将掌心的药汁洗干净,“有人欺负你,你不必忍着,你是镇北王府的人,有我在,永远不用受气。”   “只是你往后下朝,若有什么打算,不要不告而别偷偷溜走。就是不想小五跟着你,最起码也要同人说一声自己的去处,不然再有下次。”   谢岁抬眼,“再有下次要怎么?”   “再有下次你就不要想着一个人出门了,上朝散朝全都跟我一起走!”裴珩起身,看着谢岁坐在床榻上轻笑的样子,知道自己拿他没办法,只能抬手弹了谢岁一脸水,“去洗澡。”   于是此事便这样轻轻放下。   谢岁知道裴珩的担忧。   他们二人某种情况下,确实是仇家众多,朝中有人还盼着他死,裴珩也是,基本上没什么人盼着他好。   仇敌满天下,也不过如此。   以后还是稍稍注意一些吧,感觉再尝试几次,裴珩大概迟早要被他吓死。   谢岁出门去洗漱,在水里把自己拾掇干净,泡在水里时,忽然清醒,不行,还是不行,朝中自己的人手实在太少。   他还是得拉拢一些人。   想起白日里,坐在角落可怜巴巴抄书的言聿白,谢岁骤然从水里爬出来。   其实今日可见,裴珩对他,好像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如果真的喜欢,那他是不是可以……吹吹枕边风?   只是这个枕边风的吹法,还得再多思考思考,不然同从前一样,一不小心用力过头,将裴珩吓跑,可就糟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裴珩可能不喜欢妖艳的,而且原书中他喜欢言聿白……那就是,单纯懵懂小白花?   谢岁从旁侧的铜镜里看了一眼自己,理了理头发,他拉上中衣,对着镜面做了几个表情。然后讪讪放弃。   算了,他这双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在打什么鬼主意,一肚子坏水,纯不起来。   裴珩在澡池子里袍了半个时辰,爬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凉透了。   穿着木屐在长廊上走,听着蛙鸣阵阵,天上星星点点,清风吹拂,说不出的舒适。想着明天又得早起,他有些想要叹气。   回到书房,房门一关,顿时察觉到些许不对。   房间里多了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   烛火昏黄,他小心翼翼掀开床帘,只见谢岁趴在床上,霸占了他的被子,睡眼惺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打了个呵欠,翻身厌厌道:“王爷回来了?熄灯歇息吧,晚上别看折子了。灯好亮,吹一下。”   裴珩:“………”???   不是,你到底怎么办到,趴我的床还一脸嫌弃的?   他放下帘子,换了一种打开方式,然而探头一看,人依旧还在里头。   坐在床畔伸手将人拍醒,裴珩蹙眉,“你过来干什么?”   谢岁懒洋洋趴着,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他本来想等到裴珩过来以后,先这样再那样,轻薄一下,然后趁人之危,某个一官半职的。但是他今天运动过量,洗完澡后,往冰冰凉的床上一躺,眼皮就不由自主往下落,等着等着,直接睡着了。   听见裴珩过来的动静,他还惦记着事,努力挣扎了一下,半梦半醒,有气无力道,“王爷救我一命,小民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现在就以身相许啦。   “以身相许?”裴珩看着床榻上东倒西歪的枕头,和差点被踢到地上的被子,对于这种报恩表示敬谢不敏。   拿不准谢岁肚子里又装了什么鬼主意,裴珩躬身将人抱起,打算把谢岁放回他自己的屋子。床榻上铺了凉席,少年人侧着脑袋睡觉,脸上被压出了一小排红痕,被裴珩扒拉后,身体也软趴趴垂着,浑浑噩噩,任人施为。   裴珩看着他这副样子,没忍住趁着人迷迷糊糊的时候,捏了一把脸,最近确实重了,和从前轻飘飘一把比,沉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下手重了,谢岁忽然抬手,抓住他行凶作乱的手指尖,“王爷。”   裴珩心生警惕:“干嘛?”   “别赶走走。”怀中人抱着他,眼角还有些许困顿的水泽,谢岁打了个呵欠,又软了下去,含含糊糊的询问,“我可以吹枕头风吗?”   裴珩:“…………”   行了,吹吧吹吧。   *   另一边,言聿白被傅郁离带走,在客栈歇息了一夜。他身上有伤,不敢回家让母亲看见,但也确实害怕大夫人将他娘亲发卖,想回家又不敢回家。   好在傅郁离说会帮他盯着,他母亲不会有事。言聿白朝着傅郁离蔫蔫道谢,心惊胆战了一晚上,在脑袋里翻来覆去将今日的所见所闻过了一遍又一遍,开始思考,他到底要如何,才能从言家脱离出去,并且带走他的母亲。   一夜未眠,第二日他顶着两双黑眼圈去衙门点卯。   身上还有昨天斗殴的伤,鼻青脸肿的坐在原地抄书,引的同僚纷纷侧目。   毕竟他昨天是跟着谢岁一起走的,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就被打成了这样。实在是免不了让人遐想。   毕竟昨天大家还在猜测,言聿白同谢岁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若是这样,那就不好再挤兑他了。昨夜席上,他们的上司还在想着给言聿白调整案位。   今日早上一来,这桌案的位置想必也不用调整了。   言聿白还是在自己的小角落,清晨光线不足,他点燃了灯烛,就着昏沉的光线抄书。   同僚看着他身上的瘀紫,有些幸灾乐祸,将全新的一摞书籍放他桌案上,懒散道:“东西太多,分一分。”   说完还一口气将桌面上头的烛火给吹灭了,“大早上的点什么灯,浪费。”   言聿白停住手中的笔,他抬头看向正对着他的同僚。   对方瘦长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里,桌面上一摞摞的书籍,将他面前最后一点可怜的光线也挡住,纸面上的蝇头小楷,显得模糊不清。   言聿白放下了笔。   他的同僚还在讥讽,“小小年纪,一点也不勤勉,见天的只想走捷径。真以为大腿是那么好抱的?”   “可是挨打了?谢岁打的?”   “拿走。”言聿白打断他的话,将桌面上的书册分了一半,往旁侧推推,“你我为同僚,任务本应该均分,昨日便是我写了大头,今日便算了,往后所有的案牍,全都均分。”   男人忽然讥讽的笑了笑,扭头将自己桌案上的书也搬了过来,重重压在言聿白案头,“这些,也全部都是你的,都说能者多劳嘛,言大人,你年轻,小小年纪便是进士,可怜可怜我这老头子,帮帮忙……”   言聿白赫然起身,将桌面上一大部分的书案放在那男人的位置上,重重一落,桌案腿吱呀一声响,压住怒意,讽刺道:“我不帮!周大人,事事都让我做,你在翰林院戴了这么多年是吃白饭的吗?”   言聿白瞪着那中年男人,他想起昨日同谢岁盖在兄长脑袋上的那一碗汤,不知为何,忽然就不想再忍了。   管他的,被处罚那就被处罚,一直呆在此处抄书,他憋屈在这里,只会在这处阴暗发霉的角落里烂掉。要么抄到眼瞎,要么同眼前这人一样,逐渐扭曲,媚上欺下。   大不了就不做了,辞官回乡,带着母亲到乡野里去当个教书先生,也比这样一日一日的受气好。 第83章   谢岁睡了一个好觉,慢吞吞上衙门时,发现言聿白今日不在。   “刚坐下就打了周大人一拳,说是不能胜任此职,自己请辞了。”   翰林院的同僚老头挥挥手,头也不抬,“走了也好,年轻人,年轻气盛,受不得半分委屈。”   谢岁有些遗憾的哦了一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眼圈青紫的周大人,倒也没说什么。   言聿白如今的境况实在算不上好,也不知他辞官的事情傅郁离知不知道……不过就是知道,目前的傅大人也是毫无办法的。   他在御史台,御史台监察百官,他万不可干着干着,做出把同僚拐去自己床上的事。更何况,按照言聿白的性格应该也不会将这些糟心事同傅郁离说起。   小兔子昨天又打了他哥,身上还没钱,这么一跑,怕是除了睡大街就是睡桥洞了。还得想办法去捞他娘亲,只怕是焦头烂额。   不过言聿白如今会这么做,大概是真的被逼急了……忙完后去找找他吧,可别被什么心怀不轨的人给捡跑了。   收拾收拾东西,谢岁夹着书册入宫去见小皇帝。   他官职低,不用日日上朝,但裴珩需要,所以今早等他起床时,裴珩已经不见踪影。   他昨天恬不知耻的占了对方半边小床榻,在裴珩床上含含糊糊吹了半夜的枕头风,半梦半醒,也不知道自己说了还是没说……反正在梦里是说了的!至于现实里听没听见,那就另算了。   谢岁感觉自己这枕头风吹的应该是相当失败,还需要再接再厉,多加学习。   侍从缓缓推开大门,谢岁刚踏入崇政殿,一眼就看见早上没见着的人,此刻正坐在讲师席筵上,低头看折子。   至于小皇帝,埋头苦写,奋笔疾书,从桌面上宣纸的厚度来看,小孩子家家的,起码已经写了一个时辰。   谢岁轻咳一声,默默上前冲着帝王和摄政王行礼,小皇帝头也不抬,说了句爱卿平身,便苦哈哈继续做作业,一丝眼光都不敢多给。   旁侧的裴珩拿着笔,霸占了谢岁的位子,在纸张上头写写画画。见大殿内没什么人,谢岁缓步上前,将自己的东西放在了桌案上,轻轻凑过去一看,发现裴珩正拿着笔在练字。他大概从下朝以后就呆在了此处,陪着小皇帝在这里等他。   “笔又拿错了。”谢岁面不改色的伸手给裴珩调整了姿势,看着青年嘴角微勾,他些微垂眼,继续帮着裴珩调整,“王爷,要想写的一手好字,需得勤练,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知道了。”裴珩哼了一声,“谢大人,该你讲课了,莫要让陛下久等。”   被点名的小皇帝顿时放下手中笔,抬头,两眼茫然,心想不知道表哥哪里看得出他着急,但还是给足了裴珩的面子,抬起头来,正襟危坐,做出端正好学的姿态来。   虽然他如今两眼昏花,手指发酸,腰酸背痛,十分想出门去撒欢跑一跑。   但为君者,若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了,还如何当一个好皇帝!   李盈浑身充满了干劲,谢岁开始讲书。   不过旁边的裴珩半分没有挪开的打算,厚颜无耻同谢大人共用一张案几,将人挤到小小一边去。两个人一个念,一个心无旁骛的写,谢岁的声音很好听,清朗明丽,枯燥无趣的史子经书籍,过由他的口,好像就多了几分趣味。   李盈时不时能看见谢大人拨出一只手来,去调整旁边裴珩的手势。   还真是一心二用,丝毫不把他当外人。   小皇帝坐在主位上,坐在堆积成山的案牍里,耳边听着谢岁念,“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   “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   眼前是他表哥由坐变趴,指尖沾了朱砂,在谢岁袖摆上印梅花。谢大人脾气颇好,收卷了自己的袖摆,将手背过去,不让他哥碰。   其实桌面上的东西挺多的,可以挡住他们俩私底下一些小动作,可惜的是,皇帝的座位就是比别人高,李盈的眼神不是特别好,但看看旁边的桌案,就是那么的清晰,清晰的可以看见他表兄那双弯起来的眼睛,和不住往上勾的嘴角。   谢岁的声音从耳边过,两个人打打闹闹的动作在眼前跑。小皇帝他忽然就觉得好无助,感觉自己好端端上着课,好像被谁从屁股后头踹了一脚。   还怪想逃的。   *   今日的崇政殿实在有些折磨人。   平时谢岁教书,其实很是生动有趣。而且并不像其他人那么严厉规矩。李盈很喜欢同谢岁呆在一处,但是万万没想到,除了裴珩执意要跑过来旁听外,没能多久,参知政事找过来了。   小皇帝光是听到许蘅之的名字都有些手疼。虽然对方没打过他,但许大人确实长了一张会打人的脸,眼睛往上一抬,就觉得他会从背后抽出一根巴掌宽的戒尺,然后打人手心,拉出去罚站。   总之,是一张让所有小朋友望而生畏的严师脸。   小皇帝平时对许蘅之可以说是恭恭敬敬,半点不敢马虎。直觉底下这黏黏糊糊的两人的行为会让人不爽,正待提醒,抬眼一看,发现裴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走开,站在大殿内的藏书处,装模作样的翻阅。   小皇帝:“………”原来你也有怂的时候啊。   裴珩今天心情很不错,所以暂时并没有和别人吵架的心思,昨天谢岁枕头风吹的十分有作用,他今天心情愉悦,看谁都觉得顺眼三分,如沐春风的表情在朝堂上吓呆了好几个老头。   本来算着谢岁干活的时间,打算等到谢岁给小皇帝讲完课了,将人直接带回家,现在看,大概是不能了。   谢岁想要的东西,他不是不能给,只不过昨天的枕头风吹的比较敷衍,那今天如果肯多吹吹,说不定他就松口,将许许多多的事和许许多多的愿望,也就顺口答应了。   只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想要听谢岁讲课的人也太多了一些。   许蘅之一进大殿,一言不发,寻了个角落坐着,打算等不相关人士自觉离开。   某闲散人士从书架子上抽出来一本《左传》,全然不在意的靠着墙壁看书。   至于谢岁,正襟危坐,面上的神色严肃了许多。于是本来给小皇帝讲的课,旁听的一下子成了三个人。   谢岁知道,裴珩还在这里杵着,是在等着他一起回家,而许蘅之提前过来,在这里坐着,多半大概也是有事找他。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毕竟回京这么久,他身为学生,一次都没有拜访过……先生对他一定很失望。   而裴珩与许蘅之两个人目前两看相厌,上朝时恨不能骂战三百回合,自然一个都不可能退步。   许大人凌厉的目光落在了裴珩的身上,如果眼神有实质,裴珩觉得自己大概已经被万箭穿心。   但无所谓,他脸皮厚,眼神伤不到他。   裴珩哗啦啦的翻书,听着谢岁平静的声音,头也不抬,全当其他人是空气。   崇政殿内风起云涌,唯有旁侧的小皇帝如坐针毡,恨不能扛着书案当场跑路。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谢岁将今日课业讲完,放下手的书册,起身冲着小皇帝行礼,李盈这才回过神来。   得,今天的课白上了,光去想东想西了。   他正想挥挥手,将谢岁打发走,然而一抬眼,看见对方冲着他,轻轻眨了下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鬼鬼祟祟往裴珩那边挪了一眼。   李盈:“……”他瞬间明白谢岁的意思。   小皇帝嘴角开了又合,感觉自己的舌头又要开始打结,目光透过书案往两边看了又看,心跳如擂鼓,在心中做了多重建设,最终看在谢岁给他喂糖吃的份上,决定帮人一把。   于是李盈猛地起身,经过多日矫正的嘴难得没有结巴,流利的说出一整句囫囵话:“朕忽然想起今日还有骑射未学,表兄你功夫最好,过来教教我。”   裴珩闻言抬眼,却并没有看向小皇帝,他目光落在谢岁身上一瞬,而后漫不经心的收回,“臣遵命。”   他搁下手里拿反的书册,掸了掸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冲着上头的小皇帝挥挥手,将人拉到身边,领着他往外走,路过谢岁时幽幽道:“我去外面等你。”   李盈小跑着跟在裴珩身侧,两人出了大殿,往御花园后去了。   谢岁松了一口气,感觉今天回府后大概光吹枕头风是不够了,必须得好好哄一哄。   随后整理衣袍,抬眼看向许蘅之,抬手,遥遥行了一礼,“先生,多年不见,身体可还康健?”   “身体尚可,并无不碍,岭南虽远,民风淳朴,我过得很好。”隔壁桌案旁的许蘅之缓缓回答,他看着少年人平静的双眼,嘴角抖了抖,将脑袋不忍的侧过去,哑声道:“元夕,你受苦了。”   谢岁眼眶一热,他低头,忍住泪意,抬头笑了笑,“学生一直在金陵,何来受苦一说?先生不用担心,我也……过得很好。”   “不用骗我,你的事老夫全都知道。”许蘅之起身,多年谪居,就算如今官居一品,可常年累月的劳碌和忧虑,依旧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不过天命,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眼眶深凹,目光中似有万分疲惫,比之旁人,看起来要苍老太多。   他迈过桌案,朝着谢岁靠近,像是要给少年郎一个拥抱。只是崇政殿实在宽阔,许蘅之行至一半,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少年青色衣摆上残留的一点赤红,那是裴珩方才在桌案边用朱砂点的指痕,五点红痕,合做一瓣桃花,开在少年人娟秀的衣角,仿佛某种标记。   “元夕,你如今的处境不妙,当年谢家的事……我无能为力,如今却想为你做点什么。”   谢岁眉头微动,并不答话。   崇政殿内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对方沧桑疲惫的声音响起——   “你辞官吧。”   “元夕,朝廷于你是深潭泥沼,不可久留。我会救你,不再受人……受人欺辱。” 第84章   “咻——”   箭矢颤动,擦过靶子边缘,一头扎进地里。   李盈讪讪收回弓箭,小心翼翼抬头,看着旁侧双手环胸,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兄。   宫里没有校场,也没有太多的人手专门拨过来教他,所以他的骑射基本都是裴珩手把手教的。   可惜他大概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骑射很差,力气小,准头也差,不像裴珩,箭箭正中靶心。   “站直,手抬高,你这歪七扭八的姿势,是打算把自己扭成麻花下锅油炸吗?”胳膊肘让人拍了两把,小皇帝费力的将姿势按照裴珩的教导摆好,再发一箭,可惜射程还是不够远,半道就掉了。   他听见身后的表兄哼了一声。   其实小皇帝也挺累的,他每天除了上朝当个吉祥物外,私底下还得接受各种各样的教导。最近因为太忙,骑射已经很久没学了,久不练习,难免生疏。而且他今天写了一天的东西,肩背酸痛,眼睛也有点模糊。   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谢大人想让他把表兄带走,看在最开始那段时间的教导之恩上,他只能硬着头皮把人支开。   表兄应该不会打他的吧?   小心翼翼瞅了裴珩一眼,小皇帝又飞快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继续从箭筒里头抽出箭矢,搭在弦上。   又一箭,这次中了,虽然有些偏,但还是稳稳扎在了靶子上。   “行了。”裴珩的声音在旁侧响起,“今年练够了,有进步,回去让膳房多做点好吃的补补。”   “过来。”裴珩朝着一勾了勾手,李盈看着对方那张黑沉黑沉,一眼不耐烦的脸,感觉自己方才那种吃里扒外的行为,会被裴珩暴打一顿。   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凑过去。   只不过当真靠近了,却被裴珩提着翻来覆去,对方的手捏着他的胳膊,像提了小猫小狗一样,从脑袋捏到后脖颈,一顿揉弄,然后丢到了旁边,“行了,歇着吧。”   李盈:“?”   他动了动自己的胳膊腿,发现自己身上好像没有那么酸软了。身体松快的小皇帝立刻欢欢喜喜的坐在了裴珩身侧,贴着他的袖摆,十分的亲昵。   虽然宫里各种流言蜚语,许多人在他耳边说,表兄战功赫赫,西北尊他为王,视他为战神,如此不世之功,恐有不臣之心。况且狼子野心,言行无状,陛下当多加防范。   耳朵都听的起茧,但他还是不想防着。   这世上能真心待他的人实在太少了。   裴珩按了按自己的手指尖,又往崇政殿的方向看了几眼,嘴里嘟囔了两句,怎么还不出来。随后起身,像是想绕回去看看。   李盈连忙蹦起来,抓住裴珩衣角,“表……表兄,我歇息够了,继续?”   裴珩:“………”   没见过这么勤快的小皇帝,他了然的看了李盈一眼,随后撑着脑袋坐在旁边,冲着吃里扒外的小皇帝龇牙一笑,“别练了,一天天的这么忙,小心长不高。”   从来没关心过身高问题的小皇帝:“?”   裴珩面露微笑,就着眼前小不点的身高,往上挪了挪,比了个一米五,随后科普道:“睡得迟,吃的少,不晒太阳,不爱动,迟早发胖,长成一个圆滚滚的矮子,你看你,生的也没我英俊,再变成一个短腿,小心以后找不到老婆。”   李盈:“!!!!”   他停住了拿弓的手,又仔细琢磨了一遍,发现以上所有,他、全、犯!   还未想过未来婚姻状况的小皇帝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了石墩上,颤颤巍巍道:“也不是所有人都看在外的。”   裴珩笑了一声,继续恐吓道:“确实,陛下如此身份,就是长成秤砣也有人前赴后继想要挤进后宫。只是就算有人嫁给你,大概也只图你权势。”   “表面装的一副乖巧粘人,善解人意的模样,实际上一肚子坏水,脑瓜子里想着怎么把你扳倒,啃骨吸髓,咬的毛都不剩。”   说着说着,裴珩有些失神。   “偏偏瞧着那张脸,还心软不舍得杀,只能放在家里供着,看着他上房揭瓦,捣蛋拆家,当着你的面和别人眉来眼去,勾结怎么把你谋害……”   李盈:“………?”这么恐怖?   想想小时候在宫里见到的争斗……确实有这么恐怖。   小皇帝开始颤抖,感觉自己一辈子孤家寡人好像并无不可。   “谋害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脑袋忽然从旁侧探过来,谢岁背着手,好整以暇的盯着裴珩,他不知在后面站了多久,身上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可是有谁要谋害陛下和王爷?如此大案,必定是要彻查。”   裴珩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而后很快掩饰下去,仰着头冷笑道:“没什么,随意闲聊罢了。这世上有谁能谋害的了本王?谢大人同许大人这是叙完旧了?”   “不过闲聊两句,倒也不算叙旧。”谢岁往旁侧看了看,看见遍地乱插的箭矢,夸奖道:“这是陛下射的?”   李盈:“………”忽然感觉丢脸。   他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龙袍,唯唯诺诺道:“嗯……嗯!”   “陛下武勇,小小年纪就拉的动如此重弓,臂力惊人。”谢岁夸奖,“只是准头还差了一些,今日可还要再行练习?”   小皇帝刚想拒绝,今天他的活动量已经可以了,再多就要变矮子,就听见旁边的表兄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哼哼了两声,“久闻谢大人少时箭术惊人,百发百中,不然给陛下做个示范?”   “王爷谬赞,哪有那么准?不过一些小把戏。”谢岁望着裴珩笑,“不过今日闲来无事,不然比一场?”   裴珩嘁了一声,他久战沙场,和谢岁这种锦绣堆里长出来的可不一样,虐他不得和虐菜一样。刚打算拒绝,眼睛一转,忽然涌上来一个坏心思。   “行,但既然是比试,总要有彩头。”裴珩撑着脑袋,盯猎物似的看着谢岁,“谁赢了,败者便替赢者做一件事,如何?”   谢岁一愣,随后从地上捡起李盈用的那一张小弓,伸手抚了一下弓弦,“自然可以,一言为定。”   这小弓毕竟是给李盈练习的东西,成年人用不了。侍从从库房搬出两把重弓,裴珩接过,他看了一眼谢岁还未好全的手指头,指尖一勾,从小皇帝袖子里顺了张帕子,反手蒙住眼睛,在原地转悠了两圈,随后瞬发三矢,每一箭都正中红心。   力道之大,将靶心都射出了个窟窿。   李盈瞪圆了眼睛,拍手叫好,裴珩抽了蒙眼的布帛,施施然又坐下了,抬手,“请。”   谢岁看了一眼裴珩,似笑非笑,“王爷,靶子都坏了,不然换个靶心?”   “自然会换。”裴珩抬了抬下巴,示意谢岁往前看,侍从已经换上了新的靶子,一字排开。   谢岁摇了摇头,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用这个,不然就是比到天黑也分不出胜负。一箭,我若中了,便算我赢,如何?”   裴珩盯着谢岁,良久,抬指从他掌心接过铜钱,“行。”   庭院里无处可放,总不好让人拿着当靶子,裴珩寻了根红绳子,将铜钱串起来,挂在一棵树梢上。   “来吧。”   林上树影微晃,光隙处,一枚铜钱被风吹的打转。裴珩倚着另一棵树,站在远处,看着谢岁拿起长弓,抽箭,抬手,弯弓如满月,他站的笔直,宽袍大袖,明明一身文臣打扮,骨子里却透着股武人的执拗。   松弦——   风起,谢岁袖摆上的朱砂梅花印轻微晃荡,花瓣舒展,裴珩一时被晃了眼,随后,一箭破空,他耳边听见叮一声响,再抬头,树梢上只剩半截红绳微荡。   中!   谢岁赢了。   小皇帝扒在了谢岁身旁,拽着他的袖子问怎么做到的。谢岁说,不过侥幸,是他运气好。   李盈的赞叹声吵嚷的厉害,裴珩回神,看着谢岁,哼哼唧唧,不太甘愿的承认,“你赢了。”   “说罢,要本王做什么?”   升官发财,还是给姓许的赔礼道歉?总不会是要合离,放他自由吧?   哼,其实不就是一个小铜钱,就是在天上飞,他也能射下来,这次算他放水。以后再也不可能了!   他警惕的盯着谢岁,预估可能会从那张嘴里蹦出来的要挟话语,并开始思索如果赖账会不会显得他很卑鄙。   但是,他可是反派啊!反派赖皮一点怎么了!就要言而无信,若是执意要走,那就强取豪夺!   “王爷,您笑一笑。”谢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将钉死在地面的铜钱从箭尖上拔出来,钱币已经变形,他擦了擦,又重新塞进怀里。   “一直皱着眉,瞧着怪凶的。”   “嗯,本王要考虑一下……嗯?”裴珩后退一步,不敢置信,眼睛都瞪圆了,“什么?”   谢岁在自己唇角比了比,“笑一个。这就是微臣想要您帮忙做的事。”   裴珩:“………”   他盯着谢岁那双亮晶晶的狐狸眼,感觉整个人都被蛊惑,被勾引着嘴角不自觉扬起,随后又迅速垮下来。   笑,只笑一下下。   “笑完了。”裴珩干巴巴道,随后转身,一把拉住了谢岁的袖摆,“还看什么?当本王是卖笑的?”   “回府。”   在家里想看多久看多久。   *   宫门外,许蘅之坐在轿内,看着宫门口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过来。   裴珩拉着谢岁,将人扶上马车,衣摆交叠,想必袍袖之下,十指相扣。   车帘垂下,将少年人的身影彻底遮盖。   马车骨碌碌远去,他想起在大殿内同谢岁的交谈,逐渐往青年长去的学生,神色不复从前的轻狂顽劣,他看着自己,眉眼弯弯,神色坦荡。   他说——   “先生,我并未被胁迫。”   “我与王爷,两情相悦,天作之合。”   语气恳切,不知真假。 第85章   车马摇晃,裴珩双手环胸,仰着脑袋坐在角落,看起来像是扭到了脖子。   谢岁瞧他这副模样,料想毛还没顺好,伸出手指,拽住裴珩衣角,手指尖勾到袖子里,挠了挠裴珩的掌心,哄道:“王爷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裴珩手掌心被摸的发痒,他手掌下压,将谢岁作乱的手指尖抓住,对于这种拙劣的勾引把戏并不上当,将脑袋扭到另一边,“没有。”   说完感觉谢岁在暗示自己,将脑袋又挪过来一点,“怎么,反悔了?”   “也对,本王的笑可不值钱,小小年纪不学好,学别人千金博一美人笑,到头来一场空。”   屈指将谢岁的爪子弹开,裴珩双手环胸,不让碰了,脑袋也彻底扭了过去,只留给谢岁一个倔强圆润的后脑勺。   谢岁:“………”   “王爷,”谢岁无奈叹气,看着对方的背影,在脑袋里搜索了一大堆哄人的方法,最后只能发挥厚脸皮大法,往裴珩身侧挪了挪,贴住了裴珩的胳膊。   裴珩:“………”   你挪我动,你动我挪,宽敞的马车硬生生被他挤成了单人小轿的容量,裴珩也被他恨不能挤的贴到马车壁上,脑袋贴着车厢,随着马车的颠簸,一下一下撞在木板上,砰砰砰,撞的他脑瓜子疼。   裴珩:“………”   他伸出一只手,打算将谢岁从自己身上扒拉开,刚揪住后衣领,就听得对方柔软的声音响起。   “王爷,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能见王爷一笑,莫说千金,就是用我……我这条命也是可以的。”   裴珩:“…………”   裴珩打了个哆嗦,直觉此人又发病了,对于这种将他当小孩子哄的行为十分无语。五指成爪,将谢岁提起来,往旁边丢了丢,空间再度舒展,他看着谢岁那张叭叭个不停,没一句真话的嘴,恶从胆边生,伸手一把捏住。   谢岁:“?”   从前只是在谢岁睡着的时候试探性的戳戳,这还是第一次在人清醒时触摸。裴珩捏着谢岁的脸,看着对方殷红的嘴角嘟起,狐狸眼震惊的放大,透着一些莫名的疑惑,顿时感觉心情舒爽。   “假话连篇,”裴珩揉了揉,随后松开谢岁的脸,“油嘴滑舌,没个正形,哄小姑娘的手段就别放在我身上了。”   “想哄本王开心,还得再努力些。”   谢岁:“………”   不够努力的谢师傅绞尽脑汁想了想,发现自己对于裴珩的爱好了解好像确实不够多。只觉得此人奇奇怪怪,书中是好色残忍一淫贼,日常相处,又觉得他是个毫无野心的懒蛋,会瘫在床上翻来滚去不愿上朝,会被一个亲吻吓一跳,会被他刻意靠近逗红耳朵,不像是会谋朝篡位的摄政王,但偶尔有些时候,身上的戾气又极重,杀人时毫不手软,甚至有些斩尽杀绝的冷厉……不知到底是裴珩的心计太深会伪装,还是他这个人本身的性格太过多变。   