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死对头奉旨成婚后[重生]   作者:若兰之华   文案:   一睁眼,卫瑾瑜重生到了和谢琅成婚的当日。   卫家与谢家有旧怨。   谢琅与卫家联姻,是卫家趁虚而入,仗势相逼。   上一世,卫瑾瑜独守空房整整五年,和谢琅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看着他开疆拓土,征服四方豪雄,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谢琅为了报复,封他为君后。   封后大典由他一个人进行,合卺仪式亦由他一个人完成。   谢琅自始至终,都没踏入过他宫室一步。宫里人人都知,新帝厌恶卫家子,恨不得剥其皮啖其肉。   他身体不好,最终病死在一个阴雨缠绵的秋日。   重生归来,卫瑾瑜尚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公子。   谢琅还没有成为屠遍上京,人人谈之色变的修罗恶鬼。   卫瑾瑜提前看清真相,倒也不慌,只待谢琅新婚当夜,和前世一般丢下他,逃回北境。   然而那上一世素未谋面的人,却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喜房里,锐利双目望着他,一副纨绔做派:“合卺酒还未喝,夫人便早早歇下,莫非是对为夫不满?”   **   与卫家的这桩婚事,谢琅从一开始就不高兴。   洞房花烛,喜帐摇曳,在触到对面人疏冷淡漠眉眼后,谢琅不满之余又添了一层郁闷。   这桩婚事明明吃亏的是他。   怎么他倒先摆起脸来了。   **   两人少年夫妻,互怀敌意,日日同床共枕,免不了发生各种摩擦。   为了往上爬,两人不得不暂时放下旧怨,开始卷生卷死之路,并约定好,最晚半年就和离。   从半年卷到一年,从一年卷到两年。   眼瞧着要卷到第三年头上,谢琅实在招架不住:睡都睡过了,要不咱们握手言和吧。   卫瑾瑜:想得美。   谢琅:QAQ   再后来,两人皆已位极人臣,谢琅浑身浴血,跪在地上,伸出手,道:“瑾瑜,跟我走,好不好?”   对方冷漠无情望着他,挥刀斩断他手上镣铐,道:“谢唯慎,从今日起,你我互不相欠,一刀两断。”   “跟你走?做梦吧。”   谢琅:“……”   谢琅一直以为自己挺睚眦必报的,直到肩上被咬出一排排血淋淋牙印,才知怀里那瞧着娇弱的人,才是最睚眦必报的。   谢琅更不知道的是,上一世,他万箭穿心而死,以世间最惨烈的死法,只为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你是前世未止的心跳。”——《千年》   双重生,先婚(shui)后爱,攻记忆逐渐恢复。   重生剧情第二章 开始。   嘴炮王者?前世眼瞎?今生疼老婆入骨攻&温雅美人?前世摆烂?今生一心搞事业/有仇必报世家公子受。   受事业狂。   攻前期嘴多硬,后期追妻就有多辛苦。   双C,攻受身心只有彼此,攻前世今生都没有任何白月光。   酸酸甜甜小甜饼。   依旧没什么高深权谋,日常居多。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重生 相爱相杀 甜文   主角:卫瑾瑜,谢琅 ┃ 配角: ┃ 其它:下本:《意外和未来新帝有了崽崽后》   一句话简介:今天离还是明天离?   立意: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VIP强推:   一睁眼,卫瑾瑜重生到了和谢琅成婚当日。卫家与谢家有旧怨,上一世,卫瑾瑜独守空房整整五年,和谢琅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看着他开疆拓土,征服四方豪雄,登上九五至尊之位,最终病死在一个阴雨缠绵的秋日。   重生归来,卫瑾瑜决定快刀斩乱麻,与谢琅和离,改变上一世命运。然而新婚之夜本该逃回北境的谢琅,却毫无预兆出现在了喜房里……原来,谢琅也是重生之人。   本文构思精巧,文笔流畅,以双重生为主线,剧情环环相扣,人物有血有肉,两位主人公在经历重重困苦波折后,最终解除心结误会,携手开创盛世,既收获了个人成长,也收获了各自的爱情、亲情、友情,是一篇值得一读的佳作。 第001章 楔子   “听说了么,今日宣城柳氏亦被清理了,直接夷了十族,阖族三千六百余人,无一幸免,与柳氏交好的姜氏,听闻消息后,家主直接带着三个儿子吞毒自尽,只留下请罪书一封,求新君放过他一家老小……”   “这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柳氏算什么东西,祖上盐贩子出身,最末等的商贾之流,连给世家大族提鞋捧鞍的资格都没有,要不是谢氏提供机会,让柳氏子弟挣军功,加官封爵,柳氏哪有机会跻身豪族之列,可当年谢氏被诬谋反,柳氏却忘恩负义,第一个站出来检举谢氏通敌罪证。谢氏三郎娶了柳氏女为妻,谢氏满门下狱时,谢三郎恰好陪怀孕的妻子回柳氏探亲,柳氏家主竟在酒中下迷药,直接割了谢三郎的头颅,送到上京。我若是新君,也决不会放过柳氏。”   “可前朝世家横征暴敛,最多也不过诛九族,夷十族,是不是太狠了些……”   说话的小内侍心有戚戚。   听者,年长些的内侍却道:“这算什么,新君对卫氏,对上京那群世家大族,才叫狠呢。上京城破十日,城中遍地尸骨,惨叫声彻夜不息,那昭狱都被塞满了。城门楼上挂满权贵头颅,城中血顺着通济渠往外排,把整条护城河都染红了。卫氏余孽逃匿在外,新君直接掘了卫氏祖坟,焚了卫氏宗祠,将卫氏祖上十八代都拉出来鞭尸,昔日嚣张不可一世的监察司、北镇抚众鹰獠,全部臣服在新君脚下,任新君驱使,往各地抓捕漏网的世家余孽。凡有带头反抗的前朝旧臣,皆被处以极刑。”   “何况——”   年长内侍叹一声,谁还不知道,如今的新君,经历了家族惨变、狱中酷刑折磨和其后数年卧薪尝胆举兵谋反,早已是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   忤逆不臣者杀。   叛逆不忠者杀。   不悌不孝者杀。   看不顺眼者杀。   别说一天夷一族,就是一天夷十族也没什么稀奇的。   朝堂上偃旗息鼓,万马齐喑,虽是新朝,却没有多少蓬勃向上的气象,反而肃杀压抑,人人自危。   “幸而还有苏相!”   小内侍忽然道,似乎从暗无边际的世道里捕捉到了一线光明。   年长的内侍点头:“是啊,幸好还有苏相,苏相名门之后,翩翩君子,学富五车,师从前朝顾阁老,通兵书,晓兵法,明明大好的前途,却无怨无悔,一路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建立新朝。当年新君在昭狱受尽酷刑,几近丧命,是苏相冒死盗来令牌,将新君救出,后来新君逃出上京,自潼关举兵起事,也是苏相四处招揽故交名士前往投奔效忠,新君才一路势如破竹,攻陷上京。新君登基后,废凤阁,复立丞相之位,军政大事,全凭苏相一人裁决。”   “今日苏相生辰,新君特意放下军务,千里迢迢从西京赶回,为苏相庆生,因为苏相喜红玉,雍临将军还奉命移植了好大一株珊瑚树回来,听说马都累死好几匹,这份恩宠,整个新朝还有第二人能享受得到么?”   暴虐无常的新君,似乎把心底深处仅有的一丝柔情,全部给了苏相。   小内侍点头称是。   又不解问:“那今日新君旧疾复发,怎么连苏相都不肯召见呢?听说苏相在太仪殿外整整等了两个多时辰。”   年长内侍道:“大约陛下不想让人看到狼狈无助一面吧。”   新君当年昭狱受刑,落下一身旧疾,伤了根骨,听说刚出狱时,腿骨脚骨手骨皆断,被医官断言活不了多久。可昔日战功赫赫的北境军少统帅,硬是凭借顽强毅力,自泥淖爬起,领兵从潼关打到上京,血刃仇人,为谢氏一门报了血仇。   这具身体显然已经不适合上战场。   甚至每提一次刀,每上一次马,都是一次重创。   可新君显然没有停止征战的意思。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印证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深处流淌的是北郡谢氏的血脉。   新朝疆域在不断扩张,新君旧伤复发的频次,也在成倍增长。   到今日,太医署的医官在太仪殿诊治了整整两个时辰,还未出来。   消息传到前朝,已经引起不小骚乱。   **   雨丝飘落檐下,沉浸在秋雨中的梧凰殿,宛如一座巨大的囚笼。   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冷殿,亦是禁殿。   只是寻常冷殿,好歹摆着床榻长案桌椅等物,这座冷殿里,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摆满了灵位,殿中点的烛是白烛,挂的灯笼也是纸糊的白色灯笼。   中间空地上,则摆着一张竹席。   席上蜷着一道着单薄雪袍的清瘦身影。   灯影笼罩出一张极秀丽白皙的面孔,肌如玉,唇似雪,半隐在长睫里的乌眸,像明珠沉入幽潭,明澈而冷。   教人只看一眼,便忍不住沉溺其中。   “咳。”   白烛灯影晃了下,卫瑾瑜撑着肘,一点点费力爬起,自混沌中找回一点神识,听殿外内侍的对话声隔窗飘入。   他手脚皆戴着重铐,随着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些微挪动都有些困难,大多数时候,都只蜷在一个地方不动。   谢琅可能也要不行了。   这是卫瑾瑜从内侍寥寥数语中得出的判断。   他没见过健康明耀的谢琅,但昔日从旁人描述中,隐约能想象昔日的北境军少统帅,筋骨如何强健,体力如何傲人,意气何等风发。   单枪匹马,可拉得动百石铁弓,于万军丛中斩杀敌虏首级的北境军少统帅,有朝一日,竟会和他一般,因为身体不堪负荷,过劳而亡。   何其荒唐可笑。   正如他们这桩荒唐可笑的婚姻一般。   吱呀一声门响,发出如同某种陈旧乐器的声调,冷殿大门被人从外推开,秋雨混着泥土气息穿堂而入,满殿白色灯笼都簌簌摇晃起来。   一道身穿鼠皮披风的人影走了进来,在离竹席半丈的地方站定,掖着手,尖细着声唤了声:“君后。”   冷宫即使没有多少守卫,也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卫瑾瑜没有抬头,冷淡道:“不要如此唤我。”   对方从善如流。   “是,三公子。”   视线往下一扫,不由落到素色广袖下,那被镣铐锁着的纤细手腕上。   沉重乌黑的铐,紧扣在光洁纤白的腕间,仿佛毒蛇噬咬着某种鲜美可口的食物,接口处,不少地方都磨破了皮,甚至结了痂。这副镣铐,由新君谢琅亲自赐下,据说就是当年新君在昭狱里戴过的那一副,是昭狱镇狱之宝,重数十斤,专用来锁大盗的,长年累月戴着这么副怪物,寻常武夫都绝不会好受,何况这么一个文弱公子。   真是惹人怜惜呢。   如此姿容,如此样貌。   换作寻常人,定要金楼玉阙娇养着,哪里舍得如此折磨。   可惜,谁让这好好的人身上烙着一个卫字呢。   卫氏奸猾,上京城破时,掌权者及主要男丁皆逃匿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么一个余孽,新君一面命监察司全国搜捕,一面封此子为君后,关在这冷宫中,冷待磋磨,就是让此子代替整个卫氏,向谢氏满门谢罪。   “咳。”   卫瑾瑜抬袖,再度掩唇咳了声,带起一阵锁链撞击声。   他缓了缓神,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到来人绣着金线的蟒袍袍摆上,这样形制的朱色蟒服,只有内廷总管才有资格穿。   “我记得,我与他之间早已两清。”   卫瑾瑜收回视线,冷冷道。   来人没立刻答。   因随着那病弱公子动作,不经意看到了素色广袖下,一闪而逝的一点朱红。妖娆若红豆,闪着诡异光泽。   那是……   来人心头莫名一跳,有意细看,却不可得了。   卫瑾瑜的话,将他思绪拉回。   他掖手一笑,道:“公子言重。这回奴才过来,不是那位大人的意思。”   卫瑾瑜默了默:“有事直言吧。”   “公子爽快。”   来人一拍掌,立刻有内侍捧了一个托盘躬身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紫色蟠龙纹酒杯,杯中盛着酒液。   来人指着那酒。   “这是陛下赐给公子的酒,请公子饮了吧。”   卫瑾瑜终于抬头,看着那酒,半晌,嘴角扯出一抹凉笑。   若非方才无意听见了那两名内侍的谈话,他可能会信。   然而现在,谢琅自身都难保了,怎会有闲情赐他酒。   即使是鸩酒。   只不过,他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就算没有这杯酒,也撑不了几日。   殿外秋雨霖霖,淅淅沥沥,带着一股子萧索和衰败气息。   “放下吧,我会喝。”   卫瑾瑜听了会儿雨声,淡淡道。   来人很满意道:“公子是聪明人。”   示意内侍把酒放到地上,保证卫瑾瑜伸手就能够到,就要转身离开。   “他答应过,让我回金陵的。”   走到殿门口时,后面突兀响起这么道清润略带哑的声音。   来人愣了愣,半晌,道:“金陵毕竟是异乡,卫氏根基在上京,公子切莫多想了。”   他推开门。   “卫氏的密道,和那块玉佩,你的主子,至今仍未寻到吧。”   清润语调再度响起。   来人霍然转身,惊疑不定望着冷殿深处,那道清雅身影。   卫瑾瑜启唇,声音轻柔而冰冷,带着报复:“可惜了,找不到这两样东西,他永远无法走进太仪殿,永远无法安睡,也永远无法真正替新君报仇雪恨。”   烛火笼罩着一方狭窄空间,那空间里,卫瑾瑜已执起酒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松手,任酒盏摔落,道:“祝他好运吧。”   也祝——谢琅好运吧。   “快,快传医官!”   尖叫声紧接着响起。   然而如此烈性剧毒,岂是医官能起死回生。   五脏六腑都在一瞬间麻痹,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   他其实很怕疼,幼时摔一跤,擦破点油皮,都会疼得掉眼泪。只是到后来,失去了搀扶的手,要学着自己站起来了,渐渐忘了疼的滋味。   卫瑾瑜在毒发一瞬,回忆了他和谢琅充满荒诞意味的一生。   他们是圣上赐婚,甚至还行了婚仪,然而一直到他死去,或许不久之后谢琅也将死去,他们都几乎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迄今为止,他们最深的交集,恐怕就是他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冷宫里,听着他如何征服四方豪雄,荣登帝位,今日杀一族,明日夷两族,为谢氏报仇雪恨。谢琅日日对他咬牙切齿,恐怕连他的名字有几笔几画都不知道。   谢琅对他的一切恨意,不过是因为一个卫字。   而且,赐婚圣旨下达时,他也并不知晓,他早已有了心上人。   呵。   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如他们一般,荒唐离谱的关系了。   如此也好,尘归尘,土归土,只望下辈子,他再也不要遇见这个人了。   案上油灯似乎感知到什么,被一道穿窗而过的冷雨浇灭。   新君元朔二年,新君名义上的君后,卫氏余孽卫瑾瑜病死于冷宫中,半月后,新君谢琅在旧疾复发的情况下,不顾群臣劝阻深入北境攻打北梁,不慎落入陷阱,万箭穿心而亡。   有人说是新君杀戮过重,引得天降责罚,也有人说新君是一时疏忽,行军冒进,死于北梁人算计。还有传言说,是军中出了叛徒。   众说纷纭。   但谢琅离世,也标志着守卫了这片国土近百年的北境军最后一颗将星陨落。   凭一介寒门军户,一步步从世家围剿中厮杀出来的北境谢氏,终究没能守住这段传奇与荣耀。   时人无不惋惜。 第002章 重生(一)   天盛十八年,春和景明。   上京,谢氏府邸。   “那喜服,世子爷还未试么?”   “试什么?来送喜服的礼部官员,被世子爷一个眼神吓得险些尿裤子,现在都不敢进后院。”   “也不怪世子爷,世子爷少年英雄,在北境何等意气风发,是多少北地姑娘的梦中情郎,如今却要被逼着娶一个卫氏子,我若是世子爷,也咽不下这口气。”   谁不知道,他们世子爷直得不能再直了,不过为了拒婚,才宣称自己有龙阳之癖,谁料那卫氏,真就敢临阵换掉嫡女,改嫁一个嫡孙过来。   “可不答应婚事,卫氏便不会松口拨下那批棉衣和军粮,侯爷也是无奈。”   雍临一身青色劲装,腰挎弯刀,重重咳一声,打断亲兵议论,而后匆忙行至后院,来到廊下正闭目抱臂养神的少年郎面前。   “世子爷,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今夜婚仪之后,您就可以逃离上京,回到北郡了。”   少年郎身量极优越,猿臂蜂腰,生就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薄唇紧抿,剑眉飞扬,闻言,睁开一双犀利凤目。   雍临硬是被那眸底散发的深重杀意逼得后退一步。   “世子爷?”   雍临大吃一惊,只是逃个跑而已,虽然计划冒险了些,可世子爷何等人物,侯爷那北境军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军法都收拾不住的嚣张混账主儿,上天捉鸟都不带怕的,好端端的,怎会流露出这种森寒……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杀气。   “不跑了。”   “计划取消吧。”   雍临惊疑不定的间隙,听少年冷冷道了两句。   雍临露出五雷轰顶、晴天霹雳的表情。   “不、不跑了?”   怎么可能。   世子爷是如此厌恶抵触和卫氏的这桩婚事,来上京路上,便召集心腹,秘密制定了这个堪称完美的新婚夜金蝉脱壳计划,怎么又突然改主意了。   雍临若有所悟:“世子爷是怕连累侯爷和夫人?”   谢琅没有立刻答,而是垂目,望着此刻完好无缺、还没有受过刑伤的手。当然,还有雍临那还没有胡子拉碴、跟随他南征北战、饱受风霜摧残的脸。   再一次确认,他重生了。   第一次发现自己重生这件事,是今早在二十四楼和一帮纨绔厮混酒醒时。   谢琅整个脑子都仿佛要炸开。   大约是事情太过玄奇违背自然规律,除了濒死一刻万箭穿心之痛,死亡前和死亡后的事情竟全都一片空白。他整个人如溺了水,缓了许久,眩晕了许久,前世记忆方如洪流一般,慢慢涌回大脑,但画面依旧断断续续,很多细节依然模糊不清。   尤其他攻破上京,弑君篡位,登基称帝之后的事。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无比清晰的明白,眼下着急忙慌与谢家联姻的卫氏,内里到底是一副什么恶毒丑恶嘴脸,只要一阖上眼,他仿佛还能看到那阴冷潮湿的昭狱中,那如怪兽一般的刑具,一点点夹断他的手指、脚趾,甚至是胫骨,让他趴伏在地上狼狈喘息,站都站不起来,连猪狗都不如。   “瞧瞧,这就是嚣张不可一世的北境军少统帅,什么铮铮铁骨,栓上链子,还不是跟狗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   ……   “就是不想跑了。”   谢琅强压下眸底汹涌杀意:“与我说说,今夜要娶的,那卫氏嫡孙的情况吧。”   谢琅在脑中检索了一番,发现关于这位联姻对象,他的记忆竟是空白的,只记得他被老爹派来的两名副将押着,在对方的地盘上,和对方行了一场堪称耻辱的婚仪。   没错,他娶卫氏的孙子,婚仪不在谢府,而要在那嫡孙所居公主府办。   礼部给出的理由也很荒唐可笑:那嫡孙身娇体贵,入住其他府邸,怕水土不服,身子骨受不住。   天鹅都没这么娇气。   雍临压着困惑答:“是卫氏三房行三的嫡孙,比世子小两岁,生母是圣上长姐、本朝第一位以摄政王规制下葬的那位明睿长公主,生父世子也晓得的,双亲亡故后,一直住在宫里,由太后亲自抚养,听说一应吃穿用度,和皇子们一般无二,算是卫氏出身最尊贵的一位嫡孙了。传闻姿容也是……十分出色。”   谢琅冷冷一扯嘴角。   是美是丑,与他何干。   卫氏就算真送来一个妖孽,还能迷惑得了他不成?   雍临便试探问:“真不跑了?”   谢琅:“不跑了。”   虽然重活一世,亲人袍泽尚在人世的喜悦,让他恨不得立刻跑回北境,见到爹娘,大哥,二叔,三叔,甚至他最嫌弃的老三……可上一世,他任性跑回北境,激怒了卫氏,给谢氏带来灭顶之灾,就算他不是那个主要原因,也一定在某种程度了起了催化作用,这一世,他必须得忍辱负重留在这里,为谢氏谋一条生路。   姿容出色?   呵,他倒要瞧瞧,卫氏到底给他送了个什么妖孽过来。   **   和清冷的谢府不同,数街之外长公主府彩绸飘扬,红灯满廊,一片煊烈喜庆。   只是,如今公主府主人的寝居外,气氛实在称不上欢悦。   卫氏派来的一名管事肃然而立,不满地望着紧闭的寝居门,质问公主府管事桑行:“今夜就是婚仪,这三公子,竟然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日都不出来,成何体统!”   老内侍桑行虽也很担忧,但更不满对方颐指气使的态度。   阴阳怪气回击:“刘管事若看不过去,不若直接踢门闯进去,把我们少主请出来。”   刘管事脸色阵青阵白。   他倒真想这么干,可里头那个,生母何等显贵,又是太后捧在心尖尖上的,他哪有那个胆量。   便强压怒火,道:“桑管家,婚仪吉时可是礼部定好的,若是耽搁了,你我谁都担待不起,圣上和首辅那里也没法交代,你倒是想想办法。”   桑行:“我要是有办法,还用和你一道站在这里么。”   “……”   桑行想,堂堂卫氏嫡孙,竟要嫁给一个寒门泥腿子出身,名声还那般恶劣的小霸王,换成谁能坦然接受。   公子卫氏嫡孙,自幼宫里长大,受的是最好的礼仪教导,谦谦君子,温润如兰。   一道赐婚圣旨,简直是把鲜花往牛粪上糟践。   也就那卫氏黑心肝烂心肠,能做出这等狠辣无情的事。   两人发愁的间隙,寝室门吱呀一声,竟自内打开了。   一个面色苍白、姿容秀丽的少年郎从里面走了出来。   “少主!”   桑行忙迎上去。   看着少年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和明显憔悴的清瘦身形,心酸而担忧问:“少主还好么?”   卫瑾瑜转眸,看着眼前人——母亲身边的老人,自幼服侍自己的阿公,接着又转目,望向前方宽阔雅致的庭院,庭院里飘扬的彩绸,阶下气势汹汹,身穿卫氏服侍的管事,以及,自己光洁白皙,没有伤痕,也没有被锁枷锁着的手,也终于再一次确认,自己重生了。   “三公子。”   卫氏管事见卫瑾瑜出来,大喜,忙迎上去,行一礼,道:“礼部已经将婚服送来,三公子,快些试试婚服尺寸吧。”   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卫氏嫡孙,管事平时没怎么敢正眼瞧过。   如今离近了细看,才知传闻中的仙姿玉质是何意思。   卫瑾瑜冷冷看他一眼,却道:“先不急。”   语罢环望着满院正忙着布置喜房的人群,吩咐桑行:“让礼部的人都撤了吧。”   桑行微惊。   “少主是要……”   这桩婚事是圣上赐下,就算有太后疼爱,少主也不能任性更改的。   就闻卫瑾瑜道:“我记得,谢氏在上京也是有府邸的,卫氏既然要嫁孙,就该有嫁孙的模样,按规矩,婚仪自然应该在谢府举行。”   少年语调疏冷至极。   桑行一愣,还未琢磨过来,刘管事先如被踩了尾巴一般跳起来:“三公子,你在开玩笑吧?”   “在公主府举行婚仪,已是首辅看在太后面上退让,改到谢府,您——”管事一时气得口不择言:“您就不怕家主怪罪么!”   卫瑾瑜神色不变。   “祖父若要责罚,由我一力承担。”   “要不要改到谢府,管事自己看着办吧。”   “否则,今日谁也别想逼我穿那身喜服。”   语罢,卫瑾瑜转身而去。   刘管事惊呆了。   有些不明白,这一向温顺体弱的三公子,何时如此大的脾气了。   对方有太后撑腰,真闹起脾气来,还真不好说,今日卫氏派他过来,也只是盯着人,确保婚仪顺利进行。   刘管事权衡之下,一咬牙,忙去找礼部管事的。   **   桑行跟着进去,打量着一袭云白广袖,于南窗下静坐的少年郎,总觉得在寝居里把自己关了一日的少主,隐约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桑行试图劝解:“在公主府成婚,于少主好处多多,那谢府,位置偏僻不说,听说已经久无人居住打理,还不知荒凉成什么模样,少主何必委屈自己,去住那等寒碜之地。”   “照老奴的意思,婚仪就在公主府办,婚后少主依旧住在公主府,不必挪动地方。北境那小霸王,再乖戾嚣张又如何,说白了就是入赘到咱们公主府的赘婿,老奴已经吩咐了,把他的居所安置在最偏僻的西院,离公子远远的。公子只管当自己多养了条狗!”   卫瑾瑜抬手,没什么表情地把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就着浓苦的汤药喝了。   他生就一张清雅如月的俊秀面孔,羽睫纤长,鼻若悬胆,唇如琼丹,若不是常年卧病,带了些病态的苍白,几乎要将天上的清月也比下去了。   桑行不免又怜惜:“少主这般擅做主张,卫氏那边多半会不高兴……”   这些年,少主和卫氏关系已经够紧张了,若再因此得罪卫氏,可如何是好。   “我意已决,阿公不必多言了。”   卫瑾瑜道。   上一世,他倒是听从卫氏安排,在公主府举行了婚仪,给了谢氏一记下马威和无形羞辱。甚至礼部在卫氏授意下,还在婚仪中加了一些含有折辱性质的流程。   换来的是上京城破后,谢琅的滔天恨意与刻意报复。   谢琅视这场仪式为毕生耻辱,率领叛军屠戮到此地时,直接让人一把火焚毁了公主府。   他失去了家,也失去了自幼跟随在身边的护卫和阿公。从此,彻底成为乱世里的弃子和浮萍。   这一世,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左右只是一个过场而已,因根据上一世记忆,婚仪之后,谢琅便会连夜逃回北境,之后数年,一直到谢氏被诬谋反,他们都不会再见面。   卫氏没料到谢琅如此胆大包天,自然不肯罢休,但那时恰逢北梁偷袭边境,世家既忌惮谢家,又要依赖谢家在前线打仗,公然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最后还是圣上出面,下发了一道措辞严厉的申斥诏书,罢黜了谢琅世子位,并将其品阶连降七级,全了卫氏颜面,此事才算暂时揭过。   卫家与谢家这桩联姻,除了让上京百姓茶余饭后多了桩谈资,于他们两个当事人而言,再无其他实质意义。   大渊与北梁的战事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五年,他也独守空房五年,在大渊即将大获全胜的情况下,北境军竟毫无预兆的惨败,谢家被诬谋反,满门惨死,谢琅也被关进昭狱,接受拷问,受尽酷刑,几近丧命。谢琅逃出后,凭着北境军余威和谢家忠烈之名,一路收拢部曲和北境军残部,组成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围攻上京,最终攻破上京城门,踏着昔日凌虐他的那些世家大族的鲜血与尸骨,坐上了九五至尊之位。   经历过家族惨变和惨烈的复仇之路,谢琅彻底成了一个喜怒无常、阴鸷多疑、冷血无情的暴君。   谢家惨案,卫家是始作俑者。   而他,作为卫家余孽,昔日曾给他莫大耻辱的卫家子,也成了谢琅疯狂报复的对象。   谢琅封他为君后,封后大典由他一个人进行,合卺仪式亦由他一个人完成,仪式结束,便让人扒掉他的喜服,将他囚禁在宫中,命他戴着重铐,日日对着谢家满门灵位长跪请罪……后来他病得实在爬不起来,谢琅也不再管他,任他在冷宫里自生自灭。   再后来,他便饮下了那杯鸩酒。   一个新君恨之入骨的卫氏余孽,无论是病死,还是被毒死,不会有人深究。至于谢琅会不会一时兴起,屈尊看一眼他的尸体,或者更兴起一些,来个鞭尸之类的饭后活动,他就不得而知了。   前世种种历历在目。   卫瑾瑜不由捏拳。   上一世,他以为谢琅是恨卫家仗势相逼,不甘心做受人摆布的棋子,才冒着杀头重罪在御前抗旨拒婚,后来才知,他还因有了心仪之人。   自幼相交,一起长大,实打实的竹马。   谢琅对他,对卫氏的一切怨恨,未尝没有这个因素。   可这一切,凭什么要让他来承担?   他把成婚地点改在谢府,不是为了讨好谢琅,而是为了保全公主府——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家。   “公子。”   另一道年轻沉稳声音,将卫瑾瑜思绪拉回现实。   帘后已多了个身着玄色侍卫装的青年,正是自幼陪伴在卫瑾瑜身边的护卫明棠。   上一世,明棠为护他死在乱军刀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用鲜血淋漓遍布刀口的身体为他堵着门,护他周全。   明氏只是金陵一个小族,明氏子弟自幼被送进各大世家做侍卫、伴读,无非是博一个前程而已,但明棠跟着他这么个无用的主子,却半点前程也没捞着,最后还因他丧命。   卫瑾瑜心口一阵窒痛。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身边人因他的无能受到任何伤害。   卫瑾瑜想起明棠过来是为何事了,目中冷意减了些,问:“查的如此?”   明棠似有顾忌,没有立刻开口。   卫瑾瑜了然。   “无妨,直言便是。”   明棠只能如实回禀:“定渊候世子已在二十四楼流连三日,昨夜还在明月阁豪掷千金,和京中一帮纨绔子弟寻欢作乐,彻夜达旦,还——”   “还怎么?”   “还点了小倌。”   明棠压抑着怒火:“听说此次中贵前往北境传旨,他当面拒接圣旨,最后是被定渊候当着中贵的面赏了顿家法,派副将押着入都的。”   卫瑾瑜毫无意外,甚至知道的更多。   上一世,谢琅也是这般被逼迫着入京,甚至连新婚夜,都是被定渊候府的副将押着,与他拜天地行婚仪的。   其中耻辱,可想而知。   “我知道了。”   “今日你安心待在府中休息,不必再去盯着。”   他重生的时机不好。   大局已定,他对谢琅的私生活没有任何兴趣。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想想未来的路要如何走。   明棠应是。   不多时,桑行再度过来,说礼部已经同意更改婚仪地点。   “张大人说,他会亲自与谢府重新沟通流程,请公子放心。”   卫瑾瑜满意点头。   谢琅觉得耻辱,就去谢府耻辱去吧。   这一世,他一定要保住母亲的公主府不受池鱼之殃。 第003章 重生(二)   “婚仪要改到谢府?”   谢琅正大剌剌坐在凉亭里喝酒,听了定渊候副将裘英带来的最新消息,有些意外。   怎么跟上一世不一样。   裘英是定渊侯谢兰峰的副将,奉命押送谢琅进京。   与谢琅平日相处很随意,便也捞了盏酒坐下,打趣道:“礼部的人刚刚过来通知的,看那张大人着急忙慌、满头大汗、一副老房子着火的模样,大约也是临时更改的。”   “听说,是公主府那边的意思。”   公主府的意思,便是即将与谢氏联姻的,那位卫氏嫡孙,卫三公子的意思。   谢琅转动酒盏,眼睛轻轻一眯,“他这是什么意思?”   裘英:“这属下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于世子爷您的名声可是大大有利,若不然,外头都传您要入赘公主府当赘婿呢。”   谢琅一脸冷漠。   心里轻嗤,从那道赐婚圣旨达到北境的那一刻,他谢琅这个名字,就已经成了全军笑话,永远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吞一只老鼠,和吞一只苍蝇,有本质区别么?   他永远忘不了,上一世,在暗无天日的昭狱里,那始作俑者是如何站在他面前,像践踏猪狗一般践踏他,践踏父亲,二叔,三叔,张狂得意大笑的。他们被关在不同的牢房里,只有过堂时,才有错身而过相见一面的机会,那时他脚骨皆断,站都站不起来,可看见浑身血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二叔,还是忍不住心酸落了泪。他无法把那样一个不成人样的人,和战场上雄姿英发,自幼教他忠勇大义的二叔联系起来。   卫氏。   谢琅默默念着这两字,闭上眼,才能控制胸腔内翻滚的杀意不漫出来。   **   卫氏乌衣台。   卫氏荣耀象征,出入者皆是世家勋贵和朝中六部九卿要员。   即使满上京城都在议论今夜即将举行的那场婚仪,作为当事方之一,乌衣台上,气氛依旧肃若朝典。   毕竟明眼人皆知,卫氏势大,即使这桩婚事,是卫氏以势相压,逼迫谢氏屈从,那也是谢氏高攀了。否则,区区一介寒门军侯世子,别说世家嫡孙了,连世家嫡女,也是没资格求娶的。   此刻,卫氏家主、当朝首辅卫悯正着一身燕居道服,坐在六角亭中,与一名长相文秀,着青巾道服的学子对弈。两个儿子,卫嵩与卫寅皆毕恭毕敬地侍立在父亲身后,石案周围,规规矩矩站着五六名围观的卫氏年轻一辈子弟。   渊朝外设凤阁,总揽朝政,内设二十四监,管理内廷事务与皇帝私事。   凤阁之所以以“凤”为名,是因为这一机构乃先帝最疼爱的长女,已故明睿长公主一手创建。明睿长公主虽是帝女,却聪敏好学,胆识过人,自幼和皇子们一起骑马游猎,出入学堂。先帝曾当众感叹:“明睿若为男儿身,我大渊何愁后继无人”。先帝病重时,将性情羸弱且优柔寡断的太子托孤给长公主,封明睿长公主为监国长公主,以长姐与摄政王的双重身份监理国政。长公主以不输男儿的魄力,建立凤阁,广纳人才,推行改革,革除积弊,让大渊朝这座巨大机器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运转起来。新帝继位初期的混乱朝局才得以迅速稳定。   凤阁建立之初,为了遏制世家权力,让更多的寒门学子进入大渊朝廷,宰执人数设置为四位,并定下了“两名出自世家,两名出自寒门”的规矩,但自从天盛八年曾名盛一时的寒门宰相陆允安在西京一战中里通外贼,将西京十三城拱手送与外敌,犯下叛国重罪后,凤阁之内再未出过寒门宰相。而今凤阁内三位宰执,首辅卫悯,次辅韩莳芳、顾凌洲,皆是实力雄厚的世家大族出身。而卫氏作为上京诸世家之首,卫悯作为一言九鼎的凤阁大相,在大渊朝的地位几乎是无可撼动的存在。   “家主。”   卫氏大管事卫福行至亭中,恭敬行了礼,便小心翼翼立到一边,并不敢擅自开口打搅家主弈棋。   卫悯抚须落下一子,问:“何事?”   卫福虽知时机不合适,也只能斗着胆子禀:“三公子已经在外头跪了一个时辰,今夜便是婚仪,若是出点什么事,太后那边怕不好交代。”   卫悯拢着眉,尚未表态,卫氏长子,如今已经年过四十的卫嵩先冷哼一声,开口:“这都是他咎由自取,不经卫氏同意,便擅自更改婚仪地点,谁给他的胆量!他这是不将父亲不将卫氏放在眼里。这些年,他仗着太后撑腰,住在宫里,不回府接受卫氏教导,让其他大族议论纷纷,已然是忤逆不孝,依孩儿看,父亲正当趁此机会,好好教教他卫氏规矩。”   二爷卫寅则忧心忡忡道:“这孩子毕竟体弱,听说又刚大病了一场,三弟在这世上就剩了这么一条血脉,父亲不若就先饶了他这一遭……”   卫寅话音刚落,众人便听到一声巨大的棋子摔地声。   素来以威重著称,喜怒不形于色的当朝大相,此刻一张脸竟沉如冷冰。   卫福第一个噗通跪了下去。   卫嵩、卫寅紧接着跪倒,接着是已经吓傻了,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的卫氏年轻一辈子弟。   偌大的石亭里,空气瞬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坐在石案对面,正与卫悯对弈的青巾学子亦站了起来,恭谨告罪:“学生来的可是不巧?”   “文卿,与你无关。”   卫悯平平开口。   “今日本辅身体欠佳,咱们改日再弈,你且退下吧。”   “是,学生遵命。”   青巾学子躬身行一礼,便退出亭外,由仆从引着往院外而去。   仆从显然与学子相熟,快走出庭院时,方低声道:“首辅最爱与苏公子对弈,公子得闲时,可要经常过来,首辅心情好了,咱们下人也能跟着沾些光。”   青巾学子——苏文卿笑了笑,温声道好。   等步出松风堂,苏文卿脚步却忽然一顿。   因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青石道上,展袖跪着一道雪色身影,对方看着不到弱冠之龄,身体羸弱背脊却挺拔,俊秀面孔上虽透着一丝病态苍白,一行一止,却如冰雪明月,夺人眼目。   苏文卿因为姿容出众,在学子间一直有一个“赛潘安”的称号。   然而这是苏文卿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某种特质与光彩被人压了下去。   苏文卿问:“那是谁?”   仆从瞧了眼,带着几分怜悯与同情道:“是三房的三公子。”   苏文卿定定看了一会儿,问:“就是即将与定渊侯世子成婚的那位三公子?”   “没错。”   仆从引着苏文卿继续往外走:“好歹也是卫氏嫡孙,如今却要嫁给一个寒门泥腿子出身的军侯世子,想想也怪可怜,听说那定渊侯世子出了名的混不吝,猎鹰逐犬,样样娴熟,床笫方面的事也混乱得紧,就昨夜,还在明月楼和一帮纨绔子弟通宵达旦的厮混,点了七八个小倌进去伺候……这三公子,以后可有得罪受。”   苏文卿随口问:“世家嫡孙何等尊贵,首辅便舍得么?”   仆从瞧了瞧四周,见无人,才再度压低声音道:“其实家主以前是最疼爱这位三公子的,还曾当着一众门客的面称赞三公子是‘卫家宝树’,但自打三房出了事,三公子搬进宫里,不肯回卫府,便彻底在家主那儿失了宠。如今家主最疼爱的是大房、二房的两位孙公子。”   “家主治家严厉,幼时几位孙公子一道进学,只有三公子能得到奖励,其他公子只有受罚的份儿,可自打三公子失了家主疼爱,每回功课考校,受罚最多的就变成了三公子。”   “三公子住在宫里,也要参加卫府功课考校么?”   “这是陛下的恩旨,一是怕太后太溺爱,三公子荒疏课业,二是为了全相爷与三公子祖孙之情。”   苏文卿了然点头。   仆从笑道:“是奴才多嘴了,公子这边走。”   感受到有异样视线射来,卫瑾瑜抬起眸。   青色身影擦肩而过瞬间,卫瑾瑜侧眸望去,恰与对方视线交错一瞬。   立在一旁的明棠察觉到公子神色有异,问:“公子识得刚刚那人?”   卫瑾瑜默了默,道:“他叫苏文卿。”   苏文卿?   明棠却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   至少在他所认识的世家勋贵子弟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但此人竟能出入卫府,显然不是一般学子。   卫瑾瑜仿佛窥出他所想,道:“你眼下自然不认识,不过,以后总会认识。”   这个名字,他是再熟悉不过的。   甚至在上一世生命最后一刻,都在听宫人讨论这个名字背后所蕴含的种种光彩,荣耀,与传奇。尤其是此人与新君谢琅之间形影不离、君臣情深的种种美好传说。   苏文卿,便是他上一世花费了很长时间才知道的,谢琅的心仪之人,并将在三月之后举行的春月科考中,一鸣惊人,击败一众寒门世家子弟,蟾宫折桂,摘得三甲之首,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并将创造一段“三位阁臣同争一位弟子”的佳话。   上一世,谢琅逃出昭狱,能在短短数月聚齐二十万大军围攻上京,是苏文卿充当幕后军师,等到谢琅称帝,又是苏文卿带领天下学子重新斧正修订前朝礼制律法,让新朝迅速运转。所以谢琅正式登基称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凤阁,封苏文卿为相,让苏文卿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唯一柄国重臣。   苏文卿所居苏相府,是谢琅亲自下旨赏赐建造,与宫城仅一墙之隔,日日车马不断,堪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只是上一世卫瑾瑜并不知道,苏文卿这么早便得到了卫悯的赏识,与卫氏有了瓜葛。   但也不奇怪,此人有才华,有城府,有手腕,是众学子之中,唯一一个同时得到寒门学子与世家勋贵子弟认可的才子。   “三公子。”   一直到天色暗下,卫福方出现,道:“首辅说,今日这事便算了,以后,望三公子记着教训,勿要再犯。”   到底是卫氏嫡孙,卫福面上不显,心里却叹息。   谢氏如今是寒门新贵,北郡大族,两族联姻,婚仪细节定然繁琐复杂。   跪了这么一下午,这三公子,晚上岂能不受罪。家主也是心狠。   回到公主府,礼部已经将婚服送来。   虽然婚仪改在谢府举行,公主府亦象征性挂了彩绸和红灯笼,老内侍桑行焦灼侯在门口,见卫瑾瑜下车,立刻迎上去忐忑问:“那卫氏可是为难公子了,为何现在才回?”   这些年,公子与卫氏关系紧张,今日公子前脚改了婚仪地点,后脚卫氏就派人过来,说家主有召,让公子回卫府一趟,他岂能不担心。   卫瑾瑜摇头。   明棠得了吩咐,也未说出实情。   晚上就是婚仪,流程繁多,桑行便没再追问,转换成一张团团笑脸:“老奴陪少主去试试婚服吧。”   “还有礼部送来的礼单,老奴大致看了下,都是按规矩来,太后那边特意从私库里添置了不少东西,公子可要亲自过目?”   桑行在心里叹息声,似这等婚嫁大事,一般都该由父母张罗的,可惜公子自幼失去双亲,与卫氏关系又不亲厚,临到关头,只能他这个老奴越俎顶上。   卫瑾瑜无所谓:“阿公看着办便是。”   桑行应是。   到了院中,卫瑾瑜看下人进进出出,正将一个个系着彩绸的铜箱子往马车上搬,方停下步,问:“这是作甚?”   桑行道:“少主以后要住在谢府,吃穿住用,自然不能将就,老奴便带人将公主府库房闲置的好物拾掇了一番,晚些时候随婚车一道搬到谢府去。”   这位阿公,着实是想多了。   卫瑾瑜淡淡道:“让他们停下吧,这些东西,一样都不必带去谢府。”   按照上一世记忆,今夜婚仪之后,谢琅就会逃回北境。   他根本不会留在谢府居住。   桑行只当少主不喜他随便动公主府旧物,道了声是,自去吩咐。   吉时将至,卫瑾瑜换上喜服,于房中静候。   一应流程自有礼部操持,太后亦派了经验丰富的嬷嬷从旁协助,他只需当个安静的傀儡即可。   司衣局花费一月功夫赶制,大红绣金线的广袖长袍,越发衬得年轻小郎君容色如玉。   因为临时更改了婚仪地点,流程自然也有所不同,比如上一世,并没有迎亲这一环节,谢琅是直接穿着喜袍,被定渊王府副将押着进公主府与他拜天地行婚仪的。   那时卫瑾瑜看不到对方的脸,但从耳畔传来的异样动静能判断出,谢琅并非自己跪下,而是被人狠压着膝盖压下去的。   这次婚仪改成谢府,以此人对卫氏恨意,反抗空间恐怕更多。   但卫瑾瑜并不在意,因他已经提前预知了结局。   谢琅会跑就行,过程如何,不重要。   此后数年,足够他为自己谋一条新出路了。   正想着,府外忽有锣鼓喧响声,明棠自外进来禀:“公子,谢府过来迎亲了。” 第004章 大婚(一)   浩荡的迎亲队伍,直接塞满了整条街巷,四周人头攒动,全是挤着看热闹的百姓。   谢琅同样身着大红喜服,高坐在系着大红绸花的骏马之上,身后跟着定渊王府将官、扈从,礼部众官员及浩浩荡荡一群纨绔子弟。   这群纨绔子弟平日游走好闲,不学无术,但最讲究一个兄弟义气,这等时候,自然当仁不让地要来给好兄弟撑场子助威。   裘英和雍临紧随在谢琅身后。   裘英已熬了三宿没睡,两只眼睛恨不得长在谢琅背上,生怕这位祖宗临时作妖,半路逃跑。好在谢琅老老实实换上喜服,掐着时辰带领迎亲队伍过来了,目前为止还没有作妖迹象。很好,很欣慰。但裘英仍不敢放松丝毫警惕,毕竟这位祖宗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深谙兵不厌诈之道,此次来上京路上,他就险些着了道。   万幸痛苦日子终于快要结束。   只待今夜婚仪结束,他就可以安心睡个好觉,回北郡同侯爷交差了。   “诶,我说张大人,吉时已到,怎么这公主府的大门还紧闭着?”   一名纨绔不满嚷嚷。   礼部张大人不紧不慢来到谢琅马前,打了个揖,道:“请谢世子下马,跪迎新人吧。”   此言一出,众纨绔哗然变色。   “跪迎?!”   “这是哪来的规矩!”   “张大人,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马上坐的是谁!”   裘英闻言,也轻轻皱眉。   婚嫁之中,似这等跪迎之礼,一般只出现在公主出嫁,或双方家世门第悬殊极大的情况下,卫氏虽然势大,为上京诸世家之首,可谢氏也远没到需要跪迎卫氏的地步。   礼部此举,显然是得了授意,刻意羞辱谢氏。   谢琅懒洋洋握着马缰,对此倒是丝毫不意外。   因上一世,也是有这么一出的。   这不过上一世,是到了公主府的寝阁前,才让他跪的。   以致后来流言纷纷,都说他不是娶妻,而是入赘到了卫氏,当赘婿,更有好事者,声称谢氏这个寒门新贵也毫无寒门骨气,跪舔卫氏。   眼下这意思,倒是让他直接在公主府大门前,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跪了。   如此,不肖明日,半个时辰之内,谢氏世子给卫氏当赘婿的传言便会传遍整个上京。   卫氏这副嘴脸啊,啧。   因为礼部提出的无礼要求,整个迎亲队伍都陷入了沉默,包括此次跟随谢琅进京的定渊王府亲兵。   他们都是在战场上以一当百的高手,性情豪迈,快意恩仇,便是面对以凶悍闻名的北梁骑兵,也未曾后退过一步,看到世子受辱,岂能坐视,手不由轻按在腰侧刀柄上,以死亡目光凝视着那位张大人。   张大人如有所感,两股本能战栗了下,然而另一头的卫氏更不好得罪,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呵下腰:“请世子下马,跪、跪迎新人吧。”   张大人最后突然哆嗦了下,是因为上方轻轻掠来的两道视线。   明明是佻达的玩世不恭眼神,却无端让人联想到能吃人的恶狼。   等他再细看,那身穿大红喜袍,眉峰张扬入鬓的少年郎,却是一副笑眯眯表情。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谢琅牵了牵嘴角,手撩动衣摆,正待下马,公主府内,却猝不及防响起一道清润声音:“不必了。”   紧闭的大门也在这时打开。   年轻公子着红色绣金线喜服,长身玉立,出现在门后,宽大袖袍随暮夜的凉风轻轻摆动。只是站着不动,便自有一股百年世家才能浸润出的优雅风仪。   谢琅手收回,眼睛不由轻轻一眯,盯在卫瑾瑜身上。   活了两世,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瞧这个传闻中的卫氏嫡孙。   但因为盖头遮着脸,除了看一个身形,他却看不到更多的东西。   那位张大人显然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打懵了,愣了下神,方找回自己声音:“三公子,您怎么……怎么自己出来了。”   这实在不合礼仪啊。   卫瑾瑜淡淡道:“吉时已到,张大人,勿要磨蹭了。”   如此,张大人也不好说什么了,示意礼官递上红绸,红绸另一端,自然是握在谢琅手中。   谢琅漂亮利落地翻身下马,大红袍摆在空中扬起鲜艳弧度,牵着红绸,将卫瑾瑜送进了迎亲的马车里。   “好身手!”   纨绔们纷纷拍掌起哄。   按照流程,迎亲队伍需要沿朱雀大街绕行一大圈,再回到谢府。   之后就是拜天地,行婚仪。   卫瑾瑜合袖坐在车中,听车轮辘辘启动声,和道两侧百姓发出的惊叹喧嚷声。   “真是好大的阵仗!上京城都多少年没有过这般铺张煊赫的婚仪了!”   “那还用说,这可是圣上亲自赐婚。”   “那马上坐的就是谢世子吧,真是少年英雄,好俊一张脸!”   卫瑾瑜内心毫无波澜,只是平静抚平压皱的袖口。   卫氏刚刚那一出,不过是因为他擅自更改了婚仪地点,所以要在别的地方把面子找回来,以更加明目张胆的方式给谢氏下马威。   何其倨傲。   以卫氏作风,剩下流程上恐怕还会有类似安排。   谢琅后来视这场婚仪为毕生耻辱,实在不是没有道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卫瑾瑜尚未回神,车门已被人从未打开,紧接着,一只修长有力带着薄茧的大手,从外伸了进来。   卫瑾瑜一怔,伸出手,由对方扶着,下了车。   之后便是到正堂行婚仪。   厅内厅外,已经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大多都是与谢氏交好的家族和官员,当然也有些单纯来看热闹的世家勋贵。   拜完天地,该拜高堂。   谢琅这边,定渊侯夫妇驻守北郡,无法赶回,卫瑾瑜这边,则是父母双亡的情况,两边倒都是统一一致,没有高堂参加。   照理该省去的环节,礼部却在正厅上摆了两块牌位。   已故明睿长公主和已故卫氏三郎卫晏的牌位。   观礼宾客看到此处,已是议论纷纷。   “这,哪有在喜堂上摆灵位的啊。”   “谢氏娶亲,要拜也应先拜定渊侯夫妇。”   “可不是嘛,这卫氏也欺人太甚。”   裘英也紧拧起眉。   然死者为大,礼部如此行事,也让人挑不出错。   世子若是反抗或拒绝参拜,很可能还要落下一个不敬不孝的罪名。   这便是这些上京世家手段厉害之处,既让你吃哑巴亏,又让你连冤都喊不出一声。   裘英担忧地望向谢琅,生怕这位祖宗一时意气起来,直接把礼部那个什么张大人砍了。他眼风一扫,示意雍临、另外两名将官和左右近卫把人看好。   谢琅呢,倒像个局外人一般,全程保持微笑,冷眼打量着这一切。   礼官上前一步,正要喊拜高堂,一道冷然如玉的声音骤然响起:“且慢。”   礼部张大人眼皮狠狠一跳,再度看向那位卓然而立,今日似乎格外与他过不去的卫三公子。   “我母亲不喜喧闹,我父亲——罪臣一个,没有资格享参拜祭飨,请将他们灵位请回。”   对方用清冷平和语调说着惊天裂地之言。   观礼宾客俱是一愣。   张大人眼睛也微微睁大,看怪物一般看着卫瑾瑜。   想,此子真是疯了。   “大人,这——”   “快收了!”   张大人心跳如鼓,用力揩了揩额上冷汗。   卫氏势大,就算当年那桩案子人尽皆知,闹得那般轰轰烈烈,谁又敢当众说卫氏三郎是罪臣。   可这卫氏嫡孙,竟然如此没有顾忌,当众说出。   百行孝为先,圣人尚不能夺情,原本这事儿可大可小,这么一定性,就是公然让罪臣牌位登堂入室,传出去,他脑袋上这顶乌纱帽还能戴?!   礼部的杂役们自然也不傻,晓得事情往这个方向发展的严重性,不敢磨蹭,迅速把堂上牌位请了下去。   谢琅全程冷意旁观,见状,眼底玩味更浓。   婚仪重归热闹气氛。   之后便是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谢琅还要待客,自然要留在前院,卫瑾瑜则由礼官引着往新房。   新房位于宽阔的东跨院,虽是现布置的,该有的装饰都有,床帐和被褥俱是崭新的颜色。卫瑾瑜坐定后,由太后自宫里指派过来的两位嬷嬷方道:“前头宾客很多,且有得等,公子可要吃些宵夜?”   卫瑾瑜摇头。   他没有胃口。   他只关心谢琅何时离开。   两位老嬷嬷没有强求,毕竟新婚之夜,心情紧张,吃不下东西是正常事。   “公子。”   待二人退下,明棠悄无声息进来,道:“方才属下经过后院,看到几名定渊王府的亲兵正在喂马,真是奇怪,定渊王世子成婚,他们不去喝喜酒么?”   卫瑾瑜想,当然不必去。   因过了今夜子时之后,他们就要一路跟着谢琅,逃出上京。   但这话,卫瑾瑜自然无法同明棠说。   便道:“许是有其他任务,这是他们谢府内部的事,莫要多嘴。”   明棠应是。   左右今夜谢琅是不会回来的,卫瑾瑜心情很放松,便自行揭了盖头,坐在案旁,撑额小憩,迷迷糊糊,倒真伏在案上睡着了。   等再醒来,前面已经听不到任何喧嚣声,显然,喜宴已经结束,宾客多半也都离场了。   看看时辰,刚好子时。   手臂被压得有些麻,卫瑾瑜坐起来,看案上红烛已烧了大半,正要叫明棠进来,廊下忽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似有很多人朝喜房这边涌来。   继而是嬷嬷们欢悦的声音:“世子回来了。” 第005章 大婚(二)   卫瑾瑜一愣。   世子?   这个时辰,谢琅不是应该已经在逃出上京的路上了么?   为何会出现在喜房。   “唯慎,来都来了,不让我们瞧瞧弟媳么?”   有人起哄。   另一道懒洋洋带着浓重醺意的声音响起:“今夜谁敢乱来,休怪我不讲兄弟情面。”   “还说我们,就你喝成这样,今夜难不成还让弟媳伺候你?”   “滚。”   “诸位。”又一道沉稳声音道:“我们世子头次大婚,你们就高抬贵手,饶他一遭吧。待会儿我在前厅再弄一桌,咱们继续喝。”   闹洞房本来就是图个气氛,没人敢真作出越矩之事,何况里头那个还是卫氏嫡孙。   纨绔们说了几句浑话,便嬉笑着散去了。   外面重归安静。   紧接着吱呀一声,房门已自外打开,夜风先送进一阵浓烈酒气,一道高挑身影,摇摇晃晃自外走了进来,大约饮多酒的缘故,脚步有些虚软,进房门时,还险些摔了一跤。   “世子当心。”   一名嬷嬷在后面好心提醒。   谢琅摆摆手:“都出去。”   两嬷嬷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福了福身,退出喜房,并贴心地把房门合上。   卫瑾瑜业已扶案站了起来,于满室昏光中,看对方一身大红喜袍,佻达不羁,煊烈张扬,朝他走来。   喜帐摇曳,璎珞如火,烛火光影在少年郎仿若玉石塑就的脸上明暗交错。   活了两世,他第一次看清对方的面容。   一张肆意张扬,也俊美得咄咄逼人的脸。   仿佛一柄凌厉出鞘的宝剑,寒光四射,耀人眼球。让人无端联想到驰骋原野的狼和豹,生机勃勃,力量与凶狠并存。   这样一副优越躯体,的确天生为战场而生,而不是纸醉金迷的上京。   “夫人在看什么?”   他出神的功夫,那张俊美无俦的桀骜面孔已近在眼前。   语调里无半分醉意。   卫瑾瑜纵然冷静克制,此刻也禁不住有些迷茫。   迷茫谢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是为夫这张脸,让夫人神魂颠倒了。”   对面人继续道。   语气里已尽是轻浮。   卫瑾瑜总算从这轻浮中找回几分理智。   他错开视线,淡淡道:“没什么,一时失礼,见谅。”   “无妨。”   对面人轻眯起眼。   “你我夫妻,何必如此客气。”   “想看,使劲看便是,不要钱。”   卫瑾瑜没有说话。   谢琅视线一扫,先落在案头的大红盖头上。   说了句:“夫人很急不可耐啊。”   再一扫,扫到案上摆着的鎏金酒壶和两只酒杯。   他挑眉而笑:“合卺酒还未饮,夫人便打算独自入眠,这是对为夫有意见呀。”   说完,便执起酒壶,慢悠悠倒了两杯酒,一杯端在自己手里,一杯递到卫瑾瑜面前。   “来,你我共饮此杯。”   卫瑾瑜蹙眉看着那晃动的酒液,没有接。   他并不想和谢琅喝什么合卺酒,他只想知道,谢琅为何没有逃走。   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偏差。   难道谢琅和他一样,也是重生么。   不可能,谢琅此人,性烈如火,睚眦必报,如果谢琅已经预知了日后卫氏对谢氏做的那些事,怎么可能心平气和接受这桩赐婚,还在这里同他饮酒。   “看来,夫人果然对为夫有意见呀。”   “那便换个方式,我先喂夫人喝,权当赔罪,夫人喝完了,再喂我喝,如何?”   “来,张口。”   酒盏递至唇边,浓郁的酒气,立刻在鼻端弥漫开来。   对方举止,俨然就是一个轻浮至极的浪荡子。   难道还未经历过家族惨变的谢琅,竟是如此做派么?卫瑾瑜不由想到,此人昨夜在二十四楼彻夜厮混,还点了七八个小倌的荒唐事。   卫瑾瑜再度蹙眉,深吸一口气,道:“不必了。”   他没有去端余下的那只酒盏,而是另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以双手托起,道:“在□□弱,无法饮酒,便以茶代酒了。”   语罢,也没管所谓合卺仪式,直接将碗中茶一饮而尽。   谢琅倒没说什么,眯眼盯着茶碗片刻,仰头,自顾将手里的酒饮了。   室内重新陷入寂静。   卫瑾瑜知道,谢琅今夜过来,绝不可能是为了与他喝合卺酒这么简单,定神片刻,道:“有话,就请直言吧。”   谢琅觉得好笑。   “你怎知,我有话说?”   卫瑾瑜看他一眼,反问:“难道没有么?”   当然有。   谢琅在心里道。   然而他怎么可能说出来。   他又不傻。   “天色已晚,就算有话,也该到床上说去,你说对么,夫人?”   谢琅好整以暇道。   说完,径直转身,到喜帐内坐了,开始宽衣解带。   卫瑾瑜一怔。   不明白他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迟疑瞬间,那狼一样的幽冷双眸,已直勾勾望了过来。   “怎么,你不宽衣?”   “这桩婚事,不是卫氏求来的么?”   “还是说,卫氏觉得自家嫡孙尊贵,没教过你怎么伺候人。”   卫瑾瑜总算从他话中听出些怨愤之意,冷冷回望过去,道:“你并不满意这桩婚事,不必如此。”   “不必什么?”   谢琅露出不解兼戏谑表情:“能娶你这么一位温香软玉的大美人,本世子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满。”   谢琅视线在卫瑾瑜身上流连,仿佛欣赏一件稀世珍品。   卫氏倒是下了血本。   弄了这么个祸国殃民的嫡孙送到他床上。   他以前从不知,一个男人,也可能长成这般模样。   不愧是世家大族精心娇养出来的。   这眼神落在卫瑾瑜眼里,和秦楼楚馆里的那些达官显贵挑选伶妓时的眼神差不了多少。   卫瑾瑜于是目光更冷了些。   “不会也无妨。”   床上人悠然撑起膝:“待会儿本世子慢慢教你,一夜功夫,有得学呢,就从最基本的姿势学起。本世子床上规矩不多,就一个,再受不住也不许咬人,听见没有。”   “叫声儿倒是可以大一些,助兴。”   卫瑾瑜隐在袖中的手捏成拳头。   他知道,谢琅在演戏,在用另一种方式,还击卫氏,然而,这种情况,这种情景,他却抓不住对方一点把柄,更无法直接拒绝。   他不信,谢琅真的会心甘情愿与他同眠共枕。   且不论此人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即使事情出现了他意料不到的偏差,一个人也不可能真的性情大变,谢琅分明是憎恶这桩婚事的,连上京成婚都是挨了军棍,被押着过来。   对方此举,只能用恶意报复来解释。   他体力上毫无优势,真到了床上,只是恶意的戏谑与捉弄,便足够击溃他所有尊严。   “夫人?”   对方已经脱得只剩下一件红绸里衣,带着恶意的促狭,扬声催促。   卫瑾瑜默了默,直接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   谢琅似惊了下,诧异问:“夫人这是作甚?”   卫瑾瑜不想再与他演戏,直接拔出短刃,横在颈间,道:“也许你真的高兴,但我并不愿。你若执意强逼,我只能血溅此地了。”   “……”   谢琅这下是真愣住了。   他存心试探不假,万万没料到,试探出这么个结果。   还有最紧要的,这桩婚事,明明他才是被逼的那个,他才是那个受害者,怎么眼下倒像是调转过来了。   谢琅神色于是也终于冷了下去。   一展襟袍,冷笑道:“话既挑明了,就都别惺惺作态了。”   “你若真不愿,何不在赐婚圣旨下的那一刻,当着传旨人的面,血溅当场。”   “既入了谢府的门,与我拜了天地,行了婚仪,便是认了这张床,还装什么清高呢。”   “你们世家大族,不是最注重名声利益么,与我成婚,若没点好处,你会答应?”   “人都有身不由己时。”到了这种地步,卫瑾瑜也不再退避:“世子便没有么?若不是北境军急缺那批粮草棉衣,世子可会答应这桩婚事?”   废话。   他当然不会。   再说,这桩婚事也不是他应的。   谢琅敏锐发觉,他正在一步步陷入对方的言语圈套。   笑一声,道:“别转移话题,既然说到身不由己,你的身不由己呢,说来听听,是什么?”   卫瑾瑜直接道:“无可奉告。”   “好一句无可奉告。”   谢琅拍掌,蓦得冷笑。   “你轻飘飘一句无可奉告,就敢在新婚之夜,给本世子这等脸色看么!把刀放下!”   他语气陡然转厉。   让人可以清晰联想出,他在沙场上杀伐决断、统领千军万马的气势。   卫瑾瑜依旧在冷静思考。   余光一扫,见谢琅已经起身,背着手,往这边走来。   以对方身手,可以轻松夺掉他手中匕首。   对方睡了他,于他而言是灭顶之灾,于对方而却并无任何损失,在睡了他的情况下再将他弃之如敝履,逃回北境,似乎更能羞辱卫氏。   难道是今日卫氏种种刻意羞辱的举动,刺激了此人,才令此人临时改变主意,来了这么一出?   谢琅已到了五步外。   电光火石间,卫瑾瑜咬牙,拿定主意,手一松,毫无预兆撤了匕首,道:“告诉你也无妨。”   谢琅脚步果然顿住,饶有兴致等着答案。   卫瑾瑜垂眸,似乎做了最后迟疑,方抬头道:“因为我中了毒。”   “若我们发生关系,会传给你。”   这个答案委实出乎意料。   谢琅目中浮起怀疑色。   卫瑾瑜放下匕首,抬手,轻卷起右侧宽袖。   谢琅视线移去,就见红色广袖下,露出一段光洁白皙小臂,臂上赫然印着一点朱红,妖娆若红豆一般,灼灼刺目。   卫瑾瑜:“宫砂之毒,你听过吧?”   谢琅一愣。   他自然听过,还是从他那个书呆子三弟那儿听说的。   宫砂之毒,用一种特殊而罕见的毒壁虎血炼制而成,用秘法点在人臂上,中毒者,可在与人行鱼水之欢时,将毒传给另一人,一般用于刺杀。   谢琅看着卫瑾瑜,心念百转,目光一下变得极复杂。   “这是卫氏所为,让你刺杀我?”   这卫氏是不是疯了。   为了杀他,在自家嫡孙身上下这种毒?   就不怕一个闪失,先把自家人给嘎了?   卫瑾瑜平静放下袖口,道:“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我已告诉世子我的身不由已,世子,还要与我睡么?”   谢琅头皮发麻离开喜房,来到书房。   他需要静一静。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上京城的世家,到底是一群什么物种的疯子。   “世子爷?”   雍临来到书房,就见谢琅一条腿支着案,仰面靠着圈椅,脸上盖着本兵书,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有些惊讶问:“世子已经试探完了?”   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些。   按着原本计划,他们此刻应当正在返回北郡的路上,谁料世子却突然改变计划,说不走了,还说要去试探试探那位卫氏嫡孙的底细。   底细这种东西,自然要循序渐进,慢慢试探。   而且,新婚夜嘛,试探着试探着,说不准就试探到哪儿去了。   谁料不到一刻功夫,世子爷就从喜房出来了。   莫非那位卫氏嫡孙,只是卫氏丢出的一个傀儡,毫无值得探究之处?   “拿纸笔来。”   谢琅忽拿开书坐起,吩咐。   “世子是要?”   “给老三写信。”   那人看着文弱,却一点都不怕他。   他得先搞清楚,这所谓的宫砂之毒,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   用这种方式毒死他,对卫氏有什么好处?   卫氏费尽心机同谢氏联姻,就是为了把他毒死?   直接派人刺杀,岂不是更省事?何必要赔上一位嫡孙。   若是假的——   呵。   好。   很好。   他成功了。   在确认答案前,他是真不敢进那间屋子了。 第006章 大婚(三)   雍临取来纸笔,摆在谢琅面前。   谢琅皱眉:“怎么只拿了一张纸?”   雍临不解:“世子爷不是要给三郎写信?”   “还有爹娘,大哥,二叔三叔的。”   雍临一愣。   因为赐婚之事,世子爷和侯爷、大公子全闹翻了脸,临行前,直接当着侯爷面,将侯爷送的那张紫金弓折为两段,摔在地上,一路上大公子屡次发来书信问候,世子也不看不理。   如今,世子竟要主动给侯爷大公子写信,怎能不让人意外。   谢琅一下明白他心中所想,难得笑了声,道:“别磨蹭,取纸去。还有大哥那些信,也都拿过来。”   经历过上一世家破人亡,他方知晓,亲人仍在世上,仍有家可回,是怎样一种幸福。现在别说让他娶一个卫氏嫡孙了,就是娶十个,再挨一百顿棍子,他都会抱着老爹,永远不撒手,哪里还会同他置气。   “家里是不是准备给老三议亲了?”   谢琅忽问。   雍临觉得更加稀罕,世子爷,竟也关心这等琐事了,便道:“听说夫人相看了好几家小娘子,正在挑呢。”   “可有柳氏女?”   “有啊,柳氏那个小五娘,一向与三郎交好。柳氏家主,近来也十分殷勤往侯府走动,想来也想促成这桩婚事。”   见谢琅容色骤然冷下像覆了层冰,雍临愣住:“世子怎么了?”   “没什么。”   他给娘和大哥写信,还有个重要目的,就是阻止谢氏和柳氏联姻。   **   次日要进宫谢恩,卫瑾瑜一早就醒来。   见外头无风无波,两个嬷嬷也神色如常进来送盥洗之物,全然不似上一世时的兵荒马乱,便知谢琅是真的没逃走。   昨夜大好良机没有逃,之后大概率是不会逃了。   谢琅为什么没逃走呢?   卫瑾瑜仍一阵迷惘。   两位嬷嬷同样迷惘,迷惘待会儿回宫,该如何向太后回禀定渊候世子昨夜歇在书房,而未歇在喜房这件事。   太后那般疼爱三公子,势必要大怒一场。   “太后年事已高,又在病中,寻常小事,就不要惊扰她老人家了。”   卫瑾瑜自窗边转过身,道。   两人听懂其中含义,肃然应是。   不多时,谢府一名叫孟祥的管事过来,笑呵呵在外问:“三公子可醒了?我们世子请三公子一道去花厅用早膳。”   卫瑾瑜皱眉。   昨夜他们刚不欢而散,谢琅离开时,分明脸都是青的,竟会好心请他吃早膳?   然而事已至此,一味躲着也不是办法,便吩咐桑行:“让明棠一道跟着。”   “是。”   桑行也守了一夜,自然知道昨夜的事,不过,他倒不像那两个嬷嬷一般迷惘,反而很高兴,高兴金尊玉贵的少主没有羊入虎口。   定渊候世子那惊人身量,又久在军中,在那方面,一看就是十分厉害的。   少主哪儿受得住那等折腾。   他是正儿八经宫里出来的,自然知道,男子与男子,和男子与女子不同,上面的那个若不知怜惜,故意磋磨,下面那个要吃大苦头的。   谢府花厅就建在东跨院边上,卫瑾瑜到时,谢琅果然已经坐在案后。   他今日穿着身绯色束袖箭袍,双手搭在圈椅上,巍然而坐,鲜烈如火的颜色,越发衬得面如冠玉,气势逼人。   “公子快请坐。”   毕竟自家世子爷昨夜干出那般混账事,孟祥忍着心虚,笑眯眯引着卫瑾瑜在对面坐下。   卫瑾瑜抬眼,看向对面谢琅。   对方眼底乌青若隐若现,显然没睡好,然而却很能装。   懒洋洋换了个姿势,挑眉示意:“让人随便备了些,也不知合不合夫人口味?”   卫瑾瑜微垂目,扫了眼,虽是早膳,汤、菜、主食齐全,满满一大桌,什么花样都有,便道:“有劳。”   “不劳。”   “只要夫人吃得开心便好。”   谢琅握起筷子,夹了块蒸烧鹅,送进口中,慢慢嚼起来。   卫瑾瑜只当听不见他这虚伪做作的关怀,也握起筷子,随便夹了一只离得最近的虾仁。   谢琅眼睛一眯,若有所思。   两人心思都不在饭上,随便吃了些,便同时收筷。   孟祥见卫瑾瑜擦过嘴角准备起身,忙笑呵呵问:“公子不再用些茶?”   卫瑾瑜并不想在这里和谢琅演戏,说不用,并向他致谢。   “我吃好了,世子自便。”   卫瑾瑜顿了顿,看向谢琅,出于礼貌说了句,便告辞离开。等人走远了,孟祥方责怪望向谢琅:“世子也是,方才怎么也不知道给新夫人夹夹菜。”   “给他夹菜?”   谢琅仿佛听到笑话。   “我劝你,以后也离他远点。”   “否则,连自己是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孟祥一愣。   想起临行前侯夫人的再三叮嘱,忍不住道:“属下知道,世子对卫氏不满,对这桩婚事也不满,可这毕竟是御赐的婚事,世子不满这桩婚事,便是不满圣上,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以此攻讦世子目无君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就说昨夜……世子就算再不甘不愿,也不该离开喜房呀。”   见谢琅沉着面不吭声,孟祥以为自己的建言有了效果,接着道:“属下看这卫三公子,长得好,脾气好,性子也和善,倒是和京中那些目高于顶的世家子弟很是不同。世子总这般冷着脸,怕要吓着人家。”   “吓着他?”   谢琅一嗤。   “他胆子可比你大多了。”   而且,昨夜明明他才是受害者,如今,恶名还得全让他背。   对方用毒吓唬他,反倒成了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真是荒唐。   其实昨夜在书房里,他几乎一夜未眠,一直在努力回忆上一世有关这位身上处处透着古怪的卫氏嫡孙的事迹和印象。   遗憾的是,他一点都没想起来。   准确说,对于这个人,他的记忆是空白的。   他只记得,上一世新婚夜,他被裘英和老爹派来的另一名近卫押着,被迫跪在公主府寝阁前,以恭迎公主的礼仪,屈辱地和一个卫氏子拜了天地,行了婚仪。   “卫氏这回择了一名嫡孙,且身世颇为显贵,足见诚意。卫氏如今掌凤阁大权,总揽朝政,也掌着北境军粮草命脉,一味与其交恶,于谢氏并无好处。”   “那五年前大哥的账怎么算?”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连大公子自己都不再介意。王爷再三嘱咐,请世子以大局为重,勿要意气用事,惹祸上身。世子,该行婚仪了。”   “卫氏如此欺辱谢氏,你们也让我拜?!”   他仿佛仍能听到上一世仍不可一世的自己愤怒的质问。   裘英迟疑片刻,无情道:“王爷说,千锤百炼,玉汝于成,只要无损大节,世子都不得反抗。”   于是他便被迫跪了,拜了。   他正眼都未瞧过对方,根本不知道对方是美是丑,是高是矮。   新婚当夜,他就逃回了北境,之后和此人再无交集。   而卫瑾瑜这个名字,也仿佛一粒沙尘沉入海底,在大渊朝堂上毫无踪迹。   至少他攻破上京城门,将满朝文武都囚在文华殿时,里面是没有这个人的。   可见他根本没有出仕做官。   上一世的记忆,便在上京城破他登基称帝之后戛然而止,那万千记忆丝线,跨越前世今生,仿佛被人用一柄寒刃生生割断,连余响也无。   除了濒死之时,那万箭穿心之痛。   大约是老天爷也觉他死于非命,有辱谢家英名,才替他抹了那段记忆吧。   回到房中,卫瑾瑜屏退桑行和明棠,自己取了药油,按揉膝盖上的淤青。他身体不好,体质特殊,连这种根本算不上伤的瘀肿消除速度也比常人慢很多,没办法,只能借助药油缓解疼痛。   按揉到一半,孟祥再次过来,说入宫马车已经备好,世子在等着和夫人一起入宫谢恩。   毕竟是御赐的婚事,无论双方当事人愿不愿意,都要表达出皇恩浩荡和感激涕零的态度。   卫瑾瑜放下书,到府门外一看,门口果然已经停了一辆马车,车前放着脚踏。   卫瑾瑜登上车,看到谢琅已经坐在里面。   谢琅已换了件玄色绣白虎的四品蟒袍,一手撑膝,靠在车壁上,半眯着眼,似睡非睡。   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无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连最基本的寒暄客气也不必。   卫瑾瑜避开对方横亘在中间的大长腿,自在另一侧坐了,然后从袖袋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书,开始翻开。   驾车的亦是定渊王府亲兵,谢琅隔窗打了个手势,便遵令出发。   “那毒,是假的吧?”   对面人忽然冷不丁来了句。   上方阴影笼下,卫瑾瑜抬头,才发现那张俊美桀骜的脸庞,已经欺到近前。   马车空间本就狭窄,对方单臂撑在车厢上,霸道蛮横气息,几乎将整个车厢塞满。   卫瑾瑜冷冷回望,问:“何意?”   谢琅眼睛轻眯:“只要是中了毒,无论是何种毒,都不能食用生发之物,可方才用膳,我看夫人吃虾仁吃得很欢呀。”   两人四目相对,气息相缠,可以看到对方面上每一丝表情变化。   卫瑾瑜想到那顿早膳多半是鸿门宴,却没料到,他是这个目的。   这人,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   定了定神,错开视线道:“宫砂之毒,不靠食物生发,你若不信,可以去查证。”   “是么?”   谢琅没有撤臂的意思,继续霸道问:“那靠什么生发?”   卫瑾瑜咬了下唇,不理他。   他唇色浅薄,极是好看,如桃花一般,这一咬,立刻印上几点细小齿痕。   谢琅忍不住看了眼。   接着忽一伸手,强捏住了卫瑾瑜下巴。   “为什么不敢看我?”   “抬头,对着我的眼睛说。”   “那毒,到底是不是真的?嗯?”   他拿出了审问犯人的凌厉气势。   仗着在他谢府的马车里。   卫瑾瑜背紧抵在车厢上,被迫仰面看他,下巴被他捏得生疼,但有一丝挣脱迹象,便会被捏得更疼,乌眸禁不住颤了颤,目光愈发冰冷道:“是真的。”   嘴还挺硬。   谢琅还欲再把人唬一唬,臂上忽一痛,低头一看,蟒服袖口已被利刃划破,落下一道血淋淋口子。   而利刃的另一端,则握在对面少年郎手里。   这点伤,谢琅还不放在眼里,谢琅手骤然捏紧,沉沉问:“你敢伤我?”   卫瑾瑜紧攥着短匕,如被逼到绝境的兽类,悍然望着他:“你再敢招惹我,我敢杀你。”   谢琅有些牙疼松了手。   卫瑾瑜立刻一手撑着坐榻,一手捂着颈,剧烈咳嗽起来。   见谢琅视线仍虎视眈眈在上面游走,忍不住怒问:“你还欲作甚?”   谢琅撕了片里衣,缠住臂,冷笑:“下回再敢拿刀对着我,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把刀收起来。”   一个病秧子,也敢这样自不量力。   要不是待会儿要面圣,不能弄出太大痕迹,他非得让他哭着求饶不可。   猜到此人不敢再胡来,卫瑾瑜亦收了匕,继续从袖袋里摸了书出来看,只右手手指,始终攥着袖口。   到了宫门外,天盛帝身边的曹公公已在等候。   曹德海是太仪殿掌事牌子,为人和气,八面玲珑,见了谁都是一张笑脸。   曹德海一甩拂尘,虚虚行了个礼,笑容满面道:“陛下知道二位要过来,早早就命杂家在这里等着了。”   “有劳公公。”   二人回礼,谢琅问:“听闻陛下风寒复发,龙体可好些了?”   曹德海道:“早上喝过药,就歇下了,太医说陛下这是操劳过度,需好好静养一阵子,才能完全康复,这期间切不可再操劳,这不,这几日前朝要紧政事,都是凤阁先裁夺,再由卫阁老来太仪殿单独奏禀。”   曹德海引着谢琅和卫瑾瑜来到宸福殿,也就是天盛帝的寝殿前,这时,殿中走出另一个衣饰华贵、身着紫色蟒袍的太监,殿外小内侍显然都很惧怕他,纷纷俯身行礼。   “黄公公。”   曹德海亦殷勤迎上。   曹德海口中的“黄公公”,既统管着内廷二十四监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纯。谢琅记得,上一世谢氏被诬谋反,这位和卫氏沆瀣一气的掌印大太监和其背后监察司也是出了一份大力的。胸膛内不可避免地泛起一股杀意。   黄纯没看曹德海,视线径直落到谢琅身上。   两人目光交错,黄纯笑道:“一眨眼,世子好像又长高了,真是羡煞老奴啊。”   谢琅散漫一笑:“都是托黄公公的福。”   “世子这是取笑奴才呢。”   黄纯视线紧接着落在卫瑾瑜身上,道:“三公子体弱,陛下怕把病气过给您,今日就先不召见了,六子——”   他吩咐身后一名小太监:“带三公子去偏殿休息。”   谢琅下意识去看卫瑾瑜。   卫瑾瑜目无波澜,在殿外磕了个头,便随那名叫六子的太监往偏殿去了。   谢琅却有些意外。   皇帝只是感染风寒,就算召见臣子,也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如何有传病气一说。何况今日还是他们新婚头一日过来谢恩。   正百思不解,黄纯已比着拂尘道:“世子快进去吧,陛下正等着您呢。”   **   等谢琅从殿中出来,卫瑾瑜恰好把手里的书册看完一半。   他看得全神贯注,一直等谢琅到了身后,才察觉到什么,自案后抬起头。   大约还沉浸在书页内容里,那眸底有轻盈水光,粼粼而动,清澈见底。   但只一瞬,那水光便消散,转为沉寂。   谢琅手中多了一柄嵌玉的宝剑。曹德海则亲自捧了一对玉如意过来,道:“这是陛下赏给三公子的。”   卫瑾瑜看了眼,恭敬接过,再次到太仪殿外磕头谢恩。   接着就是到清宁殿拜见太后。   曹德海还要侍奉皇帝,另派了太监引着两人过去。   谢琅信步而行,拧着眉,还在想皇帝今日令人不解的举动,不想转过一条宫道,快到清宁殿时,袖口忽被人扯了下。   很轻的力道。   谢琅自幼习武,久在沙场,自然第一时间察觉了。   有些意外看向一旁的卫瑾瑜。   卫瑾瑜抿了下唇,方用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太后身体不好,作为晚辈,我不想让她担心。”   谢琅知道,这位卫三公子的生母明睿长公主是太后与先帝所生的长女,依着辈分,他唤太后一声外祖母。   但他不理解的是。   “所以,你想说什么?”   卫瑾瑜抬眸,羽睫被风拂动。   唇角动了动,道:“太后可能会问起昨夜的事,那两个嬷嬷不会乱说,希望——你也注意措辞。”   谢琅立刻明白了。   这是让他配合演戏。   这人刚刺了他一刀,怎么有脸说出来的。 第007章 大婚(四)   谢琅很快便明白卫瑾瑜为何突然有此交代。   到了清宁殿,两人行过礼,太后没有立刻叫起,而是盯着他训诫:“哀家知道,对于这桩婚事,你们谢氏未必满意,但圣意既定,你身为谢氏世子,便该谨遵皇命,以身作则,心中有杆秤,做事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和谢氏一族的荣耀,而不是一味轻狂,意气用事。”   “世家,便如同盘踞在上京城的一棵大树,盘根错节,其深无限,世人只道蚍蜉撼大树,精神可嘉,殊不知,有多少蚍蜉都死在大树压迫下。便是当年权倾朝野风头无二的陆允安,结局如何,你也知道。哀家的话,你可明白?”   谢琅自然听得懂,这位太后虽然嚣张跋扈了些,但并无恶意。且上一世,谢家被诬陷谋逆时,太后似乎已经病逝。   便恭谨道:“唯慎明白。”   太后满意点头。   “你父亲为你取字‘唯慎’,可见用心良苦。”   说完话锋一转:“昨夜,你为何不在喜房,而宿在书房?”   谢琅心头咯噔一下,便知多半是那两名老嬷嬷没顶住压力说了实话。   这叫他怎么解释?   太后看他这模样,便知此事是真,当即冷笑一声,正待发作,便听旁边人道:“外祖母勿怒,这是我的主意。”   太后一怔一愣,看向卫瑾瑜。   卫瑾瑜伏跪于地,道:“是我不惯与旁人同睡,才恳请世子体恤,暂住书阁的。外祖母若要责罚,便责罚平宣吧。”   平宣,谢琅咀嚼了下,才明白是他的字。   太后望着下方少年身影,半晌,叹道:“你这孩子啊。”   “行了,都起来吧。”   两人谢恩起身,太后让人赐了座,看了眼身边的掌事姑姑穗禾。   穗禾会意,命左右宫人都退下。   太后方肃然看着二人,语气严厉道:“哀家不管这究竟是谁的主意,也懒得再追究,但从今夜起,你们必须住到一起。这不仅是哀家的私心——”   太后看向谢琅:“也是哀家为你们谢氏考虑。你父亲打了胜仗,皇帝高兴,百官也高兴,大渊的百姓更高兴,可高处不胜寒,背地里,你可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谢氏,盯着你。他们拿不住你父亲的把柄,便会拿你的把柄,去攻击你父亲,攻击谢氏。也许你不屑与卫氏联姻,但你可知,介怀甚至忌恨这桩婚事的,又岂止你一个。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巴不得你们撕破脸,一拍两散。人活于世,要懂得因势利导,顺势而为,而不是一味争狠斗勇,好风尚要凭借力,才能送人上青云。在这方面,你父亲要比你强很多。还有你——”   太后这回看向卫瑾瑜,目中藏着千般怜惜:“哀家知道你主意大,可哀家这身子,还能撑几时,还能护你几时,你得给自己找条后路啊孩子。”   大约说得太急,太后咳了声,穗禾连忙端来一碗热茶,让太后饮了两口。   太后摆摆手,道:“罢了,哀家言尽于此,剩下的,你们自己品味吧。”   说完又点了两个精明强干的女官,道:“从今日起,你们就住到谢府,照顾世子和三公子的饮食起居。”   谢琅与卫瑾瑜一道出了殿,卫瑾瑜落后了些,问出来相送的穗禾:“外祖母病了这么久,为何还是不见好转?”   穗禾神色黯然:“太后说,她这是陈年痼疾,能维持现状,已然不错,太医院已经调整了几次药方,但都不怎么见效。”   卫瑾瑜沉吟须臾,道:“能否把那些药方给我看看。”   穗禾一愣。   “公子这是怀疑……”   卫瑾瑜摇头。   “只是想看看而已。”   他记得上一世,外祖母病逝后,一直负责给外祖母诊病的太医院院首也离奇失踪,后来尸体被人发现在护城河上。他并不想往最险恶的那方面怀疑,然而此事着实蹊跷,为保万一,他还是想核实一下。   穗禾迟疑:“给太后看病的是张院首,每回诊完脉,张院首都是现场开方,然后把方子交给手下侍医去取药、煎药,药方也是直接留存在太医院。想要在太医院查看底方,需要有院首印鉴才行,公子可否等几日,容奴婢想想办法。”   卫瑾瑜朝她施一礼:“有劳姑姑。”   穗禾忙避开。   “这都是婢子应该做的。”   卫瑾瑜抬头,望着清宁殿上空,一阵出神。   外祖母的言外之意,他岂能听不明白。   她希望他把谢氏当做一条出路,借这桩联姻开辟出来。   然而这世上,没有谁能真的做谁的靠山,外祖母不可能成为他的靠山,谢氏更不可能,每个人能倚仗的,只有自己。   过往他所畏避的风刀霜雨,以后除了以坦然之姿直面,再无第二选择。   回程路上,卫瑾瑜照旧专注看书。   “你要参加春月考?”   卫瑾瑜看得正投入时,对面突然冷不丁来了句。   春月考,即礼部即将在五月份主持的会试。   一般是在三月份进行,今年因为北境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才挪到了五月。   卫瑾瑜捏了捏书册。   有些意外,谢琅仅凭这本《章句集注》就有此一问。   连心思缜密的阿公都没问过他这句话。   但他并不打算回答谢琅。   谢琅显然也没打算得到答案,意味不明地瞥了眼那封皮,道:“我记得,只有院试乡试合格者,才能参加会试。你前两个都没参加,如何有资格参考?”   卫瑾瑜面无表情翻过一页。   日光融融,恰好一粒绒花越过车窗,飘落在那玉色发带上,主人却浑然未觉。   谢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故意拿腿去顶了下人。   “问你呢。”   绒花簌簌落下。   卫瑾瑜皱眉,不是很想搭理这个人。   但如果不搭理,这一路恐怕都安生不了。   眼睛仍盯着书页,淡淡道:“就算我院试乡试都合格,也是没资格参加考试的。”   “世子多虑了。”   谢琅一愣,才突然想到,他的生父,卫氏三郎卫晏,是被剔除卫氏族谱的罪臣,他身为罪臣之子,的确没资格参加科考。这时,亲兵在外禀:“世子,到了。”   **   太后所遣李女官与顾女官,一到谢府,便发挥精明强干作风,先命内务府一道过来的宫人将新房里的被褥全换成统一的鸳鸯戏水样式,接着又重点整饬浴房,把香膏、皂荚、澡豆、兰草及各色名贵秘制香料一一摆上,甚至还在浴汤里铺洒了一层花瓣,增加情趣。   接着,二女官又恭恭敬敬到书阁,请谢琅搬回东跨院居住。   裘英正坐在阁中蹭茶,闻言,憋笑憋得难受,险些没呛住嗓子。   雍临也立在一边,努力握拳。   谢琅面无表情:“二位,想笑便笑啊。”   雍临立刻吓得站直。   裘英则肃容:“世子误会,我只是喝茶水喝得太急了而已。”   “这上京的茶,果然比咱们北郡的清香浓郁,难怪人人削尖了脑袋也要往这里挤,便是末将,也有些乐不思蜀了。”   谢琅道:“这个好办。”   “明日我就给老爹去封信,把裘副将讨来。”   裘英赶紧把茶碗放下。   “别,千万别,世子的神鬼营都是以一当百的顶尖精锐,我进去只有拖后腿的份儿,世子大恩大德,还是容我在侯爷身边养老吧。”   这位祖宗整治起人来,他可太知道如何手黑心黑了。   有着这回上京押送之仇,他若真到了神鬼营,就算不残也得被扒层皮。   谢琅冷笑一声。   其实他也有些想家了。   尤其是刚发现自己重生的那一刻,几乎恨不得立刻拍马奔回北境。   可今日老太后有些话说得在理,他肩上担着的不只是自己性命,还有谢氏一门,甚至是北境三十万大军的前程。百炼成钢,玉汝于成。他得学会忍,卫氏越是跋扈可恶,他就越要沉下心,藏锋于内。   裘英想起正事,问:“今日进宫面圣,陛下都与世子说什么了?”   谢琅道:“只例行问了问爹的身体和北郡的情况,其他的没说什么,就是我谢恩退下时,他忽然很用力的握着我的手臂,好像要说什么似的。但黄纯进来喂药,他就松开了。”   裘英意识到,谢琅提起皇帝时,语气称呼实在不敬。   他只当谢琅还因赐婚的事心有不满,便叹道:“卫氏强横,把持凤阁与朝政,陛下这些年也是不易。”   然而这便是纵容世家,诛杀忠臣的理由么?   谢琅冷漠想,他对皇帝的确观感复杂,一方面,上一世谢氏被诬谋反,卫氏虽为罪魁祸首,可皇帝也听之任之,没有阻止卫氏勾结北镇抚、监察司,滥施刑狱,屈打成招。另一方面,上一世,他攻破上京,围困皇宫时,这位皇帝,先咬破指血,写了告罪书一封,言自己姑息养奸,愧对忠臣,今日种种,皆是咎由自取,而后直接从内关闭殿门,纵火自焚于殿中,从某方面讲,倒比那些世家大族还有骨气。   还有,今日皇帝某些举动,也很令人费解。   “世子。”   谢琅沉思的功夫,雍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这是苏公子让属下交给世子的。”   “文卿公子?”裘英看了眼信的封皮,意外:“他也来上京了?”   “是。”   雍临代答:“苏公子要参加今年礼部主持的会试,早在数月前就启程过来了。”   裘英了然,道:“文卿公子自幼在二爷跟前长大,以文卿公子才华,三甲之内,必有姓名。如此也不错,文卿公子若真入朝为官,日后也可成为世子和谢氏强大助力。”   谢琅接过信,展信阅览。   雍临低声道:“苏公子还说,他已设法取得卫悯信任,能自由出入卫氏,之后的事,他自有打算,请世子不要为他担忧。”   谢琅皱眉。   “他结交了卫氏?”   “是。”   谢琅直接合上信。   目光倏地一沉,厉声:“告诉他,不要自作聪明,立刻设法抽身出来。”   “卫氏龙潭虎穴,一个不小心,便是引火烧身,尸骨无存,他以为他是谁,有多大能耐,也敢去招惹卫氏。”   雍临一愣,没料到谢琅突然发如此大的火气。   裘英在一旁提点:“你家世子,也是为文卿公子安危着想,你就赶紧传话去吧。”   雍临应是,并手并脚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下来。   看着仍面沉如水的谢琅,裘英劝:“文卿公子也是一片好意,世子及时劝止便是,何必如此动怒?”   谢琅道:“我是为他好。”   上一世,他并不了解苏文卿在上京的情况。   但清楚记得,他逃回北境不久,就收到消息,苏文卿夜里和学子聚会,回家途中遭遇刺杀,险些丧命。   苏文卿怀有如此才华,是多少世家都想拉拢的对象。上一世他百思不解,苏文卿一个白身,平白无故怎会招惹仇家,如今看来,很可能是因为和卫氏走得近,引来了其他世家忌恨。   不能为我所用,便除之而后快。   那时他远在北境,鞭长莫及,这一世,既然已经预料到后事,岂能再听之任之。   苏文卿是二叔托付给他的人,二叔于他有教导之情,救命之恩,他不能不管。更何况,上一世,苏文卿于他有重于泰山的救命之恩。   **   回到东跨院已近亥时。   李、顾二女官门神般守在廊下,见谢琅回来,肃容行过礼,道:“浴汤已备好,世子可随时沐浴更衣。”   谢琅掀帘进去,因是新婚第二日,房中仍是喜房布置,连烛台上摆的都是喜烛。   他关上门,把那两名女官的视线隔绝在外,打眼一扫,卫瑾瑜已经靠坐在床头看书,他乌发未束,湿漉漉搭在肩头,侧影安静削瘦,身上穿着件宽松的燕居雪袍,显然是已经沐浴过了。   且他只占着里面小半边地方,外面大半边,显然是留给他的。   谢琅沉默走到衣架旁,解开玉带,开始更衣。   即使老太后说的再有道理,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此被人强按着头和另一个人同床共枕,他内心是不爽的。   “今日太后的话,你不必当真。”   他脱得只剩下一件里袍时,帐内安静坐着的人忽然开了口。   谢琅不由望过去,卫瑾瑜若有所觉,也抬起眼睛。   两人对视片刻,卫瑾瑜错开视线,道:“等过一阵子,我会设法让太后将她们召回。”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睡觉没有坏习惯,不会影响你休息。”   “当然,也不会趁机加害你。”   谢琅知道,他是指他臂上那玄乎的毒。   此事他还没核验清楚,自然持保留态度。   谢琅在想今日太后训诫卫瑾瑜的那番话。   太后言下之意,似乎有让这位卫氏嫡孙利用这桩联姻,和谢氏交好的意思。   太后为何会这般说。   卫氏何等势大,堂堂卫氏嫡孙,还需要靠他谢氏一介寒门军户?   还有那个诡异的毒。   如果真的存在,卫氏为何要在自家嫡孙身上下这种毒。   然而上京世家,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且无下限的事做的可太多了,此事似乎也不足为奇。   谢琅慢悠悠脱下最后一件里袍,露出劲瘦腰肢和胸膛上优美流畅肌肉线条,道:“你肯如此牺牲,那卫氏,想必许了你一个不错的前程吧。”   一般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都是在奋力读书或习武,然后进入科场,借助家族势力,给自己谋取好前程,再反哺家族。   可这位嫡孙,没资格参加科考,想要前程,只能靠卫氏周旋安排。   能答应联姻,必然是有大利可图。   还有什么大利能比前程更吸引人。   卫瑾瑜盯着书页,没有回答。   谢琅自觉戳中了对方心坎。   一扯唇角,正要再嘴欠两句,就闻卫瑾瑜道:“没错,卫氏是许了我一个不错的前程,所以,为了我们共同的前程,世子要不要考虑与我合作一下?” 第008章 大婚(五)   其实卫瑾瑜早就想和谢琅聊聊了,只是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两人既已绑到了一起,无论他们自己如何想,至少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一体的。   像他们这般日日同床共枕,不立个章法,彼此心里都别扭。   说不准,谢琅还会以另一种方式恨他。   这人的恨太疯狂太沉重,他可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谢琅动作一顿,像有些意外。   “我们合作?”   卫瑾瑜“嗯”了声。   “世子年少英雄,战功彪著,难得真的甘心一辈子留在上京,与我做一对不伦不类的夫妻么?”   不伦不类,这词用的挺准确。   他当然是不甘心的。   若不是卫氏强逼,他何至于被困在这种地方……和一个卫氏子同床共枕。   然而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正常,从一个卫氏子嘴里,也太离谱了。   谢琅正准备解里袍的手停下,冷冷打量着帐中人:“你这话说的,好像本世子不甘心,就有选择一般。”   卫瑾瑜终于自书页中抬头:“世子当然有选择。”   “只要我们和离,这上京,就再也困不住世子。”   谢琅一怔,如听天方夜谭。   “你是不是忘了,这桩婚事是圣上御赐,岂是想和离就和离。”   卫瑾瑜淡淡道:“一般情况,自然是和离不了,可人生无常,事事都有意外,就像世子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我同床共枕一般。”   他唇色很浅淡好看,像初春的桃花一般,说话时,让人忍不住盯着看。   “而且——”   卫瑾瑜羽睫忽扬起,乌眸直勾勾盯着外面的人。   “世子应该也没有真的准备老实待在上京,坐以待毙吧?”   谢琅终于皱眉,开始认真审视那姿容秀绝,偶尔顾盼流转间,如妖孽一般的卫氏嫡孙。   他骤然阴下脸。   “是卫氏让你来试探我?”   卫瑾瑜摇头:“不是。”   “证据呢?”   卫瑾瑜只能道:“若真是卫氏让我试探你,我没必要与你提和离之事。”   谢琅有些被说服。   迟疑片刻,问:“我们如何才能和离?”   “解铃还须系铃人。”   卫瑾瑜看他一眼:“御赐的婚事,只要圣上愿意,你我愿意,我们就可以和离。”   “至于期限……就暂定半年吧。”   谢琅皱眉:“为何是半年?”   卫瑾瑜反问:“你觉得,半年之内,陛下会自己打自己脸么?”   “……”   谢琅可没那么容易上当。   思索片刻,道:“怕还有其他理由吧。”   卫瑾瑜坦然点头。   “我需要半年时间往上爬。希望——世子也能快一些。”   “……”   谢琅简直震惊了。   好半晌,啧啧感叹道:“看来,卫氏真是许了你不小的官啊。”   他还是头次听说,一个人,可以半年内,从一个白身摇身一变成朝廷重臣。   翻遍大渊史书,恐怕都找不到这么快的升迁路线。   谢琅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就在卫瑾瑜以为今夜要不欢而散的时候,他忽然抬头,挑眉:“说吧,我们如何合作。”   卫瑾瑜道:“很简单,我不会干涉世子任何私生活,也希望,世子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但如果是特殊场合,例如,宫宴、探望太后,还有……回卫府,我希望,世子能配合我一起演戏,至少,不要让外人看出你我交恶。”   “其他的,我们便各凭本事吧。”   谢琅狐疑:“只有这些?”   卫瑾瑜点头:“世子可以提出自己的条件。”   他简直把所有方便之门都开了,他还能说什么。   卫瑾瑜:“我双亲亡故,明日不必回门,但后日,你需要陪我回一趟卫府。”   “还有一个。”   “什么?”   卫瑾瑜似迟疑片刻:“世子以后再去二十四楼或其他地方招小倌,最好低调一些,传出去,于我名声不利。”   “……”   谢琅有些胸闷。   忍不住嘴欠:“你倒挺在乎自己名声。”   卫瑾瑜冷静道:“这不仅关乎我的名声,也关乎世子的名声,我只是不愿意被人耻笑而已。”   “你若真有看上的,直接接到府里来养着也是行的,我绝不会插手。”   正说着,上方忽有阴影笼下。   卫瑾瑜抬头,就见那张气势凌人的俊面已虎视眈眈逼近眼前。   他警惕问:“你做什么?”   谢琅皮笑肉不笑:“夫人真是多虑了。”   “有你这么一个玉质仙姿的大美人在,我何须旁人伺候。”   “你我既已选择合作,何妨合作地再‘深入’一些。”   卫瑾瑜咬牙。   “世子是要以身试毒么?”   谢琅目光上下流连,恢复了那副浪荡子模样。   笑道:“看来,是真没人教过你呀。”   “你难道不知道,做那种事,不一定要进去么。”   “即使夫人怀揣奇毒,我们也可以选择其他欢好方式。”   “这样吧,明日为夫就让人买时下上京最流行的册子回来,里面花样,夫人随便挑,挑中哪个,咱们就从哪个开始学,好不好?”   说着,他目光掠向那寝袍包裹的纤瘦腰肢。   “夫人好腰。”   “能玩的花样,肯定很多。”   谢琅自觉扳回一局,还欲嘴欠,啪嗒一声,帐内灯被灭掉了。   那床帐里的人,已搁下书,背对着他钻进被窝里,躺了下去,只露几缕乌丝和一截纤白雪颈在外。   “……”   脾气还挺大。   谢琅无端想到,他娘和他爹吵架时,便会突然灭了寝房的灯,然后丢出一卷铺盖,将他老爹赶到书房里睡。   他爹一个勇冠三军威名在外的大侯爷,还要大半夜特别没出息的在他娘门前认错道歉。   如今,这情景竟有些许相似。   谢琅晃晃脑袋,把这不合时宜的想法甩掉,连个媳妇都调/教不好,征服不了,他才不会像他爹那般没出息!   咬了下牙,只能黑灯瞎火将里袍往衣架上随意一丢,往浴室走了。   等沐浴完回来,那帐中给他甩脸的人,呼吸绵长均匀,显然已沉沉睡了过去。   他垂目,立在帐外凝视了会儿,才在外侧躺了下去,挨到枕头的那一刻,忽嗅到一缕幽香。   一种很清淡,像剔除了杂芜香气,只留了草木本源幽芳的好闻气息。   他不是第一次和人挤一张床了。   幼时和老爹、大哥、二叔、三叔挤,长大了和将士们挤,甚至还和营里的马挤过。   但和那些人挤时,他从未闻到过这种味道。   一种——仿佛印刻在他骨血深处,闻过很多次的味道。到底何时闻过?   他隐约意识到这味道的来源,沉溺片刻,果断翻身,面朝外侧。 第009章 交锋(一)   次日卫瑾瑜醒来,身侧已是空的。   他自觉已经算是不贪床的那一类,没想到谢琅起得更早。   如此也好,免得晨起盥洗用饭再尴尬相对。   今日是个晴好天气,用完饭,卫瑾瑜忽问桑行:“我记得母亲生前曾留下一批产业,如今可都有人打理?”   桑行意外。   少主之前住在宫里,吃穿用度都是从太后私库里出,鲜少动用公主府的钱,更未关心过府中俗物,便斟酌道:“都正常打理着,只是,久无人监管,那些账目都混乱得紧,少主是要……”   “三日内,我要看到所有账册。”   桑行从这言简意赅一句话里品出别样意味,一时欣喜交加,神色一凛,道:“老奴这就去办。”   卫瑾瑜照旧坐在窗下看书,过了会儿,窗外忽传来一阵翅膀扑棱声。   他抬起头,便见有一只黑色信鸽落在了窗台上,信鸽腿上还绑着一只竹管。   卫瑾瑜放下书,起身把鸽子捞进怀里。   “公子!”   明棠恰从外进来,手中握着一封帖子,看到那信鸽,露出惊喜色:“是韩先生的信,韩先生许久不来信了,定是有要事。”   鸽子翅膀还在扑棱。   卫瑾瑜垂目,目光冰冷无温,自信鸽腿上,把竹管取了下来。   日光粼粼照入。   他抚摸着信鸽乌黑而柔软的羽毛,打开竹管,拿出了里面的纸条。   那是蜡油特制的纸条,需要放在烛火上炙烤,才能看到上面的内容。   明棠规矩地退到一侧。   公子和韩先生间的通信,素来不让他们看的。   卫瑾瑜移来烛台,阅过,卷起纸条,扭头,视线落在明棠手里的大红帖子上,问:“这是何物?”   明棠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是二公子让人送来的请帖。”   明棠口中的二公子,即卫氏嫡次孙,卫云昊。   “二公子说,他今日在二十四楼设宴,宴请亲朋好友,请公子去参加。”   明棠想起对方送帖子时的傲慢态度便来气。   卫云昊今日设宴,是因为得了卫氏的免试名额,马上要入国子监读书。国子监乃渊朝最高学府,名师云集,素有科考风向标之称,每届会试前数月,都会招考一批优秀学子入监读书。入监即为官学生,每月有固定禄银禄米发放,如果一考不中,还可以留在监中继续读书,直到参加完下一届考试,由朝廷负责供养。   若再不中,还可通过三年内结识的人脉,在监中担任职事或掌教之类的职位。   好处还不止于此,国子监授课师傅皆是当朝大儒,入了国子监,如果表现优异,等于有了拜当朝重臣为师的机会,日后仕途通达可想而知,且国子监学子,即使没有正式入仕,也可获得到六部九卿观摩学习的机会。   因为吸引力巨大,所以国子监选拔标准极为严苛,有资格参加入学考试的,必须是在各地院试乡试中获得名次的。而免试入国子监读书的名额,更是珍贵中的珍贵,只有功臣子弟和寥寥世家大族可以享有,便如卫氏,今年也只得一个名额。   这二公子仗着家主疼爱,素来嚣张跋扈,明知公子是什么处境,还发来这样的帖子,名为邀请,实为炫耀。   明棠捏着帖子,道:“公子不必与此人一般见识,直接称病不去便是。”   卫瑾瑜双手捧起信鸽,丢出窗外,道:“准备马车,今夜,我要去参宴。”   “世子,朝廷派往北境的监军人选,有消息了。”   同一时间,谢府书阁,雍临将最新截获的密报递到谢琅手边。   裘英此次进京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打探此事,先一步问:“选的谁?”   自天盛八年起,渊朝便有往边军派监军的传统,监军多由二十四监出身的内监担任,有直达圣听的权利,一方面,可以替皇帝监视边将,防止边将谋反,另一方面,可以及时传达皇帝指令,提高两边沟通效率。   某种意义上,边将与朝廷监军通力合作的和谐度与愉悦度,直接决定了战争胜负与成败。   这些年,因为监军强势插手军务,与边将意见不合,而导致战事惨败的例子,时有发生。因而朝廷在往各地派驻监军时,为审慎起见,一般由司礼监推举,凤阁三位宰执共同商议决定,以保证监军的质量。   “刘喜贵。”   谢琅没有打开密报,直接道。   裘英与雍临俱露出意外色。   “世子如何知晓?!”   谢琅自然不能说自己已经是活过一辈子的人了,对所有仇人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刘喜贵尤其清楚。   因上一世,谢氏谋逆案第一桩罪证,就是时任北境军监军的刘喜贵揭露出来,并在随后的审谳定案中起了关键作用。此人嚣张跋扈,仗着黄纯撑腰,最爱敲诈边军,敛财谋私,上一世老爹和二叔他们没少受折腾。   只道:“这还用猜么?黄纯的干儿子里,如今不正数他得宠。”   裘英罕见神色凝重:“黄纯与卫氏素来走得近,若刘喜贵去了北境,北境军一举一动,岂不都要暴露在卫氏眼皮子底下。”   裘英暗道这卫氏着实嚣张可恶。   明明刚与谢氏联姻,背地里还使出这么个阴招。   谢琅像窥出他所想,哂笑一声:“你当真不知道,他卫家如此煊赫势大,为何要着急与谢氏联姻么?”   裘英想了想,道:“难道是因为裴北辰即将赴任滇南行军大都督一职?”   “是啊。裴北辰一旦到了滇南,大渊三分之一的兵权,都要落入裴氏之手,他卫氏作为上京诸世家之首,岂能甘心。”   裘英立刻明白了。   “自西京十三城落入狄人之手,大渊西面门户残败不堪,只有滇南、江左和北境三处防线稳固,江左是顾氏地盘,卫氏不敢动,所以便盯上了北境军,盯上了谢氏。他是要拉拢谢氏,对抗裴氏。这回往北境派监军,也是要进一步渗透北郡。”   雍临在旁边插了句:“听说今夜不少朝廷官员在二十四楼设宴,庆祝刘喜贵高升呢。”   谢琅冷眼听着,忽站了起来,裘英忙问:“世子爷要出去?”   “二十四楼吃宴去。”   谢琅又恢复了那副混账模样。   他身高腿长,比以勇武闻名的裘英还要高上一头,顺手拍了拍裘英肩膀,问:“上京兄弟们庆贺我新婚之喜,裘副将可要赏脸来喝一杯?”   裘英拿开他手,恨铁不成钢:“新婚第二日,便出入风月场所,若是在北郡,世子爷又该挨棍子了。”   谢琅不紧不慢把袍子拢上,嗤笑。   “这不是不在北郡么,再说,裴副将打算让我为谁守身如玉呢。”   裘英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雍临则在一边道:“姚大公子出手阔绰,直接包了二十四楼整个南厢,给世子爷接风洗尘呢。这一晚上,不算酒水伶妓,光席面就三千金不止。”   就俩字,豪阔。   哪像他们世子爷,上回只包了个明月阁,就险些穷得当裤子。   “姚大公子?”   裘英皱眉:“姚氏大公子姚松?”   “世子爷怎么最近老跟他混?”   谢琅接过雍临递来的毛巾,擦面醒了醒神,道:“他老子是兵部尚书姚广义,你说我为什么和他混?”   裘英想了想,有些被说服了,搁下喝了一半的茶。   “我和世子一道。”   **   夜幕刚刚降临,一顶外观豪华的八抬大轿便停在了上京城有名的销金窟——二十四楼门前。   轿子左右皆是佩刀绣春刀的锦衣卫随行,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宫中贵珰出行的排场。   随行刘府管事方掀开轿帘,一个面皮白净、身着青色蟒袍的太监从里头走了出来。   “小人拜见刘公公。”   老板早在门前候着,见人出来了,疾步迎上,直接带着伙计撩袍跪了下去。   刘喜贵握着柄折扇,略一抬手:“起来吧,这是宫外,就不讲究这些虚礼了,免得人家说我嚣张跋扈。”   “公公哪里话,能为公公效力,是小人福气。至于那些不长眼的,不过嫉妒公公权势,公公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刘喜贵自喉间发出一声闷笑。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   “全赖公公教导有方。”老板起身,自在前头带路,边走边低声道:“雅室已按着公公要求准备妥当,人也都到了,若能得公公垂怜,便是他们的福气。”   二十四楼在上京名气一骑绝尘,吸引无数达官显贵前往消遣挥霍,除了美酒与美食,还因楼中豢养了一批色艺双绝的伶妓和小倌。   刘喜贵点的便是小倌。   闻言,他拿折扇拍了拍掌心,问:“青莲也在?”   “当然。青莲听说公公要过来,一早就准备着了。”   刘喜贵满意点头。   二十四楼雅室分东西南北四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专门通道,即方便行走,贵人间宴饮也可互不打扰。   刘喜贵忽道:“杂家记得你这二十四楼,风景最好处在南厢。”   老板立刻露出惶恐之色。   “原本是要给公公被南厢,可那姚氏大公子,实在太蛮横,直接让府中家仆霸在南厢不走,说是要给北境来的那位世子爷接风,谁敢和他抢,他就和谁拼命。”   “姚贵妃那个弟弟?”   “是。”   “年轻气盛嘛,姚氏家大业大,又这么一根独苗,还不可着他挥霍。”刘喜贵深谙生存之道,也清楚这上京城里的水有多深多混,他无意和姚氏过不去,便揭过不再问。一行人走在通往东边区域的雅室通道上,刘喜贵扇子拍打掌心,不经意一抬头,忽见对面通道上,珠帘低垂,广袖飘拂,一道云白身影走了过去,虽然只是一瞥,却皎然风雅,令人难忘。   他不由顿了步子,问:“那是何人?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老板迟疑道:“应是来参宴的宾客吧,今日卫氏二公子在对面摆宴,邀请了许多世家子弟和京中显贵。”   刘喜贵拧眉,落在老板身上。   皮笑肉不笑:“怎么,这楼里还有你金老板不识的人么?”   金老板惶恐擦了擦额上冷汗。   “小人这就让人去查。”   **   卫瑾瑜进到雅室,里面推杯换盏,已经坐满了人。   被众人奉承簇拥着坐在正中主位上的,赫然是一位弱冠之龄、着紫袍玉冠的年轻公子,正是卫氏二公子卫云昊。   坐在卫云昊左手边的,则是一名容仪十分出众、束着青巾的素衫学子。   卫瑾瑜进来一瞬,包厢里静了下。   因满室华丽灯影,似乎都被那一身云白的年轻小郎君压了下去。   “这是谁?”   有人忍不住低声问了句。   唯那青巾学子目光微微一凝。   作为今日主角,卫云昊似也顿了下,大约没想到人真的会来,他十分不喜众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眼神,转动着酒盏,皮笑肉不笑开口:“瑾瑜,你再不来,为兄还以为,你被谢氏那恶霸王磋磨在床上了呢。”   他有意揭卫瑾瑜的痛处。   堂堂卫氏嫡孙,竟嫁给一个北郡寒门出身的军侯世子,到了哪儿能不被人笑话。   众人于是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那个传闻中体弱多病、被赐婚给谢氏的卫三公子。   竟生了这么副楚楚动人、芝兰玉树的样貌。   倒是便宜北境那个小霸王了。   卫云昊继续恶劣笑了声:“听说新婚当夜,谢氏那位直接睡在了书阁,连喜房都没进,瑾瑜,看来你这身皮相,没寻到用武之地啊。”   卫瑾瑜没有理会他的奚落,自在空位上坐了,给自己斟了碗茶。   “瑾瑜以茶代酒,敬兄长一杯,祝兄长得入国子学,前程无量。”   语罢,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他生得秀致,羽睫罕见的纤长,侧颜有一种冰清玉粹的美,便是一个饮茶动作,亦是清雅无比,几名世家子弟不由看呆了。   卫云昊看他这乖顺的模样,甚是受用,道:“这都是皇恩浩荡,祖父英明。你放心,等为兄日后平步青云,定会记得提携提携你,凭你这般姿色,就算没法参加科考,想在衙门里谋个差事还不容易么。”   卫瑾瑜纤白手指捏着茶盏,半晌,唇角一牵,抬起那双人畜无害的乌眸:“那瑾瑜,就提前谢过兄长了。”   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显然令卫云昊很不爽。   然而今日一番羞辱,已经补偿这份不爽,他转看向身边的青巾学子。   “文卿,你我也喝一杯,凭你的才华,考入国子学绝对不成问题,今日便提前庆祝,咱们成为同窗吧。”   苏文卿谦逊让了让:“卫兄谬赞。”   有资格参加国子监入学考试的,都是各地院试乡试名列前茅者。苏文卿年纪轻轻,已然是宁州解元,在学子间才名极高,近来还得到了当朝首辅卫悯的赏识,是角逐国子监和今年会试头甲的热门人选。无论寒门学子还是世家子弟,都乐于和他交往。寒门子弟崇拜他学识,世家子弟则是替家族招揽人。   这时,席上一世家子弟道:“听闻圣上有意广纳人才,今年凤阁三位座主都会轮流到国子监任教,表现优异者,很可能有拜座主们为师的机会,云昊兄有福了。”   “三位座主?那顾凌洲也会去?”   “自然,三位座主里,顾阁老是学问最深的,在朝中子弟也多,且顾氏藏书阁出了名的卷轶浩繁,藏书丰富,奇门遁甲,兵书兵法,全部都有,这上京城,谁不知道江左顾氏之名。”   众弟子几乎同时朝卫云昊投去一记同情眼神。   “云昊兄,你可千万当心,别落到此人手里,否则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卫云昊倒不担心这个,笑道:“顾凌洲乐于管教的,可不是我这款的,今年有文卿在,这位铁面无私的顾阁老眼里,还能容下第二个人么。”   **   另一侧包厢里,姚氏大公子姚松召来两名伶倌吩咐:“快,给谢世子松松筋骨去。”   两名伶倌媚眼如丝,各端起一盏酒,要缠上去,谢琅不知想到什么,把大剌剌支着的腿放下,道:“今日不玩了,别来我跟前晃悠。” 第010章 交锋(二)   说完,谢琅就起身站了起来。   姚松忙问:“唯慎,作甚去?”   谢琅吊儿郎当回了句:“净手,满身的胭脂气,太腻味。”   姚松哈哈大笑:“你还穷讲究这些,快去快回,待会儿我给你瞧两个好的。”   雅厢气氛依旧热烈,一群衣着锦绣的勋贵子弟们聚在一起,有的是喝不完的美酒,说不完的趣事。   半个时辰后,姚松由美人喂着酒,醉眼熏熏地看向正襟危坐在一边的裘英:“我说裘将军,这唯慎把咱们撂在这里,说是出恭,该不会是背着兄弟们自己寻欢去了吧。”   望着那空着的主位,裘英表面镇定,心里甚是不踏实,干笑敷衍了句,便唤来身侧一名亲兵,低声吩咐:“去看看,世子怎么还不回。”   亲兵正要领命出去,雅室门被从外推开,一道高挑身影背手走了进来。   绯红衣袍,白玉腰封,胸前用金线绣着白虎擒兽图案,天生两条优越大长腿,冷峻眉峰下,压着一双张扬锐利湛湛若寒月的凤眸,配上那猿臂蜂腰绝世好身材,和一张曜若朝阳的英俊面孔,任是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声好儿郎。   “唯慎,你可算回来了!”   姚松不满:“出恭出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杀人纵火去了呢。”   谢琅施施然在自己座位上坐了,直接将两条腿往案上一架,道:“被两个旧相识缠了会儿,腻人得很,甩也甩不掉,扫了诸位的兴,我自罚三杯。”   在这二十四楼里,还能有什么旧相识。   姚松抚掌大笑:“唯慎,人家那是盼郎久不至,相思成疾,怎么到你这里,就成腻人了,也忒不解风情,活该这楼里的姑娘小倌都不爱搭理你。”   谢琅慢悠悠转着酒盏,很是一副薄情面孔:“风月场中,逢场做个戏,彼此都高兴,要是真动了感情,那可是害人害己。”   “哈哈!大家听听,这天底下,竟有这等薄情之人!”   “俗话说得好,兄弟有手足,女人如衣服!有了兄弟,还要什么新好旧好。”   姚松执起酒壶,“唯慎,来,哥哥我先敬你一杯!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谢琅也不推辞,挥退要上前奉酒的女妓,自己执起酒壶,注满酒盏,一饮而尽。姚松就喜欢谢琅这豪放不羁、能放下架子和他们一群纨绔厮混的豪阔做派,不像上京城那些世家子弟,个个都一本清高矫揉造作得厉害,带头拍掌叫好。   这时紧挨着姚松的另一名纨绔却盯着自斟自饮的谢琅,笑着打趣:“世子殿下倒酒都不肯让人碰,莫非是因为做了新郎官,要开始守身如玉了?”   这人名叫庞海,是司礼监一名大珰的外甥,靠着亲舅舅关系在锦衣卫弄了个闲差。他此刻故意提起这个话题,显然有打趣逗乐的意思。   其他纨绔见状,纷纷露出戏谑色。   只有姚松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只是他还来不及说话,就听“砰”得一声裂响,一道酒液凌空溅起,不偏不倚正泼了庞海满脸。谢琅直接摔了手中酒盏,冷冷道:“敢情今夜,诸位是故意拿我谢唯慎开涮是不是?”   价值不菲的鎏金琉璃酒盏碎裂成片,混着酒液落在绒毯上。庞海顶着一脸酒水,惊更大于怒。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雅室内,瞬间鸦雀无声。   看着以手支额,阴沉着一张俊面坐在上首,明明依旧是佻达不羁的姿态,却无端让人感到一股迫人杀意的谢琅,众人才一下意识到,此人不是普通纨绔子弟,而是从北境尸山血海里走出来,左右开得动硬弓的北境军少统帅。别说摔碎一只酒盏,就是捏断敌人脖子,剖开活人肚肠都不带眨眼的活阎王。   姚松不得不站起来打圆场:“唯慎,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别当真嘛……”   “玩笑?”   谢琅嘴角笑意更冷。   “敢情我谢唯慎在诸位眼里就是个笑话!”   “如此,这酒不吃也罢。”   他收起腿,作势要走。   “唯慎,你别误会,他真不是这个意思。”眼看真要闹出气,姚松忙疯狂朝庞海使眼色:“庞老三,还愣着作甚,快给唯慎道歉!”   庞海平日仗着在宫里有人撑腰,耀武扬威惯了,连顶头上司都不敢在他跟前拿乔,何曾受过如此大辱,又何曾做过朝人低头的事,但北境谢氏威名在外,谢琅这恶霸王的恶劣名声,他也有所耳闻,终是不敢得罪,便抬手擦掉脸上酒水,起身,赔笑道:“世子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自罚三杯,给世子赔罪。”   说着不等谢琅开口,便端起酒盏,咕咚咕咚灌了整三大杯酒,直呛得面红耳赤。   “这还差不多!”   姚松生怕谢琅真的半道离席,左右各安抚一番,又故意板着脸说庞海:“你也真是糊涂,那卫氏是什么东西,五年前青羊谷之战,若非卫氏暗中使绊子,谢氏大公子的那只手能断么?唯慎也不可能险些把命丢在西京。陛下这回赐婚,显然是受了奸人蛊惑,外人不明白看个热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瞎起哄。你此刻提那劳什子赐婚,不是往唯慎心口扎刀子么!”   姚松说的这桩往事并非什么辛秘,在场大多数纨绔都从家中长辈口中听过。   五年前,朝廷得到消息,狄人内部最强大的两个部落因为争夺地盘打了起来,便想趁着狄人内乱,收复西京,为保万无一失,由当时的镇守滇南的滇南道行军大都督袁霈和镇守北境的定渊候谢兰峰趁雪夜秘密派精锐挺进西京,南北合击,夺回已经落入狄人手中的西京十三城。   定渊候谢兰峰接到朝廷命令,便派长子谢瑛率兵西下应战,兵贵神速,谢瑛带了一万北境军精锐绕过晋城,星夜行军,然而到了西京与青州之间的青羊谷之后,却遭遇十倍数量的狄人骑兵的伏击,那已不能称为伏击,而是虐杀,谢瑛虽事先做了详细作战计划,但终究寡不敌众,突围时被敌军暗箭射中一臂,箭上淬了毒,谢家大公子自此失去一条右臂。北境军也元气大伤,一万精锐,折损大半。   当时年仅十三岁的谢琅,也正跟在大哥身边历练,谢琅亲眼看着自幼视为神明的大哥高热昏迷,失去了最珍贵的写得一手好字的右臂。   滇南方面的精锐没有等到与北境军汇合,不敢妄动,也只能退回,朝廷自此失去了夺回西京十三城的最佳良机。   事后,有御史上书,请以行军不慎、错漏敌情的罪名将谢瑛治罪,天盛帝念北境军损失惨重,虽未降责,但谢瑛却自请褫夺军职,在家思过。   当时谢氏请立谢瑛为世子的奏本都已经呈递到上京了,因为此事,定渊候谢兰峰主动撤回了申请。   事后朝廷彻查此事,查出是兵部一名官员在往前线发咨文时不慎泄露了行军路线,惹下大祸。天盛帝大怒,将兵部官员从上到下全部料理了一遍,轻者罚俸,重则降级,那名涉事官员则直接枭首示众。   然而兵部凡是发往前线的一应文书,都要经凤阁审核,虽然几个涉案职事官也受了连带处罚,可如此荒谬的错误,竟无一人察觉,尤其是把持军政大权以办事审慎闻名的凤阁首辅卫悯,实在匪夷所思。再加上那名犯事官员正是卫氏门生,不得不让人多想。   当时为了收复西京,北境军派出的全部是精锐部队,伤亡惨重可想而知。北境军甚至至今都未能从那一战里恢复元气。   谢琅何等性情。   性烈如火,睚眦必报。   西京之仇,在他这里便是死仇。   “唯慎,这庞老三出了名的嘴上没把门,一根筋,你也莫与他一般见识。”   姚松还在努力说和。   谢琅没说话,眼梢压着,懒洋洋重新擎起了一只新酒盏。   这时,一名挎刀的小校忽从外头一溜烟跑进来,到庞海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庞海面色大变。   姚松忙问:“怎么了?”   庞海倒吸一口凉气,说:“宫中大珰刘喜贵让人在巷口给杀了。”   他用手比划着动作。   “挨了有十七八刀,快被剁成肉泥了。”   刘喜贵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众纨绔闻言,个个都惊讶张大嘴。   原本端坐饮酒的裘英则霍然抬头,下意识看向谢琅。   “怎么就让人给杀了呢?”   姚松也脸色发白嘟囔了句。   宫中大珰横死街头,事情恶劣程度可想而知,当下众人也没有宴饮的心思了,仓促喝了几杯,就起身告辞回府。谢琅留在最后,雍临看没人了,才进来,先看了眼裘英,又问谢琅:“世子骑马还是坐轿?”   “你先出去。”   裘英忽道。   雍临一愣,面有难色。   “不必了。”   谢琅搁下酒盏,舔了下唇:“我是打算杀人不假。”   “不过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人提前下了手。”   “那阉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那狗喘。”   “我不过——补了最后十八刀而已。”   上一世,谢氏满门被处决三个月后,刘喜贵被人刺死在宫外的私宅里,据说是因为与人争一小倌,被人买凶杀害。他因此错失了亲手手刃这阉竖的机会,成为永久遗憾。   今日这十八刀,不过让这阉竖提前血债血偿而已。   他刻意留了一口气,让他阉竖一点点品尝被利刃凌迟的滋味。   两辈子了。   他第一次如此痛快。   裘英看到了谢琅瞳孔深处澎湃翻滚的杀意与快感,这已是他第二次,从世子爷眼里看到这种异样情绪。   不安问:“世子可看清,是何人动的手?”   谢琅摇头。   “伤口在心口,像是没有防备,被人用短匕毙命。而且……”   “而且什么?”   谢琅却没吭声。   当时他发现刘喜贵时,那阉竖胯.下之物……分明是正发情的征兆。   莫非,是死于情杀?   裘英已经顾不上追究了,只道:“宫中大珰遇刺,案子多半要归到北镇抚那边,世子处理得干净,没留下什么把柄吧?如今的北镇抚指挥使章之豹,出了名的阴鸷多疑,手段酷烈,凡他经手的案子,极少失手。”   谢琅回神瞥他一眼。   “还成吧。”   他十八刀下去,连着心口那道致命伤也一道剁烂了。   任他北镇抚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查出端倪。   裘英安心了些,想到什么,正色嘱咐雍临:“今日之事,你我都要烂在肚子里,切不可让侯爷和大公子知道。”   否则,他怕这位祖宗的腿要被打断。   雍临自然知道事情严重性,正色应是。   谢琅掸掸衣起身。   南面雅厢邻着街,隔着窗户往下看,能将上京繁华尽收眼底。   谢琅单手撑着窗沿,想另一桩奇怪事。   按照记忆,上一世,刘喜贵并未被杀害,而是顺利到北境赴任了,这一世,为何会有人先他一步,对刘喜贵下手。   当时那阉竖已经流了不少血,即使没有他补刀,也断活不过今夜。   会是谁下此狠手?   谢琅低眉,忽视线一凝,隔窗看到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   他怎么也在这儿。   **   谢琅回到府中已过亥时。   他把马交给孟祥,转身之际,忽问:“今日他一直在府中么?”   “他……”   孟祥愣了下,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新夫人,那位卫三公子,道:“白日一直在,夜里似乎出门参加宴会了。”   “什么宴会?”   “这属下就不知道了。”   谢琅冷冷瞥他一眼。   “你是这府中管事,连这点事都弄不明白,还当什么管事。”   “还是你真觉得,我把一个卫氏嫡孙娶进门,是真当祖宗供着的。”   谢琅年纪不大,但少年掌兵,真动起怒来,很有威势和压迫感。   孟祥便知犯了忌讳,忙正色道:“世子教训的是,属下以后会留意。”   “不是留意,是好生盯着他一举一动。”   “是。”   谢琅又问:“他何时出门,何时回来的?”   孟祥想了想:“大概戌时一刻出门,半个时辰前回来的。”   谢琅直接回了东跨院。   张眼一望,寝房黑着灯,只有外头留着一盏光,显然里面人已经睡了。   顾、李二女官不见踪影,桑行守在外面,端着袖子,靠着廊柱打盹儿。   见谢琅一身酒气回来,面色沉沉的,老内侍有些紧张,起身行了一礼,迟疑问:“世子可要沐浴?”   谢琅摆手,让他退下,不等桑行说话,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桑行皱起眉,心头不悦。   觉得这位北境侯府世子,实在有些太不讲究了。   就算寒门出身,也得讲究基本的洁净吧。   屋里很安静,只闻绵长的呼吸声。   谢琅驻足片刻,径直去了浴房,到衣架旁,刚要解玉带,忽觉不对。   他低头,看着悬在腰间的那块玉佩。   莹白一块,上等的羊脂玉,玉身完好无缺,玉佩上挂的穗子却不见了。 第011章 回门(一)   谢琅皱眉。   隐隐觉得有些麻烦。   那穗子的材质是北郡雪蚕丝织成,根本经不起查。   虽然只凭一个穗子,也没人敢给他定罪,可刘喜贵毕竟是即将往北境赴任的监军,这件事,能不与谢家扯上关系,自然最好。   谢琅脱下袍子,先囫囵冲了个冷水澡,洗去一身酒气,及被酒气遮盖的血腥气,才拢着寝衣来到床边。   暗夜里,他眸底仿佛燃着幽火,一动不动盯着躺在床帐内侧的人。   烛火斜斜照入,朦胧勾勒出一张秀致面孔和线条优美的鼻梁。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并未闻到那夜的味道。   谢琅再度晃晃脑袋,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竟会有那样荒唐的想法,这么一个病秧子,最多也就拿匕首吓唬一下他,恐怕连血都没见过。   “世子爷。”   外头忽传来雍临的声音。   谢琅开门到廊下,皱眉问:“何事?”   雍临对打扰他睡觉这件事也很惶恐,但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上去:“二爷来的信,今日刚到。”   谢琅接过,直接拆开了看。   雍临笑着问:“二爷难得写信,可是馋上京的美酒了?”   谢琅问:“明日是国子监入学考试?”   “似乎是。”   雍临明白过来:“文卿公子好像要参加考试,二爷是让世子爷照看文卿公子吧?”   谢琅收起信,直接道:“你去打听下考试时间。”   “是。”   屋里,卫瑾瑜被吵醒,睁开眼听了会儿,困倦得厉害,继续拉了拉被子睡了。   宫中大珰当街遇刺,人心惶惶,半夜里仍能听到锦衣卫全城奔驰缉凶的动静。   裘英几乎一夜未眠,结果第二日晨起,竟传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刺杀刘喜贵的凶手已经缉拿归案。   准确说,是凶手主动投案。   凶手自称是一名来自扬州的富商,说刘喜贵在担任江南织造总管期间,仗着权势,不停地对他进行敲诈勒索,他气不过,便将刘喜贵告到官府,谁料官府反以诬告罪名将他下狱,在刘喜贵授意下,他被屈打成招,一家老小皆惨死狱中,本人也被判了流放三千里。他日夜愤恨,咽不下这口气,便在流放路上诈死,偷偷潜逃至上京,伺机报复。蛰伏数月,终于在昨夜等到机会,于是重金买通了杀手,将刘喜贵引至深巷刺死。   时间,地点,因由,买凶杀人的证据,甚至是当初刘喜贵敲诈勒索的来往单据,都全部能吻合上。   至于为何主动投案。   他说是为了把刘喜贵恶行公之于众。   招供完之后,凶手便在狱中吞金自尽。   “事情经过就是这般。”   “听说陛下大怒,不仅命督查院迅速彻查此事,还把当初举荐刘喜贵任职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纯狠狠训斥了一通。”   “这么看来,当日先世子下手的人,就是凶手重金雇来的刺客。”   雍临把打探来的消息详细述说。   裘英接着问具体细节,谢琅则抱臂面朝窗站着,眉峰若剑,目光沉沉。   太顺利了。   顺利到让人不敢相信。   而且,有两个疑点。   刘喜贵出入二十四楼这等风月场所,都要锦衣卫随行,可见防范意识极高,十分惜命。凶手买通的杀手,是如何把刘喜贵引到后面深巷中动手的。   刘喜贵为何会撇下锦衣卫,心甘情愿入局。   其二,昨日他找到刘喜贵时,那阉竖胯.下之物状态,分明是正在或即将行□□之事。   刘喜贵为何会对着一个杀手有这种反应,难道是个伪装成伶妓的女杀手?以刘喜贵的警惕性,真的会跟一个不相识的伶妓随便外出么?   凶手的供词似乎没有明说这一点。   眼下也无从查证了。   还有,凶手既借投案的机会把刘喜贵恶行悉数供出,为何不再等一等朝廷审查结果,而是迫不及待地吞金自尽。   **   从考场出来已是午时。   苏文卿拜别几个同窗,一眼就望见了停在不远处巷口的马车。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极普通的青盖马车。他唇边漫出一丝笑,见四周无人注意,抬步走了过去。   “文卿公子。”   负责驾车的、做普通侍卫打扮的定渊侯府亲兵抱了抱拳,热情同他打招呼。   苏文卿笑着回礼,接着望向车里坐的人:“世子怎么还费力跑一趟,同窗们在附近置了酒席,我和他们一道吃就成。”   谢琅单手拉开车门,道:“别废话,上来吧,为兄带你吃顿好的。”   苏文卿笑了笑,提袍上了车。   回到谢府已是未时。   孟祥焦急等在府外,见谢琅回来,迫不及待迎上去,问:“世子怎么才回来?”   谢琅瞧他满头大汗,奇怪:“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孟祥叹气:“世子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三朝回门,今日,您该陪新夫人回卫府的。”   谢琅脚步顿了下。   突然想到,前日夜里他们定下那所谓的合作合约时,那人似乎是给他提过一嘴。   只是昨夜到现在发生了太多事,再加上二叔那封急信,他给忘了。   孟祥懊恼:“也怪属下,没早些提醒世子,一大早,那三公子的侍卫就过来问属下,世子去了何处,问完,大约觉得世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三公子就独自乘公主府的马车回卫府了。这种世家大族,最重脸面和规矩,世子爷不露面,卫氏多半要以为世子故意怠慢,传出去,世子爷免不了又要被人说闲话的。”   谢琅原本处于半游神状态,被他喋喋不休一通说,倒无端有些腻烦,道:“不去便不去了,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卫氏管事呢。”   说完,在原地背手站了会儿,又皱眉问:“一般回门不是吃完午饭就回来了么?他怎么还没回?”   孟祥其实也有些奇怪,琢磨道:“兴许是世家大族规矩多,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卫氏乌衣台。   用完午膳,卫氏长子卫嵩、次子卫寅照例陪侍在一旁,看首辅兼家主卫悯与一名手谈十分厉害的道人弈棋。   凉台筑在高处,四周竟也曲水环绕,仿若人间仙境,即便以后到了伏日,也是凉风习习,感受不到丝毫暑意。   因而卫氏乌衣台,又有“清凉台”雅称。   其他孙辈则依坐席而坐。   坐在首席的是如今最得家主偏宠的嫡长孙卫云缙,大房所出,次席的是嫡次孙卫云昊,二房所出,再往后则是另一个嫡孙卫云毓和其他庶孙。   “围而不杀,困死对手,祖父这招棋真是绝妙!”   卫云昊拍手叫好。   他近来新得了国子监免试名额,马上就要入监读书,未来前途几乎可以预见的坦亮,无论在府中还在外头都十分春风得意。   嫡长孙卫云缙已经凭科考在祖父卫悯所掌吏部任职,心中虽有些不喜卫云昊这爱出风头的劲儿,还是道:“当年我不如二弟幸运,在外游历,错过了国子监考试,二弟入了国子监,可要勤勉努力,争取替卫氏多招揽些子弟。听说今日参加入学考试的各地学子,有数千人之众,乃历届竞争最激烈,二弟能得免试名额,可喜可贺。”   卫云昊玲珑心思,十分会讨祖父欢心,也十分明白这位嫡长大哥的脾气,闻言作出点乖顺受教态,道:“大哥言重,我自然晓得。你我兄弟都能有大好前程,云昊自然开心,不过,更令云昊开心的是,老天终究还是有眼的。”   他压低了些声音,只让两人听见:“当年那个小畜生,仗着祖父偏宠,是如何蛊惑祖父,欺侮轻慢大哥这个长兄的,我可至今忘不了。如今见了大哥,还不是得乖乖给大哥行礼。方才那乖顺样儿,我瞧着都稀罕,这人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儿。”   卫云缙淡淡道:“他毕竟是卫氏嫡孙,你我还是少议论为好。”   卫云昊一嗤:“连祖父都不把他当回事了,大哥还怕什么。谢家那个,今日都敢丢下他,让他独自回门,可见平日在府里是如何冷待他的,他以后的日子,可难过着呢,大哥只管瞧热闹就行。”   卫云缙面上不显,心里却似被密密麻麻的针扎了一般难受。   他自然忘不了,当年那位三弟因为有一个长公主母亲和一个大学士父亲,在府中如何众星捧月,得祖父偏宠。祖父不仅夸其为“卫家宝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甚至在某次功课考校上,当着阖族子弟的面,训斥他身为长孙,学问文章比不上一个稚子。他至今忘不了那芒刺在背,羞愧欲死的感觉。   昔日耻辱被揭开,那股憎恶也翻倍涌起。   “莫说了。”   他厌恶开口。   “家主。”管家卫福匆匆过来,禀道:“谢氏那位世子过来了……”   台中诸人都是一愣,卫云昊更是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卫悯夹棋子的手轻顿,问:“人在何处?”   卫福还未答,谢琅已一身绯色衣袍,施施然步上高台,不算恭敬地作了个晚辈礼,道:“小子来迟了,首辅见谅。”   他身形高挑,又久在军中,便是初次露面,也让卫云昊这等平日习文的子弟颇有压迫感。   谢琅环顾一圈,见卫氏孙辈都在,唯独没有看到卫瑾瑜,有些奇怪。   卫悯已吩咐:“请世子入座,另外,让三公子也过来。”   侍从们都战战兢兢动起来,新置了两块坐席,放到右首。   谢琅掀袍落座,足过了有一刻,卫瑾瑜方姗姗过来。少年郎面色苍白在他身侧坐下,偏头看他一眼,问:“你事情忙完了?”   谢琅一愣,后知后觉明白这是让他配合演戏,便点头。   “忙完了。”   干巴巴说完,又尽职尽责补了句:“没能陪你一道过来,勿怪。”   卫瑾瑜唇边露出一点极浅淡的笑意,道:“无妨,我们一道给祖父敬盏茶吧。”   谢琅盯着他唇上明显裂起的细碎干皮和苍白得有些过分的脸,心下奇怪,仆从已经奉了茶过来。 第012章 回门(二)   道人已识趣退下,只有卫悯端坐高位。   谢琅点头,自撩袍起身,余光见卫瑾瑜指尖划了下地面,方迟一步站起,不由低声问:“你不舒服?”   卫瑾瑜一愣,摇头,表示没事。   主位前已摆了蒲团,两人上前跪了,接过仆从递来的茶,依次将茶奉上。   这是规矩,谢琅即使心中再厌恶,也跟着做了。   大爷卫嵩忽在一边开腔道:“奉茶规矩,得改口吧,世子进来至今,还未唤过一声‘祖父’呢。”   谢琅皱眉,想瞧瞧这不长眼狗叫的是谁。   卫瑾瑜已先一步双手举茶递上前:“孙儿携郎子拜见祖父,祖父请用茶。”   “他头回认生,祖父宽宏,就莫与他计较了。”   卫悯深深盯他一眼,把茶接了过去。   卫瑾瑜看向谢琅,一笑:“你也快把茶奉与祖父吧,奉了这盏茶,便是认了祖父了。”   谢琅弯身,将茶递上。   开口甚恭敬:“首辅请用茶。”   台中静了片刻。   卫嵩勃然变色,想发作。   “无妨,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卫悯平淡嗓音打破沉寂,也压住了卫嵩气势,接过茶,抿了一口,便搁下,而后睁着那双蕴藏着沉沉威势的浑浊双目,径落到谢琅身上,问:“来上京这几日,世子可还住得惯?”   谢琅嘴角一牵:“还行。”   卫悯一笑,配上一身朴素道服,仿佛一个燕居老人:“上京与北郡气候不同,规矩也不同,难免要适应一阵子,你父亲当年初入京都,也是我为他接风洗尘,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老了,他鬓角也生了白发,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年轻人么,眼界高,意气重,觉得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无不可得之物,说话行事都讲究快意恩仇,往往不考虑后果。是好事,也是坏事。若是行在平地上,倒也无妨,可若走在峭壁上,难免要摔跟头的。”   今日既选择过来,谢琅自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   谢琅维持着不凉不热的笑。   “首辅所言极是。”   “只是小子生在边郡,长在边郡,狂野惯了,所见所闻,皆是恶有恶报,血债血偿,初到上京,难免习性难改。譬如比起上京最名贵的罗浮春,还是更喜欢北郡粗粝便宜的烧刀子,一时之间,这习性,恐怕还真改不过来。若有不周之处,还望首辅海涵则个。”   一旁的卫云昊听了这话,轻轻皱眉,觉得谢琅实在太狂妄太不识礼数。   卫悯也未计较他这态度,大手一挥,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本辅的心意,就算你不明白,你父亲也会明白的。”   谢琅依旧只是轻牵嘴角,没接话,隐在袖中的手,却轻轻捏成了拳。   卫悯终于发话:“都起来吧。”   又吩咐卫福:“再让人上些鱼脍来。”   这个季节,也只有京中大族,能吃到新鲜鱼脍,一盘盘精美鲈脍很快被摆上来,鱼片洁白晶莹,盛在青玉盘中,如一捧莹雪,未经任何加工,只在旁边配着一碟特制的金色料汁。   谢琅生在边郡,习惯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饿了猎只兔子就能就地烤了吃,对这种矫揉造作的吃法没有任何兴趣。   卫瑾瑜夹了一片鱼肉,在碟里蘸了蘸,放到他面前的圆碟里,道:“这是金齑汁,配鱼脍最好,你尝尝。”   谢琅看了眼那鱼片,握起银箸,夹了起来,却没吃,而是反递到卫瑾瑜面前。   卫瑾瑜不解望着他。   谢琅:“张嘴。”   “做什么?”   “别废话。”   卫瑾瑜张开嘴,立刻被喂了一筷子鱼脍。   冰凉鱼片滑入口中,他顿时愣住,只能轻轻咬住了。   谢琅打量着,终于没忍住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脸色难看得很,跟一整日没进食一般,都这样了,还喂我,先管好你自己吧。”   卫瑾瑜从小到大吃过无数次鱼脍。   这是头一次,不知道吃进嘴里的是什么,只觉金齑汁八种料汁,如人生八般滋味,在舌尖翻滚蔓延。   他默默咽了下去。   谢琅挑眉问:“怎么?好吃吗?”   卫瑾瑜觉得他戏有点好过头了,只能点头。“还行。”   谢琅一筷子插在那盘鱼脍上,道:“那是你没吃过好的,连这种东西,都觉得好吃。等以后有机会……”   他意识到这话不妥,吞了回去。   就算再有机会,他也决不可能带着一个卫氏子做什么。   卫瑾瑜也仿佛没有听见,自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润喉。   对面卫云昊看到这一幕,满脸不可思议,气得手发抖。   卫悯又例行问了问北郡的情况,谢琅都不软不硬答了,如此针尖对麦芒的对谈,显然也没什么意思,几人沉默喝完一盏茶,卫悯搁下茶碗,道:“天色不早,两府路途遥远,本辅便不留你们用晚膳了。”   这是赶客的意思。   谢琅是多呆一刻都觉得腻味,道了句“小子遵命”,便带着卫瑾瑜一道退下了。   走下乌衣台后,卫瑾瑜忽道:“我想起还有桩事,要同祖父商议,世子可否等我片刻?”   谢琅狐疑点头。   在他孤零零转身之际,突然开口:“对不住,今日有些急事,险些忘了我们的约定。”   军中男儿素来重信义,谢琅并非愿意回这趟门,而只是就事论事说了这么嘴。   卫瑾瑜眸中异色一闪而过,淡淡笑道:“无妨,每个人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世子能如约过来,已经很好。”   “这份情义,我会记得。”   他如此通情达理,谢琅也不好说什么了,自点头,转身往府外走。   “您,就是谢氏那位郎子吧?”   走到一处假山时,谢琅忽被一个半路冒出来的扫洒老翁拦住了去路。   老翁灼灼目光,盯得谢琅十分不适。   “阁下是?”   “不中用的老骨头而已。”   老翁握着扫帚,欣慰叹口气:“我们小公子,以后也有郎子疼了,我们郎君若是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他一会儿小公子,一会儿郎君,称呼乱得很。   说完,又忍不住嗔怪道:“您今日怎么不早些过来呢,早些过来,小公子也不必又被罚着跪了那么久了。”   “我们小公子可怜呀,您可一定要善待他。”   老翁说着就要跪下。   谢琅吓了一跳,忙伸手把人扶起,有点应付不来道:“……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   卫悯已经回到书阁处理公务。   听卫福禀报三公子求见,操笔的手顿了下,显然有些意外。   “让他进来吧。”   卫悯搁下笔,道。   卫瑾瑜进来后,径自伏跪在地:“孙儿拜见祖父。”   卫悯居高临下,盯着那道清瘦身影良久,方道:“起来吧。”   卫瑾瑜只是抬起头,并不起。   卫悯:“怎么?”   虽然饮了些水,少年脸色依旧苍白得厉害,嗓音低哑,唇角也尚浮着干皮和齿痕。卫悯敛了神色,道:“今日本辅罚你,你觉得委屈,怨恨是么?还是说,让你同你长兄行礼,你觉得丢脸了?”   说完,目光骤然冷肃了下去。   “都怪本辅从前太宠你,让你忘了上下尊卑,忘了卫氏规矩,如今好好学一学,倒也不晚。”   卫瑾瑜平静听完,轻轻一扯嘴角,道:“孙儿不敢有委屈,更不敢有怨恨,孙儿只是在想,祖父选择让我这么一个不成器又不服管教的孙儿与谢氏联姻,究竟有何好处?”   这话已是僭越。   卫福侍立在一边,睁大眼,不敢相信地望着卫瑾瑜。   在卫氏,谁敢同家主这般说话。   卫悯岂听不出来,但他毕竟是积威深重的一朝首辅,沉着气道:   “看来,你心里仍有不服气。”   “可这桩婚事,是圣上亲自赐下,你便是不服,也得忍着,太后那般宠你,甚至亲自为你向圣上求情,不也无济于事么?”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能以这种方式为陛下和大渊分忧,便是你的命数。”   命数。   卫瑾瑜咀嚼着这个词,不由再度扯了下嘴角。   卫悯终于皱眉,作为卫氏家主,凤阁揆首,无论在朝在家他都是权力与权威的象征,一言九鼎的存在,平日里一干儿孙和朝中六部九卿大员们见了他,哪个不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他十分反感眼前这个看着柔弱实则倔强无比的孙儿时而流露出的这种若有若无的嘲讽之态。   当下沉声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轻掀眼帘:“孙儿笑祖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祖父乃弈中高手,殊不闻,这世上最好用的棋子,不是便宜的棋子,而是听话的棋子。”   “卫氏子弟在校场上输给了裴北辰,让裴氏得了西南兵权,祖父意欲拉拢谢氏,对抗裴氏。两姓联姻,关乎卫氏荣耀,孙儿若是祖父,一定会挑一颗乖顺听话的棋子,来承当此任。可惜,祖父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如今,祖父大计既悬在我这个不成器的孙儿身上,想要我听话,为卫氏牺牲,难道不该付出些代价么?”   “所以孙儿这两日总在想,既然祖父与卫氏已经抛弃了我,我又何必把自己捆束在这恶臭不公的命运里,在乎卫氏一族的兴衰与荣耀。我既搭上了谢氏,谢氏待我也不错,我完全可以顺势而为,给自己找一条更好的出路。祖父说是么?”   卫福在一旁听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心想这三公子今日是疯了吗。   “你放肆!”   卫悯直接拍案而起。   卫福先吓得噗通跪了下去。“家主息怒!”   卫瑾瑜纹丝不动。   卫悯自书案后步出,眉峰耸立,怒火已翻涌于面,他柄国多年,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忤逆过,一时气得面皮铁青,几乎是下意识扬起了掌。然而对上那双清澈倔强隐隐熟悉的眸,他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整个人一僵,又生生顿住了。   “说吧,你想要什么?”   在卫福惊讶眼神中,卫悯缓缓放下手,问。   卫瑾瑜抬头,目光平视而上:“卫氏今年免试入国子学名额,须给我。”   这话犹若惊雷。   卫福大惊。   卫悯霍然变色,疑是听错:“你再说一遍。”   “卫氏今年免试入国子学名额,须给我。”   卫瑾瑜一字字清晰重复。 第013章 日常(一)   卫瑾瑜想要这个名额的原因很简单,这是他唯一往上爬的机会。   入国子监,一有拜当朝重臣大儒为师的机会,二可提前获得去六部九卿观摩学习的机会,而卫瑾瑜真正关注的是第三点,也是最吸引人的一点,在国子监表现优异者,可以获得特赦资格,“跳级”考试,甚至不经院试乡试,直接参加会试。   因而国子监免试名额极珍贵,自然是世家大族才有的特权,然而由于太过珍贵,也并非谁都能拿到,除了一些实力雄厚的顶级世家,一般实力的世家都要凭借立军功或其他方式去获得。   煊赫如卫氏,今年也只得一个名额。   卫氏乃上京第一世家,根基深厚,枝叶繁茂,不算旁系支系,光首辅卫悯执掌的卫府这边,嫡孙和庶孙加起来就统共有七个,除去已经在吏部考功司任职的嫡长孙卫云缙,次孙卫云昊,四孙卫云毓,及另外两个庶孙,都正是读书奋进的年纪。理论上讲,四位孙公子都有得到荫额的机会,然而世家大族最重长幼尊卑,为了避免兄弟争端,卫悯直接做主,把免试名额给了次孙卫云昊。   在卫氏,家主一言九鼎,何况卫悯以严厉严苛出名。   这事儿便顺理成章定了下来,无人敢提出任何异议。   卫悯万万没想到,今日卫瑾瑜竟然敢当面向他讨要名额。   这令卫悯感到怒不可遏。   他怒极反笑,冷笑一声:“你文不成武不就,以为得了这名额,就能不劳而获,平步青云么?”   卫瑾瑜坦然望去:“若要劳而获,何须荫额。”   “同为孙儿,旁人能得,我为何不可。”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卫悯忍无可忍,扬起手掌便欲掴下,“家主!”卫福悚然变色,忙跪着膝行过去,用力磕头:“谢家那位世子还在外面,家主息怒,息怒啊!”   大约终究顾忌到卫氏颜面,卫悯强忍怒火按下手,问:“若本辅不答应呢?”   卫瑾瑜轻笑。   “这世上,再没有比祖父更会权衡利弊的弈手了。”   “一个名额而已,与卫氏荣耀、祖父的宏图大业相比,何足挂齿。”   “最迟明日,孙儿静待祖父佳音。”   语罢,他伏跪于地,再度行一礼,便起身离开。   明日,是国子监免试名额递交的最后期限。   卫悯岂能不知,深吸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掌,用力握紧。家主素来恩威并济,喜怒不形于色,何曾被气成这般,卫福吓得伏跪在地,大气不敢出。   “你亲自去国子监一趟,就说,卫氏已经定了今年的人选。”   好一会儿,卫福听到上方传来一道威严平缓的声音。   卫福一愣,应是。   **   卫瑾瑜出了松风院,见谢琅仍负手立在廊下,望着远处沉思,有些意外。   默了默,走过去:“世子怎么没去车中?”   谢琅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往前一递:“这个拿着吧,军中特制,效果很好。”   卫瑾瑜一愣,拿到手里细看,才发现那是一瓶药油。   便知谢琅已经听到了什么。   “你也不用多想。”   谢琅摸了摸鼻子,清了下嗓子。   作出高冷之态:“今日之事,毕竟因我险些失约而起,我这人恩怨分明,我只是,不想旁人因我之故受累。”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诿倒显得矫情。   卫瑾瑜点头,道:“多谢。”   “世子放心,我不会误会,也不会多想。”   “今日你我便算两清了,世子也不需再因此事介怀。”   那最好不过了,谢琅心里想。   否则,搞得他多稀罕这桩婚事,多稀罕这个人一样。   他最腻烦那种给点颜色,便恃宠而骄,纠缠不清的了。   卫府极大,雕栏玉栋,亭台楼阙,布置之风雅精美,甚至不输宫苑,两人沿着长廊一道往外走,谢琅认真打量着各处景物,不由想起上一世,他带兵攻上乌衣台,惶恐的家仆,焚烧的烈火,和只剩一座空壳的卫府。   世家重传承,卫氏逃离前,一把火焚烧了所有未能带走的典籍,也是讽刺。   他命人搜了整整三天,掘地三尺,都没找到那条密道。   那条据说连通着郊外某处山谷,供卫氏人关键时刻逃生的密道。   后来呢……   后来的事,他又想不起来了,心口也突然剧烈疼了下,像无意激发了某个机关,以致猝不及防被无数根无形冷箭锐利洞穿心房。   不过不重要,就算上一世他真的没有抓到卫氏的人,没能真正报仇雪恨,这一世,也不会重蹈覆辙。   刘喜贵不就是一个例子么。   谢琅收回视线,让自己冷静下来,只在心里暗暗琢磨,那样一条隐秘的暗道,会建在何处。   回到谢府天色已晚。   顾、李二女官早早就备好了浴汤,请二人沐浴更衣。   两人平时都是分开回来,分开沐浴,今日头一回撞到一起,卫瑾瑜脱外袍的时候,谢琅道:“我还有些事要去书阁一趟,你先洗吧。”   卫瑾瑜点头,“嗯”了声。   谢琅自然也不是真的去书阁,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就装作从容地回来了。   进了屋,卫瑾瑜果然已经沐浴好,室内弥漫着一股药油味儿,有些熟悉。谢琅不由侧目,果然见床帐内,那少年郎一身雪色绸袍,正垂眸抿着唇,往膝盖上抹着东西。   因为伤在膝上,绸袍直接整个卷了起来,两条小腿,就那般露着。   两片原本有些干涩的唇,因为水汽滋润,亦呈现出如梨花一般的冷艳颜色。   谢琅一时愣住。   卫瑾瑜也没料到他突然回来,下意识收起瓷瓶,并从容放下绸袍,遮住小腿。   但谢琅何等耳聪目明。   只是匆匆一瞥,已经看到,他膝盖上堪称可怖的青肿淤痕。   “怎么伤成这样?”   谢琅真诚发问。   他自幼在军营摸爬滚打,因为混账,挨棍子挨揍是家常便饭。   一时难以相信,只是跪着,竟能跪出如此厉害的伤势么。   卫瑾瑜淡淡道:“无事。”   把药油迅速往枕头下一塞,就准备躺下。   谢琅也不是什么心理作祟,径直走了过去,一手撑着床柱站定,语气甚凶:“等等。”   卫瑾瑜乌眸仓促抬起,不解看他。   谢琅:“坐外面来。”   卫瑾瑜愈发警惕望他。   “别磨蹭,快点。”   说着,他还十分霸道地把那瓶装着药油的瓷瓶从枕下拿了出来。   一看,果然是他从北郡带来的那瓶。   他面露得意:“是不是挺好用?”   卫瑾瑜好一会儿才点头。   的确比他原来的好用。   谢琅紧接着嘴欠:“可惜,你用得不对。”   “像你那般抹,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拽到外面坐着,然后伸手就要卷起那片质地柔软得过分、不知什么材质裁制的绸袍。   卫瑾瑜立刻用手死死压住。   谢琅冷笑:“我们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卫瑾瑜一愣。   谢琅已拿开他手,然后不由分说卷起他绸袍下摆。   何止是膝盖,两条小腿,也斑斑驳驳,起了不少淤痕。   谢琅啧一声:“你们世家大族,倒是会折腾人的。”   这种将狼狈赤裸裸暴露于人前的羞耻感,令卫瑾瑜下意识蜷起了手指,他深吸一口气,本能想逃离,谢琅却道:“别动。”   卫瑾瑜抿了下唇。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便真的没动。   只是盯着对方笼在烛火光影里的俊美张扬脸庞。   想,他和谢琅的关系,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谢琅只倒了两滴药油在掌心,手掌便覆在了卫瑾瑜的左膝上。   他并不是普通涂抹的手法,而是很有技巧地推揉起来,伴着掌心传出的熨帖内力,将药油一点点揉进肌骨深处,借着药油之力,将那些瘀肿慢慢揉开。   卫瑾瑜疼得咬唇,额上也渗出汗。   两条腿很快揉完,谢琅问:“感觉如何?”   他一抬头,看着上方冷汗淋漓,仿佛刚从浴房里捞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半晌,道:“你这……也太娇气了点。”   简直比他家老三还娇气。   难道是他用力太过?   谢琅自我怀疑了下。   毕竟,他不像大哥那般脾气温善,每回老三这个菜鸡在外头和人打架受了伤,死缠烂打着求他帮忙上药,他都是直接一脚踹开。   卫瑾瑜认真感受了一下,由衷点头道:“好多了,多谢。”   谢琅沉默站了起来。   因想起自家不靠谱的老三,不免又想起上一辈子的事。   他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竟会怜惜起一个卫家人。   语气便也突然冷了些,道:“方才的事,你也别多想。”   “本世子本性良善,便是一只受伤的鸟落在路边,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卫瑾瑜从没有多想过。   也不懂为何此人总强调这件事。   便也道:“世子放心吧,我知道,一切都因我们是合作关系而已。”   谢琅心里舒坦许多,自往浴房去了。   回来后,里面人已经沉沉睡了,谢琅躺下去,习惯性深吸一口气,没吸到预料的味道,反吸到一股药油味儿。   **   次日一早,谢琅刚心烦意乱练完刀,雍临便兴冲冲跑过来,报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世子爷,二爷来上京了。”   谢琅愣了下。   急问:“在何处?”   雍临道:“就在清水巷,苏公子赁的那座宅子里。”   谢琅匆匆换了身衣服,立刻带着雍临骑马赶了过去,到了清水巷,敲开门,宅子里除了素衫青巾的苏文卿,还有另一个阔脸英武的中年男子,一身灰色束袖劲袍,一只眼睛戴着眼罩,正襟危坐的庭院中的椅子里。苏文卿正用毛巾浸了冷水,递到男子手里。   “二叔?”   谢琅大为意外。   男子接过毛巾,用力擦了把脸,转过头,调侃:“怎么,在上京待了这几日,连你二叔都不认得了?”   镇西大将军崔灏,定渊候谢兰峰的结义兄弟,战功赫赫,在北境军中威望极高,定渊候府中人大多称一声二爷。   看着这前世已然生死相隔的面孔,谢琅忙上前,跪地行大礼:“侄儿见过二叔!”   崔灏伸手将他扶起,拍拍他肩膀,欣慰道:“又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看来上京饭食不错。”   说着又竖起眉:“到上京这么久,怎么也不知道给你爹写封信,报个平安?”   之前自然是因为父子两个因为赐婚的事闹撑了,谁也不稀罕搭理谁,但经过上一世,谢琅由衷道:“侄儿已经写了,这两日应当就能到了。”   “算你懂事。”   崔灏放下面巾,紧接着板下脸:“我把文卿交给你,让你好生照顾他,结果呢,他昨日考完试,竟搭着同窗马车自己回来的,你就是这般替我照顾的?”   谢琅还未说话,一旁苏文卿先道:“义父,我有手有脚,又不是不能自己回来,世子有他的事忙,而且,昨日也是碰巧碰着几个同窗,多说了会儿话。”   “你呀。”   崔灏冷哼:“不必替他遮掩,他如今又未在京中任职,能有什么事忙。”说着,正色打量谢琅:“我听说,你昨日去卫府回门了?”   闻言,苏文卿也看向谢琅。   谢琅说是。   崔灏点头:“你做得对,卫悯最重面子,卫氏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刚成婚,明面上的礼节还是要维持的。只是,回个门,怎么那么晚才回?”   谢琅没有提昨日卫府发生的事,简略道:“卫悯多留侄儿说了会话。”   “那就好。”   崔灏目光犀利:“我还当你真的被卫氏假象所惑,真心实意陪那卫氏嫡孙回门去了。唯慎,你要记得,这些个世家大族,没一个好东西,即使表面看起来柔弱,内里,那也是蛇蝎心肠。我听说,卫氏一众孙辈里,属这个卫三姿色最出众,他生母可是明睿长公主,要不是卫氏三房出了事,身份尊贵不输皇子,卫氏能把他配给你,可以说是其心可诛了。你年少不经事,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万万不要被假象所惑。”   谢琅虽不是很喜欢旁人置喙他私事,但这毕竟是他从小敬重的二叔,且又事涉卫氏,便道:“二叔放心,西京之仇,大哥之仇,在侄儿这里便是死仇。侄儿再糊涂,也不会对卫氏中人有任何好感。”   顿了顿,他又问:“方才二叔提到卫氏三房,当年,卫氏三房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014章 日常(二)   崔灏瞅他一眼:“怎么突然对此事有了兴趣?”   谢琅自然不好说太想把枕边某个人研究明白了,只含糊道:“侄儿想多了解一些卫氏的情况。”   崔灏沉吟须臾,目中露出悲凉怅惘色,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吩咐一边的苏文卿:“去屋里,给义父端盏茶过来。”。   苏文卿应是,转身去了。   “卫氏三郎啊。”   崔灏感叹:“冠绝同侪,年少风流,卫氏年轻一辈翘楚,又性情疏阔,爱交朋友,当年上京城内,谁人不知卫氏三郎之名。”   “若卫氏三郎还在,卫氏之内,哪里轮得到卫嵩、卫寅两个庸碌之徒上蹿下跳。卫氏失了卫晏,是自断脊梁臂膀,活该如今被裴氏暗将一军。”   谢琅:“既如此,那后来为何——”   崔灏缓缓道:“天盛八年的寒门宰相陆允安通敌叛国案,你知道吧?”   谢琅点头:“知道,那时侄儿已经记事,依稀记得,老爹也曾上书为陆相求情。”   “没错,陆相大公无私,忠心为国,入主凤阁后,大力推行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改革,可这朝堂里容不下侵犯世家利益的忠臣。”   “西京一战,具体真相如何我虽不知,可我敢以性命作保,陆相绝不可能作出勾结外敌,祸乱叛国之事。陆相为保全部下和十万西京军,独自赴京,含冤认罪。卫氏三郎卫晏,与陆相是知交好友,当时已是凤阁最年轻的大学士,他集结士子,于深夜敲响登闻鼓,为陆相鸣冤。可惜,他的举动不仅没有改变皇帝心意,反而触怒了皇帝和皇帝背后的世家们,卫氏家主,已然致仕在家的卫悯,当众宣布与这个儿子断绝父子关系。之后,所有参与登闻鼓事件的官员,学子,都被杖毙在午门前,包括卫氏三郎卫晏。登闻鼓事件,株连甚广,连太后母族都被牵连在内。自那之后,卫悯入主凤阁,升任首辅,大渊朝堂,再无人敢提陆允安三字,卫氏的族谱上,也再无卫氏三郎卫晏之名。”   谢琅一愣。   虽然之前已经隐有猜测,但真听到内情,仍觉震撼。   崔灏观他神色,忽又道:“卫氏三郎品性高洁、铁骨铮铮不假,可那个卫三,自幼在卫悯身边受教,和他父亲卫晏不是一样的人。此子,和卫氏人一样冷血自私,当年卫三郎伏诛,他就站在皇帝的身边,听说,他一滴泪都没有流,还痛骂自己的父亲是奸臣。卫氏把他放在你身边,就是放了一条冷血的毒蛇,你千万要提高警惕,莫被其表象所惑。”   谢琅转动扳指,不知想到什么,一时没吭声。   崔灏见状,目光陡然严厉起来。   “怎么?你对这个卫三,难道有其他看法?”   苏文卿恰好端了茶水出来,崔灏便也收了嘴,不再说了。   崔灏喝了口茶,发话:“咱们爷三个难得聚到一处,今夜,就在这儿吃顿便饭吧。我亲自下厨,给你们露一手。”   苏文卿看他高兴,道:“我去帮义父。”   等二人走远一些,雍临方神色复杂望着蹲在地上的谢琅:“世子,那卫三公子,看着柔柔弱弱,难道真如二爷所说,是如此冷血无情之人么?”   那也太可怕了。   谢琅沉沉盯着前方院墙。   好半天,来了句:“谁说得清呢。”   **   简便的午饭很快做好。   谢琅吃着久违的北郡口味饭食,问:“对了,二叔这回是为何来上京?眼下似乎并不是入京述职的时间。”   崔灏给苏文卿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摆手:“不是述职,我是应户部之召而来。之前户部拨给北境军的那批军粮下来了,侯爷派我过来押运,顺便把年前那批棉衣的账清算一下。”   “有了这批粮食,今年春天,将士们就可以放开手脚和北梁人干了。”   崔灏年轻时在战场上伤了一只眼睛,见不了强光,所以每回出门都要戴上眼罩,说到这里,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之前户部百般推脱,就是不肯放粮,如今这婚事一成,倒是突然就能周转开了,可见之前所谓调转不开,也不过是有人想让他调转不开,这朝廷,到底姓甚。”   “就是委屈你了。”崔灏叹道。   谢琅依稀记起,上一世,似乎也是二叔入上京押送这批军粮的。   但当时他已私逃出上京,正好在北上路上和二叔擦肩而过,所以对此事印象不深。   但是“军粮”,这二字为何如此熟悉。   谢琅想到什么,霍然变色。   “二叔,这回这批军粮,是从户部粮仓直接拨么?”   他若没记错,户部辖下,一共有九个粮仓,除了拨给各处边军,还可用于赈灾、灾祸时平抑粮价。   崔灏却摇头:“不是,是从京郊的延庆粮仓拨。”   “那不是京营的粮仓?”   “没错。”崔灏道:“户部那边说,去岁灾害频发,各地都在打仗,几个重要州府收成又不好,他们的粮仓已经没有多少存粮了,只能设法从京营的粮仓给我们借一些。等后日北郡有余粮了,再还上。”   顿了顿,他道:“京营指挥使萧煜,是卫悯的心腹。”   “我知道。”   谢琅目光沉沉道。   他不仅知道,还清晰地记起了一切。   上一世,谢氏被诬谋反,其中一项重要罪证,就是在北境军粮仓里发现的一批□□。和普通火药不同,□□威力极大,只有兵部一个部门可以制造出,管控极严格,只有兵部、凤阁、司礼监三方共同签字,才能调出。北境军军中被查获的这批□□,正是印着“兵部制造”的字样,和兵部不翼而飞的那批火药编号完全一致。   揭发出这件事的,正是当时任北境军监军的刘喜贵,只因火药库封存严格,很少启动,兵部人才一直没有察觉。   若他没记错,火药库因有爆破危险,未免发生事故伤及平民,就建在郊外,由兵部派重兵看管。   三司会审,最后综合种种证据审定,这批□□就是被混在一批军粮里偷押至北郡的,押送者便是二叔。   二叔在狱中受尽酷刑,仍不肯认罪,最后为证清白,咬舌自尽。   崔灏看他神色凝重,道:“你放心,此事事关重大,我会仔细检查的。”吃了两口菜,又道:“说来也怪,凤阁原本定了黄纯那个干儿子刘喜贵到北境任监军,我和你爹还担心此人不好应付,谁知道竟突然被人给刺死了,而且还牵连出江南织造局的案子。”   谢琅动作顿了下,接着若无其事夹了筷子肉放进嘴里。   道:“倒是好事一桩,刘喜贵是黄纯的人,黄纯又素来和卫氏穿一条裤子,这回让刘喜贵任监军,其他世家未必乐意,眼下监军人选要重新拟定,恐怕有得争了。至少,督查院的御史从江南回来前,黄纯是别想再推第二个人上去了。”   “没错。”   崔灏也颇为振奋:“让他们争去吧,最好能拖到今年春天的仗打完。”   谢琅吃了第二筷子肉。   心里莫名有些烦躁,先是想起那条莫名丢失的穗子,又禁不住想,从刘喜贵遇刺到江南制造局案子被翻出来,这一切,真是只是巧合么?   **   在清水巷耽搁了一天,回府照旧已是夜里。   寝室内罕见亮着灯,谢琅屏退二女官,推门进去,卫瑾瑜显然刚沐浴完,尚有些潮湿的乌发用玉带绑成一束,身上依旧穿着那件雪色绸袍,正坐在帐内专注给膝上药。   谢琅一言不发走过去,自拿起药油,如昨日一般,倒了两滴在手里,帮他推按。   有过昨日的亲密接触,卫瑾瑜也没再抵触,沉默坐到外侧,由他动作。   谢琅脑中想着二叔崔灏的话,有些走神,有些心烦意乱,直到上方传来一声隐忍的闷哼声,方意识到自己力道有些过于大了。   谢琅怏怏松开手,忽抬头,问:“你不是故意与本世子装可怜吧?”   满腔烦闷仿佛终于找到宣泄口。   不由站起身,视线掠下,冷漠无情道:“告诉你,本世子可不吃柔弱可怜那一套。”   回回上药都能恰好让他碰到。   还有昨日卫府那突然出现的古怪老翁。   世家大族素来诡计多端。   苦肉计,美人计,兵书上因此栽跟头的例子还少么。   一桩桩一件件连起来,由不得他不多想。   卫瑾瑜本在咬唇忍疼,闻言先是愣了下,思索他这话含义,而后想起白日里明棠说的“北境军里那位二爷来上京了”,便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扯嘴角,收起膝,放下绸袍,冷冷道:“那就请世子以后务必‘洁身自爱’,不要被我这副柔弱可怜的假象欺骗了吧。”   谢琅皱眉,想说什么,床帐内的灯已啪嗒灭掉了。   周遭一片黑暗,里面人已背对着他,面朝里侧躺了下去。   谢琅也烦得很,枯坐片刻,自摸黑脱掉衣服,去浴房里洗了一番,摸黑躺到了床上。   这一觉睡得头昏脑涨,五脏不宁。   次日醒来,身边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人,倒是他枕头边放着一样东西。   谢琅定睛一看,正是他前日刚送出的那瓶,北郡军中特制的药油。   “……” 第015章 日常(三)   清宁殿,太后刚用完早膳,看着跪坐在下首,乖巧服侍自己用药的少年郎,不由笑问:“怎么自己过来了?你那个郎子呢?”   “他有事,让我代问外祖母安。”   卫瑾瑜面不改色答了句,舀起一勺药,等温度差不多了,方递到太后口中。   “再说,难道孙儿自己就不能来看外祖母了么?”   太后摆手,让其他宫女太监都退下,方道:“你来看哀家,哀家自然高兴。哀家是不放心,总怕你们乍然新婚,相处不好,这习武之人啊,忠勇是忠勇,就是不够体贴。”   “你们近来相处的如何?听顾女官与李女官说,你们现在日日都睡在一处,枕席不分,前日他还赶去卫府与你一道回门了,如此说来,他对你也算有些情义。”   “这桩婚事,毕竟是卫氏以势相压,强按着他头,逼迫他答应的。他一个战功在身的军侯世子,在北境野惯了,也是要脸面和尊严的,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   卫瑾瑜默然。   他和谢琅之间,怎么可能有情义这种东西。   倒是昨夜刚翻了脸,回归正常状态。   “其实孙儿与他……”   卫瑾瑜正了正色,原本已经想好措辞,然而抬起头,对上太后灼灼充满期待的视线,和太后满面病容,鬓边白发,到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只能咽了回去,含糊道:“还成吧。”   太后像是大大松了口气。   道:“还成就行,感情这种东西,便如蜜里调油,要慢慢来,细细磨。你们日日同床共枕,他又好那口,以哀家孙儿这姿容品性,他不可能不动心。”   “谢氏虽为寒门,但家风清正,满门皆是忠勇刚烈儿郎,最重情义,只要你们感情好,日后,他必能在关键时候庇护你周全。”   卫瑾瑜没吱声,也不想让太后误会太深,免得以后失望,便转了话题,道:“过些时日,孙儿很可能要进国子监读书了,今日特来禀告外祖母一声。”   “以后,孙儿可能不能时时进宫探望外祖母了。”   太后果然惊诧。   “卫氏今年只一个名额,给了你?”   卫瑾瑜点头,没细说经过。   世家子弟进国子监读书,自然是奔着入仕去的。   太后目光变得复杂,沉吟须臾,最终道:“这是好事,哀家替你高兴。之前你身体不好,又受你父亲牵累,虽然明面上不是罪臣之子,可没有卫氏出具的担保书,便无法参加州府考试,卫氏又以你课业不及格为由屡屡推托,有皇帝挡着,哀家也不好置喙,白白耽搁了许多年月。既然能去国子监就学,卫氏的课业,不上也罢,哀家明日便去跟皇帝说,撤了那道旨意,以后你可以不必再回卫府。”   卫瑾瑜却道:“卫氏的课业,孙儿不想落下。”   太后皱眉。   “这是为何?你怕哀家与皇帝起冲突?”   卫瑾瑜摇头,道:“一则,孙儿毕竟拿的是卫氏名额,贸然与卫氏撕破脸,就算进了国子监,也会处处受阻。二则,卫氏乌衣台,有丰富藏书,许多都是未流传于世的孤本,过去那些年,孙儿一叶障目,消沉懈怠,不知上进,如今幡然醒悟,才知作茧自缚,只会害人害己,孙儿想将以前落下的,全部补回来。外祖母放心,有朝一日,孙儿会凭自己的力量走出卫氏。”   太后眼睛一红。   “好孩子,哀家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的母亲。”   “这些年,是哀家没能保护好你。”   “当年皇帝让你回卫氏受教,哀家想着,你一个男郎,不读书不上学,总跟在哀家身边也不是法子,便答应了皇帝。早知那卫氏——哀家就算和皇帝撕破脸,也绝不会让你回卫氏。”   “哀家没有儿子,只你母亲一个娇娇女,自小是把她搁在掌心宠的。她若九泉之下,知道你小小年纪便吃了这些苦,受了这些罪,该如何怨恨哀家。”   卫瑾瑜道:“母亲不会怨怪外祖母的,若无外祖母护着,孙儿可能活不到现在。是孙儿不争气,让外祖母担忧了。”   太后摇头。   “你不用劝慰哀家。”   “自从十年前,江氏一族被问罪,族中子弟或死或贬或流放,寥寥几个侥幸存活的,也被打发到十万八千里外去做官,终年不得相见,哀家就知道,皇帝容不下江氏,也容不下哀家。哀家也不过靠着苟延残喘的一口气护着你罢了。”   卫瑾瑜默了默,抬起眸,眸底似有幽火燃烧,道:“孙儿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再像稚童一样,躲在外祖母身后了。以后,该孙儿护着外祖母了。”   “孙儿相信,外祖母和族中亲人,一定有再见之日。”   太后似也被这平静语调意外到了。   好一会儿,欣慰笑了。   “好孩子,外祖母知道你的心意。”   “只是,外祖母年纪虽大了,倒不至于像你想的那般不中用,既得了这机会,你安心读你的书便是,外祖母这边,不必担心。”   等卫瑾瑜离开,穗禾见太后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衬度着道:“三公子能入国子监读书,是好事,太后怎么瞧着反倒不高兴了?”   太后叹息。   “哀家并非不高兴,哀家是害怕。”   “十年前那场灾祸,你也瞧见了,权力之争,朝堂倾轧,历来是血流成河,不死不休。任你世家子弟,王族勋贵又如何,一个不慎,便能摔得粉身碎骨,富贵功名转头空,渣都不剩啊。”   “这孩子心思重,什么事都喜欢藏在心里,他嘴上不说,可哀家知道,卫氏那个名额,多少人如狼似虎的盯着,轻易怎能拿到手。他以前是消沉自闭,不肯从那个壳里走出来,如今突然要争,要上进,哀家反而害怕了,害怕他和他的父亲和母亲一般——说到底,还是哀家无用。”   穗禾婉言劝:“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也不必太过忧心了。兴许,这真的是件好事呢。”   “但愿吧。”   太后喃喃道。   **   回到谢府,卫瑾瑜坐在南窗下翻看桑行新送来的账册。   只看了一会儿,便皱起眉。   如桑行所说,账目混乱还是其次,最紧要的是许多重要的进项支出都存在缺失现象,几个铺子尤为严重,想要理顺,根本无从下手。   卫瑾瑜沉吟须臾,吩咐:“阿公择个日子,把所有管事都叫到公主府去罢。”   桑行知道事情难办,点头。   “少主放心,无论用何法子,老奴一定把人叫齐。”   桑行退下不久,明棠便抱着一摞厚厚的册子进来了,搁到案上,笑道:“公子昨夜让属下寻的铸刀纹样,属下已找到,公子可要现在看?”   卫瑾瑜摇头,冷淡道:“不用了,直接扔了吧。”   明棠一愣。   昨日用完早膳,公子分明嘱咐他去办此事,看起来很上心的样子,他暗暗琢磨了一番公子说的铸刀样式,和平时谢家世子腰间挎的那把刀不能说一模一样,也有个九分像,心中便隐约有个猜测。   谁料公子今日竟这般反应。   卫瑾瑜面无表情翻过一页账册。   他不喜欢欠人东西。   他的确想铸把好刀,回报某人遵守约定陪他演戏及后来的赠药之情来着,甚至前日夜里还趁他睡着,起来悄悄比划了他佩刀的尺寸。   但现在,他一点都不想费这个银钱了。   一瓶军中药油而已。   苏文卿司空见惯说不定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他竟会当宝一般,真是可笑。   明棠不敢多问,正要退下,卫瑾瑜忽道:“等等。”   明棠停步:“公子还有吩咐?”   卫瑾瑜搁下书,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明棠看了眼那封皮,一喜:“韩先生又给公子来信了?”   卫瑾瑜点头。   “不过,不是给我,而是给你的。”   明棠一愣。   卫瑾瑜道:“我即将入国子监读书,不便带你同去,我已请韩先生为你谋了锦衣卫的差事,虽然只是一个从七品小旗,但好歹是个正经去处。三日后,你便可拿着这封书信,去北镇抚找一个叫王彪的校尉报道。之后的事,他会为你安排妥当。”   明棠猛地抬头,先是震惊,而后眼睛倏地一红。   他噗通跪了下去,垂下头,双肩忽然狠狠颤抖起来。   卫瑾瑜笑了笑:“这是好事,你哭什么?若我没记错,和你同龄的其他明氏子弟,前程皆已有着落了吧。误你至此,是我的过错。”   明棠摇头,声音已然哽咽:“属下对不起少主,对不起长公主。”   “长公主让属下以命护公子,可这么多年,属下没有一次能护住公子。”   你已经拿命护过了。   卫瑾瑜在心里想。   所以这一辈子,我的命,不需你来护了。   便淡淡道:“他们欺辱你,是因为我这个主子无能。你不必如此自伤。”   “君辱臣死,少主再如此说,属下只能以死谢罪了。”   明棠把头埋得更低。   令他感到耻辱的,不仅是自己被那群同在卫氏充当伴读的明氏子弟欺压地毫无反抗之力,而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让羸弱的公子挡在他面前。   他是庶出,母亲只是一个婢子,从幼时起,便在明府受尽欺压,明氏家主,他的亲爹,甚至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个儿子。   他这样的出身,原本连给卫氏庶出子弟当陪读的资格都没有,可那年长公主府为爱子挑选陪读,明睿长公主偏偏从一众衣冠亮丽的明氏子弟中挑中了筋骨羸弱毫无优点的他。他至今仍记得,优雅美丽的长公主单独召见他,问:“你可知本宫为何选你?”   他惶恐摇头。   长公主道:“因为你有一双忠诚的眼睛。比起伴读,我更希望你做瑾瑜的朋友,兄弟。”   他在一众明氏弟子羡慕嫉妒的眼神中,走到了当时卫氏最受宠的嫡孙身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连母亲在明府的地位也跟着大涨。   之后天塌地陷,变故陡生,长公主夫妇猝不及防离世,公主府败落,卫氏三房成了禁忌话题,自幼服侍的公子,也性情大变。   他不知道怎么抚愈公子的伤痕,因为他觉得,那伤痕是无法抚愈的,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陪侍左右,尽好护卫之责,不辜负长公主嘱托。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是明府里那个任人欺压的偏房庶子明棠,没了“卫氏最受宠的嫡孙的伴读”这个身份相护,便只能被人按在地上打,毫无长进。   “悲伤和愧疚改变不了任何事。”   上方清沉少年语调响起。   明棠下意识抬头。   卫瑾瑜望着他道:“最喜欺侮你的那个明韬,就是得了卫云缙的荫额,在北镇抚当差吧,想赢他们,就进去,光明正大的赢吧。”。”   这句话,犹如雷电击入明棠周身血脉之中。   明棠忽然想到什么,颤声问:“公子便是为了这个荫额,才答应替韩先生做那件事的么?”   明棠不傻。   锦衣卫的荫额,是世家大族子弟才享有的特权,哪里轮得到他这样一个小族庶子。   卫瑾瑜坦然道:“只是一部分原因而已。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因此有心理负担。”   “我记得,你家中还有一个母亲和一双弟妹,就算为了他们,也振作起来吧。”   说完,他又冷漠无情补了句。   “对弱者而言,所谓情义,是最苍白无用的东西。”   “等你足够强大了,再来说保护我的事吧。”   明棠一震,伏地,用力磕了个响头,眼角流出两道热流。   卫瑾瑜翻了一下午账册,觉得有些头昏脑涨,晚膳只吃了一小碗莲子粥,就早早沐浴躺下了。   谢琅夜里回来,见寝阁黑着灯,也没什么意外,摸黑脱了衣服,到浴室冲洗了下,便拢着寝袍来到了床边。   里面人睡得很熟很沉,双腿微微蜷曲着,睡颜宁静,乌发绸缎一般铺洒在枕上,只露一截纤细洁白的颈在外面。   床帐内照例弥漫着一股药油味儿,只不过,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类型的味道,有些呛鼻。   而他的枕边,另一瓶药油,仍原封不动的摆在原处。   谢琅胸口无端又有些发闷。   但旋即清醒而冷酷的想,他为何又开始怜悯一个卫氏子。   卫氏人,本就不配用谢氏的东西。   卫氏把这样一个妖孽放到他床上,能安什么好心。   他眼下这模样,倒像正一步步落入对方陷阱。   如此想着,他心情通畅很多,收回视线,脱了靴,容色冷漠躺了下去。   躺了会儿,便觉不对。里面传来的呼吸,实在太微弱太滚烫了,而且,似乎还伴着轻不可闻的呻/吟之声。   呵,又想玩装可怜那一套么。   他闭上眼,拒绝理会。   然而黑夜将狭窄空间内的动静无限放大,由不得他不闻。   谢琅终是坐起来,皱眉点了灯,探手一摸,里面人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喂。”“醒醒。”   谢琅伸手,晃了晃人。同时烦躁想,公主府的人和那两个女官都是瞎子么,怎么也没人管管。   卫瑾瑜冷汗淋漓睁开眼,松开齿,迷茫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偏头,看到了谢琅冷酷不耐一张脸。   卫瑾瑜没说什么,缓了缓,再度咬唇,撑着坐起来。   谢琅原本下意识伸出手,想到什么,又收了回去。   “劳烦让一下。”卫瑾瑜轻声道。   谢琅看他片刻,直接起身,让开路。   卫瑾瑜自己趿着鞋子下了床。   谢琅看他摇摇晃晃往外走,不由再度皱眉。   “你做什么去?”   卫瑾瑜没说话,只是走到堆在外间的一只箱笼前,蹲下去,打开锁,从里面取出一只匣子,接着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只白色瓷瓶。   他似乎倒了几粒药丸出来,就着水吞服下,就把瓷瓶放回原处,合上箱子,继续回来睡了。   谢琅一直抱臂杵在床边,一直等人上了床,继续面朝里躺了回去,方用复杂眼神打量着那道身影。   他没忍住问:“不需要叫大夫么?”   “不用。”   好一会儿,里面方传出声音。   “普通发热而已。”   “扰你睡觉,抱歉。”   说完,便再无声响。   谢琅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给自己看病的,以往在北境侯府,老三生个病,发个热,简直恨不得昭告天下,至少七八个大夫围着转,还各种作妖不肯吃药,为得就是全家人都哄着他拿他当祖宗供着。   油灯尚亮着。谢琅站了片刻,看他像真没事的样子,便也踢掉鞋子,上了床。   只是这一夜到底也没睡好,次日头疼醒来,身边照旧是空的。   谢琅拢了袍子推门出去,问孟祥:“人呢?”   孟祥立刻意会:“三公子啊,一早带着侍从上街买笔墨去了。”   谢琅不免皱眉:“他没事了?”   孟祥一脸懵:“什么事?”   谢琅便道:“没什么。”   次日一早,卫瑾瑜便回了公主府。   静室内,少年郎先如往常一般,换上素色绸袍,规规矩矩到灵前叩拜行过大礼,又把亲手煮的一碗长寿面放到灵牌前,独自枯坐了好一会儿,方出来。   明棠和桑行已经在廊下等着。   桑行这两日忙着在外清点公主府产业,今早刚风尘仆仆归来。   “人都到齐了么?”   卫瑾瑜问。   桑行回:“除了两个外出采购货物未归的,所有田庄管事和店铺掌柜,全部都到齐了,眼下正在正厅等着少主召见。”   见桑行欲言又止,卫瑾瑜偏头问:“怎么了?”   桑行担忧:“这些年,这些管事不受管束惯了,在糊弄推诿上十分有一套,这回要不是少主未雨绸缪,特意让老奴带了护卫过去,许多人都躲着不肯过来。”   卫瑾瑜掀帘进去,厅里果然已经站了许多人,多是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正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众人自觉分成两列。   一列都是商铺掌柜,一列则是田庄管事。   见卫瑾瑜进来,众人忙停止交谈,怀中各种心思,打量这个头回露面的公主府少主人。   卫瑾瑜在主位坐了,环顾一圈,道:“我知道,我年少不经事,诸位心里不敬也不服我这个少主。”   众人听了这话,忙俯身:“少主言重。”   “言不言重的,诸位心里明白便好。”   卫瑾瑜吩咐桑行:“把账册拿来。”   一干管事面面相觑,便知今日重头戏来了,然而他们都是做账老手,就算账目杂乱不清,也有无数理由推搪,因而也并不怎么焦惶,只沉着气等卫瑾瑜责问。   桑行将厚厚一摞账册搬到案上。   卫瑾瑜只瞧着,并不翻,道:“这些账册,我已一一看过,什么样子,诸位心里比我清楚。诸位资历丰富,都是走南闯北行商经验丰富的前辈好手,把账做成这样,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和理由,我便不多费口舌追根究底了。”   “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我若一味装聋作哑,反而真会让诸位认为不经事,年少可欺了。”   卫瑾瑜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两本账册,点了两个名字出来。   一个掌管与一个田庄管事应声而出。   卫瑾瑜道:“二位呈上的账册,在所有账册里,缺漏最多,亏空最多,但你们经营的庄子和田铺,并非最贫瘠最偏远的。从今日起,你们不再受雇于公主府。”   两人遽然变色。   当即就跪了下去,连声道:“小的们知错,请少主开恩。”   其他人也都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他们没料到,卫瑾瑜竟然不问缘由,直接把人解雇。   他们都是当年长公主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经营经验丰富,正因此,才敢倚老卖老,有恃无恐,这位少主,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说丢便丢。   “少主,如此处置,是不是太苛责了些?好歹也该给他们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他们可都是公主府的老人了。”   站在前面的一名管事不满开口。   卫瑾瑜淡淡道:“我并非没有给他们机会,我派人去催问了三次,他们都避而不见,不置一词,想来是对我这个少主有什么不满。既如此,大家便不必勉强共事。”   两名管事俱心虚的低下头。   卫瑾瑜发话:“带他们下面,补偿金从公主府账上出,该给多少给多少。”   明棠正色应是,领着二人出去了。   卫瑾瑜垂目,手指再度触到了账册上。   这优雅动作,落在其他管事眼里,无异于雷霆霹雳。   众人几乎是齐齐倒头跪了下去。   “少主开恩。”   室中一瞬安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卫瑾瑜收回手,让桑行搬来一个火盆,然后当着所有人面,将所有账册都丢进了火盆里。   众管事顶着一额汗,迷茫兼不解抬头。   那容色秀丽,与方才一番强硬手段颇为格格不入的少年郎,起身道:“之前的事一笔勾销,我不会再追究,但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再看到不清不楚的账目。”   “当然,诸位都是公主府老人,我也不会亏待诸位。从今日起,凡是经营出色、效益突出的田庄、铺子,无论掌事者出身年龄资历,我会在原本母亲许诺给诸位的分成基础上,再提高两成,但若有中饱私囊,懒怠经营者,我也不会留情。”   “诸位愿意留下与我一同共事的,可以跟着桑行去签新的雇佣文书,想走的,也可以如数获得赔偿金。是去是留,诸位自己决定。”   公主府的田庄铺子,都是上等良田上等地段。   谁会跟钱过不去,这一番恩威并施下来,众人哪里还敢不服,忙纷纷叩首,表示愿意听从少主差遣,绝无二心。   等众人散去,桑行道:“少主一下把分成提高两成,是不是太高了些?”   卫瑾瑜接过他递来的茶:“我毕竟年少,能拿捏他们的,只有一纸契书,虽然管用,却不是长久御下之策。想让他们尽忠办事,只能先多喂些好处。”   “当然,也不能因此松了管束,以后庄铺这边,还得阿公多费心盯着。”   桑行点头:“老奴晓得,只是这样一来,老奴就不能时时在少主身边照看了。”   卫瑾瑜淡淡一笑。“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哪里还需要阿公一直跟着。”   **   转眼就要到国子监入学日。   不出意外,苏文卿以笔试第一的成绩被录用。   崔灏特意将谢琅叫来了清水巷的宅子里庆祝,并亲自上街买了两壶价值不菲的好酒。   “对了,明日我还要去户部,还得你辛苦一趟,送文卿去国子监。”   吃酒间隙,崔灏嘱咐。   苏文卿在一旁开口:“世子事务繁忙,谢府离此处也不近,义父,我自己可以过去。”   崔灏板着脸打断他:“唯慎又不是外人,明日又是入学第一日,光书、笔墨纸砚这些零碎东西就得带不少,虽说不用留宿,换洗衣物也得带几件吧,你一个人,连个仆从也没有,怎么弄,这次回北郡,我把苍伯留给你。”   谢琅正烦闷想着事,闻言回过神,点头:“二叔放心,不过跑一趟的事,我一定妥帖把文卿送过去。”   又问了苏文卿入学的时间。   崔灏满意颔首:“这还差不多,你要是再和上回一样不靠谱,休怪二叔不客气。”   说着,视线便落到谢琅搁在案头的佩刀上,皱眉道:“你这把刀,还是你十四岁生日那年,你爹送你的吧?”   谢琅说是。   那是大哥出事后,他以北境军少统帅的身份,第一次领兵作战。这把刀,算是他爹给他的壮行刀。大哥亲自给刀取了个名字,叫“无匹”。   取“龙腾虎啸,纵横无匹”之意。   崔灏看那刀鞘上布满的大小豁口,道:“刀是好刀,就是太陈旧了些,都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知道铸把新的。”   谢琅直截了当道:“没钱啊。”次的他又瞧不上。   崔灏忍不住大笑。   “行,等回了北郡,二叔给你铸。” 第016章 国子学(一)   国子监入学时间在辰时。   谢琅素来起得早,这日只是比往日更早了一刻,便起来,吩咐孟祥去准备马车。   等到了清水巷,苏文卿果然已经打包好行囊,在门口等着,身后跟着一个精干老者。谢琅识得,就是常跟在二叔身边,照料二叔衣食起居的苍伯。   “世子爷早。”   苍伯笑着和谢琅行礼。   谢琅和他一道帮着苏文卿把行囊装上车,苏文卿要搭手,谢琅道:“用不着你,先上车吧。”   “好。”   苏文卿收手应下。   不多会儿,谢琅也掀帘进来了。   苍伯则和雍临一道在前头驾车。   “原本只想简单带着书的,二叔非要让苍伯打理了很多生活用具。”   苏文卿无奈开口。   谢琅朝外打了个手势,示意亲兵出发,闻言笑了笑,道:“二叔视你为亲子,你的事,他自然比谁都上心。多带些东西也好,万一缺了什么,临时跑回来取也挺麻烦。”   “嗯。”   苏文卿点了下头。   车厢一时陷入寂静。   谢琅正襟危坐,没有主动挑起话头的意思,苏文卿便扭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色。   只是,此刻天色尚昏朦朦的,一切景物都笼罩在清灰之中,也着实没什么可观赏的。苏文卿放下帘子,道:“其实有桩事,我也想征询一下世子的意见。”   谢琅略意外看他。   苏文卿踟蹰片刻,方开口:“今年凤阁三位座主都会来国子监轮流讲学,按照惯例,他们可能会暗中招揽一批弟子。”   谢琅立刻明白。   凤阁三位座主,首辅卫悯,次辅韩莳芳,顾凌洲,不仅是大渊朝已经站到权利之巅的柄国重臣,更是赫赫有名的当世大儒。   能入国子监的学生,都是各地学子里成绩最优异的,世家大族要巩固势力不可能只依靠本家子弟,谁不想趁机挑几个好苗子,提前招揽到自己麾下。   似苏文卿这等成绩优异的,很容易被盯上。   谢琅问:“你是如何想的?”   “我……”   苏文卿唇动了动,抬头,看到谢琅有些罕见凝肃的眉眼,最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担心,会得罪人。”   谢琅突然想起上一世。   上一世,国子监的情况如何他并不知道,但他依稀记得,苏文卿是在三月后的会试里,一举拿下了一甲第一的名次,殿试答对,被钦点了状元。   那时凤阁三位座主,同时向苏文卿抛出了橄榄枝,意欲纳他入门下。   那时谢氏与卫氏已经撕破脸,苏文卿最终选择了以清正严苛闻名的次辅顾凌洲,顾氏是江左大族,论在上京城的根基,无法与卫氏比,因为拒绝了卫氏,在寒门学子中得了个“刚正不阿”的名声,但也因此招致了卫氏报复,之后仕途十分坎坷,远落后于同届投入卫氏麾下,名次还不如他的学子。   后来顾凌洲突患眼疾,无法视物,不得不致仕回江左养伤,门下弟子也跟着遭到打压,苏文卿才转投了卫氏。   之后,苏文卿凭借卓越才华,迅速成为卫悯心腹,年纪轻轻便步入七卿之列,担任吏部尚书一职。   他远在北郡,听闻消息,以为苏文卿真的变了气节,与卫氏沆瀣一气,连二叔都气得大病一场,还专门写信去质问这个素来疼爱的义子。   直到后来,谢氏满门被诬谋反,苏文卿冒死从卫氏那里盗来令牌,将他背出昭狱。他才知,自己一直误解了他。   他那时因为受刑太重,眼睛已经无法视物,但仍清楚的记得,他将他一步步背出昭狱的艰难,他们摔倒很多次,又爬起来……他半路便昏迷,不记得他们是如何逃出来的,便是如今,那段记忆以及零零碎碎,模糊不清,只记得醒来后,他伏在他身上,悲痛的哭声。   不仅为他,也为已经惨死狱中的二叔。   谢琅神色缓了些,道:“二叔只希望你平安康健,并不指望你做多大的官,若实在难以抉择,不如全部推拒,万事有我们顶着,无论二叔还是谢氏这边,都轮不到你在前头抗风挡雨。”   以苏文卿的状元才能,如果不接受世家招揽,在翰林院这等地方做个清闲小官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最多晋升慢些。   这一世,他选择留在上京,断不会再让谢氏陷入前世的困境,自然也不需要苏文卿去卫氏那里隐忍蛰伏。   如此顺顺当当,倒也够了。   谢琅年纪轻轻,身量已经很高,便是放眼整个北境军,也罕少有人能与之匹敌,无论和谁同坐一个车厢,都会让对方极有压迫感。   苏文卿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谢琅拍拍他肩。   “既考进去了,就专心读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苏文卿笑了笑。   **   到国子监门口,天光已经大亮,外面马车拥堵,学生云集,全是过来报道的学子。有寒门子弟,更有可观数量的世家子弟。   虽然世家大族每年都有固定的举荐名额,可保子弟入仕,但自先帝开恩科以来,便是世家子弟,也以能在科考中举第为荣,世家不缺大儒,也不缺藏书,在科场上,世家子弟的竞争力并不弱。   谢琅让雍临在外围的一处巷口停了车,掀开帘子打量片刻,同苏文卿道:“人多眼杂,我就不露面了,让雍临和苍伯一道拿东西送你进去吧。”   为了苏文卿的安全,他与谢氏的关系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苏文卿点头,和谢琅作别下车。   他是以第一名成绩入学,在学子间已经颇有名气,甫一露面,便引起巨大关注。   雍临送东西回来,和谢琅复过命,跳上马车,正打算调转车头,忽然望着前方诧异道:“世子爷,那不是公主府的马车么?”   谢琅掀开帘子,抬眼看去,果见与他们正对着的一处僻静巷口,正停着辆车壁绘制金色玄鸟纹的马车。一道素色身影,正弯腰从车里出来,候在车外的玄衣侍卫手里则抱着个小书箱。   “卫三公子?他怎么也在这里?”   雍临不由张大嘴。   卫瑾瑜自己抱了书箱,没让人跟着,往这边走时,恰好也看到了谢府的马车,自然跟着看到了马车里的谢琅。   只奇怪了一瞬,他就迅速反应过来。   今日是国子监入学日,苏文卿也要就学,他多半是来送人的。   卫瑾瑜调开视线,想当做无事发生,转身走开,不料这功夫,谢琅已经从车里出来,大步走了过来。   卫瑾瑜只能停下。   谢琅上下打量着卫瑾瑜,这人平日就够素淡了,今日更素淡,不仅绸袍是素色的,连束发的玉簪和发带也是同样素淡的白玉色,远远望去,简直像朵行走的玉兰花一般。除了那独一份的清贵气质,半点都不像个世家子弟。   “来这儿做什么呢?”   好一会儿,他问。   卫瑾瑜觉得他这家长拷问行程般的口气很怪。   他们又不熟,平日也很少干预彼此生活。   而且,似乎刚翻过脸。   便没什么表情回问:“世子呢,又来做什么?”   谢琅半真半假:“我么,自然是来看热闹。”   “问你呢,别转移话题。”   他不说卫瑾瑜也明白。   苏文卿是以宁州解元身份来上京参加会试,除了定渊侯府的人,根本无人知道他与谢氏之间的关系。   一旦苏文卿与谢氏关系暴露,其在上京处境,就会变得很微妙危险,谢琅如此,无非就是为了保护这位心上人而已。   不过,无论谢琅如何待苏文卿,都是与他无关的。   卫瑾瑜看了眼旁边,简略道:“去报道。”   谢琅已经猜到七八分,但仍诧异,眼睛一眯,挑眉:“你要去国子监读书?”   卫瑾瑜点头。   谢琅脑子飞速转着,恍然明白什么:“今年卫氏的名额,你拿了?”   卫瑾瑜以沉默代替回答。   他们之间,没必要谈这些。   谢琅背起手,笑了声,再看眼前人,多了点异样目光:“夫人真是好手段。”   “那日在卫府特意回去一趟,就是为了此事吧?”   “看来,我要恭喜夫人的青云之路正式开始了。”   卫瑾瑜也懒得猜他是在奚落讽刺还是其他什么,淡淡道:“世子若无事,我先走一步。”   谢琅垂目扫了眼他怀里的小书箱,里面分为整齐三格,左边摆着笔墨纸砚,中间摆着书册,右边则摆着几盒点心,大约是当闲食或午膳吃的。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连他二叔准备的一个包袱都比不上。   更别提那些讲究些的世家子弟,还会带专属的坐席、茶具、食盒、饮子、手炉等物,一马车都不一定能塞下。   一时没忍住问:“你就带这点东西?”   卫瑾瑜没明白他的意思。   道:“只是读书,这些足够了。”   谢琅“哦”了声。   卫瑾瑜仿佛终于从他目光里读懂了一些东西,容色骤然冷了些,嘴角一扯,道:“世子放心,我并不知你会来此地看热闹,因而并不是故意与你在此地偶遇,演苦肉计。我需要什么,自己知道。”   “……”   谢琅还没来得及反应,卫瑾瑜已经抱着书箱,广袖轻扬,转身走远了。   谢琅皱眉。   他说什么了么。   这人为何如此大的脾气。 第017章 国子学(二)   国子监选拔严苛,参加考试者有数千人之众,最终录取的只有两百余人,其中还包括二十名左右的免试名额。   官学生报道的第一天不必上课,上午由两名副监正领着熟悉环境,尤其是授课处、经筵殿、和藏书阁这种关键地方。下午监正会亲自过来,讲述接下来各阶段的课业安排和国子监监规。   其余时间学生可自由活动。   国子监管理严格,并不允许学生在课堂上喧闹,也不允许学生在课堂上互相结交攀关系,平日读书听讲,世家子弟和寒门子弟也是泾渭分明,各占一片区域。   但今年一进授业堂,众人就发现了不同。按照往年座次安排,都是世家弟子在前,寒门子弟在后。但今年,大家惊讶发现,所有坐席不再区分世家与寒门,而是全部打乱了,按照入学成绩排,而授业堂最末、所有正常排序的座位之后,还单独摆放着两排书案。   监正肃然道:“今年国子监由顾阁老兼掌院一职,顾阁老特意训诫,所有学生,无论出身,既入国子监,便一视同仁,只论考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今年座次安排上,根据顾阁老要求,正常考试入监的,直接按名牌入座便可,所有免试入监者,全部坐到最后两排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因能拿到免试名额的,都是上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世家大族子弟,且本身学业水平不一定差。   立刻有人愤懑不满:“监正,这是不是欺人太甚了?免试名额,是陛下给的恩赐,又不是我们偷抢来的。”   监正显然也不想得罪这些祖宗们,只道:“在下也是奉命行事,你们若有不满,就去找顾阁老陈情吧。”   