谢岁盯着裴珩,感觉自己像盯上了一汪潭水,一眼可以看见边际,然而水面之下,却是深不可测的暗流涌动。   他也许,应该再试着多了解裴珩一下。   “那王爷到底喜欢什么?”谢岁收起了自己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正襟危坐,望着裴珩。   “我哪有喜……”裴珩张口,他扭头看了一眼旁侧的谢岁,忽然住嘴,在心中做出万般建设后,方才小声嘀嘀咕咕道:“你若真想让我开心,就对我说实话,别在我面前来那些弯弯绕绕,演来演去,怪累的。”   谢岁刚要反驳,就让裴珩捂住了嘴,青年忽然压过来,手指松开,托住他的脸,修长的手指落在他的眼角,温热干燥,轻轻点了点,“别说你都是真心实意,想什么眼睛里都能看得出来。我不喜欢勉强别人,也不希望别人勉强自己跟我。”   谢岁心头一震,他盯着裴珩的眼睛,看着那双漆黑的,如同深潭的眼睛,心底忽然有些发慌。   “怎么会……”   “骗骗别人可以,别把自己骗了。”裴珩手指尖缩了回去,他不知想到些什么,轻笑一声,洒脱道:“不过假喜欢也行,人生如蜉蝣朝露,若是有一个人能喜欢我,哪怕是假装的,也还不错。”   “加油,继续保持,但真的别再玩尬的,最好也别把我骗太狠。”裴珩揉了谢岁脑袋一把,将他束在冠中的额发揉出几根碎发,支愣在额头上,显出三两分的呆,“会把我吓跑的。”   谢岁:“………”   到家了。   裴珩将车帘一掀,利落的起身下车。   谢岁在马车里发了许久的呆,随后出门,他走在王府宽大的宅子里,看着来来去去的侍从,还有角落里蹲着啃饼的暗卫,有些神游天外。   裴珩这是什么意思?他既然什么都明白……那为什么还这么配合?还对自己坦白,就不怕他害他?这不符合他对裴珩的了解——不,他对裴珩,并不了解。   在房门口站了好半晌,谢岁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乱七八糟,终于,他决定不再思考这些让人困惑的东西。   在庭院里徘徊了小半个时辰后,趁着天色尚早,他带了小五,从侧门出去,上街去了。   侍卫过来禀告谢岁的动向。   裴珩坐在书房,看着自己面前的调任书,头也不抬,“让他去玩吧。”   抬手,盖章,调任礼部的文书下发,裴珩看着宣纸吸干墨渍,轻笑一声,“明日起,他有的忙了。”   *   谢岁在言府附近绕了一圈,让小五去周围打听了一番,果然,言大人家一大早发生了冲突,说是府里的庶子忤逆,被行了家法,丢出大门。   谢岁绕着言府找了一大圈,最后在一个破篷船舱里找到了灰扑扑,酩酊大醉的少年。   言聿白手边是十文钱一壶的浊酒,他大概是没钱,买了半壶,但也够他醉的了。靠在角落里晕头转向,衣服上都是尘土和血迹,双手也被抽出了红痕,高高肿起。   谢岁看了他一眼,躬身让小五搭把手,把醉死过去的人挪去了客栈。找了医生给他上药,又送了一套新衣裳,期间言聿白醒过来了一次,抱着痰盂吐了个天翻地覆,嘴里嘟嘟囔囔,喊着娘亲。   谢岁迟疑了片刻,将言聿白头顶的发带抽下来,让小五送去给傅郁离。他坐在桌边喝了一壶茶,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傅大公子敲响了房门。   大约是赶过来的,神色匆匆,警惕的盯着谢岁看了好几眼后,小心翼翼检查言聿白身上的伤口。   傅郁离拍了拍言聿白的脑袋,见人迷迷糊糊还有意识,这才松了一口气,“多谢照顾,改日我必登门道谢。”   “不必了。”谢岁靠着桌子喝茶,勾唇,“都是朋友,朋友有何道谢的。”   傅郁离:“………”谁和你是朋友?   但谢岁毕竟救过他,如今又对言聿白多加照顾,就算知道这个人心里在打什么鬼点子,他还是欠谢岁人情。   只怕自己还不起。   “不敢当。”傅郁离给言聿白将被子拉了上去,“谢大人处心积虑,所求为何?”   “我能求什么?”谢岁摊手,随后又撑着脑袋闲散,“你知道的,我现在这个身份,想要的从来只有一个。”   谢岁看着傅郁离缓缓道:“从前太子哥哥,待你甚好。”   傅郁离沉默片刻,将言聿白抱起,起身便走,“你如今尚且自身难保,就别去探究一些你不该去问的东西。”   “房钱我付了,改日我让阿言亲自过来道谢。”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脚步声远去,谢岁在房间里静坐片刻,喝完了一整杯的茶水。客栈用的劣茶,多是茶梗,入口苦涩,连舌尖都有些麻木。   房门几声轻响,小五在外面小心翼翼的喊,“公子,回府吗?”   “不回。”谢岁起身,拉开大门,“去槐花巷。”   小五:“哦………嗯?”   谢岁轻车熟路,敲响了林雁家的大门。上次叶一纯给了解毒药后,他并无大碍。只不过不愿意为王府效力,依旧住在他的小巷子里,每天心情好点,就去算命。心情不好,就在屋子里瘫着,检查般般周易学的如何。   不比丹宿,没犹豫多久,果断投了裴珩,拿着每月几两的固定银子。听说和暗卫营里的起了几次冲突,让裴珩罚了两波,如今又消停了不少。   谢岁来的时候,林雁刚从房间里爬出来。他最近昼伏夜出的,颓丧的很,及拉着鞋子,披头散发过来开门。   小五跟在谢岁旁边,看着这个已经装都不装的“瞎道士”,眼珠子快瞪出来。   就是这个人!对他们老大骗财骗色骗感情!以至于如今老大断情绝爱,逐渐扭曲,医馆也不开了,身体还没好全就出来干活,每天呆在暗卫营里操练,折磨的一众小暗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还有一次半夜起来如厕,看见他老大坐在水池边磨刀,水粼粼,明晃晃,磨的吹毛断发,举起刀刃左右欣赏,边看边笑,看起来像个杀人狂魔。   就很恐怖。   察觉到身后人情绪不对,谢岁扭头吩咐,“小五,你去外面玩儿会儿,我有事要谈,待会儿过去找你。”   小五看着谢岁递过来的一把银子,伸手接过,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小巷子。   林雁身上外伤还没好透,他披着衣裳,坐在石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好徒儿,你这是干嘛?”   谢岁将在路上买的吃食放在桌子上,“担心你饿死,过来看看。”   林雁神色疲惫,整个人显出几分颓丧来,他打开两包吃食,拿起来啃了啃,看着小徒弟圆润不少的脸,“最近小日子过的不错啊,裴珩待你如何?”   “他对我很好。”谢岁捧着茶杯,“只是今日碰见了先生,他留我说了些话,回府时裴珩像是生气了,我试探了一下,他发觉我是在利用他,今日刚警告我一次。”   “只是警告?”林雁撑头,“没做别的?”   “揉了我的头。”谢岁蹙眉,“然后他就去书房看折子去了。”   “哟,还把你当小孩呢,都这样了还没把你怎么样,他绝对是喜欢你了。这不是正好?”林雁捡了颗花生米丟入口中,“让他升你的官,最好调去大理寺,届时去查卷宗也能更加方便。”   “小徒弟,如此大好之事,你在苦闷些什么?”   “我没有苦闷。”谢岁端着桌子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我只是不喜……”   谢岁有些愣神。   他真的不喜欢吗?   我与王爷,两情相悦。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到底是为了骗先生,还是为了骗自己….…还是,他其实一直都在骗自己。   桌对面的林雁开了一壶酒,指着谢岁迟疑的脸,边喝边笑。   “别想了,去找他吧。”   “再晚,天都要黑了。” 第86章   谢岁被林雁从房门口踢了出去。   小五跟在他身后,看着谢岁失魂落魄的神色,有些害怕。   那假道士心机深沉,又和王妃有师徒之谊,这段时间不会在王妃身上下蛊了吧?首领最近痛不欲生,他有时候路过,也会听见叶一纯按着胸口,叨念着下蛊什么之类,可怕的很。   他左右看看,开始思考要不要把谢岁打晕了抗走,带回去叫上十个八个太医给王妃多诊治诊治。   只不过现在在大街上,不太好动手。   “小五。”谢岁忽然喊他,叶五应了一声,探头,“王妃有何吩咐?”   说完,又忧心忡忡补充了一句,“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您瞧着脸色有些不太好。”   “我没事。”谢岁回神,“我想去谢家呆呆,可能会迟一些,你帮忙去王府传个话,我今日不回去用饭了。”   小五哦了一声,扭头钻进人堆,片刻后,他又如一条小鱼,丝滑的游到谢岁身后,“汇报完了,谢府偏远,我陪您去。”   谢岁在街上各处看了几眼,想必他身旁时时刻刻有人盯着,可见裴珩确实万分警惕。   他今日思绪很乱,按照老路从破旧的院墙里翻过去,踩着荒芜野草,来到了谢家旧宅前。他上次过来收拾了一通,如今杂草又长了起来,古宅寂静幽深,上头挂着半扇蛛网,看起来就是个鬼宅。   叶五感觉自己胳膊有些发冷,每次到谢宅,看着这遍地狼藉,就感觉角落里会蹦出来什么吐着长舌头的妖魔鬼怪。   前段时间谢岁太忙,加之又是夏日,庭院里的草长了有一人深,前路遮蔽的厉害,小五怕里头钻出什么蛇虫鼠蚁,走在前面打草,只是走了一半,发现庭院里的草木被人动过。   开了一条不太引人注目的小道,道路尽头处,有一片已经熄了好几日的灰,夹杂着些许未烧尽的纸钱。   有人来祭拜过。   谢府荒废了这么久,这么多年没半点动静,如今多半也就是许家会来人了。谢岁面无表情绕过灰烬堆,看着不远处黑洞洞的祠堂,一身轻松,走到家门口,轻车熟路,坐在石阶上不动了。   小五感觉谢岁应该想同亲人的“亡魂”说点什么话,他识相的转头离开。   “娘,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可控了。”谢岁抱着膝盖,看着黑洞洞的门口轻声询问。   他感到困惑,这辈子没喜欢过人,那本书中,他应当也没喜欢过人,他被裴珩折辱至死,应该是恨的。只是如今好像同书中写的不太一样,他一来没觉得自己被欺负,二来感觉自己快爬到裴珩头上耀武扬威了,师父让他看看自己的内心,谢岁却觉得很茫然。   裴珩的命运显而易见,他会在数年后被小皇帝联合各方势力诛杀,西北势力涣散,由萧家接替,起初会乱上一阵,但在各方势力的努力下,迟早会安定。   他如今费心思去接近言聿白,也存在某种结交后,给自己多找几个退路的意思。   只是,只是越是相处,越觉得裴珩和书中所写不一样,谁会知道暴虐的杀人,私底下会是一个在床榻上翻来滚去,不愿意上朝的懒虫呢?他还会做甜丝丝的小饼子,蹲在炭火旁,手指上都是陈年旧茧,垂下眼睛时看起来像个有书卷气的年轻人。   师父让他遵从内心,谢岁心中则是茫然的。   喜欢裴珩无异于往火坑里跳,他要想保全对方,实在太难。小皇帝会一日日成长,被压制的皇帝迟早有一日会生出反抗之心,裴珩他要么走上谋反的路,要不然就剩下一个上交兵权,失去势力后被他所得罪的敌人一口一口咬死。   谢岁有些疲惫的叹气。   还是不喜欢最好,不喜欢,心中就不会有别的念想,不会有期待,不会忧心,不会痛苦。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一直以来都是。   活该他当反派。   朱漆斑驳,里头黑压压一片,如同某种怒张的大口,昏沉的光线下,庭院中可以看见摇晃的草叶,花都败落了,地上零星几点卷枯的花瓣,蚂蚁爬行,来来去去。   到了晚膳的时间,炊烟缭缭,谢岁起身,悄无声息从房子里退了出去。小五在拍蚊子,看见谢岁过来,一溜烟窜起来,招手,“公子!”   谢岁笑着走过去,从巷子里出去,他心情已经好很多,有意无意的同小五聊天。   “小五,你入王府多久了?”   “不久,也就五六年。”他摸了摸脑袋。   “我记得朝星阁是江湖组织,那时候西北混乱,为什么会想着投军?”   “其实……那也不算是投军吧。”小五揉了揉脑袋,“那个时候我还小,只负责外围打杂,总之,当时老阁主突发旧疾暴毙,老大那时候为了服众,接了一个刺杀单子。”   “然后?”   “然后他就一去不复返。”小五想起来那段时间,都觉得他们脑袋里是不是缺根筋。   来自塞外的刺杀单子,给的赏金是一千金,要求捕捉裴大帅的儿子,死活不论,总之要用来动摇军心。   他们那个时候穷疯了,内部不稳,外部还有一个斗玄楼虎视眈眈,叶一纯为了钱,咬牙去接了。彼时塞外裴大帅长子阵亡,朝中无将,不得已将裴珩放归塞北。   他们当时早早调查过,裴珩这个人,在塞北是个混子,在金陵也是个醉生梦死没什么出息的纨绔,这种人放到塞北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搞不好还得拖后腿。怀着这种龌龊的想法,叶一纯带了十几个人过去,然后自投罗网,被裴珩扮猪吃老虎,一锅端了。   本来是打算宁死不屈的,毕竟要脸,结果不知道他哪里得来的朝星阁密语,模仿叶一纯的语气写了封十分紧急的增援信,之后再一批人过去,又落网了。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将朝星阁的家底掏了个空。在死还是投靠之间,叶一纯选择了投靠,如此成了裴珩身边的侍卫,一直到现在。   不过他们怎么都没搞懂,裴珩上哪里知道的他们暗语,最后只能看作是裴珩料事如神。   “不过跟着王爷真挺好的。”小五夸奖道,“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虽然是王公贵族,但他私底下没那么大的架子,也没将杀手当消耗品,没有视人命为蝼蚁,行军那几年,死的人还没有在朝星阁时多。”   “况且还有例银,还有住处,每月还能休假,找时间做自己的事,比从前要轻松太多。”   “我们都是阁主买到,或者捡回去的孤儿,已经没有家了,从前得用命才能换的东西,现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可以有一个容身之处,全靠王爷庇佑。”   小五抬眼,偷偷看了谢岁的表情,发现他眉头紧蹙,看起来像是在思索什么。   “公子,王爷常说他是断袖,但这么多年,除了您,他身边并无他人。”小五小声劝道,“虽然王爷有时候有些怪脾气,还有些时候瞧着怪可怕的,但他对您之心应当并无虚假。”   天已经彻底黑了。   谢岁看着路边朦朦胧胧的灯火,笑问,“那对你你们来说,王爷可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大善人了?”   “善人可能算不上,毕竟王爷对敌人并不留情,能斩尽杀绝,便斩尽杀绝,对叛徒也不会留手。”想起从前杀的那些人,小五并没有太多的反应,那些人都该死。   “不过在我心中,王爷确实能算得上是个好人。”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只要遵守他制定的规则,便永远在安全线内。某种意义上,杀人如麻的裴珩,其实算得上仁义。   谢岁看着小五亮晶晶的眼睛,嗯了一声,“我也觉得。”   没有趁人之危,见色忘义,就见说喜欢时,都是坦坦荡荡……若裴珩并非伪装,如今的他还未向着那条不归路奔去,他要不要尝试拉他一把?   拉一把,兴许他不会变成书中那荒淫无道,兴许,不会死。   毕竟一如今的命运,就同书中所写不一样了,不是么。   至于情情爱爱,谢岁觉得这种虚无缥缈之事,如同云岚烟瘴,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他不信情爱,只信利益。   长久的利益。   *   裴珩改完了折子,在家里溜达溜达,用过晚饭,看见叶一纯在庭院里训练手下,手痒同人打了一架,疏通疏通筋骨。   随后带着一身热汗泡了个澡,坐在长廊上乘凉,晾干了头发,又等了一个时辰。没等来回家吃饭的,估摸着今天晚上谢岁应该不会回来了,他让厨房打了一碗面,呼噜呼噜吃掉,随后缓缓松了一口气,往床榻上一躺,将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到脑后,打算来个健健康康的早睡早起。   不到半个时辰,他听见滴答滴答的落雨声,砸在房檐上,噼里啪啦乱打一气,吹进房间的风带了雨水的冰冷。   裴珩在床榻上翻了个身,转头又爬起来穿衣服,“谢岁去了何处?”   然而门外的暗卫却并没有回答。   裴珩眉头一蹙,没有预警,也没有提醒,这是在干什么,睡着了还是被偷袭了?   他起身,一把拉开大门。已经是亥时,暴雨如注,一片水腥气中,房间外黑如玄墨,伸手不见五指,长廊口的灯被风雨劈头盖脸地浇灭,唯余身后的房间还亮着,他的影子被灯火投在地面,拉的老长,罩着门外湿漉漉苍白的人影,显得对方如同一只失魂落魄的水鬼。   裴珩:“………”不是,怎么一副受打击的样子?他只是说了一下实话而已,这就受不了了?   “王爷这是要出门?外面雨大,今夜不宜出行,改日吧。”谢岁淋雨跑回来,衣袖全然湿了个通透,他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走廊上滴滴答答一大片的水。裴珩将脑袋往上一瞪,藏在角落里的暗卫顿时将自己的身影往阴影里更缩了缩。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王妃不让通传,站在房门口想进又不敢进,他们又能怎么办,只能闭嘴。   裴珩搞不懂谢岁这是在干什么,这是淋雨打算让他心疼?哈,他会是那么浅薄好骗的人?   “回来了不去洗漱,在这里泡着做甚?”他伸手拎了拎谢岁的外袍,已经湿透了,“明日还得上朝,你若是得了风寒只怕会耽误……”   “王爷。”谢岁上前一步,轻声道:“我想与你谈谈。”   裴珩:“………”谈什么谈,谈恋爱吗?又想忽悠我?我有那么好骗?   他哈了一声,“怎么谈,你这样和水鬼一样谈?去,换衣服去,别把我房间打湿了。”   谢岁嗯了一声,转头就走了,没耍什么花招,也没想从前那样搂搂抱抱,腻腻歪歪,瞧着……正常了许多。   如此正常,只怕有鬼。   他绕了一圈,在桌边坐下,有些紧张的喝了口水。   有鬼就有鬼,谢岁又不能拿他怎么着,紧张什么,出息!   谢岁处理事情倒挺快,他三下五除二洗了个澡,换好衣袍就回了裴珩的房间,此刻某人已经全副武装,正襟危坐,桌面上放了一壶热汤,他抬眼,靠着椅子背,一副二大爷的模样,“说吧,什么事?”   谢岁坐在桌对面,他看着裴珩,沉默良久,缓缓道:“王爷,我想与你合作。”   裴珩:“嗯?”   不等他继续询问,便听的谢岁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内继续响起,有如鬼魅,“您若不做好准备,五年后,必死。”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也不要问我为什么帮你,信我,我帮你活。”   裴珩:“…………………”   谢岁看着面前的茶杯,里面是浅淡的姜味儿,在他去洗漱的这段时间,房间里的茶水换成了姜汤,加了大量的糖,一口下去,甜腻之余,在舌尖漫起火烧般的辛辣。   他盯着裴珩,看着桌对面对方错愕的眼睛,大概是太过震惊,裴珩的眼睛里浮满了疑惑,不过很好,神色比较淡定,看起来并没有将他当疯子的意思。   谢岁长舒一口气。   他一直以来都对面前这个人心怀防备,一者年少时着实有些冲突,二来,他看过那本书,书中裴珩太过心狠手辣,他带着畏惧和试探,本就是打着利用的旗号来的勾引,他没打算和裴珩双宿双飞,也没打算事成以后拉他一把。   最开始的想法,其实只是想活下去,查清真相,然后将该杀之人杀死,再提早脱身,浪迹天涯,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老死。   至于裴珩是死是活,他其实毫不关心,也一点也不想关心。   而如今,单薄的纸面人物跳到了他面前,他看着裴珩的,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拉他一把,规避那悲惨的命运。   至于其他的,他不敢想,现在也没什么精力想。   *   裴珩靠着椅子背,他盯着面前的谢岁,心头一惊,又一沉,随后卷起惊涛骇浪,他的手指尖开始忍不住打斗,不是畏惧,是紧张。   他仔细想了想从初遇到现在经历的种种迹象,越想越觉得巧合,他与谢岁的提前触碰,他与谢岁之间的种种勾结,还有谢岁种种异常的行为,他从前觉得,是自己对谢岁了解太少,毕竟他有个师父自己就不知道……现在看,伪装的够深啊。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对望,屋子外是瓢泼大雨,除去值班的侍卫,暗卫都被撤走,水线流动的波纹映在窗格上,如同某种扭曲的烟尘。   裴珩有一种入坠梦中的不真实感。   “等等,我五年后必死,你为什么会知道……好吧,你不会回答……”裴珩看向谢岁,眉头越来越紧,最后他小心翼翼道:“你就这样告诉了我,就没想过万一我不信呢?你要如何证明。”   “我知道这种事情很难相信。”谢岁捧着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温热,缓缓道,“所以我会同王爷您打一个赌。”   裴珩坐直了,“赌什么?”   “半个月后,塞北六十八部融合,会选出新的汗王,新王第三子会携带珠宝美女,进京朝拜,表示臣服,并在金陵为质。 ”谢岁将胳膊放在桌案上,盯着裴珩,“然后质子会死在七夕那日,七窍流血,一刀毙命。一切线索都指向王爷您。”   门窗碰一声响,被狂风吹开,雨丝连绵成线,落进房间内,将角落的灯烛淋灭。谢岁的面容明暗参半,显得有几分鬼魅。   裴珩深吸一口气,后仰靠着椅子背,“真可怕啊。”虽然他早知道了。   “届时三司会审,他们会要求您移交兵权。”谢岁垂眼,并不往上看。他如今已经半坦白,裴珩相信也罢,不信也罢,总归他先生是还在的,若是裴珩发难,他就离开他,然后辞官,或者假死,总有一日,重回朝堂,再行翻案。   谢岁能够感受到裴珩的视线在他身上挪动,其中满是探究。对方的手指尖落在了桌案上,笃笃笃,他在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谢岁听见对面的青年骤然靠近,凑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如同什么间谍对暗号般,小声道:“宫廷玉液酒?”   谢岁:“………………”   谢岁:“?” 第87章   盯着谢岁紧蹙的眉头,裴珩犹豫片刻,再度询问,“奇变偶不变?”   谢岁:“……”什么鸡啊藕的?   他看着裴珩紧张兮兮靠近放大的脸,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试探和期待,好像巴望着他能说出什么暗号一样。   谢岁一头雾水,蹙眉,询问道:“王爷您饿了?”   啪——   裴珩眼里的光灭了。   他脑袋垂下去,但很快又抬了起来,“是有一点。”   “不然用些晚膳?”谢岁好心提议。   裴珩看一眼外头的瓢泼大雨,摇头,“算了,我还是饿着吧。”   他瞧着有些丧气,但好像又有点轻松,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脑袋忽然又抬了起来,望过来时,盯着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又奇奇怪怪,像是惊讶,又好像有点同情,同情中夹杂着一丝丝心疼……就很奇怪。   谢岁被他看的后背汗毛倒竖,搞不懂他这种变化多端的情绪反应,直觉自己好像暴露了什么,但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面对自己如此坦白,生死大事,裴珩脑袋里想的居然还是吃饭,按理说不应该要么不信,要么惊为天人慎重对待吗?他这个样子,有些过分冷静了。不过裴珩时不时总让人觉得奇怪,从前感觉此人心机深沉,相处久了有时候他又好像大脑空空,处于好骗和不好骗之间,让人捉摸不透。   “王爷?那方才我说的事……”谢岁小心翼翼提醒。   “若当真你能……嗯,你能未卜先知,那本王自然信你。”他将身体伸过来,一巴掌塞外谢岁肩膀上,轻轻捏了捏,目光正直,顿了顿,带着某种鼓励的意思,“嗯,本王自知,自古摄政王就没有善终的,我如今虽然位高权重,但如空中楼阁,一旦倾塌,万劫不复。你若真能救我于水火,不管什么,本王都会答应。”   谢岁:“………”   隔着一张桌子,裴珩的爪子在他肩头啪啪啪,明明说的认真,谢岁却觉得自己像个被哄的小孩子。   “本来打算明日告诉你的,不过你已经察觉了,那不如今天就告诉你。”裴珩眼睛明亮,“明日你就去礼部报道吧,礼部左侍郎空缺,实在找不到人,只能委屈你先去熟悉一下环境。”   谢岁:“……嗯……嗯?”   “你有什么提议尽可以同我说。”裴珩微笑,“其实不管你能不能未卜先知,本王都打算让你当我的军师啦!”   谢岁:“………………”   窗外暴雨噼里啪啦,房间内裴珩阳光灿烂,谢岁感觉自己被桌对面的人晃了眼睛,他木木呆呆坐着,开始思考,自己在外面徘徊那么久,淋了那么久的雨,给自己做足了心里建设方才坦白,刚刚那么纠结,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着对面人傻呵呵的脸。他开始怀疑,自己就是开口同裴珩说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他大概都会点着脑袋相信。   他未免也……未免也太喜欢自己了一点。   这样真的很容易被欺负,被骗。   “王爷不问问我想要什么?不想知道我同您做交易,是为了什么?不怕我利用?”谢岁小心试探。   裴珩缩回了手,靠在椅子背上,双手环胸,带着说不出的自信,“那就尽管来利用,愿为君效劳。”   谢岁:“.……”   深吸一口气,然后拔腿就跑,落荒而逃。   翌日,下朝。   他同言聿白一起抱着自己的东西,从翰林院衙门出来。   两个人并肩而行,言聿白身上还有挨打后的伤痕,不过已经仔细包扎完毕。他身上还带着宿醉后的憔悴,看着自己全新的,去往大理寺的调令,目光中满是茫然。   他昨日辞官,本来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了,如今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压下来了,怎么忽然就……忽然就梦想成真了?   “谢兄……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谢岁一夜未眠,眼底青黑,整张脸都透露着疲惫,随口解释道:“几次清洗,朝中缺人,大理寺更甚,王爷觉得翰林院吃闲饭的人太多了,所以随笔拨了一批人过去,此次是你运气好。”   谢岁鼓励道,“过去以后,好好干。”   言聿白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走了狗屎运,虽然对于摄政王这种乱七八糟的调职表示困惑,但依旧眼前一亮,抱着自己的笔墨纸砚,顿时开心起来,“一定会的!”   他要好好努力工作。把握住这次时机,早日脱离言府!   身旁的小兔子耳朵都开心的竖起来,谢岁长舒一口气。   他昨天同裴珩夜谈后,回房翻来覆去睡不着。   可能是直觉,他总觉得事事透露着诡异。裴珩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   没有多问,没有防备,完全理解,完全信任,给他调了职,面对他提到的一应要求,全部都是嗯嗯嗯,好好好,行行行,你最棒!   偏偏裴珩对其他人还是老样子,就对他的态度,一下子变了样。像个被狐狸精迷昏了头的昏君,还有一种祖宗看孙子似的慈爱……总之,很恐怖很诡异。   谢岁打了个冷战,有一种见鬼的感觉。   难不成是他老爹,或者别人鬼上身了?   要不然回去给他爹烧烧纸钱,看裴珩能不能恢复正常……不对,他本来就不正常。   怀着对裴珩目前莫大的疑惑,谢岁同言聿白分开,去往新衙门报道。   他现在这升官,一口气从七品跳到从三品,跳蚤都没这么能跳,真是乱来,想必朝中又来一群人参他滥用职权。   礼部……礼部……礼部……   谢岁在脑袋里搜罗了半晌,顺着记忆到了衙门。交了牌子,寻到自己的桌案,刚坐下,发现碰到了老熟人。   徐静宣看着谢岁,拿笔的手微微一抖。   谢岁礼貌微笑,“徐公子,别来无恙?”   再看职位。   啊,裴珩真缺德。   巧了不是,徐大公子顶头上司。 第88章   谢岁的礼部侍郎之路堪称顺风顺水。   他顶头上司姓苏,是个有名的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往哪边倒,如今裴珩的“大风”呜呜呜的刮,他自然啪叽一倒,和谢岁一个执手相看泪眼,仿佛之前有什么莫大的交情一样,嘘寒问暖,亲力亲为,将衙门其他人看的一愣一愣。   早知道是关系户,没想到关系这么铁。   至于另外一位侍郎,姓宋,宋大人是个老好人,干什么事都是温温吞吞,如沐春风,嘴里挂着不急不急,年纪不大,性格如同一只万年老龟,说话都比别人慢半拍。   谢岁刚到衙门便是此人接待,一个衙门介绍了一整日,看着礼部上上下下一齐颓丧如同咸鱼的样子,感觉裴珩确实给他找了个好地方。   闲成这样,那说明平日里休息多,精神挺好,届时忙起来,大概也会更有干劲吧?   当然,最有意思的还得是他的老跟班。   从前徐静宣跟在他身后转悠,试图结交,后来他所有靠山倒了,此人明面上虽然没踩一脚,但确实是避之不及,后来又有点阴阳怪气,不过若是此生不见也就算了,可惜了,裴珩是个坏心眼的,前几日刚打了一架,现在徐大公子又得跟在他身后转悠,不仅要转悠,还得每天跟在他身边听他的命令行事。   设身处地一下,真闹心。   故而徐静宣在看见谢岁的一瞬间,一张脸黑成了锅底。   谢岁感觉他肯定很想当场辞官。   嘿,不批。   *   今日一事无成,光去熟悉衙门去了,不过礼部最近也没什么大事,毕竟塞北朝贡的消息还在路上。谢岁目前只用同上上下下的同僚打好关系,将人囫囵认个清楚,往后也好安排人干事。   故而散职后直接请人去喝酒,一群在懒散处待久了的老油子,自然不会拒绝这种打交道的好时机,勾肩搭背全去了。   徐静宣就是不想去也得去,酒席上行酒令,酒气上头,勾肩搭背,凑在一处说些胡乱的恭维话,谢岁坐在中间顺着气氛应和,他明明官位不算最高,一身红色官袍,坐在旁侧,偏生有一种众星拱月的感觉。   就像从前,前赴后继的人在他身侧围着他转,希望能够得他青眼,有一个能在太子面前表现的机会。   后来太子出事,他身边的人一哄而散,如今还没过多久,又同从前一样了,无数人指望着能从谢岁这边搭上裴珩。   徐静宣低头喝了一口酒,酒气上头,他看着席中谢岁,只感觉此人运道未免太好,怎么踩都踩不死,太子都死了,谢家都那样了,还能爬起来,大概真托了他那张脸的福。   死断袖。   徐静宣看着谢岁灯火下葳蕤生光的一张脸,在心中默默想到,随后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   苏尚书叫了乐妓,歌女的声音软糯甜腻,房间里顿时又起了一股胭脂香,谢岁看着坐在身侧,一脸羞涩逐渐靠近的女孩儿,不由自主抬手挡了一挡。   他举杯满饮,笑道:“有家室,内子凶悍,杀人如麻,还是离我远一点好。”   女孩儿:“………”   同僚闻言,指着谢岁哈哈大笑,当然,他们绝对不敢开裴珩的玩笑。这厮杀人如麻,是真的杀人如麻,谢岁身上是打了签的,谁也不能染指。   有人赶紧招手将女孩儿叫走,谢岁身边一空,顿时一片清净。   酒足饭饱,虚情假意一顿夸,谢岁笑眯眯全受了,半真半假的应和,在试探中周旋,同人应酬了半夜,无人挡酒,好在海量,他喝了个半醉。   下半夜,各家接人的马车一辆辆离开,他摇摇晃晃挥手,小五却没出来,苏尚书在旁边站着,问要不然送他一程,自己马车宽大,够坐。   谢岁挥挥手,婉拒。   苏尚书也不强求,他已经吐了三回,一大把年纪实在也遭不住,便让小厮搀扶走了。   谢岁靠在酒楼外的栏杆边上愣神,酒气上头,他胃里翻腾,有些想吐。不知道小五是不是跑哪里去玩了,他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眼睛,庆幸明日是休沐,不然他爬起来必定会头疼。   还是太久没喝酒,酒量不比从前,往后得好好练练。   他自己动身去寻马车,在路上走的歪七扭八,螃蟹似的左摇右晃,眼前一片花花绿绿,天旋地转,灯光都好似炸开的星火,噼里啪啦一大片,满天都是星星,一眨一眨,眼睛似的,忽尔又似琉璃石,火彩般的光,他伸手一握,亮晶晶,很喜欢。   须得摘上一颗,送与心上人。   可是人呢?   谢岁抱着星星,左看右看,脑袋忽然撞上一个东西,山岳般的黑沉,几乎将他淹没,护手上的饰品冰冷,撞的他生疼,有些懵的抬头,看着那张靠近的脸,伸手摸了摸,有些想叹气。   棱角太利,不够柔美,身形太高,不够玲珑,连身上的衣裳都是,厚重又黑沉,哪里有半点美人的样子。   唉,为什么我的眼光降低了这么多。   罢了,母亲说娶妻便要从一而终,妻子生成这副模样,还能怎么办,他不要谁要?   抬手将怀里的东西往上凑了凑,谢岁仰着脑袋,骄傲道:“送你。”   裴珩看着手里的琉璃宫灯,再看看谢岁身后追过来的店老板:“………”   他下朝时已经很迟,小五说酒席还有一会儿,便在马车里睡了一觉,刚让人叫醒,跑出来一看,谢岁搁路上发酒疯,爬别人屋檐上,将店家的琉璃宫灯摘了一个下来,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现在又把偷来的宫灯塞他怀里,像是送了什么特别的宝物。   很明显,喝醉了。   抬手示意侍卫去给钱,将灯买下来,裴珩把灯笼挂在了马车上,七彩琉璃,转来转去,谢岁也在他身侧转来转去,醉鬼背着手,仰着头,爬上了马车,车帘落下后,忽然靠近,温热的身体挤在他旁侧,小声道:“别生气了。”   裴珩:“?”   醉鬼黏黏糊糊腻上来,“为夫今日没有让人近身,夫人今夜别赶我下床。”   裴珩:“…………”   谢岁直起身子,凑过去,有点赖皮样,“亲一个亲一个。”   裴珩看着醉鬼,默不作声的托住了谢岁的腰,轻轻一按,交相重合。   垂帘后,暧昧的水声被街市上的喧闹声淹没。   马车内,意乱情迷的摄政王咬着醉鬼的舌尖,心想,我这是正当防卫,很正当,很严肃,一点也没趁人之危。 第89章   谢岁烈酒喝了五壶,人成了半醉,他向来知道自己的酒品不好,醉后容易变孟浪,不过从前也没闹腾出什么风浪,所以完全不知道自己杀伤力有多大。   从床榻上弹簧似的跳起来,谢岁蓬着头发,看着半塌的床帷,遍地乱丢的衣裳,和床里侧睡的天昏地暗的裴珩,有些痛苦的捂住了头。   他昨晚,干了什么?   衣襟松散,身上还有酒味,没有洗漱,稍微一动,腰背生疼,嘴也疼,他扭头往旁边看了一眼,隔壁裴珩衣襟大敞,脖颈,胸口一圈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嘬了一圈,腰上搭了一层薄被,睡觉时眉头都是蹙着的,看起来分外忧愁。   谢岁捂着腰从床榻上蹑手蹑脚爬下来,跑到镜子前一看,自己嘴唇红肿破皮,一看就是被亲了很久。   他脑袋里一片空茫,拉开衣襟往身上看了看,身上没有太多痕迹,脖子上有个牙印,手腕上一圈勒痕,已经淡了,最重要的是,他腰酸背痛,很痛,像是被什么踩了几十脚一样,腿也痛,走路一瘸一拐,根本不敢使力。   他昨天晚上干什么来了?   最开始是喝酒,然后同礼部那群未来同僚互相吹捧,把所有人都喝趴下。他当时还挺清醒的,在酒楼外把所有人都送走,然后他就去找车了。   再然后……他好像就上头了。   在街上闲逛,感觉自己摘了个星星,撞上了裴珩,挤进了马车,然后……坐在了他身上……隐约有一个意乱情迷的吻。   由此断片。   啪——   谢岁给了自己一巴掌,随后无头苍蝇般在房间里转了三圈。他小心翼翼看着床榻上眼下青黑,睡的深沉的裴珩,有些颓丧的坐在桌案边,抱住了脑袋,瞪大自己一双狐狸眼,邦邦撞头。   他身上疼,疲惫感也很强,感觉昨夜应该没能善了,怕不是酒后乱性,同人睡了。   喝酒果真误事,他之前好不容易坦白,同裴珩之间达成共识,打算狼狈为奸……不,是互相合伙,眼下还没做出什么实绩,就先爬了床……虽然之前想方设法打算爬床,但如今他真的没打算这个时候搞勾引,如此情况,却是打乱了他的计划。   下一步该怎么办?装作若无其事,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立刻就跑,还是回去躺着等裴珩醒,索要些新的东西,毕竟……这是另外的价钱。   谢岁深吸一口气,将地上散落的衣裳全部拾起来,鬼鬼祟祟不敢发出丁点动静,偷偷从窗户拉开一条缝,搭上一条腿,预备翻窗跑路。   脑袋刚顶出去,就看见窗户外头站了个年纪不大的暗卫,正在偷偷摸摸吃糕点。谢岁探头,暗卫瞪大了眼睛,糕点都吓掉了,“王……王妃!”   谢岁:“……你吃,你吃,我就透透气。”他猛地又缩了回去。窗户吱呀关上,扭头时就看见裴珩已经被他这动静闹醒了,靠在床头,一脸疲惫,像是被妖精榨干了的萎靡样。   “你在干嘛?”裴珩看着谢岁那副衣衫不整,匆匆忙忙,宛若偷情被发现的浪荡子模样,嘴角一抽,“有门不走,你走窗?”   谢岁嘴硬,“房间里太闷,我开窗透气。”   裴珩:“哦,透完气了?酒醒了没?”   谢岁迟疑的点点头,随后就听见裴珩没好气道:“那就好,我就不留你了,出去吧,记得把房顶补了。”   谢岁抱着衣裳:“?”   另一头的裴珩已不愿再解释,他宛若一条咸鱼,“咻”一下滑倒在床,将薄被拉起,盖住脑袋,闷闷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今日不用叫本王,容本王睡到自然醒,谢谢。”   谢岁:“………”   他推开大门,只见外头阳光灿烂,热烈的光线甚至有些刺眼,而镇北王府一片狼藉,主卧头顶一个大洞,瓦片散了一地,小花园里的花从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原本郁郁葱葱生的一排花卉,全部趴在了地上。   小五正在指挥人拔草,更换花种,看见谢岁起来了,恭恭敬敬行礼,随后小心翼翼道,“公子,您醒了?”   谢岁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这是怎么回事?”王府遭了贼了?   小五欲言又止,最后靠近过来,悄声道:“昨夜您醉了酒,从马车上下来后,先是抱着王爷的脖子一直亲,不肯撒手,好不容易下来,却说要送王爷礼物,然后拔了院子里的花送给王爷,王爷没收,之后您说要舞剑给王爷看,一边念诗,一边抢了侍卫的配剑,飞到房顶上……”   小五抬手咻咻咻比了几个手势,感觉昨夜的剑舞的当真挺好,谢岁念诗也念的好,开了屏的小孔雀似的,虽然刻意,但确实很好看。就是王府房顶不太稳固,被谢岁一脚踩塌,破了个大洞,剑舞到一半,人掉下去了,有些遗憾。   都是房子年久失修的错!   不过没关系,他们已经将梁修补好了!瓦也铺了一大半,只留下了一小片,只待谢岁稍微动动手指头,盖上去交差就行。   谢岁听着小五眉飞色舞的演示,他已经能够想象的到昨夜王府的兵荒马乱,以及自己的丢脸行径,他到底干了多少荒唐事啊!还是在外面,在人前!!   难怪家里人不许他多喝酒,从前母亲语焉不详,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喝醉了喜欢胡言乱语而已。   “公子,您对王爷,当真是一往情深啊!”小五真心感叹。   谢岁脚趾扣地。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脑袋疼了起来,剧痛。不行,他要给自己找点事做,谢岁晕头转向,感觉自己要死,他打了个哈哈,在角落找到了梯子,随后飞速爬了上去,决定让自己当一个勤劳的瓦工。然而顺着梯子爬上去,却发现房顶焕然一新,只剩下最后一片空落落的瓦,暗卫咻一下出现,奉上瓦片,“王妃,请。”   谢岁:“………”   他在四周侍卫鼓励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将瓦片搁了上去,封了个顶。   很好,完工,小五在底下呱唧呱唧鼓掌。谢岁脑瓜子嗡嗡疼,“王爷方才说,这要我亲自修,这样偷懒怕是不太好。”   小五理所当然,“修一片也是修,公子已然亲自修好啦,昨夜您辛苦,不可再劳累。今日您还未曾用膳,不然先去吃饭?宿醉后人容易头疼,公子感觉可还好?不然请医生过来给您瞧瞧……”   情趣和惩罚。他们还是分的清楚的,王爷若是当真生气,昨夜就该把人塞冷水里清醒,当晚就得处理好一切杂乱了,哪里还等得了今天。   谢岁看着小五亮晶晶的眼睛:“………”   爬去浴室洗漱,谢岁看了一眼身上的淤紫,还有一些被花刺扎了的小点,确实都是外伤,不过也有几点红色的斑驳淤痕,不知是某人趁人之危,还是蚊子咬的。   大部分的伤口都处理了,上了药。   总归来说,他同裴珩没什么,是他自己想多了。   谢岁长舒一口气,然后更想死了。   为了避免自己想东想西,谢岁洗完澡,爬起来就冲向书房,大门一关,开始刷刷刷看折子,工作效率奇高。   裴珩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他精神稍微好了些许,爬起来用了些粥水,再慢吞吞往书房去,打算看折子。   休沐日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睡过去了。   痛苦。   谢岁醉酒以后实在是太主动,主动的他有些招架不住。大概是平日里装的太好,一直没发现谢岁居然是个人来疯。   看样子谢相从前总打他,也是有缘由的,当真是上房揭瓦,拈花惹草,无有不干的。在马车内抱着他亲,回府后到处乱蹿,抓都抓不住,瞧见一个长的俊俏一些的侍女侍卫,都会撑着胳膊,抵着头打招呼,把别人吓的半死。   一张嘴叭叭叫着,什么哥哥姐姐妹妹的,听的人头痛。他一做出生气模样,那混账像是想起来似的,又一溜烟跑他面前哄他。嘴里喊着夫人,哥哥,给他摘花,念诗,舞剑,然后把房顶踩塌了。人摔在了地上,缩成一团哎呀哎呀转悠,眼泪汪汪,抱着他要亲,要哄,要吹,要揉。   将人抱回房间,脱了衣服上药,又不干了,骂他死断袖,不要脸。泥鳅一样扭来扭去,像是自己要强上他一样,裴珩气的不行,把人捆住手脚扣在怀里,恶狠狠咬了一口。   咬完谢岁就哭了,哭的抽气,好像自己如何欺负他一样,一直喊疼。只能让人咬回去,然后……被当磨牙棒似的磨了大半夜。   真的很闹腾。   “谢岁呢?”   “王妃在书房,已经看了三个时辰的折子了。”手下毕恭毕敬的回答。   裴珩淡淡嗯了一声,背着手,晃悠去书房,推开大门,檀香味儿被风吹过来,桌案后的人瞧着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沉静,冷漠,正垂着眼看折子,案牍如山,他坐在其后,生杀予夺,皆在这朱笔玉指之间。   小小年纪,好几幅面孔。   裴珩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还是让他喝点酒吧。   怪有趣的。 第90章   秋初,塞北下了第一场雪。   与此同时,胡人结束了内斗,新帝登位后,面对守在关内的西北铁骑,终于底下了头,选择同大周讲和。新王第五子,携带奇珍珠宝无数,美女近百人,浩浩荡荡的过来朝贡。   礼部闲了一年有余,一朝来活,忙的晕头转向。   谢岁并不算忙,毕竟也没人敢把事堆他身上。是的,在礼部众人眼里,他如今这个空降来的位置并不稳当,多半也就是裴珩为了哄美人开心,故而给他提的官位。所以同僚们对他十分的恭敬,恭恭敬敬的拍马屁,然后恭恭敬敬的将谢岁排除在外。   不过比起那些坐冷板凳的,他的位置还算舒服。怕谢岁无聊,苏尚书亲自拨了个人过来哄他玩。   谢岁每日早上只消往桌前一坐,徐静宣就得黑着脸跟在后面开始忙活。   按着少年时期的老样子,先来一杯银针漱口,然后是八芳斋的点心食盒,五层的盒子,一共八道根据时令做的早膳,吃完净手,桌面文书摆的整齐划一,不过翻开就会发现里头是搜罗来的各种闲书,内容还是他以前喜欢看的妖鬼奇谭。   从前只看了第一卷,如今六卷都写齐了,还是精装版。只是少时很喜欢的东西,他如今再看,心中已经再提不出太大兴趣。   徐静宣拿这些东西来哄他,还当他是那个缺心眼的谢元夕呢。   如此安排,他这个礼部侍郎当的,还真是尸位裹素,朝廷蠹虫。放在当年,他兴许多半就这么混着了,不过如今……徐静宣算是撞他手里了。   谢岁抬眼看了旁侧的徐大公子一眼,对方低着脑袋,眼神平静,同旁侧那些忙活的司务并无差别,当然,谢岁直觉此人多半是在心里骂他。   “徐大人。”谢岁将书页翻了一遍,纸张哗啦啦的响,“你倒是上道。”   “不敢。”徐静宣拱手行礼,“谢大人喜欢就好,我就不打扰您翻看文书了,若有其他事情,再行吩咐。”   “别啊。”谢岁将书合上,“久坐腰疼,这么多公文,我得看到何时何地去?坐不住坐不住,不然这样,徐大人配本官一起出去走走?”   徐静宣眉头细微蹙起,估摸着谢岁想折腾他,随推脱道:“可是下官手中还有许多公文未处理……”   “放心,不耽误你事。”谢岁将手中杂书放在徐静宣手中,拍了拍,似笑非笑,“这么一点公务,待你我回来,稍稍处理一下便能解决好,徐大人,本官相信你的能力。”   徐静宣:“……………”所以今天这个班是加定了对吧?   他心中愤愤不平,但不敢表现出来,看了谢岁一眼,将包着公文封皮的书籍收好,不再多言,“那谢大人欲去何处?”   “鸿胪寺。”谢岁伸了一个懒腰,直接从桌面翻过去,看呆众人。   如此泼皮,谢二本性如此,果然不可能指望他变得有多稳重可靠。   礼部的事务谢岁确实不怎么能插的上手,但他也没打算摸鱼,反正裴珩把他安插进去不是让他享福的,是让他踩点的。   若不是知晓剧情,谢岁看裴珩这磨刀霍霍的架势,确实会感觉他想宰了北方来使。   毕竟此次胡人会过来求和,踩的是他父兄的尸骨。征战十年,裴家大帅,少帅,皆亡于西北,葬在了西京郊外。   天气转凉,中元将近,这种时候很容易让人想起亡者。听说西京下雪了,想必裴家坟茔上,已经落了一层细白,只是如今裴珩和长公主都在金陵,怕是很难赶回去祭拜了。   前几日谢岁在同裴珩商量胡人安置时,某一刻,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裴珩是动了杀心的。   不过最后对方还是克制住了,只是脸色稍稍有些难看,刮了礼部一层油水,阴阳怪气的回折子,说国库空虚,怎可铺张浪费,外宾也应一视同仁。   在苏尚书战战兢兢消减用度后,他才舒坦了几分。如果不是因为还要那么几份脸面,谢岁感觉裴珩会恨不得让来使哪来的回哪去,甚至扣下来当人质也说不定。   *   越是靠近金陵,耶律乌恒的手抖的越发厉害。他举着酒壶喝了一口烈酒,却半分无法安抚自己紧绷的神经,反而在浑浑噩噩间不断的做梦,梦见那个玄色的,如同恶鬼般的人影,抬手,顷刻间尸山血海,雪原都被浸染成红色,沉重的马蹄声让城墙都在震动。   梦醒时心跳如擂鼓,若不是马车里有人,他几乎想要跳出车窗,狼狈逃走。   西北军的主帅在金陵,那个杀神距离他就剩下这短短几十里的路程,他光是想想,就吓的肝胆俱裂,恨不得当场去死。   “三王子,不必畏惧,我们是使臣。”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旁侧干瘪的老头脸色镇定,安慰道:“大周向来守礼,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更何况我们如今为的是求和。”   是的,求和。   当然,还得顺带膈应一下新帝。   征战多年,失去西京后,他们在中原节节败退,而且他父亲如今刚当上汗王,目前无力攻打大周,但冬天马上就要到了,看今年风雪的模样,如果西北不开互市,今年的冬天会冻死许许多多的人。   他受他父王之令,携带美女珠宝,入大周为质,同时离间皇帝和裴珩,唯有如此,方能给他们一丝喘气的机会。   想到这,耶律乌恒稍稍松了口气。   是的,裴珩目前在他们的皇都,他就是再怎么嚣张,总不会在皇帝面前放肆吧?更何况,他如今功高震主,若是产生反心,大周只会乱的更加厉害。   他们的探子打听过消息,如今西京尚有十万驻军,而且裴珩养了自己的谋士,北边俨然已经有了一个小朝廷。而裴珩刚在西北稳定没多久,就被一纸召令叫回金陵,虽然他们中原上一任皇帝已经死了,但裴珩到现在还没被放回西北,还是能够看得出中原王朝对裴珩的忌惮。   耶律乌恒长舒一口气,他扭头看向身后连绵不绝的马车,宽大的车厢内,有二十余位他们上供的少女。大周皇帝目前是个垂髫小儿,这些女子没办法送进宫里,便只能同金银珠宝一起,便宜给裴珩和大周诸多重臣了。   想到这里,耶律乌恒十分心痛。   “听说裴珩娶了一个男妻。”看自家皇子目光流连不舍,谋士在旁侧幽幽道:“王子不必心疼,裴珩怕是喜欢男人,这些美人未必能安插进王府。”   看着旁侧谋士落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耶律乌恒后背一凉,随后听见对方嘟囔道:“唉,还是失策了,探子消息来的太迟,若是喜欢男人,不然……”   耶律乌恒察觉到危险:“………不然什么?把我送给裴珩暖床吗?”   谋士感受到耶律乌恒目光中的惊恐,他看着旁侧身高七尺虎背熊腰的王子,默默将眼睛移开,安慰道:“殿下不用担忧,裴珩应该看不上你。”   毕竟不管是相貌还是智商,都和祸国殃民粘不到边。   耶律乌恒:“………”还真是谢谢你了。   没理会旁侧人身上透露出的幽怨,谋士蹙眉,开始思考要如何同裴珩打交道。其实以这么多年,此人在西北的行为举止,看得出裴珩并不是个容易被外物所惑之人,□□这条路,未必走的通。   裴珩此人理智冷漠,当初西京一战,兄长战亡都没能让他冲动出兵,据守城内半月,直到援军过来,反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一直认为裴珩此人,冷酷无情,心狠手辣,没有人性。如今居然会和一个男人成亲……那得是什么天仙?   谢岁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疲惫的端起旁侧的浓茶啜饮一口。   徐静宣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每天宿在衙门,眼底青黑,胡子拉碴,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倒地身亡。   他太过困乏,差点一头栽进砚台里。   抬手揉了揉脸,他看着还在翻文书的谢岁,感觉这厮就是过来报复自己的。   “谢大人,今夜还不回去吗?”徐静宣抖着手指头,端起茶杯,欲盖弥彰喝了一口。   谢岁蹙着眉头,正在翻阅礼部历练记载的开支,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淡淡道:“回啊,待我看完这本公文就回。”   徐静宣:“………”他这几天算是要被谢岁给折磨疯了,这到底是什么精力,白天各部跑,晚上还在看公文,底下送上来的东西,他全部都要再看一遍,搞不懂他到底是来当官的,还是来自虐的。   “明日下官想请一日休假。”徐静宣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道。   “明日还未到休沐日,况且这几日很忙。”谢岁抬眼,目光中满是不认同。   “明日七夕,我要回去陪夫人。”徐静宣幽幽开口,合着晃动的灯光,整个人显出十分的幽怨,“谢大人,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回去看看?王府的马车每日都会过来等着,若是家宅不睦,不然也可以同下官聊聊?”   谢岁笔下一顿,就有些神飞天外。   最近略忙,其实更多的还是因为上次醉酒,他看裴珩就不自在。况且如今外族将至,他得将各处都布置好,质子就是死,也别让人把锅扣裴珩身上。   因此除了上朝就是公务,连小五都跟着在衙门宿了好几天了。揉了揉自己有些酸涩的眼睛,谢岁起身。   算了,回去过节。   政务什么的,暂且放上一放,若是冷落太久,只怕某人会委屈。 第91章   裴珩合上折子,眼前有些模糊。   他今日奋笔疾书,激情怒怼了一百零八句,明天大概又有老头上朝时气的要撞柱子了。   按了按眼睛,他眯着眼招手,示意随侍的宫女给他递杯茶。今日七夕,人间乞巧,同时也是他母亲昭华长公主的生辰,谢岁这个工作狂大概是不会回家的。   这几日都不见谢岁踪影,偌大一个王府,就剩下他一个人,孤单寂寞冷,饭搭子不在,吃饭都没那么香了,看折子的时候,身边没人应声搭话,陪着讲相声,怼人都变索然无味起来。   虽然谢岁之前总喜欢给他玩尬的,但尬久了,习惯这种时时刻刻头皮发麻的感觉后,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裴珩忧伤叹气,感觉自己有点焦虑,还有点委屈,但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只能归结为折子看多了。   果然工作让人暴毙。   茶还没到,他又挥了挥手,敲了敲桌子,不耐道:“水。”   温热的碟盏落进他掌心,他随手接过,一口闷了,不似宫中一贯那般生烫,入口是恰好的温凉。裴珩一顿,随后缓缓抬头,看见站在旁侧侍候的谢岁,一身官袍,头发一丝不苟束着,脸上两个眼圈熬的青黑,狐狸眼有些惫懒的垂着,在对上他视线的时候,又有些狡黠的一挑,很讨巧的一笑,笑得他心惊肉跳。   裴珩忽然就觉得手里的茶水有点烫了,他指尖不安稳的在杯子边缘摩挲,感觉自己肚子里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怨气在横冲直撞。   他平复心情,淡定的看着谢岁,嘴角忍不住上扬,却还是阴阳怪气的哼哼,“谢大人事务繁忙,今日怎么过来给本王端茶倒水了?”   他前几日去礼部衙门等人,还担心影响谢岁办事,没有托人去叫,结果就是每天下朝后蹲在轿子里蹲半夜也见不到谢岁的影子,只能看见小五匆匆忙忙跑过来汇报,说公子今晚不回去,   这么灰溜溜蹲了五天,一天不落,但从来没等到过人。等到后面,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大病,干脆没来了。本来有种被人利用完后一脚踹开的忧郁感,现在谢岁又巴巴跑过来给他端茶倒水,看他这般谄媚,虽然知道这厮肯定又有什么坏点子找他“商议”,但心情还是稍微好了一点。   好整以暇的看着谢岁,裴珩下巴微抬,“过来找我干嘛?”   谢岁略有疲惫,却还是打起精神哄道:“好几日没见王爷了,我有些想您。”   裴珩:“呵,想我?”   谢岁:“………”被识破了,好吧,根本没想过。   他看着裴珩有点冷漠的侧脸,感觉这次可能轻而易举哄不好了,得花些大力气才行。   谢岁委婉开口:“王爷,今日公务……”   裴珩冷漠拒绝:“都处理好了。”   “哦。”谢岁沉默片刻,“那今日七夕……”   裴珩抬眼,“我母亲今日生辰,谢大人要同去吗?想来也是,成亲多日,你还未尽过什么孝心。”   谢岁:“.……”   他对昭华长公主有心理阴影,对于公主府的人,他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丝毫不想扯上关系,虽然名义上他应该同裴珩一样,喊对方一声“母亲”。   但自从嫁给裴珩后,他与长公主就没再有什么交集,什么晨昏定省,请安奉茶之类的更别提了,本来裴珩就和长公主不合,他与裴珩蛇鼠一窝,自然不可能凑上去给人当枪使。   而且端王一事时,他和裴珩配合,摆了昭华公主一道,不说彻底交恶,但对方肯定同他没什么好脸色,他若是过去,怕不是尽孝,而是当眼中钉了。   见谢岁不吱声,裴珩也没强求,他收拾收拾东西,起身道:“我今日回去的迟,你有什么想玩的,吩咐他们做就是。”   “待会儿让小五送你回府。”   谢岁眉头紧了紧,思索片刻,快步追上,抓住了裴珩的袖摆,“王爷,我与你同去。”   裴珩看他眉头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倒是没拒绝。反正与自己一道,也没人能拿谢岁有办法,想去那就去吧,便默允了。   两人相携出门,时隔多日,又坐进了同一张轿撵,一时间还有点不太习惯。谢岁恭恭敬敬坐着,不远不近,小心翼翼观察着裴珩的神色。   裴珩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骂人都没能太舒爽,数日不见,同样眼眶一圈青黑,脸色都差了不少。两只熊猫面面相觑,浑身上下都写着疲累,想睡,偏偏还要打起精神,继续应付接下来的宴会。   裴珩例行关心:“礼部呆着如何?可有人为难你?”   “没有,上司和睦,手下勤勉,一切都很顺利。”   “那为什么这么忙?得有七八日没回府了吧?”裴珩漫不经心道:“我还当里面那群老头尸位裹素,一天天的净吃白饭,所有事让你一个人顶呢。”   谢岁看到裴珩脑袋顶上冒着的怨气,沉默片刻,他好心建议,“王爷,距离公主府还有段路程,不若先行小憩一下?”   他将自己的肩膀往裴珩身侧靠了一下,示意对方枕过来。   裴珩抬眉,他看了眼对方没几两肉的肩膀,嘁笑出声,“你这是想用骨头硌死我?”   谢岁:“……”   他默默把肩膀挪开,还不等他自闭,整个人先让裴珩往旁边挤了一挤,随后青年高大的身形俯下来,枕在了他的大腿上,脑袋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眼睛一闭,将谢岁当成一个柔软的枕头,睡着了。   谢岁:“………”   幸好王府的马车宽敞,裴珩曲腿躺下来,勉强也能塞的下,青年的脑袋落在他身上,发冠松懈,几缕碎发垂落,松散的落在脸上,长而卷的眼睫半垂,打下黑色的阴影,显出几分乖巧。   抬手将散开的发丝勾开,掖至裴珩耳后,谢岁看着腿上这颗俊朗的脑袋,手指微抬,恨不得掐他脸上,不过最后也只是落在了眉心眼角,仔细揉按。   金主,老大,还是要好好伺候。   马车很平稳,光亮从竹帘外些微透进来,能听见很远的地方,有行人的说话声,嘈杂模糊,谢岁按着按着,脑袋越来越低,手劲儿松开,他靠在马车车厢侧,一摇一晃,睡着了。   在礼部干活时还不觉得累,毕竟有他要查的东西。如今骤然放松,整个人就有些撑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身后的长发松散,从肩侧垂落,如同被春风吹动的柳枝,轻抚在裴珩颊边,勾过他卷翘的眼睫。   裴珩睁开眼,看着谢岁那张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随着马车的行动间,越来越近,长发也一重重跌落,帷幕一般将他笼罩,笼罩进这方寂静暧昧的小天地里。   谢岁的皮肤很白,故而显得他的唇色极红,唇珠饱满,随着他缓缓低头,呼吸声也清晰起来了,裴珩抬手,指腹落在谢岁唇瓣上,沿着唇线描摹,稍微探进去,摸到一颗尖尖的虎牙。   确实牙尖嘴利。   *   谢岁是被裴珩推醒的。   