然而内阁次辅顾凌洲,江左顾氏家主,掌督查院,那是出了名的刚正严厉,眼里容不得沙子,顾凌洲年轻时还曾统兵四方,是赫赫有名的一方将帅,便是这些平日横着走的世家子弟,谁敢到他跟前找不痛快,只能咬牙忍下。   “难怪昨夜做梦掉到了粪坑里,原来是要栽在顾凌洲手里!”   “唉,小声些吧,这位顾阁老,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别说了,苍天啊,一想到未来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小爷都要在顾凌洲手下讨生活,小爷还不如撞死算了。”   一时间,室内只闻哀叹声和衣料窸窣声,学生们带着自己的用具和仆从,有序按名牌入座,卫瑾瑜抱着书箱,直接在最后一排最末一席坐了,依次将笔墨纸砚摆到案上。   刚坐下,就有一人紧挨着他,在倒数第二的位置坐了。对方穿一身鲜亮耀眼的洒金大袖紫袍,看着不到弱冠之龄,身后跟着三个仆从,一个负责笔墨纸砚,一个负责捧茶倒水,一个负责扇扇子。那负责打扇的仆从利落地把案面擦了一遍,保证纤尘不染,又迅速把原本的竹席抽掉,换成柔软的狐皮毯,接着又将搬出一整。一切布置妥当,那紫袍公子方慢吞吞入席。   “那顾凌洲规矩多,不允许带太多东西,公子且将就着吧。”仆从低声道。   紫袍公子叹口气,嘟囔:“我爹也是,明知我不是这块料子,何苦非要逼我来受这份罪。”   说完,他抬眼看到了一旁正默默收拾笔墨的卫瑾瑜。   “兄弟。”   这人十分自来熟地唤一声。   “你抢了我心仪的座位,你知道么?”   卫瑾瑜抬头,往他名牌上扫了一眼,见写着“裴昭元”三个字。   “抱歉了。”卫瑾瑜回了句,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裴昭元看着那张脸,却实打实愣了下。该怎么说呢,从小大小,他还没见过长得这么清秀这么好看的人,肌肤若白玉,唇若杏花融了雪,像书上常说的什么三月的春雨一般,怡人耳目,连四周空气都变得清爽了。   回过神,看对方显然没有相让的意思,裴昭元一阵遗憾,来国子监读书的学生,除了他这种被赶鸭子上架的,不都很努力很上进吗,怎么还有和他一样要抢最后一排的呀。   而且,裴昭元没忍住打量卫瑾瑜第二眼。   没有仆从,没有书童,穿着如此素淡,还只带着一个小书箱。这真的是有资格拿到免试名额的世家大族子弟么?   他怎么不知道,世家大族里还有这等低调的子弟。   裴昭元下意识去看卫瑾瑜的名牌,但名牌已经被对方收起来了,他正要相问,身边仆从忽道:“公子快看,那位宁州解元苏文卿过来了,公子不是一直想与之结交么?”   裴昭元果然急忙调转了视线去看。苏文卿以第一名成绩入学,座次自然排在第一排左一位置,他人缘极好,在学子间声望也高,周围无论寒门子弟还是世家子弟,都纷纷起身和他打招呼。   卫瑾瑜也在仆从的话中,突然想起“裴昭元”这个名字为何熟悉了。   上一世记忆里,苏文卿因为才貌俱佳,有很多仰慕者和追随者,裴氏这位行七的嫡子裴昭元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谢琅攻破上京,苏文卿为军师,这位裴氏公子还跪在苏文卿面前,祈求他看在昔日旧情面上,放过裴氏一族。苏文卿铁面无私,不仅没有答应,还当场斩了裴昭元祭旗,大震军心。   因而,在苏文卿众多爱慕者与追随者当中,这位裴七公子是位实打实的炮灰。   炮灰裴昭元收回视线,嘟囔道:“瞧着长得也就那样啊,有那么夸张么,被他们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仆从道:“奴才瞧着确实挺好看啊。”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往某个方向偷偷瞥一眼,补了句:“但好像,确实没那么夸张哈?”   二百余名学生很快全部坐定。   最末两排位置虽不好,落座弟子,排场布置却比前头大部分世家子弟还要煊赫,因能拿到免试名额的,读书成绩不一定最好,但一定是家族受宠的嫡子嫡孙。甚至还有部分同族子弟主动过来,说愿意和嫡公子调换座位的。   “罢了罢了,那顾凌洲规矩最多,万一惹怒了他,还不够受的,就这样吧。”   监正让掌教清点人数,确定一个不少,全部到齐,方道:“今日午后,三位阁老会亲至国子学巡察训诫,你们有一个时辰休息时间,未时之前,务必全部回到坐席上。阁老们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尤其是顾阁老,若是撞到枪口上,便是圣上求情也没有。”   学生们恭谨应是。   卫瑾瑜中午没打算回去,把重要物品锁到书案下的抽屉里,就带着一小包点心,往藏书阁方向走了。   裴昭元立刻急得要起身追,被仆从拦住。   “公子要作甚?”   “与他结识啊。”   仆从善意提醒:“公子没发现,方才好多人都偷偷往这边看,但没一个人敢上前招惹他么。”   裴昭元不耐烦:“有屁快放。”   仆从:“那公子再瞧瞧,这最后两排拿了免试名额的,哪个您不认识?”   裴昭元出身裴氏大族,自幼交游广阔,同龄的,就算是不熟的世家子弟,也基本上在各种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他记人准,举凡见过的,都会有个模糊印象。   裴昭元道:“除了跟我抢座位的那个,都认识啊。”   仆从:“那您再想想,还有哪家有免试名额的弟子,您没见着?”   “你啰不啰嗦……”裴昭元硬是被他给整烦躁了,眼瞧着那道素色身影就要消失在走廊拐角,抬步要去追,忽然想到什么,悚然停住脚步。   “你说——他是卫氏的人?”和他一样免试入学的人,可不就没瞧见卫氏子弟么?   卫氏乃上京城第一煊赫大族,怎么可能没有免试名额。   “是啊。”仆从小声道:“奴才猜来猜去,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裴昭元一脑门问号:“不对啊,卫氏今年的名额,不是给了二房的卫云昊么?”   世家大族的名额,都是提早很久便定下,卫云昊又大张旗鼓在二十四楼摆宴庆祝,裴昭元没出门都知道这事儿。   卫云昊他可太熟了,不长这样啊。   “那他是谁?也不是卫云毓啊,难道今年卫氏竟把名额给了庶孙不成?”   可就算是卫氏庶孙,会穿着如此简朴素淡,连个侍童也没有么。   仆从一对眼珠机灵地转:“公子忘了,其实卫氏还有一位嫡孙呀。”   !!裴昭元用惊恐的眼神看他:“你说他是——”   “是啊,这样的年纪,能拿到卫氏名额,很可能是那位不怎么露面的卫三公子啊。卫三公子,卫氏嫡孙,太后捧在手心上的,陛下的亲外甥,最紧要的是,前不久,刚和公子您最怕的那个谢家的恶霸王成婚啊。”   “您想想,就算他低调简朴,谁敢招惹他。”   裴昭元倒吸一口凉气,握紧双拳。   世家大族,对弟子管束都很严,裴昭元虽称不上纨绔子弟,但平日也算胆大心细,之所以对谢琅有独一份的阴影,是因某年随兄长裴北辰一道去北郡交割军粮事宜,在北境军大营中,谢琅一身玄色绣白虎蟒袍,眉目森冷,坐镇营中,亲自让人剖了一个中饱私囊的司礼监恶太监的肚子,从中掏出一团烂乎乎的“罪证”,裴昭元很不幸就是旁观者。   这位一直自诩胆量还不错的裴小爷,当场就呕吐不止,回家后还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谢氏和卫氏的婚事,他没怎么关注。   但现在,裴昭元内心很愤怒。   谢唯慎那样凶残可怕,恶鬼阎王一般的人物,凭什么娶得到这么个天仙似的的大美人。   这样的大美人,竟要给那样的恶霸磋磨。   裴昭元内心滴血。   谢琅正在书阁写家书,写的好好的,无端打了个喷嚏。   这时孟祥匆匆进来,神色凝重道:“世子,陛下宣您立刻进宫。”   一边雍临下意识看了眼外头高悬的日头,诧异:“这个时辰?”   “是啊,陛下身边的曹公公亲自过来的。”   雍临不解:“大中午的,陛下不吃饭,召世子做什么?”   正坐在圈椅里喝茶的裘英若有所思道:“世子是北境军少统帅,有军功在身的,不可能一直闲居在上京,陛下,怕是要正式赐职了。” 第018章 国子学(三)   裘英猜的不错,天盛帝突然召见,的确是为赐职。   皇帝风寒初愈,只隔着屏风召见了谢琅,恩威并施问了几句话后,就封了谢琅殿前司指挥使一职,正三品职衔,掌三万玄虎卫,实打实的天子近卫。   谢琅全程伏跪听训,一直到侍奉在皇帝身旁的司礼监掌印黄纯宣读完圣旨,仍有些意外。   他以为,皇帝会随便封他个闲差,没想到,竟会让他入主历来由世家把持的殿前司。   “世子,快接旨吧。”黄纯笑着提醒。   谢琅维持伏跪姿势,双手捧过那道明黄绢布,正待谢恩,皇帝忽道:“以后朕之安危,便系在二位爱卿身上了。”   谢琅才意识到,屏风后还伏跪着另一道人影。   一身玄色蟒服,腰挎绣春刀,以极恭顺姿态趴伏在地,几乎与殿中大理石地面融为一体,正是以阴鸷多疑著称,朝中百官无不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   闻言,章之豹用力磕了个响头,道:“臣誓死守护陛下。”   御前一般是禁止带刀的,章之豹能直接携刀进入皇帝寝殿,足见皇帝对其信任。   天盛帝道:“你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唯慎是首辅极力保举,朕自然信你们的忠心。你们二人,日后也须通力协作才是。”   谢琅轻轻拧眉。   二人谢过恩,天盛帝同章之豹道:“你先下去吧,朕还有几句话,想单独嘱咐唯慎。”   章之豹应是。天盛帝又同黄纯道:“大伴,你替朕送送章指挥吧。”   黄纯迟疑片刻,应是。   等另外二人退下,殿下安静下来,皇帝竟起身,从屏风后走出,来到谢琅面前。   谢琅维持跪姿。皇帝驻足片刻,忽道:“朕知道,先前那桩婚事,委屈你们谢氏了。”   谢琅一怔,不解皇帝何意,忙伏跪道:“臣惶恐。”   “可朕有朕的无奈,这九五至尊之位,看似高高在上,掌握着世间无上权柄,可天下事,并非朕一人说了算。大多数时候,朕的想法和意见,甚至可以说是不足一提。朕有时候,倒是十分羡慕你父亲,有一副强壮筋骨,可以跃马疆场,保家卫国,为江山社稷尽情挥洒血水汗水。”   谢琅忙道:“盖因陛下贤德,臣子才能竭忠尽事。”   皇帝似笑了声,道:“起来吧,你是朕新任的殿帅,别总跪着了。”   谢琅应是,起身间,才第一次近距离看清皇帝面容,那是一张十分白皙清瘦的面孔,不似君王,倒似个文士。   谢琅记得二叔说过,这位陛下为太子时,便因身体羸弱为先帝所不喜,但先帝子嗣单薄,其他皇子不是英年早逝就是因行谋逆事败惨遭圈禁杀戮,最后皇帝位,偏偏就是落到了这位生母卑微、身体羸弱的九皇子身上。   这位皇帝虽然是靠着世家势力登上帝位,但登基之后,并未一味倚重世家,反而在长姐明睿长公主支持下,大力吸纳寒门学子进入朝堂,并在凤阁内设两名寒门宰相,向天下宣告朝廷倚重寒门的决心。之后为了缓和世家与寒门的矛盾,明睿长公主与上京第一大世家卫氏三郎卫晏成婚,寒门世家短暂握手言和,寒门宰相陆允安得以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实施了一系列改革,大渊朝国库充盈,实现久违的中兴。   再之后,陆允安督战西京,勾结外敌,犯下叛国谋逆重罪,西京陷落,数万百姓死于敌虏屠刀下。陆允安成为人人唾弃的罪臣,寒门势力彻底退出大渊朝堂,陆允安此前耗费数年心血制定的改革措施也全部沦为一纸废文。   因陆允安是主动认罪伏诛,此案从掀起到定罪,只经历了不到半月,如果剔除登闻鼓事件的影响,时间可能更短。   高坐明堂的皇帝,并没有为这位昔日他鼎力支持的寒门宰相辩解一言半句,甚至还直接杖杀了为陆允安陈情、参与登闻鼓事件的三百八十多名学子。之后,世家势力重新回归朝堂,皇帝甚至亲自到卫府,请昔日太傅、闲赋在家的卫悯出面主持朝局。   上一世,他攻破上京,围困皇宫之时,这位皇帝也特意下了一封罪己诏,称愧对功臣,才焚火自尽。   难道皇帝一直有摆脱世家控制之心,只因势单力薄,才一味隐忍不发么?   “你与朕一样,皆是被困于樊笼之人。”肩膀突然被握住,那样清瘦一只手,谢琅竟感觉到了一股偾张的力量。   皇帝意味深长道:“朕相信,终有一日,卿和谢氏,能助朕打破樊笼。”   谢琅脑中轰然作响。   出了宫,谢琅第一时间到行辕去找崔灏。   崔灏听了消息,倒不怎么意外,只语气凝重道:“之前殿前司指挥使由裴北辰担任,裴北辰即将往滇南赴任,这位置便空了出来。这位子特别,是天子近卫,负责上京内防和皇城安全,责任重大,一般都是由能力突出的世家子弟担任,卫氏、裴氏、姚氏都推了人上去,可陛下久不答复凤阁,显然对人选都不大满意。我猜着,以卫悯行事做派,多半会顺水推舟,推你上去。”   “为何是顺水推舟?”   “你想想,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还有比卫氏、裴氏、姚氏更优秀更适合担任此位置的么,可卫氏掌着京营,裴氏又新得了西南兵权,姚氏看着不温不火,姚广义却是兵部尚书,殿前司的兵权,无论给了哪家,皇帝都无法安心,其他世家也会极力阻挠对家。要说这方面,还是卫悯棋高一着啊。别人是走一步看一步,他是走一步,已经看准了前面三步。”   谢琅沉声问:“二叔的意思是说,早在卫悯提出与谢氏联姻时,就想到了殿前司这个位置的归属?”   “是啊。他柄国这么多年,能让前朝后宫一团和气,六部九卿平稳运转,凤阁三位宰辅从无纷争,就连脾气最暴烈的顾凌洲都挑不出他错处,你以为人人都能办到么?如今的大渊朝,不能说百姓多么安居乐业,但至少没有饿殍遍野的惨状,不是么?而且,他在先帝朝时,便是太子太傅,在东宫教授太子长达六年,是最了解咱们这位陛下的脾性的。”   “就说这回,卫谢联姻已成,他也猜到了殿前司指挥使一职,非你莫属,完全可以避嫌,不上那道举荐折子,你知道,他为何还要亲自到皇帝面前举荐你么?”   谢琅点头。“我知道,他是既要让皇帝用我,又要让皇帝疑我。”   崔灏露出赞许之色。“不错,这正是他高明之处。”   “而且,他推你上去,恐怕还有另一重目的。”   谢琅洗耳恭听。   崔灏:“用你牵制北镇抚指挥使章之豹。自从章之豹升任指挥使,殿前司便逐渐被边缘化,章之豹经手的几桩重案,也处处针对世家,剪除了不少为世家办事的豪族,京城诸世家都对其恨之入骨。偏此人是条疯狗,谁都不惧,还大兴诏狱酷刑,震慑天下,有皇帝护着,世家也不能拿他如何。卫悯不可能任由他越做越大,但也不好当众打皇帝的脸,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借力打力'。”   上一世,诏狱里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犹在眼前。谢琅摩挲着刀柄,半晌,道:“那我倒要谢谢他了。”   崔灏叹口气:“不过,皇帝今日避着黄纯,单独留你说话,也是在卫悯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你这指挥使一职,可不好当,一个行事不慎,便是两头不落好。”   谢琅扒拉了口饭,道:“二叔放心吧,侄儿心里有分寸。”   人心叵测,朝堂斗争如此波诡云谲,谢琅方后知后觉明白,上一世自己擅自逃出上京,是怎样冲动愚蠢的决策。   崔灏见他入上京之后,成熟稳重许多,心下也颇为欣慰,又嘱咐:“眼下卫氏势大,你也不可仗着皇帝今日几句话轻易得罪,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我听说,那个卫三进了国子学读书?”   谢琅说是。   崔灏皱眉:“既入国子学,便是奔着入仕去的,此子倒是有些手段,能让卫氏直接越过嫡次孙,把名额给他,原本依着卫三郎身份,他要走科考之路,并不顺畅,有了国子学这么个金字招牌,倒无人再敢为难他了。一旦他得势,卫氏手里便又多了一把可用的利刃。他又日日在你枕边,你可要慎之又慎。”   谢琅不知想到什么,默了默,道:“侄儿都明白。”   语罢,又问崔灏户部军粮的进展。崔灏:“还在交接文书阶段,这回是从京营借粮,手续要比以往繁琐。不过,卫悯既推你入了殿前司,料想不会再在此事上为难北郡。”   **   国子监藏书阁很大,除了望不见尽头的浩瀚藏书,还有专门供学生读书的区域。阁内一年四季都提供适合各个季节的饮子。   因是正午用膳时间,阁内没什么人,卫瑾瑜去书架上挑了几册想看的书,就随便寻了一张长案,展袖坐下,一面吃糕点,一面翻书。   没多久,又有两人联袂而来。见这个时辰阁内竟有人,还比他们早到一步,新进来的二人俱露出惊诧色。   “兄台没去用膳么?监内膳食堂的厨子所制饭食十分美味。”   一人主动问卫瑾瑜。   卫瑾瑜抬头,见说话的是站在左边的学子,一身朴素蓝袍,木簪束发,容貌虽不算太出众,但眉眼开阔,气度疏朗,一看就是容易相处之人,便道:“我不饿。”   学子明显愣了下,又问:“你也是今年新入学的学子?”   卫瑾瑜点头。   蓝衫学子立刻叉手为礼:“在下青州孟尧,字子攸。”又指着旁边的白袍学子:“这是魏惊春,苏州人氏,字雪青。不知小兄弟你如何称呼?”   他看着卫瑾瑜年纪小,没再以兄台呼之。   卫瑾瑜看着二人,陷入短暂的沉思。   青州孟尧,苏州魏惊春,分别是这一届青州解元、苏州解元,尤其是魏惊春,能在士子云集、人才辈出的苏州府斩获头名,实力可想而知。   这二人,与来自宁州的苏文卿,被这届学子私下里成为“寒门三杰”。   卫瑾瑜熟悉他们的名字,是因为在上一世,魏惊春原本也是状元热门人选,但在殿试答对那日,却突然发癫,扑向御座上的皇帝,当场就被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一刀毙命,最后经查,魏惊春患有严重的癔症,只因平日隐藏的好,才瞒过了考官。皇帝宽仁,没有追究其亲族罪过,但也下令,其同族子弟,以后都不准再参加科考。因为这种癔症,存在家族遗传的可能。   而孟尧,因为魏惊春的离世,心灰意冷,科考成绩出来后,便主动向吏部请求回家乡青州当一个七品县令。青州紧邻西京,连年战祸,自古苦寒之地,只要脑子正常的就没人愿去,吏部没有阻止的理由,爽快答应。再后来,谢氏被诬谋反,谢琅逃出上京,经过青州时,遭遇了当地守兵围杀,是苏文卿用昔日同窗情谊说动孟尧暗中相助,谢琅得以兵不血刃穿过青州,回到北郡。孟尧心中有愧,不愿离开,被青州守将当做逆贼斩杀在青州城下。   后来新朝建立,孟尧忠义之举被茶楼说书先生们添油加醋,大肆宣扬,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宣称,孟尧死时,腰间还挂着昔日国子监读书时,魏惊春送给他的一块祖传玉佩。至于魏惊春为何要将祖传玉佩送给一个同窗,就无人知晓了。   卫瑾瑜看着如今正值意气风发的孟尧与魏惊春,心情复杂。   孟尧与魏惊春望着卫瑾瑜,心情更复杂。想,对方久久不开口,难道是他们太过唐突,把人家吓着了?   正困惑,就见那姿容秀绝的少年郎起身,广袖轻举,微垂目,与他们回一礼:“卫瑾瑜,字平宣,上京人氏。” 第019章 国子学(四)   阁内安静得可怕。   另外两人同时露出惊异之色。   魏惊春性格持重,还算好一些,孟尧嘴巴大张仿佛能塞下一个鸡蛋,半晌,难以置信:“你——是卫氏人?”   孟尧上上下下,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卫瑾瑜。   卫氏子弟,怎会穿着如此素淡,身边连个侍童也没有。而且,这个时辰就在阁中看书。   还是魏惊春及时打断他,与卫瑾瑜施一礼,道:“公子见谅,我这兄弟素来唐突冒失,不懂礼数,公子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这二人与裴昭元一样,都是苏文卿忠实追随者,且与苏文卿私交颇深,卫瑾瑜目下没打算与他们有什么特别交集,点头表示无妨,便坐回去,继续看自己的书了。   孟尧还想说什么,被魏惊春强拽走。   “你闭嘴吧!”   未时,凤阁三位阁老准时抵达国子监,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讲官们。   监正带着两名副监正,于阶下恭候。   走在最前面的,着朱色蟒袍,腰挎玉带,面容端严,颇有道骨仙风之感,正是如今卫氏家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凤阁揆首卫悯,后面二人,一个长相白皙温润,着一品仙鹤补服,腰束白玉带,乃次辅韩莳芳,另一人,着束袖紫袍,束玄玉带,双目如炬,眉峰犀利硬朗,则是次辅顾凌洲。   监正行过礼,恭迎三位宰辅到授业堂入座。   堂内已经摆了三把座椅,卫悯抚须一笑,同顾凌洲道:“青樾,你是掌院,今日这首席之位,该你来坐,本辅就不与你争了。”   顾凌洲拱手,正色道:“尊卑不可废,首辅大人乃凤阁揆首,这首席之位,非首辅莫属。”   “你呀,就是掌兵时间太长,什么事都要讲个规矩。”   卫悯自在中间主位落座,顾凌洲、韩莳芳分坐两侧,其他讲官则恭敬侍立于后。   堂内鸦雀无声,众学生肃然而坐。   凤阁三位座主,是大渊朝站在权力之巅的三位柄国重臣,任意一个出来,都是威势迫人,何况三个同时坐在那儿。   卫悯自然一眼就发现了今年座次安排上的特别,他只是几不可察一皱眉,并未说话,倒是坐在右边的次辅韩莳芳问监正:“今年这座次安排,似乎与往年不同。”   监正惶恐,想到后面两排学生里,多半也有韩氏子弟,卫氏唯一的嫡孙,似乎还坐在最后一排,还未答话,顾凌洲已道:“是本辅的意思。所有学生,一律按成绩排序,没有成绩的,单独列座。”   韩莳芳颔首一笑:“这倒是个公平公正的好法子。”   顾凌洲接着目光凌厉环视一圈,问监正:“核对过名册了么?”   监正忙捧着一本册子上前:“回阁老,已全部核对完毕。”   “缺席几个?”   “五个……”   说话功夫,三个学子已气喘吁吁奔到授业堂门口。   顾凌洲直接吩咐:“全部五十板子。”   三个学子恰好都是世家子弟,因为中午结伴去酒楼吃酒才将将误了时辰,闻言,俱惨然变色。   监正应是,到外面一挥手,立刻有掌教将三名学生带下去进行处罚。   随后赶来的两名学生亦被拖了下去。   惩戒堂就在不远处,坐在授业堂内,都隐隐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亲眼见识了顾凌洲手腕之凌厉强硬,堂中剩下的二百余名学生无不凛然。   之后便是座主们例行训诫讲话,轮到次辅韩莳芳时,这位出了名的好脾气,素有个“莳花宰相”雅称的凤阁座主笑着一摆手:“要说侍弄花草,仆称第二,上京城无人敢说第一,论起学问见识,仆是万万比不上两位阁主的。”   他目光和善望向下方:“多余话本辅就不说了,既为官学生,望你们勤勉上进,莫辜负圣上栽培和期待,今年会试,都能蟾宫折桂,取得佳绩。”   众学生恭谨应是。   凤阁事务繁重,三位座主没有多作停留,训话完毕,便起身离开,监正领着讲官们恭敬相送。   走到门口时,卫悯脚步忽一顿,看向坐在第一排左一的人,和煦道:“文卿,表现不错。”   苏文卿起身,恭谨行礼:“首辅谬赞,学生惶恐。”   卫悯抚须点头。   “明珠在匣,以待来日。”   “坐下吧。”   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离去。   授业堂内只剩下一位副监正,裴昭元长松一口气,瘫坐下去,两眼望天道:“天爷啊,这顾凌洲,竟如此可怕么!亏得小爷今天没有迟到,要不然宝臀不保啊!”   其他学子皆在议论纷纷。   苏文卿入学第一日,竟然就得到了卫氏家主、当朝首辅卫悯如此毫不吝啬的偏爱,日后仕途,简直不可限量。于是想与苏文卿结交的学子更多了,让本就拥堵的前排雪上加霜。   裴昭元无意凑这个热闹,往旁边一扫,见卫瑾瑜端坐案后,垂目看书,素色广袖自然垂落案面,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光瞧着,就是一副极美好的画面,终是忍不住开口搭话:“你看得什么书?就那般好看么?”   卫瑾瑜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便道:“只是寻常章句集注而已。”   “哦。”   裴昭元十分不理解:“你如此爱学习,为何要坐到最后一排?”   而且还是最后一排最末一席,他最心仪的位置!   卫瑾瑜淡淡回:“喜不喜读书,和坐在哪个位置,并无关联。”   裴昭元想,好深奥哦。   顿了顿,他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那个谢唯慎,是不是十分凶残可怕,你是怎么忍受他的?”   卫瑾瑜面无表情翻过一页书,终于不再理他。   裴昭元懊悔不已,情知自己这个大嘴巴,多半说错了话,也是,他怎么能揭美人伤疤,并在美人伤疤上撒盐呢。正想郑重说几句道个歉,转头一看,旁边坐席已经空了。   他茫然问仆从:“人呢?”   仆从同样茫然摇头。   “大约公子您把人家吓走了吧。”   裴昭元抬手就是一个爆栗:“胡说,他书还在这儿呢。”   卫瑾瑜出了授业堂,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片荫蔽的竹林前。   竹林深处,已经负袖立着一道人影,听到动静,转过身,露出一张白皙面孔和胸前绣仙鹤补服,笑道:“瑾瑜,你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凤阁三座主之一,有莳花宰相之称的韩莳芳。   卫瑾瑜垂目,朝他行礼:“先生。”   韩莳芳目光缓了许多,直接伸手将他扶起:“和先生还多什么礼。先生要恭喜你,得入国子学。”   卫瑾瑜没说什么,径直问:“先生突然传信鸽,可是有事吩咐?”   韩莳芳神色凝重许多,负在身后的手微握成拳:“的确有一桩要紧事,五日后,陛下可能要亲临国子监听经筵。”   卫瑾瑜蹙眉。   “宫中不是有专门的经筵堂么?”   “是啊,但陛下的意思是,正好出来散散心,顺便来看看今年新入学的官学生们,与学生们一道听筵。”   卫瑾瑜等他往下说。   果然,韩莳芳话锋一转:“届时,锦衣卫和殿前司都会随行,这是个扳倒黄纯的绝佳机会。”   “原以为扬州织造的案子翻出来,即使不能将这阉竖立刻拉下马,也能挫一挫他筋骨,谁料督查院这次南行并不顺利,刚到江南地界,就遇上山匪作乱,险些丢了命。这阉竖又仗着昔日为陛下大伴,用旧情迷惑陛下,陛下原本让他闭门思过半月,结果不到三日,就依旧让他回司礼监当值了。”   如果六部九卿官员看到以“甩手掌柜”著称的温吞宰相韩莳芳这样一副凌厉面貌,恐怕都会大吃一惊。   但卫瑾瑜却知道,所谓“莳花”之名,不过是一层美丽的表象和伪装,朝中许多大事件,这位宰相都是幕后推手。   卫瑾瑜默了默,问:“先生打算如何扳倒黄纯?”   韩莳芳目光变得幽沉:“陛下为太子时,险些死于宫女之手,自此,夜里睡觉都要点着火烛。如果这次经筵,旧事重演,且问题出在仪仗队里,无论随侍的黄纯,还是负责安防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都罪责难免。”   他从袖中取出一柄巴掌大小的短匕,递到卫瑾瑜面前:“所有随行内侍宫女进入经筵堂,都要严格搜身,你设法把这柄匕首提前放到经筵堂里。”   卫瑾瑜没有立刻接,而是道:“有锦衣卫和殿前司同时在场,刺杀者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一旦被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   韩莳芳:“她父母亲族皆死于黄纯之手,只要能报血仇,她愿意献身。”   “就如之前吞金自尽的那名富商一般么?”   卫瑾瑜忽抬眸,问。   韩莳芳一愣,接着笑道:“瑾瑜,你是怎么了?不信先生了么?你该知道我的行事原则,除非他们自愿,我不会逼人去死。”   “那国子监的学生呢?如你所说,所有随行人员,进入经筵堂都会经过严格搜身,殿内无端出现凶器,以章之豹行事风格,必会将整个国子监的人全部关起来拷问。”   “这你就更不必担心了,一则,这匕首是禁中之物,普通人不可能持有,就算查,最后也只会查到司礼监自己头上。二则,监中学生,大半都是世家子弟,章之豹没胆量将他们全部拘起来审,陛下也不会同意。”   “不过,有一个人,你需要格外小心。”   卫瑾瑜静静看他。   韩莳芳:“你还不知道吧,新任殿前司指挥使人选已经定下来了,便是你名义上的夫君,北郡谢氏世子,谢琅。”   “此子瞧着混不吝,实则十分机敏难缠,你行事时,务必要慎之又慎,莫被他瞧出端倪。” 第020章 国子学(五)   回到授业堂,监正还未归来,卫瑾瑜低调进来,直接在自己的坐席上就坐。刚坐下,就听旁侧传来一道心虚且刻意压低的声音:“那个……我刚刚只是一时嘴快,绝非有意,你别介意哈。”   卫瑾瑜转头,看着心虚赔笑的裴昭元,想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本就没什么介意的,便点头,表示无妨。   裴昭元长松一口气,像刚历了个大劫一般:“你不生气了,是不是意味着咱们可以做朋友了?”   身后仆从用惶急兼冥顽不灵的目光望着自家公子。   和身份如此特别的卫氏嫡孙做朋友,他们公子是不是疯了!   朋友。   卫瑾瑜咀嚼着这个词,用古怪的目光看着这位裴氏七公子,半晌,淡淡道:“我们做不了朋友。”   “为什么?!”   裴昭元一下急了:“是不是因为那个谢——”怕再惹美人不虞,他忙捂住嘴,不再提谢琅的名字,换成一种仗义勇敢的语气:“你不用怕,和我做朋友,以后在国子监,我罩着你,我的仆人和吃食,都可以分你一半。某些人再蛮横,最多在家里耍耍威风,还能耍到国子监里不成。再说,就算成了婚,他凭什么不让你和其他男子接触!”   仆从实在听不下去,小声在裴昭元耳边说了句什么。   “什么?!”   “你说什么?听谁说的?”   “我哥的职位,给姓谢的接管了!凭什么!”   “殿前司,等等,国子监是不是也是殿前司驻设范围……完了完了,小爷怎么这么倒霉,一个顾凌洲已经够吓人了,又来这么个活阎王!”   所有喧闹,在监正一声响亮咳嗽声中戛然而止。   今日没有讲官讲学,学生早早便能离监回家,有顾凌洲压阵,国子监规矩比普通学堂何止严厉十倍,便是平日深受家族管束的世家子弟都是战战兢兢坐了一日,听到放学钟声,一个个如蒙大赦,把收拾杂物的琐事丢给书童仆从,便都出笼鸟儿似的争着结伴往外走了。   “今日去我家吃饭如何,我阿娘要亲自下厨做鲈鱼脍,说要好好给我补补。”   “不了不了,我家老爷子怕正严阵以待,要拷问我今日学了些什么,三位宰辅都讲了些什么话呢。”   “文卿,今日戌时,一枝春茶楼,不见不散啊。”   府中饭食早已吃腻,裴昭元打发一个仆从先去排队买尚春斋新出的热食,见卫瑾瑜没有动的意思,奇怪:“你不回去么?”   少年郎摇了下头,便继续垂目看书。   裴昭元很快想明白。   美人已经成婚,要回也是回谢府,与其回谢府面对谢唯慎那样不解风情的恶霸王,还不如待在监内读书安全。   偌大的授业堂很快安静下来。   卫瑾瑜看天色尚早,收拾好笔墨杂物,抱着书箱往藏书阁方向走去。为了方便学生读书,监内的藏书阁一直开放到亥时末。   从授业堂到藏书阁,亦要经过一条长廊。   卫瑾瑜走到长廊拐角处时,忽见不远处树木掩映的小道上,站着两道人影,其中一个,朱色武袍,配甲挎刀,显然是此间守卫,另一个则是个素衫青巾的年轻的学子。卫瑾瑜只扫了一眼,立刻认出那学子正是苏文卿。   圆脸守卫将一个包装精美的长匣递到苏文卿手里,道:“这是指挥使大人让属下交给公子的,说是公子家人托人寄来的物品。”   苏文卿接过,朝他致谢,便沿着小路,往国子监大门方向走了。   卫瑾瑜收回视线,继续往藏书阁去。   立刻明白,谢琅多半是不想让人知道苏文卿与谢氏的关系,免得给苏文卿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才故意假借外人之手,用这种方式送东西。   那样形制的长匣,是摘星楼专用来装笔墨纸砚的,价值不菲,显然是入学礼物之类的东西。   倒是够用心良苦的。   顾凌洲在监正及大弟子杨清的陪同下巡视监中情况,监正及两名副监正都战战兢兢,生怕哪里不妥当引发这位阁老责难。   都说这位阁老尽职勤勉,御下严厉,年轻时铁腕治军,曾被先帝御笔亲封“铁血宰相”,入阁多年仍保持武人作风,他们没想到竟勤勉严厉至此。   都已经戌时末,要步入亥时了,竟还要在结束凤阁一日繁重公务后,亲至监内巡视。   走到藏书阁时,顾凌洲忽停下,隔着敞开的大门,望着阁内深处遥遥亮着的一盏灯火和一袭素衫,垂眸端坐案后看书的少年,露出明显意外色。   大弟子杨清在一旁道:“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学生待在阁内看书,国子学不是不设留宿之处么?”   国子监建在皇城内,距离坊市较远,即便是比较用功、对藏书依赖较高的寒门学子,也很少这个时辰还留在监内的。   顾凌洲驻立片刻,问:“那是谁?”   监正忙掖手恭谨答:“回阁老,那是今年新入学的卫氏三公子,卫瑾瑜。”   杨清先一愣。   不敢相信:“卫氏的三公子?今年卫氏的名额,不是给了卫氏的二公子卫云昊么?”   “原本是如此定的,可就在名额递交的最后一日,卫氏那边,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顾凌洲驻足片刻,调开视线,继续往前走了。   **   谢琅今日第一天到殿前司上值,殿前司衙署和值房都设在皇城内,司内设指挥使一名,称殿帅,副指挥使两名,称副帅。此前无论殿帅还是副帅,皆由世家子弟担任,如今突然空降来一个寒门军侯世子任殿帅,自然引发不少轩然大波。   譬如午后,谢琅已经在殿前司值房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两名副帅方挎着刀,姗姗来迟。   “殿帅见谅,黄公公今日替太后去慈恩寺进香,命殿前司随护,卑职们忙着安排扈从人选,故而迟到了,没能及时赶来拜见殿帅,还望殿帅莫要怪罪则个。”   殿前司是天子近卫,按照规定,只有皇帝和太后出行,才会命殿前司随护,便是皇后和寻常宠妃,都没资格动用殿前司的人,最多让司礼监直辖的北镇抚安排人手。   可黄纯是司礼监掌印大监,皇帝大伴,朝臣眼里的“内相”,宫人口中的老祖宗,平日出行,不动用锦衣卫,反而堂而皇之的从殿前司借调护卫,其权势之煊赫,可见一斑。   两名副帅搬出黄纯这座大山,无非是让谢琅知难而退,顺便打压一下这位新任殿帅的威势。   谢琅背着手站起,笑吟吟道:“好说。”   另两人见状,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轻慢。   想,这北境侯府世子,传言中少年掌兵,杀敌无数,嚣张跋扈的北郡小霸王,也不过如此。   思索间,就听上头新任殿帅又拉长语调道:“安排个扈从,一下劳动我殿前司两名副帅,给司礼监办差,油水不少吧?”   两名副帅面面相觑,没想到对方竟直接将此事挑破。   毕竟在殿前司,外派扈从,按人头数索要银子,是个不成文的潜规则。似黄纯这样的大珰,最是惜命,为了保证随护扈从质量,也乐意出手打点。   连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在任期间,都对此事持默许态度。   对方言外之意,不言而喻,不愧是北郡来的小霸王,兵痞子,二人虽肉疼,也只能把所获“孝敬”各掏出一半,上交给新任上峰。   谢琅拿手掂着沉甸甸两个钱袋,感叹了句:“还是司礼监的大人们有钱,本帅在北境杀敌三千,都比不上人家狠厉一刀把自己根儿削了”,便摆手让两人下去了。   二人以为这事儿便算过了。   谁料半个时辰后,谢琅突然命所有当值玄虎卫到校场集合,直接当着所有人面,将那两袋藏银丢到地上,并以中饱私囊、擅离职守的罪名,将两名副帅卸甲卸刀,捆到柱子上狠抽了二百鞭子。   二人这才明白被摆了一道,只能默默吞下这个哑巴亏。   行刑结束,二人俱是有气进没气出,谢琅握着马鞭,挑起其中一人下巴,笑吟吟道:“忠臣不事二主,二位既如此喜欢给司礼监当差,本帅便成全你们如何?”   一直咬牙□□的二人至此方遽然变色。   “你……你什么意思?你敢!”   谢琅一副混不吝做派:“本帅是陛下钦点的殿帅,你且瞧瞧,本帅敢不敢?”   “这这——不不,这万万不可,殿帅饶命啊!”   他这番雷霆手段下来,两名副帅硬是吓得当场尿湿裤子,抖如筛糠,服了软。   谢琅方敛了神色,环顾校场,扶刀正色道:“尔等既入了殿前司,以前如何,本帅管不着,但从现在起,殿前司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圣上。以后谁再眼瞎认不清主子,要不就脱了这身衣服,要不就自挖双眼,别再到老子跟前现眼!”   他一身绯色蟒袍,胸前用银线绣着白虎图案,巍然而立,眉目森寒,周身漫着腾腾杀意,威势凌厉摄人。   在值五千名玄虎卫跪地应是,声响震天。   裘英听说这事,也无甚意外,殿前司是世家弟子聚集地,不服谢琅这个空降的寒门世子当统帅,很正常。军营里的规矩素来如此,新任主帅上任,都免不了要经历一个立威的过程。立威一事,讲究迅猛二字,若第一日压不住阵,以后再想弹压住他们,就要费周折了。   谢琅十三岁掌兵,什么样难啃的营盘没收拾过,区区一个殿前司,的确还不够他活动筋骨的。裘英倒是替黄纯说了两句话:“这位老祖宗,舍近求远,用殿前司的人,倒不完全是为了彰显威风,上京城近来不太平,自打刘喜贵遇刺后,凡是司礼监的中贵外出,皆是扈从环绕,就连上茅厕也要人随身跟着。黄纯的另一个干儿子王甲,回私宅路上,就险些被一个伪装成书生的游侠给一刀刺死,当时随护的锦衣卫,愣是让那人在眼皮子底下冲到了轿门前,险些酿成大祸,黄纯大怒,自此就不再用锦衣卫的人了。”   谢琅若有所思:“他是怀疑锦衣卫内部有内鬼?”   “这就不好说了,但一圈锦衣卫,能让一个白面书生靠近轿门,也是挺匪夷所思,不怪黄纯大动肝火。”   谢琅眼睛一眯。   这上京的水,是真够浑的。   不过浑了好,浑了,才能浑水摸鱼,把藏在水底下的东西,全抓出来。   裘英:“只是世子上任第一日,便如此驳黄纯脸面,恐怕会惹那位老祖宗不快。”   谢琅露出一脸无谓表情:“我就是这混账脾气,我年轻莽撞,多得罪些人,没准卫氏和圣上都高兴呢。”   裘英一愣,倒是对这位祖宗刮目相看。   回到东跨院,已近亥时,谢琅见寝室黑着灯,以为里头人已经睡了,谁料进了屋,才知卫瑾瑜还未回来。   “怎么回事?今日不是国子监入学第一日么?”   他今日提前支了薪俸,让人去给苏文卿送了套笔墨纸砚,权当作为兄长的心意,依稀记得守卫说,今日讲官未开始授课,申时末就放学了。   李、顾二女官亦一脸担忧的表示不知情,并恳求谢琅帮忙找人。“三公子若有万一,太后必要责问。”   “他的护卫呢?”   “明护卫么?他白日就不在。”   谢琅皱眉。   理智上讲,卫瑾瑜一个卫氏嫡孙,在治安良好的上京城里,应该还不至于出现人身安全这种问题。   可上个学大半夜不回家算怎么回事?   难道出去与人吃酒了?   而且,谢琅脑子里还无端浮现出裘英那句“近来上京城不太平”。   就算真有伪装成书生的游侠出没,应当也不至于盯上他一个文文弱弱的病秧子吧。   真是麻烦。   国子监书阁亥时末闭馆。   卫瑾瑜一直看到亥时二刻,方把没看完的书册放回原处,抱着书箱,出了国子监大门。   按照约定,明棠会提前驾车在门口等着他。   但出来后,卫瑾瑜没有看到明棠和公主府的马车,反而看到了一脸煞气,站在谢府马车前的谢琅。 第021章 国子学(六)   卫瑾瑜一愣。   谢琅已背着手,大步走过来。   他目光幽沉,隐含着怒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卫瑾瑜打量一番,确定人无恙,方皱眉:“合着整个国子监,就属你最用功是不是?”   卫瑾瑜静静看着他,半晌,不确定问:“你是……来寻我的?”   谢琅冷笑一声。   “别自作多情。”   “先回答问题,国子监申时末放学,为何这么晚才出来?你知不知道,再过两刻,就是宵禁。”   卫瑾瑜再度一愣,继而蹙眉。   这个人,是在管他么?   默了默,道:“我算过时间,不会误的。”   “万一误了呢?”谢琅没好气:“从国子监到谢府,骑马尚要近一刻,你的马车,能跑多快。万一路上再出点故障意外,你怎么就保证,一定能赶在宵禁前回去。”   见卫瑾瑜不吭声,他越发没由来恼怒。   “你是觉得,只有卫氏有规矩,我谢氏没有规矩是不是?”   “以后,若无特别应酬,戌时前必须回府,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卫瑾瑜忽然抬眸看他。   以一种困惑兼不解的眼神看着他。   好一会儿,道:“恕难从命。”   谢琅气一滞。   “你说什么?”   卫瑾瑜别过头,淡淡道:“我会注意时间,但你没有立场要求我何时回府。我有我自己的计划和安排。”   他这般,竟还有理了。   谢琅脱口反问:“我怎么就没有立场了?”   卫瑾瑜于是再度望他,雪色发带自然垂落肩后,被风吹得扬起,少年郎乌眸黑白分明,眸光清澈潋滟,甚至带了丝无形蛊惑,极平静问:“世子是我什么人呢?”   “我——”   谢琅话到喉间,忽然一哑。   卫瑾瑜轻轻垂下眼,极轻地扯了扯嘴角,道:“世子自己也说不出口,不是么?”   两人无言以对片刻。   卫瑾瑜轻声道:“世子的好意,我知晓,也心领。”   “只是我的事,素来是我自己做主。”   “还请世子体谅。”   说完,卫瑾瑜便点头为礼,抱起书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已看到,明棠驾着马车等在那里的巷口。   天幕浓黑,星月无光。   好像真的是挺晚了。   卫瑾瑜想。   可他喜欢这种早出晚归,让自己深陷忙碌的感觉。   自由而充实,没有任何束缚的感觉。   他终于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以任何手段,任何形式。   也许他的确生了一副好皮囊。   可他内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即使真的坐到了国子监的学堂里,他也知道,他和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不同。   他们尚有纯真和一腔热血。   他只有一个实际而功利的目的——往上爬。   裴昭元那样无忧无虑的世家公子,和他做不了朋友。   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一纸赐婚圣旨,将他赐给一个恶名在外、凶神恶煞的军侯世子,反倒是理智正确的选择。   此身已半堕地狱,修罗恶鬼才是他最佳伴侣。   思及此,卫瑾瑜不禁垂目,看了眼自己露在外的半截腕和素色广袖下,若隐若现的那点朱红。   这应当的确是一副不错的皮囊吧。   毕竟,连谢琅这样的人,都能因为这美丽的皮囊,对一个仇敌之子心生怜悯。   可他不想靠旁人一点微薄的怜悯而活。   因为真正会怜悯他的人,除了外祖母,都早已不在这世上。   由于思绪飘得太远,以至于那只手臂从后伸来,直接将他整个身体拦腰扛起的一霎,卫瑾瑜竟迟钝片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什么。   他本能皱眉,用手抓住那人的肩。   听下方人喘着气,像是怒到了极致,咬牙切齿道:“你且看看,我是什么人,有没有立场管你。”   “开门。”   他低喝一声。   陪同驾车过来的孟祥已然惊呆了,闻言,才蓦然回神,忙把车门打开。   明棠携剑紧随而至。   谢琅直接冷笑:“想让你主子全须全尾回去,就立刻滚。”   明棠不动,警惕十足望着他。   最后是卫瑾瑜说了句“无妨,你先回去吧”,明棠方担忧退下。   车厢里黑着灯。   谢琅直接把人往榻上一丢,于黑暗中,倾身压下,如某种正处于暴怒中的兽类般,粗重喘着气,好一会儿,寒声道:“你惹出的麻烦,还敢同我摆脸子。”   他早受够他这副不近人情,不识好人心的模样了。   二叔说得对,真像一条毒蛇一般。   既蛊惑人心,又冷血无情。   没有灯火的车厢里,只有一袭素白和那双黑白分明的眸清晰可见。   谢琅紧接着感觉到,黑暗里,一根轻软的手指,慢慢伸到了他腰间,沾着蛊药一般,带起某种陌生的酥麻电流。下方那对漂亮乌眸里沉浸的波光,也轻轻漾动起来。   “世子,想改变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么?”   谢琅听到了脑中轰得一声响,紧接着,就感觉浑身血液都烧了起来。   下方手指还在乱动,伴着更轻软的语调:“只做表面夫妻,世子是没有资格管我的。”   谢琅脑子已经混沌。   简直忘了自己是要进来干什么的。   直到孟祥在外小心翼翼询问是否需要点灯,谢琅方如同溺水之人突然浮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空气一般,陡然惊醒过来。   他揉了揉额,深吸一口气,坐起身,同孟祥讨了火烛,将车厢内唯一一盏灯点亮,视线一掠,就见卫瑾瑜躺在榻上,正用一种出奇平静的眼神,看着狼狈的他。   谢琅不由捏紧拳。   “你很得意,是么?”   “卫氏派你这个么嫡孙过来,还真是物尽其用。”   卫瑾瑜没有在意他奚落讽刺之言,只状似不经意往他□□扫了眼,一扯嘴角,便撑臂起身,抚平袖口,靠坐到了车壁上,闭目养神。   这无声得逞的姿态,令谢琅愈发气闷。   **   回到府中,谢琅先扎进浴房,冲了三大桶冷水澡,方冷着脸出来。   卫瑾瑜等他半天,见他终于出来,待李、顾两个女官指挥下人换了新的浴汤,才进去沐浴,等洗完,要出浴,却发现原本挂在衣架上的绸质寝袍不翼而飞。   紧接着,屏风后便响起一道幽冷声音。   “你不是最会引诱人么?”   “直接光着出来吧。”   “……”   卫瑾瑜咬唇,道:“把衣服给我。”   谢琅呵一声:“做梦。”   那语气里充斥着报复的快感。   甚至还无耻补了句:“想穿衣服,自己出去找人要去。”   然而他这般模样,如何出去找人。   卫瑾瑜听到谢琅离去的声音,环顾一圈,只找到一条搭在架子上的浴巾,在浴桶里枯坐片刻,明白这人今夜是铁了心要找他不痛快,再在浴桶里待下去,等水彻底凉了,他非得冻病不可,只能咬牙出来,用唯一的浴巾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体。   寝室里灯火通明,谢琅竟然没睡,支着一条腿,坐在小榻上翻兵书。   里面沉寂半天,才有细碎动静。   他好整以暇抬头,看到从屏风后出来的人,原本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等真看清了,却蓦得一怔。   他过往只能在黑夜里隔着寝袍朦胧窥伺的身体,因为主人只裹了一条及膝浴巾的缘故,此刻以另一种形式怦然展露在他面前。   尤其是若隐若现,白皙漂亮的一片锁骨和过分瘦削优美的肩颈线条,而那张本就秀绝的脸,因为沾了淋漓水珠,清冷艳绝之外,更多了一份楚楚动人之感,白玉雕铸一般、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肤,将唇色和乌发隐隐衬托出了某种惊心动魄的侬丽颜色。   卫瑾瑜冷冷看着他,问:“世子看够了么?”   谢琅若无其事调来视线,没吭声。   卫瑾瑜也懒得再理他,环顾一圈,果然没有看到自己的寝袍,只能忍着洁癖,依旧取了白日里穿过的一件绸袍,随便套在身上,而后坐到床帐里,用浴巾慢慢擦拭头发。   谢琅余光瞥见,轻一皱眉,搁下书,走过去,打量着里面人,居高临下道:“今夜是你先得罪我的,我不过,以牙还牙而已。”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没吭声。   谢琅挑眉:“不说话,心里恨我?”   卫瑾瑜并不看他,淡淡道:“世子多虑了。”   “世子雷霆手段,我只有敬畏的份儿,岂敢怀恨。”   然而越是如此,谢琅越发笃定,这人心里在咬牙切齿恨他。   谢琅撩袍,施施然在床外侧抱臂坐了,道:“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演戏,装大度,恨就直说出来,我还能杀了你不成——嘶。”   谢琅话没说话,就被手臂上突如其来传来的一道剧痛给震得说不出话,低头,臂上已多了两排血淋淋的牙印。   谢琅霍然转头,不敢相信地望着唇上尚沾着血色的卫瑾瑜。   卫瑾瑜也正绷紧唇,目光死死盯着他。   那双清澈分明的乌眸里,终于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沉。   而是无声燃烧的幽火。   “谢唯慎。”   他听到,那人一字一顿唤出了他的名字,颤抖着声道:   “不要招惹我。”   这点伤,按理也不是什么大伤。   可谢琅愣是被他这气势给震得大脑麻木了。   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好,很好,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是吧。”   话音刚落,一块湿溻溻的浴巾,就隔空重重砸到了他脸上。   谢琅胸口起伏片刻,伸手把浴巾拿开,就见里面人已背对着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裹得蚕蛹一般,面朝里躺下了,肩膀以极小的弧度,轻轻颤抖着。   那擦拭了一半的乌发,还滴着水渍。   谢琅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他灭了灯,躺下去,想强迫自己闭眼,却睡意全无,在躺了半刻之后,终是受不了,再度坐起,重新点亮灯,而后不由分说把里面人捞出来,用浴巾裹住那半湿的乌发,揉了下去。   卫瑾瑜挣脱不得,由他乱揉乱擦,再度张开齿,隔着衣料,用力咬在了他肩膀上。   谢琅铁塔般不为所动。   直到将那乌发上的水渍全部擦拭干净,心里那股郁气方纾解了些,把浴巾一丢,道:“湿着头发睡觉,我谢府,没这规矩。”   见肩上人没有反应。   谢琅终于忍不住皱眉:“你还没咬够……”   一句话说得毫无气势,因他感觉,有两道热流,淌进了他后颈领口里。 第022章 国子学(七)   谢琅一愣。   这下身体一僵,实打实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他爹总骂他是个混账,他也知道自己挺混账可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过把人直接欺负哭的经历。   就算哭,也是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屁股尿流的哭。   哪里会如眼前一般这样哭。   谢琅脑子一片空白瞬间忘了胳膊疼,也忘了肩膀疼了。   “好了。”   在一片空白中,他嘴巴不受控制,先于脑子动了。   “是我过分了,我给你道歉还不成么?”   怀里人还是没动静但谢琅感觉得到那具身体还在以极其轻微的幅度轻轻颤抖着。   谢琅只能接着道:“今日算我多管闲事。以后,你爱何时回来就何时回来我不管你了也不说你了,还不成么?”   好一会儿那紧咬着他肩膀的利齿终于慢慢松开。   短暂麻木的疼痛也翻倍涌回来撕扯着神经。   卫瑾瑜什么也没说就着姿势,从他肩上下来依旧面朝里躺了回去。   谢琅终于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想,这都是什么事儿。   从小到大,除了幼时跟着二叔、大哥去深山里打猎被狼攻击过一次,这还是他头一回被人咬。   这滋味,他怕要记一辈子。   要是换成其他人,早被他一脚踹到南天门去了。   而且——他再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后颈。   一片淋漓水色,并非错觉。   他不过小施惩戒而已,比起平日掌军那些手段,可差远了,至于么?   这般娇气。   要说不郁闷是假的。   他大半夜任劳任怨跑一趟把人接回来,半点好没落着就算了,还被咬了两口。要不是那两名女官再三恳求,他至于咸吃萝卜淡操这份心么。   别说只是回来晚些,就是一整夜都不回来,又与他有何干系。   谢琅撑着膝,大马金刀枯坐片刻,忍着郁气,灭了烛,自枕臂躺下。   躺下不久,就察觉到里面人极轻地动了动,接着,身下压着的一角薄被抽了过去。   谢琅:“……”   谢琅也是服气了,原本打算翻个身,直接面朝外睡,不想呼吸间,猝不及防又捕捉到了那缕幽淡的草木之息。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动,并再度深吸一口气。   重生以来,他其实睡得并不安稳,很多时候一闭上眼,便控制不住陷入噩梦,梦中全是前世昭狱里阴暗血腥的画面。   大约是前世记忆太深刻,有时半夜里惊醒,明明手脚完好无缺,他也觉得全身骨头都在支离破碎叫嚣着疼。   掐指算来,这阵子他睡得最沉最熟的一次,竟就是那夜无意间嗅到那缕让他忍不住沉溺的幽香时。   像药香混合了某种草木芜芳,一寸寸安抚着他的骨骼,甚至身体。   而他的身体,冥冥之中,也好似对这种味道十分渴望。   好似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刻,受它安抚过很多次一般。   然而怎么可能。   这种味道,他从未在第二人身上闻到过。   军中男儿说好听点是豪爽,说难听点叫糙,日日弓马为伴,别说熏香了,能保持基本的洁净就不错了,便是大哥那般讲究的,也只熏中正的檀香。   那日,他一夜无梦,睡到天明,起来后也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擞,以至于他一度怀疑,是卫氏又在使什么新的阴损招数,让他沉溺那卫氏嫡孙的美色。   然而那味道除了让他安神,有一个好睡眠外,又没有其他淫邪功效。   谢琅心情一度复杂。   因“不受控制、沉溺于一个卫氏嫡孙身上的味道”这个事实,似乎并没有比落入卫氏精心设计的圈套好到哪里。   思及此,谢琅忍不住偏头往里看了眼。   里面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沉睡。   但谢琅敢保证,多半又是在装睡跟他演戏。   刚哭过鼻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入睡。   谢琅气闷了一夜,不理解了一夜。   次日醒来,身侧已是空的。   谢琅顶着两眼乌青问孟祥:“什么时辰了?”   “回世子,刚过卯时……”   孟祥说着,就一眼看到了谢琅肩头血淋淋的齿印,印在淡色寝袍上,格外扎眼。   “世子,这是?”   孟祥吓了一跳。   “可要属下给您上点药?”   谢琅偏头看了眼,那血迹早已干凝,倒是肩头肌肉,一扯一动,还疼得厉害。   “不用了,他呢?”   谢琅拢上衣袍,问了句。   孟祥心领神会答:“三公子卯时前天不亮就出门了,只带了几盒糕点,说最近早膳都不在府里吃。”   谢琅忍不住又皱起眉。   国子监,这么早就开门么?   这人读书,是读疯了么?   孟祥眼睛时不时往谢琅肩上瞟一眼,显然是觉得那伤口诡异,试探问:“那早膳……”   谢琅一摆手:“不用准备了,我直接上街上吃去。”   孟祥应是,自去给他备马。   雍临一身干练劲装,晃了过来,问:“世子,姚大公子派人来说,城东那家十分有名的玄铁铺子进了批好货,最适合锻刀,世子下值后可要去瞧瞧?”   “不去。”   谢琅干脆利落拒绝。   他馋好刀不假,可昨日刚预支了两月薪俸,给苏文卿买了份名贵的笔墨纸砚,他是半分多余的钱也没有了。   他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性格混账,不会体贴照顾人,在北郡时,其实私下里和苏文卿相处并不多。   苏文卿爱读书,性格文静,以前跟着二叔到谢府,其实更爱跟在大哥和爹身边,经常就学问上的问题请教大哥。   可上一世,是苏文卿不顾性命,盗来令牌,顶着千难万险,将他一步步从昭狱里背出去的,苏文卿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背起身量能足足高出他一头的他,一路要吃的苦受的累,可想而知。这份恩情太重,即使重活了一辈子,他也不能视若无睹。   所以当二叔无意间提起想给苏文卿买套新的笔墨时,他立刻将这活儿揽了下来,到摘星楼里,挑了套最时兴的套装,权当作为兄长的心意。   身为近卫,雍临显然很理解主子在钱财上的难处。   便道:“有姚大公子在,自然不用世子爷破费的。”   谢琅冷冷瞥他一眼。   “平日吃酒胡混也就算了,其他事,你记好了,你主子不会花姚氏一分钱。”   说完目光掠下,问:“姚松让人给你送钱了?”   雍临一怔,立刻跪下,正色道:“他派人给属下送过三个‘酒坛子’不假,可属下没收,全部退回去了。”   世家大族的酒坛子,自然不是装酒用的。   谢琅点头。   “算你不糊涂,否则,也不配再挂定渊侯府的腰牌了。”   雍临眼睛无端一酸,道:“末将自然明白轻重,否则,过去那些年,便白跟着世子爷出生入死了。”   谢琅神色缓了些。   “明白就好,起来吧。”   默立片刻,又吩咐:“姚松那边,就说我刚上任,这阵子忙,改日请他喝酒。”   谢琅和裘英、雍临一道上街吃早点,三人各点了碗馄饨坐下。   裘英笑着问雍临:“我看你主子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你没伺候好?”   雍临刚挨了训,不敢乱说话,捧着馄饨默默挪到另一桌,和亲兵们一起吃。   裘英只能问正主儿:“世子有心事?”   谢琅翘着腿,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面,半晌,问:“你有把人欺负哭过么?”   裘英嘴里的馄饨险些没掉出来。   囫囵咽下,忙不迭问:“世子爷您把谁欺负哭了?”   谢琅不想说了。   只是心里忍不住的郁闷。   因只要一静下来,他脑子里浮现出的,全是昨夜帐子里,那人伏在他肩上,一面咬他,一面轻轻抽泣的画面。   无论淌进领口里的热流,还是那种肌肤隔着衣料紧密相贴的触感,甚至是无意识紧攥着他腰侧的手指,都令他难忘。   裘英摸着下巴猜:“总不至于是文卿公子吧?”   猜完自己先摇头:“不可能,文卿公子那样的脾气,不会与您起冲突。有二爷护着,您也没那胆量。”   “难道是雍临?”   “殿前司两个不长眼的东西。”谢琅打断他揣测,换了个问法:“裘副将,你玩过毒蛇么?”   裘英不是很理解。   “末将没事为何要玩那种东西?”   谢琅高深道:“有时不是你想玩,而是旁人硬塞到你身边,你不得不玩儿。”   裘英:“所以?”   谢琅终于撤下腿,站了起来。   “没什么,就是觉得,毒蛇的确很漂亮。”   “在这无趣的上京城里,试着玩一玩,也许也无妨,就是一个不慎被咬上那么两口,让人腻烦。”   “有时候真想扒开那层蛇皮瞧瞧,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裘英看了眼他面前分毫未动的馄饨,不解问:“世子不吃了?”   “不吃了。”   “想想怎么玩儿蛇去。”   裘英看他真背着手走开,神色凝重了些,叫来雍临问:“世子爷最近又结交了什么新朋友么?”   雍临说没。   裘英:“那左一个毒蛇,右一个毒蛇,说谁呢?”   雍临叹口气。   无端想起昨夜国子学门口,他家世子强把那卫氏嫡孙丢进马车里的情形,马车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昨夜回到府里,世子爷冲了三大桶凉水。   但他不敢乱说,只能攒着眉头,同裘英一同发愁。   裘英也吃不下去了,正色道:“世子爷少年心性,若真交友不慎,误入歧途,便是你我的罪过,你身为近卫,紧盯着些,若发现什么端倪,立刻告知我。”   雍临囫囵应下,面无表情想,交友不慎不至于,只是,情况恐怕比交友不慎还要复杂麻烦很多。   生米多半已经煮成熟饭。   世子爷床上的事,谁敢管。   **   连续几日,卫瑾瑜都是早出晚归,谢琅有时睡得早,都看不到他人影,要不是夜里睡得轻,能察觉到对方轻手轻脚越过他爬上床,再很轻地钻到被窝里的动作,以及帐内迟缓漫起的草木清香,几乎都要怀疑人没回来过夜。   如今殿前司两名副帅已经唯谢琅马首是瞻,平日见了谢琅这个殿帅,都如老鼠见到猫,恨不得躲着走。谢琅自到殿前司,恩威并施,重整军规,既以雷霆手段立了几次威,震慑全司,也顶着当裤子风险,豪阔出手,请司内兄弟连吃了几顿好酒。   短短数日,便将三万玄虎卫收拾得服服帖帖。   谁都知道,这北境小侯爷,是个表面混不吝,实则心黑手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你敢跟他玩儿阴的,他能比你更损更阴。   吃了几次大亏后,原本撺掇闹事的那些世家子弟也都消停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日谢琅刚走到值房门口,就听副帅王斌在问另一名副帅吴韬:“眼睛怎么肿成这样,磕着了?”   吴韬叹口气:“别提了,被那娘们儿给打的。”   谢琅一下停住脚。   就听王斌倒吸口凉气:“那姚氏女竟如此凶悍,你怎么也不知道躲躲?”   吴氏一族在上京城实力只能排到中等之列,吴韬能入殿前司做副帅,全因攀高枝娶了上京大族姚氏一庶女。虽是庶女,却比很多小族嫡女都尊贵,脾气也出了名的凶悍。   “怎么躲,今日没让我跪着举灯台,已经是莫大恩赐了。”   王斌是王氏大族子弟,听得满脸同情。   “这……老兄你夫纲也忒不振了。”   吴韬道:“也怪我吃酒回去太晚,她嫌我身上酒味太重,熏着她了,重洗了三回,都不肯让我上床。”   王斌看着他红肿的眼角,忍不住说:“那你就先别上呗,大丈夫忍一步海阔天空,直接在书房凑活一夜不得了,何苦受这份罪。”   “你没成婚,自然不懂。”   吴韬摸着眼角,嘿嘿一笑。   “那种事,忍不住的。”   说完,忽觉一道阴影笼下,谢琅一身绯色蟒服,寒眉冷目,负袖走了进来。   吴韬王斌二人立刻吓得站起身,规规矩矩行过礼,就想慢慢退下。   “站住。”   谢琅开口。   两人立刻绷直身体站正。   “统领请吩咐。”   谢琅在主位坐了,视线一扫,果见吴韬眼角肿了好大一块青紫淤痕,对比之下,忽然觉得自己肩上那块也没那么惨了。   垂目转动扳指片刻,问:“你刚刚说,什么事忍不住?”   吴韬听了这话,想到上回险些失去的男人重要物件,两条腿本能一软,险些没直接跪下去。   他哆嗦着回:“没、没什么忍不住。”   谢琅目光凉凉掠下。   “那你是怎么把人哄好的?”   “……”   吴韬整个人都不好了。   没想到这种隐秘之事,都能被上峰大人当场窥破,脸一白,当即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就、就那样哄。”   “怎样哄?”   “就……”吴韬涨红了脸:“就床上那点事呗。”   话说到这地步,倒也没那么拘束了,吴韬索性道:“夫妻嘛,哪个不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内子虽彪悍了些,但……对于属下那方面的本事,素来还算满意,属下只要比平日更温存体贴持久些,自然很快将她哄开心。”   谢琅便是再没经验,也听出些意思了。   吴韬素来机灵,见谢琅若有所思,没应声,隐约品出点意思,小心翼翼问:“莫非统领大人……和属下有一样的困扰?”   他娶得是彪悍的姚氏女。   统领大人寒门军侯之子,娶得却是上京最煊赫大族卫氏嫡孙。   姚氏的庶女都凶悍如虎,尊贵的卫氏嫡孙,可想而知。何况那位嫡孙还是被太后捧在心尖上的。   统领大人,可不和他境遇一模一样么?   甚至比他更惨。   吴韬怀着同情,更进一步打探:“可是夫人和殿帅发生口角了?”   “他?”   谢琅扣着圈椅扶手,神色冷漠。   “他平日在本帅跟前伏低做小,话都不敢多说半句,让往东不敢往西,你当本帅和你一样没出息?”   吴韬大为震撼,目露崇敬。   看起来十分想冒死向上峰大人请教一下御妻之道。   谢琅已一摆手:“下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立刻恭谨行礼,一溜烟退下了。   谢琅靠回椅背,皱了下眉。   刚刚胳膊一动,又扯着肩上牙印了。   真疼。   监正顶着两眼乌青,匆匆净了个面,连早膳都没有吃,便奔至国子监大门口迎接一早过来巡视的顾凌洲。   “阁老今日要出城巡视京营,没空过来,特意赶在出发前,提前过来看看。”   随行的大弟子杨清同监正道。   监正恭谨应是。   一边引着顾凌洲往内走,一边道:“还有半个时辰,学生们才开始上早课,眼下大部分正在赶来的路上。”   顾凌洲点头,问了问今日课业安排和学生出勤学习情况,最后重点嘱咐:“后日便是经筵日,经筵堂那边,可准备妥当?”   监正便知,这位阁老不辞辛苦特意过来一趟,多半为了此事,忙道:“回阁老,一切已准备妥当,北镇抚和殿前司今日便会提前派驻锦衣卫和玄虎卫过来,保障圣驾安全。”   “从今日起,所有外来人员,外来物品,便都不要入监了,学生们和监中人员进出,也必须持玉牌和腰牌。”   “是。”   “还有经筵堂那边……”   顾凌洲正说着,路过藏书阁,不意又看到书阁深处亮着的一点烛火。   他不免再次停住脚,打量过去。   在熹微晨光下,终于更加清晰地看清了那展袖端坐的少年郎的眉眼。   “怎么又是他?”   杨清同样露出诧异色。   问监正:“他晚上是直接在藏书阁过夜么?”   监正忙俯身答:“不,藏书阁并不准学生留宿,他是早上监门开了之后才过来的,只是过来比较早,回去比较晚。”   “只他自己,没有仆从跟随?”   “是。”   监正每日都会事无巨细了解监中情况,自然听藏书阁的管事说起过卫瑾瑜的情况。   虽然连监正本人也很纳闷,这位卫氏嫡孙,为何竟如此努力用功,且永远是一身颜色素淡的绸袍,从不带一个仆从,据说饭食也仅是几块糕点,简直半点都不像世家大族子弟。   杨清笑道:“倒是有意思。”   又同师父顾凌洲道:“依弟子看,也许,国子监也应因时制宜,适当地改一改规定,适当给学生提供留宿机会。”   见顾凌洲不说话,杨清又问:“师父觉得此子如何?”   顾凌洲缓缓收回视线。   目光凌厉反问:“卫氏子,你觉得如何?”   杨清倒不敢轻易开口了。   顾凌洲已抬步往前走,冷冷留下句:“若有必要,本辅的值房,可提供给需要的学子留宿。”   监正才意识到这是给自己说的,忙恭敬应是。   **   谢琅带着人到国子监时,锦衣卫已经提前一步,将整个经筵堂铁桶一般守了起来。   谢琅要进去,被两名锦衣卫挡住去路。   “世子见谅,我们指挥使大人吩咐,自今日起,除了挂着北镇抚腰牌的,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入经筵堂。”   言外之意,就是把殿前司排除在经筵堂之外了。   吴韬跟在谢琅后面,闻言大怒:“圣上命殿前司与北镇抚一道负责此次经筵安防,你们如此行事,是不是太过分了?”   殿前司与北镇抚同属天子近卫,背地里免不了互相较劲摩擦,由于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是天盛帝亲手提拔起来,两衙之间,天盛帝明显更倚重北镇抚,无论私底下还是一起共事,北镇抚都处处压着殿前司一头,若不然,黄纯也不会公然把殿前司当自己私卫使唤。   可吴韬万万没料到,北镇抚敢嚣张霸道到如此地步。   谢琅抬手止住他。   “怎么说话呢,指挥使大人如此安排,定然有指挥使大人的道理,这偌大的国子监,又不是只有经筵堂一个地方。北镇抚的兄弟们既然替咱们把最重最要紧的活儿揽了,咱们殿前司多在外围上点心就是了。”   说话间,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一身玄色蟒服,从堂内步了出来。他右侧面上有一道长疤,从右侧眼角一直蔓延到下颌,如一条丑陋的蛇趴伏在面上,是某次狩猎中,为救皇帝被猛虎利爪所伤。因为这道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章氏庶子,用半年时间坐上了正三品北镇抚指挥使的位置。   这是谢琅重生以来,第一次和这位天子鹰爪当面打交道。   但谢琅对这人一点不陌生。   甚至还有点熟。   上一世,谢氏被诬谋反,让他在昭狱那间“黑屋子”里生不如死,尝遍酷刑,像猪狗一样趴在地上站不起来的,便是此人。害二叔承受不住酷刑折磨,咬舌自尽的,也是此人。历时三个月的结案过程,昭狱里日日都回荡着谢氏族人的凄惨叫声。   谢氏满门血债,他第一个就是向此人讨的。   谢氏全族一千余人死在昭狱里,他找了军中最好的刀斧手,剐了此人一千刀,一刀不少。   他能顺利活捉此人,是因皇帝纵火自焚时,此人便守在殿前。   “明日就是经筵日,世子怎么这个时辰才过来?”   不悦语调,将谢琅思绪拉回现实。   谢琅眼底血丝散去,叹口气,惯常的吊儿郎当语气:“昨夜拉着司里兄弟多吃了些酒,早上直接睡过了。”   章之豹早听说谢琅进了殿前司,狠立了几次威,把兵权揽到手里后,就开始带着殿前司一帮人隔三差五花天酒地,甚至还请司礼监几个贵珰吃了几顿席,正事是一桩没干,殿前司比裴北辰在任期间军纪废弛了一倍不止,如今听了这话,也没什么意外,只慢声道:“喝酒误事,旁的小事就算了,若误了正事,陷圣上于危难,那是要掉脑袋的。世子以后还是省着点喝为好。”   谢琅唇边划出抹笑。   “有劳章指挥提点。”   等人离开,吴韬直接啐一口:“我呸,一个章氏庶子而已,全因走了狗屎运,救了圣上一命,才咸鱼翻身,成了天子座下一条狗,还真当自己是回事了。”   谢琅摩挲着刀柄,半晌,道:“你也说了,是御座下的狗,行了,别废话,你和王斌,各带一队人,把所有能进出的地方守好,钻进来一条狗,本帅唯你们是问。”   吴韬应了,忽嘿嘿一笑:“听闻三公子也在监内读书,殿帅既过来了,是不是要瞧瞧夫人去?”   自打今早听闻殿帅大人御妻有道,把金尊玉贵的卫氏嫡孙驯服得服服帖帖之后,吴韬看殿帅大人的眼神便时时透着崇敬,且十分想亲眼见识一番,殿帅大人到底如何御妻,好学以致用,改善一下自己在家中猪狗不如的地位。   谢琅动作轻顿。   随意撩了下刀:“本帅的私事,也要向吴副帅汇报么?”   吴韬立刻吓得告退。   谢琅动了动胳膊,忽然觉得肩上那两排牙印又有点疼。   正要转身去盯着巡防事宜,忽见不远处长廊上走来一个人,一袭素袍,广袖如云,玉带束发,通身雅静之质,怀中抱着几册书,长睫微垂,似在思索着什么。   谢琅挑眉,大步走了过去。   “好学生,早啊。”   他隔着长廊木栏道了句。   卫瑾瑜抬头,怔忡片刻,大约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谢琅,待看清对方通身装束,立刻明白过来,后日就是经筵日,殿前司自然要提前过来布防。   卫瑾瑜面无表情看着他,那目光,跟看仇人差不多。   谢琅:“怎么?礼尚往来,打招呼都不会?”   卫瑾瑜看他优哉游哉的模样,想到什么,问:“你不用去经筵堂么?”   谢琅抱臂,意味深长道:“闲人一个,比不得夫人,日日起早贪黑。”   “怎么?夫人是在关心为夫公务么?”   “礼貌寒暄而已。”   卫瑾瑜只顿了下步,便目不斜视往前走了。   谢琅盯着那道背影片刻,自转身忙自己的事了。   圣上出巡,干系重大,谢琅一整日都需要留在国子监内,亲自盯着各处防务,到了中午,吴韬和王斌过来,叫着谢琅一道去国子监的膳食堂用膳。   正是下课时间,堂内已坐满用膳的学子。   北镇抚恶名在外,殿前司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谢琅一进来,原本喧闹的大堂立刻鸦雀无声。   好在监正提前预留了专供锦衣卫和殿前司用膳的区域,和学生们隔开。谢琅刚带着吴、王二人坐下,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也带人进来了。   谢琅特意点了额外的酒食,犒赏忙了一上午的司中兄弟。   另一头,负责接引的副监正要奉酒,却被章之豹严词拒绝。   他似乎还训斥了句什么,副监正惶恐请罪。   吴韬遥遥瞧见,低骂了句:“惺惺作态。”   谢琅没怎么注意章之豹,而是扫了几眼学子用膳的区域。学生们进进出出,一直到他们这桌酒菜都用完,他都没瞧见那个人。倒是期间苏文卿和几个同窗一道进来,看到谢琅,不着痕迹与他隔空点头致意。   离开时,谢琅状似不经意问同行的副监正:“所有学生都在此处用膳么?”   副监正点头:“是,监内只有这一个膳食堂。”   谢琅若有所思。   又问:“这个时辰,学生除了用膳,还能干什么?”   副监正不明所以,只当这位新任殿帅是例行调查情况,答:“平日也有一部分学生外出用膳的,不过眼下学监已禁止出入,这个时辰,除了用膳,或是在学堂休息,或是在藏书阁看书吧。”   “可还有现成的热食?”   “有。”   “与本帅打包一份。”   “是。”   吴韬眼观鼻鼻观心,机灵问:“殿帅是给夫人备的?”   谢琅一嗤。   “本帅哪有功夫管他。”   出了膳食堂,谢琅问了藏书阁的位置,按着巡查路线,慢悠悠晃了过去。   正是午休时间,在阁内看书的学生不少,大多三五成群,结伴而来。   谢琅一眼就瞧见了独坐在最里面一张书案后的卫瑾瑜,小郎君广袖铺展于地,腰背挺直,长睫如羽,正垂眸专注看书,左手持卷,右手则拿着块糕点,不紧不慢,小口小口地啃食着。   谢琅忽然想起曾在那只小书箱里看到的那些糕点。   本以为他是当闲食的,没想到是直接代替午膳的。   午膳便如此凑活,晚膳可想而知。   按理这事儿和谢琅没什么关系,但谢琅莫名瞧得有些不舒服。   “殿帅!”   轮值的玄虎卫过来,见到谢琅,忙恭敬行礼。   这一声极响亮,立刻惊动了阁内学生。   闻讯而来的副监正这回倒甚有眼色问:“殿帅可是来寻三公子?”   卫瑾瑜终于蹙眉抬头,朝外看了眼。察觉到周围几个学子都在看向自己,只能搁下书,把剩下的半块糕点收起来,纳入袖中,起身,走出阁外。   谢琅负手立在廊下,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眉间是惯常的散漫。   卫瑾瑜并不确定,谢琅是恰巧路过,还是其他什么,总之,应当不会是特意过来寻他的,只是他们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实在容易让人产生误解。   卫瑾瑜视线落在那只食盒上,有些怀疑,谢琅是给那位心上人苏文卿准备的,只因不幸路过此处,才被众人误解为是过来找他。   偏这时副监正还十分热情活跃气氛:“呵呵,殿帅是来给三公子送饭吧。”   众目睽睽下,谢琅直接把食盒递了过来。   “拿着。”   卫瑾瑜一言难尽望着那国子监特制、印着金丝牡丹纹样的食盒。   没接,道:“我吃过了……”   话没说完,谢琅便直接把食盒整个塞到了他手里,转身走了。   卫瑾瑜皱眉,且莫名其妙。   见人已经走远,驻立片刻,只能抱着食盒回了书阁里。   他对谢琅给苏文卿准备的饭并无兴趣。   然而食盒里的饭食的确挺香。   放久了,恐怕就要凉了。   本着不浪费粮食的思想,卫瑾瑜终是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到隔壁供学子休息的茶室,跪坐至蒲席上,打开了食盒。垂下眼略略一扫,不禁感叹,不愧是给心上人准备的饭食,有鱼有虾有菜有粥,还有蒸蛋一碗,花样繁多,种类齐全,皆是极好的滋养之物。   想到谢琅此刻应当挺不爽。   卫瑾瑜忽然觉得,这顿饭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便心安理得奖励了自己一顿热乎乎的饭食。   **   中午饱食一顿,晚膳卫瑾瑜依旧简单吃了两块糕点,便坐进藏书阁内看书。   临近亥时,一名魏姓的副监正突然过来,面容甚和煦同卫瑾瑜道:“顾阁老特意开恩,习书太晚,不便回家的学子,可以到他的值房过夜,公子若有需要,待会儿可到授业堂的值房去找刘掌事,他会带你过去。”   “公子,今夜要留宿么?”   顾阁老,便是掌督查院的内阁次辅,顾凌洲。   上一世……苏文卿的老师。   上一世,谢琅率领二十万大军围困上京,城门守将皆逃的情况下,眼疾严重、已经致仕的顾凌洲快马加鞭从江左赶回,率领门下十三弟子死守上京城门,最终殉城而亡。   连谢琅一个冷血无情的暴君,都感其忠烈,封其为忠烈侯。   顾凌洲极看重苏文卿这个弟子,谢琅围城时,苏文卿还曾奉命去劝降昔日恩师,但两人不知起了什么冲突,顾凌洲拒不受降,还当众宣布与苏文卿断绝师徒关系。顾凌洲战死后,苏文卿哀痛欲绝,亲奉恩师灵位于府中,日日祭拜,连上朝时亦是素衣缟服。   苏文卿对恩师的感情,感动了不少文人士子。   许多名士都撰写文章,传颂这段令人唏嘘万千的师徒情谊。   “公子?”   见卫瑾瑜久不开口,副监正以为对方没有留宿意愿。   也是,值房虽方便,条件毕竟艰苦,对方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卫氏嫡孙。   正要考虑说个转圜话收场,就见那少年郎抬头,温然一笑,道:“阁老施恩,学生感激不尽,就怕占用值房,给阁老添麻烦。”   副监正一摆手。   “这不必担心。”   “一则,阁老很少在监中留宿,值房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二则,学生们勤勉上进,阁老也高兴。”   卫瑾瑜的确希望可以有一个能自由读书的空间,左右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问了副监正能否将藏书阁的书带去值房读,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收拾好书箱,去找刘管事。 第023章 国子学(八)   如副监正所言值房条件简陋,只有简单的桌椅和一张行军床,热水要到隔壁间用炉子自己烧。   但于卫瑾瑜而言已经足够。   他并不打算擅自动里面的东西,只需有一张书案,一盏油灯能够坐着读书就行。刘掌事嘱咐:“后日圣上要过来巡视监中四处都是锦衣卫公子若无急事,就待在屋里,别随意走动。今晚有个杂役,出恭时险些被当做刺客擒下。”   卫瑾瑜点头应了。   刘掌事特意留下了值房的钥匙。   “等明早公子离开时,锁上门到值房把钥匙归还给在下便可。”   卫瑾瑜再度点头朝掌事致谢。   等掌事离开卫瑾瑜简单打量了眼屋子发现里面靠墙的地方摆着一面书架。卫瑾瑜走到书架前,见上面除了常见的经史子集还摆放着许多兵书有些都是稀世孤本,他只在书上看到过一鳞半爪的记载连国子监的藏书阁都没有便猜测多半是出自江左顾氏的藏书阁。   卫瑾瑜站了会儿没有碰继续坐回案后看自己的书。   另一厢谢琅忙完一天繁重公务,和吴、王二人一道打马回府。   已近宵禁出国子监时,谢琅特意往藏书阁方向瞥了眼,见里面灯火已经灭了,收回视线,向守卫出示腰牌,出了大门。   街道空旷,行人寥寥,只有一个老翁还在支着棚子卖馄饨,吴韬和王斌都停下来要打包一份带回家。   吴韬要带给家中的母老虎,好让对方宽恕自己晚归的罪过,今夜不至于被赶去书阁睡,王斌则自己吃。   谢琅在一边屈尊等着他们,吴韬笑呵呵问:“大人不给夫人带一份么?”   谢琅一愣,旋即冷漠道:“本帅不惯着他这坏毛病。”   他想和毒蛇玩玩不假。   然而特意带吃食,是极亲密关系之间才会发生的事。   白日国子监里,不过顺手而为,晚上再带一份,还大老远地骑马带回去,未免显得他往前贴得太厉害了。   他岂能如此自贬身价。   传到卫氏耳中,岂不成了笑话。   吴韬由衷钦佩殿帅大人治家规矩之严厉,便不敢再多嘴。   谢琅回到府中,见东跨院黑着灯,屋里屋外安静地不像话,才知卫瑾瑜竟没回来过夜。   “在监中留宿?”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问出这句话。   他怎么不知道,国子监里还有给学生留宿的地方。   “是。”   孟祥点头,回答他困惑:“是公主府那位明护卫带回的消息,应当错不了。”   “哦对了,那位明护卫如今在北镇抚当差,今夜也要值夜,传完话就匆匆出府了。”   谢琅意外。   接着在心里哂笑。   这主仆二人,倒是一个比一个能耐。   一个小族庶子,竟悄无声息地进了北镇抚,他到底是低估了他这位夫人的手段。   那样柔柔弱弱惯会装可怜的一副面孔啊。   顾、李二女官照旧让人备好了浴汤,谢琅脱掉衣服,迅速沐浴了下,回到寝室,望着空荡荡的床帐,头回觉得有些不适应。   那样一条深不可测的毒蛇,不躺在他枕边,难道不是好事么。   他应当高兴才是。   这么大一张床,他自己睡,还舒服呢。   谢琅踢掉靴子,自在外侧躺下,动作间,不意扯着肩上牙印,又一阵疼。   少了一个人,连枕席都是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谢琅于黑暗中望着帐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念头。   莫非是因为他昨夜把人欺负哭了,今日才故意使性子不回来睡觉?   呵。   他平白被咬了两口,血淋淋两排牙印还在肩上臂上印着,都没说什么呢。   果然是世家大族娇养出的臭毛病。   谢琅晃晃脑袋,摒弃杂念,让自己专注入睡。呼吸间,不意又捕捉到一缕幽芳,他顿了下,才明白,是那人留在枕头上的味道。   **   转眼到经筵日,天盛帝仪驾于辰时准时抵达国子监。   这位皇帝身体虽羸弱,但继位以后,十分勤勉好学,宫中文华殿每隔半月,便要举行一次经筵,风雨无阻,供陛下聆听。   天盛帝已经很多年没到国子监听过经筵,仪仗自然浩大,除了凤阁三位座主,司礼监掌印大监黄纯,两名已经成年的皇子雍王、赵王亦在随行之列。   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一群文官。   监正率领两名副监正和所有监中职事、学子跪地恭迎圣驾。   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看起来心情不错,与众人寒暄了两句,命起,便直入经筵堂。   距离经筵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学生们都在外恭候。   “你便是今年以第一名成绩考入学监的宁州解元苏文卿?”   大皇子,雍王萧楚桓落后两步,来到了站在第一排的苏文卿面前。   苏文卿垂目,恭谨应:“正是学生。”   萧楚桓直接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放到苏文卿掌中:“好好表现,本王等你会试好消息。”   萧楚桓生母早亡,自幼养在继后卫皇后跟前,背靠卫氏,十分勤奋上进,从封号“雍”字就能看出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偏爱,抑或说,对卫氏的倚重。   卫皇后多年无所出,朝野上下都明白,太子之位,多半要落到这位雍王头上。   雍王这两年也在大肆培养自己的势力,拉拢各路朝臣,为将来入主东宫做准备。   苏文卿是本届状元热门人选,雍王此刻赠苏文卿玉佩,是何用意,不言而喻。   这立刻引来赵王萧楚珏的不满。   萧楚珏是贵妃裴氏所出,正儿八经流着世家大族血脉的皇子,在萧楚珏眼里,萧楚桓这个皇后养子和玉器店里裹着一层华美包装的赝品差不多,身体里流的是卑贱的宫婢血,根本没资格跟他相提并论。   萧楚珏也在为争太子位培植自己的势力。   见状讥讽道:“大哥也太猴急了些,正经朝臣也就算了,怎么连个八字没一撇的学生也要拉拢。”   萧楚珏手下谋士不少,自然也听过苏文卿之名。   他嘴上讽刺着,心里已经在暗暗筹谋,如何使手段把人抢过来。   萧楚桓可不是好性儿,背着手,正要反击,视线一调转,猝不及防看到一道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即使隐在人堆里,亦如月亮般扎眼。   他眉峰一挑,慢慢走到了最末一排。   “瑾瑜?你怎么在这里?”   问完,他自己先反应过来。   “哦,难怪云昊近来日日发疯,连本王的帖子都拒接,原来卫氏的名额,给了你。”   雍王萧楚桓微俯身,嗅着那雪腻颈侧诱人的草木幽芳,忍着一口咬下去的冲动,低声笑:“即使进了这里又如何呢?你要拿到大考第一名,才有资格获得特赦,参加会试。即使真的能参加会试,取得名次,想要入头甲,还有殿试那一关呢。你觉得,父皇会让你通过考试么?若本王没记错,父皇现在都不愿见你吧。”   萧楚桓背靠卫氏。   他声音低到只有当事两人可以听见。   在其他学生看来,这位雍王只是举止与卫氏嫡孙亲密了一些,再正常不过。   卫瑾瑜转眸,直直看着雍王,好一会儿,薄唇如雪翕动,道:“那殿下,便拭目以待吧。”   雍王被少年眸底乍起的寒芒扎的一怔,接着长眉陡扬起。   正要再开口,余光忽瞥见有什么东西闪电一般朝自己扑了过来,萧楚桓吓得后退两步,悚然望着落在面前的一只通体紫色,正气势汹汹盯着自己的猞猁。   “这是……”   他声音都抖了起来。   “不懂事的畜生,让殿下受惊了。”   谢琅一身绯色绣白虎蟒袍,不知何时挎刀出现在了廊下,身后跟着吴韬、柳龙二人并一列荷枪带刀的玄虎卫。   雍王万千咒骂之言,都于那袍摆仿佛都在散发着杀意的寒门世子玩味注视里咽了回去。   “啊,紫色猞猁极为罕见,且攻击性极强,没想到世子竟能驯服这等神物。”   雍王施施然换上一副笑容,满目赞赏地看着那傲然立在地上的紫色猞猁。当然,他心底里对这种凶物毫无兴致,不过说两句漂亮的场面话。   “养着玩儿而已。”   “红奴,过来。”   谢琅叫了声,猞猁立刻乖顺回到他身边。   萧楚桓背负着一个贤王名号,和不少人打过交道,但唯独没挨过北郡谢氏的边儿,一则谢氏手握兵权,他若公然结交,容易引起圣上忌惮,二则,这位北郡小侯爷的名声,实在太恶劣了,他摸不准对方喜好,有些惧怕和对方打交道。   譬如这只紫色猞猁,就让萧楚桓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一股接近残忍凶悍的原始野性来。   世家子弟,豢养些珍稀兽类也是常见的,但大都是以赏玩为目的,谁会豢养这等野性未驯的凶兽,一个不慎要咬死人的。   倒是赵王萧楚珏皱眉道:“世子,这等凶物,怎么带进学监里来了?万一惊着父皇圣驾可如何是好?”   吴韬代答:“回殿下,这是殿前司兽营里的,捉回来三个月了,脾气傲,没人敢靠近,没成想世子只用两日就给驯服了。殿前司一共二十头猞猁,全部都经过专门训练,最擅追踪,往常出任务,都会带上几只。”   萧楚珏没话说了,只不着痕迹退了两步。   谢琅视线落到卫瑾瑜身上。   对方轻抿着唇,肩背挺直,乌眸黑白分明,和其他学子一样,目不斜视望着前方,仿佛方才一切都与他无关。   经筵正式开始。   天盛帝端坐于铺着明黄软垫的主座,黄纯侍奉在侧,章之豹挎刀站在御座左前方,谢琅主要负责外围布防,行完礼,要退下,皇帝却道:“交给其他人办就是,你也留下来听听。”   谢琅恭敬应是,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找了个空位,席地而坐。   其他随行官员,除了凤阁三位座主有圈椅,皆是统一坐席,监正则带着所有学生席地坐在文官们之后。   今日主讲官皆是翰林院精挑细选出的大学士,主讲《礼记》,天盛帝听得入神,屡屡点头表示赞许,听到半途,忽同卫悯道:“朕记得,当年首辅第一次入东宫为朕讲学,讲的也是《礼记》。”   卫悯抚须点头:“陛下好记性。”   天盛帝感叹:“非朕记性好,而是太傅讲的实在出彩,如今这些年轻学士虽也不错,但远不及太傅当年呀。”   他不知不觉,把称呼改成了“太傅”。   卫悯似也有动容,道:“陛下如此说,是臣之荣幸。”   天盛帝笑道:“但首辅的板子,也真是厉害,朕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掌心发疼呢。但其实朕并没有挨多少,大部分板子,都是三郎替朕挨了……”   天盛帝一默,突然止住了话音。   卫悯面色如故,没有接话。   气氛顿时有些冷,连侍讲官都险些吓得丢了手里的书。   好在次辅韩莳芳打趣着道:“陛下此言差矣,真论起打手板,青樾可比首辅严厉多了。陛下可知,如今上京人家吓唬不听话的小孩都用什么话。”   天盛帝果然露出感兴趣神色。   韩莳芳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顾阁老要打人。”   他一句浑话引得君臣开怀大笑,满室黏稠的尴尬也一扫而空。   天盛帝目光扫过一众席地而坐,认真聆听的官学生们,道:“尔等都是大渊未来栋梁,记住今日讲学内容,务必克勤克勉,秉心持正。”   接下来是赐赏环节。   在宫中经筵结束后,所有参与的大臣和讲官都能吃到一顿天子御赐的丰盛宫宴,吃完还有金钱抓,宫外没有这个条件,便改成了赐赏。   顾名思义,就是天盛帝根据每一位侍讲官的表现,评定出优良,分别给予不同的赏赐。   今日天盛帝心情好,直接给了全优,所有侍讲官,无论职位高低,全部赏一百金。   众侍讲官伏地谢恩,宫人则捧着盛着金子的托盘上前,将赏赐分发给每一位侍讲。学监内的乐官已奏起高雅的宫乐,和这君臣和乐之景,气氛融融,一切有序进行。   着青色宫装的宫女低眉垂目,双手高举黑漆托盘,鱼贯上前。   站在御座左前方的章之豹眼角余光忽凌厉一闪,大喝一声:“站住!”   然而为时已晚,被他喝止的青衣宫女直接自红布盖着的托盘内抽出一柄匕首,朝前方皇帝扑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天盛帝望着那迎面刺来的利刃,面上血被一瞬抽干,本能往后仰去。   “护驾!”   三位座主几乎同时站起,顾凌洲直接拍出一道凌厉掌风,然而依旧晚了一步。   “噗嗤。”   血溅了天盛帝一脸,沿帝王雪白面孔蜿蜒流下。   几乎同时,一玄一绯两道身影已腾跃而至,两柄长刀,同时没入了那宫女体内。   卫悯勃然大怒:“留活口!”   天盛帝身体陷在椅中,粗重喘了口气,明明是薰暖的春日,手脚却如坠冰窟。血已经淌到了他明黄襟口,但皇帝后知后觉发现,他身体上并无任何疼痛,不由低眼,隔着眼前垂挂飘荡的血色,意外望着关键时刻扑上来,挡在他身前的素袍少年。   “瑾瑜?”   卫瑾瑜捂着受伤的胳膊,爬起来,跪了下去。   “陛下!”   “父皇!”   赵王、雍王、卫悯、韩莳芳围上去,紧接着是腿都吓软了的文官们。   天盛帝摆手示意自己无事,视线仍盯着垂目跪着的少年,同卫悯道:“朕无事,首辅,先带瑾瑜去治伤吧。”   卫悯应是。   谢琅哐当收回染血的刀锋,眼睛一眯,若有所思望着那垂眸跪在地上的人。   这功夫,锦衣卫已经一拥而上,将刺客摁倒地上,章之豹眼底杀意弥漫,一步步逼近那犹仰着面、傲然凝视他的宫女,如果目光可以化作实质,那宫女已经被他绞成肉酱。顾凌洲在一旁沉肃吩咐:“好好审,务必查出她幕后主使——”   话音方落,只见数道乌血自那宫女七窍流出,人已暴毙,气息全无。   两边锦衣卫大惊:“怎么可能,明明已经掏出了她口中毒药……”   谢琅观察片刻,沉眉道:“应是事先就服了毒。”   黄纯呆若木鸡立在原地,待看清那宫女长相,骤然变色,继而颓唐跌倒在地。   监正并两名副监正已以额触底,伏跪于地,抖个不停,学生们亦惶恐不安看着眼前情景。   章之豹忽转身,朝着皇帝单膝跪落,一字字,掷地有声,清晰道:“经筵堂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匕首,臣请封锁学堂,凡今日进出经筵堂的人员,全部关押重审。”   众人哗然变色。   礼部尚书抖着花白胡子,指着章之豹:“章指挥使好大的威风,你的意思是,要脱了老夫这身官袍,对老夫上刑么!”   随行文官大半有世家大族背景,堂中学子也半数都是世家子弟。   真要将所有出入人员关押重审,章之豹必将得罪所有世家!然章之豹竟不为所动,坚持道:“臣请命。”   “章兄,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礼部老尚书讽刺。   矛头所指,正是吏部侍郎章临。   一下得罪这么多世家,章临惶恐至极,但碍于在君前,又不得发作。   天盛帝已经恢复了一些气色,对于章之豹的请命,他没有立刻答复,而是问:“三位阁老如何看?”   三人沉默着,显然也犯起难。   刺杀皇帝,是十恶不赦,诛杀九族的大罪,轻飘飘揭过肯定不行,但如果真大张旗鼓严审,又牵连太广。   卫悯身为首辅,先开了口:“事涉陛下安危,绝不能姑息,然也不宜太过张扬。区区一个宫女,就算有胆量刺杀陛下,也不可能轻易办到,必有同党在暗处相助,老臣以为,应当先查明刺客身份,再顺藤摸瓜,揪出其同党。”   顾凌洲则道:“黄公公掌管着内廷二十四监,这宫女身份,应当没人比黄公公更清楚罢?”   他目若寒电,字字诛心。   已经瘫倒在地的黄纯哆哆嗦嗦爬到天盛帝跟前,再无半分司礼监掌印和内相气势,哭着道:“是奴才失察!奴才有罪!奴才罪该千刀万剐!请陛下重罚奴才!”   所有随行宫女太监,都是黄纯亲自挑选,出了这样的事,无论幕后主使是谁,黄纯都难辞其咎。   天盛帝并不看黄纯,听着那尖细哭声,眼里甚至带了厌恶。   “韩阁老怎么看?”   天盛帝问一直没发表意见的韩莳芳。   韩莳芳沉默须臾,斟酌道:“臣以为,章指挥方才提到的一件事很值得注意,刺客所持匕首,究竟是如何出现在经筵堂的?据臣所知,所有宫女太监进入经筵堂,都是经过严格搜身的,北镇抚亦提前一天封锁经筵堂,将堂内各处都仔细搜检过数遍,锦衣卫为陛下办差多年,章指挥又洞察秋毫心细如发,这样简单的小事,定然不会出现疏忽。”   韩莳芳话没有说完,但众人已听懂其言外之意。   宫女进入经筵堂不可能携带利器,但又能持匕首刺杀陛下,多半是有内应,提前将匕首藏进了堂中。且手段高超,避过了锦衣卫耳目。   卫瑾瑜原本沉默跪着,听到此处,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韩莳芳。   韩莳芳对着皇帝,用平日莳花弄草的温和语调道:“臣同意章指挥所请。不过,臣认为,范围应当缩小一些,把嫌疑人锁定在北镇抚封锁经筵堂之后,陛下进入经筵堂之前,曾经进出过经筵堂的人。如此,既有利于审讯,又不致伤及无辜。”   顾凌洲问监正:“韩阁老说的这个时间段,都有何人进出过经筵堂?” 第024章 国子学(九)   监正心神惶惶几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顾凌洲问话,定神想了想捏着汗道:“只有昨日散学后过去帮忙整理经卷的学生和两名掌教。”   顿了顿,监正小心答道:“那些学生,还是遵阁老旨意安排的。”   “今年官学生入学第一日阁老便定下规矩日后监中所有义务劳动都交与免试生。”   “故而昨日进过经筵堂的,便是今年免试入国子学的二十名学子,还有两名临时过去帮忙的寒门举子,孟尧,魏惊春。”   室中静了静顾凌洲问:“还有其他人么?”   监正忙摇头:“没有了。”   难题再一次摆在了面前。   因有资格拿到免试名额的基本上都是实力雄厚在上京排得上号的世家大族便是皇帝本人,都要敬他们几分谁有胆量敢讯问他们的子弟。   “陛下。”   一名唤作朱圭的给事中一抖官袍,凛然跪了下去。   “名单既已出来臣以为应当按着韩阁老方才所言对这批学生进行严刑重审。无论是谁姓甚名谁只要有谋害圣上之心,皆是十恶不赦之罪。”   朱圭出身寒门只是一个从七品的给事中,以耿直狷介著称,平日很不得世家大族待见,已经在礼科坐了很多年冷板凳。   为什么在礼科呢。   因为其他五科涉及到实权的部门都不肯接纳他。   礼部老尚书平时就看朱圭不顺眼,本以为今日经筵无他可发挥之地,才让他同行,谁料这显眼包在这等时候也能不长眼地冒出来,当即怒火盈胸,斥骂道:“你说得轻巧,只有疑罪,才需讯问,你蛊惑陛下滥施刑罚,是要让上京诸世家觉得,陛下在疑世家们的忠心么。”   朱圭冷哼。   “若问心无愧,立身清正,何惧讯问。”   “老大人这般激动,莫非是因为您族中弟子,正在这二十名学生里?还是因为,凤阁两位座主,都有自家子弟在这份名单里,其中一位还是嫡系子弟。”   朱圭出言犀利而毒辣。   一众世家官员勃然变色。   被他阴阳怪气讽刺的凤阁三位座主之首,首辅卫悯反而神色平静,毫无愠色露出。   天盛帝掩唇咳了声,看起来疲乏至极,道:“朕一人安危不算什么,若寒了忠臣的心,才是罪过深重,今日有惊无险,朕亦安然无恙,此事便算了,便依太傅意见,从那名宫女查起吧。”   “陛下!”   朱圭急眼。   “圣驾受惊如此,怎能算安然无恙!”   随行的几名寒门官员和下方部分寒门学子亦神色不一。   卫悯一掸蟒服,这时拱袖,不紧不慢站了起来,道:“陛下,朱大人有句话说的在理,清者自清,若问心无愧,何惧讯问。老臣以为,可依韩相所言,对所有涉事学生和人员进行讯问,为证卫氏清白,卫氏弟子,愿意接受审讯。”   不仅世家这边,连寒门官员都露出极大惊诧色。   卫氏世家之首,卫氏子弟都愿意接受讯问,其他世家大族,自然无话可说。   而今年得了卫氏免试名额的,还是一位金尊玉贵的卫氏嫡孙。   谢琅一直默默听着,听到此处,禁不住看了眼仍跪在皇帝身边的卫瑾瑜,那少年只是低垂着眉眼,平静望着地面,并无特别反应。   天盛帝急咳了两声,道:“太傅,这如何使得,瑾瑜为了救朕,刚刚才受了伤,如何能再受讯问,朕不同意!”   “陛下。”   满室沉寂中,卫瑾瑜伏跪下去,道:“只要能证卫氏清白,平宣愿意接受讯问。”   天盛帝一愣。   吏部尚书龚珍出列,拱袖道:“有些话首辅避嫌不好讲,臣却不得不说,陛下,若真要讯问,这讯问人选,还须陛下亲自指派,以保证公平公正,因严格来讲,章指挥使亦算涉案人员,若由北镇抚主掌讯问,未免有‘贼喊捉贼’之嫌。”   龚珍虽出身寒门,但甫入上京,便投入卫氏门下,由卫悯一手提拔上来。   卫悯又主管吏部,谁都知道,龚珍是卫氏的人。   怒火盈胸的世家官员们终于找到宣泄口:“龚尚书所言不错,圣上遇刺,除了凶手和其同党,第一个该问责的,就是负责经筵堂布防之人,若防守到位,凶手怎么可能有机会把匕首放入堂中。”   “章指挥使口口声声要重刑审讯旁人,该不会忘了,你自己便是那头号嫌疑犯吧!”   章之豹趴伏在地,拧眉,鬓角滴落一滴冷汗,朝天盛帝所在方向磕了个头,道:“陛下,臣愿接受任何拷问,以证清白。”   立刻有人冷哼:“那昭狱黑屋子里一百八十余种酷刑,都是你章指挥发明,审你?谁敢审你?谁审得动你?”   皇帝虚弱咳声,再度打断众人争吵。   就闻皇帝道:“龚卿所言有理,依朕看,便由顾阁老主持讯问,再由一擅长刑讯者从旁协助,诸卿以为如何?”   顾凌洲位居次辅之位,出身世家,又以清正严苛闻名,今年二十名免试学生里,也无顾氏子弟,由顾凌洲主持审讯,无论世家寒门,都心服口服。   龚珍问:“陛下所提擅长刑讯者,又是何人?”   天盛帝考量了须臾,道:“便由殿前司协助审讯吧。”   殿前司和北镇抚同属天子近卫,如今北镇抚要避嫌,由殿前司顶上,倒也无可厚非。殿前司有恰好只负责外围布防,不在嫌犯之列。只是……众人还未发表意见,谢琅先一步单膝跪落,道:“陛下,臣担此任,恐怕不合适。”   天盛帝目光和煦看向他。   谢琅低声:“按理,臣应避嫌的。”   众人这才想起,这位寒门小侯爷,如今不仅担着殿前司指挥使的职衔,还娶了卫氏的嫡孙,还恰恰是即将受审的那名嫡孙。   这嫌,的确有点大。   天盛帝却道:“你这是从旁协助顾阁老而已,朕信你,能拎得清是非轻重。”   谢琅暗暗皱眉,只能应下。   只觉今日事处处透着古怪。   以卫氏傲慢和卫悯行事做派,为何会这般轻而易举同意讯问。   而且,龚珍身为卫氏心腹,刑部尚书,竟也没有就此事提出激烈反对。   章之豹仍影子一般伏跪在地上,天盛帝显然有意冷着他,任他跪着,始终没有叫起。   这满屋子的人,哪个又是省油的灯。   皇帝顺势而为,让他协助审讯,何尝不是用另一种方式,将他推上风口浪尖。   天盛帝并未立刻回宫,而是留在经筵堂里,显然是要等讯问结果。   顾凌洲直接征用了国子监的惩戒堂作为讯问场所,所有要接受讯问的学生都被带到一间单独的屋子里。   这些世家子弟,都是养尊处优,被娇养着长大,家法再严厉,也是自家人下手,重不到哪里,何曾正儿八经吃过皮肉苦头。   此刻一想到主审的是以手腕刚烈闻名的顾凌洲,还有一个恶名在外挖人肠肚都不眨眼的北境小侯爷在旁协审,一个个都愁云惨淡,惶惶不安。   如今国子监内外皆严密封锁,他们就算是想给家里递个消息都做不到。   其中尤为不安的则属裴昭元。   旁的子弟可能还挨过家法,裴昭元是家中幺子,正经嫡出,自小被裴氏夫妇捧在手心长大的,连家法都没挨过。   裴昭元先拍门叫喊了一阵,见无人搭理,悻悻坐回,长吁短叹,死了半截一般,见一旁卫瑾瑜靠墙而坐,低垂着眼,竟是捧着一本不知哪里刊印的袖珍笔记在看,露出极度惊讶表情。   “兄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看得下去书。”   卫瑾瑜淡淡道:“做其他事也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做些喜欢的事。”   裴昭元不理解。   这就是学霸与学渣思想境界的差距么!   他往右边看了眼,发现有两个人也凑在一起看书,正是众学生里唯二的两名寒门学子,孟尧和魏惊春。   学渣裴昭元再度惊呆了。   一度怀疑,即将迎接他的不是一场残酷讯问,而是某场大型考试。   到底是他不合群,还是其他人不合群?   “就是说,你们……还有闲余的书么?”   裴昭元真诚发问。   孟尧一摆手:“没了,就一本,我和魏兄还是合看的。”   裴昭元便望向另一边。   “瑾瑜,要不,咱们也合看?”   卫瑾瑜抬头看他一眼,顷刻,把原本搁在膝上的书往左挪了挪,放在两人中间。能和美人同干一件事,便是读书这等枯燥事,也是人间极乐。   裴昭元喜滋滋低头看去。   嗯。   有些怪。   有些不懂。   再看看。   越看越眼花。   第三页……看着换汤不换药的佶屈聱牙的章句和边上密密麻麻还是手写的注解小字,裴昭元一阵头昏眼花。   但当着美人的面,如何能表现出自己是个草包。   裴昭元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看。   这时,房间门被人从外打开,阳光倾泻而入,两名腰间挂着殿前司腰牌的玄虎卫从外走了进来。   众学子顿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那两名玄虎卫却没说话,推开门之后,就让到一边。   谢琅一身绯色蟒袍,玉带束腰,踩着一地阳光,从外走了进来。他身量极高,虽有一张俊美脸庞,眉间却是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   轻飘飘往那里一站,便有一股山岳矗立的威慑力。   吴韬、王斌紧随其后。   两人先核对了一遍名单,确认无误,便把名册递到谢琅手里,禀道:“大人,所有涉事学生都在这里了。”   谢琅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墙角的卫瑾瑜。   因那片倾泻而入的阳光,恰好就笼着那小郎君素色绸袍一角。   他侧颜本就有一种明净的美,被阳光温柔一笼,如杏花覆了融融春意,温静美好,很具有欺骗性。两人日日同床共枕,谢琅却知道,那温顺皮囊里,藏着的绝不是一副温顺灵魂,那微微下压的眼尾弧度里,更是时而闪露出一股冰凌一般,生人勿近的冰冷。   谢琅紧接着就看到了与卫瑾瑜袖子挨着袖子,几乎要挨到卫瑾瑜脸的裴昭元,和那本搁在两人中间的书。   谢琅盯了片刻,挪开视线,宣布了讯问的规矩和流程,便带人离开。   不多时,两名玄虎卫进来,把学生手里的书册全部收走了,说是等待讯问期间,不能翻阅闲杂之物。   等屋门再度关上,裴昭元不忿道:“他这人怎么这样,看个书也管,他平日在家中也是这般粗暴对你么?实在是太过分了!待会儿讯问,他该不会也不留半点情面吧!”   问完,裴昭元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谢唯慎这种新婚夜都能忍心把美人独留空房的混账,他还指望什么啊。   谢氏与卫氏有旧怨,这桩婚事,谢唯慎那个混账本就不情不愿,说不准为了在圣上面前表功,还会更心狠手辣。   裴昭元从袖袋里摸出一颗青色药丸,递到卫瑾瑜面前。   “含着这个,到时候实在撑不住,就装晕吧。”   卫瑾瑜没接。   这种把戏,顾凌洲和谢琅,哪个能被骗了,都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裴昭元的话让众学子陷入新一轮恐慌。   连素来心大的孟尧都露出凝重色,他和魏惊春是唯一的两名寒门学子,讯问世家子弟,主审官顾及对方家世,可能还会手下留情,对他们呢?   他倒还好。   魏惊春虽也是寒门,但家底殷实,父亲是苏州富商,跟他这种从小下地干活的寒门根本不是一回事。   魏惊春似瞧出他担忧,沉着气道:“清者自清,你我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他们不敢太过分的。”   “其实这一关,也没什么难过的。”   孟尧忧心忡忡的时候,一道清润声音忽响起。   他抬头,颇是意外的望着墙角突然开口的卫瑾瑜。   魏惊春、裴昭元和其他学子也讶然望去。   这位卫氏嫡孙自入国子学以来,行事低调,独来独往,鲜少主动结交任何寒门世家子弟,此刻却突然发声,怎能不惹人注目。   卫瑾瑜淡淡道:“想要平安度过此关,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问心无愧,讯问过程中,坚定表示自己是无辜的,不露出任何犹疑之色或模棱两可的话语便可。”   裴昭元挠挠头,不解:“瑾瑜,我们当然会说自己是无辜的。你这话不等于白说么?”   孟尧却很快意会,道:“我明白卫公子的意思了。”   “所谓讯问,与其说是身体上的折磨,不如说是考验咱们的心志。我们越是表现得坦荡坚定,便越证明我们问心无愧,不是凶手,若因惧怕受刑而躲闪或含糊其词,才惹人怀疑。难道诸位觉得,凶手当真在我们中间么?”   “当然没有!”   “这分明都是章之豹那厮为推卸责任攀咬!”   在场学生毕竟都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   气愤说完,很快也领悟到这层意思。   他们皆是世家子弟,或功名在身的,即使真的讯问,也不可能用太严厉的酷刑,只要能咬紧牙关挺过第一关,基本上就能安然无恙。   如此,气氛倒是松快不少。   孟尧偏头,恰与卫瑾瑜视线隔空对上,他点头一笑,朝对方致意。   **   轻松的气氛毕竟是短暂的,很快,屋门再次被推开,有玄虎卫进来,按名册点了一名学子。玄虎卫都是天子近卫,一个个身材孔武彪壮,平日瞧着就够吓人,此刻落在学子们眼里,和地狱里来的黑白无常差不了多少。   被点名的世家子弟容色惨然被两名玄虎卫带了出来。   惩戒堂就在不远,很快,惨叫声便隔着窗户和紧闭的屋门传了进来,学子们纵然有了度过此关的策略和准备,此刻也一个个魂不守舍,愁云惨淡。   讯问速度差不多一刻一个,被带走的学子都没有再回来,显然被带到了其他地方,防止串供,很快,房间里就剩了不到一半人。   屋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来点人的玄虎卫拿着名册一勾,终于点到了卫瑾瑜的名字。   卫瑾瑜平静站起来,道:“是我。”   那玄虎卫点头,道:“三公子,请吧。”   他臂上还有伤,容色姝绝,人也清瘦文弱,又是卫氏嫡孙,其他学子不免都看向他。裴昭元、孟尧、魏惊春三个还没被点到的更是一脸紧张,卫瑾瑜倒是神色淡淡,跟着那名玄虎卫出去了。   出了屋子,意外发现,谢琅竟然站在廊下。   谢琅朝那玄虎卫挥了挥手:“你在此候着吧,本帅送他过去。”   “是。”   那名玄虎卫领命,门神一般扶刀立在了屋子前,不动了。   卫瑾瑜跟着谢琅往惩戒堂方向走,清风吹过,有几点柳絮飘进廊下,沾在发带和羽睫上,卫瑾瑜伸出手指揉了揉,听前面一直默不作声的人突然开口:“没什么想说的?”   卫瑾瑜不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   谢琅已突然停了步。   卫瑾瑜看着他,一步步欺上来,最终将他困在墙角方尺之地。   卫瑾瑜转目一看,才发现他们很巧妙地处在两条回廊交界处,隔绝了所有守卫视线。   “那东西,和你有关系么?”   出神的间隙,上方人眸光沉沉压下,再度开口。   卫瑾瑜淡淡一笑,抬起眸,问:“殿帅大人,是要提前审我么?”   谢琅没答,而是满含探究道:“本帅只是在想,方才那刺客行刺之时,连章之豹这样的高手都没能第一时间护驾,你一个病秧子,是如何第一时间冲上去,为陛下挡下那一刀的。是突然得了某种神力相助,还是说,提前知道点什么?”   卫瑾瑜神色不变。   “那宫女俯身低头,托盘被日光一照,恰好泄了一缕寒光出来,被我捕捉到而已。站在御座后面的人处于视线盲区,迟滞一步,很正常。”   谢琅点头:“听着有理有据。”   “只是,既然发现了不对,你为何不第一时间示警?”   卫瑾瑜看着他。   谢琅:“说话。”   卫瑾瑜羽睫扬了下,像是奇怪他的明知故问:“这样好的立功机会,我为何要拱手让与旁人?”   谢琅眉挑得更高,有一种终于能稍微撕开那层蛇皮的快感。   “够坦诚啊。”   “待会儿对着顾凌洲,你敢这么答么?”   卫瑾瑜目光于某处流连了下,直视他:“我与殿帅大人,日日同床共枕,坦诚相见惯了,对旁人,自然要顾忌一二。”   他含沙射影,指的什么,谢琅再清楚不过。   谢琅深吸一口气,牙根有些发痒。   卫瑾瑜嘴角一弯,那双漂亮的乌眸里,是谢琅从未见过的偏执疯狂色:“再说,你应该感激我。”   “如果不是我替陛下挡了那一刀,陛下龙体但有一点损伤,今日殿前司与锦衣卫,都逃脱不了责罚。”   “殿帅大人,你的青云路上,有我一功。”   “日后,别忘了还。”   这便是那蛇皮里真正的模样么?   谢琅晃了下神,想。 第025章 国子学(十)   “殿帅。”   身后玄虎卫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谢琅思绪。   “前面学生已讯问完毕,顾阁老在传人了。”   谢琅抬手,表示知道。   那玄虎卫便无声退下了。   卫瑾瑜背靠墙静静站着,等着谢琅让开路。   这从容的嚣张模样,哪里像一个即将要受讯问的人。   谢琅打量着这张春日里有些清秀艳绝得过分的脸终是没忍住问:“你当真一点都不怕么?”   “你挨过板子么?”   卫瑾瑜望着他不吭声。   谢琅一扯嘴角:“怎么?没挨过怕了?”   “怕也没用那位顾阁老说了,学生的手珍贵,不能碰,身子也金贵,不能伤及要害讯问方式统一都是板子。”   “正式讯问之前还要先打十板子是为‘杀威’。”   “可即使不伤筋动骨殿前司的板子,有的是法子让人痛不欲生。到那时候你还嘴硬得起来么?”   卫瑾瑜目无波澜听着。   等他说完方低低一笑,少年郎发带被风吹得轻扬雪唇轻启眸底再度闪现出那片在谢琅看来充满某种致命蛊惑力的粼粼波光。   道:“身后有人心中有牵挂怀中有软肋才会怕。”   “我无牵无挂,茕然一身怕什么。”   “倒是你,背负着谢氏一族性命与北境三十万大军生死荣辱,应当怕得挺多的罢。”   “前路无常,多风浪,殿帅大人,万要珍重才是。”   谢琅一愣。   卫瑾瑜已趁着他走神的间隙,伸手推开他,轻轻抚平袖口,眸底波光散尽,只余一片冷凝的冰,自行往惩戒堂方向走去了。   “学生卫瑾瑜,前来接受讯问。”   他听到,他用清雅平和的语调道。   他甚至不必转身,都可以想象出他那八风不动、雷霆降于眼前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容色与姿态。   “殿帅?”   玄虎卫的声音再度小心响起。   “该进去执行讯问了。”   见谢琅沉默站着,久无动静,年轻的玄虎卫奇怪,暗暗琢磨,难道是因为即将接受讯问的是卫氏那位嫡孙,殿帅大人名义上的夫人,殿帅才如此为难,不想进去么?   也是,这力度的确不好把控。轻了吧,圣上那头不好交代,重了吧,又要得罪卫氏。   “走吧。”   玄虎卫思绪急转的时候,谢琅转过身,没什么表情道。   **   惩戒堂堂门大开,正中坐着次辅顾凌洲,两边分别坐着监刑的内宦和负责记录审讯过程的大理寺官员。   空地上摆着刑凳,四名玄虎卫执杖立在一边。   如谢琅所言,只是一种讯问方式,并没有其他刑具。   卫瑾瑜展袍跪落,伏地叩首:“学生见过阁老。”   顾凌洲打量下方少年片刻,方吩咐:“按规矩,先打十杖。”   玄虎卫领命,请卫瑾瑜到刑凳上趴好,又快又急打了十杖。   卫瑾瑜臂上有伤,只能一只手扶着刑凳,咬唇挺着,不发出声,十杖过去,虽不算多重,额上冷汗却雨珠子似的往下落,唇角也咬破一块。   玄虎卫把人扶下。   卫瑾瑜面白如纸,重新跪落,听上方顾凌洲例行公事,冷面无情地问着一个个问题,细到具体每个时辰都在干什么,见过什么人,有无人证,一一答了。   “阁老,还继续问么?”   陪审的刑部官员笔走如飞记录完,询问。   顾凌洲看了记录,这份证词,可以说完美无缺,每一个环节都有证人,甚至连从经筵堂出来,去藏书阁路上都有监内莳花老翁作证。比之前审讯的十多名学子都要清晰明白。   为提高讯问效率,监正、副监正及所有学监内的管事、杂役都被拘在另一间屋子里,方便核验学生供词。所有当值的锦衣卫亦都被卸了牌子,拘禁起来。   很快有陪审官员捧着证词去核验,过了会儿,去而复返,低声禀:“阁老,都对得上。”   顾凌洲捏着证词,视线再度落到堂中少年郎身上,问:“你遇到莳花老翁是酉时三刻左右,从藏书阁出来是酉时二刻,中间一刻,都在做什么?从经筵堂到那段回廊,需要走那么久么?”   卫瑾瑜镇定答:“学生遗落了袖袋里的书,折回去取了。”   “落在何处?”   “经筵堂外一处草丛里。”   “可有人证?”   “……没有。不过,那处草丛就在经筵堂旁边,学生记得,当时有一名巡视的锦衣卫经过。只是,学生并不知对方姓名,对方,恐怕……也不会为学生作证。”   刑部官员迅速记录下来。   心中想,这位三公子说的倒不错,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素来是诸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真有锦衣卫瞧见了,也不会为卫氏的嫡孙作证。   “巧言利口。”   顾凌洲喜怒不辨评了四字,吩咐:“继续打,直到他愿意重新回答刚才的问题。”   刑部官员没什么意外。   因之前的讯问过程,顾阁老一直这般严厉。   卫瑾瑜也没什么意外。   因他也没想过,只挨十杖就能过关。   但事情和他料想的差不多,只要他能咬紧牙关再挺过两轮,顾凌洲也不能拿他如何。   思衬间,两名玄虎卫已再度将他拖到了刑凳上。   第二轮十杖,显然比第一轮重,挨完,卫瑾瑜一身绸袍已经湿透,身体止不住战栗,眼前阵阵发黑,只靠自己的力气,根本无法起身。   玄虎卫小心把人扶到堂中跪好。   上方顾凌洲冷厉声音再度传来:“本辅问你,酉时二刻到酉时三刻间,你在做什么?”   卫瑾瑜虚弱而冷静答:“学生回去找书了。”   少年扶地的手,已经爆出青筋,一张脸更是不住往下淌着冷汗,显然已经虚弱到极致。   “继续。”   顾凌洲堪称无情发话。   刑部官员倒是有些不忍:“阁老,这位三公子,年纪尚小,可是出了名的体弱……”   刑部官员也怕真出了差池,卫氏那边怪罪。   顾凌洲沉默片刻,道:“其他人都是如此,他不能例外。”   说完又盯着卫瑾瑜,目光凌厉压下:“想少吃些皮肉苦,就说实话。”   卫瑾瑜抬起头,眸光清冽,坚持笃定道:“学生没有欺骗阁老。”   顾凌洲望着那双清透漂亮若明镜的眼睛,好一会儿,道:“好好想想,再答。第三轮,是要换重杖的,一味顽抗,把你打残都有可能。”   刑部官员忍不住看了眼这位清正的阁老。   虽说用重杖,倒也不至于把人打残,这位阁老,是在故意吓唬人么。其他学生,也没见这位阁老这般吓唬。   卫瑾瑜显然没有改口的意思。   顾凌洲大手一挥。   执刑的两名玄虎卫便明白这是要继续用刑的意思,再次把人拖到刑凳上。   “阁老。”   一直沉默的谢琅忽然开口,   “接下来的杖,让下官来吧。”   堂中诸人皆是一愣,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就听谢琅接着道:“望阁老体谅,唯慎得让圣上看到谢氏的忠心。”   监刑的内宦眼中露出异样色。   陪审的刑部官员大感吃惊。   这北境小侯爷,竟要用这种方式表忠心么!   也太……不留情面了些!   顾凌洲岂能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冷冷道:“你是殿前司指挥使,有权讯问嫌犯,但需记住,这是惩戒堂,不是你公报私仇,耍威风的地方。”   谢琅:“唯慎明白。”   语罢,他从一名玄虎卫手里接过新换的重杖,来到刑凳边。   事情忽然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卫瑾瑜皱眉,心跳如鼓,强迫自己冷静,然而当谢琅逼近的那一刻,他依旧无法冷静。   谢琅想干什么,谢琅在狗叫什么,挟私报复,打死……不,他不敢当众打死他,但用些暗招,打伤或打残他还是能做到的。   打残他,谁会给他做主。   没有人。   谢琅能表他的忠心,皇帝也可以放心,外祖母……外祖母应当会伤心吧。   周身血液冰冷一瞬——不,他不能任由谢琅宰割,卫瑾瑜咬牙撑起,望向顾凌洲所在方向,正要开口说话,齿间猝不及防被人塞进一颗东西。   “含住,吞下去。”   一道声音,自耳畔极低极快传来。   卫瑾瑜一愣,来不及反应,那滑溜溜的东西,已经自喉间滑了下去。   清浅的药味儿迅速在齿间漫开,是药丸。   卫瑾瑜被他搅乱,吞下一瞬,雷霆一杖,亦破风而来。   他却再无知觉,因为突然一阵心悸……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候在堂中的两名医官吓了一跳,连忙围上去,先检查了一下卫瑾瑜的状况,又迅速把手搭上少年脉搏。顷刻,一名医官急同顾凌洲道:“阁老,不好,这位三公子,似有心悸之症,晕过去了,万不能再受刑了,否则,怕有性命之危啊。”   **   卫瑾瑜再醒来时,已趴在一张软席上,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四周全是此起彼伏哀嚎的声音。   “瑾瑜。”   他费力睁开眼,听旁边有人唤自己名字,偏头一看,才发现是同样已经受完讯问的裴昭元。裴七公子从未如此狼狈过,脸上全是冷汗,头发也湿了,身上那件招摇耀目的紫色洒金大袖袍已经不见,只穿着件雪白的单衣,活像刚从水牢里捞出来的囚犯,下半身血迹斑斑,看着触目惊心。   每说一句话,就要嘶得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并斥骂围了一圈的仆从上药时手脚轻一些。   好在天生一副强壮筋骨,再加上平日吃得好养得好,裴七公子顶着一身刑伤,还能中气十足说话骂人。   “那个谢唯慎,实在太不是个东西了。”   “竟然公报私仇,对你下那般狠手。”   “畜生!禽兽!猪狗不如!……哎哟哟,轻点,轻点,你们想疼死小爷么!”   裴府众侍从立刻一阵兵荒马乱。   卫瑾瑜没接话,转头看了眼四周,都是被安置在软席上、已经受完讯问的学子,几个医官提着药箱游走在席间,为学生们仔细处理伤势。   学生们伤势严重,大都奄奄一息趴在席上,呻/吟喘息。如裴七公子这般还能高声叫骂的,只是少数。   故而裴昭元话音刚落,便有好几个学子望向卫瑾瑜,目光多少带了点同情和怜悯。   那北境小侯爷为了在圣上面前邀功,竟然下此狠手,一杖把体弱的卫氏嫡孙打出心悸,谁听了不说一声心狠手辣。   孟尧和魏惊春业已受过讯问。   孟尧顶着一身伤,在□□地趴着看书,在裴七公子看来,多少有些过于身残志坚了,魏惊春看起来虚弱一些,亦着单衣,趴在席上闭目养神。   “卫公子,你醒了。”   孟尧立刻放下书和卫瑾瑜打招呼,同时不掩担忧问:“你还好么?方才医官说,你是突发心悸,这种病症,很是危险,你为何不提早禀明陛下或阁老?”   卫瑾瑜默了默,淡淡道:“是儿时的病症,已经很多年没有复发过,没想到会突然发作。”   正说着话,曹德海带着两名内侍和一名御医匆匆赶来。   “三公子受苦了。”   他叹息一声,满目心疼,来到卫瑾瑜跟前。   道:“陛下听说公子心疾发作,心疼不已,特将张院首召了过来,为公子诊治。”   说着看一眼那御医:“张院首,快给三公子瞧瞧上吧。”   卫瑾瑜没有阻止,只是乖顺谢了恩,由御医和内侍掀开衣袍,查验他伤势,曹德海倒吸一口凉气,跺脚道:“若是陛下瞧见了,该如何心疼呐。”   张院首又给卫瑾瑜仔细诊了脉,道:“三公子年纪小,身子骨弱,多半是突然遭受重刑,才引发心悸之症。好在救治及时,并无大碍,只要服几帖药,安心静养便可。”   曹德海又道:“陛下命奴才立刻带三公子回宫治伤。”   卫瑾瑜道:“陛下好意,瑾瑜心领。只是,讯问尚未结束,瑾瑜不宜离监,望公公代瑾瑜谢恩。”   曹德海点头:“如此也好,省得外面人又说陛下偏心,因私情罔顾法度,就是苦了公子了。”   卫瑾瑜垂目:“只要能为陛下分忧,这点苦,不算什么。”   曹德海传达完皇帝心意,又留下一堆上好的金疮药,和张院首开的一张治疗心悸的药方交与监中值班医官,便带人离开。   裴府侍从已经贴心地为自家公子擦拭掉面上冷汗,发髻也重新束了一下,裴昭元总算有个人样了,见卫瑾瑜一个人静静伏在枕上,连个侍从也无,便道:“瑾瑜,我让人帮你擦擦脸吧。”   卫瑾瑜摇头,说不用。   对方容色虽姝绝,眸底偶尔泛起的疏冷,让人不敢冒犯,裴昭元便没再唐突问。   一直到夜幕落下,讯问才结束。   监正第一时间过来,宣布国子监解禁,所有学生皆可自由出入了。   既然解禁,便代表凶手并不在学生里。   众学生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方才彻底落下,同时刑伤之痛,也翻倍涌回。各世家大族迟滞得知消息,第一时间派人来接族中子弟回府养伤,孟尧和魏惊春一道寄住在魏惊春一名叔父家中,被魏府派来的人一并接走了。   偌大的学舍里,很快就剩下卫瑾瑜一人。   值夜的掌事过来,甚为惊讶道:“公子不回府么?”   明棠今日是连班,待在北镇抚不能出来,卫瑾瑜原本打算自己回府的,出了这番意外,自己佣车回去已经不大可能,便问掌事:“此地可以留宿么?”   掌事一愣。   斟酌道:“倒是没有先例,不过公子行动不便,若真要留宿,在下可以去向魏监正请示。只是——”   掌事不得不说实话:“此处只是临时辟出的休息之所,连床榻都无,公子有伤在身,若彻夜躺在席上,怕会受凉,加重伤势。”   卫瑾瑜想了想,问:“昨日我曾在顾阁老值房过夜,今夜,能否也去那里?”   值房条件虽简陋,但有床和被褥,还能烧热水,待上一夜没有问题。等明早明棠下值,自会来接他回去。   这是最后一次。   从今往后,他不会让自己再如此狼狈了。   掌事忙去请示,不多时,去而复返:“没问题,魏监正已经允了,在下这就扶公子过去。”   “有劳。”   掌事忙说无妨,小心翼翼把人扶起,问:“公子能自己走么?”   卫瑾瑜点头。   掌事见他走得艰难,但紧咬着唇,一声不吭,只额角有冷汗淌流,不免也有些心疼和敬佩。   两人出了舍门,走到廊下,掌事一抬眼,意外看到长阶下竟站着一个人。   一身绯色蟒服,腰挎长刀,身形挺拔巍然,铁塔一般驻立在浓密的夜色里,俊美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掌事惊讶张大嘴。   “谢指挥?”   额。   管事神经紧绷了下,不免警惕想,这位侯府世子,下午讯问时刚挟私报复,将这位三公子打成重伤,此刻出现,是要干什么?   把人带回去,继续折磨么?!   卫瑾瑜自然也看到谢琅。   他隔着夜色,和对方平静对望。   “你先退下吧。”   谢琅开口。   掌事明白这是在跟自己说,担忧看一眼旁边的少年,只能暂时告退。   人家毕竟是名义上的夫妻,于公于私,他都没有资格插手。   卫瑾瑜扶墙站着,看着谢琅一步步走近。   “这是什么眼神。”   谢琅凝望着对面人苍白难掩秀丽脸庞。   卫瑾瑜笑了笑,竟问:“你来做什么?”   谢琅神色不变。   “来接你回去,看不懂么?”   “还是,不想回?”   就本心来讲,卫瑾瑜并无这个兴趣和此人一道回去,也无兴趣领受这份好意。   然而天地寥寥,夜色空旷。   望着这唯一一个主动走过来,站到他面前的人,卫瑾瑜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薄唇一抿,笑道:“想回,就是你来得太慢了。”   “下次再想接人,记得来早些。”   谢琅感觉心口有什么东西砰然碎裂。   卫瑾瑜已冷着眸伸出手:“劳烦,扶我一把吧。”   那姿态,仿佛一只高傲的天鹅。   谢琅视线凝注某处,站着没动,也没伸手。   卫瑾瑜冷冷看着他。   等他伸出手。   谢琅最终也没伸手,而是转身,背对着舍门,单膝蹲了下去,道:“上来吧。”   “扶你走,太慢了。”   卫瑾瑜垂目,盯着他坚挺的背半晌,没说什么,伸臂,圈住他的颈,伏在了他肩上。   谢琅顿了下,毫不费力地起身,步下长阶,往国子监大门行去。   这人背着他,是如此轻松。   卫瑾瑜感受着那薄薄一层蟒服衣料下,隐隐偾张的肌肉线条和通身积蓄的骇人力量,不由想,能拥有这样一把神兵,的确很好。   可惜,这神兵不属于他。   谢琅特意放慢了些步子,快走到大门口时,忽觉肩上一阵剧痛。   他猝不及防,偏头震惊问:“你做什么?”   卫瑾瑜松开齿,还有些贪恋他衣料混着鲜血的味道,道:“没什么,就是疼得想咬人。”   “……”   谢琅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正色立规矩:“再敢乱咬人,休怪我不客气。” 第026章 青云路(一)   雍临已驾车在国子监门口等候。   远远看到自家主子和自家主子背上的少年郎不掩惊讶。   主子只说要接个人,还特意吩咐把软垫和软毯带上,他以为是要接文卿公子万万没料到,竟是卫三公子。   看来,主子这玩玩果真不是随便玩玩。   见谢琅已经过来雍临忙跳下车放下脚踏,打开车门。   车里点着灯,横着的那张硬榻上已经铺了毯子,谢琅小心把人放下,未免压着伤口依旧让卫瑾瑜趴在榻上。   雍临并不知今日监内发生的事见少年雪袍下隐现的血色暗吃一惊正要关上车门退下,忽又听谢琅吩咐:“走慢些。”   雍临应是。   软榻毕竟比软席舒服太多卫瑾瑜伏上一刻刑伤之痛和周身疲倦方潮水一般,迟滞翻涌出来几乎将他神思淹没。   再加上马车很快辘辘启动轻轻摇晃的车厢格外有催眠效果卫瑾瑜闭上眼昏昏沉沉意识控制不住地要在这颠簸中涣散。   谢琅正襟坐在一侧,偏头看去见灯火下,那张清绝白皙的面孔上全是淋漓冷汗,乌发和发带湿溻溻贴在颈间,额上也粘了不少碎发。   偏还紧紧咬唇忍着,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换成老三,早哭爹喊娘,把嗓子都叫破了。   那紧抿的唇瓣上沾着血迹,不知是自己咬出来的,还是咬他咬出来的。   肩头新添的那排牙印,不由条件反射一般抽疼起来,谢琅蹙眉,伸指往右侧肩头摸了摸,果然摸到点黏腻。   上回咬在他左肩,这回咬在他右肩。   还真是雨露均沾,一边都不让他好受。   “今日你喂我……吃的什么药?”   谢琅心情无比复杂的间隙,他以为榻上已经昏睡过去的人,虚弱着气息开了口。   谢琅循声看去,见卫瑾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看着他。   短短一息功夫,那光洁额上又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一身绸袍,也被汗水洇透,紧贴在肌肤上。   谢琅若无其事收回手,道:“一种能伪造心悸症状的药,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总归,只是短时间内刺激心脉,只要不大量经常服用,不会损伤心脉。”   卫瑾瑜点头。   “今日之情,我会记住。”   说完,便复闭上眼,不再说话。   都这种时候了,还记得与他丁是丁,卯是卯,分得明明白白。   换作平日,谢琅可能要习惯性嘴欠奚落对方两句,但今日,他罕见没有发表看法,只是沉默听罢。   **   马车回到谢府,卫瑾瑜休整一路,恢复了些精神,没再让谢琅背。   临下车前,他甚至从容整理了一下袖口和发带。   谢琅盯了半晌,由他,一路扶着人回到东跨院,顾、女二女官迎上来,见卫瑾瑜情状,先是惊疑,继而震惊失色。   “公子这是——”   卫瑾瑜淡淡道:“我没事,此事不要惊动外祖母,你们如常当值便可。”   “另外,劳烦你们准备剪刀、白叠布、毛巾和热水。”   二女官毕竟是宫里出来,见过大风大浪的,恭敬应是,自去准备。   进了寝室,卫瑾瑜让谢琅扶着自己到平日用于书写的长案后,在软席上跪了,道:“有劳,世子自忙吧,不必再管我。”   短短一路,他额上又渗出无数细密汗珠。   谢琅居高临下看着,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   恰好雍临在门外探头,便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顾、女二女官带着东西进来,卫瑾瑜道:“东西放下,你们退下吧。”   “公子,这——”   “退下吧。”   少年眸底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色。   二女官违拗不得,只能领命。   等二人离开,卫瑾瑜方卷起左侧袖口,经过讯问、回府一番折腾,臂上伤口果然已经迸裂,血透过绷带渗出来,一片刺目的红。   卫瑾瑜解开绷带,肘撑在案上,而后用毛巾浸了水,一点点拭去伤口周围的血污,擦拭完,又从袖袋里取出曹德海留下的一瓶金疮药,咬开塞子,将药粉撒到伤口上。   宫里上等的金疮药,见效快,药性也烈。   卫瑾瑜咬唇忍着,等过了药性最烈的时刻,方拿起一旁的白叠布,一端咬在口中,一端握在手里,慢慢缠住伤口。   冷汗一滴滴落于案面,他浑然不觉。   只剩最后打个结,便可大功告成,卫瑾瑜忽动作一顿,因抬头,看到了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屋子里的谢琅。   对方正站在原处,直勾勾望着他。   卫瑾瑜垂下眼,继续打结,只是还没打成,一道阴影便笼了下来。   卫瑾瑜只能停下。   片刻,松开齿,任由白叠布一端落于案上,抬头,道:“世子挡着光不挪开,是要为我效劳么?”   谢琅一言不发坐下,捡起那条白叠布,又夺过另一端,把松开的地方重新缠了几圈,才不松不紧打了个结。   “为何不让那两名女官帮忙?”   打完结,他冷着声问。   卫瑾瑜放下袖口,淡淡道:“这种小事,还用不着麻烦旁人。”   要说的确不算大事,平日谢琅在军中受了伤,只要不是太严重,也是这般随便给自己缠缠,有时候药都懒得上,可那是他,糙惯了。   搁在这么个娇气的人身上,谢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卫瑾瑜已道:“送佛送到西,劳烦世子再扶我一把,去床上吧。”   他身边并不是总有人的,甚至可以说,大部分时间没有人。   便是这谢府,也是暂时寄居之地。   他不想习惯旁人的照料。   免得失去的那天,会不适应,甚至伤怀无助。   就像幼时独坐在公主府的台阶上,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一般。   外祖母让他找靠山,但他不想找任何人当靠山,只想自己当自己的靠山。   只是这些话,他是不会同谢琅说的,也没必要说。   谢琅却道:“等一下吧。”   卫瑾瑜抬眸看他,不解他何意。   这时顾、李二女官再次进来,将两碗粥并几碟清淡小菜摆到了案上。   “吃了东西再睡。”   他发号施令一般,说了嘴,就撩袍坐到对面,自己先握起筷子,夹了筷子菜,塞进了嘴里。   卫瑾瑜其实毫无胃口,甚至觉得浑身都在叫嚣着痛的情况下,舌头可能尝不出多少味道。   然而看着这一案清粥小菜,突然觉得,偶尔任性一下,享受一下旁人的照料也不错,尤其是一个因为美色或其他种种原因今夜对他格外和善宽容的家族死对头的照料。   就像……出门在外,难得放纵,暂时沉溺于一段露水情缘,抑或再短一些,一夜情一般。   卫瑾瑜握起勺子,舀了一口温度正好的粥,送进口中。   虽然没尝出多少味道,但热乎乎的流食入腹,还算舒服,便接着吃了第二口。   谢琅吃饭向来快,搁下碗,见对面人还在小口喝粥,都没吃几筷子菜,不免皱眉。   他最终也没说什么。   一来,每个人饮食习惯不同,这又不是他家老三,他没立场管这种事。二来,他有想到,有伤在身,可能真的吃不下这种情况。   平日里,除了夜里同躺在一张床上,两人在这间屋子里几乎没什么交集,也鲜少单独待在一起。   这是头一回,两人面对面共处一室,坐这么长时间。   等两名女官带人将碗筷撤下,谢琅便撩袍起身,扶着卫瑾瑜到床边,触到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他才知对方出了那么多汗。   谢琅看他一身绸袍几乎被冷汗浸透了,伤口就是上过药,和湿透的衣料黏在一起,多半也很难受,便问:“你还有干净衣裳么?”   卫瑾瑜的确也想换件绸袍,便点头:“有。”   “在何处?”   “南窗靠墙,第二只箱笼里。”   谢琅走过去,打开箱笼,单膝蹲下,从里面翻了一件轻软干净的绸袍出来。   起身之际,就见灯影下,那少年郎一手扶着床柱,一双乌黑明丽乌眸,正一眨不眨望着他,里面晕着重重焰光。   难得的安静乖顺,没有一点平日的敌意和疏冷。   就像——他第一次用药油帮他揉膝时的表情一般。   那种银瓶乍破、怦然碎裂的感觉,再度猝不及防袭上心口。   “找到了。”   谢琅合上箱笼,走回床边。   卫瑾瑜回过神,眸中浮光散去,道:“多谢。”   语罢,从谢琅手里接过绸袍,迟疑片刻,见谢琅还立在原地不动,问:“你不去沐浴么?”   “……”   谢琅立刻明白,这是在赶他走,不让他看的意思。   这可真是……他何时稀罕看了!   一时又忍不住想嘴欠奚落两句,然而看见对方惨白面色,和湿漉漉束成一把,贴在肩头的乌发,以及布着好几处血痂的唇,总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到口的话,终是咽了回去,转身走开了。   等谢琅从浴房出来,卫瑾瑜已经换好绸袍,安静伏在枕上看书。   这种时候,竟然还看得下去书。   帐中漫着熟悉的草木之息,谢琅径自在外侧躺下,前两夜独眠时素来冰凉无温的枕席,此刻也沾染了温润的气息,他闭上眼,竟很快就沉沉入睡。   他睡眠素来浅,即使沉睡之时,一有动静,亦能立刻清醒。   因而当捕捉到耳畔传来的几声细碎呻.吟时,他第一时间睁开了眼。   帐外烛火仍亮着,谢琅偏头查看,果见卫瑾瑜伏在枕上,面色潮红,呼出的气息滚烫,他伸手往对方额上一探,不出意外,亦是同样滚烫的温度。   “醒醒。”   他叫了声,卫瑾瑜毫无知觉。   谢琅皱眉,想到什么,端起烛台,掀开少年身上那层绸袍一看,果见原本并不算特别严重的杖伤,即使上过药,此时亦触目惊心地肿了起来。   谢琅不算意外,毕竟之前跪几个时辰,都能跪出那么严重的瘀肿。   只是心里感叹,这到底是什么娇弱体质。   这样一味烧着肯定不行,谢琅只能继续把人晃醒。   卫瑾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发烧,神经迟钝,伤口反而没那么疼了,他蹙眉,不解望着大半夜不睡觉坐着的谢琅,问:“有事?”   “你发烧了。”   卫瑾瑜愣了下,自己摸了下额头,果然有些烫。   他本人显然更清楚自己的体质,也没什么意外的,缓了缓神,欲撑着起身,才发现浑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可见真的是烧得厉害了。   只能看谢琅:“能不能劳烦你,帮我把药拿来。”   “就在南窗下,第三个箱笼里,有一个匣子。你帮我……把匣子拿来取可。”   谢琅点头,起身去翻找,很快把匣子拿了过来。   卫瑾瑜打开匣子,里面装满各种不同颜色瓷瓶,他从边上熟练取出一只白色的瓷瓶,拔开塞子,从里面倒了四粒药丸出来。   “这是什么药?”   和那夜所见一模一样,谢琅抱臂立在床边,忍不住问。   “退热的药。”   卫瑾瑜说着,目光逡巡,找水杯。   谢琅放下臂,转身倒了盏水过来。   “多谢。”   卫瑾瑜接过,就着清水,将四粒药丸一起吞服下去。   服过药,卫瑾瑜把瓷瓶收好,重新放回匣中,又把匣子直接丢到了枕边,就继续伏在枕上睡了。   谢琅心情复杂站了看了会儿,趁人睡着,再次捞出那匣子。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摆着足有三排十几种药,从治疗跌打损伤的外伤药到类退热的内服药,不一而足。   这人平日,便是这么自己给自己看病的么。   他虽不懂医理,可也知道,症分寒热里表轻重,如此不加区分,乱喝一通,真的靠谱么。   谢琅拣出那只白色瓷瓶,倒了粒药丸出来,握在掌心,方把匣子合上放回去。   他灭了烛,自枕臂躺下。   睡了不知多久,意识正沉,突然感觉有人轻轻推了下自己的胳膊。   “谢唯慎。”   他以为是自己错觉,知道那一声略带迟疑的清润语调响起。   谢琅再度惊醒,偏头,看着里面问:“又烧起来了?”   “没有。”   里面人冷淡回了句。   顿了顿,似犹疑好久,说了句:   “谢唯慎。”   “我想出恭。”   谢琅:“……” 第027章 青云路(二)   “哦。”   “等一下。”   谢琅强作镇定坐起来先点了灯,等瞧见里侧人单肘撑在枕上,紧抿着唇并不看他,不掩羞燥的表情时,仍旧忍不住想笑。   他识趣地忍住了面上高冷如旧免得这种时候把人惹恼了。   恭桶就放在隔壁浴房内,倒不用再劳动外面值夜的人。   谢琅先下床,伸臂把人扶起来,又提前把鞋子放到合适位置,让卫瑾瑜趿上。触手湿淋淋的他才发现不到一夜功夫新换的那件绸袍也被汗水溻湿了大半。   那只手倒是没先前烫了,可见那药丸的确有些作用只是温度仍比正常体温要高一些。   卫瑾瑜没有力气只能靠着谢琅帮助挪动,光趿鞋子就趿了半天还是有一只没趿上脚。因为这种事麻烦旁人大半夜醒来睡不成觉即使两人平时交恶卫瑾瑜也觉得难为情至极。但他也不想再因为这种事惊动外面的人尤其那两名女官,纠结半晌还是决定求助这个人。怕谢琅等得不耐,便不想趿那只鞋子了,左右室内洁净,光着脚走过去也没什么。   谢琅看出他难处,没说话,一手扶着人,俯下身,另一手捉起那只鞋子,服帖套到了卫瑾瑜左脚上。   卫瑾瑜低头看着他动作,抿着唇,也没说什么。   因为过于狼狈,连“谢”字都无法从容说出口了。   他只想赶紧结束这尴尬一夜。   越想越觉得羞耻,连手都忍不住抖起来。   谢琅察觉到,顿了下,起身,问:“你不舒服?”   “没有。”   极冷的一声回应。   说完,大约也觉得自己语气有些过于不善,卫瑾瑜补了句:“麻烦你了。”   两人平日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几乎都是一觉睡到天明,极少半夜起来出恭,那只恭桶,大部分时间只是摆设而已。   “你小解还是大解?”   谢琅问。   卫瑾瑜手又狠狠抖了下,方咬着牙道:“小解。”   也是。   睡前就吃了半碗粥。   到了浴室,谢琅帮着把盖子打开,忍不住问:“你自己行么?”   “……”   卫瑾瑜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你……出去。”   谢琅也知以这人脾性,再说下去,多半要当场与自己翻脸了,从善如流点头,并帮着把恭桶挪到墙角位置,便于他支撑,便转身出去了。   谢琅抱臂靠在浴室外的屏风上等着。   想到这一整日发生的事,从学监内那场诡异的行刺,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讯问,再到……今夜当牛做马地伺候着一个人,只觉来上京这么久,都没这一日精彩纷呈。   今日讯问毫无结果,行刺皇帝之事,便能这般轻飘飘揭过么?而且,究竟是谁,将那柄出自禁中的匕首放进了经筵堂里。   禁中的匕首,每一把都有专门的编号,出库也有严格登记。黄纯在二十四监一手遮天,竟有人能瞒过黄纯,用这种背刺的方式把这位老祖宗拉下台么?   实在匪夷所思。   今夜看似风平浪静结束风波,皇帝也没有一味追责,听过顾凌洲和陪审内宦,刑部、大理寺官员的汇报,得知学生们里并无可疑人员,愧疚自责一番后,当真众人的面将伏地跪了一整日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痛骂一通,并降下罚俸一年的责罚,便起驾回宫。可谢琅总觉得,局面有点平静地过头了。   如二叔所言,这上京城的水,的确太深了。   真是费脑子。   谢琅按下诸般思绪,才发觉自己等了半晌,里面还没动静,再次忍不住问:“你还没好?”   一个小解,也这般慢么?   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闷闷的一声:“快了。”   这“快了”又是好久。   谢琅终于察觉出不对,放下臂,走进去一看,就见卫瑾瑜一身绸袍,已经滑倒在地上,正撑着地,试图站起来。   他失力太多,掌心又全是汗,根本连墙都撑不住,刚刚起来一点,便再度滑落。   听到他脚步声,身体和动作明显僵了下。   谢琅慢慢吐出一口气,走过去,把人扶起来,问:“还没解?”   卫瑾瑜抿着唇不吭声。   两扇纤长浓密羽睫,遮住了眼底所有神色。   谢琅:“我帮你。”   说完便要去掀绸袍,这句话,仿佛终于击溃了那层倔强外壳,卫瑾瑜抬起头,胸口起伏,声音发抖。   “不用。”   这种时候还嘴硬。   谢琅忍不住皱眉冷笑:“那你想怎么着?在这里待一夜,解到明天么?”   卫瑾瑜偏过头,不看他。   谢琅第一次萌生出如此强烈的,想管一个人的冲动,即使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甚至于还处在家族的对立面。   一个无论如何,他绝不应该心软的人。   “好了,我不看,也不会同旁人说的。”   “就是……简单帮你扶一下。”   谢琅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在这种琐事上亦一样,说完,就不由分说,直接把那层绸袍撩了起来。   卫瑾瑜身体明显一僵,但也没动。   谢琅直接朝内探去,他立刻感觉到,被他扶着的那只手,陡然蜷缩起来,颤抖着,手指指甲,几乎要抠进他掌心肉里。   明明连出恭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知哪儿来的抠他的力气。   “行了。”   “解吧。”   触到一刻,他周身亦被电流击中一般,连骨头都被震得酥麻起来,强作镇定道。   ……   解决完,谢琅迟滞回神收回手,把掖着的那片绸袍放下,依旧把人扶回床边。   这回,也不等卫瑾瑜自己动作,俯身帮人把鞋子脱了。   卫瑾瑜什么也没说,由他动作,到了床上,便伏在枕上,面朝里趴着,不再看谢琅,也不再说话,只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   谢琅自己也上了床,瞧他这模样,不免笑了声,道:“都是男人,你难为情什么。”   “你闭嘴。”   冷冷一句砸来。   谢琅灭了灯,枕臂躺回去。   偏头,察觉到里侧身体还在轻轻颤抖,忍不住想,这么大的脾气,要闹到何时。   他又不是故意占那个便宜。   谢琅慢悠悠揉了揉肩:“我可告诉你,发热最忌讳熬夜不睡觉,你再不好好睡,明日,说不准还得让我扶。”   这话大约起了不小作用。   那颤抖僵滞一瞬,更狠地抖了一下,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恼的,竟真的平复了下去。   “还有,要想伤口好得快,睡觉时后面的袍子最好撩起来。”   “否则明日起来粘在一起,又要受罪,别怪我没提醒你。”   谢琅补了句。   脸皮这么薄,还和他使性子呢。   谢琅在心里感叹了句,也闭上眼,抓紧补觉。   快要睡着时,他敏锐察觉到,里面窸窸窣窣有了细微动静,便猜测多半是听进了他的话,嘴角不自禁露出点弧度。   **   督查院值房,大弟子杨清将一盏热茶放到端坐沉思的顾凌洲面前,斟酌道:“从国子监回来,师父似乎一直心事重重,可是因着今日圣上遇刺之事?”   顾凌洲沉吟道:“圣上遇刺,是兹事体大,可更令人不安的是,这幕后黑手。”   杨清一愣:“师父是怀疑,此事是有心之人在背后操纵?拿圣上作饵……这也太大胆了些!”   顾凌洲冷笑。   “圣上在一些人眼里,也不过是谋其利益的工具而已。”   “你入督查院以来,也办过几桩要案,我且问你,在经筵堂被章之豹一手提拔起的精锐锦衣卫严防死守的情况下,连只苍蝇都很难飞进去,暗处与凶手串通的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将那柄匕首放进堂中的?”   杨清已经对今日事有所耳闻,想了想,顺着分析:“只能是让锦衣卫觉得很安全,也毫无防备的人了,或者,是当值的锦衣卫里面有奸细?”   顾凌洲摇头。   “章之豹此人的品性如何,暂不做评价,但此人对圣上的忠心,毋庸怀疑,只要是事涉圣上安危的事,他不会马虎,也不会让奸细混进自己亲自甄选的那批心腹锦衣卫中,否则,他这北镇抚指挥使,便算白当了。”   杨清:“那就是后来进入过经筵堂,让锦衣卫毫无防备的人了……”   杨清神色微微一变:“师父是怀疑,放匕首的那名帮凶,就是在那批学生里面么?若真是如此,师父今日主持讯问,怎会毫无察觉?”   当然,杨清能想到更深层的隐患。   这批学子,皆出自上京世家大族,若其中真潜藏着凶手,很可能是得了家族授意。   眼下世家与陛下之间,尚维持着表面和谐,一旦有世家铤而走险,以圣上为饵排除异己,那眼里,便真没有圣上二字了。   而且,这也意味着,凶手永不可能揪出来了。   因为今日讯问更多是心理上的拷问,没有人敢对世家子弟上真正的重刑,严刑拷问。即使上了重刑,对方有如此心志,也不一定能问得出来。   杨清见顾凌洲沉默不语,若有所感,诧异问:“难道今日师父主持讯问,发现了可疑人员么?”   顾凌洲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冷芒一闪而过,最终摇头。   “不能算可疑。”   “能镇定自若成那般,要不,是真的无辜,要不……”   杨清垂耳聆听。   就闻顾凌洲目光十分复杂道:“要么,就是太聪明了。”   这话模棱两可,杨清听不出什么,也不敢擅自接话,便转说起另一个轻松些的话题。   “今年督查院有几个空缺名额,师父可有相中的学子,纳入院中?”   顾凌洲难得笑了笑:“怎么?听你这意思,是有看中的?”   杨清笑道:“师父言重,弟子愚钝,哪里有这个眼光,只是听闻,今年国子监考进了几名十分优秀的寒门学子,尤以宁州那位解元名唤苏文卿的,文采出众,在学子间声望也极高。师父素来器重寒门学子,若能吸纳此子入督查院,必能为师父左膀右臂。”   六部九卿,核心部门核心官位多被世家把持,相对而言,督查院算是录用寒门学子最多的部门了,每年会试揭榜后,考取督查院的寒门学生也很多。若能提前得到长官认可,这考取过程,自然能顺利很多。   顾凌洲却没说话。   杨清察言观色:“莫非,师父有其他看中的学子?”   顾凌洲缓缓摇头。   “如今的朝廷,督查院处处遭掣肘,能发挥才干地方并不多,未必是优选。此事,还得看双方意愿。”   “再议吧。”   “对了,派往扬州的那几名御史,可有最新消息传来?”   杨清点头:“他们已和当地州府官员汇合,就地养伤,最迟五日,就能起身赴扬州。”   顾凌洲再度沉吟会儿,吩咐:“以本辅名义,给他们去一封手书,让他们务以自身安危为要,查的动,便查,查不动,便尽快抽身回来。”   杨清神色一凛,应是。 第028章 青云路(三)   次日谢琅醒来卫瑾瑜仍伏在枕上沉睡。   面上潮红已退,恢复冷艳的白,发带和乌发显然简单打理过绸袍袖口也十分平整,身后……绸袍亦服帖盖在身上,看来是提前醒来过并且真退热了还有闲余力气做这些事。   天光隔窗透进谢琅估摸着时辰已经不早。   他罕少睡过卯时,便猜测多半是昨夜睡得太晚,再加上……枕边又有这么人,帐内一夜都有清浅药草香弥漫,才一觉睡到现在。   顾、李二女官及孟祥都立在廊下。   见谢琅出来二女官忙问三公子情况。   “他还睡着你们可晚些再进去。”   “对了备些蜜水去最好是温的,等他醒了喂他喝一些这两日,就不要送茶水过来了。”   他冷面吩咐着二女官恭敬应是同时欣慰想这位小侯爷瞧着脾气不大好倒是挺会体贴照顾人的,等下回回宫一定要禀于太后知晓,让太后也放心高兴一些。   一边孟祥也听得颇为意外。   他家世子爷,何时对这位三公子的事这般上心了。   便是在北郡侯府时,也没见这位祖宗对家中最粘人的三郎如此关爱呢,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耐烦的把对方一脚踹开。   谢琅整理着领口,开口,打断孟祥揣测:“雍临呢?”   孟祥瞧他眸光有些不善,正要答,雍临从外面走了进来。   “主子。”   雍临精神抖擞唤了声。   谢琅负袖瞧着他:“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啊。”   “殿前司何时上值?”   “卯时三刻,不过主子是殿帅,晚去一些也无妨。”   雍临说完,才发现谢琅眼底寒色,立刻意识到不对,跪了下去。   “主子息怒,属下是想着主子……主子可能在忙着照料三公子,才没起身,故而没敢擅自打扰。”   谢琅冷笑:“有你这样贴心的近卫,可真是本世子的福气,干脆,你来给我当主子算了。”   雍临便知自己犯了对方忌讳,吓得不敢说话。   谢琅没再理他,而是问孟祥:“府中可有医官?”   这个?什么?   孟祥一愣。   说没有。   府医薪俸极高,医术高一点的更高,只有世家大族才养得起。寻常府邸有人生病,基本上是临时找郎中看。   “世子是要……”   孟祥想,自家世子爷身强体壮,打小出了名的结实抗打,病都很少生,断然是不需要医官的,多半是给里头那位三公子请的。   便立刻改口:“属下这就去找。”   等孟祥离开,谢琅方看了眼仍跪着的雍临:“起来吧。”   “你记着,近卫是干什么的,任何时候,都别自作聪明。”   雍临羞愧应是,起身。   问:“世子现在去司里么?”   谢琅点头:“你牵马去府门口等我吧。”   雍临退下了。   谢琅转身回到屋里,卫瑾瑜业已醒了,正伏在枕上看书。   大约是难受,他解了发带,乌发全散着,落在臂间、肩上,从侧面看,乖顺得如小猫一般,丝毫不见素日的冷傲。   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   谢琅取了刀挂在腰间,问:“还出恭么?”   那握书页的手,明显抖了下。谢琅不免好笑,都一夜过去了,还这般脸皮薄,他也是好心一问,怕他走了,这人自己憋着,不好意思叫人,以为会收到一个冰冷的“滚”字,不料卫瑾瑜当真放下书,伸出了手。   谢琅一愣,把挂了一半的刀卸下,扶着人起身下床。   睡了一夜,卫瑾瑜显然恢复了不少力气,很顺利自己趿上了鞋子,到了浴房,依旧让谢琅到外面等着。   谢琅靠在屏风上,听着里面的动静,不受控制地又忆起昨夜握住时,那清晰真实令他难忘的触感,及那一霎之间,无数电流贯过整个身体的感觉。   明明小时候也帮老三做过的,怎么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一刻,他血脉不受控制地偾张。   甚至昨夜入睡时,一度有了不该有的反应。   “好了。”   里头传出的声音,打断谢琅复杂混乱思绪。   他进去,面上无风无波,如常把人扶出来,出门前道了句:“待会儿孟祥会带郎中过来,别再瞎吃药。”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自书页中抬起头,谢琅已经掀帘出去了。   **   殿前司今日没什么要事,但一进值房,谢琅就从吴韬那儿听说一桩出乎意外的消息。   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被停职,闭门思过,期限不定。   “姓章的这回惨咯。”   吴韬冷笑,话语间毫不掩饰幸灾乐祸。   “昨日他在国子监可是捅了马蜂窝,今日早朝,子弟被讯问的那些世家大族族老、家主,长跪宫门前,愤怒请求陛下将章之豹严办,为他们的子弟讨回公道,朝中世家官员也联合起来,逼着陛下处置章之豹。满朝文武,一个替他说话的都没有,落井下石、列数其罪过的倒是不少,听闻陛下的脸都白了。”   “这也是那厮咎由自取,撺掇陛下刑讯那些娇贵的世家子,亏他想得出来。如今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想他那日在殿帅跟前耀武扬威的样儿,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天王老子呢,那时多憋屈,属下此刻便多痛快,以后,这皇城也要翻天了,轮到北镇抚给咱们殿前司当孙子了。”   许多想不明白的事,忽然在这一刻,有了醍醐灌顶之感。   难怪昨日卫悯会那般轻易同意讯问,原来后手在这里呢。   以卫氏为首的诸世家忌惮章之豹已久,然而章之豹毕竟是天盛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名正言顺的天子近卫,卫氏再势大,为了基本的体面和名声,也不能当众打皇帝的脸,对章之豹下手。   但昨日,皇帝御赐,章之豹缉凶心切,要求讯问那二十名进入过经筵堂的学子,一把火烧到了上京最煊赫的二十个世家大族身上。   卫氏根本不必出手,便可顺势而为,借着上京诸世家的怒火将章之豹拿掉。   这一切,难道是卫氏策划么?   那他呢?   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听从卫氏命令,将那柄匕首放进经筵堂中,配合卫氏,完成这个重大阴谋?   不对。   谢琅很快否决这个想法。   因为道理很简单,卫氏根本没必要,也没道理,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方式去对付一个章之豹。说得更直白点,区区一个章之豹而已,天子座下一条狗,就算平日里爱仗着皇帝信任,给世家们上眼药水,也根本配不上卫氏下这么大手笔对付。   卫悯把持着凤阁,卫氏上京诸世家之首,卫皇后稳坐中宫,还有雍王这个勤奋好学的养子做依傍,地位固若金汤。   无论是高坐御座的皇帝,还是准太子,下一代皇帝雍王,于卫氏而已,都是很容易操纵控制的“傀儡”,卫氏,根本没有必要为一个章之豹如此。   卫悯若真想用这种方式除去章之豹,不会等到现在。   而且,昨日那场刺杀,凶手为宫女,凶手所持匕首出自禁中,二十四监内库,首当其冲被问责的,不是章之豹,而是黄纯。   黄纯素来和卫氏穿一条裤子,是卫氏搁在宫中的眼睛,卫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为了除去章之豹,自断黄纯这个臂膀。   如果不是卫氏,那是谁?   裴氏?姚氏?还是其他哪个与黄纯或章之豹结过深仇大恨的世家?   皇帝昨日那般当众责罚章之豹,显然是想以退为进,保下这个自己一手提拔提来的心腹的,可最终还是低估了世家的威力和此事的余波。   卫氏一方面顺势而为,另一方面……倒是更像要给皇帝一个教训。   皇帝敢讯问卫氏子弟,他便要断皇帝一臂。   撇除前世血仇和其他因素来说,这位这皇帝,倒也着实当得憋屈不易。   吴韬兴冲冲说完,发现主位上的殿帅大人毫无反应,甚至眸光还更冷沉肃杀了些,识趣收嘴,琢磨着自己是哪里失言了,想半天也没想出来,便试探道:“章之豹被拿下,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恐怕要空缺一阵子了,以后涉及陛下安危和宫城的事儿,该殿帅大人多费心了。”   吴韬这也有拍马屁的意思。   谢琅大剌剌往椅背上一靠,不明意味笑道:“是呀,好事儿突然来得这般快,还怪叫人不适应的。”   心里却禁不住想,这当真是好事么。   没了北镇抚掣肘,殿前司便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这个殿帅,和章之豹那等皇帝心腹还没法比,一旦出了什么差池,连皇帝都不会保他。   昨日皇帝让他协助讯问,何尝不是用极端方式试探他的忠心。   在北郡和北梁人干上十仗,都没跟这些人玩心眼这么无趣这么累,难怪老爹和二叔总感叹,北郡虽苦了些,但长风浩荡,天地广袤,可纵情跑马,肆意豪饮,畅意高歌,那份逍遥自在,是任何荣华富贵都换不来的。   自然也是这纸醉金迷的上京城比不了的。   只是,三十万北境军威胁太大,若彻底脱离上京,不作经营筹谋,只靠一身忠骨和一腔热血,是保不住那份逍遥自在,也保不住谢氏和三十万浴血厮杀的将士的。   这便是他放弃逍遥自在,留在此处的理由。   吴韬笑嘻嘻道:“这都是殿帅英明,老天有眼,没让小人得志。听说二十四楼来了几个新厨子,做南边的饭菜很不错,待会儿下值,殿帅可要与兄弟们喝几杯去?”   谢琅摆手。   “不了,还有事呢。”   上京虽无趣,毕竟还有一个有趣的人,让他探究。   这严肃的当隙,谢琅竟无端又想起昨夜的触感。   那样……不一样的触感与体验。   只要一想起来,身体里,仿佛又有电流滚过。   谢琅不参加,吴韬甚为遗憾,但也不敢左右上峰的意思。若是平日,恐怕要多嘴问一句“殿帅是不是要赶着回去陪夫人”,然而昨日,谁都知道,这位小侯爷为了邀功,在讯问时亲自执刑,一杖把那卫氏嫡孙打出了心悸,他若是再没眼色,也万万不敢再提什么夫人的事了。   倒是谢琅瞥见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问:“买的什么好东西?”   “糖酪浇樱桃!”   吴韬打开盖子,给谢琅瞧:“属下家里那母老虎,就好这一口,属下一早排队买的,待会儿还得让人赶紧送回府里去,若是搁太久,糖酪就不新鲜了。”   谢琅瞥了眼,只见琉璃碗内,乳白色的糖酪淋在艳红的樱桃上,光色泽就十分夺人眼目。   他随口问:“哪儿买的?”   “就朱雀街上,顶头挨着城门那家糖酪店里,眼下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上京城的公子小娘子们,就好这一口,天不亮就排起长队,生意旺得很。”   下值之后,谢琅直接骑马回府,半路上恰好遇见从户部出来的崔灏。   “二叔。”   谢琅下马行礼。   崔灏也下了马,把马交给亲兵,与谢琅道:“走,陪二叔去前面酒馆里喝一杯。”   谢琅知道,崔灏多半是听说了昨日的事,有话与他说,看了眼天色,只能点头,跟着崔灏一道进了道旁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   崔灏坐下,点了酒食,开门见山道:“上京最近不太平,你这阵子当值,务必要处处小心谨慎。”   谢琅点头:“侄儿明白。”   “二叔这头呢?户部还没清完账么?”   崔灏说:“快了,只等补几个文书就成,就是那批军粮,恐怕要再等一阵子。”   “通济渠通往怀州的那段运河修好了,户部的意思是,走水路,再转陆路,中间关卡少,要比全走陆路快很多。但那批船只,工部正在运送木料,得等空下来才能装粮食。”   崔灏又问:“昨日你协助讯问,可发现什么线索?那柄匕首,到底怎么进入经筵堂的?”   此事是个未解之谜。   谢琅道:“侄儿愚笨,看不透。”   崔灏点头:“看不透很正常,上京城里的事儿,能教你轻易看透,就不叫事儿了。只不过,此事的确蹊跷,表面看,卫氏占了上风,可其实皇帝和卫氏,一个失了左膀,一个失了右臂,算是两败俱伤。”   “但这于卫悯而言,也不算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黄纯下去了,再扶植一个上去便是。”   正说着话,雍临提着食盒从外面进来了。   “世子可让属下好找。”   雍临原本要把食盒递给谢琅的,见崔灏坐在对面,及时收回手,笑着唤了声“二爷也在。”   崔灏打量着他手里的食盒:“买的什么东西?”   雍临手往后缩了缩,摸着鼻子不敢答。   崔灏眼睛一眯:“怎么?在二爷面前还藏私?”   雍临默默留下一滴冷汗。   倒是谢琅漫不经心道:“一碗糖酪樱桃而已,我让他买的,二叔要吃么?”   崔灏一笑:“这有什么躲躲闪闪的,二叔年纪大了,吃不了这种东西。”   说完,他有点意外盯着谢琅:“你不是也最不喜甜食的么?怎么来了上京,饮食习惯也改了?”   谢琅捏酒盏的手顿了下,神色如常道:“只是听说很好吃,图个新鲜。”   崔灏点头,也没追着问,只是看向谢琅的眼光,多少多了点若有所思。   一顿酒食吃完,已过晌午,崔灏要接着去户部对账,见谢琅翻身上马,是朝谢府的方向走,而不是殿前司,问:“这个时辰了,你不回去当值么?”   谢琅随口道:“回去取样东西。”   等那主仆二人离开,崔灏仍立在原地,沉下眉,若有所思。   “将军怎么了?”   随行的亲兵不解问。   崔灏摆手:“无事,大约是我太过疑神疑鬼了。”   到了谢府,谢琅径自拎着食盒回了东跨院。   顾、李二女官显然没料到他这个时候还会回来,忙迎上来同他见礼,问:“世子用过午膳了么?”   谢琅没答,而是先问:“他如何了?”   顾女官笑道:“三公子吃了些粥,让孟管事请来的那位郎中换过药,正同明护卫说话呢。”   谢琅点头,走到廊下,明棠恰从屋里出来。   明棠身上还穿着锦衣卫公服,看到谢琅,让到一侧,与他不卑不亢行了个礼。   谢琅笑道:“这身衣裳不错。”   “只是,今年卫氏,似乎没有多余的锦衣卫荫额吧。”   “你主子手段了得,背后除了卫氏,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明棠心一沉,警铃大作,想,难道此人发现了公子与韩先生的关系么?   不可能。   公子与韩先生平日往来,十分隐秘,连卫氏都不知道,此人怎么可能发现。   此人是在……试探。   思及此,明棠反而镇定下来,道:“走了狗屎运而已,让世子见笑了。”   这主仆二人,心眼一个赛一个多。   谢琅也没打算真探出什么,左右往后有的是时间,收回视线,径自进了屋里。   卫瑾瑜正伏在枕上看书,身上换了新的绸袍,乌发依旧散着,绸袍袖口平整,一点褶皱也无,便是在床上,也十分注重风仪。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见是谢琅,眸中明显有意外色。   但最终也没主动开口说话,依旧低头,看自己的书了。   谢琅看着那件崭新的绸袍,不免想,谁帮他取的衣裳,是他自己换的,还是旁的什么人帮他换的。   还有脸、唇,显然也仔细清理过。   他自己擦的,还是旁人帮忙擦的?   想完,就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竟关心这等无聊之事。   “尝尝吧。”   卫瑾瑜专注看书的时候,听那站着的人,突然说了句。   他偏头望去,见床头小案上,已经多了碗色泽鲜艳的糖酪樱桃。   “给我的?”   他愣了下,问。   谢琅对上那双眸,突然之间,一个“是”字,怎么也无法对着一个卫氏嫡孙说出口,便高冷道:“旁人送的,扔了怪可惜的。”   卫瑾瑜看着他,唇角划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春娘斋的糖酪樱桃,买一碗,至少要排半个时辰队吧?送你的人,对你果真情意深重。”   谢琅面不改色。   “那又如何,上京城这么大,还不许有几个对我情深义重的人么?”   “没什么。”   卫瑾瑜握起勺子,慢悠悠舀了一口糖酪,送进口中,道:“味道不错,就是经常说大话,容易闪着舌头,世子可别寒了有情人的心。”   “……”   谢琅瞧着他唇角沾的一点洁白糖酪,原本因对方牙尖嘴利一番奚落而浮起的郁闷,也突然烟消云散了。   他低头,看他小猫一般,一口一口吃着,竟获得了一种别样的满足感,而且,丝毫看不腻。   他真是得病了。   谢琅想。 第029章 青云路(四)   毕竟是凉食卫瑾瑜不敢贪吃,吃了几口糖酪并几口樱桃后,就搁下了勺子。   谢琅把东西收起来走回床边,顿了顿,问:“还需要出恭么?”   这都一上午过去了没理由不需要谢琅想。   “不用了。”   不料卫瑾瑜手指顿了下后,淡淡道了句。   谢琅皱眉:“她们没喂你喝蜜水?”   “喝了。”   “那怎会?”   谢琅眉拧得更紧。   “我解决过了。”   “哦。”   一阵寂静后,谢琅高冷点了下头,默立片刻,说了句:“那再好不过了。”   心中忍不住冷漠想以他眼下这模样绝不可能自己走去浴房多半是靠旁人帮忙。靠的谁?   多半是那个心眼儿和他一样多的护卫。   如此也好甚好,甚甚好。   他应当高兴至极才对难道他还乐意日日伺候他干这种事了?   谢琅出了屋子孟祥恰好领着那名郎中过来。   “不急着进去,先过来一趟。”   谢琅留下一句自己先往花厅方向走去。   孟祥应是忙带着人跟上。   郎中恭敬和谢琅见礼谢琅请他坐下问:“他的身子如何了?可有大碍?”   孟祥在一边听了越发诧异。   郎中忙道:“世子放心,伤看着重了些万幸未伤着筋骨,只要安心静养,按时换药,很快就能恢复。”   谢琅点头,和他预料的差不多。   他叫郎中过来,主要是为了另一桩事,便从怀中取出一张帕子,展开,露出里面的一粒红色药丸。   “你看看,此物如何?”   郎中小心捏起,捻动着打量片刻,又放到鼻端仔细嗅了嗅,眼睛霎时一亮:“若小人没猜错,应是霁雪草制成的药丸。”   谢琅不懂这些,只问:“是好东西么?”   “自然,霁雪草一株千金,能在不损失身体的情况下快速退热,十分名贵难求,寻常医者,有幸采得一株,便可半辈子衣食无忧了。世子别小看这一小丸药,要耗费整三株草才能炼成呢。”   谢琅窒息了下。   他自入上京以来,开销如流水,日日穷得要命,见这小小一粒药丸,竟然就价值三千金,够他在二十四楼包十天酒席,不由叹为观止。   亏他还担心人家是从游方郎中那里买的什么地摊烂货,有损身体,眼下看来,完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拿回药丸,仔细包好,纳入怀中,又问:“方才你为他诊脉,可发现他有中毒迹象?”   郎中讶然。   “中毒?”   问完便果断摇头:“并无呀。”   谢琅意外:“你确定?”   “自然!”   “中毒者,无论唇色、面色、脉搏都异于常人,老夫行医多年,虽不敢自诩医术多高超,但病人有无中毒,还是能瞧出来的。那位小公子,身子骨虽弱了些,可体内并无毒。”   这怎么可能。   那日他信誓旦旦,分明说自己中了毒的。   一个中了毒的人,能正常食用生发之物,连郎中也诊不出来,怎么可能?   “宫砂之毒,你也能诊出来么?”   谢琅目光凌厉射去,问。   老郎中愣了下。   “宫、宫砂之毒?”   “世上,当真有这种毒么?此毒,不是存在于传说中么?这个……老朽虽未见过,但老朽想,只要是毒,总有迹可循的!”   “世子的意思是,那位公子身上有——”   “没有。”谢琅冷冷打断他:“我只是随便举个书上见过的例子而已。”   老郎中松口气,郑重点头:“世子放心,老朽不会诊错,那位小公子身上,没有毒。”   谢琅便知问也白问了,摆摆手,让孟祥送人出去。   忍不住想,他这位夫人,可太有意思了,这卫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而且,诚如卫氏没有理由发费周折对付一个章之豹一般,他实在想不出,卫氏在新婚夜往自家嫡孙身上下这种毒,要毒死他的原因。   **   卫瑾瑜养了十日的伤,能勉强正常下地行走了,便回国子监继续上课。   国子监第一次大考在入学一月后,眼下就剩了不到半月时间,于旁人而言,只是一次例行考核而已,于卫瑾瑜而言,却是必须抓住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因为只有在大考中取得优异名次,他才能拿到国子监的特赦书,顺利参加五月会试。   最后两排,大部分世家子弟还未回来就学,有的甚至直接告了一月长假,以重伤难行为理由,申请在府中学习,直接参加一月后的大考。   孟尧与魏惊春倒是比卫瑾瑜更早一天就入学了,但杖伤还未完全痊愈,每日往返颠簸,要吃不少苦头,见卫瑾瑜竟然也就学了,孟尧不掩惊讶,趁着休息间隙,走过去打了个招呼,问:“卫公子,你怎么不再多告几日假?你旁边这位裴七公子,可是直接告了一月长假。”   卫瑾瑜微微笑道:“我已无碍,不想落下太多课业。”   孟尧点头,倒是佩服,道:“我那里还有多余的软垫,待会儿我拿过来给公子吧,跪坐在软垫上,会好受许多。”   也不等卫瑾瑜推辞,就去把垫子拿了过来。   卫瑾瑜自行换了垫子,朝他致谢。   孟尧豪爽道:“都是同侪,不必客气。”   未免被人说自己故意谄媚攀附卫氏的嫡孙,孟尧没有逗留太久,就回自己的席上了。   卫瑾瑜恢复了以前的生活,下完课,就去藏书阁就着糕点看书,晚上看到亥时二刻,照例去值房找刘管事,问能否留宿的问题。   他想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时间读更多的书。   夜里看书看累了,就直接伏在案上睡,第二日一早,简单擦洗一下脸,把钥匙归还,便继续去藏书阁里头看,等着上课。   这日上完课,卫瑾瑜收拾好东西,依旧抱着书箱从授业堂出来,走过一条长廊,去藏书阁方向。   走到一半,才发现长廊尽头站着一道绯色蟒服身影。   卫瑾瑜只能停了下来,静静看着对方。   谢琅也瞧着对面的人,想看看这人伤还没好全,便连续几天不回府过夜,到底是用得哪门子邪功,还是读书读得走火入魔了,然而真瞧见了,反倒说不出什么了,半晌,道:“走吧,带你吃些东西去。”   卫瑾瑜一愣。   谢琅已走过来,把书箱接到了自己怀里,单臂抱着,略略一扫,果然见其中一格放着没吃完的半包糕点。   卫瑾瑜跟着他走到侧门,雍临照例驾车在外面等着。   “上车吧。”   谢琅道,顺手先把那只小书箱塞进了车厢里。   卫瑾瑜问:“吃什么?”   谢琅没什么表情道:“放心吧,不会耽搁你上课,我也没钱请你吃好的。”   卫瑾瑜便没再多问,踩着脚踏上车了。   进了车厢,才发现里面除了那张早就铺着软垫的硬榻,其他地方也尽数铺了软垫,他随意捡了一处坐下,谢琅紧接着上来,见状皱眉道:“去榻上趴着躺着都行。”   卫瑾瑜道:“不用。”   谢琅也没再说什么,打了个手势,示意雍临出发,一回头,见卫瑾瑜从袖袋里摸出一本书,又要翻着读,终是没忍住,直接把书夺下,丢到榻上,冷声道:“在车里看书,晃眼伤眼,没人告诉过你么?”   卫瑾瑜紧抿唇,抬眼看他。   谢琅好笑:“瞪我也不管用,以后只要同我一道坐车,都不许在车里看书。这是规矩,懂么?”   卫瑾瑜不知想到什么,一扯嘴角,闭目靠在车壁上。   那纤长羽睫,染着明媚日光,于细小飞尘间簌簌闪动,如蝴蝶震颤。   谢琅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悠悠道:“我笑有些人,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没搞清楚,就迫不及待要给人立规矩。”   这牙尖嘴利的模样,和素日那个远远看去温顺乖巧的好学生判若两人。   如今两人私下相处,这人是越来越展露本性了。   谢琅再度体味到了玩蛇的乐趣,不紧不慢活动了一下肩膀,道:“光长着一张厉害的嘴有什么用,你我可是圣上亲笔御赐、正儿八经的夫妻,夫为妻纲没听说过么,你不服气,可以试着违逆一下本世子的规矩试试。”   “是么?”   卫瑾瑜慢慢睁开眼,嘴角轻弯,以戏谑眼神回望过来。   “世子,‘夫’这个字,可不是这么用的。”   “在下嘴再厉害,也比不上世子,所谓夫纲,只存在嘴皮子里。”   看着这清绝可恶如妖孽一般的人,谢琅深吸一口气,才没让自己失态。   很快到了地方。   是一家位于闹市里,店面不大,但人气很旺的面馆子。   谢琅已经换了身束袖常服,带了卫瑾瑜进去,堂倌见两人衣着不凡,立刻热情将两人引到一处靠窗的位置。   卫瑾瑜鲜少下馆子吃饭,最早一次模糊记忆,还停留在幼时。他从不回忆幼时的事,及时中断思绪,看着堂倌将食单奉上。   谢琅把食单放到中间,方便两人都能看见,问:“想吃什么?”   面馆自然以面食为主。   卫瑾瑜点了碗最简单便宜的鸡蛋面。   “就吃这个?”   谢琅吩咐堂倌:“来两碗鸡汤面,面里给他卧个鸡蛋吧。”   说完,又点了三碟爽口凉菜和一份这家小店的招牌卤鸭肉。   堂倌迅速记下,要退下时,谢琅忽又问:“店里有软垫么?拿一个过来。”   卫瑾瑜不由抬头,看他一眼。   堂倌以为贵人是嫌他们坐席不够洁净,忙道:“有的,贵客稍待。”   堂倌很快取了一只干净厚实软垫送来。   “给他。”   谢琅头也不抬道。   堂倌心领神会,帮着卫瑾瑜把软垫垫上。   感受到有视线朝自己看来,谢琅无端有些不自在,高冷着脸道:“坐个马车就开始出汗,娇贵成你这样的,也少见。”   卫瑾瑜收回视线,没理他。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便端了上来,卫瑾瑜那份里,果然多了一个鸡蛋。   他盯着那鸡蛋片刻,握起筷子,一根根挑起面,小口小口吃着,吃相慢而优雅,又让谢琅生出一种小猫用食的错觉,不知不觉,盯着看了许久。   那种奇异的满足感,再度浮上心头。   他忽然有些理解,自家老三,为何总喜欢捡一些受伤的小动物回家了。   雍临要看车,无缘享受美味,从怀中取出一张饼,大口啃着。   如果再有根葱就好了,雍临想,这时,耳边忽传来一道威严不失和煦声音:“你怎么自己在这儿?唯慎呢?”   雍临转头一看,二爷崔灏正端坐马上,由亲兵牵着马,恰巧从道上经过,此刻,正停下,直直瞧着他。   雍临一个激灵,吓得险些从马车上掉下来,迅速把饼收起来,跳下车,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笑道:“世子爷有事要办,让我在这儿等他呢,二爷是要回行辕么?”   崔灏点头,问:“大中午的,他不吃饭,忙什么呢?”   “这,属下也不是很清楚,似乎要买什么东西。”   崔灏也没什么意外,嘱咐了句“让他早些吃饭,别累着了”,正要打马离开,视线落到某处,倏地一顿。   行人嚷嚷,日光正好,为了方便招客,让饭食味道飘得更远更香,临街的饭馆,到了午间时间,大都会支开窗户。外面人路过,自然能将窗户里的情形看得一览无余。   崔灏骤然沉下脸。   “他便是忙着带卫氏的人下馆子吃饭?”   雍临心中大叫不好,心虚地低下头,已不敢看崔灏的脸,也不敢答话。   二爷军法严厉,又素来恨卫氏入骨,这可怎么好。   崔灏倒也未当场发作,收回视线,留下句“让他下值了去行辕找我”,便吩咐亲兵继续前行了。 第030章 青云路(五)   崔灏傍晚回到行辕想起白日街上所见,仍旧怒火盈胸,气不打一出来。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亲兵李梧替他解掉外袍,察言观色道:“世子爷少年心性,兴许只是玩玩呢将军何必如此忧心。”   崔灏正襟危坐凝重摇头:“你不懂这种事情一旦陷进去了,便很难出来。正因他少年心性,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之前镇日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房里连个正经人都没有历事太浅全然未尝过情爱滋味我才担心。”   崔灏脑中浮现起于马上隔窗瞧见的另一道身影愈发沉怒道:“卫氏送了那么个妖孽过来,当真阴险歹毒其心可诛!”   如此枯坐了将将一刻一会儿内心如煎,一会儿忧虑重重。以前他还未真正晓得这些世家大族的阴险厉害之处如今是真真切切见识到了唯慎少年掌兵当初北梁人为了刺探大渊情报觉得他年少不止一次想使美人计惑他心志,军妓、圣女、落难少女各种招数层出不穷,唯慎洞若观火,一次都没上过当。如今卫氏选了这个么嫡孙给他做妻,才几日,竟能迷惑他心志至此,他岂能不担心。   苏文卿放学回来,进屋之后,见崔灏面色铁青坐于案后,放下随身物品,走过去诧异问:“义父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崔灏摆手,让李梧和苍伯都出去,才将白日里所见讲了一遍。   苏文卿听过,沉吟片刻,问:“义父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崔灏冷哼:“这还用想么?我已让雍临传话,让他下值后来行辕找我。我倒要替他父亲和大哥问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记不记得他大哥那只胳膊是如何折的,如果他还冥顽不灵,被那卫氏嫡孙的美色所惑,我只能请出军法,让他好好长长记性了!”   苏文卿却道:“孩儿以为,义父此举不妥。”   崔灏攒眉望去:“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护着他。”   苏文卿摇头:“孩儿并非故意忤逆义父,义父可想过,您一顿军法下去,世子出于对您的敬重,可能不会反抗,也不会说什么,可之后呢,义父要如何与世子相处?一家人,便因为外人的事,日日置着气,冷面相对么。义父与定渊候金兰情深,视世子为半子,教导之恩救命之情,世子心里都清楚,义父若太过刚烈行事,怕会伤了叔侄情分,一片好心,反而弄巧成拙。”   崔灏默了片刻,问:“那你说该如何办,便眼睁睁地瞧着他越陷越深,落入卫氏的圈套么?”   苏文卿端了一盏热茶,放到崔灏面前,等崔灏饮过一口,情绪缓和了些,方温声道:“依孩儿看,义父只需静观其变,并不需要做什么。”   崔灏如听天方夜谭。   “你说什么?”   苏文卿道:“卫氏与谢氏这桩婚事,是圣上赐下,有些事,世子也是身不由己,世子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日日被迫与人同床共枕,一时被美色所惑,也是难免的。世子如今在殿前司当差,若只因为与卫氏嫡孙亲近就挨了军法,传出去,怕会被有心人解读成谢氏阳奉阴违,对这桩婚事不满,故意打圣上的脸。”   “世子品性忠厚,如今一时迷了心窍,也不过是因为卫谢两族刚刚联姻,卫氏要拉拢谢氏对抗裴氏,双方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可以卫氏野心与手腕,这份和平又能维系多久,等卫氏露出真面目,世子自然也会清醒过来。”   崔灏叹气:“你到底比义父稳重沉得住气,其实你说的这些,义父何尝不知,义父只是太怕了,怕他步他大哥的后尘。三郎娇气,不是领兵打仗的料子,如今谢氏一族荣辱,全系在唯慎一人身上,一旦他出点什么事,北郡的未来,北境三十万大军的将来便没有着落了。”   “不过,有句话你说的不错,他如今也是被迫与人躺在一张床上,卫氏敢把那卫三送来,定然是精心调.教过的,唯慎在那方面没有经验,对方只要稍稍使些手段,就能轻而易举将他引入邪途,此事祸根,归根到底,不在唯慎身上……”   正说着话,外头李梧声音响起:“世子过来了,二爷正在屋里和文卿公子说话呢。”   崔灏便闭了嘴。   谢琅掀帘进来,见崔灏端坐上首,面色喜怒不辨,便规矩行礼,唤了声“二叔。”   雍临已将事情始末道出,他自然能猜到,崔灏叫他过来的缘由。   “你也累了一日了,坐吧,待会儿我下厨,给你们做菜去。”   崔灏徐徐开口。   谢琅有些意外,以他二叔的脾性,竟然没有大动肝火,直接劈头盖脸骂他一顿,还如此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   进这道门之前,谢琅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并且已经做好了挨棍子的准备。   他敬重二叔不假,可他房里的事,抑或说他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便是他爹他娘,都别想插手干涉,何况其他长辈。那个人,他是研究定了,要定了,崔灏动怒他能理解,可他也不会轻易退让。   他毕竟是活过一世的人,有自己的打算。   谢琅撑膝在椅中坐了,崔灏简单问了几句殿前司公务上的事,就起身去后厨了。   苏文卿要帮忙,崔灏道:“君子远庖厨,你一个读书人,就别老跟着义父在灶膛前转悠了,留在这儿,和唯慎说说话。”   苏文卿只能应是。   室中安静下来,只剩二人,苏文卿起身给谢琅倒了盏茶,当先挑起话头:“那套文具很好用,多谢世子。”   谢琅点头,回过神道:“好用便成,你到上京读书,我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那日恰巧看到,觉得不错,便顺手买了,权当我这做兄长的一点心意。”   苏文卿笑了笑,道:“只是摘星楼的笔墨,太贵重了,以后,世子千万别再如此破费了,若是给义父知道,该怪我不懂事了。”   谢琅也跟着一笑:“二叔那般疼你,怎会。”   只是说着,脑子里又无端浮现起另一道人影。   他知道,他近来跟着了魔得了病一样,然而所惑得的愉悦感与满足感,也是实实在在的。   自从离开北郡,离开最熟悉最令他热血沸腾的战场,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愉悦感了。虽然……是一个卫氏嫡孙给的。   同是读书人,那人怎么就格外不同呢,身上仿佛种着什么蛊药一般,教人情不自禁地想探究、靠近,甚至撕开那层外皮。   那人分明比他见过的所有读书人都要雅正,可那雅正之中,偏有一种朦胧摄人心魄的蛊惑力,是因为什么,皮相太出色了么?   他无端又想起了那夜握着时的触感。   正因太雅正,那种情况,那种时刻,看他可怜兮兮如落难小猫一般,虽不甘至极,也只能咬唇任他摆弄,才会更刺激到他,令他心潮激涌,血脉偾张。   卫氏嫡孙怎么了,卫氏敢送,他还不敢要么?他实在太享受这种驯服的乐趣了,像在北郡时痴迷于驯服苍鹰烈马一般。   他总有一日能将他驯服得服服帖帖的,才不会像他老爹那般没出息,人前骁勇严厉,人后,日日在他娘面前矮半头,连个夫纲也立不起来。   只是,他也绝不会像二叔担忧的那般,被美色冲昏头脑就是了。   若真是条暖不热的毒蛇,他便将他——将他如何呢,谢琅握紧两侧扶手,狠厉地想,他总有治他的法子。   崔灏很快拾掇了一桌简便的饭菜出来,三人围案而食,谢琅见崔灏始终未发难,心下奇怪,转念一想,便知多半是苏文卿在其中说了什么,才压住了崔灏脾气。他这个二叔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耿直,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养了苏文卿这样性子的当义子,倒是十分合适。   只是他以后想把人带回家,除了爹娘大哥三叔,二叔这关也是要过的,这事,还是得徐徐图之才行。   崔灏给二人各夹了一只鸡腿,同苏文卿道:“听说国子监快要大考了,你好好补补身子,等考完试了,义父也到二十四楼订桌席,给你庆祝。”   又板着脸看向谢琅:“你也好好补补,用心给陛下当差,别丢你爹和北郡的脸。”   月上中天,庭中如积水,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李梧和苍伯守在外头,李梧见将军没有发难,感动之余,也长松口气。   二爷还是疼世子的。   **   过了亥时二刻,卫瑾瑜照例找掌事讨了钥匙,到值房看书。   午膳吃了面,晚上,他便将剩下的半包糕点吃了果腹。卫瑾瑜如今对值房环境已经很熟悉,到了值房,先去隔壁间灌了壶水,放到炉上烧着,便坐到案后,继续翻没看完的书。   看到接近子时时,卫瑾瑜方灭了灯,直接伏案而睡。   毕竟是借用的地方,能不动那些被褥,他尽量不动,而且他一般只睡两个时辰,这样更容易醒来不犯懒。   这小小一间值房,虽然条件简陋了些,却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罕见能体味到的心安之处。   伏案之时,他忍不住想起了这段时间和谢琅之间发生的种种偏离预期和正轨的关系。这是重生以来,唯一脱离他掌控和预料之事。   但他知道谢琅眼下的心思是什么,更知道谢琅将来的心思是什么。   如今种种,不过一时逢场作戏、饮鸩止渴而已,表面和平只是表面和平,卫氏与谢氏终有撕破脸的一天,他身上顶着一个卫字,即使只是卫氏抛出的一颗棋子弃子,也改变不了他身体里留着卫氏血脉的事实。血海深仇家族利益面前,谁会在意他是棋子还是弃子,他一颗心漂泊惯了,不会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扎根。   只要不扎根,就不会疼,不会失望。   如此一想,卫瑾瑜便又恢复了清明思绪与平和心态。   副监正匆匆披着衣裳起身,领着值夜掌事提灯急急赶至大门口,望着停在监门口的一顶贵重软轿,诧异而震惊。   “下官叩见阁老,不知阁老宝驾深夜降临,有失远迎,还请阁老降罪。”   顾凌洲一身紫袍,掀开轿帘出来,让诸人起身,道:“是本辅扰了你们休息才是。”   随行的大弟子杨清从马上下来,见众人战战兢兢立在一侧,面上满是惶恐,笑道:“诸位不必紧张,阁老刚从宫里出来,因误了宵禁,不欲扰民,破坏法度,想暂时在值房里歇一夜而已。”   这话一出,原本就惶恐的魏副监正顿时脸都白了。   杨清细致,一眼瞧出不对:“怎么?可是值房出了问题,不便留宿?”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魏副监正只能硬着头皮说实话:“阁老值房,每日都有派人仔细收拾打扫的,只是……只是上回阁老说,若有学生在监中看书太晚,可施恩,让学生到值房留宿。故而下官斗胆,允了一名学生在里面过夜……”   杨清意外:“哪名学生?”   “就卫氏的那位三公子。”   杨清愈发意外,转头询望师父顾凌洲。   顾凌洲竟道:“进去瞧瞧吧。”   魏副监正只能亲自提灯,战战兢兢在前面引路。   杨清命余人都在外面等着,又让值夜掌事都回各自值房休息,才陪同顾凌洲一道过去。   他办事周到妥帖,性情和善,身居正四品佥都御史,是顾凌洲得力弟子与得力干将,众人悬着的心方稍稍松下一些。   魏副监正的心却无法松懈,甚至还更紧张了。   这可如何是好。   这位顾阁老虽兼着掌院一职,可平日事务繁忙,很少在国子学这边的值房留宿,值房里那面书架,还是这位杨御史根据阁老喜好置办的,所以他才敢大胆做主,让卫瑾瑜留宿,如今遇上这尴尬事,可如何解决。   思衬间,已经到了值房外。   值房门紧闭,窗户倒是开了一些。   顾凌洲在窗外停步,魏副监正立刻识趣地将手中灯照去,因书案邻着窗,顾凌洲一眼便看到了伏案而睡的少年。   少年郎臂下尚压着书页,睡颜沉静,而里面的床榻和床帐内的被褥,整洁摆放着,未被动过分毫。   顾凌洲注视良久,皱眉问魏副监正:“他便这样睡?”   值房的钥匙是由刘掌事保管,魏副监正其实没有过多关注过值房这边的事,但学生留宿之事需他首肯,所以他是知道卫瑾瑜已经连续数日留宿的事。   便道:“听巡夜掌事说,这位三公子,每日便是这样睡的。”   “每日?”   一旁杨清先诧异。   “是。”   魏副监正苦着脸答:“这阵子,这位三公子,一直留宿在阁老值房。”   又小心翼翼询问:“可要下官去把人叫醒?下官的值房,勉强可以挤两个人,可以让他去下官值房。”   顾凌洲却摇头。   “不必了。”   “那阁老?”   “本辅正好还有几桩要紧公务要办,去藏书阁吧。” 第031章 青云路(六)   魏副监正不掩惊讶。   他又不傻怎会领悟不出,所谓“几桩要紧公务”,只是这位阁老的托词而已。   无论凤阁还是督查院皆是朝中机枢部门,每日需要经过这位阁老定夺裁断的事务何止万千,顾阁老年轻时虽掌兵身体又不是铁打的操劳了一整日怎会不需要休息。显然是不欲惊扰里头的少年郎,才提出要去藏书阁。   这位阁老素以刚正严厉著称,没想到竟有如此宽厚一面,对面还是一个卫氏的嫡孙。   江左顾氏根基不在上京,但在江左声望极盛凤阁三位座主次辅韩莳芳出了名的老好人几乎未与首辅卫悯在政务上起过任何冲突倒是这位阁老,所掌督查院大力吸纳寒门子弟秉公执法弹劾过不少世家官员。   顾氏在江左立业数百年,文武兼修祖上有从龙之功论家族渊源底蕴不输于金陵起家的卫氏自然也是京中小族无法相比。顾氏亦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扶植太祖登基后,便退避江左并未大肆在上京发展势力,对于太祖授予的王爵亦固辞不受。但江左顾氏,子弟英才辈出,如繁星散落各处,始终是大渊朝堂上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由这位阁老掌督查院,也是再合适不过。   魏副监正感佩之余,立刻拱袖道:“阁老宵衣旰食,为国操劳,岂能再如此劳累,阁老若不嫌弃,请去下官值房休息罢。”   顾凌洲一摆手:“勿需多言。”   魏副监正只能询望向杨清,向这位佥都御史大人求助,杨清笑道:“便依阁老所言,去将藏书阁打开吧,另外再备些茶水与基本盥洗之物。”   说完,亲自提灯,在一旁为顾凌洲引路。   “日日伏案而睡,可不好受,那个孩子,倒是挺用功,便是弟子当年在国子监就学时,亦远不及之。”   “听闻这位三公子自幼体弱,这回受讯问的世家子弟,大部分伤未痊愈,都请假在府中学习,他算是最早回来报道的那一批了。如此拼命用功,莫不是为了国子监即将举行的大考?若能在大考中位列前三,是可以拿到特赦名额,越过乡试院试,直接参加五月会试的。”   “只是,今年入学的二百余名学子,皆是各地乡试院试拔尖者,几乎囊括了各州府的解元,想要拿前三,可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没什么希望。”   顾凌洲负手沉默走着,并未开口说话。   杨清试探问:“师父对这位三公子,似乎有些看法?”   师父虽严厉,但若是遇到喜爱的学子,无论寒门世家,都是不吝嘉奖的。然他每回提到这位三公子,师父都是沉默以对,不发表任何褒贬之言。   顾凌洲却摇头:“为师并不了解他,能有什么看法,只是觉得,此子心性,不同一般,一时看不透而已。”   “不过,肯努力用功,总是好事。”   “你待会儿告诉魏副监一声,以后本辅的值房,依旧可给学生们用,不必特意给本辅留着。夜里读书清苦,多给学生们准备些热茶和糕点。”   杨清笑着应是。   卫瑾瑜次日醒来,读到卯时,去找刘管事归还钥匙时,才得知昨夜顾凌洲突然过来的事。   “不过公子也不必惶恐难安,阁老看着严厉,其实拳拳之心,向来爱护学生,昨夜去值房看了一眼,见公子正在沉睡,吩咐掌事们不许打扰,便直接移身去了藏书阁办公。”   “阁老还说了,以后那间值房,学生依然可以留宿。”   刘管事收起钥匙,与卫瑾瑜说着情况。   卫瑾瑜点头,问:“请问阁老已经离开了么?”   刘管事看了看天色,道:“方才杨御史还过来吩咐下官准备简单的早点,应当在用早膳吧。”   卫瑾瑜和掌事作别,离开授业堂值房,踟蹰片刻,沿长廊往藏书阁方向行去。   藏书阁外,果然有两列重兵把守,副监正领着两名管事恭敬立在廊下,阁门大开,不时有仆从进出。   卫瑾瑜到时,杨清恰好从阁内出来。   一眼看见那一身雪色,立在阶下的少年郎,杨清温和问:“有事么?”   卫瑾瑜展袍在阶下跪了,道:“昨日扰了阁老休息,学生特来向阁老请罪谢恩。”   杨清想,毕竟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倒是个懂规矩的,便笑道:“阁老正在用早膳,你要求见,怕要等上一会儿。”   卫瑾瑜打开身侧食盒,从中取出一只细白茶盏,双手捧着,托于额前,垂目道:“学生不敢惊扰阁老宝驾,故而准备了露茶一盏,请阁老享用。”   杨清微有意外:“露茶?”   卫瑾瑜道:“便是就近采集的桃花清露,仓促粗糙,望阁老不弃。”   杨清点头,让人将茶接过,道:“本官会将你心意转达给阁老。”   卫瑾瑜俯身磕了个头,便起身离开。   直到望着少年身影消失在廊下,杨清方转身回了阁内。   顾凌洲正端坐用膳,杨清将那盏露茶搁到案上,跪坐至案侧,将事情原委讲了,道:“一盏露茶,不知要采集多少颗露珠才能集成,还要择取干净不沾任何尘泥的,这份谢礼,看着轻,心意却重。”   “他只献茶,并不当面谢恩,可见进退也十分有度,便是旁人瞧见了,也捉不住他任何把柄。”   “这孩子,果然玲珑心窍。”   顾凌洲搁下筷子,淡淡道:“太过玲珑,也难掌控,难驯服。”   杨清一愣,问:“那这盏茶,师父还喝么?”   顾凌洲没说话,顷刻,端起茶盏尝了一口,一股晨露独有的清甜弥漫在舌尖,混着一丝极浅淡的桃花香,一口下去,五脏七窍仿佛都得到了滋润。   **   转眼到了大考日。   国子监大考和会试不同,主要考核学生入监以来的学习情况,分九科。每科成绩分甲乙丙三等,九科全部得甲等,谓全甲。   四书五经和讲官们的讲义是重点考试内容,外加一篇策论,策论主题由掌院和讲官们一道拟定。大考足足考三天,前两天都考四科,最后一天只靠策论一科。   虽然不必像会试一般,在贡院里待上几天几夜,但连续三天下来,学生们亦筋疲力尽,几乎耗尽了全服精气神。   好在大考之后有两日假,学生可自由活动,不必待在监中上课。   因而第三日考试一结束,学生们便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离监,或拉着同乡或平日关系好的出去宴饮庆祝,或急急赶去本家宴席,当然,还有学子一边收拾笔墨一边抱怨此次出题人出的题太过偏门冷僻。   “五经之中,有那样的章句么?我怎么全然没有印象?”   “掌教不是说了么,考核内容以四书五经为主,但并不局限于四书五经,有几道偏门冷题也正常。”   “你说得轻巧,一科总共才多少道题,错一道便要差旁人很多。大考若都考不好,会试如何与人竞争。”   裴七公子毫无这个烦恼,因九科里面,这位公子爷有半数都没有答上来,有一科还险些交了白卷,成绩之惨烈已经可以想象。   但裴七公子依旧很兴奋:“我爹说了,只要本公子能得一半的乙,不排在最后一名,他就把京郊那座别院送给我。”   裴七公子还热情地邀请卫瑾瑜将来去庄子里饮酒赏月。   卫瑾瑜一笑,说好,便收拾起笔墨,抱着书箱起身离案了。   裴昭元只觉眼睛被晃了下,呆坐半天,才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肉,问仆从:“他,他刚刚是不是冲我笑了?”   仆从说是。   裴昭元泫然欲泣。   不枉他辛苦讨好美人这般久。   这美人笑起来,也太好看了。   谢唯慎那个混账东西,到底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才能走这等狗屎运。   偏那狗东西还不知道珍惜!   卫瑾瑜往通往藏书阁的廊下走,走到一半,照旧在老地方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   谢琅抱臂靠在廊柱上,打量着他怀里的书箱,道:“好学生,刚考完试,又要接着用功呀。”   