他睁眼,就看见裴珩已经坐直,衣冠齐整,撑着脑袋提醒,“快到了,谢大人,衣裳头发理一理,不然小心下车时平白惹人误会。”   “你我是夫妻,有何好担心他人误会的。”谢岁一手拉平衣摆,抬手将散落的长发拢起重束,他咬着发簪,含糊问道:“对了,王爷备的什么生辰礼?”   裴珩挑眉,伸手在车厢内的格子里翻了翻,掏出一个古朴的木头盒子打开,在谢岁面前晃了一眼,“喏,妙法寺的经。”   谢岁:“……长公主礼佛?”他怎么没听说过?   裴珩撑着脑袋,眼中毫无波澜,“抄经修身养性,平心静气,能延年益寿。我这逆子最擅作妖,她多看看佛经,往后也能看开点。”   谢岁:“………”   夹枪带棒,阴阳怪气,母子俩像是有什么大仇一样。他还是很疑惑,原书中,裴珩与长公主并不像现在这样关系紧张,一副针尖对麦芒,水火不容的样子。昭华长公主讨厌自己,是因为与他母亲少时有宿仇,讨厌自己儿子……总觉得有什么内情。   不过裴珩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问。   “到了。”裴珩一把掀开车帘,快步下了马车,随后回头给谢岁搭了把手。   不管裴珩在马车内如何吊儿郎当不着调,车帘一掀,他的神情又冷了下来,瞧着就很深不可测。   谢岁被裴珩扶着下车,两人并肩而行。四周都是宴请来的宾客,多是青年才俊,也有不少朝中官员,不过大多同裴珩关系不太行。   好吧,应当说,裴珩几时招过朝臣的喜欢,若不是他现在还有大用,一个个恨不得手拿天子宝剑将这乱臣贼子砍了。   他们一路走过,前前后后都偷偷避开,形成一片真空地带,公主府中的景致倒是完全显出来了。   谢岁上次来公主府,还是被偷摸抓过来的。当时他身体不好,一步三喘,又瘸又拐,一条长廊都走不完,现在再走一遍……还是长。   公主府面积极大,堪比两个镇北王府,府中数个池塘,以一渠相连,活水泛泛,曲水流觞,美酒菜肴在其中飘荡,供人随意取用。   “好有钱啊。”谢岁感叹,“王爷,不然您同长公主服个软,要点零花钱吧。”   “她就是把钱丢了都不会给我。”裴珩盯着远处金灿灿的器皿,眼睛发直,“失策了,该把小皇帝带过来的,让他哭穷,哭个十天八天的,多打几次秋风,指不定皇宫那些破房子就修好了。” 第92章   昭华长公主回京后每年生辰都会大办,往年裴珩在塞北,从未凑过这个热闹,今年出席还算首次。   母子见面,还是那样不尴不尬的,表面客套,私下里瞧着像是两看相厌。   女人团扇掩面,接过裴珩送来的礼物,打开看了一眼,让手下接走收起来,多一眼都欠奉。   目光在底下站着的两人身前绕了一圈,随后挪开扇面,朝着谢岁伸手,露出一副慈爱的模样,召他上前去,轻声道:“多日不见,元夕身体倒是康健不少。”   从前的一步三喘,走路需要拄拐的枯瘦瘸子,到如今站在眼前,长身玉立,面容轮廓结合了父母两家的优点,低眉搭眼,装出一脸乖巧,虽然姓谢的没一个是好鸟,但表面看着确实讨喜。   搞不懂长公主这是要玩哪出,谢岁陪笑,“一点小伤,多亏了王爷疼惜,早已无碍,承蒙母亲关怀。”   他这声母亲喊的诚恳,长公主后背寒毛竖起来,呵呵笑了两声,再看见谢岁身后,裴珩那张晚娘脸,她脸上的假笑也有些维持不住,皮笑肉不笑的夸了两句,再懒得同他们周旋,挥袖让他们自个儿玩去。   谢岁谢过,随后让裴珩拉着走了。   走老远还能听见长公主左右命妇虚伪的夸奖,“王爷同侧妃当真是琴瑟和鸣,一对璧人。”   一对璧人肯定算不上,但黑着脸的裴珩确实杀气逼人。大马金刀往席上一坐,今日过来贺喜的小年轻纷纷闭嘴,本来还在投壶下棋斗诗的,现在一个个安静如鸡,好像生怕裴珩暴起把他们都砍了。   不远处乐师奏乐,侍女奉酒,隔壁女眷席位上谈笑风生,男客这边冷寂的像是什么十八层地狱。   谢岁看着对面的众人,一部分是朝廷官员,还有一些世家勋贵的公子王孙,除了过来贺喜,估计也有相亲的意思。本该好好表现一下自己,现在一个个怂的没边了。   抬头无奈的看了一眼裴珩,对方的眼珠子转动,眼尾瞥他,意思是,“干嘛?”   谢岁嘴角一抽,在旁侧给他斟酒,示意他看看四周如若针毡的众人,“王爷,他们快要被你吓死了。”   裴珩嗯了一声,倒是淡定。   “本王一向冷酷,他们怕很正常,什么时候不怕我了,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况且这种宴会也没什么乐趣,我也懒得在这里讨嫌,过会儿就回去,我带你去吃更好吃的。”   谢岁叹气。   裴珩不怎么同人交好,也不知是不愿还是不会,朝中除了他的手下,其他阵营的人,看见他基本就是绕道走,连那几只老狐狸看见他都犯怵。他若是能一直掌权,不被人拿到把柄也就算了,但人哪里能一直保持警惕,一旦松懈,就是灭顶之灾,更何况想要构陷一个人不要太简单。   虽然如今皇帝还小,没有人敢动他,但以后呢?主角团发展起来了呢?书中所写,裴珩阵营的覆灭,其实也没用多少年。   必要时,怀柔还是很重要的,不能全做朋友,但至少也不要将人都逼成自己的敌人。把自己立成靶子给所有人打,他们倒是统一战线了,自己过的就苦了。也不知道是裴珩太傻还是他太自负。   虽然裴珩看起来并不在意。   谢岁心中幽幽叹气,随后展袖,示意裴珩侧头,他凑过去小声耳语,“王爷,帮我个忙,回去补偿你。”   裴珩:“?你要干什么?”   “笑。”谢岁轻声道,“你待会儿什么都不用干,只要笑就好了。”   “像平时对我那样。”   不等裴珩反应,谢岁起身,衣袍飘扬,他举起酒杯,冲着席对面一个正发呆的青年一敬,随后精准的喊出对方的名字,将人吓了一跳。   青年手忙脚乱举起酒杯,回敬谢岁时,就看见他身旁一身玄黑,唯有一张脸煞白的裴珩,正冲着他阴恻恻地笑。   青年冷汗直冒:“……”只是吃个席而已,没必要吧?摄政王占有欲这么强的?这是醋了?不是,我和谢岁不熟啊?   不尴不尬的互相吹捧,明明是日常寒暄,却像是阎王点名,谢岁喊一个,裴珩就冲着那人笑一下,在场被扫射的所有人只觉得后背发麻,喝酒时感觉自己饮的是什么断头酒,回去后就会被对方暗杀。裴珩笑的越是轻松,他们就越是惧怕,到后面,一半的人借口尿遁跑了。   公主府的茅厕从未如此热闹过。   谢岁服了。   他看着四周战战兢兢的一众男客,又看了一眼手边笑的灿烂,脸都快笑僵了的裴珩,嘴角一抽。   这群人胆子未免太小,主动示好,给他们勾搭摄政王的机会都不敢上,一群废物。   裴珩脸上还挂着笑,旁侧的宫灯亮着,光从上而下落在人身上,显得青年眼底通透,琥珀般的色泽。他像是习惯了被如此对待,就算对面所有人演技拙劣的逃避,也没有愤怒的意思。   只是不知他看到这样的情况,心里会不会有些落寞。   谢岁忽然想起他当年同裴珩打的那一架,后来国子学里再没有人同裴珩交好,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一个人吃饭上课回家,不再同其他人沟通……裴珩身边的人,好像一直都很少,父兄去世,母子不合,朝中人人警惕,人人畏惧,身边也就剩下府中那些暗卫手下。   虽然裴珩看起来不在意,但生平第一次,谢岁忽然想认真哄一下。   “王爷。”谢岁握住裴珩的手指,不再强求,他轻声道:“我喝醉了,回家吧。”   裴珩脸上和僵笑总算能落下,他在心中松了口气,随后跟着谢岁一同离席。   他们二人走后,其他人如蒙大赦,纷纷庆幸又活过一天。   太可怕了,感觉上一次裴珩这么笑还是在重甲入京的时候,然后他诛了蔡党九族。如今裴珩与长公主不合,今天过来不会是为了记名单,以后清算吧?   如此一想,所有人更慌了。   呲擦——   如墨的夜色里,一束火花亮起,随后炸开,半个天际的烟火,扑簌簌绽放,又一瞬间明灭,空气中都是硝石的气味。   裴珩坐在车内,侧头看着外头放烟花,马车在火光的间隙中前行,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光影流转,小窗外是所有人的热闹,小窗内裴珩垂着眼皮,像是打不起什么精神。   谢岁手拢在袖子里,低着脑袋,看起来苦大仇深的。   裴珩瞥他一眼,随后叹气,“知道你想的什么,往后不用白忙活,都是无用功。”要是朝中这群人能为他所用,那还当个屁的反派,都能直接登基了。   “往后公主府这边不用去,去了也是自讨没趣。你办好自己的公务,有时间多睡会儿觉,再有时间出去玩,实在无聊的话,不如去暗卫所看看叶一纯,他和你师父两个还在阴阳怪气,听说上次见面,又打起来,差点把暗卫所的屋顶拆了。”   旁侧的谢岁小声嗯了一声,还算是乖巧,不过撑着脑袋向外张望,像是在找什么。   马车路过一片灯楼,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在路侧,兔子螃蟹莲花老虎,美轮美奂,能滚会动的,很有童趣。裴珩看着最顶上那只青甲大螃蟹,挥着两个钳子摇来晃去,还挺灵动。   不少人站在楼底下猜灯谜,喧闹声不绝于耳。   谢岁忽然扯了扯他的袖摆,裴珩扭头看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睛,捻了捻手指,“想要?”   摇了摇头,谢岁指着最高处那盏会动的螃蟹灯,“王爷盯着那盏灯看很久了,想不想要?你若想要,我帮你赢过来。”   “王爷今日在宴席上笑了多么多次,我自然也要遵守承诺。王爷想要什么,今日尽可提,只要是谢某能办到的,都可以。”   马车停在灯楼前,灯火辉煌,犹如白昼,耳边尽数是他人猜灯谜的嘈杂声,谢岁仰头看着裴珩,一眨不眨,漆黑的瞳孔如同一面镜子,映照着昏暗的车厢,窗格外的灯楼,灯楼上明灭的烟火,和最近在咫尺的……裴珩自己。   恍若一个小小的世界,却太过吵闹了些。   “我不要螃蟹。”裴珩抬手拉下车帘,光线一下子暗淡,唯余几条细影,游蛇般在人衣袖上扭动,布料细碎的摩擦声中,他捏住谢岁的下巴,修长的手指点在他弯翘的眼角,眼尾上勾的青年还带着未反应过来的懵懂,呆愣愣看着他,好像自己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我要狐狸。”   “谢大人,能给我吗?” 第93章   灯楼上没有狐狸。   那些五颜六色的灯笼在支架上旋转,天街夜色凉如水,涌来的风却带了丹桂的香气,裴珩的手是冷的,他背对着光,故而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一切都像蒙了一层雾,谢岁侧头,几丝额发垂落,挂在了裴珩指尖,他看着眼前人,稍稍直起了身体,凑的更近,近到能够看清对方漆黑的眼睛,沉静若一汪深潭,深不见底,他看不出来这表面平静下还藏了什么。   是有感而发,插科打诨,还是当真别有所求。   “狐狸?”谢岁眉梢稍挑,他试探性的将自己的脑袋完全靠在裴珩掌心,一个全然相信的姿态,“王爷,楼上没有狐狸灯,不然您换一盏吧。”   裴珩:“………”   掌心的肌肤温热柔软,他感觉自己像是握了一把绸缎,指尖却控制不住的痉挛起来,裴珩以为自己的手指在颤抖,然而表面却看不出任何变化。   谢岁的唇角轻勾,他蹭了蹭裴珩的掌心,稍微示好,起身,打算下车让老板去现做一只狐狸。然而不等他抽身而去,裴珩冰凉的手指忽然下落,扣在他后颈,一把将他拖近,拖进怀里——   “有的。”裴珩眸光闪动,难得的情绪外露,“这里不就有一个?”   谢岁隐晦地挣了挣,没挣开,如同一只被凶兽咬住后颈皮的猎物,他看着裴珩深沉的目光,有些紧张的舔唇,不知为何,心中没有什么畏惧,反而腾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刺激感。   “王爷。”谢岁慢慢倚靠过去,“珩哥哥?”   他的膝盖试探性抵在裴珩腿间,被烫了一哆嗦,随后又不知死活的继续贴近,引诱道:“这个补偿对我来说,代价是不是……有些太大了?”   裴珩扣住他脖颈的手指,在谢岁后脑的发根处摩挲,冰凉的指尖被谢岁灼热的体温浸染,窗外涌进的夜风都灼热缠绵起来。   街上人很多,大多都在看烟火,马车行进到一半,被彻底堵死在了路上。侍从在外面冷静的驱赶人群,所有人都在看天上,没人留意到街道正中心,半垂的车帘后,玄袍的青年捏着一握细白的脖颈,指端摩挲,如同在把玩什么美玉。   极具侵略性的拉进,随后轻笑一声,裴珩放松了对谢岁的桎梏,靠在马车里,由得对方轻挑的在他身上作乱,呼吸重了,语气却没变,他说:“是有点不公平。”   “不然……你自己选。”   是停下,退回原地,保持表面利益关系。   亦或是更近一步,加入反派阵营,万劫不复。   裴珩想,谢岁是重生的,他可以自由选择一条他觉得更好走的路。   平日里谢岁同他虚与委蛇,勾引撩拨,欲望全都明晃晃放在脸上,能够打动谢岁的不会是感情,而是他能提供的利益。   若是就此停下,浅尝辄止,不产生更多的纠葛,往后他还能放过,就算当真背叛了,也能睁只眼闭只眼。但今天不一样,他给了选择,谢岁若是踏出那一步,对他骗身骗心……这样的坏东西,他肯定是要锁在身边,永远也不会放出去的。   他本就是这样自私的人。   烟火稍息,长街上路人开始让道,马车开始缓慢前行,速度很慢,谢岁半趴在裴珩身上,以一个压制的姿势,手掌贴合在腰腹处,能够感受到衣袍下裴珩紧绷的躯体。   谢岁手指滑动,在裴珩深沉的目光里,移向他的衣袍里侧,这已经是一个堪称淫……乱的姿势,只要有人往车窗处看上一眼,明日摄政王和礼部侍郎在大街上调/情的消息就会传开,搞不好当朝又要参他们几折子。   谢岁眨了眨眼,他看着默不作声的裴珩,对方冠发齐整,衣襟高拢至颈侧,还是游刃有余的模样。膝盖又往前去了一点,看着青年白皙的脸上逐渐殷红,像是染了胭脂,但表情并不羞耻,   甚至体态依旧是松懈的,像是小憩的大猫,懒洋洋等着他的答案。   谢岁知道裴珩的意思,上了贼船就没那么好下来了。之前还能合作,真有了别的关系,他大概是不会再放自己走。   而裴珩这一派,迟早会被清算。   怎么选呢?   书中说,裴珩会杀了他。   在屡次陷害言聿白,并被戳破恶毒计俩,惹来傅郁离的警告和报复后,玩腻了的摄政王赐了他一杯毒酒。   书中的裴珩会杀他……可眼前的裴珩,好像不会。   书里他到死都是个瘸子,而如今,他能跑会跳,连手指都恢复如初。一切好像都变了,从胭脂山被裴珩带走的那一刻起。   如今他还在裴珩身侧,至少不会落得书中结局。   还是信一次吧——   谢岁缓缓俯身,他不知道自己是被蛊惑,又或者哪里来的什么熊心豹子胆,轻轻、轻轻地啄了裴珩唇瓣一口。   青年的眼睛一下子抬起来,谢岁作乱的手被抓住,随后,他被按进了怀里,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他淹没,谢岁动了动,抬头张唇,放纵地任由裴珩入侵。   ——他的眼睛看起来很爱我。   如此的明亮,比天上乍现的烟火,九天更高的星子,都要璀璨恒久。   *   今日王府的马车离开公主府后,在外多绕了好几圈才回去,子时方才停在大门口,车厢两侧的窗户全都拉上了,密不透风。   驱车的暗卫冷着脸,全当自己是快木头,待车厢内的两人自己下车后,他方才赶着马,同手同脚的跑了。   下车时谢岁脚步不稳,身上衣服说不出的松垮,头发更是直接散开,垂在身后,用一根发带系上。仪容不端,不过大晚上的也没人看得清,况且如今府中也没人刻意看他,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身体还未从方才的潮热中缓过来,谢岁喝醉酒似的在路上飘,脑袋被烧化了似的发懵,反应都变迟钝了不少,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好在裴珩还算正常,稍微搀扶了一把,才免了他脸着地。   “先去洗漱,还是先回房?”裴珩衣衫工整,一脸正经的提醒。   谢岁一僵,随后整张脸控制不住的变红,咬着牙回答:“去……先洗漱。”   身上都是潮热的汗,和其他东西,沾在身上,十分不好受。   不过今天注定是漫长的一夜。   裴珩在外面语调轻快哼着歌,浴池内,谢岁做鬼似的将衣裳全部脱掉丢开,而后埋进水里,将自己搓洗干净。   水流裹在身上时,还有些敏感的发颤。脑袋里是马车内那孟浪又混乱的几个时辰,看着热气氤氲的水面,谢岁将脑袋拍进水里。   什么色令智昏。   当初那么讨厌断袖,如今自己的袖子已经摇摇欲坠。   往后晚上还是别同裴珩一同出门了。   误事。   大门外,裴珩挠门,“元夕,需要搓背吗?”   谢岁拧干头发,冷酷拒绝:“不要。”   “明日早朝,王爷还是早些歇息吧。”   挠门声停了。   有人在外面幽幽叹气,听起来十分悲伤。   不过分房多月,终于又睡到了一处。   谢岁盖着薄被,安稳闭眼,嗅着床榻上的沉木香,总觉得解决一桩心事,好像同床共枕也没那么隔应了。   下半夜,裴珩睡在他身侧。   谢岁半梦半醒间,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翻来覆去,自己的手被人一会儿抓着,一会儿松开,头发也被人挠来挠去,他烦的不行,眯开一双眼睛,无奈道:“睡不着?”   裴珩迅速躺倒:“睡着了。”   谢岁:“………”   他背过身去。   身后迅速贴上一团热源,手搭在他腰上,摩挲。   谢岁:“………丑时了。”   裴珩:“唔。”   缓缓转身,就看见裴珩脸上挂着笑,垂着眼睛一脸迷离,“这算在一起了?”   谢岁:“……在一起了。”   他转过身去,抱住裴珩的腰,顶着热气黏在一起。   “真的在一起了,没做梦。” 第94章   扣扣扣——   “叶一纯,你在吗?”   午后,房门被敲响,正藏在被窝里捏着残破护身符伤春悲秋的暗卫统领受到惊吓,着急忙慌将东西塞进怀里,稍稍揉乱了头发,他装作小憩后刚醒的模样,睡眼惺忪地开门,“干嘛?”   大门外,裴珩一身锦袍,面色红润,眼神明亮,神采飞扬,仔细一看,从来闷得不行的衣服好像换了款式,虽然还是漆黑一片,但袍角多了几丝织金的暗纹,里衣的颜色也变了,腰上挂了块玉饰,就连脑袋上的冠,好像也忽然间多了几颗亮晶晶的宝石。   虽然一眼看过去,还是漆黑像只乌鸦,但就是……骚气了不少。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身体好些没有?”裴珩开口,一脸和气,和气的甚至有些温柔,“若是还不舒服,我可以让太医过来给你看看。”   忽如其来的关心,让人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叶一纯:“我有什么事,一点猫抓的皮外伤,早好了。”   裴珩点点头,“那行,胡人使团入京后恐怕会搞什么乱子,劳烦你这几日多盯着些。”   得,语气都软和了。   倚着门框,叶一纯在心里啧啧称奇。   很久没看见裴珩这么外露的开心了,自从老王爷和世子战死后,他整个人内敛了不少,平日里连笑也都是漫不经心,或是带着嘲弄和冷意的,回京后更是憋着坏,总有一种他随时随地会发疯砍死所有人的感觉。   哪里像现在,天气都入秋了,他整个人倒像是泡在春光里,眼角眉梢跟挂着桃花似的,泛着浪荡的水波,人像是掉进蜜糖里滚过一圈似的甜蜜。   能把人齁死。   “王爷,您与谢公子这是……成了?”叶一纯小心翼翼询问。   裴珩笑着点头,伸了个懒腰,挥手不经意道:“叫什么谢公子,叫王妃。”   他转身走了,看方向是去主院,脚步都带着轻快。   叶一纯啧了一声。   “嘚瑟。”   *   胡人使团入京的那日,天气晴朗。   耶律乌恒做了很多天的噩梦,尽管再怎么不愿意,终究还是到了要和杀神打照面的时候。   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奉上礼单,献上珠宝美女,并委婉表达想要同大周和平共处,通商的意愿。   本来以为会被嘲讽,攻击,侮辱,甚至拖出去砍了。没想到次座上的杀神今日一言不发,龙椅上的小皇帝冷着一张脸,瞧着很不好惹,至于裴珩……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和善。   真的是和善。   没有骂人,没有安排刀斧手,甚至没有提前离席。他就那样安安静静坐在旁侧吃东西,偶尔啜饮一口酒,还会抬头冲着他们这边笑一下。   他在笑什么啊?   耶律乌恒回头,密密麻麻都是人,看不出有什么可供人取乐的地方。   难不成是我看起来比较好笑?   耶律乌恒打了个哆嗦。   再不敢往上看,只能对着旁侧一个颇为顺眼的礼部官员说些话,他汉话不标准,那人竟然也听得懂,为人处世及其妥帖,不像旁边那些刻板的老头子,开两句玩笑话像要了他们老命一样。   他与这小官相谈甚欢,这人长的也不错,看起来就跟和善,而且样貌有点风流潇洒,虽然比不上他,但勉强也有个八成风采吧。   他想着这人能处,要不然搞几个美女收买一下,不说当间谍,好歹以后也能有个引导。   正问起这位谢大人年几何,婚配否,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时,忽然感觉后背一冷,再抬头时,不知道谁触了裴珩霉头,那杀神脸上笑意全无,黑沉着一双眼睛,像是要把谁千刀万剐一样。   他被盯的打了个哆嗦,浑身不适,两股战战,借故醉酒快些离席了。   镇北王府宽大的马车内,裴珩捏着谢岁的手指,一根根摩挲过去,将皮肉上那些早已愈合的疤痕揉的有些发红。   “都说了要和气些。”谢岁靠在他身上,“看把人吓的,感觉都要连夜赶回漠北了。”   “他想给你送美人。”裴珩磨牙,“我还坐上面呢,当我是死的?”   “他不认识我……况且,那些明明都是送你的,陛下年幼,这些千娇百媚的异域美人总不可能充入后宫,为奴为婢,暴殄天物。”谢岁挑眉,“想来那些美人现在应该已经到王府了。”   “呵,休想往我府上安插间谍。”裴珩冷笑一声,“谁想要谁要去,反正我不要。”   摄政王守身如玉,那二十几个能歌善舞的西域美人,连王府门槛都没摸到,就被迫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他们王子的怀抱。   虽然早知道不可能往裴珩身边塞人,但就这么直白将人退回来,还是有些打他的脸。   当然,耶律乌恒不敢有什么异议就是了。   如今漠北局势复杂,他父亲长年征战,西北一役后一蹶不振,身体不好,几个叔叔对着王位虎视眈眈,他母后想办法将他送来大周,一方面是为了让他过来求和,另一方面还有让他避难的意思。   看着满庭院的美人,他叹了口气。   裴珩这边与他有世仇,自然是不可能勾搭上的,得换个方向。   夜深人静,鸿胪寺外人来人往,比花还娇媚的美人,没能在耶律乌恒手里停多久,打了个转,又消失了大半。   不过这次没人退回来了。   *   耶律乌恒那边一直有人盯着,每日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贿赂了哪些人,都会被记录下来,放在谢岁案头。   毕竟事关裴珩名声,虽然他死不死对谢岁影响不大,甚至对裴珩也造成不了太多的威胁,但毕竟是世家打压他的第一步。   谢岁不想裴珩被打压,更不打算让他走上分疆裂土,功败垂成的结局。   他同裴珩隐晦的暗示了一下,也不知道裴珩懂没懂,不过对方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两人在私下鬼鬼祟祟商量后,决定让耶律乌恒当饵,看到底能钓出多少东西。   叶一纯直接被裴珩借给了谢岁。   不过本来他们俩还算比较熟,自从林雁身份暴露后,谢岁就再没见到过叶大神医,说是养伤,实际是避嫌,不过过了这么久,叶一纯的外伤养好了,不知道心里的情伤有没有好一点。   林雁如今异常自闭,谢岁去找了好几次,都没见着人,般般说他要云游四方,舒缓情绪。   谢岁问钱够吗?   于是林雁暂时停下了浪迹天涯的脚步。   只是依旧自闭,每日躺在庭院摇椅里,伤春悲秋,看起来好不忧郁。   谢岁觉得他需要给自己无聊的师父找点事做。   于是第二日,徐静宣上朝时,发现谢岁身边跟着的侍卫变了,变成了一个高挑闲散没个正形的男人。   如今谢岁已经将礼部衙门里各个关窍,以及自己想查的文书记录全部摸清楚,他心里就有了底后,紧绷的那根弦也可以稍稍松弛一下。最近礼部忙上忙下,他反而闲了起来,也不执着于整日里呆在衙门不出去,压榨徐静宣给他整理文书了,徐大公子得以正常上下班,家中夫人也没那么大的怨气。   至于谢岁,迟到早退的情况,愈演愈烈。   不过无人敢说,毕竟每天送他过来的马车,都是摄政王专用。   万事一片和谐,转眼就近中秋。   中秋家宴,朝廷休沐三日。   谢岁记得,书中八月十五那日,京中有乱,耶律乌恒暴毙护城河中,被人捞起来时,身上还插着裴氏所用的箭簇。 第95章   桂花浮玉,月满天街。   宫宴过后,耶律乌恒脚步虚浮,被侍从搀扶着爬上马车,谢绝了其他人的邀请,他一骨碌歪倒在马车内,没了动静。   几个官员凑在一起,看着耶律乌恒掉下来的靴子,暗暗嘲笑。   “蛮子果真没规矩,酒量也没见多好,三两杯下去就失态了。”   “都说北边的酒烈性,也不过如此。”   耶律乌恒的马车渐行渐远,众人也作鸟兽群散。至于载着耶律乌恒的马车摇摇晃晃,在街头晃了一圈后,安安分分回了驿站。   叶一纯站在墙角看着原本站都站不直的醉鬼在半道下车,带了两个侍卫,脚步轻快地进了一处巷子。   眉头微蹙,他左右打量后,轻身跟上。   中秋将至,他照旧干活,倒不是谢岁扒皮,暗卫营里不少人都有家室,他也懒得在团圆日去拆散小夫妻团聚,反正自己现在孤身一人,回去也是看别人热闹,倒不如多赚些银钱,在谢岁眼前讨个好。毕竟都是准王妃了,以后还得在谢岁手底下干事,他如今同林雁又闹成这样,虽然说是不太在意,但还是有些忧虑谢岁给他穿小鞋。   想着想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揣手走在阴影里,叶一纯像个平平无奇的路人,隔着数米远,看见对方鬼鬼祟祟进了一处赌坊。   耶律乌恒拂了拂身上的褶皱,金陵靠南,入秋后也不见多少冷意,北方干冷,此处潮气重。他过来后极不适应,这段时间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好几日,全靠一帖药撑着,不然去一趟酒宴就要跑一趟茅厕,实在苦不堪言。   一想到他还要在此处呆上数年,耶律乌恒就有些想要连夜爬回塞北。他不想呆在这里,也不想同那群规矩很多,心眼很多,狐狸一样乱七八糟的人斡旋,更不想在杀神手底下讨生活,天知道每次看到裴珩时他有多恐惧。   不过一切确实如军师所料,都说汉人流行一手狡兔死,良狗烹,裴珩功高震主,已经成了大周朝廷的心腹大患。在想让裴珩死这点上,他们倒是有不少共同语言。   不过让他做,他肯定是不敢的,他又不傻,看得出来有人想把他当刀使,但让他和裴珩使绊子,那不是要他死么?   当然,此处混吃混喝混消息还是很不错的,大周若是内乱,南方出兵打裴家,他也很乐意同族中传信,来个两面夹击,虽说不一定能再度吃下整个西北,但能除掉裴珩这个心腹大患,也是乐事一件。   在侍者的带领下,耶律乌恒顺顺利利来到一处隐藏的院落里。赌坊嘈杂的声音被阻在身后,他一处防备严密的小楼,灯火通明,坐在其中的青年人冲着他笑了笑。   “耶律兄,今日来的有些迟了,当自罚三杯啊!”   耶律乌恒有些挑剔的看了一眼,发现不是金陵惯喝的酒水,拿起来一口饮尽,爽朗道:“萧大人,果然还是你这里的酒好。”   萧凤岳大马金刀坐在首位,看着底下没有一点防备的耶律乌恒,有些嘲讽的笑了两声。   *   小五急匆匆跑进来传消息时,谢岁正在书房里雕一小块石头,通红的石料在刻刀下一点点除去污浊沁色,显出两只尖耳,只是石料不够通透,在耳尖沉积了点点斑黑,恰似野狐狸耳尖的一点杂色。   谢岁在雕狐狸。   上次裴珩想要,可他上哪里去抓只狐狸给他养?只能自己抽时间四处去逛,好歹寻到了一块不错的石料,偷偷雕了好几日,才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仰头抬爪,尾巴垂在身侧,蓬松一团,只是技术不太好,狐狸脸有些歪,看起来智商不高的样子。   谢岁试图将这张脸修聪明些,可惜越修越傻,只能放弃。   悠悠叹了口气,谢岁想,果然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就不适合搞这种温柔小意的东西。   小五过来报信时,谢岁实在是无从下刀,只能将就把东西一收,出门干活。   裴珩还在宫中陪小皇帝,他有好些时候没有同李盈沟通感情了,上朝时小皇帝孤零零的强撑,两个眼睛写满了孤单寂寞冷。谢岁拒绝了裴珩的讨好,把人踢去陪皇帝。   只要小皇帝和裴珩之间的关系不翻车,那裴珩往后被清算的概率就会越来越小。以裴珩如今的势力,只要他不闲着没事杀皇帝玩,这辈子就是富贵到老。   “师父,走,干活了。”谢岁披上外袍,朝着长廊上曲腿坐着的男人大喊,林雁闻言扭头,啧了一声,在小五防备的眼神中,伸了个懒腰,背着长刀走过来。   叶小五看着比他高了一整个头的林雁,寒毛直竖,他小步上前,跟在谢岁身侧小声嘀嘀咕咕,“公子,公子不等王爷了吗?”   谢岁看了眼天色,摇摇头,“不用,王爷还在宴中,抓个人,一刻而已。”   不过为了确保安全,小五还是点了几十位暗卫暗中随行。   耶律乌恒去的地方靠近城南,丹桂坊不同于章台街,此处多为赌坊和酒楼,一般是达官贵人寻欢作乐的地方。故而到了夜间,这里反而没有主街那般热闹。   街市上行走的人不多,来来往往具是马车小轿。谢岁指尖揉着那块他雕坏的红玉,坐在马车内,单手撑头。   他只记得原文中,耶律乌恒死在今夜,他的侍卫不知所踪,他的尸体会在明日晚间顺流而下。   书中没有具体写是谁杀了他,不过这口锅,最后却被主角团生生扣在了裴珩脑袋上,拿都拿不下来。毕竟裴珩同胡人有血仇,而且耶律乌恒三番两次挑衅于他,总之,书中裴珩确实有下手的动机。   不过如今裴珩上朝他天天跟着,有意无意把他和耶律乌恒之间隔开,至今两人之间也没有发生什么冲突。谢岁不知道耶律乌恒还会不会死,虽然他很讨厌胡人,但按照如今的情况,他还是先别死最好。   马车在巷子口停下,谢岁倒也没急着进去。他寻了处视野比较好的酒楼,包了个临街的厢房,带着小五和林雁进去。   三人站在窗口往下俯视,赌坊里喧闹,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赌坊旁则是另外一座酒楼,比他们这座要高上两层,前厅热闹,后院倒是安静的,庭中草树丰茂,将房间切割的细碎,看不清全貌。   谢岁点了几个菜,邀请他们几个人同用,林雁一屁股坐下,又要了壶酒,小五在旁边站着,手脚感觉无处安放,眼神不自觉往林雁脸上瞟。   已经共事好些天了,但每每对视,还是会对这位王妃师父,老大前对象感到不自在。话说若是这位同他们老大旧情复燃,那到时候他与公子该如何称呼对方?公子岂不是要喊老大师娘?师公?啊不不不……绝对凑不到一起。   小五被自己的想法雷了一哆嗦,拿筷子的手都有一点颤抖。   林雁倒是坦然,之前他装瞎子时同小五打过好几次照面,现在不装了,也没见他有多尴尬。   果然脸皮厚还是有不少好处的。   三人谁也不说话,谢岁看着窗户外出神,小五神飞天外,一时间桌面只有林雁倒酒的水声,和咀嚼声。   月上中天,林雁放下筷子,“有人动手了。”   谢岁凝神望去,从外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赌坊后那处宅院外的人手忽然增加了不少。   小五神色一凛,按住手边短剑,“动手吗?”   谢岁撑着头,依旧一动不动,指尖把玩着那只蠢狐狸,摇摇头,“不,再等等。”   等他快死的时候,再出手。 第96章   耶律乌恒只是想打个秋风,没想到饭还没吃完,对方居然想要他的命。   他左思右想,实在搞不清楚为何萧凤岳会对他下手,他们之间目前应该还处于合作关系,裴珩还没死,现在就撕破脸,有必要吗?难道是他最近太嚣张了?不可能啊?他一来没欺男霸女,二来也没有挖苦讽刺,平日里礼貌客气,只差没装孙子了……总不可能是他吃太多吧?   身旁的侍卫誓死反抗,护着他往外冲,耶律乌恒手里提着从打手手里抢来的大刀,一路杀一路退,勉强也能算得上骁勇,只是杀手源源不绝,蝗虫一般涌过来,一看就是早有预谋。   外头越来越热闹,不知是哪个纨绔子弟在街上撒钱,将所有的冲杀声都掩盖在抢钱的喧嚷声中,他就是大喊救命都没人理。   一墙之隔,他被逼上死路。   “萧凤岳,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你如今杀我,是想同我们开战吗?!让他们退下,今日之事,本王可既往不咎!”   耶律乌恒目眦尽裂,然而回应他的,是蜂拥而来的杀手。冷铁长刀,砍进侍从躯体之中,迸开滚烫的热血,喷了他一脸。   他瞳孔紧缩,而在远处,萧凤岳已然掸了掸袍袖,在侍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感觉到了绝望。   此时此刻,耶律乌恒迟钝的小脑瓜尚不能让他明白自己为何忽然惹来杀身之祸,但已经开始下意识的保命。他这辈子在战场上都没这么敏锐过,在最后一个护卫的拼死保护下,忽然发现有一处地方的杀手人员稍微稀少,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赤红着眼冲过去,血肉横飞之中,冲出那条破口,一肩撞开大门,夜风幽凉,他瞳孔一颤——   暗巷之上,是密密麻麻泛着冷光的箭矢。身着夜行衣的杀手半蹲在墙头,弓已半张。   完了。   他不想死。   弓箭齐射而来,耶律乌恒就地一滚,护住要害,腿上胳膊上顿时中了数箭,在彻骨的痛楚中,他听到了一声爆响,震耳欲聋。   不知是何处存放的烟火炸了,从隔壁庭院里一直炸到巷子口,颇有年代的砖墙一整面倒塌,烟花卷着尘土咻咻咻往上冲,火花噼里啪啦四处飞溅,过年似的。   谁也没料到有这出,巷子本来就昏暗,此时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杀手乱射一通,待到烟花爆竹燃尽,巷内只剩一片碎屑,还有满地的箭矢。   耶律乌恒不见了。   杀手们对视一眼,顿觉不妙,领头人反应过来,立刻下令四处搜寻,他则立刻赶去通知萧凤岳人跑了。   谢岁看着不远处噼里啪啦烟花乱窜,轻轻放下茶杯,“来来来,干活了。”   他一手揽一个,在小五战战兢兢的目光中,勾着林雁的脖子,将三人的脑袋凑到同一水平线上,认真道:“师父,你要打架。”   林雁嗯了一声,颇为高冷。   谢岁手拍拍他的肩:“待会儿我咳嗽一声,你就去打人。”   林雁弓着腰:“打谁?”   “揍带头的。”谢岁满脸不在乎,“待会儿谁带头查问,你打谁,气焰越嚣张,你下手越重。”   “小五,你去找官,别去京兆尹,去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其他的也行,官位越大越好,绑也给我绑过来凑热闹。”   小五看着谢岁黑沉沉墨一样的眼睛,打了个哆嗦,“谁都行?”   “皇帝都可以。”谢岁拍拍他肩头,“只要你叫的过来。”   小五握拳,感觉自己身上肩负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谢岁吩咐完后,他拍拍胸口,转头跑下楼,咻一下没影了。   长街之下,封锁来的很快,谢岁手搭在眉骨上往街尾看了一眼,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忽然后悔今天出门没带把扇子,不然捣乱时也能更风流倜傥些。   叶一纯手指搭在刀上,跟在谢岁身后,他脱了道袍,一身劲装,看起来也有几分军爷样。见小五走了,他脸上的肃容稍稍一缓,随后漫不经心地贴近,凑在耳边轻声道:“元夕,你派谁去救的人?”   谢岁眉尾轻微一挑,头也不回,背着手往下走,“自然是王府的暗卫,不过今日当值的倒不知是谁,怎么?师父您怕遇到熟人?”   林雁:“…………”   他冷笑一声,大步向前,“我会怕?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会怕!”   巷子尾,叶一纯扛着人灰头土脸从里头窜出来,他蒙着脸,身上的衣服被火星燎了好几个洞,暗处有人手下接应,两个暗卫刚靠近,叶一纯像是嫌弃血污污了衣裳似的,将刺猬似的耶律乌恒往地上一丢,“抬边上去,给他喂口药吊着,别死了。”   耶律乌恒已经晕了,出气多进气少,趴在地上死狗一样。两个手下在旁侧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是失血过多,给人粗粗处理了一下伤口,往他喉咙里塞了一把吊气的,两人数了数他身上的箭头,啧啧作叹。   “老大,抬走?”一个暗卫从高处蹦下来,“我看他们要搜过来了。”   “绕一下圈子,等他醒。”叶一纯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丢大街上就行。”   从西北回来的人,多少对异族有些意见,叶一纯就是其中之一,当年战场上不死不休,以至于他到现在看到这张胡人脸都有些手痒,想一刀砍了。   如果不是如今边疆不易再起战事,死八百个耶律乌恒都不关他事。   *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乌恒从剧痛中醒来。   他半睁开眼皮,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逃出来了,身居暗巷,浑身发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来的,如坠梦中,不远处,是一街明光,来来往往都是大周百姓,提着灯笼走来走去。   但是他不敢出去。   萧凤岳是禁军统领,敢在金陵杀他,必然是有了开战的准备。而如今朝廷会如此恨他的……只有裴珩!   他感觉自己想通了所有关窍,整个人也随之绝望。   如今身在敌人帝都,他便是插翅也难飞,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他死定了。   浑身打着颤,耶律乌恒靠在阴暗的巷角,忽然淌出两行长泪。   他就不该来这里,哈,裴珩的地盘上,他只会死的更快。   巷子外,等了半天没等到耶律乌恒出来的谢岁缓缓停住脚步,看向刚刚从另一侧回来的叶一纯,颔首微笑,“叶统领,辛苦了。”   叶一纯在外头晃了一圈,如今摘下面罩,换了一身衣服,行至谢岁身后,看见抱着刀的林雁,脚步顿了一顿,随后又若无其事走过来,站在了林雁旁侧,只不过隔了一尺远。   两人不发一言,谢岁便也权当他们不认识,寻了个茶水摊坐着,盯着那处巷子慢慢的等。   身后叶一纯也不坐,双手环胸,面沉如水,林雁眉头一蹙,啧了一声,将头扭去另一侧,手指在鼻尖扫了扫,一副被什么熏到的模样。   叶一纯侧头在身上嗅了嗅,方才他炸了烟火,身上沾了硝石味儿,为了避免坏事,特地换了袍子后,还往头发上撒了些桂花水,应当是压下了的。   林雁如此矫揉造作,无非就是想气他。   叶一纯神色更冷了。   谢岁举着陶碗喝水,身后两人的小九九他暂时还没有时间管,今日也不过是借着让叶一纯当值,在干活之外,给个见面的机会。   毕竟往后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直这么憋着也不好。   三人这么不尴不尬的坐着,只看着人来来往往,一杯水都饮尽了,终于有人在巷子口发现半死不活的耶律乌恒,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叫,随后便是响亮的,“来人啊!杀人了!”   早就在四处搜查的禁军得到消息,立刻朝着这边靠近。谢岁将茶碗搁在一边,起身,凑热闹似的走过去,自人群中挤进一个脑袋,正对上耶律乌恒晦暗的眼,而后一脸惊讶,“耶律殿下?!您怎会如此?”   耶律乌恒靠着墙,气若游丝,他看着谢岁焦急地靠近,嘴角张了张,喉咙中只能断断续续憋出两声咳嗽,哆嗦着求救,“本王……遇刺,救命……”   “遇刺?”谢岁半撑着他的胳膊,不顾自己衣裳上沾染的血渍,目光凝重,“殿下可见到那行刺之人的模样?天子脚下敢行此恶事?本官定要上达天听,给您一个交代!”   不远处,禁军已经赶到,将人群驱散开。耶律乌恒半死不活靠在谢岁肩头,胆战心惊的看着他身后,一身盔甲的萧凤岳,嘴角颤抖,抓着谢岁的手指,求救道:“就……就是他……萧……”   “谢大人,使臣遇刺,此乃重案,此事当移交给刑部处理。”甲胄轻响,萧凤岳行至谢岁身侧,一掌按住他的肩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此处血腥,切莫污了王妃贵体。”   “都愣着作甚?没看到耶律殿下受这么重的伤吗?还不快将人抬一下医治!”萧凤岳回头喊人,另一手要将谢岁从地上拉起,只是拽了一下,没拽动。   萧凤岳肩头一重,一把带鞘的冷铁长刀压在了他肩上,他冷然回头,就瞧见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站着,门神似的,为首的青年手劲极大,笑着冲他道:“王妃金贵,还望这位军爷挪手,不然伤了贵体,手可就不保了。” 第97章   此处偏巷,灯火晦暗,萧凤岳脸沉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表情,他依旧按着谢岁的肩,手劲越发重,几乎能够听见骨骼被压迫时的咯吱声。   林雁放在他肩头的长刀亦然施力,刀刃割破衣裳,陷入血肉,他肩侧的衣裳被深色的血迹浸没,萧凤岳像是浑然不觉,他四周的兵士们抽出武器,行成一个包围圈,将谢岁等人堵的严严实实。   气氛凝滞,一触即发,仿佛下一刻就要捅过来血溅当场。   谢岁施施然看着萧凤岳,面上没有一丝痛色,还是保持着世家一贯的体面,皮笑肉不笑道:“萧大人,您的手重了。”   此时耶律乌恒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吓得,已经晕了过去,谢岁单手扶着,身体被他的体重带的些微倾倒,一副弱不可支的模样。   “事关使臣生死大事,一时着急,得罪了,还望王妃海涵。”萧凤岳轻笑一声,又摆出了日常那副随和的模样,他松开钳制谢岁的手,后退一步,让开道来,“事关两国邦交,耶律殿下切不可出事,还需尽早带去救治才是。”   “我知道。”谢岁一脸诚恳,“萧将军放心,王府有神医,区区皮肉伤并无大碍,如今刺客流窜,人心惶惶,您还是快些去抓刺客罢。”   “这……王府今夜可是要将人带走?”萧凤岳脸上堆了个笑,语气为难,“不知是王爷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意思?”   “漠北与王爷向来不对付,若是出了什么事,只怕影响王爷清誉。当然,王妃今日若非要带人走,在下一个小小的都尉自然拦不住。只是明日朝堂若是有人不分黑白参我,还望王妃在王爷面前替小人美言几句,不然怕是要吃挂落。”   “至于后面两位大人,虽说我这项上头颅不值几个钱,但当街行刺朝廷命官,传出去怕是也不太好听吧?”   他一脸无辜,抬起双手,身后原本剑拔弩张的侍卫见状,亦是让开一条道来。虽不言语,但脸上愤愤不平,大有狗仗人势,摄政王以权压人,太过猖狂的意思。   谢岁给了个眼神示意林雁放开萧凤岳,将耶律乌恒沉重的躯体交给对方,他动了动生疼的肩,笑道:“那是自然,萧将军放心,明日定然问清楚幕后主使,也好快些结案。”   “唉,这杀千刀的缺德鬼,也不知怀了什么坏心思,这么好的夜色用来杀人越货,全让刺客毁了。”   谢岁甩了甩指尖上沾着的血,同萧凤岳擦身而过,夜风卷着血腥气,与风同来的还有一句幽微的嘲弄:“说起来方才耶律乌恒还没晕,他倒是机灵,对我说的刺客是谁来着,啊,好像是姓萧……”   萧凤岳:“……”   一阵风过,只听得两声甲胄轻响,他猛然抬手一爪,勾向谢岁后颈,说时迟那时快,叶一纯抬手格挡,两人飞快过了数招,萧凤岳几次抽刀不出,干脆弃了长刀同他肉搏。   四周侍卫大惊,直接冲上来帮忙,到底还是记得在街上,没敢当街杀人,只是一群人开始乱斗,噼里啪啦打作一团。好歹还有理智,不敢打他,谢岁让人群挤去了边角处,只能在旁侧呐喊助威。   他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去偷袭林雁,不过被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林雁一脸困惑,不懂谢岁为什么要去挑衅。   谢岁比了个手势,示意让他安心,片刻后,叶一纯以一当十,侍卫倒了一地,萧凤岳被掀翻在地,鼻血长留,他抬手擦掉血迹,呸了一声,狼狈道:“王妃今日是故意同我过不去了?”   谢岁正在啪啪给叶一纯鼓掌,闻言笑道:“哪有?萧大人您可别恶人先告状。莫非方才伸手不是为了打我,是要请我吃酒了?”   萧凤岳脸色铁青,他哈了一声,抬手摆开架势,“不敢,谢二公子身边卧虎藏龙,有贵人相护,你的酒我可喝不起,方才不过想例行询问,倒挨上一顿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有仇呢。”   “不然您现在问?”谢岁摸着下巴,眉眼弯弯,“萧大人,方才耶律殿下昏迷前,向我吐出一个人名,那名字听着耳熟的很,定是我相识之人,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嘶,叫什么来着?您多问问,我定然就说出来了。”   萧凤岳:“………”   他惊疑不定地盯着谢岁,心头凉了半截,但拿不准对方此刻到底在想什么,呵了一声,嘴硬道:“谢岁,你如今的话还有人敢信吗?谁知道你能攀咬到谁身上?”   “无事,待耶律乌恒醒了,再行复核便知真假。”谢岁似笑非笑看着他,只是那神色不论如何都透着股算计。   今时不同往日,萧凤岳忽然生出后悔之意。当初就不该纵容幼弟胡闹,本以为谢家就剩下个谢岁,翻不出什么风浪,萧凤岐想玩便玩了,所以对掉包出天牢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当初早些杀了,哪里还有如今这些麻烦。   他现在进不得,退不得,卡在半空,只是不知谢岁到底有什么目的。   报仇?还是往上爬?   他喉间动了动,正欲再行试探,忽然身后传来马蹄震动声,他头皮一麻,顿觉不妙,转头看去,只感觉一道黑影从马上一跃而下,自身侧穿过,大步向前,然后一把捞住谢岁,抱了个满怀,上上下下打量,“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么会有血?”   “不是出来看灯?怎会同人打起来?”裴珩的声音有些细喘,想来是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来。   谢岁此时倒是没了方才的气焰,浑身一软,倒在裴珩怀里,虚弱的像是失血过多,他仰头,眼里不知何时盈满了泪,“王爷,你终于来救我了,我好怕。”   萧凤岳:“?”你在怕什么?你有怕过吗?   裴珩刚从宫中出来,身上带着酒气,他一把搂住谢岁的腰,看了一眼遍地狼籍,远处生死不知的耶律乌恒,近处一身狼狈的萧凤岳,还有旁边两个虎视眈眈的杀手,眉头一抽,心里知道了个大概,但还是将人护犊子般环在怀里,扭头怒喝:“这是怎么回事?”   叶一纯顿时跪下,有模有样的禀报:“回主子,有刺客,使臣重伤,王妃救下人后被萧大人围堵,属下为护王妃周全只能与之交手。”   “城中禁止械斗,”裴珩头也不抬,“今日犯禁者全部押回去处置。另请太医院案首过来替使臣诊治。今夜使臣遇刺一事,着大理寺彻查,不得有误。”   “陛下觉得如何?”   小五架着马车小心翼翼地靠近,垂帘之后,小皇帝嗯了一声,“按摄政王说的做。”   顿了顿,他又安慰道,“谢卿今日受惊了。”   谢岁拭泪,柔弱谢恩,表示受宠若惊。   于是本该带去大理寺例行询问的谢岁,因受到惊吓,不便耗神,便直接跟着裴珩回府修养。   一进屋子,方才还要死不活靠在裴珩胸口装可怜的谢岁一个激灵爬起来,抓着裴珩的手提醒道:“王爷,不管你有多厌恶胡人,一定要保耶律乌恒性命!”   裴珩看着谢岁大变活人,反而松了口气,用沾了水的湿帕子擦掉谢岁手上的血,两人对坐着,静静听谢岁分析局势。   “萧凤岳想杀了耶律乌恒,然后嫁祸给你。”谢岁回忆着剧情,斟酌道:“此事绝非一人可为,萧凤岳背后另有主使,恐同塞外有所勾结,需要严加拷问,最近边关动向如何?不知王爷可有什么头绪?”   裴珩将谢岁十根手指头一一擦干净,连指缝也细细清理好,看着掌心那双饱受摧残的手,轻轻握住摩挲,“我倒是没有什么头绪。”   “一直以来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   他抬头,眼神清澈,夸奖道:“元夕真厉害,此次还得多亏了你,不然我就要被算计了。”   “不用担心。”谢岁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反扣住裴珩的手,“我会陪你的。”   一定不会让你如书中所写那般兵败垂成,下场凄惨。 第98章   耶律乌恒被安置在了驿馆,太医院案首医术高明,虽然他失血过多,但医治及时,好歹保下一条小命,只是人什么时候清醒就不好说了,少说还要晕上个三五天。   毕竟是漠北来的使臣,他遇刺之事被裴珩强压下去,并没有大肆声张,对外只说忽然病重,至于使团的其他人,都被严加看管起来,禁止他们与外界沟通。   谢岁则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提审萧凤岳,人如今被关在大理寺,只要能撬开他的嘴,就能知晓到底是谁想同裴珩下手。虽然他知道大概猜出是哪几个,但裴珩当局者迷,未必能看清。毕竟他总不可能告诉裴珩自己知道剧情吧?   总得提个醒,不然一天□□堂上挨骂,私底下被算计,既要上前线拼命,又得养孩子,想想就怪累的。   不过今天的裴珩好像有点不太上道,谢岁再三暗示不要浪费时间,迅速审问抓人一条龙服务,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裴珩都像是听不懂一样,只将他身上沾的血迹擦干净,然后长舒一口气,牵着他的手往浴室走,一副要去洗洗睡了的样子。   不得不说,今天的天气确实很好,明月清风,一庭院雪似的白,而且中秋日,本来是合家欢庆的日子。如果没有刺杀一事,他们俩本可以找个幽静的地方喝酒赏月,互诉衷情,情到浓处顺水推舟巫山云雨什么的……   谢岁赶紧打住,将脑袋里的杂念甩开,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王爷,你现在不去审萧凤岳?”   “太晚了,明日再去。”裴珩半垂着眼睛,一副浑浑噩噩的死样子,他身体侧过来一点,抱住谢岁的腰,整个人贴近,没骨头似的靠着,低着脑袋有些蔫蔫的,“反正人也没死,等他醒过来指认就是,我今日不想招惹晦气事。”   “迟则生变,你就不怕他们翻供害你?”谢岁急的脑瓜疼,推着裴珩的肩往外去,“今日事今日毕,别想偷懒!”   裴珩:“………”   他不情不愿,谢岁推两步他走两步,一摇一晃,提线木偶一样。   生死攸关的事还在这里嘻嘻哈哈,谢岁恨铁不成钢,看着裴珩精神困顿的模样,估摸着这位大老爷根本没把刺杀当回事。   他深吸一口气,趁人不注意,忽然抱着裴珩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温热的指尖贴上皮肉,一路下滑,探进了中衣里。   裴珩一下子清醒了,过电一样蜷缩手指,下意识要往后蹦,却被谢岁死死抓住手腕,不让他跑。   “光天化日,朗朗晴空,你怎么能,怎么能……别在这里脱衣服,咱们不如回房……”裴珩后背发麻,他睁圆了眼睛,眼神游移又被拉扯过去,看着谢岁脱掉外袍沉浸松开衣襟,宽大的衣袍松散,流泻月光下显出半边肩膀,雪一样的白,上面却浮现乌紫几根指印,十分碍眼。   裴珩慌张游移的目光被那片淤紫吸引,神色凝重,眉头紧蹙,“受伤了?”   “萧凤岳弄的,我要打回去。”谢岁告状似的背过身去,向裴珩全方位展现自己身上的淤青,“我不想等,珩哥哥会为我出气的,对吗?”   裴珩:“………”   见裴珩没有动静,谢岁顿了顿,将怀里那颗被他刻成四不像的狐狸摸出来,塞进裴珩手心,贿赂道:“就忙这一回了,我们过去一会儿,马上回来,好不好?”   裴珩:“………”   摩挲看着掌心的小雕像,又看看谢岁小心翼翼的眼神,他长舒一口气,将东西收在怀里,侧头朝后问道:“几时了?”   “回主子,不到子时。”角落里装死的手下回答。   “还行,不晚。”裴珩看了看月亮,将谢岁一拉,也没套车,直接带着人出去,抱人上马,翻身而上——   “走了,报仇去。”   动刑这种事,裴珩算不上专业,他向来都是直接抹脖子,叶一纯倒是个中好手,刚巧他方才顺口一句,将这几个人都关在一处,也免了跑来跑去传唤了。   大狱阴暗,刑房炭火赤红,裴珩坐在主坐,一手撑着腿,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身上玄袍同这阴冷氛围倒是相和,一派择人欲噬的修罗之相。   本来还在同林雁冷战的叶一纯让狱卒卸了锁,他甩了甩手,站在被吊起来的萧凤岳身前转了一圈,啧声打量。   火光明灭,天气本就还热着,此刻更烫得人如同身处火炉。萧凤岳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汗湿重衣,神情紧绷。   在看见叶一纯袖手取出刑具后,眼神微动,提醒道:“王爷,萧某尚有官职在身,今日不过因误会同人起了些小争斗,怕还到不了上刑这步吧?”   “哦?”裴珩的声音清淡又冷漠,出口时尾调上钩,显得嘲弄,“你说那是小争斗?”   萧凤岳额头冷汗滑落,他唇瓣开合,但又不知裴珩知道了多少,多说多错,只能将话咽进去。   他离得远,只能看见主坐上高大的人影,还有人影旁侧的一抹红,起初还以为是炭火,现在才发现是谢岁,他在笑,躬身凑在裴珩耳边说着听不清的小话,红唇白肤,像是志怪异闻中常随大雾出来的狐狸精,妖娆艳丽,剥人皮囊,食人心肝。   今夜之事本该是天衣无缝,却偏巧被人撞上,更巧的是谢岁——   谢岁谢岁谢岁……   将这两个字嚼了千百遍,萧凤岳只尝出悔意来。   若是没纵容阿弟乱来,早杀了他,又如何有今日之差。看他们那模样,明显心中早就有了计较,裴珩今日审问是假,杀鸡儆猴才是真。   他今日怕是很难活到天明了。   “去,看萧大人有没有什么想同你说的。”裴珩轻微仰头,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将审问权交给谢岁。   叶一纯搬动案板,上头从细到粗摆了一排长针,还用什么刀剪锉子锤子之类的玩意,锋刃处还凝着暗色的附着物,不知道是陈年老垢还是没洗干净的血迹。   他冲着谢岁细声细气介绍刑具的用法,左手提着一条带倒刺的长鞭,右手握着一把尖锐的小刀,献宝似的放在谢岁面前,“公子,是先拔指甲还是先抽几鞭子?烙铁也烧红了,不然烫一烫,醒个神也不错。”   谢岁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错眼去看萧凤岳的脸色,但是镇定,只是冷汗却是一层层地往外冒。   “先来十鞭给萧大人解个乏罢。”谢岁开口,“再看看大人有没有兴致聊天。”   谢岁对于折磨人并没有太大的爱好,毕竟自己曾经也是被折磨的其中一个。萧凤岳若是打死不说,便是把人的肉片下来,也只是多听几声惨叫罢了。   萧家大公子,从小被丢进兵营,他远不是京中那些世家公子能比的。   拿捏他得用别的。   叶一纯鞭子用的极好,十鞭下去,皮开肉绽。萧凤岳喘着气,汗水混着血水,一塌糊涂。   谢岁贴心地往他身上泼水,边倒边若无其事同他聊天,“萧大哥,我记得你从前同我兄长关系不错,念在从前的交情,我不太想对你下重手。”   混了盐的水淌过伤口,将人刺激地一阵阵发抖,萧凤岳喉咙里冒出含糊的痛音,谢岁手一顿,惋惜道:“王爷如今想知道什么,你一清二楚,你若将幕后指使说了,我可保你萧家无虞,但你若是什么都不说,这会让我很难办。”   萧凤岳抬起眼睛,看着谢岁近在咫尺的面容,少年早已不是胭脂山上时那副羸弱单薄的模样,身上裹挟着与裴珩如出一辙的戾气,择人而噬的凶兽,一只已经够难缠,如今成了一对。   “谢大人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那就聊点好懂的。”谢岁莞尔,“令弟对我的照顾,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说起来凤岐与我一同长大,他自幼便对你这个兄长仰慕的紧……不然这样罢。”谢岁搁下淋水的瓢,“反正中秋,就让你们兄弟二人团聚。都说兄弟同心,我想萧凤岐也很乐意还了欠我的帐。”   “他将我捆在马后拖拽数里,我便将他背上的肉剃下来,你该受的刑,就让萧凤岐帮你全受了可好?”谢岁像是找到了玩具的孩子,兴奋地抬起身,将在角落里当透明人的林雁喊过来,从萧凤岳身上割了片带血的衣袍,着人带过去,“记得同萧二说,不想让他哥死的话,就一个人过来。”   林雁得令转身抓人去了。   铁链晃动,萧凤岳愤怒挣扎,“你这是公报私仇!”   谢岁玩着刀,看着对方骤变的脸色,轻靠在桌案边,笑道:“是又如何?萧家离这里倒是不远,萧大哥。你还有一柱香的时间考虑,不然等萧二来了……我先砍他一根手指怎么样?”   “勾结蛮夷,嫁祸当朝摄政王,怎么看你们萧家都乱臣贼子其心可诛啊。”   “真可怜,耶律乌恒没死,还将消息暴露,到时候事是你干的,你后头的人可还安稳无忧的坐着。”   “只有你们萧家,家破人亡。”   “刚巧没个传话的,萧大哥下去后,若是见到我兄长,帮忙问个好。”谢岁将小刀钉在桌上,笑得瘆人,“就说他弟弟在上面过的很好,从前害过我们谢家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99章   萧凤岐甫一踏入大牢,潮热的水汽便卷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他不适地眯了眯眼,待眼前适应后,便看见他兄长吊在刑台中央,垂着头,不知死活。   刑台旁侧还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化成灰他都认得——   是谢岁。   手提长鞭,鞭梢如蛇,呼啸着咬上受刑人的身躯,噼啪一声,便溅起一道刺目殷红,他兄长囚衣之上已见不到几分白。   “谢、岁!”   萧凤岐目眦尽裂,他听到自己的咆哮声,拔腿就冲过去,然而不等靠近,身后一股巨力传来,他被人踹在膝弯,拧着胳膊重重压在了地上。   铁锈的气息涌过来,熏的人作呕。他向来不喜欢血腥味,这总让他想起百姓惶恐的哭声,一拨接一拨的兵乱,以及皇城内乱时那种朝不保夕,随时都会死的日子。   一只手按在他头顶,有如千钧之重,他抬不起头来,肺腑呼哧呼哧喘着气,拼命瞪大了眼睛,却也只能看见一道描金的衣摆在面前垂落,遮盖住白底的皂靴。   随后谢岁的声音在他脑袋上方响起,“萧二,好久不见。”   确实许久不见。   自谢岁得势后,萧凤岐便被父兄耳提面命,深居简出,半点不敢露头。本来他爹打算偷偷给他寻个先生,将他发配到深山老林研学去,这样过个三年五载,说不定谢岁就将他忘了。   只是如今人还没走成,孽债却找了过来。   