除了考试这几日,中午散学后,谢琅隔三差五便会准时在此地出现,如第一次一般,带着卫瑾瑜从侧门出去,到外面的小馆子吃饭。   大部分时间,都是去吃那家面馆。   “你已经下值了?”   卫瑾瑜看着天色,意外问。   谢琅轻笑:“怎么,许你用功,便不许我偷个懒么。”   卫瑾瑜便问:“今日吃什么去?”   谢琅甚愉悦,也喜他的上道,道:“今日得了笔赏钱,带你吃顿好的去。”   卫瑾瑜:“我要先去藏书阁一趟。”   谢琅点头,放下臂:“老地方见。”   说完,他扶刀转身,往外先走了。   卫瑾瑜盯他背影片刻,收回视线,自往藏书阁方向去。   知道苏文卿考完了试,崔灏亦早早从户部出来,在巷口的一处茶棚下等着。这地方不显眼,人也多,他一声便袍,很难被人认出。   “二爷,世子不在殿前司值房。”   亲兵李梧翻身下马,因为跑得急,出了一头汗,过来禀报。   崔灏皱眉:“这个时辰,他不在殿前司,去哪儿了?”   李梧道:“当值的玄虎卫说,世子半个时辰前就提前下值了。”   “没说去做什么?”   “没有。”   崔灏没拧得更深。   他今日特意在二十四楼定了桌席,原本是打算叫着谢琅一道,为苏文卿庆祝的,爷三个也借着这个机会好好聚一聚,因而特意派了李梧早早去殿前司寻人,谁料人竟不在。   “唯慎是个懂规矩的,无缘无故,怎会提前下值。”   崔灏正困惑,苍伯过来了,见着崔灏,迟疑道:“二爷,方才属下似乎瞧见世子爷身边的雍临了。”   崔灏立刻问:“何处见着的?”   “就东边的那道侧门外,驾着车,似乎在等人呢。”   崔灏想到什么,冷哼一声,霍然起身,道:“引我过去。”   苍伯忙道:“将军且慢。”   崔灏厉目扫去。   苍伯硬着头皮道:“其实方才在监中等文卿公子时,老奴还……还瞧见世子了,世子正在廊下与人说话呢。”   “如将军那日所言,此事祸根,不在世子身上,将军贸然过去,怕会伤了和世子的叔侄情分。”   崔灏抚须,若有所思。   **   卫瑾瑜从藏书阁出来,日头已经西移,坠了一半,原本想把书箱存放到授业堂,但怕谢琅等得太久,依旧随身抱着出来了。   走到阶下,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着一身英挺武服,正抚须而立,目若厉电,直直望着他。   “老夫名唤崔灏,你应当听说过。”   卫瑾瑜要走过去时,对方开了口。   卫瑾瑜停下,转过身,微微一笑,道:“崔二爷大名,晚辈自然听过。您在此,是特意等候晚辈?”   崔灏打量着眼前少年郎,沉声开口:“唯慎唤老夫一声二叔,他年少不经事,一时被人所惑,在情理之中,可老夫是看着他长大的,比你了解他,北境军少统帅,不会是一个色令智昏的登徒子,家族利益,谢氏荣辱,在他心中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你能明白么?”   卫瑾瑜神色不变,甚至目中毫无微澜,甚至还维持着礼貌笑意,反问:“您的意思是,让我识趣一点,远离他,不再蛊惑他?”   崔灏道:“你若聪明些,便该如此,于你,于唯慎,都是好事。”   卫瑾瑜一扯嘴角。   这无声的挑衅姿态,令崔灏狠狠拧了下眉。   卫瑾瑜直视他:“我想,您可能搞错了,与我成婚,兴许是圣命难违,可没有人逼他与我躺在一张床上,没人逼着他送我东西,也没有人逼他日日等在廊下,与我偶遇,您与其来质问我,倒不如去问问您心目中意志坚定的侄儿,为何会日日缠着我不放。”   “再说,此事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您只要能请陛下收回那道旨意,我与他,自然一拍两散,再无相干。”   说完,卫瑾瑜便点头为礼,转身而去。   崔灏气得手发抖,他设想了无数可能,万万没料到,对方竟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嚣张。   谢琅等在马车前,见已经快半个时辰了,人还没过来,正奇怪,卫瑾瑜抱着书箱,从门里走了出来。   他上前接过书箱,道:“上车吧。”   走了两步,却发现卫瑾瑜没有动,转过身,就见卫瑾瑜睁着黑白分明的乌眸,直勾勾盯着他,眸色竟是冷的。   “怎么了?”   谢琅奇怪。   卫瑾瑜问:“我想吃什么,都能吃么。”   谢琅挑眉道:“自然。”   “你就是想吃天上的月亮,我都帮你摘下来,成么?”   卫瑾瑜唇边浮起一抹笑,道:“我要吃二十四楼,最贵的包厢,最贵的席面。”   “你——买得起么?敢带我去吃么?” 第032章 青云路(七)   谢琅哑了下。   两人相处这么久这还是这人头回对他提要求,虽然一开口……胃口就挺大。   坐在辕座上的雍临闻言,更是险些眼珠子没掉下来。   二十四楼最贵的包厢,最贵的席面,没有三千金绝对下不来今日国子学大考刚结束前去定席的学子府邸肯定不少包厢价格恐怕比平日更贵,只怕他们世子爷把自己卖了都吃不起。   这三公子,也太瞧得起他们世子爷了。   卫瑾瑜挑眉,似笑非笑打量着眼前人:“怎么?怕了?”   谢琅面无表情站着,闻言眉峰斜斜扬起眼底漫出些邪性儿来忽伸出臂说:“过来。”   卫瑾瑜不解何意。   “过来。”   对方重复了遍。   卫瑾瑜眼睛一眨不眨瞧着,便真往前走了一步。   叫他过去又如何还能把干瘪瘪的钱包变得鼓胀胀不成?   慢悠悠思索间对面人已大步欺近,单臂毫不费力地将他轻松捞起放肆笑道:“本世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既敢应承你就能做到。区区一个席面吓唬谁呢?”   雍临已经看傻了眼,也听傻了。   直到谢琅凌厉一眼扫来方记得跳下车,手忙脚乱打开车门,心中想,世子爷是疯了吗。这般大话放出来,待会儿要如何收场!   卫瑾瑜静静趴在谢琅肩上,由他抱着,倒未挣扎,直到进了车厢,只剩两人时,见谢琅大剌剌在榻上坐了,仍未有松手的意思,方撑着他肩,就势跪坐在他怀中,低垂目,问:“世子是打算抱我一路么?”   这阵子内心蠢蠢欲动不知多少次的渴求终于得到满足,谢琅手掌紧圈着那束着素带、比寻常人要清瘦许多的腰,一寸寸摩挲着,血脉深处再度不受控制涌起细细密密的电流与激荡,令他兴奋的电流。眼底散发的浓烈征服欲与占有欲,仿佛要将卫瑾瑜吞没。   “怎么,不喜欢被抱着?”   他手掌再度缓慢移了一寸,问。   那略带薄茧的指腹透过衣料在肌肤上激起的痒意,仿佛要袭进骨髓里。   卫瑾瑜紧盯着他,反问:“谢唯慎,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么?”   “你不是都替我答了么?”   谢琅直直盯着那双波光漾动,又在散发蛊惑力的眸,手上使了些力。   卫瑾瑜抿唇,继续逼望他:“那我又姓什么?”   “卫。”   谢琅面不改色答。   卫瑾瑜微抬了下巴,冷冷问:“那你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么?”   “笑话谁呢。”   谢琅手掌摩挲速度更慢,手指碾压着那玉带下的肌骨,仿佛抚弄一件精美的玉瓷器,感受到怀中人身体不受控制战栗了下,方邪里邪气抬起那双弥漫着热潮的眼睛,一字字,清晰地:“怎么?你问这话——是觉得我不敢上你?还是不敢上卫氏的嫡孙?”   灯火下,那双张扬凌厉的瞳孔里,看不见的欲海无声翻滚,写满野心昭昭。   卫瑾瑜面无表情听着,心里只觉可笑。   如果上一世的谢琅,看到此刻天真无知、年少轻狂、色令智昏的自己,不知会作何感想,怕是要忍不住抽自己一巴掌吧。   “又在心里嘲笑人?”   冷不丁语调骤然响起,腰窝亦被惩罚似地敲了下。   谢琅满是审视地盯着眼前人,真是奇怪,明明这人什么也没说,可他就是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东西。   准确说,他一直有这种本事,并凭这种本事抓到过数不清的北梁细作。   卫瑾瑜并不否定,而是垂下漂亮清澈的眸,如猎人审视猎物,问:“大话谁不会说呢,你养得起我么?”   这话简直如火星落进谢琅血脉深处,卷起凶猛烈火。   他舔了下唇,目中亦仿佛有烈火燃烧:“你放心,就是砸锅卖铁,当东西当裤子,本世子也千娇万贵地养着你。”   “白养着么?”   卫瑾瑜手指沿着他领口,慢慢探进他后颈里,画着圈儿,伏在他肩上,轻声道:“想吃吃不到,也不敢吃的滋味,也挺难受的吧,世子?”   “嘴上说着敢上,谁信。”   狭窄的车厢里,潮意涌动,空气突然粘稠得仿佛要滴下水。那幽暗燃烧的烈火终于喷薄而出,如奔腾的洪流一般,齐齐涌向身体某处。   谢琅深吸一口气,忍着突然袭起的闷胀,知他又在提醒他那玄之又玄的毒,咬牙切齿望着这妖孽一般的人,道:“你也别得意太久。”   “总有一日,我教你连动嘴皮子、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   二十四楼前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停满了各色华贵马车,几乎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楼门前一溜儿站着十几个堂倌殷勤迎客。   雍临的驭术毫无发挥之地,只能把车停在了外围。   “世子爷,那……好像是二爷身边的李梧啊,还有拴着的那匹马,也是二爷坐骑啊。”   雍临隔老远看到一身劲装,牵马站在人群中的青衣人,诧异道。   卫瑾瑜已经当先下车,就靠在车壁上,抱起臂,似笑非笑打量着后一步下车的谢琅。   谢琅敏锐察觉到,回头,眼睛一眯,问:“笑什么呢?”   卫瑾瑜一扯嘴角:“没什么,只是希望,有些人别那般快闪了舌头才好。”   “放心,饿不着你。”   谢琅偏头吩咐雍临:“你过去打个招呼,顺便问问怎么回事。”   雍临应是。   谢琅直接带着卫瑾瑜往楼内行去。   立刻有堂倌殷勤迎上,引着二人进去。   “哟,这不是世子爷么?”   谢琅入上京第一日,便在二十四楼豪掷千金,宴请姚松为首的京中纨绔们。姚松是二十四楼常客,谢琅常跟他混,又不止一次在此地和殿前司一帮人吃酒,楼中堂倌都很眼熟他。   “南厢还有剩余包厢么?”   谢琅径直问。   堂倌笑道:“正巧余着一间,护国公府的公子临时有事,刚刚着人来退的。世子要订么?”   谢琅说订。   堂倌笑得更甜:“那就请世子先随奴去柜台那边交定金吧,今夜客人多,全都在抢包厢,下手若慢,怕要被人抢了。”   柜台就在大堂里,几步就到。   谢琅边走边不经意问:“定金多少?”   堂倌细声答:“平日三百金就成,今日特殊,稍涨了涨,要五百金。”   五百金。   纵有心理准备,谢琅亦不受控制肉疼了下。   他一年薪俸全攒着不花,都攒不下这么多。   然想到后面有个人还正等着瞧他笑话,谢琅只能作出淡定之态。   到了柜台前,堂倌问:“世子用票还是现银?”   谢琅气定神闲将三个钱袋子全部放到柜台上,里头负责收银的堂倌一一打开点了点,为难道:“这……世子,这差的有点多呀。”   谢琅不紧不慢摘了腰间牌子,搁在柜上:“加上它呢?”   两名堂倌看清那牌子上殿前司字样和“殿前司指挥使”几个大字,都吓了一跳。谢琅敲着案面道:“今日出门匆忙,没带那么多现钱,包厢就这么定了,明日天一亮,我教人准时来赎东西。”   原本等着看好戏的卫瑾瑜终于皱眉:“你疯了。”   谢琅好笑:“怎么?不敢吃了?”   卫瑾瑜看他半晌,冷冷道:“左右压牌子要挨罚的不是我,我怕什么。”   “这就对了。”   “本世子请饭,你只管敞开了吃就成,别矫情也别废话。”   “如何?成么?”谢琅回望堂倌。   殿前司不仅负责宫城安全,也协管上京治安,对方敢把公牌抵押到这儿,显然不可能赖账,堂倌哪敢说不,忙呵腰道:“成、成,小的这就引世子过去。”   南厢临街,夜里观景极好,包厢内布置风雅,浴池软榻,一应俱全,是可以直接在里头过夜的。   进去之后,堂倌便问谢琅要宴请几人,听说就两个人,也不奇怪,毕竟许多京中权贵看中雅厢环境,常会来楼中与情人幽会,或点楼中伶妓小倌寻欢。   堂倌识趣得很,口风也严,并不擅自探问客人隐私,免得惹祸上身,只恭敬捧出食单,让谢琅选席面。   谢琅看也不看,道:“不必选了,哪席最贵,就上哪席。”   卫瑾瑜看他一眼,自堂倌手里接过食单,道:“别听他的,我们只有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选最便宜水席的便可。”   堂倌为难看着两人。   谢琅:“我说了算,就最贵的。”   卫瑾瑜直接站起来:“谢唯慎,你再胡来,恕难奉陪。”   “行。”   两人对视片刻,谢琅一笑,吩咐堂倌:“听他的。”   等堂倌退下,卫瑾瑜再也忍不住道:“你有病是不是?”   “怎么说话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谢琅往椅上一靠,顺便把人拉着坐下,笑吟吟道:“不是你要吃最贵的包厢,最贵的席么?我都没觉得疼呢,你替我心疼什么?”   “谁替你心疼了。”   卫瑾瑜用力抿了下唇,方道:“我只是看不惯有些人死要面子,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最后怕真要穷得当裤子了而已。”   “还嘴硬。”谢琅挑眉,嘴角笑意更深,声音竟温和许多:“放心,就算真当裤子,也是当本世子的裤子,不耽搁让你吃香喝辣。”   卫瑾瑜乌眸定定望着这个人,看着那张张扬俊美、近在咫尺,面对着他,眼底浮着的只有戏谑笑意,而无丝毫恨意的脸,忽问:“谢唯慎,你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么?”   谢琅心头突一跳。   下意识问:“什么?”   “没什么。”   卫瑾瑜面无表情收回视线。   想,只是觉得,世事太荒唐,让人觉得有些可笑及……寂寥而已。   怕人饿着肚子等,谢琅先让堂倌上了一壶花茶和几碟糕点。   这时,雍临在雅厢门口探了下头。   谢琅瞧见,便知他要在外面禀报,与卫瑾瑜道:“你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卫瑾瑜也没什么意外,自己给自己斟了碗茶,点头“嗯”了声,算是答应。   谢琅瞧他这模样,忍不住牵了下嘴角。   “怎么了?”   他负袖走到外面,问雍临。   雍临不掩着急:“不好了,世子爷,今夜二爷也在这里定了席面,给文卿公子庆祝呢。李梧说,他下午还奉二爷命令去殿前司寻您了,本打算叫着您一块呢。”   谢琅一怔。   隐约想起,之前他被崔灏叫去行辕那回,吃饭间隙,崔灏似乎是提过那么一嘴。可时间隔得有点久,他给忘了。   雍临:“李梧刚才一直问属下为何也在这儿,属下没敢说出实情,也没敢提世子爷也在这儿,只说是恰好路过,也不知他信没信。”   谢琅睨他一眼。   “我的马车就停在外头,你说他信不信。”   雍临也知瞒过可能性不大,苦着脸道:“这可如何是好,二爷的脾气,您也知道,若是教他知道您——”   雍临悄悄往包厢里瞥了眼:“那还了得啊。”   “依属下看,要不您就说,是被同僚强拉过来喝酒的,左右二爷也不可能去查证这事儿,马车的事也能解释了。”   谢琅沉吟片刻,道:“我自有主张,你先别管了。”   雍临应是,做贼心虚般四下瞄了瞄,方找了个隐蔽处待着。   谢琅回到雅厢,菜已上了大半,卫瑾瑜正挑了一块鱼肉,搁在小碟里,不紧不慢挑着刺,见谢琅回来,道:“你有事先去忙便是,我自己能吃。”   谢琅没吭声,也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慢挑着刺。   “不是什么大事,我二叔恰巧也在楼中吃宴,待会儿我可能需要过去与他打个招呼。”   卫瑾瑜挑刺的空隙,听谢琅忽然开口。   卫瑾瑜便“嗯”了声。   谢琅接着道:“我二叔是我父亲结义兄弟,朝廷钦封的镇西大将军,从小看着我长大,小时候我贪玩,去山里打猎,被狼群围攻,是二叔赶过去,把我救了出来。”   卫瑾瑜听着,懒洋洋附和。   “救命之恩,的确重于泰山。”   谢琅见他还在慢悠悠挑,便把自己挑好的鱼肉夹过去。   “你也太慢了,吃这个。”   说完,他又夹了第二块鱼肉,继续挑。   卫瑾瑜也不客气,送了一小块鱼肉到嘴里,道:“这么大的恩情,你还不赶紧过去,好好伺候你二叔用饭。”   谢琅无端听出一股子酸意,剑眉一挑,笑:“放心,有人伺候,不缺我一个,倒是你,娇贵得连个鱼刺都挑不出来,要是没人伺候,怕连肚子都吃不饱。”   卫瑾瑜没有应声,默默吃了第二口鱼肉。   谢琅道:“原本该带你也去见见他的,可他这人吧,性子太拗,还是等改日,我把诸事都安排妥帖了吧。”   卫瑾瑜一笑。   “不必了,我这个讨人嫌的卫氏人,还是不到你们谢府人跟前讨嫌了。”   谢琅不免皱眉。   “我家人口其实很简单,我爹我娘,我大哥,还有一个弟弟三郎,另就是我爹两个结义兄弟,二叔三叔,我爹表面严厉,其实待人挺宽厚的,我娘和我大哥就更不必说了,至于三郎,就是惹祸精跟屁虫一个,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族中其他叔伯兄弟,也都是爽朗好相处的性子。”   卫瑾瑜听完,不由抬头,古怪看他一眼。   谢琅好笑:“怎么?怕了?”   具体怕什么,他又未言明,卫瑾瑜也没有接话。   把一条鱼挑了有一整面后,谢琅方起身,道:“我去跟二叔打个招呼,你先吃,有事就直接吩咐堂倌,我让他们在外面候着。”   卫瑾瑜依旧点头,“嗯”了声。   崔灏所定包厢,在价钱比较便宜的西厢。   谢琅进去时,一桌人已经开吃,李梧和苍伯都坐在席上,崔灏一身青袍,端坐在上首,眉叠着,苏文卿正站在一旁,给他奉酒。   “你坐着,这些事让他们干,别总忙活。”   崔灏道。   苏文卿笑了笑,没说话,给崔灏倒完酒,又给李梧和苍伯各倒了一杯,另外二人忙惶恐起身接了。   崔灏心中有事,眉间便如拧了疙瘩一般。   李梧和苍伯知道些缘由,都惴惴坐着,因得了崔灏嘱咐,也不敢在苏文卿面前多嘴或表露出什么。   谢琅便在此时带着雍临走了进来。   李梧先瞧见,立刻激动站起:“世子来了!”   崔灏抚须动作一顿,眉间疙瘩也瞬间散开,抬头,直愣愣打量谢琅片刻,冷哼:“我还当你忘了我这二叔,也忘了还有个弟弟需要照顾呢!”   李梧坐在崔灏右手边,忙要起身让开坐,让谢琅就坐。崔灏却道:“你坐着,别动。”   李梧一愣,只能心虚坐下。   谢琅也不在意,自拎起酒壶,往空酒盏里倒了一盏酒,站着,微垂眼,双手奉到崔灏面前,道:“侄儿来晚了,给二叔赔罪。”   崔灏并不接,而是目光如炬,沉声道:“你倒是和大家说说,你忙什么去了?”   一句话,让雅室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李梧苍伯见他动怒,都吓得搁下了筷子,雍临站在后面,也紧张地手心冒汗。   谢琅笑了笑,道:“说也无妨,侄儿恰好也在楼里定了包厢,与人吃饭呢。”   “和谁一起吃?”   “卫三,侄儿的夫人。”   崔灏忍无可忍,砰得摔了手中酒盏,“一个卫氏子,旁人当个笑话说说也就算了,他是你哪门子的夫人!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无可救药了!”   上好的白玉瓷盏碎了一地,直接落在谢琅脚边。   “义父!”   苏文卿陡然变色,用力握住崔灏胳膊,低声恳求道:“这是外头,义父息怒,有什么事回去再说罢,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义父何必动怒如此。”   “你还替他说话。”   “今日我若再不替他父亲管教他,我看他都要数典忘祖了!”   连日积攒的怒火,如火山一般爆发出来。   崔灏痛心疾首,盯着谢琅呵斥:“你父亲创下如今的基业容易么?你大哥,文武双全,少年英才,昔年何等意气风发,要不是被人坑害构陷,便是不袭爵,单凭军功,也能凭自己挣到爵位了,你呢,被一个卫氏妖孽惑了心窍,色令智昏,连基本的是非黑白竟也不分了,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对你父亲和你大哥!”   “你如今巴巴儿地上赶着讨好那卫三,我且问你,真到将来,卫氏与谢氏彻底撕破脸那一日,那卫三会向着卫氏,向着他祖父卫悯,还是会向着你?”   “你糊涂啊!”   谢琅一直沉默听着。   听罢,竟直接一撩袍,在那碎瓷片上跪了。   众人俱是变色,雍临急上前一步,被谢琅抬头止住。谢琅极低笑了声:“原来在二叔眼里,侄儿这桩婚事,也是个笑话么?”   崔灏一怔,到底是从小疼到大的小子,目中划过一抹惊痛色,道:“二叔不是这个意思。”   “二叔是怕你误入歧途啊,唯慎,你能明白么?”   “侄儿明白。”   谢琅神色不变,但眸光很冷静坚定。   “但侄儿有侄儿自己的打算。这是侄儿的私事,二叔今日可以打死打残侄儿,但侄儿要做的事,想做的事,不会因任何人更改心意。”   “便是爹和大哥来了,侄儿也是这句话。”   “还望二叔理解。”   崔灏以陌生而震惊的眼光打量着谢琅,半晌,吞下满目惊痛,神色复转冷漠,一摆手,道:“既如此,你我之间,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以后,你也不必唤我二叔,不必再到行辕来找我。”   “我不会打你,也不会再骂你,我只当,没教过你吧。”   李梧与苍伯俱面色大变,苏文卿亦急声道:“义父——”   崔灏抬起手,让众人都住口,忍着心口剧痛,起身,与苏文卿道:“走,咱们回去,别耽搁人家攀附高枝。”   说完,当先出了雅室。   “义父只是一时情急之言,世子切勿当真,否则,便是真的伤了叔侄情分了。”   苏文卿无奈留下一句,就跟着崔灏出去了。   李梧与苍伯也没想到好好的酒席闹成这样,只能叹气一声,也急忙追了过去。   “世子,二爷他是真心疼爱您,您,您千万别搁在心上。”   苍伯到底又停下来,愁眉苦脸道。   谢琅点头:“放心,我知道,你们也好好劝劝二叔,让他冷静下吧,改日,我登门向他赔罪。”   苍伯听了这话,方算放心,郑重应下,也赶紧离开了。   雍临扶谢琅起来,见他膝上已被瓷片扎得渗出血,忙道:“我先给主子清理包扎一下吧。”   说完又忍不住道:“主子明知二爷是什么脾气,何苦如此忤逆他呢,您便是编个旁的理由,二爷也不至于这般动怒。”   谢琅放下衣袍,道:“别废话了,这种事,若还藏着掖着,算什么男人。迟早要说的,晚说不如直接痛快说了,彼此心里都痛快。”   雍临默默想,怕只您一个人痛快了。   二爷那头,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   真是愁人。   谢琅并未让雍临包扎,这点伤,还不耽搁他行走,回到雅室,推开门,见一桌子菜还摆在原处,室内竟是空的,案后并不见那原本坐着的人,脚步倏地一顿,接着问侍奉在外的堂倌:“方才在里面吃饭的人呢?”   堂倌笑道:“那小郎君已经吃完回去了,他留了话,让小人转达,说感谢世子招待,他吃得很好,剩下的菜,让世子慢慢享用,不必等他。”   “还有,茶水钱、糕点钱和剩下的席面钱,那小郎君已经付过了。”   堂倌又把令牌恭敬奉上:“余下的包厢钱,那小郎君亦付过了。”   谢琅一愣。   雍临也傻了眼。   想,他们世子爷这是什么命呀,那头火还没灭呢,这头又生变故。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赔了夫人又折兵。   堂倌不明内情,见谢琅立在原地,望着那满桌子、凉了大半的菜,试探问:“世子还要继续用膳么?可要奴让人去将菜热一热?”   谢琅默了好一会儿,方道:“都撤下吧,不必再热,也不必再送过来。” 第033章 青云路(八)   主仆二人出了楼谢府的马车还停在原处,果然没瞧见人。   “看来三公子是真回去了。”   雍临道。   紧邻着二十四楼的就是一家车马坊,要佣车很便利。   雍临见谢琅背手立在夜色里也不说话,便问:“世子,咱们回府去么?”   谢琅默了好一会儿方道:“你先驾车回吧我随处走走。”   雍临知道今夜和二爷闹了冲突世子心里怕不好受,想散散心也正常,便不敢多嘴,应是,退下了。   时辰尚早谢琅骑着马不知不觉竟转到了国子监门口。   因为学生们休假学监早早就闭了门两个玄虎卫守在门口,见到谢琅忙恭敬行礼:“殿帅。”   “殿帅深夜到访可是有事吩咐?”   玄虎卫小心翼翼询问。   谢琅道:“只是随便走走而已,对了……方才可有学生回来?”   二人摇头。   “学监一个时辰前就闭了门除了两个掌事过来当值并无学生出入。”   谢琅不免皱眉。   竟然没有回监读书那去哪儿了难道回了公主府?   桑行这阵子都在外面奔波忙着料理公主府产业,这回奉少主命令召集各处管事来公主府议事,费了不少周章,今夜刚回来。   草草净了把脸,面上仍风尘仆仆的,正要坐下喝口茶,门房忽过来禀:“桑总管,谢府的那位世子过来了。”   桑行一愣。   “你确定?”   “千真万确,人就骑马在府门口等着呢。”   桑行奇怪,这个时辰,对方过来公主府作甚,难道是少主出了什么事?桑行不敢耽搁,忙搁下茶盏,疾步往府门行去。   出了府门,果见谢琅一人一马,停在阶下。对方人高马大,府前灯笼泄下的侬丽光,落在那张俊美摄人的面上,无端添了几分恐怖色。   “世子怎么过来了?”   桑行行过礼,问。   谢琅往后瞧了眼,见没其他人,心便沉了沉,皱眉问:“他没在府里?”   他?   桑行很快反应过来,茫然道:“自打入国子监读书,公子一直没回过公主府,怎么?公子他……没在谢府么?”   谢琅一愣。   谢府,他竟忘了这种可能。   面上维持着高冷之态,道:“无事,只是恰巧路过,见府里亮着灯,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说完,便调转马头,离开了。   桑行莫名其妙,思来想去,总有些不放心,这阵子他总在外头奔波,明棠又去了北镇抚当差,少主独自在国子学读书,身边连个可靠的人都没有,万一出点什么事……越想越不安,索性唤来一名办事周到的仆从吩咐:“你快骑马跟去谢府瞧瞧,少主在不在。”   谢琅回府,直接把马交给孟祥,到了东跨院一看,屋里竟然真的罕见亮着灯。   他一时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挥退众人,推开门,大步走进屋里一看,卫瑾瑜已经沐浴过,正坐在帐中,握着本书在看。   听到脚步声,也仅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低头继续看书了。   谢琅背手走过去,往床前一杵,成功把光遮住,眉目沉沉,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问:“为何说都不说一声,便提前回来?”   卫瑾瑜淡淡道:“吃完了,自然该回来。”   床帐内弥漫着那种好闻的气息。谢琅挑眉:“怎么?吃味了?”   卫瑾瑜抬头,像有些奇怪望着他:“我吃什么味,今夜得世子款待,我吃得很饱,也很好。倒是世子,又要侍酒又要奉菜,怕没吃进肚里多少东西吧。可要厨房再备点夜宵?”   谢琅不由再度皱眉。   今夜闹成这样,这人若真使性子和他闹一场,他也不觉得什么,无论如何,他半道离席是有些不周全,无论道歉、哄人还是其他补偿,便是抽他两巴掌,他都认了,偏是这种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的态度,让他觉得憋闷不已。   “装什么装。”   “若不是吃味,怪我半道出去,你会招呼不打一声,便自行离开?”   他最烦人不好好说话,语气便也冷了下来。   说着大剌剌在床边坐下,正色道:“我已经和你解释过了,二叔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只是出于礼貌,过去打个招呼而已。你若不高兴,可以当场就说,何必事后给人摆这种脸子。”   卫瑾瑜并不想大半夜和他吵架,本心讲,他提前离开,只是觉得,谢琅进了那座包厢,一时半会儿多半不会回来而已。   他虽并不在意此人去陪谁,侍奉谁,但一个人在外面吃饭,总归是没什么意思的。   “世子多虑了。”   卫瑾瑜目光平静,语气也平静:“我提前回来,只是因为吃饱了,不想浪费时间在外面,想回来看书而已。”   “没有与世子打招呼,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世子在哪个包厢。”   “世子若真如此介怀此事,我向世子道歉,成么?”   谢琅默然,并未得到任何宽慰,他岂能不明白,这话听着宽容,比骂他一顿还令他难受,因这意味着,这个人,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他陪着,也根本不在意他这个人,甚至,根本不在意那一顿饭,所以才能摆出这么一番无所谓的态度。提前离开,也只是觉得,这顿饭耽搁了人家的时间而已。   在这人眼里,那桌子最便宜的水席,只怕都比他值钱。   那过去那么多天,他们一起下馆子,一起吃饭,又算什么。他难道,只是一个陪吃饭的工具么。   “卫瑾瑜。”   谢琅第一次唤了这个名字,几乎是咬牙切齿问:“你这个人的心,当真是木石做的么?”   卫瑾瑜手指轻顿,按着书页,没有说话。   谢琅深吸一口气,道:“行,算我自作多情。”   语罢,撩袍站起,转身而去。   雍临正抱剑站在廊下,发愁世子爷和二爷的关系要如何缓和,突然见谢琅黑着脸从屋里出来,吓了一跳,忙问:“世子去哪里?”   谢琅没理他,直接让孟祥去牵马,而后喝令人打开府门,骑马出了门。   孟祥也一头雾水问雍临:“世子爷这是怎么了?马上就要宵禁了啊,难道殿前司有什么紧急公务么?”   雍临头皮发麻,也迅速吩咐亲兵去牵马,道:“别提了,世子爷身上还有伤呢。”   这一会儿一出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除了在国子学,卫瑾瑜在府中作息一向很准时,看了小半个时辰书,躺下睡了,第二日早晨醒来,发现身侧是空的,被褥也整齐摆放着,全然没有动过,才知谢琅竟一夜没回来。   卫瑾瑜以为对方去了书阁,也没在意。   等盥洗完,换好衣袍,推门出去,见孟祥一脸焦急徘徊在廊下,问清了原委,方诧异问:“他昨夜都不在府中?”   “是啊,自打亥时那会儿骑马出了门,就一直没回来,雍临跟着一道出去了,也没回来。”   “世子离开前,可与公子说什么了?”   卫瑾瑜还没说话,外面忽传来脚步声,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面的肩宽腿长,身形优越,面色阴煞,是谢琅,后面并手并脚跟着雍临。   谢琅像是刚扎进河里游了一圈似的,一身束袖箭袍全部湿透,乌发滴滴答答滴着水,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湿脚印。   他也不看卫瑾瑜,径直回了屋。   “你和世子爷去哪儿了?”   孟祥拉住雍临问。   雍临有苦难言,道:“你还是问世子爷吧,我雍临的命也是命啊。” 总不能说世子爷不顾宵禁,跑去北里买醉,还一气点了三个小倌,明明说好了让人家伺候,结果刚给揉了个肩,便翻脸不认人,把人全赶了出去,接着便把自己泡在浴桶里,泡了一整夜要洗掉脂粉味吧。   “……”   什么乱七八糟的。   孟祥不问也知道绝不会有好事,警告道:“你是世子近卫,怎么也不知道拦着点儿,要是在北郡,该挨罚了。”   卫瑾瑜在廊下站了片刻,转身挑起帘子进了屋,见谢琅顶着那身湿衣服,大马金刀坐在榻上,也不说话,便走过去问:“去哪儿了?”   谢琅抬头,慢悠悠问:“和你有关系么?”   “和我是没关系。”   卫瑾瑜闻着他身上冲天酒气和混在其中的腻人脂粉气,道:“可因为你的幼稚行为,阖府上下不得安宁,你的管家一早就过来问我情况,你说和我有没有关系?”   “幼稚。”   谢琅咀嚼着这个词,点头:“你说的不错,是幼稚。”   “行了,读你的书去吧,我没事。”   说完,他自起身,往浴房去了。   卫瑾瑜盯他身影消失,也懒得追问,先去公主府见了那批管事,恩威并施敲打一番,革掉两个懒怠懈事的杀鸡儆猴,又让管事们签署了新的雇佣协议后,便回了国子监。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   卫瑾瑜每日仍往返在授业堂与藏书阁之间,夜里过了亥时,照旧去找刘掌事要钥匙,去值房看书。唯一的不同,就是回归了吃糕点的日子,午膳再也没有到外面去过。   谢琅这个人,也仿佛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如果不是两人还背着一个徒有虚名的夫妻名分。   又过了几日,国子学大考成绩正式公布。   苏文卿以九科全甲的成绩,毫无意外再度摘得第一,魏惊春紧随其后,以八甲一乙成绩,位列第二,而第三名……则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次大考,竟出了两个八甲。”   没错,卫瑾瑜以八甲一乙,仅落后于魏惊春一题的成绩,斩获了第三名,霎时在国子学内掀起不小轩然大波。   谁也没想到,平日坐在最末一派,行事低调,看起来不声不响的那位卫氏嫡孙,竟有这等本事。   毕竟今年考入国子学的二百名学子,俱是各州府成绩拔尖者,一个传闻体弱,没有参加过乡试院试的世家子弟,能拿到名次就不错了,最后竟然打败了大部分人,一鸣惊人,怎能不令人吃惊震惊。   能入第三,便意味着可以拿到特赦名额。   杨清将经人誊抄过的那份卫瑾瑜的试卷单独呈至顾凌洲面前,道:“弟子已经让人再三核验过,确是那孩子的卷子不错。”   “这结果,委实出乎意料。”   顾凌洲将九科卷子挨着揽过,发现卫瑾瑜得了“乙”的科目并非最后一门策论,而是春秋科里的两道章句题。   他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杨清问:“怎么?师父觉得这成绩有问题?”   顾凌洲摇头:“成绩没有问题,只是觉得,就他策论水平看,这两道章句题,不应该答错。”   杨清一笑:“学生们连考九科,就是思维再敏捷,记忆力再好,疲累也是难免的,一时失误或记错,也属正常。那位苏州解元魏惊春,若非时间不够,策论少了一句收尾,也是能得全甲的。”   顾凌洲合上卷面,吩咐:“告诉监正,把他写入今年特赦之列吧,文书也按规矩出具,写好后直接来找老夫盖印。”   杨清应下。   三日后,卫瑾瑜正式拿到由掌院签字盖印的特赦文书。   虽然活了两世,然这一刻,他方有了真真切切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散学后,卫瑾瑜照例抱着书箱去藏书阁看书。   经过那条长廊,走到一半时,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他顿了下,停住步,慢慢转身去看,才发现是一个抱着花盆的莳花老翁。   “小公子又在用功呐。”   老翁经常在附近侍弄花草,已经很眼熟这个少年郎。   见对方突然回头,憨厚一笑,行礼打招呼。   卫瑾瑜笑了笑,朝他点头致意,作为回礼,便继续抱着东西,头也不回往藏书阁方向走了。 第034章 青云路(九)   “那可是八甲九科里八科都是满分,整个学监统共就两个人,他连乡试院试都没参加过当真能考这个成绩?”   “嘘,小声些,人家是正经的卫氏嫡孙别说是八甲就是想考九甲还不是卫氏一句话的事么?值当你们如此大惊小怪。”   “你就不惊,你就不怪?此次大考,别说八甲了,就是得七甲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苏文卿能得九甲在意料之中可他凭什么能得八甲。这回考试题目可不算简单尤其是章句题很多都出得冷门偏僻。”   “听说这位卫氏嫡孙十分用功,每日几乎泡在藏书阁里连饭都很少吃晚上也不回家,而是去顾阁老的值房里继续苦读。”   “装样子谁不会值房只他自己用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睡大觉谁知道说不准还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得阁老赏识呢,谁不知道他父亲卫氏三郎是罪臣,他虽是卫氏嫡孙,须得通过大考,拿到特赦名额才能参加会试。卫氏送他过来,不过是为了弄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不被世人指摘罢了。”   卫瑾瑜刚到藏书阁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窃窃议论声。   卫瑾瑜眼底没什么波动,正要进去,另一道愤怒声音陡然响起:“身为官学生,这般如村口长舌妇一般,在背后议论诋毁同窗,成何体统,岂不伤同窗情分。”   原是孟尧和魏惊春先一步出现在了藏书阁门口。   开口说话的竟是素来好脾气的魏惊春。   他身旁的孟尧跟着冷笑:“魏兄,你如此愤怒,还是见识太少,考不过人家,便说人家成绩得的不正,和村里的懒汉种不好地,便说自家的牛不行是一个道理。”   “此次大考,由顾阁老亲自主持,考生作答前,要先将姓名籍贯这些基本信息用特制的浆纸糊上,答完题,卷面要由专人统一誊抄后,再交与夫子们阅览,卷面若有任何记号,立刻作废,成绩出来后,还要由顾阁老亲自审定,以保证成绩公平公正。你们倒是说说,这其中哪个环节,有作弊可能?”   “这些话,你们敢当着顾阁老的面说么?”   没错,大考成绩出来后,虽有风言风语,可无一人敢当众质疑结果,便是因为考试过程严格模拟会试,杜绝了任何作弊可能。且内阁次辅顾凌洲严厉刚正,从不与卫氏交好,也没理由给一个卫氏嫡孙大开方便之门。   可国子学大考虽比不得会试,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功名,毕竟是获得座主们赏识,在座主们面前表现的绝佳机会,如果能名列前三,该是何等荣耀,如今被一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卫氏嫡孙抢了风头,谁能甘心。   凑在一起说话的几名学子见他二人一唱一和,指桑骂槐,还拿顾凌洲出来压人,心虚加上恼羞成怒,不由也来了气性,一人哼道:“孟尧,你也别含沙射影地骂我们了,谁不知道你这阵子总巴巴地往那卫氏嫡孙跟前凑,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攀附卫氏这棵大树么。趋炎附势,阿谀谄媚权贵,真正让读书人脸面扫地的是你才对!”   魏惊春家境殷实,且才华横溢,在寒门学子中声望很高,又和苏文卿关系极好,学子们不欲与其发生龃龉,便心照不宣地将矛头对准家境贫寒、成绩也没那么优异突出的孟尧。   他们早看孟尧不顺眼了,要不是有魏惊春这样的大才子护着,这么个青州过来的乡巴佬,凭什么能和苏文卿、魏惊春并称“寒门三杰”。   尤其苏文卿,在寒门学子心中,几乎是高天孤月,皓然圣洁不可侵犯一般的存在。   孟尧委实没料到这帮人竟能这般颠倒黑白,一时也气血上涌,正要痛骂回去,一道雪色身影,翩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看来,我来得不巧,扰了诸位雅兴了。”   卫瑾瑜侧眸,淡淡说了一句,那几名嚼舌根的学子立刻低下头,佯装看书。   背后议论归背后议论,他们可没胆量当面得罪卫氏的嫡孙。   孟尧余怒未消,见状,便知卫瑾瑜多半已经听到了那些话,低声劝:“你不必放在心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清者自清,至少,我和魏兄信你,并诚心恭喜你拿到特赦名额。”   卫瑾瑜嘴角一弯,道:“自然。”   顿了顿,又道:“方才多谢你们仗义执言。”   孟尧:“这有什么谢的,这等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之事,任谁遇见都不会坐视不理。倒是这些人,嘴皮子随便一动,就肆无忌惮往人身上泼脏水,着实可恶,简直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你权当他们放屁便行——”   魏惊春伸手扯了扯孟尧,让他注意言辞。   孟尧咳一声:“总之,莫与小人一般见识。”   “我知道。”   卫瑾瑜再度朝二人致谢,便若无其事进了书阁,依旧捡了一张书案,随意坐下了。   孟尧和魏惊春也是藏书阁常客,自然知道卫瑾瑜这阵子读书有多用功,见他遇着这事一派淡然,并不见任何惊慌失措色,心下倒是佩服不已。   **   “世子爷,三郎来信了。”   已入四月,一到中午,日头暖烘烘的,晒得人想犯懒。   谢琅下值后没有出衙署,依旧坐在值房里喝茶,雍临握着封信兴冲冲进来了。   谢琅收起腿,搁下茶盏,把信接过,展开一阅,险些没气得吐血。雍临在旁边瞧着,不解问:“三郎说什么了?”   屁都没说。   谢琅冷漠想。   谢三郎这封回信,主要是针对谢琅之前询问的关于“宫砂之毒”的事。   谢琅等了将近一月,才等到这封回信,还以为对方会向他透露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结果这位谢三郎在信中心虚地说,他也只是道听途说来的,至于何时何地,在哪条道上听来的,已经完全不记得。说不准只是他听错了。   “世上当真有此奇毒乎?愚弟以为,讹传也!”   谢三郎大言不惭诉说着自己的看法。   谢三郎接着用大笔墨表达了对兄长的关心:阿兄怎么突然问起此毒?可是在上京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之事?可是有男刺客意图不轨,欲对阿兄下此毒?阿兄若抓到刺客,千万别直接杀了,留着慢慢研究,说不准有流芳千古价值,若能大力发扬光大,用来对付北梁人,尤其是好色的北梁大王子,必是一记猛药。   信末尾,谢三郎又问起另一桩事,阿兄为何不让我与柳氏结亲?我看父亲母亲,都极看重柳家。至于我,啊,我本人无所谓的。谢三郎顺带抱怨了一通北郡的小女娘们如何粗蛮无礼,又兴奋说,听闻上京女娘个个温婉知礼,甚为贤淑,阿兄能否为愚弟物色一二,救愚弟脱离苦海……   谢琅漠然把信丢给雍临,让雍临找地儿烧了,免得自己被气死。   雍临默默把信塞进衣襟里,问:“主子中午打算吃什么?还是属下去膳食堂打包几个菜回来么?”   殿前司也有自己的膳食堂,但因为要供应几千的玄虎卫用膳,做的都是比较糙的大锅饭,厨子也是从军中找来的,和国子监由内库拨银供养的膳食堂饭菜质量没法比。   这段时间,除了偶尔外出执行公务,谢琅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司中,到了用饭时间,就让雍临去膳食堂随便打包些吃食回来。   雍临以为今日亦是如此,不料谢琅竟起身道:“不用了,今日去外头吃。”   雍临便知这是要带自己下馆子的意思,笑着应好。   他倒不是贪那两口好吃的,而是觉得,主子自打和卫三公子闹了那次不虞后,就再也没到外头吃过一顿好的,未免太自苦了点。   人家三公子倒是正常读书上学,一点事没有,主子若是憋出点什么问题,可就太得不偿失了,侯爷和大公子那头他也没法交代。   主仆二人出了殿前司,意外看到崔灏身边的亲兵李梧一身劲装,牵着马等着外面,正往司里张望。   “世子。”   见谢琅出来,李梧一喜,立刻上前行礼。   谢琅问:“怎么,有事?”   李梧眼睛骤然一红:“世子,二爷病了。”   谢琅脸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可找大夫看过了?”   李梧道:“有好些天了,二爷一直让瞒着,不许打搅世子。大夫看过了,只说是急怒攻心,要安心静养,可属下看二爷那样子,实在心酸,便背着二爷,偷偷过来了……”   “你糊涂!”   谢琅立刻让雍临去牵马,待翻身上马,厉声斥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早来告知我。亏你还是二叔身边人!”   李梧情知理亏,不敢反驳,忙也上马跟了上去。   到了行辕,崔灏果然只着一件单衫,躺在榻上,额上垫着一块毛巾,苏文卿正跪坐在一边,给他喂药。   叔侄两个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面,没有说话,谢琅进了屋里,看着一脸病容躺在那儿的崔灏,心下甚不是滋味,好一会儿,方走过去,唤了声“二叔”。   崔灏僵了下,转眼一看,问:“你怎么过来了?”   又斥责随后进来的李梧:“谁让你多嘴多事!”   李梧低头不吭声,谢琅直接在榻前跪了,自苏文卿手里接过药,道:“二叔也别骂他了,这事儿都怪侄儿,侄儿在这给二叔赔罪了。”   崔灏心里何尝不悔。   回来后,想想那日自己在包厢里所言所行,的确有些太过激烈不留情面,重重煎熬之下,才支撑不住病倒了。   听着这话,眼睛一酸,道:“是二叔不对,没体谅你的难处,快起来,别跪着了,膝上的伤可好了?”   谢琅点头。   “早好了。”   看着叔侄二人重归于好,李梧和苍伯等人都露出欣慰的笑,李梧甚至悄悄抹了把泪,苏文卿笑道:“我和苍伯一道去做几个简便的菜,待会儿世子就直接在行辕用膳吧。”   说完就领着苍伯退下了。   谢琅喂着崔灏喝完药,崔灏拿了毛巾,靠着软枕坐起来,叹道:“看到你呀,二叔这病就算好了一半了。”   谢琅道:“是侄儿不孝。”   “这种话就别说了,二叔也有错,二叔心里就是再不高兴,也不该当着那么多人面那般训斥你。再者,你在京中当差,也有你自己的苦衷和难处。”   “二叔不该逼你那么紧。”   “还有一件事,二叔正想找机会同你说,这一两个月内,二叔怕是无法离京了。”   谢琅一愣,问怎么回事。   崔灏叹道:“昨日户部的人来说,去岁那批棉衣的账目,可能有些问题,有几处,他们需要好好核查一番。但应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如今国库空虚,户部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七八瓣花,谨慎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谢琅皱眉。   上一世,他记得这时候二叔该押着那批军粮北上了,并未滞留上京这么久。   谢琅于是问:“户部拨的那批军粮,可下来了?”   崔灏点头:“文书已经交接完毕,就等出仓了。只是我一时半刻无法离京,实在不行,只能让人父亲另派人过来了。全权交给下面人押送,我不放心。”   “当然,派人也不是说派就能派的,一来一往要耽搁至少月余,若户部能尽快理清账目,是最好的。”   谢琅沉眉思索着,这一世与上一世的偏差,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是因为他的重生,违逆了某种规则,才导致所有事情都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么?   崔灏看他模样,宽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此事,我已去信与你父亲商议,无论如何,这批军粮能顺利拨下来,已经是殊为不易了。”   “当然,这其中有你的牺牲。”   谢琅笑了笑,没说话。   崔灏道:“说些高兴的事吧,你还不知道吧,这次国子学大考,九门科目,文卿得了全甲,再次斩获了头名。这孩子有出息,我是真替他高兴。”   “是么?”   谢琅对苏文卿的能力与才华毫不怀疑,道:“的确是件喜事。”   说完,思绪突然一飘浮,想,也不知那个人考得如何,镇日用功成那般模样,应该不会考太砸吧。   想完,又冷漠想,他考得好不好,与他有什么干系。   崔灏又道:“上回大考结束,义父冲动,坏了气氛,白浪费一桌酒席,没能好好给文卿庆祝一下,这回无论如何也要补上。咱们也不吃多贵的西面,就去北里,找家小馆子一起吃顿如何?把雍临和裘英也带上。”   “当然,你若忙也无妨,我们几个吃也一样。”   谢琅便道:“侄儿一定准时到。”   这日午后散完学,孟尧和魏惊春照旧在藏书阁碰到了卫瑾瑜,三人在阁内看书看到夜幕落下,孟尧感到腹中饥饿,这个时辰膳食堂已经关门,孟尧便与魏惊春商量着到外面去吃。   两人见卫瑾瑜仍在垂目看书,走过去问:“卫公子,要不要同我们一道出去用点酒食去?”   他们几乎是与卫瑾瑜同时来到藏书阁的,便猜测着卫瑾瑜和他们一样也没用晚膳。   “放心,只是简单吃点东西,花费不了多少时间,总闷在这阁里看书,头昏脑涨,反而影响效率。”   “咱们也不吃贵的,就去北里找家小馆子,我知道一家做酱肘子的,味道十分不错。”   卫瑾瑜想了想,点头说好。   孟尧没想到对方竟真的答应了,道:“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就好,咱们坐魏府的马车一道过去。” 第035章 青云路(十)   北里位于平康坊内是上京城有名的宴游圣地,因为坊中坐落着大量的妓院娼馆,许多文人墨客、达官显贵都喜欢到里面玩儿且北里不比二十四楼那等销金窟,许多小饭馆价格公道便宜,普通人也能消费得起。   孟尧和魏惊春提出去北里是因为北里挨着东市离宫城很近离国子监自然也不远,驾车差不多一刻左右就能到,许多外来官员的行辕也建在附近。   魏府的仆人已驾车等候,卫瑾瑜见那马车宝盖华丽,拉车的马也是罕见的神骏暗暗感叹魏氏不愧是苏州首富出行车驾竟丝毫不输京中显贵。   魏惊春请孟尧与卫瑾瑜先上车,自己落后一步上去坐定之后方摇头笑道:“这都是我叔父让人准备的,我叔父这个人旁的都好就是生意场上混惯了太重排场让你见笑了。”   这话显然是对卫瑾瑜说的。   对方毕竟是卫氏嫡孙世家大族出身,就算平素简朴低调也必然是见惯了各种锦绣奢华,在对方面前摆排场,有时反而要闹笑话。   尤其在双方还不算太相熟的情况下。   卫瑾瑜一笑,道:“令叔父一定待你极好。”   闲聊起来,便也没那么生疏了,魏惊春给二人各沏了一杯茶,点头道:“公子说得不错。我爹是他们那一辈兄弟里的老大,我叔父虽然少小离家,很早便脱离家里来上京闯荡,但与我家关系一直很好,逢年过节,只要有空闲,都会不远千里回苏州与父亲爷爷和其他叔伯相聚。因为长辈和乐,我们小一辈子侄间的关系也十分要好,只要族中子弟来上京读书,几乎都是寄居在我叔父家中。叔父他这人乐善好客,有时也会周济一些贫寒学子。”   孟尧深以为然:“这回我来上京,也得了魏叔父不少帮助,改日,我得好好备一份重礼登门致谢才行。”   魏惊春忍不住道:“你如今就住在魏府,日日都能见着叔父,还登哪门子门。”   孟尧却道:“这是两码事,我爹娘常教导我,要知恩图报,我这么大个人,有手有脚,岂能日日住在你叔父府里白吃白喝,要是给我爹知道,保准要打我。”   “而且,你也别觉得我们青州苦寒之地,什么好东西都没有,我们青州产的瓜,可是出了名的又大又圆又甘甜,魏叔父若有机会尝到,绝对会喜欢,到了除夕夜,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楼上会挂满花灯,绵延数十里,恢宏壮丽,也是人间盛景。当然,花灯这项,肯定没法与你们苏州府的比。”   魏惊春眉间宛静,听他豪阔说着,道:“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苏州府花灯。”   孟尧哈哈笑道:“一言为定,以后若有机会,我也带你去尝尝我们青州府的瓜。”   卫瑾瑜看在眼里,想,一个人的品性如何,果然跟家教家风密不可分,魏惊春身为富商之子,并不耽于眼前荣华,反而勤勉上进,待人真诚和善,毫无富家公子的骄纵骄奢之气,孟尧虽家境贫寒,但行事磊落坦荡,从不自轻自贱,即便进了国子学读书,也依旧布衣麻衫,来去自如。   寒门三杰,当之无愧。   只是上一世,魏惊春终究没能去到青州,孟尧也一生困在青州,没能看到苏州府的花灯。   “卫公子,上京的除夕夜,应当也很热闹吧。”   卫瑾瑜出神的间隙,听魏惊春问道。   便笑了笑,道:“除夕夜,不设宵禁,所有坊市彻夜通明,也有花灯可看,圣人还会登上城门楼,与百姓同乐。二位既到了上京读书,今年除夕,可以好好观赏。”   卫瑾瑜说得这些,其实大多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最多再掺杂一些幼时的记忆。   八岁之后,除夕夜,他都是待在宫里,同外祖母一起守夜,并未看过外面的景象,以后外祖母若不在了,大约连守夜,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但这一世不同的是,他应当可以自由选择,在哪里守夜了。   一盏茶喝完,北里也到了。   夜间是北里狂欢时刻,街上行人比肩接踵,两侧酒馆、茶楼、各种吃食店目不暇拾,各处宴饮之声喧呼不绝。   魏惊春让仆从将马车停在巷口,三人下了车,一起步行进去。孟尧说的那家酱肘子馆就在街边,可惜人已经坐满了,全是着各色衣衫的食客,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外族人,三人只能打包了一份,坐进了旁边一家小酒馆里。   酒馆虽小,但贵在雅静,上下两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包厢。即便是大堂,每张酒案亦用屏风隔开,保证客人有足够的隐私空间。   三人只是随便吃点,直接在大堂坐了,要了些家常酒食。   “卫公子能饮酒么?”   知道卫瑾瑜身体似乎不是很好,魏惊春问。   卫瑾瑜点头:“少吃一些无妨。”   他们毕竟都是学生,不敢要太烈的酒,只是点了一壶酒劲较小的春蓼酒,否则酩酊大醉一夜,明日误了上课时辰要挨罚的。堂倌还殷勤地搬来红泥小炉,将酒烫热,再奉给客人。   正是用饭时间,酒馆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食客。   虽有屏风隔着,亦能清晰听到邻座推杯换盏声,等酒食上齐全了,堂倌低声问:“贵人可需陪酒的?我们这儿不仅有娘子清倌,还有北地来的胡姬呢。”   “不用。”   魏惊春仿佛听到什么脏耳目的话一般,皱眉摆手,让堂倌退下。   堂倌倒是纳罕,看三人装束打扮,分明就是读书人,读书人到北里来,竟还有不玩儿妓的,倒是稀罕。   孟尧端着酒盏,隔窗往外看去,忽见道边一个蓬头垢面、一身破烂衣裳的老叟正跪在道边,举着一个破碗磕头乞讨。   而大堂里,泠泠曲调忽然响起,原来是为了给食客们助兴,老板让擅长奏乐的胡姬坐到了珠帘后,拨弄琵琶。食客们拍掌叫好,大把的铜钱雪片似的往珠帘里撒,哄喧着让胡姬舞上一曲。   窗外,老叟已经磕得额头一片淤青,碗里半个铜板没讨到,反而被一名衣着锦绣的男子一脚踹开,后面仆从跟着围上去,对老叟拳打脚踢,一通殴打。老叟抱着脑袋在地上无助痛苦翻滚。   孟尧看得难受,忽然放下酒盏起身,说了句“我去去就回”,便大步出了酒馆。   打人的恶仆已经扬长而去,老叟正抱着碗艰难地爬起来,面上全是青肿,孟尧跑过去,把人扶起,道:“老人家,您家里人呢,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   “哪还有什么家里人呢,年年闹饥荒,差不多全死光了。”   老叟以平静语调道。   孟尧一愣:“老人家是从外地逃荒来的?”   老叟摇头:“不是外地,京郊,延庆府。”   “延庆府?”   孟尧越发不解:“天子脚下,怎会闹饥荒?”   老叟突然大笑:“年轻人,天子脚下,怎么就不能闹饥荒了。天子管的是天下大事,不是百姓事。”   孟尧听得一头雾水,转念一想,上京城这么大,哪能人人温饱,总有一些过得苦的百姓。老叟已经站了起来,道:“谢谢你,小伙子,老朽已经没事了,这便回去了,家中还有小孙女,等着老朽呢。”   魏惊春和卫瑾瑜已经随后跟了出来。魏惊春见状,怜悯心起,从怀中掏出一定银子,想交给老者,卫瑾瑜忽伸手握住他臂,看了眼四周,道:“银子不安全,不如买些现成的吃食给老人家,让他带回去吧。”   魏惊春很快明白过来,这老人家孤身一人,衣着褴褛,身上若真带了大笔现银,很可能会惹祸上身,便点头,迅速去买了一些热乎的酒食,用油纸包好,让老者装到麻袋里,又给了老者一张纸条,道:“老人家若还有困难,可循上面的地址来找我。”   老叟朝三人磕了个头,便一步一拐地走了。   回到酒馆,魏惊春见孟尧仍兴致寥寥,神色沉郁,不禁问:“你还在为那个老人家担心?”   孟尧摇头。   “那老人家尚能得咱们相助,已是幸运,可又有多少如那老人家一般的百姓,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受苦受难,食不饱腹,受人欺压。”   “而且,看着这繁华喧闹的上京,恐怕也很难有人想起,西京十三城,尚在敌虏之手,十三城的百姓,尚在敌虏铁蹄下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山河犹破,那些百姓,又有何人管呢。”   青州紧邻西京,孟尧对战争和民生疾苦的感悟,要比其他人更深刻。   魏惊春劝慰道:“你我读书,不就是为了为江山为黎庶尽一份绵薄之力么。”   孟尧苦笑:“话是这么说,可就算考中了进士,当上了官,这朝中,又哪里有你我这样的寒门子弟说话之地。京中这些世家大族,个个只耽于享乐,谁会管百姓死活——”   说完,孟尧忽意识到卫瑾瑜还坐在对面,忙收了嘴,道:“卫公子,你别介意,我也只是一时感慨。”   他有些后悔太冲动直言。   就听卫瑾瑜道:“无妨,这些话,没什么不能说的,世家为天下大害,大渊痈疽毒瘤,天下皆知。”   孟尧与魏惊春都已经诧异眼神望着这位卫氏嫡孙。   孟尧更是惊讶地嘴都合拢不上。   卫瑾瑜端起酒盏,道:“我相信,你们读书,就算一时郁郁不得志,也终会有用武之地,我也相信,西京十三城,终有收复之日,十三城百姓,终有重见光明的一天。”   语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自十年前出了那桩轰动天下的叛国重案后,“西京”二字,和那位引颈就戮身败名裂的寒门宰相陆允安一般,几乎已经成了大渊朝禁忌。   便是他们寒门学子私下里聚会,也只敢隐晦地就此事发表一点议论看法,大多也是点到为止,免得惹祸上身。   谁都知道,如今国库空虚,一个北梁,已经是大渊心腹大患,几乎耗尽了所有兵力财力物力,朝廷根本无暇管西京那个烂摊子。   五年前难得国库充盈,北郡战事稍歇,督查院联合十三科道官员,力谏皇帝趁着朝廷兵多粮广,收复西京,然而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南北双方秘密合议的行军路线惨遭泄露,谢家大公子谢瑛猝不及防折翼西京,十几万大军无功而返,平白消耗了许多粮草。国库银子流水似的拨出去,连个响声也没捞到,北梁人又趁着北境军精锐南下,突袭北郡,大渊北境防线亦遭重创,自此,再也无人敢提收复西京的事。   这是第一次,孟尧与魏惊春听到有人敢堂而皇之、毫不畏避地说西京一定会收复。   还是出自一个柔弱的卫氏嫡孙之口。   在这北里小小酒馆里,二人罕见地热血涌动,生出一股澎湃之意。孟尧与魏惊春亦端起酒盏,孟尧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定也要去青州,去前线,当个马前卒也是愿意的!”   这时,忽有马蹄声在酒馆外面停下,应是又有新的食客到了。   酒馆老板亲自引着堂倌迎到门口,恭敬道:“包厢已经备好,贵人请随小人上楼吧。”   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挑着帘子进来了,大约因为气势太盛,大堂里瞬间静了静,好奇地偷偷探头一望,见对方身穿精致考究的玄色蟒服,袖口、领口都有金线绣的暗纹,腰间别着鞭子,玉带上挂着鱼袋玉佩,便知是位高权重的武官,忙都吓得低下头。连珠帘内的胡姬都停止了弹奏。   虽说北里随便掉块石头,都可能砸着一个二品大员。   可武人凶煞,尤其是位高权重的武将,多半出自京营、锦衣卫或殿前司,哪个都不是好得罪的,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招惹。   “行了,说个位置,我们自己过去就行,不必跟着。”   另一道声音响起,大约是随从侍卫之类。   老板战战兢兢应是,说了包厢具体位置。   众食客只觉一道寒风刮了过去,那主仆二人已经自行往楼上行去,老板站在原地,看着为首之人惊人的身量,悄悄抹一把汗,又嘱咐堂倌一定要小心伺候。   卫瑾瑜三人坐的靠里,并未注意到门口的情况。   卫瑾瑜只是觉得,方才说话人的声音,隐隐有些耳熟,正认真喝着手里的酒,坐在对面的孟尧忽“咦”了一声。   “那不是谢指挥么?”   上京城里,能称谢指挥的目下只有一个。   卫瑾瑜手指顿了顿,转头望去,隔着屏风边缘,只隐约看到一角玄袍,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但后面跟着的护卫,卫瑾瑜看清了,是雍临。   孟尧对谢琅的印象,还停留在上回讯问,对方公报私仇,将卫瑾瑜打伤的事上,他为人豪阔,心思却细腻,想,对方脾气如此不好,若瞧见卫瑾瑜与他们一道出来吃饭,未必会高兴,今日这顿饭本就是一时兴起,若是给卫瑾瑜带来其他麻烦就不好了,便试探问:“卫公子,我吃得差不多了,你若也吃饱了,咱们可提前回去。”   因为老翁的事,一桌酒食,其实才用了不到一小半。   卫瑾瑜若无其事收回视线,一笑,淡淡道:“无妨,我们再吃一会儿。”   孟尧其实根本没吃饱,听卫瑾瑜这般说,便也放下心,掰了块酱肘子,就着胡饼吃了。   “哎呦,公子恕罪,都是奴手笨。”   快要吃完时,在一边奉酒的堂倌一个不稳,不慎将酒液扫到了卫瑾瑜衣袍上。春蓼酒酒液与绿蚁酒相似,带着一点浅绿颜色,对方衣袍又是素白,若不慎染了色,是要毁了一件袍子的,到时老板定要让他赔偿。堂倌连连告罪,惶恐至极,卫瑾瑜说无妨,问有没有净手之处。   “有,就在二楼,奴带公子过去。”   堂倌引着卫瑾瑜到了二楼净室门口,卫瑾瑜自行进去,用锦帕沾了清水,擦拭袍子,虽未彻底擦去颜色,但好歹浅淡了许多。   出了净室门,依旧由堂倌引着下楼。   快走到楼梯口时,却猝不及防与一个人撞上。   对方身量极高,阴影沉沉笼下,通道狭窄,卫瑾瑜便让到一侧,等对方先过去,谁料前面人却久久不动。   卫瑾瑜奇怪,抬头,便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对面谢琅也愣了下。   显然没料到,两人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遇见。   两人已经大半个月没见面,也没说过话,卫瑾瑜静静打量这个人片刻,敷衍点了下头,算是见了礼,就准备走开。   “站住。”   谢琅忽开了口,再度挡住去路。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卫瑾瑜,忽然眼睛一眯:“你同人喝酒了?”   卫瑾瑜扬眸看他。   两人在昏暗的空间里无声对峙着。   一旁堂倌见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已经吓傻了眼。   他自然认出谢琅,就是刚刚被老板亲自接进来的那名位高权重看着十分难相与的武官,至于这位脾气好长相又好的小郎君,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对方,竟被对方盯上。   这时,雍临从包厢里出来,道:“世子爷,二爷和文卿公子还在等着您呢,您怎么出个恭这般久……”   说着,雍临猝不及防瞧见被谢琅挡了大半的少年郎,犹如被人卡住脖子般,睁大眼睛,住了嘴。   卫瑾瑜其实也差不多猜到谢琅会出现在此地的因由了。   闻言,那双漂亮的乌眸水光潋滟,直直望着眼前人,嘴角轻轻一弯:“随便吃了一点而已,比不上世子,阔绰有钱,有包厢可坐。” 第036章 青云路(十一)   谢琅岂能听不出这话中的讽刺之意。   笑道:“是我二叔在里面设宴我只是来作陪的。”   卫瑾瑜等了片刻,见他只提崔灏,对另一位主角苏文卿只字不提便知他并不想外人尤其是他这个卫氏人知道苏文卿与谢氏的关系,只凭雍临一个“文卿公子”的称呼,寻常人也不会把人和苏文卿联系起来。   便也从善如流点头:“挺好的北里夜间风光好亲朋好友多聚一聚互相说说贴心话,一日的疲劳也可尽消了。世子继续,我就不打扰了。”   “真要走了?”   “我又不似世子,有这般疼爱自己的二叔在身边,不走作甚。”   谢琅却没动。   卫瑾瑜不由再度抬眸看他。   谢琅目光沉沉地落下那双狼一般的眼睛昏暗光线下散发着重重幽光仿佛要把人吞进腹中似的,半晌他嘴角忽一挑道:“真是奇怪,你又不在乎这些何必每回说话都给人一种吃味的错觉。”   卫瑾瑜轻怔了下。   片刻也扬起嘴角道:“世子没听过一个典故么同样参禅悟道有人见山,有人见水还有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误把水当山,错把山当水。世子觉得我在吃味,并非我吃味,而是世子个人错觉而已。”   谢琅忍不住叹气。   “典故我是没听过,但我瞧出来了,有些人啊,肉没长多少,牙尖嘴利,倒是比以前更厉害了。”   卫瑾瑜亦没理会他的奚落,伸手,轻轻把人推开,道:“同窗还在等我,告辞了。”   说完,自转身而去。   谢琅就那么立在原地,一直盯着那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彻底瞧不见了,仍没有挪动分毫。   “世子爷,咱们……进去么?”   雍临小心翼翼询问。   他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方才不该那般大呼小叫的,可错已铸成,再后悔也没用了。下次再说话做事,须得先探查好情况,三思而后行才是,雍临在心里告诫自己。同时忍不住想,他家世子爷怎么这般倒霉,上回与三公子吃个饭能与二爷撞上,这回与二爷吃个饭偏又被那三公子撞上。   “进去吧。”   半晌,谢琅慢慢收回视线,道了句。   吃完酒食,卫瑾瑜三人仍乘坐魏府的马车回去。   孟尧现下寄居在魏府,自然和魏惊春顺路,他问卫瑾瑜:“卫公子直接回谢府么?”   谢府和魏府并不在一个坊市内,如果卫瑾瑜要回谢府,他们可以先绕到去谢府,再回魏府。   卫瑾瑜道:“能否劳烦你们送我回学监里?”   另外两人都有些惊诧。   孟尧下意识看了眼天色,没忍住问:“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要回学监么?”   卫瑾瑜点头:“我想把剩下的半册书看完。”   北里距离国子学很近,驱车再跑一趟自然比去谢府还要方便,到了国子监门口,卫瑾瑜独自下车,与孟尧、魏惊春作别后,便转身进了学监大门。   孟尧与魏惊春在车内目送那少年郎进去,孟尧叹道:“这位卫公子,用功之程度,着实是令人钦佩,今日一番话,也振聋发聩。”   当然,二人心中也隐隐有另一番猜测。   譬如,是不是谢氏那位世子脾气太差,两人交恶,卫瑾瑜才不愿回府。   只是这种事毕竟事涉对方隐秘,他们最多也就在心里想一想,绝不敢妄言。   卫瑾瑜在藏书阁待到亥时二刻,依旧抱着未看完的书去了值房。因为顾凌洲的吩咐,如今值房条件好了许多,不仅有现成的茶点饮子,里面隔间还放置了浴桶,可以简单沐浴擦拭。   因为大多数时间留宿监中,明棠每隔几天便会给他送几套衣袍过来,顺便把需要换洗的取走。   今日吃了酒,虽只是春蓼酒,身上也沾了不少酒气,卫瑾瑜烧了热水,简单擦拭了一下身子,换上干净衣袍,便依旧坐到了书案后看书。   “公子。”   正看得投入,值房外忽然传来声音。   卫瑾瑜起身,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发现是一名长相陌生、做掌事装束的男子。男子朝他恭敬行过礼,道:“先生在等着公子呢。”   卫瑾瑜默了默,方关上值房门,跟着男子过去了。   两人从学监一处偏僻的侧门出去,不远处的墙下,已立着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   “先生。”   卫瑾瑜唤了声,掀袍跪下。   掌事恭谨退到一边。   男子转过身,掀开斗篷,露出一张温润白皙的脸庞,正是内阁次辅韩莳芳。   韩莳芳盯着地上的少年,许久未叫起,而是扫了眼旁边的掌事。   掌事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根鞭子,又快又狠往卫瑾瑜背上抽了一鞭。   卫瑾瑜咬牙忍了。   韩莳芳问:“知错么?”   卫瑾瑜掩住眸底浮起的冷意,道:“学生知错。”   韩莳芳叹了口气,把人扶起,道:“上回,若不是你擅自行动,替皇帝挡了那一刀,黄纯下场会比现在更惨。如今虽也达到目的了,毕竟差了一口气,你也别怪先生心狠,先生也是为了能及早铲除奸佞,替你父亲翻案。”   卫瑾瑜道:“学生明白。是学生太心急,太想往上爬了,觉得是个获得皇帝信任的机会,就顺势而为了。先生还有其他吩咐么?”   韩莳芳深深打量少年片刻,笑道:“这阵子,你好好备考,不必再做其他事了。”   回到值房,卫瑾瑜简单擦拭了一下背上的伤口,又上了药,便坐回案后,继续看书。一道鞭伤而已,算不得什么伤,只是后背火辣辣的疼,仍不受控制出了很多冷汗。   如果再有个人让他咬一下就好了。   卫瑾瑜想,并第一次有点想念谢琅这个人。   **   谢琅与裘英、雍临一道回到谢府,孟祥先迎上来,替他牵了马,又解了氅衣后,方凝重道:“世子,今日傍晚,雍王和赵王都让人送来了请帖给世子,雍王想约世子一道赛马,赵王想约世子一道狩猎。”   这是终于按捺不住了呀,谢琅在心里想,对此事不算太奇怪,甚至觉得,这两位都将东宫之位视为囊中之物的皇子,能耐着性子等到此刻,已是十分沉得住气。   裘英在一旁听见,道:“赛马狩猎只是由头罢了,这两位皇子,怕都是想把世子爷拉入麾下,让北境三十万大军为他们的太子位保驾护航。只是,这两边同时送来了帖子,世子无论接哪一个,都得罪人呀。若都接了吧,似乎也不大妥当。”   谢琅慢悠悠道:“我一个也不接。”   裘英一愣,旋即皱眉:“如此,岂不是两边都要得罪。”   “急什么,还没到火候呢。”   谢琅转头吩咐雍临:“你想个法子,把两边都递了帖子的事散播给对方。先让他们窝里斗一斗,把水搅浑了再说吧。”   雍临应是。   谢琅回到东跨院,院中一如既往地清静,只李、顾二女官恭敬地侯在廊下。谢琅从不让她们近身伺候,打过照面,便让人退下。   进屋沐过浴,躺到冰凉枕席上,禁不住想起今日酒馆里相遇的场景。   和他吃饭时,滴酒不沾,如今倒是会和别人一道饮酒了,似乎还连衣袍都打湿了。他唇色浅淡,饮完酒,格外莹润,甚至透出如樱一般的颜色,配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那般充满蛊惑而挑衅盯着人时……谢琅胸膛里莫名浮起一股激荡,与强烈的想把人狠狠揉碎的冲动。   比烈马屈服在他脚下、任他驱使还要令他痛快兴奋的想象。   从小到大,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念与渴望。   他真想瞧瞧,到了那种情况下,哭都哭哑了,他还牙尖嘴利得起来么。   顶着这样一副诱人色相,也敢和旁人饮酒作乐,衣袍都弄湿了,还真是……欠管教。   只是冷静下来,他不免又冷漠地想,对方如此无心无情,他为何要越陷越深,玩火自焚。   他应当时刻警醒自己,那是一条毒蛇,能被咬一口,就能被咬第二口,逢场作戏也就罢了,怎么还真当真了,还在二叔面前表现得要与他生死不移一般。   可真是犯贱。   如此不安稳睡了一夜,次日天未大亮,谢琅便醒来。他作息大部分时间标准严格,睁眼顶着帐顶片刻,草草拢了下衣袍,正要起身,忽觉不对。   伸手往下腹袍摆一摸,果然是湿的。   袍摆之下,显然也不正常。   谢琅狠狠咬了下后槽牙,方吐出一口气,便知昨夜深睡时,多半又做那可恶的梦了。   **   雍王得知赵王也往谢府送了帖子,果然大怒,他手指紧攥着座椅扶手,手背因用力而暴起青筋。   “本王就说,他谢唯慎就算再嚣张不可一世,怎么敢公然拒接本王的帖子,原来是本王那个好弟弟在从中作祟!”   “萧楚珏,你是偏要让本王不痛快是么。”   雍王的愤怒,不止是因为这回的事,而是这些年来,只要是他看中的朝臣或谋士,总会被赵王萧楚珏捷足先登,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被赵王拉拢了去,但赵王背后是裴氏,身份到底比他这个卫皇后养子更高贵一些,一些世家大族,宁肯和赵王结交,也不愿理会他这个雍王。   谋士在一旁劝解:“谢氏如今与卫氏联姻,王爷有皇后娘娘和卫阁老做靠山,还怕谢氏将来不效忠王爷么?圣上正值盛年,王爷理应韬光养晦,何必与赵王争一时意气。”   雍王道:“谢琅看在卫氏面子上效忠我,岂如谢氏直接效忠本王来得可靠?而且,萧楚珏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人,他必会挖空心思讨好。卫谢联姻只是一时,谁知道以后会如何,本王怎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兴风作浪而毫无作为。”   “韬光养晦,说得好听,只怕养着养着,东宫之位,就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谋士便斟酌道:“不如另辟蹊径呢?”   雍王看他。   谋士道:“如今那位谢世子的夫人,不就是卫三公子么?王爷何不直接下帖子给卫三公子,请他在中间转圜,这枕边风,总比其他风好用一些。”   雍王还当他出什么好主意,闻言嗤笑:“现在满大街都知道,他不被谢唯慎所喜,成婚这么久,要不是太后逼着,谢唯慎恐怕连他房间都不会进,找他转圜,还不如本王自己上呢。”   只是提起这个名字,雍王不免心痒痒的。   道:“说来这谢唯慎,还真不是一般人,那么一个玉质仙姿的货色搁在枕边,竟也忍得住。换作本王,哼,非得调.教得服服帖帖,可惜如今人在国子学读书,不好骗出来……”   他惊觉失言,缓缓闭了嘴。   然大腿上一处陈年旧伤,却不受控制地隐隐作疼起来。   雍王眼底戾色一闪而过。   谢唯慎既不要,总有一日,他要把人用链子拴起来,好好磋磨教训。   谋士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道:“谢氏手握兵权,谢唯慎行事谨慎也在情理之中,五月会试在即,依属下看,王爷不妨等会考结束,从这批新科举子中好好物色几个,纳入麾下。尤其是那个宁州解元苏文卿,赵王那头也盯得很紧呢。”   “是啊,会试结束,才是真正的战场呢,本王真是迫不及待了。”   雍王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   五月会试转眼即到。   因为要连考三场,每场三天,考生要在贡院里连待九天九夜,吃住都在贡院里解决,要准备的东西比较多,卫瑾瑜也不得不提前回了府。   谢琅这日下值,见屋里罕见亮着灯,两个女官也领着下人进进出出的在忙碌,才意识到是要考试了。   他掀帘进了屋,见卫瑾瑜仍旧坐在床上看书,直接走过去问:“明日几时开考?”   卫瑾瑜不解他何意。   谢琅道:“正好顺路,我送你过去。”   他站在床前,瞳孔幽黑望来,卫瑾瑜总觉得那里面好像有点别样的愉悦,不免奇怪,他考试,和这人有什么关系。   而且,这人不用去送苏文卿么?   转念一想,贡院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的确容易暴露关系,便点头:“那就有劳了。”   谢琅眼底愉悦更浓。   “这点小事,客气什么。”   卫瑾瑜心底那股古怪的感觉更强烈,但明日就是考试,他实在没工夫去探究谢琅的心思了,便依旧低头,专注看书了。   次日一早,谢琅早早起来,送卫瑾瑜到贡院。   看那考篮里被两个女官塞得满满当当,也着实没什么可添置的了,只能嘴上添了句吉利话:“好好考。”   “承蒙世子吉言了。”   到了地方,卫瑾瑜抱着考篮独自往贡院大门走去。 第037章 青云路(十二)   “公子您看那不是……谢家那位么?”   裴氏马车前,裴府侍从偷偷指着谢府马车所在方向,对刚下车的裴昭元道。   裴昭元愁眉苦脸的一想到接下来要在贡院里待上九天九夜,考不完不能出来,简直比蹲大狱还要难受一路如丧考妣要不裴尚书知道儿子什么德行派了十八个家丁一起押送,裴七公子很可能要半路遁逃。   裴昭元乡试院试成绩一般,能参加会试,完全是因为裴贵妃再度喜结珠胎,天盛帝特赐给裴家的恩典。裴昭元也知道自己就是个凑数的。   听了仆从的话裴昭元打眼一望看到那道背手立在谢府马车前的高挑身影不由打了个激灵。   那身量,那长相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可不就是谢唯慎那个恶阎王吗。   “他怎么也在这儿?”   裴昭元奇怪。   仆从四下一打量,落在另一道身影上:“似乎是送三公子过来考试吧。”   裴昭元只觉浑身鸡皮疙瘩都掉下来了。   “他能有那么好心?我看多半是借护送名头行龌龊下流之事。你都不知道他平日把人看得有多严话不许和别的男子说书也不让看一看就是那种占有欲极强的变态。”   “上回为了邀功他直接把人打成重伤,那样柔弱漂亮的美人竟也下得去手,简直比阎王还阎王,那颗心,还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做的呢。”   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御马过来,见裴昭元还杵在马车前,顿时皱眉:“怎么还不进去?贡院管控严格,光搜身就得好一会儿功夫,去晚了当心误了时辰。”   裴昭元素来惧怕这个冷面兄长,也正因对方在,路上才没敢干出越车潜逃的事,缩了缩脖子,忙从仆从手里乖乖接过考篮,往贡院大门方向跑去了。   裴北辰无奈摇头。   身后亲兵忽低声禀:“都督,那头似乎是谢府的马车,车前的人,应当是谢氏世子,谢琅。”   裴北辰沉默望去,正对上一双寒瘆瘆的目。   两道寒剑似的视线,隔空撞在一起,一个冷肃凝滞,一个杀气腾腾。   “那是——裴氏大公子?他不是去滇南赴任了么,怎么还在上京?”   雍临略惊讶,低声揣测。   谢琅冷冷绷着脸:“吏部任命文书虽已下来,可袁老伯如今病着,尚未从大都督衙署里搬出去,他裴氏大公子何等要脸面的人,如果现在就迫不及待赶往滇南,未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欺负前辈。届时,他如何收服滇南军心。”   雍临知道,主子因为那桩旧事,对这位裴氏大公子敌意甚深,便点头:“谁说不是,要不是袁大都督年老体衰,实在握不动刀,上不了战场了,这滇南大都督一职,如何也不能让裴家得了便宜。还好,袁家的几位公子都在军中效力,袁大都督威名,尚能延续。而且,听闻圣上感念袁大都督功劳,准备赐封侯爵同一品‘定南侯’,也算是天恩深厚,没让袁大都督白为国辛劳一辈子。”   谢琅没再说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以裴氏野心,既将滇南视为囊中之物,袁家想要延续威名荣耀,谈何容易。上一世,他记得袁老伯去世后,袁氏在军中的影响力也迅速衰退下去,袁氏子孙,并未能承继这份荣耀。   那时北境战火连天,战事正紧,他也未太关注西南那边的动向,但也清楚记得,最后手握兵权威震一方的是裴北辰。   袁老伯因为儿子们的过错,似乎连侯爵都没有保住。   雍临看出他眉间隐忧,问:“世子爷是在替袁家担心么?侯爷与袁大都督是忘年交,只是忌惮朝廷猜忌,这些年并不敢有明面上的交往。但每回进京述职,侯爷与袁大都督都会寻机相聚,好好痛饮一番。世子既如此担心,可要设法提醒袁家一二?”   谢琅面色沉下,道:“你也知,连爹都要避嫌,不让外人发现他与袁老伯的关系,我又岂能做这惹祸上身的事。这等馊主意,以后再敢提,立刻滚回北郡去。”   雍临羞愧低头。   谢琅冷冷道:“你须记住,上京城这种地方,最忌讳的就是感情用事。”   “袁家在滇南经营了一辈子,前路如何走,袁老伯比谁都清楚,若有朝一日,袁家子孙真没能保住袁家威名,外人便更爱莫能助了。”   话虽如此说,谢琅却忍不住想到了上一世谢氏的下场。   他同样没能保住谢氏威名,只是以乱臣贼子的身份,勉强替谢氏一门报了血仇,这一世呢,他能在不做乱臣贼子的情况下,保住谢氏,保住谢氏威名么?   雍临忍不住低声咕哝:“还说不要感情用事,那您对卫三公子,又算怎么回事?”   谢琅削他一眼。   倒也未生气,反而好脾气道:“因为他比你聪明多了。”   “就算我对他感情用事,他也不会对你主子我感情用事。”   “他,可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了。跟这样一个无心无情的人玩感情,怕什么感情用事。”   “我呀,只需做好一个准备就行了。”   雍临虚心请教:“什么准备?”   谢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   雍临听得云里雾里。   但大概率也能听明白,真有了难,他家世子爷,大约是要被抛弃的那一个。想想……也怪可怜。   伴着三声钟鸣,贡院大门终于缓缓关闭。   虽然两人冷战了大半月,可才见了两面,一想到要九天九夜见不着人,谢琅顿觉这上京城一下失去了很多趣味。   雍临问:“今日难得休沐,世子爷打算做什么去?直接回府还是找二爷去?”   谢琅却问:“姚松是不是又让人下了帖子过来?”   雍临说是。   “昨日傍晚,姚大公子身边的丹青送来的,说是姚大公子最近得了一块上好的紫玉,最适合雕成鞍,想请世子一道赏玩。”   谢琅:“你跑趟姚府,就说我今日恰好有空,请他上北里喝酒。”   雍临应了。   **   “唯慎,你如今可真是大忙人,约你数次约不上,我还当你要在殿前司衙门里生根发芽了。”   姚松一进包厢,便高声嚷嚷。   其他纨绔闻言,纷纷起身,给他让座。   “行了,都随便坐,该吃吃该喝喝,咱们私下聚会,不讲究那些虚礼客套。”   姚松自坐到了谢琅身边,道:“唯慎,今日你可得自罚三杯,好好给兄弟们赔罪。打你升官之后,还没请兄弟们好好吃一顿呢,莫非是如今做了天子近卫,瞧不起昔日的穷兄弟们了?”   谢琅把玩着酒盏。   腿大剌剌支着,一副混账模样:“自罚一定,可诸位便别取笑在下了,什么天子近卫,面儿上好听而已,如今我走在大街上,人家都骂我是天子座下的狗。”   “镇日衙门里坐着,坐牢一般,一月揣到兜里没几个子儿,还不够罚的,倒霉遇上晦气事,还可能掉脑袋,哪里如诸位逍遥自在。”   众人便知他指的是前不久圣上在国子学遇刺的事。   殿前司驻守外围,虽不担负主要责任,但谢琅这个殿帅也被象征性罚了三月俸禄。   姚松看热闹的心思顿时歇了,颇是同情地拍拍好兄弟肩膀:“说几句玩笑话而已,你的苦处,我们自然清楚。不过,如今那章之豹被下了值,给你使绊子的人总算少了一个,也算好事。对了,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指使宫女当众行刺圣上,这不是往圣上心窝子上扎么,你们殿前司查了这么久,可有眉目了?”   谢琅叹道:“若有眉目,在下早升官发财了,还会为一顿酒钱发愁么?”   姚松哈哈大笑,道:“放心,今日这顿酒钱,不让你破费。不过,依我说,你查不出来,未必不是好事,这上京水太深,一根竿下去,谁知道钓出来的是乌龟王八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如咱们这般,喝喝酒,作作乐,倒也不错。”   席间又有另一名纨绔问:“怎么不见庞海?”   立刻有人道:“还用说么,他舅舅倚仗的那位老祖宗如今倒台了,险些被剥职发落回原籍,如今虽勉强保住了体面,却直接被打发去守皇陵去了,以后怕再无回京机会,他舅舅没指望了,他能落着好么?只是一个老祖宗下去,总有另一个老祖宗起来,也不是司礼监下一任掌印,会由谁来担任。”   众人闲话了一会儿,又吃了会儿酒,谢琅忽问姚松:“听闻你姚大公子最近新得了一处庄子?”   姚松点头。   “不错,花了不少钱买的,就在京郊,挨着延庆那边,眼下正让人拾掇着呢。我这回让人花大价钱买了一批姿色绝佳的伶倌进去,专从宫里请了两个嬷嬷调.教着,等下月拾掇好了,唯慎,务必赏光。”   谢琅说一定。   “我是蹭吃蹭喝惯了,就怕你姚大公子不忍割爱。”   姚松豪气道:“我岂是那般小气的人,我保证,只要你瞧上的,任你挑还不成么,我绝不同你抢,就怕你枕边搁着个天仙似的大美人,瞧不上我庄子里的庸脂俗粉。”   因为卫瑾瑜进了国子学读书,昔日不怎么露面的卫三公子第一次走到人前,如今关于这位卫氏嫡孙的品貌,早已在京中流传开。众人才知,这北境小侯爷,捡了怎样一个大便宜。   谢琅心里自然也不由自主浮起一道影子和一双波光潋滟的眸,这个时辰,人大约已经在伏案疾书了吧,面上道:“冷冰冰的,不解风情,哪里比得上你仔细调.教过的会伺候人。”   姚松笑骂了句,同众人道:“瞧瞧,多木石心肠的一个人,那颗心,怕不是顽石做的。”   说着,又让仆从将那块紫玉拿出来,请众人赏玩。 第038章 青云路(十三)   接下来几日谢琅只要一得空,就和姚松等人出去饮酒作乐,纨绔们轮流请客回回都是喝到深夜方归。   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这日姚松二十四楼设宴,点了楼里名气最高、姿容最绝的伶倌青莲作陪。纨绔们都看直了眼,纷纷哄着让对方倒酒唯独谢琅始终坐在一边自斟自饮。   青莲要奉酒还被谢琅挥退。   姚松看在眼里,不免笑道:“还说胃口没被养刁,如今是连青莲都瞧不上眼了。来,他不解风情,姚大公子疼你。”   姚松把人搂进了怀里。   青莲半推半就与姚松调弄着一双桃花目缠绵如丝始终在谢琅身上流转。   “他那人心是铁疙瘩做的你总瞧他作甚。”   姚松打趣。   久混风月场的,自然不在意这种逗弄的浑话儿青莲乖顺剥了一颗葡萄递到姚松口中,做委屈状:“奴家只是想哪里没有伺候周到才令世子如此意兴阑珊。”   “小乖乖你哪里是不周到你是太周到了这二十四楼里,哪个不知道他谢唯慎无情还薄情也就你这个小傻瓜,还巴巴地往他跟前凑。”   “走,甭理他,咱们先逍遥逍遥去。”   说话间,姚松便趁着酒兴,揽着人往屏风后的浴池里走去。   调笑声、戏水声、娇喘声、水花迸溅声和更加不堪入耳的声音很快从屏风后传来,其他纨绔俱听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走,咱们也去?”   上京权贵圈子素来玩儿的花,做这等事,从来不互相避讳,甚至还会换着人玩儿,所谓通宵达旦,纵情享乐,便是如此景象。   有人开始起头,其他人便也都迫不及待了。   很快,每一扇屏风后,都响起不可描述的动静,或低吟绵绵,或饮泣告饶,或更加激烈地碰撞嘶叫。   偌大的雅厢里很快就剩下谢琅一人,还坐在酒案后,自斟自饮。   青莲赤.裸着上身,伏在浴池壁上,欲生欲死,在极乐中颠簸的间隙,还不忘隔着屏风,打量那冷面阎罗一般独坐在幽暗灯光下的郎君面孔。   这世上,竟有人会对他的美色无动于衷。   如果能征服这样一个巍然如神、冷铁心肠的杀神,该是怎样一种成就感。   那隐在衣料下的体魄与力量,天然有种令人臣服的威慑力。   而且——   这种冷酷与冷面,也仅是对他和其他伶倌而已。   那日隔着包厢门,他明明瞧见,这位谢氏世子很耐心温柔地给人挑鱼刺来着。   宴饮结束又是深夜。   一行人在楼门口作别,各回各家,谢琅脚步虚浮,似不胜酒力,他饮了一整夜的酒,不似其他纨绔,把主要精力花费在其他地方,如此情状,倒也合情合理。   “世子当心台阶。”   一只素白的手从旁侧伸来,欲要搀扶,被那双寒星的目冷冷一射,顿时吓得缩了回去。   青莲倒也不慌,识趣恢复恭敬姿态,垂目笑道:“那日与世子一道在南厢吃席的小郎君这回怎么没陪着世子?那小郎君,倒很是招人喜欢呢。”   谢琅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了步,目光幽瘆瘆压下去:“什么意思?你认识他?”   青莲被他气势所摄,连抬头与他直视都不敢,只垂眸恭顺笑道:“世子言重,世子身边的小贵人,奴家如何识得。但奴家打小眼力好,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一般都能记得。”   “奴家记得,之前这位小郎君,也曾来楼里赴过一次宴,那日……恰好宫中那位大珰刘喜贵也来楼中赴宴。”   “那位刘贵珰素来好那口,不知怎么瞧见了这位小郎君,还特意让我们老板去打听。那位刘贵珰权大势大,举凡被他相中的,没一个能逃得了……”   说到此,青莲又恍然意识到什么,作惶恐状,面色发白道:“奴家失言了。”   对面骤然一声冷笑。   青莲不解抬头。   就见那张俊美摄人的冷面上,满是凌厉不屑。“根儿都没有的东西,连大街上的狗都不如。”   “刘喜贵都做了鬼了,何时还能吃宴。你说的这时间,该不会是他遇刺那夜吧?”   青莲咽了口口水,似惊惧到极致,点头说是。   正思量着,那喜怒不辨的声音再度响起。   “北镇抚的调查记录我看过,若我没记错,罪宦遇害那夜,你就在他包厢里伺候吧。罪宦有没有祸害旁人,我是不知,但罪宦每回到二十四楼吃宴,必要点你,与罪宦扯上关系的下场是什么,知道么?”   青莲思绪急转,想,对方如今是殿前司指挥使,知道些许内幕也不是不可能,终于悚然变色,足下一软,跌落在地。那人便无情的寒剑般矗立在一侧,任由他在冰冷地面上伏着。   “妄议罪宦,是杀头重罪。”   “今日这些话,你最好烂在肚子里。”   “否则,无人能保得了你。”   突然漫起的暴烈杀意,几乎将青莲压得窒息,等再抬起头,阶上空空荡荡,早没了那道人影。   **   “主子可要喝点醒酒汤?”   雍临骑马随侍一侧,隔着轿帘问了嘴。   虽然大部分时间主子所谓的酩酊大醉都是装出来的,可今夜喝的时间格外长,他有些拿捏不准。   “不用。”   谢琅闭着眼,面无表情回了两字,那股寒意,方后知后觉从脚底窜到肺腑里。   他自然不会相信,刘喜贵有胆量去招惹一个卫氏嫡孙。   可他脑中再次不受控制浮起了刘喜贵遇害时,胯.下的异常和心口那道致命伤。刘喜贵心口伤是匕伤,那人也不止一次拿匕首威胁过他,甚至还把他手臂割伤过,摸匕首的动作很熟练,出手也快准狠……可见胆子很大,是不怕见血的。   正常情况下,一个病秧子的确不可能一刀将刘喜贵毙命,可如果是特殊情况呢,譬如那阉竖正意乱情迷,毫无戒备时……   谢琅双手撑在膝上,手背青筋一点点绷起。   如果真是他,他为什么要杀了刘喜贵,因为刘喜贵招惹了他么?   刘喜贵一个宫中大珰,不可能不认识自小住在宫里、备受太后宠爱的卫氏嫡孙,他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敢去招惹对方?色心再重,还有前程重要么?   只是如此一来,刘喜贵撇下锦衣卫,单独行动的事,倒是可以合理解释了。敢对卫氏嫡孙有不轨之念,无论卫氏、太后都不会放过他,他自然要隐秘行事。   但仍有不合理之处,如果真是他下的手,之后那名主动投案、吞金自尽的富商又是怎么回事?也是他的手笔么?可他一个常年不出门的病秧子,哪儿来的这等通天本事与手段。   那名富商直接将扬州织造局的案子翻出来,刘喜贵直接从受害者变成罪宦,举荐刘喜贵任职的黄纯第一个受到牵连,黄纯与卫氏穿一条裤子。如果这真是一个局,布局者,显然也是冲卫氏去的。他一个卫氏的嫡孙,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他多疑臆想而已。   刘喜贵远远瞧见了人,心生歹意,但打听清楚对方身份之后,便知难而退。刘喜贵的死,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毕竟,锦衣卫那份堪称详尽的调查记录里,当夜所有和刘喜贵接触过的人里,没有一个人提到他,便是那位金老板也对此事绝口不提。   若刘喜贵真和他有过接触,那位帮忙打听人的金老板,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线索。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刘喜贵并未下手,这位金老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想开罪卫氏,故而对此事绝口不提。   只是此案种种疑点,便又再度陈列在原处,无从解释了。   谢琅抬手揉了揉眉心,忍不住一扯嘴角,想,他这位夫人,身上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可太值得探究了。   次日,临近下值,雍临再度来到值房问:“主子,姚大公子身边的丹青又来了,说今日姚大公子他们打算去小汤山泡温泉,问主子可一道?”   “不了。”   谢琅看了看时辰,直接起身道:“去贡院那边吧。”   雍临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日是会试结束的日子,心领神会,不再多问,应了声是,便自去备车。   到了贡院外,车水马龙,果然全是来接人的马车。   被关在贡院里面整整九天九夜,就是再讲究再体面的子弟,也都个个形容惨淡,一脸疲累,唯一不同的是,有人沉浸在终于考完试的喜悦里,有人因为考得不好而心灰意冷,满面颓丧,连吃宴庆祝的心都没有了。   谢琅等了将将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卫瑾瑜出来。   对方倒依旧一身素袍,淡静无波的模样,出了贡院大门,直接往旁边的车马行走。谢琅看得皱了下眉,直接大步走了过去。   “去哪儿呢?”   听到后面突兀响起的声音,卫瑾瑜顿了下,回头,便见谢琅背手立在咫尺之外。   卫瑾瑜觉得有些意外,但似乎又不是特别意外,笑了笑,问:“怎么?专程来接我么?还是又恰巧顺路?”   离得近了,谢琅方看清他乌眸里掩不住的倦色和颜色过于苍白的唇,所有打趣的话便也咽了回去,道:“上车吧,专程来接你的。”   雍临已经费力将马车驶到近前,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谢琅例行公事问:“考得如何?”   “还行吧。”   卫瑾瑜直接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道:“就是太熬人了。”   还行?   谢琅瞧他这提不起精神的模样,琢磨着这两个字,一时还真猜不出,这是考好了还是没考好。   不过这人心眼多如马蜂窝,就算真考砸了,怕也不会同其他人一样外露,让他瞧出来。   谢琅还想再试探两句,却发现,这眨眼的功夫,人竟已抱臂靠在车壁上,沉沉睡了过去,苍白唇角紧抿着,两扇羽睫静静垂落,在那秀丽面孔上投下两片月牙儿似的阴影。   考个试,竟然累成这般模样么。   到了府门口,人还是未醒,谢琅索性直接把人打横抱回了东跨院,放到床帐里面躺着。卫瑾瑜也不挑,一沾枕头,便保持着蜷曲的姿势,继续面朝里睡了。   谢琅瞧了片刻,怕他睡得难受,直接伸手,帮他把发带解掉了。   这一睡,竟就是一天一夜没醒。   谢琅是实打实吓住了,让孟祥请了郎中过来,郎中诊过,道:“世子放心,小公子没事,就是疲累过度,精气神儿消耗太多,需要补充睡眠而已。”   谢琅也有过行军几天几夜无法合眼,战事结束睡得一塌糊涂的情况,他没料到考个试也能有如此恐怖后果。   谢琅甚至让雍临去问了下苏文卿那边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文卿公子也补了觉,但只睡了半日就醒了,眼下已经和同窗聚会去了。”   谢琅越发纳闷儿。   这人身子骨虽弱了些,可苏文卿也没强多少,怎么考完试的反应天差地别。   难道真的没考好,心有郁结,才睡成这样?   谢琅问:“可需喂点药?”   郎中笃定说不用。   “等小公子睡够了,自然会醒的。世子若实在不放心,可备些蜜水,定期喂小公子喝一些。”   然而蜜水根本喂不进去。   卫瑾瑜像是三魂七魄都离了体,只有绵长均匀的呼吸,证明着人还好端端活着。   睡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三日夜里,卫瑾瑜终于醒来。   只是连睡了三日,周身实在软绵无力,连饭都是谢琅喂着吃的。吃完饭,卫瑾瑜还想睡,谢琅终于皱眉道:“不能再睡了,再睡,脑子该睡坏了。”   说着,放下手里粥碗,大马金刀往床边一坐,冷沉着眉眼道:“有什么想不开的,考不好,下回再考就是了,为个考试,还要寻死觅活不成。”   他一副训人的面孔。   卫瑾瑜靠在床头,闻言,用古怪眼神看他一眼。   谢琅正在气头上,撑着膝,面冷无情道:“看什么看,你再敢这样颓丧下去,休怪我不讲情面。”   卫瑾瑜嘴角轻一扯,眸底光华流转片刻,从善如流点头:“我知道了。”   “现在,能不能劳烦世子一件事?”   谢琅脸更冷:“直接说。”   卫瑾瑜伸出臂:“抱我到浴房去吧。”   他说得随意而理直气壮。   谢琅所有情绪硬是都滞在面上,坐在原处,胸口起伏片刻,方起身,一言不发把人抱起,边走边哼笑问:“怎么?要出恭?”   卫瑾瑜懒洋洋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回:“沐浴,换衣服。”   他衣袍都已经快臭掉了。   浴房里有现成暖热浴汤,谢琅轻松抱着人,问:“需要帮忙么?”   卫瑾瑜咬了下唇,八风不动的一张脸终于起了些异样神色,冷冷道:“不用,你——直接把我放进去。”   “直接穿着脏衣服进去?”   “不用你管。”   呵。   谢琅也懒得管他这闲事,依言把人放进了浴桶里,留下句“洗完了吱声”,就直接转身出去了。   他到底没走远,只抱臂靠站在浴房外的屏风上等着,免得里面人再如上回出恭时一般,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只是听着里面响起的水声,他脑中控制不住浮现起那夜二十四楼雅厢内,他听到的,自那些屏风后传出的各种声音。   真到了床上,他也会发出那种声音么。   光是想想,谢琅便感觉自己全身血脉都要烧起来了。   然而欲念越深,越容易引火焚身,他强迫自己维持冷漠,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趁人昏睡那三日,他仔细探过他的脉搏,并没有丝毫内力,那肌骨,也根本不可能是练过武的。   刘喜贵之死,究竟是有心人刻意谋划,还是意外巧合?   当然还有,他遗失的那条穗子。   “谢唯慎,我洗好了。”   足足过了有一刻,里面才传出声音。   谢琅进去,卫瑾瑜已经裹着浴巾,扶着浴桶壁,自浴桶里站了起来。   “我已经有些力气了,扶我出去吧。”   卫瑾瑜道。   因为水汽滋润,那浅淡好看的唇,再度呈现出晶莹诱人的颜色。谢琅没吭声,直接上前将人从浴桶里捞起,依旧打横抱着出去了。   浴巾毕竟只能及膝,谢琅手掌得以毫无阻隔地触到那沾满水渍、莹白如玉的大片肌肤,他无意识地,用力搓揉了下。   卫瑾瑜立刻抬眼看他,嘴角隐有冷笑。   这一回,谢琅丝毫没有畏避那眼神,也没有丝毫狼狈色,反而又趁机揉了把,无赖一般笑道:“夫人这腰,果然耐把玩。”   卫瑾瑜没有理会,到了床上,甚至任由他脱了鞋子,才让人背过身,自己换上了干净的绸袍。之后,便拿起浴巾,慢慢擦拭着乌发。   只是擦了没大多会儿,浴巾便被人夺了去。   “照你这般擦,只怕擦到明年都擦不干。”   谢琅一手拿着浴巾,又一手将那头湿淋淋的乌发悉数握至掌中,正要擦,动作忽一顿。因垂目间,隔着灯光,他看见了隐在绸袍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淡粉色伤痕。   他骤然出手,将绸袍整个扯下。   那几乎贯穿大半个背,约莫一指宽,清晰印在肌肤上的长长一道旧日鞭痕,也完整展露在了他面前。   谢琅久在军中,对这样的鞭伤可太熟悉了。   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虽是旧伤,可绝不会超过一个月,以这人的体质,最多再延长半月,因为伤口已经长住,但还没有完全愈合,才会呈现出这样的颜色。   卫瑾瑜已经反应过来,要拢上衣袍,被谢琅按住。   谢琅眉目森森,指腹缓缓抚过那伤痕,问:“谁干的?”   卫瑾瑜原本微蹙眉,听了这话,反而扬了下嘴角,十分漫不经心道:“知道了又如何?世子是要为我报仇雪恨么?”   “是卫氏么?卫悯?”   谢琅继续问。   算着时间,这一个半月,正是他们冷战不说话的那段时间。   之前只因他没有跟着一道回门,卫氏就能罚他跪出一腿的伤,这回若又是因为他们闹别扭,卫氏作出这等事,似乎也不稀奇。   然而,他这样的体质,便是顶着这样一道鞭伤,昼夜苦读,又在贡院里连考九天九夜的么。   卫瑾瑜沉默了好一会儿,抿起唇,冷冷道:“无论是谁,都与你无关。”   “谢唯慎,我不需要你忽冷忽热的关怀与怜悯,也没工夫与你装柔弱装可怜,你我之间,你最好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许久,身后方响起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本世子姓甚名谁,不需要旁人提醒。”   “先管好你自己吧。”   谢琅拿起浴巾,握起那把乌发,用力擦拭了下去。   卫瑾瑜肩背挺直,亦不紧不慢拢上绸袍。   如此相安无事睡了一夜,次日一早,用完早膳,谢琅没立刻离开,而是同卫瑾瑜道:“今日休沐,带你出去转转。”   卫瑾瑜再度抬头,用异样视线打量他。   谢琅好笑:“怎么?不敢跟我出去?”   卫瑾瑜没答,而是问:“去哪儿?”   “到了不就知道了,换身衣服去,别磨蹭,我在马车里等你。”   他发号施令一般说完,就先出去了。   雍临已驾车在府外等着,见谢琅悠然背手出来,没忍住问:“世子当真要带三公子去大慈恩寺玩儿?大慈恩寺香火一向旺,寺里卖的东西,无论吃食还是其他小物件,可是出了名的贵。”   雍临言外之意很明显。   世子爷,您有那么多钱么。   总不能带着人过去了,不吃不喝,连根香也不上吧。   谢琅道:“会试圆满结束,圣上高兴,特意开恩发了上月和这月薪俸,还有一笔奖赏,放心,你主子眼下阔得很。”   他自然也不是那么想带人出去挥霍。   然而,既没考好,身上又添了一道伤,瞧着可怜巴巴的,他这不也是没办法。   大慈恩寺位于城南,接近城郊,路上需要花费不少功夫,早上出发,到了已经临近正午。   眼下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寺中游人如织,除了过来进香的香客,还有不少刚考完试的举子学生,因大慈恩寺的签文出了名的灵验,很多学生都提前过来掣签,卜问前程。   两人进了山门,就见到一株数人合抱的银杏古木下,许多香客学子正排着长队,从一名老僧手里接过签筒,摇筒掣签。   十两银子一签,价钱不菲,但仍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谢琅道:“要不咱们也过去掣上一签?”   卫瑾瑜意外:“没想到堂堂北境军少统帅,还信神佛呢。”   “这不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么。”   两人排队交了银子,将将过了一刻才轮到,而后面,已经又排了许多人。   谢琅排在前头,老僧打量他片刻,便从案上堆叠如小山一般的签筒里拣了一只交到他手里,嘱咐:“施主先想好求什么,再摇动签筒。”   谢琅回头看了卫瑾瑜一眼:“要不你先来?”   卫瑾瑜让他别磨蹭。   谢琅一笑,闭上眼,单手摇晃签筒,从里面摇了一根签出来。   他反掌握在手里,没立刻看,而是对卫瑾瑜道:“等你摇完了,咱们一道看。”   说完,便让到一边。   卫瑾瑜双手合十,先与老僧作了一礼,老僧微笑打量他片刻,另换了一只签筒,交给卫瑾瑜。   卫瑾瑜亦闭上眼,摇了一根签出来。   老僧道:“签文就在背面。”   卫瑾瑜正要看,签已被谢琅抢先一步夺了去。   “让我瞧瞧。”   谢琅翻过签片一看,只见那签文写着一行字:   他年我若为青帝,我花开尽百花杀。   “杀气挺重啊。”谢琅怔了下,眼睛一眯,问:“你求的什么?”   卫瑾瑜却伸出手:“拿来。”   “什么?”   “你的签文。”   谢琅点头,倒真把抽到的签文递了过去。   卫瑾瑜翻开一看,签文却是两行。   第一行:以身为祭问鬼神。   第二行: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卫瑾瑜亦怔了下,接着嘴角一挑,问:“你求的又是什么?” 第039章 青云路(十四)   便是谢琅本人瞧着自己抽到的签文,一愣之后,亦出神好一会儿。   卫瑾瑜把签丢回他手里并把自己的签夺回来,笑道:“看来,世子果真是个多情人。这姻缘结果求的可还满意?”   谢琅捏着签缓缓背起手:“你就不想问问我问的是与谁的姻缘?”   卫瑾瑜显然没这个兴趣。   只道:“上京城里那么多对世子情深义重的人,我怎知是哪一个。总归,一定是世子的心尖宝,意中人。”   卫瑾瑜今日虽也穿着件宽袖绸袍,那绸袍却并非单调的素白而是绣着雅致的白兰花图案既显格调又不张扬搭配一条月色发带直垂肩后,再适合春日郊游不过。因为袍袖宽大便显得那截腰越发纤瘦紧致了。   看着对方恢复了点力气,就又开始牙尖嘴利地讽刺奚落人谢琅忍着把人直接捞起来狠狠揉搓教训一番的冲动漫声道:“确是意中人不假。”   “可惜呀太不听话以后有得费心管教。”   卫瑾瑜默了默,方道:“那今日世子同我出来还花了整二十两银子求签,你的意中人,怕该吃味了。”   谢琅沉沉一笑:“如今动不动就闹脾气,不过是因为我下不去手惩治罢了。”   “既是意中人,怎么还忍心惩治呢?”   “有什么不忍的,惩治也是一种乐趣,本世子床上的手段,可比掌军手段厉害多了,一夜一夜慢慢地磨,有的是时间和功夫,耐玩儿的花样都试几遍,哭着求饶是不管用的,如果敢胡乱咬人,还要罪加一等。若肯知趣服软,说几句好听话,乖乖学点规矩,倒还有减免责罚的可能。不过那人啊,难管得很,没个十天半月功夫,怕是管不住也教不好。”   见卫瑾瑜眼睫微垂,薄唇无意识抿着,不说话了,谢琅好笑:“怎么?光听听就怕了?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呢。”   卫瑾瑜不看他,只嘴角慢慢浮起一抹冷笑。   “世子管教你的意中人,我怕什么,关我何事。”   “世子经验如此丰富,还没把人调.教好,看来,这床上功夫,还是有得修炼呢。”   然而他越是清冷如雪,口舌伶俐,落在谢琅眼里,越如一条美味可口散发着致命蛊惑力的雪白毒蛇,谢琅隐在心底深处那隐秘的欲望与邪念,便越是浓烈,越是激荡。   “那就走着瞧呀。”   谢琅直勾勾盯着那颈侧雪白和诱人雪白上印着的一点小小黑痣,意味深长道:   “日子还长着呢,看谁硬得过谁。”   “两位施主可需解签?”这时,负责维持秩序的年轻小沙弥走过来,向两人施一礼,道:“若是需要,可先交银子排上号,依旧是十两银子一签,半个时辰再过来即可。”   卫瑾瑜笑吟吟看向谢琅。   谢琅摸摸鼻子,咳咳两声,道:“我就算了,你还解么?”   “不用了。”   卫瑾瑜朝小沙弥施了一礼,便与谢琅一道离开。   两人若无其事往前走,心里各自想着心事。   卫瑾瑜想着自己的那根签。   他求的自然是前程,从签文上看,不算是下下签,但签文也并未指明直接的结果,反而透着重重肃杀杀气。   然前途艰险,是意料之中,卫瑾瑜倒也没多大心理负担。反倒是谢琅那根签,第一行签文“以身为祭问鬼神”,让人一时猜不透是什么意思。   兵主杀。   谢琅若真信鬼神,上一世便不会干出谋逆篡位的事。   堂堂北境军少统帅,就算真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又怎会去问鬼神,还以身为祭。   难道这是冥冥之中在暗示谢琅与苏文卿将会有一段难渡的劫难么?   卫瑾瑜心瞬间冷漠下来。   以前世谢琅对苏文卿独一无二的偏爱与信任,说不准还真能干出这等违拗本性、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且签文只是一个笼统意思,以身为祭,也很可能只是一个比喻与形容。   谢琅捏着掌间那根签,心情更复杂。   他的确不信鬼神之说,今日之所以提出掣签,不过是为了凑个热闹而已,所以当老僧提醒要想好所求之事再摇筒的时候,他出于戏谑心理,直接在心里问了与卫瑾瑜的姻缘,谁料竟求出这么个结果。   他原本也可以一笑置之,不必当真,更不必多想,然而“以身为祭”四字,却犹如某种谶语一般,隔着两世光阴,重重砸在他三魂七魄上,那一瞬,让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以身为祭,难道指的是上一世他万箭穿心而死的结局么。   可他是死于北梁人箭下,与“问鬼神”三字又有何关系。   此事,又和他与卫瑾瑜的姻缘有什么关系。至于第二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倒还勉强能解释为一种美好祈愿。   只是也很怪。   他们之间,如何就能到这等山盟海誓生死不离的地步了。   多半是老僧为了赚钱胡扯。   很快到了大雄宝殿前,谢琅问:“要进去上柱香么?”   卫瑾瑜隔着敞开的殿门,仰头看向那座垂目坐在高台,渡着金身,目含慈悲的佛陀像,良久,道:“求人不如求己。几十两银子一炷香,怕要把一些人钱袋都掏空了,不上了。”   “瞧不起谁呢。”   谢琅一笑,不由分说拉起人往阶上走。   “今日让你上个够。”   到了殿门口,谢琅掏钱买了两炷香,便带着卫瑾瑜一道进了殿。   殿中供着一排十来座金佛像,宝相庄严,衣摆若流云堆叠,有管姻缘的,有管赐子赐福的,有管学业前程的,不一而足。前来进香的香客只需把香点燃,在心中默祷所求之事,三叩首之后,再把香供奉到对应的佛像前即可。每座佛像前等着敬香的香客都很多,尤以观音像前最多。   谢琅对拜佛没什么经验,要不是为了哄人开心,压根儿就不会进来,左右晃荡了会儿,提议:“要不咱们挨着拜,总能有一个中的……”   说完,才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早没了人。   好在他身量高,打眼一扫,很快发现了卫瑾瑜的踪迹。   卫瑾瑜已经站在了靠里面的一尊佛像前,等前面的人拜完了,方点燃手中香,撩袍在蒲团上跪下,望着佛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后,便将香插进了佛像前的香炉里。   谢琅抱臂瞧着,辨认了下,认出那是主管学业前程的佛爷。   果然是没考好。   谢琅在心里想,都可怜巴巴跑过去拜功业佛了。   卫瑾瑜进完香,见谢琅还立在原地,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手里还揣着那根香,打量他片刻,轻笑道:“世子怎么不再去姻缘佛前敬炷香,好好求一求和意中人的姻缘。”   “好姻缘,一桩就够了,本世子不贪心。”   “这根香,本世子送你了。”   说完,谢琅放下臂,直接大步走到那尊功业佛前,点燃香,将香插进了香炉里。旁边香客第一次见不拜佛就进香的,纷纷对谢琅侧目以视。   “卫公子,谢指挥?”   两人出了大雄宝殿,迎面遇到两个人,一个一身朴素蓝衫,木簪束发,一个一身雪色锦袍,玉簪束发,腰悬玉佩,正是也过来游玩赏花的孟尧与魏惊春。   见到卫瑾瑜竟和谢琅在一起,另二人不掩惊讶,但既然迎面撞上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卫瑾瑜与他们回礼,见谢琅视线径落在孟尧身上,便与他介绍:“这是我的两位同窗,孟尧,字子攸,青州人氏,这一届青州解元,魏惊春,字雪青,苏州人氏,这一届苏州解元。”   谢琅自见到孟尧第一眼,就识出了对方身份。   因上一世,他从上京逃出,途径青州,遭到当地守兵截杀,便是苏文卿说动这位昔日同窗孟尧相助,他才得以兵不血刃通过青州,顺利回到北郡。   他当时便有意将此人收拢到麾下,可惜此人是读圣贤书的,不愿效忠他这个乱臣贼子,坚持要留在青州领罪,最后被青州守将斩杀在城门楼下。他为此耿耿于怀许久,没想到这一世,竟还能当面见到这位孟尧。   谢琅收回视线,道:“既是瑾瑜同窗,都不必多礼了。”   他一副大家长语气。   卫瑾瑜不由看了他一眼。   孟尧与魏惊春见谢琅似乎也不是如传言一般恐怖不近人情,也放松了一些,问卫瑾瑜:“我们正打算去慈恩塔看看,卫公子可一道?”   慈恩塔。   谢琅就算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那是新科进士们及第后题名题诗的地方,人家两个都是解元,考的想来不错,提前过去瞻仰一下前辈风采,顺便相相将来题诗题名的地方在情理之中,他身边这个,刚考砸了,再去看什么进士题诗,怕又要受刺激。   所以卫瑾瑜还未开口,谢琅先道:“我们打算先去后山看桃花,二位可有兴趣同行?”   孟尧与魏惊春都是聪明人,忙道:“那我们先行一步,就不打搅卫公子与谢指挥雅兴了。”   卫瑾瑜虽然对慈恩塔感兴趣,但也没想着与孟、魏二人同行,与二人作别后,不免狐疑看了眼谢琅。   谢琅挑眉。   “看什么看,还不都是为了你。”   卫瑾瑜莫名其妙。   一日游玩结束,回府已是深夜。   两人在寺里用了素斋,回府后直接沐浴更衣,早早上床,准备睡觉。   卫瑾瑜睡前有看书的习惯,今日亦如此,正看得专注时,书页忽被一道阴影挡住,抬头,果然见谢琅也上来了。   谢琅道:“先把书放下。”   卫瑾瑜警惕望着他:“做什么?”   谢琅:“把绸袍脱了,我给你上点药。”   “……”   卫瑾瑜淡淡道:“不用了。”   他肩上那道伤早就已经长住了,岂用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谢琅:“让你脱你就脱,这不是普通药膏,专门祛疤的。”   卫瑾瑜默了默,倒真放下书,坐起来,面朝里,将绸袍褪了下去。   他对有没有疤倒不在意,只是他的体质,如果不好好处理,的确容易留下印记。平常磕着碰着就算了,他并不想留下这些代表痛苦的丑陋印记。   “可能有些凉,忍一下。”   丝丝凉意,很快沾染上肌肤,从后背袭来,卫瑾瑜几乎可以清晰感觉到,那长着薄茧的指腹,一点点压过他肌肤留下的特殊触感。   他其实不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接受此人好意的。   可神兵的确很好用。   如果他也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就好了,而不是饮鸩止渴一般,借用别人的。   一道鞭痕,愣是涂了足足有一刻功夫。   卫瑾瑜感觉自己都要睡着了,忍不住问:“还没好么?”   他自己清洗伤口加上药都用不了这般久。   “哦,马上。”   “这药膏特别,吸收快,得多涂几遍。”   后面人一本正经道。   卫瑾瑜闭目听着,忍不住扯出一丝冷笑。   他们不过是公平交易罢了。   借用一下,怎么了。   他冷漠想。   大渊会试,考后半月放榜。   一直到放榜前一日,礼部阅卷大堂里仍灯火通明,彻夜不息。所有参与阅卷官员,无论主考官、同考官,还是其他负责阅卷、誊录、对读等环节的官员,都已被锁在大堂里整整半月,直到阅完所有试卷,排出最终名次,才能出院。   然而没有人敢叫苦叫累,因为次辅顾凌洲亲自坐镇礼部,监视着整个阅卷过程,以保证录取结果的公平公正。   所有考生试卷都由誊录官誊抄、对读官校对无误之后,再交与阅卷官审阅,所有阅卷官都是被以抽签形式分派试卷。   所有考生名次,都将在今夜定出。   这时,同考官捧着两份试卷来到顾凌洲面前,为难兼惶恐道:“这两份卷子,下官实在难断高低,斗胆请阁老裁定。” 第040章 青云路(十五)   会试阅卷同考官会在看中的试卷上批一个“取”字,再将试卷交给主考官或主管考试的大学士阅览。   一张考卷,关乎考生一生命运。   顾凌洲看着那两份批有“取”字的试卷纵然学识渊博,位居次辅,亦未立刻裁断而是同堂中十八房官(同考官)道:“一起来看看吧。”   十八房官遴选严格皆是翰林学士出身。   十八房官联合审卷,定名次,是会试中经常发生的事。形式也很简单,房官们依次传阅两份试卷,将意见写在特制纸条上交付主考大学士裁断。这些纸条亦会作为证据留存下来以待将来复查核验。   众人起身躬声应是。   **   次日,放榜日。   会试放榜因逢杏花绽开又名“杏榜”。   今年因礼部推迟了考试时间,放榜日才顺延至五月中旬。杏花已落杏子已结。   一大早上京世家大族、王公权贵们的马车便纷纷向贡院方向涌去因杏榜就张贴在贡院南墙上。虽然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但大渊殿试只定三甲名次,并不淘汰考生因而杏榜一出,殿试三甲名额,几乎等于已经锁定。   世家大族和京中权贵如此踊跃,一部分自然是为了第一时间看到子弟成绩名次,另一部分则是为了提前相看人才,以备将来招揽用。   谢琅天不亮便醒来,等骑马出了门,去殿前司当值路上,才得知今日是放榜日。   雍临看主子似有心事,正奇怪这一大早能有什么烦心事,就听谢琅似愁似叹问:“这会试一旦没考上,是不是就没有当官希望了?”   雍临点头:“是呀,只有通过会试,才能参加后面的殿试,才能有进士身份。有了进士身份,才能有机会当官。”   “唯慎。”   后面忽然传来熟悉声音。   谢琅勒马回头,果然见是二叔崔灏,一身干练武袍,正坐在马上,由亲兵李梧牵着马,朝他过来。   “二叔。”   谢琅要下马行礼,被崔灏止住。   “吃过饭没?”   谢琅说已经用过。   崔灏笑道:“若没急事,就陪二叔去一趟贡院吧。”   谢琅点头。   贡院和殿前司顺路,走一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他出门早,离当值还有一阵子。叔侄二人并马而行,崔灏道:“文卿昨日同同窗吃宴,饮了不少酒,我让苍白先别忙着叫醒他,先过去瞧瞧。”   其实看个榜而已,打发李梧过去跑一趟便成了,但谢琅知道,二叔素来视苏文卿为亲子,这等重要时刻,作为义父,二叔自然想亲眼见证。   便道:“二叔放心,以文卿能力,必然没问题。”   不仅没问题,如果谢琅没记错,上一世,苏文卿还是名列榜首,考中了会元的。在之后的殿试里,还将被点为状元。   正因苏文卿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才成为世家大族争相拉拢的对象。   崔灏显然对此也认同,笑着道:“这孩子不容易,能有如今出息,不过,我也不指望他做多大的官,只要他安安稳稳的,也就够了。”   到了贡院,张榜的南墙外果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是过来看榜的人群,权贵们的马车则大部分低调地停在外围,主人隔帘坐在车中,只遣家仆上前打探。会试参考者多达数千人,最终录取不到百人,能考中的都是香饽饽,甫一露面,便会引来各方争抢。   谢琅和崔灏一道下了马,让雍临和李梧在外面等着,叔侄二人一道走着过去了。   到了前面,周围全是窃窃私语声,看榜的学生不少都在对着礼部张贴出来的榜文,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谢琅也抬目看向墙上的榜文。   从左到右,整整贴了三面墙。谢琅虽是第一次看榜,也知这样的考榜,定然是靠名次排的。   叔侄二人并肩而立,崔灏直接看向贴在最左面墙的那张榜文。   谢琅没往左边看,直接看向最右边,榜文最末一名。   最末一名……祝文贤。   谢琅便沿最末一名,挨着往上看。   倒数二名……不是。   倒数三名……也不是。   整张榜文扫完,都不是。   谢琅倒吸一口凉气。   平复片刻,发现二叔崔灏也仿佛被定住了,立在原地,久久不发声。   谢琅便循着崔灏所望望去。   想,难道苏文卿那头也出了问题?   等看清那榜首名字,谢琅视线亦倏地一凝,一下被定住。   榜首:苏文卿,卫瑾瑜。   考生后会标注年龄籍贯防止误认。   苏文卿写在前,是因为年长两岁。然二人一个年十九,一个年十七,俱是第一年参考便摘得头名,皆可称一声少年英才。   榜二:魏惊春。   榜三……一名谢琅并不认识的世家子弟。   榜四榜五,依次列开。   “这一届,竟然是双会元!”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算开创大渊先河了!”   不知谁先惊叹了一声,围在榜前的学生举子和过来看榜的其他人群终于都不再藏着掖着,跟着炸开了锅。   “这位卫氏嫡孙,当真有如此本事,竟能和苏文卿同列榜首!”   “白纸黑字写在那里,还有什么不信的。”   “听说这位嫡孙院试乡试都未参加过,因为拿了特赦名额,才能越级参加会试,没想到竟能一鸣惊人,摘得会元。”   “……”   虽然之前国子学大考,卫瑾瑜已经算初初崭露头角,然而那时毕竟名列第三,有苏文卿和魏惊春两个有名的寒门大才子在前面挡着,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威胁力还并不是那么明显。且国子学大考流程虽严格模拟会试,在权威性方面,毕竟无法与礼部亲自主持的会试相比,私下里免不了传出许多揣测与流言。甚至还有一部分好事者在等着看笑话,看靠着走后门拿了特赦名额的卫氏嫡孙,如何在会试里被公开处刑。   然而这一回,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卫氏嫡孙,非但没有掉链子,反而名次还升了,一下爬到了榜首,怎能不令人吃惊震惊。   谢琅回过味,嘴角后知后觉露出一点几不可察的笑意,转头,见二叔崔灏依旧神色凝重,便道:“二叔,咱们回去吧,也把好消息尽快告知文卿。”   崔灏点头,一直等上了马,仍神色凝重,道:“没想到这个卫三,竟有如此能耐,有卫氏在后面撑腰,往后的青云路,怕是没人能挡住他了。”   “唯慎,你现在总该相信二叔的话了吧?此子不容小觑,也不是一般人,其心机其城府……不可揣测,你需要时刻警醒着才是。”   谢琅不露声色道:“二叔放心,侄儿明白。”   “王爷。”   雍王府马车前,仆从亦第一时间将看到的结果隔着车帘禀于雍王。   雍王戴五珠金冠,着一件华贵锦服,胸前绣金色五爪龙图案,彰示着身为雍王的高贵身份,原本在端坐闭目养神,闻言霍然睁开眼,因过于吃惊,直接掀开车帘问:“当真?本届竟有两名会元?”   “千真万确,如今那群学生全在议论这事呢。”   雍王神色数变,手指忍不住紧攥住车帘。   低声喃喃:“怎么就让他给中了呢?”   仆从不解:“殿下在说谁?”   雍王并未理会他,自顾琢磨了好一会儿,吩咐:“今日你照旧以本王的名义,把东西送去苏宅。”   仆从忍不住提醒:“之前王爷送的那些东西,那位苏公子,都原样退回,一件都没收呢。”   雍王笑道:“你懂什么,收不收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本王的心意。本王只需让他知晓本王的心意便够了。”   “他如今中了会元,过几日殿试,说不准还是状元,奇货可居呐,等那时候再出手就晚了。”   这日下值后,谢琅特意让雍临提前排队去买了份糖酪浇樱桃,放在食盒里,带回府中。   到了东跨院,却发现屋里没人。   谢琅正奇怪,顾女官过来禀道:“三公子醒来后先去看了榜,接着就回国子学了,听那位明护卫意思,今晚约莫要留在监中过夜。”   谢琅叹为观止。   见过用功的,没见过用功这么疯的。   三日后就是殿试,提前准备也正常,他对卫瑾瑜的行事风格已经有了一定了解,倒也没多少意外。   然而糖酪不好存放,一旦过夜,怕就没法再吃了。   正打算拎着食盒出门,雍临忽跑过来,脸色十分难看道:“世子爷,不好了,文卿公子出事了。”   谢琅骑马赶到清水巷那座宅子里时,崔灏已经在了。   苏文卿一脸惨白躺在床上,床前摆着一个铜盆,里面全是血水,郎中正坐在床前,仔细为苏文卿处理臂上的伤。   伤在右侧肩膀,长长一道血口子,看着触目惊心。   “是被剑剌的,幸而苍伯及时赶到,击退了刺客,才没伤到要害。”   “这些人,分明就是要文卿的命啊。”   崔灏双手捏拳,沉痛而愤怒道。   苏文卿尚清醒着,只是因为失血多,面色有些难看,闻言安慰道:“义父,我没事。”   “都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快躺下!”   崔灏按住了要坐起来的苏文卿,又与苍伯道:“你与唯慎说说,那些刺客的特点和招数。”   苍伯领命,引着谢琅到院中,仔细说了今夜情况。   “今日放榜,考中的寒门学子们一道在北里设了宴,请公子参加,我原本也要跟着去的,因为要给二爷送东西,才耽搁了,后来见天黑了,公子还未回来,有些不放心,便打算到北里去接公子回来,谁料快走出清水巷时,突然听到打斗声,才发现两个蒙面人正蹿进车厢里准备刺杀公子,驾车的是公子从牙行新买的一个书童,当场就被刺客一剑抹了脖子。可惜老奴没本事,让刺客给逃了,连他们的脸也没看清楚。”   说到此,苍伯忍不住眼睛一红。   “要不是老奴赶去及时,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也都怪老奴疏忽,明知这阵子上京城不太平,公子处境也微妙,无论如何也不该放着公子一人去参宴。”   谢琅拧眉听着。   上一世,苏文卿也如眼前一般,曾在与同窗宴饮回来途中,遭人刺杀。只是他记得,那是会试之前的事,苏文卿急中生智跳了车,得到过路的一名和尚搭救,才侥幸逃过一劫。   谢琅盯着苍伯问:“你方才说文卿处境微妙,是何意?”   苍伯道:“自打会试结果出来,便有许多世家大族打听到公子住处,派了人过来给公子递帖子,明显是为了拉拢招揽公子,公子一张帖子也没收,难免得罪人。”   “还有……”   苍伯欲言又止。   谢琅问:“还有什么?”   苍伯道:“马上就是殿试,公子又高中会元,是状元热门人选,保不齐有那心肠歹毒的要使毒招除掉公子,为自己人铺路。”   苏文卿遇刺的消息,很快在国子学内传播开。   今年罕见出了双会元,而会元之一的苏文卿在殿试前两日突遭刺杀,难免会引发各种流言揣测。其中说法最多的,自然是卫氏为了给自家同样中了会元的嫡孙铺路,要铲除苏文卿这个挡路石。   “上回首辅巡视国子监,分明很赏识苏文卿,卫氏当真会对苏文卿下此毒手么?”   “就算再赏识,一个外人而已,如何能与自家嫡孙相比,何况文卿出身寒门,和那些不食人间疾苦的世家子弟不同,世家是既要用他,又不想他光芒太盛,使出这等手段,再正常不过。只是可怜文卿,无依无靠,伤了手臂,也不知后日的殿试会不会受影响。”   流言越传越厉害,连一向不轻易听信这些流言的孟尧与魏惊春都有些动摇。   毕竟,这个时间点,实在是太巧合了,甚至有学生提醒二人最近回家路上也要当心。   魏惊春高列榜二,孟尧也在一百名单之列,虽然成绩排名只在中等,但已经超越许多考了很多年仍毫无所获的举子。且青州以苦寒出名,读书之风并不盛行,能出一个寒门贵子,实属不易,那夜寒门学子在北里设的宴会,二人也在参宴之列,甚至宴会结束,还和苏文卿顺路同行了一段。   魏府仆从多,三人又一向交好,魏惊春不免后悔:“早知如此不太平,当晚该护送文卿到家里,你我再回去的。”   孟尧宽慰道:“此事谁也没有料到,你又何必自责。”   二人一道从藏书阁出来,恰好遇见过来归还书籍的卫瑾瑜。   三人依旧客气作了礼,但却罕见地没有多说什么话,卫瑾瑜也不在意,只是错身而过时,忽然道:“魏兄一直在服用药丸么?”   魏惊春一愣。   此事是隐秘,对方怎会知道。   “只是那日一道在北里吃饭,无意看到魏兄袖中遗落的药瓶而已。”   卫瑾瑜淡淡说了,道:“再好的药丸,用久了也会伤身,而且,有时一个粗心,还会拿错。魏兄要审慎些才好。” 第041章 青云路(十六)   离开藏书阁孟尧忍不住问魏惊春:“方才你和那位卫公子,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魏惊春却是从袖中摸出一个药瓶。   他想到什么,拔开瓶塞倒了一粒颜色如雪的纯白药丸出来,先困惑打量片刻,之后又放到鼻间闻了闻片刻突然皱眉变了脸色。   孟尧忙问:“怎么?”   魏惊春背脊发寒,抖着唇道:“你可还记错,我与你说过,这阵子总是莫名其妙头疼。”   孟尧点头。   而后明白过来什么:“与这药丸有关?”   “没错。”   魏惊春只觉吐出的气息都是寒的:“我的药丸,很可能真的被人调换了……”   孟尧担忧望着他:“这药丸是?”   魏惊春苦笑:“说来是家丑一桩故而一直没有同你坦白我家族里有一种隐疾我不幸遗传了一些,症状虽然极轻甚至可以说忽略不计但一旦发作,可能导致神智癫狂危及性命我爹娘怕我出事在我出生不久就从一个游方郎中那里讨了一种可以抑制病症发作的药丸让我定期服用。”   “就是你手里的这药丸?”   “没错。这药丸颜色雪白,名护心丹为了方便服用,我都会贴身存放在袖袋里。”   孟尧神色亦罕见凝重。   “先是文卿半夜回家被刺,后是你的药丸被调换,这些事,当真是巧合么?而且,此事那位卫公子怎会知晓。”   魏惊春道:“我总将药瓶随身携带,那位卫公子能发现,其他有心者自然也能发现。无论如何,他愿意提醒我,总是一片好意。”   孟尧点头。   “许劭他们说得对,殿试在即,你这阵子回府也要注意安全才是,我虽与你同行,却不会什么武艺,不如让魏叔父给你多派点仆从。”   苏文卿遇刺的消息,同样传到了卫府。   二爷卫寅向卫悯禀报着听到的消息,忧心忡忡道:“如今外头传言纷纷,对父亲和卫氏的名声可是极不利,可要孩儿设法料理一二?”   卫悯闲闲问:“你打算如何料理?”   卫寅:“这些刁民,素来人云亦云,让张阔领着兵马司的人先上街抓一批,杀鸡儆猴,自然无人敢再乱说话。”   “蠢货!”   卫悯毫不留情骂了句。   哼道:“你以为这样便能维护卫氏的名声么,你这样做,只会让天下读书人指着卫氏脊梁骨骂。”   卫寅性格温吞懦弱,最是惧怕卫悯这个家主兼首辅兼父亲,被斥骂,当即战战兢兢束手而立,不敢再说话。   卫悯将卫福唤进来,吩咐:“去做两件事,一,以本辅名义,送一批最好的外伤药到苏文卿住处,并请太医院李副院首亲自到苏宅为苏文卿诊伤。告诉李清芳,无论用什么法子,必须让苏文卿完好无缺参加后日殿试。二,以卫氏名义,悬赏三千金,捉拿刺客,凡能提供线索者,亦有重赏。”   “你再去做一件事。”   卫悯这回是吩咐仍垂手立在下首的卫寅:“替本辅写封折子,就写,卫氏嫡孙,无论殿试成绩如何,愿意主动放弃一甲头名,以证卫氏清白。”   卫寅霍然抬头,一旁卫福亦脸色大变,露出不敢相信神色。   卫寅就算素来畏惧卫悯威严,亦忍不住道:“父亲,那可是一甲头名,状元啊,三年才出一个,一旦得中,当场就能得到陛下赐职,不必等着吏部授官,瑾瑜如今中了会元,如果殿试发挥正常,有很大希望能考中状元。十七岁得中状元,是多少世家大族求不来的荣耀,算来咱们卫氏这两辈子弟,除了三弟一个探花,还没出过状元郎呢。父亲怎能因为外头那些流言就作出这等决定!而且,这位苏文卿自入上京以来便是许多世家大族拉拢对象,那刺客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选择殿试前动手,分明就是有人眼红咱们卫氏要出一个状元,才使出这等阴险毒计,简直其心可诛。依孩儿看,那裴氏的嫌疑就很大!”   卫悯仍旧是八风不动的风范:“世家大族,想延续基业,立足长久,从不是争一时得失与荣辱。无论此事幕后主使是谁,目的不过是败坏卫氏声誉,卫氏子弟不缺一个状元,老夫要的是,天下英才,心甘情愿归服到卫氏麾下,任卫氏驱使。我意已决,下去吧。”   卫寅与卫福一道退下。   出了松风院,卫寅恰遇见大爷卫嵩。   听了消息,卫嵩冷笑一声,不掩幸灾乐祸:“那小畜生自打拿着卫氏的名额进了国子学,便一次也没有回府谒见过父亲,这回中了头名,也没有主动回来向父亲禀报一声,半点规矩都不懂,活生生一个白眼狼,得此下场,活该!”   卫寅道:“听说这孩子昼夜苦读,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偶尔失个礼数,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三弟在世上就剩了这么一条血脉,你我身为大伯二伯,也当帮着照应一些。我原本想着,今年云昊和云毓也考中了,虽然名次都不怎么高,但好歹没丢卫氏嫡孙的脸,还打算寻个时间,给三个孩子好好庆祝下呢。”   “要庆祝你自己庆祝去吧。”   卫嵩满眼厌恶,并讽刺:“那小孽障抢了云昊的名额,你这个做爹的,不给云昊做主也就罢了,竟还想着给那小孽障庆祝,天底下可真是再找不着如二弟这般通情达理的伯父了。”   卫嵩之所以对此事如此愤怒,自然不仅是为了卫云昊,而是因为他起初也在卫悯面前为小儿子卫云毓争取过这个名额,可惜没成功,还遭到了一番严厉训斥。   没想到最后名额没落在卫云昊手里,反而被卫瑾瑜抢了去,他岂能不怒。”   卫寅:“都是一家人,何必因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   “这也叫小事!若是这名额落在云昊或云毓身上,两个孩子在国子学学习三月,名次说不准会比现在高上很多,其他隐晦好处就更不必说了,我劝你趁早歇了这份烂好心,殿试一结束,就是授官,你有这功夫操心一个小孽障,倒不如替云昊多经营经营,起头好了,后面的仕途才能通达。你瞧瞧云缙如今在吏部考功司,年纪虽轻,却掌着官员们的命脉,多少人见了他都得对他礼让三分,与他同届的状元探花,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辛苦熬呢。”   “卫氏子孙,前程如何,都是父亲一句话的事,别看那小孽障如今仗着中了会元气焰嚣张,等殿试结束,失了头名,不还得仰仗卫氏才能得到像样的官职,届时你看他还有如今的傲气么。也就你,拎不清轻重,去父亲面前找骂!”   卫嵩心情正好,提点了几句,便拂袖而去。   当日傍晚,卫氏管事卫福便带着卫氏送来的上等名贵药材和太医院副院首张清芳来到了清水巷的苏宅,陪同的还有一位礼部官员。   崔灏与刚下值的谢琅都正在宅中,崔灏听了苍伯禀报,怒不可遏。   “贼喊捉贼,惺惺作态,他卫氏这是又在演戏给天下人看呢!”   “就说文卿伤势严重,昏迷不醒,无法见客,让他们都回去吧。”   苏文卿刚喝完药,正靠坐在床上,右肩缠着厚厚的绷带,左手持卷而读,闻言抬眼道:“义父且慢。”   崔灏皱眉:“怎么,你要领受卫氏这番虚情假意?”   “傻孩子,你当那卫氏真如此好心,给你送劳什子御医和名贵药材,他这是为了平息众怒,保全他卫氏自己的名声。”   谢琅坐在一旁,开口劝:“二叔先别急,文卿如此说,也并非全无道理。今日若只是卫氏派人过来,二叔自然可以直接将人打发走,然而陪同的还有礼部官员,礼部主管会试,特意派官员过来,是对学子的体恤关怀,文卿如今还是白身,无论如何,直接拒见都有失礼数。”   崔灏冷哼:“文卿昨夜遇刺,礼部早不派人,晚不派人,偏偏在卫氏来人时,派了人过来,此事明显是卫悯授意。”   谢琅便道:“就算是卫悯授意,卫悯作为首辅,关怀受伤学子,所行所为也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   崔灏岂能不知,只是关心则乱,心中愤懑压过了理智。   沉吟片刻,嘱咐苏文卿:“你也不必有太大心理负担,卫悯这般做,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卫氏声誉,你随便敷衍一二便是。”   苏文卿点头:“孩儿明白。”   崔灏和谢琅自然是不方便露面的,叔侄二人起身,一道避居内室。   坐定后,崔灏忽低声叹道:“其实这回文卿遇刺,我虽怒不可遏,但竟也有一点庆幸。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尤其是在上京城里,眼下还只是一个状元名头挡了人家的路,若是将来,他在官场上挡了别人的路,又该是何等凶险局面。这孩子看着文静,其实很要强,从在学堂里开始,读书写文章就要争第一,考不了第一,就彻夜苦读,研究自己的不足。依我看,不当这个状元也好,过了殿试,随便当个清闲的小官,不愁吃穿,不去攀附那些权贵,便也足了。”   谢琅问:“二叔既如此想,为何还如此忧心忡忡?”   崔灏道:“我是看卫氏这般架势,简直是将他架在火上烧,怕他将来身不由己。他一个读书人,就是书读得再好,哪里能玩得过那些在宦海里经营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世家大族。”   谢琅不由想起了上一世的苏文卿。   按照上一世记忆,面对卫氏步步紧逼,苏文卿并未屈服,最终投到了次辅顾凌洲门下。金殿赐职后,苏文卿先在翰林院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凭顾凌洲独一无二的偏宠,直接入了督查院,成了一名御史。   然而在世家把持朝政的情况下,御史虽有谏言之责,却掀不起多大风浪,反而容易得罪人。苏文卿漫长的冷板凳时期,也从此开始,而同届投了卫氏的其他及第学子,名次虽比不上苏文卿这个状元,却仕途通达,步步高升,很快在户部、吏部、兵部等实权部门担任要职。   便是如此艰难境况,苏文卿亦秉守初心,坚持了下来,写给二叔的家信,也都是报喜不报忧。直到后来,顾凌洲突发眼疾,不得不致仕回江左养伤,无法再掌管督查院,苏文卿方忍辱负重、改投了卫氏。   在卫悯这位当朝首辅的鼎力支持下,苏文卿满腹才学终于得到施展,二十四岁之龄便升任六部中最炙手可热的吏部尚书,位列七卿。   同样的人,同样的才学,只因站队不同,境遇便天差地别。   世道如此,想要保持初心,不屈从世家权贵,谈何容易。   然正因如此,才显出苏文卿的可贵。   因为即便后来投了卫氏,苏文卿亦没有失去本心,不仅借着卫悯信任,拿到了卫氏贪污关键罪证,还在关键时刻,冒死救他于囹圄。   可不攀附权贵,不屈从世家,如苏文卿这般的寒门学子,满腹才华便真的再无发挥之地么?   谢琅叩问本心,胸腔内竟不受控制地腾起一片森然杀意。   “二叔放心。”   谢琅敛住千般心绪,道:“文卿读的是圣贤书,不会轻易屈从卫氏。”   而这时,卫福、太医院副院首张清芳、礼部一位主事也进到了苏宅里面。   苏文卿已经由苍伯扶着,站在廊下恭候。   他面色苍白,唇无血色,臂上还缠着绷带,卫福先一步上前,忙道:“公子伤势严重,怎么起来了,首辅十分挂念公子伤情,特命在下带了上好治伤良药,来给公子治伤,公子快回去躺着吧!”   苏文卿坚持与众人见过礼,方依旧由苍伯扶着回到房中。   礼部主事见他身负重伤,仍风仪翩翩,不卑不亢,礼节到位,心下暗暗赞叹,到了室中,也道:“快躺下,让张副院首为你好好看看。”   苏文卿靠坐回床头,低头道了句“学生失礼”,方伸出手腕,让张副院首诊脉。   等一行人离开,谢琅与崔灏方从内室出来,崔灏问苍伯:“如何?”   苍伯道:“卫氏那位管事留下一大批名贵药材,还说卫氏已经悬赏三千金,缉拿凶手,势必会为公子讨回公道,不让公子白白遭罪。”   “太医院张副院首也开了张方子,说能帮助公子尽快恢复,绝不会误了后日殿试。那位礼部的主事还说……”   “说什么?”   “说卫悯已经上书陛下,卫氏嫡孙愿意主动放弃殿试头名,以证卫氏清白。”   崔灏原本一直面无表情听着,听到此处,方露出一点意外色,接着冷笑:“这卫悯,为了卫氏名声,倒也舍得。”   一旁谢琅,则一愣,而后拧了下眉。   从国子学出来,卫瑾瑜直接坐上公主府的马车,回了谢府。   顾、李二女官没有想到今日卫瑾瑜会回来过夜,忙问:“公子可用过饭了?可要奴婢准备宵夜?”   卫瑾瑜说不必。   进了屋,见屋里没人,也没什么奇怪。   只是对案上摆着的一个食盒多看了眼,走过去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是一碗早已化掉了的糖酪浇樱桃,看模样,大约放了有至少一日了。   卫瑾瑜盯着那碗樱桃看了片刻,重新把食盒盖住了。   沐浴之后,卫瑾瑜破天荒没有看书,而是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又传来动静,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直等察觉到那脚步声到了近前,卫瑾瑜方睁开眼。   谢琅仍穿着殿前司当值武服,一身寒意,站在床前。   卫瑾瑜与他对望片刻,没说什么,低头想从袖袋里摸本书出来,上方人忽道:“夜里看书伤眼,别总看了。”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   接着饶有兴致抬头,像看到什么极有趣的东西:“就与我说这个,没有其他要说要问的么?”   谢琅盯着那双波光潋滟瞧不出任何情绪的漂亮眼睛:“你想让我问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操劳了一日,总该有想发泄的时候罢?憋在心里多难受,不如说出来痛快。”   谢琅叹了口气:“你好不容易回来趟,就是为了与我吵架?”   卫瑾瑜一怔。   谢琅慢悠悠卸了刀,如往常一般将刀挂在床头,笑道:“我看,不是我不痛快,是其他人不痛快吧。”   “说吧,一回来就找事,谁让你受委屈了?”   卫瑾瑜有些奇怪望着他,倒没了话。   好一会儿,继续摸了书出来,一脸冷漠道:“你想多了。”   谢琅瞧着他这模样,忽道:“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祖父上书的事。”   空气静了静。   谢琅道:“你若觉得委屈……”   “我说了,你想多了。”   卫瑾瑜抬头,下巴微扬,唇角带笑:“一个状元名头而已,我不稀罕,谁稀罕,谁要去。”   “是么?”   谢琅任由自己沉浸在那片波光里。   “那你稀罕什么?”   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在他身上流连许久,仿佛在估价,最后带着浓浓嘲弄道:“说得好像你能给得起似的,谢唯慎,先管好你自己,别动不动就穷得当裤子吧。”   “我的青云路,好歹要开始了,世子的青云路,又在何处?”   谢琅垂目,压抑着身体深处因这挑衅之言而被激起的浓烈渴求与征服欲,看着这才十七岁,就已经生得如此清艳妖孽的人,已经无法想象,再长几岁,会出落成什么模样。   光是想想,他就渴得受不了了。   两日后,殿试如期举行,通过会试的一百余名学子,全部到场,无一缺席。   又两日,三甲名定,金榜张出,殿试结果正式公布。   一甲第一,状元,苏文卿,宁州人氏,年十九。   一甲第二,榜眼,魏惊春,苏州人氏,年二十。   一甲第三,探花,卫瑾瑜,上京人氏,年十七。   一甲三人,赐进士。   二甲三十人,赐同进士。   依次列开……   三甲一百零八人,赐同进士出身。   ……   谢琅一直在殿前司等消息,等听到雍临传回结果,沉默片刻,方眉头一展,道:“探花,也不错,倒是和他极配。”   世家大族真正的抢人大战也在金榜张出一刻,正式拉开帷幕。   单论相人,除了状元,金榜前三,其实最惹人注目的一直是探花,因为探花不仅要看成绩,还要看容貌风仪。容貌丑陋的,粗鄙不堪的,就是成绩再好也断无被点作探花可能。   便是公主们挑选驸马,也优先从探花挑。   然而今年的探花是卫氏嫡孙,还已经被赐婚给了谢氏,于是榜眼便接替探花,成了除状元之之外的第二顺位争抢对象。   “魏惊春在哪里,到底谁是魏惊春?”   “魏公子留步,我们小娘子的马车就停在巷口……”   “啊,这就是魏公子吧,您说巧不巧,我们夫人也姓魏,祖籍也是苏州……”   魏惊春是赫赫有名的苏州大才子,且容仪出众,刚及弱冠,正是适婚之龄,听闻这位大才子竟还名花无主,世家大族都惦记着要将他抢回家当女婿。   要不是孟尧及时让魏府仆从驾着马车过来接应,魏惊春很可能要被一拥而上的大族仆从管事给生吞活剥了。饶是如此,魏公子亦被胆大的小娘子们丢了满怀帕子。   苏文卿之所以没被围攻,是因为刚从宫里出来,就被雍王府侍从请到了雍王马车前。   雍王殷切道:“文卿,只要你入本王麾下,愿意给本王当幕僚,本王保证,你将来的官职,绝不止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   没错,金榜定名只是开始。   除了状元苏文卿被天盛帝当场赐封了从六品翰林院编修一职,其他及第进士想要入朝为官,都要等着吏部分配。   这所谓的分配,自然要靠走关系,广经营。   苏文卿恭敬立在雍王府马车前,谦卑而恭谨道:“王爷好意,文卿心领,然文卿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托大,也不敢妄图高位,目下想先好好在翰林院学习,做好分内之事,恐要辜负王爷美意。”   等苏文卿离开,雍王府侍从怒道:“王爷屈尊如此,这苏文卿竟还如此不识抬举!一个翰林院小编修,若无贵人提拔,一辈子只能是个编修,整日和书本典籍作伴,薪俸又低还枯燥无聊,有什么前途!”   雍王倒不急,道:“你懂什么,金鳞不是池中物,眼下盯着他的人太多了,只凭几句口头承诺,他如何会相信本王。他这是在择选呢。翰林院本就是个闲职,若有其他更好的去处,只要他愿意,就能去。”   卫瑾瑜反而成了表面最清闲的那个。   卫瑾瑜照例每日待在藏书阁看书,几个正在为吏部授职一事辛苦奔走,四处往世家大族投名帖的同届学子见了,既羡慕又嫉妒。   “人家是卫氏的嫡孙,前程自有家族安排,是你我能比的么?”   “与此在这里抱怨,还不如到佛前多求求,指望下辈子投个好胎。”   然而转眼大半月过去了,陆陆续续有许多世家子弟和部分寒门子弟得到了吏部授职,卫瑾瑜这边仍毫无动静。   看着公子仍每日早出晚归地看书,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连明棠都忍不住替自家公子着急。   “卫氏显然是等着公子主动服软,才可能为公子提供职位,公子……是不是该回卫府一趟?”   若不然,等所有人等被授职了,公子还一无所获,这探花岂不是白考了。   卫氏何等倨傲,既能拦着公子那么多年,不让公子参加科考,便能让公子无官可做。   明棠心急如焚。 第042章 青云路(十七)   同样没被授职的还有孟尧和魏惊春。   但两人情况却不大一样孟尧只在二甲之末,成绩并不突出,又出身贫寒青州在上京毫无人脉,如果不主动去世家大族门前投递拜帖,或积极参与世家子弟筹办的宴会向这些掌握着大渊核心权力资源的人推销自己是根本没有机会得到任何赏识的。   但孟尧既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像大街上的烂白菜一样站在那儿任人品评,又不愿参加那些无聊宴会,去拍那些世家子弟的马屁,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在世家大族们递给吏部的推荐名单上。   连关系户们都还安排不过来,吏部哪里有精力去操心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的前程。左右朝廷里有的是毫无用处的闲职最后随便选个坑填进去就是。   魏惊春呢高居榜眼家底殷实声名在身,还有苏州才子光环加持自然是不缺人拉拢的反而因为太多人拉拢,每日里都收到数不清的帖子邀请他去赴某大族宴会或去某世家府邸清谈做客魏惊春陷入了和孟尧截然不同的困境。   从本心讲他并不想接受这些世家的拉拢但如果同时拒绝所有帖子恐怕要将上京大半世家都得罪个遍。就算做了官他将来的宦途恐怕也寸步难行。   魏惊春和孟尧不同,魏家是苏州富商魏惊春自幼随父游历各处,参加各种酒席,深知广结人脉的重要性。他知道,想要仕途通达,有一番作为,光有一根傲骨是不行的,人要懂得审时度势。譬如此刻,情感上,他虽然并不愿为世家所驱策,但理智上,他并不抵触接受世家招揽。   如他叔父所言,朝中有人好做官,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们魏家根基人脉都不在上京,他想在朝中站稳脚跟,只靠本家很难。而且,他叔父虽然乐于为他奔走经营,但他们魏家这点家底,在那些世家大族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和自己的困境相比,魏惊春更担心孟尧。   看着对方还能大大咧咧吃肉吃酒,丝毫没有为前途焦灼的模样,魏惊春忍不住皱眉道:“别人都火烧眉毛了,你还不紧不慢的。你也应当适当出去交际一下,常露露脸,多交点朋友,只在家里干坐着,天上是不会掉馅饼下来的,吏部也不可能想起你,难不成,你寒窗苦读这么多年,真打算当个籍籍无名的白身?”   孟尧笑道:“你这个榜眼还没有着落呢,我急什么?”   魏惊春恨铁不成钢:“我与你情况一样么?说句不好听的,只要我想做官,随时能做,还有许多上等职位可挑,你呢?你想做官,吏部给你安排么?”   “唉。”孟尧对着一只鸡腿感叹:“瞧瞧,人家榜眼就是不一样。”   魏惊春无奈摇头,接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帖子,道:“这是赵王让人送来的帖子。赵王今夜在二十四楼设宴,邀请了许多世家寒门子弟,说是犒劳举子,用意不言而明,赵王背靠裴氏,自己在朝中经营多年,也有很多人脉,而且,听闻裴贵妃生辰将至,赵王有意为贵妃写一篇赋文当生辰贺礼,你抓住机会表现一下,说不准能得赵王青眼,谋个一官半职。”   孟尧敛了神色,道:“这是赵王给你的帖子,我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魏惊春皱眉:“今夜参宴举子,少说也有四五十人,赵王哪能个个认清,有的是四处托关系蹭帖子蹭宴的,也就你脸皮薄。我与你一道去,还不成么?”   孟尧将帖子推回到对面,正色道:“雪青,你的好意我知道,可你原本并未打算参宴吧?如果为了帮我而接了赴了赵王的宴,便是变相接受了赵王招揽。若我所料不错,那雍王应当也与你递了帖子吧,眼下雍王与赵王斗得正厉害,你接受赵王示好,必将得罪雍王,这万万不可。”   魏惊春:“那怎么办?要不,我再找找其他世家大族的邀请帖,为你引荐一下?”   “万万不必。”   孟尧舒朗笑道:“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在上京实在待不下去,我就向吏部请求回青州去,当个县令或者什么其他九品芝麻官都好。”   魏惊春一愣,脱口道:“不行。”   说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道:“能做京官,谁愿意外放,外放到富饶之地也就算了,一旦去了青州,你这辈子都别想回上京了!你辛辛苦苦考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考中进士,便真的甘心回青州当个县令么!”   孟尧没料到魏惊春这个素来温文尔雅注重礼仪的人会如此激动。   不由大笑了声,道:“与你开玩笑的。”   “我自然是不甘心的,你我读圣贤书,即使做不到先生所教诲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当竭尽所能,为百姓发声。否则,这大渊朝堂,更无寒门弟子容身之地了。既来了上京,如果不好好作出一番事业,我如何有脸面回去面对家乡父老。况且,不还有你在么。”   魏惊春不自在的咳了声。   轻哼道:“说得义正言辞的,你打算怎么留在上京?靠干躺着么?”   孟尧:“你怎么忘了,于我们寒门学子而言,还有一条路可走。”   魏惊春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指——考督查院?”   想考督查院,必须参加督查院专门举行的考试。   督查院考试一般于每年殿试后半月进行,与吏部授职的时间恰好重叠,等于变相地给及第学子提供了另一条入仕之路。   督查院独立于六部之外,长官与六部尚书同列七卿,地位超群,担负着监察百官之责,与大理寺、刑部合称三司,所谓三司会审,督查院便是其中之一,朝中凡有大案要案,都要经过督查院最终复核才能真正审谳定罪,呈递御前,督查院权力最盛时,纠劾百司,提督各道,院中御史无论品级,可以任意弹劾朝中高官,甚至是皇帝过失,都御史但着绯衣入朝,百官无不惶恐战栗。   虽然如今的督查院今非昔比,甚至可以说是个冷衙门,但由于执掌督查院的次辅顾凌洲以清正严明著称,虽出身世家,但十分看重寒门子弟,在六部九卿各机要部门里,督查院也是每年录用寒门子弟最多的中央机构,每年殿试之后,仍有大量及第学子会选择报考督查院,督查院考试也是出了名的竞争激烈。   左右参加督查院考试,与吏部授职并不冲突,考上了多一条出路,不必再四处奔走经营,考不上也不影响吏部安排其他职位。   魏惊春道:“听闻今年报考督查院的学生,高达百人,但最终只能录用三到四人,且督查院选人,素来是宁缺毋滥,往年甚至有过无人通过考试的情况,虽是一条出路,但也不易。而且,督查院考试,不仅有卷试,还要接受顾阁老当面考问,光是这一层,便令很多学生望而生畏了。”   “还有另一点,督查院考试内容,与会试殿试截然不同,不考四书五经,也不考策论文章,而是考刑名律法这些专业内容,我们平日所学,可以说是毫无用处,这也是很多在会试殿试中排名高的学子,报考督查院都无功而返的原因。”   便是魏惊春这个榜眼,也没把握能考上,所以魏惊春虽例行报了名,但并未将希望寄托在这条路上。   孟尧道:“无论如何,总算还有一条路可走,万一我运气好,真考上了呢。”   魏惊春点头,心下也宽慰了些:“说来离督查院的考试也没几日了,既然决定要考,就好好备考。”   吏部授职前后差不过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诸进士所任职位差不多也尘埃落定。因而这一个月也是各方招揽争夺人才的关键时刻。   赵王萧楚珏一直派人盯着雍王动静,听闻雍王再三示好,但苏文卿并没有接受雍王好意,当即冷笑一声。   “萧楚桓算什么东西,不过卫氏扶持的傀儡罢了,他想许人职位,也得看卫氏肯不肯给他行方便之门,只凭几句空口承诺,就想把人揽到麾下,也太天真了。”   萧楚珏直接吩咐心腹:“你亲自去一趟苏宅,告诉苏文卿,只要他愿意入本王麾下,六部之内,五品及以下官职任他挑选。”   新科进士入朝为官,官职多从七品做起,甚至还有八品九品的,能直接在六部核心部门任五品官,已经远超同届举子。   这便是萧楚珏同时身负世家与皇族血脉的底气。   赵王府侍从应是,同时不解:“这苏文卿名气虽高,但毕竟只是一个寒门举子,殿下为何要如此费尽心力拉拢?”   萧楚珏道:“你也说了,他在寒门学子间名气很高,还有个赛潘安的称号,只要能将他拉入麾下,其他寒门学子自然会闻风来效忠本王,这叫一本万利,懂么?”   侍从笑道:“殿下英明。”   “若殿下能将本届状元榜眼同时收入麾下,这天下人,便都知道殿下贤德之名了,便是陛下立储时,也得考量一二。”   萧楚珏眉间是势在必得的野心。   “可惜呀,探花郎是卫氏嫡孙,不可能站在本王这边,否则,这一甲前三,他萧楚桓一个也甭想占到。”   “三公子,我们殿下有请。”   这日,卫瑾瑜刚出藏书阁,就遇见了等候已久的雍王府侍从。   卫瑾瑜没什么意外,跟着那名侍从来到巷口,果然见雍王萧楚桓一身锦袍,坐在车中。   面对卫瑾瑜,萧楚桓全然没有面对苏文卿时刻意端着的贤王风范,他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流连着,直接道:“瑾瑜,卫氏既然还没给你安排职位,不如归入本王麾下如何?”   萧楚桓身为卫皇后养子,经常出入卫府,和卫府几个孙公子都交好,十分了解卫氏情况和卫瑾瑜在卫氏的处境。   他道:“你这样的脾气,是不招人喜欢,也难怪不讨你祖父欢心,不过,本王喜欢。来本王这里,想做多大的官,本王都许你,可好?你在这国子学里,昼夜苦读,过得连个寒门子弟都不如,不就是为了往上爬么,这世上,再没有比本王更了解你,更能帮你的人了。”   不知是不是探花郎名头加持,萧楚桓觉着这雪一般清绝的人,短短数月不见,更加勾魂摄魄,引人遐思了。   十七岁的探花郎呀,年岁正好,正是适合好好调.教的时候。   他也是真没想到,眼前人竟有这等一鸣惊人的本事,委实让他刮目相看,且激起了他更强烈把人诱捕的欲望。   卫瑾瑜不动声色听完。   道:“我想要的位置,殿下怕给不了。”   萧楚桓不免挑眉:“哦?说说看。”   卫瑾瑜:“听闻礼部老尚书今年就要致仕回乡,我相中了他的尚书位,殿下能给么?”   萧楚桓神色数变,一时分不清对方所言几分真几分假,笑道:“瑾瑜,你开玩笑吧?”   “看来,殿下是给不了了。”   “如此,便勿需多谈了。”   卫瑾瑜唇边浮起一抹轻蔑笑,转身而去。   萧楚桓死死盯着那道影子,笑意褪去,满是阴鸷。   雍王府侍从战战兢兢立在一侧,头也不敢抬,只低声道:“这三公子,是疯了吧,礼部尚书,那可是七卿之一,正二品……”   “你当他真是想要那个尚书位么?”   萧楚桓面色阴冷:“他这是故意奚落本王呢。”   侍从熟知雍王性情,闻言越发惶恐。   “呵,都到这种地步了,还在本王跟前拿乔呢。”   “卫氏不发话,便没人敢给他官儿做,我倒要瞧瞧,他能嘴硬到几时。”   卫瑾瑜仍旧在值房看书到深夜,一本书看到一半时,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卫瑾瑜动作顿了下,起身过去打开门,果然见是那夜的那名管事。   卫瑾瑜跟着对方出了侧门,果然见到站在夜色里的韩莳芳。   “先生。”   卫瑾瑜照例要跪下行礼,被韩莳芳止住。   “直接说正事吧,吏部授职之事,你是怎么想的,可需先生相助?”   韩莳芳目光温润凝视着对面少年郎。   卫瑾瑜也坦然望着对方,顷刻,却摇头道:“瑾瑜不敢劳烦先生。”   韩莳芳像有些意外。   “这话怎么说的,你是怕连累先生?”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直接出手,如今我掌兵部、刑部,你若愿意,我可以直接让刘侍郎出面,以你父亲故交的名义,让吏部将你调入这两部任职。”   卫瑾瑜道:“自父亲故去,亲朋故交皆散,刘侍郎没有理由无缘无故照拂于我,以卫氏手段,很容易就能查出我与先生的关系。我不能拖累先生,也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坏了先生大计。”   少年微垂目,容色乖巧,言辞恳切。   韩莳芳叹道:“你如此懂事,倒教先生不知说什么好了。可授职一事,关乎你的前程,怎能说是小事?”   卫瑾瑜道:“瑾瑜一人之前程,与父亲所蒙受的冤屈相比,不算什么。只要能助先生完成大业,瑾瑜万死不辞。不过,如果兵部或刑部真有空闲职位,先生能不能帮忙安排另一人进去?”   韩莳芳问:“何人?”   卫瑾瑜终于抬头:“一名来自青州的寒门学子,名孟尧。”   “你与他交好?”   “我与他并无交情,只是觉得,此人是可用之才,如果不能留在上京,是朝廷损失。”   韩莳芳沉吟片刻,点头。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以他的家世背景,就算入了刑部、兵部这等机要部门,恐怕也只能从最底层的从九品做起。而且,我也无法给他任何照拂。”   卫瑾瑜道:“学生想,这个职位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照拂了。”   **   督查院值房。   大弟子杨清将一份名单捧到顾凌洲面前,道:“师父,这是今年报考督查院的学子,比往年足足多了二十多人呢。”   顾凌洲从头到尾扫了一眼,问:“这是全部名单么?”   杨清笑道:“距离报名结束只剩最后一天,有意愿报考的学子,应当差不多都已经过来报名了。而且,今年的状元、榜眼,都在报名之列呢。”   世家子弟多有家族帮忙安排官职,而督查院是唯一一个世家大族都插不进手的地方,因而报考学子以寒门学子居多,准确说,基本上所有通过殿试的寒门举子都会试着考一考督查院,便连已经得金殿授职的状元苏文卿,都报了名。   杨清禁不住称赞:“从六品的翰林院编修,也不算低了,且职位清闲,将来说出去是翰林学士出身,此子能不甘现状,有放弃这份清闲之心,来报考督查院,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听闻最近雍王、赵王都步步紧逼,意图纳他入麾下,他可不缺前程。”   “寒门学生,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今年督查院一共有几个空额?”   杨清便答三个。   顾凌洲颔首,沉吟须臾,道:“若是招不满,就给他留一个吧。”   杨清一愣。   督查院考试严苛,招不满是常有的情况,他没想到素来严厉的恩师,竟会破例设一免试名额。   因按照规定,金殿授职,只要满三月,得贵人赏识提拔,是可以转入其他部门任职的。   转念一想,恩师此举,可能也是为了帮助苏文卿摆脱赵王、雍王围堵的困局,便笑道:“能得师父如此青眼,这位宁州来的苏才子倒是好福气。学生记下了。”   见顾凌洲依旧在盯着那份名单,沉默不语,似有心事,杨清试探问:“可是有师父中意的学生,没在名单之列?”   然杨清已经提前看过名单,今年通过殿试的寒门举子,除了一人因丁忧返乡,几乎都已在报名名单里了。   顾凌洲却没说什么。   正这时,当值的司吏忽走了进来,捧着一物道:“阁老,杨御史,方才又有一名学生过来报名了。”   报考督查院,学生需自备名帖投考,写明姓名、年龄、籍贯等基本信息。   杨清接过名帖,看了之后,微微惊讶:“是他?”   顾凌洲问何人。   杨清笑道:“师父绝对想不到,就是总在您值房读书的那个孩子,卫氏那位拿了特赦名额的嫡孙。真是奇怪,身为卫氏嫡孙,他怎会来报考督查院。”   顾凌洲目光终于自那名单上挪开。   面上没什么特别表情道:“督查院选人,不看出身,他既报名,按流程走便是。” 第043章 青云路(十八)   督查院考试考律令、刑名、谳审、朝典等六科。   每科一张卷子,每科根据题目难度及考题数量,考试时间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不等一日内六科全部考完,隔日就能出结果。   虽然参加考试的除了寒门子弟,也不乏世家子弟但卫瑾瑜一个卫氏嫡孙竟也来参加督查院的考试多少还是让人惊讶。   “督查院毕竟是三司之一若不是实在难考,又无后门可走,哪个世家大族不想塞几个子弟进来,好在朝堂上为自家摇唇鼓舌。别忘了,三司之内督查院是唯一一个卫氏无法插手的地方可不就巴巴地把嫡孙送过来考了。”   “许多世家子弟顾及名声怕考砸了丢脸得了吏部授职后,索性直接放弃报名这位卫氏嫡孙倒是挺有勇气。”   “光有勇气有什么用,督查院考试内容与会试、殿试可截然不同光刑名律令两科就不知难倒多少人。顾阁老又出了名的严厉无私可不会给任何世家子弟行方便之门到时别丢脸丢大了就行。”   各种纷繁揣测在对上题目数量巨大难度又高的考卷时,都戛然歇止。   因考刑名律令这些专业内容就算涉及到具体案例,对错也很容易判定,基本上诸进士考完一科,坐院御史们便能迅速判定出一科成绩。   等最后一科考完,前五科成绩基本上也出来了。   顾凌洲身为次辅,白日经常要在凤阁办公,今日各部需要裁断的事务又多,这日一直到傍晚下值,才乘轿回到督查院。   学生们正秉烛答最后一科。   杨清陪同顾凌洲巡视了一番考场,回到议事大堂,负责审卷的一名御史便进来,行过礼,双目灼亮道:“阁老,今年可不得了,竟有学子拿了五科满分。”   便是杨清闻言都愣了下。   “你的意思是,已考五科全部满分?”   “千真万确,刑名、律令、审谳、朝典、风纪五科全部满分!今年的题目可不容易!”   “五科全部满分,这在督查院历史上可绝无仅有。”杨清忙问:“是哪位学子?可是那位苏文卿?”   御史答:“不是,是卫氏那位嫡孙,卫瑾瑜。”   “不过,那苏文卿考得也不错,四科全满。”   杨清诧异。   “是那个孩子?”   杨清抬头,才发现原本闭目养神的顾凌洲不知何时亦睁开了眼。   “看来他报考督查院,是有备而来,并非随便玩玩。”   杨清忖度片刻,不免笑道:“师父,今年可是出了一个小奇才,五科全满,才十七岁年纪,说出去,怕都没人敢相信。”   “谁说不是。”御史眼睛都亮了。   显然也没料到,今年新及第学子竟如此优秀,毕竟督查院历史上,得过五科全满的,也只有眼前这位颇得阁老器重的杨御史一位。“只是,那位卫氏嫡孙,毕竟出身卫氏,就怕……”   老御史欲言又止。   顾凌洲面上不露喜怒,却是问:“最后一科可考完了?”   老御史看了看时辰,道:“应当差不多了……”说完,就闻三声钟响自外传来,这是考试结束的信号。   杨清笑着吩咐:“还不快去将那位卫三公子的试卷取来。”   老御史心领神会,迅速去了。   不多时,去而复返,与另一名御史直接在堂中坐下,当场判卷,将将过了有一刻,两名御史俱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再三审定后,老御史起身,惊愕禀道:“阁老,这第六科案情,竟也是满分。今年题目难,出的题目甚至涉及到很多陈年旧案,小案,这位嫡孙,竟然全部答上来了,且分析十分切中要害,这——这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顾凌洲抚须而坐,面容倒是一如至往镇定。   等其余人退下,顾凌洲方若有所思问杨清:“可去吏部查过了?”   “回师父,弟子已找主管此次授官的侍郎查过,这位卫三公子,的确还没有被授职。说来也是奇怪,卫氏其他两位及第的嫡孙,成绩差一些的,吏部都已为他们拟定职位,怎么这位成绩最好的嫡孙,反而还没有着落?莫非,卫氏是留着什么后手?”   “卫氏既能越过嫡次孙,将今年的免试名额给这位年纪序齿都小一些的三公子,想来是极看重此子的,此举着实令人不解。”   “还是说,卫氏一开始就打算送这位嫡孙入督查院?这些年,督查院内,的确没有直系的卫氏子弟,偏系弟子再好,终究不如本家弟子可靠。”   朝堂争斗,素来是残酷无情,杀人不见血。   督查院作为三司之一,虽说如今处处遭掣肘,但朝中凡有重案要案,都绕不开督查院,京中诸世家自然想安插些自己人进去。   思及此,杨清神色不由有些凝重:“师父坐镇督查院多年,好不容易凭刚正之名,保得了督查院一方清平,如果真选了这位卫氏嫡孙入督查院……也不知,会不会埋下什么隐患。”   “相比较起来,类那位宁州苏文卿,或是来自苏州的魏惊春,一个父母双亡,一个商人起家,根基人脉都不在上京,与京中世家都没有任何牵扯,家世背景倒是简单许多。”   顾凌洲并未回答杨清问题,而是淡淡道:“明日,让成绩合格的学生全部过来吧,本辅要亲自见见。”   杨清应是。   督查院考题出了名的难,本次参考一百余名学子,只有九人通过考试。   辰时,学生们被引入督查院衙署内,等候阁老召见。   次辅顾凌洲亲自考问,威慑力和压迫力显然不是考卷能比的,甚至相比之下,昨日难倒一大半人的考卷反而显得和蔼可亲了。   因知道今年只有三个空额,也就是说,他们九人里,最终只有三人能留下,学生们俱战战兢兢,紧张不安至极。   因到了阁老亲自考问环节,卷试成绩反而不那么重要了,阁老一个青眼,比再好的分数都管用。   苏文卿依旧青巾束发,仪态翩翩,立在一众寒门学子中间。   卫瑾瑜最后到达,便由当值司吏引着,低调站到了最末。两人一青一白,宛若玉璧,站在人群里格外引人注目。   自然,短短一夜功夫,卫瑾瑜考了六科全满的惊人分数,也迅速在学子间流传开。   “苏文卿考五科全满,已经令人匪夷所思了,没想到这位卫氏嫡孙竟能考六科全满!”   报考学子大多出身寒门,被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卫氏嫡孙在考场上杀得片甲不留,要说不震惊不羞惭是不可能的。   然而纵使如此,学生们依旧不慌。   因卫氏嫡孙虽然考了如此一骑绝尘的成绩,顾阁老并未直接定人,而是让所有通过考试的学子都过来参加下一轮考核。   而合格的人里,大半都是寒门子弟。   “显然,阁老更器重寒门子弟,更愿在寒门子弟里挑人。”   “这还用你说么,不过,顾阁老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刚烈,待会儿考问,我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唉,重在参与嘛,万一答得好,恰好得了阁老赏识呢。卫氏嫡孙还站在那儿呢,你怕什么。”   学生们陆陆续续由年轻御史引着进去,有的片刻功夫便出来,有的时间久一些,出来时,大部分脸色都惹眼可见地不好看,卫瑾瑜成绩最好,反而排在最后一个。   杨清亲自引少年到廊下,温声嘱咐:“阁老看着严厉,其实很体恤关怀学生,你不必怕。阁老问什么答什么便是。”   卫瑾瑜恭敬道:“多谢御史。”   到了阁中,只有顾凌洲端坐上首。   卫瑾瑜展袍跪下,伏地行大礼:“学生见过阁老。”   “为何要考督查院?”   良久,上方传来一问。   卫瑾瑜道:“一则,督查院考试,并不限出身,学生符合报考条件。”   “二则,督查院纠劾百司,掌朝中风纪,阁老又以清正著称,朝中有言,六部浑浊如泥,独督查院濯濯如清流,不仅学生,凡是有志学子,只要有机会,无人不想考督查院。”   上方骤然传来一声冷哼。   “写策论那一套,在本辅这里不管用。”   “督查院亦非任何人博名声的地方,六部浑浊如泥,独督查院濯濯如清流……本辅且问你,如果督查院同六部,同其他地方一般无二亦浑浊如泥,你当如何?”   卫瑾瑜沉默。   顾凌洲视线凌厉压下,问:“怎么?答不出来了?”   卫瑾瑜摇头,道:“学生只是觉得,清与浊之分,未必像黑与白一般。立身清正,即便在污泥中行走,衣袂自清,立身不正,即便置身清溪,亦脏污不堪。六部浑浊如泥,亦有殉道君子,圣人常言,水至清则无鱼,阁老掌督查院这么多年,呕心沥血,于污淖中保督查院清正之名,拳拳爱民之心,不应简单草率以清浊断,而应以民心,以圣心,以史册,以后世,以千秋断。”   “这也是漂亮话。”   顾凌洲面不改色问:“如果民心、圣心、史册、后世、千秋,都给不了公论公断呢?”   少年缓缓抬眸,平静道:“那就想办法让他们知道。”   “如何让他们知道?”   “以律法,以公理,以血,以命,以道。除此外,还需一把趁手好刀。”   顾凌洲凝望着少年眸底无声燃烧的幽火,好一会儿,问:“刀在何处?”   卫瑾瑜道:“学生知道,阁老近来在为扬州织造一案发愁,只要阁老需要,学生便可做这把刀,替阁老扫清扬州污淖。”   **   等卫瑾瑜退下,杨清进来,见顾凌洲沉默立在案边,心事重重的模样,近前奉上盏热茶,问:“师父可择定人选了?”   顾凌洲道:“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且伶牙俐齿,桀骜难驯,教人看不透。”   “我且问你,六部浑浊如泥,独督查院濯濯如清流,你听过这句话么?”   杨清忍不住笑着摇头:“这话倒是有意思,听着像拍马屁,师父是从哪里听说的?”   “一个很聪明,还会与人耍心眼的小鬼,本辅险些被他绕进去。”   杨清还是第一次听素来刚正严厉的恩师以如此语气评价一个学生,一时辨不清恩师是何态度,思索着问:“师父是不打算选这孩子了?”   “不。”   顾凌洲忽然转过身,目光沉然,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这个小鬼,本辅要定了。”   “你亲自去一趟吏部,让吏部将他职位定入督查院吧。”   杨清虽已猜到几分,但仍意外。   迟疑问:“他毕竟是卫氏嫡孙,师父当真不考虑卫氏那边的因素么。”   “督查院选人,不问出身,也轮不到旁人置喙。”   “你直接拿着本辅的手谕过去。”   杨清便知师父是真的主意已定,不由想,此番结果一公布,怕要震惊各方。   顾凌洲接着吩咐:“至于另外两个名额,便按照考试名次来吧,一个给苏文卿,一个给那名叫许劭的寒门学子。”   杨清道:“那弟子便先让吏部留额了,按照规定,新科状元金殿赐职后,要在翰林院待满三月,才能转到其他部门任职。”   顾凌洲颔首,又道:“你设法与他当面确认下,他将来是否确定要入督查院,他毕竟已得金殿赐职,如果主意未定,没有平白占用名额的道理。而且,督查院是清苦部门,未必如他在翰林院待着风光。”   杨清应是,又问职位分配。   顾凌洲道:“都是进士出身,按规矩,都定为七品监察御史吧,”   杨清应下,又问:“那司书一职由谁兼任?”   司书,既贴身侍奉笔墨,协助都御史整理案牍及往来文书之人,一般由新入院的年轻御史兼任。   “最合适的自然是苏文卿,可惜苏文卿眼下还无法来督查院就职。要不让许劭先兼着,等苏文卿转来之后,再接替许劭。”   顾凌洲沉吟须臾,却道:“让卫瑾瑜来吧。”   杨清意外至极,若论合适,苏文卿之外,自然是这位卫三公子最合适,只是,司书既贴身侍奉笔墨,会接触到许多院中核心文书,尤其是涉及到重案要案的文书,遇到顾凌洲公务繁忙时,还需要跟着去凤阁行走。他之所以没提卫瑾瑜,是担心顾凌洲忌惮卫氏,没想到顾凌洲竟亲自点了人。一时倒分不清恩师是真爱重这位卫氏嫡孙,还是要搁在身边亲自甄别查看。   杨清笑道:“那孩子年纪虽小,字倒是挺漂亮,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也识礼数,知进退,若需跟着去凤阁办公时,也不至于怯场莽撞,由他兼任,倒也合适。师父若肯用,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距离吏部授职仅剩最后三日期限的时候,督查院考试结果亦正式公布,参考百余人,最后择选三人,排名第一的,不是寒门子弟,而是年仅十七岁的卫氏嫡孙,卫瑾瑜。   各方果然掀起轩然大波。   一则,卫氏嫡孙竟然没有通过卫氏安排职位,而是进了督查院。   二则,一向重用寒门子弟的督查院竟然以第一名成绩录用了一名卫氏嫡孙,就连刚得了一甲头名的状元苏文卿都只屈居第二。然而督查院公布了每名学生的卷试成绩,卫瑾瑜六科全满,史无前例,众人无话可说。且督查院录取三人,一名世家子弟,两名寒门子弟,总体数量上,并未偏袒世家。   “他竟进了督查院!他竟能考进督查院!”   卫府,卫云昊气得直接摔了手中茶盏。自打国子学名额被抢,他便对卫瑾瑜恨得咬牙切齿,一直在忍辱负重等着看卫瑾瑜笑话。   结果笑话没看成,反而眼睁睁瞧着对方一路通过大考,拿得特赦名额,又高中会元,探花,要不是出了刺杀的事,很可能还要高中状元。如今,对方竟然又通过了以难考著称的督查院考试。   卫云昊前所未有的愤怒。   因督查院独立于六部,顾凌洲脾气出了名的软硬不吃,连祖父都让其三分薄面,卫瑾瑜入了督查院,某种程度上几乎意味着,再不受卫氏掌控,也不可能如以前一般,在卫氏伏低做小,任他拿捏欺负。   卫云缙恰好下值归来,见状,皱眉道:“你如今好歹得了授职,要入朝为官了,怎么还如此心浮气躁沉不住气。”   卫云昊哼道:“大哥还不知道吧,那小畜生,考入督查院了。”   卫云缙一直在吏部忙事,并不知道这个消息,闻言果然一愣。   因他记得,当年殿试之后,祖父也有意让他试一试督查院,因督查院属三司,卫氏没有直系子弟在其中任职,顾凌洲又把得严,他按照祖父吩咐,去参加了考试,然而,却连卷试成绩都没有合格。   卫氏子弟自然不缺官做,但此事终究算他心头一道隐痛,他觉得,因为自己能力不济,辜负了祖父希望。   他没想到,卫瑾瑜竟然通过了督查院考试,而且还是六科全满的成绩。   这简直像一记鞭子,狠狠抽在了他脸上。   同样怒不可遏的还有雍王。   雍王没有料到,他最看重的两个人竟然都考进了督查院这个他暂时无法插手的地方。   “顾凌洲不是一向器重寒门子弟么,怎会收他入督查院?”   雍王面色阴冷似凝冰,一名幕僚立在下首,战战兢兢揣测:“听说扬州织造局一案,督查院查了数月,都一无所获,几名御史还险些命丧扬州,扬州织造局,与那黄纯牵扯甚深,黄纯又素来听卫氏的话,兴许,这顾凌洲是想从卫氏嫡孙身上下手,查扬州那桩案子呢?”   雍王目光数变,道:“你说的不错。顾凌洲如此反常举动,必然有些内情在里面。督查院又如何,只要是在朝中为官,他还能逃得了么。”   因为卫瑾瑜入督查院的消息,雍王甚至都顾不上懊丧没有招揽到苏文卿了。左右赵王也没讨到便宜,他也不算输。   幕僚明白他心思,道:“殿下所言极是。”   “殿下眼下还是要沉住气,以大计为重。等日后殿下入主东宫,建了自己的詹事府,自然有的是法子把人讨到身边,顾凌洲就算真收亲传弟子,也只会收苏文卿那样的,对这卫氏嫡孙,多半只是利用,到时只是讨个七品御史而已,就算顾凌洲不给殿下面子,也得给东宫和陛下面子。”   雍王又问这回总共招揽到几人。   幕僚奉上名册:“有几位十分不错的寒门学子,都已按着殿下吩咐,让吏部授了职,只是那位榜眼魏惊春,到底还是去了裴氏举荐的职位。”   “裴氏盯他盯得紧,又许了户部从五品员外郎的职位给他,正常。”   春狝在即,殿前司要负责全部巡防事宜,谢琅这个殿前司指挥使已经在南郊围场忙了大半月,今日刚回京,就从二叔崔灏口中得知了卫瑾瑜也进了督查院的消息。   谢琅自然惊讶。   在他面前,他那位夫人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以为,那人无论用何手段,都会进六部机要部门,开启自己的青云坦途,没想到,竟和苏文卿这般的寒门学子一般,自己考了督查院。   “我听说,卫氏之前便让嫡长孙卫云缙考过督查院,结果无果而终。三司之内,督查院是卫氏唯一插不进手的地方,扬州织造局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卫氏这种关键时候让那卫三进了督查院,令人深思呐。”   谢琅道:“光卫氏有心思不管用,也得看本事。”   六科全满,即使他不熟悉督查院考试流程,也能想象,这需要多大的辛苦与努力才能做到。   想到那人昼夜不停在国子学值房苦读,谢琅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是啊。”   崔灏感叹:“此子不简单,这回,就连文卿也只考了五科全满,他竟能考六科全满。便连我,也有些钦佩卫氏能养出这么个厉害的孙儿了。你现在总也应该相信,卫氏选择将他送到你身边,不是随意而为吧。”   谢琅脑中不免也浮起那道影子。   大半月不见,也不知有何变化,肉大约没多长,牙尖嘴利,势必是要比以前更厉害的。   春狝事关重大,诏命又来得突然,他是带着吴韬、王斌二人一道去的,夜里回来,吴韬一进城,便迫不及待地往府里赶,他还奚落了几句,如今脑子里这么一想,倒也突然有些心口犯痒,有点理解吴韬的心情了。   对于外面各种风浪,卫瑾瑜本人倒是很镇定自若。   因报考督查院这个计划,是他重生那一刻,抑或说进国子学那一刻,就已经做下决定的事。他昼夜苦读,读得自然不仅是四书五经,还有刑名律令。为了这次考试,他已经准备了足足三月,接近四月。   顾凌洲自然是不可能喜欢他这一款的弟子,然而他知道,顾凌洲缺那么一把好用的刀,顶着一个卫姓,他想要叩响督查院的大门,只靠六科全满的成绩是不行的,他必须得让顾凌洲看到他独一无二的价值。   真正令卫瑾瑜感到意外的是,督查院的正式任命文书上,还写着让他兼任司书一职。   上一世,督查院只招了两个学子,许劭和苏文卿,司书一职不必想,定然是先由许劭兼任,三月后苏文卿转入督查院,便由苏文卿接任了。   顾凌洲极爱重苏文卿,即使三年后督查院又进了两名年轻的新御史,司书一职,也一直由苏文卿兼任,直到顾凌洲致仕回江左。   眼下明明有许劭这个寒门学子可选,为何司书一职会给他。   不过也好,许多事,倒不用他费心谋取了。   谢琅这阵子外出公办不在京中,卫瑾瑜都是自己一个人睡一张大床,睡时便也不那么刻意地分枕席了,有时看书看得晚了,直接在外侧睡。   这日睡得迷迷糊糊,忽感觉身子被人轻轻托起。   那手臂带着寒意,力量大到惊人,卫瑾瑜睁开眼,就见幽暗里,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正幽幽盯着自己。   “你……回来了?”   认出人,卫瑾瑜有些意外。   “回来了,待一日,明日还得走。”   谢琅将人打横抱着,目光禁不住在散开的寝袍领口处流连了几眼,当然,还有下面露着的一截小腿。   “你不累么?”   卫瑾瑜冷冷问了句。   谢琅收回视线,仍站在原地,没有把人放下的意思。   卫瑾瑜忍不住一扯嘴角。   “看来京郊住了半夜,把人都快憋坏了。”   谢琅的确有些憋坏了。   听了这讥讽,也没特别反应,臂反而紧了紧,低下眉:“别坏笑,你知道狼憋坏了会做什么么?”   卫瑾瑜不说话。   谢琅慢慢把人放到里侧,没让人躺着,而是放在床头软枕上圈着。   他一手仍顺势揽着卫瑾瑜腰,另一只手下移,到下腹时,突然五指收拢,隔着寝袍握了下去。   那尚带着寒意的手指就那般……   卫瑾瑜猝不及防,下意识咬紧唇,紧绷的腰肢却不受控制软了下去。   不由震惊兼愤怒盯着这个人:“你……做什么?”   谢琅面无表情道:“想了。”   “毒物吃不到嘴里,过过瘾还不行么。” 第044章 青云路(二十)   卫瑾瑜双腿原本就是微微曲着的状态被他猝不及防一握,本能合拢了下。   这微小动作,反而更添暧昧。   然而若再刻意分开情况似乎会变得更加尴尬。   大约难得欣赏到他的窘迫,上方骤然传来一声轻笑。   卫瑾瑜忍着不适,咬牙讽刺:“隔靴搔痒有什么意思?世子就这点本事么?”   话音刚落那手指力道明显紧了紧。   卫瑾瑜撑在一侧的手骤然攥紧袖口忍无可忍:“你……松开。”   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熟悉到小别几天,回来一见面就做这种事的时候。这人明显是色欲熏心,要消解过去大半月的奔忙与寂寞。   “就一小会儿,别乱动。”   “否则……我怕我真的要忍不住了。”   低哑的声音,带着某种危险气息在耳畔响起。   说出的话是打商量的语气动作却强势霸道半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卫瑾瑜想这个人是疯了么。   谢琅的确是疯了。   天知道这点疯狂念头,已经在梦中在脑海深处在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如同诱人走入邪途的恶魔一般折磨蛊惑了他多久。   握住那一刻连月来的憋闷一扫而空所有烦闷暴躁蠢蠢欲动皆如滚滚洪流悉数倾泻而下。取而代之的是血脉深处迸发出的他从未体会过的兴奋。   只是这么隔着衣料握着什么都不做竟就有这般体验。   难怪吴韬日日下值都急着往家里跑,为了夜里能在床上睡挨训挨骂顶灯台都愿意。   卫瑾瑜便真不再动。   因为只要稍稍一动,那人便惩罚似的,加一点力道。那等地方……他又要维持骄傲与基本体面,努力不再让身体发出任何反应,两条腿几乎已经忍得开始打颤,只能咬牙,死死盯着上方人,一扯嘴角,继续嘴上讽刺:“这么饥不可耐,还只敢这样,以前该不会连吃都没吃过吧。”   “怎么,那些情深义重的相好,都不肯给你吃么?”   谢琅垂目。   那双漂亮眸里因羞耻和身体上的不适漾动的水泽,及唇瓣上咬出的细碎齿印,非要没有任何灭火的作用,反而令隐秘蛰伏在更深处的欲望亦烈火烹油一般,轰轰烈烈烧了起来。   全身血液倒流,冲昏了头脑。   谢琅就着这姿势俯身,把人紧紧圈着,突然低下头,含住了那片犹如梨花沁雪一般的唇。   是莹润、甘甜的味道。   他从未尝过的味道,他迫不及待想要尝更多,更深。   他早就想治治他了。   都这种时候了,还敢和他嘴硬。   真以为他一点手段都没有。   感受到圈在臂间的腰背还在□□着与他对抗,谢琅仿佛一头突进的野兽,要以最暴烈的气势清荡所有障碍。   隔着布料摩擦,反而多了一种温水细磨的趣味。   卫瑾瑜眼角不受控制浸出水泽,他从不知道,一身名贵轻软的上等丝绸布料,有一日,会变成这等折磨他的东西。仿佛每一根丝线的触感都被放大出来。   然而那冲击天灵盖的快感与松快也是实实在在的。   他仿佛背负着几座高山踽踽独行了许久,终于在这一刻,可以暂时卸下所有的山,所有重负,所有令他在暗夜里喘不过气的东西,让自己肆无忌惮地沉浸在身体本能的欢娱中。   于是抗拒变成了主动出击。   两条原本垂在身侧的臂,骤然攀附住上方人的脖颈。   上面人身体反而僵了一僵,卫瑾瑜趁机吸了口气,于黑暗中,盯着那双眼睛,问:“你和其他人做过这种事么?”   “什么?”   “其他人,那个要和你在天上做比翼鸟,在地上做连理枝的人。”   谢琅明白过来什么,忽然笑了声。   问:“怎么?又吃味了?”   这笑落在卫瑾瑜眼里,变成了戏谑。   是啊,苏文卿那样人人称道的君子,这人就算爱到了骨子里,又岂会轻易亵渎真正的心上人。   何况还是这种调.教一般的玩儿法。   卫瑾瑜一颗心骤然冷了下去,眼睛却轻轻弯起,就着这姿势,广袖自然垂落,沿那颈攀援而上,噙住上方那片薄薄一片、尚沾着他津液的唇,舌尖挑动,玩弄片刻,在感受到上方人肩背也因他动作僵住的一刻,用力咬了下去。   铁锈味迅速在齿间弥漫。   谢琅万千绮念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在一瞬间消失大半,他皱眉把人推开,怒道:“你做什么?这里也能咬么?”   卫瑾瑜齿间沾着血,唇角也沾了一些,微扬下巴,笑得如同一只清艳的妖孽。   “那里能握,这里为何不能咬?”   “谢唯慎,是你先招惹我的。”   谢琅轻舔了下唇。   卫瑾瑜冷冷道:“你若再敢胡来,休怪我不客气。”   谢琅原本还打算把人钳住再教训一番,然而今日到底算过了回瘾,真把人逼急了,以后连碰都不给碰才麻烦,光是那握着时的触感与体验,就够他回味一整夜了。   他自去浴房清理了一番,回来后,见卫瑾瑜身上已经盖了条薄被,双腿紧紧蜷曲着,面朝里侧躺着,恨不得离他八丈远,忍不住笑道:“夹那么紧,不难受么?”   里面人明显狠狠颤了下,昭示着无声怒火。   谢琅枕臂躺下,越发好笑:“行了,我保证再不碰你还不成么。”   “还没恭喜你得入督查院呢,说起来,你们御史平日都做些什么?”   他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小别重逢的恩爱夫妻一般,卫瑾瑜闭着眼装睡,一点都不想理会。   心里突然因这句话空落落的。   他的确费了很多辛苦,才考进去。   而谢琅,是第一个恭喜他的人。   真是可笑。   谢琅接着又道:“真是奇怪,夫人你这般野心勃勃,要半年爬上去的人,怎么会选督查院这样清苦的部门呢?”   “是卫氏的意思,还是你自己想考的?”   卫瑾瑜到底没忍住冷冷回:“怎么,世子如此关心我的前程,是觉得我挡了谁的路,或者是抢了谁的风头么?”   谢琅奇怪:“你为何会这般想?”   卫瑾瑜冷漠想。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他忽然不想说话了,便不再搭理此人。   卫瑾瑜闭上眼睛,虽然那处还有些隐隐不适,然身体上的松快也是实打实的,很快便沉沉睡去。   谢琅反倒几乎一夜没睡着。   一则是在想卫瑾瑜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二则是,在认真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想要他,想和他纠缠一辈子。   然而这个人,似乎总对他怀有莫名的敌意。回到最开始那个问题,这桩赐婚,最吃亏的难道不是他么,怎么他反倒总闹那么大的脾气。   谢琅越想越郁闷。   一直熬到三更天,方勉强睡去。   “谢琅……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自己试着,走一走,好不好?”   混混沌沌间,一道模糊破碎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回荡起来,与此同时,心口亦仿佛被利箭洞穿一般,一阵剧痛。   “谢琅……谢琅。”   那声音甚至带了哭腔。   谢琅蓦得自睡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后背全是冷汗。   谢琅。   这世上,谁会叫他谢琅。   陌生人不会以这种生疏又委屈的语气叫,有点交情的朋友都会以字称呼他。   是谁在喊他,无缘无故,他脑子里怎么会冒出道这样的声音。   手掌忽触到一道冰凉之物。   谢琅低头,挪开手一看,才发现是那日在大慈恩寺里花了十两银子抽的那根签。他觉得有趣,没舍得仍,才随手搁到了枕头下面。   方才他手指压着的正是那一句“以身为祭问鬼神。”   **   次日,卫瑾瑜要去督查院报道,谢琅则要进宫向天盛帝禀报春狝事宜,两人俱天不亮就醒来。   卫瑾瑜要起身下床,发现谢琅还杵在外侧,没有起身的意思,不由皱眉。   “劳烦让一下。”   谢琅本抱臂沉思,闻言笑着一挑眉:“还难受么?要不要我抱着?”   “……”   卫瑾瑜冷冷盯他片刻,直接踩着他腿下了床。   谢琅:“……”   两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坐在一桌,简单吃了顿早饭,便各自出门去了。倒是孟祥盯着谢琅唇上新结的一片血痂,揣测万千。   督查院辰时上值,卫瑾瑜第一天报道,特意提前半个时辰到了,找管事的司吏领了官服、腰牌等物,收拾妥帖,便到议事大堂外等候召见。   因新御史上值第一天,要先由有资历的坐院御史进行训话。   所谓训话,无非就是讲讲院中规矩,御史要恪守的规章制度,再说一番勉励警戒的话,年轻御史恭领教诲,敬谢前辈垂训,便算正式就职了。   新御史入院,一般先由资历丰富的老御史带着学习一段时间,熟悉院中各项公务流程后,再独立办公,训话结束,许劭被安排去见指定的教引御史,卫瑾瑜则直接被领到了顾凌洲日常办公的政事堂外。   “司书一职既由你兼任,院中便不再给你指定专门的教引御史了。具体要做的事,会有上一任司书与你交待。”   “阁老规矩严厉,平素政务又忙,恐怕没什么时间教你,你自己要耳聪目明,多看多学,手脚勤快些。”   “政事堂大小事务,都由郑御史管,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向他请教。”   老御史一板一眼嘱咐。   卫瑾瑜一一应了,垂目道:“下官恭记。”   老御史打量他两眼,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背着手走开了。   路上碰上杨清,杨清问:“老御史愁眉紧锁是为何?”   老御史道:“这阁老怎么想的,选一个养尊处优,瞧着文文弱弱的卫氏嫡孙当司书,阁老规矩那般严,我怕那小子承受不来。”   杨清忍不住笑道:“那孩子聪明着呢,您老且把心放肚子里吧。”   政事堂很大,堂内所有司吏和年轻御史都为次辅顾凌洲服务,即使顾凌洲本人不在堂中,堂内气氛亦肃若公庭,端谨有度,诸御史各忙其事,不闻一丝杂音,只是卫瑾瑜进来一刻,众御史仍不受控制眼前一亮。   少年郎容色清绝,着一身浅绿色圆领官袍,腰悬银鱼袋,洁秀文雅,如芝兰现于庭间,令人挪不开眼目。   御史们眼里紧接着露出同情。   因人人皆知,政事堂里,最难干的就是司书一职。   贴身侍奉笔墨,便等于时时跟在阁老本人身边,虽然干得好得阁老赏识收益很高,但干得不好挨板子挨罚才是家常便饭。   阁老罚人,又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   主事御史名郑开,三十岁上下,寒门出身,从心里讲,自然是不喜卫瑾瑜这样的世家子弟,何况还是个卫氏嫡孙,然而对方六科全满早已在督查院内扬了名,又是阁老亲自点的人,他也无话可说,按着规矩先说了一遍司书的职责。   “司书,顾名思义,主要给阁老侍奉笔墨和整理日常文书。侍奉笔墨就不必说了,就是阁老办公需要书写或批文时,记得先提前把纸墨备好,别等阁老催问再临时准备,耽搁时间,此外不同文书所用纸张和墨的颜色不同,你也要一一记下,切不可弄错弄混了。”   “至于整理文书么,督查院辰时上值,阁老因要经常去凤阁办公,你须提前半个时辰将当日所有等待阁老批阅的文书全部整理好,放在案上,方便阁老查看,如果有特别重要的加急文书,要单独拣出来,放在一起,好方便阁老第一时间过目。加急文书一般都是由十三道御史自外发回的涉及重案要案的紧急文书,会特别标注‘急’字,一旦遗漏,非同小可,万要注意此项。”   “如果当日需要批复的文书很多,阁老又需去凤阁,你需要将剩余未批复的文书一道跟着带过去,切记路上妥当保管,不能遗失,还有当日未批复完的文书……”   一条条讲完,郑开道:“今日若无意外,阁老大半时间都会待在凤阁办公,应当不会再来督查院,你正好可先熟悉一下各类文书,待会儿让钟岳带你整理一遍。”   顾凌洲在政事堂有专门一间值房,平日处理公务都是在那间值房里,诸御史都是进去值房禀事。   卫瑾瑜一一应下,便跟着上一任司书钟岳去值房里,学习整理文书了。   钟岳是个二十多岁,长相周正的青年,见卫瑾瑜眉目镇静,动作有条不紊,不由笑道:“旁人头一回给阁老当司书,都是满心惶恐,坐立不安,你胆子倒是挺大。”   卫瑾瑜便趁机询问:“敢问师兄,阁老很严厉么?平日可有何特别喜恶?”   对方虽为卫氏嫡孙,却谦逊有礼,钟岳便也乐得多说几句:“阁老严不严厉,你瞧瞧外面那些办事的御史不就知道了?政事堂掌着督查院所有机要文书事务,一旦出了差错,便是贻误大事的大错,阁老动起怒来,所有御史无论品阶全部受罚的情况也是有的。至于喜恶么,阁老生活简朴,不喜奢靡,但每日清早有饮茶的习惯,你可提前备上一盏,另则,阁老很注重案面整洁,你勤打理着就是。”   “还有,督查院掌风纪,辰时上值酉时下旨,千万不要无故迟到早退,缺席公署,一旦被抓住,是要挨板子的。”   卫瑾瑜眼睛一弯:“多谢师兄提点。”   这一声声“师兄”叫得甚为舒心,因在卫瑾瑜这批进来之前,钟岳这一届算是资历最浅的御史。钟岳道:“你也不必有太大压力,刚过来嘛,出点差错很正常,只要不是大错就行。便是师兄我,当了三年司书,也不敢保证自己一点错不犯。”   **   吏部授官尘埃落定,顺利得到授官的寒门学子们特意在北里设宴庆祝。   苏文卿、孟尧、魏惊春及顺利考入督查院的许劭都在宴席之列。孟尧原本已经做好吏部将他外放或者随便给他安一个闲差的准备了,甚至连最差的待职准备都做好了,没料到最后吏部竟授了他兵部从九品司务一职,虽然只是最低的从九品,然兵部却也算是核心机要部门,也是他一直想去的一个部门。   孟尧至今都没想明白,这等天上掉馅饼的事怎么就落到了自己头上。魏惊春得知消息,倒是比自己被授了官还高兴,当夜已经拉着孟尧到北里庆祝过一场。   如今被授官的寒门学子里,属魏惊春从五品户部员外郎与苏文卿从六品翰林院编修二人职位最高,其他学子大多都是七品,还有孟尧这样的从九品。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苏文卿与魏惊春本就是寒门学子中声望最高的两名大才子,如今品阶又高于其他人,但逢寒门学子聚会,自然更是众学子追捧对象。   但好在前程都有了着落,不枉寒窗苦读一场,众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好不痛快。期间说起苏文卿三月后也要去督查院就职的事,有人问许劭:“听闻新御史入院,会择一人兼任司书,给阁老贴身侍奉笔墨,虽然辛苦了些,未来前途可是不可限量,如今文卿还未转入都察院,这司书一职,应当是若林你担任吧。”   许劭却摇头。   “不是我。”   众人惊讶。“不是你,难道是那个卫三?!”   许劭心情复杂点头。   “没错。”   他也以为,苏文卿还没到督查院,司书一职十有八九是由他兼任,没想到最后任命下来,定的竟是卫瑾瑜。   “阁老素来重要寒门子弟,选一个卫氏嫡孙入督查院,已经令人匪夷所思,如今竟又让这卫三兼任司书。阁老心思,还真是难猜呢。”   “不过,那卫三毕竟拿了六科全满的成绩,阁老给卫氏一个面子,也能理解,待文卿正式到督查院就职,这司书一职,定然还得是文卿的。”   苏文卿神色如常,道:“朝中职位,本就是能者居之,没有哪个职位一定属于谁,诸位如此说,倒让文卿无地自容。”   “文卿,你就是太谦逊了,那卫三如何能与你比。”   宴席结束,回去路上,魏惊春见孟尧沉默不语,便问:“怎么,有心事?”   孟尧叹气:“我只是觉得,人的偏见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我承认文卿很优秀,然而那位卫三公子,即便与我们道不相同,他的刻苦努力我们也是有目共睹。他能以六科全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督查院,怎么就不能兼任司书了。”   “寒门子弟对世家子弟抱有偏见,与世家歧视寒门,又有何本质区别。”   魏惊春道:“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便足以证明,并非所有寒门子弟都如他们一般怀有偏狭的偏见。只是之前文卿遇刺一事,让许多寒门子弟都对卫氏痛恨不已,他们恨屋及乌,怀此偏见,也是情理之中。”   **   凤阁衙署建在宫城里。   今日是座主们会晤议事日,一大早,文极阁大门便敞开着。   三位座主软轿依次抵达,众科道廊官于阶下恭候,首先到的是首辅卫悯,接着是次辅韩莳芳,顾凌洲因掌着督查院,最后才到。   三个阁老都有各自值房,既可办公,也可作休息之所。   杨清陪同顾凌洲一同过来,问:“师父可要先去值房休息片刻?”   顾凌洲道:“不必,时辰不早了,直接去文极阁吧。”   卫悯与韩莳芳已经坐在阁中,见顾凌洲进来,韩莳芳笑着起身,两人互相作了个礼,卫悯身为首辅,自然不必起身,但也同另外二人道:“都坐下,咱们之间,便不要讲这些虚礼了。”   文极阁虽也有书案,但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连榻,三位座主议事,一般就坐在连榻上。卫悯自然坐于正中,顾凌洲和韩莳芳则分别坐在左右两侧。   卫悯先开了口:“今日主要就是议议给袁霈授爵的事,还有派往北境监军的人选,边境不太平,圣心难安,这监军一事,必须要尽快定下了了。”   顾凌洲未开口。   韩莳芳则问:“怎么,圣上不是钦赐了袁霈同一品定南侯么?难道圣意有变?”   卫悯道:“不是圣意有变,是西南那边出了点岔子,袁霈的二儿子袁放,领兵剿匪,打了败仗。裴北辰要将他褫夺军职,依军法查办,袁放拒不领罚,大呼自己冤枉,还大胆逃匿,兵科几个给事中参奏这都是袁霈教子不严之过,请朝廷收回对袁霈的拒绝。圣上体恤袁大都督辛苦,不忍因子之过苛责太过,故而让凤阁裁夺个意见。”   韩莳芳叹道:“这袁二公子,也太冲动莽撞,就算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该私自逃匿。袁大都督在西南军中威望深厚,此事若处理不好,很可能要弄得滇南不稳。”   卫悯颔首:“正是此意。”   又问顾凌洲:“青樾,你什么看法?”   顾凌洲道:“道云所言不错,此事一个处理不慎,可能要激起滇南动荡。依我看,不如先命兵部出文,张榜缉拿袁放,袁霈的侯爵,还是如常授予。老都督为国辛劳了一辈子,一世英名不应该坏在子孙身上,如此,也全了圣上体恤忠臣之心。”   卫悯点头:“裴北辰也特意上书,为袁霈求情,此事就这么定吧。再一桩,就是派往北境的监军人选,黄纯虽然被发配去皇陵了,二十四监的人还是要用,本辅着代掌印曹德海拟了批人选,你们都看看。”   几桩大事说完,已是一个时辰后。   接下来还要听各部官员过来汇报各部紧要事务,司吏们进来,为阁老们奉上茶水糕点。   顾凌洲接过茶盏,随意饮了口,忽然眉目微微一动,垂眼一看,才发现跪在下首奉茶的,已经不是钟岳,而是另一绿袍少年。   他接着饮了第二口,方搁下茶盏。   卫瑾瑜又将笔墨恭敬奉上,因待会儿听各部官员奏报事务,阁老们一般需要现场批复。   韩莳芳自然也瞧见了卫瑾瑜,笑着打趣道:“青樾,你如今选的这个司书不错,乖巧懂事,样样都好,只一点,就怕首辅要吃味。”   阁老们要入凤阁办公,几乎都会随身带着一名可信任的司书,帮忙整理案务。因琐碎事务多,要贴身侍奉笔墨,多从本族弟子或所掌部年轻官员里选。   卫氏嫡孙没通过卫氏所掌吏部授职,而是自己考进了督查院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韩莳芳这话一出,几个等着禀事的官员不免都偷偷往这边看了一眼。   尤其是裴氏和姚氏族内的官员。   他们本族弟子都有试着考督查院的,可惜一个也没考上,如今卫氏嫡孙竟然考了进去,还被顾凌洲点为了司书,如何不叫人生气嫉妒。   顾凌洲倒是神色不变,只吩咐:“去给首辅也递盏茶吧。”   卫瑾瑜应是,起身另端了一盏茶,到卫悯跟前跪下,垂目,双手将茶盏托起,道:“下官请首辅用茶。”   堂内寂静。   跟随卫悯一道过来办公的司吏微微惊讶。   虽然是凤阁内,但毕竟不是在朝堂上,而是私下里,这位嫡孙,竟然不称祖父,而称首辅。   还是韩莳芳笑着说了句:“这孩子,也太恪守规矩,一进公署,连声祖父也不敢喊了。”   几个司吏都是一笑,气氛方缓和下来。   卫悯掀起眼帘,盯着恭敬跪于下首始终维持恭谨姿态的少年。   好一会儿,方接过茶,缓缓饮了一口。   接着搁下茶盏,闲闲一笑,道:“家里娇养惯了,若有哪里做得不对,青樾尽管教训就是,不必顾及本辅脸面。”   顾凌洲未发话,韩莳芳先道:“青樾规矩严,首辅说得大度,就怕真动手罚了,首辅该不忍了。”   三人说笑几句,气氛重归活络。   卫瑾瑜面无表情起身,退回到顾凌洲身边,继续为顾凌洲整理笔墨。   卫悯面上谈笑如故,心里到底有些无端烦闷。   **   春狝在即,按照惯例,圣上亲自驾临南郊猎场狩猎,朝中文武官员都要随行。   因要护送圣驾出京,谢琅提前三日返回上京,进了城门已是深夜,他照例与吴韬、王斌二人作别。雍临已提前在城门口等候,见谢琅回来,大喜迎上去:“世子爷。”   谢琅问:“家里有人么?”   雍临愣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主子放心吧,三公子在府里呢,自从进了督查院,三公子就很少在国子学过夜了。”   谢琅心情果然愉悦许多。   两人正往前走着,半道里忽冲出个蓬头垢面的人,挡在了谢琅面前,看模样像个叫花子,雍临正要把人驱赶,谢琅忽脸色一变,道:“等等。”   雍临不解。   而此刻,那挡在马前的人,已经抬起头,自蓬乱的发间露出一张脏污的脸。   “唯慎,救救我!”   那人直接跪了下去。   谢琅自然也自脏污里认出了那张脸的大致模样。   “袁放?”   谢琅意外之余,勃然变色。   “你怎么敢来上京!”   雍临在后面倒吸一口凉气。   是啊,这位袁二公子如今可是兵部通缉的要犯,如何敢逃来上京,疯了么!   “我有冤,我有大冤啊唯慎。”   袁放已扑过来,不管不顾抱住谢琅的腿,低声哀哀哭诉:“你救救我,救救我们袁家好不好。”   “你就是有再大的冤,也绝不能待在上京。”   谢琅理智尚存,冷硬着脸道:“两条路,要么你去兵部投案自首,你有何冤屈,按照流程诉,要么你立刻滚出上京。”   “你这样会把袁老伯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兵部?”袁放无声惨笑:“那是裴氏和姚氏的地盘,裴氏豺狼野心,一心要吞了西南,你觉得,裴氏会让我有鸣冤的机会么!”   “唯慎,你如今成了天子近卫,卫氏高婿,竟也忘了出身,忘了我们寒门的难处了么。”   雍临皱眉,觉得这袁二公子说话有点太不中听。 第045章 春狩日(一)   雍临不得不道:“袁二公子您这样,会害了我们世子的!”   “唯慎,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麻烦你的。”袁放哀切道:“我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混进上京,便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上京,我是绝不会离开的你若不愿帮我就直接向兵部揭发我吧用我一命,成全你的仕途,我这条命好歹还有些用处!”   谢琅于马上沉默打量袁放。   因为定渊候谢兰峰和老都督袁霈的关系,他们两家小辈私下里也是认识的,袁放自幼性情倔强还曾瞒着袁霈偷偷跑到北境参军。因而袁家几个公子他和袁放是最熟的两人曾一起在北境跑马比试弓马骑射。   袁放和他不同,在家中颇受袁氏夫妇娇宠即使在军中也是个十分注重仪容和洁净的公子哥,连盔甲都擦得比旁人锃亮。   可此刻的袁放衣不蔽体满身污垢衣裳上只有熏天臭气一条腿似乎还瘸着哪里还有半分将军公子仪容可言。   袁放的一番话,也不由让他想到了上一世的谢氏。   “你来上京可有人帮你?”   袁放一脸惨然:“你看我这模样,像是有人帮么。”   谢琅最终道:“换个地方说话吧。”   袁放惊喜抬头,还未及说感谢的话,一柄冷刃忽横在了他颈间。   “唯慎,你这是——”   谢琅冷冷道:“我须防着旁人拿你做圈套害我,所以,得罪了。”   他反手一敲,袁放便晕倒在地。   接着使了个眼色给雍临,雍临会意,四下仔细查看了一番,道:“世子,没有追兵,也没有盯梢之人。这袁二公子把自己弄成这番模样,想来真是一路躲着追兵混进城的。世子打算把他带往何处?”   半个时辰后,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青布马车,悄然出现在了清水巷苏宅的后门。   苏文卿打开门,看着车帘掀开,车里露出的脸,甚惊讶:“世子?”   谢琅直截了当道:“往你这里藏个人,方便么?”   苏文卿也不多问,点头道:“世子进来吧。”   雍临一身黑色夜行衣,直接扛了个麻袋下来,苏文卿至此方诧异问:“这是?”   “进去再说吧。”   谢琅道。   到了屋里,雍临解开麻袋,露出里面尚昏迷着的袁放,苏文卿盯了片刻,问:“这就是兵部正在通缉的那位袁二公子?”   “没错。”   “我也是实在想不到其他去处了,才不得不麻烦你。”   苏文卿道:“谢府不安全,义父所在行辕人多眼杂,我这宅子僻静,平素没什么人往来,看宅的也只有苍伯和一个哑奴,藏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谢琅点头。   他也是这般考量的。   虽然可能置苏文卿于危险之地,然这已是目前最妥帖的法子。他爹和袁大都督明面上虽无太多往来,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袁家出事,袁放逃进上京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他与二叔仍旧容易成为排在首位的怀疑对象。   苏文卿就不同了。   苏文卿一个寒门出身的新科进士,刚入职翰林院,与袁家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一般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且苏文卿自幼随二叔出入谢府,自然也清楚谢家与袁家的关系,就算看在二叔面上,应当也愿意帮这个忙。   “到底给你添麻烦了。”   “世子说得哪里话,若袁二公子真的身负冤屈,文卿就算与其没有交情,也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这便是苏文卿的仁义与可贵之处。   谢琅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来的路上,便已让雍临传信给崔灏,不多时,崔灏果然也披着斗篷从后门进来。   “这个袁放,胆子也太大了!他怎么敢逃到上京来!”   一进门,见着人,崔灏便跺脚骂了句,显然也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沉吟半晌,道:“袁老都督夫妇最是疼爱这个二郎,他若真出点什么事,怕是要绝了袁氏妇的命!”   “只是,若真如他所言,他有冤在身,凭着你爹和袁大都督的交情,咱们也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谢琅道:“侄儿明白,所以才冒险将他带来。”   这间隙,袁放已悠悠转醒,茫然打量四周片刻,见着崔灏,倒头便跪,抬头已满面泪痕。   “侄儿冤枉,求伯伯做主!”   崔灏见他如此模样,亦心下不忍,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侄儿冤枉!袁家冤枉!家父亦并非生病,而是……而是被人暗害。”   “被人暗害?!”   “没错,家父年事虽已高,但身体一直很健朗,无缘无故,怎会一病不起,都是那个名叫李从风的奸贼。他以幕僚身份投奔到父亲麾下,靠着所谓家传兵阵帮着父亲打了几场胜仗,获取了父亲信任,之后常住都督府,成为父亲御用军师。那时父亲恰逢旧伤发作,犯了咳疾,这李从风,重金买通郎中,不知在父亲常服用的药里添了什么东西,父亲咳疾好了几日后,突然加重,最后竟发展成肺痨,这才卧床不起。”   “父亲一病,裴氏便迫不及待地要将西南兵权拢到手中。其实早在父亲病倒之前,裴氏便不止一次派人登门,软硬兼施,想要父亲屈服裴氏,安插几个裴氏子弟到西南军中任职,都被父亲严词拒绝。”   “自那以后,户部拨给西南的军粮,便没有一次准时如数送到过滇南,兵部对于西南急缺的兵器和战马也是各种推诿拖延。”   “此次宣城守将勾结夷人叛乱,那裴北辰明知对方聚集了数以万计的叛军,仍命我带着营中两千士兵去充当先锋,诱敌深入,摆明了就是要借着夷人的手坑杀了我们,好清扫障碍,为他的都督之位铺路。果不其然,我们还未到达宣城,便遭到叛军埋伏,要不是麾下副将舍命相护,挡在我面前,替我挨了那些冷箭,我袁放早已和那两千士兵一般,葬身在了宣城。裴氏要兵权,便要踩着我们袁氏的血和尸骨,这天下间,还有没有公理可言!两千将士的性命,裴北辰不闻不问,反而要以军法处置我,我岂能引颈受戮,这才一路乔装改扮,来到了上京。我用石头砸折了自己一条腿,跟着那些乞丐吃狗食爬狗洞的时候就在想,一定要裴氏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崔灏没料到真相竟是这般,心头沉痛。   谢琅则问:“你说那个李从风是裴氏的人,可有证据?”   袁放点头。   “我手下副将,曾撞见他与裴氏大总管裴安在酒楼里密会。”   “可有其他人证物证?”   袁放摇头。   “裴氏既设此阴毒之计,自然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谢琅又问:“李从风现在何处?”   “跑了,不知所踪,我让人翻遍了整个滇南,都没找到。”   谢琅与崔灏对望一眼,便知这事情难办。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就是到了皇帝面前,也有理难辨。   袁放忽道:“但我有裴氏贪腐,倒卖军粮,勾结内宦私占西南银矿的罪证。”   崔灏问:“此话可当真?”   袁放点头,道:“我把账册藏在了城西一处狗洞里,那里面一笔笔记录着裴氏与人暗中交易的账目。裴氏大总管裴安每隔几月便会秘密南下,就是盯着那些银矿。”   崔灏:“既有证据,就好办多了,只是只凭一本账册想要扳倒裴氏,也不容易。你想告裴氏,也得有人敢接才行,天下间,能接你这案子的,恐怕只有一个地方。”   谢琅抬头:“二叔是指督查院?”   “没错,想查裴氏这样的世家大族,除了顾凌洲之外,没人能查,也没人敢查。然而即便是顾凌洲,面对裴氏,恐怕也颇多忌惮,且顾凌洲素来重规矩,袁放又是在逃嫌犯,就怕这位阁老会严格按照流程,先让兵部接,再转刑部。”   苏文卿一直默默听着,此刻道:“天色不早,就要宵禁了,依孩儿看,义父与世子不如先回去休息,明日教人取了那本账册,再从长计议。”   崔灏:“也只能如此了。”   又将李梧留下,嘱咐他与苍伯一道守好门,方与谢琅一道坐车离开。   回去路上,崔灏长吁短叹几声,问谢琅:“你怎么看这事?”   谢琅坦然道:“一个处理不慎,便是惹祸上身,且裴贵妃如今刚有身孕,裴北辰又已经到滇南赴任,这个时候想动裴氏,别说证据不足,就是证据充足,恐怕也很难伤裴氏根基。”   “你说得一点不错,可袁家落到这种地步,若连我们都坐视不理,谁还会管袁家的闲事。你袁老伯一世英名且不论,这个袁二郎,最好的下场,恐怕也是要当一辈子逃犯了,他好歹也是个忠臣之后啊。”   谢琅默然。   上一世,谢氏境况,和如今的袁氏,何其相似。   只是如今袁放,还能求助他,求助二叔,尚有督查院这根救命稻草可寻,那时的谢氏,因为顾凌洲致仕,督查院遭受打压,却是求神无路,诉冤无门,只有引颈受戮的份儿。若不是苏文卿与卫氏虚与委蛇,冒险救他出来,让他得以乱臣贼子的身份报了满门血仇,他也早已沦为昭狱里的一抹冤魂。   “还有一事。”   崔灏忽道:“那卫三如今虽在督查院就职,此事,你先莫与他提起。他毕竟是卫氏的人,在此事上,未必与你一条心。袁放逃来上京的消息,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了。”   谢琅直接回了谢府。   孟祥知他今日回京,特意留了门,到了东跨院,屋里果然亮着灯,顾、李二女官一如既往侯在廊下,见谢琅回来,忙迎上行礼。   谢琅直接进了屋,和外头清寒截然不同,屋里是舒适的薰暖。   卫瑾瑜破天荒没有坐在床帐里看书,而是展袖跪坐在长案后,正认真书写着什么。   他依旧一身素色束腰绸袍,宽袖自然垂落,束发的发带却是一根纱带,浓密纤长的羽睫被烛光笼着,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美。   谢琅一路压在心头的沉沉重担忽然就消减了许多。   便抬步凑了过去。   “忙什么呢?”   卫瑾瑜笔尖顿了下,抬头看他一眼,显然并不觉得他们有必要谈论这等私事,淡淡问:“有事?”   谢琅沉默在对面坐下。   嘴角一挑,“这话说得,好像没事就不能聊聊天了。”   卫瑾瑜道:“你挡着光了。”   谢琅从善如流地挪开了些。   坐了片刻,忽问:“你们督查院,是什么案子都能接么?”   “自然不是。”   “那都接什么案子?”   “重案要案,刑部和大理寺解决不了的案子。”   “那可有不经刑部和大理寺,直接由督查院接手的案子?”   “有。”   谢琅心一紧,尽量漫不经心问:“什么案子?”   卫瑾瑜笔不由再度顿了下,抬头,以异样眼神看他一眼。   “看什么?”   “没什么。”   卫瑾瑜面冷如故:“就是觉得,世子突然如此关心督查院的事,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   “什么错觉?”   “殿帅大人,怕不是犯了什么不得了的案子了。”   “……”   谢琅顺手捞起墨锭,殷勤研了两下墨,道:“你还没说,到底什么案子,督查院会直接接呢?”   “圣上钦命查证的案子。”   卫瑾瑜淡淡说完,便瞥见谢琅在动他的墨。   想说什么,忍住了。   谢琅自沉默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忽问:“还没写完么?”   “快了。”   “多久?”   “与你有关系么?”   “当然。”   空气诡异静了下。   卫瑾瑜讽刺:“殿帅大人不会要告诉我,你在等我一起睡觉吧。”   “这么明显么。”   谢琅笑了声,等人终于搁笔,直接起身过去,将人打横抱起。   如缎乌发散落臂间,留下一片清凉凉意。   卫瑾瑜冷冷打量他片刻,笑道:“怎么?今夜又想‘隔靴搔痒’了么?”   绸袍下,那两条修长紧致的小腿紧紧并拢着,显然不给他任何一点可乘之机。然而这说话的语气,显然又带了引诱和挑逗。   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反倒让谢琅浑身血液激荡冲击脑顶。   谢琅依旧将人抱回帐中,放到枕上圈着。   在对方冷冷注视下,先解开那根束发的纱带,接着是腰带,手掌自腰侧摩挲而下,感受到怀中身体不受控制软下一刻,方直接探手入绸袍,强势握了下去。   “就一刻,好不好?”   他以商量的口吻道,低头,再度噙住了那仿佛散发着甜蜜气息的唇瓣。   **   次日醒来,身侧已没有人。   谢琅睁开眼,伸手往唇上随意一摸,果然毫无意外,又摸到一块新鲜出炉的血痂。   咬哪里不好,回回都要咬他这里。   然而只要一想到昨日帐中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睛,和少了衣料阻隔,截然不同的触感与体验,他仍旧忍不住的血液激荡。   咬便咬了。   要是能日日把人那般圈在身边,便是再多咬几口又如何。   就算真是条毒蛇,他也悉数全吞了。   “世子爷。”   雍临声音在外头响起,带着审慎。   谢琅起身拢上衣袍,打开门,问:“如何了?”   雍临原本要开口,乍然看到谢琅唇上鲜明一块尚带着血迹的血痂,骤然哑了下。   谢琅淡淡道:“说正事。”   “哦。”   雍临进了屋,把屋门关上,方从怀中掏出一个沾满泥的布包,道:“属下一早按着袁二公子说的位置寻去,果然找到了账册。”   谢琅解开布包,里面账册还完好无损,可见袁放这一路是用心保存了的。翻开大致看了下,里面条目清晰,记录着裴氏暗地里倒卖军粮、盗采银矿的每一笔交易。   “前线战士饿着肚子打仗,后面世家竟还将本属于将士们的粮食高价倒卖牟取暴利,这些世家,真是可恶至极!”   雍临气愤道。   “世子爷,现在怎么办?今早属下去取东西,发现城中巡逻守卫比平时多了许多,城门口还有几个裴氏暗卫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袁二公子逃入上京的事被发现了。”   “若让袁二公子直接带着证据去督查院,也不知,那位顾阁老肯不肯接。”   谢琅问:“你确定,你看到的是裴氏暗卫?”   雍临点头。   “错不了,他们虽然做寻常护卫打扮,但巡城的兵马司副使都对他们点头哈腰,十分客气,那样的身形长相,只能是世家大族府里暗卫。”   谢琅心微微一沉:“若真是裴氏暗卫,袁放就不能直接去督查院了。”   他们能想到袁放如今犹如困兽,唯一的出路是去督查院鸣冤,裴氏不会想不到,以裴氏作风,必会在督查院外设下重兵埋伏。   如果见不到顾凌洲本人,袁放根本连进督查院大门的机会都没有。   雍临立刻领回了这层意思,不免跟着发愁:“那怎么办,属下听闻,那位顾阁老,白日里要经常去凤阁办公,怕不一定待在督查院。总不能让袁二公子直接去宫门口蹲着吧。”   谢琅背手想了良久,道:“别废话,先去殿前司吧。” 第046章 春狩日(二)   督查院亦有专门的膳食堂。   卫瑾瑜午饭大部分时间是自己吃吃完就直接回政事堂学习新御史要做的事,主要以整理卷宗和誊抄公文为主,偶尔也会针对朝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和官员间某些歪风邪气写一些谏言谏文。   郑开原本对世家子弟抱有一些偏见但几日观察下来,见卫瑾瑜做事勤勉,为人谦逊有礼只要是吩咐下去的事无论巨细与琐碎程度都能准时漂亮交差,最紧要的是,连最难干的司书兼差也没出任何差错,阁老值房里一应文书用具都打理得有条不紊,紧要文书从无遗漏别说大错连小错都不曾犯过一个这在历任司书里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存在郑开渐渐对这个卫氏嫡孙刮目相看。   郑开自入督查院,便以勤奋著称可便是郑开有时也十分惊奇,这年纪不大的少年是哪里来的精力同时完成这么多事。   而且对方既有此本事又是卫氏嫡孙殿试里还高中探花应当有的是薪俸高又手握实权的六部机要部门可挑选,为何要入督查院这样清苦的部门当一名清苦的御史。   不久前督查院一间存放卷宗的库房因年久失修漏了雨不少卷宗都被雨水泡湿损毁,因而御史们近来主要任务就是誊抄这些受损的卷宗。   这等琐碎工作,年轻御史自然要扛大头。   卫瑾瑜除了忙顾凌洲值房里的事,剩余时间,几乎都是在政事堂大堂里和钟岳等年轻御史一起抄卷宗。   上午誊抄完一部分,两人一道去库房,将抄好的卷宗交给司吏收纳存放。   卷宗浩繁,许多都存放在高处,司吏需要踩着梯子上去。   “二位御史稍待。”   “待会儿存好之后,还需二位御史签个名。”   司吏自忙活着。   卫瑾瑜与钟岳一道在下面等。   卫瑾瑜视线忽落到库房深处、两扇上锁的铜门上,钟岳笑道:“那是密卷库,许多陈年重案大案的卷宗都封存在里面,只有四品佥都御史及以上才有资格查看。”   “四品。”   少年郎乌眸静静望着那两扇门,低声道了句。   “是啊,七品到四品,就是六部之内,三年升一品,也要十几年时间呢。咱们督查院是清苦部门,御史升迁出了名的不易,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是个七品御史了,除非是踩了狗屎运,查办了什么重案要案。”   “便如郑御史那般,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了,仍只升到正五品,不过御史么,品阶低,权限却高,郑御史那根笔杆子,不知骂过多少朝中高官,连那些世家大族都怕他写的谏文,私下里称他为‘郑判官’‘郑铁笔’。”   两人说着话,司吏也从梯子上下来了。   取来册子,请两人签了名字,便恭送两人离开。   吃完午饭,卫瑾瑜照例坐在大堂里誊抄卷宗,一名司吏忽在外面探了下头,道:“卫御史,外面有人找您。”   卫瑜沉吟片刻,搁下笔,出了督查院大门一看,就见谢琅正牵着马,抱臂靠在阴凉处。   “有事?”   卫瑾瑜直接问。   这个时辰,对方特意跑来公署找他,显然不可能是闲来没事瞎晃悠。   谢琅抬起头,看到一身浅绿官袍琅然站在阶下的少年郎,倒是愣了下,而后嘴角一挑,问:“有空去喝盏茶么?”   卫瑾瑜道:“我最多只能出来半个时辰。”   “足够了。”   谢琅直接带着卫瑾瑜去了街对面一家茶馆,把马拴在外头,进去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坐定后,谢琅点了一壶茶,两碟糕点。   袅袅茶香在两人之间弥漫。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下过馆子,一起吃饭,除了夜里床笫间两回撕扯纵情,平日相处依旧很少。   这般面对面坐着,也没什么可说的。   卫瑾瑜喝了口茶,便道:“直接说事吧。”   “好。”谢琅也敛了神色,直入正题:“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帮忙往顾阁老面前递一份状纸。”   卫瑾瑜转了下茶盏,似乎也没什么意外,只问:“什么状纸?”   “兵部发下海捕文书,缉拿前滇南行军大都督袁霈二公子袁放的事,你应当知晓吧,袁放有冤,且握有裴氏贪腐罪证,他想向顾阁老当面陈冤。如今裴氏盯他盯得太紧,除了督查院,没人管得了这桩案子。”   卫瑾瑜唇抿了下,淡淡道:“我帮不了你。”   大约没料到对方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谢琅问:“只是帮忙递一下状纸,也不成么?”   卫瑾瑜搁下茶盏,道:“一则,我虽为司书,但没有直接递状纸的权力,如果违背规矩,私递状纸,是要受罚的。”   “二则,我与这位袁二公子无亲无故,我不了解他的事,只凭你只言片语,也无法判定他的冤屈是否属实,所呈证据是否属实有效。冒险帮他,便是赌上我自己的前程,我不可能做。”   “三则,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帮了人,也不一定能落着什么好。世子,恐怕找错人了。”   这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和冰冷疏离的语气,仿佛他们是素未相识的陌生人。   谢琅慢慢笑了声:“卫御史大人,还真是公正无私。”   “只是,如果袁氏一族,不仅袁放,包括袁霈,及战死的那两千多名将士,都身负重大冤屈呢,你也不愿帮一帮么?就算不递状纸,只是设法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见一见顾阁老,可以么?”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袁放如今逃入了上京,裴氏也已发现他的行踪,眼下正派遣死士暗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各处搜捕他,除了上督查院鸣冤,他无路可走。”   卫瑾瑜自然已经猜到。便问:“他现下藏身何处,又是怎么来到上京的?”   “他砸折了自己一条腿,乔装成乞丐混入上京的,眼下藏身在一位朋友家中。”   “一位朋友?”   “是。”   “可信么?”   “可信可靠。”   卫瑾瑜点头,没再多问,也没问那名朋友是谁,从袖中摸出块银子,付了自己那一半茶钱,起身便要离开。   谢琅皱眉看着那块银子,忍不住问:“你当真不帮?”   “我说了,我帮不了。”   “督查院御史上百,无论谁帮,都轮不到我,他已得你这个殿前司指挥使相助,想要上督查院鸣冤,甚至是御前鸣冤,都自有无数方法。”   卫瑾瑜转身便走。   谢琅忽低低唤:“瑾瑜。”   卫瑾瑜步子一顿。   谢琅问:“便真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了么?”   “没有。”卫瑾瑜顿了顿,几乎以冷酷语气道:“他既进了上京,自他踏入上京城门那一刻,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世子,是真的不明白么?”   谢琅独自枯坐。   雍临自暗处现身,小心询问:“世子,卫三公子既不愿帮忙,下一步,该如何办?”   谢琅道:“以前大哥总与我说,面对猛虎,若不能一击必中,便应隐忍蛰伏,以待来日。我其实明白,袁放眼下要告裴氏,几乎等于以卵击石。”   雍临印象中的世子,一直是意气风发,敢怒敢恨,便是面对凶悍无匹的北梁铁骑都没有退缩过一步,这是他第一次,听谢琅以这样口吻,说这样灭自己士气的话。   便问:“世子的意思,是也不打算帮袁二公子了么?可如果连世子都不帮袁二公子,如二爷所说,这一辈子,袁二公子便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逃犯了。”   “我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帮他还是害他。”   他若是能像那人一般,冷情冷性,只营一身,不管其他是非曲直就好了。然北郡西南,同是寒门军侯,说到底同气连枝。   谢琅饮完盏中最后一口茶,道:“先去苏宅吧。”   **   “你是说,让我离开上京?”   袁放已净过面,换了身干净衣裳,胡子也刮过了,头发也重新梳理过,总算能勉强看出来点将军公子的模样。听了谢琅的话,袁放微微一愣。   谢琅点头。   “裴贵妃有孕,裴氏如今风头正盛,如果没有万全把握能见到顾凌洲,且确保顾凌洲肯接袁家的案子,你就算有那本账册,也是飞蛾扑火,与送死无异。与其如此,倒不如先离开上京,找到那个李从风,找到更多能扳倒裴氏的铁证,再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袁放惨然一笑:“这话旁人对我说也就算了,唯慎,连你竟也让我徐徐图之!我可以徐徐图之,可我父亲呢,那两千名含冤而亡的将士呢。我若不为他们正名,他们便永远只能背负败军名声含恨九泉,他们的尸骨无人收殓,他们的家人也得不到朝廷任何抚恤。我父亲为朝廷奉献了一生,有我这个逃犯逆子在,他就算受了朝廷赐封的侯爵,那爵位于他不是荣功,而是另一种折磨和羞辱。李从风还有没有活着,都无人知晓,我到哪里去找。让我像见不得光的阴鼠一般活着,我宁愿去死!唯慎,你让我如何徐徐图之!”   “你的想法没有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扳不倒裴氏,会给袁家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谢琅道:“如今这世道,活的艰难的,不止你,也不止袁家。忍辱虽难,就算为了疼你入骨的袁老伯,你也要忍下这口气。你休息一下,今夜我设法送你出上京,你若愿意,可去我大哥军中避避,我会替你安排妥当。两年之内,你都不要再想状告裴氏的事。”   袁放发疯一般,奔至墙边用力砸拳,直砸得双手都流了血。   谢琅沉默看了片刻,起身走出屋外。   又吩咐苍伯和李梧:“你们好生看住他,莫让他想不开,做出冲动之事。”   二人应是。   然而意外到底还是发生了。   谢琅傍晚刚从宫里出来,雍临便迎上来,低声道:“世子,不好了,袁二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苍伯李梧两个,连个人都看不住么!”   “吃了午饭,袁二公子忽然说他想通了,觉得世子说的有理,他的确不该这么冒险行事,置袁氏于危难。吃完饭,就说困了,要去内室睡一觉,苍伯和李梧放松了警惕,隔了两个时辰,见屋里仍没动静,推门发现门被从里插住了,这才觉得不对。砸开门一看,窗户开着,那袁二公子却已经不见了。”   雍临说着事情经过。   谢琅暗恨袁放鲁莽,又怕人真落入裴氏手里,再无活路,只能道:“还能怎么办,找人。”   然而主仆两个,加上苍伯李梧,和定渊侯府亲兵,在城中一直寻到晚上,都没有发现袁放踪迹。   “袁二公子,会不会已经逃出上京了?”   “不可能。”   谢琅断然否定。   袁放逃走,就是不想听从他的意见离开上京,且如今袁放在上京的消息已经走漏,城门口到处都是裴氏暗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袁放就算长了翅膀也不可能逃出去。   “袁家在上京没什么故交,不是离开上京,会去哪里?”   李梧喃喃了句。   其实众人心中已经有一个十分不乐观的答案。那就是袁放已落入裴氏手里。   那样,便真是凶多吉少了。   谢琅最终道:“先回吧。”   两日后,春狩日,圣驾一大早便从宫中出发,浩浩荡荡往南郊猎场行去,朝中重要文武官员和二甲内新科进士都要随行。   卫瑾瑜作为司书和今年一甲前三,自然在随行之列,按照规定,本应骑马随行,郑开却过来道:“杨御史方才过来,说阁老要在车中处置几桩要紧公务,你便带上今日须阁老裁夺的紧急文书,跟着去车中侍奉笔墨吧。”   卫瑾瑜应是。   阁老们的车驾都在一处,两侧有重兵随行。除了殿前司,今日竟还多了大批量的锦衣卫。   雍临低调过来:“世子,属下和李梧昨夜又找了一夜,仍未找到袁二公子踪迹。”   谢琅握着缰绳,提目顾了圈,道:“先别找了。”   “瑾瑜!”   卫瑾瑜要登车时,后方忽然传来呼唤。   转头,才发现是许久不见的裴昭元。裴昭元没再穿平日那件华贵张扬的紫色大袖袍,而是穿着和卫瑾瑜颜色类似的绿色官袍。   没错,裴昭元虽未通过会试,但仍凭着裴氏举荐和亲姐姐裴贵妃的关系,入户部当了一名从九品的司吏。   大渊规定,凡七品及以下官员,都着绿袍,只是腰间所配鱼袋颜色不同。   裴昭元不爱骑马,对这等狩猎活动原本毫无兴趣,然而他爹非要逼他过来圣上跟前露露脸,裴七公子才被迫出行,正百无聊赖,忽然看到卫瑾瑜,立刻来了精神,寻了过来。   裴七公子雀跃脚步在瞧见顾凌洲车驾那一刻戛然而止。 第047章 春狩日(三)   春狩要进行整三天南郊猎场没有行宫,皇帝和百官抵达之后,都是搭帐休息。   殿前司自然已将所有帐篷提前搭好除了天盛帝、雍王赵王和三位座主的营帐有特定规制,其他官员皆是按照品阶排列入住,四品及以上可单独分得一间帐篷四品以下官员三人一间可按着名单来也可自由结伴。   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自己结伴,因和不熟悉的陌生人在一个帐篷里同吃同住三日,彼此生活习惯不同,又不熟悉对方性情,的确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卫御史!”   督查院两名随行司吏往顾凌洲营帐里搬着东西一人手忙脚乱不慎砸碎了砚台正惶恐见卫瑾瑜出来,如获救星忍不住面色惨淡颤栗道:“砚台坏了,待会儿阁老要处理公务可如何是好今日下官铁定要挨罚了。”   若是平日还能去其他大人那里借一借然而今日狩猎谁会随身带笔墨纸砚。   卫瑾瑜看了眼道:“无妨,墨碇和墨条可都还在?”   “在在的。”   “取一个空茶碗来吧。”   司吏应是,忙去取。   不多时,顾凌洲带着杨清一道进帐来,看到案头摆的研在茶碗里的半盏墨,果然微微蹙眉。   司吏立在一旁,已经两股战战,快要站不稳,更不敢看顾凌洲的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   杨清代问。   司吏抹了把汗,正要开口,身侧少年郎已先一步跪落,道:“是下官手笨,不慎打碎了砚台,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请阁老责罚。”   司吏不敢相信望向卫瑾瑜。   他在督查院已经当了十几年的书吏,和好几任司书打过不少交道,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出了事会主动替他们这些低级司吏顶锅的司书。   感动之外,他更多的是震惊意外诧异。   帐中静了静,顾凌洲盯着下方少年看了片刻,方道:“起来吧。”   “谢阁老宽宥。”   卫瑾瑜垂眸说完,便起身退下。   出了帐篷,那名司吏立刻就要给卫瑾瑜跪下,卫瑾瑜及时把人扶起,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   司吏叹道:“与您而言是举手之劳,于下官而言却是救命深恩,场面话就不说了,下官名唤姚泰,平日主要负责打理卷宗库那边的事,卫御史以后但有需要下官帮助的地方,下官必义不容辞。”   卫瑾瑜微微一笑,说好。   打理完顾凌洲这边的事,卫瑾瑜便去找自己的帐篷。   圣驾出京一次不易,今日休整一夜,明日正式开始春狩。   除了四品及以上官员,其他官员都在热热闹闹交谈寻伴。与圣驾同行压力虽大,但也是难得能郊游踏青、与同僚联络感情的时候,尤其是今年新中举的新科进士们。以前是同窗,将来若官运通畅,却是要数十年同朝为官的,多结交些同侪,日后朝堂上也可互相帮衬。   苏文卿自然依旧是最受簇拥欢迎的那个,不仅寒门进士,连世家子弟们都想和他同住一帐,借机联络感情。   故而苏文卿甫一露面,便被众人团团围了起来。   “文卿,与我一帐吧,我带了许多珍贵孤本,我们今晚可以秉烛夜读,促膝长谈!”   “张明义,你来晚了,我们早已说好,让文卿去我们帐中,与我和少青同住,我们的帐篷临着溪,夜里清溪映月,风景最好!”   “去去去,谁不知道你鼾声如雷,文卿与你一帐,能睡得着才怪。文卿,去我帐中吧,我们那边僻静,我睡觉也无坏习惯!”   “……”   裴昭元由一众裴氏仆从簇拥着站在外围,仆从着急:“家主不是让公子趁机结交苏文卿么,公子再不过去,苏文卿可就要被别人抢走了,卫氏和姚氏的子弟都在那边呢!”   裴昭元以困惑兼不解的眼神望着眼前景象。   问:“那个苏文卿,身上是抹了什么花粉吗?”   裴府仆从不解望向公子。   想,这些个文人雅士最讲究一个雅致,难道公子想趁着同住一帐机会送苏文卿名贵熏香?   真是个不错的妙主意。   就闻裴昭元嘟囔:“要不然怎么招了一群显眼包花蝴蝶过去。”   裴府众人:“……”   卫瑾瑜并不着急帐篷的事,随行人员名单是固定的,帐篷不可能不够,最后总有住不满落单的,他对住的地方、同住的人没有要求,等众人各自结完伴,他随便找一个还有空闲床位的住进去便是。   从小到大,他不知经历过多少宫宴、游猎这类的欢庆活动,他早已习惯孑然一身面对旁人的热闹和欢娱。   卫瑾瑜趁这难得的空闲机会,将各处都走了一圈,观察这片猎场的布局和地形。   “瑾瑜?!”   身后忽传来惊喜呼唤,不用回头也能猜出是谁。   卫瑾瑜正立在清溪边,打量溪水流向,闻言收回视线,转过身,和对方见礼:“裴公子。”   裴昭元已迅速换了一身紫色束袖箭袍,远远瞧见卫瑾瑜身影,就提袍兴冲冲跑了过来,道:“瑾瑜,咱们住一个帐篷吧,我那里宽敞!”   随后跟来的裴府侍从如闻晴天霹雳。   家主明明让七公子去拉拢苏文卿,七公子竟过来找卫氏的嫡孙同住,这叫什么事儿!   裴昭元显然并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合适,他道:“我那里还有上等的好茶好糕点,绝不亏待你。”   卫瑾瑜原本尚有犹疑,抬目间,余光忽瞥见对面树林里有人影一闪而过,便笑了笑,点头道:“好。”   “那便叨扰了。”   裴昭元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对方竟如此轻易答应了,继而雀跃:“太好了。”   又转身吩咐一众仆从:“你们立刻去将炉子和烤架都架上,今夜小爷要招待贵客!”   “王爷。”   雍王府侍从来到雍王帐中,恭敬禀:“卫三公子被裴氏的七公子叫走了,看样子,两人似乎要同住一帐。”   雍王皱眉:“那个裴昭元?”   “是。”   “这个混不吝,何时对卫三如此上心了。”   雍王手指轻敲扶手片刻,面上忽然露出一丝险恶笑意,道:“裴昭元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本王抢人。但也无妨,等到夜里,找个法子把人骗出来便是。”   雍王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太久,此刻的心情,仿佛终于要吃到鲜美可口的猎物一般愉悦美妙。他甚至都顾不上去和萧楚珏去抢苏文卿了。   侍从迟疑:“可谢氏那位世子,也在猎苑呢。”   “在又如何,今夜宴饮,有的是人把他缠住。”   左右谢唯慎也不碰,还不许他碰么。   侍从还是担心:“可那三公子,如今已不是白身,而是七品御史,朝廷命官,那执掌督查院的还是顾凌洲。万一事情泄露出去,即使殿下身为皇子,恐也难逃责罚……”   “此言差矣。”   “皇子亵渎朝廷命官,是重罪,要受罚不错,可如果是他主动勾引了本皇子呢?”   “那……恐怕要连官位都保不住了。”侍从一愣,接着领悟过来,目光闪动:“殿下的意思是?”   “想法子把那瓶‘好东西’放进他酒里。”   “另外,把本王着人重金打造的那副金锁铐也提前藏到床上去。”   “瑾瑜,本王,真是迫不及待了呢。”   大腿上那道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但这一刻,雍王从这痛里体味到了久违的兴奋。   **   袁放在密林里奔逃。   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能放手一搏、洗脱冤名的机会。   皇家猎苑,因为皇帝要亲临春狩,早在半月前就开始提前清场,袁放费了很大功夫才潜进来,为此还险些摔断另一条腿。   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累,希望、渴望、愤懑、不甘,诸般情绪盈满胸口,在身体里激扬翻滚,驱使着他奔向那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终于,那座如众星捧月一般,被拱卫在最中央、有着最特别明黄帐门的营帐终于出现在了视线范围里,袁放一颗心因为激动而快速跳起来,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身为将军公子,袁放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武功底子还在,他放轻脚步,警惕如狐,猫着腰,躲着守卫视线,一步步往那明黄帐门所在方向绕去。   连一只正踩在树枝上叼虫子吃的鸟都没发觉他的存在。   一步,两步。   那帐门已近在眼前。   袁放快速计算着时间、方位,巡逻守卫的间隙,正要发力冲出去,一只手,忽然用力按在他肩膀上,将他狠狠按了下去。   袁放身体僵住,悚然回头,看到了谢琅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他愕然,要张口说话,被谢琅捂着嘴拖了出去。 第048章 春狩日(四)   待到了幽蔽处谢琅一掌将人掴倒在地。   袁放捂着脸爬起,双目通红:“唯慎,你为何拦我?!”   “不拦你让你去当肉靶子么!”   谢琅蹲下身,揪起袁放领口,压低声怒不可遏道:“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这里也敢来你知道御帐外你看不见的地方布置了多少暗卫么,不仅有殿前司,还有锦衣卫,你有几条命,也敢闯御帐!”   袁放更激动:“你以为我愿意这般么!我也是走投无路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你放开我我要见圣上!我要见顾凌洲!我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裴氏恶行公诸天下!”   “先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再说吧!”   “我马上送你离开此地袁承恩你若再敢不识好歹胡来,我便先替袁老伯打断你另一条腿!”   谢琅起身拖起人便要走。   袁放看着对方一身御赐正三品玄色绣白虎蟒服仪表堂堂,英姿勃发再看看自己如今的凄惨落魄模样两人同为寒门军侯之子如今同在这上京城里境遇竟相差如此之大突然苦笑:“唯慎,给卫氏当高婿的滋味十分不错吧,听说当日赐婚圣旨到达北境时,你还曾当众拒婚,激烈反抗,最后被谢叔叔派人押着进京成婚,如今若教你重来一次,你定然不会再抗拒了吧?也难怪这上京城里,人人都要讨好逢迎世家,仰世家鼻息而活,寒门风骨才值几个钱,给世家当走狗,荣华富贵滚滚而来,活得光鲜又亮丽,换做我,我也心动。”   谢琅动作顿了下,半晌,冷漠道:“别说这些废话了。”   袁放抬头,目中含泪。   “你我如今已经不是一路人,你何苦又假惺惺的充好人来管我的闲事,看在昔日情分上,你就当没看见我,也不知道我的事,放我去面见陛下,好不好?自此以后,我袁承恩的生死荣辱亦与你谢唯慎没有半分关系!”   谢琅叹口气:“承恩,世道已经很艰难,说这些置气的话,有意思么?”   “置气,在你看来,只是置气?”   袁放悲声而笑,忽然咄咄逼视谢琅:“你总说要帮我,唯慎,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是真心实意打算帮我么?你一而再再而三让我离开,到底是担心我丢命,还是担心我出了事连累你?”   谢琅听出些不对味儿,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与我装傻。”   “你说你没有办法帮我见到顾凌洲,劝我离开上京,隐忍蛰伏,可你真的没有办法么。你如今那个夫人,卫氏的嫡孙,不就在督查院任职,还担着顾凌洲身边的司书么。顾凌洲愿不愿意见我,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么,就算他不愿帮我说话,顺手递一递状纸总是成的吧?我知道,说到底,你是怕得罪卫氏,得罪卫悯,才不愿沾上我们袁氏的麻烦是非。唯慎,我不怪你。”   谢琅默了默,道:“此事不是你想的那般。”   “哈哈。”   袁放长笑:“不是我想的那般,那是哪般?罢了,我也知道,你在卫氏手底下讨生活不易,那卫氏嫡孙,自然要哄着供着,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你放开我……”   夜宴即将开始,谢琅拧眉看着发癫的袁放,知道再这样任由此人胡闹下去,非惹出大祸不可,当下也耐心失尽,直接劈掌将人敲晕,用麻袋套上,交给雍临。   “带他出去,在送去大哥营地前,路上除了喂食喂水,谁也不准弄醒他。要是再出了差池,把人弄丢了,你与李梧也不必再回来见我。”   这话极重,雍临正色应是,策马往林外奔去。   谢琅默立片刻,便往今夜要举办夜宴的地方行去。   路上免不了思绪纷繁。上一世,他只记得袁放性情倔强又不肯服软,在裴北辰跟前吃了不少亏,因为与裴北辰处处作对,在军中职位一降再降,最后为了证明自己,贪功冒进,在一次行军中犯下严重错误,自己被褫夺一切军职也就罢了,连累袁老伯的侯爵也被朝廷收回。   他远在北境,并不知袁放究竟犯了何等过错。只是被逐出军营的袁放,从此一蹶不振,再无音信。   虽然他因为那桩陈年旧事恨极了裴北辰,也看不起这个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军事天才,用兵高手。   在天纵英才的裴北辰面前,袁氏其他子弟被衬托得平平无奇,光彩全无,袁氏在西南军中的影响力也迅速下降。   但袁老伯好歹算善终了。   上一世,袁放离开西南后,便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并未来过上京。这一世,袁放多半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跑来上京求救。   难道真是因他重生这件事,改变了事情原本的轨迹么。   晚宴就在溪边一处开阔的空地上举行。   一应布置由如今的代掌印曹德海领着司礼监的内宦们负责,殿前司只负责防守工作,确保圣驾安全。   “谢指挥,快请入席吧,圣上马上就到了。这两日您劳苦功高,待会儿,老奴可要亲自敬您一杯。”   曹德海亲自迎上来,端着张胖脸,团团笑着,引谢琅进去。   谢琅笑道:“公公客气。”   食案与坐席摆放都是严格遵照官员品阶来,晚宴即将开始,所有随行官员几乎都已经列座,今年新科进士们基本上都坐在两侧席末。   谢琅到了自己坐席前,才发现属于他的那张食案后摆着两块坐席,银箸酒具也都是两套。   曹德海笑道:“三公子待会儿就到,世子且先坐。”   谢琅点头,先入席,展袍坐了。   不多时,卫瑾瑜也由内宦引着过来了。曹德海玲珑心肠,如此安排,卫瑾瑜没有多少意外,便也面不改色在谢琅身侧展袍坐下。   谢琅到底转头看了眼,见这素来广袖素袍的人,今夜却是罕见穿了身褚色束袖圆领箭袍,腰间束的也不再是玉带,而是蹀躞带,显然是专为狩猎准备的服饰。   于惯穿各种鲜亮颜色衣裳的人来说,褚色自然暗沉。   然而穿在卫瑾瑜身上,却衬得少年郎那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越发夺目鲜明了,秀气之外,添了罕见的英挺之姿,教人眼前一亮。   所有官员都入席之后,圣上也终于露面。   天盛帝身子虽羸弱,但今日显然兴致高,也穿了骑射服,外罩明黄披风。身后除了曹德海,还紧随着另一名作普通侍卫装扮、脸上戴着面具的人。   谢琅视线微微一凝,不少官员也纷纷侧目往那人身上觑去。   然而天子身边,多那么几个贴身保护、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暗卫,也属正常现象。对方影子一般随在皇帝身侧,显然就是这类人,官员们出于好奇打量了几眼,便收回视线。   “今日春和景明,能与诸位爱卿在此齐聚,行春狩,以祭祖宗,告天地,慰神灵,为大渊祈福,是朕之幸,大渊之幸,百姓之幸。”   “朕先饮一杯为敬。”   天盛帝双手握起酒盏,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百官以三位阁老为首,纷纷起身,道:“臣惶恐”,接着山呼万岁,恭敬饮了盏中酒。   天盛帝笑道:“爱卿们都坐吧,自欢饮,不必顾忌朕。”   众人谢恩坐下。   曹德海轻一拍掌,丝竹声响起,一群宫娥袅袅而入,跳起教坊司特意为此次春狩排练的春日祭舞。   赵王萧楚珏端着酒盏站起,离席来到御案前跪下,朝着天盛帝高声道:“儿臣敬父皇一杯,祝父皇福如东海,千秋万代。”   雍王萧楚桓自然也不肯示弱,待萧楚珏退下,亦端起酒盏,行至中央跪落,道:“父皇威仪,万民景仰,儿臣愿父皇身体康健,与儿臣岁岁长相见,能让儿臣有更多机会侍奉在父皇膝下。父皇在,儿臣方能如稚子。”   说着,萧楚桓竟掉下两滴泪。   萧楚珏看在眼里,冷笑:“大庭广众演这种戏,也不怕被人耻笑,果然是贱婢之子才能干出的事!”   裴贵妃之父,裴氏家主裴行简就坐在赵王身边,闻言低声提醒道:“殿下慎言。”   赵王冷哼一声,灌下一盏闷酒。   晚宴气氛欢悦,敬完圣上,官员们之间开始互相敬酒。   谢琅这个卫氏高婿、天子近卫、手掌三十万大军的军侯世子自然是许多官员都意欲结交的对象,谢琅自然也来者不拒,连带着递到卫瑾瑜跟前的酒盏也悉数挡了下来。   众人称赞:“谢指挥还真是体贴啊。”   卫瑾瑜独坐席上,这时,一名内宦捧着一个酒壶来到卫瑾瑜跟前,道:“这是太后特命曹公公给公子带的青梅酒,还请公子饮用。”   说完,内宦便提起酒壶,斟了一盏酒,双手捧着,恭敬递到卫瑾瑜面前。   琥珀色的酒液,在烛火光芒里闪着粼粼光泽。   卫瑾瑜接过,垂目盯着那酒液看了片刻,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内宦又殷勤给卫瑾瑜布菜。   过了会儿,见少年面色潮红,似不胜酒力,有困乏意,忙问:“公子可是不舒服,要不随老奴去溪边醒醒酒吧。”   卫瑾瑜竟点头,跟着内宦走了。   “世子。”   觥筹交错的间隙,雍临悄悄来到谢琅身边。   谢琅和人饮完酒,方走到僻静处,皱眉问:“怎么回来了?”   雍临道:“猎苑外全是锦衣卫和兵马司的人马,说是听闻近来南郊闹匪患,怕有山匪蹿入猎苑,危及圣驾,特意赶来护驾。锦衣卫眼睛太毒,属下试了所有出口,都没能带袁二公子出去。”   谢琅心骤然一沉。   锦衣卫也就罢了,只是子虚乌有的匪患,兵马司不至于巴巴赶来护驾,这般阵仗,多半是裴氏察觉了袁放逃入猎苑的事。   “袁放如何了?”   “还晕着。”   谢琅当机立断道:“我眼下走不脱,你先将他藏入我帐中,亲自守着,绝不能让人发现他踪迹。”   雍临应是,自去办。   谢琅回到席上,才发现卫瑾瑜已经不在了。   环顾一圈,也没找到人,这时曹德海握着拂尘走了过来,笑道:“世子,陛下找您呢,您也去给陛下敬盏酒吧。”   谢琅点头。   捞起案上酒壶,想倒酒,发现已经空了,便换了案上摆着的另一只酒壶,倒了盏酒,随曹德海一道过去了。   天盛帝正同首辅卫悯说话,见谢琅过来,道:“唯慎,这阵子你辛苦了,朕正与首辅夸你呢。”   谢琅恭敬道了声“臣惶恐”,便展袍跪下,道:“臣敬陛下,谢陛下提拔信任之恩。”   说完,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等喝完,谢琅才发现那不是寻常酒水,而是果酒,根据味道看,应是青梅酒之类。   想到那酒壶是摆在卫瑾瑜那一边的案上,立刻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   卫瑾瑜跟着内宦往前走。   宴席喧闹声渐渐远去,他们所行的路也越来越偏。   卫瑾瑜起初还能自己走,后来险些摔倒,只能由内宦搀着走。内宦借月光偷偷打量少年脸色,见卫瑾瑜两颊潮红更重,显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收回视线,越发加快步子,往密林深处行去。   又走了许久,前面忽然出现一条清溪和一片陡峭山壁,内宦方停下脚步。   “殿下,三公子带来了。”   内宦松手,将卫瑾瑜放到石壁上靠着,对着暗处恭敬禀了声。   雍临萧楚桓一袭锦袍,施施然自林中步出,大手一挥,内宦无声退下。   林中寂静,再无杂余人。   望着那已经软倒靠在石头上的人,萧楚桓再难自控,大步行过去,正要打横将人抱起,卫瑾瑜忽然睁开了眼。   少年一双潋滟漂亮的乌眸因为沾染了酒意和上等春.药而迷离着。   萧楚桓挑眉,伸手,动作轻浮挑起少年下巴,欺近了些道:“瑾瑜,死犟又如何,考中了探花做了官又如何,你如今还不是落入了本王手里?”   卫瑾瑜似乎一瞬清醒,意识到什么,咬牙推开萧楚桓,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   “中了‘春日醉’,你能跑多远?”   萧楚桓立在原地,也不急着追,反而犹如老鹰戏耍猎物一般,饶有兴致瞧着少年跌跌撞撞往外走,口中笑吟吟道:“这副情状给人瞧见了,你这勾引皇子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听闻那顾凌洲最重规矩,可会允许一个品行不端之人在督查院做御史?”   卫瑾瑜身形倏一顿,接着继续往外走。   可惜没走几步,便被萧楚桓追上,轻而易举圈在了一颗老树树干上。   “穿这么严实,热不热?”   萧楚桓瞧着少年包裹紧实的领口,低声笑:“汗都出来了,本王帮你解开,好不好?”   他伸手过去,立刻被少年偏头躲开。   “不好好听话,待会儿可要挨罚的。”   萧楚桓强捏住少年下巴,指腹摩挲,故意留下一道红痕,笑意更深:“这地方,你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倒不如乖乖从了本王,今晚到了床上,还能少吃点苦头。”   要不是眼下时辰还早,直接在帐子里行事可能会被人发现,萧楚桓真是恨不得立刻把人丢到床上锁着调弄去。   “我自己解。”   卫瑾瑜喘了口气,忽道。   萧楚桓狐疑,接着又萌生出一种新的乐趣,收回手,点头。   “好,你慢慢解。”   卫瑾瑜便真抬起手指,开始一颗颗解领口的扣子。劲装不同于平日的燕居绸袍,为方便游猎,整截颈都被严密包裹在衣料里,随着扣子依次解开,那诱人雪颈,也慢慢展露出来。   萧楚桓几乎忘记了呼吸。   解开领口,卫瑾瑜又开始解袖口。   萧楚桓忍不住笑:“早这般懂事,该多好。”   袖口只有两颗扣子,解开后,卫瑾瑜将箭袖卷至肘部,露出一截皓白腕,接着竟抬起腕,伸至萧楚桓面前,嘴角一弯,轻声问:“殿下敢咬么?”   萧楚桓舔了下唇,感觉下半身都要烧起来了。   只觉眼前不是个人,而是一只勾人魂魄的妖孽。   他不由自主低下头,伸出舌尖,在那腕上舔了几下后,一口咬了下去。   “殿下就这点力气么?”   勾魂摄魄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诱人的喘息。   萧楚桓便真的继续咬,用力咬。   血腥气弥漫齿间,伴着一缕淡淡的异香,仿佛一剂比“春日醉”还猛烈的春.药沿着唇齿迅速被注入到血液中。   一霎之间,萧楚桓感觉晕头转向,眼前景象大变,身处之地,不再是幽暗的山林,而是一张铺着柔软狐皮的软榻,软榻上横陈着一个人。   一个容色秀绝的少年郎。   他慢慢笑了声,抬步逼近,沉醉着,熏然着,下半身已经如火烧,如火烫,眼瞧着就要彻底醉在那片温柔乡里,一道撕心裂骨无法言喻的剧痛,猝不及防将他惊回现实。   卫瑾瑜眼眸冰冷,眼底没有半分醉意,手里握着一柄沾血的匕首,在雍王萧楚桓震惊茫然眼神中,再度出手,狠狠朝下刺了下去。   “啊!”   “啊啊啊!”   惨叫声后知后觉响彻山林,因为太过惨烈,不似人声,连飞鸟都被惊起大片。   萧楚桓骤然弓起身,捂着下腹处,跌跪在地。   “你,你敢——!”   因为极度惊恐愤怒,他看恶鬼一般看着卫瑾瑜,发疯一般想冲过去把对方撕碎,又因为扯到下身伤处,骤然弓缩起身子,无法移动分毫。   卫瑾瑜不紧不慢卷下袖口,遮住腕上齿印,及齿印背面、颜色变得格外鲜艳的一点朱红,接着将匕首用溪水清洗干净,收起,一步步走到萧楚桓面前,袍摆轻扬,居高临下道:“我是卫氏嫡孙,废你一个贱婢之子,怎么不敢。”   “废人,是没资格继承大统的,卫氏和中宫也不会保一个没根的废物。”   “想要卫氏继续保你,以后该怎么做,明白么?”   **   卫瑾瑜回到席中,才发现案上的那壶酒被人动过。   接着,就看到了长案另一侧,摆着的一只空酒盏。   卫瑾瑜拿起酒盏闻了闻,微微变色。   雍临正浑身警惕坐在帐中,看着身后被五花大绑、用布条堵着嘴装在麻袋里的袁放。为防人被闷死,雍临特意解开了麻袋口。   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雍临动作迅速把麻袋口重新盖住,起身,镇定掀开帐门,看着站在帐前不远处的少年郎,颇是意外:“三公子?”   卫瑾瑜直接问:“谢唯慎呢?”   “世子?”   雍临忙摇头:“世子不在帐中,应在晚宴上,还未回来。三公子有事?”   “一桩小事。”   “不在就算了。”   卫瑾瑜若有所思,迅速转身离开了。   雍临着急进去看着袁放,也没多想,放下帐门,赶紧回帐了。   晚宴还在继续,偶尔缺几个人,无人会在意。   卫瑾瑜一边往回走一边思考着谢琅可能去的地方。   如果谢琅真的喝了酒壶里的酒,这个时间,春日醉的药效多半已经开始发作了。   这种烈性春.药,单凭毅力很难挺过去。   若谢琅是在其他人那误饮了酒,中了药也就算了,偏偏是喝了他案上的酒,如果谢琅抗不过去出点什么事,眼下情况,寻根究底,于他并无好处。   谢琅既不在宴上,也不在自己帐中,很可能是发现身体上的不适,独自去什么地方消解药性去了。   卫瑾瑜仔细回忆了一下白日里观察过的周围地形,沉吟片刻,果断转身,往远离宴席的溪流下半段而去。   清溪夹在山壁间,宛若银带包裹着山体。   月光流泻而下,在溪面上落下点点碎银,卫瑾瑜站在溪边一块石头上,打量一圈,并未看到任何人影,转身离开时,一只手,猝不及防从后袭来,紧攥着他脚踝,将他拽进了冰冷的溪水中。 第049章 春狩日(五)   这一下太过猝不及防。   卫瑾瑜及时抓住石头才没有彻底滑倒在溪中。   只是来不及扭身,那蛰伏在水中的人,已自后面欺压上来将他紧紧困在两块石头中间的方寸之地。   临近下游,溪水极深,直接漫过腰。   冰凉水流迅速将衣料浸透卫瑾瑜忍着战栗单手撑着石头转过身便对上了谢琅那张俊美犹如冰砌玉铸的脸。   谢琅已除了官袍玉带,身上只穿着件黑色单衣,大半身体浸在水中,通身上下已经湿透,连眉梢上都凝着淡淡一层寒气然而那薄薄一层衣料下的肌肤却散发着可怕的滚烫温度。   那双素来锐利肃杀的琥珀色眸此刻亦透着惊人的灼烈颜色仿佛有熔岩在瞳孔深处疯狂燃烧。   卫瑾瑜心一沉,唤道:“谢唯慎。”   谢琅毫无反应薄唇紧抿继续往前欺近了一步。   因为衣袍湿透,那矫健流畅的肌肉线条亦偾张着清晰展露出来散发着某种危险而不可撼动的力量。   “谢唯慎。”   卫瑾瑜又唤了一声。   “别说话。”   谢琅突然开口垂目审视着月光下那张清绝秀美的脸忽然伸手,堪称粗暴扯掉了卫瑾瑜腰间的蹀躞带。   衣袍于水中层层散落又迅速贴在肌肤上。   卫瑾瑜后腰窝已经被迫抵在石头上,硌得难受。   情知谢琅中药已深,是不可能靠自己意志清醒过来了,迅速从袖中摸出匕首,想划破手腕,放点血出来喂给对方,然而谢琅一瞧见那柄匕首,便明显皱起眉,接着轻而易举钳住卫瑾瑜右手,轻轻一折,那匕首便坠入了溪中,再也不见。   “转过去。”   谢琅双目骤然沉下,命令。   卫瑾瑜不理会,卷起左侧袖口,自己低下头,在腕上咬了口,然而伸到谢琅唇边,道:“像这样,咬我。”   一缕奇异香气,在夜色里徐徐漫开,仿佛溪面一霎之间开满幽昙。   一般情况下,对方很快便会听从他的命令行事。   “咬我。”   卫瑾瑜继续引导。   谢琅没有动,反而眉拧得更深。   顷刻,他自里衣上撕下一块布条,缠在那雪白臂上,将齿印完全遮住,接着命令:“转过去。”   卫瑾瑜一怔之后,也皱了眉。   还想说什么,对面人已经耐心失尽,两只铁钳一般的臂,直接钳着他腰,将他翻了过去。   滚烫躯体紧接着贴上来。   卫瑾瑜被迫伏在石头上,乌发湿漉漉贴在颈间,一动也动不了,只是稍稍挣扎了一小下,两条臂便被反拧到了身后。   “谢唯慎!”   卫瑾瑜低喝。   回应他的只有已经强势探入衣袍的手和堪称粗鲁的动作。   卫瑾瑜咬牙。   这人如此软硬不吃,难道真的要走那一步解毒么。   “别动。”   身后人还在不悦发号施令。   卫瑾瑜闭目,咬唇道:“谢唯慎,你……轻一些,不许撕衣服。”   那只正在撕袍子的手明显一顿,片刻后,竟真抽出手,将那些碍事的袍子一层层剥掉,丢到岸上。   “衣裳里有东西……你找出来,给我……抹一些。”   卫瑾瑜继续忍着羞耻道。   因肌肤全部毫无阻隔地浸在溪水里,他唇色煞白,齿关不住打颤。   虽然在水里会好很多,可他还是怕会受伤。   这种情况下,此人显然不可能体贴照顾他。   后面人倒是照做了。   接着最后的耐心也失尽了。   卫瑾瑜手指紧紧扣着石头边缘,纵然做足了心里准备,进入那一刻,眼角亦控制不住掉出了两道水泽。   因为太大,也太深了。   “慢,你慢一些。”   卫瑾瑜倒吸口凉气,嗓子都变了调。   破碎的音调,迅速被飞溅的水花淹没。   所有颠倒迷乱,都化作热汗,在肆意放纵中滚滚淌流出来,晚宴丝乐声隔着遥远距离隐隐传来,无人注意到这幽谧山溪里发生的一切。   卫瑾瑜不知道自己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多少次,等终于能喘口气,睁开眼,天际尚是一片青黑,看不出时辰。   丝乐声已经消失不见,显然晚宴已经结束。   身后人尚沉沉睡着,以拥着他的姿势,虽然已经结束,但仍无耻地待在他的身体里。   难怪会那么难受。   卫瑾瑜缓了缓,咬唇,试着一点点把人推开。   这无异于一轮新的折磨。   好在谢琅正处于药力消解的关键时刻,并未醒来,卫瑾瑜把人推到石头上靠着,等恢复了一些力气后,自己爬上岸。   身上肌肤几乎已经没法看了。   要不是不想与此人有更深牵扯,卫瑾瑜非要咬几口报复回来不可。   卫瑾瑜打量了眼四周,见谢琅那套殿前司官服叠放整齐摆放在一块石头上,走过去,拿起其中一件里袍仔细擦了擦身子,又把自己衣袍拧干水,穿戴整齐,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物件后,便扶着腰,往溪流上游方向走去。   卫瑾瑜走得慢,等终于走到宿营的地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   裴昭元和另一名裴氏子弟还在沉睡,卫瑾瑜进帐,轻手轻脚换了身干净衣袍,又把头发擦干,便也躺到床上,趁着天未大亮,迅速补个觉。   **   接近黎明时,谢琅头痛欲裂醒来。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置身溪水之中,方想起一点昨夜发生的事。   他饮下那杯果酒后不久,身体便出现了一些异常反应。   他当即意识到,那壶酒里恐怕是掺了东西,果然,片刻功夫,血脉里便仿佛被人灌了熔浆一般,火烧火燎得烧起来。   他情知不能再待在宴席上,便寻了个借口,来到这条溪中纾解。   可惜药性之烈出乎他的想象。足足浸泡了小半个时辰,体内横冲直撞的滚热非但没有得到任何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趋势。   再后来……   再后来如何了。   再后来,他记得他好像拽了一个十分冰凉的东西下来。   他抱着那冰凉之物,一点点将那物吞吃入腹,体内热流终于得到宣泄……   那种被完全包裹的触感是那般真实。   以至于直到此刻,身体里还隐隐残留着一股难以消除的舒畅和快感。   然而——   谢琅环顾四周,空空荡荡,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和错觉。   谢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他甚至下意识往肩上摸了摸,没有任何伤痕,又往臂上一摸,亦是。   谢琅只能暂压下心中怪异感,起身上岸。   行走间,忽觉不对,撩开衣袍低头一看,果见腰侧有几道血淋淋的抓痕。   谢琅想到什么,快步走回到溪边,单膝蹲下,往方才置身处旁边两块石头上看了眼,果然也在石头边缘看到了几道同样的抓痕。   谢琅心骤然一沉。   不是他的错觉。   昨夜他的确——   谢琅脑中轰隆作响,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那壶下了药的酒,到底是被误摆在那里,还是有人特意针对他下的?   给他下药的目的是什么?   既费心给他下药,便没有帮他解药的道理,所以那个人,多半是误闯进来的。   会是谁。   若是他猜疑的那个也就罢了。   若是其他人。   谢琅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胸腔内骤然涌起无边怒意。   他少年掌兵,昔年在北境,面对北梁人层出不穷的险恶手段都没有中过招,没想到这回竟阴沟里翻船,被人如此狠狠算计了一遭。   委实可恨可恶。   幕后之人给他下这种阴损之药,显然是为了绊住他,让他无法待在宴席上。   绊住他,有什么好处?   是针对皇帝,还是针对袁放。   针对皇帝不大可能,毕竟昨日另有人贴身随护皇帝,除了殿前司,还有兵马司和锦衣卫在,只绊住一个他,危及不到皇帝性命。   而且眼下猎苑一片平静,也不像出了大事的样子。   难道是针对袁放?   谢琅越想越不安,套上外袍,迅速往营地方向而去。蟒服一共两层,里袍显然有些湿,谢琅一时也闹不清,究竟是在溪边放了一夜,被露水打湿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谢琅的帐篷离御帐不远。   已近卯时,起得早的官员已经三三两两出帐活动。   营地里一片平静,几列玄虎卫来往巡逻,见了谢琅,纷纷行礼,谢琅心头困惑更盛,径直回了帐,雍临先跳起迎上来:“世子爷!”   “袁放呢?”   “还在麻袋里。”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下,谢琅在椅中坐了,揉了揉额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昨夜可有什么异动?”   “属下一直待在帐中,没听见什么大动静,对了,昨日晚宴,雍王半道离席,去山中狩猎,似乎不慎坠马受了伤,今日怕不能参加狩猎了。”   “雍王?”   “是,听外头守卫说,昨夜宴席结束,雍王仍迟迟不归,陛下担心,原本要命锦衣卫进山寻找,还好雍王府的侍从及时将雍王带了回来。”   “再无其他事了么?”   “没有。”   雍临看谢琅脸色不好,忍不住问:“昨夜世子爷去了何处?袁二公子还在这儿,您要再不回来,属下恐怕得亲自出去找了。”   谢琅还未吭声,曹德海声音在外头响起。   “世子可在帐中?陛下召见呢。”   谢琅只得起身迎出去,和曹德海见过礼,说稍后换身衣袍便至。   说完话,余光往御帐方向不经意一瞥,视线忽然顿住。   紧挨着御帐的,就是凤阁三位座主的营帐。   此刻,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属于次辅顾凌洲的帐篷前,怀中抱着几册文书,与两名司吏低声嘱咐着什么。   两名司吏垂首恭听。   少年郎一身褚色骑射服,腰悬代表七品御史身份的银鱼袋,容色翩翩,神采奕奕,乌眸在朝阳映照下格外明亮,看起来俨然是饱睡了一夜的模样。   等两名司吏退下,谢琅腿立刻转变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卫瑾瑜自然也看到了谢琅。   见人走过来,不动声色抬眼,上上下下打量对方片刻,嘴角轻一挑:“谢指挥有何见教?”   谢琅目光沉沉。   好一会儿,道:“还装。”   “昨夜是你,对不对?”   卫瑾瑜露出不解神色。   “什么意思?”   谢琅打量着卫瑾瑜身上的骑射服。   正是昨夜晚宴上穿的褚色那件,干净平整,没有一点杂乱痕迹,更无一点水痕。骑射服材质比绸袍厚重,如果浸透了水,这样的时节,一夜功夫根本不可能干得这么快。   难道真的不是这人?   这个认知,令谢琅陷入前所未有的烦躁。   “手伸出来。”   他忽咬牙说。   卫瑾瑜冷冷道:“谢指挥心情不好,也自该去寻那个让你心情不爽的人发泄,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说完,抱起文书,转身径直往顾凌洲营帐内走去。   谢琅立在原地,死盯着那道身影,见对方行动如常,步履如常,越发头疼恍惚。   难道真的是他的错觉?   天盛帝召见自然是为了今日春狩的事。   谢琅一一回禀了细节,说到一半,曹德海领着一名御医进来了。   天盛帝便皱眉问:“怎么,雍王还是不让御医看伤?”   曹德海叹道:“殿下说,他只是轻微小伤,已经让雍王府的府医处理过伤口,没有大碍,不敢惊动君父。殿下还说自己学艺不精,昨夜没能给陛下猎到那只梅花鹿,请陛下宽恕他的罪过。”   天盛帝转动着佛珠。   “既无大碍,便由他去吧。”   “待会儿把朕这里那两根千年老参给他送去,让他好生将养。”   曹德海应是。   谢琅在一边听着,想,这位皇帝,对喜怒无常、行事暴虐的雍王萧楚桓倒是疼爱得紧。   他依稀记得,上一世雍王赵王争夺东宫之位,双方斗得两败俱伤,纵然雍王萧楚桓背地里做了很多不法勾当,证据确凿,这位皇帝依旧没舍得将这个儿子杀了,而是圈禁在冷宫,派锦衣卫亲自看顾着,最后引火自焚时,也是带了这个儿子一道。   回了帐,袁放已悠悠转醒。   “唯慎,你放开我!”   发觉自己的手脚被捆绑着,袁放立刻挣扎起来。   谢琅道:“帮你可以,但你必须听我的。”   袁放眼里充满不信任:“你打算如何帮我?”   谢琅便道:“今日春狩,拔得头筹者,能得到一个额外恩典。有我在,这头筹没有第二个人能得,届时,我会请求陛下,允你御前陈情。”   这嚣张之言,若换做其他人说,可能是狂妄自大。然便是袁放,也知道谢琅有这个底气说。   他双目骤然焕发光亮:“当真?”   “骗你作甚。”   “眼下我是可以放你出去,但你扪心自问,你能全须全尾冲到陛下面前么?”   袁放自然知道贸然行事只有死路一条。   之前只因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以卵击石,如今既有万全之策,他自愿意听从。   叹道:“唯慎,昨日我说了许多糊涂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琅拍拍他肩。   “都是兄弟,我不会介意,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   等出了帐,雍临问谢琅:“世子真打算替袁二公子讨这个恩典么?”   谢琅却摇头。   “骗他的。”   雍临一愣。   谢琅负袖而立,眉目透着冷酷:“狩猎马上开始,不这么说,他怎会老实待在帐中。待会儿你往茶水里放些迷药,喂他喝下,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雍临应是,忽然想到一事:“对了,昨夜三公子来帐中找过世子。”   谢琅立刻问:“何时?”   “就晚宴还在进行的时候,具体时辰,属下倒记不清了。”   “他可说何事?”   “就问世子在不在帐中,说是一桩小事,世子不在就算了。”   谢琅眼睛一眯,若有所思。   辰时,天盛帝率领百官进行了简单的祭神仪式后,便宣布春狩正式开始。   这类游猎活动,历来是皇子和武将们大展身手的绝佳机会,文官们则重在参与,图个气氛,猎几只野鸡野兔意思意思就行,实在行动不便的,可以留在营地里休息。   然而连天盛帝和三位座主都换上骑装,亲自下场狩猎,共襄盛事,除了年纪老迈实在走不动的,没人敢真的待在帐子里躲清闲。   由于雍王萧楚桓坠马受伤,没法参赛,赵王萧楚珏今日格外精神抖擞,特意让家将带了几只彪壮猎犬紧随在侧,显然要在天盛帝面前极力表现一番。   其他人基本上是自由结组。   苏文卿、孟尧、魏惊春三人同住,狩猎时自然搭伴一起。   其他新科进士都想与苏文卿、魏惊春结交,三人甫一露面,便吸引了一大群人过去。   卫瑾瑜是乘坐马车而来,并没有自己的马,按理可以理直气壮不参加狩猎环节,然而刚一出帐,就被一人堵住了去路。   谢琅居高临下,挑眉问:“去哪儿?”   卫瑾瑜还没说话,谢琅大手一挥,已让人牵了匹马过来。   “殿前司有的是备用马,性情温顺,不会伤人。”   “今日圣上都上场了,若有人不上场,就是故意躲懒,要罚俸的,知道么?”   卫瑾瑜羽睫轻扬,毫不示弱回望过去。   “殿帅大人只盯着下官一个,真是煞费苦心。”   谢琅握着马鞭,看了眼人,又看了眼马,忽道:“自己上去。” 第050章 春狩日(六)   卫瑾瑜瞥了眼那匹马并不动。   谢琅好整以暇:“怎么?不满意?要不我让人给你换一匹?”   “不用。”   卫瑾瑜脚尖搓着一颗石子,道。   谢琅:“那就上马。”   卫瑾瑜还是不动。   谢琅挑眉:“不换马,也不上马你想怎么着?记过罚俸么?”   他故意拔高语调,一时间,许多人都往这边望来。吴韬、王斌远远跟在后面缩着脖子偷看见状吴韬钦佩加感叹:“这殿帅大人,还真是规矩严厉,秉公无私,敢这般管着一个卫氏的嫡孙,连这点方便之门都不肯开。换我家那母老虎早抡起灯台往我脑袋上招呼了。”   “把马给他。”   谢琅吩咐那名牵马的玄虎卫。   “我上不去。”   卫瑾瑜也懒得与他演戏了不咸不淡留下一句直接转身回了帐。   玄虎卫立在原地傻了眼谢琅倒是一愣,没想到还没怎么逼问对方这么快就承认了。   同时禁不住无声一笑,胸腔里一直悬着的那颗心也终于落回肚子里。   他就说就算是被药物侵蚀意识不清他又怎么可能轻易同旁人发生关系。   除非是这个人。   否则——   没有否则。   谢氏子弟要是能干出随便捞个人解毒这种事,他也不配姓谢不配为人了。真有那种情况,他可以直接把自己给剁了。   只是这人把周围痕迹处理得太干净了,又惯会演戏,才令他精神恍惚,产生了一些自我怀疑。   吴韬和王斌没料到事情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了,都吓得低下头,毕竟没有一个男子愿意在外头让外人看到自己夫纲不振,何况还是当着下属们的面。谢琅没理会周围目光,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雍临,直接跟着进了帐。   卫瑾瑜已跪坐在案后,手里握着本书看,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   谢琅走过去,问:“为什么一开始不承认?”   卫瑾瑜装作没听见。   谢琅直接伸手把书抽走:“问你呢。”   卫瑾瑜便慢条斯理问:“承认什么?”   “你说呢。”   “我已问过守卫,昨夜晚宴虽然结束得晚,但大部分人都是二更之前便回营了,快天亮才回去的只有寥寥几个,你便是其中之一。而且你回去时,衣袍都是湿的,你说说,你一个文官,做什么夜不归宿,还把袍子弄湿了?”   见卫瑾瑜又不说话了,谢琅忽道:“若我没猜错,那酒,你也喝了吧。”   卫瑾瑜心中浮起些警惕,面上不动声色。   “什么意思?”   谢琅眼眸幽深:“那酒,是不是卫氏让人备的?”   如此,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只酒壶,为什么忽出现在他们的酒案上,而且是放在卫瑾瑜那一边。   卫瑾瑜又为何会半道去营帐里找他。   在得知他不在帐中之后,又为何会匆匆离开。   因为他知道他喝了药酒。   必须要借助他的帮助,才能解了药性。   卫氏与谢氏这桩婚事,才算真正“落到实处”。   敢在圣上亲临的御宴上使这种手段,绝非一般人能做到,但卫氏可以,选他不常喝的果酒,大约也是为了更好地遮掩药物味道。   否则,以他与北梁人斗智斗勇这么多年的经验,便是再高明的药,他只要浅尝一口,十有八.九能立刻察觉出来。   时机自然也是精准把握的。   选他给圣上敬酒的空隙,就算真有万一,他发现了酒有问题,只要里面下的不是砒霜毒.药,当着圣上面,也必须饮下去。   卫瑾瑜没想到这人还能如此另辟蹊径,将所有他解释不了的问题都给圆了回来,不由一牵嘴角。   “殿帅大人如此洞察秋毫,应当也能瞧出来,我非自愿吧。”   只要确定了是这个人,是不是自愿,在谢琅这里早已不重要。   谢琅甚至有尊严得保、重获新生之感。   他盯着卫瑾瑜看了片刻,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谈谈另一桩事了,那所谓宫砂之毒,果真是你杜撰出来的吧,为什么要骗人?”   他早就困惑这件事了。   卫氏既选择与谢氏联姻,根本没有理由在自家嫡孙身上下这种毒对付他。   退一万步,以卫悯手段,就算真想害他,也没必要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除非——这件事从始至终就是个骗局。   卫瑾瑜默了默,方浑不在意笑道:“自然是防着某些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瑾瑜呀。”   谢琅叹气:“论起这狡诈之道,我可远不如你。”   “殿帅大人太自谦了。”   卫瑾瑜眸色冷了下去,语气也疏冷。   “昨夜的事,我不会在意,你也不必当真,就当……是个意外吧。”   “今后咱们依旧谁走谁的路,互不相犯。”   谢琅忍不住笑:“这是打算提起裤子便不认人了?瑾瑜,你可真够无情的。”   “我本就是个无情人。”   卫瑾瑜淡淡在谢琅身上掠一眼。   “谢唯慎,你是第一天知道么?”   谢琅复笑了声,神色不变:“我自然知道,我只是不知道,昨日咱们做了那么久,你是怎么有力气自己走回来的,又是怎么做到衣袍滴水不沾的。”   “看了为了将为夫始乱终弃,夫人是做了万全准备啊。”   卫瑾瑜没有理会他的讽刺。   两人都沉默着。   谢琅忽问:“还难受么?”   空气静了静。   卫瑾瑜冷漠道:“你可以出去了。”   谢琅点头,把书递回去,声音放缓了些:“狩猎就不必去了,猎物我会让人帮你备好,到时候直接去武官那里登记便可。”   卫瑾瑜重新拿起书卷,一扯嘴角。   “不用了,我不需要这种关怀与补偿。我早说过,昨夜的事,不必在意。”   “指挥使大人自忙,我就不送了。”   谢琅几不可察皱了下眉。   显然不理解,对方这种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就这般令他厌恶么。   便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等谢琅离开,卫瑾瑜方搁下书卷,独自出了会儿神。   他提前准备了两套一模一样的骑射服,是料到雍王不会放过这个能对付他的绝佳机会,提前筹谋而已,和谢琅并无关系。   就本心来讲,如果不是那壶酒牵涉到雍王,经不起查,谢琅就算被药活活憋死,他都不会理会。   他习惯往前看,没有回忆旧事的习惯。   可出了这种意外,和谢琅发生这种牵扯,还是令卫瑾瑜感到很闹心。   因为谢琅这个人,归根到底是不属于他的。   这世上觊觎他这副皮囊的,又何止谢琅一个。   平日床笫间偶尔放纵一下也就算了,这样糊里糊涂睡了,算什么呢。   所幸都是男人,睡一觉而已,不会有什么大的损失,权当被狗咬了吧,卫瑾瑜无情想。   卫瑾瑜同时不免想到了上一世。   上一世,他也参加了这次春狩,只不过是以闲人身份。如以往参加任何一次宫宴、游猎活动一般,坐在角落里,看着旁人热闹。   那时谢琅刚逃出上京不久,他这个被抛弃的卫氏嫡孙,自然也成为众人私底下议论的对象。   上一世,那壶下了药的酒,也曾送到他的面前,只是那时他知道自己毫无倚仗,毫无反抗之力,一整夜都警惕着,没有沾任何食物和酒水,只吃了几块随身携带的糕点果腹。   萧楚桓自然不肯罢休,夜里竟趁他熟睡之际,偷偷潜入他的营帐,意图行不轨之事,幸好他提前藏了匕首在枕下,关键时刻,割破手腕,将血喂进了萧楚桓口中。   那时他怕被报复,不敢去刺萧楚桓,只敢刺伤自己。   这一世,他不再毫无倚仗,终于得以出了这口恶气。   虽然这份快意,无人可分享。   但两世春狩,他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而萧楚桓躲在帐中不敢见人,便算是对他重生以来,拼尽所有往上爬最大的回报了。   臂上伤处又在隐隐作痛。   卫瑾瑜卷开左侧袖口,见一夜过来,臂上那两排牙印果然肿了起来,也不意外,取过伤药,往伤处洒了一些,便继续伏案看书。   虽然身体还隐隐不适,但大白天的,他还没有蒙头大睡的恶习。   卫瑾瑜一直在帐中待到中午,手里书已看完大半,正准备休息片刻,忽听外面传来一阵骚乱,伴着急促的马蹄声。   这动静显然不同寻常。   卫瑾瑜搁下书,出了帐,就见营地里尘土飞扬,一列列锦衣卫正策马往猎场方向奔去。   卫瑾瑜拦住一名正往外奔的玄虎卫,问:“出了何事?”   那玄虎卫脸色难看至极,气喘吁吁道:“陛下在猎场遇刺了!”   卫瑾瑜心骤然一沉。   忙问:“陛下可有事?”   “险些出事,幸好一名侍卫及时替陛下挡了一箭,才没酿成大祸。”   玄虎卫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圣驾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开,恐慌气氛无声蔓延,不多时,天盛帝便被锦衣卫团团护着回到了御帐,接着,随行的大小文武官员也都匆忙停止狩猎,回到了营地里。   所有人皆被喝令待在营帐里,不可随意走动。   卫瑾瑜与裴昭元及另一名裴氏子弟同住一帐。   裴昭元难得也吓得面色雪白道:“这些悍匪,也太大胆了些,竟敢潜入猎苑里行刺圣上,用脚趾头想一想都不可能成功的事,何苦上赶着送命呢。”   说完,裴七公子生无可恋哀叹。   “小爷这是什么命啊,回回圣上遇刺,都能让我遇上。”   “这一回,该不会再讯问咱们吧。”   另一名裴氏子弟则道:“幸而咱们没跟着陛下那一队,若不然,肯定难逃干系。”   卫瑾瑜在帐门口立了片刻,听到此处,转头问:“圣上可有大碍?”   裴昭元道:“不算有大碍,可听说陛下臂上中了一箭,鲜血直流,比国子学那回可严重多了,幸好跟在陛下身边的那个铁脸侍卫及时替陛下挡了后面的箭,否则,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那些匪徒呢?”   “大部分被当场诛杀,还有几个被锦衣卫擒住审讯去了。”   见卫瑾瑜沉默不语,裴昭元不解道:“瑾瑜,你又没参加狩猎,担忧个什么劲儿,就算这回真讯问,也讯问不到你头上。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个好消息,这回那个谢唯慎,绝对要倒大霉了,圣上遇刺,这么大的事,他身为殿前司指挥使,光护驾不利这一条罪名,便罪责难逃。停职都是轻的,搞不好要革职的。”   三人在帐中一直待到傍晚,帐外除了锦衣卫来回巡守,再无其他动静。   一直到傍晚,去给他们取饭的裴氏仆从才带回一桩令人意想不到的新消息。   “听说有个悍匪扛不住刑招了,说那幕后主使,可能和袁家那个逃亡在外的袁二公子袁放有关。”   “袁放?”   这阵子袁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裴昭元自然也有所耳闻,不解问:“兵部不是正四处缉拿他么,这事儿和他有什么关系?”   仆从低声道:“听闻这袁放已经逃到了上京,且因为袁家的事,对陛下心怀怨恨,所以才雇佣这些悍匪到猎苑里来,行谋逆之事!”   裴昭元嘟囔:“这人是疯了吗。”   “也差不多吧。”   仆从又道:“这袁放的军职,还是大公子亲自革的,他眼下是恨极了裴氏和大公子,公子您可要安稳待在帐中,千万不能随意走动。这袁放连弑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都敢做,保不齐现在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呢。”   裴昭元咽了口口水,说知道了。   吃完饭,三人各怀心事坐在帐中。   外头忽有人问:“请问卫御史可在?”   卫瑾瑜起身出去,才发现是督查院一名随行的司吏。   那名司吏道:“方才有几桩紧急文书被送了过来,阁老让卫御史过去呢。”   说完,又出示了顾凌洲的令牌给负责看守的锦衣卫。   锦衣卫查验过后,便让开通道放行。   卫瑾瑜与司吏一道往顾凌洲营帐方向走,见整个营地里处处都是携刀巡视的锦衣卫,气氛异常肃杀,不闻一丝杂音,便知裴昭元所言不假。   去顾凌洲的营帐,必要经过御帐。   此刻,御帐灯火通明,里三层外三层布满锦衣卫,帐中,御医带着医童忙碌着,帐外,以首辅卫悯为首,三品以上官员皆神色凝肃站着。   而帐外空地上,还沉默跪着一个人。   长夜寂寥,那道身影双膝着地,挺拔跪着,佩刀置在身侧,在地面投下一道长长影子。   卫瑾瑜视线倏一顿。   曹德海从里面走了出来,先恭敬同卫悯道:“陛下请首辅进去。”   卫悯问:“陛下伤势如何?”   “所幸箭上没有淬毒,但伤口有些深,唉,陛下这回可是遭大罪了。”   又同后面一众朝臣道:“陛下说,让诸位大人也先回帐休息,不必在此处候着。”   曹德海说完,又看了眼谢琅跪着的方向,无奈摇了下头,便又赶紧转身回帐了。   朝臣们恭领圣命,陆续散去。   很快,营外就剩谢琅一人还在跪着。   谢琅隐约意识到什么,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立在夜色里的卫瑾瑜。 第051章 春狩日(七)   夜风将少年郎宽袖吹得扬起。   两人无声对望谁也没有说话,片刻,卫瑾瑜收回视线与司吏一道走开了。   谢琅跪了一整夜,一直到五更将尽,双膝几要失去知觉时曹德海方从御帐里出来道:“世子快别跪着了陛下让您起来,先回帐休息去。”   谢琅维持恭谨姿态:“陛下慈心,唯慎心领,这是唯慎该受的。”   “唉,世子这话言重了。”   “陛下说了昨日之事贼子蓄谋已久防不胜防无论是世子的忠心还是谢氏的忠心,陛下都从未怀疑过。只是那么多文武官员随行出了这样的事陛下也得做做样子,还望世子能体谅陛下一片苦心。”   谢琅默了默道:“关于袁氏与刺客的事我有些想法想当面向陛下呈禀可否劳公公通传?”   曹德海:“世子要禀什么?”   谢琅道:“此事尚有很多疑点单凭悍匪一面之词,就认定与袁放有关未免有失草率。公公试想,袁放一个逃匿在外的逃犯,自身尚且难保,如何有本事买通山匪犯下这等诛九族的大罪?那些山匪,平白无故又为何要替他卖命?”   “唯慎是担心,遗漏了什么重要线索,让真凶逃之夭夭,反置陛下于危难。而且——”   谢琅顿了顿,竟朝曹德海拱了下手:“最紧要的是,唯慎想要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还望公公成全。”   曹德海忙笑着把人扶住:“世子可折煞老奴了,世子的心情,老奴岂能不理解。”   “只是,眼下陛下正在为袁氏那个二公子袁放大发雷霆,缉凶事宜,已全权交给锦衣卫负责。说句不好听的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袁放若真无辜,天下那么多人,山匪怎么就偏偏将他攀咬出来。招供的那名悍匪,还交出了袁放雇他们行凶的银票,正是出自滇南一家钱庄,天下间哪儿有这么巧的事。若那袁放真敢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别说他自己,整个袁家都要跟着受牵连,那袁老都督的侯爵,怕也要保不住了。家门不幸呐。”   “老奴知道,世子心善,但这等时候,还是莫要触陛下逆鳞了。”   谢琅心一沉,便知此事眼下是暂无转圜余地了,只能由曹德海扶着起身,先回了帐。   雍临在帐中焦灼等了一夜,已经心忧如焚,见谢琅回来,又惊又喜,忙问:“陛下饶过世子了?”   谢琅没理他,径直大步入内,将尚昏迷的袁放从麻袋了揪出来,丢到地上,让雍临弄醒。   袁放被连灌了好几碗迷药,脑子已经快坨成一堆浆糊,睁开眼,晕晕乎乎盯着谢琅,好一会儿,才认出人:“唯慎?”   趁着袁放激动挣扎跳起前,谢琅先一步把人按倒,逼问:“说实话,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袁放茫然:“什、什么?”   谢琅:“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一字虚言,我立刻将你丢出去剁了喂狗。”   袁放被他气势所摄,唯唯点头。   谢琅蹲下身单膝压着人:“第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何会想到逃来上京?”   “我不是与你讲了么!”   谢琅揪起袁放领口便往外拖,雍临变色,不明白世子怎么突然这么大的火气,袁放脸被勒得酱红,不敢高声呼喊,又怕谢琅真翻脸不认人,只能举手小声告饶:“好好好,我说,我说……”   谢琅停步。   袁放:“我负气从营里逃出来后,起初,的确没想过来上京,而是躲在一名母舅家中,后来,是我母舅府上一名幕僚与我建议,让我来上京告御状,直接找督查院鸣冤,揭露裴氏恶行,为那两千名枉死的将士洗刷冤屈,报仇雪恨,我才来了。”   “你躲在那儿的事,可有其他人知道?”   “没有,我小舅素来疼我,怕我回府后,父亲会将我打死,严禁下人说出我藏在他府里的消息。”   说完,袁放不耐烦道:“唯慎,你总问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作甚。”   谢琅没理会,接着问:“第二个问题,那本账册,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的,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袁放便道:“我不是都同你交代过了么,是我偷偷潜到裴氏大总管裴安客房里偷出来的。”   “裴安每回到西南,都会住在同一家客栈的丁字号房,我想着既要入上京告裴氏,需要有切实证据才行。那时裴安恰好入了滇南,我打听清楚消息后,便领着营里几个兄弟,趁夜潜入客栈,放迷药将他药倒,取到了账册。”   “那最初裴安手里有账册的消息,又是谁告诉你的?”   袁放愣了下,方道:“依旧是我母舅府中那名幕僚。”   谢琅心已沉了大半,逼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进上京,又是谁帮的忙,谁接应的你?”   袁放用力摇头:“唯慎,你相信我,我真的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到上京的,无人帮忙,也无人接应。那名幕僚,的确提供了两个联络人,让我到上京后与他们联系,但我也留了个心眼,并未全然信任他,离开西南,便乔装改扮,专走山路小路,连客栈都不敢住,若不然,也不会砸折自己一条腿了。”   “此话当真?”   “当真!若有半句假话,我袁承恩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谢琅松手,默了默,道:“现在,你还觉得,你来上京,只是一时冲动么?”   袁放脸色发白,哆嗦着问:“唯慎,你这是何意?”   谢琅转头,看着他,目光只剩冷酷:“从你决定来上京,到你取到那本账册,再到你最终踏入上京城门,一切,都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而已。”   一个要让袁氏阖族都死无葬身之地的圈套。   袁放就算作战不力,被褫夺军职,至多也只是除掉袁氏一个没什么大威胁的子弟而已,根本伤不了袁氏根基。   可袁放叛逃,捏造账册,诬陷裴氏,甚至因心怀怨恨,行谋逆弑君之事,却足够巅峰整个袁家。   别说袁霈一辈子的赫赫战功,就是三个袁霈,三辈子的战功,也根本保不全袁家。   幸而袁放未入督查院,入了督查院那一刻,才是袁放真正的死路。   他以为裴氏在督查院外布了重重眼线,是阻止袁放走进那道门,恰恰相反,他们是迫不及待地等着袁放入那道门。   袁放前脚进了督查院,后脚裴氏便会跟着去鸣冤。   届时,诸罪加身,袁放死无葬身之地。   谢琅起初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怀疑,直到昨日皇帝遇刺、山匪将袁放给攀咬出来。   袁放既是秘密潜逃入京,裴氏怎么可能那么快得到消息。除非,裴氏一早就料定了,袁放一定会来上京。   袁放雇凶行刺皇帝之事,更是荒唐至极。   一则,袁放若真有谋逆之心,便不会历尽艰辛乔装入上京,把一本假账册当宝贝,心心念念要入督查院鸣冤。   二则,袁放若真有雇凶谋逆的本事,也不至于落魄成眼下这般模样。   到底是他大意了,怎么就没想到,那样重要的账册,裴氏怎么可能让裴安随身携带。就算裴安真有急事要带着,又怎么可能轻易让袁放偷走。   皇帝遇刺,是裴氏给袁放的最后一击,也是致命一击。   然而裴氏是如何笃定袁放就在猎场里的。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袁放从苏宅逃出后,便暴露了踪迹,被裴氏眼线发现。裴氏顺水推舟,设下如此歹计。   然而还有一件最令人费解的事。   裴氏既打算用这种手段将袁家斩草除根,上一世为何没动手。   上一世袁放逃出西南后,便不知所踪,难道是因为没有他这个故交在上京,所以半路上改了主意?   这间隙,雍临已将外面情况简单讲与袁放。   袁放至此也幡然醒悟,明白自己是被人当做对付袁家的靶子利用了,既悔恨又愤怒,最后只能放下所有尊严,抓着谢琅衣摆哀求:“唯慎,你救救我,我不甘心啊。”   谢琅道:“裴氏既笃定你在猎场里,只怕天亮之后,锦衣卫就会开始搜帐。”   雍临也正担忧这个问题。“袁公子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可世子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无法随意离开营帐,又如何带袁公子离开。”   袁放颓然绝望:“到底是我连累了你。”   谢琅忽问:“你确定,裴氏有倒卖军粮,暗中盗采朝廷银矿的恶行么?”   “千真万确!此事在西南甚至不是什么秘密,只因裴氏势大,无人敢说罢了。”   说罢,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破烂的羊皮纸,展开给谢琅看:“这上面用朱笔标注的两处地方,便是其中两处银矿所在。”   大渊国法,所有矿产无论类别,结归朝廷所有,盗采银矿,多半是为了私铸银钱,是谋逆大罪。   “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我、我逃跑路上自己画的。”   “你亲眼见过这两处矿场?”   “不仅见过,还与里面的杂役交谈过。”   谢琅沉吟须臾,道:“既如此,兴许,还可以搏一搏。”   “你可是设法带我去见顾凌洲,让督查院派御史去西南查?”   谢琅摇头:“那是正常途径,太慢了,你如今担着谋逆罪名,别说见顾凌洲陈情,只要露面,恐怕就会立刻落入锦衣卫之手。”   “那如何搏?”   谢琅道:“若裴氏真有谋逆之心,这世上,除了顾凌洲,有一人,会更愿意出手帮你。”   只是这事要成,还要看另一个人愿不愿意帮他。   谢琅罕见头疼。   **   顾凌洲前半夜守在御帐,后半夜回到帐中处理公务,一直到五更末时,方批复完最后一道急文。   短短三月之间,圣驾两次出宫便接连两次遇刺,顾凌洲心头沉甸甸的,眉间亦堆满繁杂思绪,正觉疲累,旁侧便递来一盏清茶。   他接过饮了一口,茶味冲淡,入口却馥郁,流过喉间,让人不自觉耳目一清。转头,就见着素色大袖宽袍的少年依旧恭敬侍奉在侧。   顾凌洲搁下茶盏,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歇息片刻吧。”   卫瑾瑜应是,起身退下了。   随身侍奉他起居的顾府老仆笑道:“这位卫氏的三公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陪阁老熬了这一夜,也没见丝毫懈怠,方才见阁老困倦,还知道主动去给阁老烹茶。”   “外人都说阁老严苛,可老奴知道,阁老并非苛责的性子,怎么对这孩子,倒是格外严格,连句褒奖也没有。”   顾凌洲没有说话。   转问:“圣上那边如何了?”   “御医一直彻夜守着,应无大碍。只是,因为袁家的事,圣上又动了一次肝火,也是不易。”   “说来这袁大都督也是可怜,一生为国征战,一世英名,怕是要毁在这位二公子手里了。”   顾凌洲凝神未语。   起身之际,忽看到案头搁着的之前未翻完的一册兵书,待无意瞥见书页上的内容,他视线倏一顿,问老仆:“之前本辅是看到这一页么?”   老仆笑道:“这是阁老自己的书,老奴如何知晓。”   顾凌洲看着书页上“借刀杀人”四个章节大字,若有所思。   阁老们的营帐紧邻御帐,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卫严防死守着,除了阁老本人,其他人进出都要出示令牌。   外面夜色正是浓黑,卫瑾瑜出示过令牌,出了帐,往御帐方向瞥了眼,见外头空地上已经无人,方一路踩着月光,往自己居住的营帐走去,快到时,突然被一只手拉进了黑暗角落里。   “是我。”   谢琅拉开蒙面面巾,道。   卫瑾瑜打量着他一身夜行衣装束,冷笑:“殿帅大人是改做贼了么?”   “说吧,什么事?”   谢琅:“能不能带我去见你祖父?”   卫瑾瑜也不问因由,冷冷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自己去便是,为何要我带。”   “这个时辰,只有你这个卫氏嫡孙,可以名正言顺找他。”   卫瑾瑜狐疑看他一眼:“为何非要这个时辰?”   谢琅只能实话实说:“袁放眼下藏身在我帐中,他手中握有裴氏谋逆的重要证据。等到天亮,锦衣卫很可能会搜帐,我必须赶在天亮前见到你祖父。”   卫瑾瑜沉默片刻,道:“我早说过,此事我帮不了你,也无法帮你。”   谢琅皱眉:“你只需引个路,带我去见你祖父即可,此事,绝不会影响你的前程,便只是如此,你也不愿帮么?”   卫瑾瑜羽睫扬起,极淡笑了下:“你找我,应当不止是因为我是卫氏嫡孙吧。你找我,还因为我手中有通行令牌,可以在营中自由通行。”   “且不论袁放是涉嫌谋逆的嫌犯,你如今也是待罪之身,按理,是不能出营随便走动的。阁老们的营帐,紧挨着御帐,守卫之森严,你是知道的。你能保证,我们一路行去,你不被人发现踪迹么?”   “你说不会影响我的前程,可顾凌洲规矩森严,我若是拿着督查院的令牌以公谋私,被他发现,轻则受罚,重则革职。让我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冒这个险,不可能。”   “若我保证小心行事,绝不牵累你呢?”   “你如何保证?”   谢琅咬牙,深吸一口气。   “卫瑾瑜,你便如此不通人情么?”   卫瑾瑜与他对望片刻,淡淡道:“我早说过,我便是如此不通人情之人。”   “谢唯慎,是你自己认不清事实而已。”   好在来之前已经做了足够心里预期。   谢琅点头:“行,算我唐突。”   卫瑾瑜没说什么,背手靠在角落树干上,看他一袭黑衣,转身,迅速隐入夜色深处。   “世子?”   谢琅避着守卫,行了一段路,忽听身后有人唤。   回头,意外发现苏文卿披着件外袍,站在夜色里。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世子若信文卿,不如进帐说吧。”   苏文卿道。   又道:“世子放心,与我同住之人,皆是赤诚可靠的好友。”   营中到处都是来往巡查的守卫,谢琅终是点头,趁着守卫刚巡过去的空当,随苏文卿进了帐。   见帐中另外二人,是孟尧和魏惊春,便也放下心来。孟尧之正义赤枕,上一世,他是见识过的。   帐中点着油灯,孟尧和魏惊春都在沉睡。   两人轻脚走到里侧坐下,苏文卿倒了碗茶过来,问:“世子可是在为袁二公子的事发愁?”   谢琅意外:“你如何知道?”   苏文卿笑了笑:“是前日午饭时,我在营中偶遇雍临将军,他悄悄与我说的。此事皆因我多嘴而起,世子切莫贼怪雍护卫。”   谢琅已猜到,便也直言:“眼下的确有些棘手。”   苏文卿道:“其实要对付裴氏,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与去督查院鸣冤相比,最好的法子,是借助卫氏之手。世子何不试着去找一找卫悯?”   谢琅听出些言外之意。   “你有法子现在见到他?”   苏文卿点头。   “前日宴后,卫悯曾吩咐我整理一批颂文,并给了我一块手令方便夜间通行,说是圣上着急要看,整理完随时呈予他,如果世子需要,我可以以此为理由拜访他。世子只需装作与我偶遇同行便是。有卫氏手令在,守卫不会阻拦。”   谢琅默了默,忽道:“此事一个不慎,可能祸及你自身,你也愿意么。”   苏文卿又是淡然一笑:“若说丝毫不怕,世子恐怕也不信,然袁老将军一心为国,若真能帮到袁家,是文卿之幸。”   一刻后,苏文卿捧着一沓颂文来到卫悯帐前,向守在外的锦衣卫说明来意,并出示手令。   守卫进去禀报,不多时,帐内便亮起了灯。   卫悯披衣坐于案后,吩咐:“叫他进来吧。”   片刻后,卫悯抬头,意外看着站在苏文卿身旁的人,不掩诧异:“唯慎?”   “是。”   谢琅躬身行礼,道:“有桩急事求见首辅,路上恰好遇见苏大人,不得已蹭了他的手令过来,还望首辅勿责怪于他。”   卫悯便问何事。   谢琅道:“能否请苏大人暂避?”   卫悯点头,说:“文卿,你先去帐外等片刻。”   苏文卿应是退下。   谢琅方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这是今夜有人以暗箭射入唯慎帐中的,事关重大,且事涉裴氏与嫌犯袁放,唯慎不敢擅自定夺,请首辅过目。”   卫悯取过,发现是一块绢布,待展开,看清绢布上的内容,微微变色。   “射箭之人呢?”   “已经擒获,他自称是袁霈之子袁放,但唯慎不敢确认,只将他暂押在帐中,赶来见首辅。”   卫悯沉吟须臾,道:“务必把人看好,剩下的事,本辅来办。” 第052章 春狩日(八)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   谢琅正要退下便听外面忽然哨声长鸣,传来铺天盖地的“抓刺客”的声音。   谢琅迅速转身出帐,只见整个营地里灯火通明手执火杖的锦衣卫正往御帐方向急涌而去。   强烈的不安预感在心口蔓延,谢琅再顾不得许多,飞身掠去一看包围圈中央袁放披发跣足手中握着一把长刀,神色癫狂,正发了疯一般往御帐内狂奔。   利箭从四面八方射去。   袁放扑倒在地,身上插满箭,口齿涌着血双目圆睁手中刀砰然坠地但仍抬着一只手死死瞪着摇曳的明黄锦缎制成的御帐帐门,两颗眼珠子似要瞪出来。   “陛、陛下……”   “袁氏……冤……”   那只抬着的手最终垂落在地。   袁放倒在血泊中似有所觉般垂死之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慢慢扭过头看向谢琅所在方向。   寒意自脚底蹿上直透肺腑谢琅浑身僵硬要走过去,被一只手拉住。   转头便对上苏文卿焦急的脸。   苏文卿朝他默默摇头。   谢琅咬牙,浑身都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挣开苏文卿的手,朝着袁放尸体所在大步走了过去。   “谢指挥?”   围在外侧的锦衣卫露出狐疑神色。   谢琅视若无睹,俯下身,将袁放捞起。   袁放身体温度正在迅速消散,昭示着这真的已经是一具绝了气息的尸体,袁放大睁的双目里,尽是冰冷恨意。   谢琅如坠冰窟,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唯慎,明日赛马,这头筹我是拿定了,你且把酒钱备好,等着请我吃酒吧。”   “唯慎,春深巷里新开了一家酒坊,当垆卖酒的娘子十分貌美,明日操练结束,一道去沽酒如何。”   “你也应当适当注意下穿着打扮,总这样糙着,哪家小娘子肯嫁你。”   “……”   年少时纵马长歌的情景历历在目,一字一句,一笑一语,皆如利刃剖入心口。   御帐内终于起了动静,曹德海扶着天盛帝步出帐外,天盛帝臂上缠着绷带,披着件明黄披风,震惊望着眼前情景,问:“这是怎么回事?”   负责值守的锦衣卫正要答,谢琅先一步放下袁放尸体,跪地,一字一顿道:“嫌犯袁放,意图擅闯御帐,已经伏诛。”   “袁放?!”   天盛帝看向地上浸在血泊里的尸体和半面染了血的刀,愕然说不出话。   曹德海则环顾一圈,跳脚大怒:“你们是如何当值的,竟然让嫌犯持刀闯到御帐前!”   所有在场锦衣卫皆齐刷刷跪地请罪。   谢琅接着道:“嫌犯行为反常,方才气绝时,口呼冤枉,与臣说,他有冤情要与陛下诉。”   “谢指挥使在说笑吧!”   一道声音陡然响起。   帐中大小官员听闻动静,已经纷纷起身过来围观。说话的正是裴氏家主,工部尚书裴行简。   “嫌犯若要鸣冤,该带着状纸才是,怎会发了疯一般持刀砍人。他哪里是要同陛下鸣冤,分明是要取陛下性命!谢指挥使,你身为殿前司指挥使,遇到这等事,不立刻将嫌犯就地正法,护圣驾周全,反而听信嫌犯狡辩之词,是何居心。还是说,谢指挥与这嫌犯是旧识,才如此回护。”   裴行简端着宽袍袖口,眼梢含着冷笑道。   谢琅并不理会,依旧望着天盛帝。   “然嫌犯气绝前,的确是如此同臣说的,嫌犯还曾用暗箭往营中送血书,诉其冤屈,陛下可以问首辅。”   说话间,卫悯已然一身仙鹤补服,来到了御帐前。   “陛下。”   卫悯俯身行礼。   “太傅不必多礼。”天盛帝急问:“方才唯慎所说血书,究竟怎么回事?”   “哦,血书是有,不过是嫌犯心中不忿,一些对陛下不敬的胡言乱语而已。”卫悯神色闲淡,道:“唯慎年少不经事,发现之后,不敢惊扰圣驾休息,才将东西先呈与老臣阅览,望陛下恕他鲁莽之罪。”   “陛下伤势未愈,那等东西,还是不看为好,老臣便做主让人烧了。”   谢琅霍然转头,难以置信望着卫悯,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直到指缝流出血。   锦衣卫很快将袁放尸体抬走清理,天盛帝亦由曹德海扶着回帐休息。   空荡荡的大营外,很快就剩了谢琅一人。   雍临寻过来,忍着眼底泪意,低声道:“世子爷,您不该留在这里,回去吧。”   谢琅抬头,素来锐利的眸里,竟透着茫然。   “是我错了。”   他低声笑起来。   “大错特错。”   明明已经活过一世,他竟然还天真的相信,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天下,还有公道正义可言。   裴氏没有错,卫悯也没有错。   是他错了。   雍临恳求道:“世子,您别这样,属下害怕。”   “我没事。”   谢琅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那双琥珀色眸里,已恢复惯有的冷酷与锐利。他偏头,看了眼地上未干涸的血迹,等胸腔里终于能吸进新鲜气息,包括空气里弥散的血腥气,方一抚袍摆,站了起来。   进了帐,雍临红着眼道:“世子离开后,袁二公子虽有惶恐,但情绪尚算稳定,一直老实坐在案后等世子回来,中间还与属下说了很多贴心话,谁料锦衣卫换防时,袁二公子突然发了疯一般冲出帐去,还夺了锦衣卫手里的刀。”   谢琅忽问:“他今夜都吃过什么?”   “就是锦衣卫送进来的寻常饭菜,属下也吃了。”   “还有其他入口的东西么?”   “这……没有了,无论水还是饭菜,都是统一配送,若真有问题,属下不可能没事。世子是怀疑什么?”   谢琅也不知道。   但袁放突然发疯,显然不正常。   谢琅:“你现在就去打探,他们把袁放的尸体丢到了何处。”   雍临会意,立刻出帐去办了。   老仆亦第一时间将外面发生的事禀报给了顾凌洲。   “那袁二公子,也不知怎么就发了疯一般,提着刀往御帐里闯,听说还砍伤了两个锦衣卫,所幸没酿成大祸。”   顾凌洲沉默不语。   老仆自顾嘟囔:“说来这事儿也真是蹊跷,弑君也没见过这种弑法,这不是活腻歪了纯找死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疯魔成这样。”   “阁老方才还说昨日刺杀之事疑点重重,要找陛下说一说凶手的事呢,这下,也不必再辛劳过去了。”   “这位袁二公子,连提刀闯御帐这种糊涂事都能干出来,雇几个匪徒,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顾凌洲自于案后坐了,道:“取纸笔来。”   老仆询问:“阁老是要?”   顾凌洲叹口气:“子孙不肖,好歹让袁霈能安度晚年。本辅要给陛下上书。”   春狩惯例三日,是本朝太.祖定下的规矩,凶手既已伏诛,第三日狩猎照常进行,只是皇帝受伤,未再亲自下场参与。   但天盛帝仍设了彩头和恩典,鼓励众官员积极参赛。   谢琅毫无意外拔了头筹,整整几大车的猎物,玄虎卫连同内宦搬运了小半个时辰才搬完,并还捕得九色鹿一头,献于天盛帝。   九色鹿素来被视为吉祥之兆,天盛帝大喜,命人将鹿带下,好生照料,明日随圣驾一起带回宫中,放入珍兽园中喂养。   并笑着同谢琅道:“朕说了,拔得头筹者,除了三百赏金,还能得一额外恩典,卿想要何恩典,不妨说来。”   一时,场中众官员目光都汇集到那身量优越,一身玄色蟒袍的少年郎身上。   谢琅单膝着地,恭行一礼,道:“此次陛下遇险,皆因臣失职之过,臣不敢讨赏,倒着实有一心愿,望陛下成全。”   天盛帝便温和问是何心愿。   谢琅道:“圣驾有惊无险,全赖章指挥使关键时刻舍身挡在陛下身前,臣请求陛下将章指挥使官复原职。”   “此外,臣自请革职,戴罪立功,恳请陛下,允臣留在此地,配合当地守将剿灭南郊匪患后,再行回京。”   众臣闻言,皆是惊愕不已。   一则,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因着国子学事件,停职已久,眼下应当在府中闭门思过才是,何时舍身救驾了?   二则,殿前司指挥使,正三品的武官,天子近卫,多少世家子弟求都求不来的美差事,这位定渊侯世子,竟然自请革职,说不要就不要。   真是年少轻狂且无知啊。   而且,南郊匪患,那是由来已久,出了名的凶悍难缠,凡是自告奋勇前去剿匪的将领,皆是损失惨重,有去无还,在此地驻扎的京南大营,营盘凋敝,地广兵稀,穷得狗都不待见来,早就一盘散沙,只要有点门路的,都不愿意被调到此地戍守。   战功半点捞不到,还要三天两头被悍匪打劫。   要不是南郊是太祖钦定的猎场,春狩也不会冒险在此地进行。   这定渊侯世子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去啃这块硬臭骨头。   天盛帝神色数变,最终有些难为情叹道:“既然话已说到了这里,朕便也不再瞒着诸卿了,昨日舍身救朕的,的确是章之豹不错。”   言罢,朝身后道:“章指挥,还不将你的真面目露出。”   立在天盛帝身后的铁面侍卫应是,伸手摘掉银面,露出一张眼角爬着伤疤的脸。   惊呼声四起,章之豹面朝天盛帝,衣摆一扬,单膝跪地:“罪臣叩见陛下。”   众臣意外,没料到那一直随侍在天盛帝身侧的神秘铁面侍卫竟真是久不露面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不由神色各异。   天盛帝又凝目看向谢琅:“朕既允许了你恩典,自当应诺,只是,剿匪可是个辛苦又危险的活儿,唯慎,你当真想好了?”   谢琅伏地:“求陛下成全。”   “便是从最低阶的武将做起,你也愿意。”   “臣愿。”   天盛帝看向下首端坐的卫悯:“首辅的意思呢?”   卫悯起身,神色不显道:“封官授将,自由陛下做主。”   天盛帝点头,道:“唯慎,朕便封你为京南大营从五品武毅将军,全力配合张大将军,及早肃清南郊匪患。”   有了野味,午宴自然是吃肉喝酒。   次辅韩莳芳笑着起身道:“陛下,盛筵难得,依臣看,不如让今年的新科进士们作诗助兴以记盛事如何,听闻今年进士里,可有不少擅作诗文的大才子。”   天盛帝欣然道:“韩相这个主意好。”   “这样吧,朕亲自出二百金做彩头,作得好的,朕另有重赏。”   语罢,竟真命曹德海捧出二百金,用红布封着,放到了御案上。   韩莳芳道:“既如此,臣也愿意出一百金,作为彩头。”   又看向另外两人:“首辅,青樾,你们出多少?”   卫悯与顾凌洲于是也各出了一百金。   天盛帝笑着说:“既如此,所有诗文,便由三位阁老一起评断,得头筹者,得二百赏金,剩下的三百金,前二十名内,人人有份。”   曹德海立刻领着内宦们将笔墨纸砚分发下去。   写诗作赋,对进士们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或伏案或席地作诗的新科士子身上。   内宦们在席间游走,将众进士作好的诗词收集起来,呈递给天盛帝和三位阁老阅览。天盛帝笑道:“朕不过看个热闹而已,究竟哪一篇更胜一筹,还得三位阁老评判。”   诗文不同考试,都是要署名的。   传递一圈后,首辅卫悯率先抚须道:“要论最佳,当属苏文卿这篇《凤凰台怀古》,意境雄浑,无出其右。”   凤凰台,正是南郊猎场一处前朝古迹,以凤凰台为题,既应景又切题,可谓匠心独运。   韩莳芳笑着颔首。   “首辅所言不错,这首《凤凰台怀古》,的确风骨峥嵘,毫无文弱之气,教人眼前一亮。不过,我看瑾瑜写的这篇《庶人歌》也十分不错,旁人都是写景写情写盛筵之欢娱,唯独他落笔清奇,以庶人为题,倒也符合陛下爱民如子之心。”   卫悯面上无甚波动道:“竖子无知,卖弄笔墨罢了。”   “首辅就是太严厉了。”   韩莳芳转望向顾凌洲,笑吟吟问:“青樾,依你看,哪篇最佳?”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凝在顾凌洲身上。   因顾凌洲的意见,将直接决定头筹的归属。   苏文卿出身寒门,又是本届新科状元,两月之后即将入职督查院。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则已经进了督查院,还担着司书一职,自两人同中会元起,便是两虎相争的势头。   而关于卫瑾瑜六科全满入督查院之事,这阵子众官员私底下也早就议论烂了。   谁不想看看,顾凌洲到底偏向谁。   几个围在苏文卿身边的进士不屑议论:“一个世家嫡孙,却写什么庶人歌,这不是摆明了故意迎合阁老喜好么。那点子心思,以为谁看不出来。”   “谁说不是,我看多半要如两个会元一般,出两个头筹了,首辅就坐在旁边,阁老就算再喜文卿的诗,也多少要给卫氏一个面子。”   这个观点得来大部分人认同。   因而对于最终结果,众人倒也没多少兴趣去猜了。   而席上,顾凌洲也终于徐徐开口:“依本辅看,《凤凰台怀古》确是难得佳作,《庶人歌》却风骨奇秀,更胜一筹。”   一众进士都震惊傻了眼。   万万没料到,顾凌洲竟会点一首卫氏嫡孙的诗作头筹。   卫瑾瑜上前领了赏金谢恩,便坐回席上。   一旁,谢琅自斟自饮,对于周围欢娱气氛充耳不闻。   回程路上,卫瑾瑜依旧跟着顾凌洲的车驾侍奉笔墨。   午后山间突然飘起细雨,便是马车也颠簸难行,顾凌洲正握着一份文书出神,忽听外头传来嘈乱,便问:“出了何事?”   司吏在外禀:“回阁老,山道泥泞,是一位大人不慎坠了马。”   “哪一位?”   “今年的新科状元,翰林院编修苏文卿,也就是快要转入督查院任职的那位苏大人。”   顾凌洲沉吟须臾道:“让他上车来吧。” 第053章 金杯饮(一)   司吏应是自去传话。   卫瑾瑜平静将宣纸铺到案上,因突然想起,上一世苏文卿和顾凌洲的师徒情谊,似乎就源于春狩途中,苏文卿的一次意外坠马。   上一世也是这般听到苏文卿坠马消息后顾凌洲出于对未来下属的关怀之心直接让苏文卿上了马车,搭乘他的阁老车驾回京。   一路上二人相谈甚欢。   苏文卿关于吏治关于法治甚至关于如何平衡世家与寒门关系的观点与论调得到了顾凌洲极大认可。   入京分别时,顾凌洲破例送了苏文卿竹尺一把,勉励其勤勉上进,勿失君子气节一时在学子间传为美谈。苏文卿明确拒绝卫氏招揽、要入顾凌洲门下的消息也是从那时传出后来顾凌洲殉城而亡苏文卿仍将这把竹尺带在身边作为对恩师的缅怀。   思绪被打断,因马车车门自外打开山风混着冷雨扑打车帘苏文卿一身青色官袍,由司吏扶着自外弯身进来了。   “衣冠不整羞见阁老。下官谢阁老体恤给阁老添麻烦了。”   苏文卿袖袍皆湿额上渗着汗珠半身沾着泥泞显然是坠马所致。进来后,不顾伤势直接展袍跪落行礼,一行一止,无可挑剔。   顾凌洲道:“你腿上有伤,就不必多这些虚礼了。”   “谢阁老。”   苏文卿起身,又与跪坐在一侧的卫瑾瑜见礼:“卫御史。”   两人同中会元,素日却无交集,这算是私下里第一次会面。   卫瑾瑜起身还礼。   坐定后,司吏进来给三人各奉上一盏热茶。   外面山雨霖霖,车厢里茶香袅袅,安静沉寂。顾凌洲提笔要继续书写时,忽瞥见苏文卿右腿侧官袍下渗出的血色,面色微一变:“受了外伤?”   苏文卿本咬牙隐忍,闻言松开齿,恢复常色,恭声答:“回阁老,些许小伤而已,无碍。”   “既已出了血,怎能算是小伤,掀开衣袍,让本辅看看。”   苏文卿只能照做。   卷开裤管,只见那右腿小腿上,竟是一条血淋淋足有两指长的口子,看样子是被山间利物所伤。   顾凌洲年轻时掌军,对各类外伤见多识广,当即道:“山间道路污泞,这样深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感染赃物,引发炎症。可惜本辅车中也只有寻常的外伤药,只能帮你简单包扎一二。”   苏文卿羞惭道:“下官给阁老添麻烦了。”   顾凌洲已自药箱里取出一瓶外伤药和一块干净的布巾。   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瑾瑜这时忽道:“不如让下官为苏大人处理一下伤处吧。”   顾凌洲微有意外:“你会处理外伤?”   “略知一二。”   卫瑾瑜起身,取了布巾和伤药,来到苏文卿面前,道:“可能有些疼,苏大人忍一下吧。”   苏文卿沉默看了面前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片刻,笑着点头:“有劳卫御史了。”   “不客气。”   卫瑾瑜先握起布巾,蘸了些清水,一点点将伤口附近血污清理干净,接着撒上伤药,等一层伤药渗透完,又撒上第二层,方取了干净白叠布,将伤处仔细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堪称熟练。   顾凌洲在一旁沉默看着,意外愈甚。   少年这模样,倒像是经常做这种事的,手法之专业熟练,简直和军营里的军医有一比,一个世家子弟,怎还懂这些东西。   之后一路无话,一直到傍晚,马车方姗姗驶入上京城门。   顾凌洲念及苏文卿腿上有伤,特意让车夫转道送其到清水巷巷口。   “阁老,到了。”   车夫在外禀。   苏文卿抚起身朝顾凌洲谢恩请辞,便由及时赶来的苍伯扶着下了车。   “这位顾阁老,倒真是一位体恤下属的好人。”   苍伯望着已经辘辘驶走的车驾感叹,接着又心疼地看向苏文卿的腿:“公子伤势如何?严重么?”   “无事。”   苏文卿淡淡道了句,一直凝视那车驾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方转身道:“回吧。”   卫瑾瑜则径直回了谢府。   雍临正和孟祥一道,为谢琅收拾往京南大营赴任的行囊。谢琅本人则坐在南窗榻上,手里拿着块布巾,正不紧不慢擦拭着搁在膝上的刀。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卫瑾瑜自去书案后忙自己的事,一直到孟祥在外禀行囊已经收拾完毕,谢琅方收起刀,大步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忽又停了下来,道:“那三百赏金,我已放在案上,你自用。”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我不需要。”   这算什么,补偿么。   卫瑾瑜觉得有些好笑。   谢琅整张面隐在幽暗里,道:“一码归一码,那日猎苑里的恩情,我记着。以后有机会,会报答你。”   卫瑾瑜笔停了下,依旧没有抬眼,只淡淡道:“不必了,权当我们扯平了吧,之前你也帮了我不少,自此之后,咱们互不相欠。”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谢琅问。   卫瑾瑜想了想,道:“你若不急,请稍等片刻。”   谢琅没动,算是默认。   卫瑾瑜搁下笔起身,自书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摆到南窗下的小案上,同谢琅道:“我们谈谈吧。”   他说得郑重,谢琅便展袍坐了回去。   这是他们第二次于这方榻上面对面而坐。   烛焰光芒在中间跳动着。   卫瑾瑜垂目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封折叠着的文书,展开,推到谢琅面前,道:“这是和离书,我已签过字,也画过押,放在我这里已无意义,便由你来保管吧。等到日后时机合适,圣上允准,你直接签字画押便可。”   谢琅怔了下。   卫瑾瑜道:“这便算是我们的私下约定吧。”   “之前我所说合作条件,一并废止,从今往后,除了夫妻之名,我们互不相干,也互不干涉。”   “那三百金,你若非要留下也可,以后逢年过节,需要与卫府或宫里打交道,我会替你备份礼品,直到我们顺利和离。”   谢琅望着那张纸,心口竟不受控制抽疼了下。   卫瑾瑜只将匣子收起,没再说只言片句,便起身往书房走了。   “世子?”   孟祥询问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琅默坐,双目盯着案面,半晌,起身将那份文书纳入怀中,大步出去了。   **   次日,卫瑾瑜趁着难得的休沐机会,进宫探望太后。   太后气色看起来甚佳,由卫瑾瑜亲自喂着吃完药,一双慈目,认真打量着少年脸庞,良久道:“瘦了。”   “哀家听说,你现下在给那个顾凌洲当司书,是不是他要求太严厉,苛责了哀家的孙儿。”   卫瑾瑜道:“有皇祖母在,谁敢苛责孙儿。”   太后叹口气:“这种好听话,也就你哄哄哀家。”   穗禾送来茶点,卫瑾瑜用刀切成小块,喂着太后吃了几口,太后忽又笑盈盈问:“你和谢家那个小子,近来相处的如何?哀家听说,昨日猎场,他主动求皇帝革了他的职,要入京南大营去剿匪,南郊本就偏僻,又进了军营,岂不要经常不着家?南郊匪患,遗留已久,岂是那般容易剿灭的,不过,他有决心舍弃体面光鲜的天子近卫身份,去京南大营摸爬滚打,倒是令哀家刮目相看。”   卫瑾瑜放下糕点,朝太后伏跪下去。   太后吓了一跳。   “好孩子,有话好好说,这是作甚。”   卫瑾瑜:“孙儿想求皇祖母一事。”   太后忙点头:“你说。”   “请皇祖母开恩,将顾女官与李女官调回宫中吧。”   太后神色数变,抬手,将穗禾也屏退后,方问:“这是为何?”   卫瑾瑜抿了下唇,平静道:“其实之前是孙儿说谎欺骗了皇祖母,我们之间,素日并无太多交集,彼此也不怎么了解,此前种种,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这桩婚事,无论于孙儿还是于他,皆是囚笼束缚。如今孙儿已顺利通过科考,入督查院就职,已经不需要再凭借这桩婚事谋取前程,也不需要靠谢氏保命。所有功名前路,孙儿会靠自己去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孙儿与此人本就是陌路人,并不想再有太多纠葛,届时反生怨隙。”   “是孙儿不孝,让皇祖母忧心了。”   太后自然已经猜到几分,闻言,伸手将少年扶起,目中只剩怜惜:“傻孩子,这桩婚事,本就是卫氏以势相逼,一封圣旨,强按着他头答应的。你们若处得来,自然是好,若处不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皇祖母原本想着,你自小孤苦伶仃的,若能有个可信任可倚仗的人在身边,凡事有商有量,等皇祖母百年之后,你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连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你们相处不来,并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跟皇祖母道歉。皇祖母是心疼你啊,孩子。”   卫瑾瑜道:“孙儿明白皇祖母苦心,只是,孙儿有自己的打算,也并不想仰人鼻息而活,请皇祖母相信孙儿。”   “如今孙儿在这世上,只剩皇祖母一个亲人,也请皇祖母为了孙儿,保重身体。”   太后抚着少年手背,连连点头。   “好孩子,你放心,哀家还要替先帝好好守着这江山呢。在真正完成先帝嘱托前,哀家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先离开的。”   “只是话已至此,有些话,哀家也必须要说与你听。”   “你入督查院,是抱着什么心事,哀家是明白的。可前路艰险,好孩子,你也要顾念着外祖母,万事三思而后行,切不可冒进。”   “然你若真有必须要做的事,也不必怕,大胆去做便是,皇祖母会永远是你最坚实的靠山。”   “那两名女官,你也不必担心,明日哀家便将她们召回。”   穗禾照旧送卫瑾瑜出殿。   行至僻静处,穗禾见左右无人,方从袖中取出几张纸,迅速塞到卫瑾瑜手中,低声道:“这是奴婢设法从太医院弄出的药方,这半年来,张院首总共为太后调整过三次方子,全部都在这里了。这阵子,奴才也依着公子嘱托,没让那些药再进太后的口,每回太医院的人将药送来,奴婢都会偷偷把药倒掉,用事前备好的药替代。太后她老人家心如明镜,却也没有多问过奴婢。”   “可如此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因再过三日,张院首又该来给太后请平安脉了,届时只怕会发现端倪。”   卫瑾瑜点头,将方子纳入袖中收好,便出宫去了。   离宫后,卫瑾瑜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到车马行佣车去了一家名叫济春堂的医馆。   半个时辰后,卫瑾瑜从馆中出来。   少年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宽袖随风鼓动,手指紧攥着袖口,双眸定定望着天边火烧一般的晚霞,许久不动。   “公子可要坐车?”   有路过的车夫热情问。   卫瑾瑜点头,说了目的地,弯身进了车里。   雍王府,雍王萧楚桓咬牙切齿问:“你说谁来了?”   “卫……卫三公子。”   仆从战战兢兢禀:“人就在府门口站着呢。”   “他竟还敢来!”   萧楚桓气得浑身发抖,牵动伤势,险些没从床上滚下来,一口牙几乎要咬碎。   仆从越发惶恐问:“可、可要奴才把人请走?”   “不,不能让他走。”   萧楚桓连嗓子都哆嗦了起来。   “让他进来!让他进!”   卫瑾瑜进了屋,无视萧楚桓宛喷火的眼睛,只淡淡问:“殿下确定,要让闲杂人听到我们的谈话么?”   萧楚桓忍气一摆手:“都退下。”   屋里很快就剩下二人,萧楚桓方问:“何事?”   卫瑾瑜嘴角一牵。   “看来,我们将来合作会很愉快。”   萧楚桓额上青筋直接爆了起来。   忍无可忍道:“卫瑾瑜,你真当本王不能将你如何么!”   卫瑾瑜道:“废话就别说了,眼下,需要你做一件事。”   这种命令的语气让萧楚桓肺都要气炸。   然而如今命脉捏在对方手里,他又不得不屈从。   三日后,自春狩之后就一直闭门养病的雍王萧楚桓因为思念祖母,抱病入宫探望太后,雍王纯孝,亲自为太后试药,结果当夜回府后竟高热不止。   雍王大怒,派人查验药方,竟意外发现太医院院首张斌前后为太后开的三张药方里,竟含有相克药物。   雍王突然发热的原因虽没找到,但太后久病不愈的缘由却是触目惊心。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且议论纷纷。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指使太医院的医官谋害太后,还险些伤了皇长子性命。可惜张斌当场服毒自杀,此事无果而终。   天盛帝不顾伤势,亲自赶到清宁殿向太后请罪,并责令彻查太医院上下,凡与张斌有牵连者,皆严惩不涉。   次日,天盛帝在早朝上宣布了对袁家的处置,因袁放涉嫌谋逆,褫夺袁霈军职,袁氏阖族流放,在次辅顾凌洲陈情下,允袁霈留在滇南行辕养病。   清水巷,苏宅。   卫氏大管事卫福亲自登门,与守在门口的苍伯道:“首辅今夜于乌衣台设宴,特命在下来请苏大人赴宴,苏大人可在?”   这已是卫福第三次登门,苍伯张口就要赶人,后面忽传来一道清润声音:“不可无礼。”   苏文卿一身青色官袍,不知何时已立在院中,身形如鹤,风采卓然,微微一笑,道:“首辅盛情,文卿岂敢推拒。”   卫福一笑,让开通道,露出身后一辆装饰精美华丽的四驾马车。   青鸟衔信车,上京城无人不知,这是世家大族迎接贵客的礼仪。   “苏大人请登车。”   侍奉在马车旁的仆从恭敬掀开车帘。   卫氏乌衣台,灯火重重,两侧席坐满人。   卫悯一身道袍,坐于上首主位,大爷卫嵩忍不住往长阶处望了眼,面上满是犹疑:“那苏文卿,真的会过来么?父亲屡屡向他示好,他可是屡屡拒绝。”   卫悯闲然道:“那就要看他如何抉择了。”   转眼三月后,时节已入夏。 第054章 金杯饮(二)   阴雨天已经持续一月有余。   一大早李梧就撑着伞在城门口等人,将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列轻骑方出现在城外官道上。   “世子!”   李梧激动大喊。   马上少年郎身披玄甲乌发高束,一双琥珀色的眸淡而锐利,如寒剑一般劈开雨幕策马入城任由雨丝淋透衣甲。   看到李梧谢琅方勒缰停下。   “二叔呢?”   李梧笑道:“正在行辕等着世子呢。”   一行人直接往行辕赶去。   崔灏正一身青色武袍,立在廊下看雨。谢琅进了行辕,翻身下马,直接奔至廊下,跪地行礼:“侄儿见过二叔。”   崔灏赶紧把人扶起。   “你如今已是正四品明威将军当着下属的面怎么动不动就行如此大礼快起来。”   谢琅起身和崔灏一道进了屋。   崔灏道:“昨日你父亲来信,第一批军粮已经顺利达到北境他依着你的话当着户部几名押运官的面,亲自核验了所有军粮确认无误没有杂粮也无坏粮更没有掺杂‘不明之物’。”   谢琅点头:“那便好。”   崔灏听着外面雨声眉间忧思不减:“这批军粮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但北梁这回准备充足眼下先锋部队虽被你父亲和你三叔击退,但大王子李淳阳率领的左翼大军却十分难对付,李淳阳和北梁王不同,他重用汉人将领,读汉书,习汉字,还精通汉人兵法,连你三叔都在他手里吃过好几次亏。仗一打起来,粮草消耗速度是难以想象的,这第二批军粮也得尽快筹措出来,可惜连日暴雨,听说京郊几个粮仓都被大雨淹了,不少良田屋舍被毁,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通济河河面暴涨,户部的船短时间内也无法行走,还不知何时才能有眉目,只盼前次军粮能多撑一阵子。”   谢琅道:“北境也不是头一回缺粮了,二叔且宽心,我相信父亲心里会有成算。”   崔灏一摆手:“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说说你吧,这回回来待几天?”   谢琅:“午后去兵部呈送过此次剿匪的军报便回。”   “这么急,晚上不过夜?”   “不过了。”   崔灏看着性情明显比以前沉炼许多的侄儿,知袁家的事对他打击不小,叹口气:“进了军营便是这样。”   “对了,你前后立了两回大功,我听说,那京南大营的彭文彪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没少借由头寻你麻烦。”   谢琅淡淡一笑:“一营难容二虎,眼下还不到翻脸的时候,侄儿心里有分寸,二叔放心。”   崔灏颔首:“那便好,文卿马上就要入督查院就职,你这边也能平平安安的,二叔便放心了。”   从行辕出来已是午后,谢琅先去兵部办了事,就带着雍临直接去了二十四楼。   姚氏大公子姚松听闻谢琅回京,特意召集了众纨绔在二十四楼设宴,为好兄弟接风洗尘。   虽然京郊洪涝严重,朝廷正为赈灾的事焦头烂额,流民甚至已经开始往上京涌,但夜间的二十四楼依旧车水马龙,笙歌不绝,一如既往的热闹。   那些被堵在城门口外打地铺的流民和此地仿佛两个世界。   谢琅一进包厢,姚松便起身迎了上来,笑着打趣:“这京南大营果然不是人待的地儿,才三月,人都晒黑了。”   谢琅身量本就高,剿了三月匪后,如今身上更添了一重浓烈的杀伐之气。往那儿一坐,除了姚松,没几个人敢真和他开玩笑。   众人喝了几杯,谢琅转着酒盏问姚松:“你新买的庄子不是也在延庆那边,淹了么?”   “别提了。”   提起这事姚松便心塞:“不算买庄子的钱,光拾掇那庄子,我就花了整整五千金,一应陈设,包括院子里铺的地板都是用的最好的材料,还花费重金购了两只孔雀养在园子里,洪水一发,全给淹没了。”   “除了庄子,我家在城郊的几百亩良田也全淹成了水田,离秋收就差几个月,你说说,今年不是白忙活了么。”   “要说这事儿,工部得负主要责任,要不是那两条堤坝不坚固,被河水冲开,仅是下几天雨,何至于淹成这样!”   姚松说了一通后,便大手一摆,道:“不说这些晦气事了,说几桩新鲜有趣的吧。”   他目光闪烁,意味深长望着谢琅:“你如今一头扎在南郊,怕还不知道京中最新消息,进来时瞧见对面包厢没?”   谢琅再次给自己斟了盏酒。   “瞧着挺热闹,认识?”   “何止我认识,你比我还认知。”   姚松故意卖起官司。   谢琅好笑:“你我认识的人,可多了去了。”   “这个不一样。”   姚松吊足了胃口,方笑吟吟,不紧不慢道:“那里头坐着的,可是如今朝中新秀,上京有名的红人,刚凭着扬州织造一案荣升正六品正则御史的卫三公子,卫瑾瑜。”   “也是唯慎你的枕边人呐。”   谢琅握酒盏的手几不可察一顿。   姚松没有漏掉这点细节,笑意越深:“看来外头传言不假,你们如今还真是各玩儿各的,各过各的,这么大的消息,你竟也不知道。”   “这位卫三公子,可真是了不得,督查院整整查了数月都毫无头绪的案子,他到了扬州,只花费不到两月,便查的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将整个江南织造局扒了个底朝天。当然手段也了得,听说这位三公子到了扬州后,先斩了一名首辅卫悯亲手提拔起来的知州,杀鸡儆猴,震慑扬州官场,连着又摆了有七八天宴席,将一干官员哄得团团转,待对方交了老底后,便翻脸不认人,直接联合了锦衣卫去查抄证据。”   “花名册上涉事官员足足一百多名,其中有三十个都直接牵涉到卫氏,他一个不留,全部斩杀,要不是黄纯在皇陵吞毒自尽,揽了所有罪责,这回卫氏必要元气大伤。司礼监就更不必说了,三个大监被处置,黄纯一脉,算是被连根拔尽。听说卫氏大爷卫嵩也因为涉案,被停职在家,等待督查院传问调查。”   “圣上大悦,原本要破格提拔其为正四品佥都御史的,还是顾凌洲以年纪太小为由压了压,只升为正六品正则御史,又称侍御史。”   姚松毕竟出身姚氏大族,平日交际广阔,消息灵通,立刻有不知情纨绔惊诧道:“这卫三,竟真敢拿卫氏开刀?”   “是啊,这人为了往上爬,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听说卫悯面上不显,私底下却罚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呢。”   “不过,短短三月,便从七品升到六品,也是挺可怕的速度了,便连那卫氏嫡长孙卫云缙,如今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考功司郎中。这一遭也值了。”   说着又与谢琅道:“今夜便是雍王在对面设宴,庆祝他高升。督查院式微已久,如今顾凌洲得了这么一把好用的、敢朝世家挥刀的好刀,以后京中诸世家,多少得忌惮几分。”   见谢琅擎着酒盏沉默不语,姚松宽解道:“这就条冷血无情的毒蛇,比章之豹有过之而无不及,依我说,你与那卫三少些接触也好,否则指不定哪天咬你一口呢。”   “对了,还有另一桩新鲜出炉的消息,我刚从我爹那儿听来的,今年那个新科状元苏文卿你们都知道么?”   姚松兴头正浓,环视一圈,又卖起官司。   这些纨绔几乎都是官宦子弟,有些还在朝中担着闲职,对这些朝堂八卦自然感兴趣,立刻有几人问:“这苏文卿又怎么了?”   姚松道:“此人得了卫悯赏识,马上就要转入户部就职了,卫悯直接举荐他做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听说此次赈灾事宜,凤阁便着意让他过去牵头主持。”   “正三品?!”   “是啊,多少人当了一辈子官都到不了的高度,他可还不到二十岁。赵王萧楚珏为了拉拢此人,这阵子可谓费尽心思,听闻消息后,发了好大一场火气。”   谢琅陡然回过神。   随口问:“他不是要入督查院么?”   “那是老黄历了。卫氏看上的人,谁能抢得过,听说卫悯直接先督查院一步,让吏部将他的调任书转入了户部。”   “何况一边是正三品的侍郎,一边是七品御史,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选,什么寒门大才子,依我看,也不过沽名钓誉而已,都不若咱们活得敞亮自在。这些个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最是虚伪不过。”   谢琅不由皱眉。   上一世,苏文卿明明是入了督查院,拜顾凌洲为师的,这一世,他分明已经考取了督查院,为何会突然投入卫氏。   谢琅从包厢出来时,对面包厢门大开,人已经都散了,空气中尚有残余的酒香和胭脂气息。   “主子。”   雍临上前来,给他披了玄色的氅衣。   谢琅沉眉下楼,走到楼门口时,脚步蓦得一顿。   因看到楼外阑珊灯影下,一道素色身影正收起伞,踩着脚踏上车,半边袍袖上皆是水色。这个时辰,楼前几乎全是衣着锦绣、吃完宴准备回府的人,那一袭素色,几乎可以说不显眼,然而那份清姿,却不会有第二人有。   “世子?”   见谢琅突然不动,雍临奇怪唤了声。   谢琅没说话,收回视线,忍着心口不适,往外走去。   因为苏文卿的事,谢琅不放心,出城前又去了趟行辕。   崔灏果然已经得知消息,正在大动肝火。   “我只道卫氏仗势欺人,却不知能仗势欺人到这等程度,文卿分明已经考上了督查院,那卫悯为了将他揽入麾下,硬是将他调任书转到了户部,文卿上书推拒了三次,吏部都拒不受理,这不是强买强卖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我就知道,前阵子他把文卿调去户部帮忙不怀好意,果然应验了!”   “正三品的侍郎,听着好听,那是与虎谋皮啊,我宁愿他安安稳稳在翰林院当个清闲小官!”   “此事归根到底怪我无用,自打春狩回来,卫悯便派卫氏那个管事过来,逼他到卫氏参宴,若我及早阻止,也不至于发生现在的事。”   “说到底,他和你一样,是因为袁放的事愧疚,才选择与卫悯虚与委蛇。”   苏文卿为何会入卫氏麾下,谢琅再清楚不过。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而且,因为袁放之事,他如今许多想法都发生了变化,户部乃六部机要部门,苏文卿将来若真能为爹和二叔助力,也许也是好事。   次日一早,督查院守门司吏颇是惊讶望着站在院门外的青袍年轻官员,问:“请问您是?”   “下官翰林院编修苏文卿,想求见顾阁老。”   司吏更惊讶,说了声稍等,便去通报。   顾凌洲正在政事堂处理文书,闻言显然也有意外,接着道:“让他进来吧。”   苏文卿进了值房,行过大礼,顾凌洲问:“你一早求见本辅,有何事?”   苏文卿自袖间取出一本书册,双手呈上,道:“文卿无福,无法入督查院听阁老聆训,这是这阵子文卿闲暇之际,整理出的一些前朝遗失的律令条文,其中一部分,文卿觉得对本朝律令修正亦有极强的参考价值,特来呈于阁老观阅。”   随侍在旁的司吏暗暗赞叹。   这样厚的一本册子,显然非一日之功能完成。   搜集前朝遗失的律令条文,一直是督查院这些年持续推进的重要工作之一,可惜前朝覆灭时,皇宫和各司属衙门都被付之一炬,律令缺失严重,想要补全,只能大海捞针一般,从各种官方和民间书籍里一点点搜寻。   没想到这位状元郎竟有这份耐心和洞察力,可见之前的确在为入督查院就职做准备。   自苏文卿要转入户部任职的消息传出,各方便议论纷纷,虽然大部分人都觉得是卫氏从中作梗,但也有小部分人说是苏文卿这位寒门才子最终也经不住荣华富贵诱惑,向世家低头了。   而督查院内部,自然以持后者观点的居多。   可如今看来,这位苏文卿分明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入督查院,多半就是如传言一般,是被卫氏胁迫,不得已选择入户部。   司吏忙取过册子,交到顾凌洲手中。   顾凌洲简略翻了下,道:“你有心了。”   苏文卿道:“下官也只是想为律令推进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不能入督查院,乃学生此生之憾。下官希望,阁老不弃,让下官以后还有机会能得阁老教导。”   司吏立刻明白过来。   这位苏才子,是在委婉请求一个拜阁老为师的机会。   也是,即使入不了督查院,也是可以私下里成为师徒的,阁老收亲传弟子,向来不拘泥于督查院内部。   这位苏才子,分明已经得了户部三品侍郎的高位,竟还能不忘初心,想着拜阁老为师,实在教人刮目相看。   “你的心意,本辅明白了,先退下吧。”   顾凌洲淡淡道。   苏文卿恭声应是,起身告退。   几乎同一时间,督查院审讯室内。   杨清端坐案后,望着对面气焰嚣张、闲闲靠在椅中眯眼养神的人,冷冷道:“卫嵩,你与黄纯勾结,利用职务之便,接受扬州官员敬献的脏银三十万两,证据确凿,还不认罪么!”   这已是卫嵩第三次接受传讯。   不过走个过场的事,卫嵩丝毫不怕,甚至还冷笑一声,道:“杨御史,几个鼠辈的攀咬之词,何时也能当证据了,你说我贪墨脏银,银子呢,你们可查获了?我那几处庄子,你们不都搜了个遍么?可有发现?你们督查院虽掌风纪,也断没有污蔑朝廷命官的道理吧?”   杨清暗暗皱眉。   因他知道,以对方身份和这副狡猾兼油盐不进的架势,如此审下去,也只是虚耗时间而已。   对方只是停职,并非被革职,督查院连动刑的权力都没有。   这时,一直安静侍立在杨清身后的少年郎忽道:“时辰不早,中御史休息片刻吧。”   杨清的确有些头疼,思索片刻,点头,决定去找师父顾凌洲商议一下。   “你们也出去吧。”   卫瑾瑜吩咐其他司吏。   很快,昏暗的审讯室里只剩下卫瑾瑜与卫嵩两人。   卫嵩本就恨极了卫瑾瑜,当即啐一口:“吃里爬外的白眼狼,我若是父亲,非得将你打死不可!”   卫瑾瑜嘴角一挑,并不理会他的愤怒,只轻飘飘道了句:“那些脏银,应该藏在那个地方吧。”   “什么?”   卫嵩一时没听清。   卫瑾瑜轻轻吐出两字。   卫嵩悚然变色。   “你这个——孽障,畜生,你到底想干什么!”   卫瑾瑜一瞬恢复冷漠色。   “我可以不说出来,但你需要告诉我一件事。”   “十年前那个晚上,在松风堂的书阁外,你到底偷听到了什么?”   卫嵩一瞬如看厉鬼一般看着卫瑾瑜。   “阁老。”   政事堂值房内,杨清正与顾凌洲说着话,司吏匆匆进来禀道:“京郊流民暴乱,户部来人了,说他们人手实在不够,希望督查院能派两名御史过去,与他们一道稳定大局。”   各部互相借调人手帮忙,是常有的事,杨清神色凝重道:“户部如此着急,想来情况紧急,师父打算派谁去?” 第055章 金杯饮(三)   顾凌洲沉吟片刻问:“卫瑾瑜呢?”   杨清一愣。   “师父要派他去?”   似这等给其他部门帮忙的事,他们督查院不必担主挑大头,一般都是随便派两个低阶御史过去应付应付差事就成了。   杨清道:“这孩子刚从扬州回来还没休息几日呢,师父又让他去京郊,会不会太紧促了些。依弟子看不如派钟岳和同样今年新入职的许劭过去。”   “阁老杨御史。”   正说着清润少年声音忽响起。   杨清抬头,就见卫瑾瑜一身青色官服,怀抱文书,恭敬站在值房外。   进来展袍跪落,行过礼道:“下官愿意去京郊协助户部打理赈灾事宜望阁老允准。”   杨清:“赈灾可是个苦差事这一过去,没十天半月可回不来吃住条件也艰苦你想好了?”   卫瑾瑜神色不变:“下官想好了,请阁老和杨御史允准。”   顾凌洲坐于案后打量少年片刻忽问:“这种苦差事让你去不觉得委屈么?”   卫瑾瑜:“阁老如此说下官惶恐。只要是督查院的差事在下官眼里,便没有苦与不苦之分能有此历练机会,是下官之幸。”   “而且——阁老洞察秋毫,不会落无用之刀,阁老既让下官去,想来自有下官的用处。”   实在是太聪慧了,顾凌洲忍不住在心里想。   当下也不再废话,便吩咐:“今日值房这边的差事便不用管了,灾情紧迫,不容拖延,今日午后,便同钟岳一道出发吧。记着,若遇到需要裁夺的大事,都需第一时间向本辅禀报,切不可擅自行动。”   “下官遵命。”   等卫瑾瑜退下,杨清忍不住感叹道:“这孩子瞧着文弱,倒也是个肯吃苦的,这回扬州的案子办得也漂亮,若不是他,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这么快把扬州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师父慧眼识珠,这回可是得了一个有本事的小将。”   “自然,扬州的案子能顺利结下,也离不开师父鼎力支持,这孩子到了扬州大张旗鼓地大摆宴席,宴请各路官员,可没少人暗中写折子参他,督查院内部就有好几个御史要求师父惩治他,以正纲纪,要不是师父力排众议压了下来,那群人还不知要闹腾成什么样子。”   “师父拿他年纪小为由头压着,不让圣上给他升太快,应当也是怕木秀于林,太过招风吧。然而有句话叫‘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样好的一块料子,师父就是想压,又能压多久呢。”   顾凌洲没有说话。   半晌,道:“再看看吧。”   斟酌片刻,到底有些不放心,又道:“派一队暗卫暗中跟着吧。”   督查院是不培养暗卫的,顾凌洲口中的“暗卫”,又称雨卫,是江左顾氏本族豢养的一批武艺高强的精锐高手。   杨清神色一凝:“师父是担心京郊那边……”   顾凌洲道:“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杨清便不再多问,应是,接过顾凌洲手令,自去安排。   **   京郊,延庆府。   大雨淋漓,官道上,延庆府县令黄有鹤不顾雨势,刚过午时便领着一众僚属在官道上恭候。   “怎么还不来?”   黄有鹤掂着脚脖子张望。   师爷胡信劝:“下了这么多天雨,道路泥泞不好走,耽搁些时辰也正常,大人稍安勿躁。”   正说着,一顶青尼小轿便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   黄有鹤狐疑:“这回凤阁派来主持赈灾事宜的,不是户部新上任的那位苏侍郎么?这轿子,不像啊。”   胡信眼珠一转,则道:“错不了,大人您看,那轿子两侧,有京营的士兵随行,京营由首辅掌管,那位苏侍郎又是首辅跟前的红人,绝对错不了。”   “这位苏大人是有名的寒门大才子,低调简朴些也正常嘛。”   胡信话虽如此说,心里其实不屑一顾。   上京城的这些京官们,甭管七品还是二品,从表面看,哪个不简朴,甚至品级越高,越要故意作出一副简朴之态。古时简朴还称得上美德,如今不过是官员们沽名钓誉、博取名声的手段罢了。   转眼间轿子已到跟前。   黄有鹤已经让人将伞都收了起来,就那般立在雨中,带着众人行礼。   “下官延庆府县令黄有鹤,拜见侍郎大人。”   苏文卿一身三品绯色官服,自轿内走了出来,随侍在一侧的苍伯忙打开伞,罩在他头顶。   黄有鹤拿眼睛偷偷一觑,见这新任户部侍郎,果真如传闻一般,不到二十的年纪,生着一张如冠玉一般的俊俏脸,想想自己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仍只是京郊一个七品县令,心里难免生出些嫉妒来。   面上却是越发恭敬:“下官已在衙内略备薄酒,为侍郎大人接风洗尘,请侍郎大人屈尊移步。”   苏文卿却道:“先去灾区吧。”   出了官道,便是泥泞乡间土道,轿子已经无法行走。   黄有鹤忙道:“下官给大人备了坐舆。”   “不必了,直接走着过去便可。”   说着,他果真当先一步,踩着满地泥泞,带着几名兵丁往前走了。   迎接的众人面面相觑。   黄有鹤和胡信交换了一下眼神,黄有鹤朝着苏文卿背影努了努嘴,无声道:“作戏呢。”   卫瑾瑜与钟岳亦于午后乘坐马车抵达了延庆府。   迎接他们的是户部一名司吏,司吏引着两人来到临时办公区域,道:“二位大人先休整一下,等晚些时候,苏大人会过来,统一分布任务。”   此次算上户部本部和各部临时抽调过来的人手,统共有五十多名官员参与赈灾事宜。   延庆府的县衙自然盛不下这么多人,为了方便办事,户部直接征用了两处未被完全冲毁的田庄,在院中搭了一些帐篷,作为临时办公地点。   “条件简陋,两位大人且将就些吧。”   司吏引着卫瑾瑜和钟岳来到一处帐篷里,怀着歉意道。   钟岳打量一圈,见帐篷里只有最简单的一张床和一张书案,两个矮凳,以及一座用来烧热水的炉子,角落里甚至还滴滴答答流着水,果然是堪称简陋。   卫瑾瑜倒是从容与司吏致谢,道:“和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相比,这里已经很好了,多谢。”   司吏暗松一口气。   他也没料到,督查院派来帮忙的御史,会是这位刚凭扬州织造局一案声名大显的卫氏嫡孙。京郊可不比扬州那等富庶之地,这等世家公子,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司吏原本还担心对方找茬,见对方态度如此和悦,心也跟着放下。   道:“二位大人能理解,下官感激不尽。”   “不瞒二位大人,便是我们苏大人,住的也是帐篷,还是最简陋的一间,苏大人说,要把尚能住人的屋子全部留出来安置灾民。”   “幸好有苏大人做榜样,下面官员就算有不满的也不好说什么了。”   司吏交代完一应事务,就匆匆拜别,忙自己的事去了。二人收拾好行囊,钟岳去找户部相识的故交,卫瑾瑜则到帐篷外勘查地形。   “瑾瑜!”   后面传来惊喜呼唤。   卫瑾瑜回头,见是裴昭元。   裴昭元提着袍子,几个箭步便跑了过来,道:“瑾瑜,你如今不是已经升了正六品御史了么,怎么也被派到这儿了?”   卫瑾瑜微微一笑,与他见礼。   “大约是阁老想让我多历练历练吧。”   裴昭元满眼同情:“什么历练,这种苦差事,狗都不稀罕来干,也就你想得开。那顾凌洲,素来器重寒门子弟,你扬州案子办得那么漂亮,这才回来几天,他都忍心派你来干这种脏活累活,怎么不让和你同时入院的那个许劭来?依我看,就是怀抱偏见,故意折腾你。你也是,六部那么多好职位,干嘛想不开非要考什么督查院。”   卫瑾瑜没接话,问:“裴司事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我爹。”   裴昭元脸拧成苦瓜:“我爹也是打着历练的名号,非逼我过来,我若不过来,他便要打断我一条腿,什么历练,说白了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虚荣心,用我的痛苦衬托他的大公无私,顺便给裴氏博个好名声。”   卫瑾瑜道:“既来之,则安之,裴司事也想开一些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令尊也是在给裴司事争取建功立业的机会。”   裴昭元嘟囔:“你这语气,怎么跟我爹一样。”   年纪分明比他还小!   不过美人说的话,总是格外中听一些,裴昭元勉强应了,抬头望天道:“只盼这雨能快点停吧,这种地方,我可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傍晚时,卫瑾瑜和裴昭元接到了分配给他们的任务——给灾民分发赈灾粮食,钟岳则和另一名户部官员一道,被派去统计此次灾情被毁田地房屋数量。   裴昭元不敢相信质问司吏:“让我们给灾民发粮食,这不都是下头士兵们干的事么!”   司吏素知这位小爷脾气大,只能小心答:“司事息怒,这都是苏大人统一安排的,下官也只是负责传令而已。”   “苏大人说,下面士兵行事粗鲁,一个不慎,可能引发民变,所以才要指派两名做事稳妥可靠的官员过去,帮着维持秩序,盯着士兵行事。”   “少给小爷扣高帽子,还做事稳妥可靠,他怎么不自己过去!”   裴昭元火气越发大:“我找他去!”   刚跳起来,便被卫瑾瑜拽住。   只闻卫瑾瑜问那名司吏:“除了我与裴司事,可还有其他官员负责此事?”   司吏摇头:“人手不够,没有其他人了。”   卫瑾瑜道:“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裴司事只是一时性急,说了几句冲动话,你莫要当真,也莫要乱嚼舌根子。”   司吏自然晓得轻重,忙擦了擦汗,惶恐退下。   裴昭元不忿道:“瑾瑜,姓苏的这是摆明了欺负咱们,你干嘛拦着我?”   卫瑾瑜拢着一只热茶盏,不紧不慢喝了口热茶:“因为他是三品侍郎,你我只是末品小官。而且,既是赈灾,哪能人人都分得好活儿,你若当面去与他对峙,免不了还要落个不服命令的罪名。”   裴昭元不傻,也知自己冲动了,坐回去,冷哼一声道:“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么,不就是因为咱俩一个裴氏公子,一个卫氏嫡孙,他故意用这种方式来彰显他的铁面无私,处事公道么。那群寒门官员,现在肯定正在大肆吹捧他不畏权贵,刚正不阿呢。我呸!他要真不畏权贵,他这正三品侍郎的官位,从哪儿来的,天上掉的?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我真是最烦这种人了!亏小爷我当初眼瞎,还想着与他结交!”   裴府侍从在后面听得直冒冷汗,简直恨不得捂住自家公子的嘴。   低声急劝:“公子,隔墙有耳,慎言啊!人家毕竟是三品侍郎,你没瞧见,户部那群官员都如何捧着供着,您毕竟还在户部任职,这话若是传出去,怕要被报复!”   “有本事让他放马过来,小爷倒要看看,他能如何报复小爷!”   裴昭元不屑哼一声。   谢琅深夜方回到京南大营,刚坐进帐里,喝了半盏茶,一个名唤熊晖的副将掀帐走了进来,笑吟吟道:“谢将军,大将军有请。”   熊晖口中的“大将军”,即京南大营主将,官拜三品昭威大将军的彭文彪。   等人走了,雍临担忧道:“那彭文彪这时候让世子爷过去,准没好事。”   谢琅迅速喝了剩下的半盏茶,方展袍起身,道:“谁让人家官儿大呢。”   到了主帐,除了大将军彭文彪坐在主位,还有另外几名将领也在帐中,方才传话的熊晖则站在彭文彪身后,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谢琅佯作不见,进了帐,径直单膝跪落行礼。   “末将见过大将军。”   彭文彪抬手抚须,并不喊起,而是隔案瞧着那恭敬跪在下头朝他行礼的少年郎,心中既有嫉恨,又有得意。   半晌,才慢悠悠道:“短短三月,谢将军就已经升到了四品,只怕再过不久,就该本将军朝你行礼了。”   谢琅一笑,恭谨道:“大将军言重,之前侥幸立了两桩军功,也不过是全赖大将军指挥有方,兵部诸位大人心明如镜,只不过因为顾及家父脸面,才勉强将末将职衔提了一提,就算真有功劳,也是大将军的功劳,末将岂敢逾越。”   彭文彪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好听话就消了心里那股恨意。   然对方姿态做足了,他也不好让人一直跪着,便叫了起,皮笑肉不笑道:“眼下正巧一桩能立功的好差事,本帅思来想去,也只有谢将军少年英雄,能承此重任了。”   谢琅依旧带笑。   “将军请吩咐。”   彭文彪:“连月大雨,延庆府那边灾情严重,京营忙不过来,想让咱们京南大营派两个营过去,帮着户部的人一道赈灾。谢将军,便由你带着七营与八营的人去吧。”   其他将领不免都幸灾乐祸看向谢琅。   谁都知道,赈灾是个苦差事,吃苦吃力最后不一定能讨得了好,一个不慎引发了什么乱子,还可能丢官掉脑袋。   京营十几个营驻扎在延庆附近,根本不存在忙不过来的情况,不过是因为不想沾这苦担子,才把他们京南大营推了出去。   这已经不是京营第一回做这种事。京营由首辅卫悯直接掌管,而他们京南大营,不过是被丢在荒郊野岭里的野营盘,爹不疼娘不爱,世家子弟刷资历都不稀罕过来,有什么脏活累活,自然紧着他们上。   平时没有谢琅这号人时,他们之中必要有人顶上。   如今来了这么个大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便都能躲清闲了。   而且,七营八营都是些懒汉和老弱病残,大将军此举,显然是故意借机整治人。   见谢琅不说话,彭文彪漫声问:“怎么?你不想去?”   谢琅摇头:“只是有些受宠若惊,将军竟肯把这般好的立功机会给末将。”   “的确是个好机会啊。”   彭文彪在心里冷笑:“灾情刻不容缓,今夜,你便带着七营和八营出发吧。”   雍临淋雨等在外头,听了始末,怒道:“还下着雨,山道泥泞,夜里行军何等危险,那彭文彪摆明了是故意整治世子,赈灾这种事,做好了,功劳是他彭文彪的,做不好,他还能借机治世子一个赈灾不利之罪,如意算盘打得南天门都能听到了。”   谢琅没说话,而是望着辕门外停着的几辆华丽马车和正进进出出搬东西的士兵,问:“那是做什么?”   雍临啐一口,道:“彭文彪让人将他几房小妾全部接了过来,眼下正往营里搬家当呢,听说那几个小妾都是这边富商家的女儿,把女儿嫁给他,就是为了借他的威势,恐吓那些山匪。世子瞧见那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没,里面装的全是金银细软。”   谢琅忽然一笑。   雍临大为不解:“都这种时候了,世子还笑得出来?”   谢琅眼里现出些邪气:“他们不是想躲清闲么,我便成全他们。” 第056章 金杯饮(四)   次日一早卫瑾瑜便和裴昭元一道,跟着户部押送粮食的马车一道,往安置灾民的地方去。   因为来不及建造那么多的屋舍灾民大部分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听到粮食到了,灾民们立刻呼啦啦从四面八方一涌而出,将粮车团团围了起来负责押送的士兵不得不站到粮车上一面大声呵斥一面拿刀驱赶。   然而士兵数量有限,面对越来越多涌上来的灾民,难免左支右绌,气力不支,有力气大的灾民已经伸手去扒车上的粮食。   裴昭元自小锦衣玉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看呆了眼。忍不住问那两名司吏:“现下怎么办?”   司吏无奈叹气。   “就知道会出事。”   卫瑾瑜目视前方忽道:“给我找两个火把过来。”   “啊?”   两名司吏面面相觑。   这种时候要火把作甚,难不成这位御史大人是冻着了?   然而对方既发了话他们也不敢不从不多时,一名司吏便抱了两根火杖过来。   卫瑾瑜一手握起一根让司吏将火点燃在裴昭元和两名司吏惊讶的眼神里直接和士兵一样站到了粮车上冷然道:“都住手!”   灾民们毫无反应。   卫瑾瑜直接将火把抛在其中一辆粮车上,保存完好的粮食接触到火舌立刻窜起半丈高的火苗,汹涌燃烧起来。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有推搡喝骂和喧嚷都戛然而止。   连维持秩序的士兵都惊得睁大眼,不可思议看着眼前一幕。想,这卫三公子是疯了吗!   “你、你做什么!”   灾民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抢救粮食,又畏惧火势,只能愤怒朝卫瑾瑜大吼大喊。   卫瑾瑜举起另一根火杖,道:“朝廷分发下来的粮食,是赈灾,是给所有灾民,不是让某一部分人仗着身高体壮肆意哄抢的。我话撂在这里,只要按照秩序排队来,所有人都能分到粮食,再敢有人擅自上前一步,我便将这所有粮车都烧了,你们一粒粮食也别想吃到!”   少年御史声音不高,却清若冷玉,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士兵们也登时反应过来,纷纷抽出刀,喝道:“都退后!”   一些胆小的已经吓得缩回脚,还有一部分胆大的仍扒着粮车不放。   “松手松手,你们几个,还不快把手松开!”   后面的灾民开始骂前头扒着粮车的几个壮汉。   因诚如卫瑾瑜所说,能挤到前面从官兵手里哄抢粮食的,都是身强体壮的那一部分,而大部分的老弱病残,都只是在最外围等着捡剩下的,运气不好,连一口粮食都抢不到。有一些伤的病的老得走不动的,甚至只能躺在帐中等着活活饿死。   平日他们敢怒不敢言,如今出来一个少年官员给他们做主,他们自然要抓住机会,把心里头那股恶气狠狠发泄出来。   裴昭元见这法子好使,立刻让司吏又抱了几根火杖过来,跟着跳到粮车上,高声道:“都退后退后,尤其是你,你是长得好看还是比别人多一个脑袋,再不松手,小爷先烧了你那双狗爪,到时候大家伙吃不上饭,都得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退后,退后!”   “按规矩来!”   老弱妇孺团结起来,力量也是十分强大可怕的,一时呼声震天,挤在前头的那群壮汉和无赖终于悻悻松手,退了下去。   士兵迅速将粮车重新围起来。   一刻后,所有灾民老老实实分成数队,按着次序上领各自口粮。   裴昭元气喘吁吁站在供官员休息的棚子底下,颇是欣慰望着眼前景象,几乎要热泪盈眶,随行的司吏亦对卫瑾瑜这位卫氏嫡孙心服口服,满目敬佩。   卫瑾瑜忽问:“之前粮车过来,都是这副景象么?”   “是啊。”   司吏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回回都是这样,粮车一到,还来不及分发,便被一抢而空,士兵们越是驱赶他们便越是闹得厉害,赈灾最怕激起民变,伤的是朝廷和圣上的声誉,这些官兵临行前得了上峰嘱咐,虽拔了刀,没一个敢真的伤人,只能任由他们抢。今日幸得卫御史妙计,可算是替属下们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   裴昭元当即愤怒道:“我就说姓苏的不怀好意吧,来之前,他可没告诉咱们现场是这种情况。今日若不是你反应快,等回去了他准得拿咱们的错。”   两名司吏缩着脖子当没听见,只奉承卫瑾瑜:“这规矩一旦定下,后头粮车再过来,便不会再发生诸如哄抢之类的乱象了。卫御史,您这功劳可太大了。”   卫瑾瑜望着前方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灾民队伍,心情却松快不起来。   因他知道,户部的粮仓,其实已经空了,今日这批赈灾粮,很可能将是能发放到灾民手里的最后一批粮食。   户部亏空由来已久,然而无人能想到,会亏空到这个程度,连一个延庆府的灾民也养不起。   户部自然也无需担心后面的问题,因根据上一世记忆,户部派人前往延庆赈灾的次日,延庆便突然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山洪,所有灾民皆被淹死在那场山洪里。   人都没了,自然也无人再去讨粮。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自然也无人追究。   卫瑾瑜抬目,越过一张张目含期待、偕老带幼,排队领粮食的饥瘦鲜活面孔,看向如巨龙一般,伏卧在远处阴暗穹苍下的那座绵长山脉。   伏龙山,据说是整个上京龙脉所在,前朝和大渊都将国都定在此处,便是相中了此地强盛龙气。   幼时他刚开始读书识字时,母亲拿着巨幅的上京图册,教他认识的第一个地方不是皇宫,也不是公主府,而是伏龙山。   然而上一世,正是这座象征龙脉的山,吞噬了延庆府成千上万的生灵。   那场天灾之后,户部毫发无损,反倒工部因为两河决堤、给灾民居住的房屋修建不牢固等罪名被革职处置了一大批官员,愤怒百姓和一众寒门官员、学生需要一个发泄点,裴氏和工部成了众矢之的,裴氏家主裴行简不得不主动辞去工部尚书一职,以平息民怨。   他重活一世,无心无情,冷血心肠走到如今,所为的不过是心中那一个执念,如果能趁机将裴行简送入督查院,甚至可以省去报仇路上许多弯路。   然而这样的复仇,有意义么。   如果父亲母亲在世,会愿意看到一点点被仇恨消磨掉所有良善和温情的他么。   卫瑾瑜慢慢向外走了出去。   裴昭元一愣:“瑾瑜,你去哪里?”   卫瑾瑜回头,朝他莞尔一笑:“出去方便下。”   裴昭元被那抹笑晃了下,一下失了声,眼睁睁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消失在雨中。   卫瑾瑜沿着毁坏的田庄,一直往前面一处林子里走去。   风声雨声和着木叶簌簌摇晃声,清晰入耳,然而卫瑾瑜从这些杂乱声响里,捕捉到了另一道极轻的衣袂翻动声。   卫瑾瑜走至林中一片空地时,突然停步,转过身,望着虚空微微一笑:“诸位,请现身吧。”   片刻后,十数道黑色身影果真变戏法似的,自林间显露出来,足尖轻点,落于地面。   为首一人恭行一礼:“卫御史。”   卫瑾瑜道:“有桩任务,辛苦诸位去办。”   “卫御史请吩咐。”   “今夜,我需要你们放一把大火。”   “放火?”   黑衣暗卫疑是听错,本着对少年的信任,还是问:“往哪里放?”   “灾民区。”   “……”   黑衣暗卫哑了好一会儿,正色道:“恕吾等难以从命,阁老只命吾等保护卫御史安全,可没让吾等陪卫御史干这等杀人放火之事。”   卫瑾瑜不紧不慢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   “如果有它在呢,这把火,诸位是放还是不放?”   众人脸色一变,齐刷刷跪倒。   因少年手中所持,竟是次辅顾凌洲手令。   黑衣暗卫不免崩溃,从扬州回来这么久了,阁老竟然还没有将这道手令收回。   只能忍辱负重道:“放——能放,可以放。”   “只是,日后阁老若责怪,卫御史记着自己担着。”   **   “一共才二十车的粮食,他竟然就直接放火烧了一车,还真是出身娇贵,不知人间疾苦,苏大人,如此荒唐行径,岂能姑息纵容,您须得好好惩治这个卫瑾瑜,以正纲纪才好。”   入夜又下起雨。   灯火明曜,议事大帐内,苏文卿面色苍白坐于上首,官袍与靴袜上皆沾满湿泥,下面两列坐着陆续完成今日赈灾任务,赶回来复命的各部官员们。   正愤怒说话的是一名户部官员。   另一名户部官员紧接着附和:“没错,听说今日那些灾民对他感恩戴德,都在背地里称呼他为‘小青天’,‘救世菩萨’,这不是胡来么,若人人都通过这种方式博取名声,那岂不要乱套。”   苏文卿平静喝着一盏热情,听着众人议论。   孟尧和魏惊春也在其中坐着,魏惊春在户部就职,跟着过来赈灾,自然义不容辞,孟尧则是因为户部借人,兵部无人愿意干这苦差事,便把在朝中毫无背景的他给推了过来。   听了众人议论,孟尧实在忍不住道:“乱世尚要用重典方能维持基本秩序,我倒觉得,那位卫御史如此做,没有问题,虽毁了一车粮食,却保住了剩下十九车粮食,让这些粮食都顺利发放到了灾民手里。若连这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尽忠做事。”   孟尧官位最低,坐在最末一席,话音方落,方才说话的户部官员立刻冷笑一声:“我当谁在嚷嚷,原来是兵部的孟经历,哎呀,早听闻孟经历昔年在国子监时,便经常讨好谄媚这位卫氏嫡孙,意图攀上卫氏的高枝,如今怎么只在兵部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莫非是这高枝没攀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孟尧大怒,欲起身争辩,被斜对面魏惊春用眼神止住。   这时司吏忽进来报:“苏大人,卫瑾瑜和裴昭元回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复命。”   苏文卿用茶盖拨弄了一下茶汤表面浮末,没有说话,帐内争吵声和议论声也戛然而止。一时,只有茶盖与茶杯相撞的声响。   司吏还没见过这等场面,说完,也束手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淅沥雨声,清晰传入帐内。   帐外,卫瑾瑜和裴昭元一道站着,进去通传的司吏久不出来,他们只能这般站着淋雨。   无人注意的院墙外,一列轻骑无声驻立。   守门的司吏面露惊讶,惊得站起,要出声,被马上少年将军抬手止住。   谢琅侧目,锐利双目直直望向里面。   看那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面朝帐门,背对着他,双袖迎风鼓荡,大半袍子湿着,安静立在雨中。   紧随在后的雍临看得不由皱眉。   里面正在主持议事的,不是苏公子么? 第057章 金杯饮(五)   帐内。   眼看着将将一刻功夫要过去了苏文卿终于搁下茶盏,道:“孟经历所言不错,卫御史的法子虽激进了些但到底顾全了大局,及时杜绝了祸乱,让赈灾粮顺利发放到了每一位灾民手里。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赈灾重于一切我等皆是为圣上办事岂可因为这些小事再起龃龉。”   说完,吩咐司吏:“让卫御史与裴司事进来吧。”   司吏应是,忙出去唤人。   卫瑾瑜与裴昭元官袍皆已湿透,进来简单汇报了一下今日赈灾粮发放情况,苏文卿便点头道:“二位大人辛苦了入座吧。”   “来人去给卫御史和裴司事端盏热茶。”   裴昭元咬着牙低声道了句惺惺作态。   外头雍临复杂收回视线,试探着问谢琅:“世子要现在进去和苏公子打个招呼么?”   谢琅双目依旧冷锐盯着那道帐门心中考量了一番却是道:“不必,直接去京营驻地。”   “也先不不必告知他我来了。”   语罢他收回视线当先策马往前走了。   雍临琢磨了一下后一句话忙示意众人跟上。   京营在此地驻扎着两个营盘听闻京南大营的人过来统营的将官喜不自胜,直接将谢琅迎入帐中转动着一双势利眼道:“明日便由谢将军带人去堤上堵堤吧。”   “这两日,我们这头的人夙夜戍守,扛沙袋,搬石头,一个人当十个人使,病倒不少,实在支撑不住了。”   雍临跟在谢琅后面,忍不住开口:“你们京营其他营盘呢?为何不与你们交替轮守?”   那将官斜眼觑雍临一眼:“这位又是谁?”   “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京营主要任务是拱卫京畿,京畿安,圣上才能大安,京郊这么长的防线,我们十几个营平时都还左支右绌,人手严重不足,一个营顶两个营用,不似你们京南大营,镇日里闲着没事,连几个匪徒都杀不尽,空耗军饷,我们能抽调两个营过来,已是仁至义尽。”   “连圣上都不敢轻易调动京营,这位兄弟,你倒是脸大。”   雍临怒不可遏。   近年来大梁南北加西面边境虽战祸频繁,但北境有定渊侯谢兰峰,西南有大都督袁霈,西边虽有西京那个烂摊子,但隔着青州,狄人一时也无法继续东进,总体来说,因为有良将戍边,京畿之地可谓固若金汤。   京营这些年别说真刀真枪的上战场,便是日常操练,也只有圣上和阁老们巡视时才认真举行,人人皆知,京营安逸,薪俸高,油水大,世家子弟都拱着往里钻。   那将官还想阴阳怪气几句,突被一道巨响给震断思绪,睁眼一看,才发现是面前长案突然裂为两半,倒了下去。   他惊恐望着那离他咫尺之距的刀锋。   谢琅慢慢收起刀,道:“一时失手,让大人见笑了。”   “他不懂事,有什么事,直接与我交接便是。”   那将官咽了口唾沫,望着对方溢满邪气的眼睛,好久说不出话。   等各部官员都回来禀报过各自任务完成情况,苏文卿一一听过,又调整了一下次日诸事安排,议事才结束。   出了帐,裴昭元再也忍不住骂:“小爷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他今日故意晾着咱们在外头淋雨,显然就是为了做样子耍官威给其他人看。”   “等咱们进去了,却又没事人似的,又是让人递茶,又是道辛苦,一副体贴下属的慈善面孔,让人拿不到他半点不是,可真是虚伪死了。”   “有本事就真惩治咱们一个办事不力之罪,好好给那群寒门官员做个榜样,我倒敬他是一条汉子。”   一旁,卫瑾瑜静静听着,掩唇咳了声。   裴昭元登时顾不上骂人了,神色一紧,忙问:“是不是冻着了?”   卫瑾瑜说没事。   然而怎么可能没事,在外头生生站着淋了一刻的雨,又穿着湿透的官袍,坐在那儿参与了半个多时辰的议事,便是裴昭元这等身强体壮的,亦冻得瑟瑟发抖,何况卫瑾瑜这般体弱的。   “都怪这姓苏的,他就是故意折腾咱们。”   裴昭元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我帐子里有炭盆,烧得是上等的银丝碳,我娘怕我冻着,临行前特意让府中下人带了一大袋子过来,一点烟味儿都没有,不如先去我那儿烤烤吧。”   卫瑾瑜另有要事要操心,便道:“还有些琐碎公务,就不打扰了,裴司事也早些休息。”   裴昭元只能说好。   两人作别后,卫瑾瑜直接回了自己帐中。   钟岳和户部那名官员由延庆府一位主簿陪着外出统计受灾田亩屋舍,为方便行事,夜里直接借住在延庆府县衙内,无法回来过夜。   卫瑾瑜回到帐中,先换了身干净的衣袍,简单铺了下床,又烧了壶热水,并未就寝,而是坐到办公的长案后,面朝帐门方向,一边看书一边静等。   半夜时分,轰隆隆,闷雷滚过天际,瓢泼大雨轰然降临,翻滚的浓云深处,一道道闪电犹如魔兽的利爪狠狠撕裂天幕。   这种恶劣天气,对于灾民们来说,早已经见怪不怪。   所幸工部搭建的棚子足够结实,足以抵御狂风暴雨的突然袭击,灾民们被雷声吵醒后,大部分淡定地翻了个身,便互相搂紧一些,继续睡。   卫瑾瑜亦未入眠。   准确说,整个晚上,他一直在等待。   听着暴雨落在帐篷上的巨大声响,他起身,搁下手里书册,走到帐门处,拉开帐门,透过瓢泼雨幕,往灾民区所在方向望去。   “火!”   “起火了!”   几乎同一时间,绵延而建的棚舍内,一声惊恐尖叫,惊醒了尚在沉睡中的灾民。   自从失去祖辈赖以生存的家园,被迫住进朝廷搭建的临时棚舍之后,灾民们无时无刻不警惕如兽,一点细微动静,都可能狠狠击中他们敏感脆弱的神经,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例外。   短短一瞬功夫,越来越多的呼喊惊叫从各个方向响起。   冲天火光迅速在棚间蔓延起来,灾民们立刻争先恐后往外撒腿跑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一些跑不动的老弱病残,则直接被几个从天而降的黑衣汉子扛着送了出去。   等最后几个灾民逃出,所有棚舍也已经彻底被熊熊大火吞没。   暴雨天里,冲天火光,硬是穿透雨幕,直冲天际。   灾民们远远站在数丈外的空地上,后怕地望着眼前一幕,有人为劫后余生而喜悦,也有人直接跪在地上捶地大哭。   “棚子也烧了,咱们可住到哪儿啊!”   人群之外,山道上,一列轻骑停驻着。   雍临先是惊讶望着灾民区冲天的火光,又不解望着谢琅:“世子突然让大家伙儿往这边赶,是预料到这里要着火?”   谢琅沉眉,目中亦有明显困惑。   他也是在今夜突起暴雨时,才骤然想起,上一世延庆府似乎发生过一场重大天灾,数万灾民皆在那场山洪里丧生。   因为情况太过惨烈,他即使远在北境,也听到了消息。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他那时又忙着帮老爹和三叔对付北梁人,对于时间地点起因和各种细节都不是很清楚,甚至连是不是发生在延庆府都记不太清。   直到雷电降落一刻,方如梦惊醒。   按照时间算,那场灾祸,很可能就是发生在延庆府的灾情之后。他又取来延庆府地形图,仔细比对研究一番后,几乎确定,山洪多半就是从伏龙山方向泄下,所以才带着八营的兵马紧急赶了过来。   可没料到,过来看到的会是这副景象。   上一世,他可没听说延庆府曾发生火灾。   事情为何再一次出现了如此大的偏差?   深夜,户部尚书府的大门被急急叩响。   户部尚书虞庆轻手轻脚、不耐烦地披衣起身,免得吵到一旁夫人,来到外间,看着跪在地上浑身湿透的男子,问:“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呀?”   男子抬起头,神色仓皇道:“大人,灾民区突然起了大火,所有棚舍全部被烧光了,眼下灾民们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   “什么?!”   虞庆悚然变色,一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怔忡片刻,竟又瘫坐了回去。   “完了,完了。”   他喃喃道。   **   后半夜,卫瑾瑜总算能安稳睡去。   只是暴雨惊雷响了一夜,终究无法睡得太安稳,次日一早醒来,便觉得头有些疼,伸手一摸额头,果然有些烫。   好在他随身带着药丸,就着水吞服了几粒,就起身出帐了。   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官员,都神色焦灼,张着脖子往外望,一名司吏急急奔进来,脸色煞白道:“不好了,发山洪了。”   一群等消息的官员立刻围上去急问:“什么山洪?”   “伏龙山,伏龙山昨夜山体倾塌,发了好大的山洪,顷刻功夫便把整个西北方向的田庄村庄全部淹没了,灾民区恰好就处在最危险的正中段,真是好险,要不是昨夜棚舍起了大火,京营的人帮着把灾民及时转移到了别处,上万人怕都要被淹死在泥浆里。”   司吏说完,便急赶去主帐,去向苏文卿汇报最新情况。   一众官员面色发白。   一人忍不住道:“难怪快天亮那会儿,我隐约听到一阵闷闷的巨响,还当是地动了,竟是发了山洪,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另一人则道:“好端端的,伏龙山怎么会发山洪呢,上一回伏龙山山体崩塌,似乎还是前朝时候吧,都多少年了。”   “谁知道呢,近来这邪乎的事,是一桩比一桩多。”   好在无论山洪还是大火,都算有惊无险。   连出两桩变故,今日赈灾事宜显然要重新调整。早膳后,各部官员再度聚到一起,等苏文卿重新分配任务。   “听闻苏大人一夜未眠,天不亮便亲自带人去探望受惊的灾民,实在令吾等汗颜,大人也当注意休息才是。”   有户部官员奉承道。   苏文卿眼底果然泛着明显乌青,淡淡道:“灾情如火,连圣上都长跪佛前,为百姓祝祷,本官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之后赈灾任务会更加繁重,诸位都要做好准备。”   户部众官员纷纷道:“有苏大人在,我等便有了主心骨,必齐心协力,听从苏大人指挥,为朝廷为圣上分忧。”   苏文卿道:“伏龙山山洪又冲垮两条堤坝,今日任务,一是妥当安置灾民,分发药材,避免疫病发生,二是协助工部和京营尽快堵住毁掉的堤坝,否则山洪再下来,便该淹到上京了。届时圣上和阁老们怪罪下来,无人能担待得起。”   先前说话的户部官员立刻道:“我等都明白,苏大人,你就直接分配任务吧。”   苏文卿自司吏手中取过官员名册,一一将具体任务分配下去。   裴昭元依旧和卫瑾瑜一组,本以为会如昨日一般,将分发药材的工作给他们,药材不同粮食,不能直接入口,不会引发哄抢,裴昭元刚在心里暗暗庆幸今日能轻松些,谁料最后给他们的任务是押送石料去堤上。   裴昭元终于忍无可无,腾得便站了起来,直视苏文卿:“为何分给我们两个的永远是这种脏活累活?”   苏文卿搁下茶盏,淡淡道:“裴司事,既是过来赈灾,又哪有不苦不累的,裴司事若不想干,可以直接退出或离开,本官绝不阻拦。”   裴昭元冷哼。   “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我且问你,既然你觉得所有活都一样苦一样累,那咱们换一换,你去押送石料,我来发号施令如何?”   帐中众官员都震惊望着裴昭元。   没料到这位裴七公子敢如此给苏文卿当面难堪。   “大人。”   一名寒门出身的户部官员立刻站起起来,道:“这裴昭元以下犯上,意图偷懒躲事也就算了,还如此没有规矩,当面顶撞大人,请大人重罚。”   “没错,必须重罚!”   “赈灾赈灾,谁不辛苦,若都如你裴公子一般,见了脏活累活便往后躲,这灾还赈不赈了?苏大人自来到延庆,身先士卒,带头住漏雨的帐篷,不止一次以身犯险,亲到堤上巡视,那身官袍和那双靴子便没干过,你不体谅大人辛苦,反倒在此诋毁大人清誉,真是可恶至极。苏大人,下官请求,重重处罚这裴昭元,以正视听,以立规矩,让所有试图躲懒偷闲的蠹虫们都警醒些。”   一时,大半数的官员都站了起来,义正言辞地请求苏文卿惩治裴昭元。   “大人。”   一片沸议声中,卫瑾瑜站了起来。   道:“裴司事只是一时口不择言,绝无冒犯大人之意,还望大人看在他昨日辛劳了一日的份上,宽恕他这一次,我们愿意去押送石料。”   这时,末席另一人也站了起来。   “苏大人,筑堤刻不容缓,请允许下官同卫瑾瑜、裴昭元一道去押送石料吧。”   竟是孟尧。   一众寒门官员看向孟尧的眼神顿时多了些鄙夷。   尚坐在座位上的魏惊春则拧眉,不掩担忧。   议事结束,魏惊春忍不住拽住孟尧道:“方才的形势你还瞧不出来么,那位卫公子与裴公子如今已是众矢之的,你去帮他们,怕也会被针对。”   孟尧舒朗一笑。   “我不似你和文卿,一个三品侍郎,一个五品郎中,前途光明,我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兵部经历,再被针对,也降不到十品去,不被针对,也很难升到七品以上。我只是想问心无愧,做一点畅快的事。”   “押送石料挺好的,你不必为我担心。”   “好什么好。”魏惊春无奈又愤恨看他一眼:“那位裴七公子再如何也不该当众给文卿那般难堪,文卿就算不计较,可为了服众,也不可能坐视不理。此次跟随文卿一道过来赈灾的,大部分都是寒门官员,他们会针对卫三公子和裴七公子,再正常不过,你也是,当出头鸟是这种时候当的么!你快与我一道去给文卿解释清楚!”   “不必了。”   孟尧轻推开魏惊春的手。   “如今不比国子学里,大家有什么话都能畅所欲言,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我知道,我话已当众说了,多说无益。”   “倒是你雪青,我得提醒你一句,文卿如今已是正三品的侍郎,说句位高权重也不为过,眼下不比国子学里,与文卿相处,说话行事,你也要记住‘谨言慎行’四字,别总顾着劝我,忘了自己。”   魏惊春一愣。   押送石料的车队马上就要出发。   孟尧与魏惊春作别后,就立刻去找卫瑾瑜与裴昭元汇合。   所有石料都是从山上的采石场往下运,车队要先走一段山道,才能行到平地上,且因为刚发了场山洪,道路泥泞难行,普通能载人的马车根本走不动,三人只能和工部派来的两个司吏一道骑马。   天空尚飘着毛毛细雨。   裴昭元哀叹:“小爷这辈子的苦,这两日算是全受尽了。”   见另外两人都一副闲然模样,还有心情观赏风景,裴昭元忍不住道:“咱们三个,两个九品,一个六品,加起来还不够人家一个三品。”   “我也就算了,你说说你们两个,一个探花,一个青州解元,怎么也混得如此凄惨。”   孟尧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卫瑾瑜则驱马到前面,打量起那些装在车上的石料。   另一头,雍临已带着一队京南大营的士兵在等着接石料,眼瞧着都接近晌午了,忍不住问:“怎么还没过来?工部和户部的人也太慢了些。”   一名士兵忽指着前头道:“雍副将,来了。” 第058章 金杯饮(六)   雍临立刻打马迎了上去。   待看清跟着过来押运的户部工部众人尤其是中间一身青色官袍的少年郎,当即一愣。   “三公子?”   雍临简直要怀疑自己看错了。   押运石料这种事,不应当尽量选派一些身强力壮的么。   来的怎么会是卫三公子。   卫瑾瑜显然也没料到雍临和京南大营的人出现在这边,双方于马上简单见了礼,便问:“你们为何在此?”   “我们是被京营借调过来的帮忙的!”   雍临一边指挥着士兵去帮着推车一面解释见卫瑾瑜身上官袍几乎已经湿透忙道:“帐中有热茶,公子和诸位大人先随我去休息一下吧。”   卫瑾瑜点头,一行人下了马,随雍临一道往京南大营专供休息的营帐里走去。   抢修堤坝刻不容缓,夜里也不能停工京南大营两个营直接在距离河堤不远的地方扎了一片营帐。   流经延庆府的长河名白沙河为了应付洪涝朝廷共在此修筑了两道堤坝暴雨原本只冲毁了第一道坝,昨夜山洪直接连最外围的坝也冲了个稀巴烂。   此刻河两岸已满目疮痍隔着很远距离就能看到士兵们搬运着沙袋、石头等筑坝之物,在残破的堤上往来行走的身影。孟尧忍不住问:“听说京营已经在此地抢修了数日堤坝怎么一点缺口都没有堵上?”   雍临说起此事便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昨夜刚被借调过来时京营的人也是这般说的可到了堤上才知道他们只是象征性运了一些沙袋过来而已别说修堤了,那些沙袋甚至根本就没从车上卸下来。”   “哼这群兵姥爷,指望他们修堤,下辈子吧。”   裴昭元只隐隐觉得雍临脸熟,并不认识雍临,听了这话,顿时与对方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跟着怒道:“原来世间不公不平之事,处处都有!”   雍临问:“大人如何称呼?”   “裴昭元!”   裴氏的七公子?雍临“哦”了声,目光顿时变得微妙。   引着众人进了帐,雍临先命人提了一大壶热茶过来,给三人和两名司吏各倒了一碗,便与卫瑾瑜道:“公子在此安心休息,我先去向世子复命。”   裴昭元险些没摔了手里的茶。   “世子?”   “哪个世子?”   雍临:“我们世子姓谢。”   “……”   裴昭元整个人都不好了。   等雍临离开,立刻看向对面优雅喝茶的卫瑾瑜:“瑾瑜,刚才他说的那个谢,该不会是咱们知道的那个谢吧?”   孟尧先笑道:“裴公子真是有意思,放眼整个大渊,姓谢,又受封世子的,不就只有定渊侯府的那位世子么?春狩之后,谢世子主动请求去京南大营剿匪,方才我看营帐上也有京南大营的标志,应当就是这位世子了。”   裴昭元霎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觉得手里的茶顿时不热不香了,捶胸顿足道:“小爷怎这般倒霉。”   又看向对面:“瑾瑜,你竟也不知道是他在此地驻守么。”   卫瑾瑜抬袖,优雅喝了第二口茶,淡淡道:“我们现在不熟。”   “……”   这话说的。   别说裴昭元,连孟尧都险些被茶水呛住。   裴昭元顿时两目放光,露出兴奋雀跃色:“这么说,传闻竟是真的,你们如今真的……各过各的?”   卫瑾瑜“嗯”了声。   裴昭元立刻激动地一拍桌子:“瑾瑜,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我说,就谢唯慎那样的,既不体贴,又不顾家,还凶蛮残暴,杀人如麻,你离他远远的,实在是再明智不过了。这样的人,竟然还能讨到老婆,简直是天理难容!和这样的人过日子,还不如上大街上找条狗呢!”   “我若是你,就算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得求着圣上与他和离,最好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可惜没有酒,不然,咱们必须痛饮三天三夜,庆祝你摆脱豺狼,回归自由身!”   他说得兴奋,全然没有注意到帐中突然安静了下来,两个司吏拼命使着眼色,已经恨不得把脑袋低到桌子底下,旁边孟尧亦重重清了下嗓子。   裴七公子很不理解问:“你们眼睛怎么了?孟尧,你嗓子不舒服?”   孟尧搁下茶盏,先起身与站在他们身后的人见礼:“谢将军。”   “……”   裴昭元背脊一僵,半晌,僵硬扭过脸,见那负袖立着的人果然是谢琅,干笑两声。   “咳咳,谢将军,早啊。”   这间隙,两名司吏也站了起来。   谢琅视线越过众人,看向那仍坐在案后喝茶的人,片刻后,方一笑,与众人回了礼,道:“诸位一路辛苦,我已让人备了午饭和酒食,就在隔壁帐,诸位请移步吧。”   这样的天气,能吃到热腾腾的酒食,实在是一件教人倍感幸福的事。   两位工部司吏忍不住想,这位谢世子,倒也不似裴七公子编排的那般不近人情嘛。   然而众人不敢轻易答应,都望向卫瑾瑜,因卫瑾瑜官职最高,路上一应押送事宜,都是卫瑾瑜做主。   今日总共要押送三批石料,眼下才只押送过来第一批,时间紧迫,若留下来吃饭,难免要耽搁时间,毕竟他们也是带着干粮的,足以在路上果腹。   卫瑾瑜终于放下茶盏起身。   双手微叉,同其他人一般,与谢琅轻施一礼,道:“既是谢将军美意,便迅速吃一些吧,吃完再出发。”   “热酒最多只能喝三碗,暖暖身子即可,免得误事。”   没有人喜欢饿着肚子干活,尤其是这样的天气,卫瑾瑜如此说,两名司吏和负责押送的低阶士兵都露出明显欢悦色。   兵部派来的两名司吏自然也是出身寒门,要不然也分不到这样的苦差事,他们本以为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会故作清高的拿架子,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体贴他们这些兵卒,心里不由对少年刮目相看。   裴昭元和孟尧也迫不及待想饱餐一顿了。   雍临在帐外道:“诸位大人随我过来这边吧。”   卫瑾瑜和众人一道往外走,刚走两步,便被一只臂拦住。   卫瑾瑜掀起眼皮,望着挡在前面的人,见对方没有让开的架势,最终与其他人道:“你们先过去吧。”   二人关系不是秘密,但近来交恶的传闻也传扬得轰轰烈烈。   孟尧和裴昭元都面露迟疑。   卫瑾瑜道:“我无事,你们先去吃。”   众人只能先行过去。   等帐内空下来,卫瑾瑜淡淡问:“不知谢将军有何见教?”   两人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见过面。   这冰冷疏离的语气,倒真与陌路人差不了多少。   谢琅没说话,一动不动打量着少年郎如玉面孔良久,方道:“换身衣裳再吃。”   他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卫瑾瑜才注意到,那手上拎着个小包袱。   “临时找的,勉强凑活一下,别嫌弃了。”   卫瑾瑜没接,语气愈发淡漠:“不需要。”   谢琅便道:“不想自己换也成,我帮你。”   卫瑾瑜一扯嘴角。   “你我已经两清,谢将军如今是以什么立场帮我?”   “就算我强人所难吧,以后你随便报复。”   