沾血的长鞭贴在他脸上,萧凤岐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谢岁,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冲着我来,当初把你从天牢提出来的是我,绑在马后拖你的是我,打你的是我,折辱你的也是我,和我兄长没有关系!”   “你放了他!”   谢岁却不搭腔,反而着人将他提起来,压在桌案上,分开五指,一刀钉下去,没入刀柄,少年人身躯弹动,惨叫出声,又死死咬牙忍住。   萧凤岐冷汗涔涔,迷蒙中看见谢岁贴近的脸,弯着那双狐狸似的眼睛,露出狡诈而凉薄的笑,“疼不疼?还受的住吗?”   萧凤岐手指痉挛,一把小刀抵在他指尖,些微探进肉里,锋刃冰凉。   “萧大人,你看,令弟这是代你受过。”谢岁叹息,“多可怜。”   随后,萧凤岐看见自己的指甲盖儿飞了出去,血流如注,冷汗从额头淌进眼里,他倒抽着气,也不知道自己是哭了还是怎么了,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听见谢岁慢条斯理的审问声,“如今只是撬指,萧大人若是再不招供,待到耶律乌恒清醒,萧家可就是勾结外敌的灭门之祸了。”   “可怜萧二公子,从小到大也没受过什么苦,若是进了诏狱,也不知撑不撑得住刑审。”谢岁的声音传进耳中,像是隔了一层水波,摇摇晃晃。萧凤岐看见一只素白的手,举着刀压在他的拇指上,“虽然萧二你的字写的不如我,但我记得你的骑射不错。要不然你求求你哥?手要是这么废了,还怪可惜的。”   萧凤岐:“………”   他颤抖着抬头,看着谢岁,对方居然在笑,笑意不达眼底。   刀尖与桌面形成一个闸刀般的夹角,只待一个动作,他便永远拿不了笔,握不住剑,挽不了弓。   萧凤岐忽然想起来当初将谢岁从牢里带出来时对方的样子,也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一双手,直到如今都布满狰狞的疤痕。   确实很疼,钻心的疼。   血滴滴答答漫出去,他听见他的兄长还在同谢岁争辩——   “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动他!”   “谢岁你这是公报私仇,就不怕遭天谴吗?”   “明日我定然参你一本!”   “你这样屈打成招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   “行吧,还真是郎心似铁,兄弟情谊也不过如此。”谢岁冷笑一声,“先切个指头让萧大人冷静一下。”   重重往下一压,萧凤岳瞳孔紧缩——   “我说!”   咔嚓一声,刀刃擦着指端斩在桌案上,一道深痕。   萧凤岐虚脱般趴在桌案上喘息,嘴角抖了抖,将眼睛闭上。   谢岁唇角微勾,抬手将萧凤岐满脸的冷汗擦干净,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将萧凤岳放下来,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温柔道:“萧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来,奉茶,磨砚,请上坐。”   萧凤岳:“……”   黑暗里,裴珩无声的笑。   片刻后,起身到牢狱外等人。   月上中天。   谢岁用清水洗净了手,身上却还是有一股腥味儿,他有些嫌弃,拷问这种事还是得交给别人干,现在粘了一身血,裴珩方才都白擦了。   他拿着名单出去找人,里头的名字确实同他猜的大差不离,只是没想到他的老师也会横插一脚。   这下好了,还真是举世皆敌。   回去后得同裴珩好好商量如何处理,总不能全杀了,能拉拢的拉拢,拉拢不了的便胁迫,至于先生……还得他出面解释。   谢岁揉了揉眼睛,待久了,被熏的有些酸涩。   回去还能睡几个时辰,只是又得抱着裴珩哄一哄,该怎么哄呢?亲一口太浅薄,不然还是亲两口罢,要是过了头那就别想睡觉了。   一脚踏出门去,谢岁却发现大牢外如今热闹的很。   已是下半夜了,昭华长公主半夜不回家睡觉,带了一群人站在长阶下正同裴珩对峙。   裴珩搬了个椅子靠着,双手环胸,眼神嘲讽,颇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母亲,使臣刺杀一案已然审出来了,你得多感谢感谢你儿媳,不然靠着那群酒囊饭袋,还不知查到猴年马月去。”   “来来来,你我一起同看?看看是哪些心怀叵测之人妄图动摇两国邦交。”   裴珩手一勾,从谢岁掌中接过名册展开,折子呼啦一声拉长,他看也不看,直接翻转册页,试图邀人共赏。   “字有些小,来,我念给大家听,第一位,啊,是我们傅……”   “裴、珩!”   昭华长公主厉声打断,裴珩噤声。   两人遥遥相望,谢岁看到昭华长公主蹙起的眉头和握紧的拳头,裴珩脸上带着嘲讽的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别人还是在笑自己。   良久,他听见长公主疲惫的声音响起:“今夜无事发生,漠北的事我来处理,萧凤岳我要带走。”   顿了顿,她继续道:“明日有家宴,你带上谢岁,我们聊聊。”   昭华长公主越过裴珩去牢中捞人,谢岁直觉不好。若是翻供或者萧凤岳死了,那可真的是有理说不清了。   正犹豫间,裴珩却将他的手握住,冰凉的五指贴在他的掌心,谢岁无端打了个冷战。   “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谢岁抬眸偷偷打量,裴珩的神色却很平常,他拉着谢岁回府,就像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在晚上出门晒月亮一样,带着一种无事发生的淡定。   摄政王和他母亲之间的争斗,原文中并没有明写,不过昭华长公主在书中确实是个尽职尽责的保皇党,对主角团多有提携。   当然这也代表着最后的母子反目。   谢岁自幼父母亲和,他从未在家人那里受过什么委屈,对于这种仇人似的母子关系其实不太能理解。   看裴珩的样子,他好像毫不在乎,他便也噤默不言。   两人上了马车,回了府,一直到洗漱时,裴珩都挺正常,直到一切事毕,躺在床上后,裴珩忽然手脚一伸,缠绕到谢岁身上,侧身将人抱住,随后一颗脑袋便挤在了他颈侧,幽怨道:“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岁:“……”   “明日记得给单子上的大人送些礼品‘赔罪’。”他伸手拍拍裴珩的肩膀,“我知道的,王爷心善,放他们一马是因为如今朝中缺人不好乱动,但他们敢动大逆不道的心思,实在是有些过分了,需要敲打敲打……”   “不是这个。”裴珩脑袋拱了拱,“你不好奇为什么我娘这么恨我?”   谢岁敏锐察觉到关键词,恨。   裴珩鲜少与他谈心,谢岁转了一圈,同人面对面,握住裴珩的双手,揣进怀里,“好奇,请讲。”   明明帐子里是黑的,裴珩却觉得谢岁双眼在发绿光。   裴珩:“……”   他无声勾唇,手指沿着谢岁的衣襟边缘伸进去,冰冰凉凉,如蛇一般,贴在了心口,谢岁猛打一个哆嗦,随后耳侧贴上了一张唇,“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不是她儿子。”   谢岁:“……”   他瞪大了眼睛,一瞬间脑袋里过了好几遍豪门恩怨情仇,狸猫换太子真假少爷裴帅偷腥之类的事件,然后他飘飞的思绪被裴珩手上的动作拉回,整个人弹动一下,缩成虾米,“呜……等等……”   裴珩堵住了他的嘴,手指往下褪了中衣。   吧嗒一声,谢岁脑袋里那根弦断了。   被人拖进沉沦深渊的时候,他还在迷迷糊糊的想,不对呀,书里有写裴珩不是长公主亲生的吗?   他明明记得裴大帅洁身自好,裴珩野心渐长同长公主母子关系渐行渐远,而且他们相貌那么相似,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不过书中性格与现实裴珩的性格的确大不相同。   他没有那么暴虐阴冷敏感,反而好相处爱笑喜欢偷懒……   若真是两个人,那会是什么?鬼上身么?   耳垂被咬了一口,谢岁打了个哆嗦,听见某人控诉,“你好不专心……”   感受到某些变化,谢岁:“………”   后半夜,只能专心。 第100章   翌日,谢岁睡眠不足,被裴珩从床上刨起来时感觉灵魂有半边还飘在天上。   裴珩精神倒是不错,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仿佛一只吸干人精气的妖怪,抖着尾巴哼着歌,哄着谢岁用了一碗加了补药的清粥,满含爱意的看着人吃完,问他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谢岁婉拒。   今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昨夜就不该那么放纵。反观裴珩,他像是没一点心理压力,连干两碗粥后又胃口很好的吃了一笼早点,伸伸胳膊,跑去庭院里喂鱼去了。至于谢岁,他捧着一碗粥食不下咽,在脑子里思考裴珩和长公主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皇室秘辛,恐怖如斯。   如果他们二人真没有血缘关系,那昭华长公主确实对裴珩的态度就说的通了。   谢岁全然没了胃口,他看着不远处撒鱼食的裴珩,搁下了筷子。   他最近时常回忆那书中的内容,越想越觉得剧情怪异。之前就疑惑,为何明明是母子,长公主却完全不护着自己儿子,对他还和仇人一样。起初只当长公主是全然的保皇党,所以才会大义灭亲,成为捅往裴珩命脉的一把利刃,如今却是明白这是为何了。   若裴珩只是收复河山的一把刀,磨砺朝廷的一块石,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用着确实会更顺手,在最后也抛弃的果决。   书中并为详写之处,却是裴珩一生悲剧的起点。难怪他的性格如此割裂,洒脱又暴戾,懒散又警觉——自幼在他人的掌控下存活,自然会生出真真假假不同的面孔去进行伪装。   谢岁想到此处,心中感概之余,又油然生出不少怜惜。   他的王爷啊,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如履薄冰。年少戍边,父兄战死,这么多年瑀瑀独行,无人可依,边塞数年的风霜刀剑,吃尽了苦头,收回到朝堂却又是明刀暗箭,防不胜防,人人视他为洪水猛兽,都当他乱臣贼子,所有人都提防他,恨不能将边防肢解,断他羽翼。   如今就连唯一剩下的“母亲”也是敌非友。   谢岁不知裴珩这么多年如何过的,若他身处在这般环境,别说勤王救驾,只怕早就想方设法改天换地了。   偏偏裴珩如今毫无反应,还见天的任劳任怨,给小皇帝安排老师,教他政务,不见半分反心——如今的裴珩着实算得上是大周第一忠臣。   谢岁揉了揉脑袋,对忠臣两个字感到几分好笑。   罢了,那书里写的东西也不能全信,反正他已经选了裴珩,便再不能再叫别人害他。   去公主府赴宴的路上,裴珩感觉身侧的谢岁精神了许多,明明早上还蔫似一条咸鱼,眼睛都睁不开的困顿样,现在倒是精神烁烁,跪坐的姿势相当端正,身姿笔挺,双目粲然有神,眼神坚定,周身萦绕一股说不出来的凛然之气,整个人仿佛都变得威武了不少。   一顿饭就能满血复活,果然年轻身体就是好。   裴珩心中略有遗憾,昨夜大约不该留手,可以试久一些的,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要不然下次就不熄灯了……   “威武”的小谢郎君不懂身侧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紧紧握着裴珩的手指,眉头微蹙,认真道:“王爷,萧凤岳你打算如何处置?”   裴珩懒洋洋靠着,他满脑子风花雪月,勉强从犄角旮旯腾出一小片地方思考了下正事,摩挲着谢岁手指上的疤痕,随意道:“里通外敌,构陷同僚,不然杀了?”   谢岁:“………”   此事可大可小,毕竟耶律乌恒还在他们手里,如今刺杀这锅脏水泼在谁身上都可以。小小一个萧家,也不过是摆在最明面上的棋子罢了,但若真要深挖下去,牵扯到更多的人,只怕他们狗急跳墙。   但若就这样放过,又会助长朝中构陷的风气,一次两次也就罢了,顶不住他们天天想着法子挖坑,那时防也防的心累。   “怎么?很难处理?”裴珩支起身子,“若是不能动,不杀就是。”   他撑着头,语气随意,仿佛处置的是什么小鱼小虾。   将手指头缩回来,谢岁有些头痛的按了按脑侧,“不行,得给他们一个教训,不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斗的人头疼,但也不能杀,长公主明摆着要救萧家……”有些忧愁地看了眼裴珩,谢岁心中顿时柔软,“罢了,且看她手中还捏着什么谈判的筹码,届时见招拆招便是。”   出于对裴珩身世的同情心,谢岁忽地抬手,抱住裴珩的脖子,安慰性地蹭蹭,“放心,无论如何,有我陪着你。”   裴珩:“?”   面对忽如其来的安慰,虽然不解,但某人十分受用,环抱住谢岁的腰,将脑袋搁在他肩头,撒娇般掐着嗓子道:“当真?元夕,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论我是人是鬼,是善是恶,都不能反悔哦。”   “那是自然。”谢岁摸摸他的头,语气发誓般坚定,“九死无悔。”   本以为会是场鸿门宴,不想去到公主府上,却不见多少人。谢岁想象中的什么百八十的侍卫,屏风后隐藏的刀斧手,全都没有。   只昭华公主一人,身着常服,不施粉黛,坐在庭院里喝茶。她向来打扮的明艳华丽,甚少有如此素雅的时候,林荫下神色暗淡,乍一看甚至有一种清苦感。   “不必行礼了,坐吧。”昭华长公主头也不抬,倒了两杯茶水,随后开门见山道:“萧凤岳是我的人,本欲用些手段好降你部分职权,如今弄巧成拙,倒把自己栽进去了。他们不必再审,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就是。”   谢岁:“………”   他倒是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的承认……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裴珩衣摆一挥,大大方方坐下,大约是渴了,不等谢岁反应过来,举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   意料之外的动作,谢岁浑身一颤,差点蹦起来将茶水从裴珩嗓子眼里扣出来。不是,这祖宗怎么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就不怕水里有毒吗!   桌下,裴珩按住谢岁的手腕,安抚性地在手背上拍拍,示意自己无事。   好在长公主并没有在茶水中做什么手脚,裴珩喝完茶,咂摸了一下滋味,道了句寡淡,便丢了杯子,双手环胸往椅子上那么一靠,拽的二五八万,语带嘲讽,“结党营私,勾结外族,豢养私兵,构陷同僚……本王数数,这么多的罪名,够普通人灭几回满门?母亲,可别什么罪都往身上揽,就算您是长公主,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   裴珩甚少唤出母亲二字,乍然开口,就算是带着讽刺的意思,也让长公主晃神片刻。   不过也只是那一瞬而已。   “你若彻查,朝中必乱。”她很快回过神,捏着茶杯,声音淡然,“你我都不愿见大周乱下去,不是吗?你若放过萧家,金陵世家不会再找你麻烦,并且我会着人上奏,重启谢氏一案,还谢家一个清白,如何?”   谢岁指尖一颤,抬眼却发现长公主正看着他,一双漆黑的凤眼说不出的幽深。   “元夕跟着你到底受了委屈,你既爱重他,便该多为他着想。”昭华长公主语气软了下来,“当年太子谋逆一案疑点重重,只可怜谢家被牵连,先帝驾崩那夜,谢相和谢大公子连宫门都未出,便被……唉。”   她以手掩唇,隐下剩余的话语,表情瞧着倒像是同情的模样。   宫变那夜,昭华长公主在宫中侍疾,她也许真的知道些什么,但若用这个做筹码,谢岁不为所动。   他早就从那书中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皇位之争,杀兄弑父,血流成河的一条路。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灵帝上位后已将所有的蛛丝马迹清理干净,谢岁不认为昭华长公主手中会有什么重要证据。   多半是耍诈。   不过气氛都到这里了,谢岁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遂转头,做单纯柔弱状,抱住裴珩的胳膊,“回殿下,微臣不委屈。能够长伴王爷左右已经是我三生有幸,比起这些,还是大周国律更重要,王爷如今是国之栋梁,肱骨之臣,若真被构陷成功,江山社稷如何能安?谋害王爷的人其心可诛,可千万不能放过。”   “至于谢家一案,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等到朝政稳定,他多找些帮手,翻案也只是时间问题。谢岁并不急,何事该做何事,他心中自有计量。   不过一边的裴珩不这么想,他点了点桌面,“先帝遗诏在你手里?”   谢岁悚然一惊。   “是。”对面的长公主施施然放下茶杯,“一次小小的交易而已,你安抚耶律乌恒,我给你们遗诏,各取所需,如何?”   “可以。”裴珩干脆点头,“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不想再在金陵看见姓萧的。”   “侯爷年迈,给他们挑个好山好水的去处养老吧。”   三两句话达成一致,谢岁跟着长公主去取遗诏,裴珩留在庭院里吃茶。   待到看不见青年人影,谢岁忽的听到身前女人冷漠的嗓音,“你倒是对他真心。”   谢岁神色如常,“王爷待我极好。”   “好?”昭华长公主嘁笑一声,“劝你别太投入,万一哪日换了性子,只怕你哭都来不及。”   谢岁一头雾水,却觉得她口中的语气针对太明显了些,试探道:“王爷是您独子,殿下何至于此?”   “他不是。”长公主语气听不出悲喜,“我儿早就死了。”   不同于谢岁震惊的表情,长公主十分淡定,她继续道:“谢大人不妨去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若真的爱你,兴许会说实话。” 第101章   不过一个中秋,萧家便悄无声息倒了。老侯爷忽生恶疾,人到老时只想落叶归根,打算回黄州老家了此残生。   萧家大公子纯孝,连夜上疏一封,声泪俱下,自请辞官侍奉老父,帝允。不过半月,萧家举府搬迁,曾经呼朋引伴,在朱雀街上打马而过的小侯爷,如今也只能藏着伤手,于驿亭拜别孤零零几位旧友,轻装简行上路去了。   谢岁靠在隐蔽处,看着萧凤岳抱住言聿白,脑袋埋地低低的,恨不得将那身白衣裹进怀中打包带走,然后被旁侧盯了良久的傅郁离生硬分开。   今日风大,那三个少年人之间暗流涌动。言聿白一脸正直,傅郁离眉间阴郁,至于萧凤岳,他清减憔悴,嘴角颤抖了许久,最后也只得一句你多保重,而后踏上马车,随着车队一同离去,化作广阔天地间的一点墨影。   还挺酸爽。   谢岁想着原文里这三人的纠葛,忽然觉得傅大公子应该给他送面锦旗。   “此去黄州山高路远的,听说路上常有水匪出没,徒儿想不想试试萧家人运气如何?”林雁蹲在一个树墩上,指尖把玩着一把飞刀,刀刃尖锐,泛着摄人寒光,蝴蝶般翻转,他盯着远去的车队,嗤笑一声,“贼心不死,还觉得自己这辈子能回京城呢。”   谢岁听出其中的杀意,知道林雁想为他出气,毕竟萧凤歧当初为难过他。如今萧家败落了,未尝不能痛打落水狗,报一报当初当街拖行之仇。   “用不上,说起来还得谢谢他,若不是他将我从天牢捞出来,如今我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那十万两换了他一家子的命,多的我也抽回去了。”谢岁收回目光,抬手捏了林雁手中的飞刀,收到自己袖中,“走了,师父,今日耽误的时间够久了,回去还有正事要办呢。”   从昭华长公主那里得来的遗旨有大用,但这东西不能他来用,如今毕竟同裴珩关系亲密,他干什么事都会有人多加干涉。   要想平先太子的反,只能靠朝中清流。   而如今放眼望去,整个朝廷里,最大公无私的清流纯臣,他刚好熟识。   只不过不幸的是,对方前段时间刚在奏本里把裴珩痛骂一顿,整整八页,引经据典,妙笔生花,某人还曾指着奏折里聱牙戟口的句子一脸疑惑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谢岁想到自己严肃刚直的老师,又想到知道意思后一脸冷笑提笔骂回去的裴珩,心中不免忐忑。   如今满朝堂的人都知道他与裴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若是直接上门,他会不会被老师拿着扫帚赶出去?   想到这谢岁有点绝望。   不过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去见许先生那日是难得的休沐,谢岁提了他从前最爱喝的茶和酒,又从裴珩库房里摸了几块好墨,婉拒了对方想要陪同的心思,穿了身清减朴素的外袍,避过人群,偷偷摸摸前往许衡之在京的旧宅。   当年许先生因为进言被贬谪,曾经官赐的大宅邸被收回,如今的房子是回京后重新置办的小院子。多年来金陵房价暴涨,许先生又廉洁奉公,住所难免会有些简陋……但谢岁没想到会简陋成这样。   金陵如今有三处位置房价最便宜,一处郊区,入城上朝得花上一个多时辰,另外一处在乌衣巷谢府,现在出名的鬼宅,再有的便是眼前,城南的鱼肠巷,当真如鱼肠般,窄窄一门扉,一人身宽,挤在密集的窄道中,穿堂风都嫌此处狭小,懒得经过,故而闷得人心悸。   谢岁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额头沁出热汗,看着眼前剥落掉漆的门扉,手抬起又放下,来来回回三五遍,还是没敢敲门。   长久晒不到太阳,此处巷子里有种污浊陈腐的气息,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屋主人活动的响动,谢岁在外面都能听到里头哗啦哗啦的炒菜声。   唉,更不好进去了。   “头儿,王妃似是近乡情怯,不敢敲门,要不要我去帮一把?”叶一纯从一处墙角蹦下来,凑到裴珩身侧小声汇报。   隔着一条巷子的角落里,裴珩坐在石阶上,手里举着一面小镜子,另一只手撑头,借着反光看着镜面内某人在巷子里焦虑地走来走去,快将许衡之门口那片地踏出个大坑来。   这会子的打扮倒像个文绉绉的小书生了,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一推就倒,还挺新鲜。   谢岁少有的犹豫踌躇,看来此人对他当真是重要。   想起前两日许衡之在奏折上讽刺他没脑子,他还没看懂,裴珩就觉得心头一梗,他当真不喜欢和那群文官打机锋。   “不用打扰,他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们看着就行。”裴珩懒洋洋开口,“你出手反而显得刻意,往下点,别露头,咱们要是被许大人发现了,指不定会坏事。”   叶一纯挂在墙上,将脑袋又往下压了半截,低声汇报:“许大人在炒菜,不都说君子远庖厨,好歹是二品大员,他家中居然连个仆从都无。唉?好像没醋了,那位公子提着醋瓶出来了。”   裴珩将镜子缩了缩,果然,片刻后听到巷子里侧传来许家公子惊讶的声音,“元夕?你怎么来了?”   然后是谢岁镇定的攀谈声,“许兄?好久不见,我来看望老师。”   随后那破门板激动地碰了一声,不知是哪个冒失鬼撞了脑子。谢岁被人做贼似的被拉了进去,片刻后,许家公子平复了一番激动的心情,提着醋瓶子继续打他的醋去了。   “我记得朝廷有拨款安置官员。”裴珩收了偷瞄的小镜子,蹙眉道:“户部那群狗东西不会连这点钱都贪了吧?”   “查查?”叶一纯换了个方向扒墙,他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院落里的景象,嘴里还不忘回道:“是穷苦了些,许大人还在自己炒菜呢。”   “唉?王妃放了东西上灶口去帮忙了。”   “他们聊起来了,许大人面色尚可。”   “不好!王妃风箱推太猛,火太大炸锅了!”   裴珩闻声立刻窜起来,同叶一纯一同挤在墙边偷窥,只见灶中大火轰然卷上锅中菜蔬,和着油气蹦出尺把高的火苗,呼啦啦扑了许大人一脸。   叶一纯:“……”   裴珩:“……噗。”他都怀疑自家王妃在帮他报仇了。   好在许大人老当益壮,反应极快,一锅盖下去及时止损。   谢岁一张脸被灶口反扑的烟灰熏得漆黑,他火速退掉了所有的柴火。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锅灶边心有余悸的对视,谢岁举起水瓢,对着胡子眉毛皆卷曲的先生讪讪道:“老师,您先净面?”   许衡之:“……”   他极有涵养的接过,净面,净手,捋了捋卷翘的胡子,伴随着焦糊味儿,发现他一把美髯已经回不去了。许大人沉默了良久,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学生,拍了拍他的肩,心平气和道:“谢元夕。”   谢岁低头,只抬起一双狐狸眼左右乱转,试图安抚,“学生在,先生有什么事您吩咐……”   下一刻,一只鞋飞了过来。   “谢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   “怎么?老夫想见见你还得递拜帖?”   “你看看你在朝中干的那些好事!你打算干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   “居然同那摄政王厮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早有不臣之心?”   “大逆不道,有违人伦!苍天在上!谢家的列祖列宗都要被你气活过来!”   许大人手持鞋底,追着谢岁抽打。好在多年挨打经验已经让他养成习惯,谢岁抱头鼠窜,躲避攻击,连连讨饶,同时不忘解释。   避而不见是自己名声不好,怕牵扯到老师身上,影响老人家清名。朝廷积弊已久,如今改朝换代,唯有大刀阔斧,斩清毒瘤,方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至于裴珩之事,谢岁无话可辩,唯有红着一张脸嚷嚷道:“我同王爷是真心的,若喜欢一个人也是错,那先生您打死我好了!”   许衡之:“……”更气了!   可怜此处地方太小,谢岁终究没有施展的余地,最后还是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被堵在墙角拧了耳朵,耳提面命一番,待许衡之那口气出了,才又恢复到平日里儒雅的模样,穿上鞋子,复去锅边烧他的菜了。   “跪这儿。”许先生扭身摸起锅铲,又摸了摸自己卷曲的胡子,看着墙角那不争气的学生,终究还是放他一马,“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聊。”   谢岁低着头跪下了,眼眶通红,难得的端正乖巧。   不过心里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许先生还肯理他,那便还顾念着旧情,他们之间还有的聊。   另一侧,裴珩扒在墙上,根据唇形分析出许衡之与谢岁的对话,先是沾沾自喜,为谢岁的深情告白心中感动,品着品着忽然察觉不对,不由瞪大眼睛,愤怒道:“不臣之心?我?”   叶一纯茫然回头,“王爷,您没有吗?”   裴珩:“??” 第102章   许星质提着醋瓶子跑回来时,谢岁已经跪了一刻钟,此时许衡之锅中的鱼烹的恰到好处,鱼汤鲜白,几段青葱正在其中咕噜翻滚,香气鲜甜诱人。   纵是中间出了不少差错,饭还是要吃的。   许大人慢条斯理地盛汤,而灶台旁侧,谢岁跪的端正笔直,眼巴巴将人望着,脸上裹着被火燎后的黑灰,像只刚从灶膛里爬出来的坏猫。   许星质:“……”   他只是出去这么一小会儿而已,谢岁这是做甚?大老远跑过来纵火的吗?   看了一眼父亲卷曲的胡子,和全然做完的饭菜,许星质心肝一颤,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没用,给了谢岁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默默将提回来东西放进厨房,片刻后,拿出来三只碗。   许衡之瞥他一眼。   许星质硬着头皮盛饭,一边对着面前那碗大火烧焦的菜蔬小声夸赞道:“今日菜色真好,色香味俱全。父亲您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许大人手一抬,将焦炭放他面前,“喜欢你就多吃些。”   许星质:“……”面露难色,筷子颤动,深吸一口气,埋头扒饭。   谢岁看的想笑,嘴角勾动,偷笑一半,便发觉自己已被许衡之盯上。   “谢大人,很好笑?”   谢岁连忙低头装死:“不好笑。”   “你觉得此菜如何?”许衡之将一碗鱼汤放在谢岁面前。   “汤白味鲜,先生的厨艺很好。”谢岁夸奖,随后便见许衡之抬手,往汤里滴入胆汁。   雪白浓汤上缀了一点绿,许衡之将碗递给他,“现在呢?”   谢岁垂眼,接过碗尝了一口,淡淡道:“苦。”   “毁掉这一锅汤,有时只需一粒未除尽的胆汁。”许衡之将手搭在桌上,语重心长,“若要烹出一锅好菜,有些污秽就要处理的干干净净。”   谢岁捧着那碗鱼汤,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将那汤一饮而尽,“还好,不过一点苦,对学生来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许衡之皱眉,“你……”   “学生以为先生无需忧虑,譬如烹饪,选何种食材,何时下锅,调味,天南海北,各有其味,成不成端看掌勺人如何做。”谢岁抬眼,“先生如今觉得最不妥的,在学生眼中,恰好是最重要的。”   “那你打算如何掌控?”   “学生自有其法。”   “自有其法?”许衡之捏着碗,冷笑一声,“皇室之人多薄情,你以为高位者一点短暂的恩宠就能纵你一辈子?色衰爱弛,男风之好终不长久,你当那姓裴的捧你是为何?不过是一张竖在他前面的挡箭牌!”   “况且他呆的位置,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陛下总有长大的时候,要兵权的时候给还是不给?他裴珩杀人如麻,仇敌林立,一旦失势就是万劫不复。”   “以你的心思手段,何需同他牵扯,在人面前卑颜屈膝,出卖色相?只要走正途,不过三年五年,朝堂之上必然有你谢岁的位置,如今深陷泥淖,还不知悔改,老夫真是……”   许衡之的手抬起来又垂下去,最后愤恨一摔,两根筷子飞了老远,他撑着膝盖气的胸闷,别过头不去看那逆徒。   谢岁缓缓将筷子捡起,放在桌边,他看着膝边石阶缝隙处生长的绿苔,认真解释道:“我同王爷之间并非先生想的那般不堪,我与他是……”   想到自己和裴珩那乱七八糟的关系,谢岁忽然词穷。   “你与他如何?清清白白还是逢场作戏?”许衡之点着谢岁颈边红痕,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倒也没有。”思来想去,谢岁实诚道:“我与王爷,约莫是狐假虎威,狼狈为奸,不清不白的……一对佳偶。”   许衡之:“………”   许星质:“………”   说着说着,谢岁声音放缓,忍不住笑出声,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自己都没察觉出的爱意,“先生,其实王爷他是个很好的人,您若是肯私下同他聊聊,会对他改观的。”   许衡之听着谢岁柔情似水的声音,按住额头,免得自己盛怒之下掀飞桌子,他念着往日一片师徒情谊,克制道:“……你今天过来若是要同老夫说这些,现在可以走了。”   谢岁顿时住口,后知后觉红了耳朵,闭上嘴装死。   旁边许星质咳嗽一声缓释尴尬,“爹,菜都凉了,不如让元夕起来,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许星质过去拉人,谢岁却抬手按住,示意别动,随后正色道:“学生今日前来,一是登门道歉,二来确实是有求于先生。”   他自怀中取出遗旨,双手奉上,递与许衡之,“此物还请先生一观。”   许衡之瞄了一眼,猛然起身。   谢岁苦笑道:“我知道时过境迁,当年涉案者大多暴毙,蔡家业已覆灭,死无对证,但先太子与谢氏谋逆一案至今未解,从前我别无他法,如今证据齐全,我还是想还家门一个清白。”   “望先生助我。”   这顿饭到底没吃成。   从同裴珩成亲后,谢岁一直有意回避亲友,一来避嫌,二来罪臣之身,总不好同人沾染,如今总算有了机会,可以将当年家破人亡所遇之事,完完全全,一字一句同许衡之说个一清二楚。   那灰蒙蒙的一日,帝崩,父兄一去不返,而后莫名其妙太子逼宫,谢家谋逆,京城封锁,重军围府,乱兵劫掠,女眷自尽,他厮杀,逃亡,最后被抓进诏狱,刑讯逼供……从那以后,谢岁头顶的那片天再没亮过。   狱中垂死一梦,如今回想,恍若隔世。   谢岁回家时已是深夜,裴珩躺在院子里数星星,竹编的躺椅一摇一晃,躺椅里青年手中的扇子也一摇一晃。   凉风习习,好不悠闲。   听见谢岁的脚步声,裴珩回头,正要开口问他情况如何,却见对方缓步走来,按住了摇椅,随后疲惫的躺下,压在他身上。   躺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猛地往后一仰,然后嘎吱嘎吱任劳任怨地晃动起来。被迫当了肉垫的裴珩莫名其妙,他推了推谢岁的腰,“要躺我给你让位置,压我做什么。”   谢岁四肢大张,长舒一口气,将脑袋搁在裴珩肩头,闭着眼睛小声道:“王爷,抱一个。”   裴珩低头,只能看见谢岁杂乱的额发,乱七八糟挡住眼睛,但还是瞧得出来,那双狐狸眼此刻成了肿眼泡。   今天在墙角偷窥了一天,后面谢岁他们进屋子里说话以后,他才回来,倒是不知他们后来聊了什么,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难不成挨揍又挨骂?   那许衡之未免也太凶了些。   依言环住怀里人,裴珩手里小扇子呼啦呼啦扇风,天上星河万里,怀中小狐狸蜷着尾巴擦眼泪,少见的精神萎靡,裴大公子忽然觉得,我妻娇弱,怜之痛之,不行,要哄。   可是要怎么哄?把许衡之抓过来,先骂回去,再打回去?不成不成,尊师重道,谢岁不会同意。   那不然……亲一下?   呸!裴珩你个王八蛋,别人正伤心你偷亲!   裴珩瞪大眼睛,盯着头顶那一片星子,想破脑袋,没想到什么有效方案,倒是勤勤恳恳给怀里人打了许久的扇子。   谢岁此时却悄悄往上爬了点,抱住裴珩的脖子,以一种只有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耳语:“王爷……”   “嗯?”裴珩心猿意马,轻微仰头,露出自己的嘴角。   谢岁毫无察觉,耳鬓厮磨间,他低声道:“您想不想更上一步?想不想……称帝?”   裴珩:“………”默默收起撅起来的嘴,他看着谢岁,犹豫道:“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谢岁重复道:“称帝?”   裴珩:“……………”   面面相觑,一片死寂。   摇摇晃晃的躺椅停止活动,谢岁抬眼,他静静注视着裴珩,看着他的王爷颤颤巍巍伸手,然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犹如某种被踩到尾巴的猫科动物,蹑手蹑脚,抱起他直接就跑。   “快忘掉快忘掉!”   “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的?!”   “你可不要咒我啊!”   裴珩将谢岁塞进书房,而后反锁房门,晃着眼前人的肩,企图唤醒那一点点良知,“是陛下不够可爱吗?还是他惹你生气了?难道李盈的功课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不然我再给他找三个太傅?”   “玉不琢不成器,他才八岁,你要给他成长的时间啊!”   “哈!你看我长的像皇帝吗?”   “笑话,我连奏折都看的头大,你让我这辈子都看奏折,还不如让我去死。”   “难不成……”裴珩语无伦次,望向谢岁的眼神逐渐惊恐,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可怕的假设,“元夕,你想当皇后?”   谢岁:“…………啊?” 第103章   我当皇后?   这想法委实太过荒唐,以至于谢岁笑出声,打死都没想到裴珩那奇特的脑回路会拐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上去。   他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却见裴珩歪倒在椅子里,仰着头,双目失神,喃喃自语,人虽然还活着,但看起来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好难啊好难啊……这是什么地狱级别的上班难度,我真的不想当反派,不能换一个愿望吗?不然我还是死一死好了……”   很纠结,很崩溃,裴珩看起来悲伤的快要融化了。   谢岁:“………”   他承认他是故意的,但没想到刺激居然这么大。   今日同许衡之聊了甚久,掌握了证据,谢氏一族翻案于他不过举手之劳,只是许大人有一个要求,裴珩是朝廷大患,谢岁不可与之为伍。   “他真不会谋反,不然也不至于替我向长公主要来先帝遗旨。”谢岁只觉得无奈,“先生为何会觉得他有什么狼子野心?”   “北疆三十万兵权,”许衡之以手指沾了水,在桌面上画出大周简易的版图,“还有昭华长公主儿子的身份。”   “你有没有想过,若陛下出了什么意外,如今皇家宗室就只剩下他一人,他上位就是名正言顺。”许衡之眉头紧锁,“就算他没有这心思,他手底下的人呢?”   “裴珩久在边塞,一介武夫,粗通文墨,喜用重典,手段酷烈,若是生出废帝的心思,我怕大周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最重要的一点,若他登基,朝中无人能克制他,帝君一旦放纵,对黎明百姓则是灭顶之灾。”   “别说什么你能控制他。纵使他现在对你好,但以后呢?你如何知晓他是不是装的,如何能确定他以后会不会变?”   “权术最是腐蚀人性,元夕,人心难测。”   ……   谢岁确实有所顾虑,他不曾忘记这世界是本书,也不曾忘记裴珩是书中最大的反派。   只是日夜相处,枕边人的脾气秉性他自认是摸清了的。裴珩对外凶残,对内却没什么架子,懒散,平和,爱撒娇,有些时候甚至是体贴温柔的。私下里没什么上位者应有的强势,也感受不到他对权利的欲/望。   谢岁有时觉得,对于这座皇城,裴珩他反而隐隐带着排斥和疲惫。也对,坐上摄政的位置,便被迫背上了整个大周的国运,天下社稷,黎明百姓,苍生太重,所有人都将他看着。   裴珩如今也才二十二岁,父兄命丧沙场,母亲视他为敌,他不在京中长大,却要教养一位皇帝。   他大概是不喜欢这里的。   有时改折子都能看出对方的抗拒和不适。   他大可以呆在西北不回来,可他还是将这破败山河拾掇拾掇,缝缝补补,扶着小皇帝走了下去。   朝廷里人人忌惮,都说他手段狠辣,其实细细数来,除却入京清扫乱党杀了一批人外,裴珩当了摄政王后也未曾对那些老臣动手。   而他每天被挤兑,被拐弯抹角骂成狗,至多也只是言辞激烈的骂回去,不痛不痒的罚一罚他们俸禄,非大错不施刑术,大多数时间是让人滚回老家去种地,手段并不酷烈。   虽然光这样就已经群臣激愤了。   而书中那个裴珩是如何做的?   高门世族,从者生,逆者死。三月定江山,大周内外被血洗一遍,两万私军镇朝都,开辟隐卫,监察百官。   朝廷其余武将不是降位调职,就是抄家灭族。   那才是腥风血雨,血流成河。   再看看如今的这位……   裴珩靠在扶手上,眼睛一眨,扑簌簌挤出两包眼泪。   见自己看他,捂着脸,假哭的更带劲了。   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谢岁一直怀疑自己看了本假书。   除非裴珩是装的。   可若摆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是裴珩伪装,那他的演技也太好了。有这样的心计,何至于同长公主关系恶化。   长公主……   谢岁脑袋里闪过一些东西。   他抬手捧住裴珩的脸,对方神色里的委屈和纠结不是假的,裴珩将脑袋抵在他胸口,环住他的腰,闷声道:“元夕,你是不是在帮许大人试探我?”   “……是。”谢岁站在原地,并没有似平常那般回抱过去。   书房之中,灯烛燃了许久,灯花炸开。裴珩心中痛了一下,声音有些低落,“那你如何看我?”   “先生说您狼子野心,长此以往,必想取陛下而代之。”   裴珩闻言,眉头一蹙,正要反驳,嘴被谢岁捏住了。   谢岁看着灯火下依偎的人影,漆黑的,同他的一模一样。裴珩的手是暖的,唇是软的,呼吸是平缓的,也不像死人。   那是为何呢?   为何长公主会说裴珩不是她儿子,为何那本书中其他事没变,唯独裴珩相关的却变了样?   他低下了头,看着裴珩沾了点眼泪的睫毛,抬手摸上去,接住那点水色。   “可我不这么想。”谢岁的声音低沉又暧昧,落在裴珩耳边,泛起麻酥酥的痒,“您是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是我成了亲,拜了堂的夫君。”   “所以,裴珩,你对我说的话,你的所有承诺,我都会信。”   谢岁很少喊他的全名,恶心他时喊珩哥哥,平日里都是王爷殿下大人乱叫,不太正经带着调侃,此刻珍重一声裴珩,倒让人心尖震颤。   裴珩嗅到一点血腥味,他顺着气味看过去,却发现谢岁右手掌心有一刀划痕。伤口不深,也已经处理过,只是不曾包扎,皮肉翻卷,方才几番动作下,又有些渗血。   谢岁全然不觉,只低头看着他,笑着开口:“王爷,不如我们来交换一个秘密吧。”   不是让他作出承诺,而是秘密……裴珩被拉回注意力,察觉到什么,心脏狂跳。   谢岁却借势坐到他腿上,妖妃似的环住他的脖子,两相依偎,再亲昵不过的姿势,低声耳语。   “当年我垂死之际,曾于梦中看过一本书,内容十分有意思,许多剧情竟与现实有所映照,不过书中主角非我,也非殿下。”谢岁声音放缓,轻描淡写的将自己最大的底牌托盘而出,“不知王爷可是与我心有灵犀,同观过此文?”   裴珩:“………”   谢岁感觉裴珩放在他腰间的手收紧了,他被人死死按在怀里,像溺水之人怀中的浮木,垂死之人唯一的生机。   隔着衣裳,谢岁感觉裴珩浑身肌肉紧绷,胸腔震动——他在笑,先是闷笑,而后声音压制不住,响在他耳边,清朗肆意。   “再说一遍。”裴珩开口,他手掌上移,按住谢岁的后颈,“你看的什么?”   “东风词,”谢岁眼神平静,一字一句将文名告知,“书中你我,是对烂人——”   裴珩骤然堵住他的唇,少见的凶狠,不容拒绝,谢岁狼狈溃退,抵住裴珩肩头后仰,却忘记了他正坐在裴珩膝上,腿被按住,捏在掌心,他便如同被水草缠住,挣脱不得,沉入深水,溺毙般的窒息让他眼前发黑,他几乎以为裴珩要把他亲死。   裴珩体温高的吓人,谢岁被轻咬舌尖,松开了桎梏,但他浑身战栗,失去力气,烂泥般瘫软在裴珩怀里,被人按住背脊,一点点抚摸顺气。   “恭喜夫人,猜对了,我确实看过那本书。”裴珩坦然承认,“但有一点与你不同。”   “我非原主,而是穿越的,我自另一个世界而来。”   谢岁瞳孔震颤。   一直以来的所有困惑终于都有了解释。   “刚来时,一睁眼还什么都看到,就被人敲了一闷棍,套在麻袋里打了一顿。”裴珩抚着谢岁僵硬的背脊,笑着点了点,“那时初来乍到,孤魂野鬼,提心吊胆,以为自己在做梦,只记得个穿红衣裳的小郎君,坐在我身上放狠话。”   “就像现在这样。”   谢岁:“………”   十五岁那年那场群架,竟是他们两人的初遇。   起风了,凉气自窗外涌进来,烛焰跳动,他们身后的人影也因此拉长又缩短,两团墨影紧挨在一处,如一对互相依偎的猫团。   裴珩长叹一口气,他靠在椅子上,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平素常挂在眉眼间的郁气消失了,显得平静又松弛,他稍松开谢岁一点,看着面前愣神的妻子,歪头笑着蹭了蹭他的脑袋,像只撒娇,又或是耍赖的猫猫。   “所以我没骗你,元夕,我是真的不懂治国啊!”   十八岁的裴珩因为一本小说穿书,刚来时手足无措,连字都认不太全。他刚上大学,还是工科,国子学里那些策论典籍看的他头大,为了防止暴露,被人当妖怪处死,只能远离众人,一个人对着教幼儿的识字本苦学。   本以为已经够倒霉了,却不想国子监那几个月已经是天堂。后来边塞动乱,他随裴氏家仆去往西北。   数年征战,险象环生,遵纪守法的少年人第一次杀了人,而后越来越多,直至麻木。   生死一线间,就此脱胎换骨。   不过他的演技着实拙劣,初来没两年就被昭华长公主发现端倪,多番试探后,两人交恶。此后更不敢随意暴露本性,他有时候看水面,都快忘记那个十八岁的裴珩是什么样了。   “我不会篡位,也不想当皇帝。”裴珩垂眼懒散道:“我对权术没兴趣,这个摄政王我也不想做。”   “如果可以,我只想当条咸鱼,混吃等死,浑浑噩噩过上一辈子。”   说着说着,裴珩低下头,将眼睛埋进谢岁肩侧,“所以呀,你可以安心啦,去告诉许大人,时候到了,我自会放权。”   这声音,委屈极了。   谢岁心头一软,正想解释,裴珩却道:“别动,元夕,让我抱抱。”   衣服上渐渐有些湿意,裴珩平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只是,有点累。”   “……睡吧。”谢岁回抱住裴珩,“我陪你。”   分外寂寥的一夜。   不过第二日照旧上朝。 第104章   李盈不知自己是不是贪凉受冷,坏了身子,这几日总时不时打个喷嚏,仿佛有谁在背后咒他似的。   小皇帝日日勤勉,学的灰头土脸,写的双手抽筋,每天一睁眼就是干,遨游在书山学海,痛并快乐着。   今日上朝,百官静默。   他的摄政王堂兄好似不太高兴,坐在底下一言不发,不知道为什么,周身隐隐透着股死意。   不过他三天两头都这样,所以小皇帝并不放在心上。   上朝啦,大家都差不多,还能辞官咋滴?   反正等到散朝,他的摄政王堂兄就又会满血复活,自动黏去礼部,牵着他的王妃一同回府,说不定还会在路上绕上一圈,买些他垂涎已久的糖水糕饼,再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然后第二日他案头就会摆上弹劾摄政王的折子。   一日一小参,一月一大参,他已经习惯啦。   反正最后都会变成双方用奏折骂战。   通常这种折子的内容,许大人是不会让他看见的,不过有一次漏了一本,他展开观摩一眼,被深深刺痛双眼……才知道朝中爱卿深藏不露,他堂兄亦是战力超群。   就很热闹。   如今若无甚大事,日常也就是老臣打机锋,摄政王镇场子,他当吉祥物。等熬过了早朝,他就能回到自己的宫殿里,上午学一个时辰的策论,学一个时辰的骑射,用过午膳,可以拥有半个时辰的宝贵午休,然后是两个时辰的讲课,用过晚膳,再是一个时辰的策论,一个时辰看奏折。   满满当当,十分充实,梦里都在背大周舆图。   很充实,不过只要大家都这么充实,他心里就平衡了。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群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虽然脸上的黑眼圈比笑容更大。   今日上朝氛围不太对。   裴珩分明记得,昨天还有十几个人接连上折子参他刑讯逼供,以权压人,豢养私军,不敬天子什么的。   怎么今天全都哑了口,干起正事来了,之前积压了数月未发的将士抚恤居然给批了,边塞互市也开始重新商量,还有地方上的官员派遣,朝廷内阁变动……   都去规规矩矩忙正事了,没人骂他给他使绊子,还挺不习惯。   本来以为谢岁昨天试他,是为了给许衡之铺路,怎么反而对方给他让路了。   一边听着朝臣汇报政务,裴珩的眼神一边偷偷往下溜,溜到谢岁身上转了一圈,用眼神将人舔了一口,得到对方隐蔽的一瞪。   裴珩缓缓抬手,撑头,手指一捏,比了个心。   谢岁:“………”   他默默抬起袖子,拿笏板挡住了脸。   裴珩失落的收回了目光,虽然坦白是好事,但就怕谢岁将他当怪物。昨夜他在谢岁怀里哭了半宿,实在丢脸,好在谢岁没嘲笑他,今日照旧上朝,一切同往常一样。   但就是太正常了,正常的让他心慌。   裴珩按住心口,感觉自己漂浮在半空里,他一方面欣喜于谢岁与自己同样的“不同”,另一方面又恐惧自己的身份,不能为人所接纳。   裴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算什么。   摄政王,镇北王,将军,臣子,反派,还是……鸠占鹊巢的恶鬼。   裴珩情绪低迷,自嘲的笑笑。   正发着呆,忽然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他敏锐的望过去,就见参知政事许衡之正默然盯着他。   裴珩:“………”   许大人胡子还卷着,看起来也一夜没睡的样子,双眼熬的通红,看着他的眼神,愤恨中带着警惕,警惕里还有点无奈。   就挺百转千回,千滋百味。   被这么盯着看,裴珩一点也不慌,撑着头回盯过去,却见许衡之皮笑肉不笑的将头扭到另一边去了。   一副尔等乱臣贼子,本官不屑与之为伍的样子。   裴珩熟读剧本,自然知道朝中这些清流忠臣有多讨厌他,边塞安定后,他从镇国变祸国,没有外患他就成了最大的祸患。现在满朝廷的人想着的就是如何将他赶出去,赶出权利中心,最好再将军权交出来,乖乖去死一死。   兵权是不可能的,他又不傻,李盈没掌权前谁都别想动。至于其他权利,看在谢岁的面子上,他倒是可以让渡一部分,给朝廷其他人分一点。   只不过想将他扳倒,时间还长着呢。   今日散朝的时间比往常早。   但礼部还忙着去哄骗受惊的漠北使团,谢岁除了要安抚耶律乌恒,还有谢家翻案一事需要安排,时间紧张,一散朝就跑的没了人影。   裴珩拢着袖子,在街上慢吞吞的走。   他周围自动避让出一块真空带,人人躲着他,不过他也已经习惯了。   小皇帝还在崇政殿眼巴巴等他,大概又是一桌子的奏折,想起来就头痛。   叹了口气,裴珩又生出点悔意。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能不能搞点拔苗助长粉,让小皇帝早点亲政,不然等孩子大了,他退休下来,年纪也大了,到时候花容月貌不在,体力又不行了,和谢岁睡觉搞不好都会被嫌弃。   嘶,好可怜。   “王爷留步。”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裴珩回头,就见许衡之提着笏板,一脸严肃,三两步走过来,同他并行。   “许大人。”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让裴珩拱拱手,给人让路,随口关切道:“怎么瞧着精神欠佳?您老都这个年纪了,平日里还是要注意休息,陛下年幼,往后还需您多指导。”   裴珩心里记恨着许衡之昨日罚谢岁的跪,面上还是维持着往日对人那点虚伪的礼让,只不过一张口就没好话,非要将人暗搓搓扎一下。   许衡之僵着一张脸,看着旁侧高大的青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怎么看怎么都不舒服。   出身是高,可没什么好德行,战功是高,但用兵诡谲,一身杀气,而且睚眦必报,杀孽过重,有损福报,长的是行,但看面相就刻薄寡恩,心机深沉,说话也难听,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腔调,张嘴就是阴阳怪气,听这语气就让人冒火。   他的学生,怎么就看上了这种人!除了有权有势会打仗点,还有什么别的优点吗?   而且明明小时候还喜欢小女娘的!   虽然说人长大了喜好会变,但这变化也太大了点。   许大人双手颤抖,想起昨日谢岁下血誓说的那些话,感觉自己头更痛了。谢岁让他信,这怎么信?   怕是等自己死了下去都无颜面见故友一家!   “王爷,你……”许衡之深呼吸,努力压下心中厌恶,同他聊起正事,“兵部任职可有属意的人选?”   裴珩惊讶。   这种事情往日不都是他这边出几个人,文官那边出几个人,两边扯皮互相扒黑历史,谁干净谁上位吗?怎么今天还问起他的意见了?   本想随口糊弄一下,裴珩转念一想,想起昨夜灯火葳蕤,他泪眼朦胧里对谢岁说的,会有所退让。   啧,看在谢岁的面子上,勉强让让。   “让吏部按履历走就是,裴某一介武夫,哪里懂官员调动?朝中政务还得靠各位大人劳心劳力才是。”裴珩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   许衡之:“………”昨天刚说,今天就做?枕头风这么有用?   他放缓了语气,继续问,“王爷可看到漠北的消息?”   “嗯,知道。”裴珩正色道:“老汗王死了,漠北王庭大乱,如今正在争皇位。确实是往北推进的好时候。”   许衡之脸色一白,刚想着谢岁你可得把他给我按住了!   就听见裴珩声音一转,继续道:“不过已近秋收,况且连年征战,穷兵黩武,有伤国力。西北我有别的安排,边境不会乱动。”   许衡之松了一口气。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真是怕了那些为军功不顾国力乱来的武夫了。   裴珩:“不过断不可坐看漠北同北边部族再度联合做大,得让他们乱起来,自顾不暇……”   ……   许衡之在岭南当刺史时便遇到过当地部族乱战,对于如何分化治理反而颇有心得,两人并肩而行,聊了一路的政务,难得的融洽。   行至巷尾,许大人看着旁侧正在思考边境一事的裴珩,还是忧心忡忡。   他总觉得答应了谢岁,便是自己将学生卖了,一出美人计,裴珩若是真能受到影响,大周内忧可解。   但他的学生,此后一生都得仰人鼻息,为妻为妾,受人指指点点的活着。   尤其裴珩这等人。   上位者的真心能有几两?   但谢岁心意已决。   那如今要护住他的学生,唯有从裴珩下手,须得让他离不开谢岁,若谢岁对裴珩的真心只有一分,那裴珩掏出来的真心,得有十分。   “王爷可知,老夫一直不太喜欢你。”许衡之思量片刻,幽幽开口。   裴珩挑眉,不明所以,“看得出来。”   “本来以王爷的身份,老夫想同你不死不休的。”许衡之平静看向前方,“可我有一个蠢学生,跪在我面前,发下血誓,用性命担保,只求他心上人一生富贵安稳。”   许衡之记得谢岁发誓时的模样,那时门窗紧闭,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学生站在他面前,一刀割破掌心,以血为誓。   他说大周不可再乱,内斗毫无意义,裴珩并非不可控制,他会用自己的一条命,栓住裴珩这只恶虎,若有一日,恶虎出笼,他会杀了他。   他说,先生,合作吧。   那时谢岁双目亮的惊人,眼中似有火在烧,如此狂悖之语,他当嘲笑。   裴珩一命,他用什么杀?   可望进谢岁眼里……他那双眼睛太平静,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被偏爱而自知,他人名姓在口中滚出来时便似裹了蜜,如此笃定,如此蒙昧。   于是许衡之明白,裴珩若死,谢岁不可能独活。   “谢苏两门只剩下那根独苗,我那学生,狡黠聪慧,从小被人宠着长大,少时被纵的不知天高地厚,摔下来时也比别人要惨烈许多。”许衡之负手而立,“常人遇到此时,多半心头蒙尘,一蹶不振,他能重新站起来已是不易,能喜欢上一个人,更是难得。”   “老夫飘摇半生,别无所求,却还是希望故友之子,能被人珍之爱之……”   小道上,光影斑驳,晨起时的阳光终于落进长巷里。   裴珩看着许衡之疲惫的眼,良久,郑重道:“元夕很好,我不会负他。” 第105章   “殿下今日身体可有好些?”谢岁提着小果篮进屋,一脸和煦。   耶律乌恒平直躺在榻上,正在看手中密信出神,听到开门声,赶紧将密信塞进袖子里,回过头去打招呼,见谢岁坐在旁侧,面色不由有些紧张,“谢大人,你来了!”   安抚漠北使臣这边一直是谢岁在办,故而这段时间,两人接触良多。   谢岁温和有礼,博学多识,幽默风趣,加之又救了他性命,刚醒的时候,耶律乌恒对他确实青眼有加,恨不能同他拜把子。   但现在不行了。   他前几日听侍奉他的宫人讲小话,听到了一个关于谢大人的隐私——他是个断、袖!   断袖啊!我的长生天!   虽然大周民风开放,多好男风,比如他们的一生之敌裴珩就娶了个男人。但他真的接受不了,他喜欢胸大腰细长腿的漂亮妹妹。而这位谢大人,好像对他有意思。   在默默观察三天后,耶律乌恒确认了,谢大人大概是暗恋他!   不然他们非亲非故的,又是异族,别人对他避之不及,私底下骂他蛮子,谢岁不但不同流合污,还在他遇袭后还劳心劳力托人照顾,他这条命还是谢大人费尽心机请太医救下的。   况且每次来看望他,那双眼睛,简直含情脉脉的能把人溺死。   盯的耶律乌恒头皮发麻。   倒不是瞧不起断袖,也不是男人就不能喜欢他。   毕竟他身份尊贵,英俊潇洒,威武雄壮,同金陵的那群软脚虾书生相比,确实更吸引人。   但是……男人和男人怎么可以!   对于谢岁的偏爱,他目前只能虚与委蛇,同时试图在带来的勇士里选几个帅气些的,多在谢岁面前晃晃,看能不能让他转移目标。   只是对方好像情根深种,铁了心要在他身边呆着。   这让耶律乌恒最近十分纠结。   不过今日他实在没什么心情应付,想着刚得到的密信,忧心忡忡。   如今他父王离世,自己又遇暗杀,除了大周内斗要将他当棋子外,他们族中内斗也很严重,保不了有他二叔的手笔。另外母妃来信,夺位情况不容乐观。若是让他的二叔继位,他大概永生也回不了漠北了。   耳边有茶杯的轻碰声,是谢岁在沏茶。   耶律乌恒扭过头,就见穿着官服的青年慢条斯理的喝水,狭长的眉眼微瞥他一眼,随后放下,“殿下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心事。”   耶律乌恒摇头,族内之事,不可让外人知晓。况且就算他表明自己想回朝,一个小小的官员又能帮的了他什么。   “不若让我猜猜。”谢岁手指点着桌面,“殿下遇刺一案,萧家主谋虽然已被处置,但还有诸多疑点。我同大理寺的一位官员有些私交,据说是从里面翻出不少漠北信件。”   “殿下可是在担心漠北如今有什么变故?”   耶律乌恒:“………”   谢岁目光中似乎带着同情,“可是漠北那边传来了什么消息?看您的面色,似乎情况不太好。”   耶律乌恒扭过头去,“同你说了也没用。”   谢岁表情温和,“您不说,又怎能知晓我没办法?”   