谢琅臂仍停在半空,神色不变道。   卫瑾瑜丝毫不领情,并道:“谢唯慎,你知不知道你自作多情的样子,真的很可恶。”   谢琅从善如流点头。   “知道。”   “所以到底换不换?”   卫瑾瑜垂目盯着那包袱片刻,接过去,没吭声,往屏风后走了。   卫瑾瑜以为会是谢琅随便从哪里翻出的一身旧衣袍,打开包袱,才发现里面装着一套崭新的浅绿色绸袍,里衣和外袍俱全,甚至还配着一根同色的发带。   卫瑾瑜狐疑换上,意外发现,绸袍尺寸竟能完美贴合他的身量,连束腰的尺素都不松不紧,恰到好处。   简直像是比着他做的一般。   卫瑾瑜心头疑云更盛。   出了屏风,就见谢琅还立在原处等着,卫瑾瑜问:“有炭盆么?”   谢琅抬目望过去,明显失神了一霎,而后显然已经料到他要做什么,道:“我帐中有一个,把衣服给我吧。”   事已至此,卫瑾瑜便也没客气,把湿透的官袍递了过去。   两人一道出了帐,外头天虽还阴着,雨已经停了,谢琅道:“吃完饭,安心去我帐中补个觉,剩下的两趟石料,我派人过去。”   “不用。”   卫瑾瑜目视前方。   “你没资格插手我的公务。”   “你若敢越权行事,我便叫他们立刻出发。”   谢琅点头。   “行,先吃饭吧。”   裴昭元等人吃得正欢,见卫瑾瑜终于回来,身上还换了新的袍子,裴昭元面色微微一变,低声紧问:“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卫瑾瑜也饿了,在空位上坐了,端起碗筷,笑着摇头:“没有,说了几句公务上的事而已。”   裴昭元稍稍放下心。   想想也是,这么短的时间,能干什么。   谢唯慎应当还不至于如此无用……吧?   谢琅站在帐外,沉默看着里面情形,看卫瑾瑜愉悦吃着饭食,与旁人言笑晏晏。   那是那双眼睛、那张脸面对他时,不会露出的神色。   谢琅心口再度剧烈不适起来。   雍临跟在后面,颇是同情地看着自家主子:“世子一早忙到现在,也没吃饭呢,准备吃点什么?”   谢琅没说酒食的事,只问:“打听清楚没,怎么派了他一个病秧子过来干这种事?”   吃完饭,卫瑾瑜领着众人要出发,雍临忽带了一队定渊侯府的亲兵过来,道:“三公子,世子让属下陪你们一道去押送石料。”   又指着后面一辆军中特制的简易马车,道:“公子和诸位大人都上车吧。”   “那是军用车,可以在泥地里行走。”   众人喜不自胜。   说话间,谢琅也走了过来,道:“路上难行,工事不好耽搁,多些人手也能快一些。”   工部两名司吏激动道:“多谢谢将军襄助。”   “小事而已。”   司吏不傻,自然知道,能得对方如此帮助,全是因为卫瑾瑜的缘故,便也甚有眼色道:“谢将军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卫御史的。”   谢琅一笑:“有劳诸位了。”   “不劳不劳。”   有马车可坐,还说什么劳不劳的,裴昭元第一个便冲了上去,屁股挨到车板一刻,第一次觉得谢唯慎三个大字如此顺眼。   卫瑾瑜最后一个上车,与谢琅隔空对望片刻,到底没说什么,等进了车,才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谢琅站在原处,目送马车行远之后,才转身往堤上走去,并吩咐随行亲兵:“备些热酒食,在炉上温着。”   “还有那件袍子,你也到帐中盯着去,别烤糊了。” 第059章 金杯饮(七)   从采石场到堤上押送一趟石料一去一返,加上装卸时间,差不多要接近两个时辰这还是由雍临领着一队精壮彪悍的定渊侯府亲兵帮忙的情况下。   好在每趟回到堤上,都有现成的热酒食可以补充体力,抵消了许多疲乏和辛苦。   工部两个司吏不是第一回干运石头的差事了对比以往和京营交接时对方傲慢无礼的态度别说酒食了连口现成的热水还得他们自己张嘴讨,忍不住感叹:“这位谢将军,倒真是细心周到,体贴人意,丝毫不像个武人呀。”   申时山间又飘起雨好在不算大众人坐在马车里也不至于受淋雨之苦只是毕竟是军用马车,比不得寻常家用马车严实能挡雨但阻隔不了多少寒气一路跋涉,终于回到堤上时几人衣袍还是不同程度沾了些雨。   两名司吏坐在最外面抱着胳膊当先瑟瑟发抖下车见雍临带领的一队将士不仅衣甲全湿铠甲表面和露在外的袍摆上也溅满泥点想着对方毕竟只是来帮忙的,由衷道:“将军们辛苦了。”   雍临指挥着人去卸车抹了把脸上的水,爽朗笑道:“这算什么,当初我们跟着世子爷和北梁人干仗时,还曾在雪地里整整行了七八天的军呢,那才叫苦。”   “而且,我们这点体力,跟我们侯爷和世子爷比起来,那是不值一提。”   “我们世子天不亮就起来,和士兵们一道在河岸上扛沙袋修堤,兵卒们还两个营互相倒着休息,他从早到晚,除了中午接待了下诸位,都没休息过呢,不是我吹,整个八营一百个人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比得上我们世子爷一个人的体力。”   两名司吏回想了一下午时见到谢琅的情景,对方那一派闲然、八风不动的模样,的确不像是已经在堤上干了一上午苦力的人,不由由衷钦佩道:“难怪我等一路行来,这营中秩序井然,军纪严明,士兵们也都奋力做事,毫无怨言,原来皆是世子统御之功。世子军侯之子,能身先士卒,与将士们同苦,实在教人敬重。”   回到帐中,值守士兵照例端来热腾腾的酒食。   因为还要赶着回去复命,卫瑾瑜只让大家简单吃一些,不要耽搁太多时间,他自己则只喝了几口热酒。   孟尧迅速填了些酒食,便问雍临:“能否带我去见一下谢将军,在下恰好有些修堤的经验想与谢将军分享一下。”   雍临擦了擦手,点头:“世子就在堤上,我直接带孟经历过去。”   “多谢。”   “不必客气。”   两人一道往堤上行去,谢琅果然只穿着一件黑色单衣,袍摆掖在腰间,正站在河堤的缺口处,同士兵们一道往里填石头,他身量高,动作矫健,大冷的天,身上竟还冒着热汗,在人群里格外突出。   雍临过去禀报了几句。   没多久,谢琅就走上来,袍摆已放下,小腿以下全是淤泥,直接请孟尧在河堤旁的石头上坐下,问:“你修过堤?”   孟尧道:“以前在青州时,有幸参与过,不过在下冒昧过来见将军,其实并不是为了修堤的事。”   谢琅意外看向他。   孟尧笑道:“将军放心,在下没有其他目的,在下其实想和将军说一说卫三公子的事。”   “虽然外界都传,将军与卫三公子交恶,可我观白日将军行事,分明还是很在乎三公子的,至少远到不了交恶的程度。”   “今日我们一道押送石料,路上同乘一车,在下无意间注意到,三公子身体似乎有些不适,如果夜里再赶路回去,怕会加重病情。只是三公子行事极有自己原则,在下贸然劝,恐怕也是无用,还望世子能想个法子。”   谢琅点头。   “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孟尧又道:“关于修堤经验,我今夜撰写到纸上,再给将军送去。”   说完便与谢琅告辞。   孟尧回去后,众人已经吃完饭,准备出发。   谢琅后脚便掀帐走了进来,道:“方才斥候来报,通往县里的路塌了一大段,眼下已无通行,今夜你们便宿在此处吧。我已派人去户部那边帮你们说明情况。”   他将诸事都安排得妥帖周全。   众人感动之余,照旧看向卫瑾瑜。   卫瑾瑜若有所思看了谢琅一眼,点头,道:“那便叨扰谢将军了。”   不必再夜里冒雨赶路,众人都抑制不住地露出欢喜色,裴昭元更是直接一屁股坐了回去。雍临则带人又端过来好几大盘热食。   谢琅也坐下来,陪着众人吃了一会儿,便问雍临:“还有几个空营帐?”   雍临说两个。   “七营一个,八营一个。”   谢琅点头:“待会儿送裴大人和孟大人去七营,这两位主事去八营。”   其他同行押运的兵卒则由雍临安排。   他把其他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唯独没说卫瑾瑜,然而众人也不傻,都识趣地点头听从安排。   卫瑾瑜正拿筷子蘸着酒小口尝,听过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等人都散了,方问:“谢将军打算让我住哪儿?”   “去我那儿。”   谢琅道。   卫瑾瑜嘴角一牵,直接道:“不去。”   “那你想去哪儿?”   卫瑾瑜没说话,搁下筷子,站了起来,刚走到帐边,便撞到了一块坚实的胸膛上。大冷的天,那胸膛上竟冒着热气,教人艳羡。   卫瑾瑜抬起头,便见雨丝霖霖,昏暗灯光下,前面人站在帐门交界处,一半身子淋在雨里,一半身子矗立在帐中挡着光,也正低眉,直直望他。   投射下的影子,将他整个人都笼了起来。   “谢将军长得真是高啊。”   卫瑾瑜似笑非笑喟叹一声。   “在北郡,应当有不少小娘子爱慕吧。”   谢琅没说话,而是伸手,往卫瑾瑜额上探了探。   他剑眉倏地拧起。   “烧成这样,还敢吃酒。”   卫瑾瑜又是一笑。   “金樽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这样的天气,不吃酒,还有什么意思。”   站在风口到底不沾光,说完,卫瑾瑜就没忍住咳了声。   他偏过头,又掩唇咳了两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便准备继续回帐中喝点热酒,可惜没走两步,便被拦腰抱了起来。   身体瞬间被热气包裹。   卫瑾瑜依旧眯着眼睛笑:“谢将军,咱们如今可是授受不亲的关系,你这样,当心心上人吃醋啊。”   谢琅只当这人在说胡话。   “我哪儿来的心上人。”   “上京城里,不遍地都是你的心上人么,哦,对了,有一个近的,心尖上的。”   说完,他自己仿佛想到什么极有趣的事,先笑了起来。   那笑恣意畅快。   谢琅却无端难受。   谢琅头一回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默了默,咬牙低声道:“那都是骗你的。”   说完,下面人却毫无反应。   低头一看,怀里人眼睛闭着,竟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到了帐中,谢琅把人轻放到床上,脱了外袍,用被子裹住,又将火盆移到床边,方把营里唯一的军医叫了过来。   军医诊过脉,道:“公子是风寒侵体,且疲劳过度,才导致发热,将军可先试着给公子灌碗姜汤,小人再去开一帖驱寒的药。”   谢琅点头,又问:“他这情况严重么?”   “对于身强体壮者来说,自然无碍,只是公子体弱,从脉象看,这烧恐怕昨日夜里就起了,还是得好生静养才行,近来最好都不要再劳累受寒了。”   “我知道了。”   等军医退下,谢琅先绞了块凉帕子,给卫瑾瑜垫到额上,便起身去火头营亲自盯着火长煮了碗姜汤。   知道是给病人喝的,火长特意在里面加了些蜜糖。   等回去,卫瑾瑜竟醒了过来,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正盯着帐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见谢琅进来,眼睛若无其事一弯,笑了笑,道:“到底还是给谢将军添麻烦了。”   谢琅拿勺子搅着姜汤,道:“你我如今还是夫妻,私下里说话,你可以暂把谢将军三个字去掉。”   卫瑾瑜叹气。   “那怎么好白占谢将军的便宜。”   说着又忍不住掩唇咳了起来。   谢琅也顾不上掰扯称呼问题了,忙问:“还冷么?”   卫瑾瑜摇头。   “不冷。”   “好多了。”   他是真的好多了,能烤着炭盆,钻在温暖厚实盖了两层被子的被窝里,至少真是比昨夜睡在户部的帐子里舒服多了。   到底是主帅大帐。   何况还有人在一旁伺候着。   喝完姜汤,又喝过药,卫瑾瑜就再度睡了过去。   许是身体真的太过疲乏虚弱,卫瑾瑜竟罕见做了关于幼时的噩梦。   幼时,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母亲进了宫门,便再也没有出来的梦。   入宫前,母亲亲手煮了他最爱吃的阳春面,并答应他,等回来后,要陪他继续临摹那只摹了一半的王右军帖。   他彻夜未眠,执拗地坐在书房里等着,一直等到次日暴雨歇止,天光亮起,都没有等到母亲回来。   一直到父亲死于登闻鼓下的三日后,宫中方传出母亲哀痛而绝的消息。   他内心一片麻木,甚至连泪都流不出来。   因他知道,兴许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母亲就已经离开了他。   他是罪臣之子。   因为不能为罪臣流泪,所以也不能为母亲流泪。   然而在无人管束的梦里,卫瑾瑜流出了那滴泪。   谢琅坐在床边守着,看到少年郎眼角突然流出的水泽,愣了下,抬袖,轻轻将那滴泪拭去了。   谢琅紧接着察觉到,卫瑾瑜身体在轻轻颤抖,牙关也紧咬着,仿佛在经历什么极可怕的事。   难道还是冷么。   谢琅想了想,解下衣袍,脱了靴子,也钻进被子里,把人紧紧抱进了怀里。   那身体颤抖的幅度,果然小了很多。   紧接着,一双还发着烫的臂,也紧紧环住了他的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要拼命将他抓住。   “好了。”   “不怕了。”   他轻声哄了句。   那紧咬着的齿关,终于松开,吐出含混呓语:“卫、姚、裴、章……还有……”   章什么,还有什么,皆破碎不可闻了。   谢琅不由拧眉。   卫姚裴,算是上京实力最煊赫的三大世家。   章氏却只算中等之列。   这人为何会把这四个姓氏放到一起,连做梦都要念叨。 第060章 金杯饮(八)   谢琅抱着人一夜未眠,一直等到接近黎明,卫瑾瑜身上滚热温度终于有开始退下迹象时才稍稍阖上眼。   怀里人仍环着他腰,他便迁就着,维持侧躺姿势一动不动胳膊也老实垫在下面由对方枕着。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这一阖眼,还真睡着了。   谢琅是被面上一阵痒意弄醒的,他意识到是有一根手指在他脸上来回画着圈圈瞎比划,像无聊又像很有趣的样子怔了下及时收住尚未睁开的眼皮仍装作假寐一动不动躺着。   那手指在他面上足足比划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收了回去紧接着身侧就有了动静是里面人从被窝里钻出来,坐起身穿衣裳的样子。   谢琅不得不跟着及时醒来睁开眼一看卫瑾瑜果然正在咬着发带束发。   “时辰还早不再睡会儿?”   “不睡了。”   对方重恢复了那副冷静之态仿佛刚刚在他脸上画圈的手指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再睡这身骨头真要犯懒了。”   “在下如今只是一个听命于人的六品小官,比不得谢将军自己的营盘自己做主。”   谢琅静静看着他动作,一笑。   “一大早就伶牙俐齿的,看来是真好了。”   卫瑾瑜不紧不慢缠着发带,咳了声,也不否认:“还要多谢你昨夜照顾之恩。”   “容我想想,如何回报。”   说话间,已束好发,卫瑾瑜开始找外袍。   谢琅翻身起来,道:“给你烤着呢,等一下。”   他利落地下了床,走到衣架旁,将挂在衣架上的那件浅绿色绸袍取了过来。   卫瑾瑜也抱臂靠在床头,打量着谢琅背影,等谢琅回来,盯着那件绸袍看了片刻,没接:“还是穿官袍吧。”   “吃完饭再换也来得及。”   “嗯。”   卫瑾瑜倒也没坚持,接过绸袍穿上了。   军中条件艰苦,没那么多讲究,两人各就着铜盆洗了把脸,谢琅要让亲兵传饭,卫瑾瑜却道:“不用了,我去找我的同僚们一起吃。”   “他们早就吃过了。”   谢琅直接让亲兵进来摆饭。   外头还在飘着雨,老天爷似乎有意和整个延庆府作对,天色阴沉沉的,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卫瑾瑜烧虽退了,但仍断断续续咳嗽,谢琅不敢让他再受寒,将炭盆也挪到了食案边上。   卫瑾瑜也没说什么,觉得冷了,就伸出手烤两下。   “还冷得厉害么?”   “不冷,已经好多了。”   卫瑾瑜把手从炭盆上挪开,如常笑了笑道,不愿让对方再忙来忙后,因为他的事付出太多精力。   “吃饭吧。”   案上摆的都是易消化的米粥和小菜,两人相对而坐,各吃着各的,谢琅忽道:“做个交易吧,从今日起,我派人帮你们押送石料,你们几个留下来帮我修堤,如此各不相欠。”   卫瑾瑜正舀粥的勺子顿了下,抬起头,看向对面。   谢琅就着菜大口吃着馒头。   几口干完一个馒头,方接着道:“你也不用觉着我是专为你开后门行方便,关于修堤的事,我的确没经验,如果有孟尧和那两名工部司吏的帮助,应当会事半功倍。且就算你们不来,我也是打算找工部讨人的。”   “裴氏那个饭桶,权当我白养了。”   “你么,我相信,这天下间,没有你卫三公子不懂的事,帮我想想,怎么能用最快时间把这几道堤修起来吧。”   卫瑾瑜将粥送进了嘴里。   谢琅接着道:“你该也瞧见了,我这回带来的两个营,都是些老弱病残,这样顶着雨日以继夜的干,时间长了,谁也吃不消,你们权当帮我解一下燃眉之急吧。”   “至于户部那边,我会派人去说。筑堤是赈灾重中之重,我相信,户部那边也没什么话可说。你若还有其他顾虑,皆可提出来。”   卫瑾瑜搁下汤勺,道:“孟尧和那两名司事我可以给你留下,但我不能留在这里。”   这回换谢琅动作顿了下。   半晌,他方开口:“你是怕户部那边不答应?你放心,我派人去说清楚,苏文卿不会不答应。”   这是卫瑾瑜第一次从谢琅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淡淡道:“不是。”   “与旁人无关,我有自己的事。”   若他没算错,最迟后日,上一批赈灾粮就该吃完了。   户部那边,此刻怕已经是油锅上的蚂蚁,他也该到出手的时候了。顾凌洲把他派来延庆府,可不是为了让他老老实实帮着户部赈灾,更不是为了让他待在这帐中躲清闲。   如今只欠一个东风了。   **   天还未亮透,一辆简朴至极的青盖马车冒雨驶进了北里,在一家位置偏僻的酒馆前停下。   车里钻出一道裹着斗篷的人,进了酒馆,便直奔二楼一间雅室。   “都不必跟着。”   让心腹侯在外,来人推门而入。   雅室里,已经坐着一个人,四十上下年纪,一身锦袍,正沉脸喝着酒,竟是卫氏大爷卫嵩。   进来的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张精明面孔,则是一日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户部尚书虞庆。   虞庆直接朝卫嵩普通跪下:“卫大人,户部粮仓什么情况,你是最清楚的,你得救救我!”   卫嵩气定神闲道:“怕什么,两万贱民而已,还能吞了你不成,瞧你这点肚量,亏得还位列七卿。”   虞庆愁道:“两万灾民的口粮,不是小数目,上一批赈灾粮很快就要撑不住,届时户部拿不出粮来,是要出大乱子的,万一查起来,那件事暴露,可是九个脑袋也不够掉,我能不怕么。”   “行了,没有首辅允许,谁敢查户部的粮仓,此事归根到底,症结还在那两万灾民身上,设法解决了不就行了。”   虞庆吞了口唾沫。   “您的意思是?”   卫嵩慢悠悠饮了口酒:“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法子。”   虞庆:“那首辅那边?”   “首辅如今年事已高,岂能处处操心,拿这种事去烦他,你是不要命了么?”   虞庆吓得缩了下脖子,不敢再多嘴。   **   延庆府,白沙河京南大营驻地,帐中。   卫瑾瑜喝完了一小碗粥,准备起身。谢琅突然道:“如果我告诉你,留在这里,能有一个绝佳的立功升官的机会呢?你留不留?”   卫瑾瑜本正抚着袖口,听了这话,抬眸,用异样目光看着对面人。   片刻后,垂目如常抚袖:“说来听听。”   “不划算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   谢琅像是料到他会如此说,索性搁下筷子,抱臂道:“你知道,前日夜里,伏龙山为什么会突然发生坍塌引发山洪么?”   卫瑾瑜动作几不可察停了下,不动声色问:“你知道什么?”   谢琅:“山洪暴发之后,其实我上了趟伏龙山。”   卫瑾瑜眸底终于起了波澜。   “你查到了原因?”   “原因不敢说,但我在坍塌的碎石间,发现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谢琅从怀里掏出一团白色帕子,放到案上展开,卫瑾瑜手从袖口间挪开,抬眸,定睛一看,见白帕之内,并未包裹其他物件,而是沾着几点黑色粉末。   “知道这是什么吗?”   谢琅盯着那些粉末,目光忽然变得幽沉。   卫瑾瑜其实已经猜到,但还是等他说。   “黑火.药,威力巨大,只要量足够大,别说只是炸毁一座山头,就是炸了整个延庆府都有可能。”   “如果不是那夜意外发生了一场大火,延庆府两万灾民,都要死在那场山洪里,两万多人的命啊,是觉着他们都是贱民,不配活着么?”   “不是。”   卫瑾瑜声音出奇冷静。   “不是觉着他们不配活着,而是,这两万人不能活着。”   谢琅:“什么意思?”   卫瑾瑜站了起来,走到帐门口,望着外头阴云翻滚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任何曙光的天际,掩唇咳了声后,方回头笑道:“只是几点粉末,是做不了证据,也升不了官的。”   “谢将军,既然你也对此事感兴趣,不如暂时握手言和,一块玩一把大的如何?”   谢琅眼睛轻轻一眯。   **   这日夜里,雨势再度加大,半空里电闪雷鸣,竟有再降暴雨的架势,好在在孟尧和两名司吏的帮助下,第一道堤坝的缺口基本已经快速堵上,就算真下起暴雨,也不会再出现水淹半个延庆府的情况。   “世子。”   谢琅扶刀矗立在雨中,望着雷电闪烁的夜空,任由雨水浇过脸庞,雍临撑着伞大步走了上来,从怀中掏出一封湿透的信,道:“苍伯用二爷豢养的那只鹰送了信过来,说苏公子劳累过度病倒了,从昨夜起便有些发烧,问世子能不能先把咱们营里的军医借过去,给苏公子看看病。”   谢琅皱眉。   “户部自己没有医官么?”   “说是原先有一个,但都被苏公子派去救治灾民了。”   “那为何不让医官先回去,反而要跑这么远借?”   “说是灾民病倒了不少,几个医官已经忙脱了脚,苏公子不愿因为自己的事耽搁了医官救治灾民,硬是要硬撑着不让请。”   “既然是救命的大事,没道理舍近求远,借到这里来,我看他是做官做魔怔了,这种时候还要这种名声。”谢琅直接吩咐:“让军医开些应急退热的药丸,你先带过去,顺便从灾民区领一个能腾开脚的医官回去。”   “营里的军医,怎么能比得上户部从太医院借来的医官,你先听听,到底是什么病症,若是太医解决不了,我再想其他法子。”   “是。”   雍临瞧出谢琅是真动了怒,也不敢再多嘴,忙起身去办了。   卫瑾瑜正撑着伞,同样立在堤岸边,垂眸盯着下方滚滚流动的河水,大雨如洪泄下,河面也一点点涨高,数尺高的浪花剧烈拍打着两侧新修好的长坝。   雨线被风裹挟着,隔着伞面,落到少年长袖和羽睫上,染上一层雾蒙蒙的寒意。   卫瑾瑜再度咳了声。   一道身影自旁边无声走来,道:“回去吧。”   卫瑾瑜转头,看到了谢琅,抬袖,将即将涌上的咳意压了下去,问:“都准备好了么?”   “放心吧。”   谢琅顺手把伞接到了手里。   卫瑾瑜收回视线,转身与他一道往回走,走了没几步,便被捞了起来。   对方一手仍撑着伞,只用了一条臂,就将他轻松捞起。   卫瑾瑜体力的确有些不支,便顺势伏在了那半边宽阔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他就再小小的在这个地方扎根一小会儿,卫瑾瑜想。   苏文卿的病情已经在官员间流传开,次日议事,一名户部官员先道:“大人身体欠安,也该适当歇息一下才是,如此操劳,可如何使得。”   “大人倒是也想休息呀,可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两万灾民,吃穿住用哪样不要大人操心,你以为大人和某些人一般么,只是运趟石料,便装病躲懒,一点苦活累活都不肯干,既如此娇贵,干脆躺在家里,别来赈灾呀。”   “行了。”   苏文卿面色苍白坐在上首,轻咳一声,打断众人议论。   “说正事吧。”   这时,一名司吏急急奔了进来,道:“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   司吏一副见鬼的表情。   有官员紧问:“外面到底怎么了?”   司吏用手比划着:“今早百姓们去井里汲水,那井里突然冒出好多死鱼,也不知从哪里飘来的。”   司吏这边话刚落,又有守兵进来,道:“苏大人,不好了,外头的河面上也漂了好多死鱼,那鱼肚子还有书。”   “什么?!”“这这这……怎么会有这种事!”   官员们面色大变。   苏文卿皱眉站了起来,问:“什么书?”   守兵答:“是纸条,纸条上写着——写着——”   守兵嗫喏不敢答,苏文卿没再问,直接带着一众官员走出帐去。   已经有侍从抓了些死鱼回来,苏文卿捉起一只,从鱼腹中掏出一封“血书”,只见上面用一种古体书法写着六个字:「仓廪空,灾祸出」 第061章 金杯饮(九)   “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鱼!是鱼!真是撞了邪了,井里怎么会冒出鱼来啊!”   “鱼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啊。”   一大早,不光受灾地区整个延庆府的百姓晨起汲水时,都莫名其妙从井里打出许多死鱼来,并在鱼腹中发现血书。   “仓廪空灾祸出……仓廪空灾祸出……莫非这是上天在示警?!”   “难怪近来咱们延庆府灾祸频发先是连月暴雨,白沙河决堤,淹了半个延庆府,之后又是大火又是山洪,原来是有人在作孽!不过你们说说这‘仓廪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仓廪仓廪这是仓库空了没有粮食的意思啊。”   “不可能户部光建在咱们延庆的粮仓就有好几个,怎会没有粮食。”   “延庆的粮仓那是给京营那群兵姥爷吃的跟你有关系么!而且,这回暴雨延庆的粮仓不也全给淹了!”   “不是延庆的粮仓难道还能是户部的粮仓么!”   然而户部的粮仓怎么可能没有粮食如果连户部的粮仓都没有粮食那接下来两万灾民的赈灾口粮怎么办!   “不好了,苏大人灾民都朝咱们这边涌过来了,说让苏大人给他们一个说法!明日的赈灾粮还能不能准时发放!”   苏文卿正在盯着那鱼腹内的血书细细研究时,司吏再度来报。   众官员脸色一变,魏惊春立刻吩咐守兵和司吏先去将门给挡上,接着与苏文卿道:“文卿,只是一封莫须有的血书,灾民们应当还不至于闹成这样,这其中必有其他内情。”   “魏大人猜的不错。”   司吏连连点头:“那些灾民说,他们昨日夜里抓到一个试图往井里投药的人,原以为是附近谋财害命的山匪,如今却坚持认为那人是大人派去的,为的就是把他们统统都毒死,好节省赈灾粮食。”   “这这这这,这简直是无理取闹,荒唐至极啊。”   几个户部的官员听得几欲吐血。   “这些个刁民,真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苏大人因为赈灾的事,宵衣旰食,日夜劳碌,昨日病成那样,都坚持要把医官让给这些刁民使,他们倒好,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然还反过来往大人身上泼脏水。大人,依下官看,先把领头闹事的拘起来打杀了,杀一儆百。”   “不可,这样一来,恐怕反而会激起更大的民变!”魏惊春道。   “那魏大人您说该怎么办,就这般由着这群刁民骑在苏大人脖子上拉屎么!”   说话的功夫,闹事的灾民已经来到了户部临时搭建的这方衙署前,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激烈撞门。   “狗官,有胆子就给老子出来,别躲在里面!”   “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我们便把这座院子全砸了!”   “砸!给我用力砸!”   灾民们人多势众,司吏和守兵合力顶着院门,也有些吃力,一些低阶官员见状,不得不跟着顶上去。后面的灾民看一时撞不开,便开始隔着墙往院子里丢泥巴丢石头。   官员们久在京中,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登时吓得脸都白了,一个个齐齐看向一身绯色官服、立在最前面的苏文卿。   苏文卿望着摇摇欲坠的院门,竟道:“都退下,将门打开!”   众官员俱是变色。   “苏大人,这如何使得!这些暴民正处于愤怒之中,可丝毫没有理智可言。”   “是啊,大人三思啊。”   苏文卿神色不变,再度命令:“开门。”   **   外面风雨如晦,流言满天飞,一片混乱的时候,谢琅和卫瑾瑜正坐在帐中喝茶。   谢琅瞧着对面人淡静面孔,忽道:“那日夜里灾民区那场大火,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卫瑾瑜眸底波澜不惊,不紧不慢呷着茶,唇角一挑,问:“为何会这么觉得?”   “猜的。”   谢琅以探究目光打量着对面人。   “你既能知道户部粮仓内情,想必也能猜到,幕后之人为了遮掩这个事实,会对那两万灾民下手。那场大火实在发生的太怪太巧了,暴雨天里,只是雷电击中树木,怎会突然引发那么大的火势。”   “如果真是你做的,瑾瑜,我就更好奇了,你是怎么预知到,幕后之人会在那夜下手?又如何会猜到,他们会用在伏龙山制造山洪的方式?说实话,伏龙山已经几十年没发生过坍塌,一般人很难会往那方面想。若我没记错,那时你已经跟着户部的人来延庆赈灾了,除非是有分身术,能钻到幕后主使的床底下探听到这种阴谋。”   “昨日我给你看在山间找到的黑火.药粉末时,你眼底有惊讶,显然并不知道炸山的阴谋,既不知道这桩阴谋,又如何预料到伏龙山会发生山洪呢?”   卫瑾瑜把玩着茶盏。   道:“谢将军真是太高看在下了。”   “纵火烧灾民可是重罪,我区区一个六品御史,怎么敢做,又如何有本事做。”   谢琅仔细盯着卫瑾瑜每一丝表情变化,虽然他知道,以这人本事,可以完美隐藏任何想隐藏的情绪与波动,还是问:“当真不是你做的?”   “不是。”   卫瑾瑜答得笃定,接着羽睫一扬,忽盯向谢琅:“说起来,我也有桩好奇之事,谢将军在不知这一切阴谋的情况下,是如何想起来跑到伏龙山上查看情况的?虽然伏龙山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坍塌,可遇上这样的暴雨天,偶尔出个意外,也不是不可能,谢将军,你又是如何预料到,这场山洪另有内情的?莫非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   谢琅没料到没探出想要的答案,还被反将了一军,眼睛一眯,还未说话,雍临竟不顾规矩直接急急闯了进来。   “世子爷,不好了,出事了。”   “方才户部来人报,灾民们围了户部办公的院子,苏公子出去劝说,被闹事的灾民用刀砍伤了。户部说他们的守卫根本拦不住那些灾民,想请咱们京南大营过去支援。”   谢琅神色一变。   问:“灾民手里怎会有刀?”   “说是昨夜灾民又抓着了一个意图往井里投药的匪徒,灾民们因为血书的事情,都怀疑那匪徒是苏公子派去的,激愤之下,直接夺了值守士兵手里的刀。”   “投药的匪徒?”   谢琅略一想,便明白多半是幕后主使狗急跳墙,想在这批赈灾粮吃完前,把这些灾民解决掉,不想今日鱼腹藏书的事一闹,被灾民误认为是苏文卿这个赈灾主事官员派去的人。   “文……苏大人情况如何了?”   “说是太医正在抢救,吉凶未卜。”雍临声音沉痛,问:“世子,您是不是……”   卫瑾瑜已经自己给自己续了杯热茶,再度把玩起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二人说话,听到此处,笑着和谢琅道:“既是户部求援,谢将军便赶紧过去吧,免得那位苏大人出了什么差池。”   谢琅也知自己必须过去一趟了。   这与昨夜情况不同。且不论上一世的救命之恩,万一苏文卿真出了什么差池,他无法和二叔交代,便道:“我去看看情况,尽快回来,我把雍临留给你,有什么事,你直接找他。”   “你,等我回来。”   卫瑾瑜“嗯”了声,笑着说好。   谢琅起身,出帐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卫瑾瑜还在把玩着茶盏。   道:“去吧。”   谢琅点头,大步出帐,消失在了雨中。   外头紧接着响起一阵杂乱马蹄声,列阵点兵完毕,又迅速远去。   等谢琅离开,卫瑾瑜咳了声,也搁下茶盏起身,走到帐门边,仰头看了会儿雨之后,把身上绸袍脱下叠放整齐放到床上,换上官服,又回头看了眼这座短暂扎根、应该不会再回来的营帐,撑起伞,亦起身走入了雨幕之中。   **   延庆府惊现鱼腹血书的消息同样传到了上京,甚至有好事者专门捞了些血书回来,满大街发放。   仓廪空,灾祸出,一夕之间,户部粮仓已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虽说这几年边境战祸频发,军粮消耗巨大,可按照规定,户部粮仓里必须要存有一定的余粮应付天灾和各类未知祸患的,仓廪实,天下安,仓廪空,天下乱,户部粮仓竟然没有粮食了,这个消息于普通百姓而言,简直和边境无人打仗差不了多少。   尤其是对于饱受压迫、每年都要缴纳大量米粮赋税的贫苦百姓来说,他们分明缴纳了足额粮食,粮食竟然不在户部的粮仓里,那跑去了哪里。   户部衙署一早就被群情激愤的国子学学生围了起来,学生们愤怒要求户部就仓廪空的传言给出一个明确答复,给天下一个交代,给百姓一个交代,来得早的几个堂官都躲在值房里不敢出来。   乌衣台上。   卫嵩趴伏在地上,颤颤跪着,几乎不敢抬头看父亲卫悯的脸。   “蠢货!”   卫悯蓦得摔了手中茶盏,闭目骂了声。滚烫的茶水混着茶盏碎片飞溅到卫嵩背上臂上面上,卫嵩却一动不敢动。   二爷卫寅缩着脖子立在一边,小声求情:“父亲息怒,大哥、大哥也是一时糊涂,才背着父亲做下这等糊涂事,孩儿相信,大哥他一定是为了卫氏。”   “滚起来。”   好一会儿,卫悯睁开眼,道,语气竟已恢复古井无波般的平静。   卫嵩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束手哆哆嗦嗦站到一边。   “此事还有谁知道?”   卫悯问。   “户部的虞庆。”   卫嵩声音都在打颤:“这种事,瞒不过他的,且他又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最是听话忠心……”   “忠心?”   卫悯用看蠢猪的眼神看向这个长子。   “你要记着,这世上最牢靠的忠心,不是靠师徒,不是靠父子,更不是靠那些虚无缥缈的誓言,而是靠利益。树倒猢狲散,树在,便是散沙也能凝成盘。他们对你忠心,不是冲着你,而是冲着卫氏这棵大树。”   “罢了,这样的道理,与你这蠢货说,也是白费口舌。此事,还有其他人知晓么?”   “没了。”卫嵩慌忙摇头:“就虞庆一个,再没其他人了,孩儿虽蠢,也没蠢到拿这种事大张旗鼓往外宣扬的道理。”   卫悯沉默良久,道了句:“虞庆不能留了。”   虞府后院已是兵荒马乱。   虞庆戴着帽子围着脸,作富商打扮,满头大汗从屋里出来,瞧见堆了满院子的箱笼和仍掐着腰站在院子里指挥下人往外运东西的虞夫人,急得直跺脚:“我的姑奶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身外之物,我们是去逃命,不是去郊游!逃命懂么!”   说着训斥众人:“把东西都抬回去!”   “老东西,你还好意思说!”   虞夫人直接拧住虞庆耳朵骂:“老娘跟了你大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日日想着法儿的伺候你,临到头来,好日子没过几天,竟然要跟着你去当逃犯,当年你赶着你家那两头老母猪去老娘家里提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下人们显然见惯了这等场景,都站在一边瞧热闹。   虞庆苦着脸讨饶。   “好好好,姑奶奶,我给你赔罪还不行么,咱们真得赶紧走了,再磨蹭下去,连小命都没了,还想什么母猪不母猪啊。”   当下只让管家打包了两包袱金银细软,便携着夫人陈氏,匆匆从府后门溜了出去。后门外已经停了辆马车,虞庆先扶夫人陈氏上了车,捂了捂帽檐,正也要上车时,一道冷风忽自身后袭来。   虞庆背脊一僵,回头一看,一个蒙面黑衣人已经举着刀朝他当头劈来。   “你是?”虞庆惊恐问。   “来取你命的!”   “老爷快跑!”管事冲出来,奋力握住黑衣人的手,欲将杀手拦住,直接被黑衣人反手一刀毙了命。   “老曹!”虞庆登时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要往车上爬,没爬两步,身后刀风再度袭来。虞庆默默念了声“吾命休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谁料那刀久久未落到脖子上,再回头一望,那杀手胸口插着一根箭,竟也倒在了地上,看起来已经没气了。   两拨人马同时涌到了巷口。   站在最前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一身玄色蟒服,大手一挥,道:“将虞庆拿下!”   “章指挥使且慢!”   刑部尚书龚珍收起手里弓箭,策马上前,身后跟着一队刑部衙役,朝章之豹作了个礼道:“按着规矩,这人犯应该归我们刑部审。来人,把罪臣虞庆带回刑部去!”   刑部衙役欲上前,站在前面的一排锦衣卫却挡着路,一动不动。   龚珍不满看向章之豹:“章指挥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罪臣虞庆,是首辅亲自下令刑部缉拿的,你是要同首辅抢人么?”   章之豹纹丝不动:“本人是奉陛下命令捉拿虞庆回北镇抚,首辅,难道要同圣上抢人么!”   “你——”   两拨人马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这时,又一道清冷若玉声音自后传来:“这么热闹,看来在下来得不巧啊。”   众人回头,就见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施施然站着,身后跟着几名作暗卫装扮的人。   “卫三公子?”   龚珍意外。   卫瑾瑜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督查院侍御史卫瑾瑜,奉顾阁老手令,带虞庆回督查院。违者,与嫌犯同罪论处。”   龚珍怒不可遏,章之豹也就算了,没想到卫瑾瑜一个毛头小子也敢和他抢人。   当即哼道:“三公子,顾阁老的手令,也比不过首辅的亲口命令,今日这虞庆,还轮不到你带走。”   卫瑾瑜也不急,慢悠悠越众而出,笑道:“既然咱们都相持不下,便让嫌犯自己选如何?”   “虞大人,你更愿意跟谁走?” 第062章 金杯饮(十)   空气一霎寂静。   少年再度开口。   “自然下官资历浅薄,是无法与另外两位大人相比的。”   “北镇抚昭狱,黑屋子一百八十余种酷刑天下皆知,任你铜皮铁骨,牙硬如铁到里头也能给你撬开。刑部么有首辅亲自坐镇又有龚尚书这样的能臣干将在旁辅佐,轻易自然也出不来什么冤假错案。”   卫瑾瑜慢悠悠说着,那厢,虞庆浑圆的面上已经彻底失了血色,整个人亦如秋风里的枯草一般抖将起来。   不等少年说完便哆嗦着开口:“我、我去督查院!”   “我愿意跟你走!”   龚珍怒火更盛直接重哼一声:“朝中凡有重案要案我们刑部向来排在第一道没道理你们督查院跑来抢人,来人立刻将嫌犯拿下。”   章之豹这时也轻飘飘打了个手势一干锦衣卫齐刷刷亮出腰间的绣春刀来。   “朝中凡三品以上官员犯了事,”章之豹抬手摸了摸眼角刀疤平静语调里透着不容违逆的强势:“北镇抚可不经三法司直接缉拿审问直达圣听今日我看谁敢与我章某人抢人。”   虞庆登时面如土色,听了章之豹的话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自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横在颈间,望着众人狠声威胁:“今日谁敢强带我走,我便血溅当场!”   龚珍神色不变,甚至还冷笑:“这种招数对本官没用,虞庆,好歹同僚一场,若是识趣,就不要顽抗。”   “都退后!”   虞庆颤声大喊,脖子上霎时见了血。   章之豹终于皱眉,示意左右不要轻举妄动,龚珍则高踞马上,冷眼瞧着,只在虞庆发疯间隙,朝身旁一名衙役使了个眼色。   衙役会意,悄悄抬起手里的弓,将箭镞对准虞庆咽喉。   “老爷!”   虞夫人急得大哭,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虞庆余光视见,吓得慌忙要去关车门,便是这一侧身间隙,衙役手中的暗箭已破风而至,直逼虞庆颈间。   电光火石间,章之豹掌间绣春刀飞震而出,刀刃精准卡在暗箭与虞庆颈侧肌肤间,将暗箭斩为两段。   “拿下!”   绣春刀插入地面挺立着,章之豹一声令下,锦衣卫立刻呼啦啦涌了过去。   虞庆绝望瘫倒在地。   “顾阁老到。”   一声唱报自混乱中响起。   顾凌洲一身一品紫色束袖蟒服,自轿中步出,身后跟着杨清、代掌印曹德海和一列玄虎卫。   龚珍一惊,不得不下马跪倒。   “见过阁老。”   其他人也纷纷跪落。顾凌洲手中捧着一副明黄卷轴,道:“陛下已下旨,户部粮仓一案干系重大,由督查院并刑部、大理寺三司联合审理此案,北镇抚从旁旁听,以核证谣言,平息民愤,虞庆暂押督查院。来人,将虞庆及其夫人陈氏带回督查院去。”   随行玄虎卫立刻上前,将虞庆和陈氏羁押了起来,虞府所有下人亦被封足在府门,不得外出。   龚珍明白大局已定,行过礼,便带着刑部衙役匆匆离开了,章之豹也只得收起绣春刀,命锦衣卫悉数撤下。   **   督查院,政事堂。   当值御史和司吏们进进出出,望着一身青色官袍,长跪在廊下的少年,意外有之,同情有之,怜惜有之,当然,还有一小部分幸灾乐祸的。   毕竟,阁老御下虽严厉,但这般不留情面,直接罚着当众跪在政事堂廊下的,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个。   “俗话说得好,年少莫轻狂,当心飞得越高,摔得越狠,如今可真真是应了这景儿了。”   一名老御史阴阳怪气道。   前阵子,卫瑾瑜因为扬州一案大出风头,年纪轻轻便升了正六品的侍御史,让很多在院中干了很多年仍位居七品的老御史不甘又嫉妒,说话的正是其中之一,如今见卫瑾瑜栽了跟头,在顾凌洲跟前失了宠,岂能不幸灾乐祸。   卫瑾瑜平静听着,听完,嘴角轻一牵,抬眸道:“老御史不肯高飞,是因为飞不动,还是不想飞?”   “你——”   那老御史没料到这平素看起来柔弱好欺的少年竟然还敢这般奚落讽刺他,一时戳中心事,面皮唰得一红,又羞又恼指着卫瑾瑜,气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阁老还在里头,这般吵闹喧嚷,成何体统,还不快退下,干你们自己的事去!”   郑开走过来,劈头盖脸将众人训斥一通,说那老御史:“你好歹也是院里的老人,如此和一个后辈计较,也不怕人笑话。”   老御史面皮更红了,愤愤甩袖而去。   其余看热闹的素来畏惧郑开这个掌事御史,也急忙低头散开了。   郑开打量了眼仍安静跪着的少年,无奈摇了下头,抬步往政事堂内走了。   值房内,杨清亲手将一盏热茶递到沉默端坐在案后的顾凌洲面前,道:“都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师父就算有再大的怒火,也该消了,那孩子也是要脸面的,师父就这般罚他跪在外头,人来人往的,那脸上怎么过得去。”   顾凌洲叹口气,喜怒不辨道:“他胆子实在太大了。”   杨清笑道:“非是如此胆魄,如何能替师父连办两桩这么漂亮的案子。师父素来赏罚分明,只罚不赏,怕是说不过去吧。”   顾凌洲又默了半晌,方道:“让他进来。”   杨清应了,自去唤人。   片刻后,卫瑾瑜进来,展袍跪落,规规矩矩行礼。   “下官拜见阁老。”   顾凌洲并不叫起,而是道:“纵火烧灾区,鱼腹传血书,本辅掌督查院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着你这样能干的御史,依本辅看,你也不必在督查院干了,直接提把刀去山上当土匪算了!”   见少年垂目抿着唇不吭声,顾凌洲沉声问:“平日里不是很伶牙俐齿么,怎么不说话了?”   卫瑾瑜以手加额,再度规规矩矩伏地叩首。   “下官无言可辩,请阁老责罚。”   看着伏在地上的清瘦身影,顾凌洲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卫瑾瑜便自己抬起头道:“下官认打认罚不假,可若有下一次,下官依旧会这么做。”   值房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连站在一侧的杨清都微微皱起眉,觉得少年太没规矩了些,敢这般与恩师当面顶撞。   顾凌洲倒似乎毫不意外这个答案,并未发怒,只目中厉色更重了些:“本辅问你,‘仓廪空,灾祸出’六字,究竟是你自己杜撰,还是确有实情?”   卫瑾瑜毫不迟疑答:“是下官猜的。”   “猜的?”   “是。”   在顾凌洲面色彻底铁青前,卫瑾瑜道:“事实证明,下官猜对了。若户部粮仓没有问题,虞庆不会心虚到卷家而逃,更不会宁愿自刎也不愿跟着刑部与北镇抚的人走。”   “那你又为何会有此猜测?”   “倒推的。无缘无故,幕后主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铤而走险,费尽心机地要置那两万灾民于死地,而眼下灾民最紧缺之物,无非是赈灾粮而已。”   顾凌洲忖度片刻:“那山洪之事,你又是如何提前预知内情的?”   “因为下官有次外出汲水时,无意在河中发现此物。”   卫瑾瑜从袖袋里取出一团白帕,展开,呈至顾凌洲面前。   卫瑾瑜:“这手帕中包裹的黑色粉末,便是下官在河水中发现的东西,阁老应该识得,这是黑火.药粉末。”   “当时那条河流,正是从伏龙山方向流泻而下,下官便斗胆猜测,是有人在山里埋了大量的黑火.药。”   这些粉末,自然不是卫瑾瑜自己发现的,而是临走前,从谢琅衣裳里顺来的。   杨清看得触目惊心。   沉痛道:“为了遮掩罪行,竟能想出这种阴险毒计,那可是两万多条人命,他们竟也下得去手!实在是罪无可赦!”   “只是,我记得黑火.药是兵部制造,管控严格,平日都封存在兵部专门建造的火器库里,重兵把守,只有经凤阁、司礼监同时审定后才能取用。如果真有如此数量的黑火.药外泄,难道兵部也参与了此事么?”   “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顾凌洲提笔迅速写了道手谕:“杨清,你与郑开一道,立刻拿着本辅手令,到兵部搜检调查此事。”   杨清接过手谕,领命,又担忧问:“最紧要的还是户部那边,只是,户部由首辅执掌,想要搜检户部的粮仓,怕不容易。”   “本辅亲自过去一趟。”   顾凌洲搁下笔,站了起来。   望着乖顺立在下首的少年道:“你随本辅走一趟。”   卫瑾瑜拱手应是。   **   因虞庆下狱,整个户部衙署人心惶惶,群龙无首。   左侍郎卫嵩还因着之前织造局的案子停职在家待查,新任右侍郎被派去了延庆赈灾,领头的尚书又刚刚被下了大狱。   整个一条街上,再没有比他们户部更倒霉的部门。   一夕之间,朝中六部,户部应是从一个香饽饽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听闻顾凌洲亲自驾临,一名员外郎和几名主事不得不硬着头皮迎出,哆哆嗦嗦于阶下跪了:“下官拜见阁老,阁老万安。”   顾凌洲:“本辅要开仓验粮,便先从你们户部本部三个粮仓开始验吧。”   众人闻言齐齐变色,继而磕头如捣蒜。   “阁老见谅,这等事,下官们做不得主啊。”   顾凌洲道:“既然你们做不住,本辅便替你们做主了,来人,打开户部仓门,验粮。”   督查院众司吏应是,立刻要领着前来协助调查的玄虎卫往粮仓方向去。   户部一众官员想拦又不敢拦,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首辅到。”   伴着通报声,首辅卫悯着一身蓝色蟒服,后面跟着几名户部官员,施施然走了进来。   “青樾好大的阵仗那。”   卫悯徐徐道了声。   顾凌洲转身,拱手为礼:“首辅。”   卫悯一笑,盯着跪在地上的一众户部官员,面色却沉下:“顾阁老奉命查案,你们理应积极配合,岂能横加阻拦。”   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官员们哪里敢说什么,只唯唯诺诺请罪。   卫悯吩咐:“搬两把椅子过来,今日,本辅便与顾阁老一道等着这开仓验粮的结果。”   卫瑾瑜立在顾凌洲身后,闻言,不由皱了下眉。   两个户部司吏已迅速将椅子搬来。   卫悯一派闲然,与顾凌洲道:“青樾,坐吧。”   顾凌洲沉默须臾,与卫悯一道落座。   一干官员都战战兢兢立在两侧。   司吏们要进去搜检时,卫瑾瑜忽然朝顾凌洲道:“阁老,请允许下官亲自为阁老验粮。” 第063章 金杯饮(十一)   延庆府户部临时办公大院。   大雨仍在持续。   四具尸体整齐摆放在院子正中,身首分离,血迹未干右边,一众官员皆鼻青脸肿、腿脚发软站着,不敢看那些尸体一些胆小的甚至歪坐在旁边廊柱上站都站不起来。   “今日亏得谢将军及时赶来以雷霆手腕震慑住了那些乱……灾民,我等才能保住了性命,谢将军辛苦了。”   延庆府县令黄有鹤率领延庆府一干僚属弯腰站在下首 ,面上端着谄媚的笑,满是恭维地望着站在阶上的谢琅。   雨点噼里啪啦落在官袍上黄有鹤也不敢擦。   一则因为对方摄人气势二则因为对方衣袍上同样未干的刺目血色。   黄有鹤身为延庆府父母官虽常和京营打交道可京营将领,多是出身尊贵的世家子弟即使穿着铠甲那也是食不厌精,衣饰考究不像眼前这位光是站着就教人觉得威势迫人杀气四溢。   虽然这位世子的恶名他是早有耳闻可亲眼见到和耳朵听到毕竟是两码事,尤其是亲眼目睹对方眼都不眨一下便斩了三名户部官员后。   早上灾民暴动,苏文卿劝说未果,被一名闹事的灾民挥刀砍伤后,几名户部官员跳着脚让灾民血债血偿,值守士兵不顾规矩和灾民动起了手,事态急剧恶化,守兵数量虽少,手里到底有武器,冲突中,不慎刺死一个灾民,暴怒的灾民仿佛被点燃的火原,汹涌冲进户部办公院子里,砸了所有帐篷和物品,并将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都按在地上殴打。   局势彻底失控。   谢琅率领京南大营的人赶到之后,直接斩了三名下令殴打灾民的户部官员和刺死灾民的士兵,并喝令所有灾民:“祸首已伏诛,谁敢再闹事,立斩不赦!”   灾民被他狠厉作风和凌厉威势所摄,纷纷放下武器,不敢再轻举妄动。   包括黄有鹤在内,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的一群文官们却是吓傻了眼。   他们没料到,谢琅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留情面,甫一露面,便手起刀落,砍了三名户部官员的脑袋。虽然平息了动乱,可也……太血腥残暴,嚣张跋扈了些。   黄有鹤怕是真,恭维也是真。   否则,那位苏侍郎若因为赈灾在他的地盘上出个好歹,他头上这顶乌纱帽也可以提前摘了。   谢琅接过亲兵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黄县令来得倒是挺快。”   黄有鹤知道对方故意奚落,也不敢回嘴,只苦着脸道:“都是因着下官骑术不精,路上坠了马。”   谢琅没再理他,直接望着众人道:“此地驻防既暂归京南大营管,以后再有谁犯蠢,连累老子的兵,休怪老子不讲情面。”   这活脱脱的土匪做派,平日气焰嚣张的一干官员没一个敢吱声。   灾民虽不再闹事,可仍执拗在聚在户部大院外,等着赈灾粮的消息。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已经明白,如果户部粮仓真是空的,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黄大人,朝廷的赈灾粮到底何时能发放?”   灾民们不敢招惹谢琅,便冲着黄有鹤吼。   谢琅扫了黄有鹤一眼,黄有鹤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安抚:“大家不要急,不要闹,苏大人既已承诺,明日赈灾粮一定会发放给大家,大家还有什么不相信的!我黄某人以性命保证,就算我自己饿肚子,也一定不让大家伙饿肚子,还不成么!”   “我呸!”   一个农妇直接唾了黄有鹤满脸。   “信你们的话,还不如信大街上的狗!让姓苏的狗官出来!他派人往井里投毒,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想毒死我们!拿这话哄谁呢,现在谁不知道,那户部粮仓里根本没有粮食!这些狗官贪赃枉法造的孽,凭什么让我们小老百姓来受!我们向朝廷上缴的粮食,都去了哪里!”   “对,让姓苏的狗官出来给我们解释清楚!”   黄有鹤跺脚道:“本官都说了多少遍了,那人不是苏大人派的啊!你们砍伤了苏大人,苏大人大度不追究你们责任,对你们还不够仁慈么!”   “我呸,他那明明是心虚!”   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眼瞧着又要吵起来,两名督查院司吏从远处急急策马奔来,到了院门口,直接翻身下马,进了院,来到谢琅面前,道:“卫御史让吾等转达将军,无论户部粮仓有没有问题,最迟明日,下一批赈灾粮就能送过来。”   “卫御史说,将军可先以此安抚住灾民。这些灾民不易,就算一时冲动做了不理智的事,也请将军千万勿伤及他们。”   两名司吏正是来自督查院。   听了这话,一众户部官员先不屑翻了个白眼。   苏大人一个三品侍郎说出的承诺都不管用,这卫瑾瑜一个小小的六品御史,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卫御史?”   这时,刚刚往黄有鹤脸上唾唾沫星子的农妇忽然激动道:“卫御史,就是那日给咱们分发粮食的那位小青天啊。姓苏的话不可信,他的话,一定可信!”   “对,没错,若不是那位小青天,咱们还领不到赈灾粮呢!”   灾民们叽叽咕咕议论了一阵之后,惶恐多时的情绪竟奇迹般的安定下来,一些体弱的老弱妇孺,甚至还相携着坐了下去,俨然是要慢慢等的架势。   魏惊春和孟尧立在廊下,看到这副情景,孟尧叹道:“没想到,这世上最没有偏见的,竟是这些普通百姓。”   自然也有几个寒门官员暗暗不忿:“苏大人为了赈灾任劳任怨,又是生病又是受伤,如今这名声竟全让那卫三得了,真是不公!我真是恨不得立刻出去为苏大人正名!”   然而灾民们眼下个个如狼似虎,到底没人真敢出去理论。   谢琅则直接让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旁边就是那四具尸体,道:“本帅便坐在这里,与诸位一起等着赈灾粮过来。”   灾民见状,越发安心。   一众官员越发看恶鬼一般看着他,裴昭元忍不住道:“真不知瑾瑜那样柔弱善良的美人,平日是如何和这家伙相处的,换成小爷,和此人躺在一张床上,半夜做梦都得吓醒。”   **   户部衙署,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凝肃。   卫悯与顾凌洲坐在廊下喝茶,一众官员则战战兢兢六神不安立在廊下。督查院的人已经进到粮仓去验粮,随着时间推移,冰冷的雨滴也仿佛灼人的火油,一滴滴落在户部众官员身上,令他们心焦欲焚。   户部粮仓就建在户部衙署后面,三个仓正常情况下可储粮近百万石,随行的户部官员先引着卫瑾瑜等人来到第一个仓前。   卫瑾瑜并不急着进去,先问:“平时进粮出粮,从何处走?”   户部官员早知这位三公子是个六亲不认的,听对方如此问,也不敢搪塞,便指着一个方向道:“那边的后门。”   卫瑾瑜命人将门打开,看到那两扇门后是一条巷子,巷子走到尽头拐个弯就是大道。   盯着路面看了片刻,又问:“这里的登记官呢?”   按照规定,户部辖下粮仓每个仓都应有一名专门负责粮食出纳的主事,名登记官。   户部官员道:“他三日前就请假回家探亲去了。”   “那登记簿何在?”   “这……下官得找找,三公子先验粮吧。”   一行人沿着阶梯下去,一个阔大的仓库出现在众人面前,仓库内又有房间十余个,以特制木板墙隔开,督查院众司吏检查一圈,面色先微微一变。   因如果将仓库分割成内外两片区域的话,外面半片区域的房间虽是空的,里面半片区域的房间却都密密麻麻堆满标记着编号的粮袋。   户部粮仓里竟然有粮?!且数目不少的样子。   卫瑾瑜环顾一圈,神色不变,却道:“先不急着验粮。”   无论随行户部官员、司吏还是督查院众人都露出震惊色,进了粮仓里,不急着验粮,这位三公子要干什么。   卫瑾瑜:“来人,将这座粮仓里所有地板都挨着检查一遍,不可漏过一寸。   玄虎卫虽不解,也只得领命去办。   于是,一行人便立在原地,看着一群玄虎卫半蹲半趴在各处敲敲打打。   一名户部官员忍不住怒道:“三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两位阁老可还在外头等着,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干正事?阁老们下的命令是验粮,可不是让你来检查我们户部的地板质量!这不是胡来么!”   随行的督查院司吏也道:“卫御史,这些粮食验起来恐怕得好一会儿功夫,让阁老空等,怕是不合适呀。”   卫瑾瑜淡淡一笑。   “出了事我担着便是。”   “诸位殊不知,验粮结果如何,得先瞧瞧这户部衙署的地板质量能不能过得去才行。”   众人越发云里雾里。   很快有司吏将这荒唐行径报到了卫悯和顾凌洲处。   卫悯冷冷抿着嘴角,无甚表情。   顾凌洲则道:“由他去。”   卫悯终于笑了声:“看来本辅这不肖孙儿,青樾用得甚是顺手。”   粮仓内,足足一刻功夫之后,一名玄虎卫忽用耳朵贴着靠墙根的一处地面道:“这里有问题。”   几名玄虎卫过去,合力将那块地板撬开,往下一看,道:“卫大人,像是密道。”   督查院随行司吏闻言奔过去一看,木板之下,是一条木质阶梯,阶下之下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地面,一名玄虎卫下去探了一番,上来道:“确是一条密道。”   “这这这……”   随行户部官员俱惊疑不定。   户部粮仓里面,怎么会平白出现一条密道!   卫瑾瑜道:“现在可以开始验粮了。”   十几名玄虎卫立刻刷刷抽出刀,依次将刀刃插入粮袋,白花花的米粒立刻随着官兵们的动作散落满地。   “这——”   这回换督查院司吏惊愕不已。   莫非那所谓仓廪空的传言竟是假的?!   户部官员原本还因密道的事惴惴不安,这下底气瞬间足了,重露出一抹傲慢笑意:“如何,三公子,我们户部这粮仓里的储粮数量,可还令诸位满意?”   卫瑾瑜缓步上前,俯身拾起两粒米,打量片刻,又搁在鼻间闻了闻,忽道:“把外面的粮袋全部搬开,验里面的。”   户部官员道:“三公子,有这个必要么?户部是首辅亲自执掌,眼下粮食都已经堆在这里了,三公子如此疑神疑鬼,莫非是怀疑首辅察事不清?别忘了,您也姓卫啊,就算急着立功,也没必要如此质疑自己祖父的清誉吧?”   几名督查院司吏其实已经面露迟疑。   因诚如这名户部官员所说,粮食都已经摆在了这里,“仓廪空”的传言已经不实,如果再搬开验,验出点什么还好,验不出来,他们难免要得罪人。   卫瑾瑜不作理会,吩咐:“搬开验。”   玄虎卫迅速照做。   约莫一刻,外面的粮袋全部被挪开。   玄虎卫依旧将刀插进粮袋里,从那些鼓囊囊粮袋里冒出来的,依旧是白花花的米粒,户部官员越发志得意满,哼道:“三公子,这世上为了往上爬,能做到如您这般的,可不多。”   卫瑾瑜仍在盯着那些粮袋:“多破几个口子验。”   米粒源源撒出,户部官员面上得意的笑却没有维持多久,因很快,粮袋里撒出来的东西便变成了白色砂石,若不仔细分辨,几乎可以假乱真。   等搬开几层粮袋,再往里验,甚至一整袋都是砂石,而没有一粒粮食。   “这这,怎会如此!”   户部官员呆若木人。   卫瑾瑜冷声吩咐:“将数量都记下。”又让那官员去找登记簿,官员派人翻找一圈,一无所获,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跺脚道:“定是那老滑头带着东西畏罪潜逃了!”   剩下的两个仓,都是同样情况,粮食真假参半,登记官和登记簿不见踪迹。   验到最后,户部几个官员已经腿脚发软,几乎站不起来。   卫悯与顾凌洲还坐在廊下等结果,听了禀报,卫悯冷哼一声,问战战兢兢侯在阶下的一众官员:“一半粮食都是用砂石充数,这等情况尔等可知晓?”   官员们惨然跪于地,高呼冤枉,有人道:“粮仓里的事,除了每年秋收后征调税粮入库,平日都是虞大人亲自在管啊。”   “没错,平日虞大人从不让臣等碰粮仓啊。”   话音刚落,又有玄虎卫飞奔来禀:“首辅,阁老,密道是通往一处别院,别院已查明是虞庆私产。”   卫悯重重搁下手中茶盏:“这个虞庆,私建密道,盗窃朝廷粮仓,真是罪大恶极,罪不可赦!”   顾凌洲抚须,冷冷一笑:“就怕一个虞庆,还没这么大胆量。”   “人不可貌相。”   卫悯沉沉叹息:“这都是本辅御下不严之过,待今日回去,本辅便会向圣上写告罪书,请圣上降罪。”   又点了一名户部官员,吩咐:“登记官既不在,你便带人统计一下现有粮食数目,尽快装车送往延庆灾区,平息民愤。”   官员迟疑:“那官员的禄米?”   “官员的禄米可以欠着,灾民的口粮不能缺,就说是本辅的命令,谁若有意见,让他们直接来找本辅说理!”   “是。”   钱青带了两名司吏领命去办。   搜检粮仓的功夫,另一列玄虎卫亦将虞庆办公值房和整个户部衙署往来文书全部搜检了一遍,顾凌洲吩咐:“全部封箱抬回督查院。”   语罢,与卫悯平平作了一礼,便起身领着督查院众人离开。   卫瑾瑜亦要跟着离开时,卫悯忽道:“站住。”   卫瑾瑜面无表情停下。   卫悯一摆手,闲杂人皆退开。   卫悯问:“知道你输在哪里么?”   卫瑾瑜抬眸,直视那双浑浊眼睛:“还没到最后一刻,首辅怎知,我一定会输?”   “那便瞧瞧吧。”   卫悯闲适扫着茶:“也让本辅瞧瞧,你到底还有多大的本事!”   回到督查院,几个拿着顾凌洲手令、被派往其他粮仓查验的御史业已回来,各路御史都遇着了同一件怪事:刚到那些粮仓外面,粮仓便突然自内燃起火。   午后,杨清和郑开也回来了。   杨清道:“兵部掌管军火库的官员和两名司吏已经在家中悬梁自尽,死前留下书信,他们所作所为,都是受户部尚书虞庆指使。”   回禀完情况,杨清神色凝重道:“虞庆就算再贪,背后若无人撑腰,恐怕也没胆量倒卖这么大数额的户部公粮,只是目前所有证据都指向虞庆,其他涉案人证物证又全部消失,要揪出背后的猛虎,怕是不易。就只看三司会审结果如何了,如果虞庆能提供其他证据,兴许还有将此事彻查到底的希望。”   顾凌洲视线落到回来后一直安静立在下首没有说话的少年郎身上,问:“你的想法呢?”   卫瑾瑜垂目,恭行一礼,答道:“下官以为,能解两万灾民燃眉之急,让灾民们顺利吃上粮食,已是阁老莫大功德。”   卫嵩亦坐立不安在家中等消息,早有耳报神将户部发生的一切汇报于他,听闻密道竟被发现,卫嵩越发对卫瑾瑜恨得咬牙切齿。   等卫悯回府,便到乌衣台上,边磕头边怒道:“那个小畜生当众与父亲与卫氏对着干,去讨好那顾凌洲,分明就是白眼狼一个,父亲为何不直接将这小畜生打杀了,反而一味纵容他兴风作浪!父亲可知,因为这个小畜生,如今上京城里多少世家大族在看咱们卫氏的笑话!”   卫悯冰冷无情看着趴在脚下的长子。   闻言,一脚将卫嵩踹开,道:“既有胆量做蠢事,就该把屁股擦干净,这是本辅最后一次为你善后这等事。你还是先盼着,虞庆的嘴巴够严实吧。生了你这样的蠢货,实在是本辅耻辱,卫氏耻辱。”   卫嵩脸色遽变。   也顾不得卫寅卫福还在旁边,直接跪爬过去抓住卫悯的脚,惊慌道:“父亲救我,父亲救我!那虞庆为了脱罪,必会将我攀咬出来的!”   这一刻,卫嵩恍然想起,面前这个父亲,曾经是如何冷血无情。   连最疼爱的卫晏都能舍弃,何况他。   卫嵩越想越惶恐,登时磕头如捣蒜:“父亲,父亲,你不能弃孩儿于不顾!”   卫嵩额上磕出了血,卫悯眼底仍未有任何波动。   宦海沉浮数十年,身为卫氏家主,他早已练就了一副世间最冷最硬的心肠,看着下方凄切哀求的大儿子,脑中无端浮现出和这副做派完全不同的倔强身影,再度将人一脚踢开,走出几步后,方冷漠留下一句:“放心,虞庆不会攀咬你。”   次日三司会审,天盛帝亲临督查院旁听,当着皇帝和三司主审官的面,虞庆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自认自升任户部尚书以来,通过私建密道的方式,暗中往各地倒卖户部粮仓内粮食数百万石,为自己牟取暴利。   那名被灾民抓住往井中投毒的刺客,也招供说是受虞庆指使,数度受刑都不改口。   另一边,锦衣卫亦在虞庆别院里查抄出一座体量惊人,堆满金银珠宝的金库。   人证物证确凿,认罪当夜,虞庆便于狱中咬舌自尽。   虞夫人听闻消息,哀痛欲绝,正欲一头撞死、随虞庆一道而去的时候,一道清冷声音忽在牢外响起。   “夫人不想为虞大人报仇么?”   虞夫人转头,怔怔望着站在甬道里的着青色官袍的少年。   她记得,这少年御史正是那日在巷子里、要带虞庆回督查院的那位,也是虞庆唯一愿意主动跟着走的那位。虞夫人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起来。   “那个杀千刀的老东西,我恨死他,恨死他了!”   “我早就说,让他不要当这个官了,他非说要带我过好日子,给我穿最好的绫罗绸缎,买最好的胭脂水粉,让我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让那些昔日嘲笑过我的上京妇人都羡慕我嫉妒我,可如今呢,他都跑到黄泉底下当孤魂野鬼了,虞青山,这便是你要带我过的好日子么,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   第二批赈灾粮顺利抵达延庆府。轰轰烈烈的户部粮仓案,以户部尚书虞庆伏诛而告终,户部上下因渎职受牵连的官员多达二十多名。   粮仓案告一段落,连日阴雨的天气也终于告晴,仿佛与“仓廪空、灾祸出”传言想应和一般,仓廪的问题一解决,连老天爷都不再继续降灾祸。   夜间的北里照旧喧嚷热闹。   卫瑾瑜坐在二楼一间雅室,自斟自饮,不多时,另一个身披斗篷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摘掉遮面兜帽,露出一张温润面孔,竟是次辅韩莳芳。   卫瑾瑜搁下酒盏,起身行礼:“先生。”   “不用多礼,快起来。”   韩莳芳笑着扶起少年,在酒案对面坐下。   道:“虞庆这个户部尚书一死,便相当于折了卫悯一只有力臂膀。以后户部,再不是卫氏的一言堂。”   “只是,虞庆死后,他的夫人陈氏撞墙而死,尸体却无故失踪,听说卫氏如今派了暗卫,四处寻找陈氏尸体下落,似乎是怀疑陈氏手里握有什么重要证据。”   卫瑾瑜道:“一个妇人手里,能有什么证据,怕是卫氏草木皆兵了。”   “你是不知道,这虞庆虽贪,唯独对这个糟糠之妻一往情深,就算陈氏多年无所出,他也没纳过一房妾室。”   韩莳芳打量少年神色,忽问:“陈氏是在督查院狱中自尽,瑾瑜,你事后没有查过其尸身去向么?”   卫瑾瑜若无其事喝了口酒。   “没有。先生需要我去查证么?”   “那倒不必。”韩莳芳收回视线,重又恢复惯常的温润面孔:“连卫氏都找不到的人,你又从何查起。”   “罢了,不说这些了,你这回查案有功,圣上十分高兴,若无意外,又该升了,先生要提前恭喜你。”   卫瑾瑜一笑,道:“应该瑾瑜恭喜先生,眼下户部群龙无首,卫悯要避嫌,顾凌洲素来不插手六部的事,户部尚书的职位,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没人敢接,户部诸事,多半要由先生兼理。”   叙完话,卫瑾瑜先行离开。   韩莳芳站在雅室内,目光沉下,隔窗沉沉打量着楼下少年身影。   心腹跟在后面,试探问:“阁老是怀疑三公子没说实话?”   韩莳芳手里握着酒盏,道:“雏鹰翅膀硬了,总有想要单飞,不服管教的时候,这阵子派人好生盯着他。”   心腹应是。   **   回到谢府已是深夜。   自从顾、李二女官被太后召回宫,谢琅又到了京南大营任职,东跨院一下变得十分冷清,遇着卫瑾瑜也不回来的时候,甚至入夜廊下灯也不点。   这日廊下和寝室里却罕见亮着灯,卫瑾瑜进去,意外见谢琅一身玄色单衣,站在室中。   反应了下,问:“你怎么回来了?”   谢琅闻着他身上酒气,皱眉:“病还没好,你又饮酒了?”   “我高兴,你管得着么?”卫瑾瑜走过去,笑吟吟望着他:“你不用陪你的苏大人么?”   谢琅觉得奇怪:“我为何要陪他?”   他神色不似作伪。   卫瑾瑜问:“你不喜欢他?”   “喜欢?”   谢琅皱眉,仿佛听到鬼故事。   “我为何要喜欢他。”   卫瑾瑜若有所思望着这个人,忽又问:“要做么?”   “……” 第064章 金杯饮(十二)   谢琅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做么?”   那双乌黑眸里泛着潋滟清光似笑非笑望着他。   背后就是灯烛,谢琅垂下眸,因为优越的身量投射下的影子可以将面前人完全包裹。   “你来真的?”   卫瑾瑜挑衅望着他:“怎么,不敢了?”   谢琅好一会儿没说话,卫瑾瑜便仰着下巴与他对望两根手指沿着那敞开的领口边缘充满挑逗气息,一路往上比划着走。   “谢将军真是好身材。”   手指成功触摸到那藏在衣襟下、如猛兽蛰伏的结实坚硬的肌肉块垒时,卫瑾瑜故意停顿了下,指腹打着圈,悠悠感叹。   谢琅依旧垂着目。   “你故意找事是不是?”   “是你找事才对吧谢将军。”   卫瑾瑜手指继续打着圈:“你如今好歹也算一方守将没有兵部诏令私自回城想干什么呢。”   谢琅不动如山,任由少年郎素色宽袖落在臂间一片沁脾的冰凉。   闻言长眉轻一挑:“这不是给你制造个立功机会么?明日一早你可以到督查院检举或揭发我这个擅离职守的统帅。”   “那多不好。”   那双眸里的戏谑与笑意更盛:“真害你罚了俸,你还怎么去和你那些相好们幽会去。到时候给人家买酒买好东西穷得当裤子会被人笑话的。”   谢琅不得不正色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告诉我什么?”   “那些都是骗你的。”   卫瑾瑜便问:“没有相好你回来做什么?”   “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   “你会知道的。”   谢家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一边朝帐中走一边扬声吩咐:“孟祥,烧热水。”   外头立刻传来孟祥积极回应:“是世子爷。”   卫瑾瑜气得在他胳膊上咬了口。   他只是有些寂寞,想和他做一会儿,解解乏而已,何时让他这般大张旗鼓了。   到了床上,卫瑾瑜靠在床头,抱臂盯着谢琅脱衣服,问:“你洗澡了么?”   “洗了。”   “怎么,给你闻闻,检查一下?”   谢琅一本正经把脱掉的里衣递过去。   卫瑾瑜闭上眼睛说拿开。   他早就闻过了,不过故意一问而已。   谢琅一笑,把衣服丢到衣架上,道:“你若不满意,我再抱着你洗一次也是可以的。”   卫瑾瑜冷冷一挑唇角。   “谢将军倒是会见缝插针地给自己谋福利。”   睁开眼,看对方脱得差不多了,卫瑾瑜也开始脱自己的。   “别动。”   谢琅看见,皱了下眉。   卫瑾瑜正解腰带的手旋即被拿开。   谢琅:“这种事,不用你自己做。”   卫瑾瑜便看着他欺身过来,熟练解开他腰间玉带,将他的外袍一点点脱下。那赤.裸着的蜜色肌肤在眼前晃动,卫瑾瑜有些眼馋。   他要是能有这样好的体格就好了。   可惜上京城里养不出这样的筋骨。   手指不由自主就摸了上去,带着欣赏的目光,缓缓抚摸着,如抚摸一件锻造惊艳的宝剑。   谢琅动作明显顿了下,扬眉,含着警告道:“待会儿受不住,你可别怪我。”   夏衫轻薄,脱了外面的绸袍,就剩里面一件里袍和绸裤。只剩下绸袍时,卫瑾瑜忽然起身,攀住谢琅的颈,跪坐到对方腿间,轻声道:“谢将军,光嘴皮子厉害是不管用的,让我瞧瞧,你到底有多少本事呀。”   这个妖孽。   谢琅忍着道:“急什么。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想和我做?”   卫瑾瑜不轻不重咬他一口。   “我想高兴啊。你呢,你又为什么大半夜跑回来?”   “我也高兴。”   谢琅低低道了一句。   叹道:“你难道真的瞧不出来,我喜欢你么?”   “喜欢?”   卫瑾瑜咀嚼着这两个字,像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笑了声,道:“这种时候,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作甚,谢唯慎,你是不是玩不起。”   谢琅好一会儿没能开口说话。   被气得。   卫瑾瑜打了个哈欠。   “你到底做不做,若是不做,我可要睡了。”   既要做,还如此拖泥带水,说这些有的没的,卫瑾瑜不是很理解。这人不就是馋他这副身子么。   “不许再乱动了。”   谢琅似乎是忍到了极致。   卫瑾瑜这才意识到小腿抵着的异样。   只是隔着衣料触碰,已经可以想象那惊人的天分。   卫瑾瑜越发好奇。   这人明明馋得都不行了,还在忍什么呢。   正揣测着,那带着薄茧的宽大手掌,忽探入绸袍里,在他反应过来时,捏住了关键处。   卫瑾瑜忍不住仰头闷哼一声,咬住了唇。尚环着谢琅颈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两人身体隔着一层绸袍紧紧贴着。   “受不住了直接说。”   “不许咬着。”   谢琅低眉说了句,旋即俯身,强势撬开那合着的齿,噙住了那两片莹润浅淡、仿佛涂抹了蛊药的唇。   床帐层层合上,房间里的烛火,硬是烧了一夜未灭。   孟祥候在廊下,起初还欣慰自己世子爷终于开了窍,看到这副景象,又开始担忧,自家世子爷这如狼似虎的,那三公子能不能吃得消。   一直到接近天亮时,谢琅方披衣出来,吩咐送热水。   孟祥满目惊愕望着谢琅两侧肩上血淋淋的牙印,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紧忙叫人送热水进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谢琅方掀开床帐,打横抱起那穿着件被撕碎了好几片的绸质单袍,正蜷着腿睡得沉的人,进到浴房里。   出来帮人把头发仔细擦干,又换上一件清爽干净的绸质寝袍,抱回到床上,用被子仔细裹好,谢琅自己也才躺下。   他了无睡意。   因为刚刚过去的一夜。   上回睡得糊里糊涂,这是他头一回,在舒服温暖的床帐内,有烛火照明的情况下,如此细细体验品味这种事。   他从不知道,那种被完全包裹的感觉,是那样一种冲击天灵盖,几乎令他失去所有理智的愉悦。虽然以一排几乎要咬到他骨头的牙印为代价。   他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平生最好,无非弓马刀剑,排兵列阵,所有的感情,也皆是系在爹娘、大哥、二叔、三叔这些亲近的人身上。   这是又一次,他生出想要永生永世拥有另一个人和一个人纠缠到死的渴望。   虽然这个人,眼下只是为了寻求快感才找到他。   到底是他对不住他。   他不该轻易接那封和离书,也不该这么长时间对他不闻不问。   而且,他越发看不透这个人了。   连破两桩大案,桩桩牵扯到卫氏,他到底想干什么。   方才趁着欢好之际,他试探了很多次,这人嘴巴却紧得很,一个字也不肯和他吐露,还咬他,嫌他聒噪。   **   卫瑾瑜第二日醒来就有些后悔。   松快是松快了,快活也是真快活了,可是好像快活地有点过头了,尤其是一睁眼,看到身旁人正虎视眈眈,用一种歉疚并充满占有欲的眼神望着他的时候。   不过一时兴起睡一睡而已,这人不会又当真了吧。   卫瑾瑜生出一种不该随意招惹饿狼的懊悔。   坐起来,见身上已经换了新的绸袍,头发也洗过,卫瑾瑜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两条腿到底有些使不上力气,缓了许久,才勉强能挪动。   两人都是有官职在身的,夜里再荒唐,白日也不能耽误了上值。   谢琅先一步起来,让孟祥去备早膳,穿好衣袍,要帮卫瑾瑜穿,卫瑾瑜道:“不用,我没那么娇弱,自己穿就行。”   眼瞧着对方又恢复了素日里冷冰冰的模样,仿佛昨夜欢娱只是花钱买了场贪欢一样。谢琅郑重道:“瑾瑜,对不起。”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抬头,疑是听错了。   谢琅道:“我承认,之前在猎场,我因为袁放的事,心灰意冷,伤到了你。”   说完,他走过去,接过卫瑾瑜手里的靴子,帮着套到脚上。   卫瑾瑜盯着他动作笑道。   “谢将军,你想多了。”   “我并没有介意任何事,你也不需要因为这些事向我道歉。”   “而且,猎场的事,我没有帮忙也是真的,你就算就恨我,那也是再正常不过。”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因一道赐婚圣旨,才被迫绑在了一起而已。谢琅永远不会理解他,他大约也无法了解对方的一切。   偶尔逢场做个戏,做完就一拍两散,彼此都轻松。   如果要认真谈感情,不免要各种计较掰扯,可就太累了。   谢琅不甘心问:“你若不是介怀此事,那封和离书,又是怎么回事?”   “和离之事,不是我们一早就说好的么。”   卫瑾瑜默了默,忽道:“谢唯慎,我们不要讨论这些事了,好不好。”   谢琅也知再说下去多半又要不欢而散。   此事毕竟是他有错在先,便点头,说好。   穿好衣服,又净过面,两人一道到廊下用早膳。   谢琅将两颗水煮蛋都剥了壳,放到卫瑾瑜面前的碟子里。   卫瑾瑜拿起一颗,慢慢吃着。   谢琅忽笑道:“这回又该升官了吧。”   “说不好。”   “为何?”   “我自然想升,可能不能升,除了圣上,还得看顾凌洲的意思。”   督查院没有五品监察御史,再往上升,就得直接升四品佥都御史,他年纪到底小了些,也不知顾凌洲肯不肯让他这么快上去。   谢琅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道:“有你这样一员干将,顾凌洲没道理不给你升。”   卫瑾瑜摇头。   “那可不一定,我这回虽立了功,但也犯了他很多忌讳,这位顾阁老心里还指不定怎么看我呢。”   有上一世做参照,顾凌洲兴许觉得他是一把不错的刀,但真正欣赏喜欢的,可不是他这一款。   闲谈能闲谈到彼此升官发财的话题,和以前比,到底还是有很多进步。   卫瑾瑜转道:“别光说我,谢将军这回赈灾立了这么大功劳,也该升了吧。”   “以后有什么打算,还在京南大营待着?”   谢琅一笑。   “不待着还能去哪儿。”   “京南虽苦了些,但无人管束有无人管束的好处,最近,我恰好结识了两个不错的朋友。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认识一下。”   “朋友?”   “是啊,能出生入死,两肋插刀的朋友。”   卫瑾瑜若有所思。   京南那种地方,除了京南大营就是土匪窝。   在土匪窝里交朋友,谢琅想干什么。 第065章 金杯饮(十三)   见卫瑾瑜不说话谢琅问:“怎么,没有兴趣?”   卫瑾瑜摇头,抬袖给自己倒了盏茶。   “能与谢将军这等盖世英雄出生入死、两肋插刀的朋友自然不是一般朋友,这等机密事,我可不想知道。免得日后谢将军的朋友再出了差点要怪罪到我头上。”   谢琅一愣旋即像抓住了某个重要证据道:“你还说你没有怨气。”   “我没有呀,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卫瑾瑜把玩着茶盏,漫不经意回。   谢琅也倒了盏茶,抱臂,目光深深若有所思望着对面少年郎道:“其实瑾瑜我现在忽然发现,你我未必不能握手言和一起谋事。”   卫瑾瑜眼底毫无波动。   “谢将军背靠北郡谢氏在上京城里又有一大群亲朋故交,好友知己就算再缺盟友也犯不上找我吧。”   “那些只是酒肉朋友而已没有能谋事的。”   “是么?”   卫瑾瑜喝了口茶。   “那你倒是说说你要谋什么?”   谢琅:“我若说了你肯告诉我,你要谋什么么?”   “我?”   卫瑾瑜笑得纯良无害:“我的目的还不够明显么我就是要往上爬呀。”   “越高越好。”   像是料到这个敷衍的答案,谢琅一笑:“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是问你,你往上爬的目的。世人做官,无非为了功名利禄而已,可我瞧着,你倒像哪样也不图。那你做官,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与卫氏对着干吧。”   卫瑾瑜:“想让我自己活得更快活,不成么?”   “别总问我,谢将军,有本事你也掏心窝子说说实话,在这上京城里,当真没有与你一起谋事的人么?”   谢琅:“没有。”   卫瑾瑜点头。   “既如此,你我也没什么可谈的了。”   “俗话说得好,好奇害死猫,我对谢将军的事不感兴趣,也希望谢将军能收敛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别对我的事太在意。”   “你我——只当个床上盟友,不好么?”   “今日,多谢谢将军的好茶了。”   说完,卫瑾瑜便搁下茶盏起身,往外走了。   明棠已经驾车在外面等着,一直等卫瑾瑜出了东跨院,登上公主府的马车,谢琅方收回视线,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   雍临牵了马过来,问:“世子爷,咱们也出发么?”   谢琅却道:“不急,先去趟二十四楼。”   雍临一愣,觉得自家世子一定是疯了。   “这个时辰去二十四楼,世子爷您肯定会被人瞧见的,万一要是撞见那些御史可就完蛋了。您这官还要不要升了。”   谢琅起身一笑。   “我要的就是被他们瞧见。”   “别废话,走吧。”   出府前,又吩咐孟祥:“以后东跨院的灯,无论我在不在,天一黑就准时掌起来,浴汤也早些备好,随时烧着,不要等着他回来自己找你们要。”   “早膳晚膳,也都让小厨房提前做好在灶上温着。”   “你是侯府的老人了,如何照顾人,应当比我清楚。下次回来,别再让我瞧见黑灯冷灶的情况。太后把那两个女官召回宫里,不是为了给你们省事。”   孟祥立刻明白这个“他”是指卫三公子,羞愧之余,正色应下,道:“世子爷放心吧。属下都记下了。”   到底忍不住问:“外头那些传言……”   谢琅冷冷道:“我与他是圣上赐婚,别说只是几句传言,就算我们私下里真的交恶,闹了不愉,我与他照旧是夫妻,他只要住在这里一日,谢府上下,就不能丝毫怠慢他。”   他语气罕见严厉。   孟祥跪了下去。   “属下知错,也明白了。”   这日早朝,天盛帝果然为户部粮仓一案顺利告破大行封赏,经凤阁审定后,天盛帝当朝宣布升卫瑾瑜为正四品佥都御史,原四位佥都御史之一的杨清则擢为正三品左副都御史。   参与延庆赈灾事宜的官员也各有封赏,苏文卿年纪轻轻已高居三品侍郎之位,自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往上升,皇帝便赏赐了其一座宅子和金银珠宝若干。谢琅修堤平乱有功,原本要升为从三品定远将军,然而因有御史参其仗着赈灾有功,玩忽职守,竟在回京南大营途中,公然撂下两营兵将,大摇大摆跑回上京,在二十四楼里与一群纨绔子弟群欢作乐,朝臣群起抨之,天盛帝不得不收回封赏诏命,仍让谢琅待在四品宣威将军的位置上,滚回京南大营面壁思过。   申斥诏书下来时,谢琅正在包厢里同姚松等人吃酒。   姚松感叹:“为了这顿酒,害你丢了一个从三品的官位,唯慎,哥哥对不起你啊。”   谢琅照旧端着副混账姿态道:   “京南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从三品和从四品有何区别,哪里如坐在这里,同诸位饮酒畅快。”   众人皆是捧腹大笑。   姚松一拍大腿:“没错,这世上哪有比美酒和美人更教人开怀的事。”   “说起这美人,唯慎,你身边那个蛇蝎美人卫三,小小年轻就升了正四品,可真是教人刮目相看啊。这一批新科举子里,就数他和苏文卿二人最扎眼了。更有趣的是,苏文卿是靠着咱们那位首辅大人的赏识提拔,一脚跃了龙门,这卫三却是连破两桩大案,踩着卫氏的脸面升上去的,任谁不说一句大义灭亲,心狠手辣。”   “夜里睡觉,你们躺在一处,也不怕他咬你一口。”   纨绔们说起浑话来没个正经,谢琅面无表情饮了一口酒,因为这话,肩上牙印无端有些抽疼,道:“他想咬我,也得有那个胆量。我只是有些好奇,他一个卫氏嫡孙,为何会与卫氏过不去。”   姚松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难道不知道他父亲卫晏,当年是如何死的?”   一个纨绔忍不住道:“大公子,这种事你也敢拿到酒桌上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是他们卫氏的罪臣,又不是我们姚氏的罪臣。”   姚松给自己和谢琅各斟了一盏酒,方道:“我听说,当年登闻鼓事件发生后,是咱们那位首辅大人,为了保全卫氏名声,连夜进宫,请求圣上将卫晏处死以正视听的。卫晏被杖毙时,那卫三就站在皇帝身边,虽然听说此子一滴泪也没流,可到底是生身父亲,那心里头,怎么会对卫氏没有一丝怨恨。”   “自然,卫晏之死天下皆是,卫三生母,那位监国长公主的死,至今才是一个谜团呢。”   此事便更是皇家禁忌了,一时间,雅厢内的气氛都有些凝肃。   谢琅不动声色转着酒盏,问:“那位长公主,又是如何死的?”   姚松道:“明面上都说,长公主夫妇鹣鲽情深,明睿长公主是因为听说了卫晏身死的消息,在宫中哀痛而绝。可你们想想,此事难道不奇怪么,长公主既然身在宫中,又有监国之权,为何会眼睁睁看着卫晏被杖毙而丝毫不出来阻拦。且明睿长公主不是一般女子,那是先皇口中魄力不输男儿,有皇储之风的帝女,就算真的听说了卫晏身死的消息,又怎会轻易哀绝而亡。自然,这些还不算最诡异的……”   一众纨绔不由听入了神,见姚松突然停下,忍不住急问:“那最诡异的是什么?”   这等皇室秘闻,寻常勋贵子弟和世家子弟是绝不可能知悉的,也只有姚松这种大族嫡子,才可能知道一鳞半爪的内情。   姚松越发卖起官司,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第二盏酒,方道:“自然,我也是道听途说的,你们听听即可,不必当真。我听说,其实在登闻鼓事件发生的三日前的夜里,明睿长公主就被一位凤阁执事以凤阁有紧急公务为名请进了宫中,自那夜入宫之后,长公主一直没有回府,一直到三日后卫晏身死,宫中才传出长公主哀绝病逝的消息。”   “之后,礼部为明睿长公主举行了隆重的丧仪,却无一人亲眼见过长公主的尸体,连长公主生母,当今太后以死相逼,都未能将那已然被钉死的厚重棺木打开。于是就有传言称,长公主其实不是病死,而是被毒死的,因怕露出端倪,礼部才受命封死了长公主的棺木,不许任何人窥探长公主遗体。甚至还有更离奇的,说长公主早在卫晏死前,就已经不在了。”   纨绔们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由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寒气。   有人又问:“明睿长公主可是先帝亲封的监国长公主,听闻长公主死后,当今圣上哀痛欲绝,在长公主灵前整整哭了三日,形销骨立,不成人形,到底谁有这么大胆子,竟然敢谋害长公主?”   “谁知道呢,陈年旧事了,就算真有什么阴谋,谁还会去深究。”   “如今陆允安与卫晏皆是板上钉钉的罪臣,此事,就更不会有人提起了。”   “我也是当个稀罕事与诸位说说,来,咱们继续喝酒。”   恰好老板送了几名伶倌进来,气氛便也重归热闹,姚松问老板:“隔壁厢好生热闹,谁做东请席呢?”   老板笑道:“不是谁做东请席,是礼部尚书文尚要告老还乡了,礼部一众官员一块设了席,为这老尚书辞行呢。”   “原来是这老家伙。”   姚松道:“你们可别小瞧这老头子,这位文尚书,文氏家主,可是当年东宫两位太傅之一,天盛元年最早入阁的阁臣,连圣上都得让其三分薄面,这些年担任礼部尚书,掌着科举大事,招揽了不少门生子弟,顺顺当当从尚书位上退下,这回致仕,可是风光无限。”   **   “文尚?”   次日,督查院,政事堂值房,顾凌洲看了眼杨清递来的拜帖,沉吟须臾,道:“他不是要致仕回乡了么。”   一旁,卫瑾瑜整理文书的动作轻轻一顿。   杨清说是。   道:“听闻这位文尚书,有意举荐其子礼部侍郎文怀良接替其尚书位,这两日已经接连去过卫府与韩府拜会,今日来见师父,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顾凌洲不知想到什么,皱了下眉。   最终道:“请进来吧。”   等顾凌洲起身去窗边站着,卫瑾瑜放下文书,问杨清:“阁老为何看起来愁眉不展?”   杨清冷哼道:“你是不知道,这位文尚书,虽然与师父同列七卿,但仗着年纪大,曾比师父早入阁,当过几年阁臣,素来喜欢拿乔拿架子,甚讨人厌。”   “等待会儿见了,你就明白了。”   不多时,司吏便来禀,文尚书到了。 第066章 金杯饮(十四)   “顾阁老是大忙人啊老夫来了几回都扑了空,今日可算是见着本尊了。”   文尚身着二品尚书服,两手背在身后边说边走了进来。   一把雪白美髯,轻轻飘拂在身前,光滑顺溜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进来后文尚草草抱了个拳便直接拣了把空椅子坐了下去,抚须打量一圈,道:“到底是阁老办公之处,顾阁老这政事堂的值房,可比我们礼部大堂阔气多了。”   顾凌洲笑着吩咐:“给老尚书上盏茶。”   “老尚书这美髯养的得宜不知要羡煞上京多少同僚。”   文尚捋了一把须:“起初也没想养这么长陛下当年在东宫受老夫教导时总夸老夫胡子长得好养着养着便习惯了。”   司吏很快奉了茶过来。   文尚掀开茶盖,拨开茶叶只浅浅饮了一口便搁了下去。   复环顾四周,道:“青樾你这值房处处都好唯独一点不好太简朴了比老夫的书房都冷清知道的说你顾阁老自律简朴,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圣上亏待功臣了。老夫好歹算是为你授过几天书虽无师徒名分,也少不得说一句,咱们世家大族,在朝为官,须要有大族气势气派,切莫学那些小门小户、沽名钓誉的寒门官员做派。”   杨清听得暗暗皱眉。   顾凌洲徐徐一笑。   道:“青樾粗俗武夫一个,在这些事上,自然比不上老尚书精致讲究,见多识广。”   文尚摇头:“顾阁老,你可太谦虚了,旁的事且不说,论起做官,老夫我可远不如你。”   “记得老夫初入阁那年,你还在江左驻守吧,那年冬天你回京述职,还是老夫代圣上去迎的你。城门相见,老夫让你直接策马入城,你却坚持要下马同老夫行大礼,说礼节不可废。就这一点,多少边将,都比不上你顾青樾呀。”   顾凌洲道:“老尚书好记性。”   “由不得老夫不记得啊。”   “老夫入阁时,已年近五十,在阁老位置上满打满算也就待了八年,可你顾青樾入阁时,还不到四十,在次辅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老夫如何能与你相比。”   “说到底,这人有人运,官有官运,老夫入阁时,凤阁虽有四位宰执,却是某些人的一言堂,如今这位首辅虽也强势,可与那陆允安相比,到底通情达理太多了,你们次辅的日子,也远胜老夫当年。否则,这凤阁,哪里轮得到你与韩莳芳这样的资历来坐呢。”   一旁杨清面色已难看至极。   他料到这文尚会倚老卖老,仗着资历深,说些不中听的话,却没料到对方竟能倚老卖老到这等地步。且还当着他们这些下属官员的面。   跟着侍奉的司吏也悄悄抹了把汗,没料到这礼部尚书竟如此出言无忌。   顾凌洲端坐案后,抚须笑而不语。   文尚越发洋洋得意,想,便是以刚正闻名的顾青樾又如何,在他面前,不也得让他几分面子。   文尚书伸手理了理官袍,还欲再说几句,耳畔忽传来一声轻笑。   虽则只是极轻一声笑,落在文尚耳中,竟有些轻蔑的意味。文尚目光斜斜一扫,便瞧见了侍立在顾凌洲身侧,一身青色官袍的少年郎。   少年嘴角笑意尚未消尽。   文尚当即沉下脸,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道:“没笑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之前听过的一桩趣闻而已。”   “什么趣闻?”   “路边长了颗枣树,树上结了很多又红又大的枣儿,一个老头儿和两个小孩儿都想摘树上的枣子解解渴,老头够不着,回家拿杆子,等回来一看,两个小孩已经爬到树上,把上头的好枣全部摘光了,老头便气得在树下跺脚大骂:‘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二十岁,这些枣儿,能轮得到你们这些兔崽子吃?’”   文尚就是再迟钝,也能听出对方是指桑骂槐,在借这子虚乌有的趣闻故意奚落自己。   想他身为文氏家主,七卿之一,天盛元年最早入阁的阁臣,走到哪里不是受人追捧,被人恭维,何曾遭过如此羞辱,当下怒不可遏,拍案问:“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黄毛小子,你是何人?也敢在老夫面前搬弄口舌?”   卫瑾瑜抬袖,不卑不亢施一礼。   答道:“督查院御史,卫瑾瑜。”   文尚一愣,皱眉。   好半晌,冷笑道:“我当谁,原来是首辅口中的不肖孙,为了往上爬连祖宗都敢出卖的小白眼儿狼啊。”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   “身为督查院御史,下官所行所为,皆是凭国法律法,而无任何私情。”   “倒是尚书大人身为七卿之一,罔顾事实,颠倒黑白,诋毁侮辱下官,还连带着毁坏首辅清誉,不知是何居心?还是说,文尚书是要当着阁老的面教导下官,身为御史,应当徇私枉法,而不应秉公守法?”   “你你你——”文尚气得两眼发黑,几欲吐血,食指中指并在一起,颤颤指着卫瑾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反驳,浑身哆嗦半天,只能朝顾凌洲道:“青樾,这可真是你教出来的好下属啊!”   顾凌洲这才侧目发话:“老尚书面前,不可无礼,还不与老尚书认错。”   “下官失言,尚书大人见谅。”   卫瑾瑜垂目,淡淡说了句,语气里毫无半分恭敬可言。   到底还有正经事,对方身份又特别,有太后护着,文尚只能强咽下这口郁气,道:“今日老夫过来,其实是有一件正经事要与顾阁老商议。”   “老夫马上就要致仕,礼部在六部中看着无足轻重,却掌着祭祀科举两件大事,稍有差池,那是要动摇国本的,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无论交给谁,老夫都不放心啊。这些日子,老夫是辗转反侧,悬心不下,思来想去,也只有老夫那个不孝子怀良,能勉强担此重任。”   “只是此事毕竟还得你们凤阁来裁夺,首辅与韩莳芳那里,老夫已经打过招呼,眼下,也过来与你说一声。”   “青樾,你应当没有异议吧?”   文尚书抬高了些语调,问。   说完,文尚书又捕捉到一道冷笑。   他不由眉峰耸立,目光咄咄逼向那站在角落里的少年郎:“你又笑什么?”   卫瑾瑜抬目,一脸无辜:“尚书大人听错了,下官没有笑。”   “……”   文尚书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同时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出现幻觉了,依旧望向顾凌洲:“青樾,你就给个准话吧。”   顾凌洲道:“只要首辅与韩相没有意见,青樾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   “老夫还有事要忙,就不耽搁你办公了。”   文尚书起身,满意而去。   看着对方志得意满扬长而去,杨清不免冷笑道:“那文怀良,纨绔子弟一个,之前参与科考审卷,竟大意马虎到将两名考生的试卷弄错,险些酿成大祸,幸而师父明察秋毫,才挽回一劫。这位文尚书,竟然能大言不惭说满朝文武中,只有他这宝贝儿子文怀良堪任礼部尚书一职,可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   “这文尚书老来得子,可真是把这个宝贝儿子捧到天上去了。”   顾凌洲没接话,而是看了眼乖巧站在身后的少年,道:“你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卫瑾瑜展袍跪下,规规矩矩伏地请罪。   杨清刚要说话,顾凌洲已道:“起来吧。”   **   出了督查院,心腹立刻迎上来,察言观色道:“看老大人神色,那位顾阁老,是应了大人所请?”   文尚抚须道:“老夫资历摆在这里,他顾青樾就是再清高,也得给老夫这份薄面,想当年老夫入主凤阁时,他顾青樾和韩莳芳,都是站着同老夫禀事的。如今虽时移势迁,可只要文氏不倒,陛下对老夫的信任和倚仗不减,这朝中文武百官,上京诸世家,都要给老夫这个面子。”   “大人说得极是。”   “少公子若是继任了尚书位,大人的门生故吏,会更加死心塌地效忠文氏。”   “是啊。”文尚苍老面上现出几分睥睨色:“上京诸世家,虽以卫氏、姚氏、裴氏为首,可这三家之后,必有文氏一席之地。那些见风使舵的宵小,以为老夫致仕,便能将礼部这杯羹从文氏手里夺入自己口中,简直愚蠢至极。”   “要不是顾青樾此人难搞定,老夫根本不必出马,这尚书位,也必是文氏子弟的囊中之物。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那碗血里可有老夫一份……”   文尚及时收了嘴,道:“先回礼部吧。”   来到马车前,车前没有摆脚踏,而是跪着一个人。   文尚瞧着对方,道:“梁音,等老夫致仕了,你便继续给老夫的儿子当脚踏吧,这一辈子,你是注定要被老夫踩在脚底下了。”   名叫梁音的人没有反驳,恭顺道:“大人请上车。”   “哈哈。”   “要是教人瞧见,当年铁骨铮铮的梁音梁大人,如今竟是这副卑贱模样,你说,世人会作何反应。”   文尚直接踩着梁音的背脊,大笑着上了马车,在梁音背上留下一个泥脚印。   **   长乐坊是北里规模最大的赌坊之一,一入夜,赌客盈门,沸反喧天,不输北里任何一家欢娱场所。   礼部侍郎文怀良便是其中一员。   文怀良痴迷博戏,是这里常客,刚进来,便被赌坊里的堂倌引到了贵宾区域,堂倌鼻梁上长着一颗大黑痣,笑着问:“文大人今日想玩什么?”   文怀良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老规矩。”   “得嘞。”   堂倌领着文怀良来到赌桌前,一大堆赌客正在对着桌上一只倒扣的碗喊着押大押小,稍时碗揭开,三只六面骰上,皆是一个赤点朝上,有人欢呼有人跺脚扼腕。   “呦,这不是文侍郎,快请上座。”   见文怀良过来,众人纷纷让开,让文怀良坐到主位上。文怀良受恭维惯了,心安理得坐了下去,既坐了主位,筹码自然不能太少,免得让人看轻了。   文怀良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多年,自有一手高超赌技,那便是能隔着碗,靠着听音来辨别骰子大小。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运气格外差,一对耳朵仿佛失灵一般,越听越乱,屡屡出偏差,没多久,文怀良鼓囊囊一个钱袋就见了底。   “怎么,文大人该不会总共就带了这么点钱过来吧?”   有人故意问。   文怀良岂能说是,只能咬牙,把腰上挂的家传玉佩当筹码押了出去。   可惜又输了。   文怀良呆若木鸡,眼瞧着祖传的玉佩就要被人收走,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忽越过人群,抢先一步压在了那玉佩上,接着一道声音道:“文大人的玉佩,我替他赎了。”   众人循声一望,见是一个温雅如玉,穿浅绿绸袍的少年郎。少年郎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搁在赌桌上,问:“这钱可够?” 第067章 金杯饮(十五)   望着赌桌上摆着的面额整一千两的银票不仅一众赌客,连文怀良本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小兄弟,你真要用一千两来赎这块玉佩?我们可没零钱找你。”   对面坐庄的人问。   他们这一桌的赌注加起来才几百两若真是一千两赎一块玉佩,他们可是大大赚了。   少年抬指,将银票往前一推道:“长乐坊的规矩在下自然清楚只要诸位肯把玉佩归还给文大人,这银票便归诸位,咱们银货两讫。”   “爽快!”   坐庄的锦衣男子使了个眼色,家仆立刻将银票收起,让文怀良把玉佩拿了回去。   文怀良虚惊一场。   这玉佩虽算不得多贵重却是文氏祖传之物真要输了出去将来被人一传扬他们文氏的脸面可要被他丢光了。   他那日日将文氏荣辱挂在嘴边的爹第一个饶不了他。   “小兄弟请留步!”   见少年转身要走,文怀良忙站起来分开众人追了上去。   少年停步转身一笑,问:“文大人是在喊在下么?”   “自然!”   “小兄弟仗义援手之恩文某没齿难忘!”   说着文怀良弯腰到底朝少年郑重打了个揖接着困惑问:“只是……不知小兄弟如何识得文某?又为何要帮文某?”   少年抱拳回礼道:“文大人的名字,这上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多少文人学子都以得文大人一幅字画为荣,在下也不过是敬慕者之一而已。今日偶然路过,见文大人遇着难处,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文怀良原本还有些难为情,被这么一夸,甚是飘飘然,抚须挺身而立,道:“小兄弟谬赞了,不过是闲着没事,瞎写瞎画而已,也就大家抬爱,给文某一个面子。”   文怀良的书画水平自然不怎么样。   只不过因为其是文氏少主,又担着礼部侍郎一职,掌着科举大事,许多效忠文氏的门生有意拍马吹捧而已。   在礼部,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底下官员想要有晋升机会,就得学会欣赏文侍郎的字画,并愿意画重金购买文侍郎的字画。   要是没这点眼力价与品位,这辈子不仅与升官无缘,还可能遭到报复打击。   文怀良第一次发现写诗作画是如此美妙,不仅能陶冶情操,满足虚荣心,收获才子名声,还能让数不尽的金银都滚滚流进钱袋子里来。   那些个寒门书生,顶着风吹日晒,酷暑大雪,在街上摆一整天的摊,都不一定能卖出几幅字画。   而他文怀良,根本不必出门,拥着美人,喝着美酒,品着珍馐,便自有无数人上赶着找上门来求着他,抢购他的作品。   他若不肯卖,对方还要诚惶诚恐反思一下自己的错处。   只是虽有如此敛财通道,文侍郎依旧常常陷入钱不够花的困境。   因文侍郎除了写诗作画这项爱好外,平生最爱两样东西,嫖与赌,一日十二个时辰,大半时间都消耗在这两件事上,所要耗费的钱财数目,自然也相当可观。   今日过来长乐坊,也是因为近来钱袋渐空,文怀良想试试手气好好赚一把,谁料运气不佳,险些连裤子都输了。   “对了,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做何营生?”   文怀良打量着对面金相玉质、容色秀绝的少年郎问。   少年谦逊回:“在下姓金,不过一个暂时寄居在上京的闲人罢了,名字不足一提,读过几年书,家道中落后,便跟着一位亲戚做些药材买卖,也经营着几家书坊。”   “原来如此。”   文怀良在心里想,难怪气度如此温润出挑,原来是家道中落的书生,又难怪出手如此豪阔,原来是做生意的。   知道他字画,原是经营书坊的缘故。   文怀良心中疑虑尽消,赞叹:“金公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实在令文某佩服啊。”   文怀良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荤素不忌,不知玩儿过多少伶妓小倌,可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个。   文怀良难免意动,面上不露声色,道:“不知金公子眼下住在何处?那一千两银子,改日文某必亲自上门奉还。”   少年一笑:“区区一千两而已,无足挂齿,能帮到文大人,是在下之幸。若能用一千两银子换一个和文大人交朋友的机会,在下可是大大赚了。”   文怀良自然也只是说个客气话,他眼下连祖传的玉佩都要当出去了,哪里来的银子还钱,见对方如此聪明上道,立刻道:“就算金公子不开口,金公子这朋友,文某也是交定了。相逢是缘,金公子若不急着回去,便赏脸到街上与文某喝一杯如何?”   长乐坊地下经营着赌坊,楼上却是经营着一家酒楼。   北里许多赌坊都是这种模式。   少年似犹豫了下。   “天色已晚,叔父还在家里等着,要不还是改日……”   “诶,择日不如撞日,你们生意人,又不赶着上值,谈生意还分昼夜么?”   少年便抱拳:“那就却之不恭了。”   **   两人在酒坊里坐定,刚喝了两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便急匆匆走了进来,来到少年身边,跺脚道:“金公子,可算找着您了,工部两位侍郎还在等着您呢,您怎么搁这儿喝上了?”   文怀良听了这话,大为吃惊。   没想到对方竟和工部的人也有生意做,工部不比他们礼部,遇着修堤修路修宫殿这样的肥差,有的是大笔油水可捞,钱袋可比他鼓囊多了。   文怀良不由侧耳细听。   就闻少年道:“你也太没规矩,没瞧见我正同文侍郎喝酒么,你且去告诉那两位侍郎,货已备好,都是从西夷人那里进的上等好货,明日我定准时给他们送到府上。”   管事应了声是,告退走了。   文怀良眼睛滴溜溜一转,试探问:“不知金公子口中的好货是什么货?”   少年笑道:“只是一些寻常补药而已。”   见对方口风甚紧,文怀良故意板下脸:“金公子,你还是拿文某当外人是不是,现下谁不知道,西夷出奇货,能让金公子大费周折从西夷进的好东西,怎么可能是寻常补药。”   “倒不是在下故意隐瞒,而是——”   少年双目笑吟吟打量着文怀良。   “文大人正当壮年,应当是不需要这种补药的。”   只一句话,就让文怀良口舌发起了燥。   “是……那方面的补药?”   金公子点头。   文怀良霎得眼睛一亮,也顾不上喝酒了,道:“金公子,你是年纪小,不懂这方面的事,只要是男人,无论多大年纪,想要收获极致的快乐,就都离不开助兴之物的。不瞒公子,那种药……呵呵,文某哪里会不需要,反而要经常服用呢,可惜市面上多得是滥竽充数的劣质品,想买到好的殊为不易,公子手里既有西夷货,能否让文某也开开眼?”   金公子道:“在下手里也只是些中品货而已,只怕文大人看不上眼。”   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来,那瓷瓶通体漆黑,瓶身绘着一种奇怪图腾,的确是西夷风格。文怀良拿起瓷瓶,拔开木塞,拿手扇了扇,只闻了一下,面上便露出陶陶然之色,眼睛越发亮,问:“这一瓶好物,不知要多少钱?”   金公子:“不多,三百金而已。”   “三、三百金?”   文怀良惊得合不拢嘴。   “没错,工部两位侍郎各预定了十瓶,还嫌在下进的货不好呢。”   文怀良把瓷瓶放下,越发抓心挠肝。   半晌,他咬了咬牙,似下定了决心,道:“金公子,也卖文某十瓶如何,钱么,文某今日随没多带,但改日一定给公子送过去。”   金公子道:“倒不是在下在乎钱,而是手里仅有的二十瓶货,已经全部被另外两位侍郎订走了,就算文大人有现成的金子,在下也没法卖给文大人。”   文怀良大为失望。   他久混风月场的,自然知道,这种好物是奇货可居,可遇不可求的,错过了这村,恐怕连买的地儿都没有。   焦灼之际,就闻对面少年接着道:“不如这样,今日这一瓶,就当在下免费送给文侍郎试用,文大人若用得好,又实在喜欢,在下再设法给文大人匀一些货出来,那两位大人,想来一下也用不完那么多瓶,在下多费些口舌,尽力从中周旋一下便是。想来若知道是文侍郎要用,那两位大人也不会不通融。”   文怀良喜出望外。   “这,这一瓶可三百金呢,这怎么合适?”   金公子道:“听说文侍郎马上就要继任尚书位了,能和未来的尚书大人交上朋友,只是区区一瓶药,何足挂齿。”   少年郎举止潇洒豪爽。   文怀良满腔感动:“金公子放心,你如此待文某,文某绝不亏待你,以后这上京城里只要有我文某一席之地,就有你金公子一杯羹。”   “来,咱们共饮此杯!”   二人又喝了几盏酒,便起身作别。   文怀良如揣珍宝一般将瓷瓶小心收入袖中,便急急离开了,显然是迫不及待要去试验药的效果的。   酒案后,少年盯着文怀良背影,嘴角笑意慢慢消失,眸底一片冷意。   少年自然也不是别人,而是卫瑾瑜。   卫瑾瑜随后出了酒楼。   从楼里出来,方才那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再度走了过来,只身上穿的不再是锦袍,而是一身乞丐服,搓着手,呵呵笑道:“公子,小的方才演的您可还满意?”   “不错。”   卫瑾瑜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丢到了对方手里。   “谢谢公子!”   乞丐拿了银子,用力咬了咬,确定是真货,咧嘴一笑,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很快消失在人流里。   明棠驾车等在不远处巷口,见卫瑾瑜出来,立刻跳下车走了过来,低声道:“后面总共有两条尾巴跟着公子,可要属下去将他们解决了?”   卫瑾瑜沉吟片刻,却道:“不用。”   “公子知道他们是何人所派?”   卫瑾瑜冷冷一笑:“他不过是要知道我的行踪罢了,无妨,眼下先不必理会。”   “是。”   上了马车,明棠听到车厢里传来的咳声,担忧问:“公子还好么?”   “没事,直接回去吧。”   回了谢府,东跨院灯火通明,寝房里也亮着灯,孟祥笑着迎上来,道:“浴汤已经备好,小厨房也温着晚膳,公子是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卫瑾瑜望着那间亮着灯的寝房,直接进了屋,环顾一圈,见并没有人,默立片刻,方同还在外头等着的孟祥道:“晚饭我已经吃过,先沐浴吧。”   “如果有醒酒汤,劳烦给我端一碗过来。”   “是,公子稍待。”   孟祥立刻让人准备去了。   卫瑾瑜也懒得换衣服,先坐到榻上,揉了揉额。   想,他真是喝酒喝傻了。   喝了醒酒汤,又简单沐过浴,卫瑾瑜照旧看了一小会儿书,就熄灯睡下了。   他咳疾尚未完全好,今日又吃了许多冷酒,便是睡梦中,也头疼得厉害,睡得不是很安稳。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双臂伸了过来,将他抱进了怀里。   后背紧接着抵上一方滚热的胸膛,那胸膛散发的温度,犹如小火炉一般将他包裹着,透过衣料,将骨头里的冷意都给他融没了。卫瑾瑜只沉溺了一小会儿,便惊醒了,回头一看,果然对上一双暗夜里散发着灼亮光芒的眼睛,和一个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   “你怎么又回来了?”   “想你了还不成么。”   谢琅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卫瑾瑜半是讽刺半是奚落挑起嘴角:“闭门思过期间,偷潜回京可是大罪,谢将军,你这将军是不想当了么?”   谢琅丝毫不惧。   道:“瑾瑜,亏得你还是在朝为官的,我如今这将军,是越守规矩越难当,要是不守规矩,多被人捏到些无伤大雅的错处,说不准还能当得长久一些。”   “昨日北境又传捷报,李淳阳的左翼军又被我爹和我三叔逼退了数里,这种时候,我自然要更玩忽职守一些,更混账不堪一些。”   他嘴上如此说,眼底却没多少喜色。   卫瑾瑜再明白不过。   上一世,这份战绩里,应当有此人一份功劳的。   如今堂堂的北境军少统帅,只能困在京南这个土匪窝里,和一个熊晖和一群土匪玩心眼,自然憋屈。   卫瑾瑜把玩着对方衣襟,忽笑道:“玩忽职守也有玩忽职守的好处,听闻前几日,兵部新制的一批兵器,在押往京营途中,被一股凭空冒出的悍匪给截了去,那群悍匪来无影去无踪,个个武艺高强,兵部至今都没能抓到人,也没能把兵器抢回来。眼下兵部主事官员,正急得焦头烂额呢。”   “说来也怪,这批兵器押送路线是绝密,寻常悍匪,怎么会知道呢。”   夹着浅淡酒气的好闻气息隔着散开的衣襟熏在肌肤上,又热又痒,谢琅后背出了些汗,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低眸道:“户部粮仓里数百万石的公粮,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盗走,区区一批兵器,被人抢了又有什么稀奇。”   “倒是你,这么大的酒气,又同谁喝酒去了?”   “愿意同我喝酒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你要挨个盘问么?”   卫瑾瑜说着,忽道:“你抱我抱得太紧了。”   谢琅自然知道他指什么。   夏衫单薄,寝袍也轻薄,那隔着衣料的触碰与磨蹭是那般清晰,暗夜里,一切触感皆被翻倍放大。   滚烫在两人之间弥漫。   一点火星,仿佛能将帐子都烧了。   谢琅一动不动,眸光愈深,道:“松不了,你就忍一忍吧。”   他一寸寸捏着那纤瘦如玉的腕,不经意却捏到一根缠着的类似绷带的东西,神色稍稍一变,问:“这是什么?” 第068章 金杯饮(十六)   这样的细布缠在这样的位置,只能是包扎伤口。   卫瑾瑜打了个哈欠,说没事想把手抽回来。   自然没能抽动。   因对面人不肯松手,捏得更紧了。   卫瑾瑜只能道:“你捏疼我了。”   下一刻,谢琅不由分说拉开帐子起身拨亮了灯烛。他长长的影子在床帐间晃动卫瑾瑜再度羡慕了下那优越的身量。   “手伸来。”   谢琅转过身眉眼凝着冷光,不容置喙道。   大约刚从军营里回来的缘故,他身上漫着沉沉的刀兵戾气,这般沐浴在昏暗的烛光里,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势。   卫瑾瑜看他片刻闭上眼便真将手伸了过去。   谢琅将灯烛移近卷开绸袍袖口果见那纤瘦雪白的腕上,缠着几圈白叠布。   “怎么回事?”   他问。   卫瑾瑜依旧闭着眼烛火一摇眼睫在面上投下一小圈扇形阴影,道:“不小心割伤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割伤手腕?”   卫瑾瑜笑了笑道:“谢将军你这人可真是有趣不小心划伤手是很奇怪的事情么?大半夜的问这种无聊问题,是要给我重新包扎伤口么?”   谢琅当真伸手去解打在一侧的结。   卫瑾瑜终于也睁开眼睛偏头,蹙眉道:“你又发什么疯?我这伤口处理得很好,不需要你重新处理。”   卫瑾瑜不想陪他玩儿了,要把手抽回去。   谢琅自然不会放。   片刻功夫,已钳着那只手,将结打开。   白叠布一层层散开,到了最后一层时遇到了阻碍,因干凝的血迹将布和伤口粘到了一起。但从血迹面积,几乎已经可以判断出伤口的深度与长度。   “怎么会这么严重?”   谢琅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带着这么一道伤,竟然还与人喝酒喝到大半夜才回来。   卫瑾瑜没回答,而是道:“早说不让你白费力气了,帮我缠好吧,我缠一次不易。”   果然是自己包的。   谢琅问:“怎么不叫郎中?”   “一点小伤而已,不用。”   谢琅道:“瑾瑜,我只是在想,我们何时才能真正坦诚相见。”   “坦诚相见?”   卫瑾瑜品嚼着这个词,在心里冷漠想,下辈子吧。   面上笑意不减,道:“我们如今还不够坦诚相见么?”   谢琅:“差远了。”   “以后一见面,就彼此先脱光了,那才叫‘坦诚相见’。”   确定伤口已上过药,谢琅捡起细布,重新把伤处包好,最后不松不紧打了个结。   卫瑾瑜抬起臂,就着照进来的烛光欣赏了一下新打的结。   称赞道:“谢将军手艺不错。”   “别贫嘴了。”   谢琅站着,沉下眉道:“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许再到外面喝酒,冷饮也不许碰,每日晚膳,我会让孟祥按着郎中开的食谱,提前备好,若遇到夜里需要当值无法回府也无妨,他们会直接把饭食给你送到督查院。卫瑾瑜,你要是再敢到外面胡闹,休怪我不客气。”   他仿佛下达军令一般,一条一条说着。   自从双亲亡故,卫瑾瑜就很少有被人管的经历,他早就习惯了所有大事小事,自己一个人做主。   可这个人,却总是喜欢管他。   便故意挑衅问:“你要如何不客气?”   谢琅直接熄灭灯烛,躺下,把人重新捞到怀里,仰面,带着些狠厉味道道:“你可以试试。”   卫瑾瑜继续把玩他衣襟。   热气漾在他耳畔:“谢将军,我好怕啊。”   好不容易熄灭的火星再度迸溅起来。   谢琅更紧把人搂住,警告道:“好好睡,不许找事了。”   虽是警告,语气到底是低缓的,仿若哄劝。   卫瑾瑜睁着眼睛,于黑暗中盯着那张脸,片刻后,便真的心安理得枕在对方结实有力的臂上,闭上了眼。   第二日谢琅醒来,先问孟祥要了一桶冷水冲澡,只因怀里人有恃无恐,故意使坏,一晚上都在不老实地动来动去。   说了几次也不管用,仿佛故意和他对着干似的。   他精力旺盛,体力充沛,即使一夜没睡,也显露不出什么端倪,冲完澡,就披衣出来吩咐孟祥:“找个妥帖的郎中去。”   他家世子无病无灾,这郎中只能是给里面的卫三公子找的。   孟祥自打上回挨了训,凡是涉及到卫瑾瑜的事,都不敢怠慢丝毫,忙亲自去办。   谢琅转身回屋,卫瑾瑜也已穿衣起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这人怀里暖了一夜的缘故,头疼症状算是彻底消失了,咳嗽也轻了很多,卫瑾瑜难得生出些神清气爽的感觉,甚至还有些留恋被那一身蓬勃热气包拢着的优质睡眠。   两人一道在亭子里用过早膳,孟祥便带着郎中到了。   谢琅亲自在旁边压阵,让郎中给卫瑾瑜重新检查了一下伤处,换药包扎。   谢琅盯着每一个过程,也终于看清,那腕上是一道平整的割痕,从伤口形状看,多半出自剑、短匕或短刀之类的东西。   郎中处理伤口的间隙,谢琅目光一定,再次看到那隐在宽袖间,若隐若现的一点朱红。   大约是有日光照耀的缘故,那一点朱红小痣,颜色格外妖冶夺目。   换好药,谢琅又让郎中开了些便于养伤的食谱,让孟祥连食谱和忌口之物一并仔细记下。   卫瑾瑜整理好袖口,叹道:“大早上的,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一道小伤,弄出这么大阵仗,倒令我过意不去了。”   雍临已牵了马过来。   毕竟是违规回来的,谢琅无法在城中久留,吩咐完一应事,方走过去,道:“不用过意不去,我问过郎中,只要忌酒忌口,这伤口最迟十日就能愈合,等下回回来,我要检查的。要是给我发现你没好好养伤,后果你知道。”   卫瑾瑜不免抬头打量着这人。   他不过给他几分面子而已,这人还真管他管上瘾了。   管他一时,又管不了他一辈子。   不过看在这人昨夜给他当人形垫子的确辛苦了的份上,卫瑾瑜还是很给面子地没有反驳。   **   文怀良坐在轿中闭目养神。   心里回味着昨夜那瓶奇药的神奇效果,虽坐在轿中,竟有坐在轻软云端的感觉,整个人都要飘扬起来。   正心旌摇曳之际,轿身冷不防被狠狠撞了下。   文怀良身体不受控制砸在一侧轿壁上,脑门生疼,当即怒道:“停!”   随行管事忙叫轿夫停轿。   文怀良捂着额从轿中出来,怒道:“你们怎么抬的轿子,想磕死本官么!”   一个胆大点的轿夫道:“文大人,不怪我们,是刚刚过去的那群兵太凶了。”   “兵?”   文怀良捂着头往前一望,果见一列骑兵气势汹汹地往城门口方向去了,四周皆是马蹄扬起的烟尘。   文怀良也被扬了满脸的土,跺脚要骂,被文府管家及时捂住了嘴。   “公子,那人可不兴惹。”   文怀良仿佛听到笑话。   在这上京城里,除了卫氏、裴氏、姚氏三家和那些勋贵重臣,他还没听过他们文家不能惹的人。   管家道:“刚过去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以嚣张跋扈著称的北境世子,听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连赵王雍王都惧他三分,公子何苦惹他。”   “是此人?!”   文怀良果然露出些忌惮之色。   接着道:“真是奇怪,不都说此人去京南大营了么,这个时辰,怎么会出现在上京。”   文府管事道:“这便是此子嚣张跋扈之处啊,听说他嫌京南大营太苦,只要寻着机会,就擅离职守,跑回上京饮酒作乐,根本不将军法军纪放在眼里。定渊侯在前方为国苦战,朝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样的疯子,杀起人来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公子且记着,以后遇着这人就远远避开便是。”   文怀良最是惜命。   听了这话竟生出些侥幸与后怕,当下也顾不上额头疼了,钻回轿中,催促着轿夫快行。   到了礼部衙门,一进大门,文怀良就被一群同僚给围了起来。   “文侍郎早。”   “文侍郎可用膳了?下官那里有现成的茶水和点心,侍郎大人若不嫌弃,请移步用些。”   显然,礼部上下已经得到了文怀良即将接任礼部尚书的消息,不仅低级官员,连和文怀良同品级的其他两个侍郎也特意走过来,一个说近来新得了几盆绿梅,文怀良若感兴趣,他可着人送两盆到府上,一个说家中夫人十分喜欢文侍郎的放牛图,问文怀良近来是否还有新作问世。   人逢喜事精神爽,文怀良今日精神又格外爽,一双向来平坦泛青的鱼泡眼里焕发着奕奕神采。   自然不止得益于即将高升的喜讯,更是因为昨夜新得的那瓶奇药。   文怀良第一次见识这样高明的药,助他和两个娇妾酣战了一夜,第二日还能精神焕发,丝毫不感疲惫。   衙门里一应琐事,自然劳烦不到文怀良。   文怀良日常上值,不过是走个过场,顺便听亲爹文尚书耳提面命几句。   到了尚书值房外,就见廊下跪着个人,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胡子拉碴的,两个司吏一左一右站着,一个在抽那人耳光,一个问知不知错。   来往官员对此显然司空见惯,都装作看不见,偶尔几个在心里生出恻隐之心的,也不敢表露在面上。   文怀良进了值房,直接大剌剌往椅子里一坐,翘着脚问:“爹,那梁音又犯什么错了?”   礼部尚书文尚坐在案后,道:“等爹致仕后,他就是你的马夫了。你且记住,驾驭这种人,只有用鞭子抽,用棍子打,将他狠狠踩在脚下,踩烂他那一身贱骨头,让他知晓尊卑贵贱,再无翻身机会,绝不能有任何心慈手软。”   文怀良忍不住问:“这人到底怎么得罪过爹?”   文尚目中现出深沉恨意。   “此事你不需要知道。”   文怀良嘻嘻笑道:“爹,你既然连自己的马夫都给孩儿了,索性连另一样东西也给了呗。”   “什么东西?”   “就爹身边的那个丫头梅香嘛。”   文尚大怒,捞起案上茶盏便砸了过去。   文怀良吓得跳脚躲开。   碎瓷片溅了满地,文尚气得面色酱红,指着文怀良鼻子骂道:“混账东西,以后你都是要当礼部尚书的人了,竟满脑子只装着这些淫皮贱货,你要把我气死是不是!等将来你有了权势,成了文氏家主,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文怀良忙凑过去讨饶:“爹,息怒,息怒,孩儿说个玩笑话而已,您还当真了。”   文怀良出了名的嘴甜会撒娇,几句话就将文尚书哄得服服帖帖,文尚书喝了口文怀良递来的茶水,道:“马上就是祭地神,我想好了,此次祭典,便由你出面主持,正好,也让陛下和百官瞧瞧你的本事。”   文怀良一喜:“爹此话当真?”   地神祭是大渊四大祭典之一,礼仪隆重,圣上、太后、后妃、百官都要参与,如果能在祭典上露露脸,自然是无上荣耀。   文尚颔首:“爹老了,以后文氏一族荣辱,便都系在你身上了。”   “这一回,你须好好替文氏争一口气,让上京诸世家都瞧瞧文氏的底气。”   “这几日,你也别外出鬼混了,跟着礼官好好熟悉一下祭典流程。”   文怀良满口应下。   到了中午下值时间,文怀良没有坐轿,而是另让人备了马车,正要登车时,忽瞧见一个穿着件破旧麻衣的老妇人正拄着杖在墙边摸索。   见着文怀良,老妇立刻跌跌撞撞激动过来:“大人,这是礼部吧。”   文怀良嫌弃掩住鼻。   随从立刻将老妇推开。   “大胆刁民,也敢冲撞大人!”   老妇哀求:“大人,帮老妇找找儿子吧。”   随从便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妇:“老身儿名张避寒。”   听到这个名字,文怀良微微变色,立刻吩咐:“还不快将这贱民赶走!”   “大人放心,已经赶出去了,以后,她都别想再进上京。”   随从禀报完,文怀良方骂了声晦气,登上车,道:“去天仙楼。”   天仙楼,既长乐赌坊对面那间酒楼。   文怀良屏退左右,独自到了约定的地方,临窗的雅厢里,果然已经站着一个少年郎。   “金公子!”   文怀良两目一亮,立刻迎了上去。   金公子,即卫瑾瑜转过身,抱拳见礼:“文大人。”   “昨日的药,不知文大人用得如何?”   “神药!简直是神药,妙不可言!”   文怀良今日急急赶来就是为了此事,来的路上,还生怕对方失约,如今果真见了人,文怀良忙问:“金公子,那剩下的药……”   少年笑道:“文大人放心,工部两位侍郎大人听说是文大人要用,各愿意让出三瓶给文大人,药我已带来。”   说着,少年便从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溜儿黑色瓷瓶。   文怀良大喜。   “金公子,你可真是文某的亲生兄弟啊!” 第069章 金杯饮(十七)   文怀良即将出任礼部尚书并主持地神祭的消息也迅速在各部间传开。   “一个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竟然要位列七卿,担任一部长官,这不是胡闹么?”   “有什么奇怪的也不看看人家爹是谁。听闻那文尚书近来四处奔走,就是为了把这个儿子推到尚书位上。本朝初建时,文氏可是上京城内唯一能和江左顾氏齐名的大世家只因后来族中子弟凋敝才被卫氏、裴氏、姚氏这些后起之秀追赶了上去。可到底遗风犹在,先帝当年为今上选太傅,满京世家大儒,一共选了两位,一位是如今的首辅大人另一位就是这文氏家主文尚。后来先帝崩逝明睿长公主建凤阁选宰执定下‘两名出自世家,两名出自寒门’的规矩世家宰执第一个定的就是文尚。听说陛下如今私下里见到文尚,依旧执弟子礼可见对这昔日老太傅的敬重。”   “文尚这一去职六部核心部门便再无文氏嫡系子弟了身为文氏家主文尚岂能甘心把礼部这个香饽饽丢掉。陛下和凤阁默认此事,大约也是给这老尚书一个面子吧。毕竟凤阁三位座主里除了首辅卫悯,其他两位在文尚面前还算是后辈。”   “而且,说句更直白现实的话,文怀良再不成器,毕竟也是实打实的世家大族子弟。上京这些世家大族,平日斗得你死我活,真到涉及世家利益的关键事上,还是同气连枝的。这礼部尚书的位置,落到文怀良身上,也总比落到寒门官员身上强,前阵子的户部尚书虞庆不就是个例子么。”   世家这边议论纷纷,寒门学生和举子则怒不可遏。   “一想到今后科举大事,我等寒窗苦读十几载甚至几十载的命运前程就要由这种人来审判决定,这书读得还有什么意思!”   “没错!六部是朝廷的六部,又不是某些人的私有物,凭什么老子致仕,就要由他儿子来接替位置,朝廷竟无人可用到这等地步了么!”   “走,咱们也到礼部衙门前问问去!那文怀良若真敢接任尚书位,咱们便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不可不可啊。”一个年长的拦住一群学生。   “昨日有学生去礼部衙门前闹事,直接被兵马司的人抓进了狱中,至今都没有放出来,你们如今过去就是找死啊。”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天盛帝正在清宁殿里亲自服侍太后喝药。   自从张院首畏罪自杀,太医院上下被彻底清理了一遍,新任院首重新为太后调整了药方,太后病情已经好转许多。   太后只让天盛帝喂了两口,便让穗禾接过药碗,拢着鬓边一丛白发道:“陛下政务繁忙,不用总往哀家这里来,这么多宫人还使唤不过来呢。”   天盛帝一身明黄常服,坐在矮榻另一侧,笑意温润:“不亲自过来看看,儿总放心。上回的事,真是让儿后怕呢。”   太后虽然不是皇帝生母,但私下里,在太后面前,天盛帝总是以“儿”自称,对待太后这个嫡母可谓恭孝有加,宫人朝臣也皆知陛下侍嫡母至纯至孝。知道太后喜欢听戏文,天盛帝隔三差五便会请宫外的戏班子入宫为太后表演。   也不怪天盛帝如此。   天盛帝生母卑微,自幼随母在掖庭里长大,因为身体羸弱,素来不被先皇所喜。后来是膝下无子的太后瞧着当时还是九皇子的今上可怜,接到自己宫中抚养,天盛帝才摆脱了被宫人欺凌的日子。后来先帝诸皇子作乱,今上一个宫婢之子能顺利登上皇位,也是因为太后和其母族上京四大世家之一江氏一族,以及先帝最疼爱的帝女明睿长公主的鼎力支持。   太后道:“近来朝中多事,哀家听闻,外头正因文尚之子要担任礼部尚书一职闹得沸沸扬扬。”   “没错,还有人戳着儿的脊梁骨骂朕是昏君呢。”   “不过,儿也习惯了。”   天盛帝苦笑。   “文尚书是儿授业恩师,他特意入宫见朕,跪在儿面前,求儿应了他此事,儿又岂忍心拂他面子。当年儿初等帝位,百官欺儿年幼,都是文尚书和长姐挡在儿面前,替儿挽回颜面。”   “再说,这事儿说了也不算。”   天盛帝以前是个文弱太子,现在是个文弱君王,此刻,面上竟流露出些许伶仃可怜之色。   说到此,朝太后道:“如今,儿也只能到母后这里找寻些安慰了。”   太后面上本淡淡,听了这话,笑道:“可惜哀家也是个不中用的,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也帮不了陛下什么。”   “若哀家没记错,这文尚担任礼部尚书,有整十年了吧。”   天盛帝说是。   太后目光凝在一根灯烛焰心上。   “监国长公主棺木已经封死,圣上下旨,要以摄政王规制下葬长公主,便是太后您,也不能违背礼制,私自打开棺木,惊扰长公主亡魂。”   “太后,请退下!”   “太后若执意扰乱灵堂,休怪老臣不客气了!”   “来人,太后哀痛过度,神智颠倒,举止疯狂,还不将太后请下看太医去!”   颠倒混乱的场面与记忆,隔着十年光阴击入脑海。   太后心口疼了下,道:“哀家旧疾未愈,明日祭典就不过去了,陛下便替哀家向先祖们敬一炷香吧。”   “儿明白,快到长姐忌辰了,母后心里定然伤怀。”   “母后放心,明日祭典,儿会照办的。”   见太后体力不支,天盛帝也不敢久留,起身,吩咐宫人好生照料太后,便告退离开。   等天盛帝离开,穗禾方扶着太后到床上坐了,叹道:“一提起文尚,太后是又想起来当年的事了吧。”   太后浑浊目中竟流出几滴泪,道:“哀家只是突然想到,哀家的囡囡,竟已离开哀家整整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哀家心里难过啊。”   “家主,这礼部尚书之位,当真要便宜了文怀良那小子?”   裴府,效忠裴氏的幕僚官员亦心有不甘望向坐在主位后的裴行简。   七卿空缺,多少年才出一个,如果没有文怀良,他们这些苦苦熬了很多年的官员尚有机会搏一搏。   见素来强势的裴行简抚须不语,另一人道:“听闻卫氏那边,原本也拟定了几个官员想推上去,没想到文尚一番游走,那首辅还真同意让文怀良上去了,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裴行简道:“实不相瞒,此事,我亦做不了主。”   “我家老太爷发话,让裴氏退出竞争礼部尚书一事,具体因有,我也不是很理解。”   裴氏老太爷,既裴氏上一任家主,如今已经致仕在家休养。天盛元年四位阁臣,两位世家宰执,一个是文尚,另一个就是这位裴氏老太爷。   众官员都露出意外色。   “老太爷不是一直在京郊庄子里养病么,怎么,为了此事还特意回来上京一趟?”   裴行简颔首。   “不错。诸位也知道,自从致仕之后,家父已经很少管朝中之事,这回既然专门下达这样一条指令,想来自有家父道理。”   “家父说,上京诸世家同气连枝,让文怀良继任尚书位,对世家而已,并无坏处。家父与那文尚同年入阁,共事长达八载,想来自有些深厚情谊在。如今文氏式微,家父大约也有帮着扶一把的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官员们自然已经明白其中关节,出身寒门的越发体会到什么叫士庶之别犹如天隔,出身世家的则宽解道:“听闻贵妃娘娘马上又要为陛下诞下麟儿,区区一个礼部尚书,倒也不必那般介怀了。”   众人纷纷朝裴行简道喜。   毕竟中宫皇后卫氏多年无所出,而裴贵妃自从生下赵王萧楚珏后,又即将为圣上诞下血脉,已有传言说裴贵妃腹中是个男胎,于裴氏而已,自然是大喜事。   **   转眼到了地神祭。   虽然关于文怀良要代替其父文尚主持祭典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可当文怀良真的一身三品侍郎服出现在祭台上的时候,下方一众官员仍免不了议论纷纷。   “这文尚书为了给这个儿子铺路,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谁说不是,大渊一年统共有四回祭典,这种露脸又邀功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这老天爷,也真是眷顾文氏。”   毕竟祭典这种东西,一应礼制流程都是定下的,便是找个木偶傀儡上去,也出不了什么差池。   文怀良虽然名声不好,可到底世家子弟出身,长得也算相貌堂堂,如今一身绯色官袍站在台上,当真有几分名士风范。   “文尚书,恭喜恭喜,令郎颇有老尚书年轻时的风采啊。”   文尚一身三品尚书服站在阶下,各种恭维恭贺的声音也接连而至。   毕竟事情已成定局,文怀良年纪轻轻的,只要不犯大错,有文尚在后面撑着,这尚书位能坐很久,文氏显然是要在上京占据一席之地的。就算心里有意见,谁也不会傻到这种时候与文氏交恶。   文尚抚须听着,也欣慰望着上面的儿子。   道:“犬子年轻气盛,以后还得请诸位多多教导。”   “哪里哪里,文公子大族之后,骐骥之才,是我们要多向文公子学习讨教才对。”   不多时,天盛帝携皇后卫氏、贵妃裴氏和一众后宫妃嫔抵达祈年殿。裴贵妃虽怀有身孕,但样貌娇艳,在一众后妃中依旧十分突出。   伴着礼官唱和声,祭典正式开始。   天盛帝先携卫皇后一道上前祭拜敬香,行三拜九叩大礼,之后是凤阁三位座主。   三位座主祭拜完毕,则是后妃们。   “娘娘小心。”   宫人小心扶着裴贵妃进殿。   因为有孕在身,裴贵妃不必行拜礼,只敬香即可。   裴贵妃在宫中又素来嚣张跋扈,眼下有孕在身,几乎连卫皇后也不放在心里。   而变故也在此时发生,一直在旁主持祭典的文怀良,看到裴贵妃娇美含笑玉容,忽然发疯一般朝裴贵妃冲了过去,搂住裴贵妃的脖子便啃噬起来。   边啃边脱衣服。   裴贵妃吓得大声尖叫起来,众妃吓得纷纷躲闪,宫人急忙上前拉扯。   然而文怀良壮年男子一个,岂是轻易能拉开的。   这间隙,文怀良已经脱光上身衣物,开始脱裤子,连宫女们都吓得纷纷捂住脸。   祈年殿内一片混乱。   一直到玄虎卫将衣冠不整的文怀良从殿内拖出来,外面众人方明白发生了什么。   文尚浑身冰寒,呆若木人立在原地。   好久,四周都是指点议论与嘲笑声。   “这文怀良,疯了吧。”   “有辱斯文,简直有辱斯文呐!”   “文家怎么会出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啊。”   唯卫瑾瑜站在后面,冷漠得看着眼前一切。 第070章 金杯饮(十八)   文怀良直接被押入内廷大狱待处置。   短短一日从云端坠落地狱,文怀良自清醒后就一直在狱中哭闹着喊冤,可惜无人理会。   “贵妃娘娘受惊过度龙胎保不保得住还两说,文大人,您让陛下如何见您又怀揣何等心情见您不是老奴说您家那位文公子,也太不成体统,别说一个世家公子,就是大街上没读过书的叫花子,也不能做出当众脱裤子这种事啊。”   “您与其在这里求见陛下倒不如祈求天神保佑贵妃娘娘腹中龙胎安然无恙吧!”   “或者您去求一求裴家也行贵妃娘娘受此屈辱是决计不可能就此罢休的。”   文尚跪在太仪殿外曹德海夹枪带棒的话,如一道道鞭子抽在他脸上。   见这昔日在他跟前低三下四、阿谀奉承的阉竖竟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文尚怒不可遏换作平日,早一耳光抽了过去可眼下文尚只能忍着屈辱道:“犬子是被奸人所害老夫会请陛下查明真相还犬子清白!”   换来一声嗤笑:“清白?文怀良当众猥亵贵妃娘娘朝中百官有目共睹文大人,你这意思是说满朝文武大臣的眼睛都瞎了,还是说有人逼着那文怀良脱了自己裤子?文大人,奴才知道您爱子心切,可这说话做事,也得讲究基本事实不是?”   “你……!”   文怀良直气得眼前发黑,几欲吐血。   在殿外屈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文尚也没能见到天盛帝,因宫里传出消息,裴贵妃这一胎没能保住。裴贵妃哀痛欲绝,喊叫着让文怀良偿命。   文尚便知皇帝不会见自己了,定了定神,起身直奔内廷大狱。   守卫顾忌着他身份,到底没敢阻拦。   文怀良已经叫喊得嗓子都哑了,颓丧坐在牢房里,听到文尚声音,立刻激动扒到栏杆上,边哭边道:“爹,孩儿是冤枉的,您救救孩儿,救救孩儿啊!”   文尚书喝令守卫打开牢门,进去后,先一脚将文怀良踹翻在地。   “混账东西!你惹的大祸!”   文怀良爬起来,抱着文尚大腿呜咽大哭,口呼冤枉。   见着平日千娇万宠的儿子成了这番模样,文尚心疼至极,哪里还忍苛责,把人扶起,问:“你好好想想,这阵子都与什么人接触过,何人可能给你下套?”   儿子平日虽有些不良嗜好,可再不成器,也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干出这种事。   文尚几乎可以断定,文怀良是被人算计了。可恨这幕后主使何等歹毒,竟用这种方式生生毁了儿子仕途!   文怀良茫然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咬牙激动道:“是他!一定是他!”   “谁?”文尚紧问。   “金公子……不,是姓金的!一定是他!是他诓骗孩儿,孩儿就是喝了他的药,才会、才会精神亢奋,产生那等幻觉。”   “什么药?”   文怀良嗫喏不敢答,文尚已明白了一切,当下气怒交加,又是一脚踹过去:“糊涂东西,我早说过,不让你碰那些腌臜物,你竟全当做耳旁风。”   “爹,孩儿知错,可孩儿是千真万确被人算计了!您快救救孩儿吧!”   文怀良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文尚便问:“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谁介绍给你的?”   文尚毕竟是文氏家主,礼部尚书,片刻功夫,已冷静下来。   幕后主使设如此毒计坑害儿子,无非是冲着礼部尚书的位置而已,只要能顺藤摸瓜,把此人和其背后的人揪出,儿子冤屈自然能解。   文怀良张口急道:“他姓金,叫……叫……”   刚说几个字,文怀良就哑巴了。   因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现,虽然花费重金从对方那里购置了六瓶药,可他并不知对方姓名籍贯,甚至连对方住在哪里,经营哪家书坊,开着哪间药铺都不知晓。   而认识对方的地方,还是赌场那种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集之地。   皆因对方先用一千两银票帮他赎了玉佩,让他放松了警惕,心生感激,接着又大度免费让他试用药物,他才轻而易举地上了钩。   文怀良直气得咬牙捶地!   文尚听了过程,沉怒之后沉痛闭目,一面因为儿子的愚蠢,一面因为对方心思之缜密歹毒。对方显然筹谋已久,单纯天真的儿子,如何能是对方对手。   “你再仔细想想,此人还与何人有牵扯?”   文尚再度问。   文怀良苦思片刻,忽又眼睛一亮道:“儿子想起来了,他还给工部的两个侍郎卖过药!儿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信了他的鬼话。他还说,他卖给儿子的那几瓶药,还是工部的人让出来的。”   “工部?”   文尚若有所思。   “爹!”见文尚抬步要走,文怀良吓得惊慌抱住文尚腿。   文尚:“你放心,爹会替你讨回公道,你是文氏少主,这世上,还不配有人让你偿命。”   工部衙署。   气氛剑拔弩张,一片凝肃。   工部尚书裴行简站在阶上,负袖望着闯进来的文尚,铁青着脸,冷冷道:“文尚,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儿子行为不检,闯下大祸,我裴家还没追究你的责任,你怎么还有脸到本官面前闹!”   文尚当庭而立,目中迸着电芒,冷哼一声。   “裴行简,你还好意思问老夫,这一切,不过是你们裴氏设下的阴谋诡计罢了!”   “老匹夫,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明白么,你敢说,不是你裴氏为了谋夺礼部尚书位,暗中唆使人毒害我儿?把你部中几个侍郎都叫出来,老夫要与他们当面对质。”   “我看你是疯了!”   “老夫疯没疯,老夫自己知道。你敢不敢把人叫出来?”   裴行简神色数变,最终一摆手,命司吏去传人。   四名工部侍郎很快过来。   经文尚一盘问,四人俱大呼冤枉。   “什么长乐赌坊,什么金公子,裴大人明鉴,下官根本不识得这人,更未购买过那种药物!”   “再说,下官们素来洁身自爱,怎么私下购买这等虎狼之药。”   “文大人,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儿子不检点,就觉得其他人也和你儿子一样不检点吧!”   文尚:“他们自然不会承认。是与不是,一审便知。老夫会向陛下申请,让大理寺主审此事!”   裴行简忍无可忍:“来人,将这老匹夫轰出去!”   文尚喝退涌上来的司吏。   “裴行简小儿,连你老子都不敢这般同我说话,你对老夫不敬试试!你信不信,老夫一句话,就可以拉着你们裴氏全族一起殉葬!”   “这个疯子!”   裴行简正要命人将文尚强行驱走,裴氏大管事裴安匆匆过来,与裴行简行一礼,低声道:“老太爷传话,让家主不要对文尚书不敬,家主还说,贵妃一事,裴氏盖不追究。”   裴行简一愣,低怒:父亲是鬼迷心窍了么!裴氏可生生损失了一个龙胎,这老匹夫还在这里血口喷人!   文尚则甩袖震开两名司吏,转身大笑离开。   文府前去长乐坊查看的侍从也回来禀,赌坊老板并不认识什么金公子,而上京城内经营药铺和书坊的,也没有金姓之人。   文尚坐在马车里,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想他老谋深算这么多年,竟头一回生出被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   “竖子!”   “若教老夫知晓你是何人,老夫非要啖汝肉,剥汝皮,将汝千刀万剐不可!”   侍从颤声问:“家主要回府么?”   “去宫里。”   “老夫是陛下授业恩师,老夫倒要瞧瞧,谁敢杀老夫的儿子!”   “还有长乐坊那群人,统统抓起来,良儿若有任何差池,老夫让他们全部给老夫的儿子陪葬!”   “裴氏老太爷亲自入宫向陛下陈情,说文尚劳苦功高,两人同年入阁,共同辅佐陛下继承大统,情谊深厚,不忍因为一个意外让文尚老年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裴氏愿意既往不咎,也希望陛下从宽处理。眼下文府侍从已经将文怀良从狱中接回家中,虽然保住一命,但文怀良当众失仪,害了龙胎,已被褫夺功名职务,贬为白身,礼部尚书一职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了。”   明棠向卫瑾瑜禀报着最新消息。   卫瑾瑜坐在南窗下,把玩着茶盏,慢慢饮了一口茶。   道:“就让文尚最后过两天好日子吧。”   文氏和裴氏的官司还没结清,两日后,天色刚蒙蒙亮,一名名叫吴琼的礼部官员来到督查院,递上用血书写的一纸供状。   杨清恰好当值,问:“你要状告何人?”   吴琼语出惊人:“下官状告礼部尚书文尚之子文怀良。”   “告他……草菅人命!” 第071章 金杯饮(十九)   “杨御史这……”   随同杨清一道过来的两名老御史皆面露惊愕。   显然未料到,文怀良刚因祭典上失仪被褫夺官职,又牵扯上了人命官司。   杨清沉吟片刻道:“升堂吧。”   “既是官员实名状告,又涉及礼部前任侍郎,督查院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吴琼直接被传至堂上。   杨清坐于公案后问:“你说文怀良草菅人命他害了何人性命?”   吴琼手捧血书红着眼道出一个名字:“张避寒。”   “张避寒?”   杨清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就听一旁老御史道:“似乎就是三年前礼部报了失踪的一名礼部观政。”   杨清骤然想起。   三年前,礼部一名年轻观政在回乡探亲路上失踪,礼部寻人未果,便将事情报与了吏部吏部又报与大理寺大理寺派人勘查发现那名观政失踪的地方是一处荒僻陡峭山道山道一侧即是悬崖,路面有翻车痕迹道边草丛里有那名观政随身物品几件大理寺便判断,人是夜间行路不慎坠崖而亡。   六部里每一部都有数量相当可观的观政他们没有品级以观看学习事务的名义留在各部做些边角杂活,几乎都是由殿试之后没有被顺利授官的寒门进士充任。   因只是一个小小观政此事并无人深究,之后也不了了之。   可今日,足足三年之后,竟有人以此来状告文怀良,怎能不令人吃惊。   杨清望着吴琼,问:“张避寒是回乡探亲途中不慎坠崖,此事吏部有登记备案,与文怀良有何干系?”   “不!”   吴琼摇头,目中含泪,悲痛道:“避寒他……根本不是失踪,也不是坠崖。”   “他是被文怀良所害啊!”   “文怀良他——他丧尽天良,心肠歹毒,毫无人性,只因避寒私下里说他沽名钓誉,所画水牛图中的水牛太丑,不值一文,便怀恨在心。得知避寒长于画技,擅画梅花,他先是以请教画技的名义,将避寒诓骗进府中,逼迫避寒跪在他面前,画他与两个小妾的活春宫,避寒自觉受辱,不肯屈从,他就让人切断避寒一根小指,避寒仍不肯屈服,痛骂他无耻,他一怒之下,便唆使下人将避寒活活殴打至死!”   “所谓失踪之说,不过是礼部尚书文尚为了遮掩其子文怀良罪行而编造出的说法而已。那段时间,避寒根本没有回乡探亲,又怎会遭遇土匪。”   “下官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求御史大人明鉴,为下官同窗张避寒洗雪冤屈,将那杀人凶手文怀良绳之以法!”   语罢,吴琼悲怆伏地,重重磕了个头。   这寥寥数言,传递出的信息何其惊心可怖。   杨清问:“此事你又从何得知?”   吴琼道:“那日避寒进文府前,曾约好回来后与我一道去北里喝酒,可我等到第二日清早,都没等到避寒回来。我觉得情况不对,去文府门房那里打听,门房却告诉我,避寒根本没有去过文府。可前一日傍晚,我明明是亲眼看着避寒走进文府大门的,门房分明在撒谎。那日之后,避寒便凭空消失,又过了几日,大理寺就传出避寒失踪坠崖身亡的消息。”   “此事简直荒谬。我与避寒同住一处,避寒若真要回乡探亲,怎会不与我说一声便走?且那段时间正值礼部筹备秋祭,部里繁忙,正缺人手,避寒做事最是认真勤勉,根本不可能挑那种时候回乡探亲,礼部也不可能准假。”   “我觉得事有蹊跷,之后一直悄悄在文府附近打探消息线索,后来遇着一个心善的文府下人,是他告诉了我一切。”   另一名老御史立刻问:“你既然早知张避寒是被文怀良所害,为何三年前不揭露此事,反而要等到此时?”   吴琼悲凉一笑。   “谁都知道,礼部是文怀良父子的礼部,文氏父子一手遮天,我一个小小观政,去告三品侍郎,岂不是自寻死路!我如今敢冒死来递血书,也是因为天理昭昭,那文怀良终于被褫夺官职,降为了白身。我忍了整整三年,终于等到今日,就算赔上我这条贱命,我亦要将文怀良父子的恶行公之于众!”   杨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所说之事,可有证据?”   吴琼决然道:“有!”   玄虎卫直接将整个文府团团包围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文怀良从内廷狱中出来不到三日,就又被当做杀人嫌犯扣押在了督查院大狱里。   公堂上,面对吴琼指控,文怀良只惊慌了一瞬,便口呼冤枉,一口咬死说吴琼是诬告,并称自己并不认识张避寒此人,就算三年前见过,也早忘记了。   杨清只能传问和张避寒有过交集的礼部官员,包括所有在礼部学习的观政。   不料众官员无论品阶大小,听到张避寒这个名字,都立刻纷纷表示不知内情,更不知文怀良与张避寒之间的纠纷,甚至还有当场痛骂吴琼忘恩负义,辜负文尚栽培,礼部以有这样的观政为耻的。   文氏余威犹在,官员们显然不敢得罪文尚这个昔日帝师兼礼部尚书。   已经过去三年的旧事,想要查明真相,就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找到证据——即张避寒的尸体。   文府大门大开,文尚一身正红尚书官袍,立在大门正中,身后是全副武装的文氏死士家丁。文尚望着亲自领着玄虎卫过来搜检的杨清,一震袖口,哼道:“杨御史好大的威风啊,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踏着老夫的尸体进入文府!”   “啪。”   “啪。”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   紧接着是清越的少年声音:“俗话说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文尚书大人,你如今可是将这‘老贼’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文尚看着越众而出的,一身四品绯色官袍的少年郎,怒不可遏道:“黄口小儿,安敢放肆!来人,把这小子给老夫拿下。”   卫瑾瑜抬手,露出手中乌木手令。   冷冷道:“顾阁老有令,督查院依律搜查文府,若有反抗,便是阻挠公务,藐视国法律令,立斩不赦,谁敢阻拦!”   “顾凌洲!”   文尚恨得咬牙:“你怎么敢!”   “来人,给老夫拦住他们!”   一语落,文府死士家丁纷纷举起刀剑,挡在文尚面前,与下方来势汹汹的玄虎卫对峙着。   杨清显然早有准备,面对文尚傲慢,并不畏避,直接下令:“搜府。”   玄虎卫毕竟是天子近卫,岂是区区文府家丁能抵抗。   这间隙,玄虎卫已经一拥而上,将文尚与文府众人一并制服,文尚被强按在椅子上,手脚皆被钳制,气得大呼:“反了!反了!让顾凌洲过来!老夫要见圣上!”   然而无人理会,杨清手一挥,玄虎卫直接踢开文府大门,涌入文府。   按照吴琼供述,张避寒自进入文府,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张避寒的尸体,很可能就藏在文府之内。那名冒死向吴琼道出内情的下人也透露,文怀良将张避寒折磨致死后,为发泄心中怨恨,直接让人将尸体埋在其院子里,日日践踏。   文府所有下人皆被勒令跪在院子里,等候问话。   短短一日,礼部尚书之子文怀良涉嫌杀人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上京,听闻督查院要搜检尸体,周围聚满看热闹的百姓,都在对着文府大门指指点点。   然而整整一日过去,玄虎卫将文怀良本人居住的院子和整个文府掘地三尺,都未能找到张避寒的尸体。   三年间,文府下人也全部换了一遍,尤其是文怀良院子里的仆从,提起张避寒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很陌生茫然。   文尚坐在椅子里哈哈大笑。   “顾凌洲,你敢唆使下属如此对待老夫,今日若是搜不出尸体,老夫定要去圣上面前狠狠参你一本,治你一个擅权自专,陷害忠良之罪!”   吴琼作为状告人,也跟随过来,见状喃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是那名下人亲口对我说,文怀良将避寒尸体埋到他院子里的!”   文尚厉声反问:“那名下人何在?”   吴琼答不出来。   因那名下人怕惹祸上身,三年前便逃离上京了。   文尚双目骤然迸出狠辣色:“依我看,这所谓下人,自始至终就是你捏造出来栽赃构陷我儿的。大胆吴琼,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文尚字字诛心,俨然要将此事界定为世家之间的构陷争斗,吴琼满腔愤懑,恨不得冲上去与对方鱼死网破。   因找不到尸体,文怀良就无法被定罪,在文尚与文氏威压下,文怀良恐怕很快就要从牢里出来。   为替好友伸冤,他隐忍蛰伏三年,难道到头来仍是正不压邪一场空么?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像在诉说这永远无法大白于世的冤屈。   连原本成竹在胸的杨清都生出迟疑。   这时一道声音忽道:“我知道,尸体在哪里。”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文府下人最末,慢慢站起一个身着旧青衫,面容沧桑,背脊却挺拔如松的人。   那人微垂着眉眼,似乎是因为跪久了,有些不适应光亮,道:“张避寒的尸体,并不在文府。”   文尚听到这声音一瞬,便目眦欲裂,发疯一般扑过去,口中骂着恶毒诅咒话语,对青衫人拳打脚踢。   男子岿然不动,任文尚如何踢打,依旧如松挺立。   低哑嗓音穿过雨幕,落到每一个人耳中。   “张避寒的尸体,在礼部。”   文尚终于颓然倒地。   一个时辰后,玄虎卫从礼部衙署后院一株梅花树下挖出了张避寒的尸骨。   尸骨右手小指缺失,与吴琼所述完全吻合,吴琼扑在早已腐烂看不出模样的尸身上,放声大哭。   堂堂礼部衙署,朝廷机要部门,竟成了埋尸之处,埋的还是一名礼部观政,此事可谓震惊朝野。   督查院连夜对文怀良进行审讯,还没过完两轮刑,文怀良便招认了所有事实。   文尚亦被剥掉尚书官服,带到了公堂上。   杨清主持审讯,问:“文尚,你可知罪?”   “知罪?”   文尚哈哈大笑,哼道:“能死在老夫儿子手里,给老夫的儿子当踏脚石,是他的福气。一条贱命而已,你们还打算让老夫的儿子为他偿命不成?”   杨清并不意外对方如此态度,忍着怒火,又问:“据文怀良招供,埋尸一事,由你全权主导,为何要将尸体埋到礼部衙署?”   这是杨清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礼部衙署人多眼杂,绝非销毁罪证上佳场所,文尚为何要将张避寒尸体埋在礼部。   杨清隐有一个可怕猜测。   文尚:“自然要用他肮脏低贱的血脉,为我儿前途做祭,让他看着我儿一步步高升,永远被我儿踩在脚下。”   杨清沉痛握拳。   因张避寒尸体被挖出时,身首分离,的确是一个被献祭的姿势。   要不是吴琼隐忍三年,冒死揭露真相,一个冤死的寒门官员就要这样被埋在地下,永远不见天日。   一石激起千层浪。   随着张避寒尸体被发现,又有两名寒门出身的礼部官员站出来,检举文怀良担任礼部侍郎期间,利用画作勒索下属,逼着下面官员向其行贿,若有不屈从者,便会遭到打击报复。   “三年前,礼部后衙被大雨冲毁了一排芜房和一道院墙,翻新重盖,文尚大约就是看准了那个时机,将张避寒尸骨埋进了后衙地砖下。”   “弟子之前觉得文尚此举太荒唐,然而仔细想想,这正是他傲慢高明之处,毕竟若不是知情人站出来指认,谁也不会想到,公署衙门会成为埋尸之地。”   “文怀良固然可恶,文尚身为礼部尚书,文氏家主,纵容其子为恶,残害下属官员,比文怀良更可恶百倍千倍。”   督查院值房,杨清向顾凌洲回禀着审讯进度。   顾凌洲拿起文怀良的判决书,提起朱笔,在上面勾了一个斩字。   杨清一惊。   “文怀良毕竟是文氏少主,师父如此做,怕要得罪整个文氏。”   顾凌洲道:“文怀良恶行昭昭,不斩不足以平民愤。”   “至于文尚,就看陛下如何处决了。”   然而此事显然不是皇帝一个人能决定,文尚被捕入狱的第二日,京城诸世家就联合上书,请求天盛帝看在文尚为国操劳了一辈子的份上,宽宥文尚教子不严之过。   禁中最终下达旨意,革去文尚礼部尚书一职,逐回原籍,永不录用。念其只有文怀良一个独子,文怀良的斩刑最终要改判为流刑,发配西南充军。   文尚显然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自入狱起,便泰然而坐,不见任何焦惶色,出狱之日,更是命家仆端来盥洗之物,为他盥洗梳洗,又换上了崭新干净衣袍之后,才一脸傲慢自牢中走出,不似囚犯,倒似长官巡查。   杨清站在不远处,看文尚大摇大摆走出。   跟在杨清身后的两名年轻御史愤怒道:“这文尚气焰也忒嚣张,听说他要出狱,一大早,外头就站了许多礼部官员迎候,这文尚分明已经被革去职务,这些人竟还如此奉承着他!”   杨清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们不是给文尚面子,而是给文氏和背后支持文氏的那些世家面子。”   文尚出狱,有礼部官员迎接,文尚离京,更是有无数门生故吏相送。   虽被革去了职务,为文尚送行的车队,竟然塞满京郊长道,文尚这一遭,不像被逐回原籍,倒更像衣锦还乡。   在众人目送下,文尚一身儒袍,登上了回乡马车。   马车辘辘前行。   仆从在外道:“西南是裴氏地盘,那裴氏就是看在家主的面子上,也不敢太为难公子,等过两年,过了这阵风头,家主和公子便有团聚之日了。”   “是啊。”   文尚洋洋一笑。   “顾凌洲想同老夫斗,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江左顾氏屹立江左不假,可上京城里,还轮不到他顾氏说话。”   “今日之仇,总有一日,老夫要讨回来的。”   又行了一段路,仆从忽道:“家主,前面亭子里好像有人。”   一个护卫模样的人紧接着出现,站在道中,道:“我家公子请文大人上亭中一叙。”   文尚掀开车帘,狐疑问:“你家公子是何人?”   “是大人的故人。”   “故人?”   文尚越发狐疑不定,遥遥往亭中一望,果见停下坐着一个着素色衣裳的人,因对方背对他而坐,他只能看到一个挺拔如竹的背影,并看不到脸。   今日送行人太多,难道真是遗漏了什么故交?   护卫接着道:“我家公子说,大人应当记得这处亭子的。”   京郊路边建有许多这样的长亭,作送别之用,此地已经有些荒僻,亭子也是建在河边。   但文尚却记忆深刻。   因当年初入上京时,他便曾在这座亭子里休息,并在此偶遇游猎归来的先帝。先帝以金杯作盏,请他饮酒,他自此开始通达之路。   可对方如何会知道此事?   左右时辰还早,文尚便整理了下衣袍,下车,命仆从在原地等候,起身往亭中走去。   他倒要瞧瞧,这是哪一位故人。   等迈入亭中,文尚看到,亭中石案上,竟也摆着两只金杯,并一只木盒。那金杯形状样式,竟正是当年先帝用过的那两只。   文尚望着那通体素白的身影,越发惊疑不定:“你到底是……”   “文大人好差的记性。”   案后少年起身,转过来,露出一张罕见的清秀面孔。   文尚霍然变色:“是你!”   “你——你怎会在此处!”   卫瑾瑜唇角一弯:“下官,自然是来给文大人送行的。”   “这沧浪亭,是文大人飞黄腾达之地。”   “文大人不想看看,下官给您带了什么厚礼么?”   文尚望着案上的匣子。   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好预感。   他颤颤走过去,打开匣子,看到匣中盛放的一只血淋淋手掌,终于不受控制,踉跄着连退几步,跌倒在地。   看厉鬼一般看着卫瑾瑜。   “你,你将良儿怎么了?”   卫瑾瑜端起石案上酒盏,金色杯盏,与少年身上素色绸袍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借令郎身上物件一用而已,文大人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令郎如何,说到底,还是得看文大人的表现。”   文尚崩溃兼愤怒:“你到底想干什么!小子,你若敢再伤文儿一根毫毛,老夫必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卫瑾瑜眸光清而冷,把玩着手中金盏,任由那灿目光华在二人之前流转,接着,忽一倾手,将那盏酒酒液全部淋到了文尚衣袍上。   在文尚惊怒神色中,道:“金杯固然名贵好看。”   “文大人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么。”   “什么?”   文尚感觉自己周身血液都随那酒液一道凉透了。   卫瑾瑜:“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刚刚那盏酒,便是以汝项上人头,来祭……吾母。”   文尚骤然睁大眼。   看向卫瑾瑜的眼神,已经不能用看恶鬼来形容。   “你你你……你是来……”   文尚环顾四周,下意识想呼救,发现文府马车旁,只剩文府侍从的尸体。   他终于生出一种落入被人精心编制的蛛网,再也逃脱不了的宿命感。 第072章 金杯饮(二十)   “家主文尚死了!”   裴氏大总管裴安来到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居所外,掖手禀道。   庭院有清风掠过,吹得檐下铜铃一阵乱响。   室内裴道闳一身道袍,负袖立在窗边,对于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只是问:“是谁动的手?”   裴安小心答:“还不知。”   “不知?”   “是。”   听出里面人不虞裴安直接撩袍跪了下去额间滚着汗,道:“属下遵照老太爷吩咐,原本是在驿站里安排了人手,夜里行事也能周密些。谁成想文尚他竟死在了出京郊不远的一处亭子里,而且……”   裴安欲言又止。   裴道闳:“直接说!”   裴安便道:“而且——文尚的首级还被人割了去。”   伴着一阵珠帘响动裴道闳霍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首级被割了去?”   “是。”裴安也颇觉毛骨悚然:“身首异处连个全尸也没有文氏所有随行护卫仆从,也全部被一刀毙命。这文尚也不知招惹了何等厉害的仇家竟遭到如此惨无人道的报复。”   “自然此事也蹊跷。”见上方久久没有声响,裴安继续道:“那文尚惜命得很此次出京带了大批死士护卫随行也不知怎么会半道停下独自进了一处位置那般偏僻的亭子里。”   “你怎知他是独自进了亭子里?”   “亭中只有文尚的尸体,其他护卫都死在马车旁。”   “亭子……”裴道闳忽想到什么问:“那亭子上,是不是刻着‘沧浪’二字?”   裴安惊讶:“老太爷如何知晓?”   裴道闳拢了拢袖口:“只要是先帝朝的老臣,都知道这桩故事,当年文尚初入上京,途径一处长亭,忽觉口渴,见旁边溪水清澈,便停下来,到亭中休息饮水,本是无心之举,不想竟在亭中遇到同样自城外狩猎归来的先帝。先帝与之相谈甚欢,取金杯作盏,请文尚同饮,文尚的青云坦途,自此开始,此事一时传为美谈。有人便在亭上刻了‘沧浪’二字,记载这段君臣奇遇,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一句。后来先帝为太子也就是今上择选太傅,满朝鸿儒,就选了卫悯与文尚二人。”   “这么说,这行凶者竟是先帝朝的老臣么?”   “谁知道呢。这人呐,最怕得意忘形,这些年,文尚仗着先帝和皇帝信任,是越发不记得自己身份了。他若嘴巴严实些,兴许还有荣归故里、安度晚年的可能,为了一个不成器的混账儿子,也敢威胁老夫,拉上京所有世家陪葬,他真以为,自己可以活着走出上京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虽如此说,可文尚被割去的首级,到底让裴道闳心里浮起一些阴影和疑云。   “文尚的首级,还没有找到么?”   “没有。因为事态恶劣,听说刑部大理寺和督查院都派了人去现场勘查。文氏几个旁系都哭闹着,请陛下严惩凶手,寻回文尚首级,为文尚报仇呢。”   “人走茶凉,文氏再闹,又能闹出什么水花。”   裴安:“听说陛下听闻文尚身死,甚是伤怀,还流了泪。”   裴道闳露出几分不屑之色:“咱们这位陛下,最是优柔重情,到底是昔日太傅,怎么能不落几滴泪呢。”   裴安忽又道:“对了,太爷,还有一件事。那文怀良,也死在了流放路上,还少了一只手。”   裴道闳抚须,若有所思。   “虽然老夫看不上文尚那老匹夫目中无人的做派,可从文怀良当众失仪,再到文尚,这桩桩件件事,委实有些诡异。再加上韵儿那一胎,失得也太巧太可惜了。”   裴安道:“谁说不是,那文怀良,虽然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可无缘无故,也不至于昏了头,当众作出那种事啊。太爷是怀疑,有人在背地里算计文氏父子甚至是算计裴氏?文氏父子也就罢了,有太爷在京坐镇,谁那么大胆子敢算计裴氏?”   说着,裴安又小心翼翼道:“说来,今日可是……难道那幕后主使,是那一脉旧臣?”   “旧臣?”   裴道闳冷笑。   “当年那一脉,可是被斩杀殆尽了,哪儿来的旧臣。唯一剩的那个黄口小儿,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自古一山难容二虎,上京城里,谁最想把裴氏踩在脚下,不是显而易见么?”   裴道闳道:“看来这上京城,是要不平静了。你吩咐下去,京郊的庄子不用收拾了,最近这段时间,老夫都要留在上京调养。”   裴安恭敬应是。   清宁殿,太后一身素衣,长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手上握着一串碧玉念珠,闭目低诵着一卷往生经文。   宫人皆沉默侍立在旁。   谁都知道,今日是明睿长公主忌辰,每年这日,太后都要不吃不喝,在佛前诵经一天,宫中也禁一切丝竹管乐。   穗禾从外走了进来,脚步罕见急促。   太后睁开眼,命宫人都退下,方问:“何事?”   穗禾跪到一旁,眼睛竟是一红,道:“太后,文尚死了。”   太后面色倏地一变:“你说什么?”   “千真万确。听说是刚出京郊,就在一座位置偏僻的亭子里被人杀害了,且……且被人革去了首级。如今,大理寺、刑部、督查院皆已出动,去缉拿凶手了。”   “这可真是,苍天有眼。”   太后面上却毫无喜色,反而只有浓重的担忧,急得呛咳几声,问:“那凶手可抓住了?”   穗禾摇头。   太后用力握住穗禾手臂,道:“你快去,快去把瑾瑜给哀家叫过来。”   太后江氏嫡女,出身尊贵,素来端肃持重,在深宫熬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无论是做皇后还是做太后,除了十年前听闻长公主死讯一刻,何曾有过如此惊慌失了分寸的时刻。   穗禾微微一愣。   “太后难道是怀疑——”   “不,是哀家失态了。”一瞬功夫,太后竟已恢复平常神色,道:“他如今在朝为官,岂能说来就来。”   “等晚些时候,你再叫他过来。”   “就说,哀家让他进宫,和哀家一道,给他母亲上柱香。”   穗禾应是。   下值之后,卫瑾瑜直接到清宁殿拜见太后。   殿中只有太后一人。   上完香,卫瑾瑜扶太后到榻上坐了,便径直撩袍跪落,道:“孙儿知道,皇祖母叫孙儿过来,是何意思。”   “皇祖母要打要罚,孙儿悉听尊便。”   少年轻抿着唇,目光平静坦然。   上方许久没有声响,卫瑾瑜抬头,才发现太后双目泛红,面上挂着两道泪痕。   卫瑾瑜一愣。   “皇祖母?”   太后哽咽道:“傻孩子,皇祖母怎么忍心打你罚你,皇祖母是心疼你。”   “咱们的仇人,太多太强,是杀不完的,再这样下去,你迟早有一日,会把自己毁了的。你才多大啊,怎么能做这种事。你告诉皇祖母,那文尚的首级,究竟在何处?你到底……”   后面的话,太后已说不出来。   卫瑾瑜并未答,默了默,只道:“皇祖母放心,孙儿有分寸,不会让自己变成皇祖母担心的样子。”   出了宫,明棠等卫瑾瑜登车后,方问:“公子是回谢府还是公主府?”   卫瑾瑜淡淡道:“回谢府。”   明棠满是意外。   往常长公主忌日,公子都是要回公主府住一夜的。   卫瑾瑜默了默,忽又道:“给我买套笔墨纸砚去。”   明棠疑是听错。   “公子是要?”   “写信。”   明棠不解:   “公子何不等回府再写?”   “回府就来不及了,要赶在天黑前送过去。”   什么样的信竟如此紧急,明棠免不了又问:   “公子要把信送往何处?”   “京南大营。”   **   谢琅傍晚方结束一日操练回到营里。   他打着赤膊,麦色肌肤上淌着热汗,雍临灰头土脸跟在他身后,经过熊晖帐前时,听到里面传出的宴饮声,雍临怒道:“这个熊晖,故意让世子在日头最烈的时候去山上练兵,他自己倒是坐在帐中躲清闲!”   “这不是没抢么。”   谢琅懒懒握着马缰:“练兵而已,本世子可高兴着呢。”   “大将军毕竟损失了美妾珠宝,还不许人家高兴高兴么。”   后头一群士兵听了,都忍不住扑哧笑了。   前阵子熊晖为了整治谢琅,派他们八营九营去延庆府赈灾,自己则接了两房美妾来军中团聚,两名美妾出身富户,带了好几箱子金银首饰过来,谁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山匪耳中,次日,一股悍匪便趁着熊晖外出巡视,偷袭京南大营,绑了那两名小妾,并将所有财物劫掠一空。熊晖大怒,和悍匪斗了几日,才勉强把两个小妾救了出来。   熊晖本是耐不住寂寞,秘密把人接过来的,这下闹大,传到兵部,引来兵部好一顿申斥,只得屁股着火一般,匆匆把两名小妾送回家中。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反而谢琅因为赈灾修堤有功,险些又升一级。   幸而谢琅自己混账,把升职的事搞砸了,熊晖才勉强咽下心中恶气。   回到帐中,谢琅照旧先冲了个冷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袍,雍临则在一边禀报二爷崔灏自上京传回的一些消息。   “文尚死了?”   谢琅颇意外。   “他不是礼部尚书,皇帝在东宫时的太傅么?”   “是啊,如今外头传言纷纷,都说是这文尚怕是招了大仇家,才会被人割去首级,身首异处。”   “也是他那个宝贝儿子太不争气,竟能在地神祭这样隆重严肃的祭典上干出猥亵贵妃的事。二爷在信上说,那文怀良当时边脱衣服边扑向裴贵妃,跟疯了似的,直接把裴贵妃肚子里的龙胎给吓没了。”   谢琅若有所思。   一个士兵在外头禀:“将军,有您家信到。”   “家信?”   “是,是将军府上人送来的,说一定要交到将军手里。”   雍临先一愣。   二爷有消息,素来是用那两只海东青传,从来没派人送过啊,更不会从谢府送。   谢琅已道:“拿进来吧。”   士兵应声而入,将信呈上。   谢琅拿到手里看了眼,见封皮上就写着五个字:谢唯慎亲启。   瞧着那字迹,他霎得愣住。   等揭开封皮,取出信纸,展开,纸上只写了四个字,想要,思归。   谢琅脑中嗡得一声,险些没掉了手里的信纸。 第073章 刀出鞘(一)   回到谢府卫瑾瑜沐浴更衣之后,独坐到南窗下喝了会儿酒,方躺下休息。   他酒量浅只喝了小半壶,已经有熏然醉意。   桑行夜里特意赶了回来,知公子在等人只灭了外间的灯就要退下。   卫瑾瑜却道:“全灭了吧。”   桑行一愣。   有些意外问:“少主不等了么?”   “等?”   卫瑾瑜念了下这个字语气竟有些冷淡道:“我何时说要等人了。”   桑行又是一愣。   若不是等人,那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是老奴多嘴了。”   桑行心里虽疼惜,到底怕惹他不高兴,也不敢再说什么,连着外头的灯也一道灭了轻轻将寝房门合上退下了。   卫瑾瑜于黑暗中一手抚额盯着帐顶看了片刻倒真昏昏沉沉睡着了。   已是夏日,原本该闷热的天气他却觉得有些冷。不知睡了多久方感觉有滚热的胸膛靠近,将他整个身体都包裹了起来。一直缠绵在骨头里的冷意也终于烟消云散。   卫瑾瑜意识到什么慢慢睁开了眼睛。   转过身黑暗里看不到对方的脸便伸手摸了过去。   摸到了一手热汗。   “还没顾上洗澡。”   谢琅先开了口。   含着腾腾热息的语调里夹杂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悦然与缠绵。   接着钳住那只手皱眉问:“怎么这么烫?”   他心中隐有猜测,另一只手直接往卫瑾瑜额上探去果然是一样的滚烫。   “你发热了。”   谢琅眉拧得更深,当即准备起身拨亮烛火。   想,难道他是因着身体不舒服,才写信给他么?   如此一想,紧拧的眉峰不由舒展开。   “没事。”   卫瑾瑜止住他动作,懒洋洋道:“只是吃了些酒而已,无妨。”   “好不容易回来趟,我们直接干正事吧。”   “你先去洗个澡,里面有现成浴汤。”   谢琅好一会儿没能说话。   又被气到了。   这人把他当什么了?   他不由分说坐起身,拨亮烛火,冷笑:“等待会儿做完了,你卫三公子是不是还要给我点赏钱?”   卫瑾瑜躺着,打量他神色。   “你生气了?”   “你觉得我不该生气么?”   谢琅几乎是牙疼反问。   卫瑾瑜心里不免生出些麻烦的感觉。   他只是想松快一下而已,可似乎又低估了形势。   可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念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和被这个人包裹着的感觉。只有那种蓬勃与热度,可以驱散他心头的阴冷和粘稠。   他有些后悔写那封信。   可看着坐在面前英挺神武、溢满蓬勃气息的人,又不是十分后悔。   便笑道:“是我错了。”   “我给你道歉还不成么?别生气了,谢将军。”   谢琅大半夜怀着一腔惊疑与喜悦赶回来,自然也不是想与这人吵架拌嘴的,他面色缓了些,问:“药呢?”   卫瑾瑜便指着墙边道:“老地方。”   谢琅了然,起身走到靠墙的箱笼前,从第二个箱笼里取出药匣子,打开,轻车熟路找了那瓶据说价值千金的退热药丸出来。   卫瑾瑜倒出两粒,直接就着清水服了。   谢琅又道:“把手伸出来。”   卫瑾瑜没伸手,自己卷开了袖口,给他看左腕上新结的伤疤,道:“已经愈合了,放心吧。”   谢琅盯着那疤看了良久,问:“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   “你还真当我是大姑娘呢。”   卫瑾瑜挑起唇角笑了下,要卷下袖口。   手腕忽被握住。   那长着薄茧的手指,缓缓在疤痕处摩挲了片刻,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不小心了。”   卫瑾瑜敷衍应下,问:“你还不去洗么?”   谢琅动作顿了下。   接着抬头,皱眉,用极复杂探究目光打量着对面人。   “你给我写信,只是为了那事?” 第074章 刀出鞘(二)   卫瑾瑜反问:“怎么你不想做?”   谢琅再度气得一窒。   “你知道我的意思。”   卫瑾瑜于烛火光芒里认真打量那张俊美咄咄逼人的脸,便知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   他不该写那封信。   他越界了。   他不该把对方当成暖身工具。   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有思想有灵魂的人怎么可能给他当工具。   何况是谢琅这样的人。   他不想付出任何感情,只想从对方身体上获得某种愉悦与满足,这本就是一桩不公平的交易。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养成了这种可怕的贪念与潜意识。   他给谢琅写信不过是因为除了外祖母之外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能让他暂时放下心防,肆意放纵一下的人。   在外祖母面前,他不能放纵,所以就想在谢琅面前放纵。   可对方凭什么纵容他的无理要求。   只因他一封信就要违背军规大半夜从京南跑回来面对一个无心无情的他。   他甚至连一盏灯都没有为对方留。   谢琅可以为苏文卿这样可以为崔灏和谢家人这样,因为那是有血缘和其他深厚情谊做基础的。但没道理为他这样。   生气也在情理之中。   剔除前世恩怨此事是他太过自私了。   卫瑾瑜有些懊悔抚了抚额。   然错已铸成,眼下只能尽力往回找补一下免得做不成还要交恶影响彼此心情。   便道:“大半夜跑回来应该挺累吧。”   “我近日新得了一包好茶要不要尝尝?”   谢琅只当没瞧出对方在故意转移话题。   嘴角一扯。   “原来叫我回来是为了半夜请我喝茶。”   “上好的敬亭绿雪,一般人还真喝不到。”   “行了不用麻烦了。”   谢琅忍着一腔闷气。   “你还发着烧,别乱动了。”   卫瑾瑜便放下臂点头。   “那就明日再喝。”   “时辰不早,我们早些休息吧。”   “浴汤应当也有些凉了,不如明日再洗。”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自在里侧躺了下去。   那方面的念头一消,困倦便翻倍涌来。   心里到底有些遗憾,好好的放松活动变成了口舌官司,委实无趣。早知道,还不如去北里通宵喝酒,那些伶倌可讨人喜欢多了。   至少不会寻根究底,问东问西。   更不会掰扯谁对不起谁。   还是花钱买的乐子好用啊,卫瑾瑜在心里感叹。   谢琅站在床边,深深盯着里面好一会儿,终还是到浴房里简单冲洗了下,换上干净的寝袍,才回到床帐内躺下。   里面人安静躺着,身上盖了被子,睡姿优雅,呼吸绵长均匀,乌发铺在枕席间,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谢琅枕臂望着帐顶,思绪纷繁,听到外头更响,探手往里一摸,那额头还是烫的,心里无端有些难受,还是伸臂把人捞到怀里,抱了起来。   次日醒来,枕边已没有人。   谢琅穿好衣袍出去,就见卫瑾瑜已经一身燕居常服,坐在院中的凉亭里看书,面前石案上摆着早膳和两盏新沏的绿雪茶。   “还烧么?”   谢琅走过去坐了,问。   “已经退了。”   卫瑾瑜搁下书,将其中一盏茶推到谢琅面前。   谢琅看了眼茶汤,道:“这样的成色,果然是好茶。”   “是徽州府那边新贡的,只有几罐,陛下给皇祖母送了一罐,皇祖母又给了我。”   谢琅好酒,对茶向来没什么研究,喝了口,道:“不错。”   卫瑾瑜一笑,也端起茶盏饮了口。   谢琅看着对面人,忽道:“对文尚之死,你有什么看法?”   卫瑾瑜神色不变。   “恶人自有天收,命数而已,能有什么看法。”   “可外头都在传,他是死于仇家之手。”   “那也是有可能的。文氏父子在礼部作恶多年,背地里还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一朝失势,被报复也在情理之中。”   “文尚带了大批死士护卫随行,普通人不可能轻易伤到他。就算真能伤到他,也很难杀死那么多护卫死士。”   卫瑾瑜终于抬了下眼。   “看来对于真凶,谢将军颇有见解。”   “见解谈不上,只是觉得,此事蹊跷而已。”谢琅盯着对面人每一寸表情变化:“有人说,割了文尚首级的是先帝朝老臣,目的是为……你的母亲,也就是长公主报仇。”   卫瑾瑜把玩着茶盏。   用异样目光看谢琅一眼,道:“这就是无稽之谈了。”   “我母亲是因我父亲之死,哀绝而亡。”   “杀文尚,同我母亲有何干系。”   “而且。”卫瑾瑜顿了顿,目光笔直回敬过去,道:“谢将军的这个说法,我可是第一次听说。谢将军,又是听谁说的?”   “道听途说而已。”   好一会儿,谢琅道。   卫瑾瑜眸色终于冷淡下去。   “谢将军好歹是朝廷命官,既是道听途说,还是慎言为好,免得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还有一点,谢将军最好记得。”   “我母亲是以摄政王规制下葬,诋毁已故摄政长公主清誉,是死罪。”   少年郎目光凛然,容色清冷如雪。   说完,便搁下茶盏,站了起来。   “我要上朝去了,你自己吃吧。”   谢琅一笑:“我倒忘了,卫大人如今是四品佥都御史,有上朝资格了。”   “谢将军品衔也不低。”   “等以后回了上京,咱们有的是朝上相见的日子呢。”   卫瑾瑜去屋里换了绯色的官袍,目不斜视要出门时,谢琅忽在后头道:“瑾瑜,你身后,还有其他人吧。”   卫瑾瑜停了步,并未回头。   淡淡道:“谢将军身后的人也不少吧。”   “你我如今连床上盟友都不算了,又何必对彼此寻根究底。”   说完,头也不回往前走了。   谢琅又端起那盏绿雪茶,饮了一口。   雍临快步走了进来,道:“世子,裘副将来上京了。”   谢琅意外:“他怎么过来了。”   谢琅成婚入殿前司任职不久,裘英就回北郡复命去了,这会儿应该在前线作战才对。   这个时间,谢琅心中已有猜测。   果然,雍临道:“是为了第二批军粮的事。”   “李淳阳被侯爷击退之后,不知怎么说动北梁王,又给他增派了数万援兵。第一批军粮马上就要耗尽,如果第二批军粮不能及时接续上,前线将士,真要饿着肚子打仗了。”   “听说眼下青州、西南和北境三地战事频起,都急缺军粮,各地催要军粮的折子一封封飞向凤阁,甚至派了将领上京,到户部衙门前堵着,边将们脾气不好,户部几个主事官员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来,生怕动起手来有性命之危。”   “侯爷怕二爷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便派了裘将军过来,与二爷一道上户部盯着这事。北梁来势汹汹,户部若筹到了粮食,第一个就该批给咱们北境。”   谢琅冷笑。   “那可说不好,延庆府发了场大水,延庆那边的粮仓全都淹了,如今京营那些兵姥爷们,也要靠着户部这边的粮仓养活。虞庆中饱私囊,掏空了户部数百万石的粮食,一时半会儿,这个亏空如何能补上。”   说话间,裘英已经进来。   见了面,话过家常,裘英道:“这回过来,侯爷特意嘱咐,让世子代他去拜会一个人。”   “何人?”   “次辅,韩莳芳。”   谢琅甚为意外。   “爹与这位次辅有交情?谢氏与他,似乎并无多少来往。”   裘英道:“侯爷只说,这位次辅,是可信任之人。虞庆伏罪自杀后,卫氏避嫌,户部尚书一职一直空悬,户部事务,暂由这位次辅掌管。”   “这位次辅虽是有名的老好人,平日唯卫悯马首是瞻,可行事作风,到底不似卫悯那般狠辣,对待边将也素来宽厚。”   “文尚一倒,京中诸世家相争愈演愈烈,想要独善其身已不可能。侯爷说,三位座主里,唯有这位阁老可能真心帮助谢氏。”   谢琅仍有疑虑。   “爹久不在上京,如何就确定,此人是可信之人。”   裘英道:“侯爷自有侯爷的道理。”   “世子去拜访时,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说是替故人来拜访便可。”   “北梁来势汹汹,那李淳阳不知从哪里学得很多厉害阵法,北境的战事,短时间内不会结束。可若没有军粮做支撑,北境军就是再骁勇善战,也是无济于事。如今卫氏要顾着京营,怕不会以北境为先。距离秋收还有几个月,户部能等,北境三十万大军却不能等。没有粮食,将士们只能用一身血肉去挡梁人铁骑,京中世家不会管死了多少将士,侯爷却不能不管。若不是为了三十万将士性命,侯爷也不会走这一步棋。”   谢琅道:“我明白了。”   只是有些奇怪问:“李淳阳,现在已经会许多阵法了么?”   “是,侯爷和三爷已经在他手底下吃了好几次亏,大公子原本坐镇后方,统筹粮草,此刻已经动身往前线,就是为了研究破解李淳阳的阵法。”   谢琅便问:“那些阵法,你可见过?能不能用沙盘帮我复原。”   “这……”   裘英道:“那些阵法变化莫测,十分诡谲,我只能画个大概,世子若想知道全貌,不如写信问大公子。”   谢琅断然道:“你记得多少,就先给我画多少。”   “行,我得先去一趟兵部,再陪二爷去一趟户部,回来就给世子画。” 第075章 刀出鞘(三)   大渊惯例三日一朝,只要是在上京的,五品以上官员无论京官还是外官都需按时上早朝。   文官以首辅卫悯为首次辅韩莳芳次之,武官则以次辅顾凌洲为首。   今日早朝的主要议题是确立新的礼部尚书人选。   文尚的首级最终没能找到。   文氏一倒,其他世家自然都迫不及待地想瓜分掉礼部这个香饽饽。然而眼下这个香饽饽却成了没法下嘴的硬骨头。   因短短数日已经有数名礼部官员因半夜出恭时撞见鬼而吓得肝胆俱裂此刻都神志不清躺在家中卧床不起。   张避寒的尸体是在礼部衙署内发现,且被施了恶毒诅咒,如今重见天日,有人便猜测,那鬼是张避寒冤魂所化日日在礼部衙署内游荡就是为了找人索命。如今礼部后院已经成了无人敢踏足的禁地一些昔日效忠于文氏的官员,甚至请了病假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生怕因为昔日和文氏父子牵涉过密而被张避寒的冤魂找上。   且由于文氏父子戕害寒门官员的恶行,国子监学生日日都围在礼部衙署前叫骂声称朝廷要是不给他们安排一个叫人满意的尚书他们见一个打一个绝不留情。   一时之间礼部尚书一职竟成了朝廷里最危险的职位。   一些出现在举荐名单里的官员甚至主动请辞表示自己德不配位,愿意让贤给更有能力的人。只因坊间有流言称文尚的头颅,便是被一些仇视文氏父子的寒门学生联合江湖上那些行踪诡秘的游侠割去,尚书一职固然诱人,可与项上人头相比,还是脑袋更重要。   外有天下学子口诛笔伐,内有张避寒冤魂索命。   谁都知道,这种时候接任礼部尚书,就是上赶着送人头。   礼部衙门,更是晦气中的晦气。   卫氏、裴氏、姚氏三家虽然都想推人上去,可架不住官员们为了保命,宁愿辞官回乡也不肯上。   天盛帝面上透着病态的苍白,坐在御座上,憔悴支离。谁都知道,因为裴贵妃失了龙胎,皇帝哀伤过度,又病了一场。   这些时日,只要一有时间,就到宗庙里长跪,为死去的孩儿祈福。   “地神祭之后就是秋祭,礼部尚书一职,不可久悬,诸卿就无人愿意为朕分忧么?”   皇帝掩唇咳了声,环顾大殿,问。   职位高一些,平时拱着表现、有实力竞选尚书一职的文官们都纷纷低下头,生怕自己被注意到。   皇帝面露失望。   “到底是朕无能,中枢机要部门,才出了这种祸端,引得祖宗降罚。”   “陛下此言差矣。”   “文氏父子之祸,皆是他们咎由自取。”   一片死寂中,顾凌洲出列,正色开了口,微微侧目,睨着众人道:“圣人言,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冤鬼索命之说,不过人云亦云,以讹传讹而已,这世上若真有冤鬼,那文怀良合该死于冤鬼之手,又何至于逍遥法外这么多年。”   “户部有个烂摊子,群龙无首,因为军粮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已经不成体统,礼部若再效仿户部,这大渊朝廷,真要乱了套。”   “依老臣看,此事便走正常程序,由吏部举荐合适人选到凤阁,凤阁拟定后,陛下最终裁定。若有一味推诿,不肯听命的,直接革职遣回乡里,永不录用。朝廷正值多事之秋,用人之际,官员们理应尽忠竭事,岂能因一己安危而畏缩不前!”   顾凌洲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眼里容不得沙子。   这话一出,文官们尽皆变色,立刻齐齐跪了下去,有的苦着脸道:“陛下明鉴,阁老明鉴,非是臣不肯竭忠尽事,而是那文尚父子造下的孽,实在不该由下官们来承担啊。”   “阁老掌督查院多年,肃肃威严,凌厉铁腕,连鬼神都怕,自然不惧所谓鬼神之说,可下官们只是血肉之躯,岂敢以一身血肉去和厉鬼相抗啊。下官保住命,尚能为陛下尽忠,若连命都没了,就是空有一腔忠心,也无挥洒之地啊。”   “没错没错。”   “还请陛下开恩,方臣等一条生路罢!”   众臣齐齐磕起头来。   顾凌洲目光凌厉道:“你们也就欺陛下好性子,若先帝还在,尔等敢如此,早被拖下去行杖了!”   “阁老饶命!饶命啊!”   众官员竟都引袖呜呜哭泣起来。   一片哀嚎声中,次辅韩莳芳持笏出列,道:“禀陛下,臣倒是有一个人选,既能安定天下学子的心,又不至于各方起龃龉。”   天盛帝愁眉舒展了些,颔首道:“爱卿但说无妨。”   韩莳芳道:“此人,陛下也是识得的,便是先帝咸德三十八年的状元,曾为陛下讲过经筵的梁音。”   这个名字一出,许多官员都哗然变色。   “就是那个曾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面骂文尚‘倚老卖老、庸碌无为,蠹虫一只,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如回家种地’并实名参奏文尚在家乡逾矩自己修建祠堂,害文尚被先帝训斥责罚的梁音?此人先在翰林院担任侍讲,后在督查院任御史,之后又担任凤阁行走,可是个有名的倔驴与刺头啊,连先帝都时常被弄得头疼,赐了此人一个倔驴的称号。”   “梁音,那可是牵涉……牵涉到旧案的人,七卿就是空悬,也不能起复这种人啊!”   “陛下,臣第一个反对。”   “臣亦反对!”   韩莳芳不紧不慢道:“据臣所知,梁音性情刚正不阿,昔日任凤阁行走时,不仅与当时的阁臣文尚、裴公起冲突,还曾当面痛骂过另外两名寒门阁臣,当年被旧案牵连判了杖刑流放,不过是因为到罪臣府上向罪臣禀过几桩公事。”   “可只要熟悉梁音的人都知道,梁音出了名的认理认律不认私。只因尽忠职守就被判了流刑,着实无辜。”   “且这些年,梁音虽被判了流刑,却根本没有离开上京,而是被文尚弄进了文府,做了文府的马夫。”   此事不少世家大族都知道,不过装聋作哑罢了,倒是一些不解内情的寻常官员,都露出极度惊讶之色。   连天盛帝都坐直了身子,问:“爱卿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梁音不止当着满朝文武面讽刺文尚,昔年任凤阁行走时,也常直言让文尚在下级官员面前下不来台,文尚对其恨之入骨,在梁音入了文府后,定下规矩,文府下人,人人都能鞭笞虐待梁音,并让梁音住在马圈里,与马同睡同食。文尚每回出门,都让梁音跪在马车前当脚踏,踩着梁音的背登车,动辄对其打骂羞辱。此事,文府下人和不少礼部官员都能作证。”   “臣以为,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以梁音之才,若不是被旧案牵连,恐怕也早位列七卿,其足以担任礼部尚书一职。”   “且梁音才名在外,昔年在学子间声望也极高,由梁音担任礼部尚书,也可平息各方质疑与愤怒,更显陛下宽厚。”   天盛帝目中倒是露出几分怀念色。   道:“朕记得他,当年他入东宫为朕讲经筵,因为性情太倔,曾把先帝气得大骂要杀了他。最后还是因为先帝惜才,才赦免了其死罪。”   “当年旧案,他既是无辜受牵连,朕也不能做埋没人才之事。”   “只是他可惧礼部的‘恶鬼’?”   韩莳芳笑道:“陛下怎么忘了,当年梁音可是力主陛下灭神灭佛的,他连神佛都不惧,又何惧鬼魂。”   天盛帝并未立刻下决断,而是看向一直立在文官之首的卫悯:“太傅以为如何?”   卫悯持笏出列,道:“梁音虽有才,可已经十余年未参与朝政,骤然出任七卿,怕难以服众,依老臣看,不若先让他补了文怀良礼部右侍郎的空缺,兼领礼部事务,若是表现优秀,堪为重任,再擢拔不迟。”   天盛帝点头。   “还是太傅考虑得妥当,便依太傅所言吧。”   自然第一时间有人将消息报与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知晓。   “这卫悯最是老谋深算,怎会轻易答应让那梁音兼任礼部事务?”   裴道闳道:“正因他老谋深算,才会答应此事。梁音是头有名的倔驴,于人情世故可谓丝毫不通,要不是命大,不知被脾气暴烈的先帝杀了多少回了。”   “这样一个人,不会偏向卫氏,自然也不会偏向其他世家。”   “礼部只是掌科举,科举之后要得吏部授官,才能正式入朝为官,他卫氏只要牢牢掌着吏部户部两个机要部门,便无人能撼动其地位。”   “且礼部事务里,涉及到科举大事,一般由顾凌洲统领,就是其他世家安排了人进去,也做不了太多手脚,如此,倒不如选一个没有立场的人上去。”   “文尚将梁音踩在脚下羞辱折磨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把梁音踩进泥地里,倒是自己先一命呜呼归了西,若是知晓梁音代他料理礼部事务,恐怕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倒是这个韩道云,让老夫意外,虞庆伏诛后,卫氏避嫌,他兼领了户部事务。如今礼部出了乱子,又是他出人意料,推出梁音这么个早被遗忘在犄角旮旯里的人出来。此人,不简单啊。”   “顾凌洲也就算了,江左顾氏,到底有些分量,连先帝都不敢忽视,出任阁臣无可厚非。可他韩道云一个韩氏庶子,竟然有此造化,也委实出人意料。”   裴道闳揣袖望着窗外景色:“这上京城,可有得热闹了。”   北里酒馆。   卫瑾瑜亲自斟了一盏酒,恭敬递到韩莳芳面前,道:“瑾瑜恭喜先生,再得礼部。”   韩莳芳接过,笑着让少年坐下,道:“这都是你的功劳,先生不过捡现成的果子罢了,不过你也是,既然有心思拿文怀良对付文尚,怎么事先也不和先生说一声,让先生好生担心。”   