许是今日的天气太好,谢岁的神色太温柔,耶律乌恒忽有所动,悲从中来,“我父王死了,我大概永远也回不了漠北了。”   谢岁双手交错,他看着有些哀恸的异族皇子,轻声道:“您想回去吗?若是想,我帮你。”   “你怎么帮?你一个礼部小官,还能左右朝廷决策不成?”耶律乌恒摇头,很是颓丧。他想了想,看着这个似乎要为他掏心掏肺的中原人,决定直白点拒绝:“本王不喜欢男人,你不用为我谋划这么多,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   谢岁:“………”   刚从宫里溜出来寻人的裴珩:“……………”   耶律乌恒全然不觉自己已经上了暗杀名单,他继续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本王不可能以身相许,不然这样,我这里还有许多英武的勇士,你去选选?他们要是同意,我也愿意成人之美……”   “我美你个头啊!”在外偷听的裴珩大怒,只听得巨大的爆裂声响,驿馆的大门直接飞出去,一团黑影风也似的冲过来,一把抱住床边的谢岁,将人搂起来护在怀里,“你说你要送什么?!这是我王妃!我的!!”   耶律乌恒:“…………”   谢岁:“………”   “我看你是活腻了!”裴珩咬牙切齿,天知道他早上和许衡之聊过之后,心中触动有多大。心不在焉将奏折看了一半,再忍不住,跑出来找人,满心忐忑,一腔热血,结果听见这么一番撬墙角的话,杀人的心都有了。   看着脸色煞白疑似吓傻了的耶律乌恒,裴珩晃着谢岁的肩,气的语无伦次,“老婆你说句话呀!”   谢岁:“………”   谢岁捂住脸,耳廓通红,他尽量安抚住旁边炸毛的裴珩,解释道:“乌恒殿下误会了,我确实已有家室,您的好意就心领了。”   耶律乌恒呆愣愣的,像被吓傻了:“……你……你是裴……”   “是的。”谢岁环住裴珩的腰,两颗脑袋凑到一处,惊心动魄的恐怖,他笑着介绍道:“这是我家……夫君。”   夫君两字又轻又浅,软似一阵清风。   落在耶律乌恒耳中,如坠雷霆。   沉默良久,本就受伤虚弱的某王子殿下呼吸急促,几下喘不上来气,两眼一翻,晕了。   谢岁:“……………”   耶律乌恒很后悔,很崩溃,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早知道谢岁就是裴珩王妃,他八百年前就离的远远的!!一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自作多情的样子,耶律乌恒尴尬的头皮发麻。再一想裴珩要吃人的模样,联系到往日战场上不太好的画面,他脑袋一空,决定逃避人生。   大夫过来扎了数针,不醒。   掐人中,不醒。   嗅药,依旧沉睡。   躺平犹如一具死尸。   一柱香后。   谢岁坐在旁侧,按着额头有些无语。   裴珩双手环胸静静看着,半晌,幽幽道:“拿粗针来,本王扎。”   耶律乌恒:“………”   “我错了我错了!”他爬起来,痛哭流涕。   “殿下莫怕,夫君这是逗你呢。”旁侧谢岁像是察觉不到裴珩身上冒出来的杀气,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春风化雨般传过来,“乌恒殿下,冷静些,您还想回漠北吗?你若是想回去,可以随时找我,我来安排。”   耶律乌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回!当然要回!”不回老家留在这里被裴珩宰吗?!   “不过……我前些日子得的密报,您的二王叔,怕是不太想让您活着回去。京中遇刺一事,便是他勾结萧家做的。”谢岁目光中透着同情,“金陵至漠北,天高路远,只怕路上出现什么意外。”   “唉……其实那个位置本该是您的,汗王是您的亲父,如今却……”   随后他就看见那杀神怀里的青年弯了眉眼,很狡猾的笑了,“乌恒殿下,我有一个提议,不知您想不想听?”   耶律乌恒感觉自己被套路了,但好像又不知道哪里不太对劲,只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选。   “你说。”   谢岁眨眼,“做个交易吧——”   “大周助你登位,而你,要保证漠北百年不侵边塞,两相安好,互通关市,互不侵犯——如此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可好?”   谢岁走时,耶律乌恒还在发愣。   对方的话让他心中激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发抖。   不知是怕的,还是兴奋的。   他答应了。   那个位置,于他而言确实有语无伦比的吸引力。与虎谋皮,最是险恶,但若真能成事,再凶险也该趟那一场浑水。   耶律乌恒躺在床上,手指一碰,发现自己额上都是冷汗。   他长舒一口气,想到自己起初对谢岁的误会,只觉得自己可笑。   不过谢大人那双眼睛,确实看狗都深情。   当真可怕。   今日谢岁早退。   被摄政王从鸿胪寺拽出来的,急匆匆塞进了马车内,引得无数人侧目。   马夫御马,车厢摇晃,谢岁让人按在车内,后腰抵着软枕,斜靠着,膝盖被人压在腿下,裴珩几乎是坐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脑侧,一个饿虎扑食的侵略性动作。   将人完完全全拢在自己怀中。   然后在谢岁有些疑惑的目光里,裴珩低下脑袋,同他额抵着额,漆黑的瞳孔里印着谢岁的脸,随后眨了眨,泛出一圈水波,委委屈屈的溢出来。   谢岁以为他要问为何要帮耶律乌恒,毕竟异族血仇,不共戴天,故而平静的解释道:“王爷,耶律乌恒为人轻浮蠢笨,这样的人胸无大志,目光短浅,他若能继位,对大周而言最是稳妥。”   “若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可让漠北内乱,给我们休养生息的时间唔……”嘴被堵上,谢岁完全被抱在怀里,他撑着车厢,缓缓下滑,最后平躺,宣纸似的被铺开,又被揉皱。   “我来找你,不是聊朝政的。”裴珩的声音极低,“你昨日为何不说。”   谢岁喘息着回神,相当疑惑,“我要说什么?”昨天他们该聊的不都聊了吗?   他本就没打算让裴珩放权,也没打算让许衡之同他斗个你死我活,如此内乱,对谁都不好。两方合作,朝廷平衡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他们无法各退一步,那他来想办法劝就是。   昨日纯属察觉到一直以来的不对劲,算是同裴珩互相交底,坦白罢了。   只是裴珩的来历,他的与众不同,确实是意料之外。   他如今还在消化中,故而冷淡了些。   但也没有太冷淡吧?   他只是早上起床是没有和往常一样打招呼而已,怎么裴珩搞出这副委屈样,倒像是他负了谁似的。   “为什么要为我发血誓?”裴珩手指抚过他受伤的掌心,轻轻拢着,似捧着一片轻软的花。   “你……你怎么能这么喜欢我?”裴珩抱着他,表情似喜似愁,“你这样喜欢我,我要怎么还你?”   “那今日不要早退了。”谢岁摸摸裴珩的头,顺口接上,声音柔软,“我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裴珩:“……………”   从前那个整天缠着他撒娇的老婆不见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心政事毫无感情的礼部侍郎谢元夕!   车厢里一片寂静,某人委委屈屈缩回了爪子和尾巴,蜷回了他自身的界限内,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裴珩不懂,但这爱消失的也太快了吧!好冷淡!他刚从长辈那里得知了谢岁对他的情谊,还没好好体会那种甜甜的恋爱呢?怎么就忽然结束了?果然政务让人养胃,还是他们之间这么快就没了激情?   还是……因为他鸠占鹊巢,不是本人?   裴珩端坐着,心头惴惴,按住膝头,极重的一声叹息。   然后他的脑袋就被人捕捉。   谢岁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温热的唇瓣落在眉睫上,蝴蝶般颤动。   裴珩心脏狂跳。   谢岁笑着说:“王爷不必叹气,也不必患得患失,我喜欢你,喜欢的是如今的你,是谢元夕眼前的裴珩,我的喜欢,你不用还,心安理得的接受就好了。”   “毕竟谢某向来舍得。”   下一个吻,落在裴珩傻掉的嘴唇上,不过浅尝辄止,只是某人食髓知味,咬着柔软的唇瓣不肯收口,心猿意马,心笙摇曳,在按住谢岁的腰,解开革带的那一刻,他的手指被按住。   谢岁唇瓣嫣红,眸中水气氤氲,他笑了笑,气息不稳:“不过今日不行。”   修长的手指下滑,落在裴珩的某处,狐狸眼狡黠地弯起。   “今日下官还有政务要忙,就劳烦王爷自行解决罢。”   裴珩:“.………………” 第106章   金陵第一场霜降时,耶律乌恒离京,赴漠北夺位。为了免得他在路上就没了,叶一纯亲自护送使团走马出关。   林雁没去送,他们俩前几日刚起了口角,打了一架,打的心头火起,最后还是被裴珩分开的。   他受不了叶一纯是悬星,叶一纯也接受不了他是度厄,死对头心理阴影太大,一想起当初他们在清水巷抱着亲嘴的样子,他就犯恶心。   潮星阁阁主果然还是从前那个调子,表里不一两面三刀,是个狡诈的混蛋!!!   早年间斗玄楼和潮星阁的恩怨太大,林雁如今一时半会儿无法开解自己,只能选择冷静。   分开一段时间是最好的,互相想清楚,也是对双方的负责。   谢岁给他放了长假,把般般也接回了王府中,说去向由他定,斗玄楼最近的人手也由他差遣。   “就不怕我带着人落草为寇,把你夫君的左膀右臂给宰了?”   “只要你舍得。”谢岁抱着睡着的般般,眉眼弯弯,“唉,般般同我说,也不知是谁,最近半夜常听见鬼哭,怪吓人的,师父你要不然烧些符纸驱邪?”   林雁:“………滚滚滚!”   谢岁笑着滚了。   三日后再来,发现甜水巷的民宅里空无一人,林雁留书一封,云游四海去了。   至于是云游四海还是云游漠北,那谢岁就管不着了。   他时间有限,最近越来越忙,着力于从自己已知的剧情里找机会翻案。好在裴珩同他一样,对那本书的内容滚瓜烂熟。他们俩秉烛夜谈,根据小说内容,商量着划拉出一条时间线和案件线,仔仔细细,抽丝剥茧,在密密麻麻恋爱剧情和打脸反派的剧情里,拎出了几条剧情线。   最后目光落在了兖州。   谢岁手指点着地图,若有所思,“我记得这里是傅郁离扬名的第一个节点。兖州牧陈弓和李焉(灵帝)疑似有所勾结,但书里没有详写,又或者我忘记了,总之最后判罪是落在他开暗矿上……”   “但灵帝登位本就是耍了手段,当时西北正乱,兵权在裴大帅手里,萧家在南方平乱,他一个王爷,谋反时那么多的武器军械从哪里来的?必然有人同他勾结。”   “先查,总有蛛丝马迹。”裴珩斩钉截铁,“况且陈弓本来就是蠹虫,迟早都得除掉。”   谢岁即刻起身,脚步匆忙,“我去安排。”   裴珩把人衣摆抓住,犹如揪住某只狐狸的尾巴,看着谢岁前倾的身形,莫名其妙,“现在都过子时了,你安排什么?有事白天再做,不急这一刻。”   谢岁:“………”   圈完要点,裴珩整个人松懈下来,冲着谢岁张开双手,“元夕,过来抱抱。”   谢岁警惕后退两步,目光游移,耳垂通红,迟疑片刻,还是自动走过去,坐在裴珩腿上,被人抱住的时候颤了一下,小声道:“都下半夜了,明天还很忙,今天晚上不做别的吧?”   裴珩:“??”   他先是莫名其妙,而后余光瞥见他们分析剧情的要点,某些被他下意识忽略的剧情全部冒出来。   书内傅郁离升官发财,谢岁在被他炒,言聿白名扬天下,谢岁在被他炒,到后面主角团打到他面前了,谢岁还在被他炒——从开头炒到快大结局,主角团在搞纯爱,他们俩……在搞/黄。   裴珩发誓,他真的没有多想!!他只是下意识想贴贴而已!!!但文里一些大尺度描写就是不自觉从脑袋里蹦出来,一行一字,想着想着某些地方还是不争气的有了反应。   谢岁:“………”   裴珩:“…….…”   沉默良久,谢岁笑着亲了亲他的唇,从裴珩身上跳下来,“我真的很忙,现在要是做什么,明天会起不来,睡不好就会头痛,头痛就影响政务。”   “王爷也不想一个人看折子的吧?”   裴珩:“……”确实不想。   于是谢岁忙不迭跑了。   往后数日,两人分房。   谢岁则在做完礼部政务后,开始三天两头往大理寺跑,同言聿白勾肩搭背,散朝后常带着人去楼子里喝酒。   裴珩遇到过几次傅郁离,对方臭着一张脸,虚虚拱手,然后声音僵硬的问他,能不能管管谢岁。   太亲昵了!而且言聿白每次看到谢岁就脸红,为了同谢岁见面,连与他的约都全推了!   对此裴珩表示无能为力。   毕竟谢岁还时常在深夜里悄悄出门,鬼鬼祟祟去同许衡之见面呢。   他又不能把谢岁栓裤腰带上。管又管不住,就只能放任了,身为爱人,要大度,理解,包容。   唉?对了,傅大人你这么在意,同言大人是一对?   自然不是,两人如今八字还没一撇。   于是还不够格去包容的傅郁离气呼呼走了。   半月后,谢岁与言聿白外出踏青,忽遇一少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腿有刀伤,深可见骨,因为得不到很好的处理,已经烂入骨髓。   那奄奄一息的少年握住言聿白的衣袖,状告兖州州牧陈弓侵占良田,鱼肉百姓,私开矿产,滥杀无辜。   惊天大案。   言聿白上报情况,却无人敢接,上司说此案并无实证,不能打草惊蛇,同僚告诉他,天高皇帝远,若当真是那等规模的逆臣,此去兖州,无异于送死。   他年纪尚幼,又没有婚配,少掺和这趟浑水。   言聿白思索一夜,主动请缨,打算孤身前往兖州,一探究竟。傅郁离自然不会放他一个,转头使了手段,监察御史,下放巡查。   一切按照书中走,谢岁很满意。不过此去确实险象环生,他送别言聿白时,往他怀里塞了一瓶毒药,还有两个锦囊。   言聿白有些莫名,但还是将东西收下,笑着说谢兄保重。   主角两人前往兖州,然后就此失踪一月。   一月后,谢岁接到言聿白的求救信,他们在兖州查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兖州牧豢养私兵,私藏兵器,隐隐有割据一方的意思。而他与傅郁离在调查中被人发现,一路追杀,如今逃出兖州,但兖州附近官道全都有杀手埋伏,他们回不了京城,请求朝廷派兵,荡平逆贼。   裴珩不能随意离京,谢岁带着暗卫去捞人,跋涉数日,在他提前安排好的据点里找到了那对苦命鸳鸯。两人憔悴如同逃荒,言聿白的后背中刀,整个人烧成一团火,兖州数百里是被傅郁离硬生生背出来的,傅大公子脚底都磨掉了一层皮。   他们俩挖了半个月的矿,还遇到矿难,差点被活埋在坑洞里,九死一生逃回京都后,傅郁离递上万民血书,其中陈述惨状,震惊朝野。   兖州当地暗矿黑窑遍布,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矿区内,不论男女老幼,皆被奴役,更有从北方走私良民,强制下矿。   食不果腹,日夜操劳,累死病死打死者不计其数。兖州那些废弃矿洞几乎要被尸骸填满。   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帝震怒,下诏令兖州牧回京述职,陈弓不从。摄政王率军亲临,陈弓拒不开城门,械斗三日,他弃城而逃。逃亡三百余里,被早就埋伏在此处的暗卫抓捕,押解回京。   只是刑讯数日后却从他口中撬出一个更炸裂的消息,灵帝勾结蔡家夺位,曾与兖州牧交易,暗地训练了三千死侍,并在惠帝殡天之日送入京中,配合禁军谋逆。   灵帝得位不正,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这位是皇帝,还是个死皇帝,他犯下再大的错如今人也死了,最多在史书里多骂几句,忽悠一下就行了,哪里有真找茬的?   还真有。   许衡之则趁此机会,奉出惠帝遗旨,坐实了灵帝篡位,满朝皆惊。   就此,废太子李筠和谢氏谋逆一案得以重新进入人们视野,经过数番调查,终于沉冤昭雪。   小皇帝对着大理寺交上来的卷宗坐了一个时辰,随后亲下御旨,追废太子筠为文贞太子,除灵帝谥号,迁出帝庙,送回梁王封地,谥号荒。收敛谢氏族人遗骨,迁坟,谢相入太庙。至于兖州牧,凌迟处死。   其余事都还好,没什么争议,唯独废帝一事,灵帝再怎么荒唐那也是皇帝,虽然得位不正,在位残暴,死的也快,但哪里有废先帝的道理?礼部吵了小半个月的架,守旧派和革新派险些打起来。   谢岁横在其中也不做别的,就是一手按着礼部尚书,一手拉着同僚,摆上茶水,披麻戴孝,坐在礼部的衙门里手拉手痛哭,哭了三天,礼部松口。   ——主要还是摄政王堵在门口太吓人。   随着灵帝迁陵封地,谢家老宅也重新回到谢岁手里,谢相三朝元老,蒙受不白之冤,小皇帝追封其为忠国公。   本想给谢岁一个爵位,谢岁婉拒。   当年谢家满门被灭,扔尸乱葬岗,后来风头过去后,有旧人帮忙收尸,葬于山野,免了风吹日晒,野兽分食之苦。   谢岁从前不敢去看,烧纸钱时也都在谢宅。   如今总算放下心结,上书辞官,寻了个吉日开工动土,父母兄嫂叔伯祖母……将他们的尸骨挖出装棺,送归祖籍。   谢岁扶灵,般般走在一旁,披麻戴孝。他没看见起尸,只看见一个接一个的棺木,排成极长的一队,蛇一般在山道蔓延。   灵幡飞舞,纸钱如雪,有人吟唱着魂兮归来,般般仰着头,看着谢岁苍白的侧脸,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谢岁摸摸他的头,将他领到几个棺木前,让他跪下磕头,他一一照做了,被夸了一声好孩子。   然后谢岁便将他领到许衡之面前,“先生,这是谢行,我兄长的独子。”   般般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惑,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老爷爷,但对方看着他,就像看见了什么很亲近的人。   “他……这是怎么回事?”许衡之望着般般的眼神,一下子便察觉到不对。   “受到刺激,失忆了,前尘往事尽数忘干净。”谢岁语气平淡,“看过太医,说是般般年幼,不可再受惊吓,谢家的事,我打算让他自己恢复。”   “没关系,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许衡之摸了摸般般的脑袋,“可有读过论语?”   般般摇头,“不学这个,我出家了,道家要看道德经,不学儒家的东西。”   许衡之:“…………”   他尽量和蔼的拍了拍般般的脑袋,“没关系,以前忘了的东西,重新学就是了,你喜欢黄老之道,也不是不行,但你年纪尚小,基础学业还是要稳固。”   般般不懂他的意思,随后谢岁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般般,这位之后就是你的老师了,行礼,叫先生。”   他下意识听从谢岁的安排行了个师礼,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点不详的预感。   当他在许衡之身后看见那个一身明黄,满脸疲惫,感觉马上就要倒头大睡的小皇帝时,不安达到了顶点。   小皇帝彬彬有礼,朝许衡之开口,“先生好。”   般般:“………”完辣!他也要变熊猫啦!!   ……   谢岁亲手捧出的那一具具尸骨,肉身已经腐烂,只剩下惨白的骨骼。点香,烧纸,在漫天飞灰中他屈膝下跪。磕在父亲尸骨前,长跪不起。   从前他浑浑噩噩,有时梦中相见,还能骗骗自己,兴许一切都是错觉,也许此生还有相见的机会。毕竟万一呢?万一乱军从中,有人得以逃脱,天南海北,总有一日会相见的。   直到如今他亲自将他们挖出来,又要亲自送他们走,看见这满满当当的尸骨,才痛彻心扉的承认,在这世上,他最亲近的人,已经没了。   天地广阔,此后,孑然一身。   肩头一暖,谢岁朦胧中睁眼,瞥见漆黑的袍袖,有人于他身侧跪下,三跪九叩。   “送陛下过来,迟了些。”裴珩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泪,随后牵着他,并肩而立,从一个个棺木前跪过去。   谢岁额头磕出血,苦中作乐道:“王爷,不好意思,如今才领你见了家中长辈。”   裴珩面不改色,对着一个个棺木喊岳父,岳母,兄长,嫂子……   他拉着谢岁,十指相扣,稳稳当当。   他说,你们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元夕。   此生此世,生死不离。 第107章 (完结)   谢岁回京后,并未官复原职,许衡之将他要去了枢密院。   而此时已近年末,一日冷过一日。   不过金陵湿冷,连绵半月的阴雨,冷入骨髓。钦天监算出今年将有暴雪,出行不易,小皇帝感念天气恶劣,朝中难得放假。   谢岁这些日子太忙,来来去去脚不沾地,回家就宿在书房,常忙到深夜,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几斤肉全飞走了。   裴珩端着补汤,有时候真感觉自己像个被郎君厌恶的当家主母,送汤送药,有时凉了也没人喝两口,多来几回,自己都快变深闺怨妇了。   最后一本卷宗归档,谢岁搁笔,长舒一口气,按着因湿冷而发痛的手指,冲裴珩笑,“终于补完了。”   裴珩将补汤递过去,看着谢岁红肿的关节,有些忧虑。   当年受过那么重的伤,不会没有一点后遗症,谢岁说是恢复好了,实际上不能受冻,受寒便会手疼,膝盖尚且能用汤婆子暖着,手指伸在外头,冰冰凉凉的十根,冻的通红。   偏偏他会忍痛,手指都痉挛了,还在干活。近期裴珩对朝政放权,折子大多落到枢密院,他是轻松了,可恨许衡之天天给谢岁加时!!   之前在王府偷偷改折子,现在是光明正大改折子,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   谢岁端着汤碗,小口小口喝掉,有些苍白的脸色被热汤熏出些许红晕,另外一只手抓住裴珩的衣袖,眸子发亮。   “明后我休沐,政务也大都处理完毕,王爷,终于可以休息了!我们出去玩吧!”   从前谢岁看起来不说阴郁,至少也是心事重重,如今身上诸多污名被除,肩上的担子卸下后,人都显得开朗不少。   裴珩乐见其成,也沉浸于谢岁放松后对他自然的亲昵,自然无有不从。   然后第二日谢岁裹着貂裘兴冲冲出门,迈下台阶,一脚下去连滑数米。当他撑着地面却发现站都站不起来,两条腿各走各的时,才发现这天气别说出门,出院子都难。   一夜冻雨,滴水成冰,石砖上挂了透明一层冰壳,整个金陵都像颗挂了糖浆的冰糖葫芦。没见过冻雨的南方人惊呆了,四肢扑腾,最后还是被裴珩从院子里拉回来的。   反手合上了大门,房间内地龙烧的火热,裴珩敞着衣襟,对着狼狈谢岁调侃,“谢大人,要不然再试试?”   谢岁将案上的书籍丟裴珩身上,自己转身趴软榻上,自闭了。   他向来闲不住,忙了许多时日,提前将所有事处理好,便是想同裴珩出去逛逛。现在计划泡汤,这种天气只能躺在家里看书了。   只是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着实不美,翻一页书,谢岁便叹一口气,房间里快被他的幽怨塞满,如此唉声叹气,裴珩受不了了,便将谢岁抓起,“算了,带你滑冰去。”   谢岁:“滑冰?”   裴珩去库房寻了个块半身高的方形木板,在尾端简易栓了根绳子,长的一段延伸出去,短的一段被裴珩系了一根短棍。   丢了块软垫在上面,裴珩抬抬下巴,“上去。”   谢岁:“?”   他看着那块简易的板子,将信将疑的坐上去,裴珩往鞋底缠上粗麻布,拍拍手,呵出一口白气,“坐稳了。”   他拽着那根绳子,猛然冲出去,木板在冰面上飞起又滑行,谢岁感觉整个人被一股巨力一拽,人就飞了出去,冷风扑在脸上,他第一感觉是——好爽!!!   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树,金陵的一切在雨里好像都褪色了。但动起来的那一刻,一切风景都在流逝,谢岁看不清任何东西,唯有冰冷的风灌入肺腑,清醒而锋利,将在温室里熏出的昏沉划走,徒留下刺激的兴奋感。   镇北王府不大,裴珩可活动的地方也不多,他只能拉着谢岁在院子里转圈。   一众暗卫藏在各个地方,看着自家王爷狗拉雪橇一样来来回回的跑,他人还挺高兴。   王爷王妃之间的情趣……他们不懂。   不过那俩看起来都挺高兴的。   冰冰凉凉的一点,落在脸上。谢岁眨了眨眼,看见无数雪白的小点从天而降,密密麻麻,如同春日江边的柳絮。   下雪了。   裴珩喘息,雾蒙蒙一片,手中紧绷的绳索忽然一轻,他回头一看,就见谢岁从板子上跳下来,因为穿的厚,整个人显得有些臃肿,在地上滚了两圈,软趴趴躺着,像只翻肚皮的小动物。   裴珩快步走过去,打算将人拉起,却听见谢岁欣喜的声音,“雪,是雪吗?”   裴珩见过北方凛冽的雪原,足矣吞没军队城池的雪暴,金陵这点小雪片,闹着玩似的。   但谢岁很喜欢。   于是他走过去,“回屋子里看雪,还是在外面走走?”   谢岁借力站起来,“上次下雪还是我十岁的时候。兄长骗我那是绵糖,给我盛了一碗,我全吃了,然后上吐下泻。”   裴珩:“………”   “但那一年我吃的那碗雪真的是甜的。”谢岁张口接住了几个雪片,尝了尝,目光落寞,“他们都说我撒谎,雪是没有味道的,因为这我还和很多人争辩过,看样子真是我兄长往里面撒了糖。”   “谢峥那个大骗子!”   裴珩失笑。   谢岁抓住他的胳膊,“我要去外面走走,屋子里太闷了,我呆不住。”   裴珩应了,路面太滑,谢岁踩在冰面上,走两步便往前摔,偏偏他觉得好玩,两只脚在地上滑,溜来溜去。   裴珩走在旁边,一条大道,两人手牵手,看见谢岁身形不稳就拽上一把,帮他调整平衡。   细雪落满了肩头,于是满城的“冰糖葫芦”便又被细细筛了一层糖霜。   “王爷是何时喜欢我的?”谢岁一摇一晃。   裴珩握住谢岁的手指紧了紧,片刻后,小声解释道:“其实我不是断袖。最初的最初,我那样对你,只是因为你是断袖,而那本书里,我喜欢男人,我想符合人设,也是为了告诉长公主,我没有夺位的意思。”   谢岁:“……嗯?”不是断袖?   “至于喜欢你,何时喜欢你,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裴珩呵出一口白气,“可能是你给我分折子的时候?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当时我确实有一瞬间觉得,这样的日子还算不错,真正有心思可能还是你勾引我勾引的太卖力了,我觉得你傻傻的,很可爱。”   谢岁沉默良久,打断道:“其实我也不是断袖。”   “怎么可能?你一见面就穿成那个样子,还在我身上乱蹭,我都以为你暗恋我了……”裴珩哈哈大笑,忽然笑声卡壳。   等等,已知谢岁和他一样知晓剧情,那谢岁为了保命忍辱负重的伪装性向,也不是什么多意料之外的事。   “我十三岁时遇到过一个同窗,他喜欢我,占我便宜。”谢岁慢条斯理说出一些陈年往事,“后来我就很恶心断袖了。从前那个你被我打,就是因为他对我口头调戏。”   “所以,从前我真不喜欢男人。”   天上的雪还在簌簌往下落。   裴珩和谢岁两人站在雪间,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好像错过了什么东西——如果当初重逢的时候,彼此坦诚一点,他们现在可能还是相敬如宾的一对直男。   谢岁思维一瞬间发散,他想到了书,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房间里那么多的断袖图,还有体位等等……   裴珩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唇角颤抖,而后一把抱住了谢岁,按住他的脑袋,“不许乱想!”   裴珩急促:“你喜不喜欢我!”   谢岁点点头。   裴珩强调:“我是不是男的?”   谢岁迟疑的点点头。   裴珩松了一口气:“那不就得了!都直不回去了,还是弯着吧。”   谢岁:“……”他嘴角颤抖,最后忍不住笑出来,捧腹大笑,身形不稳,扑倒在裴珩怀里,两人一同在冰面上摔了一跤。   裴珩扶着笑的起不来身的谢岁,不懂他在乐什么,虚虚拉住谢岁的腰,下一刻却被人抱住,谢岁发烫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谢岁抬头亲了亲他的唇,“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裴珩:“……”听不懂。   谢岁一眼看穿,却轻轻抱住他的脖子,“外面好冷,背我回去。”   裴珩确实听不懂,但他听见里头“良人”两个字,本能的阅读理解能力,让他觉得,谢岁,是不是在向他告白啊?   他背着人,顶着漫天小雪,慢慢走在街上。天空是雾蒙蒙的灰,阴云翻滚,他却并不觉得阴沉,只觉得路很长,时间很慢,身后人的呼吸很安稳。   他来到这个世界许多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   唯有牵住谢岁的手时,才能拥有那一点归属感,那一点梦寐以求的,平安喜乐。   街上空无一人,风雪里,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岁。”   “嗯?”   裴珩轻轻开口——   “我爱你。”   片刻后,有人凑到他耳边,小声附和——   “我也一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