卫瑾瑜一笑,道:“实在是因为没有万全把握,怕先生失望,而且要不是先生明察秋毫,利用张避寒一案将文怀良彻底困入死局,瑾瑜此计,怕也要不成。”   “没有你巧设妙计,先将文怀良革职,搜查文府和礼部,岂是那般容易。吴琼也不敢轻易站出来揭发。”   “倒是你割了文尚头颅,是何道理?他可是得罪过你?”   卫瑾瑜默了默,道:“母亲下葬时,他曾当众羞辱皇祖母,皇祖母恨此人入骨,我想为皇祖母报仇。”   韩莳芳叹息点头。   “先生便知道和此事脱不开关系,难为你了。”   “只是此局到底凶险,你若出点事,先生如何与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交代。这样的事,下不为例,否则先生是断然不会再轻饶你的。”   两人说着话,韩府仆从从外进来,低声道:“阁老,谢氏那位世子让人递了帖子过来,说想拜访阁老。”   卫瑾瑜握酒盏的手轻轻一顿。 第076章 刀鞘出(四)   “世子这边请。”   夜色阒然,韩府管事提灯引着谢琅来到韩府书房内。   “世子在此稍坐,阁老马上就到。”   管事道并吩咐仆从奉上盏热茶。   “有劳。”谢琅展袍坐下,环顾四周,只见书房布置古朴典雅甚至可称得上朴素唯独窗台上摆着几盆品相名贵的兰花。   不多时韩莳芳穿着件燕居常服走了进来。   谢琅起身,要行大礼,被对方及时扶住:“不必多礼,我与你父亲已经有许久未见,他身体可还好?”   “劳阁老挂念一切安好。”   两人坐下韩莳芳道:“你的来意本辅已经知晓你放心,既是你父亲让你过来此事本辅必定会鼎力相助。”   谢琅没料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痛快沉吟须臾,道:“之前是末将失礼没有及时拜会阁老还请阁老勿要见怪。”   “这不怪你。卫氏一手遮天裴氏横行霸道许多事本辅也是力不从心,且朝中素来忌讳阁臣与边将私相往来咱们不见面,倒是好事。且以你父亲性情,此刻怕也是万不得已,才教你来拜会本辅。”   谢琅点头。   “阁老明察秋毫。”   韩莳芳叹口气:“户部的情况,想必你已有所了解,各地灾祸频发,战乱频起,四面八方都是要粮的手,本辅眼下虽兼理户部事务,也不过是管着一个空衙门罢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把本辅撕成八片,户部也拿不出那么多粮食来。边将们觉得在前方流血流汗,为国奋战,朝廷却连让他们吃饱肚子都做不到,心里有怨气也正常,可陛下又何尝容易。边将只需对麾下将士负责便可,陛下却是要对天下万民负责。这不,听说边将闹事,堵了户部衙门,陛下日夜忧思难眠,直接把内库的存粮全部都拿了出来,填补户部的亏空。”   内库,既皇帝私库。   说完,韩莳芳道:“本辅粗略算了下,内库十万石粮食,再加上本辅让韩氏填补的五万石粮食,凑齐十五万石,应当够北境在前线参与作战的十万大军撑过这个夏天。”   谢琅一听,便觉不妥,立刻起身,正色道:“首辅好意,末将与家父心领,然无论如何,北境军粮也不能动用韩氏私粮,否则,家父第一个饶不了末将。且如阁老所言,朝廷禁止边将与阁臣私相往来,此事若传扬出去,对阁老不利,还望阁老收回成命。”   韩莳芳沉吟:“只是若如此,本辅可就只能给你十万石粮食了。”   谢琅:“十万石,已够解燃眉之困,末将代家父和北境三十万将士谢过首辅大恩。”   语罢,郑重跪了下去。   韩莳芳再次把人扶起,道:“你父亲难得朝本辅开一次口,本辅也是想尽力帮他一把而已,你既更愿周全行事,那此事便这么定了。只是有一点,你不应感谢本辅,更应感谢陛下。”   “陛下?”   “没错,内库粮食,若无陛下授意,本辅又怎敢全数拨给你们北境军。陛下说,‘满朝文武,唯北郡谢氏是朕可倚重之人’。唯慎,你与你父亲,也莫辜负了陛下对你们的期待。”   谢琅心中已经有些猜测,毕竟解释户部困局时,这位韩相字里行间都不离‘陛下’二字,只是听到这话,仍有些意外,一向不温不火,以老好人著称的次辅韩莳芳,竟是皇帝心腹。   如此看来,皇帝果然不甘心受一味世家摆布,表面羸弱与世无争,实则也在隐忍蛰伏、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想起之前太仪殿中,皇帝抚着他肩膀所说的樊笼之言,谢琅垂目道:“陛下天恩,谢氏必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   韩莳芳欣慰颔首:“谢氏的忠心,陛下自然不会怀疑。只是如今陛下龙陷于渊,在朝事上并无多大话语权,也并不能为北境争取太多恩惠,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暗中周全一二了。”   “户部批文,这两日就会下来,只是这粮草押送之事,还需低调谨慎进行,否则给其他边将知道陛下单拨了粮食给北境,必然会心生不满。内库十万石粮食,有五万石已经送到户部粮仓里,剩下五万石还在内库粮仓里。户部倒是好说,内库那边,本辅会打好招呼,你们直接拿着批文过去便可。”   谢琅:“一切凭阁老裁断。”   出了韩府,裘英和雍临一道迎了上来。   “那位韩阁老怎么说?”   “粮食没有问题,韩莳芳愿意帮忙。”   听了事情经过,裘英亦大为意外:“这么说,这十万石粮食,表面上是户部所批,实际上是陛下借这位韩阁老之手给北境军的。”   “没错。”   裘英见谢琅抱臂靠在车厢上,眸光幽深,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世子在担心什么?”   “我只是在想,韩氏也算上京有头有脸的大世家,这位韩阁老,为何会愿意效忠皇帝,而不与诸世家同流合污。”   裘英:“世家之中亦有清正之臣。”   谢琅却摇头。   “真正的清正之臣,做不了皇帝羽翼。凤阁三位座主,若论清正,当属江左顾氏家主,次辅顾凌洲。可皇帝显然并没有对顾凌洲推心置腹,反而更倚重这位韩阁老。”   裘英神色一凝。“世子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在这上京城里,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想要上位,手上就免不了要沾一些不干净的事。就说新近发生的两桩大案,表面看,都是因为巧合或意外,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可延庆府十多年没有出过问题的堤坝突然被大雨冲垮,文怀良在地神祭那样隆重的祭典上突然发疯,当真是巧合意外么?延庆府的灾情引出了户部粮仓一案,文怀良的失德引出了礼部埋尸案,文氏被逐出上京,卫氏失了半个户部,你说,最后的获益者是谁?”   “你是说——陛下!”   “没错。以前我觉得皇帝羸弱,不堪重用,如今看来,倒是小瞧了这位陛下。自毁堤坝,毒害文怀良这样的事,顾凌洲不会做,也不屑做,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可文怀良当众发疯,令裴贵妃受惊过度,直接失了腹中龙裔。陛下为了一个礼部,当真会下此狠手么?”   谢琅脸孔半隐在幽暗中,道:“你怎知,这不是一石二鸟之计。”   裘英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神色一震。   “陛下他……不想要裴贵妃腹中之子?”   这个可怕念头一起,许多事也跟着豁然开朗。“难道卫皇后和其他世家出身的妃嫔多年无所出,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么?那赵王萧楚珏又是怎么回事?”   谢琅:“我猜着,是皇帝用来牵制卫氏的筹码。”   裘英叹息一声,道:“难怪总说无情最是帝王家。若有选择,陛下怎么忍心如此,为了与世家对抗,陛下也是不易。”   “俗话说得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陛下既有此心志和手段,除掉卫氏、裴氏与姚氏,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到那时,侯爷和谢氏也不必如今日一般,处处受世家欺凌了。”   “但愿吧。”   好一会儿,谢琅道。   如果皇帝真有斩除世家的魄力和手腕,谢氏阖族不再如上一世一般别构陷蒙冤,他自然也乐见其成,亦不会和上一世一般,亲友尽失,走上那样一条不归路。   三日后,户部批文果然顺利下来。   裘英告别谢琅与崔灏,押解军粮北上。   崔灏和谢琅一道策马往城里走,已到夏日,天气炎热,叔侄两个也许久没有好好见面说过话,崔灏道:“听说西狄王病逝,新王继位后,第一时间修书与陛下,说愿与大渊停战言和,结百年之好。”   谢琅并不意外。   因上一世,也是有这么一出的,西狄在经历漫长的内乱后,终于出了一位统御诸部的新王。新任西狄王主动求和,大渊正值内忧外患,便答应了西狄求和之情,西京自此彻底沦为狄人土地。   “陛下什么意思?”   “陛下没有发表意见,让凤阁先裁夺,三位阁老的意思是,眼下国库空虚,不如先应了西狄王所请,等来年国库充盈,再发兵西狄,收回西京。陛下已经允准,过几日,西狄使团便会抵达上京,代表西狄王来同礼部谈议和之事。”   谢琅:“顾凌洲竟也没有反对?”   崔灏无奈摇头:“不是没有反对,是无法反对,户部没有余粮,真开了战,恐怕连青州都要保不住。再大的屈辱,也只能咬牙吞下去了。好在此次是新王登基,西狄主动求和,大渊还算占据着主动权。”   “青州的事解决了,西南那边呢?裴北辰讨不到军粮,岂肯罢休。”   “顾凌洲主动从江左军中腾了三万石余粮下来,直接从水路运往西南,虽然不多,但到底解了燃眉之急。”   “江左虽无大的战事,但十万守军,军粮消耗也不是一个小数目,竟还能有余粮出来。”   崔灏道:“不是因为消耗少,而是因为有江左顾氏兜着底。江左顾氏,不是一般的名门望族,财力不可估量,和上京城这些满脑子阴谋算计的世家全然不同,真到了江山危亡之际,是肯挺身而出捐生纾难的。其实京中这些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囤积粮食,只不过不肯捐出来罢了。”   谢琅不由想起上一世他率兵围困上京,顾凌洲不顾眼疾赶赴上京,率领门下十三弟子殉城而亡的事。   这位顾阁老,的确担得起忠烈二字。   崔灏又道:“听闻过几日是这位顾阁老生辰,这位阁老规矩严厉,不许百官登门庆贺,只在府中设私宴,宴请一些故交门生和名士大儒,但翰林院和督查院应当有不少官员过去,文卿虽已卸任翰林编撰,可上回猎苑受伤,到底受过这位阁老照拂,理应登门拜贺。若能得这位阁老青眼,收为亲传弟子就更好了。没能入督查院,于他到底是一桩遗憾,我看他空闲时经常整理搜集前朝律令,想来心里到底有不甘。”   谢琅道:“此事二叔大可放心。”   若他没记错,上一世,顾凌洲便是在这回的生辰宴上,正式收苏文卿为亲传弟子的。   **   两桩大案告一段落,卫瑾瑜也难得清闲下来,白日里基本上都待在督查院里,除了兼任司书的活计,就是到卷宗库里翻阅一些旧日卷宗。   这日下值刚出来,钟岳迎面走了过来,道:“瑾瑜,明日就是阁老生辰,虽说阁老不准百官登门庆贺,可咱们督查院本部官员,是一定要去的,你第一年参加,可别忘了给阁老带礼物。”   卫瑾瑜应下,说一定,并虚心向对方请教了顾凌洲喜好。   钟岳道:“文房四宝或好茶好酒都是可以的,只一点,千万别送金银玉器这种贵重之物。”   回到政事堂值房,见负责洒扫的司吏正小心翼翼将书架上一个匣子取下来,小心翼翼擦拭,便问:“这是何物?”   司吏忙朝他行礼。   “回卫御史,这是阁老特别钟爱的一只紫玉笔,可惜有回下面人手笨,不慎给摔碎了。阁老不舍得扔,便让存放在这匣子里,都好多年了。”   卫瑾瑜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眼,果然见里面躺着根断裂成几截的紫玉笔杆和许多紫玉碎片。   “阁老也曾让人拿出去修,可惜寻遍工匠,都说已经无法复原。”   卫瑾瑜盯着看了片刻。   想,也不是不能修。   只是,他犯不着去费这个力气。   就算修好了又如何,他顶着一个卫字,上辈子不得善终,这辈子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信任与偏爱。   能自由来去、把控住自己的命运,偶尔喘口气就不错了。   毕竟明日生辰宴上,群英聚集,各显神通,即使这一世许多事已经发生改变,可人的喜好不会变,顾凌洲很可能还是会收苏文卿当亲传弟子。   他随便买个什么礼物应付一下便是。   可以好好看场热闹倒是真的。 第077章 刀出鞘(五)   次日下值卫瑾瑜便携了礼物,和郑开、钟岳等督查院御史们前往顾府。   顾宅占地极大,有专供马车通行的侧门外面门庭森严,进到里面,方能隐隐听到喧闹声。顾府老管家领着几人往宴会厅方向走经过一处拱桥时卫瑾瑜遥遥看到对面湖岸上坐落着一座两层阁楼构建精巧,与寻常楼阁很是不同,不由多看了一眼。   郑开在一旁笑道:“那是顾氏藏书阁,里面藏书丰富,虽然比不得江左顾氏本族的藏海楼卷轶浩繁但许多孤本可是连国子学的藏书阁都找不到。阁老闲时喜欢看书特意让人从江左运了许多书过来可惜因为收录着许多兵书兵阵,只有顾氏本族弟子与阁老亲传弟子才有资格进去。”   钟岳好奇:“连郑御史都没有进去看过么?”   郑开摇头:“眼下整个督查院里也只有杨御史有资格进去。”   话音方落就见一叶扁舟载着一人从对面阁楼行了过来。   钟岳踮脚望了望,问:“那是何人?难道是杨御史?瞧着不像啊。”   管事跟着望了一眼道:“那是户部侍郎苏文卿苏大人今日同翰林院官员一道过来给阁老贺寿的。”   钟岳大吃一惊:“阁老竟允许他进入顾府的藏书阁?”   管事笑着解释:“听说这位苏大人近来在研究钱粮税赋方面的问题有几本书恰好只有顾氏藏书阁里有,阁老便特意开恩让人带苏大人去楼中取书。”   钟岳越发惊奇。   “顾氏藏书阁里的书,竟是可以外借的么?莫非,阁老是打算收他做亲传弟子了?”   管事摇头:“一般情况自然不会外借,可这位苏大人提到的那几册书,似乎令阁老颇意外。且这位苏大人并未直接借书,而是在请教阁老问题时偶然提到了几个书名和书中的一些记载,阁老听过之后,便直接让府中掌事引着苏大人去取书了。”   “至于阁老收弟子之事,小人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前阵子,阁老的确让人新制过一柄寒玉尺,也许,真有这方面的想法也未可知。”   这话一出,不仅钟岳,连郑开都露出极大讶然之色。   郑开道:“阁老收亲传弟子,的确会以寒玉尺为信物,听闻江左本族族内,弟子出行,也会随身带着一柄寒玉尺。正面刻着弟子姓名,背面则刻着顾氏家训。杨御史的那柄寒玉尺我见过,听说是以东海白玉铸成,十分名贵考究,难不成,阁老竟真打算收这位苏文卿为亲传弟子了。”   别说钟岳一个年轻御史,就是郑开这样资历深厚的老御史,也难免露出些许羡慕神色。   江左顾氏在太.祖时便有从龙之功的,行事虽低调,却无人敢忽视其在大渊朝堂的影响力,顾凌洲又位居次辅,文武兼修,位高权重,若是得对方青眼,自然是无上荣耀。   且由于顾凌洲素有严厉清正之名,某种意义上来说,得其赏识,比得卫氏裴氏这等上京大族赏识还有叫人高看一眼。   钟岳忍不住道:“阁老就算收亲传弟子,也该从咱们督查院内部收,怎么倒看上这苏文卿了。”   郑开到底持重些:“阁老收亲传弟子,何曾看过出身,再说当初这位状元郎也是考了督查院的,卷试成绩位列第二,阁老喜他虽入职翰林院,仍不改寒门气节,愿意转入督查院这样的清苦部门任职,在督查院考试结束之后,破例给他留了空额,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阁老偏爱还不明显么。只是没想到最后被卫氏抢先一步,留到了户部。不过这苏文卿到户部任职前,还曾当督查院当面拜会阁老,并呈上一册自己整理的前朝律令条文,也算是有心了。”   另外二人感叹连连,独卫瑾瑜神色不变,甚至还从袖袋里掏出一包鱼食,抛入了湖中,引得一大群游鱼聚了过来。   说话间,已到了宴会厅里。   顾凌洲还未到,宾客们分坐两列,正在厅中闲谈,官员基本上以督查院和翰林院为主,其余皆是名士大儒。   郑开在督查院资历深厚,一出现,几个年轻御史立刻起身给他让座,请他坐到杨清席侧。卫瑾瑜和钟岳则捡了靠后的末席低调入座。   不多时,苏文卿也抱着几册厚厚的典籍,由顾府仆从引着从外进来。   “苏大人真是好福气啊,顾氏藏书阁,天下多少学子都想进去一观而不可得,没想到苏大人就先得了阁老如此青眼。”   “阁老素来以严厉著称,没想到竟对苏大人格外不同。”   “那是自然的,苏大人年少有为,前程无量,若换做我是阁老,也要另眼相待。”   “听闻前次苏大人去延庆府赈灾,臂上受了重伤,眼下可好全了?”   几个寒门出身的翰林院官员立刻奉承起来。   苏文卿入顾氏藏书阁取书的消息已经迅速传来,顾氏藏书阁只有顾氏本族子弟才有资格进去,顾凌洲此举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早听闻阁老相中了一名学生,有意收为弟子,还让人将玉尺都制好了,没料到竟是这位苏侍郎。”   “能得凤阁两位座主的偏爱,这位苏大人,当真教人羡煞啊。”   “今日这生辰宴,看来是要好事成双了。”   其他官员也窃窃私语起来。   苏文卿倒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有礼,与众人见过礼,便同翰林院的官员们坐到了一起。两名寒门大儒仗着资历深,一人道:“文卿,谦逊守礼是好事,可过度谦逊,就是妄自菲薄了。”   另一人则道:“正是此理。就说前阵子你奉命去延庆府赈灾,身先士卒,身受重伤,泼天的功劳,就因太低调,最后名声全让旁人得了。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   这大儒含沙射影指的什么事,众人再清楚不过。   杨清闻言,轻皱了下眉,道:“齐大儒这话怕有失偏颇,苏侍郎赈灾有功,陛下是当廷嘉奖过的,大儒这话,岂不是在说圣上处事不公?”   “杨御史此言差矣,陛下嘉奖,是因陛下英明,不受小人蒙蔽,可那些灾民与普通百姓,可就说不准了,否则又岂会越俎代庖,呼一个只会躲懒的人为什么‘小青天’,‘活菩萨’。”   齐大儒话音方落,就听到一道冷笑。   抬头,就瞧见坐在斜对面的少年郎,正把玩着酒盏,嘴角微微上挑。   齐大儒眼睛一眯,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道:“我笑有些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大儒这话,知情人知道是打抱不平,不知道的,恐怕会误以为大儒心存嫉妒。”   “嫉妒什么?”   “嫉妒那些百姓不唤你老青天老菩萨。”   “你——!”   齐大儒怒不可遏,正欲发作,顾府管事道,阁老到。   旁边一人及时拉住他,道:“这小子素来牙尖嘴利,嘴上不饶人,之前在政事堂,连那文尚都被他冷嘲热讽,言语戏耍,气得面色铁青,你说说你,招惹谁不好,干嘛非要招惹他。”   “阁老最重规矩,快快坐下,莫惹阁老不悦。”   钟岳感觉自己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了,以敬佩的眼神望着卫瑾瑜道:“这位齐大儒,名望极高,出了名的恃才傲物,你怎么敢得罪他?”   卫瑾瑜淡淡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自要讨回。”   这世上又没有会替他出头,给他做主的人。   他自然要自己替自己做主。   左右今日是顾凌洲生辰宴,此人气焰再嚣张,也不敢真的闹事。   这间隙,顾凌洲已经一身紫袍,坐到了主位上。   齐大儒到底畏惧对方威严,老实坐了回去,酒食佳肴早已摆好,坐在首席的杨清先执酒盏站了起来,笑道:“今日师父生辰,弟子奉金樽一盏,祝师父福如东海长流水,身如南山不老松,顺颂商祺,身体康健。”   席中宾客齐齐起身,道“吾等亦奉金樽一盏,贺阁老生辰。”   宴席一开,气氛也热闹活络起来。   喝完酒,众人依次献上贺礼,杨清准备的是一副失传已久的真迹《秋浦白鹤图》,郑开准备的是一套前朝大家用过的湖笔,总之,都是别出心裁,各有千秋,而最为亮眼的,则属苏文卿献上的一只古埙,据说是失传了几百年的古战场旧物。   顾凌洲意外问:“你如何知道本辅喜奏埙?”   苏文卿恭顺答:“阁老年轻时掌兵,曾以骨埙拟虎啸之音,智退数万敌军,此事不仅下官知道,许多大人都知晓。”   立刻有人道:“这种古物,寻来想必十分不易,苏大人倒是有心了。”   卫瑾瑜边喝酒边看戏。   因他记得,上一世苏文卿便是在献完这份别出心裁的贺礼之后,被顾凌洲当初收为弟子的,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真是没想到,重活一世,他还能有幸见证这样的场面。 第078章 刀出鞘(六)   “苏大人的手怎么了?”   坐在首席的杨清忽问。   众人望去果见苏文卿右手上缠着一圈棉布,隐有血迹渗出。一名翰林院官员道:“听闻古战场之物,因为沾染了太多凶煞戾气需要以人血为引供奉七日七夜,才能彻底辟除邪气,莫非苏大人便是用了此法?”   苏文卿道:“怪力乱神之说不敢妄言轻信只是怕一个不慎惊扰了阁老,伤及阁老贵体,才用此拙法。若有不当,请阁老责罚。”   “竟真是如此。”   “这苏文卿倒是有心了,明明已经官居三品仍不忘旧志与昔日猎苑外阁老的援手之恩。”   几个大儒都露出意外和敬佩色。   “你有心了。”   众人注目下顾凌洲道了句。   正这时顾府管事自外匆匆走了进来禀道:“阁老,裴氏老太爷与大理寺卿赵文雍赵大人过来了说是带了贺礼来庆阁老生辰。”   杨清面色一凝,其他人亦神色不一。   顾凌洲搁下酒盏如常吩咐:“来者是客请裴国公与赵大人进来。”   管事应是。   杨清拧眉充满疑惑道:“师父与这位老太爷素无往来他过来做什么?”   顾凌洲没有说话眉间显然也有凝重色。   因裴氏老太爷裴道闳与文尚一样,都是最早入阁的那批阁臣。凤阁初建设阁臣四名,并订下“两名出自世家,两名出自寒门”的规矩,当时出自世家的两名阁臣,一个是文尚,另一个就是裴道闳。   文尚曾在东宫教授当今圣上,地位已经很高,裴道闳却比文尚资历还要深厚,地位还要超然,因裴道闳曾经为先帝讲过经筵,是先帝亲自封的一等国公,先帝还特许其佩剑上朝、不必行君臣大礼,恩宠可见一斑。   顾氏与这位裴国公并无私交,对方选择此时过来,又与大理寺卿赵文雍同行,显然是来者不善。   “高朋满座,好生热闹。顾阁老生辰大喜啊,既有如此盛筵,怎么也不知会老夫一声,莫不是嫌老夫学问太浅?”   裴道闳人未至,声音先传了进来。   不多时,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灰色道袍,眉骨奇高,面庞十分清癯的老者便负袖出现在宴会厅中,身后跟着一身宝蓝直缀长衫的大理寺卿赵文雍。   顾凌洲自案后起身,亲自迎了上去,虚虚一拱手:“老国公言重了,是怕酒食粗陋,入不得老国公的眼才是。来人,在本辅案旁再设一主位,请老国公入座。”   “先不急。”   裴道闳拍掌,命裴府侍从呈上贺礼。   十数名裴府侍从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坛酒,裴道闳抚着一把鹤须道:“知道你顾阁老规矩严格,老夫不敢送太贵重的东西,便让人从城外庄子上运来十六坛女儿红,都是在地窖里埋了整三年的,除了你这里,老夫可没送过旁人。”   “那本辅可是有口福了。”   顾凌洲命管事收下。   裴道闳昂然而立,接着道:“这宴席老夫就不吃了,老夫今日过来,除了给顾阁老贺生辰,还有另一桩要事。”   在座官员和宾客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裴氏老太爷是要闹哪一出。   顾凌洲道:“老太爷请讲。”   裴道闳环视一圈:“老夫要向阁老讨一个人。”   “哦?何人?”   裴道闳并未直接答,而是抬高了语调道:“顾阁老,你掌督查院,监察百官,掌朝中风纪,却连家贼都管不住,这督查院,又何以立信立威于朝堂。”   下首官员们都已变了脸色。   顾凌洲慢慢负起手:“老国公这话,令本辅惶恐啊。”   “俗话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顾阁老年轻时掌兵,都说是雷霆铁腕,一等一的洞察秋毫,可素日里事务繁重,也难免有失察的时候。就说不久前户部粮仓一案,虞庆在狱中自尽,虞庆的夫人陈氏也跟着离奇暴毙,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殊不知,那陈氏根本没有死,而是被你院中御史私藏了起来,陈氏手中握有虞庆重要罪证,你院中御史,私藏陈氏,包庇虞庆和虞庆背后的人,不算是你顾阁老失察么?”   顾凌洲尚未开口,杨清先起身,面含薄怒道:“老国公空口白舌便将这等罪名往我督查院御史身上扣,可有实证?”   “杨御史先别急,老夫且问你,此事若无猫腻,那陈氏尸体怎会不翼而飞?”   “陈氏撞墙而死,当值狱吏都可作证,仵作也验过尸,至于其尸首失踪,是负责运送尸体狱吏办事不力,阁老已经责罚过。老国公说此事有猫腻,又有何证据证明陈氏还活着?”   裴道闳施施然道:“张龙,还不上前说话。”   一人上前,伏跪在地。   杨清看清那张脸,倏地一惊。   因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督查院里看守大狱的狱吏张龙。不由问:“张龙,你为何在此?”   张龙颤颤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裴道闳道:“你放心,一切有老夫给你做主,还不将你看到的事全部说出来。”   “是。”张龙哆嗦着开口。“陈氏暴毙前,小人看到……看到有位御史单独去见过陈氏。那位御史离开不久,陈氏便暴毙而亡。”   “直接说,哪位御史?”   “是、是……”张龙稍稍抬起头,目光环视一圈,最终落到一处,咽了口口水,道:“是卫御史!”   一时,席间所有目光都落到那尚在安静饮酒的少年郎身上。   今日生辰宴,几乎汇集了所有督查院在京御史。听了这话,众御史神色不一,之前与卫瑾瑜起过龃龉的老御史哼道:“我就说这小子入督查院没安好心,这不就显露出来了?这朝中人人皆知,虞庆是卫氏的人,虞庆伏罪自杀,不就是为了保全他真正的主子么。要不然,凭他虞庆一个人,怎么敢贪墨国库里数百万石的公粮?陈氏手里若真有虞庆重要罪证,卫氏可不是要将陈氏控制在手中么?”   刚在卫瑾瑜这里吃了窝囊气的齐大儒亦跟着冷笑一声。   “巴巴的把自家嫡孙送进督查院里,这卫氏可真是下了一手好棋啊。”   钟岳坐在卫瑾瑜身边,忍不住辩驳:“瑾瑜之前查扬州织造一案,斩了十几名牵涉到卫氏的官员,大公无私,有目共睹。再说户部粮仓一案,也是瑾瑜亲自跟着阁老到户部验粮,你们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齐大儒哼道:“你焉知他不是贼喊捉贼,趁机替虞庆消灭罪证呢!”   一声轻响,诸般议论戛然而止,因顾凌洲重新坐回了主位后,面色寒沉,喜怒不辨。   裴道闳接着看向身后:“剩下的事,就由赵大人你来说吧。”   赵文雍触到顾凌洲凌厉视线,明显心虚地缩了下脖子,然而裴道闳发了话,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朝顾凌洲恭敬行礼:“下官见过阁老。”   顾凌洲问:“赵大人也是来给本辅贺生辰么?”   “是、是。”   赵文雍越发心虚。   裴道闳盯着他:“赵大人,莫要废话了,还不将你所了解的情况尽数告知顾阁老知晓。”   赵文雍道:“是今日午后有虞府下人到大理寺衙门报案,说在城郊乱葬岗上看到了一名妇人带着祭品,在祭拜罪臣虞庆,怀中还抱着虞庆的灵牌,那妇人长相,和虞庆妇人陈氏一模一样,且灵牌上所书为‘亡夫虞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杨清立刻问:“那妇人何在?”   赵文雍道:“那虞府下人起初不敢相信,只站在远处看着,后来那妇人察觉有人盯着,匆匆离开了,慌乱中只留下一个灵牌。”   裴道闳一摆手,立刻有裴府仆从将灵牌呈上,众人伸着脖子一看,果真见上面写着“亡夫虞庆之灵位,夫人虞陈氏泣立。”   “这这这,难道那陈氏竟真的还活着么!”   几个官员悚然变色。   裴道闳看向沉默坐在上首的顾凌洲,道:“陈氏想要诈死,必得有人从内相助,而陈氏暴毙前,唯有一人去狱中看望过陈氏。顾阁老,如今你督查院里出了这样的内鬼,若不及时剪除,岂不要祸及整个朝堂?督查院公信何在,以后还如何行监察百官之权?顾阁老想必也不会愿意看到自己和督查院的名声被一个‘家贼’给毁了吧?”   “赵大人,朝中官员犯事,是应当你们大理寺审理吧?还不快将那嫌犯给老夫拿下!”   裴道闳话音方落,便听到一声轻笑。   转头一看,那少年郎已经搁下酒盏,站了起来,双目犹若淬了毒的寒刃,冷冷盯着他。 第079章 刀出鞘(七)   就闻卫瑾瑜道:“且不论一个根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灵牌能不能给下官定罪下官倒是很好奇,裴老国公大人已经致仕许久,缘何对一个死人的案子如此热心肠?”   裴道闳徐徐抚须一片泰然:“吃里扒外,为了往上爬,不惜数典忘祖踩着自己祖宗的脸老夫若是你祖父早将这样不孝的孽障打杀了,如何还容得你如此放肆。老夫是先帝亲封的一等国公,为国分忧是老夫本分,如今得知三司之内就有你这样的蠹虫,岂能坐视不理?所行所为又何须向你解释?”   卫瑾瑜:“听闻先前延庆府暴雨引发灾洪老国公就第一时间赶回了京中‘养病’老国公既如此忧国忧民,为何不留在延庆府与那两万灾民同甘苦共进退呢?”   裴道闳冷哼:“你不必在此巧言令辩,老夫也不吃你这一套赵大人还不将这嫌犯拿下带回大理寺好好审去!”   “老太爷急什么。”   卫瑾瑜大笑一声:“就怕你今日所行所为根本不是不屑于解释而是不敢解释,也根本不是忧国忧民而是为了一己私利吧!”   “你说什么!”   “下官难道说得不对么?老太爷对陈氏的案子这般上心,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传言么?”   裴道闳神色微微一变。   卫瑾瑜行至他面前,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字道:“传闻说,虞庆靠着倒卖国库公粮,敛财无数,除了被查抄的那一批赃款,还有一大批脏银下落不明,数额高达千万两之巨。传言虞庆与夫人陈氏鹣鲽情深,那批脏银的去向,只有陈氏知晓。老太爷如此急切知道陈氏下落,难道不是为了那批脏银么?”   在座官员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裴道闳暗暗捏紧拳,面上仍一副泰然之态,道:“什么脏银,老夫从未听过这等传言,狂妄小子,你休要在此血口喷人。”   “赵大人,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任由这狂徒如此污蔑羞辱老夫么!”   赵文雍与裴氏有姻亲之谊,素来听从裴氏指令行事,听了这话,只能一摆手,示意乔装跟随而来的衙役上前拿人。   “且慢。”   一道冷沉声音骤然响起。   竟是一直沉默坐在上首的顾凌洲开了口。   顾凌洲目光径落在赵文雍身上,问:“赵大人,本辅问你,三司之内,属哪司最高?”   赵文雍霎时渗了一背冷汗,一时竟不敢答话。   顾凌洲加重语调。   “赵文雍,本辅问你,三司之内,属哪司最高?”   面对这厉声诘问,赵文雍直接膝一软,跪了下去,战战兢兢答:“回阁老,自然是督查院。”   “那本辅再问你,若真有官员涉嫌犯事,大理寺可有越过督查院自行审理的权利?”   “这……”   赵文雍额上也冒出汗。   “下官惶恐,下官不敢。”   “那你此刻是在做什么?”   “下官、下官……”   赵文雍哆嗦着答不出来,裴道闳在一旁帮腔道:“顾阁老所说的这种情况,是针对寻常官员,可督查院御史犯事,督查院自己审,岂能服众。就算闹到圣上面前,也免不了要走三司会审的流程。”   “谁说本辅要自己审了?”   裴道闳一愣。   顾凌洲道:“督查院审案,只认证据不认人,等你们拿到真正的实证再来同本辅饶舌吧。只凭一个无主灵牌,尔等便想给督查院御史定罪,是谁给你们的胆量!又是谁给你们的胆量,敢在本辅生辰宴上捕风捉影,妄掀风浪!”   赵文雍当即磕头如捣蒜。   “下官知错,下官这就退下。”   说罢,也顾不得裴道闳还在身旁,就领着一众衙役狼狈而逃。   裴道闳见大势已去,也只能一拂袖,带着裴氏仆从离开。   半道出了这么一场风波,宴席气氛顿时变得低沉起来。   “阁老,剩下的菜……”   顾府管事在一旁小心翼翼询问。   顾凌洲道:“如常上。”   管事领命,等候在外的侍从鱼贯而入,将新做好的鱼脍依次奉上。   宴席结束,众人恭敬告退,卫瑾瑜留在最后,快走出宴会厅时,顾府老管事自后走了过来,道:“卫御史留步,阁老有请。”   卫瑾瑜并无多少意外色,垂目应是,便随管事折回了宴会厅内。   顾凌洲仍沉默坐在主位上,杨清陪侍在一侧。   顾凌洲道:“跪下。”   杨清眉间露出担忧色,想说话,忍住了。   卫瑾瑜依言跪落。   顾凌洲终于抬眼,打量着一袭素色宽袍,恭顺跪在灯影里的少年,道:“你跟在本辅身边也有数月了,应当清楚本辅的规矩。本辅只问你一遍,陈氏暴毙,可与你有关?”   月色疏疏如雪,灯影在少年羽睫上跳跃。   卫瑾瑜道:“没有。”   “抬起头,看着本辅答。”   卫瑾瑜几不可察抿了下唇角,抬头,清晰重复:“没有。”   “好,你退下吧。”   卫瑾瑜似有意外,但那点情绪只是自眸间一闪而过,如平湖里激起一缕微澜,没有掀起浪花,便藏于深海,恭顺应了声是,起身退下了。   明棠知道卫瑾瑜出来赴宴,下值之后,就径直驾车来顾府门前等候,并已经从出来的一众官员的议论中知道了事情原委。   知道卫瑾瑜被顾凌洲单独留了下来,明棠心忧如焚。   直到听着吱呀一声门响,抬头,看见卫瑾瑜一袭素袍,完好无缺从顾府走了出来,明棠久悬的心方倏地放下,立刻迎上去,担忧问:“公子怎么当众将那批脏银的事情说出来了,这样一来,岂不是将自己置于了危险之地?”   卫瑾瑜本在出神,闻言唇边溢出一丝冷笑,道:“裴道闳既已知道那批银子的事,势必不会轻易罢休。我如今将事情宣扬出去,他反而要投鼠忌器,不敢再当众与我过不去,否则,便有觊觎脏银之嫌。”   明棠问:“公子如何知道,裴道闳知道了此事?”   卫瑾瑜道:“他若真是为了查案,大可以选择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向我发难,抑或到督查院闹去,那样效果岂非更好?可他偏偏选顾凌洲生辰宴这样私密的场合,显然是想将借着大理寺的手将我拘走,私下审问,从我口中逼问出陈氏的下落。届时供词上怎么写,全凭他裴道闳一人意愿罢了,陈氏的事,他可以大书特书,脏银的事,他可以直接抹掉不提,最后再让陈氏以另一种方式暴毙而亡便是。”   “有督查院、翰林院和京中大儒为他作证,又顺便给顾凌洲也打了招呼,我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明棠细思极恐,愤然握拳:“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好缜密的算计!”   “幸好顾阁老明察秋毫,没有如他的意。”   卫瑾瑜目中露出些许复杂色,半晌,抿了下唇角,道:“顾凌洲若真明察秋毫,我就不会这般轻易走出顾府了。”   明棠一愣。   “先回府吧。”   卫瑾瑜径直掀帘进了马车。   等回了谢府,进了东跨院屋里,明棠方跟进去,眉间堆满忧虑:“今日这消息一放出,那裴氏虽明面上不敢再与公子过不去,可暗地里,必会用更多手段对付公子,再加上其他觊觎那批脏银的人,公子再出门,岂不随时都可能遭遇危险。不如属下先找个借口向北镇抚请个长假,随侍在公子左右吧。”   卫瑾瑜:“无妨,我只是放出一个传言而已,那些人并不能确定陈氏是否在我手中,你跟着我,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再说,他们若铁了心要对付我,多你一个,也不过多一个人陪葬而已。”   明棠面色一变,直接跪了下去。   “属下宁愿给公子陪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公子身处险境。”   卫瑾瑜一双冷眸缓了些,道:“你放心,我在这世上还有未了之事,不会如他们愿的。我不会有事,更不必你给我陪葬。”   明棠还想说什么。   卫瑾瑜已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先退下吧。”   之后几日,卫瑾瑜都是白日待在督查院衙署里,晚上等着明棠驾车来接,遇到明棠夜里当值的时候,就直接宿在督查院值房。几日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日午后,天际浓云堆积,雷声滚滚,没过多久,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卫瑾瑜照例坐在值房里翻看卷宗,一名司吏急急走了进来,衣袍尽皆湿透,显然是冒雨从外面回来的,进了值房行了一礼,立在门槛外道:“卫御史,阁老在刑部听审,有一份急件落在了政事堂值房里,恐怕要麻烦卫御史亲自送一趟。”   按照规矩,督查院内急件,只有司书有资格接触。   卫瑾瑜说知道了,合上卷宗,拿起那卷文书,便撑着伞出了门。   督查院衙署距离刑部不算太远,走一段长街,再穿过一条巷子就是,步行很方便,到了刑部衙署,果然已经有督查院司吏在等候。   “卫御史可算来了,阁老在里面呢。”   司吏引着卫瑾瑜到了刑部大堂,卫瑾瑜将急件呈递到顾凌洲案边,见顾凌洲没有其他吩咐,就退了出来。   大雨还在继续。   刑部司吏见卫瑾瑜立在廊下,双眸直直望着斜飞的雨幕,问:“卫御史可要歇息片刻,等雨停了再回去?”   卫瑾瑜收回视线,说不必了,便撑着伞,走进了雨中。   出了刑部大门,卫瑾瑜并没有按照来时的路线原路折回,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后,果然察觉到身后有异样动静传来。   憋了这么多日,总算是憋不住了。   卫瑾瑜佯作不知,撑着伞,步履如常往前走。   空气里的异响越来越明显,杀意如丝网,在雨中暗织着,笼罩而下。   卫瑾瑜又走了一段路,忽听有杂沓马蹄声自前方传来,抬眸,隔伞望去,就见一列轻骑正在雨中行走。   杀意暂时歇止。   为首之人,也抬起锐利闪着寒芒的双目,直直往这边望来。雨线无声浇在那渗着寒意的铁甲上。   两双眼睛隔着重重雨幕遥遥触了下。   卫瑾瑜轻轻将伞沿压低,手握着伞骨,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错身而过之际,恰一阵冷风吹过,雨丝斜掠过伞面,打湿少年郎半身绯色袍袖。   十数轻骑踏水而过,溅起无数白色雨珠。   双方要彻底错身而过时,为首的少年将军隐有所感,视线蓦得一顿,紧急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猛回头,青色伞沿已经转入了后面一处巷口里。   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咳。 第080章 刀出鞘(八)   卫瑾瑜走的这条巷子位于刑部与兵部之间右边是刑部衙署,左边就是兵部存放武器的府库,有重兵看守。   巷子深窄隔绝了一部分雨声,其他异样响动反而更清晰地展露了出来。卫瑾瑜侧眸,嘴角轻一扯自怀中掏出一枚硫火弹正要隔墙抛入兵部府库内时忽有激荡马蹄声自身后响起。   眨眼功夫,十余轻骑已经奔入巷口,齐刷刷抽出腰间刀,刀刃劈断雨幕,腾腾杀气将整个深巷塞满。   卫瑾瑜迅速收了手将硫火弹放回怀中。   几乎同时一匹膘壮骏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停在了他面前马上人迅速翻身下马一手握着刀,警惕盯着两侧高墙口中问:“怎么回事?”   卫瑾瑜便也抬目隔着伞沿,望着对面高出他足足一头的俊美面孔。   轻抿了下唇角道:“没事。”   “还说没事。”   谢琅收回视线拧眉道:“方才分明有不少人手潜藏在暗处。”   卫瑾瑜淡淡拂了下袖口:“好在谢将军天降神威已经把他们都吓走了。”   谢琅一愣胸口窜起一股怒火:“你已经察觉到了对不对?方才为何不向我求助?”   “你知不知道方才的情形有多危险!”   卫瑾瑜想求助得了一时,又求助不了一辈子这些事,他总要自己解决的。   面上道:“其实我也不确定,所以想试探一下。”   “试探?”   谢琅眉拧得更深,打量了下左右位置和地形,就已经明白卫瑾瑜的计划:“你想利用兵部守卫对付他们?可那些人敢在刑部衙署外动手,必是有恃无恐,做了万全准备,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史,万一失手了怎么办。”   “我既敢走这条路,便是做了万全准备。”   “谢唯慎,不要多管我的闲事。”   说完,卫瑾瑜直接将人推开,撑伞往前走了。走出巷口就是大路,不必再担心安全问题。   “世子。”   雍临自高墙上掠下,手中握着一块令牌,道:“是裴氏的暗卫。”   “听说不久前顾凌洲生辰宴,裴氏老太爷裴道闳带着大理寺卿赵文雍前去闹事,说卫三公子窝藏了虞庆的妻子陈氏,并帮着陈氏诈死,要将三公子带到大理寺审问,幸好顾凌洲出面制止了此事。”   “现在坊间都在传,陈氏手里有虞庆贪墨的巨额脏银,裴氏派暗卫围堵卫三公子,多半是为了此事。”   谢琅问:“你何时知道的消息?”   雍临一愣,继而目光心虚地躲闪了下,道:“有几日了。”   “那为何现在才告知于我?”   雍临不敢说话。   “说。”   谢琅直接一鞭子抽了下去。   雍临硬生生挨了,不敢动,跪下道:“是二爷……知道了世子爷上回因为卫三公子一封信,夜里偷跑回来,挨了熊晖军杖的事,二爷十分生气,说以后只要是关于卫三公子的事,都不许再传到世子耳中,也不许、不许人再送卫三公子的信,免得分世子的心神,耽搁世子干正事。”   “他还说了什么?”   “说……说如果卫三公子再行事不知分寸,二爷他,免不了要再次出面去警告一番。”   谢琅疑是听错:“再次?”   雍临惊觉失言,然而到了这种地步,也不得不说实话,只是不敢看谢琅的眼睛,小声道:“之前三公子在国子学读书时,二爷曾撞见世子与三公子一道在外头馆子里吃饭,二爷当时虽没有声张,但私下底,其实去国子学里找过三公子。”   见谢琅一张脸已经冷沉如霜,雍临忙道:“这事是有回属下和二爷的亲兵李梧一道喝酒,从李梧口中听说的,属下当时也不知此事,并不是有意欺瞒世子。”   谢琅问:“是哪回?”   “就是,二爷在二十四楼定了包厢,庆祝文卿公子大考结束那一回。二爷本想等着世子一道给文卿公子庆祝,结果迟迟没等到世子,才知世子是和三公子一道去了二十四楼,这才动了怒。”   谢琅好一会儿没能说话。   难怪那日吃到一半,他便不告而别,自己回去了。   他当时还怨怪他不肯等他回来,却不知,背地里他竟受了这样的羞辱与委屈。   因为那件事,后面整整一个半月,一直到会试,他都没有再去国子学里找过他。他几乎无法想象,他那样羸弱的身子骨,是如何顶着一道鞭伤,苦熬了那段日子。如果他早一些去找他,定会早早发现他受伤的事。而不至于一直到此时此刻,都对此事耿耿于怀。   冷雨无情浇注在面上。   谢琅道:“看来我如今也用不起你了。”   “你直接去行辕里,伺候二叔吧,不必再跟着我。”   “京南大营辛苦又没有军功可挣,的确是苦了你。”   雍临吓得惶恐失色,眼睛一红:“世子这般说,还不如直接杀了属下。”   “刀在你手里,若真活腻歪了,自己找地方抹脖子去。”   雍临一愣,便知谢琅是动了真怒,眼瞧着谢琅真要转身离开,再度愣了下,欲起身跟上。   谢琅冷笑道:“你们就是那么看待他的?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他胡搅蛮缠,他何时主动招惹过我。”   “不过招惹了一次,便被你们记恨上,恨不得将他打杀了。”   “你们真是办的好事。”   “等见了二叔,你也不必藏着掖着,直接将我的话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告知他便可。”   “世子!”雍临再度跪了下去,抬手,照着自己脸狠狠抽了一巴掌,满是懊悔。   谢琅没有理会,还刀入鞘,径直翻身上马,调转马头,领着众轻骑往外行去了。 第081章 刀出鞘(九)   下值后卫瑾瑜照例坐在政事堂里翻看卷宗。   外面雨声霖霖,午后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竟一直持续到了夜里仍未歇止。   值夜司吏收起伞放在廊下,站在门外禀道:“卫御史,外面有人找您。”   卫瑾瑜自案后抬头问:“何人?”   “一位将军。”   卫瑾瑜视线落回卷宗上淡淡道:“告诉他我正忙着,让他走吧。”   “是。”   司吏复撑着伞来到督查院大门口,和策马立在雨中的谢琅道:“将军见谅,真是不巧,卫御史他公务繁忙没空见您。”   传完话司吏就转身回院里了。   夜里督查院大门是要关闭的司吏关门的功夫隔着门缝往外一看,那一身玄甲看起来杀气腾腾的少年将军仍沉默立在雨中任由冷雨浇在面上不由大为困惑。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已经过去,司吏进来给卫瑾瑜送热茶迟疑道:“卫御史属下刚刚经过大门口看到那位将军还在外头等着呢。”   卫瑾瑜翻卷宗的动作一顿不由拧起眉。   “他还在?”   “是。”   “你没将我的话告诉他么?”   “属下一字不落说了。”司吏没见过谢琅不敢确认对方身份,一边为卫瑾瑜续茶一边道:“属下看那将军的衣袍都湿透了,会不会是有要紧事要找御史?”   卫瑾瑜默了默,道:“不必理会。”   “是。”   司吏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起身退下了。   如此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忽然电闪雷鸣起来,雨势也陡然增大,穿堂冷风直接吹灭了案上火烛。   卫瑾瑜在黑暗中默坐片刻,终是站起身,拿着伞出了门。   雨势太大,雷电交织在一起以可怕的威势滚过夜空,将天幕映成诡异的紫色,连马都有些不安地在原地躁动起来。   谢琅仍手握缰绳,沉默坐在马上。   任由一重重雨刀子似的刮过衣袍。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蓦抬头,果见督查院漆黑大门下,不知何时已经立着一个人,正沉默望着他,手里撑着把青色油纸伞。   谢琅立刻翻身下马,走了过去,因为淋了太久的雨,下马时腿险些抽了筋。   卫瑾瑜一脸冷漠立在阶上。   谢琅在台阶下停了步,隔着雨幕,与上方人四目相对。   好久,笑道:“看在我死皮赖脸等了这么久的份上,就不能赏我一杯热茶么?”   政事堂外来官员不能随便进入,卫瑾瑜直接带着谢琅来到自己的值房。   这间值房是卫瑾瑜升任佥都御史后新分到的,面积虽小,但桌椅床榻俱全,夜间休息不成问题。   “热茶没有,只有热水,你想喝,自己煮吧。”   卫瑾瑜直接在案后坐下,道。   谢琅环顾一圈,见床上被褥齐整,看起来像很长时间没动过的样子,唯独书案上摆着许多书籍卷宗,不免问:“平日你就是宿在此处么?”   “有时吧。”   卫瑾瑜给自己倒了碗热水,问:“到底何事?”   这疏冷的语调,仿佛他们只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想起那封仍被他贴身收在怀里,几乎每日睡前都要翻看几遍的信,谢琅心里难受得厉害,道:“对不起瑾瑜,我之前并不知道,二叔去国子学里找过你。”   “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能让这样一个骄傲张扬的人,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话,委实不易。   卫瑾瑜眸底却无丝毫波动。   甚至一时都想不起来,他说的是哪一回哪件事。   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自重生之后,几乎每一日都是在翻来覆去的斟酌算计中度过,算计得失,算计胜负,算计人心。   算计久了头疼,便会强迫自己忘掉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卫瑾瑜道:“若只是因为此事,实在没必要。”   “时间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必为此烦扰。”   谢琅点头:“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也显得有些可笑。我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太多事,也犯了太多蠢。瑾瑜,你我走到今日,种种恩怨,种种纠葛,皆是我之过错。我知一声抱歉太轻,根本抵偿不了我做下的那些蠢事和加诸在你身上的伤害,但我仍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烛火笼在那密长的羽睫上,跳跃的光芒遮住了那双瞳仁里所有情绪。   卫瑾瑜道:“世子言重了。”   “你我之间,谈不上这些。既然话已说到这里,谢唯慎,我也不妨敞开了与你说。”   “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有人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即使一时命途多舛,也有贵人相助,上天偏爱庇佑,有人生来便是棋子,弃子,汲汲经营一生,都未必能翻身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同的人,要走的路是不一样的,你的心意我已明白,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将来也注定走不到一路上去。”   “这样强行纠缠在一起,除了累人累己,毫无意义。与其如此,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专心走各自的路。”   这话无异于一记重锤砸在心口。   谢琅断然摇头:“不,这根本就是谬论。世上本无路,人想去哪里,哪里便可以有路,我谢唯慎,岂能让一条莫须有的路束缚住自己的命运?”   “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是同路人。我承认,起先卫氏以势相压,逼迫我入上京成婚,我的确对你有所误解,以为你心向卫氏,可我眼睛不瞎,你自入督查院,经手的桩桩大案,全是针对世家,对卫氏更可谓毫不留情面。我们还不算一路么?我知道,你身后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错,这个人,多半与圣上有关,或是圣上本人。”   “如此,我们还不算一路么?”   “自然不算。”卫瑾瑜抬眸,那双乌眸里,是谢琅从未见过的冰冷。   “谢氏满门忠烈,英名在外,你自出生起,便活在光明之中,父母双全,亲友皆在,所见所闻,与我怎会相同?同样的事,旁人做了,是不畏权贵,人人称颂,我做了,便是吃里扒外,数典忘祖。我这样的身份,与你走的路,岂会相同。这天下间,有殊途同归,更有分道扬镳。谢唯慎,这一切,你不会理解的,永远都不会理解。”   “你怎知我不会理解?”   谢琅几乎是红着眼说出这一句。   卫瑾瑜一怔。   继而道:“也许可以理解,可很多时候,人会高估自己的意志力与承受力,我且问你,就算你此刻对我有意,若有朝一日,卫氏害你家破人亡,你能做到动心忍性,不迁怒我这个卫氏子么?还能如此刻一般,面对面坐着,心平气和与我说话么?”   谢琅没有说话,而是拔出了腰间长刀。   接着在掌间划出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立刻顺着刀口溢了出来。   卫瑾瑜皱眉问:“你要做什么?”   “发血誓。”   谢琅起身,撩袍跪于地,抬掌指天,道:“北境军中,血誓乃至高之誓,违誓者,必死于非命。我——”   谢琅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因一砚台的冰冷墨汁,毫不留情泼到了他面上。   卫瑾瑜直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漠道:“这样的伎俩,我不信。”   “水也喝过了,你该走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谢琅抬袖,往面上抹了把,不出意外,一手乌黑,墨汁溅满衣襟乌甲,嗅着那混着熟悉清浅莲香的墨香,谢琅深吸一口气,想,他好歹没白来一趟,也算捞着点东西。   雍临被打发走之后,谢琅的近卫变成了一个名唤李崖的亲兵。   李崖牵马在外等着,见谢琅顶着一脸一身墨汁,颇是狼狈地从督查院大门里出来,忙迎上去,惊疑不定问:“世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   谢琅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   忽然嘴角一扬,道:“他对我,到底还是有几分情谊的。”   李崖已经猜测到,世子爷这一身行头,多半是与里面那位卫三公子分不开,但李崖不理解,被心上人泼了一脸墨,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家世子,精神还正常么?   李崖的命是谢琅在战场上救下的,刀剑功夫一般,但轻功过人,做斥候是一把好手,对谢琅忠心不二,听了这话,不免有些着急道:“卫三公子这般对待您,您怎么还高兴上了?”   谢琅道:“我自然高兴。”   “他拿墨泼我,是因为手边没有凉水,怕用热水烫伤了我。”   “这还不算情谊么?”   李崖抓了抓脑袋。   谢琅走了两步,又问:“我让你查的事情可查到了?”   “查到了。”   李崖低声道:“裴道闳寿辰在即,近来的确有一批外地官员孝敬的生辰纲要途径京南,听说数额不小,除了裴氏自己的暗卫,裴道闳还特意找了专业的镖局护送,将那些礼品都伪装成普通的货物。”   谢琅一扯嘴角。   道:“你放个风给张鳌他们,就说有大活儿来了,让兄弟们都警醒些,把刀都擦亮了。裴道闳不是想要钱么,这一回,我让他把心肝都掏出来。”   李崖嘿嘿笑道:“世子放心,等回去后末将立刻去办。”   卫瑾瑜在值房待了一夜,次日简单盥洗了一番,就依旧去政事堂办公。时辰还早,只有几个司吏在扫洒忙活。   卫瑾瑜照例先到顾凌洲值房,将今日需要处理的文书分类整理好,起身时,视线不由再一次落到了旁边的书架上。   “卫御史。”   一名司吏在外道:“外面有人找您。”   这个时辰,谢琅应该已经回京南大营了,卫瑾瑜收回视线,说知道了,等到了督查院外,果见外面站在一个长相陌生的干练男子。   “韩先生在等公子。”   男子道。   卫瑾瑜点头,跟着男子来到一处巷口,巷口停着辆低调简朴的青盖马车。韩莳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   卫瑾瑜踩着脚踏上了车,行过礼,在韩莳芳对面坐下。   问:“先生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韩莳芳叹气:“昨日的事,我已经知晓,我实在放心不下你,故而过来看看。”   卫瑾瑜也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道:“劳先生挂念,所幸有惊无险。裴道闳就是再大胆,也不敢在督查院造次。”   “那是因为你这几日一直待在督查院里,可西狄使团即将抵达上京,按照往年旧例,礼部要会同督查院一道负责接待事宜,你眼下是顾凌洲得力干将,免不了要来回奔波,身边没个得力的人怎么行。明棠在北镇抚当差,总是不方便的,方才带你过来的人名唤杨瑞,办事可靠,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以后,就让他跟在你身边保护你吧。”   卫瑾瑜点头:“但凭先生安排。”   韩莳芳打量着少年神色,道:“自然,你也不要多心,先生没有疑你的意思,知陈氏的事与你无关,更知你是为了自保才编出脏银的事。可先生不能明知你深陷危险,而什么事都不做,否则将来如何去九泉之下面见你父亲。”   卫瑾瑜乖顺道:“我自然知道先生的苦心。”   “明白就好,我也不便多留,你也回去吧,免得时间长了,引人生疑。”   等马车离开,一直躬身侍立在一边的男子方过来同卫瑾瑜见礼:“属下拜见公子。先生说,公子只肖同外人说,属下是昔日受过您恩惠,过来投奔您的游侠便可以。”   卫瑾瑜淡淡道:“督查院没有护卫随行的规矩,你只需上值下值时来接送我便可。你直接去谢府找一个叫孟祥的管事,让他给你安排住处。”   杨瑞道:“公子回去再安排便是,属下就在外面守着公子。”   卫瑾瑜道:“随你。”   两日后,西狄使团如期抵达上京。   因为涉及停战事宜,除了礼部、督查院,兵部也在接待之列。   西狄使团除了文官,还有几员骁勇善战的猛将随行,为稳妥起见,兵部将京营和京南大营的将领召回了一批,谢琅也在名单之列。   兵部召令传达当日,谢琅就连夜赶回了京中。   回府后,把马交给亲随,径直进了东跨院,才发现廊下站着一个一身劲装的陌生男子。   “那是谁?”   谢琅眼睛一眯,皱眉问。   孟祥跟在后面,解释道:“是三公子新招的护卫,说是游侠出身,之前受过三公子恩惠,赶来投奔的,武艺很是高强。”   谢琅让孟祥退下,走了过去。   “小人见过世子。”   杨瑞垂目,恭敬行礼。   谢琅打量他片刻,问:“以前做游侠的?”   “是。”   “杀过人么?”   杨瑞道:“小人无用。”   谢琅笑了声。   “你这回话的规矩,可比本世子身边的侍卫还熟练。怎么,游侠还学这些?”   杨瑞恭顺答道:“既换了身份,自然要用心学。小人粗鄙,怎敢与世子跟前的人比。”   “口舌功夫不错,该赏。”   谢琅撂下一句,直接推门进了屋。 第082章 刀出鞘(十)   屋里格外安静仿佛没有人似的,谢琅进去一瞧,才发现卫瑾瑜并不在卧房而在里面的小书阁里,正展袖坐在书案后翻看东西。   厚厚的卷册铺了满案。   人还没有哄好,谢琅自然不敢有放肆举动更不敢如以前一般想搂就搂想抱就抱,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方走过去问:“怎么突然想起来招新护卫了?”   卫瑾瑜自然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没有抬头,淡淡道:“明棠太忙故而新添了一个。”   谢琅抱起臂在屏风上靠了:“贴身护卫不比其他须得稳妥可靠才行家底来历这些可都查过了?我瞧着你这护卫,可有点不一般。”   “这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卫瑾瑜终于抬起头眉眼冷淡语调比眉眼更冷淡:“这几日我要翻阅典籍,恐要很晚才能睡为免扰你休息夜里便宿在此处了。你自休息不必管我。”   这疏冷态度比之上一次见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琅早在走过来的时候就发现靠窗的位置多了一张软榻。   要说滋味,自然不是滋味。   说是十几个酱油瓶子齐齐打翻也不为过。   可既已下定决心弥补以前的过错这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谢琅道:“夜里看书伤眼,别总看那么晚,这里的榻太小,睡着不舒服,我直接去外头的书阁里睡,你照旧睡床便是。”   说完,他当真让孟祥收拾东西,干脆利落地往府中用来会客的大书房里走了。   卫瑾瑜也没说什么,由他去了。   大书房已经很久没用过,角落里的蜘蛛都快能结网荡秋千了,李崖勤勤恳恳帮谢琅铺着被褥,瞧着自家世子独站在书房门口的高大背影,莫名觉得有些凄凉萧索,忍不住道:“三公子脾气瞧着挺好,世子您干嘛不说两句好听话哄一哄。”   大半夜千里迢迢从京南赶回来,进了屋里不到一刻,怕屁股都没坐热,就被赶到书房里睡,他家世子也太惨了点。   谢琅背手而立,道:“你懂什么,本世子这叫‘以退为进’,眼下他正在气头上,我若一味相逼,反而适得其反。”   “倒是他新收的那个护卫,我觉得有些可疑,你这两日替我好好盯着一些。”   李崖应是。   孟祥这时过来,立在阶下禀道:“世子,雍临回来了,眼下就在府门口跪着呢。”   孟祥虽不知雍临犯了什么错,竟引得谢琅如此大怒,直接给调走不用了,但到底是侯府老人,委婉道:“属下瞧他追悔莫及的模样,多半是知道错了,世子何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崖听到这话,也在后面小声道:“是啊,世子,雍大哥对世子的忠心,末将们都是知道的,您就原谅雍大哥这一回吧。”   谢琅面上毫无波动。   冷着一双眸道:“他爱跪便跪去,不必理会。”   “只一点,你告诉他,敢违背我的规矩,以后在我这里,便彻底没有这么个人了。”   孟祥一听这话,便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谢琅虽年少张扬,看着混不吝,但在领兵打仗这种事上从不含糊,麾下营盘也是出了名的令行禁止,军纪森严。孟祥不敢再劝,只能听命去传话。李崖也不敢再多嘴。   不多时,孟祥回来禀:“世子,雍临已经离开了。”   谢琅没说话。   孟祥道:“雍临到底跟着世子的时间最久,世子如此处置,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严厉?”谢琅冷笑:“是我以前太仁慈了,才教他连自己主子是谁都认不清。”   过了会儿,问:“府里有燕窝么?”   孟祥一愣,不知话题怎么就转到了吃食上,便老实说没有。   谢琅从腰间解下一袋银子丢了过去。“让人采买些去,挑好的贵的,我瞧着他唇色苍白,你待会儿炖碗燕窝给他送去。”   “等有空了,你再找公主府那个管事打听一下,以前在公主府,他都常吃什么补物,喜欢吃哪些,一并记下来。银子的事不用发愁。”   孟祥接过应是,发现自家世子自从进了京南大营后,手头的确阔绰很多,当即点头:“世子放心,离宵禁还有一阵子,属下立刻着人去买。”   雍临失魂落魄回到行辕。   崔灏正坐在屋里泡脚,听了雍临遭遇,道:“你也不必如此萎靡不振,他把你打发到我身边,哪里是给你难堪,分明是给我难堪。”   “让他出了这口恶气也好。”   “也罢,你就先跟在我身边吧。”   雍临更加萎靡了。   他从十岁时起就跟着谢琅身边,跟着谢琅出生入死,南征北战,谁都知道,他雍临是世子爷手下第一得力干将,世子爷的亲信与心腹,可如今,他竟成了一个笑话,连李崖他们都比不上了。   他知道,自己犯了世子的大忌,万不该在一个“忠”字上膈应世子,这两日每每想起,便悔恨交加,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也好过被人耻笑。   军中男儿都要面子。   被主子所弃,那是叛徒才有的下场。这两日,他甚至觉得在李梧跟前都抬不起头来。   可这些话,当着崔灏的面又无法说出来,雍临只能闷闷应了声是,退下了。   经过廊下时,恰好遇着苏文卿过来。   “苏公子。”   雍临心神恍惚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苏文卿身上尚穿着官袍,进了屋,亲自帮崔灏擦脚,道:“孩儿进来时遇着雍临,他怎么在义父这儿?”   “犯了错,被唯慎打发过来的。”   苏文卿也没问什么事,只道:“世子虽御下严厉,但也不是不讲情义的人,这番处置,倒是不像世子作风。”   崔灏冷笑。   “如今他把那卫三当心肝宝贝一样捧着,哪里还记得什么是非情义,谁敢与那卫三过不去,他便要与谁过不去,便是我这把老骨头,他也是瞧不上眼的,何况一个雍临。”   “如今他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他了,我只是替他父亲和兄长寒心。”   苏文卿道:“义父言重了,兴许此事另有隐情呢。”   “能有什么隐情,他让雍临把那些话一字不落的传给我听,就差一个巴掌甩到我这张老脸上,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我,卫三是碰不得的人么。他如今是真的出息了!为了一个卫三,竟也要六亲不认,数典忘祖了!”   说着不免怒火攻心,急咳起来。   苏文卿忙端了茶水过来,喂着崔灏饮下,替崔灏抚着背道:“义父先消消火,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岂不又让世子担忧难过?”   “他难过?”   崔灏冷哼:“他如今哪里还会为我难过。”   语罢缓了神色,道:“倒是你,都这么晚了,又特意跑一趟过来作甚。你如今已是三品侍郎,又住在陛下新赏的宅子里,朝上朝下多少人盯着,以后若没要紧事,都不要过来行辕这边了。”   说着又满是心疼地望向苏文卿仍缠着绷带的手,道:“上回顾凌洲生辰宴,你那般费心准备了礼物,要不是裴道闳半道搅局,说不准心愿就要达成了。不过来日方长,顾凌洲既允许你进了顾氏藏书阁,显然是对你青眼有加,这回不成,等下回便是。”   苏文卿低声道:“义父言重了,孩儿送顾阁老礼物,是孩儿自己的心意,天下英才济济,顾阁老未必看得上孩儿。”   崔灏宽慰:“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顾凌洲素来器重寒门弟子,若连你都看不上,他还能看得上谁,除非他是短时间内不打算再收亲传弟子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江左顾氏最重传承,除了文库,武库里那些兵书兵法也是集天下之大成,若能学得一二,可是胜读十年书。可惜顾氏先祖有规定,这些兵书兵法只能本族弟子学习,绝不能外传,否则便是欺师灭祖。”   苏文卿笑着点头。   “孩儿知道。”   “时辰不早,孩儿扶义父去里面休息吧。”   东跨院,小书阁,一灯如豆,笼着少年郎清瘦身影。   卫瑾瑜搁下手里工具,望着孟祥送来的燕窝汤,问:“为何与我送此物?”   孟祥笑着道:“是世子吩咐的,世子担心三公子夜里看书太辛苦,特意吩咐人去现买的。”   卫瑾瑜看着那碗浓白汤羹,默了默,道:“今日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你们世子,不必再破费。我也不会再喝的。”   说完,让孟祥把汤放下,就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对方态度冷淡,出乎孟祥意料。   孟祥不是很理解,就算闹了再大的矛盾,一方已经主动示好,另一方怎么也该消消气才对,怎么瞧着这三公子丝毫没有消气的意思。   孟祥只能把原话告知谢琅。   本以为以谢琅的性子,定会让他继续送,不料谢琅却道:“他既如此说,听他的便是。”   孟祥不掩惊讶。   “那剩下的汤……”   “端来,本世子喝。”   “是。”   孟祥顶着一脑门官司退下了。   李崖见夜色郎朗,时辰已经挺晚,他们世子仍坐在阶上,没有睡觉的意思,也只能跟着在后面杵着。   李崖这才发现,世子所在角度,恰好可以望见东跨院的灯火。   只要里面主人不睡,廊下的灯火会一直亮着。   李崖都有些被自家世子痴情感动,也顾不得规矩,直言道:“世子既如此放不下卫三公子,何不直接过去把话说开。”   这可委实不像世子的作风。   谢琅沉默望着那灯火所在方向,自己也在想,他究竟是何时,竟已对他动心至此。   起初他是抱着玩火自焚,逢场作戏的心态,可那点戏,演着演着,竟就演到了心里,变成一块心肉,再也割不掉。   到底是何时开始的。   也许是那些厮磨纠缠在一起的夜晚,肩上一排排血淋淋的牙印,既让他痛,也让他兴奋。也许是延庆府雨夜,他浑身滚烫,被他抱在怀里,双手不自觉环住他的腰,一直到早上都不肯松开,又或许更早,他被他捉弄狠了,伏在他肩上,一边咬他,一边滚出泪,甚至是刚成婚不久,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帐中给自己膝上抹药油。   他见过他在人前不会露出的狼狈模样,也见过他不会在人前露出的放肆放纵模样。   他实在太喜欢将他拥入怀里的感觉了。   他以前从未害怕失去过什么东西,可那一日,冒着暴雨,策马立在督查院外,看着时间一分分流逝,那扇大门依旧紧闭不开,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会失去这个人。从此,他们真的可能如他所说的那样,成为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他定然是能做到的。   可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谢琅甚至有些后悔,上回他给他写信,他就应该对他百依百顺,哪怕只是当个工具人,眼下至少还能维系表面上的和谐关系。哪像此刻,连句话都不稀罕跟他说了。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那件事上,自己做的也不全然错。他可不愿隔着一层窗户纸和他过日子,他非要摘下那颗心不可。   谢琅同时也在尽量冷静思考,卫瑾瑜突然对他如此冷漠无情的态度,是因为什么缘故,他们分别的这段时间,他也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除了因为粮草的事,去韩府拜会了一次韩莳芳。   难道和此事有关?   然而这与他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谢琅问:“你听过投鼠忌器么?”   李崖点头:“听过。”   谢琅道:“你主子我,眼下便是这种心情。”   谁能想到,他谢唯慎有一日也会尝到为情所困的滋味,要是传回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李崖不敢轻易接话。   谢琅:“把裘英画的那些阵法图拿来。”   “是。”   李崖便明白,今夜世子大约是处于一个东跨院不熄灯,自己个儿也绝对不睡的状态了。也不敢说什么,自去取东西。   卫瑾瑜一直到接近五更时才睡,因为第二日就是大渊与西狄使团的会谈日,卫瑾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起身来盥洗更衣,去督查院。   刚走到府门口,就见几个定渊候府的亲兵正围着谢府的马车忙活着。   “三公子!”   李崖热情地同卫瑾瑜行礼打招呼。   卫瑾瑜只得暂停了下来:“你们在做什么?”   李崖愤怒道:“昨日竟有恶贼偷偷把我们世子爷马车上的轮子给卸掉一个,马也给偷走了。世子爷待会儿还要去兵部报到,不是耽误事儿么。”   卫瑾瑜问:“可需我帮你们报案?”   “不用不用,抓个贼而已,我们自己就能干……哎,世子过来了!”   李崖双目热切望向后面。   卫瑾瑜转头,果见谢琅业已换了四品武将朝服,抱臂站在府门口。   卫瑾瑜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往停在另一边的公主府马车走过去,要踩着脚踏登车时,一只手已经抢在他前面,先一步抵在了车门上。   “咱们正好顺路,卫大人,让在下搭个车如何?”   卫瑾瑜冷笑:“你不会骑马去么?”   谢琅面不改色:“你不是听到了,马也被偷了。”   “换一匹便是,你谢府还缺马么?”   “这你就不懂了,马都是认主的,别人的马我骑不惯。再说,今日我穿的是朝服,不是将军服,骑马多不雅观。”   “随你。”   卫瑾瑜当先上了车,谢琅一笑,随后跟着上去了。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同乘一车的经历,见坐定之后,卫瑾瑜又从袖袋里摸出书来看,谢琅道:“你如今都已经官升四品了,还这么用功呢。”   卫瑾瑜冷漠回道:“我不喜人吵闹,你要是再聒噪,烦请下车,另谋高驾。”   谢琅从善如流点头。   “行,我不说话就是。”   这个时辰,街道两侧搭着不少卖早膳的棚子,香气隔着车窗飘入,谢琅道:“你也没吃早饭吧。”   卫瑾瑜皱眉,要说话,谢琅抢先一步道:“你只说不能聒噪,可没说饿肚子也不能吃饭,我饿了,买点吃的去,很快就回来。”   说罢直接扬声吩咐停车。   谢琅不仅自己下了车,还拉着卫瑾瑜一道下车,陪他去买了一笼包子,两份豆花。   两人直接坐在棚子里吃了,才坐回到车里,继续赶路。   兵部衙署距离督查院不远,到了兵部大门口,谢琅先一步下车,瞧着马车继续往前走了,方收回视线,问一边的李崖:“如何?”   李崖言简意赅道:“是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说?”   “按理您和三公子一道去买吃食,那吃食摊子就在路边,寻常护卫直接在车边等着就是,可这位杨护卫,却形影不离地跟在三公子身后,后来世子和三公子一道吃饭,属下邀他一道到旁边案上吃,他也不肯,就杵在三公子身后,一动不动,好像生怕人丢了似的。说实话,属下觉得……这位杨护卫,不像个护卫,更像是来监视三公子的。”   谢琅又问:“他功夫如何,可瞧出来了?”   “不好说,不过,他走路时步子比属下还要轻,轻功和内力只怕都很厉害,不输属下。”   “这样厉害的高手,一般府邸培养不出来。”谢琅沉吟须臾,道:“先不要打草惊蛇,这两日,你好生盯着。”   和谈事宜主要由礼部负责,督查院只是协助,卫瑾瑜刚进到政事堂,就察觉气氛有些不对,钟岳低声道:“阁老正动怒呢,听说那西狄使臣傲慢得很,提出了很多无理要求,竟想让大渊明文公告天下,西京归西狄所有。”   卫瑾瑜进到值房,果见顾凌洲面色铁青坐在案后,下首坐着杨清,地上还跪着几名战战兢兢的礼部官员。   值房内气氛凝肃,连喘气声都听不见。   卫瑾瑜行过礼,自到案侧跪落,一边整理文书一边道:“依下官看,阁老不必忧心。”   一众已经吓傻了的礼部官员俱偷偷抬头,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卫瑾瑜。   一是不可思议这等时候,这少年敢说话。   二则不可思议西狄傲慢至此,少年还说不必忧心。   顾凌洲亦微微侧目,问:“你说什么?”   卫瑾瑜放下手中文书,垂目,恭敬道:“下官说,阁老不必忧心。自古两国和谈,都会尽最大努力为本国谋取利益,西狄提出这等要求,并不奇怪。然西狄若真有实力与大渊一战,就不会主动求和,西狄故意提出这个傲慢要求,不过虚张声势罢了。依下官看,有一法,可解此局。”   “什么法子?”   “拒绝和谈。”   “什么?!”几个礼部官员先面色大变:“卫御史,你疯了不成!和谈之事,可是凤阁与陛下一起定下,岂是你说拒绝就拒绝的!”   “眼下国库空虚,拒绝和谈,真开战了,兵马粮草从哪里出?你说得倒是轻巧!”   顾凌洲却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本辅明白了,西狄眼下情况比大渊好不到哪里,若大渊真拒绝和谈,他们反而要忌惮。只是和谈人选,需要一个胆子够大的才行。”   说罢环顾下方众官员:“你们谁敢担此任?”   众人都心虚低下头。   毕竟这种虚张声势的事,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的。   杨清在一旁道:“有一人,或许可以。”   “你是说那个新任的礼部右侍郎程音?”   “没错。听闻此人继任礼部侍郎后,见官员们因为惧怕恶鬼索命之说不敢值夜,便夜夜都宿在后衙里,破解闹鬼传闻,如今礼部后衙,已不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不祥之地。由他担任和谈使,再合适不过。只是正使之外,还须两名副使,依弟子看,礼部既无人可用,咱们督查院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么?”   顾凌洲看向仍垂目跪着的卫瑾瑜:“你就跟着去一趟吧。”   卫瑾瑜应是,又道:“兵部之中,下官可以举荐一人当副使。”   顾凌洲问何人。   卫瑾瑜:“一名从九品的经历,名唤孟尧。他祖籍青州,深知边境之苦,对西京与西狄情况也熟悉。”   顾凌洲点头:“便依你所说。”   等众人退下,卫瑾瑜也起身,准备离开。   顾凌洲忽道:“等一下。”   卫瑾瑜便重新跪落:“不知阁老还有何吩咐?”   顾凌洲道:“既是代表大渊与西狄和谈,穿着件磨损的官袍怎么行,你府中没有给你缝制衣物的嬷嬷么?”   卫瑾瑜一愣。   大渊官服分内外两件,他只是里袍的袖口磨损了一点,平日若不仔细看,其实看不出来,想来是刚刚整理文书时,不小心露出来,被这位阁老看到了。   正要答,顾凌洲已道:“眼下做新的已经来不及了,待会儿把衣服给顾忠,让他给你缝补一下。”   顾忠,即顾府老管事,贴身侍奉顾凌洲的老仆。   卫瑾瑜应是,起身退下了。 第083章 刀出鞘(十一)   出了政事堂卫瑾瑜罕见有些踟蹰。   衣服磨损被人发现已经够难堪尴尬了,再去找人缝补,只会多添一份尴尬。这叫他怎么开口。   正立在廊下垂目盯着地面纠结,一道苍老声音从后面响起:“是卫御史吧?”   卫瑾瑜回头,见一个面相和蔼的老者立在后面正是顾府的老管事顾忠平日常跟在顾凌洲身边照顾顾凌洲衣食起居。   卫瑾瑜点了下头。   “正是在下。”   顾忠道:“阁老已经同老奴说了,老奴平日里也经常帮阁老缝补衣物,卫御史若不嫌弃,就把衣袍交给老奴处理吧。”   “有劳。”   卫瑾瑜忍着难为情,到值房里换下里面的官袍交给顾忠对方什么也没问只看了眼磨损处道:“问题不大,御史若不急在此稍候片刻便可。”   约莫过了一刻功夫顾忠便将衣袍送了回来。   卫瑾瑜看了眼缝补处,果然针脚细密完好如新丝毫看不出修补痕迹称赞道:“老人家好手艺多谢了等改日有机会,我请老人家喝茶。”   “御史不用客气区区小事而已。”   等顾忠离开,卫瑾瑜也穿戴整齐,往供外来使团落榻的四方馆而去。   四方馆门口已经站着一个身穿三品绯色官服的男子,身后跟着几名随行的低阶官员。男子身形清瘦得厉害,虽穿着一身颜色鲜艳的官服,整个人却如古井沉冰一般,面若刀刻,冷肃得厉害。后面几个礼部官员都站得远远的。   卫瑾瑜已经猜出对方身份,出于礼节,主动行了礼:“梁侍郎。”   梁音视线在少年身上掠了下。   卫瑾瑜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敌意和不善,以及其中蕴藏的滚热温度。   不由一怔,他何时得罪过这个人么?   梁音已恢复古井般的面孔,面无表情点了下头,算是回礼。   “果然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古板。”   几个礼部官员在后面小声议论。   “也不怪他如此,他当年被京中那帮世家害得那般惨,最厌恶的便是世家子弟,对一个卫氏嫡孙岂能有好脸色。”   不多时,孟尧也赶了过来。   对于自己能以副使身份参与到和谈里,孟尧显然有些意外,甚至一度怀疑前来传话的人是传错了命令,待见到卫瑾瑜,方猜测到是怎么回事,正色行一礼,道:“卫公子,多谢你成全。”   卫瑾瑜回礼。   道:“旁人听说这桩差事,都是避之不及,孟大人如此说,看来我没有同阁老举荐错人。那些背地里想看我笑话的人,看来要失望了。”   孟尧目中罕见露出些凛然之色,道:“能有此机会会这些狄人,倒胜过我在兵部当了这数月的官。”   一位正使两位副使全部到齐,梁音方抬头,望着四方馆大门道:“进去吧。”   太仪殿里,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立在一尊紫金兽炉前,手中握着一柄铜匙,将碟子里的香料一点点洒进炉内。   醇厚的檀香味道立刻在殿内弥漫开。   “和谈应当已经开始了吧?”   天盛帝忽然问。   “回陛下,已经开始了。”   站在屏风后面的人道。   天盛帝默了默,问:“梁音应当不会让朕失望吧。”   “梁音说过,陛下恩德,他永生难忘,必会粉身碎骨以报陛下。”   后面人继续以温润语调道,隔着屏风,隐约可见其胸前的仙鹤补服。   天盛帝难得笑了笑:“朕记得,朕有一年外出狩猎,被毒蛇咬伤,是他不顾自己安危,替朕吸了腿上的蛇毒。”   “朕不需要他为朕粉身碎骨,朕要他一颗忠心便够了。”   “世家们不会在意西京得失,可朕不能在这种时候让西京十万百姓指着朕的脊梁骨骂。朕是天子,天子,便应将整个天下都掌控在自己手中。”   “陛下所言极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人,都只应忠于陛下一人。”   韩莳芳自屏风后露出白皙面孔,俯身拱袖道:“臣必辅佐陛下,达成所愿。”   天盛帝深吸一口气,道:“还有一个人,朕总放心不下……”   话没说完,外头忽传来曹德海尖细昂扬的声音:“陛下,有捷报传来!”   天盛帝并不叫人进来,只紧问:“哪里的捷报?”   “北境!北境再传捷报,昨日定渊侯再度大败李淳阳大军,将李淳阳逼回梅城了!”   “谢兰峰果然不负朕!”   天盛帝难得像个孩子一样激动拊掌:“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韩莳芳跪地道:“臣恭喜陛下,这也都是陛下英明睿智,不惜舍出内库,及时拨出那十万石军粮的功劳。”   天盛帝慢慢负袖:“定渊侯谢兰峰劳苦功高,等北境战事彻底结束,朕要给他封王!”   顾忠也来到值房向顾凌洲复命:“阁老放心,衣裳老奴已经替那孩子缝补好了,瞧他那样子,还挺难为情的。说来也真是奇怪,好歹是个世家子弟,身边怎么连个照顾衣食起居的人也没有,否则那么一道口子,早就该有人发现了。”   “老奴还听说,他近日总宿在督查院的值房里,彻夜不归,有时甚至坐在政事堂里整夜地看卷宗,也真是太过用功了。”   “说实话,老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世家子弟。”   顾凌洲沉默着,听过后问:“你今日可量过他衣裳尺寸了?”   顾忠点头:“老奴比着那件袍子量过了,都仔细记下来了。阁老是要?”   “你待会儿就送到织造局去,让那边给他做身新的官袍,算了,还是做两套吧。那般废衣裳,一套未必够。”   顾忠忍不住道:“阁老看来很喜欢这个孩子啊,这织造局,何曾发过两套官袍。”   “本辅毕竟是他的上峰,尽一尽上峰之责罢了。对了,你记得叮嘱一下,之后冬日的官袍,也要做两套。”   “是。”   顾忠都笑了起来。   “能得阁老这样的上峰,可真是这孩子的福气。”   自然也有司吏第一时间将四方馆内的情况传到政事堂里。   “礼部那位梁侍郎,平时瞧着不声不响,没想到面对刁钻蛮横的西狄使团,竟丝毫不惧,直接就说,西狄若敢要西京,直接从他梁音尸体上踏过。”   “兵部那个孟经历也是个厉害人物,当场就画了一幅西京地形图,将大渊与西狄边界、以及西京被占领的十三城边界标注地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一座小山丘也没漏过,说大渊答应和谈,只是答应维持现状,西狄若敢越雷池一步,大渊必倾举国之力相向。”   “我们的卫小御史就不用说了,平日里就胆大包天舌灿莲花的,这等时候,自然不会落了下风,和那孟经历一唱一和,把西狄那个领头的使臣据说是个什么丞相的气得脸都绿了。西狄使团里还有个十分厉害的大将名叫呼烈,听说也被咱们卫小御史说得哑口无言。”   “就是那个在西北之地有‘恶魔’之称的霍烈?”   “是啊,据说此人青面獠牙,杀人如麻,青州那些大将听其名字,无不闻风丧胆。”   司吏绘声绘色描述着,年轻御史们都伸长脖子听着。   郑开从外进来,见满堂人聚在一起没个规矩,重重清了下嗓子,道:“都没正事可做了么?”   众人忙都缩着脖子散开。   郑开自行进到值房里,面露笑容,和顾凌洲禀道:“阁老,好消息,和谈顺利进行,西狄收回那条无理要求了,且允诺五年内绝不进犯青州。诸般细节,也是严格按照礼部拟定的条文进行。”   “还有另一桩好消息,北境大捷,李淳阳的左翼大军暂时退回到梅城了,虽然还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但到底振奋人心。”   “陛下已经下达旨意,今夜在宫中设宴,款待西狄使团。”   顾凌洲放在案上的手握成拳:“为保青州,朝廷到底暂时舍了西京。”   “苦了西京十万百姓。”   郑开叹息:“阁老的担忧,下官明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国库空虚,朝廷实在无力与狄人开战,南境北境又战事频起,若青州再不安稳,大渊真的要岌岌可危了。而且此次西狄也答应以后必会善待西京百姓。”   顾凌洲自案后起身,负袖站到窗边,道:“但愿这国库终有充盈之日吧!”   **   宴会在长乐殿举行。   朝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都在参宴之列,孟尧眼下虽还只是从九品,但因和谈有功,也位列席中,西狄使臣以右丞相温思为首,坐在右侧下首。   因和谈之事已尘埃落定,百官心情放松不少,宴会气氛还算和谐。酒过三巡后,天盛帝道:“诸位使臣来一趟不易,若有想赏玩之处,朕会着人安排。”   坐在温思旁边的霍烈站了起来,笑道:“我们狄人最喜欢的地方是演武场,我们狄人的王上王子,自幼是在马背上长大,看陛下这模样,只怕贵国连块像样的演武场都没有吧。”   这话明显是在讽刺皇帝身体羸弱,大渊兵力比不过西狄。   百官面色遽变。   天盛帝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白了,但仍强撑着维持着一国之君的体面。   “霍烈,你好大的胆子,敢对陛下不敬!”   一名暴脾气的武将当先拍案站了起来。   霍烈身长八尺,素有凶悍之名,听了这话,哈哈大笑道:“误会误会,开个玩笑而已,诸位还当真了,不过,大渊文官的实力,本将军已经见识过,大渊武将的实力,本将军可还未曾见识。陛下,此次我西狄使团有八位大将随行,明日,便效仿你们大渊规矩,开擂切磋一下武艺可好?”   他目光落在方才那说话的将领身上,犹如猎人凝视猎物:“这位将军,你应当会第一个上台与本将军比试吧?”   那武将猝不及防他有这主意,一时目瞪口呆。   谁不知道,霍烈天生神力,臂可扛鼎,西狄能拿下西京十三城,此人能占一多半功劳。且性情狠辣残暴,昔年攻打青州时,还曾徒手将一名将领撕为两半,青州将领无不畏之如虎。   不仅这名武将,其余坐在霍烈对面的武将也下意识露出畏避之色。   霍烈目中露出一抹轻蔑,接着继续朝天盛帝道:“至于游玩嘛,待比试之后再进行不迟,只是,本将军想让一人作陪,不知可否?”   “何人?”   “今日来与本将军和谈的卫御史。”   一时殿中所有目光都落在那端坐在案后安静饮酒的少年御史身上。   百官面色各异。   一道声音先懒洋洋响了起来:“想要游玩?好兴致好想法啊,只是也得先保证脚能挨地,站着走吧。” 第084章 刀出鞘(十二)   霍烈循声一望才看清说话的是一名身量不输他,穿一身绯色绣白虎朝服的少年将军,拥有一双凌厉若星的寒眸和一张俊美张扬的脸多年沙场练就的的警惕与直觉让霍烈浑身肌肉本能紧绷了起来,眼睛轻轻一眯,问:“这位将军是?”   谢琅手掌一翻将掌中一盏酒液悉数倾洒于地。   “无名小卒对付你足够。”   霍烈两条眉倏地拧起。   他就是再不识大渊礼节也知这般往地上洒酒的动作,是祭奠死人用的。   二则,对方穿着那么一身品阶不低的朝服,怎么可能是个无名小卒,对方此举显然是故意羞辱戏耍他。   霍烈勇猛过人军功累累战无不胜便是在西狄王庭里,也是人人望而生畏的存在何曾受过如此奚落与戏耍目中陡然迸出杀意。   还是右丞相温思及时开口。   道:“谢世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雄英姿不凡。”   “谢世子?”   霍烈露出恍然大悟之色目中杀意骤然变成一种更深沉的审视。   “你便是定渊侯谢兰峰之子谢琅?”   北郡谢氏威名远播,不仅在北境具有极高声望在西狄也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霍烈显然对谢氏的情况有所了解,竟突然笑了起来:“难怪方才本将军邀卫御史同游,谢世子如此愤怒。可你们大渊有句话,叫自古英雄爱美人,如卫御史这般的大美人,谁不心悦倾慕。”   他视线复落到端坐饮酒的卫瑾瑜身上,颇为绅士地行了一个西狄礼:“卫御史,本将军十分喜爱大渊风物,欲邀请你一起同游上京,为本将军向导,你可答应?”   百官神色各异。   谢琅亦忍不住望了过去。   灯影落下,少年郎绯衣广袖,若清风皎月,姿秀无双。   徐徐饮完一口酒,卫瑾瑜方搁下酒盏起身,轻笑道:“身为和谈副使,这本就是本官职责所在,将军既盛情相邀,本官自当奉陪。”   霍烈得意笑了起来。   谢琅则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右掌慢慢捏紧,直接捏碎了掌间铜制酒盏。   官员们的神色越发诡异。   虽然坊间早有卫谢二人表面夫妻,实则交恶的传闻,且随着两人官职越升越高,这种传闻愈演愈烈,可那毕竟只是在私下里流传,如今卫瑾瑜此举,几乎可以说是当着皇帝、卫氏和满殿朝臣的面当众公然打谢琅的脸,可不就是印证了传闻。   一时有幸灾乐祸的,有单纯看热闹的,也有不明就里,试图询问原因的。然首辅卫悯还在座上,就算有人想探问,也不敢这时候问。   说完,卫瑾瑜便坐回案后,继续饮自己的酒。   羽睫垂落,容色镇静,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没多大干系。   这等和谈的关键时刻,霍烈既提出比试,大渊断无退缩的道理,天盛帝掩唇咳了声,命兵部尚书姚广义负责明日比试事宜,包括搭建擂台、挑选参赛兵将等。   末了,天盛帝道:“朕会亲自带领百官观战。”   姚广义立刻道:“陛下千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直接派曹德海过来看便是。”   天盛帝却道:“朕若不在,难免又要被人看轻,以为我大渊皇帝百无一用。”   这话一出,姚广义便几不可察皱了下眉,下意识看向坐在文官之首的卫悯,对方闭目而坐,毫无反应,便也只能应了声是,坐下了。   待酒宴结束,姚广义方匆匆追上卫悯车驾,道:“首辅留步。”   卫福掀开车帘,悬在四角的车灯映出里面卫悯威肃面孔,姚广义不解问:“方才皇帝在殿上说那话,我瞧着像是要借着明日比武机会给自己立威,首辅怎么也不阻止?”   卫悯苍眸无波,道:“两国比拼,陛下到场观看也在情理之中,老夫为何要阻止?”   “可我总觉得,近来皇帝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人都是在成长在变化的,岂能时时相同,陛下也是一样。”   姚广义凑近了些,低声道:“还有一事,不知首辅听说没有?今日北境捷报传来,陛下高兴无比,在太仪殿里扬言说要给谢兰峰封王!”   卫悯古井无波的双眸终于起了一丝微澜,道:“谢兰峰若真能击败北梁,肃清北境敌患,这个‘王’,他担得起。”   “但谢兰峰北郡寒门出身,当年还曾上书为……为罪臣陆允安求情,只怕他封王之后,又兵权在握,会彻底倒向皇帝那一边。”   卫悯掸了掸袖口,气定神闲道:“你也别忘了,陆允安当年是陛下亲自下旨处死。”   姚广义一震,精明双目转了转,问:“那明日比试?”   “该怎么准备便怎么准备,莫要损了大渊脸面。”   姚广义只能应是,站到一侧,目送卫府车驾离去。   卫瑾瑜照旧乘车回到谢府。   到了东跨院,让杨瑞在外面守着,独自进了屋里。   平素这个时辰,无论他有没有回来,寝房里的灯都是亮着的,今日却罕见地一片漆黑。卫瑾瑜从袖袋里取出火折,正要到窗边把灯烛点亮,手腕猝不及防被黑暗里伸出的一只手握住。   卫瑾瑜这才看清,南窗榻上,竟沉默坐着一个人。   这样的力道,不必看也知道是谁。   卫瑾瑜抿了下唇,这才看清,南窗榻上,竟沉默坐着一个人。   “要做什么?”   卫瑾瑜问。   对面人没有说话。   卫瑾瑜便道:“有事直接说吧。”   谢琅抬目,双目如染了漆,隐在黑暗中,唯独瞳孔里那点邪气露了出来。他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按到腿上强坐着,胸口起伏,语调里是隐忍的怒火:“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卫瑾瑜,你想做什么?”   卫瑾瑜冷笑:“我想做什么,与你有何关系。谢唯慎,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不要逼我。”   “什么?”   卫瑾瑜很快就说不出话,因那铁钳一般冰凉的手,猛地探入绸袍里,比以往都要粗蛮,力道都要大。   卫瑾瑜咬唇,几乎坐不起来,鬓角无声淌下一缕汗。   双手只能下意识攀住对方肩,指尖用尽最大力气抠进隔着那朝服特有的料子,抠进对方肉里,低喘着气道:“谢唯慎……你就剩这点本事是不是?”   “你想做,直接说便是。”   “用这种方式,算什么男人?”   谢琅闭上了眼睛,手上力道丝毫不减。   口中道:“不要这么喘。”   卫瑾瑜冷冷一扯嘴角,短短一瞬功夫,后背也渗出了汗。   谢琅:“你是为了故意气我是不是?”   卫瑾瑜笑而不语。   “说话。”   他手上十分有技巧地加了一点力道。   卫瑾瑜骤然咬紧齿关,半晌,照着他肩膀用力咬了一口,才有力气吐出一句:“谢唯慎……你别自作多情了。”   谢琅道:“我不信,这不是实话。”   “瑾瑜,你我相处了这么久,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情一丝留恋也没有。”   卫瑾瑜便问:“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之处?”   这话冰冷而无情,甚至带着看热闹的心态。   “还有——”   卫瑾瑜再度咬唇,忍无可忍道:“你……能不能松一些,我真的受不了了。你这样,我怎么跟你……跟你说话!”   那素来清冷的声音里含着本能的祈求,以及主人都未察觉到的婉转可怜音调。   谢琅睁开眼,眼底虽有怜惜,态度却出奇冷漠:“不行,只有这样,你才能说实话。”   “这里不行,就换个地方。”   卫瑾瑜已经被他折腾地一身汗,连话都说不出来。   眨眼功夫,又被他放到榻背上,那人随后自后面紧紧压了过来,双膝顶过,如高山碾压溪流一般,将他身体整个固住。   如此,连咬一口都做不到了。   卫瑾瑜连指尖都紧绷了起来。   “我……”   “你要么说实话,要么忍着。”   后面人铁了心要撬开他口齿。   手掌困着着他腰,不让他有任何逃离空间。   这显然是更猛烈的疾风骤雨,没多大会儿功夫,卫瑾瑜便仿佛在水里泡过一遭似的。   身体被固着,想要直接伏在榻上都不可得,卫瑾瑜只能攥着榻边沿,咬着牙道:“谢唯慎……你不过贪恋我的美色而已。”   “这世上,贪恋我美色的人多了去了。”   “难不成,我个个都要付出真心么?你……凭什么觉得,我要对你留恋?”   “你对我好不错,可说到底,也不过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与对待玩物有何区别。我——不需要这样的好。”   “你不用拿这话激我。”谢琅压抑喘着气,竭力让自己语调维持冷静:“你若对我没有情义,当初在猎苑里,为何要舍身救我?”   “那件事我思来想去,都觉得你没有出现在那个地方的理由,除非你是知道我中了药,主动去寻我。”   “你若对我没有丝毫情义,大可以看着我被药折磨而死,或趁机一剑杀了我。”   卫瑾瑜一扯嘴角:“那是因为你又自作多情了。”   “什么?”   “那壶药,根本不是为你准备的,而是旁人为我准备的,我将计就计,回敬了对方,谁料剩下的酒竟被你误饮了。我怕你出了事,追查下去,连累了我,才会主动去找你,为你解药。若不是这个缘故,你以为我会管你么,谢唯慎。”   空气静了下,连交缠压抑的喘息声都短暂止歇了。   谢琅身体终于不受控制狠颤了下。   卫瑾瑜闭上眼,再度咬住榻沿。   好一会儿,苍白着唇,道:“我早说了,我们,各走各路吧。”   “你若还想做,就好好做完,不要……这样磨磨蹭蹭折磨我。”   卫瑾瑜剩下的话依旧没能说出来,因脸被强掰了过去,口齿被铺天涌来的滚烫气息堵住了。   谢琅最终退了出来,没有继续,把人抱起,先到浴室里擦洗了一番,才放回到床上。   一直等那沉默立在床边的人终于离开,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传来,卫瑾瑜方睁开眼,望着帐顶,将一只手搁在了额上,眼角无声流下一道水痕。 第085章 刀出鞘(十三)   次日比试日。   比试场所定直接在殿前司日常操练的校场上。   虽然一大早校场周围便严格戒严,但仍有不少百姓闻讯而来,远远挤在栅栏外围观里面盛况。   军中也常有比试校场四面搭着高台,设着固定席案,以供观赛。   辰时盛大的依仗一路摆开天盛帝与卫皇后一起出现在南面高台上百官着朱紫青蓝不同颜色官袍,紧随其后就坐。文官大多是随帝后一道坐在南面高台上,武将则按品阶坐在东面与北面。   武斗不比文斗,刀剑无眼,一个不慎可能将命丢在赛场上气氛到底较以往凝肃些。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看台上的官员们尤其是文官渐渐露出不妙的神色。   此次因西狄使团有不少武将随行猛将霍烈也在其中,兵部特意从京营和京南大营调了一大批将领回来压阵大小将领加起来足有五十多人然而此刻,属于武将区域的观赛席上却有接近半数席位都空着。   曹德海站在天盛帝身后见状亦面有惴惴低下眉眼。   武将半数不到无非两个解释一是不愿上场为皇帝颜面豁出性命,二则畏惧霍烈。无论哪一条都是在明晃晃打皇帝的脸。   “姚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顾凌洲沉声问兵部尚书姚广义。   姚广义垂袖站起,道:“今日一早,部分武将突发疾病,卧床难行,因而无法再参与比试。”   韩莳芳皱眉。   “这么多武将,怎会同时患病?”   姚广义道:“臣也很奇怪,他们说是今日一早起来就突发腹痛不止,估摸着是昨夜吃坏了肚子。”   “估摸着?姚大人这话也太好笑!”一向激愤的礼科给事中朱圭立刻站了起来,面朝天盛帝道:“陛下,依臣看,这些人生病是假,胆小畏战才是真,说不准还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否则,这么多武将,何来这么大的胆子敢当众逃战。他们今日可以连陛下和大渊的颜面都不顾,来日说不准连朝廷都可以不认。”   天盛帝手指紧攥袖口,强撑仪态坐着,面容上已无半分血色。   出了这种事情,皇帝的难堪与窘迫可想而知,又有寒门官员忍不住愤怒站了起来,目光直刺坐在皇帝旁边的卫悯:“今日没有到场的大多是京营的将领。京营是归首辅管吧?如此事态,不知首辅打算如何处置?”   卫悯慢慢站了起来。   道:“身为朝廷大将,无论有没有急病,只要他们尚有一口气在,都当为国而战,如此畏缩避战,自当全部革职,以儆效尤。”   姚广义霍然抬起头,露出不可思议神色。   这时,西狄参战将领也在右丞相温思的带领下进了场,和皇帝行一礼后,一行人便到西面高台上就坐。   霍烈身为西狄第一猛将,就坐在温思身边,打眼往对面高台上一看,半数席位都空着,不由哈哈大笑。   “丞相,都说这大渊猛将如云,看来也不过尔尔啊,以本将军看,不过一群只会嘴上吹牛皮的草包而已。”   温思笑而不语。   身为谈判主使,他虽然不会如霍烈一般将轻蔑之色外露,但心底里到底存了轻视之意。   “将在精而不在多。”   谢琅擎着酒盏,施施然站了起来,凌厉眸间写满散漫色:“只是和你们西狄一个使团比武而已,莫非还要大渊所有将领齐出么?”   “没错!”   素来口舌伶俐的文官们终于找到宣泄口,跟着附和道:“大渊派出二十多名武将,对战你们八人,还不够给你们面子么?”   “霍烈,胜负未定,你休要在此大放厥词!”   霍烈洋洋一笑:“那本将军可真是迫不及待要见识大渊武将的实力了。”   霍烈身为西狄第一猛将,自然不会第一个出战,第一轮,西狄派出了大将齐思鲁。齐思鲁也是西狄赫赫有名的猛将,擅使枪,且长相凶悍,力大无穷,用力一跺脚,能引得地面轻震。便是如此,此人实力也屈居霍烈之下,霍烈实力可想而知。   大渊这边,第一轮应战的是京营一员大将,然而由于齐思鲁一身力气实在太过可怖,双方不过过了三招,那大将便被震断兵器,一脚踢下擂台,口鼻鲜血横流,显然是伤了脏腑。   之后应战的两员大将亦是如此。   而齐思鲁连战三人,依旧体力充沛,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态。   “此人也太可怕了。”   看台上,魏惊春已经无心饮酒,手攥成拳,低声担忧道。   孟尧坐在他身旁,显然对此情景不算太意外,叹道:“一个齐思鲁实力已然如此可怕,就算不算霍烈,剩下的六人,哪个又是省油的灯。西狄此次是有备而来。就算议和条款占不到便宜,他们也要用这种方式找回场子。”   “西狄派出的都是骁勇善战的边将,而京营这些将领,已经多少年没有经历过实战了,如此贸然对上,岂能是对手。”   魏惊春听他这般说,眉拧得更深:“你说得不错,然而此战毕竟关乎大渊和陛下颜面。”   比试场内,第五名京营大将已经上场。   依旧是一样的结果,不到三招,便被齐思鲁缴了兵器,踢出场外。   武将席上很快少了十来人。   谢琅冷眼坐在席后,李崖和另一名亲兵站在他后面,李崖道:“再这样下去,根本不用比完,大渊颜面就要尽失了。”   在有一名大将要上场时,谢琅终于放下酒盏站了起来。   道:“这一轮,我来会会这位齐大耳将军。”   他故意如此说,是因而齐思鲁天生大耳,耳垂及肩,李崖不由噗嗤笑出了声。齐思鲁听不懂大渊话,见周围官员都在窃窃低笑,反而有些不明所以。   兵部几个官员见他终于肯出场,立刻如蒙大赦,高台上的天盛帝都挺直了腰背。   一名官员迟疑道:“世子可要换一身衣裳?”   京营大将都是直接穿着铠甲过来,唯独谢琅一身四品绣白虎朝服。对战中若是损了朝服或者是沾上了血色,到底是不好修补。   谢琅冷冷一挑嘴角。   “放心,若这身朝服损一根丝,便算本世子输了。”   这话何其张狂。   然而兵部众人却无人敢反驳。   齐思鲁用长枪,谢琅亦手握一杆银枪上了场,银色长枪,与少年将军鲜艳绯烈衣袍形成鲜明对比,又意外融和,组成一种更为鲜艳亮丽的颜色。   齐思鲁道:“听闻世子擅使刀,刀法出众,怎么反倒用枪?”   谢琅背手而立:“对付你,本世子的刀,还不必出鞘。”   这简直是明明白白的羞辱与轻视。   齐思鲁不由勃然大怒,大喝一声,刺出了雷霆一枪。齐思鲁靠这一招直接震断了十多名京营将领的兵器,因他会在出招时,将七分力气都灌注在枪尖上,如果对手不放弃兵器,就会被他震断手臂。生死关头,孰重孰轻,不用分辨。然而这一刺,齐思鲁竟扑了空,连谢琅的袍摆都没有碰到。   一转头,谢琅不知何时移到了他身后,依旧是单臂负袖而立的姿势。   齐思鲁眼睛一眯,显然有不可置信之色露出,但他反应也快,再次回身刺了一记回马枪,这次灌注了八分力道,然而再次扑了空。   齐思鲁有的是力气,一滞之后,紧接着一跃而起,猛刺出枪。这亦是他的绝杀招之一,然而这一枪落下时,却遭到了阻碍,因半空中伸出的另一杆银枪,隔住了他的枪杆。   齐思鲁大喝一声,往下压枪身,竟一时压不下去。   火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气中飞溅起来。   这世上,竟有能和他臂力相比肩之人,齐思鲁终于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谢琅。谢琅冷笑猝然收手,齐思鲁来不及撤力,竟向前趄趔了一下,一个不稳,直接噗通跪在了谢琅面前。   哄笑声四起,齐思鲁慌忙爬起,面红耳赤,终于有些气急败坏,招式也跟着乱了起来。谢琅便在此时突然出手,背对着齐思鲁,回刺一枪,枪身如银芒一般直接没入了齐思鲁腹中。   齐思鲁双目猛瞪圆,不可思议低下头,盯着那深深刺入他腹中的银色长枪。   谢琅抽出枪杆,齐思鲁下腹鲜血跟着喷涌而出。   连丞相温思都惊得站了起来。   齐思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出校场的,只觉那随后补上的一脚,仿佛要将他五脏六腑都要踢出。   齐思鲁口鼻中亦溢出血,被亲随及时扶了下去。   谢琅把枪丢到第一时间赶来的李崖手中,回到了看台上,如他所说,别说一根线,那身朝服上,连一滴敌人的血都没有沾到。   第二轮随即开始。   西狄派出了第二员大将,力气虽不如齐思鲁那般可怕,可出手却十分狠辣。京营接连派出的五员大将,皆被他折断一条手臂。要不是兵部官员及时鸣金,一名将领恐怕要被他当场破开肚子,命丧擂台。   文官们何等见过这等场面,看着尚留在擂台上的刺目血迹,看向那西狄大将的眼神,已经可以用胆战心惊来形容,一些胆小的,甚至以袖掩面,不敢再看。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所有人也都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西狄能侵占西京十二城,绝非运气好这么简单。若非西狄内乱,新王即位,国内不稳,西狄绝不可能如此轻易放弃青州。   又有两名大将上场。   谢琅已经坐回席上观战,李崖站在后面,越看越觉不对劲儿,齐思鲁也就算了,西狄这一员大将,出手虽毒,实力其实远不如齐思鲁,且经过几轮对战,已经被消耗掉许多力气,可京营上场的将领,依旧不到十招便落败被驱赶下台。   “他们是怕后面对上霍烈,所以才提前‘落败’下场!”   眼瞧着又要上第七个人,谢琅再度站了起来。   李崖急道:“后面还有霍烈,世子现在消耗太多力气,如何与霍烈对战。”   谢琅伸开臂:“替我更衣。”   李崖不敢违令,只得替他脱掉外面朝服外袍,只留里面的束袖劲装。   那西狄大将已经见识过谢琅实力,自然不敢轻敌,双手握刀,微微蹲下身,全力应战,谢琅道:“你既然也使刀,只要你能逼得本世子出刀,便算你赢。”   那大将立刻凶狠朝谢琅扑了过去,谢琅以刀鞘格挡,紧接着抬腿朝对方下盘扫去。这是配合了军中格斗招式,西狄大将亦抬腿还击,眨眼功夫,双方已以格斗的姿势斗了数十招,谢琅将要被逼到校场边缘时,突然停下,接着撤了刀就地一滚,自后出刀,西狄大将回刀去挡,不妨对方虚晃一招,刀刃直接落在了他臂上。   那西狄大将万万没料到自己也面临着保臂还是保刀的难题,一咬牙,到底丢了手中刀,躲着刀锋急急往后脱去。谢琅冷冷一笑,反扑而上,一招便将对方钉在地上,切断了对方一条右臂。   这一招可谓快准狠,犹如野狼扑食。   谢琅单膝压在那大将腿上,鬓角落下一滴热汗,大将手脚齐断,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   霍烈握着酒盏的手,终于捏紧。   温思也目露凝重,与霍烈低声说了句什么,但两人眼底都不慌。   因谁都能看明白,西狄把霍烈放在最后出战,就是要用前面七员大将消耗掉谢琅的体力,打车轮战,就算谢琅能连赢七场,也不可能再有多余体力与霍烈一战。   又打了两轮后,谢琅直接留在场上,让西狄剩下将领不拘人数,一起上。   于是除霍烈外,剩下三员大将一起上了场。   有官员忍不住道:“这定渊侯世子是疯了么?他就算武艺再高强,一对三,如何有获胜可能。”   “此子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听闻这阵子在京南大营任职,可没少擅离职守,往京里跑,今日若真能胜了这一局,倒也不算辱没父兄英名。”   “谁说不是,在京中无人制得住他嚣张气焰,让这些蛮人来搓搓他锐气倒也不是不可以,顺便还能为国尽忠。”   几名官员不掩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着。   忽有一人捂着脖子道:“谁往本官身上泼酒!”   那人回头看,坐在他身后的绯衣少年郎正一脸冷漠喝着酒,怒问:“卫御史,你作甚?”   卫瑾瑜淡淡道:“一时失手,大人见谅。”   “要不,大人也泼下官一盏?”   “你——”   对方毕竟是卫氏嫡孙,还是顾凌洲得力干将,又担着和谈副使的名头,那官员面色数变,到底不敢真与对方起了冲突,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何况,他也有些相信卫瑾瑜是真的失手。   毕竟,他说谢氏那个混世魔王的坏话,这位嫡孙应该高兴才是,应当不至于用这种方式报复他。   这二人不是昨夜刚在大殿上撕破脸么? 第086章 刀出鞘(十四)   一刻后胜负分定。   方才窃窃私语的官员俱哑口无声,因谁也没料到,谢琅竟真的赢了且一招震断了对面三名大将手中的重剑。   西狄右丞相温思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良久,抚须感叹了句:“北郡谢氏,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那柄一直藏在鞘中的名为“无匹”的长刀终是出了鞘谢琅臂上、下腹都受了伤最后是被李崖扶着下场的。   天盛帝直接自御座上站起第一时间遣御医去为谢琅看伤。   霍烈起身,环顾场内:“世子殿下既已受伤,接下来的比试,不知哪位将军还能上场?”   谁都知道,接下来的比试是对战霍烈。   而武将席上尚全须全尾坐着的将领已经只剩寥寥几人前面对战这些将领都没敢上场更何况是对战霍烈。   满场鸦雀无声。   谢琅坐在席上,由御医处理着伤口半身赤裸着臂上一道长长的刀口,皮肉翻卷鲜血滴流堪称触目惊心。连御医都有些不知该从何下手他直接吩咐:“用最快的止血药。”   最快的止血药药性也最烈。   若是寻常伤口也就罢了这样长的一道口子,若用猛药岂是常人能够忍受。   御医尚在迟疑,谢琅已伸出手,问:“药呢?”   “这、这里。”   御医哆哆嗦嗦从药箱里取出一只瓷瓶。   谢琅接过,拔开塞子,直接将整瓶药粉都撒在了伤口上。豆大的汗珠,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自他额面上滚落,犹如雨落。   他却咬紧牙关,一声未吭,唯本能抽动的肌肉和以可怖速度滚落的冷汗昭示着痛楚,缓过药性最烈的一段时间,问:“还有么?”   “有。”   御医心中惊憾无以复加,又从药箱里取出一只一模一样的瓷瓶。   谢琅重复之前的动作,又撒了第二层药粉。   血总算止住,谢琅吩咐:“包吧。”   御医早取好棉布,立刻近前,仔细为他缠住伤处。   “太轻了。”   谢琅偏头吩咐李崖:“你来缠。”   “是。”李崖接过棉布,御医只能退到一侧。   另一厢,霍烈看着对面全体缄默的武将席,洋洋一笑,道:“既无人应战,看来今日午后,本将军便可提前出游了。”   “谁说无人应战的?”   桀骜语调再度响起。   霍烈眼睛一眯,以意外眼神看向坦胸而坐,正由亲兵包扎伤口的谢琅,双目射出犹若鹰隼的精芒:“世子伤成这般,还要上场么?”   谢琅微阖目,一扯嘴角。   “对付你,绰绰有余。”   霍烈神色数变,最终扬声大笑,拊掌道:“好,我等世子一刻功夫,我们再战。”   这下,不仅大渊群官,就连坐在对面席上的西狄使臣们都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那巍然而坐的少年郎。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此子是疯了么。   霍烈凶悍威猛之名,无人不知,连齐思鲁那样凶狠的蛮将在霍烈面前都得甘拜下风,此子是如何狂妄到在连战七局之后,还敢上场对战霍烈。就连方才碎嘴说闲话的几个官员,也都因为谢琅这不要命的举动闭了嘴。   缠完伤处,谢琅伸臂,依旧让李崖替他将朝服穿上。   绯色官服,即使伤口有血迹渗出,也丝毫看不出来。御医见这位世子顶着两道刀口,行动如常,面不改色,心中敬服无以言表。   “刀。”   谢琅伸手,李崖却红着眼睛,攥着已经沾了血的无匹刀,不肯奉上。   谢琅侧眸,冷冷道:“怎么?你是想学雍临么?”   “属下不敢。”   李崖几乎是颤抖着把无匹递到了他手中。   谢琅负手而立,垂目看了眼已经立在场中的霍烈,提刀往台下行去。   对战鼓声响起,台上台下一片肃穆气氛。   从观赛台到比试场,要经过一条狭窄通道,谢琅刚步下台阶,便见通道里已经站着一个人,竟是苏文卿。   看到谢琅,苏文卿立刻迎了上去。   “世子,这一场你不能再上。”   苏文卿目光罕见有些急切开口。   谢琅双目却毫无波澜,淡淡问:“二叔没与你说过北境军中的规矩么?”   苏文卿:“就算世子责怪文卿,文卿也不能不说。今日的形势,世子难道还看不出来么?京营之中,并非没有能和西狄一战的将领,可今日那些将领,全部都缺席未到,更巧的是,今日一早,百官中还流传着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北境大捷,陛下有意给侯爷封王。”   跟着后面的李崖和另一名亲兵都变了脸色,李崖道:“苏公子的意思难道是?”   苏文卿:“没错,这场比试,从头到尾,都是京中世家为世子而设的一个圈套。世子如果执意上场,后果不堪设想。”   谢琅毫无意外色,只轻蔑一笑。   “他们不过想让我死在比试场上。”   “可我谢唯慎的生死成败,何时轮得到他们做主。”   “你既看透这一点,便该明白,他们为何会精心设下此局,引我入觳,又为何笃定此局我一定会入。”   “北郡谢氏,没有临阵而退的规矩。今日换作爹与大哥,亦会是同样选择。”   苏文卿说不出话。   不远处,卫瑾瑜静默而立。   抿唇看了片刻后,转身走了。   然而谢琅双目何等敏锐,只是余光一瞥,便大步走了过去,并在那绯色身影即将转出通道时,将人拉了回来。   卫瑾瑜看他一眼:“松开。”   谢琅慢悠悠挑起嘴角:“跑这儿来作甚?你们文官的席位,离这儿挺远吧。”   卫瑾瑜淡淡道:“与你何干。”   “自然有关系,你隔着这么远距离,突然出现在这里,会让我误以为你是特意过来关心我的。还是说,瞧见我受伤,心疼了?”   卫瑾瑜扬起下巴冷笑。   “谢唯慎,你能不能别总这么自作多情。”   谢琅眼睛一眯:“既然是我自作多情,方才跑什么?”   “谁跑了。”   卫瑾瑜淡定抚平袖口。   一扯嘴角:“不过是怕打搅你们老熟人说话而已。”   谢琅才明白他指的是苏文卿。   道:“这事以后同你细说,只是瑾瑜,以前倒没瞧出来,原来你这么容易吃味。”   卫瑾瑜冷漠道:“我说了,你少自作多情。”   “行,我不说。不过,能不能满足我一个要求。”   “什么?”   “让我亲一下。”   卫瑾瑜尚未反应过来,上方人已经突然俯身,将他困在墙角,堵住了唇。那气息比以往都要蓬勃霸道灼热,短短一瞬功夫,便塞满他肺腑胸腔。   “等我回来。”   谢琅起身,笑着留下一句,便往场内走了。   **   霍烈亦擅使刀,只不过武器不是常见的长刀,而是一柄弯刀。这柄弯刀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夜枭”,霍烈本是奴隶出身,靠着这柄弯刀挣下累累军功,一路爬到了上将军的位置。霍烈冷静,理智,犹如一只敏锐的鹰隼,总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捕捉到最有利于自己的作战时机,并凭此先发制人,将敌人一举击溃。   比试中亦是如此。   他早就想见识一下北郡谢氏麾下那十万铁骑的威力,可惜苦无机会,今日能和机会谢琅这个北境军少统帅对上,他自然兴奋不已。可他也深知,谢琅绝非一般人,与这样的人对战,稍微一个疏忽,便肯能被对方抓着机会,绝地反杀。   所以霍烈决定抛除一切套路,开始便上杀招。   夜枭破空而出之际,他也终于看清,那名为无匹的长刃,撕裂空气时的耀目寒芒与杀意。   两柄刀正面相撞,擦出一大片火花。   霍烈手臂发麻,视线往谢琅臂上一扫,果然见那绯色袖袍上有大片血色无声洇开,霍烈岂肯放过这个重伤对方的机会,趁势发力,将刀锋狠狠往前一撞。   咔嚓,有轻微裂骨声传来。   谢琅竟依旧面不改色,抬臂带起一股潮水般的巨力,硬是将那刀锋撞了回去,霍烈登时胸口一震。四面高台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着这惊险一幕。   霍烈一招落于下风,非但没有如齐思鲁一般心生急躁,反而更加沉心静性。   这回换谢琅主动出击。   无匹刀锋带起暴烈杀气,只取霍烈心脏,刀锋落得太快,说是惊雷霹雳也不为过,霍烈无法躲闪,只能挥刀迎击,千钧一发之瞬,自上方斩落的寒刃忽往下用力一拖,霍烈霎时感到夜枭刀身被一股巨力黏住,飞溅的火光在空中迸发出绚丽颜色,无匹刀锋骤然一转,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贴着他腰侧而过,往他下腹割了一刀。   对武人来说,这点伤不算什么,然而却是再度落败的耻辱证据。   霍烈终于不再藏拙,以更凶狠的一刀还击了上去。   这一回,霍烈的刀锋插进了谢琅下腹,准确说,是一刀将谢琅钉在了地上。   谢琅臂上伤口已经完全迸裂,整条手臂都滴滴答答流着血。霍烈故意翻转刀柄,欣赏着那张桀骜俊美的面上露出的痛苦之色,道:“世子胆魄,本将军佩服,可这样的朝廷,真的值得世子效忠么?不如到我们西狄来。”   谢琅一扯嘴角,大笑。   霍烈皱眉:“你笑什么?”   “笑而蛮人,自不量力。”   下一瞬,他身体竟如猎豹一般弹起,凌空飞起一脚,将霍烈踢出半丈外。   霍烈虽及时拔了刀,但手臂嗡嗡震颤,险些站不住,并第一次以恐怖的眼神望着谢琅,显然惊讶于这具身体里到底蕴藏着怎样的可怕力量。   右臂骨折,谢琅便直接撕下外袍一角,将刀柄绑在了手上。   双方再度厮杀在一起,起初,众人还能看到招式,随着双方出招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厉,众人只能看到缭绕闪动的刀影。   直到一声铮然裂响传来,刀光散去,缠斗厮杀在一起的两道身影终于分开。   霍烈手中弯刀已经断为两截,一截握在手中,另一截则插在谢琅胸口,谢琅手握无匹,单膝着地,无匹刀刃朝下,刃面上多了一个大豁口,刀身仍嗡嗡震鸣着。   滴答,血滴源源不断滴落于地。   刺目血迹,将少年郎凌厉眉眼映得越发寒意森森,宛若修罗。   军中比试,历来是丢失兵器和断刃者为输。   “赢了!”   “赢了!”   不知谁欢呼了一声,原本鸦雀无声的高台上,百官全部跟着沸腾雀跃起来。   远远站在外围围观的百姓亦激动地拍掌欢呼。   在这欢呼声中,谢琅身子晃了晃,提刀慢慢站了起来,下意识往南面高台上望去。   只是还没看到想看的人,便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了下去。   **   已是深夜,谢府灯火依旧通明。   谢府主院,御医进进出出,神色俱凝重不已,天盛帝甚至遣了司礼监代掌印曹德海亲自来谢府盯着御医诊治。孟祥领着府中下人,将一盆盆血水从房中端出。   李崖和另一名亲兵红着眼睛站在廊下。   崔灏听闻消息赶来后,一直守在床边,见眼看着大半夜就要过去,心焦如焚,忍不住问御医:“唯慎到底何时能醒?”   御医叹道:“世子失血过多,疲累过度,一时半刻,恐怕还醒不来。”   崔灏满心沉痛,曹德海站在一边宽解:“崔将军也不必过于忧心,陛下吩咐了,只要能稳住世子伤势,太医院的好药,御医们尽可随意过去取用,不必受宫禁限制,要不是明日一早还得早朝,和西狄使团最后磋定和谈事宜,陛下还要亲自过来盯着呢。世子少年英雄,这回挺身而出,不仅立了大功,也挽回了大渊和陛下颜面,陛下都记在心里呢。等到世子伤愈,陛下一定会大行封赏。”   “得陛下如此厚爱,是他的福气。”   崔灏叹了口气,道:“时辰不早,公公也早些回宫休息吧,陛下那边也离不得人。唯慎伤势虽重,有这么多御医在,应当不会有大碍。”   曹德海点头。   “也成,等明日一早,杂家再过来。”   待送走曹德海,崔灏又让孟祥带两名御医去隔壁房间休息。   苍伯从外面走了进来,道:“二爷,文卿公子来了,方才曹德海在,不方便进来,一直在外面马车里等着呢。”   “快让他进来。”   不多时,苏文卿便披着件黑色斗篷进了屋里,先同崔灏见过礼,便问:“世子如何了?”   “伤口已经处理过,只是失血过多,还未醒。”   “唯慎自幼跟着他爹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身子骨出了名的壮实,往日受再重的伤,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可恨那群世家,竟想出如此毒计对付他!”   苏文卿宽慰道:“义父放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孟祥端了煎好的药汤过来。   要喂谢琅喝下时,崔灏却道:“我来吧。”   孟祥应是,忙将药碗递过去,叹道:“还是二爷想的周到。世子自幼不爱喝药,每回只有大公子才能软硬兼施喂下去几口,连侯爷夫人都没辙。属下若喂,世子还真不一定肯喝。”   然而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谢琅昏迷中口齿紧闭,崔灏也没喂进去,反而洒了不少在床上。   崔灏只能将药碗给孟祥。“你试试。”   孟祥近前,喂了几勺,依旧全部喂到了袍子上。   孟祥还欲再喂,甚至险些挨了谢琅一拳。   最后轮了一圈人,李崖、雍临和苏文卿都试了一遍,都没能喂进去。   孟祥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御医说了,这是吊命的药,今夜必须喂世子喝下去。”   李崖忽然小声道:“有一个人,兴许可以喂下去。”   崔灏问谁。   李崖道:“卫三公子。”   崔灏当即变了脸色,冷哼道:“用不着。唯慎伤成这般模样,也没见他过来主院瞧一眼,你还指望他真心对待唯慎?”   “今日这事,那卫氏便是头一个主谋!”   “把药碗给我。”   另一头,卫氏乌衣台亦灯火通明。   兵部尚书姚广义满头大汗急匆匆登上台,来到沉默坐着的卫悯面前,道:“首辅明鉴,今日之事,我真是冤枉的,我是吩咐了一些人,让他们称病不去,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不假,可我并没有让那么多人称病不去啊。”   “昨夜首辅既已吩咐下来,让我如常准备比试之事,我又岂敢拂逆首辅的意思。”   “且我已经派人查探清楚,那群称病不去的将领,皆说是今日一早收到了我府中一名魏姓管事的传信,可我根本没有派人去报过信。那刁奴显然是记恨我前阵子打骂他,才受人指使,坑害于我,首辅,你可得为我做主!”   卫悯冷哼:“若非你先表露出这样的意思,只凭一个管事的传信,那些将领如何会信。”   姚广义也知是自己大意了。   他是个急性子,一面懊悔,一面跺脚骂道:“定是裴行简那厮在背后使坏!否则,谁还敢用这般阴险毒计来栽赃坑害卫氏与姚氏!这番伎俩,表面冲着谢氏,实则冲着首辅与京营,当真是一石二鸟的好毒计!”   卫悯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阵子,好好约束你手底下的人,另外,待会儿回去你就写请罪书去,越恳切越好,明日早朝,在督查院和六科发难前,当着陛下和百官的面请罪,就说,愿领二百杖,罚俸三年,抵消失职之过。”   “二百杖!”   姚广义梗着脖子道:“我不服!”   “不服也得服,二百杖只是让你一月下不来床,若不请这个罪,你这兵部尚书就算当到头儿了,连本辅也保不了你。”   卫悯语气罕见严厉,姚广义也不敢再说什么。   等姚广义气吁吁退下,卫悯方吩咐卫福:“让萧煜回来一趟见我。” 第087章 刀出鞘(十五)   崔灏最终没能将药喂进去半夜里,谢琅突然发起高热。   孟祥急忙去叫两名御医过来,御医诊过脉道:“世子失血太多伤势严重,眼下别无他法,必须得想办法把那碗药灌下去才行否则——情况恐怕不妙。”   汤药就在炉上温着。   崔灏端起药碗接着给谢琅喂药可惜依旧以失败告终。   不知是不是发热的缘故,谢琅双拳紧握,俊美面孔扭曲纠结着,俨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身上透出的汗已经将身下褥子都洇透。   几人又轮流试了一遍依旧无人能将药喂进去。   御医看这架势道:“要不试一试强灌吧!”   孟祥、李崖和雍临俱是沉默因强灌药这种事,对其他人兴许行得通可对上他们世子爷这样脾性的只怕还未近身,就会被赏一顿拳头鼻青脸肿都是轻的。   “我来吧。”   众人心急如焚间一道清冷若玉的声音忽自外响起。   两名御医站在最外面先回头就见年轻公子身穿一身素色广袖绸袍锦带束发,容色如玉立在屋外廊下。   “三公子!”   李崖一喜。   崔灏则沉着面问:“你过来作甚?”   卫瑾瑜嘴角一牵。   “崔将军这话好生奇怪,这里是谢府,我与谢唯慎是圣上赐婚,我好歹算此处的半个主子,这府里,我想去何处去何处,莫非还须向崔将军一个客人解释么?”   “你——”崔灏面色霎时铁青。   “孟管家。”   卫瑾瑜恢复惯常的冷漠色,唤了声,等孟祥应声到跟前,淡淡道:“我做事时,不喜外人在旁,请其他人到客房休息。”   “是……”   孟祥为难看向崔灏,道:“二爷,要不属下先送您休息去。”   崔灏也知喂药这事耽搁不得,只能铁青着脸,拂袖而去。两名御医见状,也识趣告退。   等屋里再无旁人,卫瑾瑜方走到床边,垂目盯着床上躺着的人片刻,端起一边药碗,舀了一勺药,送到谢琅唇边,轻声道:“谢唯慎,该喝药了。”   谢琅如置冰火两重天。   重生以来,他还从未体味过这样的痛。   大约是身体上的痛楚太过厉害,他竟又梦到了前世。   阴冷不见天日的昭狱里,一遍遍酷刑加身,犹如怪兽般的刑具,张着血盆大口,将他手骨、腿骨、脚骨一点点夹断,最长的一次,他整整三天三夜都没能合眼。那是他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在昭狱里整整受了三个月的酷刑,周身上下,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骨头,完好的皮肉,因为受刑太重,反复高热,到后来眼睛也被烧坏,无法视物。   要不是心中牵挂着父亲、母亲、大哥,尚有一股意气和不甘撑着,很可能早就和其他身体羸弱的谢氏族人一般,死在了狱中。   多么可笑,把“忠君爱国”四字当成毕生信仰,面对北梁王一次又一次重利拉拢都毫不动心的父亲,竟被怀疑一颗忠心。谢氏若真有反心,大渊北境防线第二日便能全面崩溃,哪里还轮得到那些鼠辈一个个坐在公堂上狗叫。   他躺在昭狱湿冷的地砖上,日复一日,在冰与火之间苦苦煎熬,他知道,他此生再也提不起刀,拉不开弓,射不出箭,他彻底成了一个废人,每日伴随他的,只有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断骨之痛。   他以为他就要如同一条狗一样狼狈死去,直到那一日,一双手将他费力拖起,背着他,一步步艰难走出昭狱的大门。   “你……是谁?”   他在黑暗中问。   无人回答,只有轻微的喘息声和迟滞凌乱的脚步。   他能感受到,背着他的,是一副十分清瘦羸弱的筋骨。   他伤势太重,意识清醒了没多久,就昏死过去,等醒来时,双膝依旧拖着地面,身体依旧压在那羸弱的肩背上,在黑暗中,被拖着往前走。   他们大约已经走了很久,因背着他的人,气力似乎已经耗尽,走一段,就要摔倒一次,可对方依旧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拖起他,继续往前走。   黑暗能将一切声响放大,包括摔倒声。   他替他疼。   终于在对方又一次摔倒时,他仰面躺在地上,嘴唇翕动,努力发出声音道:“别管我了,自己走吧。”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依旧无人回答他。   那人喘息着,似乎也缓了许久,到最后,再度一声不吭将他自地上拖了起来。   他无力阻止。   因他手骨脚骨皆断,和一滩烂泥没有区别。   “我们认识么?”   他再次问,甚至可称急迫。   他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   若他们不认识,他怎会冒死救他出来,若认识,他为何完全想不起来他是谁。他记人分明一向很准,只要见过一面,哪怕一面,不可能不记得。   回应他的照旧是沉默。   他很快再度昏迷过去,等再醒来时,已经置身在一处类似于密室的地方。   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声响,那人已不见踪影。   他有些释然,又有些难言的落寞。   一路被背着过来,他冥冥之中,竟对那羸弱的肩膀产生了些许依赖。   靠在墙上,枯坐了有一个时辰,已经做好死在那条无名密道中时,脚步声再度响起。   “谢琅,该喝药了。”   那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接着一道低哑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紧接着,有粘稠血腥的液体,被灌进了他口中。   好奇怪的药。   他想。   可这奇怪的药,显然有些奇效,每次喝完,他都能感觉濒临死亡的身体能焕发一丝温度和活力。   “谢唯慎,该喝药了。”   浑浑噩噩间,冰火煎熬间,谢琅听到,一道犹若清泉流荡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本能张开口。   一口浓苦药汁,沿着喉管流进了喉中。 第088章 刀出鞘(十六)   喂完药卫瑾瑜抬袖,帮谢琅擦掉嘴角残留药液和额上新出的冷汗,方起身准备叫孟祥进来。   一只滚热的手,却在他转身之际,倏地握住了他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将他腕骨捏碎。   “不要走。”   谢琅剑眉紧拧胸口起伏,痛苦喘息着,自喉间发出一声呓语。   “不要走……好不好?”   声音里竟带了祈求。   卫瑾瑜一怔,垂眸片刻,低声道:“谢唯慎松开。”   那只手却握得更紧了。   卫瑾瑜抿了下唇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谢琅的手。那只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因为过度用力,手背青筋暴起绷带下有血快速渗出。   “谢唯慎松开。”   他重复。   “否则,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那只手颤抖片刻后竟真的缓缓松开了。   卫瑾瑜默立片刻转身出了房门。   孟祥和李崖、雍临几个一直在外头廊下焦灼等着听闻药已喂了下去几人俱是喜出望外,孟祥直接朝卫瑾瑜跪了下去一把年纪的人红着眼道:“属下替世子多谢三公子了。”   卫瑾瑜淡淡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   见他要走,李崖忙问:“三公子不再陪陪世子么?”   “不了。”   “照顾和关心他的人很多,不缺我一个。”   “你们进去看看他吧。”   说完,卫瑾瑜便独自往外走了。   大约是那碗汤药起了作用,接近天明时,谢琅终于退了热,并睁开一双幽黑瞳孔,于冷汗淋漓间醒了过来。   梦中前世景象历历在目,从未有过的清晰。   以至于谢琅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究竟置身何处。   上一世,背他救他出昭狱的分明是苏文卿,可那些破碎的前尘碎片里,为何会出现那样一道全然陌生的低哑声音。   难道除了苏文卿,当时他们逃亡路上还有第三个人么。   不可能。   那时他虽双目失明,手骨脚骨皆断,与废人无人,而双耳是能正常听声的。若有第三人气息,他不可能捕捉不到。再说,若真能第三人帮忙,苏文卿一个文弱书生也不至于摔倒那么多次,一个人背着他踽踽前行。   那种情况下,谢氏谋逆案已经板上钉钉,再无翻案可能,除了苏文卿这个二叔亲手养大、与谢氏关系匪浅的人,谁又还会冒着生命危险助他逃亡。   可那一声“谢琅,该吃药了。”又是那般清晰可闻。   “谢唯慎,该吃药了。”   另一道清若流泉的声音犹在耳畔,如惊雷劈开迷雾,昏迷时的记忆灌回脑海,谢琅接近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成一线,咬牙撑起身,下意识四下搜寻,却没有看到那道最想看到的身影,因为牵动伤处,手攥着床沿,剧烈喘息着,冷汗如雨滚落。   这一瞬,神识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唯慎!”   崔灏坐在床边,忙把人按住,道:“御医说了,你伤势太重,眼下只能躺着,不可乱动。”   谢琅问:“他呢?”   即使昏迷中,他也不可能记错。   他分明喂他吃药了,还替他擦了汗。   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在梦中颠倒错乱,产生幻觉。   崔灏自然立刻明白过来谢琅是在找谁,心中不免有些不悦,道:“他心里若真有你,根本不必你找,自会在这里陪着你,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犯糊涂么?听话,躺下!”   谢琅缓了缓神,面孔冷漠道:“他如何,我心里有数,不需二叔提点。”   崔灏不愿在此时因为这事与他起冲突,缓了神色,不是滋味道:“你想见他,我让李崖给你叫去便是,先躺下。”   “不用了。”   谢琅道:“有劳二叔在此守着侄儿了,侄儿已无大碍,二叔先回去休息吧。”   孟祥也在一旁道:“世子说得是,二爷昨夜一夜未眠,万一熬坏了身子骨,就是属下们的不是了,不若属下先送二爷回行辕休息吧。”   “不用了,我自己骑马回去。”   “倒是你们,好好守着他,切不可大意马虎了。等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嘱咐完,崔灏就起身离开了,雍临立在外头,有心想留下来,可到底畏惧谢琅威势,默默磕了个头,便跟着崔灏一道出府了。   到了府外头,崔灏忍不住骂道:“你也是个窝囊脾气,他赶你走,你就不会脸皮厚点,多求求他?”   雍临道:“世子的脾气,二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敢违逆。”   崔灏叹口气。   “是啊,别说你,如今就是我,在他跟前说话也得顾忌一二。”   “好好一个人,也不知怎么就被那卫三迷了心窍,连喝药,也只有那卫三亲手喂的才肯喝,文卿都不行。我真是不明白,论脾气论秉性,文卿哪一点比不上那卫三。”   “罢了,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如今还因为之前的事生着芥蒂,你也不在他跟前晃悠也好,免得又惹他生闲气。”   屋里,谢琅沉默靠在床头。   李崖道:“世子还是躺下吧,这样伤口要迸裂的。”   “我没那么娇弱。”   谢琅直接问:“昨夜到底怎么回事?”   李崖便实话实说:“昨夜世子高烧不退,御医开的吊命汤药,谁也喂不进来,最后是三公子过来,喂世子喝了。”   “他自己过来的?”   “是。”   答完,李崖又忙道:“世子放心,到底关系世子性命,二爷他没有为难三公子。三公子进来后,直接让所有人出去了,自己喂世子吃的药。”   谢琅一扯嘴角。   “这是在谢府,他若还被人当面为难,你们都不必认我这个主子了。”   这话何其重。   李崖与随后进来的孟祥都跪了下去。   正色道:“属下们都明白。”   谢琅没看他们,道:“今日这话我只说最后一遍,这谢府里,除了我,就只有他一个主子。以后只要是在我跟前做事的,敬他必须如敬我一般,你们平时如何待我,便要如何待他。”   “这辈子,我是认定他这个人了。”   “以后若被我发现谁敢对他有丝毫怠慢,别怪我谢唯慎不讲情面。”   “你们真以为,我罚雍临,只是因为他认不清主子么,我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不要打着忠于我的名号自作聪明,否则不论是谁,跟了我多久,我一概不会再用。”   李崖重重磕了个头,道:“末将的命是世子救下的,没有世子,就没有末将今日,只要是世子看重的人和东西,末将必拼死守护。”   孟祥则道:“属下以前是做错过事,可昨夜世子命悬一线,三公子肯主动过来喂世子喝下那碗汤药,可见对世子的一片情义。以前是属下眼瞎,属下以后必会加倍改过自新。”   谢琅又道:“让其他人都进来。”   李崖应是,不多时,此次跟着谢琅一块进京的二十多名定渊侯府亲兵都来到了廊下。   谢琅已正襟而坐,面朝外道:“我如今在上京的处境,你们也瞧见了,以后要面临的艰险与风波,不会比今日轻,愿意跟着我受窝囊气等待时机建功立业的,我决不亏待,若是瞧不上我谢唯慎这个人的,现在就可以离开,回北境也好,自谋出路也好,我绝不阻拦。”   自谢琅昨日重伤昏迷后,府中的确人心惶惶。   听了这话,李崖第一个道:“末将誓死追随世子,末将还等着世子带末将离开上京的那一日呢!”   “没错,我们也等着!”   其他众将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齐刷刷跪倒在地。   “吾等誓死追随世子!”   不多久,曹德海再次代表天盛帝过来探视谢琅伤势。   曹德海一进屋,紧忙按住了要起身见礼的谢琅,团团笑道:“陛下已经下旨,擢升世子为正三品昭勇将军,与怀远将军熊晖共同执掌京南大营,以后京南大营半数营盘归世子统领,涉及到京南大营的事务,世子不必经熊晖,可单独向兵部奏禀。杂家在这里恭喜世子了,不到弱冠之龄便受封三品武官职衔,世子可是头一个。”   说完又叹道:“昨日出了那样的差池,陛下愤怒不已,原本打算今日早朝上严惩兵部尚书姚广义的。可姚广义自己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上了请罪书,并先到兵部领了两百杖自惩,半身是血被家仆抬着上朝的。姚广义毕竟是姚贵妃的父亲,又是姚氏家主,两百杖下去,几乎去了半条命,再加上首辅大人已经革了那批武将的职位,陛下也不好再发作,只能委屈世子了。”   “不过陛下说了,姚氏这些年狂妄自大,做下不少恶事,惹得民怨沸腾,这回之后,有不少暗中参奏姚广义的折子,只是世家手段高明,眼下证据不足,还无法给姚氏定罪。陛下已命锦衣卫去查证,若有能搜到切实证据,一定会为世子做主,还请世子安心养伤。”   谢琅道:“陛下言重,为陛下分忧,是臣本分,岂会觉得委屈。还望陛下珍重龙体,千万勿因臣的缘故与姚氏起龃龉。”   曹德海点头:“世子如此深明大义,委实是大渊与陛下之幸。杂家会将世子心意转达陛下。”   等曹德海离开,李崖愤然道:“这回便宜了姚广义那老狐狸。”   谢琅没有说话。   闭目沉思了片刻,忽问:“药煎好了么?”   “应当快了。”   李崖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世子臂上有伤,如何喝药,属下这就去找三公子去。”   谢琅道:“你现在去也白去,早朝刚散不久,他此刻定然回督查院了。”   李崖:“那世子自己喝?”   谢琅没好气。   “你就不会中午再去?”   “是。”李崖笑道:“三公子心里有世子,中午一定会回来看世子的。”   然而一直等到要过了午膳时间,卫瑾瑜也没出现。   李崖便自告奋勇去找人。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悻悻回来。   谢琅问:“人呢?”   李崖心虚道:“三公子没回府里,末将就去了督查院一趟,那里的人说,三公子他……”   “他怎么了?”   “今日早朝后,三公子他陪着那个霍烈,游上京去了。” 第089章 惊风雨(一)   对于卫瑾瑜肯答应霍烈请求、陪霍烈一道出游上京这件事不少官员,尤其是礼部官员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和谈最终细节已于早朝上敲定,大渊要维护比武场上的尊严但表面的礼节也要维持。   大渊没有鸿胪寺这样的机构,外来使臣来访,礼部官员作陪是惯例可若是寻常使臣也就罢了霍烈这样凶蛮残暴的武将没有哪个官员愿意与之同行。   卫瑾瑜这个督查院佥都御史兼卫氏嫡孙愿意接了这差事,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如此一来,外界关于卫、谢二人交恶的传闻传得愈来愈烈,毕竟,昨日比武场上谢氏世子对战西狄八员大将受了不轻的伤如今还命悬一线躺在床上今日那位卫氏嫡孙就能没事儿人一样陪着重伤自己夫君的狄人大将外出游玩上京,无情至此这二人之间还能有什么情分可言。   “自古政治联姻能有什么好结果,我早说了这桩婚事长久不了。且不说卫谢两家的旧仇就说这两个人一个性烈如火一个心冷如冰典型的冰火不相容,如何能共处一个屋檐下能维持基本的体面已经算不错了。”   “你也说了是政治联姻,说好听点叫联姻,说难听点,不过一桩交易罢了。只要卫氏与谢氏仍有捆绑价值,对那二人来说,有没有感情又有什么所谓。”   “是啊,如今这二人,一个官居正四品佥都御史,深受顾凌洲器重,一个刚升了正三品的昭勇将军,各方争着抢着拉拢,就算各玩各的,也是玩得起的,又何必在乎外头说什么。”   卫瑾瑜与霍烈一道坐在北里酒馆里喝酒。   霍烈自然不是真的对上京风物感兴趣,他生在大漠,长在大漠,和繁华富丽的上京城相比,还是更喜欢西狄的落日黄沙。   不过,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将军,他是不介意打下这座城池,给他们西狄人居住的,因为他从未在西狄见过如此多的美食和如此种类丰富的美酒。   自然,也从未见过如卫瑾瑜一般的美人。   在霍烈看来,大渊的文官都古板无趣得厉害,说话做事一板一眼,满口之乎者也,卫瑾瑜却全然不同,这看似文弱的小郎君,不仅有举世无双的风雅姿容,性情竟是罕见地爽快豪放,不仅丝毫不畏惧他,还愿意效仿西狄规矩,直接拎着一坛子酒,与他对饮。   酒馆里多是泥封的小坛,喝完一坛后,霍烈称赞了一声好酒量,又让老板上了两坛过来。   霍烈忽道:“和我这样的粗蛮之人喝酒,应该很无趣吧。”   卫瑾瑜一笑。   “将军何出此言。”   “我倒觉得,将军性情豪爽,与将军一道喝酒,心情很是开阔。”   霍烈眼睛一亮。   “当真如此?”   “自然。”   卫瑾瑜扒开黄泥封口,启开了第二个酒坛。   要拎起酒坛,往口中灌酒时,一只手忽从旁侧伸来,按在了那只酒坛上。   卫瑾瑜视线落在那人绯色绣金线的精致袖口上,顿了下,扬起羽睫,果然对上一张熟悉的俊美凌厉面孔。   坐在对面的霍烈和站在霍烈身后的西狄武士看清来人面容,都露出警惕之色。   酒馆里的酒客也纷纷朝这边望来。   霍烈先一笑,打破沉寂。   “听闻世子伤的不轻,怎么,已经大好了么?”   谢琅没理他,只垂目看着卫瑾瑜。   道:“喝这么多酒,不要命了么?”   卫瑾瑜一扯嘴角,不以为意:“我奉圣命招待霍将军,想怎么喝便怎么喝,与你何干。谢唯慎,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谢琅没再说话,直接撩袍,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坐了下去,将那坛酒转到自己面前。   终于抬头瞥了眼霍烈。   “剩下的酒,本世子陪你喝。”   霍烈眼睛轻轻一眯。   卫瑾瑜倏地站了起来。   与霍烈道:“此处有人煞风景,霍将军,我们换个地方喝如何?”   霍烈点头:“自然一切听卫大人安排。”   语罢,他跟着站了起来,不掩得意和谢琅道:“本将军虽也愿意和世子同饮,可也不能不顾及卫大人的意思,世子,失陪了。”   卫瑾瑜转身便往酒馆外走去,头也不回吩咐紧随在后的杨瑞:“拦住他,否则,你不必跟着我了。”   杨瑞应是,伸臂挡住了欲跟上来的谢琅。   “世子,得罪了。”   谢琅往后看了一眼,李崖会意,直接拔剑和杨瑞交起了手。   霍烈和卫瑾瑜骑马并行,身后跟着一群西狄武士。   霍烈问:“卫大人,真的不打紧么?”   “不必理会。”   卫瑾瑜淡淡说了句,一夹马腹,当先往前行去。   霍烈笑着跟了上去,并给后面的武士使了个眼色,那些武士会意,立刻停了下来,调转马头,将欲跟上来的谢琅团团围了起来。   “世子,还请您识时务一些。”   一个西狄武士操着不大流利的大渊话道。   谢琅一身绯色蟒服,施施然负手而立,闻言唇边漫起一抹冰冷讥笑。   “你们知道,这世上敢拦本世子的路,是何下场么?”   西狄武士虽然听过他威名,也在演武场上见识过他的高超武艺,可也知道这位世子眼下身负重伤,就像面对一头虚弱的猛虎一般,心中那股忌惮和畏惧到底少了许多,因而并不退下,只是傲慢道:“世子若再执意跟着,便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谢琅:“那就让本世子瞧瞧,你们如何不客气法吧。”   已近傍晚,卫瑾瑜和霍烈直接进了北里另一家临河的酒舍。   酒舍是胡人所开,坐在二楼包厢里,可将河上景色尽收眼底。   等两人在包厢里坐定,点了酒食,方才领头的武士也进来了。武士形容有些狼狈,衣袍不少地方被割破,挂在腰间的刀,有血腥味儿溢出。   他到霍烈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霍烈先皱眉,接着一摆手,让他退下。   武士知晓霍烈是要单独和这位卫御史饮酒的意思,一时有些迟疑。这里毕竟是大渊,而霍烈这样的猛将可以说是西狄的宝藏。   卫瑾瑜抬袖斟酒,唇边露出一点笑:“看来在下在将军属下眼里,是个危险人物。”   “卫御史说笑了。”   霍烈转头呵斥:“还不退下,勿要打扰我与卫御史雅兴。”   那武士显然很畏惧霍烈威严,立刻退出了房间,并关上房门。   霍烈举起手中酒盏,道:“卫御史,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两人一杯接一杯喝着。   不知过了多久,霍烈竟有些熏熏然,连带着看案上的酒盏都出现了重影。   霍烈揉着额:“卫御史,这酒好大的劲儿。”   卫瑾瑜施施然给自己再次斟了一杯:“没错,此酒名千日醉,是上京城有名的好酒。”   卫瑾瑜端着酒盏起身,站到了窗边。   霍烈跟着过来,问:“卫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莲花。”   “莲花?”   霍烈揉了揉眼,果见被灯火映得青黑粼粼的湖面上,开着一片粉色的圆盘大小的花朵。   霍烈道:“既然是卫御史喜欢的东西,我去给卫御史摘来。”   卫瑾瑜却摇头。“不必了。”   “怎么?卫御史信不过我?”   “不是。”卫瑾瑜轻轻一笑:“将军勇猛无双,我自然信得过。只是,我不习惯旁人对我太好。”   “镜中花,水中月,不要也罢。”   “再说,狄人不通水性,那水太深了,将军会有危险的。”   “只要能博卫大人一笑,这点危险算什么。”霍烈醉醺醺踩上了窗台,说了句“卫大人且等着”,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下方很快传来惊呼声。   “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卫瑾瑜立在窗边,冷眼看着,看霍烈如□□一般在河水中扑腾着,待不紧不慢饮完杯中酒,方转身出了包厢,和守在外面的那群西狄武士说了句什么,众武士脸色大变,立刻急奔下楼,到了河边,口中急呼着将军,分开围观人群,见霍烈已经要彻底沉下去,一惊,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似地跳进了河里。   围观百姓就算有熟识水性的,也都装聋作哑,无人上去帮忙。   西京十三城陷落,这狄人大将手上不知沾着多少大渊百姓的血。   直接淹死了才好!   西狄武士费了好大的功夫方把霍烈捞到河面上,霍烈仰面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狄人不识水性,一群西狄武士围着他叽里呱啦争执了半天,最后还是领头的那个急急来问随后赶来的卫瑾瑜。   “卫御史,快救救我们将军!”   卫瑾瑜道:“无妨,只是呛了些水,你们帮他把腹中水挤出来便可。”   他耐心指点了方法,领头的武士让众人都退开,半蹲下去,双掌用力按压霍烈腹部。那武士手法到底不熟练,挤了好半天,让霍烈受了不少罪,方把水全部挤出来。   卫瑾瑜又道:“你们再帮他渡些气。”   众武士又挨着给霍烈渡气,霍烈总算悠悠转醒。   武士们大喜,原本对卫瑾瑜的几分怀疑与不满,也变作感激涕零,这间隙,巡城的兵马司士兵和礼部的官员们也闻讯赶了过来。   霍烈是西狄使团重要人物,若是在上京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快,快把霍将军抬回四方馆,找御医医治!”   礼部官员急急吩咐。   夜里河水冰冷刺骨,礼部官员一瞧,便知霍烈就算有惊无险保住命,怕也要生场大病。   等人群全部散去,卫瑾瑜独自在河边站了会儿,方转身往回走。   刚走两步,脚步便倏地一顿。   因前方不远处,一人负袖而立,正静静望着他,绯色袍摆被风吹得扬起,越发衬得那张俊美面孔苍白无比。   卫瑾瑜没有动,是因为对方手中握着的一枝粉色莲花。   “过来。”   谢琅道了句。   卫瑾瑜走过去,垂目看着那枝莲花,半晌,嘴角一牵。   “挺好看。”   谢琅道:“这不是镜中花,也不是水中月,只要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摘来。瑾瑜,不要再推开我了,好不好?”   这可谓是世间最美的情话了。   而且,这世上也从未有人如此人一般,对他这样好过。   卫瑾瑜抬起头,静静望着这张脸,这张前世里他只在黑暗里触碰过,从未仔细看过的脸,好一会儿,道:“谢唯慎,我们——和离吧。”   “时至今日,我想,无论陛下还是卫氏,都已不会阻拦此事。”   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心头一直盘桓着一股不好预感的缘故,听了这话,谢琅竟没有太多意外。   只是喉头滚了滚,眼睛骤然一酸,盯着眼前人,不甘心问:“为什么?是我做得不够好么?还是你怪我之前接了那封和离书?”   卫瑾瑜摇头。   “不是因为你不够好。”   “是我自己,无法接纳别人的好。”   “我冷心冷性惯了,这辈子,只想安安稳稳一个人过,不想再和第二个人产生牵扯。且如今的形势,你我已不适合再绑在一起,和离对彼此都好。”   “待和谈事宜彻底结束,我会上书陛下,允准我们和离。” 第090章 惊风雨(二)   杨瑞迟一步赶了回来。   见谢琅站在河边与卫瑾瑜说话,忙走过去,与卫瑾瑜行礼。   卫瑾瑜偏头问:“为何现在才回来?”   杨瑞觑了眼谢琅实话实说:“属下……没能拦住定渊侯世子,方才被他手下人缠住好一会儿。”   卫瑾瑜冷冷一扯唇角。   “若换成是有刺客袭击我,此刻我已经死了。”   杨瑞一愣明白卫瑾瑜这是在故意发难只能冷汗涔涔跪下请罪:“属下知错,请公子责罚。”   他也没有想到,那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定渊侯府亲兵,竟那般难缠,一时轻敌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起来吧。”   卫瑾瑜淡淡道:“今日这样的小事也就算了来日若真有人要杀我希望杨护卫莫如今日一般掉链子才好。”   “毕竟杨护卫当日来投奔我时,可是宣称你自己武艺高超过人的。”   杨瑞低头:“属下定全力以赴。”   不多时李崖和另两名侯府亲兵也赶了过来。   双方毕竟交过手李崖和杨瑞目光触上时,眼底都有冷意迸出。   谢琅转头斥:“只是让你同杨护卫讨教一下武艺怎么打成这样?”   李崖何等机灵立刻上前一步同卫瑾瑜作揖请罪:“是属下一时贪玩失了分寸还请公子宽宥属下鲁莽之罪。”   卫瑾瑜不由掀起眼皮,看了谢琅一眼。   谢琅一笑:“你方才说的事我会认真考虑,天色不早,先回府吧,否则孟祥他们该担心了。”   他一副宠溺之态,卫瑾瑜自然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争执,便点了下头。   回了府,孟祥果然已经神色焦急在府门前等着。   谢琅负伤出门,万一有个好歹,他如何向侯爷夫人交代,怎能不担心。一直到马车停到府门口,谢琅和卫瑾瑜一道从车上下来,他方转忧为喜,亲自提灯迎了上去。   谢琅和那群西狄武士交手时虽添了些新伤,可因为穿着绯色衣袍,又是夜里,倒瞧不出来。进了府,直接吩咐:“今夜我回东跨院睡,把东西都挪到这边来。”   孟祥笑着应是。   卫瑾瑜没有说话,等回了屋里,方道:“我主意已定,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改变想法。”   谢琅叹口气,在小榻对面坐了,道:“你卫大人一言九鼎,我自然明白。”   “不过,瑾瑜,我有一个请求,你能不能答应?”   “什么请求?”   “和离之事,至少等我伤好之后再提。”   “理由。”   “我怕我承受不住,一命呜呼。”   他半真半假道。   卫瑾瑜抿了下唇角,没有说话。   谢琅一笑:“这是答应了?”   “随你。”   说完,卫瑾瑜便起身,往浴房走了。   孟祥很快领着下人将谢琅日常要换的伤药送了进来,谢琅拿起案上那枝莲花,吩咐:“找个小水缸来,把这花放进去好生养着。”   孟祥应是。   颇为稀罕问:“世子何时喜欢上这些花花草草了?”   “爱屋及乌而已。”   孟祥一愣,瞬间领会了这话的深意,立刻道:“属下记得主院恰巧有个水盘闲着,这就让人找来。”   等卫瑾瑜从浴房出来,就见案上多了一个青花水盘,盘中盛着清水,清水上卧着一朵莲花。水中还有两尾锦鲤游动。   卫瑾瑜不由盯着看了片刻。   “可还喜欢?”   一道声音传来,卫瑾瑜扭头,见谢琅正赤.裸着上身,大马金刀坐在床边,给自己处理臂上伤口。   一道纵深刀口,几乎贯穿半条臂,皮肉翻卷着,触目惊心。   他语调却轻松愉悦,仿佛那刀口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般,唯额角淌流的冷汗,昭示着这也是个血肉之躯。   卫瑾瑜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伤口完整模样,默了默,走过去,皱眉望着谢琅手里的药瓶,问:“这是什么药?”   “金疮药,没见过么?”   “太烈了,换一个吧。”   说完,卫瑾瑜转身到箱笼里取出了自己的小药箱,打开,取了一瓶外伤药出来。   药瓶是乳白的羊脂玉制成,里面的药不必想也可知名贵非凡。   谢琅道:“算了,还是用太医院的药吧,我皮糙肉厚,不怕疼,这药金贵,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卫瑾瑜拔开了瓶塞,淡淡道:“既想要我给你换药,就听我的。”   谢琅面不改色反驳。   “别瞎说,我何时想劳累你了。”   卫瑾瑜一扯嘴角。   “你今日负伤出去,这府中上下,怕都要吓死了,怎会无人想起给你换药。你不让他们动手,不就是等着我么?”   谢琅没忍住喟叹一声。   “瑾瑜,有时候——话真的不必说得这般直白。”   “别动。”   卫瑾瑜握住他臂,将药粉细细撒到伤口上。   和太医院的烈性外伤药相比,这药粉的刺激程度果然小很多,也不知什么制成的,仔细撒了两层,确定止住血后,卫瑾瑜又把毛巾浸湿,仔细清理了伤口附近的血污,方拿起一旁的棉布,将伤处整个缠起来。   谢琅抬头,只能看到一片光洁的额,和两扇纤长羽睫在眼前晃动。   到底没忍住抬起另一手,屈指,在那鼻头上刮了下。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   冷冷道:“你要是再手贱,我可不管了。”   谢琅笑了笑,道:“好,我保证不再犯贱。”   谢琅右臂有轻微骨裂,御医特意留了竹板,帮着固定伤处,缠完第一层棉布,卫瑾瑜取了竹板,固定住谢琅小臂,开始缠第二层。   他动作很是熟练专业,甚至连该用几分力道都拿捏得十分精准,根本不需谢琅指点,让谢琅这个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人很是意外。   “你一个世家子弟,怎么还懂这些?”   卫瑾瑜没理他,打完结,让谢琅吊着胳膊,不要乱动,又拆开他胸口的绷带,给胸口那处刀伤重新换药。   太医院的烈性药,效果自然是不必说的,原本这刀伤口已经凝结不出血了,可因着谢琅今日又同西狄那群武士动手,又是下水摘莲花,这道刀伤再度裂开了,边缘处甚至被冰水泡得有些发白。   卫瑾瑜纵是心冷如铁,一颗心亦忍不住抽疼了下。   谢琅敏锐捕捉到了那点震颤,愣了下,笑道:“放心,我没事。”   卫瑾瑜照旧先清理了伤口附近血污,之后换药,包扎伤处,未发一言。   做完这些,转身要走,被谢琅握住了手。   谢琅道:“坐下,我给你擦擦头发。”   “不用了。”   “坐下。”   他不由分说,一只手虽吊着,另一只手却灵活自如,拉着人坐下后,便握起浴巾,将那头尚湿漉漉的乌发拢到了掌中。   卫瑾瑜没再动,肩背挺直,背对着他坐着,由他耐心细致为他擦干头发。   次日,四方馆里果然传出霍烈染了严重风寒,卧床不起的消息。   西狄丞相温思虽然对霍烈落水一事颇为介怀,可仔细调查过事情起因经过,知是霍烈为博美人一笑,自告奋勇要下水去采什么莲花,完全是霍烈自不量力,自作自受,对方那位卫御史甚至还劝阻过霍烈不要下水,事后也指点着护卫全力救治,温思只能自己咽下这口郁气。   纷纷扬扬的流言也传入了卫府。   大爷卫嵩因为户部粮仓一案,至今仍闲赋在家,对卫瑾瑜可谓恨之入骨,听了这话,一脸愤懑同卫悯道:“父亲当初让这小畜生与谢氏联姻,是让他帮着拉拢谢氏,他倒好,现下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卫氏与谢氏交恶,就算谢氏有意接受父亲招揽,怕也要被他搅黄,父亲难道还要眼睁睁瞧着他肆意妄为么?”   见卫悯端坐上首,并不言语,卫嵩接着道:“从江南织造局一案,再到户部粮仓一案,卫氏屡遭重创,这小畜生至少要占一半功劳,父亲一向从严治家,对待这样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孽障,怎么反倒屡屡纵容起来。”   “这小畜生仗着太后疼爱,自小心高气傲,当年初回卫府受教,父亲不也使了雷霆手段,杀灭了他那一身傲气,让他乖顺服帖,遵守卫氏规矩么。今时今日,合该用同样的法子才对,否则卫氏迟早要毁在这小畜生手里。”   这话一出,整个乌衣台都静了静。   坐在下首的二爷卫寅小声道:“这些陈年旧事,大哥提它作甚。”   卫嵩冷哼:“我不提便能当做不存在了么!这小孽障靠着数典忘祖,一路爬到了正四品的位置,如今竟比云缙这个嫡长孙的官职还要高出一大截,能不嚣张张狂么?”   卫云缙坐在下首,听了这话,面色一白,如被当场抽了一鞭子。   卫云昊对卫瑾瑜的恨意并不比卫嵩少,卫云昊甚至时常想,如果当日不是卫瑾瑜抢了他国子学的名额,今日入督查院,得顾凌洲赏识的说不准就是他。如果那般,他在祖父面前该如何得脸。   他够不着卫瑾瑜,便故意拿话去戳卫云缙的痛处。   “大伯所言极是,如今到了正经场合,大哥这个嫡长孙,竟还得向那个小孽障行礼,哪个世家大族有这样的规矩。”   卫云缙垂在一侧的手紧握成拳。   卫悯啪得丢下了手中棋子。   以卫嵩为首,众人皆离席,惶恐跪下。   “都退下,云缙留下。”   卫云缙对卫悯这个祖父只有敬畏,单独被留下,心下十分忐忑不安。   卫悯问:“你心里如何想?”   卫云缙迟疑片刻,道:“祖父放心,孙儿心里晓得轻重,也晓得世家大族里,应当同气连枝,而不是互相残杀。”   卫悯点头。   “你父亲是个蠢的,你能如此想,卫氏到底还有人可托。”   “退下吧。”   卫云缙应是,心潮控制不住地澎湃了下。   因这是头一回,他的祖父当面对他表示嘉许。   这日下值后,卫瑾瑜到宫里探望太后,刚说了会儿话,宫人在外头道:“太后,定渊侯世子在外头求见。”   卫瑾瑜暗暗皱眉。   太后若有所思笑道:“这倒是个稀罕客,让他进来吧。” 第091章 惊风雨(三)   已近日暮宫人提灯在前引路。   谢琅照旧穿一身绯色绣白虎的世子蟒服,行走在宫道间。这几日,定渊侯世子在演武场上力战西狄八员大将力挽狂澜,大挫狄人气焰的事迹已经传遍整个上京,连宫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事儿此刻见谢琅过来来往宫人自然纷纷都投以崇敬目光。   只是定渊侯世子极少来太后宫里请安今日破天荒过来,倒是令人揣测万千。   谢琅进了清宁殿,径直在殿中跪落,朝坐在上首的太后行礼:“臣拜见太后。”   太后倒很和善:“你身上还有伤,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琅应是起身偏头看了眼安静跪坐在一侧的少年郎便走过去,在旁边空席上坐了。   太后道:“你们难道过来一趟今日晚膳就在清宁殿与哀家一同用吧。”   宫人很快进来窸窸窣窣将菜肴与饭食摆好。   太后坐于上首,卫瑾瑜与谢琅一道坐在下首。   太后常年礼佛只吃食素今日特意让人加了几道荤菜动筷前问谢琅:“哀家听说你伤得不轻怎么不在府中静养?”   谢琅恭谨答:“劳太后挂念已经好了许多,总待在府中臣反倒难受。”   太后点头。   “到底是年轻身子骨壮实。”   “用膳吧,在哀家面前不必拘着。”   等太后动了筷,卫瑾瑜与谢琅方跟着握起筷子,谢琅先夹了一块鱼肉,迅速挑了刺,搁到卫瑾瑜面前的碟子里,自己才另夹了一筷子别的。   卫瑾瑜不由侧目,看他一眼。   谢琅挑眉一笑,示意他快吃。   然当着太后的面,到底不好将那块鱼肉丢了或送回去,卫瑾瑜只能吃了。   太后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笑而不语,吃完饭,叹道:“平宣这孩子,自幼身子骨弱,如今有你在一旁悉心照顾,哀家倒是放心许多,就是辛苦你了。”   谢琅正色道:“臣并不觉得辛苦,臣只怕以后没机会再照料他。”   卫瑾瑜倏地转头看他。   谢琅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察觉到。   太后则问:“这话从何说起?”   谢琅抚膝答:“瑾瑜他,要与臣和离。”   周遭静了静,侍立在一旁的掌事姑姑穗禾倏地一怔,太后倒是不露声色,默了须臾,道:“你们都退下,哀家要与定渊侯世子单独说几句话。”   “平宣,你也先出去,偏殿有消食的果茶,让穗禾给你沏一盏去。”   卫瑾瑜忍不住起身开口:“皇祖母。”   太后道:“待会儿哀家会叫你。”   卫瑾瑜最终恭行一礼,退下了。   等殿中再无闲杂人,太后方敛了面容,目光满是审视落到谢琅身上。   “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让哀家阻止你们和离?”   谢琅挺肩跪坐,没有否认,坦荡迎上太后视线:“太后应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信得过也愿意听从的长辈了,臣只能来求太后成全。”   太后冷着声问:“哀家为何要成全你?”   谢琅道:“臣心悦他。”   太后毫不留情道:“少年人的喜欢,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凭这四字,可当不得理由。且据哀家所知,这桩婚事,你自始至终都是不满意的,成婚之后待他也淡淡,你们若真和离,你不必再受卫氏摆布掣肘,应该高兴才是,如今这心悦又从何而起?”   谢琅道:“臣也不知道,但臣很确定,臣喜欢他,这一辈子都想和他在一起,还请太后成全。”   “喜欢二字,说出来轻巧,可你们这样的身份地位,你知道,这二字承担着怎样的重量么?若来日卫氏与谢氏撕破脸,你还能说出口么?”   “能。”   谢琅毫不犹疑道。   “我是我,他是他,无论谢氏与卫氏如何,我都会护他周全,珍视他,善待他,不让他受任何委屈。”   太后默了良久,道:“哀家相信你能做到,可这番话,你若是早一些同哀家说,哀家兴许还能帮你。”   谢琅一愣,道:“还请太后示下。”   太后道:“你既然来求哀家成全,想必平宣那孩子,心意已决。旁的事,哀家都能用长辈威严迫他答应,感情的事,哀家如何左右,毕竟日日要与你同眠共枕的是他。”   “这孩子瞧着羸弱,其实心里最有主意,他能做出这个决定,想来你们之间发生了无法解决的事。哀家与你说句实话也无妨,当日皇帝执意要为你们赐婚,哀家也是极力反对过的,因为哀家知道,这桩婚事是卫氏以势相压,你们谢氏不会乐意,哀家的孙儿,即使顶着卫氏嫡孙的身份与哀家的疼爱,也注定是要受委屈的,所以你不要以为这桩婚事里只有你,你们谢氏委屈。后来大局已定,无可更改,哀家只能劝解自己,这孩子自小孤苦伶仃,看着身份尊贵,锦衣玉食,其实过得未必如寻常人家的孩子,若能幸运得你们谢氏给他做靠山,兴许也是好事。”   “事实证明,哀家没看走眼,你的确令哀家意外,可惜很多时候,天意弄人啊。你这心是热了,平宣的心,反而一点点冷了。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怕也只有你们自己最清楚,若现在想不明白也无妨,慢慢想便是,情之一字,有人一辈子也不明白。”   “哀家也是过来人,时至今日,你若真想让哀家成全你,哀家倒想送你四字。”   谢琅抬头。   就听上方太后道:“不破不立。”   谢琅又是一怔。   太后最后补了句:“这孩子一直将自己包在一个壳里,若有一日,你能将这个壳打碎,兴许你们之间还有希望,若你没那个本事与耐力,哀家也爱莫能助。”   “哀家还是那句话,不要轻易说喜欢二字,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可长久的喜欢,很少人能做到。”   **   卫瑾瑜进来时,太后已经盘膝坐在榻上拨动佛珠。   见少年无声进来,太后睁开眼,笑着伸出手:“过来皇祖母这边。”   卫瑾瑜到榻边跪了下去。   太后问:“孩子,你当真想清楚了?”   “谢家那个小子,倒是个难得的赤诚人,他既肯真心实意待你,你为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   卫瑾瑜道:“孙儿心意已决,皇祖母无需多言。”   太后并不意外。   只目中涌起许多怜惜:“你放心,在这件事上,哀家不会逼你,你若真想和他离了,就离了吧。”   卫瑾瑜倒有些意外。   太后笑道:“傻孩子,哀家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过得顺心如意,只要是哀家能力范围内的,你不想做的事,哀家都不会逼你。”   “哀家只是有些可惜……”   太后说着垂下眼,打量着卫瑾瑜神色:“你跟哀家说句实话,你对那小子,当真一分一毫的喜欢都没有么?”   这一瞬,卫瑾瑜脑中竟浮过很多画面。   太后看他怔忪模样,挪开视线,在心里叹口气,道:“罢了,不必说了,这种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时辰不早,他应当还在外头等着你,你回去吧。”   等卫瑾瑜离开,穗禾忍不住道:“太后怎么就轻易答应三公子与谢氏世子和离了?谢氏这个倚仗丢了,到底可惜。”   太后道:“你不懂,哀家正是为了长远计,才答应此事。”   “再这样别别扭扭纠缠下去,他们只会越走越远,倒不如下一剂猛药,假以时日,兴许还有转圜希望。”   “就看他们造化了。”   穗禾:“太后瞧着很有把握?”   太后摇头:“哀家哪里来的把握,不过是怀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美好希冀罢了。” 第092章 惊风雨(四)   半月后和谈事宜正式告一段落,谢琅臂上和胸口刀伤也差不多恢复如初,卫瑾瑜正式上书提出和离之事恳请皇帝允准,理由是两人性情不和,实在无法容忍对方脾气继续相处下去。   外界关于两人交恶一事早沸沸扬扬传了许久走到和离这一步百官倒无多大意外惊奇,但到底是桩刺激劲爆的大事,依旧沸腾议论了一波。   “说是性情不和,归根到底,是谢氏与卫氏撕破脸罢了。”   “演武场一事还不明显么谢唯慎豁出性命也要维护陛下颜面谢氏到底还是没有与卫氏站到同一立场这桩婚事自然也再无意义。”   “这二人反目成仇又同朝为官,以后可有得热闹看了。”   西狄使团离京卫瑾瑜和孟尧作为和谈副使相送。   按照正常日程七日前使团就该离开上京的,全因霍烈坠湖感染风寒一直躺在四方馆内养病才拖到现在。到了城门口霍烈驱马来到卫瑾瑜面前望着这位让他有些捉摸不透的少年御史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听闻卫大人要与谢氏世子和离,倒是令本将军意外。那日在酒馆卫大人故意诱我下湖,难道不是为了给那个人报仇么?你们之间怎么会全无情谊呢?”   霍烈目中闪动着狡黠的光。   卫瑾瑜面不改色回以一笑:“霍将军言重了,因为我的喜好间接害将军落水,是我照顾不周。”   “可我喜爱莲花,与旁人无关。”   “前路遥远,愿将军一路顺风。”   霍烈收回探究目光,哈哈笑道:“看来是本将军误解了。卫大人,后会有期。无论是卫大人还是这上京城,本将军都甚为喜欢。”   说完,他哼着狄人曲调一马当先出了城。   温思忙命其他使臣追上。   谢琅伤好后,也要继续回京南大营任职。   李崖和一帮亲兵知他这阵子心情不好,这阵子都小心做事,不大敢招惹他。   这日从兵部回到谢府,见府门口停着几辆马车,桑行和明棠正带着公主府的下人在搬运东西。   孟祥过来给他牵马。   谢琅问:“他们在做什么?”   孟祥心头一紧,打量着他面色,小心翼翼道:“三公子今日恰好休沐,正吩咐公主府的人收拾行囊,准备搬回公主府那边呢……哎世子?”   桑行没说完,谢琅已翻身下马大步往府中走去。   进了东跨院,亦是一片忙乱,满院下人进进出出,将大小箱笼从屋里搬出。谢琅推门进屋,见卫瑾瑜一身雪色雁纹广袖绸袍,正背对着房门立在书架前,将几本书册取下。阳光穿窗而入,如素雪笼在那道身影上。   谢琅倏地顿住步。   “怎么这么急?”   谢琅深吸一口气,问。   他语气颇为不善,胸口无声起伏着,卫瑾瑜闻声转过头,语调倒和平时一般无二:“圣上已经允准我们和离,我自然不应再住在此处。”   时至今日,谢琅也知道,多说无益。   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打败霍烈,打败那八名狄人大将,甚至是打败北梁骑兵,假以时日,他甚至有信心打败李淳阳,可他却无法阻止他离开的脚步。   一时间,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生生挖掉一大口,血淋淋一个疮口,往外流着血,比他胸口那道刀伤还令他感到痛。   思绪起伏万千,他走过去,问:“要收拾什么,我帮你。”   “只剩一些书而已,不必了。”   谢琅转目看着书架上的书:“这些都是么?”   卫瑾瑜点头。   当日过来谢府时,是抱着谢琅成婚当夜便逃回北境的念头的,故而他没带多少东西,后来谢琅没有逃走,便又让桑行运了一批书过来,以便闲暇时打发时间。   谢琅直接从卫瑾瑜手里接过书,道:“我来吧,你坐着指挥就行。”   卫瑾瑜想拒绝,谢琅直接道:“你若不肯,今日就别想搬走了。”   “我已经够忍着了。”   卫瑾瑜算了解他脾气,也不想这种时候在与他起龃龉,便坐到一边,看着他忙活。   收拾完书,谢琅又叫来李崖和一众亲兵,帮着一道往马车上搬运东西。李崖觑着他面色,知自家世子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准确说,跟着谢琅这么久了,李崖还从未见过这般受打击的世子。   李崖是陪着谢琅在督查院外淋过雨,也眼睁睁看着谢琅坐在书阁外的石阶上,望着东跨院的灯彻夜不眠的。今日这样的场面,他一点都不想看到,可连世子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听命去帮着搬东西。   “真的不再住一晚么?”   看着那些书箱,谢琅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   “不住了。”   “伤药我留在书案的抽屉里了,你需要时自取便是。”   交代完最后一句,卫瑾瑜便要起身往外走,谢琅忽道:“等等。”   他走到案边,端起那个养着莲花的青花水盘,递到卫瑾瑜面前,道:“这是送给你的,一道带走吧。”   卫瑾瑜低头看了眼。   半月过去,莲花依旧绽放着,里面两尾锦鲤也在水中自如游动。鱼戏莲叶间,很衬夏日的景象。点了下头,接到了怀里抱着。   不多时,李崖过来禀报,说所有箱笼已经收拾完毕。   谢琅说知道了。   等卫瑾瑜出府登上马车,谢琅也随后出来,翻身上马。   桑行一愣,问:“世子这是?”   “我送你们一程,出发吧。”   桑行在心里叹口气,没说什么。   谢琅一挥手,定渊侯府众亲兵便护着马车一道出发。   谢府到公主府要穿过好几条街巷,到了地方,李崖照旧领着亲兵们帮着往公主府里搬卸东西,卫瑾瑜踩着脚踏下了马车,径直往公主府走去。   谢琅高坐马上,望着立在公主府大门下的那道素色清雅身影,仿佛又看到了数月前新婚之日,他由众人簇拥着过来迎亲,公主府大门从内打开,年轻公子身穿红色嫁衣,袍袖迎风鼓荡,出现在暮色里的情形。   “瑾瑜。”   他忽然唤了声。   卫瑾瑜停步,没有回头。   谢琅道:“我还欠你一顿饭,今夜二十四楼南厢,我等着你。”   卫瑾瑜道:“不必了。”   说完,便进了府。   李崖等人手脚利落,很快将东西全部卸下。   桑行过来向谢琅致谢,问:“世子可要进去喝盏茶?”   “不用了,你们好生照顾他,若有需要,可随时来谢府找我。”   说完,他便调转马头,领着一众亲兵离开了。   入夜后,谢琅准时坐进了二十四楼南厢最贵的那间包厢里,并点了最贵的一桌席面。   堂倌侍立在外,满是不解。   这位世子哪回来二十四楼不是煊赫热烈,呼朋唤友,今日独自包了这么大一个包厢,点了满桌的菜,也不吃,倒像在等人。   可菜已经上了将近一个时辰,连汤都要凉了,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大的面子,敢让这位世子等这么长的时间。   正思量揣测,谢琅忽吩咐:“把菜热一下去。”   堂倌应是,忙唤人去办。   然而一直到菜热了三遍,亥时已过,楼里用膳的客人陆陆续续都散了,依旧没有第二个客人过来。   谢琅面前已经摆了三个空酒坛。   李崖从外头走进来,眼睛一酸,道:“世子,三公子不会过来了,您……回去吧。”   谢琅没看他,直接吩咐堂倌:“再拿两壶酒来。”   两壶酒喝完,老板亲自过来,战战兢兢询问:“世子,楼里要打烊了,世子可要在此过夜?”   “不过了,结账吧。”   谢琅站了起来。   等出了酒楼,谢琅再也忍不住,红了眼。   李崖忍泪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子也应……想开一些,总要往前走的。侯爷、夫人还有大公子,都还在北境等着世子呢。”   谢琅抬头望天。   半晌,道:“我只是有些后悔,那日在二十四楼,为什么要去包厢里找二叔,而没有好好陪他吃完那顿饭。”   “如果我陪他吃完了那顿饭,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李崖在一旁握拳,泣不成声。   谢琅道:“回去吧。”   主仆二人翻身上马,策马消失在长街之上。   等二人身影彻底隐在夜色里,一道素色身影,广袖当风,方自暗处慢慢步出。   明棠站在后面,问:“公子既过来了,为何不上去?”   卫瑾瑜默了好一会儿,道:“既要断,自然要断得彻底。”   **   夏去冬来,转眼到了腊月。   临近年关,上京城已经连下了几日的雪,对普通百姓来说,可以关门闭户采买年货好好过个年了,对于大渊朝的官员们来说,今年却是个煎熬难过的年。   因三年一度的京察又开始了,若是考核不合格,降职被驱逐出京还算轻的,被查到严重错处,甚至要革职流放,辛苦经营多年的仕途也算到头了。   天气冷,茶楼和酒楼永远是最受欢迎的地方,一边烤着炉子一边烹酒烹茶,便是冬日里最惬意的时光了。连朱雀大道上都出现了许多临时改装的茶馆子。   魏惊春和孟尧一道在一家名为福禄的茶馆里坐定。   点好茶,魏惊春拧眉道:“听闻这两日,已经有数十名官员因为考核不合格被罢黜,另有许多人留职待查,今年的京察,可真是教人惶惶不安。”   堂倌上了茶过来。   一壶摆在案上,另一壶搁在炉上现煮。   孟尧给两人各倒了一盏茶,摇头道:“说是京察,也不过是世家彰显权势排除异己的手段罢了。那数十人里,定然是没有卫氏、裴氏、姚氏的人。”   魏惊春点头。   “听说倒是有几名韩氏子弟被革了职,真是奇怪,韩阁老好歹位居次辅,韩氏在上京也算有头有脸的世家,也不知吏部这回怎么就把矛头对准了韩氏。不过那位韩阁老倒是极明事理的,听说本族子弟行为不端,在任上多有懒惰怠政情况时,非但没有替那几个弟子说情,还命吏部严惩,不必顾及他的脸面,以儆效尤。”   正说着话,外头忽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鸣之声,整座茶馆都震动了一下。   不少茶客都吓得站起,魏惊春与孟尧也惊得放下了手中茶碗。   两人到底淡定许多,隔窗往外一看,才发现方才的声音并非真的是打雷声,而是有两列铁骑分别从东西两个城门入了城,在朱雀大道上相逢了。   双方显然是僵滞上了,就堵在道儿上,谁也不肯相让。   魏惊春道:“听闻今年边将和武官也要纳入到京察考核里,吏部已经下令,让各方边将武官在十五之前自行择选日子,入京述职,想必这就是进京述职的武官。”   “左边的是滇南行军大都督的标志,看为首之人的衣饰,应该是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右边的……京南大营,是谢世子。”   魏惊春很快将双方人马都辨认了出来。   “边将武官脾气大,素来难管,京察由兵部会同吏部、督查院一道主持,想来这二位,都是要去兵部述职的。”   孟尧点头。   “这二位,倒都是很久没回上京了。”   “只是一般武将相遇,都会礼让一番,也不知这位谢世子和这位裴大都督之间有何过节,竟当街杠上了。” 第093章 惊风雨(五)   围观百姓同样看着当街对峙的两拨人马议论纷纷。   “都督。”   裴北辰副将裴钧愤怒开了口:“公子眼下位居二品行军大都督,那谢唯慎不过是个三品武官,竟也敢挡将军的路委实不识好歹!”   裴北辰冷峻的面容上无甚表情。   半晌,竟当真一抬手,示意兵马让路。   裴钧面色微变:“都督这谢唯慎如此张狂无忌您为何要纵容他!”   裴北辰转头看他一眼。   裴钧立刻不敢再说话忍着郁气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往边上靠。   “听闻这裴北辰可是个有名的冷面阎王,到滇南不过几月,就将那群夷人震慑得服服帖帖,没想到也有如此好脾性的时候。”   “那是因为对面那个也是个有名的小阎王啊且更疯更狂这两个阎王撞在一切真打起来,可不是要两败俱伤。”   好事者窃窃私语着。   谢琅一身乌色玄甲高踞马上目光冷锐望着前方,朝李崖道:“去传话。”   “就说本世子谢他裴大都督相让。”   李崖领命策马上前一步朝对面拱了下手高声道:“我们世子谢裴大都督让路!”   这一声整条街都听见了。   裴钧气得按剑道:“这谢唯慎也欺人太甚!大都督给他三分脸,他还真当都督怕他了!”   这间隙谢琅已经率领京南大营的兵马,慢悠悠自对面行来。   双方交错而过时,谢琅停了下,望着前方兴叹:“裴大都督,真是好威风的称号,袁家的血,好喝吧?”   裴北辰也望着前方。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自古皆然。”   “袁家落到这个下场,皆是咎由自取。”   “有功夫在我跟前耀武扬威,不如想想,待会儿如此应付兵部的质询吧。被同营大将实名参奏,我可没你这样的本事。”   谢琅唇角漫起一丝散漫笑。   “本世子的前程,就不劳你裴大都督操心了。”   他照旧一副懒散姿态,策马扬长而去,看得裴钧牙根发痒。   **   兵部衙署大门敞开着。   因是京察期间,这阵子几乎日日都有武将进出述职,谢琅一行人到时,遥遥就看见一名兵部司吏正趾高气昂对着一名骑着瘦马衣着简朴的武将道:“凡是边将或武官回来述职,都得下马、卸刀、搜身,您要是不配合,我们是不能放您进去的。”   武将争辩:“为何方才那二人可以佩刀进去,也不必搜身。”   司吏冷笑一声。   “敢问您贵姓?方才那二位,是姚氏公子,和姚尚书沾亲带故的,自然不必按照常规程序核验身份,您是么?”   那武将被呛得面红耳赤,羞怒交加,愣是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李崖低声同谢琅道:“听闻兵部这群司吏最是狗眼看人低,凡是回来述职的武将,若是世家出身,有背景有人罩着的,他们牵马捧鞍,热酒热茶伺候着,那叫一个殷勤,若是出身寒微又不肯给赏钱的,便故意刁难,大雪天的,让这些武将脱去铠甲衣裳,当众搜身。听说有个品阶比较低的武将因为骂了他们几句,便被他们捉弄,整整搜了半个时辰的身,生生给冻得大病一场。”   谢琅冷眼瞧了片刻,慢悠悠驱马上前。   “哎呦,世子回来了。”   一名司吏眼尖地瞧见了谢琅,立刻热络地迎了上来。   并吩咐后面的跟班:“愣着作甚,快去端好酒好茶过来,让世子和诸位将士暖暖身。”   谢琅圈着手中鞭子,道:“先不急,按着规矩,得先下马,卸刀,让你们搜身才行。”   司吏讪讪道:“世子您就别打趣咱们了,旁人也就算了,世子勇武忠心,谁不知道。谁敢卸您的刀,搜您的身,小人第一个饶不了他。不过这马确实是不能进去,这一条,连姚尚书都得遵守呢。”   说完,司吏小心翼翼觑着谢琅脸色。   “还算懂规矩。”   好一会儿,谢琅道了句,翻身下马。   司吏暗松一口气。   起初兵部司吏自然也没将这位世子太当回事,可自打上一回,谢琅回京,在兵部门口,当着一众主事官员的面将一个故意刁难他的兵部司吏狠抽了一百鞭子后,兵部上下,便再也无人敢怠慢得罪这位祖宗。   何况这半年来,谢琅在京南大营建铁骑,重组飞星、流光二营,剿悍匪,将京南山头上的土匪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只要是飞星营或流光营坐镇,京南之地可谓一片太平,昔日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的悍匪头子没一个敢轻易下山作恶,京南之地的百姓,简直恨不得给这位世子立一座生祠。昔日以贫瘠著称、猫嫌狗不待见的京南大营,如今竟也风生水起,隐隐有争京营风头的趋势,兵部在对待这位世子时,自然也得多考量一二。   更别提还有北郡谢氏、定渊侯谢兰峰和北境三十万大军在后头压着。这半年来,北境连传捷报,北郡谢氏,几乎已经是无可撼动的存在,就连京中诸世家,也不得不顾忌谢氏这股力量。对待谢琅这个谢氏世子,就算暗地里以打压为主,明面上也得客客气气,免得开罪了谢氏。   这间隙,下面人已经端来了热酒。   谢琅将鞭子别到腰间,道:“酒就不喝了,赶时间,去哪儿述职?”   他径直大步往内走去。   “就在办事大堂,小人带世子过去。”   司吏呵腰在一旁引路,并甚有眼色地吩咐将酒分给侯在外面的京南大营士兵。   谢琅忽又停下,看了眼那还局促立在衙署门口的武将道:“让他一道进来。”   “是。”   司吏哪敢反驳。   到了正堂廊下,一名主事官员掀帘从内出来,道:“入内述职,一律卸刀,请世子先卸刀吧。”   谢琅这回没说什么,利落地卸了刀,丢到后面的李崖手里。   李崖忙抱住。   谢琅直接掀帘进了大堂。   武将情况特殊,凡武将京察,无论边将还是京畿内外的武将,由吏部联合兵部与督查院一道进行。   谢琅进到堂内,就见大堂里摆着三张长案,中间长案后坐着两名兵部官员,左边长案后坐着两名吏部官员,右边长案还空着。   大堂正中摆着一张太师椅。   谢琅环顾一圈,直接撩袍在椅中坐了。   两名兵部官员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因按着规矩,述职时,前来述职的武将,因先朝本部兵部官员作揖行礼,再揖左右吏部官员与督查院官员。   可这位世子,竟不行礼,直接大剌剌坐了下去。   兵部官员虽有不虞,也没有发作,谁让这位一直是如此嚣张张狂的脾气。   京察武将,要三方官员都到齐才能开始,坐堂的兵部官员问下面主事:“督查院的人还没有过来么?”   主事答:“已经派人去催了。”   “督查院那边说,临近年关,他们院中事务繁忙,已经尽力调配人手,配合咱们这边了。”   正说着,廊下传来脚步声,主事忙道:“来了。”   顷刻,厚重的帘子掀开,一道绯色身影走了进来。   看到来人,无论兵部两名官员还是吏部两名官员,都露出极为微妙的神色,同时想,督查院怎么把这位给派来了。   这可有点……太尴尬了。   还是负责接待人的主事官员率先反应过来,向来人道:“卫御史,这边请。”   谢琅原本在以手敲击扶手,听到这个称呼,动作倏地一顿。   转头,果然见年轻御史容颜清冷若玉,一身绯色广袖官服,长身玉立,出现在堂中。   卫瑾瑜目不斜视在右侧案后坐下,同另外几人道:“杨御史临时有事,只能下官一人过来,应该没问题吧?”   吏部官员道:“督查院有御史在即可,没有问题。”   审查正式开始。   坐堂的兵部官员率先发问:“谢世子,请先向各位堂官自陈一下你的情况吧。”   问完,堂中一片寂静。   谢琅眉骨微垂,手指敲着扶手,仿若未闻。   兵部官员不免有些尴尬。   吏部官员看不过去,接着问:“谢世子,请你先自陈情况。”   依旧无人应答。   京察期间,这些负责审查的坐堂官走到哪里,都是被奉承着的存在,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视他们为空气。   吏部两名官员惊怒之余,顿时也有些窘迫。   时间一点点流过。   坐在右侧案后的卫瑾瑜终于面无表情掀起眼帘,问:“谢将军,按照规定,凡武将述职,都需提前上呈自陈书,你的自陈书何在?”   谢琅终于抬起眉眼,凌厉双眸灼热如无数火焰腾烧,回望过去,唇边漫起一丝笑。   “忘记写了。” 第094章 惊风雨(六)   堂中静了静。   卫瑾瑜偏头看了眼负责记录审查过程的官员淡淡道:“没有自陈书,按照规定,记一过。”   那官员颇为震撼地望着卫瑾瑜在对方清冷淡漠目光威压下,应是。   提笔一瞬,依旧忍不住偷偷觑了眼大剌剌坐在太师椅中的谢琅。这位世子出了名的嚣张跋扈连自陈书都敢不当回事直接交白纸,能容忍旁人直接给他记过?   要知道,记过超过三次,京察就可直接判定为不合格了。   何况这二位的关系,还那般微妙不一般已经不是简单的死对头三字能够概括。很难说会不会故意趁这机会公报私仇给对方使绊子。   然出乎司吏意料听了这话谢琅只是低头轻笑了声,未置一词看模样竟是打算认了这一裁断。   司吏抖着手在自陈书一项后用朱笔勾了一下代表记过一次。   卫瑾瑜接着道:“既无自陈书,就请谢将军按照规矩当堂陈述一下任职期间的功绩与过失罢。”   “好说。”   谢琅抬手唤了声:“李崖。”   “在!”   李崖第一时间抱剑走了进来。   谢琅:“战报都带着没?”   “禀世子全部带着!”   “给卫御史挨个念念漏掉一个字军法处置。”   “是。”   他照旧只提卫瑾瑜一个人视另外四名兵部吏部官员为空气。   李崖亦只朝右侧案后的卫瑾瑜恭施一礼,当真从怀中掏出一沓战报展开,高声念道:“六月十六,昭勇将军率精兵两千,于高阳山下剿灭悍匪三百,生擒匪首二人,麾下精锐无一人死伤。”   “六月二十五,昭勇将军精兵一千,夜袭高阳山匪寨,夺回珠宝两箱,被掳民女十数名,上等云缎数百匹,另有粮食若干车,在与匪首酣战过程中,将军身先士卒,右臂被暗箭所伤,将士轻伤百余人,重伤二十余人。”   “七月初一,大将军熊晖率兵剿匪,误入悍匪陷阱,伤亡惨重,昭勇将军率飞星营支援,大败贼匪,成功救回熊晖并熊晖两名美妾。”   “……”   从六月到腊月初,大小军报合起来足有三十多份。   李崖足足念了一刻功夫,方念完所有军报。念罢,他再度恭行一礼,退出了大堂。   谢琅唇畔含笑,看向端坐在案后的如玉身影:“如何?卫御史可还满意?”   他语调是极随和,甚至可称温柔的,要不是其他官员实在太清楚两人之间的过节与特殊关系,简直怀疑这是在同情人说话。   卫瑾瑜目光依旧清冷如一潭冰:“谢将军战功如此勋著,为何不写自陈书?”   “方才不是说了么,忘记写了。”   “三日内补上。”   谢琅笑着点头。   “行呀,既是你卫御史想看,我就是晚上不睡觉,也得写出来。”   卫瑾瑜收回视线,转望向另外几人:“本官想问的已经问完,剩下的,由诸位大人来问吧。”   兵部官员第一时间接过了话茬。   道:“谢世子,接下来,说一说你麾下飞星营大将王青实名参奏你贪墨赃款,私铸重甲,用以建造铁骑一事吧。”   两名吏部官员亦端严了神色,不掩得意望向坐在椅中的谢琅。   他们都明白,直到此刻,今日这场京察,才算进入到了正题。私铸重甲是何等大罪,一旦此事为真,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此子哪里还猖狂得起来,连谢氏都得跟着受牵连。   谢琅往椅背上一靠,轻蔑一笑:“这纯属屁话。”   他这意思,既像说举报者说的是屁话,又像说那兵部官员说的也是屁话,一句话,把两边都骂了。   兵部官员脸色越发难看。   坐在左侧案后的一名吏部官员见状清了清嗓子,道:“谢世子,请你端正态度,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京察期间,您的一言一行,可都是要记录在案的。正巧也当着卫御史的面,将此案好好审理清楚。”   他故意提卫瑾瑜和督查院,显然是想提醒谢琅,有这么一位死对头和仇家在,今日这一关,别想轻易过。   不料谢琅还未开口,一道清冷声音先道:“刘侍郎此言差矣,只是参奏,未有实证,未立卷宗,不能称之为案。”   “另外,兵部与吏部,亦没有审案之权。”   “本官今日过来,只是协助京审,并不负责审案。”   吏部官员原本是存了让二人相斗,坐收渔利,顺便送个人情给卫瑾瑜这位卫氏嫡孙,没料到反被对方呛了回来,讪讪道:“卫御史所言极是,是本官口误了。”   “谢世子,你既然不认此事,那飞星、流光二营的重甲从何而来?七月初一那场战事,你呈递给兵部的战报中称,缴获珠宝两箱,可据王青说,你当时分明缴获了五箱珠宝,另外三箱珠宝何在?七月之后,飞星、流光二营都配备了重甲,这批重甲,是不是便是用那三箱赃款所铸?”   众所周知,这半年间,谢琅之所以能镇压住京南山头上的悍匪,全因重建了飞星营、流光营两支重甲铁骑的缘故,京南大营这半年的风头,都是由这两支铁骑而来。如果这两支铁骑所用重甲,皆是用赃款私铸,那便是意图不轨,有谋逆之嫌。   吏部官员这一问,可谓直击要害。   谢琅唇角蔑笑更甚。   “本世子倒也有一个问题问尔等。”   “飞星、流光二营七月已经换甲,你们既然知道,为何不立刻对此事提出质疑,将本世子拘回兵部审问,反而要等到这会儿?怎么,是七月时觉得没问题,现在又觉得有问题了?”   这话一出,堂中其他人都露出微妙尴尬神色。   因这问题的答案很明白,七月时,京南匪患正是严重,连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一批生辰纲都在途径京南时被悍匪劫走,兵部还要仗着飞星、流光二营剿匪,自然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京南匪消停许多,兵部才开始秋后算账。   兵部官员被戳破心事,面上好一阵青白交加,冷哼道:“兵部自有兵部办事章程,世子还是先解释一下那三箱珠宝的去向和私铸重甲的银钱从何而来吧!再者,重甲与轻甲不同,需要有兵部批文才能使用,世子给那二营添加重甲,批文何在?”   谢琅再度将李崖叫了进来,问:“兵部可有给过本世子铸造重甲的批文?”   李崖说:“回世子,没有。”   “好一个‘没有’!”   兵部官员直接拍案站了起来,厉声喝:“没有批文,私造重甲,便是谋逆大罪!谢琅,你还不认罪!”   “来人,还不将这逆贼拿下!”   兵部官员话音落了,满堂兵士却无人敢动。   谢琅依旧八分不动,稳稳坐在太师椅中。   好一会儿,抬手拊掌,扬声笑道:“蒋大人好大的威风。”   “只是——谁告诉你,本世子私铸重甲的?”   兵部官员蒋文芳冷笑:“你没有私铸重甲,那飞星、流光二营士兵身上的重甲从何而来?”   谢琅笑声更大。   “谁告诉你,飞星、流光二营用的是重甲?”   蒋文芳一愣。   “你说……什么?”   除卫瑾瑜外,其他几名官员也俱露出惊疑不定之色。   谢琅终于负手,施施然站起。   笑意敛去,眸寒若冰,杀意四散:“本朝重甲,在重量上有严格规定,没见过重甲,对重甲规制都不了解,只凭一个外形,便敢将稍微重一些轻甲误认为重甲,本世子倒要问一问,如此笑柄,是一个将领该犯,还是兵部官员该犯?”   “飞星、流光二营将士所换新甲,不过是本世子命人将兵部一批废弃战甲改装而成,一个铜板也没有多花,那批废甲的批文,本世子倒是有,诸位可要一观?”   “一个武将,连重甲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也敢诋毁污蔑本世子,又该作何处置!”   蒋文芳唇哆嗦,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谢琅眼梢凌厉扬起,接着冷笑:“至于那三箱不翼而飞的珠宝,本世子倒要问问,除了王青,还有谁,哪只眼睛看到了?如果一面之词可以当真,本世子若是说你们姚尚书娶了第十三房小妾,别管那小妾是否存在,也可以当真,是么?”   吏部官员听不下去,硬着头皮开腔:“这、这岂可放在一起类比。”   这间隙,主事官员已经迅速去查了档案,过来低声朝蒋文芳禀:“大人,六月中的时候,兵部的确批给京南大营一批废甲。”   其实兵部这样的废甲很多,平日堆在武库里根本无人问津,谢琅来讨时,兵部官员觉得正好可以腾腾地方,几乎眼睛都没眨便批了。   谢琅施施然坐了回去。   “若本世子没有记错,每一件废甲,都是都编号的,诸位尽可以派人去查,或者,我让外头士兵一起卸了甲,挨个给诸位展示一下也是可以的。”   将士齐齐卸甲,那是战败投降或军队原地解散的意思。   蒋文芳知他故意奚落,脸色又是好一阵青白,没有说话。   也知今日事态发展,已经不会如预期进行,后半程几乎闭着嘴不说话。   吏部官员例行问了几个问题,谢琅心情好便说上两句,心情不好便置若罔闻,那两名官员也不敢再轻易得罪对方,问完,就结束了审查。   最后补了句:“自陈书,还请世子三内日交上。”   谢琅拨弄着掌间扳指,没有吭声。   吏部官员已经不大敢触他霉头。   可自陈书若收不齐,受罚的可是他们。   两名官员忽然灵机一动。   “世子写完,直接交给卫御史便可。”   让这两人斗去吧。   不怕自陈书收不上来。   吏部官员想。 第095章 惊风雨(七)   上午过来述职的武将包括谢琅在内一共三人另外两个品阶较低,又有自陈书在,很快便结束了流程。   雪仍在下。   兵部衙署与督查院离得很近步行就能走到,卫瑾瑜撑伞出了兵部大门,刚走了一段路就见前面巷子里走出个人大约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功夫肩甲上落了不少雪。   卫瑾瑜停了步,问:“有事?”   谢琅笑了笑。   “没事就不能同你说说话了么?”   说着,视线落到那身绯色官服上。   “天这么冷,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出来连件氅衣也不带。”   卫瑾瑜眼底毫无波动。   道:“我还有公务,谢将军若无旁事恕不奉陪了。”   卫瑾瑜继续往前走。   谢琅抱臂在后面跟着问:“我让人送你的松子你可尝了?”   没有应答。   谢琅接着问:“那之前的柿子呢?”   卫瑾瑜终于再一次停了步。   没有回头只道:“谢将军,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谢琅笑着问何事。   卫瑾瑜眼梢尽是冷意:“你我已经和离了你送我这些东西有贿赂当朝御史之嫌,足够我上书参你一本。”   谢琅抬手揉了揉额。   “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不收。这贿赂与否总要有个标准按着你们督查院的标准送什么东西才不算贿赂。”   卫瑾瑜抿了下唇道:“寸丝寸线,皆为贿赂。”   “这样幼稚的把戏停止吧。”   谢琅也终于收敛了神色,直至此刻,他眉间刻意压着的锐利与落寞方显露出一些,说:“瑾瑜,你知道,那日送你回公主府,看着你走进公主府的大门时,我在想什么么?”   街道极安静,仿佛雪花落于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到。   “我在想,总有一日,我要正大光明的,将你从那道门里,再迎娶一次。”   卫瑾瑜终于一扯唇角,转过了头。   用仿佛看大傻子的目光看面前人一眼,道:“谢唯慎,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逍遥、快活、自在,我为何要想不开,与你重归于好。”   “再说,我如今官居四品,你也不过三品而已,你有什么资格求娶我。”   语罢,卫瑾瑜径直往前面督查院衙署走了。   谢琅立在雪中,凝视着那道身影,久久不动。   不多时,李崖急匆匆从后面跑来,气喘吁吁唤了声“世子”。   谢琅方放下臂回头。   “何事?”   “世子,王青死了。”   李崖喘着气道。   谢琅正整理袖口的手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他来上京后,一直躲在一位远房表兄家中,自打来兵部检举过世子后,就没出过门,可今日都过早膳时辰了,他住的那间屋子,屋门一直没开,赵元他们觉得不对劲,偷偷潜进去一看,才发现人躺在地上,胸口中了一刀,已经没了气。身体还有余温,应该刚死不久,这帮人——下手也太快了。”   “不奇怪。”   谢琅一扯唇角:“本世子既能全须全尾从这里出来,他们便不会让王青活着。”   李崖道:“听闻这回京察,吏部裁撤了一大批官员下来,都是素日里与卫氏姚氏不对付的,连韩氏子弟都殃及了一波。近来京营调动亦很频繁,京营指挥使萧煜昨日又被卫悯召到乌衣台,卫氏怕是要有大动作。这回要不是世子未雨绸缪,早有防备,恐怕也要遭了毒手。以往卫氏顾忌名声,行事还收敛着,眼下可是真正的一手遮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满朝文武,都上赶着去乌衣台投诚,生怕京察被波及,仕途不保。”   “属下还听说,卫悯打算在三日后大朝会上联合诸世家请立雍王为太子。”   谢琅望了眼晦暗天空。   “陛下有摆脱世家控制之心,卫氏自然是不乐意的,京察不过敲山震虎而已。”   李崖担忧道:“距离十五没剩几日,吏部今年特意召各方边将回京京察,实在不同寻常,侯爷若真回京述职,也不知会不会有危险,可若不回来,吏部定要以此为借口拿捏谢氏错处,明年开春的军粮怕又是一大难关。”   谢琅道:“我已写信告知爹和三叔上京的情况,他们必会有所防备,且看爹如何安排吧。”   李崖看了眼空荡荡的街道,试探问:“世子不是在等卫三公子么?可等到人了?”   谢琅没说话。   李崖也识趣不再问,转到另一个话题。   “二爷听说世子今日回来,已经在行辕里备好了酒食,等着给世子接风洗尘呢。世子可要过去?”   谢琅摇头。   “不了,直接回府。”   “那二爷那边?”   “你替我去吃吧,就说我要写自陈书,兵部催得紧,实在耽搁不得。”   李崖虽然乐意去蹭酒食,还是忍不住道:“世子不过去,二爷怕会不高兴。”   谢琅冷笑。   “你如今是越发想步雍临的后尘了。”   李崖立刻闭嘴,不敢再多话。   只是忍不住纳罕,自家世子明明对自陈书这种东西不屑一顾,称用来擦屁股都嫌纸面不干净,如今怎么突然如此积极上进要写自陈书了。   谢琅直接骑马回到谢府,孟祥已经站在门口迎接。   府门大开,庭院台阶干干净净,一点雪都不见,显然是用心打扫过的。孟祥替他牵了马,笑道:“热水和酒食都已经热好,世子快去更衣吃些东西,暖暖身吧。”   进了府,孟祥直接引着谢琅往主院走。   不料谢琅道:“去东跨院吧。”   孟祥一愣。   自打半年前卫三公子搬走之后,世子就一头扎进了京南大营里,整整大半年,除了例行回兵部办事,几乎没回过谢府,偶尔回来,也是到主院书房里睡,从不踏足东跨院。   孟祥忙道:“成,只是东跨院久不住人,屋子怕冷得厉害,属下这就让人把炉子和炭盆都挪过去。”   谢琅自己先往前走了。   到了东跨院,只有两个负责洒扫的仆从在忙活,大约没料到谢琅会突然进来,两人匆忙行礼。   谢琅摆手,让人退下,直接推门进了屋里。   已是午后,因是雪天,屋里有些晦暗,然一陈一设,皆与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无论他回来得早与晚,都不可能看到那个人坐在榻上或帐内看书了。   不经意往内一望,视线一顿。   小书阁里,竟然亮着灯火,谢琅心头突一跳,立刻大步往内走去,因为走得太急,直接踢翻了一个矮凳。   孟祥恰好领着人送炭盆进来,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忙进屋查看情况,一看,就见谢琅背对众人,沉默立在小书阁唯一的一张书案前。   孟祥望着案上亮着的灯烛,瞬间明白什么,低声道:“应是下人在打扫屋子时点起来的,属下这就灭了。”   “不用了。”   谢琅直接在书案后坐了,道:“把酒食都送到这里来吧。”   孟祥见他铺纸研墨,似要写东西的样子,忙应是。   行辕里,听到李崖传来的话,崔灏不由皱起眉,道:“说是写自陈书,我看他多半还是躲着我,不想见我吧。兵部再紧着要,还能连吃顿饭的功夫也没有?”   在崔灏面前,李崖也得谨言慎行,紧忙赔笑:“二爷说得哪里话,世子他怎会不想见您,实在是今日述职,吏部和兵部催得紧,勒令世子必须尽快将自陈书交上,否则就要给世子记大过。”   崔灏冷哼。   “你不必拿这话诓我,他什么心事,我还不知道么?他如今心里是还怨恨着我,觉得是我的缘故,害得那卫三与他和离。他也不想想,我若真有这么大能耐,当日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再说,那卫三是寻常人么?也就他被美色迷了眼,觉着我能有本事欺负得了那卫氏的嫡孙。我听说今日述职,那卫三也在?”   李崖说是。   崔灏问:“那卫三可看在昔日旧情份上,替他周全一二了?”   李崖道:“属下在外头等着,并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卫三能理他才怪,多半是他又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还不一定理他。我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被灌了哪门子的迷魂汤,如今谢氏站在陛下那一边,卫氏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他堂堂一个谢氏世子,北境军少统帅,不忧心正事,反而天天把一个卫氏嫡孙搁在心尖上,丢不了放不下,到底想作甚。”   正说着话,苏文卿由苍伯撑着伞从外面走了进来。   得知谢琅没有过来,苏文卿劝道:“如今兵部盯世子盯得正紧,这自陈书虽不算多重要,可若不按时交上,被人拿住把柄,到底于世子不利,世子谨慎些也是对的。”   崔灏点头。   “我岂能不知。如今卫氏一手遮天,京中人心惶惶,你这阵子也要当心一些,千万莫被卫氏拿住错处,行辕这边也少过来。”   “孩儿明白,只是如今这形势,孩儿倒是更担心谢伯父那边。”   崔灏道:“唯慎已经写信给他父亲,以大哥的敏锐,定会周全筹谋,倒是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   说完握起筷子,看了眼还杵在一边的李崖和雍临,道:“他不来,咱们自己吃便是,都坐下吧。”   **   卫瑾瑜回到公主府已是夜里。   照例留杨瑞在外面廊下,独自进了屋里。   屋里地龙烧得很旺,卫瑾瑜换了常服,便直接坐到书案后,翻看几卷没有看完的陈年卷宗。看到关键处,正欲提笔记录下来,不经意一侧目,看到了摆着案上的那只青花瓷盘。   瓷盘里的莲花自然已经不在,两尾锦鲤倒还活泼游动着。   水底沉着几颗莲子。   卫瑾瑜盯着看了片刻,不妨一阵冷风穿窗而入,忍不住掩唇咳了声。   桑行端着药进来,见状,连忙搁下药碗,过去把窗户关上,道:“少主一到冬日就爱犯病,该好好休息才是,怎么又熬夜看这些东西。”   “我没事。”   “药搁在这儿就成,阿翁休息去吧。”   桑行知道劝也无用,又吩咐仆从往炭盆里多添了一些银丝碳,正要退下,门房来报:“公子,定渊侯府那位谢世子过来了。”   桑行疑是听错。   “你说谁?”   “就……那位谢世子。”   门房显然也颇为震惊意外。   以往这位世子只是派人往府中送吃食送各种小玩意儿,都被公子拒收,如今人竟亲自过来了。这位世子是不是忘了,自家公子已经与他和离了。   卫瑾瑜又咳了声。   直接道:“就说我睡下了。”   门房:“可谢世子说,他是过来给公子送自陈书的。”   桑行越发困惑。   “自陈书?”   “是,谢世子说,他草写了两页,不知是否合格,想请公子指教一下,免得写完了再重头改。”   桑行去看卫瑾瑜:“少主这?”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让他把东西留下即可。”   这语气显然是没有转圜余地了,桑行示意门房去传话。   门房点头应下,很快便回来,手里捧着几页纸。   桑行奇怪:“不是只写了两页?”   门房:“大约只是一个粗略说法?”   说着,把那几页纸恭敬呈到卫瑾瑜案上。   卫瑾瑜看了眼,放在最上面的一页龙飞凤舞,大概能看清楚是在誊抄军报。   大半夜的,谢琅应当不会无聊到来给他送这种玩意儿。   卫瑾瑜忍着气,拿过那沓纸,第一页第二页全是军报,到了第三页,却是变成了较为工整的字体。   上面却是写着半阙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1)   拿开第三页,第四页也是写着半首诗: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2)   卫瑾瑜继续往下翻。   第五页:   京南山上,思汝心切,某日偶得诗二首,颇能解衷肠,故创飞星、流光二营,聊表吾对汝之缱绻思念。 第096章 惊风雨(八)   桑行见少主人握着那页纸目光久久未移动,不免有些好奇问:“这自陈书写得如何?符合要求么?”   卫瑾瑜错开视线,淡淡道:“满纸废话。”   语罢捡起案上两页纸,直接丢进了火盆里,继续拾起一旁卷宗看了起来。   桑行摸不着头脑只能与门房一道退下。   谢琅抱臂靠在公主府大门外见门房空着手出来剑眉一挑,唇畔露出点笑,问:“那‘自陈书’他可是收下了?”   门房颇为同情回道:“公子丢进火盆里烧了。”   谢琅一愣。   “他烧了?”   “是。公子还说,以后世子的自陈书直接交到兵部便可,不必再送来公主府。就算您再送我们公子也不会再收的。”   门房说完朝谢琅轻施一礼便关上了府门。   府中灯火亦被两扇门隔绝掉。   雪花盐粒一般落下谢琅驻立片刻,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展袍坐在了外头的石阶上从怀中掏出一只陶埙,双掌握住置在唇边吹了起来。   这是谢琅这半年在京南大营学会的新技能闲暇时颇能打发时间就连这只陶埙也是他跟着一名擅长此道的老师傅亲手做的。   低沉缠绵的曲调伴着落雪回荡在空旷的街巷之中。   李崖和另一名亲兵赵元搓手站在巷口赵元往掌心呵了口热气,小声问:“世子该不会要吹一夜吧?”   李崖道:“世子的事咱们还是少管为好。”   赵元露出困惑不解眼神。   “公主府的墙也不是很高,世子干嘛不直接爬进去?”   李崖用无知眼神看他一眼:“如今世子和卫三公子已经和离,世子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真爬墙进去,还不被当成贼给抓起来。三公子身边那个姓杨的,身手很是了解。再者,我瞧着世子爷如今有些投鼠忌器的意思,生怕一个不慎惹那三公子不快。”   赵元呵了第二口气。   担忧道:“可世子这样坐一夜,会不会冻病?”   李崖解下腰间酒囊,拔开塞子,灌了一口,道:“世子他是心里不痛快。再说,世子身上也带着酒呢,应该没事。”   “还是你有经验,酒借我喝一口。”   “你自己的酒囊呢?”   赵元嘿嘿一笑:“这不是没经验,没带么。”   李崖将酒囊抛过去。   “给我留点,否则跟你没完。”   二人索性靠着墙,拿着酒囊,一人一□□替着喝起来。   又灌了一口酒,李崖忽道:“什么声音?”   赵元显然也听到了,两人对望一眼,收起酒囊,心照不宣挪到巷口转角位置,贴着墙往外望去,就见一列兵马自眼前飞驰而过,俱携刀带剑,身披锐甲,马蹄将街道上的积雪溅起好大一片。   李崖身轻如燕,跃到一侧墙上,睁大眼仔细打量片刻,下来与赵元道:“是京营是兵马。”   “京营?”赵元皱眉:“好端端的,京营怎么突然调了这么多兵马入上京?”   “多半是为了三日后的大朝会。”   一道声音冷冷接道。   二人循声一望,才发现谢琅策马行了过来,忙站直身子。   谢琅问:“爹和大哥可有最新消息传来?”   李崖答道:“侯爷那边一直没有音信,还是大公子三日前的消息,说侯爷已经带了一队铁骑,出发往上京而来。”   “三日前,按照北境军铁骑的速度,此刻怕已到了平城附近了。”   谢琅望着乌沉沉的夜空,忽道:“卫氏不会轻易调动京营,上京城怕是要有大变动,绝不能让爹在这时候进京,赵元,你今夜就设法出城,往平城方向赶,见了爹,就说京中有变,请他立刻折返回北境。”   赵元正色应是。   李崖则迟疑道:“若侯爷不入京述职,兵部那边要如何交代?离十五可没几日了。”   谢琅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先顾一头再说,有爹坐镇北境,卫氏兴许还有所顾忌,若是爹也陷在上京,这大渊怕真要成他卫氏的天下了。”   至此,赵元、李崖二人方真正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李崖担忧道:“如果侯爷回了北境,世子独自留在上京,万一真有点什么事,可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谢琅一扯唇角。   “当日我既敢带着你们进了上京这道城门,便是做好了孤立无援,有去无回的准备。只要谢氏和三十万北境军能安稳无虞,我一人荣辱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赵元:“见了爹以后,将这封信交给他。就说——让他放心,我不会辱没谢氏一世英名。”   赵元接过,妥帖放到怀中。   道:“世子放心,属下一定交到侯爷手里。”   **   次日,连城门也开始戒严。   街道上随处可见巡逻的京营士兵,京营给出的理由是昨夜有一群悍匪冒充良民混入城中,意图不轨,在抓到贼匪之前,城门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城半步,否则一律视为悍匪同党。   谢琅坐在街边一处茶棚里喝茶。   李崖在一边低声同他禀道:“亏得世子及时筹谋,让赵元昨夜提前出了城,要是今日再想出去,怕是难上加难。”   谢琅喝了口茶,道:“出城只是第一步,我能想到的事,卫氏未必不会想到。”   李崖只能宽慰:“世子也无需太担忧,赵元做斥候的本事,比属下厉害多了,寻常人奈何不了他。”   “听说今日一早,刑部尚书龚珍直接带着京营的兵马,以勾结悍匪的名义抓了一大批官员,都关进了刑部大牢里,这些官员,全都是依附于韩阁老、暗中效忠于陛下的人,也不知卫氏是如何查到名单的。”   谢琅捏着茶碗,环顾整条街道,余光意外捕捉到一抹绯色身影。   他立刻搁下茶碗,大步往斜对面一家茶棚走去。   卫瑾瑜正和裴昭元一道喝茶。   裴七公子顶着两眼乌青,嘟囔:“昨夜外头兵荒马乱的,吵得厉害,我是一晚上没睡好,这京营的人也是,抓悍匪就抓悍匪,就不能悄悄地抓?这样大张旗鼓的,也不怕打草惊蛇,把那些悍匪都吓跑了。”   裴府仆从心情复杂望着自家公子。   现在京中人人都知要出大事,也就自家公子还天真地以为京营那些兵马是真的在抓贼。好在眼下卫氏势大,公子和卫氏嫡孙交好,似乎也没什么坏处,倒歪打正着,成了好事一桩。   裴昭元揉了揉额头,又望向对面安静喝茶的卫瑾瑜,关切问:“听说入冬之后你就病得厉害,眼下可好些了?”   卫瑾瑜一笑。   “劳裴司事关心,已经好多了。”   “什么司事不司事的,谁不知道,我这官就是个名头,屁都不是,你还不如直接唤我名字,我听得还舒坦一些。瑾瑜,你还不知道我的字是什么吧?我给你写出来……”   裴昭元美滋滋用手指蘸了茶水,正要往案上写,一道人影十分自来熟地挨着他,在茶案另一侧坐了下去。   裴昭元抬头,看到来人的脸,咽了口口水,那手指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最终挤出个难看的笑:“谢世子,巧啊。”   “是挺巧,相逢是缘,今日这顿茶,我请二位喝了。”   谢琅说完,唤来老板,吩咐:“再添一壶热茶,两笼红豆糕。”   “好嘞,客官稍待。”   谢琅视线紧接着落到卫瑾瑜身上,问:“你病了?”   “一点小毛病而已,就不劳谢将军挂念了。”   卫瑾瑜喝完最后一口茶,站了起来,与裴昭元道:“裴司事,我还有事,先告辞一步。”   裴昭元十分理解地点头。   要不是大煞星本尊就在旁边坐着,他也十分想逃之夭夭。   卫瑾瑜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碎银搁在茶案上,转身走了。   裴昭元闷头喝茶,恨不得把脑袋低到茶碗里去,就听谢琅在一旁问:“他患了何病?”   裴昭元支支吾吾道:“我也不甚清楚,就是入冬后,遇着他几次,总是咳嗽,大约是有咳疾之类的旧疾罢。不过我瞧着眼下倒是好多了……你,咳,也不用太过担心。”   等裴七公子再抬头,才发现旁边已经空了。   裴昭元长松一口气,接着愤怒拍案,和仆从控诉:“这人是不是太霸道了些,如今都和离了,还要缠着人家不放!”   仆从善意分析:“有没有可能,是那谢氏瞧着卫氏如今一手遮天,又起了和卫氏交好的心思呢?”   裴昭元摸着下巴想了想。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小爷敢保证,除此之外,姓谢的绝对有图谋不轨的成分在里面。毕竟当初这和离是瑾瑜提出来的,姓谢的未必乐意。”   “绝对见色起意,图谋不轨!”   卫瑾瑜进了督查院,明显察觉今日气氛和往常不同。   院中无论司吏还是当值御史,遇见他都是毕恭毕敬,主动行礼,那名昔日与他发生过口舌之争的老御史甚至主动道:“以前是老夫不懂事,还望卫御史莫要和老夫一般计较啊。”   卫瑾瑜只是平静回了一礼,没说什么,到了政事堂外,便见几个御史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今日吏科又有两名给事中被带走,理由是诽谤欺君,其实全是以前弹劾过姚广义仗势欺人的官员,姚氏敢如此猖狂,还不是卫氏还在后头撑腰。”   “如今卫氏一手遮天,能有什么办法呢。咱们督查院要不是有顾阁老坐镇,怕也要遭殃,咱们这些御史,哪个没上折子弹劾过卫氏姚氏裴氏的恶行。等三日后大朝会,雍王被立为太子,这大渊,怕真要是卫氏的天下了。”   “嘘,小声些。”   有御史瞧见卫瑾瑜过来,忙朝众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紧忙闭嘴,待卫瑾瑜进了政事堂,一人方冷哼声道:“卫氏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他一个卫氏嫡孙,分明有的是好地方可去,偏偏在督查院里当差,惺惺作态给谁看呢。”   “人家可是卫氏嫡孙,你敢这么说,不要命了!”   “我不过实话实话而已,他若有本事,大可以越过阁老直接将我抓进狱里!”   钟岳恰好经过,听了这些话,看不下去,道:“你们若有本事,就直接到阁老面前嚼舌根去,背地里说人闲话又算什么本事。”   一名御史反唇讥道:“瞧见没,这不就有人上赶着去巴结那卫氏嫡孙么。”   另一人则道:“钟子游,那卫氏嫡孙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替人家卖命。”   钟岳怒不可遏。   最后还是郑开过来,将所有人都严厉训斥了一通,众人才散去,不敢再乱说。   到了政事堂,钟岳才发现卫瑾瑜一直站在门口,将所有话都听进了耳朵里,紧忙安慰道:“瑾瑜,你不必在意,小人处处都要,只是今日恰好凑在一起罢了。”   卫瑾瑜微微一笑,点头。   “放心,我不会在意。”   “他们只是对我的出身和家世品头论足而已,又寻不到我其他错处。就算他们再看不惯我,也无法将我踢出督查院,该生气的不是我,是他们才对。方才多谢师兄替我仗义执言。”   钟岳忍不住叹气:“你倒是好心态。不过我有时候也想不明白,你若真有更好的去处,何必非要留在督查院里,受这些闲气。”   “说实话,撇开家世,单论你的本事,到了六部里必然也有一番作为。”   卫瑾瑜默了默,道:“人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我也一样。”   钟岳颔首。   “这些高深的道理我是不太懂,希望你能如愿以偿吧。这些小人是不必在意,但阁老那边,还是得当心一些。卫氏如此行事,朝中人人自危,只望阁老不要迁怒到你身上才好,依我看,这阵子你最好躲着点,和郑御史商量一下,司书一职先交给旁人做。” 第097章 惊风雨(九)   谢琅策马来到行辕。   进了行辕院内就见崔灏一身青色武袍,坐在廊下椅中,身后站着李梧阶下则站着卫氏大管事卫福并几名卫氏仆从。院子里,崔灏手下亲兵正与卫氏暗卫对峙着,行辕其他驿吏都战战兢兢立在角落里垂头屏息不敢说话。   “见过世子。”   卫福含笑朝谢琅行礼问好。   谢琅打量一圈问:“你们这是作甚?”   卫福还是笑着:“小人奉首辅之命,请崔将军到乌衣台做客。”   谢琅一扯唇角。   “本世子倒是头回见到这样的请客方式。”   卫福道:“实在是首辅命令下得急,崔将军又不肯配合,小人只能斗胆冒犯了。待到了首辅面前,小人一定当面向崔将军请罪。”   “真是好大的狗胆!”   崔灏怒极攻心大声斥骂:“老夫乃朝廷钦封的镇西大将军你不过是卫悯跟前的一条狗也敢在老夫跟前拿架子!”   卫福神色不变。   “将军言重了小人也不过奉命行事,如何敢在将军面前拿架子。”   “只是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崔将军就算不敬首辅,也总该顾及一下苏大人吧。”   这话一出换崔灏面色大变。   崔灏霍然站起问:“你们将文卿如何了?”   卫福一笑:“崔将军放心苏大人乃首辅一手提拔起来的首辅爱惜还来不及怎会对苏大人不利。”   “只是首辅以前不知崔将军与苏大人的关系,今日既知晓了也不过是请崔将军到乌衣台与苏大人父子相聚而已。”   “你们——你们——”崔灏咬牙切齿,说不出话,一时间,万千怒火都化作浓浓悲愤与担忧。   卫福看在眼里,道:“看来,现在崔将军应当愿意随小人过去了吧。”   崔灏捏拳,慢慢抬目看向谢琅。   谢琅走过去,道:“文卿安危重要,二叔放心过去吧。”   崔灏目露愧疚。   “我岂不知道,卫悯这一招,表面上是对付我,其实是为了拿我要挟你。”   “可、可旁的事也就算了,文卿他……二叔真的不能不管他。以后你会明白,二叔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有事。”   “唯慎,是二叔对不住你。”   谢琅摇头:“二叔言重了。”   “文卿自小在二叔跟前长大,不是亲子,胜似亲子,二叔担忧文卿,乃人之常情,并没有错。就算今日是父亲在此,也不会让二叔弃文卿性命于不顾。”   “至于侄儿这边,自有其他筹谋,二叔不必担忧。”   “如今这形势,二叔如何能不担忧,你放心,到了卫府,二叔会见机行事,绝不拖累你。”   谢琅道:“这种时候,二叔勿说这样的话了。”   说完,谢琅转身行至卫福面前,道:“劳你转告首辅,他请崔将军入卫府做客的意思,我明白,他若能保证崔将军安危,本世子这边,一切都好说,若崔将军有毫发之损——”   谢琅自腰间抽出刀,无匹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弧度,落在卫福颈间。   “我屠遍乌衣台,让卫氏全族陪葬。”   那刀锋一瞬之间带起的腾腾杀意,让卫福周身汗毛都本能竖了起来。   卫福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宰相家臣,一瞬战栗之后,便镇定之态,道:“世子是个聪明人,又与崔将军叔侄情深,自然明白如何做,才能保崔将军安稳无虞。”   “其实首辅一直很欣赏世子,只要谢氏愿意效忠首辅,首辅不会亏待谢氏,更不会亏待世子与崔将军的。世子与我们三公子的婚事,也不是不可以再议。”   无声的剑拔弩张之中,谢琅嘴角一牵,收回刀。   “那就承蒙首辅抬举了。”   他口中说着恭维的话,眼底幽寒似冰,没有半分温度。   卫福抬手,示意暗卫收起兵器,看向崔灏:“崔将军,首辅还在等着呢,请吧。”   李梧要跟着,被暗卫拦下。   卫福:“抱歉了,首辅只请崔将军一人过去。”   等崔灏登上了卫府的马车,跟着卫福一行人离开之后,李梧噗通跪到了谢琅面前:“求世子一定要救救我们将军。”   谢琅抚着刀柄没说话。   李崖过去将他扶了起来,道:“卫氏是拿二爷当筹码,不会将二爷如何的,眼下该发愁的是我们世子才对。”   “说起来,这卫氏是如何发现二爷与苏公子关系的?”   李梧摇头:“我也不知,昨日苏公子过来时,二爷还嘱咐公子近来少过来行辕这边,没成想,今日卫氏就得到了风声,想来是昨日苏公子过来时,被卫氏的人发现了。”   二人加上雍临,一道望向谢琅。   李崖问:“世子,眼下可怎么办?”   谢琅没说,而是问:“赵元有消息了么?”   “还没有。”   “信鹰试了么?”   “已经按着世子吩咐,放出去两只海东青了,都没有消息传回。”   谢琅默了默,问李梧:“此次二叔进京,一共到了多少人?”   李梧忙道:“加上属下,一共二十人。”   边将进京,对随行亲兵数量有严格要求,谢琅道:“你将这二十人都召集起来,找离卫府最近的客栈住下,随时等我吩咐。”   “记住,低调行事,千万别被人发现身份。”   李梧应是。   谢琅抬步,朝外走去。   这是要回去的意思,李崖正要去给他牵马,雍临已经先一步牵了过来。   谢琅瞥他一眼。   道:“你与李梧一道,去客栈。”   雍临只能松了缰绳,用力捏了下拳,道:“世子放心,属下一定配合李梧,完成任务。”   谢琅没有理会,径自翻身上马,出了行辕。   夜里又飘起雪。   谢琅正负袖站在东跨院廊下,李崖冒着雪从外急急奔来,眼睛泛红,哽咽道:“世子,赵元回来了!”   谢琅看他一眼,大步朝府门方向走去。   刚到府门口,就见两名亲兵正架着浑身是血的赵元往内走来。   “世子……”   一见谢琅,赵元就要硬撑着跪下。   “不必多礼了。”   “孟祥!”   谢琅厉声喊了句。   孟祥带人急急赶来,见到赵元模样,亦吓了一跳,而后道:“属下这就叫郎中去!”   “世子……”   赵元眼里蓄满泪,依旧坚持跪了下去,道:“属下无能,没有见到侯爷,侯爷他——他在平城遇刺了,重伤,与麾下三十铁骑,音讯全无。”   谢琅虽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到这个消息,连日积攒在心头的不安终于变作炸裂之痛,在心口轰然漫开,几乎站立不稳。一霎之间,只觉天旋地转,天地都失了颜色。   恰此时,天际轰隆隆响起一道滚雷之音。   冻雨竟是夹着雪粒一道落了下来。 第098章 惊风雨(十)   半个时辰后郎中为赵元包扎好伤口。   赵元撑着坐起,仔细讲述事情经过:“属下昨夜刚一出城,就遭到了追杀摆脱那些杀手之后,属下乔装改扮,不敢再走官道抄小路往平城赶去。到了平城外的小镇上就听过路行商说昨日城内驿馆起了大火夜里有打杀声传来,属下不敢再耽搁,想连夜进城打探消息,不料遭到了蹲守在外的杀手第二次追杀,属下被他们追杀到山崖边退无可退只能跳崖自保幸而得一对猎户夫妇相救才保住了命。属下从那对夫妇口中得知,昨日有一队铁骑被人追杀进了林子里之后再也没有出来,杀手直接纵火烧了整片林子。属下跑到那处林子里查看情况找到了此物——”   赵元哆嗦着从怀中取出一块被火焚烧得有些焦黑的令牌。   李崖看到那令牌遽然变色颤抖着接过递到沉默立在窗边的谢琅面前。   “世子是先锋营的腰牌。”   李崖道。   北境军中,每一营都有特制的腰牌腰牌以玄铁打制,正面写营盘命,背面写籍贯姓名,用于辨认士兵身份,尤其是战死士兵身份。   先锋营是定渊侯谢兰峰直接统领的营盘,此次跟随谢兰峰入京的三十铁骑,也全部出自先锋营。   北境军中有一条铁令,人在,腰牌在,只要尚有一口气,每名将士都不会轻易遗失自己的腰牌。   赵元伸手抹掉眼里掉出的泪:“属下探查过那片林子的地形,林子尽头是悬崖,如果有人从外纵火,里面的人——根本没有逃脱可能。”   谢琅没接腰牌,问:“崖下可找过了?”   “找过了,什么都没有。林中除了这块腰牌,还有许多被烧焦的马骸骨和铁甲,都是北境军样式。林子里有很多脚印,显然被人搜寻过一遍了,其他腰牌,属下没有找到……很有可能,是被杀手捡了去。”   “你说——林中有烧焦的马骸骨?”   谢琅终于转过身,紧盯向赵元。   赵元点头。   “没错,北郡所产战马,与普通马体型骨骼完全不同,属下不会认错。”   窗外又一阵惊雷滚过。   孟祥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世子,外头有人自称是韩阁老派来的,说有要事求见世子。”   谢琅到了廊下,孟祥已将人带来。   是一名身形精壮的灰衣男子,立在阶下,和谢琅见过礼,便从怀中取出一物,道:“阁老说,世子眼下应当急需此物。”   谢琅示意孟祥接过。   是一件如巴掌大小的物件,用一块锦帕包裹着,谢琅拿到手里,展开帕子一看,是一块令牌。   **   转眼到了大朝会日。   渊朝惯例,每年岁末之际都会在宫中举行大朝会,以宴会形式举行,目的是犒劳百官,联结君臣情谊,除了文武百官,京中诸世家家主也会参会。   夜幕刚刚落下,百官便身穿各色品级的官服,准时出现在了宴会所在地点——文华殿内。   虽是宴会,今日气氛却格外凝重。   一是因为短短几日,文武官员队列里便少了许多面孔,不消说,都是京察都革了职的。   二则是原本该殿前司戍守的皇宫大殿,今日却不见玄虎卫踪影,内外佩刀森然而立的,皆是京营士兵。准确说,眼下整个皇宫的布防,皆已由京营接替,官员入宫赴宴时,甚至都经过了严格的搜身。   谢琅亦一身绯色绣白虎蟒服,坐在武官席位上,眉目一片阴沉,自斟自饮着,身后站在李崖。   两案之隔,坐着滇南行军大都督,裴氏大公子裴北辰。   官员们大多已经听到定渊侯谢兰峰入京述职途中被杀手伏击遇害的事情,虽然兵部压着消息严禁外传,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越是如此,官员们之间传得越是沸沸扬扬。谢氏是皇帝与世家抗衡的重要筹码,谢兰峰坐镇北境,一手创立玄铁骑,何等枭雄一般的人物,骤然遇刺身亡,便意味着北境三十万大军再也不能为御座上的皇帝宝驾护航,皇帝注定要继续做世家的傀儡,任由世家摆布。   京察已经接近尾声,能安稳坐在此处的官员,除了一部分立身清正,真的查不出毛病的,其他或明或暗都已投了卫氏姚氏,看向谢琅的眼神,自然带着同情。   “谢氏一倒,此子怕是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世家不会让北境三十万大军再落入谢氏子手中。”   谢琅忽然扬声冷笑:“都是在朝为官的,诸位有话大声讲出来便是,怎么,有什么话是本世子不当听的么!”   官员们熟知他脾性,岂敢在这时候触他霉头,都识趣闭上嘴巴。   谢琅却端起酒盏,站了起来。   他幽寒双眸环视一圈,竟缓缓往文官席走来。   几个带头嚼舌根的文官登时露出惶恐之色,匆匆低下头,一道阴影已当空压下,伴着一道瘆人笑声。   “张大人不是最爱说闲话么?怎么哑巴了?来,本世子敬你一盏。”   “不、不用了,老夫不胜酒力,不宜饮酒……”   被唤作张大人的文官顿时笑得比哭得还难看,摆手拒绝。谢琅唇角一扯:“看来张大人是不愿意给本世子这个面子呀,那本世子喂张大人喝。”   “不不不,不敢劳烦世子。”   张大人吓得手忙脚乱端起面前酒盏。   谢琅却道:“换这个。”   他将手里端着的大酒樽递过去。   张大人惶恐求助一圈,同僚们却没人敢得罪当众发疯的定渊侯世子,张大人只能哆哆嗦嗦端起那只大酒樽,在谢琅目光威压下,全部灌进了腹中。   那酒樽里是烧酒烈酒,张大人一把年纪,登时剧烈呛咳起来。   其他文官惨然变色,祈祷这疯子赶紧回到自己席位上去。   谢琅却满了第二樽酒,来到紧挨着张大人的官员面前。   “齐大人是打算自己喝,还是让本世子喂?”   齐大人自知在劫难逃,哆嗦片刻,也只能喝了那樽酒,喝到一半,便被呛得想要吐出来停下,然而对上上方那双寒瘆瘆的眼睛,齐大人闭眼,硬是将吐出来的半口酒连同剩下的酒一起灌入了腹中。   谢琅放声大笑。   目光所过,官员们见过张大人与齐大人惨状,也不敢多说什么,甚至不等谢琅开口,便都主动接过酒樽,硬着头皮喝了酒。   “真是疯了!疯了!”   “好端端的,谁让你们嚼他的舌根!现下可好了,老夫这半条命都要葬在这里了!”   又到了一名官员面前时,那官员抖若筛糠看着谢琅,竟是溺了一地。   谢琅哈哈大笑,端着酒樽往下一案走了。   到了那案前,谢琅正要递出酒樽,待看清案后坐着的人,剑眉挑了下,将酒樽收了回去,转伸出另一只手。   “过来。”   卫瑾瑜看他一眼,没有理会。   谢琅笑道:“那你是想喝酒?”   一群正呛得半死不活的官员见到这情形,瞬间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可怜了。   谢兰峰遇刺,凶手是谁,昭然若揭。   原来谢家的疯子发了这么久的疯,真正想要对付的人在这里。   “在□□.弱,无法饮酒,便以茶代酒了。”   卫瑾瑜伸手端起了案上的青瓷茶碗。   刚端起一点,便被谢琅按了下去。   “卫大人,旁人都是喝酒,你喝茶,是不是太不给本世子面子了?”   谢琅双目灼烫盯着面前人,手指一寸寸捏在那腕间,呵着热气:“还是说,卫大人想要本世子亲手喂,才肯喝?”   谁不知道,这位卫氏嫡孙是个体弱多病的。   当众逼着对方喝酒,显然是故意为难。   一时间,官员们的目光都齐齐往这边望来。   卫瑾瑜终于挑起一点眼尾,乌眸掠过上方那张脸,道:“谢唯慎,你故意找事是不是?”   谢琅露出一点愉悦的笑。   “这你都瞧出来了?”   卫瑾瑜冷冷盯他片刻,唇角一弯,道:“不就是一樽酒么,我喝便是。”   卫瑾瑜伸出另一只手,将酒樽握在了手里,要饮时,手腕再度被握住。   谢琅唇角笑意更愉悦。   “给你卫大人喝的酒,怎能是如此糙酒。”   “走,去本世子那儿,本世子喂你喝北境最好的烈酒。”   大庭广众,他当着拉起人,往自己案席走去。   卫瑾瑜由他拉着,目光一片冰冷,到了地方,展袖坐下,问:“酒呢?”   “急什么。”   谢琅再度伸手,握住了那只纤秀手腕。   他自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口中道:“等开宴了,缺不了你喝的。”   卫瑾瑜唇角轻抿,冷冷盯着这个人。   谢琅目不斜视笑道:“看什么?我这般好看么?”   卫瑾瑜道:“你抓疼我了。”   谢琅便从善如流松了些劲儿。   “这样行么?”   卫瑾瑜没再说话。   纷繁议论中,曹德海尖声道:“陛下驾到——”   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袍,坐到了御座之上。   百官起身行礼,天盛帝掩唇咳了几声,方气息虚弱道:“诸位爱卿平身吧。”   皇帝旧疾发作,已经近半月没有上早朝,直到此刻,百官才发现,皇帝面上覆着一层病态的惨白,如此隆重的场合,看起来竟像是病入膏肓、气力不支的模样。   宴至一半,坐在文官之首的首辅卫悯起身,道:“陛下龙体欠安,实在不宜过度操劳,不如及时立定储君,以安国本。”   “臣附议。”   兵部尚书姚广义、刑部尚书龚珍第一个站起来附和。   诸世家家主对望一眼,亦齐齐起身,道:“臣等亦同意首辅之见。”   天盛帝急促咳了声,问:“依太傅看,谁堪担任储君之位?”   卫悯道:“雍王仁孝,堪当重任。”   “雍王……”   皇帝闭目,念了下这两个字,缓缓睁眼,视线落在坐在下首的雍王萧楚桓身上,问:“雍王,首辅举荐你来做太子,你意下如何?”   萧楚桓站起,忍着澎湃心情,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天盛帝打量这个长子片刻,点了下头。   “那便依太傅所言吧。”   赵王萧楚珏一张脸都要气绿,又不敢当场发作,只将用力拳头捏得咯咯直响,以示对此事的不甘与愤懑。   天盛帝抬了下手,道:“太傅坐吧。”   “诸位爱卿也入席吧。”   卫悯却站着没动,站在大殿中央的诸世家家主也没动。   天盛帝问:“朕已答应立雍王为储,太傅还欲如何?”   卫悯微垂着眼皮,一双浊目毫无波动,声音却一字字极具穿透力:“老臣请陛下铲除奸佞,以正律法,以安朝纲。”   “太傅说笑了。”   天盛帝正了神色:“这殿中坐着的,皆是效忠于大渊的忠臣良将,哪里来得奸佞。”   “次辅韩莳芳,妖言蛊惑君心,离间陛下与诸世家君臣情谊,还算不得奸佞么!”   “老臣恳请,将韩莳芳革职入狱,处以极刑,以正视听!”   卫悯厉声道。   殿中登时一静,空气瞬如拉紧的弓弦。   百官们纷纷低下头,免得被殃及,韩莳芳倒是神色泰然坐在原处。   天盛帝再度急咳了一阵,道:“韩卿自任次辅以来,勤勉任事,有目共睹,并无任何过错,太傅此言从何而来?”   卫悯掀起眼帘:“韩莳芳之罪,陛下心里难道不比任何人清楚么?”   “朕明白了。”   天盛帝苦笑:“韩卿之罪,不过是韩卿忠于朕,而没有忠于太傅而已。”   “太傅便真要如此赶尽杀绝么?”   天盛帝手撑着御座站起,目中带着恳求与哀切道:“那朕给太傅跪下,求太傅饶过韩卿一命,可行?”   “朕甚至可以让出这座龙椅,交给太傅来坐。”   卫悯几不可察皱了下眉。   道:“陛下是君,君岂可跪臣,臣乃先帝亲封顾命大臣,不过是想替陛下清除身边奸佞而已,陛下何必如此作态。为了一个佞臣,陛下连一国之君的体面都不顾了么!”   天盛帝摇头:“非朕不顾一国之君体面,而是太傅,丝毫不给朕活路啊。”   “陛下万万不可。”   韩莳芳终于起身出列,到大殿正中跪下,双目泛红道:“陛下真龙天子,岂可为臣受辱,臣愿依首辅所言,引颈受戮,还望陛下成全!”   说完,他面朝御座,重重磕头跪了下去。   一朝天子被逼到这个份上,何等窝囊憋屈可怜,一名寒门官员直接摔了酒盏,起身大呼:“卫悯,你如此咄咄相逼,以下犯上,便不怕遭报应么!”   “没错,韩阁老是忠臣,你首辅大人才是窃国奸佞!”   另一官员振臂附和。   兵部尚书姚广义冷喝道:“来人,还不把这两个犯上作乱的乱臣拉下去。”   殿外的京营骁龙卫立刻一涌而入,将两名官员拖了下去。百官本就惧怕卫氏威势,见此情状,更不敢多发一言,一个个如鹌鹑一般缩起脖子。   卫悯再度道:“陛下,请立刻下旨,将佞臣韩莳芳革职入狱,以正朝纲!”   “请陛下立刻下旨!”   诸世家家主齐声道。   天盛帝身子晃了下,半晌,竟抬起头,第一次,以俯视姿态问:“若朕——不答应呢?”   卫悯抬头,嘴角皱纹深刻,一字一顿道:“那老臣,只能以太傅兼首辅身份,替陛下锄奸了。”   “来人,将佞臣韩莳芳给本辅拿下!”   骁龙卫齐刷刷涌入殿中,雪亮刀锋充斥大殿,漫着腾腾杀意。   一直沉默的顾凌洲站了起来,道:“官员犯事,自有三司会审,首辅,你逾矩了!”   卫悯道:“青樾,待拿下奸佞,再走三司会审流程不晚!”   天盛帝大笑。   “好啊,太傅这是要谋反啊。”   “章之豹,有人犯上作乱,你还在等什么!”   章之豹当即拔出绣春刀,喝道:“保护陛下!”   藏在暗处的锦衣卫纷纷亮出武器,站在了天盛帝面前。   双方缠斗成一团,姚广义大手一挥,又有无数骁龙卫涌了进来,锦衣卫毕竟人数少,很快落于下风,唯章之豹一个人还在勉力支撑。   章之豹身上挨了两刀,仍丝毫不退,与一群骁龙卫战在一起。   眼瞧着又一刀要刺进他肋下时,一道人影竟从旁边闪来,挡在他面前,替他挨了那一刀,道:“指挥使快去保护陛下,这里属下挡着!”   章之豹阴鸷双目望着这张有些陌生的面孔,问:“你叫什么?”   对方趁着格挡的功夫咬牙道:“属下西卫所从八品小旗,明棠。”   越老越多的骁龙卫涌了进来,顾凌洲护着天盛帝,厉声吩咐曹德海:“快去看看,后门还能能不能出去?”   曹德海跑着去了,很快跌跌撞撞跑回来,道:“阁老,后门也被堵住了,全是骁龙卫!”   顾凌洲心一沉。   章之豹则领着残存的几个锦衣卫,列成扇形,持刀护在天盛帝面前,防止骁龙卫靠近皇帝。   殿中一片混乱,文官们抱头鼠窜,不少都被误伤。   地上全是锦衣卫的尸体,骁龙卫很快占领了整座大殿,卫悯望着惨然坐在御座上的皇帝,道:“陛下,将韩莳芳交出来吧。”   “今日之事,老臣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韩莳芳站在御座旁,要主动出去,被天盛帝制止。   卫悯吩咐:“去,将韩莳芳拿下。”   “万不可伤及陛下。”   骁龙卫持刀逼近御座,章之豹伤势过重,已经是强弩之末,在骁龙卫上到最高处的台阶时,一道铮然刀鸣,骤然响彻大殿。   “本将军在此。”   “我看谁敢犯上。”   在置身事外,独坐了足足一刻之后,谢琅终于摔了手中酒盏,开了口。殿中兵荒马乱,一片狼藉,唯他所坐案席依旧完好无初,丝毫没被波及。   伴着这句话,他已踢翻长案,将面前一圈骁龙卫撞翻在地。   无匹刀锋出鞘,带着刺耳长鸣。   “待我杀了这满殿的人,再请你喝好酒。”   “去里面躲着,别出来。”   谢琅也终于松开那清瘦的腕骨,提刀立在了殿中。   卫瑾瑜并没有躲,起身,走出案后,自地上捡起一柄染血的长刀,缓缓步上了御阶,在将要走到御座之际,转身,将刀锋向外,道:“臣,誓死护君。”   骁龙卫因对方是卫氏嫡孙的身份,才没有阻拦,见状,纷纷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卫悯冷冷一抿唇,抬了下手。   姚广义立刻高声道:“凡与佞臣沆瀣一气者,全部斩杀。”   “是!”   成百骁龙卫一起涌向谢琅,殿中血光四起。   谢琅仿佛释放了所有力量和野性的猎豹,纵然之前在校场上见识过他的惊世武力,骁龙卫亦在一片片死伤中对那柄仿佛携着鬼神之力的刀刃心生畏惧。   又是铮然一声裂响,无匹刀锋再度裂出一道豁口。   谢琅披头散发,反手将破裂的刀刃插入一名骁龙卫心口。   又有成百骁龙卫涌了进来。   上百闪动着寒光的铁刃一起朝谢琅刺去,一柄寒枪自斜刺里伸来,挑开大半刀刃,竟是裴北辰。   姚广义冷冷一笑,正要挥手,让新一波骁龙卫补上,外头忽然传来犹如无数滚雷经过原野的恐怖声响,紧接着,整座皇宫,包括整座大殿都震荡了起来。   这声音——   姚广义心头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陛下!”   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奔入殿中,高呼:“是定渊侯到了!”   “定渊侯率领北境军来救驾了!”   姚广义双目一缩,面色遽变:“他怎会,他不是——!”   然而这样恐怖的动静,除了北境军玄铁骑,天下间,的确不会有第二支军队有如此威力。   唯一能与之匹敌的,也只有北梁骑兵。   北梁骑兵不会杀到皇宫里来,答案只有一个。   姚广义踉跄了下,情知大势已去,一咬牙,目中露出一丝狠厉,朝卫悯道:“首辅,便是他谢兰峰来了又如何,韩莳芳大奸大恶,谋逆弑君,我姚某人带兵勤王,为陛下报仇,扶雍王继位,老子照样是新朝第一个功臣!”   “来人,还不将那弑君的逆贼拿下!”   他这意思,竟是要混淆视听,当庭弑君。   骁龙卫并未接到这样的命令,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都望向仍沉默站在殿中的卫悯。   外面的恐怖巨响与殿中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片刻后,卫悯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目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本辅只是要清君侧,诛奸臣,何时让你谋逆了。”   “来人,将逆臣姚广义拿下!”   姚广义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首辅,你——”   这间隙,骁龙卫已经一拥而上,将姚广义按在地上拿住。   卫悯面朝御座,展袍跪了下去:“逆臣姚广义曲解老臣命令,现已拿下,请陛下裁夺。”   其他世家家主见状,也连忙附和。   也不知是不是绝地求生,扳回一局的缘故,天盛帝面上病态竟消减了些,望着俯身跪在他面前的人,道:“太傅倒是会避重就轻。”   “太傅既如此心系朕的安危,便请太傅亲自去打开宫门,迎定渊侯入宫吧。” 第099章 惊风雨(十一)   宫门自内缓缓开启。   宫门外铁甲如山,撼天动地。   宫门内,卫悯一身仙鹤补服独立于宫道之上。   卫悯望着铁塔一般无声驻立在夜色中的数百铁骑,视线最终落到为首英武男子身上,道:“到底还是老夫棋差一招。”   “不过你谢兰峰总是能让老夫心服口服。”   “这天下间谁是英雄,谁是鼠辈,老夫还是分得清的。”   “当年你初入上京,便是本辅为你接风洗尘,时隔多年你再入上京还是本辅来迎你也算有始有终吧。”   定渊侯谢兰峰翻身下马隔着宫门,朝卫悯轻施一礼一身玄铁重甲在宫灯下折射出雪亮颜色道:“首辅老当益壮,令人艳羡。”   卫悯道:“你这一礼老夫还是受得的谢侯爷请吧。”   天盛帝已经率领百官在文华殿前等侯。   谢兰峰随卫悯一道来到丹墀之下单膝跪地行礼:“臣谢兰峰叩见陛下。”   那一身铁甲上尚覆着寒霜,天盛帝亲自走下玉阶将人扶起,双手紧紧握住谢兰峰手臂,道:“朕能安稳站在这里,全赖爱卿救驾之功,爱卿当受朕一礼。”   天盛帝倾身要拜,被一只手掌及时扶住。   谢兰峰道:“此乃臣本分,陛下莫要折煞臣。”   天盛帝仍坚持解了自己身上的明黄披风,亲自为谢兰峰披在肩上,道:“爱卿一路奔波,辛苦了。”   又道:“爱卿也许久未见唯慎了吧,今日朕能脱险,他功不可没,爱卿为大渊培养了一个好将军。”   谢琅早在后面立了许久。   隔了两世时光,能够再一次见到父亲面孔,谢琅心潮自是澎湃欣喜,只是人前不好表露出来,上前,按着军中礼仪,单膝跪地,规规矩矩行了礼,道:“孩儿见过父亲。”   谢兰峰看他一眼,道:“起来吧。”   这间隙,锦衣卫已经押了姚广义从殿内出来,姚广义还在破口大骂:“韩莳芳,你这个阴毒小人,老子就是变成鬼也不会饶过你!半年前校场上,京营将领为何半数未到,你难道不比老子更清楚?你设毒计坑害老子,不得好死!”   “狗皇帝,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你怎么忘了,当日是如何坐上这皇帝位的,若无世家扶持,哪里有你今日!”   天盛帝急促咳了声。   曹德海忙另取了一件披风替他裹上,跺脚道:“还不将这逆贼的嘴给堵上,免得污了圣听!”   天盛帝却抬手制止了曹德海。   他迎着疾风立在夜色中,脸色白得如同石膏一般:“不用堵。正好让朕好好听听,朕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到底是怎样一个皇帝。也让列祖列宗听一听,朕到底是怎样一个无用的皇帝。”   群臣默然。   最后还是顾凌洲道:“天冷风急,曹德海,扶陛下回殿里吧。”   曹德海应是,将拂尘往腰间一别,躬下身,扶着皇帝一步步往玉阶上而去。待皇帝走到最高处,百官以卫悯、顾凌洲、韩莳芳、谢兰峰为首,于阶下跪地伏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场酝酿已久的大朝会,因为谢兰峰率领三千铁骑从天而降,皇帝绝地反击,扳回一局,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   这一夜,许多上京城的百姓都听到了铁蹄踏过地面的声响。   谢府府门大开,孟祥领着所有下人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哽咽:“属下见过侯爷。”   谢兰峰一身玄色大氅,披星月而归,于马上笑了笑:“都起来吧。”   “是。”孟祥红着眼站起来,上前熟练握住马缰:“属下给侯爷牵马。”   孟祥在北境侯府当了许多年的管事,年轻时是谢兰峰副将,如今见到旧主,自然激动。   谢琅落后一步。   李崖抱着一只海东青过来,不掩欣喜低声禀:“是雍临和李梧传来的消息,说已经按着世子布置,成功将二爷和苏公子从卫府救出!二爷听闻侯爷平安到京,喜不自胜,正往谢府赶来。”   谢琅点头。   进了主院屋里,谢兰峰在上首榻上坐了,谢琅方撩袍跪落,双膝着地,再度郑重磕头拜了下去:“孩儿见过父亲。”   谢兰峰问:“不怪你爹逼着你来上京成婚了?”   “孩儿不敢。”   谢琅由衷道。   上一世,他不满与卫氏婚事,和爹反目,新婚夜擅自逃离上京,回到北境后,都一直和爹闹着别扭,不肯主动服软,当面遇上,也装作没看见,不肯和爹说半句话,以至于后来谢氏阖族蒙冤,父子阴阳相隔,便是说再多话,爹也永不可能再听见,心中只有无尽悔恨。   如今重活一世,岂会再如上一世一般意气用事。   “长高不少。”   看着壮实不少的儿子,谢兰峰亦感慨万千,用力拍了拍谢琅肩膀,道了声:“起来吧。”   父子二人坐定后,谢琅问了最关心的问题:“爹是如何瞒过卫氏耳目悄悄抵达上京的?”   谢兰峰喝了口热茶,道:“你爹在沙场上征战了一辈子,就算再无能,也不至于被几个杀手逼到绝境。实话告诉你也无妨,为父根本没进平城。”   谢琅意外:“没进平城?”   谢兰峰点头。   “前面探路的斥候发现不对后,为父便绕道而行了,真正进平城的,是游方带的三十散骑。他们一进平城,便遭遇截杀,被逼入山林后,直接杀了马,跳崖逃生,眼下都平安无事。”   游方,是谢兰峰麾下副将。   “为了安全起见,我让人将一切传信之物都收了起来,切断与外界联系,隐蔽行踪,好在你沉得住气,没有乱了方寸。”   谢琅抚膝:“刚开始听闻消息,孩儿的确以为爹真的遭了不测,后来听赵元说那片林子里发现了烧焦的马骸骨,才起了疑心。北郡的战马,都是烈性子,就算是带着主人一起跳崖也不可能原地等着被火烧死,孩儿便猜到,是爹为了迷惑那些杀手才想出的招数。”   谢兰峰叹口气。   “战马何其珍贵,若非实在无路可走,游方他们也不会走到杀马这一步。”   “自然,这回也多亏了你让京南那二营提前接应,否则为父还凑不齐三千铁骑呢。”   谢琅便问:“那二营爹用着可还顺手?”   谢兰峰道:“歪瓜裂枣,勉强一用吧。”   “……”   孟祥恰好从外进来,听了这话,不由笑道:“侯爷眼光也太高了些,世子重组的这二营,这半年可是战功累累,名扬京南呢。”   谢兰峰困惑地瞅了眼儿子。   “其他的也就罢了,你这两个营,为什么取名叫什么飞星、流光,听着与你的格调不大相符啊,与咱们北境军格调也不符。”   谢琅正喝茶,听了这话,直接一口水呛了出来,呛住了嗓子。   谢兰峰越发好奇。   “怎么?真有讲究?”   “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谢兰峰:“什么?”   谢琅便道:“飞星、流光,在诗中都有迅疾之意,孩儿建立这两营,就是要让他们在作战时迅若风雷。”   谢兰峰意味深长看他一眼。   “你最近都开始读诗了?”   谢琅一笑:“是啊,孩儿还读了不少呢,爹要听听么?”   谢兰峰冷哼。   “不用了。你娘总说你把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如今来了上京,倒是出息了,看来这坏事也能变成好事。”   “您是我亲爹么。”   看着自家老爹一副幸灾乐祸面孔,谢琅再也忍不住:“您儿子在这上京城里,九死一生,日日和一群老狐狸玩心眼,其中辛苦,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谢兰峰伸手,揉了揉儿子脑袋,忽道:“对了,你在信里一直让我提防柳氏,还不许老三和柳氏议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琅道:“如果孩儿告诉爹,有朝一日,柳氏会对谢氏不利,出卖爹,出卖谢氏,甚至是用老三的头颅邀功,爹信么?”   谢兰峰用异样目光望着儿子。   半晌,道:“柳氏私底下那些小动作,我不是不知道,但柳氏行商起家,掌握着好几条重要商路,的确能为北境军提供许多便利。”   “我不知你这可怕想法从何而来,不过,身为一军统帅,你爹是不能只凭你一面之词就将人家立了军功的子弟革职查办的,此事,我会让你大哥仔细查证。若柳氏真如你所说,存在不轨之举,自有军法处置。”   “至于三郎和柳氏七娘的婚事,你娘已经设法推了,三郎年纪还小,等两年再议也是来得及的。”   谢琅点头。   上一世,柳氏能在关键时刻反咬谢氏一口,提供谢氏通敌罪证,皆是因为与谢氏有姻亲之谊的缘故,只要能斩断这段关系,柳氏没那么容易矫造证据,以后收拾起来,也会方便很多。   何况,经历过大朝会,如今的卫氏已经今非昔比,想再如上一世一般栽赃构陷谢氏,也不可能轻易得逞,一切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正说着,廊下传来急促脚步声。   崔灏和苏文卿一前一后进来,后面跟着雍临和李梧。   “大哥!”   一见谢兰峰,崔灏双目一红,就要跪下。   谢兰峰把人扶住,道:“行了,这家里就别作这些虚礼了。”   苏文卿随即撩袍跪落,端端正正行了晚辈礼,道:“文卿见过侯爷。”   “快起来。”   谢兰峰打量着苏文卿,见他一身青衫,风采卓然,称赞道:“许久不见,文卿是出落得越发一表人才了。”   苏文卿微微一笑。   “侯爷谬赞。”   谢兰峰:“我与你义父是结义兄弟,你直接唤我一声伯伯便是,不必这般生分。”   “是,谢伯伯。”   苏文卿笑着应下。   接着,雍临和李梧也上前见礼。   谢兰峰吩咐孟祥:“去给二爷他们准备些夜宵。”   孟祥应是。   众人坐定后,谢兰峰问崔灏:“你与文卿都无碍罢?”   “无碍,卫悯只是将我们关在乌衣台上的一间茶室里,并未将我们如何。多亏唯慎筹谋得当,让李梧和雍临扮做杂役潜入卫府,直接在卫府纵了一把火,与外面的亲兵里应外合,将我与文卿及时救了出去。说来,唯慎,李梧和雍临手里怎会有卫府的通行令牌?”   一时,所有目光都看向谢琅。   谢琅道:“是韩莳芳派人送来的。”   “原来是他。”   崔灏恍然大悟。   “陛下这回能化险为夷,这位韩阁老,还真是功不可没。” 第100章 金错刀(一)   大朝会风波到了第二日方显出余威。   姚氏阖族下狱,吏部尚书姜焕因利用京察排除异己、与逆党过从甚密的罪名被革职流放,继任的吏部尚书名刘茂效忠于裴氏。裴氏与卫氏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因为雍王被立为储君一事,算是彻底撕破脸。   刘茂继任吏部尚书后首先将京察中被革职的官员全部起复官复原职。这些官员恨透了卫氏成了裴氏用来攻击卫氏的有力工具,一封封检举书信雪片一般飞向吏部和凤阁,矛头直指卫氏党羽。一大批效忠于卫氏的官员被革职逐出朝堂,勉强能留下的,不是因为吏部开恩而是这些官员临阵投靠了裴氏并愿意主动揭露卫氏罪证甚至是首辅卫悯担任首辅期间重重独断专横的“不法不敬之举”。   然而这些罪证并没能落到实处。因卫悯毕竟是上京第一大世家卫氏家主还是凤阁首辅,先帝临终托孤的顾命大臣普通罪名根本没法撼动其地位除非是如姚广义一般的谋逆大罪。但姚广义谋逆的关键时刻,是卫悯出面制止并命骁龙卫将姚广义捉拿按这个逻辑讲卫悯这个首辅不仅没有参与谋反还护驾有功。   三日后早朝上,卫悯主动上书请辞首辅之位,请求避居府中养病。   天盛帝念及昔日师生情谊,没有答应卫悯请辞要求,但准许卫悯告假休养。凤阁暂时不再添设新的宰辅,一应事务,由次辅顾凌洲与次辅韩莳芳主持。   同时,在大朝会上的有功之臣也得到了隆重封赏,最受瞩目的莫过于定渊侯谢兰峰因救驾有功获封为定渊王。滇南行军大都督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因平定西夷叛乱有功,被破例封为平南侯。   谁都能看出来,大朝会之后,与世家处于天然对立立场的北郡谢氏已经成为皇帝最强大的后盾。天盛帝还要擢拔谢琅比三品昭勇将军更高一级的三品武安将军,统领整个京南大营,最后在谢兰峰极力推辞下,才勉强作罢。   而裴北辰以二十六岁的年龄封侯,在大渊朝也算是史无前例的存在,同时也意味着裴氏以强势姿态,在上京这场政权更迭里占据了主动权。   其他当场护驾的文武官员,包括卫瑾瑜在内,都得了不同程度的封赏。   封赏结束,韩莳芳出列道:“陛下,眼下姚氏一族重要人犯皆已捉拿归案,唯有前任家主姚良玉仍潜逃在外,姚良玉聚集江湖匪类,公然与官兵对抗,还放出话,谁若敢靠近他的清鹤山庄半步,便教他有去无还。”   另一官员:“不仅如此,听说姚良玉还将先帝钦赐的一根金鞭悬挂到山庄大门上,说谁敢越过那道门,便是对先帝不敬。”   在大渊,世家大族豢养卫士死士是常有的事,然猖狂到姚良玉这个地步的,的确罕见。   韩莳芳接着道:“陛下,姚良玉身为姚氏前任家主,公然藐视国法律令,且纵容仆从在京郊大肆圈占良田,惹得民怨沸腾,臣以为,应当加派兵力,尽快将姚良玉捉拿归案,以儆效尤。”   天盛帝掩唇咳了声。   “爱卿所言极是,只是锦衣卫损失惨重,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又重伤难行,依爱卿看,谁能担此重任?”   听了这话,不少武将皆面面相觑,露出闪烁之色。   因姚良玉所住清鹤山庄内外遍布机关暗器,还重金请了许多江湖高手护阵,连精于此道的锦衣卫都接连折翼,无功而返,有的甚至坠入机关中尸骨无存,寻常武将贸然闯入,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众官员视线逡巡一圈,最后都落到两人身上。   一个是新封了平南侯的裴北辰,一个是谢琅。   两人皆目色冷峻而立,裴北辰抬起头时,谢琅先一步出列道:“陛下,臣愿亲自带兵,将姚良玉捉拿归案。”   半年前校场比试,因为姚氏从中作梗,京营将领半数未到,这位世子险些命丧校场,谢琅主动接了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危险差事,官员们并无多少意外。   天盛帝目露赞赏。   “好,卿少年英雄,朕便赐你金牌一块,殿前司玄虎卫任你调遣。”   谢琅领命谢恩。   这时,赵王萧楚珏忽然出列,道:“父皇,儿臣愿意协同谢世子一起,将逆臣姚良玉擒拿归案,往父皇允准。”   雍王萧楚材立在原处,听了这话,隐在袖中的手不由暗暗捏紧。   天盛帝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正巧你也跟着唯慎好生历练一番。”   “奴才恭喜王爷了。”   散了朝,曹德海带着两名小内侍恭候在太仪殿外,同谢兰峰行完礼,指着托盘道:“陛下听闻王爷左腿有寒疾,到了冬日容易犯病,特让太医院赶制了可以缓解寒疾的膏药,遣奴才来送给王爷。”   谢兰峰让近卫收下,俯身作礼,道:“劳公公代本王谢过陛下,风疾天寒,也望陛下保重龙体。”   崔灏与谢琅跟在后面。   等曹德海离开,崔灏道:“陛下倒是有心。”   谢兰峰看着近卫手里那两罐膏药,半晌,说了句:“高处不胜寒。”   三人一道往宫外走。   崔灏道:“听闻那姚良玉的庄子建在半山腰上,宛如一座小城池,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又在暗处布着无数机关暗器,唯慎想要上山抓人,恐怕不易。如今又有赵王横插一脚,这姚良玉倒真成了块人人争抢的宝贝疙瘩了。”   谢兰峰这时方往后看了一眼,问:“从金殿出来就臭着个脸,你给谁看呢?”   谢琅道:“孩儿是不服气。”   “不服气什么?”   “当年大哥若没有出事,今日封侯之人,哪里轮得到他裴北辰。”   谢兰峰直接冷哼一声:“你不服气也让陛下给你封个侯去,光嘴上不服气有何用。”   谢琅道:“我不稀罕这个,只是替大哥不平。当年青羊谷一战,裴氏援兵就在附近,他若及时发兵救援,大哥不会出事,北境军数万精锐,也不会葬送在青州。”   “你不稀罕,挺嚣张啊,裴北辰今日能封侯,是因为他在西南所作所为,的确担得起这个封号,当年青州附近,不只裴氏一家驻军,真要全部追究,你追究得完么?这是大渊天下,不是谢氏的天下。”   “其他人我管不着,但他裴北辰不行!”   “你还越说越来劲了是不是,我听说京察时,你故意当街堵着滇南兵马,强迫裴北辰给你让道,这混账事是你干出来的吧?谢唯慎,你当自己是谁,天王老子么?”   跟在后面的两名副将听出谢兰峰是动了怒,都示意谢琅别再开口。   谢兰峰已道:“等回去后,你给我到院子里跪两个时辰,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   崔灏道:“大哥——”   “不必给他求情。”   谢兰峰淡淡道:“我看他是在上京野惯了,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说话间已到了文极门,文极门旁便是凤阁办公衙署,此刻,衙署前停着一顶暖轿,暖轿旁边站着一个人,一身四品绯色官袍,怀中抱着几册文书,正低声同司吏吩咐什么。   谢琅视线倏地一顿。   “下官见过王爷。”   卫瑾瑜垂袖作礼。   少年郎清清雅雅,犹若清风皎月,夺人眼目。   谢兰峰停下,目光若有所思在卫瑾瑜身上打量了片刻,点头道:“起来吧。”   卫瑾瑜应是。   出了宫门,亲兵第一时间牵了马过来,谢兰峰忽回头看着谢琅道:“你不是已经和人家和离了么?刚刚一直盯着人家看作甚?”   “……”   谢琅面不改色道:“我没有。”   他爹脑门后是长着眼睛么?   谢兰峰严厉打量他几眼,道:“最好是这样。”   “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何恩怨,我们谢氏男儿没有挟私报复的规矩,既已和离,便是两清,别把你那些臭毛病和整治人的手段往人家身上用,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崔灏再也忍不住开口:“大哥,你也太小瞧那卫三了,他的手段和本事,大哥是久不在上京,没见识过,唯慎如何欺负得了他。如今卫氏败落,多少官员都受了牵连,他一个卫氏嫡孙却能独善其身,安安稳稳待在督查院任职,任谁看了不说一句厉害。”   “一事归一事,你们不用替他辩解。”   谢兰峰视线仍落在谢琅身上。   “他什么狗脾气,我还不清楚么,再大的手段,也比不上他的混账。否则好端端的,人家为什么会主动和他和离。”   “他如今这一身臭毛病,全是你们惯出来的。”   散朝后,刑部尚书龚珍匆匆来到了卫氏乌衣台。   “首辅请辞后,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全部转投到了裴氏门下,如今下官在朝中也是举步维艰,怕是帮不了首辅什么。因为谋逆之罪板上钉钉,姚广义的案子眼下由锦衣卫全权审理,刑部是丝毫插不进手,裴氏和韩莳芳沆瀣一气,打定主意要把祸水往首辅身上引,幸而姚广义骨头够硬,扛住了刑,没有攀咬首辅半字。”   “还有,皇帝给裴北辰封了侯,西南兵权算是彻底落入了裴氏之手,以后裴氏只怕会更加变本加厉打压首辅与卫氏。”   卫悯身穿道袍,独自坐在棋盘后,闻言,将手中黑子落于一处,道:“裴氏以为讨了皇帝欢心,就能越过卫氏,成为新的世家统领,殊不知,诸世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帝今日能对卫氏下手,明日就会朝裴氏开刀,焉知老夫今日,不是他裴氏未来,老夫好歹还能善终,他裴氏下场,未必比老夫好。”   “这段时间,你不必再来卫府了。”   龚珍神色一变:“首辅难道真的要任由裴氏凌驾于卫氏之上?”   卫悯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端然姿态:“老夫从不看一时荣辱得失,来日方长,偶尔退一退,又有何妨。”   龚珍迟疑道:“其他事倒好说,只是那姚良玉……”   卫悯再度落下一颗白子。   道:“放心,裴氏不会让姚良玉出事,更不会让他吐出不该吐的东西。”   龚珍点头。   “臣听首辅安排。”   又叹息道:“再过几日便是首辅生辰,下官原本还打算备一份贺礼上门,给首辅贺寿呢。首辅既不许下官再上门,下官便在这里提前祝首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了。”   他直接跪了下去。   卫悯扶他起来,道:“你跟了本辅这么多年,你的忠心,本辅都记在心里。难为你这等时候,还肯站在本辅这边。”   龚珍眼睛一红:“首辅莫要如此说,下官能有今日,全赖首辅提携,下官若有贰心,便真是猪狗不如了。”   “本辅明白,你且回去吧。”   “是,首辅也保重身体。”   卫福亲自送了龚珍出门。   目下大爷卫嵩与二爷卫寅全部待职在家,卫寅道:“往日乌衣台何等热闹,如今竟是清冷寂静,门可罗雀了,世态炎凉,不过如此,所幸云缙和云昊尚未受到波及,仍保留了官位。今年父亲的寿辰,咱们可还要大办?”   “自然要办。”   卫嵩目中闪过一丝阴狠,捏紧酒盏道:“卫氏败落如此,独那个小畜生春风得意,还在早朝上受了嘉奖。父亲寿宴,可不光是给父亲贺寿,咱们卫氏,还要清理叛徒呢!” 第101章 金错刀(二)   从宫里出来卫瑾瑜照常到督查院当值。   刚到政事堂门口,就听里面传来铿锵语调:“阁老,卫氏之罪天下皆知,如今朝中各部都在情理卫氏党羽,咱们督查院如何还能让一个卫氏嫡孙继续当御史这委实有损督查院清誉。”   “没错他堂堂一个卫氏嫡孙当初放着六部职位不要,考取督查院,显然就居心不良。阁老明鉴,千万不能让这一颗老鼠屎坏了咱们督查院这一锅好汤,败坏了阁老一世清名啊。”   另一道声音响起。   “督查院培养一个御史不易也素来不参与党派之争年底事务繁忙革了一个优秀御史短时间内,从哪里再调配人手?”   “杨御史此言差矣人手不够可以往其他各部借调嘛,再不济院中御史也可以适当晚下值一些难不成咱们督查院离了一个御史还能不运转了?”   几个御史正好从廊下经过其中就有和卫瑾瑜不对付的两个老御史。   看着站在政事堂门口的少年郎,一人冷笑:“这脸皮还真不是一般地厚要是换成我,明知自己不招待见,不等着被人赶,便主动离开了,哪儿还能死乞白赖地赖在这儿不走。”   另一人幸灾乐祸附和:“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卫氏一倒,我看他还如何恃宠而骄,为所欲为。”   卫瑾瑜转过头。   少年目光清清冷冷望来,并无多余神色,两名老御史莫名感到一股凛然寒意,气势不足地闭了嘴。   “你、你待如何?”   卫瑾瑜嘴角噙起一丝笑。   “我在想,前阵子二位大人待我这个卫姓之人可谓亲热无比,又是端茶又是奉水,恨不得跪在地上给我擦靴,是不是算我的‘同党’。”   “你休得血口喷人!”   另二人知他故意奚落,脸色阵青阵白。   怒道:“要不是卫氏张狂,一手遮天,吾等哪里用伏低做小、看你一个毛头小子的脸色行事,你目无尊上还有理了?!”   恰好司吏过来送茶水。   卫瑾瑜偏头问:“这是什么茶?”   司吏答:“阁老爱喝的雪烹白梅,刚晾凉。”   卫瑾瑜拿起一只茶盏,倒了一盏茶出来。   在司吏震惊目光中,照着那名还在唾沫横飞的老御史的脸泼了下去。   那老御史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脸的茶叶末,怒极攻心,手指颤颤指着卫瑾瑜:“你敢泼老夫!”   卫瑾瑜眸光冷漠:“我是四品,你是七品,泼你,理所当然。”   那老御史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卫瑾瑜已抬步进了政事堂。   杨清和一群御史恰好从里面出来,众御史瞧见卫瑾瑜,有的心虚有的幸灾乐祸,神色不一,卫瑾瑜视若无睹,只朝杨清轻施一礼,直接进了值房里。   顾凌洲独坐在案后。   卫瑾瑜展袍跪落行礼。   顾凌洲打量少年片刻,道:“刚才不是挺嚣张么?现在又是做什么?”   卫瑾瑜抬眸,目光很平静,道:“我没有犯任何错,年底考核也是全优,按照督查院规章,阁老不能革我的职,否则,阁老便是徇私枉法。”   空气静了静。   顾凌洲问:“还有呢?”   卫瑾瑜道:“我入督查院,是堂堂正正考进来的,不是靠卫氏关系,也不是靠任何人提携,我问心无愧。”   “我说过,会做阁老手中最锋利的刀刃,证明我自己的价值。如今我这把刀,应当还没到要封鞘之时吧。”   说这话时,少年郎微微抬起脸,目光雪亮,眸中是少有的倔强。   顾凌洲无端想到丛林里奔突的孤狼。   卫瑾瑜接着道:“不过,为了避嫌,也为了不损阁老名声,下官愿意请辞司书一职,请阁老另选贤能担任。”   “阁老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告退。”   说完,卫瑾瑜再行一礼,起身出去了。   **   雍王萧楚桓焦灼地坐在包厢里,手里虽握着酒盏,却根本品尝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多时,包厢门打开,一道绯色身影从外走了进来。   雍王如获救星,立刻搁下酒盏站起。   左右识趣退下。卫瑾瑜在案后坐了,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酒,道:“白日人多眼杂,下回殿下最好还是选其他时间。”   “本王自然晓得。”   “本王也是实在没办法了。”雍王目中露出愤恨之色:“今日早朝上的情形,你也瞧见了,卫氏一出事,萧楚珏那个混账便迫不及待地在父皇面前立功争宠。”   “他早不请命,晚不请命,偏偏等谢唯慎主动请命之后才开口,摆明了就是要跟在谢唯慎后面捡现成的便宜。这回若真让他得逞,本王的太子位,恐怕真要拱手送人了!”   雍王的焦灼是实打实的。   准确说,自打大朝会之后,雍王一颗心就仿佛被丢到了油锅里煎。   大朝会上,天盛帝虽然金口玉言说要立他为储君,可大朝会之后,皇帝并未下达正式的圣旨确认这件事,礼部对于册封礼一事也是绝口不提。   雍王镇日处于惶恐之中。   今日早朝,萧楚珏主动请命那一刻,雍王的惶恐达到了巅峰。   如今卫氏败落,裴氏势大,失去了卫氏这个靠山,他又变成了一个生母卑微血脉卑贱的庶出皇子,而有裴氏做靠山的赵王萧楚珏势必会乘风而起、全力争夺太子位。   他与萧楚珏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一旦萧楚珏上位,哪里还有他的活路!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下朝之后,雍王立刻派心腹给他并不十分愿意求助的人——卫瑾瑜送了信。   因眼下除了卫瑾瑜这个亲自毁了他的“罪魁祸首”,他竟再无其他人可以倚仗信任。   “那个梁音,油盐不进,倔驴一头,就是父皇的一条狗,任本王如何示好,都不肯吐露一字内情,父皇近来待本王也是冷冷淡淡,私下里连见都不愿见本王。瑾瑜,你一向聪明,帮帮本王好不好,只要你能帮我保住太子位,待本王登基,这大渊的江山,本王分你一半!”   雍王情真意切道。   卫瑾瑜淡淡一笑。   “殿下不必惊慌,其实此事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雍王:“可萧楚珏这回显然是要借谢唯慎的势,谢唯慎这个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姚良玉的庄子,旁人破不了,此人可不好说。听说连北梁那个李淳阳的神鬼阵法都难不住他。要阻止萧楚珏抢功,谈何容易?”   卫瑾瑜转了下酒盏。   眉目在灯影下流露出些许侬丽颜色。   “也不难。”   “明日,殿下也领着自己的兵马到清鹤山庄拿人便是。”   雍王一愣。   “父皇已经派了谢唯慎和赵王过去缉拿姚良玉,本王无名无份,直接带人过去是不是不大合适?再说,本王那点散兵,如何抢得过谢唯慎?”   卫瑾瑜一笑:“他们是去捉拿姚良玉,殿下又不是,怕什么。”   雍王越发糊涂。   “本王不拿姚良玉,那去拿谁?”   “这就要殿下自己想了。自古说话办事,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可这名头,归根到底都是人造出来的,陛下既没有给殿下这个名份,殿下自己造一个便是。我听说姚良玉痴迷长生之术,在山庄里聚集了一群道士,助他炼制长生之药,甚至以童男童女之血为引。近来京郊发生了好几起婴儿丢失案,殿下若能缉拿妖道,寻回失踪婴儿,那些丢失婴孩的百姓势必会对殿下感恩戴德。殿下既可借势立功,又可给自己营造美名,岂不两全其美?”   这显然是一笔十分诱人且划算的买卖,雍王紧拧的眉峰缓缓舒展。   “好主意啊瑾瑜。”   “可赵王那头呢,难道真就让他白捡一个捉拿姚良玉的功劳?”   卫瑾瑜再度抬袖给自己斟了盏酒,道:“那就要看赵王的运气了。姚良玉是先帝元丰年间的兵部尚书,肚子里藏着不少秘密,不光姚氏的秘密,还有其他世家的秘密,背地里想杀他的人不知几何。押送一事事关重大,中间若是出了差池,譬如路线泄露、囚车不够牢靠,让人犯跑了或死了,负责押送之人,便是吃不了兜着走。”   雍王目光急转,半晌,拊掌喜道:“妙,实在是妙!”   “瑾瑜,你实在是本王的福星。只是如此一来,不仅赵王,那谢唯慎恐怕也在责难逃,你当真对此人没有一点情谊了么?”   卫瑾瑜面无表情饮了一口酒。   “殿下与我相交这么久,还不了解我么。”   “我这个人,素来只认利益,不认人。”   雍王哈哈大笑。   “好,本王就喜欢你这翻脸无情的性子。”   **   谢府,谢琅站在书案前,一手扶案,垂目盯着一张铺满整个案面的东郊地形图研究着。   李崖和赵元一道从外面进来,李崖道:“世子让属下找的人,属下找来了几个,世子可要现在就见?”   谢琅暂时自地图上收起视线:“让他们进来吧。”   “是。”   不多时,赵元便领着五个人走了进来,清一色都是年逾花甲的老先生。   李崖挨着介绍:“这位是赵先生,这位是云先生……都是擅长机关铸造术的,这位云先生,还曾经为江湖第一世家黄家建造过密道。”   五人一起向谢琅行礼。   谢琅抬目一一扫过,问李崖:“公孙昶没找着么?”   李崖道:“属下倒是打听到了公孙大师的居所,可等属下找过去时,旁边邻居说,今日午后,有一辆马车将公孙大师接走了。公孙大师还拜托那名邻居帮他看家,说要外出看望朋友,归期不定。”   谢琅眉峰凝了下。   “可打听到是哪里过来的马车?”   “并未,只听说十分气派,应是位有钱的朋友。”   李崖也深觉可惜。   公孙昶号称上京第一机关大师,世子接了这差事,第一时间便让他去打听此人下落,谁料忙活一日,还是晚了一步。   没了公孙昶帮助,明日围剿清鹤山庄,必然困难翻倍。   谢琅视线落在另外五人身上。   “先把你们各自擅长之事与本世子说说吧。”   五人应是,第一个人刚说完,赵元又从外头进来,道:“世子,赵王也派人送了两个他府中擅长机关铸造术的工匠过来,说希望能给世子帮上忙。”   李崖听了,轻哼一声。   “这位赵王,倒是消息灵通,一听说世子在找擅长机关铸造的人才,立刻就来献殷勤了。”   谢琅沉吟片刻,道:“送上门的,不用白不用,让他们都进来吧。”   赵元应是,立刻转身去叫人了。   **   次日一早,谢琅点了五百玄虎卫精锐,并着昨日挑选出的五名机关大师,往位于东郊的清鹤山庄出发。   到了城门口,赵王萧楚珏已经带着府中兵马在等侯。   萧楚珏和谢琅并不熟,甚至有些畏惧谢琅混不吝的名声,但萧楚珏想和谢氏交好、拉拢谢氏的想法已经很久。   眼下正是绝好时机。   萧楚珏于马上客气地和谢琅见了礼,看着对方远胜于常人的英挺身材和面孔,不大敢往跟前凑得太近,只道:“本王将府中精锐全部带了过来,世子只管当自己的兵差遣他们便是。”   一行人往东郊行进,快到地方时,在前面探路的玄虎卫忽过来禀报:“世子,前方有兵马,似乎是雍王府的亲卫扈从。”   “雍王?”   赵王警惕皱起眉。   “父皇又没给他分派任务,他来此处作甚!”   谢琅吩咐继续前行,让李崖亲自去探。   李崖很快回来:“世子,的确是雍王府的兵马,他们说是跟着雍王过来捉拿清鹤山庄里的妖道的。”   “妖道?”   “是,听说姚良玉在清鹤山庄聚集了一大批道士帮其炼制长生之药,甚至以刚满月的童男童女血为药引子。”   赵王冷笑一声:“他早不查证,晚不查证,偏偏挑今日查证,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再说,就算那婴儿失踪案真与清鹤山庄有关,也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哪里轮到他过来查证。”   李崖迟疑片刻,却是看向谢琅,道:“雍王的确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同行的,还有督查院的卫御史。”   “今日一早,有丢失婴儿的百姓实名到督查院状告姚良玉及清鹤山庄。雍王听闻此事,主动帮忙查案。”   清鹤山庄位于半山腰,此刻,山下已经聚集了大批兵马,正是雍王带领的雍王府扈从。   因忌惮山上设有机关,士兵们并不敢太靠近庄子。朝阳缓缓自山顶升腾而起,为整座山庄渡上一层灿烂金色,也将悬挂在山庄大门上的那根金鞭映照得越发灼人眼目。   雍王并未骑马,而是身披铠甲,和卫瑾瑜一道立在队伍前方的空地上。   这时,马蹄声自后响起,谢琅领着玄虎卫到了。   殿前司和雍王府的兵马一遇上,双方眼底都有警惕和敌意,赵王随后带着赵王府兵马赶来,空气里已经可以擦出火星。   赵王先冷哼一声,道:“萧楚桓,本王与谢世子奉父皇之命前来缉拿朝廷要犯,还不让你的人让开路。”   雍王站着不动:“你自抓你的人,本王也有本王要办的公案,父皇让你缉拿嫌犯,也没说不让本王缉拿妖道。左右姚良玉就在庄子里,又跑不了,倒是那些婴孩,羸弱年幼,此刻身陷囹圄,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损害的是父皇名声,赵王可担待得起?”   “你——!”   赵王被气得说不出话,只能看向谢琅。   谢琅冷眼看了许久的戏,此刻终于抬起两道犀利剑眉,道:“既然都是为缉拿要犯而来,何必伤了和气,依我看,咱们不如精诚合作。如何,卫御史?”   谢琅视线直接落在那道绯色身影上。 第102章 金错刀(三)   两人特殊关系在场人都明白。   空气静了一瞬。   卫瑾瑜转过身,徐徐一笑,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合作也要讲究先来后到。合作可以,但攻破山庄之后,我们要先进去。”   “三公子你这要求就有点过分了吧。”   赵王立刻警惕兼不满开口:“姚良玉是朝廷钦犯干系重大你们先进去,若是一个不慎让他跑了,谁担得起责任。”   赵王嘴上如此说,实则是防着雍王趁机拿下“攻破清鹤山庄”这桩头功,且以雍王为人说不准还会顺便拿了姚良玉将所有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   卫瑾瑜:“在下也是奉命办事那些婴童情况危急若出了事,下官同样担待不起。”   “也不是没有两全之法。”   谢琅再度开口还是看着卫瑾瑜。   “清鹤山庄内同样危机重重布满机关,若是摸不清情况贸然进去便是送死。不如这样我们一起进进去后我派一队人帮着卫御史一起去解救那些婴孩妖道也可顺便帮你们拿了,如何?”   卫瑾瑜似在思索。   赵王直接反对:“本王不同意。世子咱们总共就带了五百玄虎卫,若再分出兵力给旁人,如何斗得过姚良玉豢养的那群江湖高手。再说,这所谓合作本就不公平,世子与本王带来的兵马皆是殿前司精锐,还有专门破解机关术的大师,就算不与旁人合作,也能破了庄子,将人犯缉拿。倒是卫御史,难道只凭几个督查院的司吏和雍王府散兵就想攻破清鹤山庄么?”   “散兵?”   这下换雍王冷笑:“本王带出来的这群‘散兵’,曾经在猎苑为父皇猎到过猛虎,受过父皇亲口嘉奖,你赵王府这群兵马,又有何功绩?”   “其实赵王殿下所言不无道理。”   卫瑾瑜这时再度开口,嘴角轻扬,淡淡一笑,道:“有殿前司精锐和谢世子坐镇,在下站在此处,的确有些自不量力了。”   “殿下既如此自信,那下官不才,便等着跟在世子和殿下后面捡现成的了。攻打山庄之事,就有劳二位了。”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带着司吏往一边空地上走了。   雍王沉吟片刻,像是努力压下不甘,竟也一挥手,让雍王府兵马退后,让出中间道路。   赵王见雍王府兵马果真老老实实退到了不远处的一侧树林里,冷笑一声,驱马上前,十分客气同谢琅道:“世子先请。”   谢琅抬了下手,玄虎卫迅速沿着山腰线,将整座山庄团团围了起来。赵王府兵马紧随其后。   谢琅自己没急着上前,而是先取出清鹤山庄地形图,将李崖、赵元和几名玄虎卫召到跟前,吩咐了一通。   众人领命,如影子般四散分开,迅速没入山谷之中。   谢琅合上地图,翻身下马,大步往雍王府士兵所在树林走了过去。   卫瑾瑜正靠在一棵树上,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果然看谢琅抱臂站在前面。   谢琅笑了笑,道:“怎么,这就生气了,我说话算话,待会儿攻破庄子,保证先帮你救人还不行么?”   卫瑾瑜一扯嘴角:“不需要。”   谢琅:“怎么,不信我?”   卫瑾瑜:“世子要卖我人情,不如先等攻破了庄子再说。”   谢琅点头。   “行,等着吧。”   他突然伸手,往卫瑾瑜肩上摸去。   卫瑾瑜冷冷看他。   谢琅手指轻轻一拂,收回手,指间多了片蜷曲焦黄的叶子。   这小小一片枯叶,只是在他肩膀上落了片刻,也仿佛沾染上了些许莲花的清香。   谢琅把玩着叶片,忽道:“你今日过来,当真是为了办案么?”   卫瑾瑜羽睫轻轻一扬,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不是为了办案,难道为了郊游么?”   “郊游不至于。”   谢琅指腹碾着叶片,眼底满是探究:“只是时机实在太巧合了,由不得我不多想一些。而且,雍王赵王相争已久,你突然如此热衷帮雍王,难道是打算帮雍王当上太子么?”   卫瑾瑜反问:“怎么,你觉得赵王更有希望?”   谢琅:“你知道,这不是重点。”   “哦?那什么是重点?”   “我还没想到,不过,我知道你卫三公子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与帮雍王相比,我更好奇雍王能带给你的好处。”   清鹤山庄位于半山腰,且三山环抱,在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典型的易守难攻,再加上山庄内外机关遍布,谢琅一开始就做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然而这持久战的难度依旧出乎谢琅预料。   李崖、赵元带着几名轻功出众的玄虎卫探过一轮地形后,果然触动了许多机关,赵元还险些被暗箭所伤。   李崖记忆力出众,回来后,迅速将见到的机关布置和样态在图纸上画了出来,交给那五名机关大师研究。遇着模糊不清的地方,就接着去探。   在堪堪探了三轮之后,外围机关布置才有了完整的雏形。   五名机关大师围在一起,对着一张张新鲜出炉的机关图纸激烈讨论,面上有兴奋激动,也有紧张,因为他们难得见到如此设置精巧的机关,有的甚至只存在于书本上。   但随着时间推移,惊喜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变成了苦恼与焦灼。因整整一个下午时间,五名机关大师围在一起,只破解了最外围三分之一的机关。   越是靠近山庄,机关越是精巧难解。   “此物瞧着像‘黄雀’,但与‘黄雀’又不完全相同。”   “还有此物,与多年前江湖上流传的‘化尸水’十分相似,清鹤山庄里,难道还有这样邪门的东西么……”   “‘化尸水’好歹还有个具体形态,这种散播在空气里,无形无色无味,却能引来毒蜂的花粉才最是危险……”   谢琅立在一边,眼瞧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偏头道:“到了夜里更危险,入夜之前,必须有对策。”   众人面有难色,然而对上谢琅犀利面孔,又不敢直接抗议罢工。只能委婉道:“世子,非是吾等不尽力,实在是这些机关毒药太可怕了。若是单纯拆除机关,还不算太难,可一旦动机关,就能触发藏在暗处的毒药,一个不慎,便是尸骨无存呀。”   “不能先配制出解药么?”   “世子有所不知,这些毒药,有的连江湖上已经失传许久,有的药性不明,便是请个神医过来,恐怕也不能几个时辰研制出来解药。”   “道理我明白。”谢琅:“只要是人造的东西,总会有弱点,既然解不了,就想办法避开。”   众人只能继续焦灼研究。   “要是公孙昶在就好了。”   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立刻有人不屑反驳:“那家伙恃才傲物,又目高于顶,本事没多少,惯会给自己营造名声,来了还不够添堵添乱,亏得你还惦记他!”   夕阳彻底沉下,这时,幽深一片的山庄里忽然亮起点点明灯,如银带一般在半山腰蜿蜒铺展开。紧接着,丝竹之声自内传来。   李崖皱眉:“这姚良玉也忒嚣张猖狂,明知官兵围了山,竟然丝毫不慌,还故意弄这些声响挑衅。”   “谁让人家有本事呢。”   谢琅意味不明道了句,忽然偏头,往不远处树林里望去。   准确说,不仅谢琅,连不少玄虎卫和那些正火急火燎钻研机关的老先生亦忍不住搜寻着看了过去。   这头山庄久攻不下,那头,雍王府的士兵竟是在树林里烤起了野味,一阵阵肉香穿透空气林木浓烈飘来,让这边已经忙活了一下午的人简直要馋得流口水。   赵王府士兵亦未能幸免。   只是畏惧赵王脾性,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李崖舔了舔唇,和谢琅建议:“世子,要不咱们也先吃点填填肚子……”   谢琅看他一眼,李崖立刻吓得闭嘴。   谢琅再度抬眼望去。   树林里支着一个不小的火堆,一群人正围着火堆坐着,有雍王,雍王府谋士,侍卫统领,自然,还有那一抹十分显眼的绯色身影。   那人正动作优雅地拨弄着一只烤野兔,绯色官服被火光渡上一层朦胧惊美颜色,暗夜里,唯那一段雪白的颈格外引人注目。   虽然看不到脸,可从动作与偶尔偏头与人说话的姿态来看,分明是嘴角含笑,言笑晏晏的模样。   赵王萧楚珏也饿着肚子耗了一下午,他没料到,姚良玉这座清鹤山庄竟比传闻中还要坚固危险,连谢琅这样战功彪著恶名在外的人物都被阻在了山庄外,而非想象中的势如破竹。   萧楚珏养尊处优惯了,在战场上的经验,甚至连雍王萧楚桓也比不过,寒冬腊月的恶劣天气,如此在京郊山上吹了一下午的冷风,他可谓又冷又饿。   而他奋力捉拿钦犯、忍饥挨饿的功夫,雍王府士兵竟然优哉游哉在隔壁烤起了野味。   不消说,肯定是萧楚桓的主意!   萧楚珏直接发话:“把帷帐拉起来,谁敢动摇军心,本王第一个不饶他。”   赵王府士兵登时不敢再乱看,匆匆去扯帷帐。   萧楚珏本人则来到谢琅面前,原本满肚子疑问,然而对上对方犀利冷峻的面孔,和过于高大的身材,满腔疑问没来得及倒出来,又吞回了肚子里。最终只是客气问:“本王那里有现成的酒食,世子可要过去同用一些?”   “不用。”   谢琅视线仍盯着树林那边,忽定在一处,问李崖:“那是何人?”   李崖跟着望去,只见雍王府一众幕僚中间,坐着一个手握羽扇,身穿青色文士袍,腰间挂着一个酒壶,这样寒冷的天气,竟胸口坦露,举止放荡不羁,此刻正举着一整只烤兔腿,大快朵颐,不时解下腰间酒壶灌上一口酒。   “这是——”   李崖越看越觉得眼熟,突然想到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副画像,展开,比对着那人看了又看,诧异道:“公孙昶?!”   “他怎么会在此处?!”   谢琅放下臂。   “看来,是咱们轻敌了,这合作,是不能不谈了。”   谢琅大步往树林里走去。   赵王惊疑不定站在原地,问李崖:“那人当真是传闻中的上京第一机关大师公孙昶?”   李崖答:“和画像一模一样,尤其是脸上那颗痣,错不了。”   赵王暗暗捏紧拳。   他千算万算,竟还是被萧楚桓给摆了一道。   这功夫,谢琅已经走到了篝火旁。   “谢世子?”   雍王第一个起身,热情打招呼。   谢琅道:“殿下这里的野味十里飘香,实在令人馋得不行。”   雍王大笑一声。   “能得世子欣赏,是他们的荣幸,世子快请坐。”又吩咐:“来人,快去给世子取坛好酒来。”   谢琅环视一圈,直接在卫瑾瑜和另一名雍王府幕僚中间展袍坐下。   那幕僚一惊,连忙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卫瑾瑜瞥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偏头和旁边另一人说话。   雍王亲卫将酒奉上,谢琅道:“殿下好兴致,出门办案,还带着好酒。”   “让世子见笑了。”   雍王一派豪爽:“本王带的这几个歪瓜裂枣,几斤几两,本王心里比谁都清楚。本王料定他们没那本事攻破山庄,搞不好要在山里过夜,特意带了这些酒给他们暖身用的。”   谢琅启开酒坛,喝了口,赞叹:“罗浮春,上等好酒,殿下豪阔。”   “不过殿下实在太谦虚了,殿下既然能请到公孙先生来助阵,可谓智珠在手,如虎添翼,攻破区区一座清鹤山庄,不在话下。倒是在下无头苍蝇似的忙活了一下午,让诸位见笑了。”   被他一语戳破,雍王也不尴尬,反而如常笑道:“世子言重了,本殿下与公孙先生也是偶然相见,一见如故。公孙先生与本王一样都是性情中人,本王只是顺路邀他来东郊一游,并未想过靠公孙先生来破阵。听说世子也找了不少机关大师,加起来怎么也比一个公孙先生强吧。”   “而且,今日本王主要是来帮助卫御史破案的,卫御史没有发话,本王是绝不敢妄动。再说,本王那皇弟,也看不上本王这些散兵。本王也想通了,这天下间有聪明人,必然就得有本王这样的愚人相衬,本王有自知之明啊,便也不抢那风头了,免得闹笑话。”   谢琅笑了声,又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卫御史,谈谈?”   他把玩着空酒碗,终于转身,看了眼身边人。   卫瑾瑜正慢条斯理吃一小片烤兔肉,旁人都是大快朵颐,独他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肉一片片割下,那徐徐优雅的模样,不像在吃烤兔肉,倒像在□□美的鱼脍。   “谈什么?”   卫瑾瑜继续割着肉片。   这回割下一片肉,并未自己吃,而是递给了斜对面的公孙昶。   公孙昶揩揩油手接过,很是受用道:“多谢三公子。”   谢琅看得扎眼。   面上不动声色道:“自然是谈谈咱们如何精诚合作。”   卫瑾瑜继续不紧不慢割第二片肉。   “在下只带着两个司吏,势单力薄,不成气候,怎能与世子麾下精锐相比,这合作又从何说起。”   “是我谢某人有眼不识泰山。”   谢琅盯着那匕首锋利刃面切开烤得焦黄滋滋冒油的表皮,将薄厚均匀的一整片兔肉切下,动作堪称漂亮。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带来的那五名机关大师,只破了外围三分之一的机关,眼下已经陷入僵局。再这么耗下去,就算耗到明天晚上,他们都未必能找到解决之法。”   “是么?”   “世子天纵英才,雄姿英发,都束手无策,在下更爱莫能助了。”   卫瑾瑜将新切下的兔肉递到旁边督查院司吏的碗里   对方十分不好意思道:“下官自己来便可以,怎么好一直麻烦卫御史!”   卫瑾瑜微微一笑,道:“无妨,左右我闲着也是闲着。”   公孙昶在对面道:“卫御史,能否再给在下一片?卫御史切的肉,肥瘦相间,薄厚匀称,实在深得吾心!”   卫瑾瑜欣然应下,举起匕首,要切第三片肉时,旁边直接伸过来一只手,将匕首拿了过去。   “我来给公孙先生切。”   谢琅看着卫瑾瑜,道。   公孙昶“啊”一声:“这这,这如何好意思。”   谢琅手起刀落,已又准又快割了一片肉下来。   公孙昶看着那片崎岖不平毫无美感可言的肉,显然不是特别满意,然而碍于谢琅威势与那双如冷剑一般颇压迫的眉眼,还是接了过去。   谢琅另切了一片薄如蝉翼,色泽几近透明的肉片,递到卫瑾瑜面前。   卫瑾瑜看了眼,没立刻接。   公孙昶看看那片肉,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肉,忽然觉得有些不香。   “我同意你们先进去,如何?”   谢琅道。   这话一出,雍王立刻抬起头,视线落在卫瑾瑜身上。   众人注目下,卫瑾瑜终于慢悠悠接过肉片,道:“成交。”   公孙昶的突然出现,显然让其他五名机关大师颇是忌惮。   众人一起站在山峰前,卫瑾瑜道:“接下来就有劳公孙大师了。”   “好说好说。”   公孙昶摇动羽扇,打量着对面伏卧在夜色中的山庄,啧啧感叹:“不愧是天下第一庄,果然奢豪。”   谢琅站在另一边,道:“我的人已经将所有机关位置和形态一一标注下来,大师可要先瞧瞧?”   “世子好效率。”   公孙昶称赞着,顺便接过了李崖递来的图纸。   谢琅道:“山庄外散布着许多致命毒药,比那些隐在暗处的机关更防不胜防,眼下已经入夜,危险加倍,想攻破山庄,恐怕最早也要等到明日了。”   公孙昶盯着图纸看了片刻,却是道:“世子此言差矣。”   “依在下看,这夜里,才是攻破此山庄的最佳时机。”   其余五人皆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向公孙昶。   一人忍不住道:“公孙昶,世子是奉命捉拿朝廷钦犯,事关重大,眼下可不是你吹牛皮的时候。那些毒药,无形无味,白日里尚难以分辨,夜里贸然靠近,岂不是送死!”   “没错。你要送死自己去,别拉着我们陪葬!”   独卫瑾瑜道:“先生既如此说,想来自有道理。” 第103章 金错刀(四)   “还是卫御史慧眼独具呀。”   公孙昶摇扇一笑:“这世上越是烈性的毒,浓度越高,除了璋毒这等天然毒素其他人为制造的毒药,想要在空气里经久不散,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这清鹤山庄外散布的毒药才会借助风与花粉、甚至是毒蜂之力。可即便是花粉这山里的花也是有限的一朵花,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源源不断往外散播花粉。”   “夜间看似危险,依某看,倒是机会!”   其他五人面面相觑,几乎齐声质问:“这世上毒花毒草种类繁多各有习性你怎就确定这些毒花夜里散出的花粉少?”   “眼睛看不出来可以用脑子看。”   公孙昶将羽扇往对面一指:“那座山名承阳山,山如其名坐北朝南地形优越,清鹤山庄恰好又建在南面山腰上能在其附近旺盛生长的毒花必然喜阳凡是喜阳的花无论毒花还是神花到了夜里,都会减缓生长保护枝叶花蕊。而近来连降大雪,一入夜,山间湿气最重,粉粒无风难动,便是再厉害的毒粉,也很难大面积扩散。”   他有理有据,徐徐道来,另外五人一时找不出证据来反驳,便道:“即便如此,也只是证明毒粉扩散速度变慢而已,并不能证明空气中没有毒粉,说不准毒粉混在湿气之中,会加剧毒性。”   公孙昶竟也点头。   “道友所言不错,的确有这种危险性。”   “然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他卖了个官司,却不接着往下说了。   一直沉默的谢琅忽道:“没错,的确有一个办法。”   其余人皆看向他,包括赵王与雍王。赵王问:“世子所说方法是指?”   少年将军眉眼犀利若寒剑,沉沉盯着那座丝乐环绕的山庄,慢慢吐出两字:“火焚。”   “火焚?!”   这下不仅赵王雍王,连那五名机关大师都霍然变色。   “世子,这这这,这如何使得,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是啊,纵火焚山不是小事,万一弄巧成拙,激怒了那姚良玉可如何是好。”   “而且一旦火势蔓延起来,咱们行动也受阻,很容易触碰到机关。”   众人议论纷纷,卫瑾瑜道:“在下倒是觉得,谢世子这法子可行。要焚毁这等毒物,夜间的确是最佳时机。”   这话若换作旁人说也就罢了,出自卫瑾瑜之口,众人不掩惊讶与意外。   卫瑾瑜:“一则,白日里花粉散播在空气中,漫山遍野都是,若用火焚法,可能会加速花粉传播。夜里湿气虽重了些,但花粉都被压在湿气之下,只要这把火足够快足够烈,毒物来不及扩散,便可被焚为灰烬。”   “二则,这区区一座山庄,又非化外之地,姚良玉有恃无恐,敢在此布下重重机关,无非是借助山川树木遮掩,焚掉这些障眼之物,方能看清底下到底藏着哪些怪物。”   公孙昶优哉游哉听着,笑着点头。   “卫御史所言,正合吾意!”   “当然,还有一个最切实际的好处,山间如此寒冷,放把火,咱们也能好好暖和一下。”   此人放浪不羁惯了,没人理会他这冷笑话。   卫瑾瑜道:“只一点,若要放火,需先确认这方圆数里内没有百姓居住。”   “这是自然。”   谢琅接过话。   “白日我已命人提前探查过,也和当地州府官员确认过,这整座山头和附近田庄皆是姚氏属地,因为山上布有打量机关,附近并无百姓居住。”   公孙昶一拊掌。   “如此,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赵王迟疑道:“还有一个隐患,如果直接用火焚之法,会不会一个不慎,把姚良玉的庄子也烧了,届时人犯出了差池,如何向父皇交代。”   “不会。”   卫瑾瑜明显带着讥嘲开口:“姚良玉最是惜命,这庄子建在这等崎岖之地,必有充足的应对大火的法子,否则夏日里一道雷劈下来,都可能把他这辛苦经营的宝地烧成灰。”   “说不准待会儿火烧起来,他还得帮咱们灭火呢。”   公孙昶大笑插话:“御史这话真是妙哉妙哉。”   计策已定,接下来就是具体执行。   谢琅先命李崖和赵元去准备引火需要的桐油和松火,公孙昶负责将机关破解之法一一列出,传授给十名玄虎卫都头,再由这些都头传授给所有士兵。   赵王府与雍王府士兵分别从左右侧方掩护胁从。   李崖道:“赵王与雍王不睦,世子把左右侧方都交给他们,会不会太冒险了?”   谢琅:“正因为他们不睦,我才让他们分守左右方。赵王与雍王互相较着劲儿,谁也无法容忍对方摘得头功,必会倾尽全力以赴。”   山庄内,丝竹管弦,灯火通明如昼。   姚良玉身着道服,和一群同样身穿道袍的道士们聚在一起,面色酡红,纵情宴饮,姚良玉怀中还抱着一面精巧小鼓,喝到尽兴处,他便击鼓而歌,须发皆张,宛若雄狮吼叫。   “道君真是好胸襟!”   “那还用说,道君可是先帝爷钦封的镇国大将军,自然气概豪迈,那条麒麟金鞭便是最好印证。”   道士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着。   姚良玉痴迷丹术,“道君”这个称号,便是他自封,据说是因为某日睡梦中,姚良玉梦见仙人赠他丹书三卷。如今连山庄里的下人也如此称呼他。   “道君,道君!”   仆从自外匆匆进来。   “对面官兵似乎开始行动了。”   姚良玉眯眼击着手鼓,丝毫不慌,面上满是桀骜不屑。   “蹲了一天,再不活动活动筋骨,怕要冻死在这山中了。”   “这山中的怪兽,向来都是昼伏夜出,晚上出来吃人。本君这庄子便如猛兽,如今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那些自不量力的猎物主动偷网呢。传令下去,今夜本君要彻夜欢饮,珍馐添满,歌舞再起,谁也不许停!”   众道士齐道:“道君好气量!”   也有人说:“道君,听闻此次朝廷派来的是北郡谢氏之子,此子名声不大好,可功夫谋略没得说,在战场上也是出了名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道君也得防着一些呀。”   “北郡谢氏?”   姚良玉冷哼一声。   “本君当年征战沙场时,他谢兰峰还在北郡喂马,给人当马夫呢。”   “区区一介寒门军户,如今仗着皇帝抬举,也想从世家口中分羹,也不怕身上的马粪味儿把那金銮殿给熏坏了!”   “本君连谢兰峰都不放在眼里,岂会在意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众人哈哈大笑。   仆从见状,也识趣退下,不敢再打扰主人雅兴。   今日天边只有一弯残月,月光被一层乌色的纱罩在云层后,只偶尔漏下几缕银光。苍幽不见五指的密林里,一道道乌色人影犹如鬼魅,沿绳索攀援而上,一面拆卸隐藏在暗处的机关,一面接着山石匕首之力往上攀爬。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第一丛火光自密林深处燃起,如火星一闪后,冲天火焰犹若火龙窜起,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   两个负责守门的道童用力揉了揉眼,疑是看错,待那火龙以煊烈破竹之势将半面天际都灼得通红,天空仿佛烧起了火烧云一般,两人方遽然变色,迅速往宴会厅方向奔去。   “道君,道君,不好了,着火了!”   “起大火了!”   这时,山庄里的仆从都看到了天空中诡异的红色,也在道童惊慌的呼喊中后知后觉意识到那红色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时,惊呼声四起,整个山庄都乱成了一锅粥。   宴会厅里,姚良玉和道人们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姚良玉摇摇晃晃站起,正要后面大殿里去看自己的丹炉,山庄管事便冲了进来。   “放火?!”   不仅姚良玉虎目圆睁,歪倒在地上、榻上的道人们也都一个激灵,吓得酒意全消,慌忙爬起。   “道君,没想到此子竟想出如此阴狠歹毒,他这是破不了道君布下的龙门阵,便打算将道君活活烧死交差啊。”   “道君,这庄子里全是道君心血,还有那长生丹,道君务必想个法子才是……”   姚良玉阴沉着面尚未说话,道人们先慌了起来。   他们贪慕富贵不假,可也不想为了那点富贵荣华,把命葬送在这里。   姚良玉一时意外之后,却是迅速恢复泰然之色,冷笑一声,道:“区区一点火,就想焚掉本君,痴人做梦!姚长,启动水阵!”   姚长,即姚氏家奴,也是眼下这座庄子的管事。   “是,是。”   姚长迅速领命去了。   姚良玉宽大道袍一甩,当先走了出去,披头散发,声若长啸:“本君要亲眼看着他们成为本君饕餮儿腹中之餐。”   众道人面面相觑,只能战战兢兢跟了上去。   庭院里,所有仆从已经被姚长召集过去启动水阵,顷刻,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巨大的机关启动声自山庄四面响起,紧接着,竟是在这寒冬夜里,响起溪流奔涌之声。   连常出入此间的道人都惊疑不定。   “道君,这是——”   姚良玉道:“是本君蓄夏雨为池,教人精心打制的共工水阵!”   这名字一听就了不得,众道人肃然起敬,听着这怪物出动一般的动静,心中的惊慌竟也少了些。   很快,那些冲天火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四下只闻河流奔涌之声。   姚长在一边解释:“这不是普通的水,水中有道君亲自研制的‘蚀骨水’,凡有触碰者,皮肤溃烂,直到成为一堆白骨。”   道人们面上敬仰之色愈重。   姚良玉问:“长生丹炼制得如何了?”   一名道人立刻答:“只需今夜子时,加入最后一味药引,便可药成。”   “道君放心,那些药引,精养了这些时日,已经全部准备妥当,等待入药了。”   姚良玉颔首称赞:“做得很好。”   山庄外火势已经全部被扑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万物蛰伏,安静以至有些诡异的静。   也不奇怪。   蚀骨水过处,别说人了,这山间的一切草木生灵都断无活理。   姚良玉眉间带着睥睨一切的傲慢,袍袖一挥,转身往回走,继续未尽的宴饮,然而就在这时,这死寂之中,突然迸发出一阵令人胆破的喊杀声。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是这种可怖声响。   姚良玉万年不变的面上终于出现裂痕,而这一霎功夫,山庄大门,已被巨物自外轰然撞开,变作两片废木,在风中哀嚎着摆动。 第104章 金错刀(五)   “怎么是你?”   看着施施然走进来的卫瑾瑜与雍王姚良玉露出明显意外色。   他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毒辣辣落在那一身绯色的少年郎身上。   哼道:“朝廷派来缉拿本君的,不是北郡谢氏子么?怎么变成了你们?”   卫瑾瑜嘴角弯起一点弧度。   “因为道君这条命值钱人人都抢着要呢。”   这等情形下,这样的话绝对称不上恭维,倒是带了嘲讽与奚落之嫌。   姚良玉上上下下将卫瑾瑜打量一番:“早听说卫氏出了个数典忘祖的孽障牙尖嘴利巧言令色如今一看,还真是名不虚传。”   “可惜呀,这齿再坚,嘴再利,骨头也只有那点斤两。眼下你们距老夫只有一箭之遥你们敢往前走一步么?”   卫瑾瑜垂目往地面扫去似乎在揣测这短短一箭距离下方到底隐藏着多少机关。   雍王则道:“姚良玉,本王既能踏平你这座山门便能踏平你整座庄子负隅顽抗是没有意义的。你若识相,不若乖乖束手就擒!”   姚良玉仰天大笑。   “真正该束手就擒的是尔等才对吧!”   “尔等当真以为本君这清鹤山庄遗世独立这么多年只靠外面那层空壳么。”   卫瑾瑜还在用眼睛寸量着口中道:“在下只在书中听过‘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道君地下这玄机看来可那始皇宫殿媲美。”   姚良玉神色洋洋,袍袖被风吹得鼓荡开来配上那一头披散着的长发,倒真有了几分冯虚御风的仙人气质。   他道:“你这小孽障,倒是个识货的。”   “本君今日心情好,原本可以放你们一马,可惜呀,你们放火烧山,不仅扰了本君清净,还焚毁了本君细心栽培的宝贝,破坏了本君的心情,本君就是想发善心也不可能了。不过,本君可以给你们一个选择死法的机会。”   卫瑾瑜终于抬起头。   “道君既然觉得这座庄子可以与始皇宫殿媲美,那可知晓,始皇那座宫殿,最终也是焚于烈火之中。”   “这世上再坚固之物都有弱点,道君这座庄子,抑或说道君本人,弱点又是什么呢?对于朝廷缉捕,道君如此有恃无恐,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这座庄子么?”   姚良玉双目轻轻一眯,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卫瑾瑜。   那目光像既是在看卫瑾瑜,又像是透过那张脸,在看另一个人。   半晌,冷笑一声:“凭你一个数典忘祖的小孽障,也敢来本君这里套话?你想焚了本君的庄子,也得有那个本事,你的火在何处,烧得起来么?”   他话音方落,一箭忽若流矢,破空而来,呼啸着掠过浓稠夜色,也掠过姚良玉和众道人的头顶,疾风似的,直直往山庄后方飞射而去。   虽然只是流星一闪的功夫,然而那一箭的摄人威力以及在空气中带起的余响,却教人汗毛直竖,魂飞胆寒,几乎所有人都在想:这究竟要何等的臂力,才能射出这样惊世一箭。   刺耳呼啸之后,那箭便消匿了踪迹,似乎只是震慑之用。   “本世子这一箭,尔还满意?”   一道慵懒声音自外响起,透过洞开的山门,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身着玄甲,手挽铁弓,寒剑一般高踞在马上的少年将军。   众道人又是一阵胆寒。   这样高的山坡,竟有人可以策马上来!   外头火把攒动,兵马齐聚,却只是停在山庄外,并不越过大门。   姚良玉武将出身,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一箭的实力与威力,他目中讶色一闪而逝,显然没有料到,被他踩入尘泥的北郡谢氏,十多年过去,在北境风沙与北梁铁骑磨砺下,竟已磨炼出如此恐怖杀伤力。   难怪皇帝敢如此有恃无恐。   那一箭——   姚良玉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突然,有什么东西自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道君,道君!”   仆从慌张的声音自后焦惶传来。   “道君不好了!丹炉,丹炉——”   姚良玉霍然转身:“丹炉如何?!”   他怒目圆睁,仿佛恶神,仆从一时被吓坏,竟脚一软,跌落在地,哆嗦着说不出话。然而已经不用说什么,因山庄后方突然冒起冲天火光。   “丹房外面着火了!怕会殃及丹炉!”   仆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补全了后面的话。   “杀了他们!”   姚良玉撂下一句,转身大步往后殿急急走去,随着他指令,齐刷刷数十道黑影自暗处现身,一字排开,显然就是他重金豢养的死士与江湖高手。   众道士鹌鹑一般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雍王已高声下令:   “来人,将这群妖道给本王拿下!”   埋在地下的机关也如同怪兽一般,破土而出,射出一道道暗箭,或是其他暗器,雍王府兵马竟一时不得前进。   公孙昶带着五名机关大师,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可累死某了,这山路怎这般难走!”   说完,肩膀忽被人抓住,扭到一边,紧接着,一支毒箭几乎贴着他脸皮擦过。   公孙昶啊呀惊叫一声,扭头对抓着他的人道:“卫御史,多谢多谢啊。”   “先生还是先破阵吧。”   “好说好说。”   话音刚落,肩膀竟再度被人抓起,准确说,是被人如拎鸡仔一般拎起。好可怕的臂力,公孙昶脚离地,陡然腾空,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在心里惊呼了一声,一道冷沉声音已自上方传来。   “你说方法,我来破!”   暴烈刀锋斩断一根根迎面击来的冷箭,谢琅一手提刀,一手提着公孙昶,在箭雨中游走。   公孙昶何曾经历过这等惊魂时刻,下意识双手抱头,道:“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①……是九宫八卦阵,阵眼,阵眼在巽位,往东南三步……”   他看一眼,缩一下脖子,恨不得把惜命二字刻在脑门上,谢琅手起刀落,顺利拆掉第一个阵眼。   公孙昶忽道不好,大喊:“错了错了,快退!”   果然,伴随着一道巨大轰鸣,地面上竟突然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纹,仿佛有无形的手隐在地底深处一般,那裂痕竟越来越大,俨然要将整个地面切割成两半。   更密集的箭雨自裂缝深处激射而出。   赵王焦灼等在外面,根本不想遵守那劳什子约定,原本见阵眼被拆,已经要带领赵王府兵马冲进去,看到这诡异可怕的东西,硬是刹住了步子。   谢琅拎着公孙昶迅速掠至安全地带。   “怎么回事?”   “不是一个‘九宫八卦’,是两个九宫八卦,俗称复阵,复阵有两个阵眼,一明一暗,如果只拆掉一个阵眼,非但无法破阵,反而会启动暗阵,没想到这姚良玉竟有这等本事。”   “怎么破?”   “容某想想。”   卫瑾瑜忽在一边道:“复阵,取周而复始之意,明阵的阵眼在暗处,暗阵的阵眼,兴许在明处。”   “啊!”   公孙昶用羽扇一拍脑门。   “卫御史所言不错,某倒是一叶障目了。明处……”   他举目四顾,沿着整座山庄打量起来,并掐指迅速算着,视线逡梭一圈,最终定在某处,笑道:“有了。”   他用扇子为谢琅指:“世子看到正殿最高处,殿顶正脊上的那只鸱尾没有,若某所算不错,阵眼便在那处。”   谢琅已经看见。   然而要到达对面殿顶,拆下鸱尾,不仅需要冲破箭雨,还要冲破那一排死士的围剿。   鸱尾沐浴在月光下,被渡上一层银芒,仿佛穿着一件精美衣物,在暗夜里发着光。   谢琅盯着看了片刻,问:“拆除此物便可?”   “没错,但是——”   没但是完,公孙昶两脚再度离地。   无匹刀锋大开,谢琅人若疾风,直接拎着人迎着箭雨冲去。几个飞纵,竟然真的越过密集冷箭与同样有些震惊的杀手,飞掠到了对面殿顶上。   杀手们后知后觉围了上去,呈扇形将二人包围在屋顶上。   谢琅紧了紧护腕,把公孙昶往屋脊上一丢,又从靴中拔出一柄短刀丢给他,道:“用最快速度拆!”   他自己则提刀立在殿脊之前,刀锋出鞘,高大巍峨身影落下长长一道阴影,将公孙昶严严实实遮住了。   杀手们一拥而上。   公孙昶恐高,哆哆嗦嗦趴在殿脊上,根本不敢往下看,耳边只有兵刃缠斗声和呜呜风声。他把羽扇往腰间一别,捡起那把短刀,为保证身体平衡,直接骑坐在殿脊上,去拆那尊鸱尾。   每拆一下,手便抖一下。   卫瑾瑜站在下方,袍袖鼓荡,唇角轻抿,微微仰头,也一动不动盯着殿顶方向。   暴烈刀光缠斗在一起,因为速度太快,几乎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但被围攻的那个,却能清晰判断出。   伴随着一声裂响,地面巨大的裂缝,竟然开始慢慢合拢。   不消说,是公孙昶终于拆除了一部分阵眼,然而只是一部分而已,除了那一小段,整个地面依旧是开裂状态。   雍王焦灼立在一旁,问:“现在该如何?”   卫瑾瑜盯着那条摇摇晃晃,在箭雨中间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竟道:“我们穿过去,去后面拿人。”   “今日这首功,是殿下的了。”   雍王反应了一瞬,才明白卫瑾瑜的意思。   谢唯慎还在上面拼死奋战,卫瑾瑜是直接不打算管这边了。   “好。”   “本王果然没看错人。”   雍王用力握了握拳,忍不住感叹:“瑾瑜,你还真是心冷如铁啊。” 第105章 金错刀(六)   赵王府亲信第一时间将消息禀报给赵王。   赵王脸色大变:“这个萧楚桓竟然趁虚而入!本王便知与他们合作便是与虎谋皮!快,随本王一道追上去。”   然而等赵王带着兵马入了山庄院中,正在拆阵眼的公孙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原本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再度裂开一道大口子,毒箭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起来。   赵王只能匆忙带人后退。   等鸱尾终于被拆掉,死士全部被斩杀裂开的地面慢慢合拢住已是一刻之后。   谢琅拎着公孙昶自殿顶飞掠而下见只有赵王焦灼站在箭阵外,并不见其他人踪迹,只略一想,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默了默,吩咐李崖和赵元:“去后殿。”   后院火还未被完全扑灭但火势已经得到控制姚良玉披头散发口角流血手脚四肢皆被雍王府士兵用铁链紧紧缠着,显然受了伤跟着逃窜过来的道士们也都老实跪在阶下。   十来个被解救出来的婴童瑟瑟偎在一起皆梳洗齐整,显然被静心装扮过。只是这样年纪的孩童面色一般应是红润的脸蛋应该是红扑扑的这些婴童却面黄肌瘦目光呆滞面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唯眼睛大得惊人且透着恐惧。   殿中立着一座巨大丹炉,炉上用朱砂绘制着复杂图案,显然,这里正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而这些婴童,正是祭品。   卫瑾瑜原本冷眼站着,察觉到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看,偏头,才发现是一个十分瘦小的男童。   视线对上,男童也不回避。   卫瑾瑜走过去,从袖中摸出一颗桂花糖,递到了男童面前。   男童伸出瘦小脏兮兮的小手,接过,小心翼翼含在了嘴里。   其他婴孩也巴巴望了过来。卫瑾瑜没带那么多糖,便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糕点掰成许多块,依次给他们分了过去。   婴童们畏惧姚良玉和那群道士,也畏惧凶神恶煞闯进来的士兵,唯独卫瑾瑜这个长得最好看的年轻公子让他们感到亲近信任。   谢琅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紫金八卦炉?!”   后面传来一声惊呼,公孙昶腰间插着羽扇,形容颇是狼狈地赶了过来。见到殿内打造精致的紫色丹炉,眼睛一亮,也顾不上累了,立刻奔过去查看。   这厢,赵王雍王两拨兵马亦在殿前相遇。   “卫御史,你们督查院行事,便是如此不讲道义么?我们在前面辛苦破阵,你们不帮忙也就算了,竟还趁虚而入,跑到后院来抢功。”   赵王脸色铁青开口。   卫瑾瑜不紧不慢分完最后一块糕点,方转过身,嘴角轻扬,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事有轻重缓急,在下只是在适当的时机做了合适的事而已。这后殿里的情形殿下也看到了,若非雍王殿下带人及时赶来,这些婴童,就要葬身丹炉,沦为祭品。”   “再者,当时形势危急,雍王殿下为了以最快速度救人,也是以身涉险自箭阵穿过,险些被毒箭所伤,如此功劳,怎么到了殿下口中反倒变成了抢功。”   赵王冷笑:“卫御史口齿伶俐,本王甘拜下风。”   “人犯既已全部擒住,咱们便各司其职,各拿各的犯人吧。”   卫瑾瑜:“这是自然,在下只负责妖道和婴童之案,也无闲余人手押送其他人犯。只有一点,今夜雍王殿下冒死穿过箭阵,捉拿姚良玉,解救受害婴童,有目共睹,还望殿下面君时能如实禀报。”   赵王臭着脸不说话。   谢琅用布条随意缠了下臂,示意李崖上前交接。   李崖应是,带着几名玄虎卫走了过去,雍王府士兵立刻询望向雍王。   雍王摆手,示意放人。   双方交割完毕。   雍王亦没理会赵王,颇是风度翩翩同谢琅道:“人犯本王已经全须全尾交给世子了,剩下的事,就与本王与卫御史无关了。”   除了姚良玉,清鹤山庄所有仆从也全部被缉拿。姚良玉武艺高强,玄虎卫特意准备了押送重犯才会用的铁笼子。只是铁笼子不好运上山,在山下停着,玄虎卫便先取来重枷,准备给姚良玉戴上。   然而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一直站得直挺挺不动的姚良玉忽然大喝一声,体内爆出一股雄浑内力,挣开锁枷,往殿内逃遁而去。李崖等人也算高手,不妨有这个变故,立刻往殿内急追而去。   姚良玉一路打伤护卫,来到了丹炉前。   眼看着再度被玄虎卫团团围困住,退无可退,他竟掉头,纵身一跃,直接跳进了那尚在熊熊燃烧的丹炉里。   李崖面色遽变,脑中轰然作响。   “世子,这——”   李崖声音都在发抖。   晚一步进来的赵王也被这不可思议的场面惊住,僵在原地。   “取水去!”   谢琅大喝,公孙昶急急从丹炉后跑了出来,用力摆手:“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炉底有机关,这火不是普通的火,用水浇会加大火势。”   谢琅依旧吩咐取水。   李崖从偏殿端了盆水,倒入丹炉,炉中火骤然窜起丈余高。   谢琅皱眉,道:“那就拆机关。”   “更不可。机关与丹炉一体,贸然拆机关,丹炉会自动引爆,万一地下埋着同样的机关,整座庄子都可能被夷为平地。”   “其他办法呢?”   “没了。”公孙昶摇头叹气:“这样的丹炉,人跳进来,只怕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谢琅捏了下拳,转身大步出了殿,停在跪着的一排道士面前。   道士们本就如惊弓之鸟,见状,俱吓得缩了缩脖子。谢琅抽出刀,横在第一名道士颈间,问:“丹炉机关怎么破?”   “贫道不知道……”   道士话音刚落,脑袋已经离开身体,骨碌碌往阶下滚去,剩下的半截尸体也迟一步嘭得倒在地上,留下一大摊血。   这一刀快而狠辣,其他道士都吓得冻得原地,面如白纸,抖如落叶。   谢琅刀已横在第二名道士颈间。   雍王和赵王都被震得不敢说话。   “丹炉机关怎么破?”   谢琅重复问。   那道士身体剧烈颤抖着,已然吓瘫,根本说不出话。   谢琅刀锋再度要落下时,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按在了刀上,手指白皙修长。   谢琅抬头,看到了卫瑾瑜。   卫瑾瑜道:“这是我的犯人,你逾矩了。”   谢琅不动。   卫瑾瑜:“就算你把他们杀光,他们也说不出那机关所在,何必费这力气。你若是真想审,我倒有个法子。”   他视线落在那些道士身上,在道士们饱含希望的视线里,用冷漠而平静的语调道:“让他们自己挨个往炉子里跳,他们若知道机关所在,总会说出来。”   道士们原本希冀卫瑾瑜能解救他们,听了这话,顿时看厉鬼一般,越发绝望。   “二位大人明鉴,我们是真不知道啊。”   “我们只是被姚良玉召来,帮他研制长生丹制法的,他戒心很重,平日根本不允许我们擅自进后殿靠近丹炉,大人就算真让我们跳炉子,我们也说不出答案。”   “大人与其为难我们,不如去问他那个管家姚长。”   然而姚长也说不出答案,甚至在将要被投进丹炉那一刻,被炉火烧伤了两只脚,依旧闭目大喊冤屈。   赵王没料到忙活了一晚上竟是这种结果,当下气急败坏看向雍王:“萧楚桓,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雍王仿佛听到笑话:“萧楚珏,血口喷人也要讲究基本法,方才本王可是将姚良玉完好无损交给你们的。他突然跳炉子,本王能管得着?”   “他为何早不跳晚不跳,偏偏在本王与谢世子赶来的时候跳?”   “你问本王,本王问谁去!”   捉拿人犯,历来讲究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因为姚良玉选择跳丹炉这种极端行为,连尸体都找不到。   谢琅最终吩咐收兵。   山下已经聚满百姓,全是闻讯赶来寻找丢失婴童的,见到那些婴童被解救出来,一个个喜极而泣,立刻朝卫瑾瑜和雍王跪了下去。   赵王骑马驻立在一边,见雍王惺惺作态安抚着那些百姓,不费吹灰之力便赢得了一个好名声,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按照规定,所有婴童要先带回督查院作登记,再由父母或亲族带着能证明婴童身份的文书认领,免得出现误认的情况。   两名督查院司吏一个负责安置婴童,一个负责安抚百姓。   卫瑾瑜则吩咐一名雍王府的侍卫去找马车。   “过来一下,我们谈谈。”   卫瑾瑜吩咐完,听后面传来一道声音,转头见是谢琅,又和司吏交待了两句,才问:“去哪里?”   谢琅大步往一边小树林走去。   卫瑾瑜看他一眼,跟了上去。   树林里有一片空地,月光沿着枝叶缝隙稀疏落下,铺下一地银白。谢琅便站在那银白的中心。   卫瑾瑜只在那银白边缘停下,略抬了下眼皮:“到底什么事,直说吧。”   谢琅一手按在树干上,半晌,转过身,问:“姚良玉突然跳进丹炉里,当真只是意外么?”   卫瑾瑜神色平静。   “你这话好奇怪。他此举到底是意外还是蓄谋已久,你不该去审去查么,问我作甚。”   “你知道我什么都查不到,自然敢说这话。”   “世子挺高看我呀,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督查院御史,如何能左右姚良玉的看法?”   卫瑾瑜伸脚,将新落下的一片枯叶踢出那片银白。   谢琅盯着他动作,道:“你并非全无暗示。”   “什么暗示?”   “刚进山庄的时候,你问姚良玉,为何会那般有恃无恐,又故意用始皇宫的典故提及他的弱点。我想,他应当是怀揣着一个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他起初有恃无恐,是因为觉得这个秘密可以护他周全,后来突然跳了丹炉,是知道这个秘密非但不能成为护身符,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符。至于他为何有此念头,我想,应是在后殿的时候,他又接收到了其他暗示。”   叶子被风一吹,又旋了回来。   卫瑾瑜用足尖碾住,慢悠悠叹道:“世子这般丰富的想象力,不入三司可真是可惜了。”   “这样的话对我没用。”谢琅胸口起伏了下,显然在极力抑制着某种情绪,便是他悬挂在腰间的那柄刀,尚有凝结的血腥气。“姚良玉是什么人,身上牵扯到多少秘密,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只是为了帮雍王,打压赵王,你便要如此么?”   卫瑾瑜默了默,抬起头,平静盯着那双眼,嘴角一弯,几近残忍道:“我便是如此,你又能如何。我本来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读书做官,唯一的目的就是往上爬。我没有舍己为人的癖好,更没有以德报怨的美好品行,只要对我有好处,姚良玉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落子无悔啊,谢世子,我看你在上京待了一年,还是没搞明白上京的生存规则。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大渊朝堂上的权力之争,何时有过公理可言。你若不服气,大可以报复回来。你若是怀疑我,大可拿着实证到督查院揭发检举我,否则便是污蔑朝廷命官。其他事,恕难奉陪。”   说完,卫瑾瑜便掸了掸袖口,转身往外走去。   快走出树林时,卫瑾瑜停了下,回头,见谢琅冷凝着面,目中似有寒星沉落,仍如同一头沉默的孤狼一般站在原地,再度笑了笑,头也不回离开了。   清鹤山庄的事很快在上京传开。   谢琅主动担了押送不利的责任,挨了五十杖,赵王也被罚俸半年,倒是雍王配合督查院破获了妖道一案,解救了十数名走失的婴童,在民间声望大增,也得了天盛帝嘉奖。   雍王并不居功自傲,反而将这一切归功于君父仁慈,爱民如子,统筹有方。原本在百官们看来在储位之争中已经提前出局的雍王,靠着这桩功劳,竟又扳回一局。   谢琅养伤期间,整日在房中闭门不出。   谢兰峰奇怪得很,将孟祥叫到跟前,问:“他在屋子里做什么,不就是五十杖么,至于爬都爬不起来么。”   孟祥也捉摸不透,答:“听李崖说,世子在参研兵书呢。”   谢兰峰显然不信:“我看他从回来之后,心里就不痛快得很,谁得罪他了?”   孟祥揣测:“半年前姚氏在校场上搞了那么一出,害得世子险些丧命,大约没抓到姚良玉,世子心里不痛快吧。”   “我看这全天下,没几个能让他心里痛快的,在上京这一年,本事没长多少,臭脾气倒是渐长。他不痛快,怕不是因为自己没立功,而是因为别人立了功吧。”   “你盯好他,别让他去找人家麻烦。”   孟祥心情复杂应是。 第106章 金错刀(七)   次日一早卫瑾瑜正在政事堂办公,司吏进来报:“卫御史,那些百姓过来认领婴童了。”   所有被解救出来的婴童都被安置在督查院后院卫瑾瑜点头:“按照流程办就可,身份文书一定要仔细验证。”   司吏点头。   “这是自然。只是,有几个百姓想见卫御史。”   “他们可说何事?”   “没有只说今日一定要见到卫御史。”   卫瑾瑜斟酌片刻暂搁下手里的事务起身与司吏一道过去了。   督查院门口,乌泱泱站在一群百姓,怀里抱着各自孩儿,见那一身绯色的少年郎出来,为首的一个汉子直接跪了下去哽咽道:“大人可还记得小人?”   卫瑾瑜的确想不起来。   那汉子已经红着眼道:“小人来自延庆府半年前延庆府暴雨就是小青天您把赈灾粮发放到我们手里的啊。小人腿脚不好老母卧病难起,每回发粮都只能捡别人丢在地上的米粒后来还是大人您站了出来维持秩序,小人才顺利领到粮食老母才吃上饭没有病死在灾民区小人这小崽子也才能顺利从他娘肚子里爬出来。”   汉子怀中抱着的男童正是昨夜在清鹤山庄,盯着卫瑾瑜看的那个。此刻正安静偎在父亲怀中啃着手指。   男童显然还记得卫瑾瑜,一看见这个年轻公子,眼睛一亮,咿咿呀呀朝卫瑾瑜伸出手。   卫瑾瑜再度从袖中摸出一颗桂花糖,递到了男童手里,道:“他很幸福,有一个爱他的好父亲。”   汉子笑道:“大人才是他的贵人呢!若是没有大人,他都死了两回了!卫大人这般优秀,您的父亲,才是真的幸福!”   卫瑾瑜笑了笑,没说话。   另几个延庆府的百姓也过来,朝卫瑾瑜跪了下去。   “您的大恩大德,小人们磨齿难忘。”   这些百姓还从牛车上搬下许多鸡蛋和自家晒制的药材,请卫瑾瑜笑纳,卫瑾瑜自然不会收,然而百姓的热情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住,最终,卫瑾瑜只能勉强留下几袋药材,鸡蛋和粮食这些能解决温饱的东西仍让百姓带回。   回到政事堂,负责在值房侍奉的司吏过来询问卫瑾瑜文书的事。   卫瑾瑜持卷而坐,淡淡道:“我已辞去司书一职,以后阁老案头上的事,你问郑御史吧。”   司吏一愣,政事堂其他御史听了这话,也都露出惊诧之色。   司书职位虽然不高,但重要性不言而喻,虽然顾凌洲以严厉著称,但举凡坐在政事堂里的御史,没有不想竞争担任这一职位的,他们万万没料到,卫瑾瑜竟然会主动辞去司书。   督查院每日有大量文书往来,司书不可或缺。   卫瑾瑜一卸任,新任司书亟待选出。   郑开直接点了一名老御史,就是平时爱嚼舌根,与卫瑾瑜不对付的那个。   “让我去当司书?”   王老御史直接傻了眼。   郑开道:“年底事务繁忙,老御史资历高,稳重,不易出错,不像新来的,毛毛躁躁,不懂规矩,怎么,你不愿意?”   王老御史哪敢说不。   但王老御史在督查院待了这么多年,稳坐七品,自然是很熟悉掌院那位次辅的脾气的。虽然他总看不顺眼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但也不得不承认,能把值房和凤阁两头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半年来从没出过一次差错,这位卫氏嫡孙的确有些本事。   王老御史委婉道:“话是如此说,可这样的机会,还是应该给新御史历练嘛。”   “新御史有新御史要做的事。在阁老来之前,您还是赶紧先去把今日阁老需要审阅的文书整理好,免得误了阁老大事。”   王老御史只能灰着脸应是。   当日夜里,雍王再度在二十四楼设宴庆祝。   酒宴结束,雍王忽看着卫瑾瑜道:“瑾瑜,本王可以相信你吧?”   卫瑾瑜饶有兴致转着酒盏。   “怎么,殿下觉得我会去帮赵王。”   “那倒不至于,可你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总算难驾驭的。不过本王也不怕,你握着本王的把柄,本王也握着你的把柄,从这个角度讲,咱们算是世上最坚固的同盟。”   卫瑾瑜作好奇状:“哦?殿下握着我的把柄?”   雍王眼底露出几分狡黠的笑。   “文怀良在祭典上为何会发疯,你可以瞒过天下人,却瞒不过我。”   “裴贵妃就算是个天仙,也不至于让文怀良一个礼部右侍郎当众脱裤子,变成个畜生。文怀良——是着了和我一样的道儿啊。你给他喝你的血了吧?”   说这话时,雍王眼底控制不住溢出些不甘和恨意。   因为被卫瑾瑜算计,他就算当了太子,当了皇帝,也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子嗣,一个注定不能有后的皇子,是没资格觊觎皇位的,可他偏要争,还不得不倚仗卫瑾瑜这个亲手毁了他、还掌握着他致命秘密的毒物。   卫瑾瑜笑了起来。   这笑让雍王觉得毛骨悚然。   “怎么?难道本王说得不对?”   “不,殿下说得很对,这世上,咱们的确称得上最坚固的同盟,我只是在笑,文怀良还有做畜生的机会,殿下这辈子怕是连做畜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雍王气得直哆嗦:“你这个疯子,你还敢嘲笑本王?!”   “殿下错了,我并非嘲笑殿下。”卫瑾瑜笑意消失,道:“我只是希望殿下记住,你我相交,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文怀良罪臣一个,我就算真的设毒计害他,朝廷也没理由罢免我的官,可殿下就不一样了,要是殿下的秘密被人知道了,这太子可就铁定做不成了。”   雍王无言反驳,强笑着灌了口酒,拂袖而去。   到了楼门口,心腹太监劝:“殿下眼下只有这位卫御史可倚仗了,怎么能轻易与他交恶呢?”   “本王已经够忍着他了!”   雍王也知道自己冲动了,不该这时候提文怀良的事,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很多,道:“明日封三千两金子送到公主府去,就说,是本王给他赔礼道歉用的。”   “还有,他上回不是相中了本王新得的那块紫玉么,一道给他送去!”   心腹倒有些心疼:“那可是陛下赏给殿下的东海紫玉,世间罕有。”   “有什么办法,谁让他眼光又挑剔又毒辣,本王满府的珍宝,只有这一样入了他的眼,你当本王舍得?!”   心腹不敢再说什么,点头道:“殿下放心,等明日一早,属下就亲自给卫大人送去。”   “随便。”   萧楚桓脑门疼,一头钻进了轿子里,命令起轿。   卫瑾瑜仍坐在雅厢里喝酒,明棠走了进来,道:“公子,姚良玉抓住了。”   卫瑾瑜正倒酒的动作一顿,问:“怎么抓住的?”   “按照公孙昶计算的路线,在后山腰的一处山洞外抓住的。”   “人在何处?”   “直接锁在了那处洞里。”   **   姚良玉自一片砧骨寒意中醒来。   后颈尚遗留着被刀背重击的疼痛,他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滴水的山洞里,身下就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暗河,河水冰冷刺骨。   “谁在哪里!”   望着山洞更深处隐隐折射出的火光,他哆嗦着嗓音喊了句。   无人应答,只有滴答的水声。   姚良玉想挣扎站起,才发现自己手脚皆被铁链缚着,身体仿佛也被喂了类似软骨散的药,提不起一丝力气。   这无疑加重了姚良玉的恐慌。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精心设计的死遁之法和绝密通道会被人窥破。   “谁?”   “到底是谁?!”   姚良玉听到了自己战栗不成人声的回声。   山壁上缓缓出现一道影子,姚良玉睁大眼,霍然转头,便见一人逆光从山洞深处走了过来,对方一袭素白,广袖轻轻拂动,投照在山壁上,犹若幽灵。   那幽灵最终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是你?”   姚良玉瞳孔再一次大张,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   卫瑾瑜慢慢弯起唇角。   “你不怕被押解入京,是因为笃定有人会救你。”   “你笃定有人救你,是因为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的那个约定。”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姚良玉慢慢回过些味儿来,用阴毒目光盯着卫瑾瑜,道:“只怪老夫当年心慈手软,没将你这小孽障一并打杀了,留下如此祸患。”   话音刚落,姚良玉便骤然发出一声惨叫。   因有冰冷锐器,狠狠刺入了他的大腿。   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柄匕首,而匕首的另一端,则握在那一身素白的少年郎手中。   “你——你竟敢如此对老夫!”   姚良玉抽着气,冷汗滚滚而落。   卫瑾瑜拔出匕首,欣赏着姚良玉因剧痛而哆嗦挣扎,道:“只是一刀便受不了?当年你往我母亲身上刺下那一刀时,可有想过她痛不痛?”   “你——你——!!”   姚良玉终于用惊恐地眼神看向卫瑾瑜。   “奇怪我如何知道是么?”   卫瑾瑜语调堪称温柔。   “那你想不想知道,文尚的头颅,是如何被割下的?”   姚良玉整个人如同风中落叶,剧烈颤抖起来,他想逃走,然而身体却因为极度惊恐加上药物作用,仿佛被无数网丝缚住了,最终只能青筋暴起,愤怒喷出一句:“你这个疯子!”   卫瑾瑜把玩着手中匕首。   “你既知道我是个疯子,便该知道,要如何与疯子相处。”   “放心,你如此热爱长生,我不会让你死。有时候,死了,比活着容易太多了。”   “不过,前提是,你得写出来一份比文尚更长,更让我满意的供状才行。”   明棠立在洞外,听着洞内传出的一声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忍不住捏紧了拳。   接近半个时辰之后,卫瑾瑜方从洞内走出,手中尚握着那柄匕首,他袖袍上全是血,匕首锋利刃上也在滴滴答答往下流着血。   “公子?”   纵有心理准备,看到这副情景,明棠也倒吸一口冷气。   “公子杀了他?”   卫瑾瑜紧紧抿着唇,好一会儿,道:“还没死,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也不要让他死。”   明棠应是。   到底忍不住道:“杨瑞内力深厚,那药迷不了他太久,等他醒来,定会发现异常。届时韩先生那边,公子要如何解释?”   卫瑾瑜没有说话,走到一旁的溪水边,跪坐到溪边,将匕首上的血迹一点点清洗干净,重新纳入袖中,方起身道:“解释不了,便不解释了。”   “可是……”   “没有可是。”   卫瑾瑜忽然笑了笑,道:“明棠,你知道么,直到今日,我才第一次完整体会到报仇的快感。”   明棠并不觉得欣慰,反而觉得心口发酸。   道:“可长公主,必定不忍心看到公子如此。”   卫瑾瑜抬头,望着无际的天幕,道:“他们再不忍心,也永远不会回来,也永远不可能看到了。”   “他们将我一个人留在世上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我只能过这样的日子。”   “还好,没有他们,我也可以过得挺好。”   外祖母说,不希望他被仇恨吞噬,变成只知道复仇的怪物。   可越往前,他越发现,做怪物也没什么不好,与怪物并存,才能享受到真正的放纵与快感。与怪物并存,他也不再需要从旁人那里汲取温暖。   回到公主府已是深夜,卫瑾瑜沐浴更衣毕,直接躺到床上,从枕下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粒晶莹如雪的药丸,含在了口中,闭上眼睛。   桑行端着新煎好的药从外头进来,见了那药丸,神色一变,道:“公子怎么又服食这东西!”   卫瑾瑜没答,也没睁眼,只道:“把药搁下就行。”   桑行欲言又止,见卫瑾瑜一脸冷漠,便知劝也无用,只能叹息着退下。   次日休沐,卫瑾瑜睡到午后方醒,午膳简单在房中吃了几口,到了傍晚才出门,照旧与雍王宴饮。从宴饮地出来,杨瑞面无表情道:“公子,先生有请。”   卫瑾瑜并无意外,只嘴角一掀:“看来我要恭喜杨护卫告状成功,又立一功。”   杨瑞板着脸道:“公子还是先想想,怎么与先生解释吧。”   “另外,先生另给公子准备了马车,公子这边请吧。”   不远处巷口,果然停着一辆普通的青盖马车。   卫瑾瑜没说什么,走过去,驾车的车夫已恭敬掀开车帘,卫瑾瑜踩着脚踏上了车。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从后门进入韩府。   因有一个莳花宰相的美称,即使冬日里,韩府亦姹紫嫣红,百花斗艳。   韩莳芳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在后院花圃里修剪花枝,靴子和裤腿上沾着泥,倒真像一个在田间耕作的农夫。两个下人捧着铜盆和手巾,恭敬侍奉在一侧。   卫瑾瑜到时,韩莳芳正站在一株梅树前,将一枝开得正浓艳的红梅剪掉。   “此花开得极好,甚至比这株树上其他花开得都要好,但本辅依旧不得不忍痛剪掉,你可知为何?”   韩莳芳开了口。   卫瑾瑜盯着那躺在泥里的花枝看了片刻,笑了笑:“因为它们没有按照先生的意愿长。”   “是啊。”   “不肯听话的花枝,就算长得再好,于本辅而言,都是需要剪掉的,只有如此,这整棵树才能更和谐更美,来年才能开更多的花,长得更茂盛。”   “先生的话,瑾瑜明白。”   卫瑾瑜直接展袍跪了下去,道:“瑾瑜办事不力,请先生责罚。”   “你就没有要辩解的?”   “没有,先生从小就教导瑾瑜,不能狡辩,不能说谎。”   韩莳芳将花剪交到一旁老仆手里,在铜盆里净了净手,终于转过了身。   少年郎一身素色绸袍,长睫轻垂,乖顺跪在尚铺着积雪的鹅卵石道上。   韩莳芳叹了口气,道:“其实先生也不忍心罚你,可这一回,你实在太过粗心大意。姚氏许多辛秘,只有姚良玉知道,连姚广义都未必全部清楚。你父亲的案子想要重审,姚良玉是关键人物。”   “当年西京之战,姚良玉为兵部尚书,坐镇后方统筹粮草。据我所知,西京陷落前,陆相曾多次发书往上京催问粮草事宜,姚良玉都推托不发,以至于后来西京城中粮草断绝,竟出现人食人的惨状。西京十三城陷落狄人之首,姚良玉便是罪魁祸首之一,可最后陆相一人却承担了所有罪过。”   “姚良玉一死,便等于断了这条重要线索!”   “杨瑞。”   韩莳芳唤了声。   杨瑞走了过来,恭行一礼,便自腰间抽出一条长鞭,手起鞭落,又急又快的两鞭破风而落,在少年背上留下两道血淋淋的鞭痕。   卫瑾瑜隐在袖中的手捏紧成拳,闷声受了,额间立刻有细密汗珠渗出。   韩莳芳摆手,让杨瑞退下。   道:“姚良玉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今夜你就不要回去了,就留在这里,把这园子里所有杂出的花枝,全部修剪一遍。”   又吩咐老仆:“将园子里的灯全部点亮,莫让公子伤了眼。”   老仆恭敬领命。   韩莳芳转身要走时,卫瑾瑜忽道:“学生听说,早在多年前,先生就已经收了一位亲传弟子,如璋如圭,爱之甚切,不知学生可有幸一见?”   韩莳芳身形顿了下,沉了眉眼,道:“这些胡言乱语,以后勿要再听。”   卫瑾瑜笑了笑,没再说话,起身,从老仆手里接过花剪,往花圃深处走了。   等韩莳芳离开花圃,回到书房,老仆方跟进去,迟疑道:“今日风大,夜里可能还要下雪,老爷这样责罚公子,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韩莳芳面冷无情道:“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如何能记住教训。”   “你们谁也不许过去帮忙,让他自己剪。”   老仆看出他真动了怒,只能应是。   杨瑞随后进来,行过礼,道:“姚良玉之死,的确蹊跷,公子又那般巧合同雍王去办案。其实想确认公子有没有说谎,有的是法子,关到地牢里慢慢审也是可以的,主子为何如此轻易便饶过他?”   韩莳芳道:“我太了解他的性子了。他今日既敢过来,便是做了万全准备,对付不听话的雏鹰,刑罚是不管用的,一个不慎,还可能弄巧成拙。而且,他今日特意提起什么亲传弟子的事,仿佛是知道了什么,我不得不小心些。”   “主子的意思是?”   “我还要想想。先盯着吧,有情况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第107章 金错刀(八)   这夜果然密密下了一夜的雪。   次日一早明棠驾车来接卫瑾瑜回府。   天色尚未亮透,明棠见卫瑾瑜后背一片血色,脸色苍白得厉害面上也泛着异样的潮红,一惊,扶着他上了马车道:“今日雪大公子可要先告假一天回府休息?”   卫瑾瑜摇头。   “不用了,直接去督查院。”   路上还好,到了政事堂,卫瑾瑜便明显感觉浑身骨头都在发冷,以至于到了打颤的地步。   好在堂中有炭盆衣裳穿得也厚倒也能勉强支撑。   如此挨到了下值时间众御史陆陆续续散去卫瑾瑜将案上卷宗归置好,便起身往政事堂外行去。刚走到廊下眼前突得一黑险些摔倒,幸而当值司吏瞧见眼疾手快将他扶住看着他明显不正常的脸色关切问:“卫御史可是身体不适?”   卫瑾瑜摇头向对方道谢说无妨,便继续往外走去。   雪还在下。   卫瑾瑜浑浑噩噩走着快走到督查院大门口时,猝不及防与一人撞上。   旁边传来司吏惊呼声。   卫瑾瑜抬头,才发现来人一身紫袍,竟是顾凌洲,调整了下状态,行礼,让到一侧,道:“下官失礼。”   顾凌洲刚从宫里出来,打量少年片刻,问:“怎么?身体不适?”   这种时候必要撒谎。   卫瑾瑜点头。   “有一点,抱歉,冲撞阁老了。”   他连声音都在本能打颤,情知不能再拖延,说完,再度行一礼,便往外走去。然而还没走两步,便在司吏又一道惊呼声中,再度栽倒了下去。   卫瑾瑜彻底失去了知觉,等再醒来,已经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一张陌生的床上,周身皆被温暖气息包裹着。   费力睁开眼,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老者面孔。   “御史醒了。”   老者和蔼道。   卫瑾瑜大脑短暂空白片刻后,认出是顾凌洲身边的老仆顾忠,撑着要起来,顾忠忙道:“御史在督查院里昏迷了过去,阁老恰好在场,看御史病得不轻,又找不到御史身边的护卫,便将御史带回了顾府。”   卫瑾瑜已经有了猜测,点头,道:“给阁老添麻烦了。”   “我已经没事了,现在就可以回去。”   卫瑾瑜到底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垂眸一看,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件陌生的衣袍,动作不由僵了下。   顾忠看在眼里,道:“这衣裳是老奴给御史换的,御史背后的鞭伤和衣裳沾到了一起,为方便换药,只能用剪子剪开了。”   对方点到为止,并没有说太多,然而只是这轻飘飘一句话,也足够卫瑾瑜狼狈了。   卫瑾瑜极力维持着镇静,道:“多谢。”   顾忠:“只是郎中说,御史身子虚弱,实在不宜再挪动,不若明日一早,老奴再通知御史府上人来接御史回去吧。”   “不必了。冒昧打扰,已是失礼,怎能再麻烦阁老。”   “在下真的没事了。”   卫瑾瑜还是坚持下了床,顾忠只能帮着把人扶起。   这时,顾凌洲一身燕居便服,自外走了进来。   顾忠道:“阁老,卫御史他要回去。”   “今夜雪大,明日再回吧,本辅已经派人去公主府传过信。”   顾凌洲开口道。   事已至此,卫瑾瑜只能点头,道:“多谢阁老搭救之恩。”   “不必如此。你既在督查院任职,本辅便有义务对你的安全负责,好生躺着吧,待会儿顾忠会将吃食与药送来。”   卫瑾瑜应是。   到底还在等顾凌洲转身离开后,才由顾忠扶着,躺回床上。   大约是身体实在虚弱,刚沾上枕头,卫瑾瑜便再度沉沉睡了过去。   顾忠轻手轻脚出去,将顾凌洲还立在廊下,说了下情况,道:“这孩子也是,都病成这样了,竟还坚持上值。”   顾凌洲:“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问了么?”   顾忠摇头。   “这种私密事,老奴哪敢随便问,方才只是提了提换衣裳的事,瞧他脸色便不大好。”   “不过老奴仔细检查过那两道伤,看着像刑鞭所致,不是普通鞭子,难怪把背上三层衣裳都浸透了。”   “一个世家子弟,身上怎会带这样的伤,委实奇怪。也不知是谁,竟忍心下这样的狠手。”   顾凌洲默了默,道:“他既不愿提,你在他面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   “是。”   顾忠笑了笑,道:“天色不早,阁老也早些休息吧,这边老奴会仔细守着。”   顾凌洲道:“本辅去书阁看会儿书吧,等他烧退了,你跟本辅说一声。”   **   这一夜,卫瑾瑜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有已经很久没入过梦的父亲,母亲,还有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冰冷陌生的卫府庭院。他站在庭院正中,堆了很大一个雪人,想等父亲母亲回来,然而眼巴巴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四周空荡荡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   “你在等我么?”   他听到有人在背后问。   回头,就看到一个一身绯色蟒服的少年郎朝他走了过来。   对方身量比他高很多。   他摇头:“我不是等你。”   对方却道:“你就是在等我。”   然后抱臂,看着那雪人道:“好丑。”   他好生气。   竟然有人敢说他堆的雪人丑。   便咬牙,冷着脸道:“有本事你堆一个。”   对方无耻道:“我不会。”   “你不会,凭什么说我堆的雪人丑?”   “因为我是来看你的呀,你比雪人好看多了。”   卫瑾瑜便在这无厘头的对话中惊醒。   醒来后,望着陌生的帐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想,他一定是烧糊涂了,竟然会在梦里梦到谢琅。   谢琅凭什么说他堆的雪人丑。   卫瑾瑜还在糊里糊涂纠结梦里的剧情,旁边有人笑着道:“御史醒了。”   卫瑾瑜偏头,才发现床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顾忠,另一个竟是顾凌洲。   忙要撑着起身行礼,顾凌洲道:“不必多礼了,本辅是听顾忠说你烧退了,过来看一眼,没事就好。”   “给阁老添麻烦了。”   卫瑾瑜由衷道。   他不习惯麻烦旁人,何况是顾凌洲这样的人。   顾凌洲没多问什么,只道:“下回再有身体不适,直接告假便可,不必强撑着上值。”   卫瑾瑜应是。   等顾凌洲离开,顾忠方端了一碗汤药进来,道:“药已煎好,御史快趁热喝吧。”   卫瑾瑜点头,再度向对方道谢。   喝完药,顾忠便端着药碗离开了,卫瑾瑜一时也无睡意,打量一圈,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十分简朴雅致,虽是卧房,靠窗的位置却摆着一张大书案。   卫瑾瑜恢复了一些力气,趿着鞋子下床,起身走到书案边,才发现案上摆着一卷未完成的书册,笔迹苍劲有力,不必猜,已能看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这份书册应当是断断续续写了很长时间,还未完成,眼下停在了案例一节。   虽是私人之物,卫瑾瑜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   在督查院待了这么久,阅过那么多有关律令的典籍,他十分明白这卷书册的独特价值。   案例一节旁边标注了查阅卷宗库,然因执笔者政务繁忙,搁置了下去。雪光将窗棂映得透亮,左右了无睡意,卫瑾瑜便在案后坐了下去,取了笔墨与空白宣纸,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少年写得投入而专注。   顾忠原本要进来查看卫瑾瑜情况,见状,又默默退了出去。   临近天亮,顾忠将卧房书案上的一叠宣纸捧到顾凌洲面前。   顾凌洲一一阅过,露出明显意外色:“这都是他昨夜写的?”   “是,那孩子一直写到后半夜才去睡。”   宣纸上所写的内容,都是一桩桩与书卷内容相关的陈年案例,细致程度,精准到涉案人的年龄、性别、所属州县、所犯之事及引用的律令,最终判定结果等基本信息。除了本朝案例,甚至还有前朝的。所有案例,都有标注具体卷宗与出处。   若无庞大阅卷量做支撑,根本不可能信笔写得这般清楚。   顾忠一个外行人都感叹:“这得读多少案卷,才能从腹中掏出这么多东西,实在教人难以想象。阁老这卷书册,可以提前完成了。”   顾凌洲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次日一早,卫瑾瑜烧退去,身上轻快许多,起身,将床铺认真整理好,恢复原状,又穿上自己的官袍,确定没有任何不妥帖之处,便出了房门。   顾忠正指挥着顾府仆从在庭院中扫雪。   见卫瑾瑜出来,顾忠笑着问:“御史怎么这般早就起来了?”   卫瑾瑜道:“多谢阿翁昨夜照料,我已经好多了,不知阁老现下在何处,我想当面向阁老致谢。”   “另外,我想借府中火炉一用,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   顾忠道:“这个时辰,阁老应当在书阁看书,待会儿我引你过去。”   “有劳阿翁。”   转过一条回廊,就是书阁。   顾凌洲果然正于长案后持卷而坐。   卫瑾瑜进去,展袍跪落,端端正正行了大礼,道:“下官多谢阁老昨日搭救之恩。”   听到声音,顾凌洲搁下书,道:“你还病着,不必多礼。”   “给阁老添如此麻烦,这一礼,下官必须要行。”   坚持行完礼,卫瑾瑜才自旁边托盘里端起一盏茶,双手呈上,道:“这是下官用今早梅花蕊上新雪煎的雪茶,请阁老品尝。”   顾忠将茶接过,放到顾凌洲书案上。   顾凌洲盯着那盏茶,默了良久,道:“你的心意,本辅明白了,不过病中,还是不要做这些事了。”   “下官谨记。”   这时,门房立在阁外禀:“阁老,苏大人来了,说是带了新整理的前朝律典,想请阁老斧正。”   这个时辰,顾忠微有意外,道:“这位苏大人倒是勤奋,这么大的雪,还过来向阁老讨教学问。”   卫瑾瑜道:“阁老有客,下官便不叨扰了,下官告辞。”   说完,又行了一礼,便起身出了书阁。   顾忠出来相送,卫瑾瑜道:“那件衣袍,等回去浆洗干净,下官再来归还。”   顾忠道:“不急,那是阁老年轻时的一件旧袍子,阁老已经许多年不穿了,这回也是应急才翻了出来。”   “既是阁老旧物,下官更不可怠慢。”   卫瑾瑜没再让顾忠继续送,自己出了顾府大门。   苏文卿正从马车里出来,由顾府仆从引着进去。   两人视线一错而过,谁也没有说话。 第108章 金错刀(九)   苏文卿由顾府仆从引着进了书房拜会顾凌洲一直待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出来。   顾忠照旧站在廊下,见人出来,颔首为礼。   顾忠是顾凌洲身边老仆除了顾凌洲本人,无人敢随意支使。苏文卿谦虚还礼,道:“文卿一早叨扰阁老实在失礼让顾老见笑了。”   顾忠一笑。   “朝中如苏大人这般勤奋的年轻官员不多后生们肯上进,阁老是乐见其成的。只是眼下时辰不早,苏大人若还要赶着去当值,时间怕有些紧了。”   苏文卿道:“无妨,下官是骑马过来赶得及。”   顾忠点头。   这样的天气特意骑马过来自然是为了赶时间。   便道:“雪大路滑骑马不容易,苏大人可要注意安全。”   “劳顾老关怀。”   苏文卿正要随仆从离开顾凌洲一身紫袍从书阁里走了出去。   “阁老。”   众人忙行礼。   顾凌洲看着恭敬垂袖的苏文卿,道:“本辅恰好要进宫一趟既然顺路你就坐本辅的马车一道去吧。”   苏文卿垂目道:“怎好惊扰阁老宝驾。”   “只是稍你一段路而已不必介怀。”   “是文卿谢阁老。”   顾凌洲出了名的勤勉重规矩无论是到凤阁还是督查院办公,都严格执行院中作息顾忠不敢耽搁,立刻着人去准备车驾。   出了顾府,卫瑾瑜直接坐进了斜对面一家包子铺,点了碗羊汤,一边喝汤一边等明棠来接。   汤喝完,明棠也到了。   卫瑾瑜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放到案上,又让堂倌打包了一份热包子,出了包子铺。   “公子。”   明棠刚下夜值,身上尚穿着锦衣卫官服,见卫瑾瑜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卫瑾瑜把包子给他,打量着他身上焕然一新的官服:“章之豹给你升职了?”   明棠点头。   “昨夜快下值时,他单独召见了属下,问了属下几句话,便升属下做了正五品的千户。”   “大朝会锦衣卫折了不少精锐,他这是打算提拔你,是好事,不过,章之豹此人多疑,与他共事,还是要小心为上。”   “公子放心,属下都明白。”   明棠撕开油纸包,咬了口新鲜出炉、热滋滋冒油的包子,不由称赞:“这家包子铺包子倒是做的不错。”   到了公主府马车前,斜对面顾府大门大开,门前空地上已经停了一辆精致考究的马车,顾忠正带人将暖炉等物搬进车中。   顾凌洲已换上朝服,和苏文卿一前一后从顾府出来,接着一道登上了马车。   明棠自然也看到,颇是意外:“那位苏大人,怎么这个时辰在顾府,还与顾阁老同乘一车。莫非真如传言所说,这位顾阁老要收这位苏文卿苏大人做亲传弟子?”   卫瑾瑜丝毫不意外。   他记得上一世苏文卿被顾凌洲收入门下后,也是这般勤奋好学,经常待在顾府藏书阁里,彻夜苦读。顾凌洲极为爱惜这个弟子,遇到雨天雪天这样恶劣的天气,便会让人用自己的车驾送苏文卿回府,免得冻坏了心爱弟子。   这一世,虽然苏文卿还未正式拜入顾凌洲门下,但顾凌洲的爱重之心不会变,只是同乘一车而已,实在没什么稀奇。   只是有了今日这么一遭,苏文卿拜入顾氏,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明棠道:“说起来这位苏大人,也真是教人看不明白,他既如此热衷刑名律令,当日为何不直接拒了卫氏,入督查院去,反而要绕这么一遭。”   卫瑾瑜饶有意味扬了下唇角:“如今他以三品侍郎身份,如此纡尊降贵,虚心求教,岂不更显得难能可贵。”   “我若是顾凌洲,也会十分感动。”   接下来的日子,卫瑾瑜照旧白日到督查院上值,夜里和雍王外出饮酒作乐。整个上京几乎无人不知,卫氏的三公子和雍王交好,几乎好到了要穿一条裤子的地步。   不知不觉,年关将至。   这日,卫瑾瑜和雍王一道策马从酒肆出来,迎面便撞上一列轻骑。   为首之人,一身煊烈的绯色绣白虎蟒服,腰挎长刀,耀阳下,那张俊美凌厉的面孔带着迫人气势,衬着那双星眸愈发冷寒。   “谢世子,巧啊。”   雍王带着一身酒气,先打招呼。   跟在雍王身后的一群勋贵子弟也跟着醉醺醺抱拳作礼。   这还是姚良玉投炉自焚之事发生后,谢琅头一回露面。上京城的勋贵子弟平素里都很畏惧他,此刻有雍王撑腰,再加上酒劲支撑,才能嬉笑以对。   谢琅笑吟吟回了礼,视线始终定在一处。   雍王眼观鼻鼻观心,朝身旁笑道:“瑾瑜,你和谢世子是老熟人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卫瑾瑜浑不在意掸了掸衣袖。   “在下生在上京,长在上京,老熟人多了去了,难道人人都要打招呼不成。要论相交,还是与殿下这样的性情相合的人相交比较有趣。”   雍王哈哈大笑。   与谢琅道:“世子见谅,瑾瑜今日喝多了。”   “殿下怎么还替人醉酒呢。”   卫瑾瑜风度翩翩握起缰绳:“西市的灯会马上要开始了,下官还等着看呢。”   语罢,他一身素色绸袍,两袖鼓风,眼尾轻扬,露出抹畅意的笑,当先策马消失在风雪中。   雍王笑着作了一礼,与众勋贵告辞离开。街道重归寂静,李崖瞧着谢琅冷沉如铁的脸,道:“世子,时辰不早,咱们还是回府吧,您伤还没大好呢。”   谢琅许久胸腔里才透出一股气。   问:“这阵子,他便是日日这般与雍王厮混在一起么?”   李崖点头。   “是,雍王将三公子奉为座上宾,听说府中有了好物,就第一时间让人封了送往公主府。”   明显感觉到谢琅身上冷煞之气重了许多。   李崖补充道:“三公子自幼在宫里长大,与雍王定是自小熟识的,如今卫氏一倒,雍王孤立无援,急需朝中力量支持,与三公子交好也在情理之中。”   年关一到,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灯结彩,提前为过年做准备,谢府也不例外。   姚氏的案子也开始正式走三司会审的流程,为表示对案子的重视,天盛帝亲自驾临大理寺听审,并特许定渊王与其世子旁听。   这并不符合三司会审的规定,百官都明白,这是皇帝要给谢氏一个交代。   半年前校场比试,因为姚广义这个兵部尚书从中作梗,京营将领半数未到校场,大渊险些失了颜面,谢琅这个谢氏世子险些命丧校场。   公堂上,姚府逃窜在外的管事魏海主动投案,当堂供认当初受姚广义授意,去向京营将领传话,让他们称病不到场。   姚广义在公堂上暴怒,直接咬断了魏海一只耳朵。   之后,所有涉事京营将领的供词也都印证了这一事实。   他们无一例外都认出了魏海。   “那日早上,的确是这魏海来末将府中传信,说姚大人有令,让末将称病不去校场。为了将事情做得逼真,魏海还带来了一种能令人腹泻的药丸。”   “只凭一个管事的命令,你便信了?”   “魏海是姚府管事,末将去姚府时,经常见到他。自然,还有另一桩原因。”   将领迟疑片刻,道:“与西狄使团比试之事定下来后,姚大人曾当着末将和另外几名将领的面破口大骂,说、说陛下不知轻重,自取其辱,一定要设法给陛下一个教训。故而魏海过来传信时,末将没有怀疑。”   这个说法从几名将领处都得到了认证。   “来传话的管事名叫魏海,有回末将去姚府向姚大人请示公事,便是他侍奉在侧……”   “姚尚书,不,姚广义的确对陛下答应比武之事十分愤怒……”   大约知道大势已去,之后的会审,姚广义索性直接拖着铁链盘膝而坐,对于任何指证,都闭目不发一言。   除了此事,魏海还揭发了姚氏侵占民田、草菅人命等十大罪行。姚氏一案,罪证确凿,只待姚广义签字画押,便可结案。   “父亲,三司会审结束了。”   卫府,卫嵩第一时间到松风院,将结果回禀给卫悯。   卫悯并无多少意外色,只问:“姚广义可签字画押了?”   “并未,他骨头还算硬。”   卫嵩道。   不多时,卫寅也来到台上,垂袖作礼,道:“父亲,宴席已经备好,请父亲移步乌衣台,由孩儿们恭贺父亲生辰之喜吧。”   乌衣台上灯火通明,所有卫氏子弟分列两侧,清一色戴白玉冠,着卫氏子弟族服,肃然而坐。   即使在朝堂上刚经历了一次惨败,卫氏族内,依旧维持着上京世家大族才有的典雅奢豪之气。宴席布置可谓隆重铺张,丝毫不输以往任何一次宴席规格。   所有卫氏子弟都明白,世家大族,从不看一时一刻得失,从卫氏立族至今,在权力斗争中不知沉沉浮浮多少次,最惨重的一次,甚至险些被逼出上京。可卫氏最终都坚持了下来,并且根系越来越深,枝叶越来越繁茂,稳占上京第一世家的名号,数十年无人可撼动。   便是十年前那桩轰动天下的旧案,也因卫悯这个家主当机立断,断腕求生,卫氏非但没有被其他世家趁机打压,反而稳固了地位。   卫悯一身道袍,精神矍铄,两目迥然,在卫嵩与卫寅陪同下入席。   子弟们齐齐起身,恭敬作礼。   因是给家主贺寿,今日参宴的不仅有本族弟子,亦有旁系子弟。   “都起来吧。”   卫悯平平道了句。   众子弟应是,窸窸窣窣入席,不闻一丝杂音。   卫氏族规严厉,所有子弟都是在严格的教养中长大,便是生辰宴这种特殊场合,也恪守族规,不敢有一丝逾矩之举,免得丢了这一系的颜面。   子弟们依齿序而坐,又有嫡庶之分,左右各坐着长长三列。   这种场合无人敢迟到,因为随着诸弟子坐下,席上唯一的空位便显露了出来,因为属于嫡系,便显得格外明显。   卫嵩冷哼一声,问卫福:“那个小畜生还未到么?父亲寿辰,他竟也敢不出席,简直忤逆不孝至极!”   卫福不敢答。   卫嵩起身,朝卫悯道:“父亲,这孽障如今一次次公然与父亲作对,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依孩儿看,必须依族规严惩,灭掉他那一身桀骜不驯之气,让他知晓忤逆卫氏忤逆父亲的下场。否则,卫氏威信何存,族中子弟,岂不个个要效仿。”   卫悯没有说话。   众子弟更是噤若寒蝉,唯卫云昊露出些幸灾乐祸之色。   一片寂静中,仆从忽来禀:“家主,三公子到了。”   卫福先露出惊讶色。   卫嵩则微微拧眉,显然也有些意外。   接着又是一声冷哼:“他架子倒是大,满族子弟,独他一个迟到,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大伯父如此关心瑾瑜,还真是让瑾瑜受宠若惊。”   伴随着一道清亮如玉声音,少年郎一身广袖素袍,玉冠束发,手中捧着一个锦盒,在众人视线注目中,一步步施施然出现在高台上。   满台灯火,竟然都有些黯然失色。   “瑾瑜来迟了,还望祖父宽宥。”   卫瑾瑜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径直来到高台之上,展袍跪落,将手中锦盒双手奉上。   “瑾瑜祝祖父,得偿所愿,不负一生筹谋,也祝卫氏能越来越好,不负祖父辛苦经营。”   “此乃贺仪,请祖父笑纳。”   卫瑾瑜抬眸,缓缓道。   卫府上前,接过锦盒,转呈到卫悯面前。   见卫悯没有特别表示,卫福便按照规矩,将锦盒打开。看清里面之物,卫福一愣。   为了讨卫悯这个祖父和家主的欢心,卫氏子弟自然都绞尽脑汁,使尽解数,送出的贺礼,一个比一个名贵。   但卫瑾瑜呈上的这只锦盒里,却是一件粗布麻衣,甚至阵脚堪称粗鄙的麻布衣裳。 第109章 金错刀(十)   “卫瑾瑜!”   卫云昊第一个拍案而起:“祖父大寿你送来这么一件晦气又低劣的乞丐服,是何居心?”   其他子弟坐得远,原本不知那盒子里装的是何物听了这话,俱露出极大惊诧色。显然不敢相信,家主寿宴这般隆重的场合这位三房嫡孙敢做出如此惊世之举。   “他是不要命了么敢在家主面前如此放肆。”   “呵他不是一向如此放肆么,有什么稀奇的。”   “拿件破衣裳当贺礼,今日这小子怕是要倒大霉了……”   有的子弟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卫瑾瑜神色不变,依旧平静看向坐在主位后的卫悯,道:“祖父也认为这件‘贺仪’晦气低劣么?”   卫悯盯着那锦盒里的衣裳看了片刻缓缓抬目喜怒不辨看着这个骨子里写满桀骜不驯的孙儿道:“这是多年以前本辅在金陵乡间休养时穿过的一件旧衣,倒是难为你这么多年还保存着。”   卫云昊一愣不防那么一件破衣裳,竟真是有来历的。   他慌忙站起行礼请罪:“孙儿不知是祖父旧物一时出言不逊还请祖父宽宥孙儿莽撞。”   “无妨陈年旧物了。”   卫悯抬了下手示意卫云昊坐下。   卫云昊心知这是被卫瑾瑜不着痕迹摆了一道,暗暗捏拳坐了回去看向卫瑾瑜的眼神越发愤恨。   自他有记忆起,这位在朝中呼风唤雨位高权重的祖父,只因病去乡间休养过一次,说是乡间,其实是卫氏在金陵的旧宅。   他那时年纪小,因为没出过上京,又想讨祖父欢心,使尽解数的想跟着过去。可祖父到底没带任何子弟,包括卫云缙这个嫡长孙。   等祖父再从金陵归来,身边便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男童。   听说是他三叔和那位金尊玉贵的监国长公主的独子,也是卫氏行三的嫡孙,按齿序,他要称一声三弟。   因为三叔要调回上京任职,所以他这位三弟也要回卫府居住。   那是他头一回见识到什么是众星拱月。   从那之后,祖父眼里便只有那一个孙儿,不仅破例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还当着一众门客的面称赞那位三弟是“卫家宝树”,聪明过人,是上天赐予卫氏的珍宝。   而他这个嫡次孙,因为文章做得比不过那位三弟,彻底在祖父面前失了宠。卫氏子弟无论嫡庶,在步入仕途前,都统一在乌衣台开蒙学习,由卫氏本族大儒统一授课。   卫瑾瑜出现之前,他尚能与卫云缙争一争,得到祖父嘉奖,但卫瑾瑜出现之后,乌衣台上所有卫氏子弟都成了惊才绝艳的三房嫡孙的陪衬。祖父不仅当面训斥过卫云缙文章比不过一个稚子,也不止一次对他的文章表达过不满意。   所幸老天有眼,三房和那个众星捧月、出尽风头的三弟都未能春风得意太久。   三房败落后,那个小畜生便忤逆祖父意志,搬到宫中居住,几年后再回卫府受教,人还是那个人,却在祖父那里彻底失了宠,再不是当初那个人人上赶着奉承的监国长公主之子。祖父待其之苛刻无情,连他都觉得意外。   自然,与意外相比,他心头洋溢的更多是兴奋与激动。   风水轮流转,他终于能把那个不可一世的小畜生踩在脚下,把昔日受过的屈辱与冷落全部报复回来。祖父眼里,终于有了他的位置。   连卫氏其他子弟,也开始争抢着巴结讨好他这个嫡次孙。   思及此,卫云昊同规规矩矩端正坐在一旁的嫡长孙卫云缙道:“这小畜生今日特意把这件旧衣裳翻出来,莫非是打算让祖父看在昔日情分上,饶过他这些日子的胡作非为?他不是最有骨气么,如今竟也学会讨巧卖乖了。”   “大哥可要小心了,一旦让这小畜生再在祖父那里得了脸,大哥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地位与威严便功亏一篑了。这小畜生蛊惑人心的本事,大哥又不是没见识过,我早说过,让大哥拿出威严,好好给他些教训,大哥就是心慈手软,每回都不舍得下重手。就说那回他在祠堂里被祖父罚跪,见了大哥竟敢不行礼,大哥便应该直接吩咐掌嘴,竟只让人断了他一日的水食。”   卫云缙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卫云昊:“不过,这小畜生这阵子做了那么多忤逆不孝的事,今日竟然还敢回来,也真是勇气可嘉。”   卫悯不说话,众弟子自然也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息。   “即便是本辅旧衣,你今日特意送来,是何用意?”   一片沉寂中,卫悯终于再度开口,一双苍眸施施然盯着尚跪在地上的少年郎。   卫云昊能想到这件旧衣的来历,卫嵩自然也能想到。   卫瑾瑜尚未开口,卫嵩先站了起来,道:“他还能什么用意,不过是想讨巧卖乖,希望用这种方式让祖父心软,宽宥他这阵子的所作所为而已,如今整个上京谁不知道,卫氏出了个数典忘祖、忤逆不孝的小孽障,父亲千万莫要被他花言巧语所蛊惑。今日父亲若再饶过他,不正卫氏族法,卫氏真要沦为笑柄,被其他世家大族嘲笑了!”   “这话一点没错。”   立刻有人附和:“家主,从江南织造一案到大朝会再到姚氏一案,这小孽障公然站到皇帝那一边,与家主与卫氏作对,若不从严处置,首辅威严何存,卫氏颜面何在!”   “今日本辅生辰,不愿见血。”   卫悯道:“就按着老规矩,自己到祠堂领罚去吧。”   卫瑾瑜却没动。   卫悯:“怎么,你不服气?”   卫瑾瑜一扯唇角。   “祖父不是问孙儿送这件旧衣的用意么。”   “孙儿用意有二,一是物归原主,庆祖父寿辰之喜,二是斩断前尘。”   在众弟子注目中,卫瑾瑜缓缓站了起来,乌眸直直望着前方,伸手摘掉了束发的白玉冠,掷于乌衣台漆黑如墨的地面,一字字清晰道:“从今日起,我卫瑾瑜,自请逐出卫氏。自今以后,我之生死荣辱,与卫氏再无半分关系。”   “我父之名已不在卫氏族谱之列,我孤草一蓬,也不敢妄攀卫氏高门。”   “自然也不敢再劳动首辅教训。”   伴着少年清亮如玉声音,那精致名贵象征着卫氏嫡系子弟身份的白玉冠也重重落于地面,碎成两半。   众人齐齐愣住,皆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那孤鹤一般卓然而立的少年郎。   世家嫡孙身份何其珍贵,便是庶孙在外也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可比,何况卫氏还是上京第一大族。卫氏立族至今,还从未有过愿意自逐出族、主动放弃嫡孙身份的子弟。   此子是疯了么!   卫云缙和卫云昊也都惊得说不出话。   卫嵩不妨这一出,怒道:“你放肆,就算要出族,也是家主族老逐你出族,岂容你自逐!你当你是谁?”   卫瑾瑜轻蔑一笑:“白玉冠已碎,卫大人是要再给我打制一个么?”   “你——”   卫嵩被堵得说不出话。   “贺仪已经送到,下官告辞,就不打扰首辅与诸位雅兴了。”   说完,卫瑾瑜便转身越过众人,往乌衣台下走去。   少年郎素色绸袍在风中鼓荡,踽踽行过,决然消失在长阶之下。   台上,卫悯双目微阖默坐案后,面上波澜不显,扶案的手,却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父亲……”   卫嵩试探着唤了一声。   卫悯直接挥手拂落了满案酒器杯碗。   诸弟子吓得面色一白,齐齐起身跪落。   **   卫瑾瑜一个卫氏嫡孙自请逐出卫氏的消息很快在朝野间传开,京中世家子弟无不惊诧,虽然卫氏暂时落败,可人人都知树大根深的道理,卫氏二字,在上京依旧是不容忽视不容侵犯的存在。   只要卫悯这个首辅不倒,谁也无法预料,未来某一日,卫氏会不会卷土重来。   放弃世家嫡孙身份,便等于放弃了世子子弟能享受的所有特权与殊荣,在这个士庶之别犹如天隔的时代,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做出这事儿。   可这位卫氏嫡孙偏偏就做了。   好在除了一位罪臣父亲,这位嫡孙还有一位尊贵的生母。   便是先帝最疼爱的长女,明睿长公主,也就是监国长公主。   事情发生的第二日,天盛帝便从宫中传出一道旨意,给这位外甥赐国姓萧,一应待遇等同皇子,向天下人表达了皇帝对这位舅父对这位身上流着一半皇室血脉的外甥的关怀。   监国长公主虽香消玉殒多年,但在百姓间声望极高,每年长公主忌辰,都会有百姓自发到皇陵祭拜。   皇帝此举,赢得了无数赞誉。   “他不在督查院?”   谢府,谢琅立在书案前,听了李崖禀报,不由皱眉。   “不在。”   李崖说着打听到的情况:“听说三公子告了假,同雍王一道到皇家猎场游猎去了,可能要到年底才回来。”   “没说哪个猎场?”   “没有,属下特意去公主府问了,那位桑总管也不知道,说一切都是雍王府的人安排的。”   等谢琅再次见到卫瑾瑜,已是在几日后的宫宴上。   除夕前夕,天盛帝在宫中设宴,大宴群臣,凡在京四品及以上官员,皆入宫赴宴。   谢琅坐在武官席中,看着卫瑾瑜与雍王等勋贵子弟宴饮。   卫瑾瑜言笑晏晏,来者不拒,其他官员也纷纷围了上去,朝他敬酒。   卫悯虽然称病,但卫云昊与卫云缙也在参宴之列,卫云昊没有料到,离开卫氏,卫瑾瑜非但没有落魄,反而越发春风得意了。满腹怨气无处可发,只能闷头灌了口酒。   李崖跪坐在一边为自家世子奉酒,道:“自从三公子被赐了国姓,与雍王走得更近了,上赶着去公主府巴结的官员也越来越多,这些官员,以后多半都会支持雍王。”   谢琅饮了口酒,站了起来。   李崖一惊:“世子去作甚。” 第110章 金错刀(十一)   卫瑾瑜饮得有些多。   察觉到又有人过来如常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冷酒伤身,少喝一些吧。”   一只手隔空伸来将他手中酒盏拿掉,换了一小碗解酒汤。   卫瑾瑜没有理会,还要去捞酒盏手腕被握住。   “怎么这么多汗?”   谢琅皱眉。   卫瑾瑜终于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张脸好脾气解释道:“上京的罗浮春最是暖身,喝了不出汗的酒,多半是劣酒。”   卫瑾瑜要抽出手,谢琅丝毫不肯松。   “再烈的酒,也不可能出这么多汗你生病了?”   “有病的人是你吧谢唯慎。”   卫瑾瑜低头用不解的语气问:“你抓着我的手作甚?”   这话一出周围官员包括雍王等人都看了过来。   “诸位大人评评理,他这算什么?是不是欺负人?”   卫瑾瑜故意拔高语调。   接着冷笑一声:“我知道世子是因为清鹤山庄被我抢了功劳不痛快可常言道,愿赌服输这是宫宴挟私报复当众欺侮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可是要被逐出殿去的。”   官员们不敢随便拉偏架只站在一边看热闹。   毕竟如今这两位一个比一个不好惹,且清鹤山庄的事也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这位世子何等性情被人平白摆了一道,要报复回来实在也在情理之中。   雍王则干笑一声打圆场,道:“世子,瑾瑜有些喝醉了,你就别逼他喝了。本王与世子不醉不归如何?”   谢琅还未说话,游方走了过来。   “世子,王爷叫您过去。”   游方几乎是以警告的眼神看向谢琅,以及谢琅那只过于霸道的手,意思再明显不过。   谢琅只能暂时松了手。   起身之际,吩咐跟过来的李崖:“看着他,不许他再沾一滴酒。”   又与围在一边的一众官员道:“诸位想喝酒,待会儿都去我那里,谁要是再拉着他一道喝,明日我挨着去诸位府里拜访。”   众官员面面相觑。   不约而同想,这人也太嚣张太不讲道理了。   管天管地还管人喝酒。   宫宴这种场合,不喝酒还有什么意思。   这种混账事别人不好说,这位世子,一定是干得出来的。   这“拜访”二字到底有些分量,官员们匆匆告罪几句,便各自回席去了。   其他勋贵子弟见状,纷纷露出同情之色:“瑾瑜,你说你,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一个恶霸王。”   “大约是因为出门没看黄历吧。再说了,这世上谁还没几个仇人呢。”   卫瑾瑜若无其事捞起雍王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新酒,道:“来,诸位,咱们继续畅饮。”   “世子,那三公子岂是一般人,这事儿属下真看不住。”   李崖无奈回到坐席上,低声朝谢琅复命。   谢琅自然都看在眼里,迅速应付了几个围过来的武将,吩咐:“那你就去办另一件事。”   一刻后,天盛帝与太后一起出现在宴席上。   皇帝驾临是意料之中,太后一直深居宫中养病,突然出现,倒是令人意外。   太后一到,卫瑾瑜果然收敛许多,不再轻易碰酒。   察觉到有冰冷视线射来,谢琅抬头,愉悦挑了下唇角,举起酒盏,算是遥遥致意。   “本王敬世子一杯。”   赵王端着酒盏,来到了谢琅面前。   在赵王看来,他与雍王不对付,谢琅又刚被卫瑾瑜摆了一道,在争夺储位这件事上,他头一回如此有信心赢得北郡谢氏的支持。   谢氏虽说寒门出身,然坐拥北郡三十万大军,几乎掌控着大渊三分之一军事命脉,若能得到谢氏支持,再加上裴氏助力,皇位于他可谓囊中之物。   “本王新得了几匹好马,可惜眼拙,不会相看,世子若得空,能否来本王府中替本王掌掌眼?”   趁着喝酒的功夫,赵王旁敲侧击问。   但谢琅却说年关事多,怕不得空。   赵王不好强求,也知这事急不得,只能按下这个话题不提。   见谢琅视线总是若有若无看向斜对面,他冷哼一声,道:“世子别瞧这二人如今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其实也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那卫瑾瑜岂是一般人,萧楚桓想从他手里得到好处,怕要用十倍百倍好处喂着。”   这话显然别有深意。   谢琅不着声色问:“怎么?他二人之间还有过节?”   赵王却讳莫如深一笑。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那时候年纪都小,倒也称不上过节。只是这两人如今竟能结成同盟,实在令人惊讶罢了。”   宴至一半,裴氏老太爷裴道闳到了。   裴道闳曾为先帝师,资历深厚,辈分也高,入殿后,皇帝直接免其大礼,并让人另准备了席案,直接摆在御案下首。   “太后娘娘也在,久闻太后娘娘抱病,不知凤体可好些了?”   裴道闳问。   太后徐徐一笑,道:“有劳国公挂念,哀家一切安好,只是不能与你裴国公比。”   “太后言重了,太后娘娘的威仪,老臣可是记忆犹新。”   叙过话,裴道闳施施然就坐。   宫人要上前奉酒,裴道闳却抬手止住,看向太后,道:“久闻太后娘娘酿酒技艺一绝,不知老臣是否有幸能喝到太后娘娘亲手调配的果酒?”   这话一出,殿中一静。   裴道闳地位虽超然,可宫宴之上,直接开口让太后为其调酒,也太倨傲无礼了些。   天盛帝和声开口:“国公若是想饮果酒,朕直接让御膳房准备便是。”   裴道闳道:“陛下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酿酒技艺,可是连先帝爷都称赞不已的。陛下毕竟不是太后娘娘亲子,应当也没有尝过太后所酿青梅酒罢。”   “先帝大皇子还未夭折时,可是出了名的贪酒。贪的就是那一口青梅酒。”   这不知勾起了皇帝什么记忆。   皇帝默了默,道:“国公此言差矣,朕与太后虽非亲生母子,太后待朕,却尤胜亲子。”   裴道闳抚须失笑。   “是老臣失言了,都怪那一口酒勾起了老臣腹中馋虫。”   太后自始至终维持着平和面孔,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年先帝召臣子们议事,哀家怕先帝过度操劳,经常调制果酒与先帝与众臣工喝。国公既想喝,哀家殿里恰好有一坛,直接让人取来与国公便是。”   太后抬手,吩咐宫人去取。   宫人很快将酒取来,要奉与裴道闳时,一道清亮声音忽响起:“我来给裴国公奉酒。”   卫瑾瑜直接自案后站了起来,在众官员注目中,来到裴道闳面前。   裴道闳眼睛轻轻一眯,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个连自己祖宗都不认的小孽障。”   卫瑾瑜拎起酒坛。   不紧不慢倒了一盏酒出来。   道:“国公此言可大不敬啊,我姓卫,也姓萧,我祖宗之一,就是国公口中的先帝,也就是我的外祖。就算我身上只流着一半先帝血,那也是先帝血脉,国公可知,诋毁先帝血脉,该当何罪?”   少年郎眸光若寒冰,压在裴道闳脸上。   裴道闳面上青白交加,一时竟说不出话反驳。   半晌,一咬牙:“你当真以为,陛下赐你一个国姓,你就可以如此嚣张么!”   卫瑾瑜却大笑起来。   裴道闳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奚落过,不由恼怒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我笑国公无能狂怒的模样,当真滑稽。”   “你——”   裴道闳直接拍案而起,暴怒之下,高扬起手掌,就欲动手,可偏在这时,腿上忽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   裴道闳一个不稳,直接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一个滑稽的狗啃屎姿势。   旁边宫人仆从立刻七手八脚将其扶起,当众出了这样的丑,裴道闳自然也没心情喝酒,直接拂袖而去。   宴会后,太后直接将卫瑾瑜叫到了清宁殿里。   太后问:“你袖中藏的是什么东西?”   卫瑾瑜道:“匕首。”   太后闭了下眼睛:“他不过是想在哀家面前抖一抖威风而已,你还打算当众捅他一刀不成!”   卫瑾瑜坦诚道:“他的血,还不配脏了孙儿的匕首。”   “你也知道他的血脏!”   太后稍松一口气,故意板下脸:“这老东西的脾性,哀家再了解不过,若论小肚鸡肠,天底下他排第一,无人敢排第二,你何苦非要在他跟前逞能。”   “这么多年哀家都忍过来了,岂差这一时。”   “眼下裴氏正煊赫,你得罪了他,万一他挟私报复怎么办。”   卫瑾瑜道:“那最好不过。”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卫瑾瑜抬起头,道:“皇祖母放心,孙儿知错了,也不会再冲动行事了。”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孩子,咱们的仇,不在这一时。”   太后目光缓了些。   又道:“你近来是越发胡闹了,听说今日宫宴,与人喝了足足有十几大盏的酒。哀家若不过去,你是不是打算喝得烂醉如泥。”   卫瑾瑜便问:“我喝了多少酒,皇祖母如何知道?”   “你别管哀家怎么知道的,总之,以后不许再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今日天色已晚,就直接歇在清宁殿吧,哀家让穗禾给你煮些醒酒汤去。”   卫瑾瑜应是。   次日除夕,卫瑾瑜一早服侍太后吃过药,太后道:“今年你不必陪着哀家守夜,听说上京除夕夜,灯会最是热闹,你也出去看看去。”   太后的苦心,卫瑾瑜自然明白。   便点头,道:“孙儿遵命。”   新岁前后,官员有七日休沐假,出了宫,明棠问:“公子打算去何处瞧瞧?”   除夕的灯会,一般白日就开始布置了。   卫瑾瑜却道:“去督查院吧。”   “督查院?”   明棠疑是听错。   卫瑾瑜点头。   他其实不爱这些热闹,答应出来自己过年,也不过是为了让外祖母放心而已。   和看灯会相比,他更喜欢看卷宗。 第111章 金错刀(十二)   督查院只有几名司吏当值。   见卫瑾瑜过来负责看守大门的一名老司吏十分惊诧。   迎出来问:“卫……御史是来取东西?”   今日是除夕,连在外奔波忙碌的游子商人都会赶着回家与亲人团聚过节,没人会跑到衙门里办公事。所以司吏猜测卫瑾瑜是落了什么重要东西在院中才会特意过来一趟。   “仍用旧称呼唤我便可。”   见司吏颇有顾忌,卫瑾瑜道。   “是,卫御史您落了何物?可要小人帮忙?”   卫瑾瑜道:“不必我去政事堂。”   去政事堂。   司吏又是一愣。   还真有人大过年的不待在家里过年,反而跑出来办公啊。   去政事堂之前,卫瑾瑜先去了趟卷宗库。当值的司吏见到少年过来,亦是同样的惊讶:“御史怎么今日还来?”   卫瑾瑜是这里的常客,直接道:“我想去一趟密卷库。”   按照督查院规定四品以上御史有进入密卷库查阅卷宗的权限密卷库里封存的都是陈年大案旧案卷宗除了有特殊需求很少开启。卫瑾瑜虽早就升至四品,平日翻阅卷宗也都是从外面的乙类卷宗库中调取从未进过甲字库。   司吏迟疑片刻,点头:“虽然按着规定密卷库休沐日不开放不过既然是御史要看小人破例给御史开一次便是。”   “有劳姚司吏。”   “御史言重了。”姚司吏道:“昔时南郊猎苑里是御史仗义援手救小人于水火,让小人免于责罚。小人说过会报答御史恩情。”   “小人在这督查院里人微言轻,也就在这些事上能给御史行一二便利。”   甲字库钥匙共有两把,每次开启,需两名司吏同时到场。姚司吏先取了自己的那一把,之后又去了隔壁值房,不多时,回来与卫瑾瑜道:“御史随小人进来吧。”   密卷库铜制大门缓缓开启。   刚踏入进去,一股陈年积压的灰尘气息便扑面而来。   姚司吏手里举着一盏琉璃罩罩着的油灯,道:“密卷库里是不许见明火的,必须用这种特制的琉璃灯。”   卫瑾瑜点头,问:“我能否自己转一转?”   “自然。”   姚司吏把琉璃灯交到卫瑾瑜手里。   “申时之前都是小人当值,御史慢慢看。只是密卷库的卷宗与寻常卷宗不同,是不准许带到外面的,御史只能在里面观阅。”   “有劳。”   卫瑾瑜接过了灯。   傍晚时,曹德海亲自带着玄虎卫来到谢府,送来了天盛帝亲自赐下的烧尾宴一席。   “陛下说,今年是王爷和世子头一回在上京过年,一应宴席,必须按照最高标准,这不,御膳房得到旨意,半月前就开始筹备这席烧尾宴了,总共一百零八道菜,一半上京口味,一半北郡口味。”   天子除夕夜亲自赐宴,无论哪朝哪代,于臣子而言,都是无上殊荣。   天盛帝继位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赐宴,意义自然又有不同。谢琅亲自送曹德海出府,问:“公公是直接回宫?”   曹德海笑道:“还早呢,这才送了两席,接下来还要去卫府、顾府、韩府、赵王雍王府,且奴才只负责一部分,另有十几队人往其他官员府中送呢。”   “自然,烧尾宴只有六席。除了谢府,就只有三位阁老和裴府有此殊荣了。”   谢琅点头。   “公公辛苦。”   曹德海团团一笑:“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为陛下办事,是无上殊荣,岂敢言辛苦。”   出了谢府大门,谢琅便见一列玄虎卫骑在马上,手中各拎着一个食盒,向来是要往其他府邸送的,收回视线,问:“公主府也会送么?”   曹德海愣了下,道:“三公子素来都是在宫里陪太后过年,那一份直接就送去太后宫里了。”   谢琅吩咐李崖取来一个酒囊,道:“里头是新温的烧刀子,最是暖身,天冷路寒,公公且带着。”   曹德海笑呵呵接过。   “世子送的酒,一定是好酒,老奴就不客气了。”   说话间,将酒别在腰间。   两个小内侍立刻殷勤牵了马过来,曹德海翻身上马,遥遥朝谢琅拱手为礼,便带着玄虎卫离开了。   天空恰在这时飘起零星雪花。   谢琅回到府内,谢兰峰正负袖站在廊下看雪。   “过来一下。”   见儿子回来,谢兰峰道了句,当先转身回屋。   谢琅跟了进去,就见谢兰峰坐在榻上,跟前小案上已经摆了一个长匣子。   谢琅走过去,好奇问:“这是何物?”   “临行前,你娘让我带给你的。”   谢兰峰示意儿子到对面坐下。   “打开看看吧。”   谢琅撩袍坐了,拿起匣子,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是一对金环,不由失笑。   “娘何时也爱这些俗物了?”   “还不是担心你在上京没规矩。再者,这环,有团圆思归之意,你娘是想你了。”   谢琅一哑。   没再说话,握起那对金环,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掌心,心却暖融融的。   金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谢琅忽问:“为何是一对?”   谢兰峰看他一眼,实话实话:“你娘让人打制这对金环时,你还没有和离。”   谢琅一怔。   谢兰峰:“你娘知道,那桩婚事你不高兴,但你娘也说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既然成了一家人,该有的礼数都得做全,不能让人指摘,更不能让人说咱们谢氏故意欺负人。”   “不过如今这只金环也用不上了,你可以只拿一个,另一只留给三郎便是。”   谢琅将两只全部收进了怀里,道:“老三又不缺。”   谢兰峰瞅他一眼。   “怎么,有情况?”   “什么情况?”   “相中哪家小娘子了?”   “没。我自己戴两个还不成么。”   谢兰峰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谢琅将匣子合上,说起赐宴的事。   谢兰峰道:“天子赐宴,在历朝历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陛下御极已整整十八年,竟然今年才敢正大光明给臣子赐宴,实在令人慨叹。”   “你方才说烧尾宴共有六席,除了卫府顾府韩府裴府,还有哪一府邸?”   谢琅:“若孩儿没猜错,应是礼部尚书梁音。”   “是他。”   “爹认识他?”   “听过其名,听闻此人性情极倔,连先帝都敢顶撞,当年还冒死给陛下吸过蛇毒,自己险些中毒而亡。”   谢琅头一回听说这件往事。   “难怪陛下对这位梁尚书如此信任。”   又晚一些,崔灏带着苏文卿一道过来了谢府,同行的还有雍临、李梧、苍伯和几名崔府亲卫。   晚膳不必特意准备,光皇帝赐下的烧尾宴便足够吃上几顿。   家宴摆在正厅里,谢兰峰在主位坐了,让游方、李崖、雍临、李梧等人一道坐下吃,又吩咐孟祥另置了几桌宴席给两府亲兵。   游方等人起初还有些拘束,最后听谢琅道了句:“爹是觉得让你们都留在上京过年,委屈了你们,都坐吧。”众人才都坐了下去。   游方道:“若非留在上京过年,末将还尝不到这御赐的烧尾宴呢。仔细算来,倒是末将们沾了王爷的光。”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笑起来。   唯独雍临有些闷闷不乐,因半年过去了,世子仍没有松口让他回来。他跟在崔灏身边,崔灏待他虽也不错,可整日面对李梧等人,他总觉得自己身份尴尬,名不正言不顺。   吃到一半时,孟祥端了碗热腾腾的鸡汤面上来,面上还卧着一个鸡蛋。   “王爷知道,今日是文卿公子生辰,特意吩咐属下给公子准备了这碗长寿面。”   孟祥直接把面端到苏文卿面前。   这事在北境王府不是秘密。因崔灏没有妻儿,只有苏文卿一个养子,在北郡时就经常带着苏文卿去谢府过年。   苏文卿起身行礼:“多谢谢伯伯。”   “不必多礼,快趁热吃吧。”   “是。”   苏文卿笑着坐下。   **   卫瑾瑜从督查院出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下。   街道上花灯璀璨,人流如潮,摩肩接踵,全是出来赏灯的人群。   天空依旧飘着碎雪,琼玉一般,落在长街瓦檐上,并不影响出行,反而为除夕夜赠了几分朦胧的美。   “公子,行行好,给些吃食吧。”   见卫瑾瑜衣着考究,人也长得好看,一群乞儿立刻围了上来。   卫瑾瑜没有直接给他们银两,而是将他们带到了旁边的馄饨摊上,让老板一人给他们端上来两碗馄饨,两个大饼。   乞儿们狼吞虎咽吃着,见这年轻公子只看着他们吃,自己并不吃,不由奇怪道:“公子不饿么?”   “我吃过了。”   卫瑾瑜简单道。   乞儿又问:“公子怎么也不回家?”   卫瑾瑜道:“我不喜欢小孩子吃饭的时候说话。”   乞儿立刻吓得闭嘴,专注干饭。   明棠赶过来,见这情景,大吃一惊:“公子这是……”   卫瑾瑜道:“让桑行找处庄子,把他们都安置一下吧,愿意读书的读书,不愿意读书的就在庄子上找些事做。”   明棠应是。   卫瑾瑜从袖中摸出块银子,放在案上,指着明棠与众乞儿道:“跟着这位哥哥,以后都能有饱饭吃。”   乞儿们眼睛一亮,立刻将明棠团团围了起来。   “诶公子。”   明棠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上京城除夕夜最好看的花灯在东市。   卫瑾瑜直接在东市找了家临街的酒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一边赏灯一边喝酒。   “卫公子?”   喝到一半时,旁人忽有熟悉声音传来。   是两个年轻公子,一个一身普普通通的蓝色长衫,一个一身名贵锦袍,原来是同来赏灯的孟尧与魏惊春。卫瑾瑜起身一笑,同二人见礼:“孟公子,魏公子。”   孟尧看着那一案简单酒食,碗筷也只有一双,问:“卫公子也是出来赏灯么?”   卫瑾瑜道:“随便看看。”   孟尧手里提着盏兔子灯,见卫瑾瑜看来,颇有些难为情道:“这是雪青猜灯谜赢来的,形状有些幼稚,让公子见笑了。”   卫瑾瑜笑道:“我倒觉得很新颖别致。”   孟尧立刻爽快说:“卫公子若是喜欢,便拿去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这花灯倒与孟公子性情很适配。”   “咳。”   孟尧用震惊的目光看向卫瑾瑜。   “怎么卫公子与雪青都这般说。”   一旁魏惊春再也忍不住重重咳了声。   孟尧看过去:“怎么,方才不是你说的么?”   卫瑾瑜忍笑,道:“二位过来,是参加鳌山灯会吧?”   “没错。”   孟尧朗然一笑,后知后觉想起正事:“听说今年彩头是鳌山顶上一盏价值千金的八仙灯,由十八位匠人花费数月时间打制,美轮美奂。”   正说着,街道上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   三人低头一看,巨大的鳌山灯棚已经在东市正中央缓缓升起,高达十几丈,灯棚上悬挂着足有数百盏各种颜色形制的花灯,流光溢彩,炫人耳目,而最吸睛的,莫过于鳌山顶部,被众星拱月一般,高悬着一盏绘制着八仙图案的彩灯。   孟尧和魏惊春都是头一回在上京过除夕,头一回见如此壮观的花灯,性情稳重如魏惊春,都忍不住惊叹。“当真鬼斧神工。”   孟尧则兴致勃勃问:“这彩头要如何得到?”   魏惊春已提前做过些了解,道:“两个法子,一个是猜灯谜,一个是直接飞上去摘。”   下面人声鼎沸,显然比赛已经开始。   孟尧对这类活动很热衷,问卫瑾瑜:“卫公子可要与我们一道?”   卫瑾瑜:“在下只是随便逛逛,二位请便。”   “也是,卫公子是上京人,对这类活动应该司空见惯了,不像我们,头一回在上京过年,看什么都稀奇。”   孟尧、魏惊春与卫瑾瑜告辞,下楼往灯棚方向走去。   卫瑾瑜依旧坐回自己的位置,倚窗喝酒。   这时,下方拥堵如山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与喝彩声。   原来真有人飞纵而上,探手摘花一般,以一个极利落矫健的姿势,将那盏八仙灯摘了下去。   “世子!”   见谢琅摘了灯下来,李崖等人立刻激动迎了上去。   “郎君好身手。”   花费重金筹办了灯会的老板亦一脸喜气,团团拱着手走了过来。   “在下这鳌山灯会办了已有整整十年,郎君还是头一个不猜灯谜,直接摘灯下来的。”   老板一脸敬佩。   接着笑眯眯问:“郎君这八仙灯是送朋友还是送小娘子?”   “怎么?这还有讲究?”   “倒也不是讲究,郎君器宇轩昂,不像是喜爱这种小物件的人,故在下斗胆一猜,郎君这灯,一定是准备送人的。”   谢琅不过一时兴起,摘了下来而已,听了这话,不由垂目打量起手中的灯来。   这时,谢兰峰、崔灏、苏文卿和游方一道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游方眼睛一亮,道:“方才文卿公子正打算猜灯谜赢这灯呢,没想到被世子抢先了一步。”   谢琅抬起头:“怎么?你们也想要这盏灯?”   在谢府用完膳,谢兰峰提议去街上走走,赏一赏上京灯会。谢琅迟出门一步,并未跟着大部队。到了街上,也是信步闲游,走到了东市。   游方:“属下一个大老粗,哪里有这等眼光,是文卿公子相中了。说来今日是文卿公子生辰,世子若拿此灯做礼物,倒是再合适不过。”   苏文卿立刻道:“游将军言重了,此灯精美罕见,世子辛苦得来,文卿岂能夺爱,再者,文卿也只是随便猜猜而已。”   谢琅沉吟片刻,已伸手将灯递到苏文卿面前。   “拿着吧,权当我这个兄长的生辰贺礼。”   上一世,苏文卿毕竟于他有救命之恩,送一份生辰贺礼,也不算多。   苏文卿尚有迟疑。   还是谢兰峰发话道:“文卿,既是这混账小子一片心意,你就拿着吧,与他不必客气。”   苏文卿才将灯接到了手里,露出一丝明润笑意,道:“文卿谢世子。”   一行人走了一段,恰好遇到魏惊春和孟尧。   孟尧与魏惊春自然识得谢兰峰,立刻正色要行礼,被谢兰峰抬手止住。   “这是外面,虚礼就省了。”   “是。”   二人又与谢琅、苏文卿见礼。   如今苏文卿与谢氏的关系在朝中已不是秘密,一起过年赏灯在情理之中,孟尧一眼就看到了苏文卿手里的八仙灯。   “原来摘灯之人是世子。”   谢琅问:“二位也是出来赏灯?”   “凑热闹而已。”   孟尧手里已经提了两盏兔子灯。   有些无奈摇头笑:“只是得了一些小彩头,无法与世子相比。”   谢琅看了眼那灯上的兔子。   “这灯新巧别致,倒也不错。”   孟尧不由失笑。   “世子可是今夜第二个如此宽慰在下的了。”   谢琅便随口问:“哦?另一个是谁?” 第112章 金错刀(十三)   “是——”   孟尧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略略想了片刻,笑道:“是在下一位同窗。”   谢琅点头,也没再多问。   众人本就是街头偶然相遇简单寒暄后,便礼貌告辞,各自游各自的。   孟尧和魏惊春到了下一个赏灯地点两人同时看中了一盏七彩琉璃灯正要去里面藏的灯谜后面忽有人道:“二位留步。”   二人回头,孟尧甚是诧异:“谢世子?”   谢琅开门见山道:“还请告知,方才孟大人口中的‘同窗’究竟是何人?”   孟尧没想到谢琅如此敏锐。   再隐瞒不大妥当,便实话实说:“是卫公子。”   “哦,也许现在称萧公子更合适但之前碰面卫公子仍让我以旧称呼称他。”   果然。谢琅心一沉问:“你们在何处遇见的他?”   “望乡楼就是鳌山灯会旁边的那家酒楼。”   孟尧简单说了一下相遇的情况。   “多谢。”   谢琅转身离开了。   魏惊春看谢琅面色不好,眉间隐有担忧:“朝中都传这位世子与卫公子二人势同水火再加上清鹤山庄的事我们把卫公子行踪说出来,会不会对他不利?”   孟尧原本也是顾及此事才没将真情道出听魏惊春这般说立在原地徐徐想了片刻道:“定渊王还在京中陛下又赐了卫公子国姓,我想谢世子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伤害卫公子。”   “希望吧。若卫公子因我们的缘故被刁难倒是我们的不是。”   孟尧朝他一笑:“别想那么多了,如果真有不妥,咱们当面去给卫公子道歉便是,你我也不是敢做不敢当之人。”   魏惊春点头。   “两位公子,灯谜已经备好,请写下答案吧。”   旁边老板热情催促,二人应了声好,不再作他想。   谢琅来到望乡楼。   堂倌见他器宇轩昂,气度不凡,问:“公子吃饭还是住店?”   今夜除夕,鳌山灯会又颇有盛名,许多京郊百姓都特意跑来赏灯,望乡楼占据着最优越的地段,客房出了名的紧俏。   谢琅直接上了二楼。   负责迎客的两名堂倌不明所以,忙跟上侍奉。   临窗临街的位置只有一排,谢琅很快找到了疑似孟尧描述的那一桌,然桌上只有一碟未动的花生米,两道同样未动分毫的素菜和一个白玉酒坛。   谢琅深吸一口气,问:“坐在这里的客人呢?”   “那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啊,刚刚已经走了。”   堂倌答。   见谢琅沉默立在原地,堂倌笑道:“那位公子瞧着秀气,没想到出手却很大方,直接请了这一街的乞丐到咱们楼里用膳呢。”   “可瞧见他往何处走了?”   堂倌为难摇头。   “今夜客人太多,倒未曾留意。不过,今日城中到处都是花灯会,一般吃完饭的客人,都会到外面赏灯去。”   谢琅没再说话,下楼,出了望乡楼,回到街道上。   他万万没想到,今夜卫瑾瑜竟然没有在宫里陪太后过年,而是自己一个人出来过除夕了。   方才临窗的雅座,正是观赏鳌山灯会的绝佳位置。   他若一直坐在上面喝酒,多半看到了他摘灯。   谢琅打听了东市其他几个赏灯地点,沿着人流走去。   到了一处灯棚下,忽见一张长案前,几个年轻的士子正援笔而书,像是在写灯谜答案,其中一个,一身素色广袖绸袍,形貌风雅,谢琅心头突一跳,立刻大步走了过去,伸手抚上那人肩膀。   对方回头,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用困惑目光望着谢琅。   “我们认识?”   谢琅缓缓松了手。   那书生说了句莫名其妙,继续提笔写自己的答案了。   行人如织,卫瑾瑜站在街边一处十分不起眼的花灯摊前。   卖灯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一边做生意一边抱着自家的孙子逗弄,见卫瑾瑜盯着那些花灯看,笑呵呵问:“公子相中哪个了?老朽在东市卖了二十多年的花灯,这一条街上,可再没哪一家比老朽的灯更便宜了,公子若要,三文钱一个,五文钱两个。”   卫瑾瑜一笑。   “我自然知道。”   老翁意外:“怎么,公子买过老朽的灯?”   眼前年轻公子衣着精致,贵气天成,显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若是光顾过他这摊棚,他不会丝毫没有印象。   况且,这样衣着打扮的年轻人,轻易看不上他的灯。   “以前有幸,和家父家母来过。”   卫瑾瑜道。   老翁恍然大悟。   “那得许多年了吧。”   “是,许多年了。”   卫瑾瑜挑了一只兔子灯和一只豹子灯,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老翁。   老翁道:“公子这钱大,容我凑一凑。”   卫瑾瑜照旧一笑:“不用了,就当我请令孙吃糖吧。”   “这怎可以。”   老翁受宠若惊,急忙想要去扒拉铜板,抬头一看,那少年郎已经提着两盏灯,往长街另一边走了,很快消失在人流深处。   顾府府门大开。   马车络绎不绝驶进府中,今夜除夕,除了在京任职的杨清,顾氏其他子弟也陆续从外归来,陪顾凌洲这个老师一起守夜。   顾忠一整天都在忙着迎人。   算着人回来得差不多了,顾忠正要吩咐关门,忽听后方有人道:“阿翁留步。”   转身一看,就见一人提着两盏灯站在府门前。   “御史怎么过来了?”   顾忠颇为意外。   卫瑾瑜近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道:“明日在下可能不在城中,无法亲自登门给阁老拜年,故而今夜提前过来。这是下官为阁老准备的新年贺礼,还望阿翁转交给阁老。”   匣子细长,上绘青鸟祥云图案,自有一股古朴味道。   按照规矩,明日一早,督查院及各部官员的确会登门向顾凌洲这个次辅拜年。其他六部也就算了,眼前少年郎是院中御史,这礼节的确免不了。   顾忠暗暗感叹对方办事之周全,双手将匣子接过,道:“御史放心,我会将御史心意一字不差转达阁老。只是,眼下阁老就在府中,御史何不当面呈送。”   “阁老难得与弟子团聚,下官不敢擅自叨扰,有劳阿翁。”   卫瑾瑜又从袖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瓷瓶,道:“之前有劳阿翁照料,这是虎骨丹,强身健体最好,还请阿翁笑纳。”   虎骨难得,虎骨丹名贵,天下皆知。   顾忠:“此物太过贵重,还请御史收回。”   “此丹也是我偶然得到,可惜与我体质不合,留在我手中也是浪费,我观阿翁英华内敛,应是有内家功夫在身,想来是可以化解此丹药性的。还望阿翁莫要再推辞。”   其他东西也就罢了,虎骨丹这样丹丸,对习武之人来说,的确可遇不可求。   对方年纪虽小,做事分寸却拿捏得很得当。   顾忠便爽快收下了,道:“那就多谢御史了。之前照料御史,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还请御史勿要再放在心上。”   上京除夕夜不宵禁,城门也可自由通行。   一个时辰后,卫瑾瑜来到了位于京郊的大慈恩寺。   和上京城的喧嚣热闹相比,大慈恩寺显得庄重而清寂,除了几个固定来进香祈福的香客,通往寺中的山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主持了空和尚亲自引着卫瑾瑜来到静室。   “除夕夜,众生皆是往红尘去,怎么施主反倒逆向而行?”   了空问。   “那是旁人。”   “于我而言,红尘内红尘外没有区别。”   卫瑾瑜道:“我想为亡母抄两卷《渡亡经》。”   了空默了默,吩咐小沙弥去准备东西。   道:“公子直接在老地方抄便可。”   了空招待周到,除了笔墨纸砚,还另备了一桌斋食和寺中一种荷花蜜水。   卫瑾瑜展袖坐至案后,将兔子灯和豹子灯搁在案头,坐在室中安静抄经,抄到一半,静室门忽从外打开。   卫瑾瑜起初以为是寺中小沙弥,直到一道阴影慢慢投射到了案头的宣纸上,久久不动。   卫瑾瑜抬头,看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你怎么来了?”   回过神,卫瑾瑜问。   谢琅手里亦提着两盏灯,胸口起伏了下,道:“找了七家灯会,走遍了整个东市,打听了十几家车马行,瞎猫碰着死耗子,碰巧来的。”   卫瑾瑜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琅直接在对面坐了下去。   “别抄了,吃些东西,我陪你守夜。”   他道。   卫瑾瑜却摇头。   “不用。”   “我一个人习惯了,也不在乎守夜这种事。”   谢琅不动:“可我在乎。”   卫瑾瑜笑了笑,道:“你实在不必如此。你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就算你真坐在这里陪我守一夜,我也丝毫不会领情。”   “领不领情是你的事,想如何做是我自己的事。”   “随你。”   卫瑾瑜收回视线,继续抄经。   谢琅坐着,顺手把手里的花灯放到地上,才发现案上已经摆着两只花灯。   一只绘着憨态可掬的雪白兔子,一只绘着威风凛凛的猎豹。   谢琅伸手去摸那只豹子灯。   被卫瑾瑜制止。   “不许碰。”   谢琅:“为何?”   “我的灯,自然由我做主。”   谢琅提起自己带来的两盏灯:“两盏换你一盏如何?”   “我以为你会喜欢琉璃灯,特意选了两盏。”   卫瑾瑜面无表情道:“做梦吧。” 第113章 金错刀(十四)   谢琅却突然伸手握住了那只正执笔的手。   卫瑾瑜皱眉。   谢琅道:“先跟我出去。”   “待会儿我替你抄。”   他当先站了起来,直接抽走了卫瑾瑜手中的笔,又解了自己身上的氅衣罩到卫瑾瑜身上,不由分说拉着人往外走,另一只手则顺手拎起了案上那两盏灯。   今日除夕寺中灯火通明香客皆可自由通行。   谢琅手里提着灯直接带着卫瑾瑜到了大慈恩寺后山。后山是一片桃林,春日桃花竞放,夭夭灼灼,是有名的踏青郊游胜地,冬日里此处只剩一片光秃秃的桃林除了寺中和尚很少有外人过来。   山顶上有一座六角亭供来往行人歇息。   二人到时亭中红泥火炉,灯火如昼四周还围着挡风的帷帐。李崖和赵元站在外面见谢琅和卫瑾瑜过来,两人笑着行礼:“世子三公子酒食已经备好。”   “进去看看。”   谢琅带着卫瑾瑜进了亭子里。   亭中食案上果然已经摆满热腾腾的酒食石案旁还架着两个红泥小炉一个煮着茶一个温着酒,因围着帷帐且放着炭盆火炉这些取暖之物,这狭小的一方空间里,竟薰暖如春。   “时间仓促,只来得及备了这么些,你若有其他想吃的,我让他们现去准备。”   谢琅道。   卫瑾瑜已经将手抽了出来,盯着那案酒食看了片刻,道:“你敢在佛门胜地公然摆酒肉,就不怕佛祖降罪么。”   “我不信这个,再说了,今日除夕,佛祖也得过年,为了借他宝地,我已提前孝敬过他了。我可教人在大雄宝殿里供奉了整整三十坛罗浮春。”   卫瑾瑜一扯嘴角,未置一词。   谢琅收敛了神色,认真看着眼前人:“瑾瑜,看在我辛苦张罗了这一桌的份上,赏个脸,喝杯酒如何?”   天空尚在飘着细雪,李崖和赵元已经识趣退下,这梵寺后山的山顶,有一个独立于世外的空旷与安静。   卫瑾瑜出神片刻,自在案后展袍坐下,捞起案上已经倒好的一盏酒,道:“同朝为官,大家坐下来喝盏酒没什么,不过,你不该待在这里,我们三杯为限,喝完酒,便各回各处吧。”   卫瑾瑜要喝第一杯,谢琅走过来,伸手拿走酒盏,将里面的冷酒倒掉,换成炉上温着的热酒,重新放回卫瑾瑜手里。   “先吃饭再说,酒不急着喝。”   谢琅直接就着最近的位置坐下,先盛了一碗热汤羹,放到卫瑾瑜面前,又端起自己面前的空碟子,把各样热菜都夹了一些。   “我去望乡楼看过,你只喝了酒,那些菜一样未动,先吃些东西。”   谢琅把夹满菜的碟子递过去。   卫瑾瑜不奇怪。   谢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今日鳌山灯会,他只遇到了孟尧与魏惊春二人,谢家人也在逛灯会,多半是双方遇上,那二人无意透露了他的行踪,此人才会找过来。   “我不吃,是因为我不饿。”   卫瑾瑜饮了口酒。   “这些菜,我也不会吃,真是辜负你一番辛苦了。”   “你不用因为可怜我,而白费力气做这些。我不会感动,更不会因此感激你。”   卫瑾瑜喝完一盏酒,又要去倒第二盏。   “只喝三杯,谢你好意。”   谢琅没接话,起身,拿起那件玄色狐皮氅衣,重新罩到卫瑾瑜身上,道:“跟我出去。”   卫瑾瑜显然没有这个兴趣。   谢琅便拉起人,一道出了亭子。   雪不知何时停了,山道上一片皑白。两人踩着雪,穿过桃林,在山壁崖前停下,从上往下俯瞰,上京繁华城池和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卫瑾瑜站在崖前,沉默看着眼前景象。   谢琅却指着南面方向。   “看那边。”   卫瑾瑜循着他所指望去,原本只是随意一瞥,等看清那远处景象,视线倏地定住。   天幕广袤而阒寂,然而此刻,一盏盏孔明灯正从南郊山间林间慢慢升起,铺天盖地,犹若星辰,犹若神火,不过片刻功夫,便以极壮丽的姿态铺满半面天空。   这是一幅极震撼的画面,连不少百姓都从家里跑出来,纷纷张着脖子望向那些孔明灯。   谢琅道:“在我们北郡有个习俗,除夕夜,送心爱之人孔明灯,能让他这一生都得天神庇佑,平安喜乐。”   卫瑾瑜:“你不是不信鬼神?”   “偶尔信一信也无妨。”   卫瑾瑜没有说话,只是站着,静静地望着犹若星河铺展在夜空中的灯,久久不动。   “万般心意,以此为证。”   “瑾瑜,新岁快乐。”   谢琅道,同时伸手,轻轻握住了藏在袖管中的那只冰凉如玉的手。   卫瑾瑜终于偏头,看向那张灯火映照下俊美摄人,英姿勃发的脸。   心里禁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   出神的功夫,腕间忽然一凉,卫瑾瑜低头,才发现手上多了两只金环,一模一样的形制,上面镂着精致的花纹。   卫瑾瑜试着摘了摘,没能摘掉,皱眉问:“这是何物?”   若是说实话,这人肯定不会收。   谢琅道:“我特意到庙里求的,一旦戴上,就不能摘下,否则,会引来佛祖怪罪,影响运气的。”   “这金环和你尺寸正合,不大不小,也衬你肤色,果然是极好的。”   卫瑾瑜抬起左腕,盯着那环打量了几眼,不知想到什么,慢慢露出一点戏谑笑:“我倒不知,这上京城里还有能求到金银贵物的寺庙。”   “如此好物,恐怕要掏光世子所有积蓄吧。”   “我成日戴着招摇,如何过意的去。”   谢琅:“那有什么,能博美人一笑,别说是掏光所有积蓄,把这我这个人押在大雄宝殿里给佛祖当灯台都是可以的。”   “当然,此物还有另一个重要作用。”   卫瑾瑜随口问:“什么作用?”   谢琅:“有了它,我就永远不会弄丢你了。就算离得再远,我也能第一时间找到你。”   卫瑾瑜抬头,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一眼。   半晌,再度一扯唇角。   “你就不怕我当了卖了?”   “不怕,因为你摘不下来。”   对方几乎以无赖语气道。   卫瑾瑜眸光冷了些。   “怎么弄的?”   谢琅道:“公孙昶是天下闻名的机关大师,找他给一对金环设计机关,到底有些大材小用了。”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放下腕,广袖垂落,盖住金环。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谈不上。早在清鹤山庄时,我就已经猜出来,公孙昶这样的人物,不是雍王能够驾驭拿下的。我只是好奇,你是靠什么驾驭他的。”   卫瑾瑜:“你手段这般高明,就没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他是你的人,我不会动。再说,那位公孙大师,神仙一样的人物,我如何敢动。”   “看来,我还得置一桌酒席,好好感谢你。”   “不用,你肯赏脸,喝我一杯酒,我已经心满意足。”   正此时,浑厚辽远的钟声以上京城为中心,向四方城池,向旷野里回荡开来。   不少孔明灯也在城中各处冉冉升起。   旧岁已去,新岁正式开启。   回到静室,谢琅让卫瑾瑜去睡觉,他自己果真要坐到案后抄经。   卫瑾瑜淡淡道:“不用了。”   “说到做到,绝不失信。”   谢琅提起笔。   卫瑾瑜无情道:“这是写给我母亲的,你字太丑,我怕她眼睛受不了。”   这话其实有些孩子气。   谢琅道:“放心,我慢慢抄,保证给你抄得工整便是。”   卫瑾瑜便没有再理他,坐到一边榻上,打开窗户,一边喝茶一边看风景。   谢琅展开经卷,意外发现经卷下压着一副图画。   图上亭台楼阁,处处精妙,环水而建,与上京宫殿形制大为不同,画旁题着五个字:「金陵四时记」。   谢琅问:“这是你画的?”   卫瑾瑜看了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谢琅问:“为何是金陵风景图?”   本以为得不到回答时,卫瑾瑜道:“因为我出生在金陵。”   谢琅意外。   “金陵?”   “嗯。我母亲与父亲成婚不久,父亲便被派往金陵任职,金陵有行宫,我母亲闲暇时经常去金陵看望父亲,期间我出生。”   谢琅极少从卫瑾瑜口中听到父母的事。   他显然也不喜欢提。   今日两人难得能心平气和坐着,面对面说这么多话,正想说话,心口猝不及防袭来一阵剧痛,仿佛无数密密麻麻的利器刺穿那一方血肉,如无数次午夜梦回时被心口无名剧痛惊醒一般。   真是奇怪,金陵二字,怎么会让他有这种反应。   谢琅用力握拳,想消解这种隐痛与不适,然而越是抵抗,那痛反而越清晰越深。   卫瑾瑜看他一眼。   “怎么,你不舒服?”   “没事。”   谢琅压住异样,平复片刻,道:“只是有些意外罢了,我从未去过金陵,只听说那里气候很好。”   卫瑾瑜点头,眼底倒无太多情绪波动。   “还成吧,我也许久没去过了。”   谢琅道:“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去金陵看灯会。”   这话让卫瑾瑜把玩茶盏的动作一顿。   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侧眸,再度看了眼已经正襟危坐,开始认真誊写经文的谢琅。 第114章 金错刀(十五)   谢琅在军中也经常要写文书写战报,字也是练过一阵子的,只是和卫瑾瑜这样世家出身的子弟没法比而已。   两卷渡亡经抄完已近三更。   卫瑾瑜已经拥着氅衣,在榻上睡了过去。   少年郎长睫纤秀,双目安静闭着一只手自然垂落在榻边那腕间的金环也展露了出来。谢琅单膝半蹲下去一错不错打量着眼前人。   也只有在睡梦中,他才有机会看到对方收敛了一切敌意和锋刺,温润明净的模样。   他多希望,他们永远能如今夜一般,心平气和地相处。   寺院的静室到底不能和京中的府邸比虽然烧着炭盆和暖炉依旧清清冷冷谢琅出去向寺中僧人借了一床被子盖在氅衣之上。   正要松手时,视线忽一定。   因看到了卫瑾瑜白皙颈间的一道伤痕。   那伤痕隐在颈窝里一般情况下有衣裳遮掩根本不会露出来,只因卫瑾瑜睡时领口松散了些才展露出来。   谢琅瞳孔轻一缩起身坐到榻上掀开被子用氅衣裹着把人抱起将那件素色绸袍慢慢褪了下去。   两道几乎贯穿半个背部的鞭伤也慢慢露出全貌。   谢琅心口控制不住紧缩了下。   卫瑾瑜也被他动作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伏在一面宽阔的肩膀人,后背发凉,袖袍只松松挂在臂间,顿时警惕问:“做什么?”   “别动。”   谢琅声音里是隐忍的切齿。   他指腹极轻缓的擦过其中一道鞭痕,轻不可察颤了下,问:“谁干的?”   卫瑾瑜才反应过来他是问他背上的伤。   “是卫氏么?”   谢琅接着问。   声音里已带了浓烈杀意。   卫瑾瑜轻笑了声。   明亮眸子饶有兴致打量着眼前人:“怎么?你要烧了卫氏乌衣台,为我报仇么?”   谢琅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卫瑾瑜默了默。   忽然想到,上一世,此人的确一把火烧光了乌衣台。   新仇旧恨,对卫氏,此人自然能毫无顾忌拔刀相向。   “不是卫氏。”   卫瑾瑜双手撑着面前人的肩,坐直一些,声音很轻,几乎是报复的语气。   “是你谢唯慎这辈子都杀不了的人。”   “所以,永远不要在我面前说替我报仇的话。”   卫瑾瑜要起身,自己拢上衣裳。   谢琅却不肯松手,依旧执拗问:“那是谁?是韩莳芳,对么?”   “无论是谁,都与你无关。”   谢琅沉默良久,就在卫瑾瑜真的觉得有些冷,皱起眉,要说话时,那固在他腰间的手终于撤下,道:“伤口有些发炎,我给你上些药。”   卫瑾瑜想了想,没有拒绝。   因为以他的体质,伤口发炎意味着可能会引起发热、生病这些麻烦事,他想过来给亡母抄经不假,但丝毫没有留在山上养病的兴趣。   “袖袋有药。”   “不用你的。”   谢琅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外伤药,让卫瑾瑜趴伏在枕上,用指腹挑了膏体,轻缓地涂抹在伤口上。   那药膏果然有些与众不同,涂抹在伤口上,非但没有刺激到伤处,反而冰冰凉凉,有镇痛作用。   “这是冰玉膏,北境军中一名老军医研制的。”   “花钱都买不到,治疗外伤是最好的。”   谢琅道。   卫瑾瑜只听着,没有说话。   等谢琅上完药,方道了句:“有劳。”   伸手要把衣裳拢上,谢琅道:“别动。”   他把伤药搁到一边,又将炉子和炭盆都挪到榻边,让伤口晾了片刻,确定膏药大部分被吸收掉了,才帮着卫瑾瑜将衣裳穿好。   冰玉膏不仅可以镇痛,还有轻微的麻醉功效。   卫瑾瑜很快睡了过去。   谢琅将氅衣和被子都盖上去,确定人不会冻着,方支腿靠坐在榻边,对着跳跃的炉火沉默出神,垂在身侧的拳,一点点捏紧,直至发出咯吱响音。   寺中有专门供奉经书处。   谢琅枯坐了将将有半个时辰,方起身,抄起案上抄好的两卷经文,往供奉经文的慈悲殿而去。   因陆陆续续有香客来抄写经书,慈悲殿灯火彻底通明,有专门的僧人值夜。   见谢琅过来,僧人念了声佛号,问:“不知施主为何人供奉?”   谢琅沉吟片刻,道:“在下代人供奉,他姓卫。”   “原来是卫小施主。”   僧人引着谢琅来到一处佛龛前,道:“卫小施主为亡母所供经书,都存在里面,施主既是代为供奉,便自己放进去吧。”   谢琅打开柜格,才发现里面已经足足放了五排的经卷,从上往下看,经卷渐次泛黄,显然越靠下的经卷,年份越久。   所有经卷都是一式两份。   谢琅将经卷放到最上面的规格中,忽问:“我能看看这里面的经卷么?”   僧人点头。   “自然可以。”   谢琅取出最下面规格里,泛黄最厉害的那卷经文,展开一看,上面字迹果然仍透着稚嫩,显然书写者年龄尚小。   谢琅看僧人已有些年岁,便问:“他很小的时候便来寺中抄经了么?”   “是啊,几乎每年正月初一,卫小施主都会上寺中来为亡母手抄两卷渡亡经,今年倒是偷一会除夕过来。对了,卫小施主还给寺里捐过不少香火钱呢,可是我们庙里的大香客。”   “不过,以往卫小施主都是一人过来,今年能得施主相伴,倒是极好的。”   谢琅在佛龛前站了会儿,将手中经卷放回原处,按规矩一丝不苟上了三炷香,转身之际,见大殿门口站着个老和尚,正目光复杂望着他。   老僧介绍:“那是我们主持,了空大师。”   了空道:“施主走错地方了。”   谢琅不解。   了空道:“施主这一身杀伐之气,不该出现在佛门。”   谢琅若有所思。   客气朝了空作了一礼,道:“久闻大慈恩寺的了空大师最擅解签,我身上恰好有一签文,困惑已久,不知可否请大师解惑?”   了空抬了下手,请谢琅到一边蒲团上坐。   谢琅走过去,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根一直贴身保存了许久的签文,递到了了空手中。   这根签,正是殿试之后,谢琅与卫瑾瑜一道在大慈恩寺求的那根。   了空视线落在那第一行字上,目中露出异色。   “施主将此签带在身上,神魂是否常受惊扰?”   这下换谢琅意外。   “的确如此,大师如何知晓?”   “逆天而行,非是常道,以刀兵之身祭问鬼神,神魂岂得难稳。”   了空又问:“那施主想要老衲为你解何困惑?”   谢琅实话实说。   “我自觉,此签与我所求之事毫无关联,故而不解。”   “而且,我总觉得此签有些不吉,是不是意味着,我终将死于非命。”   这话说出来有些残忍。   然而上一世,他便是万箭穿心而死。   这一世,即使获得了重生的机会,可这借来的命数,又能维系几时,谢琅不敢确定。   了空道:“眼下不解,也许以后会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还请大师指点。”   了空却摇头:“此事老衲指点不了,但从签文来看,施主心中有很深很远的执念,困着神魂,不得解脱。若有一朝能解开这执念,窥透那因果,寻得那机缘,自能逢凶化吉,如愿以偿。”   “而且,施主那一缕神魂不稳,应当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人吧。不如好好想一想。”   语罢,了空将签文放下,念了声佛号,起身离开了。   谢琅听得云里雾里。   忘记了很重要的人。   怎么可能。   他虽重生,却未失忆,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只要是和他有关联的人,无论仇人还是朋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怎么可能忘记。   倒是这老和尚,神神叨叨,满嘴玄话,教人怀疑。   回到静室,卫瑾瑜依旧在熟睡,谢琅给炭盆添了些碳,直接席地而坐,抱臂靠在榻边,闭目浅眠。   卫瑾瑜一觉睡到次日天亮才醒,睁开眼,就闻到了室中飘着的米香。   坐起来一看,就见炉子上吊着一个小瓦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谢琅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碗筷。   见卫瑾瑜醒来,眉峰展开,笑道:“寺里不能煮肉,我就煮了些菌菇粥,待会儿尝尝。”   卫瑾瑜没说什么。   两人一道用过饭,谢琅道:“山里冷,不利于养伤,我已经让李崖准备好了马车,待会儿送你回府。”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   卫瑾瑜搁下筷子,表示自己吃好了。   “此事没得商量,一则,你自己回去,我不放心,二则,昨夜下了雪,山路湿滑,你的护卫驾车,我也不放心。”   “而且,昨夜你来这里,没同你的护卫说吧。”   一刻后,谢琅与卫瑾瑜一道出现在慈恩寺门口。   李崖已经在驾车等候。   见二人出来,忙跳下车,打开车门,道:“三公子请上车吧,车里有炭盆有热茶,还有新出炉的包子和糕点,暖和着呢。”   卫瑾瑜朝他致谢,踩着脚踏上了车,谢琅随后上去。   一路平稳顺畅,入了城,谢琅先把卫瑾瑜送到公主府,才回谢府。   到了谢府门口,却见停着辆暖轿,轿旁有锦衣卫随行。   这是阁老们才有的规制。   “是韩府的轿子。”   李崖道。   谢琅下车,要进府时,视线掠过暖轿,忽一顿。   正在轿旁低声同韩府仆从说话的人显然没料到谢琅会这时出现,抬脚就要走。   “站住。”   谢琅道了句。   那人只能停步。   转过身,笑着同谢琅行礼:“谢世子。”   谢琅打量着对方:“我当谁这般眼熟,原来是杨护卫。”   “怎么?如今杨护卫不在公主府当差,令攀上韩府的高枝了?”   杨瑞照旧不动声色笑了笑。   “世子言重,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素来是今日做东家,明日走西家,能糊口就不错了,哪里谈得上攀高枝。”   谢琅一晒。   “杨护卫本事大呀,只是糊口差事,都能对阁老府的人发号施令了。”   杨瑞笑笑,不说话,脸色到底有些不自在。   这时苏文卿从谢府出来,道:“世子一夜未归,谢伯父好生担心,正等着你呢。”   谢琅方把视线从杨瑞身上挪开,提步往府内走了。   听说谢琅回来,孟祥从廊下迎出来。   道:“韩阁老是带着圣旨过来的,正在屋里同王爷和二爷说话,听说陛下要给大公子官复原职呢,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孟祥喜滋滋道。   谢琅脚步顿了下。   “给大哥官复原职?”   “是。”   孟祥打量着他脸色。“怎么?世子不高兴?”   “屁话,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罢了。”   谢琅拍了拍身上雪,径直掀帘进了屋里。 第115章 金错刀(十六)   “圣上与阁老的心意本王感激不尽,然谢瑛仍是待罪之身,贸然恢复职务只怕不妥,也难以服众。”   谢琅进去时,正听到定渊王声音从内飘出。   他在隔扇前立了片刻方进到里间谈话处。   谢兰峰一身玄色蟒服韩莳芳一身仙鹤补服分坐在上首。   崔灏与苏文卿则坐在下首。   “末将见过阁老。”谢琅俯身行过礼,也在下首落座。   韩莳芳道:“昨夜飞星、流光二营在南郊放孔明灯祈福,景象蔚为壮观,引得不少百姓观望,就连本辅也饱了回眼福。”   谢琅微微低眉:“胡乱为之不成体统让阁老见笑了。”   “到底是少年心性比咱们有想法。”   “自陛下御极后很少见到如此壮丽的盛景,陛下也很是欣悦。”   说到此韩莳芳抚须复看向谢兰峰:“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五年前的事也非大公子一人之过。这些年大公子虽未直接参与战事可坐镇后方统筹粮草事宜功劳不输任何一位前线将士,无论什么过错也可功过相抵了。陛下希望能尽快听到北郡捷报,落月城以北,也能飘起大渊的孔明灯,王爷若再推辞,便是要圣心难安了。”   话已至此,谢兰峰只能道:“请阁老转达陛下,谢氏与北境军必不负陛下信任。”   韩莳芳端起案上酒盏。   “王爷离京在即,本辅恐不便当面相送,这杯薄酒,本辅提前与王爷喝了,祝王爷一路顺风。”   “多谢阁老。”   谢兰峰亦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除此外,陛下还有一道旨意,是关于文卿。”   韩莳芳搁下酒盏,又开口。   “姚广义伏罪,兵部官员出现大量空缺,陛下的意思是,将文卿从户部调入兵部任职,一来,可填补官员空缺,二来,可全力配合王爷,为北境战事提供最大支持和帮助。”   谢兰峰沉吟片刻,却道:“此事万万不可。”   “谢瑛的事,本王尚可觍颜应下,是因谢瑛是本王的儿子,身上流着谢氏血脉,为陛下分忧解难,流血牺牲,是他本分。可文卿不同。”   “文卿非谢氏人,前线战事瞬息万变,谢氏若能给他助力便罢,可若因为本王与谢氏之故陷他于危难,本王这辈子都良心难安。”   “谢伯伯。”   苏文卿起身欲说话。   谢兰峰抬手止住了他,正色朝韩莳芳道:“以文卿才华,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本事经营属于自己的仕途,而不需依附攀连谢氏。”   “此事,还请陛下务必收回成命。”   韩莳芳抚须颔首。   “既如此,本辅会将王爷意思转达陛下。”   说话间,茶也饮毕,韩莳芳起身离开,崔灏也带着苏文卿告辞。   室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谢兰峰方看了眼儿子,问:“昨夜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南郊放孔明灯了?”   “我在北郡时年年都放,也没见您问过。”   谢兰峰默了默,道:“我知道,你是想家了。”   “可从今以后,你要打心眼里把上京当成你的家。”   “前线战事吃紧,为父无法久留,明日就要返回北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要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一个将军,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心中有信念,都能成为将军。”   “这些话孩儿都明白。”   谢琅把玩着扳指,道:“孩儿只是不懂,陛下如此求贤若渴,连大哥职位都能恢复,为何不松口让孩儿回北郡去,这岂不是对北境战事更有益。”   这话乍听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谢兰峰叹口气。   “你已经不是三岁稚儿,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应该比我清楚。”   “以后不要再说这样幼稚的话。”   别无选择。   谢琅心里念着这四个字,血脉深处蛰伏的愤怒与不甘几乎要破笼而出,不由再度想起袁放走投无路,被利箭穿心,倒在血泊里的情景。   谢兰峰盯着下首的儿子,道:“也许你觉得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帝王无情,可历朝历代所有君王都会是一样的选择。”   “你是谢氏世子,是我谢兰峰的儿子,注定要为谢氏,为整个北郡百姓做这样的牺牲。你若要怨,就怨你爹,给了你这个姓氏,这一身血脉吧。”   谢琅喉头滚了滚,垂在身侧的拳再度缓缓捏紧。   与上一辈子家破人亡相比,这一辈子,只要能保谢氏阖族平安,就算永远留在上京,他也应当感到知足,而不应如此刻一般,心怀悲愤。   然而只要闭上眼,或平静下来,想到此生可能再也看不到北郡广阔的天地,再也回不到那座从小长大的府邸,军营,以及,想到那两道横贯在他身上的血淋淋的鞭痕,他明知是何人所为,却不能替他报仇泄愤,胸腔里依旧会止不住地发出震颤嘶鸣。   “孩儿明白了。”   谢琅低声说了句,站起来,撂下酒盏,径直往外走了。   孟祥恰好从外进来,见状疑惑问:“王爷,世子这是……?”   谢兰峰淡淡道:“他心里不痛快,不必管,他自己会想明白。”   孟祥叹气。   “世子大约是因为王爷要回北郡了,心里难受吧。”   谢兰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近来他身边怎么只见李崖和赵元,不见雍临。”   孟祥斟酌着答:“世子让雍临去侍奉二爷了。”   “怎么,雍临得罪他了?”   孟祥讪讪一笑:“这属下就不清楚了,大约是怕二爷那边缺人吧。”   谢兰峰若有所思,道:“你们如今跟着他在上京,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孟祥面露惶恐:“属下不敢。”   谢兰峰叹口气,起身,背手站到窗边,望着窗边落满雪的院子,道:“我何尝不知,他在上京的不易,然北境战事想要彻底结束,需要君王的信任与朝廷的鼎力支持,这份委屈,他只能吞到肚子里。到底是我这个做爹的对不住他。”   孟祥一愣,感叹。   “王爷一片苦心,世子总会明白的。”   卫瑾瑜回府后就蒙头大睡,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午后,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坐在床头。   睁开眼,果然看到一道熟悉人影,不知已经靠着床柱站了多久。   察觉到动静,那人也回过头来。   “醒了?”   卫瑾瑜拢衣坐起,道:“你我如今毫无关系,进我府中,好歹应该递封拜帖吧。”   “狗洞也需要拜帖?”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   接着冷冷一扯嘴角:“狗洞是不需要拜帖,应当直接用打狗棒打出去。”   “说吧,何事?”   “给你送些吃食,顺便换药。”   卫瑾瑜转目一瞥,果见不远处的食案上放着一个食盒。   谢琅已将炭盆挪到床边,伸手按在卫瑾瑜肩上,将那层刚拢上的绸袍重新剥了下来。   冰玉膏效果明显,一夜加一上午过去,伤痕颜色已经浅淡了一些,只是鞭伤到底不同寻常伤痕,想要彻底愈合还需要时间。   虽然已经看过一遍,上过一遍药,谢琅指腹仍在那伤处停留了许久,方挑起药膏,一点点涂抹到伤处。卫瑾瑜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压抑的低喘与剧烈起伏的肌肉块垒。   紧接着一点滚烫跟了落了下来。   明明冰凉一点,那温度却犹若炭火。   卫瑾瑜回头,发现谢琅双目赤红,眸底尚有残余的水泽,沉沉如翻涌的深潭。   卫瑾瑜嘴角牵了下。   “你知道何为困兽么?”   “困兽,就是一辈子只能困在牢笼了,再锋利的爪牙,再尖利的牙齿,都毫无用武之地。”   “所以,认命吧。你我都是一样的烂命。” 第116章 金错刀(十七)   认命。   这二字再度如同火油浇在心口,灼得整个胸腔都疼了起来。   “烂命。”   谢琅重复着这两个字,低声笑了起来。   卫瑾瑜于是道:“我说得不对你的命,到底还是比我好一些的。所以,你不该认命而应知足。”   “不你说得很对。”   “的确是烂命。”   上辈子不得好死。   这辈子,只能困在这上京城里,做一头空有爪牙的困兽。   “你怎么还没涂完?”   卫瑾瑜略偏了偏头,问。   他羽睫浓密而纤长,便是这轻微一侧首亦仿佛蝶翼扇动惊心动魄。   “快了别乱动。”   谢琅继续着动作平稳而轻缓。   等药上完,卫瑾瑜自己拢上了衣裳回身之际腰背便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揽住,一道阴影紧接着覆了下来。   绵长的吻如疾风骤雨一般落了下来。   卫瑾瑜整个胸腔肺腑里都被塞满蓬勃的热气觉得喘不上气时手便也不客气得紧抓住对方的肩头。   两人抱在一起较劲一般用力厮磨纠缠在一起。   许久谢琅方低喘着气停了下来,瞳孔深处晦暗与灼烈交织在一起汹涌翻卷着,问;“弄疼你了么?”   卫瑾瑜喘得更厉害,但即便是喘的时候,也十分注重礼仪规矩,而且,方才他们沉沦较量最厉害的时候,他趁机咬了这人一口,现在舌尖上还泛着甜美的血腥气。   “味道不错。”   卫瑾瑜舔了下唇,道。   谢琅眸幽深低下。   原本,那里面还是一头四处奔突,试图寻找出路的野狼,这一刻,却变成了能将人拆吞入腹,连骨头都不剩的饕餮。   饕餮唇角也挂着血,被咬破的。   “那就再多尝几口。”   谢琅这回双手固住面前人腰肢,再度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回,是比疾风骤雨还要猛烈的狂风暴雨,江潮翻涌,卫瑾瑜觉得自己成了一叶小舟,在江潮里颠簸,刺激而畅快。   他们都需要这种刺激。   带着血腥味儿的刺激。   等一切结束,已经是一刻之后。   两人唇瓣皆被血浸染,分不清是谁沾到谁上面的,两人已经从床头挪到床尾,谢琅手仍扶在卫瑾瑜后腰处,不让他后背抵着床柱,他终于再度体会到了,心房剧烈跳动的感觉,以往只有北境沙场才能带给他的感觉。   卫瑾瑜感觉血液是热的,腰窝则是麻的,整个人像是刚从蒸笼里出来,连毛孔都在冒着汗。   “尝够了。”   他无情道,拢上再度散落的绸袍,就想起身离开这方狭窄空间。   “别动。”   谢琅却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就着两人眼下的姿势,将帕子对折两次,一点点擦拭掉卫瑾瑜唇上的血。   “下回别咬舌头了。”   谢琅道。   “再想咬,我直接把臂给你便是。”   卫瑾瑜被他仔细清理着唇瓣,唇角,没有说话,那恢复了平日冷意的眼神却表达了一切:一锤子的买卖,谈什么下次。   擦完,谢琅又取了氅衣,给卫瑾瑜裹上,两人才一道来到食案边。   食盒里的蒸饺和鸡汤还热乎着,谢琅嘴上有伤,只喝了几口汤,卫瑾瑜除了鸡汤,还另吃了几只蒸饺。   蒸饺有八种口味,卫瑾瑜只吃喜欢的,不喜欢的分   毫不动。最后一只,留了皮,只吃了馅。   期间桑行过来了一次,询问年节礼品问题。   卫瑾瑜隔着门吩咐:“韩府就送我之前买的那副墨宝。雍王那头你看着准备吧,不必太贵重,也不要轻了。至于其他的,直接循往年旧例便可,皇祖母的那份记得将我从大慈恩寺祈的珠串加上。”   这些事对于桑行来说,自是轻车熟路的。   桑行确认了一下:“公子说的墨宝,可是那套紫毫笔与绿玉砚?”   卫瑾瑜“嗯”了一声。   谢琅在一边听着,明白这“韩府”,多半便是韩莳芳所在的韩府。   大约冰玉膏药效再度起了作用,吃完饭,卫瑾瑜继续蒙头大睡。   谢琅起身,打量着房间布局,走到书案边时,不经意一扫,看到了摆在案头的那只青花水盘。   水盘里的莲花已经不在,几尾锦鲤还在吐着泡泡,盘底沉着几颗莲子。   谢琅盯着那水盘看了好一会儿功夫,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那水底的莲子。   谢琅一直坐到午后才离开,出了公主府后门,李崖已经牵马在等着。主仆二人一道骑马往谢府走。   今日是新岁第一天,街上随处可见带着礼品、奔走在各种权贵重臣府邸间的官员们,李崖看着那些暖轿马车穿梭行驶的方向,感叹:“不久前,这些人挤破头要去的地方还是卫氏乌衣台,如今都换成了裴府,这上京城的风水,转得真是快。今日要说最难过的,怕就是卫氏了,倒是陛下不计前嫌,昨夜仍旧按照首辅的规制,赏赐了烧尾宴给卫悯。”   谢琅默了默,道:“这烧尾宴看似是恩赐,对卫悯而言,反而是最大的羞辱。”   “也是,以卫氏以前的尊荣与地位,哪里轮得到旁人赏他们东西。陛下这一招倒是高明,既立了君威,又让卫悯无话可说。不过这卫悯也非常人,听说今日卫氏门前门可罗雀,除了刑部尚书龚珍,竟是一个前去拜年送礼的官员都没有,卫悯非但没有气倒,还直接命人打开卫氏大门,将门楣重新漆刷一新。”   谢琅问:“让你备的礼可备好了?”   李崖点头。   “世子放心,都备好了。”   谢琅:“去韩府。”   和裴府门前的车水马龙不同,作为而今最炙手可热的次辅府邸之一,韩府大门紧闭,竟出人意料的清净,偶尔有携礼登门的官员,也被管事劝回。   李崖道:“听说韩阁老谢绝了一切官员拜访,并让管事分发了许多自己亲自种的果蔬给所有登门的官员。”   谢琅让李崖去敲门。   管事从内出来,听闻是定渊王世子来访,直接迎了出来,请谢琅进去。   谢琅问:“不需先通禀阁老一声么?”   “不必。”   管事道:“阁老吩咐过,只要是定渊王府的人过来,直接请进府中便可,不需要特意通报。”   管事直接引着谢琅到韩莳芳日常办公的书房。   韩莳芳正在作画,谢琅行过礼,将礼品奉上,道:“末将冒昧打扰,望阁老勿怪。”   韩莳芳搁下笔笑道:“唯慎,不必客气,坐吧。”   “是。”谢琅在一侧圈椅里展袍坐下。   抬目扫见刚被韩莳芳搁在书案上的那支笔,却是一支崭新的青玉笔,搭配着同色的青玉砚台。并非紫毫与黄玉。   韩莳芳徐徐开口:“你父亲明日就要离京,你该多陪陪他,怎么还特意往本辅这里跑一趟?”   谢琅收回视线一笑:“礼节不可废,今日新岁,末将身为晚辈,理应登门向阁老贺新春之喜。若不然,家父亦饶不过末将。”   韩莳芳颔首。   “你的心意,本辅明白。”   “你放心,北境的战事,无论陛下还是本辅,都会鼎力支持。只是朝廷话语大权尚掌控在世家之手,陛下尚未能完全统御朝纲,许多事也只能在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   “陛下与阁老的难处,家父亦明白。家父所愿,唯驱除敌虏,忠君报国而已。”   说到此,谢琅起身,拱手行礼。   “末将今日过来,一是向阁老贺喜,二则是希望,阁老能给末将一个忠君报国的机会。”   韩莳芳似有意外:“唯慎,你这话是何意?”   谢琅道:“父亲与兄长皆在前线为国奋战,末将岂可独自一人留在上京享福。末将虽去不得前线,却能在后方,为陛下铲除障碍奸佞。以后,阁老但有需要末将出手的地方,直接吩咐一声便是。”   韩莳芳打量着谢琅,负袖自案后站起,慢慢点头。   “你能有此心,是大渊之福,陛下之福。”   “你放心,本辅会把你的心意转达给陛下。”   谢琅抬目:“谢阁老成全。”   从韩府出来,谢琅没再骑马,选择步行,一边走一边吩咐李崖记,往前走了一段路,迎面驶来一辆马车。   巷口狭窄,谢琅本要往一侧让一让,待看清坐在车里的人,微意外。   “世子。”   苏文卿直接掀开车帘,下了车,朝谢琅作礼。   谢琅看了眼马车要驶去的方向,问:“你怎么在此处?”   苏文卿笑道:“去拜会一位同窗,这条路近一些。”   谢琅点头。   问:“住在平康坊?”   苏文卿说是。   谢琅没再说什么。   倒是苏文卿忽道:“其实文卿心中有一事不明。”   “何事?”   “昨夜,世子当真去了南郊么?”   “何意?”   “没什么,文卿只是觉得,世子不应过度耽于旧情。”   “什么旧情?”   “世子应该明白。”   谢琅笑了声,那笑声短促且冰冷无温:“你自幼随二叔出入谢府,应该知晓我的性情,既知晓我的性情,便该明白,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下不为例,不要让我再听见第二次。”   “而且,文卿,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也就罢了,出自你之口,真是令我惊讶。”   谢琅敛了眸色,说完最后一句,直接负袖往前走了。   苏文卿立在原地,原本垂在袖中的手,轻轻握紧了下。   次日,谢兰峰率部众返回北郡。   天盛帝携百官相送,谢琅则亲自送到京郊长亭,谢兰峰坐在马上,抚了下儿子发顶,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在上京好生照顾自己,多给你娘写信。”   下回父子相见不知何年何时,谢琅沉着应是,单膝跪了下去,道:“孩儿祝父亲一路平安,此战凯旋。”   谢兰峰调转马头,抬头看了眼上京湛蓝的天空,扬鞭策马,往官道上而去。   数百重骑紧随其后。   铁骑已经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烟尘仍久久未散。   “这是定渊王离京前让臣转呈给陛下的,里面详细说了此次对北梁的作战计划。”   太仪殿,韩莳芳越过屏风,将奏本呈上。   天盛帝盘膝坐在蒲团上,接过,展开阅览,目中禁不住露出欣悦光芒:“若此战顺利,何愁北梁不灭!朕得谢氏,果然犹得天助。”   韩莳芳道:“定渊王赤枕忠心,令人敬佩。自然,亦是陛下统御有方的功劳。听闻这份奏章,是定渊王一夜未眠写就。”   “定渊王的忠心,朕自然明白。只是,谢氏未必人人都若定渊王一般对朕忠心不二。”   日光透过屏风照入内殿,皇帝面孔浴在光中,晦暗不明。   伴着这句话,天盛帝缓缓站了起来,望着屏风上的万家灯火图,道:“昨夜南郊的孔明灯,真是壮丽壮观,令朕难忘。”   “只是,朕看到那些孔明灯铺满天空时,不免想起朕做的那场梦。朕梦见,朕置身于大火之中,有人将刀,架在了朕的脖子上……那时的大火,也是这般铺天盖地,将半边天都烧红了。”   “爱卿说说,朕这梦,该如何解?” 第117章 金错刀(十八)   “雪青快进来,都等你许久了。”   新岁第一天,今年新登科的寒门进士也照例在北里举行宴会。魏惊春刚走到酒馆门口就得到了热情招待。   如今裴氏势大,魏惊春这位苏州才子、户部员外郎又是裴氏极为赏识的人才,自然比以往更受同侪的追捧与欢迎。   而跟着魏惊春一道过来的孟尧就不怎么受待见了。   好在孟尧也不介意这些依旧笑着和众人见过礼就同魏惊春一道进了雅厢里。   雅厢里觥筹交错气氛正是热烈,已经坐满人影,苏文卿一身淡青长袍,照旧被簇拥着坐在正中位置。   “雪青来了。”   见魏惊春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并让魏惊春坐到苏文卿旁边的座位。   “我还是与子攸一道坐吧。”魏惊春笑着道。   一名年轻官员立刻道:“雪青为了等你过来文卿特意吩咐推迟了开宴时间知道你近来胃不好,还让老板炖了冰糖梨水用小火炉一直温着你不过来坐,如何对得起文卿一片心意。”   魏惊春一看果见那特意留给他的位置上架着着一只小炉炉上放着一盅冰糖梨水。   “既是文卿一片心意你就过去吧。”   孟尧道。   魏惊春到底不好再推拒便笑着坐了过去与苏文卿道:“文卿,多谢。”   苏文卿一笑:“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气。你胃疾可好些了?”   “好多了,陈年旧毛病而已,没想到还惊动了你们。”   另一人道:“一则文卿素来心细,会照顾人,二来,也由不得我们不知道,听闻赵王这些日子可没少往孟叔父府里送东西。”   魏惊春忙摆手:“赵王殿下抬举而已,其实我与殿下并无多少交情,倒让诸位见笑了。”   “雪青,你就莫谦虚了。咱们这届举子,如今最有出息最有前程的就文卿与你了,咱们日后都还仰仗着你们提携呢。来,我们都敬雪青与文卿一杯。”   有了一人起哄,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   酒过三巡,一人道:“你们听说了吗,姚氏一族的罪眷马上就要押解出上京服刑了。”   “这么急,年还没过完就要押出去么?”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姚氏家大业大,把诏狱都快塞满了,不过这一批只是押解罪眷,姚广义父子罪孽深重,要到年后才行刑呢,免得大过年的沾染晦气。”   “这也是姚氏咎由自取,当初姚氏作恶时就没想到今日下场么。”   “是啊,当初姚氏何等倨傲,会试之后,我与同乡前去投拜帖,想取得姚广义赏识,到兵部谋求职位,直接被姚府门房晾在姚府大门外的石狮子外冻了一日一夜,如今那两头石狮子,可是人人路过都要啐一口。今日这酒,不仅为咱们自己而饮,也为陛下,为大渊!”   “没错!”   一时杯盏相撞,群情激愤。   又有人说:“姚氏一倒,下一任兵部尚书人选也不知会落到何人身上?”   “兵部亦是六部机枢部门,好不容易将姚广义这个毒瘤剜去,陛下和韩阁老一定不会再让世家把控兵部。我听说,必须有意从寒门学子中提拔优秀人才,破格录用呢。”   这话一出,众人目光都心照不宣落在苏文卿与魏惊春身上。   苏文卿与谢氏关系匪浅,大朝会之后,随着谢兰峰封王,谢氏已是一等一的新贵,要不是那位世子出了名的脾气恶劣,谢府的门槛恐怕已经被各路闻风而动的官员们踏破,而魏惊春受裴氏和赵王赏识,赵王很可能是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人选,如果真有破格录用一说,也只会从这两人里产生。   而这二人也不过刚过弱冠之龄而已,若真能问鼎兵部尚书一职,将来仕途简直是肉眼可见的不可限量。   “文卿,雪青,将来你二人若真有如此际遇,可千万不能忘了我们这群兄弟。来,咱们再敬文卿与雪青一杯。”   魏惊春没料到话题转到此处,正色道:“诸位莫要拿我打趣了,我绝不敢有此妄念。此话若传扬出去,未免要授人以柄,还望诸位慎言。”   宴会结束,孟尧见魏惊春脸色不好看,不由笑道:“我这个讨人嫌的吃得好喝得也好,你这个人人恭维的大才子,怎么反倒心情不虞?”   魏惊春苦笑:“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实话告诉你无妨,前两日赵王来我叔父府中,的确向我提起了,裴氏有意举荐我入兵部入职。”   孟尧道:“这也不算太坏的事。你来了兵部,咱们就能做同僚了,你这位大才子,说不准还能替我撑撑腰,提拔提拔我。”   魏惊春摇头:“裴氏赏识我不假,可世上没有不计报酬的抬举,我一旦入兵部,必要听从裴氏指令行事。二则,我与你不同。我没有接触过兵务,对兵部事务并不是很感兴趣,与兵部相比,我更愿待在户部。三则,我不想与文卿成为对手。”   魏惊春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为了升官发财而苦恼。   孟尧问:“若裴氏执意要你入兵部呢?”   魏惊春叹气:“这也正是我担忧之处。说句欠揍的话,如今我倒有些羡慕你,自由自在,不必受这些掣肘。”   孟尧一笑,直摇头:“大少爷,你是没在我的处境,才会觉得羡慕我,你难道忘了,当初我走投无路,一个从九品职位都谋不到,险些回青州当县令的事了?”   魏惊春也笑了。   两人一路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门口。   前方有马蹄声和呵斥声传来。两人循声一望,见不远处出城的道路上,一行人手戴镣铐,身穿清一色雪白囚服,正由官兵押解着出城,有老弱妇孺,也有只有几岁的稚儿。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细碎的呜咽声。   二人同时停步。   孟尧看了会儿,道:“那边是姚氏罪眷吧。不是明日才押解么,怎么今夜就开始了?”   魏惊春点头。   “大约是人太多了,要先押走一批吧。”   道旁站满围观人群。走到城门口时,一名美貌妇人忽然挣脱官兵束缚,哭喊着往回奔去,官兵呵斥一声,立刻拔刀围了上去,那妇人见无路可逃,竟直接掉头,往城门方向跑,一头撞在了城墙上,口中悲声道:“老爷,妾身先走一步!”   城墙上赫然留下一滩刺目血迹。   周围人议论纷纷:“听说那是姚广义新娶的小妾,没想到竟是个性子烈的。”   “娘!”“娘!”   两名稚儿立刻撕心裂肺哭喊起来,想跑向妇人,却被官兵拦住。   “后退!”“都后退!”   “再敢靠近一步,杀无赦!”“把这两个小崽子弄下去!”   官兵的呵斥声和稚儿哭闹声混在一起。   见按不住稚儿,一名官兵直接扬起鞭子朝稚儿背上抽了下去。孟尧看得气愤,想上前,被魏惊春用力拉住。   “那可是姚氏罪眷,人人避之不及,你想作甚!”   魏惊春急声警告。   孟尧握拳:“可他们只是懵懂无知的稚童而已!”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也不过是姚氏的报应而已,子攸,这等时候,你千万不能冲动!”   围观百姓起初是抱着瞧热闹的心态,然而看到妇人横亘在城门口的尸体和被抽得浑身鞭痕还在哭着喊娘的稚儿,都不免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这时,一名年纪大一些的稚儿忽然张口在官兵手臂上用力咬了一口,官兵吃痛,嘶一声,鞭子直接落到了地上,那稚儿立刻趁机从官兵手底下钻了出去,奋力朝妇人尸体奔了过去。   “他妈的小兔崽子,你敢咬老子。”   官兵大怒,竟直接掷出手中刀,朝着稚儿背部劈了过去。   这样的力道,稚儿是必死无疑了。   电光火石间,空气中传出一道犹如裂帛的惊鸣,那刀锋即将插入稚儿后心时,另一柄长刀隔空飞来,直接撞飞了那柄刀。   一列轻骑出现在城门口。   “谢世子?”   官兵面色一僵,忙上前行礼。 第118章 金错刀(十九)   与此同时负责押送的官兵头目也来到了谢琅面前。   “罪眷不服管教,小的们依律惩治,惊扰到世子了。”   官兵赔笑道。   “哪个司的?”   谢琅问。   大渊能以“司”来命名的衙门只有殿前司,殿前司下又细分为十二司,分管各处。官兵被识破身份也不意外毕竟眼前这位世子曾任过一阵子的殿前司指挥使。便答:“殿前司属下夔龙司。”   又补一句:“以前也有幸在世子麾下受教。”   谢琅笑了声,冷峻面孔在夜色下晦暗不明。   “本世子可没本事调教出你这般优秀的人才,大渊律法,没有哪一条写着可以擅自诛杀罪眷。”   官兵面色僵了下,讪讪道:“世子误会了是这些罪眷藐视律法不服管教攻击小人在先世子若不信且看小人被那小崽子咬的……”   官兵卷开袖口,露出被咬的伤处。   稚儿力气毕竟有限虽然用了狠力也只咬出几个带血的牙印。   谢琅看了李崖一眼。李崖会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罐丢到官兵手里。“这是上好的外伤药留着用吧。”   “是。小人谢世子赏赐。”   官兵手忙脚乱接过。   谢琅看了眼那两名尚嗷嗷大哭的幼童道:“这不是一般的罪眷将他们流放而非诛杀,彰显的是陛下的仁慈与宽厚就算到了服刑地,也是要严格核对名册的。届时缺了少了,人头与名册对不上,污了圣上英名,恐怕只能用你自己的脑袋去填了。”   官兵神色一震。   道:“小人谢世子提点。”   谢琅没再说什么,带着那列轻骑踏雪而过。   官兵迅速让人清理了妇人尸体,又命手下将两名稚童拉开重新锁住,方吩咐启程。地上遗留的那滩血迹很快被落雪覆盖,呜咽声渐不闻,围观的百姓也很快散去。   孟尧立在人群中,望着那列轻骑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叹道:“都说这位世子杀人如麻,冷血心肠,可行事却比许多自诩君子的人都要仁义。”   魏惊春一叹:“我知你怪我刚才拦你,可如今的谢氏今非昔比,更非你我可比,此事定渊王世子可以插手,你我却不能。你若插手,明日便可能遭人报复,甚至授人以柄,连性命都保不住,懂么?”   “道理我自然都懂。我只是觉得,与你和文卿相比,我可能真的不是很适合当官,尤其是这上京城里的官。”   魏惊春神色一黯:“你说这话,还是怪我的意思。”   “绝无此意。”   孟尧笑着拍拍他肩膀,“我只是一时有感而发而已,行了,不说我了,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魏惊春转头看过去:“当真?”   “自然。我何时骗过你,与我这点杞人忧天相比,还是你的事更棘手。”   魏惊春眉目倏地舒展开,如晴阳罩下:“那就好。你我相识相交这么久,若是连你也不能理解我,我这官亦争如不作。”   孟尧不免笑道:“古人常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诚不欺人,你这个努力上进的大才子,可千万别被我给拐偏了,走,我们先回去,否则魏叔父该担心了。”   “好。”   魏惊春点了下头。   魏府,魏怀背着手,焦灼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听下人报魏惊春回来,立刻迎了出去:“雪青,你总算回来了。”   魏惊春看出他面色不好,忙问:“叔父怎么了?”   魏怀心事重重叹口气。   孟尧这时朝魏怀轻施一礼,道:“晚辈还有封家书没写完,须回去接着写,就不打扰魏叔父休息了。”   “哎,子攸你忙。”   等孟尧告辞离开,魏惊春陪魏怀回到屋里,看着魏怀魂不守舍的面孔,方细问:“叔父,到底怎么回事?”   魏怀摆手让仆从都退下,坐到太师椅中,素来八面玲珑的面孔此刻竟一片颓丧,道:“雪青,叔父这回怕真要大难临头了。”   魏怀少小离家,靠着自己本事在上京闯出一大片天地,在亲朋乡里间一直是传奇一般的存在。魏惊春从未在这位叔父面上看到过这样沮丧的神色,不由心下一紧,道:“有什么难处,叔父尽管说出来,侄儿帮着叔父一道出出主意便是,怎么就到了大难临头的境地?”   魏怀:“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一年前,我与湖州一位商人做的绸缎生意么。”   魏惊春点头。   “记得,叔父不是说,那商人所供绸缎品相极好,不仅绣工精致,价钱也十分公道,比苏州本地的绸缎亦丝毫不差。”   “没错,正是这回事。”魏怀目光复杂看向侄儿:“当时叔父实在爱那绸缎爱得紧,自觉淘到了好货,直接一口气从对方手里将全部货物都订了下来,后来销量果然极好,叔父紧接着又订了第二批,第三批。可直到今日,叔父才知晓,卖给叔父绸缎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湖州商人,而是、而是——”   “是谁?”   “是姚氏的人!”   “什么?!”魏惊春脸色霍然一变。   终于明白魏怀这满脸颓色从何而来。   魏怀满目懊悔:“姚氏供给叔父的那批绸缎,也并非他们绣娘自己织成,而是姚氏借用职务之便,从湖州织造局里倒运出的贡缎。如今朝廷着户部清查姚氏资产,这批贡缎被查出来也是早晚的事,到了那一日,叔父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魏惊春便问:“叔父总共替姚氏倒卖了多少贡缎?”   魏怀:“前前后后,原缎和各类绣品加起来,有六千多匹。”   南方这些产丝大州,一年上贡给朝廷的贡缎也才数千匹而已,六千多匹贡缎不算多,却也绝称不上少。   “叔父素日里最是明察秋毫,怎这次轻易着了对方的道儿!”   魏惊春沉痛闭目。   整整六千匹贡缎,别说现在姚氏一族是谋逆重罪,就算姚氏没有谋逆,此事被查出来,魏怀也难逃重罪。   魏怀何尝不自责:“都怪叔父当时被那批绸缎的品相迷了眼,一时失察,铸下如此大错。你是不知道,叔父自幼长在苏州,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布料与绣品,却从未见过针法那般独特、做工那般精美的,叔父……真的实在太喜爱了。叔父自作自受,无论最后结局如何,都无话可说,可叔父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你啊雪青。”   “你好不容易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到上京来,考得功名,入了户部,给你爹和咱们魏氏长了这么大的脸,若是因为叔父的原因牵累了你,叔父百死莫赎,也无颜去见魏氏列祖列宗啊。”   魏怀的心痛与懊悔溢于言表。   魏惊春心下一酸,想起自入上京,这位叔父对自己的种种照拂与关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叔父先不要慌。此事叔父亦是受人蒙蔽,而非在知情的情况下为虎作伥,侄儿想,就算朝廷真清查出那批资产,只要叔父能找出当时贩与你绸缎的的那名商人,证明一应事都是姚氏策划,自己并不知情,朝廷也不会判叔父重罪,最多让叔父上缴所有盈利与赃款。”   魏怀道:“若能如此,自然最好,可叔父上一次与那胡喜见面,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要不是从一位同行口中听说其真实身份,恐怕至今仍被其蒙在鼓里。叔父怕的就是胡喜跑了,此事再也说不清楚。”   魏惊春也知此事棘手,道:“叔父眼下要做的就是尽力去找胡喜,其他事容侄儿慢慢想想。”   告别叔父,魏惊春心事重重走进魏府院中。   庭院阒寂,只有东厢屋里还亮着灯,隔窗隐约可见一道人影正伏案书写。   魏惊春慢慢走了过去。   孟尧正写家书,听到敲门声,搁下笔,起身去开门,看到立在门外的身影,有些意外:“雪青?”   魏惊春问:“我能进去坐坐么?”   “当然。”   孟尧沏了热茶,递到魏惊春手里,奇怪问:“你不是在陪魏叔父说话么?怎么自己出来了?”   “遇着一件难解的事,实在无人可说,只能同你说一说了。”   魏惊春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孟尧面色凝重道:“此事关键在胡喜身上,可胡喜若真是姚氏的人,姚氏如今如此境遇,此人必已远离上京,逃匿得无影无踪,想要找到人怕是不易。”   魏惊春点头:“我担忧的正是此事,只是方才当着叔父的面,怕他担忧,不忍说出口而已。可若找不到胡喜,一旦那批绸缎被查出来,我叔父,怕只有死路一条。”   孟尧道:“依我看,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渺无希望的胡喜身上,不如主动出击。”   “如何主动出击?”   “让魏叔父去投案自首,主动揭发姚氏罪行。”   魏惊春却摇头道:“若是姚氏一案审结前,叔父投案自首,尚可算立功,可如今案子已经审结,姚氏谋逆之罪板上钉钉,叔父此刻去投案,未免有投机之嫌。”   “可如果等朝廷查出此事,魏叔父的处境只怕会更被动。”   “但投案风险太大,一个不慎,叔父就可能被当成姚氏同党,我不能拿叔父性命冒险。而且,叔父他未必肯。”   孟尧沉吟片刻,忽道:“此事,兴许有一个人可以给我们意见。”   “何人?”   “卫公子。”   魏惊春一愣。“你说卫三公子?”   孟尧点头。   “魏叔父如果要投案,不如直接去督查院投。”   魏惊春皱眉:“可我们与他并不熟,无缘无故,他怎会帮我们。且卫公子与雍王交好,上京人人皆知,我身后却是裴氏与赵王。虽然我并未接受赵王拉拢,可赵王拉拢我的事已是人尽皆知。”   孟尧道:“在我看来,卫公子与雍王并非一类人。正因我们不熟,督查院才可能秉公处理此事,且我们也并不需要卫公子出手相助,只请他指点一二便可。”   魏惊春道:“容我想想。”   次日一早,孟尧去寄家书,魏惊春仍坐在房间里斟酌,仆从在外报:“公子,一位苏大人送了拜帖过来,请公子入府一叙。”   魏惊春接过一看,竟是苏文卿的手帖,意外之余,与传信的苏府仆从道:“告诉文卿,我换件衣裳,稍后便至。” 第119章 金错刀(二十)   魏惊春到达苏府时恰好见两名户部官员联袂从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魏大人。”   另二人主动行礼问好。   魏惊春回礼,见二人俱身着官袍便问:“休沐还未结束,二位大人便开始公干了么?”   两名户部官员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   “还不是为着清查姚氏产业的事,韩阁老命户部配合锦衣卫一道进行锦衣卫那边连除夕都没休息我们又岂敢偷懒这不,从昨夜一直忙到现在,下官与王大人几乎没有阖眼。要说那姚氏也真是家大业大,光京郊各处膏腴肥田就清查出数百倾,金银珠宝和仆从奴婢就更不计其数了。但锦衣卫那边说这还是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和明面上的产业相比姚氏暗地里那些看不见的产业才是户部要稽查的大头。下官与王大人正为这事焦头烂额呢。”   说完二人又朝魏惊春拱手道:“好在魏大人是无论如何与这苦差事沾不上边了,下官们先恭喜大人了。”   魏惊春不解。   “二位这话从何说起?”   二人笑道:“魏大人就别谦逊了眼下部中谁不知晓魏大人即将到兵部高就,届时还望魏大人对下官们多多提携才是。”   魏惊春心微微一沉。   没料到他已经尽量谨言慎行在昨夜宴会上极力否认此事这种莫须有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不由有些无奈苦笑道:“此事当真只是以讹传讹而已二位切莫再如此说。”   然而观那两名官员的表情显然依旧对此事深信不疑魏惊春自觉多说无益,与二人告辞后便随苏府仆从一道进了苏府。   到了苏府书房,苏文卿也身着官服,坐在书案后书写。   “文卿。”   魏惊春先笑着打了招呼。   两人虽然交好,但大多数时候是与同届同窗一起聚会,很少如今日一般私下里见面。   苏文卿请魏惊春到书案旁坐,并命仆从备茶。   “雪青,一早就请你过来,应当没有扰你休息吧?”   苏文卿问。   魏惊春摇头。   “我素来起得早,无碍,倒是你,突然送来手帖,可是有急事?”   苏文卿沉吟须臾,道:“的确有桩事,牵涉到你,所以不得不请你过来一趟。”   魏惊春意外:“牵涉到我?”   “准确说,是牵涉到你叔父。”   苏文卿语气依旧平静,看向魏惊春的目光却多了审视。   魏惊春一愣,端茶碗的手晃了下,险些被溅出的茶水烫到手。   “当心。”   苏文卿及时帮着扶住。   魏惊春摇头,心头说是掀起惊涛骇浪亦不为过,诸般念头纷繁闪过,以至于对上苏文卿关切的目光,竟一时说不出话。   苏文卿起身,自书案上拿起一封信函,道:“这是今日一早,苏大人与王大人交给我的一封告密信,是一名富商所写,其中牵涉到你叔父与姚氏的一些事。”   魏惊春直接站了起来:“文卿,我……”   苏文卿道:“你放心,这封信眼下除了我,还没有第二人看到。”   “你不妨先看看。”   苏文卿将信递来。   魏惊春没有立刻接,道:“这只怕不合规矩。”   苏文卿道:“若真按规矩办事,此刻,你便不在我府中了。”   魏惊春只能将信接了过来。   一时,只觉这薄薄一封信函仿佛似有千钧重,既承载了叔父的身家性命,也承载了他未卜的前路。   展开信,里面所写果然是他叔父魏怀帮着姚氏倒卖贡缎一事,连贡缎具体数量和每一笔交易明细都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事已至此,隐瞒已经无用,魏惊春握了下拳,露出羞惭沉痛之色,道:“文卿,不论你信与不信,我也是昨日刚刚知道一些内情,我叔父他是受姚氏蒙蔽,并不知那批绸缎的来源,更不知那是贡缎。这一切,都是一名叫胡喜的商人骗了他,若我所料不差,胡喜应是姚氏的人。叔父他如今亦是悔不当初。”   纵如此,当着苏文卿这个同窗兼同僚的面说出此事,魏惊春亦禁不住面皮发热,生出些无地自容之感。   苏文卿点头:“我自然信你,所以才按下密信,没有上报。”   “想要解决此事也简单。魏叔父既是被那名叫胡喜的商人所骗,直接将胡喜捉拿归案,交与锦衣卫审问便是。只是观你神色,此事怕是不顺利。”   “没错,自从姚氏出事,胡喜便不知所踪。”   说到此,魏惊春重新抬起头,道:“文卿,今日多谢你特意告知此事,虽然胡喜找不到,但我已经决定,让我叔父去督查院投案自首,其他事,便尽人事,听天命吧。”   “至于那封告密信,你也不必为我徇私,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便是。”   魏惊春拱手告辞,转身往外走,苏文卿却道:“雪青,留步。”   苏文卿慢慢走上前:“你让魏叔父去督查院投案自首,无非是觉得督查院可以秉公处理此案,还魏叔父清白,可你没有想过,没有胡喜这个关键证人,督查院如何会信魏叔父的说辞?”   苏文卿道出了魏惊春心底深处最深重的隐忧。   魏惊春道:“没有胡喜,也会有其他人证物证,只要慢慢查证,总能发现线索。至少,有顾阁老在,督查院不会罔杀我叔父性命。”   “可姚氏一案已经审结,清查姚氏私产,由锦衣卫全权负责,若是锦衣卫以协查办案为由,将你叔父提走讯问如何办?届时督查院也无权阻拦。锦衣卫的手段,你应当知道。”   魏惊春感到一阵彻骨冰寒。   半晌,道:“除此之外,叔父他又有何选择。”   “自然有。”   苏文卿拿起那封密信,在魏惊春惊讶眼神中,直接自正中撕成两半。   “如此,不是一切事都解决了么?”   魏惊春以震惊兼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苏文卿,道:“文卿,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苏文卿微微一笑。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这不止是我的意思,也是韩阁老与圣上的意思。”   “韩阁老……圣上?”   魏惊春越发惊疑不定。   “是。其实那批贡缎的事,早有人上报到韩阁老处,只是当时还无确凿证据,韩阁老不忍朝廷失去你这个优秀人才,才特意压了下去。如今虽有这封告密信,可只要圣上与韩阁老相信你,这信便可成为一封废纸。”   “雪青,你我乃是同窗,相交这么久,你是什么样的品性,我再清楚不过。你当真甘心眼睁睁的看着你叔父枉死在一桩冤案里,你自己辛苦考取的前程全部全部沦为泡影么。”   “我——”   这一字一句,皆如巨石叩击在魏惊春心口。   魏惊春说不出话。   **   孟尧寄完信回到魏府,才知魏惊春去了苏府。   正意外,便听魏府下人禀,公子回来了。   “雪青。”   孟尧迎了上去,道:“我已经打探清楚,这两日督查院内都有当值的御史,魏叔父若要投案,随时可以过去。”   “此外,卫公子那里,我也已经去下过拜帖,公主府的人说,卫公子进宫探望太后去了,最迟午后就能回来。若是稳妥起见,我们可以先去见卫公子,再去督查院。”   魏惊春没有立刻说话,吩咐仆从都退下,方和孟尧一道进了屋里。   孟尧看出他神色有异,问:“雪青,你怎么了?”   魏惊春忍着澎湃道:“子攸,叔父的事,已经解决了,以后,咱们都莫要再提起了。”   “解决?”   孟尧意外不已,而后明白什么,紧问:“文卿请你过去,莫非也是为了魏叔父的事?”   魏惊春点头。   将两人见面经过说了一遍,道:“韩阁老与陛下肯如此信任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子攸,你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无非为了‘忠君报国’四字而已。我明白,凭我区区一个苏州解元,根本不足以让韩阁老这样的大人物注意到,他们如此做,实在是因为陛下为世家掣肘,太需要忠臣良将了。”   “君如此待我,我自当以死报君,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对么,子攸。”   孟尧一怔。   因这是他第二次在魏惊春眼里看到过这样炙热的光芒。   第一次,是他们初到上京,在酒宴上初相识那次,他看他一身锦衣,在人群中风姿翩翩,言笑晏晏,风采卓然。   孟尧最终在这充满期待的注视中颔首。   “当然。”   “如果陛下肯相信你,相信魏叔父,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只是觉得事情有些突然而已。”   魏惊春煦然笑道:“说实话,我也觉得很突然,文卿这般与我说时,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我须尽快将此事告知叔父去,让他勿再忧心。”   另一厢,魏怀得到消息,几乎喜极而泣,立刻命仆从杀猪宰羊,要好好庆祝一番。   魏府家宴,孟尧自觉自己一个寄居在此的外人,并不适合参加,便寻了个由头,独自出府,到街上闲逛去了。   “孟主事?”   前方忽有人唤,孟尧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走到了督查院门口,卫瑾瑜恰好从院中出来。   “卫公子。”   孟尧收起思绪,拱手作礼。   卫瑾瑜道:“听闻孟主事今早曾往公主府下拜帖,可是有事?”   这一下,孟尧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便道:“之前是有些事,想请卫公子指点,如今已经解决了,不需要劳烦公子了。”   卫瑾瑜点头。   “解决便好。”   “只是我观孟主事,心事重重,似乎另有烦扰。”   孟尧摇头苦笑:“大约是没有休息好,让卫公子见笑了。”   卫瑾瑜没再多问,起身欲登车时,孟尧忽唤:“卫公子!”   卫瑾瑜转头。   “怎么?孟主事还有事?”   孟尧迟疑片刻,问:“我的确有一事,想请教公子。”   卫瑾瑜示意他说。   孟尧道:“我想请教公子,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督查院能否厘清一切冤案?”   卫瑾瑜若有所思看他一眼,道:“我无法给你确切答案,不过,三司之内,督查院就算一时无法厘清案情,至少不会草率结案。”   “至少,在顾阁老任职期间不会。”   孟尧又问:“那这世上,可有能左右律法,甚至无视律法,凭借手中权力,任意行事之人?”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夜幕下,督查院漆红大门前,孟尧听那朗月清风一般的少年郎淡淡道:“按理,应是没有的。”   卫府。   卫嵩、卫寅领着卫云缙、卫云昊并几个庶孙立在松风院书房外,等卫福从内出来,卫嵩问:“父亲呢?”   卫福道:“家主说,今日他倦了,让大爷与二爷自行主持宴会,他就不参加了。”   卫寅紧张问:“这可是族中大宴,以往父亲都未缺席过,今日是怎么了,父亲可是身体欠安?”   卫福笑道:“二爷放心吧,家主一切都好。”   出了松风院,卫寅问卫嵩:“大哥,你说父亲这是怎么了?可是对咱们不满?”   卫嵩冷冷道:“你问我,我如何知晓,自打那小畜生在父亲生辰宴上闹了那么一出,卫氏都快沦为京中诸世家笑柄了,父亲没被气病已经是万幸,如何还能心情愉悦。”   卫寅点头。   “你说得有些道理,今日族中大宴,各府子弟齐聚,独咱们嫡系少了一位嫡孙,父亲心里怎能好受。”   书房里,卫悯并未如往常一般坐在书案后,而是负袖站在角落里,对着一方空白牌位出神。   卫福从外进来。   卫悯问:“昭狱那边情况如何?”   卫福道:“怕是不乐观,锦衣卫搜检了这些时日,没有挖出想要的东西,怕会继续对姚广义严刑拷打。”   见卫悯不说话,卫福试探:“可需老奴设法给姚广义递个话?”   卫悯摇头,一双浑浊双目露出前所未有的冷酷:“该如何做,他比你明白。”   “是。”   卫福便不敢再多言,更不敢抬头去看那方牌位。   “还有一事。”   顿了顿,卫福道:“听司礼监那边传出的消息,新任兵部尚书人选,已经拟定,只等开朝之后,便会正式任命……”   卫悯终于错开了些视线,问:“是何人?”   除夕休沐假结束,百官要继续上朝,谢琅也要回京南大营任职。   任职前,照例要先到兵部挂牌子。   这日到了兵部门口,见兵部衙署气氛异常肃穆,丝毫不见以往群龙无首的混乱场面,便问值守士兵:“怎么?你们兵部也要改制了?”   士兵赔笑道:“哪儿能呢,是我们新任尚书大人马上要到任了,听说新尚书是韩阁老与圣上跟前的红人,我们岂敢怠慢。”   “新尚书?”   谢琅问:“是何人?”   士兵笑道:“便是以前在户部担任侍郎的苏文卿苏大人,算起来和世子您也关系匪浅呢,以后世子再到兵部办事,咱们可是更不敢怠慢了。”   “算来这位苏尚书也才刚过弱冠之龄,竟已位列七卿,可真真是前途无量。”   谢琅皱眉,在士兵惊讶眼神后,调转马头,往苏宅而去。到了苏宅门口,苏文卿正准备坐轿,见到谢琅过来,面色幽沉端坐马上,苏文卿让仆从先退下,走到马前,与谢琅见礼,笑道:“世子怎么过来了?”   谢琅无甚表情看过去:“你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与我行礼不合适,真按规矩来,应该我下马向你行礼才是。”   苏文卿问:“世子说这话是在怪文卿么?”   谢琅没理会这个问题,只问:“为何要去兵部?”   苏文卿再度微微一笑:“去了兵部,我就能帮到谢氏,难道不好么?”   “谢氏不需要你这样的帮助。”   “不,谢氏需要。”   苏文卿翩然而立,以笃定的语气道。   谢琅忽笑了声。   “那我倒是好奇,你之前与卫氏关系匪浅,就算是被卫氏胁迫,可为何短短数日,又成了韩莳芳与圣上跟前的红人?满朝文武,韩莳芳为何会选你做兵部尚书?”   苍伯恰好从苏宅里出来,听了这话,赶紧上前替苏文卿解释:“世子误会了,文卿公子他真的是想帮谢氏,才答应韩阁老的任命……”   “我再说一遍,谢氏不需要这样的帮助,以后,凡是涉及到前线战事,也请苏尚书秉公处理,勿要授人以柄。”   冷声说完,谢琅便再度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苏文卿忽上前一步,直直盯着马上那道高大身影,深吸一口气,道:“如果兵部不被陛下掌控,世子难道想让谢氏如上一世一般被灭族么?” 第120章 金错刀(二十一)   谢琅握缰的手骤然停住回身,用审视兼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苏文卿。   苏文卿更近一步,来到马前:“世子也记得不是么?否则,这一世为何没有逃婚,而选择留在上京隐忍蛰伏。”   这话一出谢琅便明白苏文卿没有说谎。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不可能有人知道上一世他曾逃过卫氏的婚,走过与这一世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然而此事还是太过突然,太过离奇。   自重生以来,他试探过身边所有人,包括父亲谢兰峰和只有通信往来的大哥谢瑛然而没有一个人与他一般拥有上一世的记忆苏文卿为何会拥有。   这样逆天之事为何会同时发生在他们二人身上。   难道上一世苏文卿也与他一样是死于非命么?上一世的最后,他们到底经历了何事。他已经全然不记得苏文卿呢?   倒是苍伯在一边听得合不拢嘴傻了眼。   谢氏,灭族这样的字眼对他来说太可怕。   眼前这两位主子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明白。   今日是个阴天天空再度飘起飞雪。抬目望了眼纷飞的雪花谢琅最终翻身下马和苏文卿一道进了苏宅。   “我记得,上一世世子围困上京为谢氏一族报仇雪恨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到了廊下,苏文卿披着氅衣,先开口。   谢琅没有说话。   上一世的记忆太沉重,大多数时候,都是出现在梦境里,他不愿细想。   上一世,即使最终报了满门血仇,登上了那人人渴望的九五至尊之位,他余生依旧是在无尽的伤痛折磨中度过。   他不记得自己因何而死,但能猜出,一定不是什么欢娱场景。   “你既然早就猜出此事,为何今日才说。”   谢琅收敛起思绪,问。   苏文卿道:“此事太过违背常理,其实一直到今日,文卿都不敢确定世子是否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方才情急之下选择说出口,也实在是不想让世子误会太深,豁出去一试而已。看来,文卿赌对了。”   谢琅看着苏文卿,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我报仇之后的事,你记得多少?”   苏文卿缓缓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   “是。”   谢琅不由皱眉。   他与苏文卿不仅离奇的一起重生,还遭遇了同样的事——缺失记忆。   虽然眼下他还不确定他与苏文卿为何会一起重生,可冥冥之中却有一个强烈的直觉,他死前缺失的那段记忆,才是解开整个谜题的关键。   “那你可记得,重生前最后一刻,你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苏文卿依旧摇头。   “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周围似乎有许多追兵,世子也身陷危险。”   追兵。   场景再次重合。   莫非他濒死之时,竟是与苏文卿在一起么,所以他们才会一起重生。   那触发重生的机缘是什么,总不至于是老天爷怜悯他落得那么一个下场,特意又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谢琅思绪纷繁。   默了默,正色看向苏文卿,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赞同你进兵部。”   “你既记得这些事,便应该明白,京中形势复杂,远超想象,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你当真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撑起三十万北境军的大后方么?上一世谢氏的惨剧,我不愿看到,上一世其他惨剧,我亦不愿看到。”   “书中常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眼下倚仗谢氏不假,可自古伴君如伴虎,如果将来战事平息,陛下能从世家手中夺过属于自己的权力,谢氏这把利刃,便也到了封鞘之时。与谢氏牵涉太深,于你并无好处,真正将你抚养长大的是二叔,而非谢氏,你根本没必要蹚这滩浑水,更不需为了帮谢氏而将自己与二叔陷于危难之境。”   “你这份恩,谢氏也还不起。”   苏文卿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更无须谢氏来还。”   谢琅便问:“上一世二叔的下场,你还记得么?你这般做,又置二叔于何地?”   苏文卿:“义父会支持我。”   谢琅摇头一笑。   “只要对前线战事有利,二叔自然无法开口反对。可他难道真的不在意你的安危么?自你假意投入卫氏麾下,他可有睡过一日的安稳觉?兵部尚书固然风光无限,但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坐上这个位置,不仅你自己,连二叔和谢氏都将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诸世家眼中钉肉中刺。上一世我们都没有选择,这一世却是有选择余地的,你若真为二叔考虑,便应及时抽身而出,而不是将他和自己一道往火坑里推。”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自到上京以来,进出行辕,都是避着外人,以你的细心与谨慎,外有苍伯和二叔派的暗卫在,寻常眼线轻易无法追踪到你,可那日大朝会兵变前,卫悯缘何突然发现了你与二叔的关系,并利用你将二叔挟持至乌衣台?”   苏文卿慢慢转过头。   问:“世子这话,是在怀疑文卿与卫氏勾结,谋害义父么?”   谢琅照旧摇头。   “我是个愚人,没有玲珑心肠,也没有高深算计。我只知,此事一出,加剧了谢氏与卫氏的矛盾,彻底将谢氏推向了陛下那一边。自然,谢氏的立场,本来也只有忠君报国一条路。之后韩莳芳及时派人送来令牌,解了我燃眉之急,我再无后顾之忧,在大朝会上可以无所顾忌拼死护君,一切都是那般巧合,顺利成章。”   “此事我不想深究。但是文卿,我希望你记住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要将二叔牵涉进这些纷争里来。”   “今日我言尽于此,如何抉择,你自行考量。”   谢琅转身离开。   苏文卿捏了下拳,突然开口问:“世子便如此自信,将来世子或谢氏不需要我的帮助么?”   “不需要。”   谢琅说得干脆利落。   停了步,没有回头。抬目望了眼依旧飘飞的雪花,接着道:“上一世的恩情,我铭记于心,不会忘记。这一世,你有何要求,尽皆提出,只要不违背律法公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替你办。”   苏文卿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隐在袖中的手,再度用力攥紧。   大渊朝普通京官薪俸不算高,如孟尧这样的七品主事更是堪称微薄,因而休沐期间,孟尧除了除夕那两日在魏府待着,其他时间都在街上支摊,替人写书信赚些银钱。新年往家中寄信的人多,一整个午后,平日无多少人问津的书信摊前都排着长队。再加上孟尧脾气爽朗,价格出的公道,无论多长的信,都能耐心听着操着各种乡音的寄信人口述完,一字字认真写下,钱也不多收,遇到过于贫寒的还直接免受银钱,百姓都喜欢往他这边排。   眼瞧着夜幕即将落下,还有许多百姓没有排到,人群不免有些急躁。   道边,魏惊春从魏府马车上下来,穿过人群,来到孟尧面前,没好气道:“快随我回去。”   孟尧抬头:“雪青?”   魏惊春直接拿掉他手中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给人写信。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文卿在北里设宴,宴请同窗,上回咱们便去晚了,今日你还想迟到么?”   孟尧的确是忘了。   经魏惊春一提醒,才想起来,今日是苏文卿正式赴任兵部尚书的日子。苏文卿特意做东,宴请昔日同窗。   孟尧思索片刻,却是重新拿起笔,道:“雪青,他们都顶着寒风,在此苦等了一下午了,我答应过今日一定帮他们将信寄出去,岂能言而无信。”   “文卿的宴席,素来不缺宾客,今日就更不会缺了。我早去晚去,都影响不了大家的兴致。等这边忙完,我第一时间过去向文卿道歉。”   魏惊春不由皱眉。   “今时不同往日,你晚些过去虽无伤大雅,可未免会让人觉得怠慢。再者,今日是文卿的高升宴,意义也与平日不同,其他人必定都会准时赴约,你何苦要在这等时候授人以柄。”   孟尧道:“雪青,我知道你的好意,可你看看这些排队的百姓,这一封家书,于我们而言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寄托着一整年辛苦奔忙的希望。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   魏惊春用冥顽不灵的目光看他一眼,最终叹口气,道:“罢了,礼物我已经替你备好,你忙完之后,尽快过来吧,我会先替你向文卿解释。”   说完,魏惊春便转身走了。   “谢了雪青。”孟尧爽朗一笑,继续低头写信。   魏惊春无奈摇头,继续往前走了。   孟尧支的是一张长案,又写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忽有人在他身侧坐了下去,紧接着一道清冷声音响起。   “想写家书的,在下也可以代笔。”   这声音隐隐有些熟悉,孟尧转头,看到那一袭素色广袖坐在他这破落长案后的年轻公子,大为意外。   “卫公子?”   卫瑾瑜一笑。   “孟主事寻到这样赚钱的活计,应当不介意在下过来分一杯羹吧。”   对方何等身份,岂会缺这点银钱。   孟尧心中感动不已,笑道:“求之不得。”   两人一起书写,速度快了许多,排队的百姓起初见卫瑾瑜样貌风雅,衣着不凡,还不敢靠近,后来有人大着胆子过来,发现这新来的年轻小郎君不仅人长得好看,脾气也出人意料的耐心温和,字还出奇漂亮,便也纷纷大着胆子过来。   谢府   李崖进到书房,面色不大好看道:“世子,兵部驳回了咱们借用那批废甲的申请,说是不符合规定。”   “什么规定?”   “说是如今各方战事吃紧,户部没有那么多的钱粮打造新的兵器,陛下的意思是,之前堆积的旧甲与废甲都要重新利用起来,节省开支。”   顿了顿,李崖道:“听说这项建议是苏公子上书提出的节俭要略之一,得到了韩阁老的极大认可。”   谢琅默了默,道:“从他这个兵部尚书的角度来看,这一建议的确可行,我此前想出此法,也算是钻了兵部的空子,添置新甲的事先搁置吧。”   李崖:“可朝廷不给京南大营拨款,没有这批新甲,飞星流光二营开春的装备便补不上去,届时那些悍匪卷土重来,世子如何应对。”   “废甲能不能用,符不符合规定,说到底,不过是苏公子这个兵部尚书一句话的事。咱们所需废甲数量,在兵部庞大废甲库里也根本不值一提。”   这厢正说着话,孟祥在外禀:“世子,韩阁老请世子过府一叙。”   李崖意外:“这个时辰,韩阁老找世子能有何事?”   谢琅没有多说,让孟祥备马。   到了韩府,早有仆从在外等着,谢琅扫了眼停在府外的几顶暖轿,问:“韩阁老还有其他客人?”   仆从道:“是锦衣卫几位大人,世子这边请。”   等到了韩府书房,谢琅掀帘进去,发现房中除了韩莳芳面色凝肃坐在书案后,果然还坐着两名内宦和身穿锦衣卫官服的人。   “阁老。”   谢琅正待见礼,韩莳芳已转过身,道:“唯慎,快起来,不必多礼。”又吩咐仆从上茶。   待坐定之后,谢琅方问:“不知阁老召末将所为何事?”   韩莳芳叹口气:“这个时辰叫你过来,的确是因为有桩难解之事。”   语罢看向坐在左侧下首的那名内宦,道:“这位是司礼监的王公公,还是由他来同世子说吧。”   被唤作王公公的人起身,同谢琅作了一礼,道:“世子应该知道,这阵子锦衣卫奉陛下命令,清查姚氏私产一事吧?”   谢琅点头。   “有听说。”   王公公道:“锦衣卫联合户部清查了这阵子,所获有限,仍有大量暗处产业没有挖出,这些都是姚氏搜刮的民脂民膏。无奈之下,锦衣卫只能继续对姚氏父子进行讯问,然而罪犯冥顽不灵,拒不交代。直到一个时辰前,逆臣姚广义之子姚松终于吐口,说想见谢世子一面,只将真相对谢世子一人说出。”   “久闻世子与那姚松交好,眼下各地战事频起,军饷紧张,若能查出这批产业,不仅能解陛下和朝廷燃眉之急,便是定渊王在北境战场上也能极大减轻压力。”   谢琅拨了下茶盖,抬眼。   王公公道:“因而,眼下恐怕要劳烦世子亲自去昭狱一趟,让姚松说出真相。” 第121章 金错刀(二十二)   一时除了韩莳芳,所有视线都落在了那泰然而坐的少年郎身上。   谢琅笑了声。   “诸位也真是瞧得起我。”   王公公也一笑。   “谁让逆犯指名要见世子呢,北镇抚与户部也实在是穷途末路了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可就全仰仗世子了。”   谢琅便问:“何时去?”   王公公:“前方战局如火,最好今夜。”   “看来诸位是有备而来呀。”   谢琅搁下茶碗站了起来视线却是看向韩莳芳道:“末将来到上京之后,是交了些酒肉朋友,可也仅是酒肉交情而已。按理事涉逆犯,末将不该插手,然既是阁老指示末将尽力而为便是。不过末将也有一个请求还望阁老允准。”   韩莳芳点头:“本辅也知此事为难你了,你有何要求尽管提出。”   “末将与逆犯见面必须有北镇抚以外的第三人在场。”   王公公眼皮掀了下:“世子这意思,是不信北镇抚了。”   谢琅一笑:“与北镇抚无关我只是怕人犯万一出了差池我谢唯慎这张嘴说不明白。”   最终是韩莳芳自案后开口。   “唯慎你思虑周全本辅答应你便是。”   树影婆娑高墙后偶尔传出一声尖锐的夜枭叫声,暗夜笼罩下的北镇抚仿佛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   谢琅站在北镇抚大门前双目沉沉望着府衙深处。   门檐上悬挂的灯笼投下几缕昏黄光线,映着他俊美冷峻侧颜。   “世子,请吧?”   王公公立在侧后方,展臂做了个“请”的姿势,旁边还立着另一名户部官员。   谢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裂骨之痛犹在眼前,这是重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前世这般近。   王公公也不敢出言催促,对方毕竟是谢氏世子,身份贵重,北境三十万大军,那是连京中诸世家都忌惮的存在,他一个司礼监内宦,岂敢不敬着。   “夜枭少见,因为此物只爱待在有死人烂肉的地界,不想北镇抚里竟有此稀罕物。”   谢琅缓缓开了口。   王公公干笑两声,道:“定是值夜的人偷懒,才让这些畜生偷溜了进来,待会儿杂家就让他们统统驱走。”   “不必费事了,离开此处宝地,它们还无处觅食呢。”   谢琅抬步走了进去。   王公公带着两名锦衣卫跟上,户部官员则走在最后。   到了昭狱入口,王公公道:“按照规矩,世子得解了佩刀入内。”   谢琅干脆利落地卸了刀,丢到一边。   问:“人关在哪里?”   王公公道:“黑屋子。”   这三字一出,一种无形的阴森气息立刻在空气里漫开。   在大渊朝,上到文武百官,下到普通百姓,几乎无人不知北镇抚黑屋子的存在。黑屋子一百八十余般酷刑,钢筋铁骨亦能碾碎,举凡进去的人,都是九死一生。便是生,也多半是半死不活,残缺着出来。   上一世,谢琅一身北境战场淬炼出来的硬骨头,便是在黑屋子里一根根被碾碎。   他是因为武艺高强,又是北境军少统帅,所以甫一进昭狱,便直接被关押进了黑屋子受审,一开始就用酷刑重刑。谢琅没有想到,姚松一个半点武艺不通,平日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也被关进了黑屋子里。   黑屋子,顾名思义,是指一间间由石头砌成的石牢,三面石墙,一面栅栏,里面没有窗户,见不到一丝太阳光亮,所以称为黑屋子。   穿过长长的甬道,王公公引着谢琅在一处石牢前停下。   跟着后面的锦衣卫点亮了甬道里的灯,谢琅站在石牢前,隔着铁制栅栏,看到了蜷缩在墙角的人。   准确说,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人。   姚松披头散发,手脚皆戴着沉重锁枷,单薄的囚服上全是颜色深浅不一的血迹,以一个古怪的姿势蜷曲在墙角。   几只苍蝇绕着他嗡嗡飞着,不是落在伤口上,舔舐着血。   乍然见到光,姚松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直到王公公上前,说了句“姚松,谢世子来看你了,”姚松整个人方被触动某种机关一般,剧烈哆嗦了一下,接着艰难转过脸,朝甬道方向看来。   一张布满血污的脸。   看到谢琅一瞬,姚松眼睛骤然透出亮光。   想伸出手,却不可得。   谢琅沉默看着,半晌,偏头对王公公道:“将他的锁枷打开,我保证他安全。”   “只要世子需要,北镇抚无条件配合。”   王公公一挥手,两名锦衣卫立刻进到牢里,一左一右合力卸掉了姚松身上的重枷。   “你们……都出去。”   “我要……单独和唯慎说。”   姚松闭着眼睛道。   这话显然是对王公公一行说的。   王公公沉吟片刻,倒真带着随行锦衣卫离开了石牢,转身之际,同那名户部官员道:“有劳王大人了。”   王大人毕恭毕敬目送他离开。   等四周安静下来,姚松方睁开眼,看着谢琅笑道:“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会叫你过来的。”   “我也知道——你谢唯慎一定会过来的。”   “我姚松朋友遍上京,可真正讲义气的,只有你一个。”   谢琅进了牢里,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取出一个粉青酒坛和几样小菜,一一摆到姚松面前。   姚松看着那酒坛笑道:“是二十四楼的信陵冬雪,一坛要两百金呢,我果然没叫错人。”   谢琅盘膝坐下,淡淡道:“你口中称我为兄弟,今日却是要害我。”   “就当是你欠我的吧。”   姚松不否认,再度笑了声,道:“唯慎,我知道,当初你与我交朋友,不是看中我姚松这个人,而是冲着姚氏,冲着我爹那个兵部尚书来的。”   谢琅没有反驳。   只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叫我过来。”   姚松仰头艰难喘了口气,靠在栅栏上,道:“因为这世上的人相交,谁还不带着点目的呢。不止你,那些素日环绕在身边的人,谁又不带着目的。可有目的的人有,如你一般合我性情,让我真心欣赏的却少。”   姚松两眼直勾勾望着石牢顶部。   昔日锦衣风流,睁着一双桃花眼肆意欢笑不知人间愁苦的纨绔公子哥儿,眼底只有死灰般的静。   “我多想再看一看,外面的太阳,再看一看,上京的繁华……可惜啊,可惜啊。”   谢琅视线落到姚松的双腿上。   姚松道:“不用看了,彻底废了。”   谢琅默了默,伸出手,放在那凝满乌黑血迹的裤管上,他毫无阻隔的摸到了那以奇怪姿态断裂的腿骨,这遥远而熟悉的触感,一时间,只觉自己全身骨头也痛了起来。   “唯慎。”   姚松望着谢琅,忽然眼睛一红,滚出两行泪道:“以前我是最怕死的,现在,我连做梦都在盼着自己早点断气。”   “我怕疼,真的怕疼啊。”   “你说,我怎样才能死去呢?”   谢琅回答不出来。   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生不如此,每日在噩梦与炼狱中醒来,眼睁睁看着昔日引以为傲的骨骼、尊严被一寸寸碾断的滋味。   姚松无声一笑,笑中继续滚着泪。   “还记得咱们以前常听的那首曲子么。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注:①)   谢琅道:“圣上宽仁,只要你说出你知道的事,就还有出去的机会。”   姚松咧起嘴。   “你谢唯慎不是最厌恶心口不一的么,怎么如今也说起这种鬼话骗我了。”   这一瞬,谢琅几乎生出了站起来转身离开的冲动。   姚松道:“唯慎,给我倒盏酒,可好?”   “好。”   谢琅拎起酒坛,给两人各倒了一盏。   姚松颤抖着将酒盏握在手中,因为长期戴着沉重锁枷,腕上皮肉糜烂,几可看见白骨,刚试着抬了一下手,便不受控制一哆嗦,洒了大半盏酒。   谢琅要帮忙,姚松道:“当我是兄弟,就让我自己来。”   谢琅收了手,便看着他拼尽全力,一点点将酒盏挪到唇边。   轻舔了一口后,姚松满意喟叹:“好风,好月,好酒。就差秋娘一曲了。”   两人就这样对饮了小半坛,姚松终于放下酒盏,道:“唯慎,多谢你带好酒来看我。”   “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姚氏的产业……姚氏的产业……”   “你不该过来的。”   说到最后,姚松叹了口气。   谢琅站了起来,在户部官员谄媚的眼神中,一步步走出石牢。   “唯慎!”   姚松忽然大喊了一声。   “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   “可我如今看你,也觉可怜。”   “唯慎,我们都是可怜人啊。”   “你不该过来,你为何要过来!”   姚松似哭似笑的声音回荡在石牢里。   谢琅没有回头,大步朝甬道外走了出去。   王公公带着锦衣卫在昭狱外恭候,见谢琅与户部王大人出来,转身,朝谢琅拱手为礼,道:“逆犯所招供地点,锦衣卫已去核实,杂家要替陛下和大渊百姓谢谢世子。”   谢琅没接着话茬,只问:“姚松要如何处置?”   王公公微微一笑。   “乱臣贼子,历来只有一个下场。”   谢琅淡淡:“你们应当不是这般同他承诺的罢。”   王公公道:“与乱臣贼子,还要那信誉作甚呢。”   谢琅没再说话,回头,看了眼黑洞洞的昭狱大门,抬步朝外走去。   出了北镇抚,李崖和赵元二人已经牵马在等着,站在最前面的却是苏文卿。   李崖第一时间迎了上来,待看到谢琅冰冷毫无温度的面孔和眸底翻滚的可怖幽沉,脚步一下顿住。   “世子?”   他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谢琅没有回应,半晌,看了眼苏文卿,问:“你怎么来了?”   苏文卿道:“我本在与同窗宴饮,听说世子来了北镇抚,心中担忧,故而过来看看。世子还好么?”   他担忧什么,不言而喻。   谢琅道:“我没事,劳你特意跑一趟。”   “此地毕竟不同,我怕世子会想起旧事。”   苏文卿隐晦道。   谢琅一默。   苏文卿接着道:“再者,姚广义掌兵部期间,兵部曾丢失一批重金锻造的重甲与云弩,陛下命兵部会同锦衣卫调查此事。我也正好过来了解一下情况。方才姚松可有对世子提及此事?”   “没有。”   “姚松所交待的事,锦衣卫皆已记录在案。你直接去找他们了解情况便可。”   说话间,户部王大人已经从衙署里出来,毕恭毕敬来到苏文卿面前,面上满是讨好的笑,道:“苏尚书,可等到您了,逆臣有重大交代,王公公正等着和您商议呢。”   苏文卿尚看着谢琅。   谢琅道:“你自忙。”   闻讯赶来的户部与兵部众官员簇拥着苏文卿进了北镇抚衙署。   李崖看着眼前场面,道:“尚书到底是尚书,文卿公子如今果然与以前大为不同了。”   谢琅没说话,径直翻身上马,道:“我自己转一转,不必跟着。”   卫瑾瑜回到公主府已是深夜。   刚回到寝房,就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还未及反应,一双臂已自黑暗里伸出,将他紧固在屏风上,肆意吻了起来。   比上一回还要猛烈的疾风骤雨。   “咬吧。”   “用点力。”   癫狂间,上方人喘着粗重气息道。   卫瑾瑜便当真毫不客气咬了下去。   这一下,热潮混着血腥气,将两人紧密包裹。   兽炉里的香袅袅升腾。   周遭空气都滚沸起来,仿佛无形的捆索,越是挣扎,缚得越深越紧。   等再次分开,双方衣裳皆已被热汗浸透。卫瑾瑜冷冷抬眸,一面舔着嘴角血,一边盯着上方人,冷笑:“大半夜发疯,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谢琅再度粗重地喘了口气,热息混着热汗滚滚落下。   从北镇抚出来,一直到此刻,他方感觉重若千钧的双腿去了些重量,憋闷的胸腔透进了一缕新鲜空气。   卫瑾瑜抬指,揪住他胸口一点衣料,问:“什么味道,你去了哪里?”   “北镇抚,昭狱。”   谢琅闭上眼,缓缓吐出这五字。   卫瑾瑜动作轻顿了下。   谢琅敏锐捕捉到,问:“怎么了?”   卫瑾瑜看他片刻,轻笑。   “你堂堂北境军少统帅,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还会害怕那种地方么?”   “怕。”   “很怕。”   谢琅伸手捧着那张脸,低低开口。   他怕这一世,依旧逃脱不了上一世的宿命。   他怕他所珍视的一切,包括眼前这个人,终将失去。   他从未怕得如此之多。   除了怕,还有憎恶。   从骨子里溢出的恶寒与憎恶。   恨不得立刻释放出潜藏在身体里、骨血里、两世魂灵里那头猛兽的憎恶。 第122章 金错刀(二十三)   “你在怕什么?”   卫瑾瑜盯着那双眼睛问。   谢琅垂目,还未及说话,颈间一寒一只匕首已经横在了他颈间。   短匕另一端,则握在卫瑾瑜手中。   “回答几个问题,如何?”   少年郎眸若冰雪在暗夜里闪动着冷酷的光。   谢琅一动不动盯着那匕刃道:“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便是,我还能不答你么,小心伤着手。”   “告诉我,我们成婚那夜,你麾下亲兵分明已经在悄悄喂马准备干粮为逃婚做准备你为何突然改变计划没有逃走?”   卫瑾瑜开了口。   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谢琅这一瞬脑中千百念头闪过,既惊诧于卫瑾瑜早发现了此事却从未在他面前提起又惊疑他毫无预兆突然提起此事,不由警惕反问:“你想说什么?”   卫瑾瑜:“还有延庆府赈灾你是怎么想到去伏龙山上查看的?”   “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些?”   “一直想问只是没机会而已。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岂能放过。”   谢琅无声一笑。   “瑾瑜你如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回答。”   谢琅默了良久,垂下眼正色道:“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如果你肯信的话。”   卫瑾瑜:“说。”   谢琅紧盯着下方那双眼睛:“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是活了一辈子的人,你信么?”   卫瑾瑜握匕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颤了下。   谢琅没有漏掉那丝颤动。   瞳孔轻轻一缩,道:“你问我如何提前预知到伏龙山的异常,那你呢,又是如何知道户部粮仓内情的?这个问题,当初我们都故意回避对方,不肯回答,如今我答了,你呢?你——是不是也记得什么?”   两人于昏暗中对视,卫瑾瑜道:“先说说你都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逃了婚,逃出了上京,激怒了卫氏,没过几年,谢氏一族便被诬谋反,阖族下狱,父亲,大哥,二叔,三叔,他们全都死在了狱中,我也受尽酷刑,生不如死。后来——”   “后来如何?”   “后来,是苏文卿从昭狱将我救了出去,我一路逃亡,收拢北境军残部和各地义军,最后围了上京,杀了卫氏,裴氏、姚氏,杀光了满上京的世家贵族,为谢氏满门报了血仇……”   虽然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可这般寥寥几句话说出来,谢琅眸底仍控制不住泛起些刻骨之痛和杀意。   “后来呢?”   “我记得,皇帝在宫中自焚,我登基称帝,再后来……再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你记得么?”   卫瑾瑜简直不知道该露出何等表情。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   谢琅,果然和他一样,也是重生之人。   所以进了一趟北镇抚,出来后整个人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所以新婚之夜,没有如上一世一般,逃离上京,以至于随后的所有事情都发生了改变。   可他却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除了逃婚这件事。   “我不记得。”   卫瑾瑜面无表情收回匕首。   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而他,就是那个玩笑。   还真是烂命一条。   好在上辈子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纪念的,他可以当做没存在过。   得此结果,他甚至有些欣慰。   欣慰上一世那充满耻辱的往事,除了他自己,不存在任何人的记忆中。   合该如此湮灭才对。   谢琅觉得卫瑾瑜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了,问:“上一世的这些事,你当真不记得么?”   “不记得。”   卫瑾瑜面孔冰冷。   “我读圣贤书,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说的这些,也许真的存在。”   “你不信也正常,说实话,刚开始醒过来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又重新活了过来。”   谢琅道。   卫瑾瑜终于看他一眼:“上一世你很早就死了?”   这话题有些奇怪。   谢琅点了下头。   “死于非命,万箭穿心。”   “你不是不记得后面的事了么?”   “只记得濒死前那一刻,万箭穿心,周围似乎还有很多兵马,大概是中了什么陷阱。”   卫瑾瑜笑了下。   “笑什么?”   “笑世事难料。”   上一世,他死于非命,没想到最后谢琅也死于非命,还是这样惨烈的死法。最后赢的人是谁呢?   谢琅道:“我虽然不知道,上一世我是因何而死,但我想,最后死时,我应当是觉得解脱的。”   “为何?”   “一种直觉。”   卫瑾瑜没有兴致分析他这种直觉。   只是有些意外,终于确认了心底盘桓多时的猜测,自己心态可以这般平和。   但也不是那么意外,自从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坐在公主府书房,从天黑等到天亮,再也没有等到母亲回来时,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事能让他意外。   “瑾瑜。”   昏暗中,谢琅神色郑重开口。   “今日话既说到这里,我也可以告诉你,起初我们成婚,我的确是因为怀着上一世记忆,才对卫氏怀有深重的敌意和芥蒂,并因此伤及了你。可这半年来,我在京南大营里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比任何时候都能看清楚自己的心。”   “我喜欢你卫瑾瑜。这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我如此喜欢。”   “我想和你白首到老,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一生一世。”   卫瑾瑜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的确很美好,很令人向往,可发生在他和谢琅之间,注定只能是一个笑话。   这一辈子,他只想做两件事,一个是报仇,一个是回金陵,最多再加一个给外祖母颐养天年,谢琅从来不在他的计划内。而且,卫瑾瑜抬起臂,于黑暗中望着那一点朱红,他的身体状况,注定世间所有长久美好之物,都与他无关。   卫瑾瑜再度舔了下唇角。   血腥味儿以更醇厚的方式在唇齿间漫开。   对面人的味道。   “我玩儿够了,你走吧。”   卫瑾瑜将匕首收回袖中,冷漠道。   谢琅没有动,直接将人打横抱起,道:“帮你换了药,再回去。”   卫瑾瑜到底没说什么,由他去了。   只在到了床帐内,坐下时,忽然就着两人眼下姿势,攀上去,狠狠照着谢琅肩头咬了下去。   这一口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一直到咬出满口血腥味儿,卫瑾瑜依旧不肯松开。   谢琅岿然不动,默默受着,等终于感觉那陷在他血肉里的齿松了些,方问:“解气了么?”   “骨头太硬,没滋味。”   卫瑾瑜撑着他肩起身,任由唇边上沾满血,淡漠道。   谢琅便道:“你若真喜欢,改日我剜下来一块给你啃便是。”   卫瑾瑜一扯唇角。   “剜骨报恩,你的大恩人可不是我。”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踏入公主府半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谢琅打量着眼前人。   “真的玩儿够了?”   “不玩了。”   卫瑾瑜抱臂靠在床头,语气无情:“姚氏富可敌国,你刚去昭狱里见了姚松,怀握宝藏,盯着你,要寻你麻烦的人不会少,我小门小户,沾不起这些麻烦。”   谢琅不由一笑,低低叹口气。   “瑾瑜,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哪一点么?”   “便是这份清醒无情。”   他幽深瞳孔里跃动着火光,语罢,再度俯身,深深吻了下去,一直到将那柔软唇瓣上的血迹一点点舔舐干净,方撬开齿,继续往内攻掠。   “世子,姚松出事了。”   次日一早,谢琅刚回到谢府,李崖便神色凝重来禀。   谢琅脚步一顿,背影沉默许久,问:“怎么回事?”   “今日一早,狱卒进去送饭时发现的,用一根削平的金簪割了喉,人已经死透了。”   “金簪?”   “没错,听说是藏在了锁枷底下,才瞒过了锦衣卫耳目。”   谢琅抬起头。   天际一片沉沉的灰,玉楼金阕皆被笼在昏暗之中。上京的繁华,姚松是永不可能再看到了。然而他也算得到了解脱,不必再受一道极刑。   李崖满面担忧。   “世子昨夜刚去见过姚松,姚松今早便死在了狱中,属下实在担心,形势于世子不利。而且,今日谢府外面无端多了许多探子。属下和赵元试探了一番,发现他们皆武艺高强,且并不是一拨人。世子是奉韩阁老之命行事,要不要……去见一下韩阁老。”   谢琅唇角露出抹讥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此时去见韩莳芳,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那些流言与揣测。”   “记住,你们是定渊王府的人,代表的是整个定渊王府的脸面,就算是天塌了,也不能自己先失了方寸。”   李崖到底有些不甘心道:“韩阁老明知此事是个烫手山芋,还派世子过去……属下只是替世子委屈!”   谢琅面色骤然一寒:“陛下与凤阁肯全力支持北境军,粮草军饷第一时间发往北郡,我身为定渊王世子,为陛下分忧解难,理所应当,责无旁贷。劝说姚松,也是为了朝廷军饷粮草大计。这样的话,以后再敢让我听到第二遍,自己领军棍去。”   “至于姚松暴毙,是发生在锦衣卫昭狱里,自该由锦衣卫去查证,岂是你该置喙。”   “是属下失言。”   李崖垂头,咽下后面的话,正色应是。   谢琅问:“京南那边情况如何?”   李崖跟他进了屋里,将手中密函呈上,道:“情况不大好,之前世子采用逐一分化的计策,将黑风寨十三个寨子一一击破,如今这些寨子听说国库空虚,朝廷军饷吃紧,又趁机吸纳了不少流民和匪徒,他们之间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竟放下旧怨,重新成立了新寨子,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飞星、流光二营战甲还未配齐,之前剿匪又折损不少装备,这回兵部又不肯批那批废甲,一旦这些悍匪卷土重来,京南大营恐怕根本抵挡不住。”   “这些悍匪妖言蛊惑流民为他们卖命,实则毫无人性,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妇孺,无恶不作,连三岁稚儿都不放过。”   “户部的军饷,如今都紧着各地边帅府发,哪里顾得上京南大营。世子之前抢的那些好东西,也基本上全花在改造装备上了,万一那群悍匪真的卷土重来,飞星营和流光营恐怕真的只能拿命去填了。”   谢琅沉默顷刻,道:“备马。”   李崖:“世子是要去?”   “兵部。”   李崖一怔,应是,笑道:“其实世子早该去找文卿公子谈一谈的。”   出了谢府正堂,赵元已在院子里等着。   见李崖脸色不好看,赵元用胳膊撞了下他:“出了何事?”   李崖:“世子要去兵部。”   赵元立刻明白其中关窍,道:“这是好事啊,苏公子如今是兵部尚书,那批废甲能不能拨给咱们,说到底,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么。苏公子就算看在二爷面子上,也不会袖手旁观。”   “你懂什么。”   李崖没好气看他一眼:“世子和京南大营的难处,苏公子难道真不知道么?他若真有心帮忙,就不会非逼着世子亲自上门找他。”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再好的人一旦沾染了权力二字,都是会变的。”   赵元:“兴许苏公子有自己的难处呢。将废甲重新利用,本就是苏公子上书陛下提出的建议,他若先带头废了规矩,岂非有徇私之嫌?再说了,苏公子若真不担心世子安危,昨夜就不会撇下一众同窗,特意赶到北镇抚了。”   李崖:“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咱们谢府与崔府原本算是一家人,如今倒弄得这般生分。世子在上京什么处境,他们难道不知道么,外头人使绊子也就算了,自家人也这般,我真是替世子心寒。”   赵元拍拍他肩:“行了,一大早就吃了炮仗似的,这些话你在我耳边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到世子面前乱嚼舌根子。”   谢琅到兵部时已近午时,出门时还是小雪,到了兵部衙门,雪粒竟已撒盐一般。   守门兵吏本就畏惧谢琅,知晓新任兵部尚书与谢氏关系匪浅,态度比以往更热情数倍。   “苏大人正和几位大人议事,世子到值房里稍待,喝杯热茶,小人马上进去通传。”   兵吏直接引着谢琅往紧挨着议事堂的值房走,那里是接待阁老们、司礼监大监和朝廷要员的地方,寻常官员根本没资格进入。   谢琅道:“不必了,直接去武官值房便可。”   兵吏应是,知道这位世子脾气非同一般,也不敢违拗。   进了兵部大门,谢琅就见靠近衙署大门的地方支着条长案,一人正坐在案后,提笔登记进出人员,案上身上落满雪。   谢琅问:“明明有值房,为何让他大雪天坐在外头?”   兵吏摇头叹气:“别提了,这位孟主事不知怎么得罪了上峰张侍郎,被罚在这里思过呢。”   “孟主事?”   谢琅走近一看,才发现案后坐的人竟是孟尧。   “谢世子。”   孟尧倒是爽朗一笑,起身与谢琅见礼。   谢琅见他整个人冻得脸色青白,身上却只穿着件单薄的官袍,默了默,问兵吏:“你们兵部主事在兵部,连杯热茶也喝不上么?”   兵吏面露难色。   孟尧道:“世子就别为难他了,能赏此雪景,喝不喝茶倒无妨。”   谢琅自己拿起笔,在登记簿上写了名字。   谢琅坐在值房里,约莫等了一盏茶功夫,苏文卿到了。   “方才有几桩要紧事商议,让世子久等了。”   苏文卿一身正二品绣锦鸡官袍,在对面坐下,命人沏新茶上来。   谢琅:“无妨,眼下边境战事吃紧,兵部事务难免繁重。”   “也是我刚接触兵部事务,还有诸多不熟悉之处。”寒暄过,苏文卿问:“世子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急事?”   谢琅摇头。   “恰好路过,帮二叔给你带几件冬衣,无甚急事。”   李崖侯在外面廊下,立刻捧了一个包袱进来,放到案上。   谢琅站了起来。   “东西已给你带到,我还有事,不打搅你忙公务了。”   苏文卿沉吟须臾,在谢琅走到值房门口时,直直望着那道身影,站起来道:“世子当真没有其他事?”   “没有。”   谢琅没有回头。   默了默,道:“若我没记错,孟子攸与你是同届同窗吧。”   苏文卿苦笑。   “下令责罚他的,是兵部侍郎张钰。文卿虽为尚书,却也不好插手其他官员管理自己直系的下属。”   谢琅:“算我多嘴了。”   语罢,径直抬步离开。   一名等着汇报事务的兵部主事从外进来,朝面色凝重端坐在案侧的苏文卿笑道:“这位世子轻易不踏兵部大门,瞧着像是有事的样子,竟就这样走了,方才下官还好一阵担忧呢。以大人与谢氏的关系,若这位世子真过来讨要东西,大人怕也左右为难。”   苏文卿端起茶碗,慢慢抹了下茶汤上的浮末,道:“人不到真正穷途末路之时,自然不会轻易折服。”   回到谢府,李崖与赵元担忧谢琅心情不悦,都不大敢说话。   不想谢琅径直进了书房,将二人叫到跟前,问:“飞星营与流光营眼下还缺多少兵甲,我要具体数量。”   二人仔细汇报了。   谢琅道:“我记得,熊晖年前刚设法给一营二营弄了一批新甲。”   李崖赵元听了这话,先一怔,接着用难以置信的神色问:“世子的意思是?”   谢琅:“我缺甲,他缺人,开春这一仗,主帅之位,我让他做。”   沉稳如赵元,亦忍不住道:“飞星、流光二营是世子费了多大辛苦才筹建起来的,世子将这到手的功劳拱手让与熊晖那厮,岂不太便宜他了。”   谢琅淡淡道:“爹常与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悍匪真的卷土重来,朝廷晚发兵一日,京南便会有数不尽的百姓沦为白骨。”   “我一人的战功,与这些百姓的命比起来,与飞星、流光二营将士们的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谢琅挥笔写就两封亲笔信,让赵元用最快速度送往京南大营。   到了傍晚时,孟祥忽神色惶急来报:“世子,外头来了许多锦衣卫,还有大理寺的官员。”   李崖、赵元面色大变。   在大渊,仅锦衣卫或大理寺一方登门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胆战,何况如今是双方一道登门。   谢琅神色如常问:“领头的是谁?”   孟祥道:“锦衣卫那边,是司礼监那位大监王公公,大理寺那边,是大理寺卿赵雍并两名少卿。”   “他们说——是为姚松的案子而来。” 第123章 金错刀(二十四)   谢府大门大开刘公公与大理寺卿赵雍一道进来,余人皆候在府外。   “我们世子已经在等着二位大人。”   负责引路的李崖面无表情道。   进了门,绕过影壁二人遥遥便望见庭院正中摆着一把椅子,椅中坐着一道绯色人影,袖口用金丝勾勒着麒麟纹胸前是一头趋势待发的白虎俊美面孔在廊下灯光映照下透出一种近乎冷酷的白。遥遥望去仿佛端坐在暗夜里的冷面修罗。   赵雍原本趾高气扬、气势汹汹而来,此刻乍然见到这副情景,无端有些胆颤,咽了下口水,连原定的开场词都忘了。   还是刘公公上前打了个揖。   道:“深夜叨扰世子了。”   “给二位大人看座。”   谢琅吩咐。   孟祥立刻带人搬了两把椅子过来分别放到左右两侧。   刘公公自然没有坐笑道:“杂家与赵大人的来意世子想来已经知晓。”   “知道。”   谢琅抬起头唇畔甚至带着笑意。   “说吧,是要将本世子拿铐子锁了去还是直接装进囚车里。”   “哎呦世子言重了。”   刘公公露出惶恐的表情。   “逆犯姚松今早暴毙在狱中,陛下震怒喝令北镇抚尽快查明真相否则就让杂家提头谢罪。逆犯死前一直关在昭狱受审最后见的人就是世子为了厘清案情杂家只是想斗胆请世子去北镇抚坐一坐,向世子了解一下昨夜的具体情况就是借杂家一百个胆子,杂家也不敢对世子不敬啊。”   “是么。”   谢琅不紧不慢掸了掸袖口。   “我只知道,在大渊,围府是拿人才有的阵仗。”   “你们带人围了我的府,也敢说只是想请我去坐一坐?我若好性儿随了你们去,只怕明日整个上京就会觉得我谢氏也犯了什么谋逆大罪。”   刘公公心头猛一跳。   一则,他此行已经尽量低调,带来的锦衣卫与大理寺衙役皆是便装随行,只是这位世子武艺高强,脾气又出了名的混账,为了安全起见,才又在暗处布置了一批人,以合围之势散布在谢府四周,没料到竟被谢琅如此轻易察觉。   二则,北梁来势汹汹,北境战事正是胶着,全靠定渊王谢兰峰带领三十万北境军在前线御敌安边,若是因为自己不周全之举影响了前线战事,他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刘公公暗暗流了一背的冷汗,登时作出十二分的恭谨之态,道:“定是底下那群兔崽子曲解了杂家的意思,擅自行动,世子放心,待回到衙中,杂家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他唤了一名身着便服的锦衣卫进来,疾言厉色训斥了一通,那锦衣卫退下,不多时,布在谢府周围的暗桩也皆消失不见。   刘公公方朝谢琅笑道:“如此世子可还满意?”   “不敢当。”   谢琅负袖站了起来。“诸位是大人,我是嫌犯,别说只是去北镇抚坐一坐,便是真要拿镣铐锁了我,我也不敢有二话。”   刘公公:“世子说笑了,案情尚未明确,谁敢给世子头上扣这样的污名,杂家第一个饶不了他。”   一行人出了府,刘公公亲自掀开车帘:“世子请上车。”   谢琅看了李崖、赵元与孟祥一眼,吩咐:“在我回来之前,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轻举妄动。”   三人正色应是。   谢琅看了眼黑沉沉不见一丝光亮的夜幕,展袍登了车。   **   苏宅正堂,崔灏焦灼踱来踱去,一直到李梧在外报“将军,文卿公子回来了”,方疾步走了出去。   苏文卿屏退左右,扶着崔灏回了屋里,道:“这么晚了,义父怎么过来了?”   崔灏握紧苏文卿手臂,满面焦惶之色:“唯慎被北镇抚的人带走了,说是和姚松的案子有关,我心里实在担忧,又没个主意,只能来找你商量个办法。”   苏文卿道:“此事孩儿已经听说,姚松暴毙前,世子是最后一个进入昭狱与他有过接触的人,北镇抚此举,也是符合流程的,想来只是请世子过去问一问当时的具体情况,义父无须太过担忧。”   “我岂能不担忧!若单是北镇抚也就算了,大理寺也掺和其中,大理寺卿赵雍是裴氏的人,若裴氏执意与谢氏过不去,趁机落井下石,唯慎可就危险了。北镇抚昭狱守卫何等森严,姚松自戕用的那根金簪从何而来,此事,我越想越是胆寒。”   苏文卿道:“裴氏就是想落井下石,也得有具体实证才行,只要北镇抚与大理寺无法证明那根金簪是出自世子之手,世子就不会有事。”   崔灏叹口气。   “你说的这些话我何尝不明白,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上一回如此不安,还是唯慎十二岁那年入山狩猎,被野狼围攻时。”   语罢,殷切望着苏文卿道:“你如今担着兵部尚书一职,虽说义父不该在此时为难你,可眼下也只有你还能与北镇抚和韩阁老那头说得上话。文卿,你想法子,帮一帮唯慎,好不好?”   苏文卿俯下身,反握住崔灏的手臂,笑道:“此事何用义父吩咐。”   “明日早朝之后,孩儿就亲自去北镇抚打探消息。”   崔灏点头。   “好孩子,你谢伯父在前线浴血奋战不易,为父既在上京,就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唯慎出事。”   次日早朝。   “瑾瑜!”   卫瑾瑜刚走进宫门口,雍王萧楚桓便笑吟吟从后面大步追了上来。   卫瑾瑜嘴角一牵:“殿下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   “那是自然。”   萧楚材故意卖了个官司:“本王听到一个消息,瑾瑜,你一定感兴趣,且听过之后,恐怕要比本王更加愉悦。”   “哦?什么消息?”   看四周并无旁人,雍王方压低了声音道:“昨夜,北镇抚和大理寺的人到谢府,将谢唯慎请到北镇抚喝茶去了,据说是为了查证姚松自戕一案。”   “这北镇抚的茶,岂是那般好喝的,依本王看,这谢唯慎此次怕是要栽一个大跟头,此人要倒大霉,对你而言还不是好消息么?”   卫瑾瑜停了下步,少年郎绯色官袍迎风飞扬,片刻后,容色如常清冷淡漠道:“对我而言,的确是好消息,可殿下不是一直想拉拢谢氏么,谢唯慎是谢氏在上京的唯一代表,他若出了事,殿下还如何行拉拢之事。”   雍王施施然背起手。   “本王想拉拢谢氏不假,可本王不傻,谢氏若这般好拉拢,卫氏便不会在大朝会上被谢氏与圣上联手将了一军,元气大伤。卫氏舍出你这个嫡孙,都打不动谢唯慎,何况本王。再说,谢唯慎那样的人,心里也瞧不上本王这样的,他又与你不对付,本王何必去他跟前讨嫌,平白惹你不痛快。”   “俗话说得好,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之,使其亦不能为旁人所用。本王想拉拢谢氏,赵王何尝不想,他的那些伎俩手段,可比本王阴险矫情多了,倒不如鱼死网破,谁也捞不着。”   卫瑾瑜伸手拂掉袖口上的落雪,一笑。   “殿下如今越来越有储君之风了。”   雍王跟着一笑。“这也多亏有你这个军师在,瑾瑜,真论起心狠手辣,冷面无情,本王与你可没法比。”   这时,早朝钟声自勤政殿方向响起,百官依照品阶肃然立于丹墀下,整理好仪容后,方按秩序往殿外走去。   大渊早朝,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站在勤政殿内,其他低品阶官员都站在殿外。   卫瑾瑜与雍王一前一后入殿,在各自位置上站好,天盛帝也在曹德海的搀扶下姗姗到来,坐在御座上。   百官山呼万岁,天盛帝咳了声,印堂发青,面有倦色,竟似是一夜未眠的模样,气息虚弱命起。   顾凌洲看在眼里,目有凝重色,出列,道:“眼下天气严寒,陛下应保重龙体才是。”又看向曹德海:“你如今兼领着掌印与大总管一职,也当仔细照料陛下龙体,万不能有丝毫马虎懈怠。陛下安,大渊才能安。”   曹德海忙躬身道:“阁老提点,奴才谨记。”   新岁刚开启,除了兵部户部日常为前线各边帅府军饷装备等问题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其他各部衙门是最清闲的时候,一般并无多少大事奏禀。   但今日户科一名官员却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天盛帝掩唇咳了声,问:“爱卿要奏何事?”   官员道:“臣要参奏一人。”   “何人?”   “定渊王世子,谢琅。”   此言一出,百官皆露出震惊微妙色。   皇帝急咳了声,问:“你要参定渊王世子何事?”   官员道:“参他与逆臣姚松勾结,私藏兵甲!”   私藏兵甲,在历朝历代皆是谋逆重罪,不少官员闻言,皆哗然变色,低声议论起来。毕竟,谢氏镇守北境这么多年,战功彪著,对朝廷的忠心有目共睹,如今定渊王谢兰峰更是天盛帝最大的倚仗,谢氏身为谢氏世子,若真干出了私藏兵甲这种事,说句大逆不道亦不为过。   一片沸腾声中,御座上的天盛帝震怒,用力一拍御案,道:“一派胡言,谢氏对朕对大渊的忠心,天下皆知,定渊王正带着三十万北境军在前方为国血战,你身为兵科给事,不思为国分忧,反倒污蔑忠臣良将,是何居心!”   那名官员竟直挺挺跪下,道:“陛下,臣身为兵科给事,既敢实名参奏,便不惧生死。”   “定渊王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假,可这并不能代表定渊王世子的忠心。臣实名参奏定渊王世子,是因昔日此子与逆臣姚广义之子姚松交好,二人宴饮期间,定渊王世子因为与卫氏的婚事,被迫滞留上京,对陛下颇有怨言,不止一次口出不恭不敬之辞。此事有二十四楼伙计与同席其他参宴者可以作证。”   “二则,姚松招供后,锦衣卫清查姚氏藏在暗处的资产,其他产业数目皆可对上,唯独之前兵部丢失的一批重甲不知所踪。而定渊王世子在京南大营期间,为飞星、流光二营配备新甲的事人人皆知,虽然定渊王声称那批新甲是用兵部废甲改造,可只凭几批沉积多年的废甲,当真能改造出那般无坚不摧的新甲么?”   “定渊王世子与姚松交好,京中人人皆知。姚松既能对定渊王世子说出姚氏产业下落,没必要刻意隐瞒那批重甲的去向,可偏偏定渊王世子从昭狱出来不久,那批重甲下落不明,姚松也暴毙狱中,此事,是不是太巧了些?”   天盛帝冷哼。   “这只是你臆测而已,实证何在?”   官员道:“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臣恳请陛下,将定渊王世子缉拿归案,交由北镇抚与三司共同审理,以明真相,以正视听。”   一时,平素依附于裴氏的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你们、你们便要如此逼朕么!”   天盛帝跌坐在龙椅上,再度剧烈咳了起来。   曹德海急急吩咐左右内侍:“不好,陛下是旧疾犯了,快请太医过来!”   然而事情并未因为混乱的早朝而结束,几乎同一时间,又有人自称是二十四楼伙计,到大理寺实名报案,称曾亲眼目睹定渊王世子在与姚松等人宴饮时,杀害了即将往北境赴任监军一职的内宦刘喜贵。   这一下彻底炸了锅。   刘喜贵当街横死,曾引发轩然大波,若此人真是被定渊王世子所杀,几乎是坐实了谢琅有不臣之心。京中诸世家以裴氏为首,联合上书,要求重审刘喜贵遇刺一案。   天盛帝迫于压力,不得不下令北镇抚重新调查此事,只是皇帝严令,在案子查明前,对定渊王世子要以礼相待,不可有任何不恭与轻慢。   谢琅也暂被软禁在北镇抚值房里,接受审问。 第124章 金错刀(二十五)   北镇抚值房有茶水有卧榻到了用膳时辰,会有人准时送来饭食,一日三餐从不重样除了不能出这道屋门,谢琅这个“嫌犯”可谓得到了优待。   在值房里待了一日一夜后,谢琅经历了第一次过堂。   地点就在北镇抚审讯堂里。   这个地方谢琅再熟悉不过上一世谢氏阖族下狱作为北境军少统帅,他几乎每日在黑屋子里受完刑,都要被拖着出来过一遍堂。   这一世不同的是,他是走着进来的。身上穿的不是囚服,而是蟒服。   即使是晴日大堂里也阴森森的。   谢琅立在堂前后背是日光胸前是阴影。   两侧站着锦衣卫大堂中间空地上则放着把雕花圈椅,在案情审理清楚之前没人敢让这位世子跪着甚至是站着受审。   堂上一溜儿坐着四名官员正中间是司礼监大珰刘公公,其次是大理寺卿赵雍另外两名品阶较低陪坐下首。   谢琅进去径直在圈椅中坐了下去。   刘公公今日也穿了蟒服昭示着大珰身份。他当先开口:“还请世子说一说那日与逆犯姚松会面的具体情况吧。”   谢琅展平衣袍:“那日引我去见逆犯的是司礼监大监王贵,我与嫌犯见面时户部官员张同光一直站在甬道里旁听,我与嫌犯具体谈话内容,亦有暗处锦衣卫详细记录,有没有牵涉到那批军甲,你问一问这些人便知。”   刘公公露出遗憾的表情。   “世子还不知道吧,王贵畏罪潜逃,北镇抚已下令通缉,张同光也与姚松一样暴毙家中。若是这两人还在,杂家也不敢去惊扰世子了。”   “当值的锦衣卫亦可证明。”   “那几人都是王贵心腹,和王贵一样不知所踪了。”   谢琅忽笑了声,看着刘公公问:“他们都跑了,姚氏清查出的那些产业可还在?”   刘公公道:“世子放心,那些产业已经悉数纳入户部银库,补充前线军饷。只是那批军甲数目不菲,且是兵部倾全力锻造,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世子还是要好好想想,姚松有没有对世子提起过军甲的下落。”   “没有。”   谢琅几乎是冷淡吐出这两字。   刘公公道:“姚松既已对世子吐出其他产业,没必要只藏着这批军甲不说,世子不记得,只能劳烦世子慢慢想一想了。赵大人,接下来由你问吧。”   赵雍立刻清了下嗓子,肃着面问:“三月十六日那晚,世子在二十四楼雅厢与姚松宴饮,期间离席,接近一刻之后才回到雅室,这一刻功夫,世子去了何处?”   谢琅一笑。   “怎么?大渊还规定出恭的时间么?”   赵雍被呛得脸色有些难看,道:“这……自然没有规定。然而据本官所知,二十四楼包厢是配着恭厕的,就在隔厢,只是出恭,怎会用一刻之久。”   谢琅一哂。   “本世子不喜用包厢里的恭厕,有问题么?赵大人如此清楚包厢里的恭厕布局,怎么,也是常客?”   赵雍嘴角的须抖了下,强自镇定问:“有二十四楼伙计亲眼看见世子在二十四楼后面的暗巷里杀人,被杀之人正是即将往北境赴任监军一职的大珰刘喜贵,世子又如何解释?”   “你也说了是暗巷,既是没有灯火的暗巷,他是如何看清杀人者是谁,被杀者是谁的。莫非长了对火眼金睛不成?”   “你——”   赵雍身为大理寺卿,何曾被人如此当面奚落过,登时气得站了起来,被刘公公眼风一扫,才又缓缓坐了下去,道:“谢世子,本官按规矩问案,请你好好说话!”   “哦?”   谢琅反问:“赵大人倒是说说,我哪句话没有好好说了?”   赵雍面色阵青阵白,胸口起伏片刻,用力一拍惊堂木,吩咐带人证。   一名五短身材的伙计被带了上来,赵雍道:“王二,你且看看,这堂上可有那夜你看到的行凶之人?”   王二瑟缩看了眼谢琅所在方向。   谢琅认出这是昔日出入二十四楼时经常入包厢里侍奉的一名伙计,因为手脚利索会说讨巧的话,还得过姚松不少赏钱,笑道:“原来是你。”   对方虽是笑着,气势却凌厉迫人。   王二道:“世子恕罪,小人也只是将所见所闻如实说出而已,那夜在后巷,小人亲眼看到您杀了那刘喜贵……”   谢琅还是笑吟吟的。   “好,那我问你,那后巷墙上有人喝醉酒用姑娘家描眉用的金粉画了一幅图,是牧牛图还是牧马图?”   王二一愣,道:“好像是牧牛图。”   谢琅大笑。   王二改口:“小人记错了,是牧马图。”   谢琅看着他:“再想想。”   “小人确定,是牧马图!”   谢琅再度大笑。   道:“那后巷墙上,根本没有图,只是用金粉题了一首诗,你身为二十四楼伙计,连后巷刷了金粉的墙都看不清楚,也敢说自己看清了人!”   王二吓得不敢再说话。   赵雍面色难看至极,道:“谢世子,讯问证人,是本官的职责,你这样一味恐吓,证人如何敢说实话。刘公公,本官请求暂缓审问!”   就这样,简单过完一轮堂后,谢琅重新被带回值房。   更鼓声自外传来,谢琅判断出,已经是二更时分。   在这间位于北镇抚西北阴处的值房里,昼与夜被模糊了边界,谢琅几乎只能靠每日微弱的日影与更鼓判断大致时间。   与鼓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夜枭的尖锐鸣叫,和翅膀掠过树枝的扑棱声。   夜枭以腐肉为食,胆子大得很,有时还会落到值房的窗沿上,扯着呕哑难听的嗓子,叫上几声。   一晃眼,整整三日已经过去。   第一日是最为热闹的,北镇抚和大理寺的人轮番来问了姚松案与刘喜贵案的情况,之后两日,这间值房便再无人光顾。   若不是能感知到天罗地网一般潜藏在暗处的锦衣卫,谢琅几乎要怀疑,自己要永远烂在这个地方。   夜色渐深,值房里只亮着盏光芒微弱的油灯,谢琅坐在圈椅里,闭目沉思,案上的饭食仍原封不动摆着。   “急匆匆的往何处去?”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和说话声。   “去宫里。陛下旧疾发作,要去千秋殿长跪敬香,谁料值夜太监胆大包天,竟在殿中与宫女行苟且之事,连灯烛掉落都未发现,险些让殿中走水,酿成大祸!”   脚步声转瞬即逝。   人声也迅速没入黑暗中。   谢琅垂目听着,“千秋殿”三字落入耳中,脑海中忽然犹如吉光片羽闪过一般,带起一道雷霆般的轰鸣。   恰此时,紧闭了一日的值房门从外打开,一道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苏大人,请。”   引路的锦衣卫同来人道。   苏文卿进了值房。   值房门复关上,隔绝了外面一切声息。   值房里灯火微弱,谢琅抬眼,首先看到了苏文卿胸前绣的锦鸡图案。   谢琅问:“你怎么来了?”   苏文卿立于满室灯火的正中心,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道:“我来救世子。”   谢琅无声一笑。   不由想起上一世,他手骨脚骨腿骨截断,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戴着镣铐,趴伏在昭狱冰冷石砖上,时而如火炭滚身,时而如坠冰窟,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时,那双冰凉如玉的手,将他轻轻扶起的情形。   那人跌跌撞撞,历尽千辛万苦,用一副清瘦羸弱的筋骨将他背出昭狱,甚至用不惜用自己的血喂食他,给他续命。让他犹若死灰的心,于夹缝中燃起一线久违的依赖和生机。没错,在一次次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里,他辨出那奇怪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当他们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时,当那浓稠的血液进入他口腔中时,当他无意间触到他臂上膝上青肿痕迹时,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用世间最好的东西回报他。   漫长的昏迷,再睁眼之时,他才知道,那人竟是苏文卿。   苏文卿伏在他身上痛哭,他却已经流不出泪。   连血都流不出。   亲友皆死我独生,那是他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可苏文卿断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豁出命将他从昭狱救了出来,为了二叔,为了谢氏满门血仇,为了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大恩,他都不能死。   那时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报仇和报恩。   到后来兵围上京,攻破上京城门,屠尽京中世家大族,终于如愿以偿,给苏文卿以宰相尊荣,他知道,他虽还活着,灵魂却已经死去了。   此后记忆虽失,他也能猜到,即使登上了那九五至尊之位,失去了唯一信念支撑,他也多半只是个残暴的杀人机器与麻木的傀儡。   重活一世,旧事重演,却是物是人非。   谢琅看了眼那于灯火下闪耀着炫目光泽的锦鸡补服,淡淡道:“不必了。”   “你如今位列七卿,前途正好,你救了我,我也不可能再予你宰相位。”   苏文卿隐在袖中的手轻握成拳,道:“眼下能救世子的,只有我。”   “世子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难道是打算在这座黑屋子里,了此残生么?”   “就如——世子宁愿向熊晖低头,也不愿意向我寻求帮助。”   “了此残生?”   谢琅咀嚼了下这个词,忽然间明白了什么,道:“看来,你不是来救我,是来当说客的。”   “是给陛下当说客,还是给韩莳芳?”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   苏文卿道:“看来,世子已经知道了。”   谢琅讽刺一笑:“这间值房,位置偏僻,平日根本无人经过,可偏偏方才有人在外面提起千秋殿失火之事,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够我听见。我若再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岂不辜负了幕后之人的良苦用心?”   “上一世,千秋殿走水,被一场大火焚尽,陛下生母兰慧太妃的灵位也焚于火中,这一世,千秋殿却没有走水,还是因为陛下的缘故被发现。若我没有猜错,陛下应该同你我二人一样,也是重生之人,拥有上一世的记忆,自然,也容不得我这样的‘乱臣贼子’活在世上。”   否则,锦衣卫昭狱出了名的防守森严,那根金簪,如何能越过锦衣卫重重耳目,到了姚松手里?   否则,王贵是司礼监大珰,那夜在韩府相见,还一副颐指气使,养尊处优,从容不迫的模样,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畏罪潜逃。   世家再手眼通天,当真能打破北镇抚这道天子亲手筑起的坚固机器么?若如此,过去数年,世家便不会对锦衣卫三字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世家,还有谁有这等手眼通天的本事。答案只有一个。   谢琅靠在椅背上,不知该悲该怒:“从我走进昭狱,见到姚松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我千防万防,都不曾防到布局者会是陛下。陛下比任何人都明白谢氏的忠心,他故意让我听到外面的谈话,用意不过是让我猜到真相,主动赴死,好保全谢氏阖族荣耀,我说得可对?”   苏文卿脸色晦暗不明。   “世子既已猜到,何必再问文卿。”   “不。”   谢琅摇头。   “我其实有很多事都还没想明白。譬如,以你和谢氏的关系,韩莳芳与陛下缘何会对你这般信任,譬如,殿试之前,你分明已经出入卫府,取得卫悯信任,为何还要在殿试前夕自导自演一出被卫氏刺杀的戏码。再譬如,延庆府赈灾,你明知伏龙山会有一场大水淹了两万灾民,作为赈灾主管官员,为何不让人提前疏散那些灾民,任由他们待在危险的临时安置区里。”   苏文卿拳捏得更紧。   “世子既然已经知道,为何一直等到现在才说。”   “你想知道?”   谢琅抬眼,一字一字,清晰道:“你出身寒门,是人人称赞仰慕的寒门才子,用这样的方式摘得状元,让我觉得不齿,恶心。”   “不齿,恶心。”   这不知激起了苏文卿什么回忆。   苏文卿也突然大笑一声,目中露出鲜少在人前露出的狠厉色,道:“究竟是我让世子觉得不齿,恶心,还是因为我挡了某些人的路,让世子不开心了?”   “世子觉得不齿,可如今,世子为阶下囚,我为兵部尚书,世子想要保住性命,只能求我。甚至之后谢氏全族,都要仰我鼻息而活。”   “世子嫌我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那世子出身寒门,对一个卫氏嫡孙情根深种,爱而不得,难道不为自己感到不齿么?”   “可笑我的不择手段尚有回报,世子的一片痴心却只能错付,世子身陷囹圄,人家却日日同雍王宴饮,好不快活,雍王甚至指使麾下朝臣趁机落井下石。世子不为自己感到可悲么?”   苏文卿没能继续说。   因一只手,扼在了他颈上。   苏文卿毫无畏惧,反而笑着问:“上辈子世子可是欠我一条命,敢杀了我么?”   谢琅盯着那张脸,手掌慢慢收紧,看着苏文卿面孔一点点扭曲青紫,还是收了手,道:“滚。”   苏文卿捂着脖子,呛咳了一阵。   外面锦衣卫听闻动静,立刻闯了进来。见苏文卿模样,俱惊道:“苏大人!”   “我无事。”   苏文卿摆手,让他们退下。   待气息平复,再度走到谢琅面前,笑道:“世子放心,上辈子,我会救你,这辈子,我仍会救你。”   “陛下所畏惧的,只是世子武力,我会请求陛下,将世子废去武功,永远囚禁在此处,留世子一条命。”   “以后,我也会经常来探望世子,与世子好好回忆上一世的事。”   “世子不是要报答我的恩情么,就用这种方式报答吧。” 第125章 金错刀(二十六)   定渊王世子在北镇抚发疯并打伤前去探视的兵部尚书苏文卿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次日早朝虽然苏文卿特意做了掩饰,可领口处不经意露出的青紫掐痕仍教人触目惊心。   “陛下,苏尚书与谢氏的关系众所周知,定渊王世子对苏尚书都能下如此重手,可见是丧心病狂到了极致。”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此子脾性素来嚣张跋扈听闻在北境时便屡屡违逆军法,擅自作战,不服管教。如今先是杀害监军,后又勾结逆臣姚广义之子姚松,私藏兵甲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如今事情败露自然不甘不服。陛下臣以为必须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两日前京营发生暴动,顾凌洲亲至京郊巡视督查院坐镇的御史是杨清。   杨清出列道:“定渊王世子杀害监军一事只有一个证词待考的人证,恐怕尚不足以定罪周大人如此盖棺定论怕有失妥当。”   “杨御史此言差矣指认定渊王世子杀人的是二十四楼一名伙计若非亲眼所见那伙计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站出来说出真相。且刘喜贵遇害时,定渊王世子恰好离席出恭此事难道不过于巧合了么?”   官员们基本分为两派,吵得唾沫飞溅。   最后是皇帝轻咳一声,打断争吵:“定渊王还在前线为国奋战,他把儿子留在上京,托付与朕,朕都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定渊王世子,寒了忠臣之心。”   皇帝要维护谢氏,合情合理,毕竟如今谢氏是皇帝与世家对抗的最大筹码。   依附裴氏的官员见此情景,却不依不饶,道:“想要查明那批军甲的下落,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直接将飞星营与流光营两营主将羁押起来拷问便是。重刑加身,老臣便不信他们不说实话。”   这个说法立刻获得一大部分朝臣的认可。   既然定渊王世子是私藏兵甲的最大嫌犯,朝廷顾忌定渊王府颜面,不好直接对定渊王世子进行审讯,那便另辟蹊径,审问其麾下大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裴氏麾下官员如此奋力要给谢琅定罪,自然是受了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指令。   一则,拿掉谢琅,就能重创谢氏,而没了谢氏做倚仗的皇帝,自然要完全受裴氏控制。裴氏也将彻底取代卫氏,成为诸世家之首。   二则,各地官员敬献给裴道闳的一批价值连城的生辰纲,曾经在京南地界被悍匪劫掠,裴道闳近来得到消息,此事背后真正主谋很可能是谢琅。   裴道闳因为生辰纲被劫之事大病一场,因此对谢琅恨之入骨,发誓要报此大仇。   三则,也是最重要的,皇帝在立储一事上态度不明,大朝会后,虽搁置了雍王的储君册封礼,但也没有宣布废掉立雍王为储的决定。一旦雍王继任储君位,有皇帝和皇帝背后的谢氏支持,赵王将再无争储可能。   裴氏一派官员的提议再度遭到了皇帝否决。   “京南匪患正是严重,若将飞星、流光二营大将全部下狱,谁去京南剿匪?”   皇帝唯一做的让步就是,将谢琅暂时软禁在北镇抚,在真相彻底查明前,不予放出。   谢琅人坐在北镇抚值房里,每日总能从“各类途径”有意无意听到外界的消息。   越是听到后面,他越是笑得讽刺悲凉。   因在看透皇帝真正的目的后,他便明白,皇帝越是当着天下人和满朝文武的面回护他,便越是下定了决心要置他于死地。   皇帝既要他的命,又要贤良的名声。   对他恨之入骨的裴氏与裴道闳,便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   谢琅的直觉很快得到印证。   两日后的深夜,素来防守严密的北镇抚闯进来第一批刺客。   好在谢琅早有警觉,在刺客闯入房间前,便跃上房梁,躲在暗处,在锦衣卫姗姗赶来前,成功将所有刺客击杀。   这批刺客身份自然成谜,连北镇抚都查不出任何线索与端倪。北镇抚只是例行加强了防守,并将谢琅转移到其他值房。   但各类更隐秘的刺杀依旧没有停止。   有一日,谢琅发现送来的饭食有毒,之后,便不再进食。   北镇抚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饿死,最后由刘公公出面,亲自送来了一顿酒食,谢琅才肯重新握起筷子,并笑着邀刘公公同饮。   刘公公知晓对方用意,不敢不喝了那一杯酒。   太仪殿内,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盘膝而坐,旁边紫金香炉吐着袅袅香烟,衬托着他一副清瘦筋骨,远远望去,仿若端坐云端的仙人。   “陛下,该吃药了。”   曹德海躬身进来,将一个白玉托盘恭敬跪呈至皇帝面前。   托盘上放着一只玉碗,碗内放着一颗同样晶莹如雪的丹丸。   皇帝睁眼,伸手拿起丹丸,就着清水服下,原本苍白羸弱的面孔上立刻多了一抹健康红润。   “果然是奇药。”   皇帝感叹。   曹德海道:“能入陛下之口,为陛下益寿延年,也是这丹丸的福气。”   “你这根舌头,倒是伶俐得紧!”   皇帝笑骂。   曹德海垂目笑:“奴才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皇帝收敛了笑容,忽问:“北镇抚情况如何?”   曹德海忙道:“陛下放心,谢世子已经开始正常进食了,不会有大碍。”   说完,曹德海才发现皇帝目光悠远望着窗外,脸色幽深莫测,并未有任何喜色露出,多年在深宫里练就的本能让他隐约明白,自己的回答并不能令这位天子满意。   曹德海立时惊出一背冷汗,越发小心收敛起神色。   “这是好事。”   皇帝徐徐开了口。   “世子安然无恙,朕也能和定渊王交代了。”   “是,陛下仁德,天下皆知。”   曹德海战战兢兢回。   “退下吧。”   “是。”   曹德海如蒙大赦,蹑手蹑脚退出殿,等到了殿外,才发现两条腿都在打颤。   “依阁老看,此事如何处决才好?”   天盛帝问。   韩莳芳慢慢自屏风后显露出身形,道:“杀之固然一劳永逸,可也后患无穷,将来谢氏追究起来,虽有裴氏挡着,陛下怕也不好交代。”   “依臣看,对付会伤人的猛兽,杀掉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去其利齿,砍其爪牙,用铁链拴住,关在笼子里,慢慢消磨其意志,直至疯魔,才是最佳处置方法。”   “眼下陛下越是维护谢氏,裴氏越是会穷追不舍,努力搜寻那批军甲的下落。”   “届时,定渊王世子谋逆之罪板上钉钉,定渊王就算要追究,也只能向裴氏去讨债。且在裴氏欲置之于死地的情况下,陛下拼力保住其子性命,定渊王反而要感激陛下。而谢氏,亦会更加坚定的站在陛下这边,对抗裴氏,朝局,方能达到最大程度的平衡。”   天盛帝挑了下眉。   “爱卿不愧是大渊第一谋士。”   “只是,猛兽太烈太凶,若朕不直接出手,谁有本事能去其利齿,砍其爪牙呢?那可是一头——杀不掉,也毒不死的猛兽……”   天盛帝闭目,眼前再一次浮现起前世宫墙外铁甲如山,叛军喊杀声撼天动地,冲破云啸,他如困兽一般,只能坐在太仪殿里等死的场景。   祖宗基业败于他手,连社稷宗庙都没能保住。   那是比世家的压迫更令他感到窒息恐怖的噩梦。   他要谢氏的忠心,也要剔除谢氏这唯一的乱臣贼子。   等北境战事彻底结束,谢兰峰未必还愿把儿子留在上京。   届时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上一世,谢兰峰宁愿引颈受戮,也没有举起那杆反旗,这一世,更不可能为一个背负着谋逆之名的不孝子反他。   世家势大威胁君王,寒门势大何尝不会,寒门权势太盛,焉知不会发展为新的豪强世家。于君王而言,最重要的是衡平之道。   重来一世,天盛帝第一次感觉到真正将那一盘帝王之棋握在了自己手中。   韩莳芳道:“猛兽也有软肋,就看陛下如何用了。”   “再说——这也不是陛下第一次诛杀猛兽了,只是形态不同而已。”   三日后,刘公公再一次来到北镇抚值房。   这回,除了酒食,刘公公还带来了笔墨纸砚。   “裴氏步步紧逼,案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陛下特意开恩,让世子给定渊王和镇西大将军各写一封报平安的书信。”   谢琅在心底冷笑。   因他知道,皇帝此举,便意味着终于要动手了。   “只能写两封?”   谢琅问。   刘公公道:“若世子还想写给其他人,自然也可,笔墨管够。”   若这真的是自己能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手书,谢琅自然有很多封想写,给爹娘,给大哥,给三郎,给二叔三叔,还有……那个人。   只是,那人那般清醒无情,恐怕根本不会接收触碰来自他这嫌犯的书信。   他也不会蠢到这种时候写信连累他。   他只觉得有些遗憾,不甘,重活一世,除了与爹匆匆在上京见了一面,竟仍不能再见到娘、大哥和其他亲人。   他选择隐忍蛰伏,留在上京,选择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道路,没想到兜兜转转仍旧踏入了上一世的死局。   好在这一次,只是他一人身家性命。   谢氏全族不必再蒙受冤屈。   皇帝的心思已经写在脸上,皇帝的野心也已昭然若揭,只要皇帝想在朝事上拿到主动权,就必须扶持谢氏对抗裴氏。   谢琅最终只提笔写了三封信。   一封给定渊王夫妇,一封给大哥谢瑛,一封给二叔崔灏。   内容皆是极简练的问安,叮嘱。这些都是需要经过严格审查才能送出去的信,多写无益,他真正想写的信,不在此处。   半夜时,窗外再次传来夜枭的鸣叫。   谢琅于圈椅中抬头,卷起袖口,露出臂上一块已经腐烂多时的疮口,外面夜枭饥饿多时,嗅得腐肉味道,竟直接冲破窗棂,一头撞了进来。   锦衣卫听闻动静,迅疾奔了进来。   谢琅已于这间隙将一只竹管绑到夜枭腿上,放了出去,代价是臂上腐肉被啄掉一块。   也许这封信,永远到不了收信人的手中,然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方式。   锦衣卫握着火杖扫视一圈,见除了窗户破了一块,室内并无异样,才退了出去。第二日,刘公公便带着御医过来为谢琅治伤,同时,北镇抚所有值房窗户外都被加了道铁网。   这一夜的深夜,三更鼓响之后,值房门再度缓缓开启。   刘公公提灯进来,道:“世子请吧。”   谢琅端然而坐,问:“去何处?”   刘公公言简意赅道:“世子去了便知。”   谢琅心中并无多少惧意,倒有些好奇,皇帝究竟打算如何在维持各方和平的情况下,瞒天过海,稳妥处置他这个逆臣贼子兼烫手山芋。   待谢琅展袍站起,刘公公道:“因要出北镇抚,按着规矩,恐怕要委屈世子则个了。”   刘公公一挥手,两名锦衣卫走了进来,手中提着一副镣铐。   谢琅伸手,由锦衣卫将镣铐戴在了手脚之上。   出了值房门,院中放着一顶暖轿,外表看与寻常暖轿无别,但谢琅一眼便认出,这是北镇抚专门用来押送重要犯人用的轿子,轿壁无窗,内里皆用特制的钢丝制成。   “世子,请吧。”   刘公公亲自上前打开轿门。   谢琅坐了进来,四名锦衣卫抬起轿子,旁边另有两列锦衣卫随行,一路往外行去。谢琅于轿中闭目沉思,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下,谢琅出轿一看,竟是到了城门楼前。   城门显然已经做了布置,守门士兵皆已换成了锦衣卫。   刘公公道:“世子请上楼去吧。”   “有人在等着世子。”   北风呼啸,天际飘着小雪,谢琅戴着镣铐,迎着风雪,一步步往城门楼上行去,越往上走,便越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是上京城的主城门。   上一世,他兵围上京,最后攻破的便是这一道城门。   这里是皇帝噩梦所在。   谢琅只是有些意外,皇帝缘何如此胸有成竹,为了消灭自己的噩梦起源,竟敢把他挪出北镇抚。   谢琅继续往上走着。   城门楼上空空荡荡,除了石雕一般防守在各处的锦衣卫,重重灯影之下,只站着一道人影。   一身绯色,长身玉立,风华无双。   只是看一个背影,已经足以令绵延数里的灯火都失了颜色。   镣铐撞击声戛然而止,谢琅在原地停了下来,隔着风雪,望着那道身影,眉峰一展,慢慢勾起唇角。   “他们怎么让你过来了?”   卫瑾瑜转过身,仍旧是惯常的清冷面容,淡淡道:“我不过来,如何能有幸见到世子这般狼狈模样。”   彼时繁星映诸天,诸天星芒又悉数汇集到那张清绝若玉的面上。   两人隔着纷飞的雪花对望。   谢琅恍然发现,虽然过去于谢府,于大慈恩寺,于许多个白日与夜里,已经看过这张脸许多次,再见,他仍然有怦然心动之感,不由笑道:“是啊,是挺狼狈的。”   谢琅接着垂目一扫,发现城门楼正中央摆着一张酒案。案面上摆着一只酒壶和一只白玉酒杯。   谢琅走了过去,看着那酒壶问:“这便是为我准备的东西么?”   这间隙,卫瑾瑜也走了过来。   一手拎起酒壶,一手执起白玉杯,注满酒液。长风将年轻公子绯色袖袍吹得扬起,也卷在了白玉杯边缘。   在酒液即将浸湿那绯袍边沿时,一只手,将酒杯接了过去。   卫瑾瑜抬眸,漠然看着对面人及他腕间锁铐,问:“你不想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谢琅一笑,这张俊美的面孔原本犀利蓬勃,此刻素来幽沉的眸中,却漾着柔色。   “他们既让你过来,便知道,无论这是什么酒,我都会悉数饮下。”   “是么?”   卫瑾瑜伸手,将酒杯握回自己手中,慢慢转动着,道:“此酒名‘醉骨’,顾名思义,饮下此酒,你全身骨头都会如泡在酒坛中一般,软弱无力,一身内力也会慢慢散尽。谢氏的血脉与传承,在你身上将消失殆尽,再也看不到任何延续。没有强健的骨骼,没有傲人的武力,你最终会沦为一个废物,日日只能待在暗无天日的囚笼里生活。如此,你也敢饮么?”   谢琅没说话,直接伸手去夺酒盏,卫瑾瑜轻巧避开。   少年郎转着酒盏,施施然行至城墙一处矮垛前,俯视而下,望着那条一望无际绵延至远山的官道,忽问:“你知道,这城门楼有多高么?”   谢琅不知何时跟了过来,道:“十丈。”   “听说野猫为了求生,可以从十丈高的城墙上跃下,断腿求生。你说,若是一个人从这里跳下去,会如何?”   谢琅霍然转过头。   少年郎容色清冷如故,一双乌眸冷冷逼视着他,仿佛在等答案,在谢琅反应过来前,直接伸手用力一推,将他自城门楼推了下去。   风声雪声在耳畔呼啸掠过,谢琅身体不受控制急速下坠,望着上方那双依旧冷冷落下的眸,陡然间明白什么,伸脚一踢城墙,借力腾起,控制住身形,稳稳落在了城墙下。   这已是城门之外,身后便是辽阔天地,甚至是向北,回北境的路。   “世子!”   两道身影自后传来,竟是李崖和赵元,二人策马而来,身后跟着此次随谢琅一道进京的十八亲卫。   谢琅问:“你们怎会在此处?”   李崖看着他腕间镣铐,红着眼睛答:“是三公子让我们过来此处,提前等着世子的。”又匆忙将腰间另一柄刀解下:“这是世子的刀。”   一匹玄色骏马亦闪电般自暗夜里飞驰而至。   谢琅脑中轰然作响,一把夺过无匹,翻身上马,道:“你们先走,去十里外等我!”   语罢,竟是调转马头,往城门方向折返回去,和自四面八方涌出的锦衣卫迎面战成一团。   “去帮世子!”   李崖和赵元见状,也一咬牙,驱马追了上去,和那些锦衣卫厮杀在一起。   谢琅戴着镣铐,行动不免受限,但靠着一身惊人武力,硬是在第一披追上来的锦衣卫中厮杀出一条血路。   等终于折回到城门口,他拖着镣铐,周身浴血,宛若修罗。   城门内,卫瑾瑜手里握着一柄长刀,袍袖飞扬,静静立在风雪中,看着谢琅一步一血印,走到城门口。   喊杀声同时在朱雀大道上响起。   大批兵马正手执火杖,奔驰而来。   谢琅踉跄走到卫瑾瑜面前,一点点扒开紧闭的城门,伸出同样染血的手,目光灼灼道:“瑾瑜,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声音已经带了哽咽。   卫瑾瑜目光依旧如冰一般冷。   提着刀,慢慢走到谢琅面前。   这是一柄谢琅从未见过的刀。   刀柄上嵌着一块紫玉。   刀身金银交错,凛冽若秋水,光可鉴人,十分崭新,显然是新铸的。   卫瑾瑜慢慢抬起刀锋,道:“那日在国子监审讯堂里,你救我一命,今日,我将这条命还给你。”   “从今以后,我们一刀两断,互不相欠。”   刀锋照着谢琅,毫不留情落了下去。   只是未落在谢琅身上,而是落在了他腕间,一刀劈断了锁铐。   “跟你走?做梦吧!”   卫瑾瑜冷冷留下一句,直接将刀丢到了谢琅面前,而后一脚踹上了城门,彻底将那张脸隔绝在城门外。 第126章 金错刀(二十七)   第二波锦衣卫紧接着蜂拥而至。   与此同时闻讯赶来的五城兵马司人马也抵达了城门前。   “世子!”   李崖和赵元情知不能再拖,合力将谢琅拉了起来。见谢琅仍死死盯着那两扇城门,李崖哽咽道:“世子不走岂不白白浪费三公子一番苦心!”   谢琅俯身,手掌颤抖着,将坠落在他脚边的那柄崭新的长刀捡了起来。   虽然是第一次握起这柄刀可刀的重量、长度、形制竟与他的手掌力道完美贴合丝毫不输那把跟随了他许多年的无匹。   谢琅反掌将刀尖捅入自上方袭来的一名锦衣卫的下腹,为这柄刀开了锋。   其余锦衣卫见他一身血色,犹若恶鬼,仍有如此战斗力,不由望而生畏。城门内兵马司将领看着紧闭的城门和独立在城门前的绯袍公子皱眉问:“三公子逆犯呢?”   “跑了。”   卫瑾瑜轻飘飘道出两字。   那将领面色大变立刻领兵往城外追去。   城门楼下只剩下一脸菜色的刘公公和几名随护他的锦衣卫。   刘公公不妨有此变故,忍着气急败坏来到卫瑾瑜面前高声质问:“三公子陛下让你来给逆犯送酒,你竟敢私自放走逆犯就不怕陛下怪罪么?!”   卫瑾瑜一副云淡风轻之色。   “嫌犯身怀武艺突然从城门楼上跳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难道也要跟着跳下么?”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故意放走嫌犯了?”   刘公公冷笑。   “三公子你当杂家是傻子不是?”   “究竟是不是故意放走,三公子自己去跟陛下解释吧!”   刘公公大手一挥身后锦衣卫立刻上前将卫瑾瑜团团围住。   卫瑾瑜坦然而立,环视一圈,道:“我乃当朝御史,要拿我,也得由三司出面,你们北镇抚想要越权行事,须得有圣上批示才行。圣上批示何在?”   刘公公暗暗皱眉。   一时之间,倒真有些不敢妄动。   一则,这位三公子生母是已故监国长公主,还有太后护着,万一处置不当,不仅会损害陛下名声,还会惹怒太后。   二则,如卫瑾瑜所说,北镇抚越过三司拿人,的确是需要圣上或凤阁批示。   然而放走逆犯这罪名何其大,刘公公自然不肯自己担着,便道:“三公子,大家都不是傻子,就算杂家不拿你,待天亮之后,也自有其他人拿你。您且好自为之吧!”   卫瑾瑜:“我的前程,就不劳公公惦念了。公公还是先想想,怎么抓到嫌犯,回去交差吧。”   语罢,卫瑾瑜最后回头望了眼已经洞开的城门,再不理会众人,更无视一众锦衣卫,沿着朱雀大道往城内走了。   “刘公公,接下来怎么办?”   心腹小心翼翼问。   “哼,他这私放逆犯之罪逃不了,且由他去吧!”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以为太后还能护得了他么?!”   刘公公到底有些恼羞成怒。   原本凭着今夜这桩大功劳,荣升副掌印已经指日可待了,眼下倒好,别说升职,能不能保住脑袋都两说!   城外杀声震天。   一名锦衣卫负伤奔至刘公公面前,道:“属下无能,逆犯……已经往北逃走了!”说罢,这名锦衣卫亦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刘公公面色大变。   虽然早已做了最坏的心理预设,可真听到这个消息,他仍不受控制心肝一颤。   “连兵马司也没能挡住么?”   那名锦衣卫摇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逆犯武艺太高,兵马司没有将其困住……”   刘公公脑中轰隆作响,一时呆若木鸡。   因明白,这下,是真的要出大事了。   卫瑾瑜缓步往城中行去。   等终于走到城内喧嚣热闹处,雪停了,天光也渐渐亮了起来。   街道两旁已经支起不少早餐棚子,各种售卖早点的铺子也伴着第一声鸡鸣开张,开始新一日的营生。   雪后初霁,今日的上京城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又与往日完全不同。   卫瑾瑜最终坐进了一家做面食的小饭馆里。   依旧是靠窗的位置。   堂倌热络的将食单奉上,问:“公子来碗面?”   卫瑾瑜点头,并未看食单,直接点了一碗鸡汤面,又道:“再加一个鸡蛋。”   堂倌笑着应是。   “公子稍待,马上就好。”   热腾腾的鸡汤面很快端了上来,油汪汪的,上面卧着鸡蛋,还撒着一层葱花。   卫瑾瑜垂目盯着这碗面,并未立刻动筷子。   因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坐在同样的地方,面前摆着同样的面,对面坐着另一个人的场景。   明明只是不到一年前的事,却仿佛已经隔了一世这么久。   他一生得到的太少。   所以那个人轻而易举用一碗面招惹了他。   前世种种,今生种种。   自今以后,不复存在。   他也终于可以将这个人从他心头彻底剜去。   一切都结束了。   他到底有些对不住皇祖母。   卫瑾瑜握起筷子,挑了一筷子面,不紧不慢吃着。   吃到一半,一群大理寺差役便呼啦啦涌了进来。   堂倌和匆匆赶来的老板俱是大惊,眼睁睁看着那些差役径闯入,将此刻店中唯一的客人,那名坐在靠窗位置上吃面的小郎君团团围了起来。   大清早抓人,真是闻所未闻。   而大理寺仅是第一波,紧接着,兵部、刑部的官兵、差役也相继抵达,将整座饭馆围得水泄不通。   两人率先越众而出,一人身穿三品官服,一人竟是着二品锦鸡补服,正是大理寺卿赵雍与新任兵部尚书苏文卿。刑部的官员品阶较低,跟在二人之后。   “三公子,私纵嫌犯可是重罪,劳烦您跟下官走一趟吧。”   赵雍端着官腔开口。   卫瑾瑜如常吃着面,淡淡问:“嫌犯呢?”   赵雍青着脸道:“逃出上京了。”   卫瑾瑜一扯唇角。   “锦衣卫与兵马司合力追捕,竟然还让嫌犯给逃了。赵大人应该先去查查,这二司里是不是有人与嫌犯里通外连才是。”   赵雍哼道:“本官只接到捉拿三公子的命令,并未收到其他命令,想来三公子您的嫌疑是最大的。”   卫瑾瑜挑出碗里的一点葱花。   “赵大人的来意我清楚了,这位苏尚书呢?怎么,如今兵部也和大理寺一样,开始管缉凶之事了么?”   赵雍立刻退后了一些,将主位让给苏文卿。   苏文卿盯着卫瑾瑜,目中有不明光闪过,徐徐道:“武将未经允许,私逃出京,兵部自然要过问。”   卫瑾瑜一笑。   “苏尚书还真是大忙人,昨日刚到京郊协助平定京营暴乱,今日便犹如神降,出现在上京。得苏大人这般的能臣,可真是陛下之福,大渊之福。”   “只是论起与嫌犯关系,我可远不及苏大人。怎么如今我成了助嫌犯逃窜之人,苏尚书反而清清白白,还能领兵抓人呢?”   这位三公子的伶牙俐齿,赵雍早有见识。   想起裴氏老太爷裴道闳一早传来的指令,赵雍倨傲道:“三公子,这些狡辩之辞,你还是留到公堂上,和主审官去说吧!”   “来人,拿人!”   赵雍扬声吩咐。   “苏尚书,我若进了大理寺,你和你主子想知道的事,可就永远不能知道了。你大老远从京郊赶回来,总不至于是要来给人当陪跑罢?”   卫瑾瑜忽道。   苏文卿沉吟须臾,同赵雍道:“赵大人,这位卫御史,我恐怕要先带回兵部审。”   “这……”   赵雍迟疑:“恐怕不合规矩吧。”   官员涉案,历来由三司主导,哪里有六部插手的先例。   苏文卿直接取出一枚令牌:“这是韩阁老的意思。此案特殊,一则,叛逃者乃武将,归兵部统辖,二则,兵部遗失的那批重甲仍下落不明,嫌犯既逃,只能从嫌犯同党入手了。”   赵雍立刻道:“这好办,等过堂时,下官邀苏大人一同来听审便是。苏大人若有需要,也可到大理寺牢房,单独审问。”   苏文卿手指划过令牌:“办法是可以,然圣上急需那批重甲解边境之困,若是贻误了军机,你我怕都担待不起。”   “赵大人担任大理寺卿已经整整三年,若无意外,今年就该期满高升了,若是在这关键时刻出了什么岔子,影响了前程,岂不可惜。孰轻孰重,赵大人要掂量清楚才好。”   赵雍心一沉。   因苏文卿的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也拿捏住了他的七寸。   他虽与裴氏有姻亲之谊,可眼下韩莳芳身为次辅,在官员任免上的话语权明显高于裴氏。得罪韩莳芳,于他的确没有任何好处。   赵雍只能不甘道:“既如此,人……苏大人先带走便是。”   苏文卿直接吩咐:“取锁铐来。”   这话一出,连赵雍都有些意外。   虽说缉拿嫌犯,上铐是常事,可一般情况下,为了维持官员基本体面,这一环节基本可以省略,尤其是对于文官。   这位苏尚书,竟然直接吩咐上锁铐。   兵部差役立刻取了锁铐进来,正要上前将卫瑾瑜锁拿,另一道声音自外传来:“且慢。”   赵雍当先回头,见到来人,明显意外:“杨御史?”   杨清淡淡道:“本官是奉顾阁老命令而来,将卫瑾瑜带回督查院审问。”   赵雍又是一愣。   “阁老不是在京郊料理京营的事?”   “阁老已于一刻前回京了。”   杨清看向苏文卿:“苏尚书,你没有异议吧?”   “自然。”   苏文卿微微一笑。   “督查院本就是三司之首,阁老又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阁老肯拨冗亲自处置此事,自然再好不过。”   一刻后,卫瑾瑜跟着杨清回到督查院。   昨夜定渊王世子叛逃出京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如一记惊雷落在大渊朝堂,来往御史见到那一身绯色出现在院中的少年郎,纷纷投去复杂目光。   “阁老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杨清在政事堂外停了下来。   卫瑾瑜抬头,看了眼政事堂外悬挂的匾额,抬步走进了堂内。   堂内没有其他御史,只顾凌洲一人端坐在主案后,大约是刚从京郊归来的缘故,顾凌洲身上尚着紫色武袍。   卫瑾瑜立在堂中,没有说话,也没有如往常一般行礼。   顾凌洲抬起眼。   道:“你特意遣护卫去见本辅,说有要事求见本辅,是何事?是为了让本辅以督查院的名义保下你?”   卫瑾瑜摇头。   “下官不敢。下官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请阁老看在下官这把刀还算称职称手的份上,让下官留在督查院受审。”   顾凌洲沉默顷刻,道:“你以为督查院的刑罚就好挨么?”   卫瑾瑜道:“在督查院,下官至少能证明清白,保住性命。”   顾凌洲:“你便没有想过,求一求本辅,让本辅放过你么?”   卫瑾瑜淡淡一笑。   “下官有自知之明,也知道,当年阁老肯开恩让下官入督查院,并非因为下官考了六科全优,而是因为督查院需要下官这把刀,去捅开江南织造一案。”   “下官的出身,注定了下官永远不可能得到阁老的赏识,但下官依旧感激阁老,能力排众议,给下官一个做刀做刃的机会。”   “阁老既以清正闻名,如今,下官别无所求,只求阁老能再给下官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顾凌洲久久没有说话。   司吏在外恭敬禀:“阁老,韩阁老来了,还带了锦衣卫与玄虎卫过来。”   顾凌洲整了下衣袍,自案后起身,出了政事堂,立在廊下迎接了韩莳芳。   院中御史嗅到恐怕要出大事,也都聚在院中,看着大批锦衣卫与玄虎卫一涌而入,韩莳芳分开众人,缓缓走出,身后跟着苏文卿。赵雍和刑部官员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青樾。”   韩莳芳笑着同顾凌洲作礼。   顾凌洲于廊下负袖而立,道:“韩阁老好大的阵仗。”   韩莳芳叹道:“出了这样的大事,圣上震怒,百官惶惶难安,我也是迫不得已。”   “圣上已经派遣滇南大都督裴北辰去追捕逆犯,另吩咐北镇抚全权审理逆犯叛逃一案。昨日逆犯叛逃时,卫瑾瑜在现场,且有重大嫌疑,我须将他带至北镇抚审问,扰了青樾你的清静,是我之过,改日我亲自登门向你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   顾凌洲语气平淡,眼底光却凌厉。   “本辅掌督查院,历来只信证据,没有证据,无人可以给督查院的御史定罪,也无人可以擅自审问督查院的御史。”   韩莳芳神色不变。   道:“青樾,你重规矩,我是知道的,可眼下司礼监刘公公与在场锦衣卫皆指证是卫瑾瑜私纵逃犯,谁敢担保他不是呢?”   顾凌洲直接道:“本辅给他担保。”   这话一出,不仅韩莳芳,苏文卿,赵雍等人,连督查院内的御史都有意外色。   韩莳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青樾,你不是与我开玩笑吧?”   顾凌洲:“你与本辅共事多年,应当知道,本辅从不开玩笑。”   “卫瑾瑜只是督查院内一名御史,青樾,你要以何名义为他担保?”   顾凌洲定定看着韩莳芳,道:“他若是本辅弟子,本辅可有资格为他担保?”   站在韩莳芳身后的苏文卿霍然抬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顾凌洲。   院中御史亦都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顾凌洲已吩咐顾忠:“取玉尺来,给韩阁老看看。”   顾忠应是。   不多时,便捧着一个长匣出来,匣中盛放着一根玉尺。   顾氏亲传弟子以寒玉尺为证,这是举世皆知的事。顾忠将玉尺取出,呈至韩莳芳面前,韩莳芳一望,那玉尺正面果然刻着“卫瑾瑜”三字。   寒玉尺锻成,非一日之功。   也侧面印证,顾凌洲的弟子之说,并非临时起意。   这简直颠覆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因顾凌洲已经许多年没有收过亲传弟子,这段时日因苏文卿常出入顾府向顾凌洲请教学问,还被特许入顾氏藏书阁,坊间一直有传言这位素以严苛著称的次辅兼顾氏家主相中的弟子是苏文卿,并特意命人为其锻造了新的玉尺。   谁能想到玉尺为证,顾凌洲真正中意的弟子并非苏文卿,而是另有其人,还是最教人意想不到的那个!   别说赵雍这样的,便是院中素来与卫瑾瑜不对付的一众老御史也因极度震惊而愕然睁大眼,呆立原地。   卫瑾瑜若真成了顾氏亲传弟子,身后便是整个顾氏。   就算是皇帝本人来了,也得有所忌惮。 第127章 金错刀(二十八)   韩莳芳神色数变。   他谋算多年算无遗策,眼下这一出,却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顾凌洲怎么会如此做……   韩莳芳按下诸般惊疑与困惑,迅速收拾好情绪,道:“武将叛逃事关重大即使卫瑾瑜为顾氏弟子此事也不可能不了了之。”   顾凌洲:“本辅会按照规矩,暂将他关在督查院内待审,其余事,便等北镇抚拿到确凿证据再来与本辅饶舌吧。”   “本辅亦会上书圣上,说明此事。”   话已至此韩莳芳便知今日如何也不可能将人带走了。   只能点头恢复惯有笑意:“好便依青樾所言我亦会将今日之事如实禀明圣上。”   待出了督查院,韩莳芳面上笑意消失殆尽及至进到马车里坐定后忽然握起案上一只茶盏,狠狠掷于车厢地板摔得粉碎。   外头韩府侍从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督查院内杨清望着众人道:“事情已毕都各司其职去吧。”   众御史方从惊愕中回过神恭敬行礼告退。   顾凌洲转身回了政事堂。   卫瑾瑜仍垂目站着。   顾凌洲坐回案后,道:“拜师之事按理应征求你的意见,方才算是权宜之计罢,你若不愿,本辅不会强人所难。”   顾忠捧着玉尺跟进来。   顾凌洲看着那仍倔强站着的少年,道:“这柄玉尺,收与不收,你自己决定。”   顾忠将玉尺呈至少年面前。   卫瑾瑜终于抬头,循着光泽,望向眼前那柄通身莹白,静静躺在匣中的白玉寒尺,而后伸手,摸了上去。   玉尺如其名,触手冰寒。   他的名字,便刻在那片冰寒莹白之中。   他像一只离巢太久的孤鸟,流浪许久,已经习惯了随地而栖风餐露宿的生活,突然出现一个巢穴肯接纳他,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卫瑾瑜抚摸那柄玉尺许久,最终还是在顾忠诧异眼神中,缓缓收回了手。   “下官恐怕,无法成为阁老期望中的弟子。”   卫瑾瑜道。   长睫轻垂,语气平静。   顾忠闻言一惊,显然意外少年会如此说,毕竟,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忍不住要开口说话,顾凌洲却抬手,让他先退下。   顾凌洲问:“你在怕什么?”   卫瑾瑜回答不出来。   他的确有些怕。   怕在这世上生出新的牵挂,新的期望。   怕被接纳之后,再被无情抛弃,沦为新的弃子。   他失去太多,也从来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这些话,他无法说出口。   卫瑾瑜最终道:“下官不明白,阁老为何要这么做。下官分明并非阁老真正赏识的弟子。如果阁老只是希望下官继续做您手中的利刃,并不需如此。”   顾凌洲便问:“那你觉得,本辅应当赏识什么样的弟子?做刀做刃,便那般好么?”   “抬起头,看着本辅答。”   卫瑾瑜只能抬头,目中有未散去的困惑与茫然。   上一世,顾凌洲分明是收了苏文卿为亲传弟子,二人师生情谊一直到新朝都广为流传,这一世,频繁出入顾府、被特许入藏书阁的仍是苏文卿,顾凌洲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收他。   顾凌洲图什么。   顾凌洲将一切尽收眼底,在心里叹口气,道:“你之前说了那么多,本辅也不妨与你说句实话。督查院选人,不看出身,不看家世,唯才是举,之前如此,之后亦如此,不会为任何人破例。若本辅告诉你,当初选你入督查院,的确有考虑到扬州织造一案不假,可只此一桩,并不足以令本辅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你信么?”   少年郎素来沉静如水,与实际年龄并不符的一双乌眸终于起了些微澜。   卫瑾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跪了下去,规规矩矩补上了未行的大礼。   少年双肩起初只是轻微颤抖,到后来,那颤抖的频次渐渐加大,以致如寒风中的落叶一般。   顾忠再度悄声进来,将玉尺连同匣子一道放到少年手边,见此情景,双目亦忍不住一涩。   **   转眼三日已过,定渊王世子叛逃一事已经在上京沸沸扬扬传扬开,城门戒严,街道上日日都有锦衣卫疾驰而过,巡逻士兵亦比往日多了数倍不止,连谢府也被大理寺贴上了封条,一时之间,上京城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谢琅叛逃出京三日,崔灏也已经被软禁在行辕里整整三日,日日心急如焚。   “唯慎怎这般糊涂,他难道不知,这一逃,便是背上了叛逆之名,再也不可能洗脱了。便是受了再大的委屈,他也不该如此冲动行事!谢氏满门忠烈,还从未出过叛臣,他这是将自己自幼拼搏的军功和一身前程全部葬送了!”   崔灏痛心疾首,既忧心谢琅安危,又想不明白事情缘何就发展到了这一地步。起初听闻消息时,他甚至怀疑是传信人弄错了。   雍临木然蹲在院子里,李梧则劝:“世子并非冲动不计后果之人,兴许,世子真的有万不得已的理由,才走到了这一步呢。”   崔灏日夜忧心,辗转难眠,因为心火焚烧,唇角都起了火泡,道:“我只是担心,他躲不过朝廷布下的天罗地网,彻底把自己逼入死路!”   李梧到院子里,见雍临仍神色麻木蹲在廊柱下,叹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对方肩膀,被雍临一把推开。   “你怎么不告诉二爷,对世子下达缉捕文书的,除了北镇抚,还有兵部。”   李梧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眼下形势未明,兴许文卿公子也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你理解我的心情,你如何会理解我的心情,我自小与世子一道长大,如今世子身陷危难,我却只能在这里干坐着,什么都做不了!”   雍临说着,眼睛渐渐发红。   接着冷笑:“文卿公子到底是二爷义子,不是我们谢府的人,这等时候,自然没必要沾染不该沾染的麻烦,耽搁自己的前程,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以前到底做了多少蠢事!”   另一头,裴氏老太爷裴道闳一身道袍,站在廊下,抚须问一旁的管家裴安:“大公子还没有消息么?”   裴道闳的心情从未如这几日一般舒畅。   他万万没有料到,谢琅这个谢氏世子,竟会做出叛逃出京的举动,这于一个武将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甚至对于北境谢氏也将会是一次沉重打击。除非谢兰峰肯断腕求生,与这个叛将儿子断绝父子关系。   可长子谢瑛已经不能上战场,三子谢珺又不是领兵打仗的料,谢兰峰当真能舍弃这个最有可能继承北境军统帅的儿子么?   简直是老天爷也在帮他。   裴道闳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犹如天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裴氏家族终于将迎来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   裴安自然能感受到裴道闳的愉悦心情。   道:“老太爷放心,大公子率领的全是京营精锐部队,兵部与北镇抚又都出了缉捕文书,发往各州府,严禁叛臣入境,如今那谢唯慎便是困兽一头,就算能侥幸逃出上京,也绝无可能逃脱朝廷大军的追捕。”   夜风穿过长廊,带起一阵清寒,裴道闳施施然将手揣入袖口。   “谢氏出了这么久的风头,老夫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谢兰峰打算如何处置这个叛臣儿子,是置之不理,任朝廷处置,还是赌上自己大半生的忠烈之名,为这个儿子求情。”   月黑风高,积雪初化,山道艰险难行。   谢琅已带着李崖、赵元并麾下十八亲兵在山间奔袭了整整三日。   为了躲避追兵,他们无法走大道,也无法投宿客栈,连山道都只能选最艰险最难通行的走。除了在刚离开上京时遭遇了几波伏击,之后两日皆平安无事,再未遇到任何追兵。为了迷惑锦衣卫和各路追兵,他们有时会在同一条山道上反复绕行几圈,有时会兵分几路,将每一条道都走一遍,再汇合,这样一来,便是擅于追踪的锦衣卫,也不能通过马蹄印来判断他们究竟走得哪一条道。   “世子,翻过这座山,便可抵达平城,过了平城,再往北走两日,就能看到北境军先锋营的驻扎地了。”   李崖不掩澎湃心情道。   奔逃三日,李崖已经从最初逃出上京时的惶恐不安转为兴奋激动。左右从出了上京城门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经再无回头路。轰轰烈烈干这一场,也比待在上京城里,眼睁睁看着世子身陷囹圄,被世家和狗皇帝逼死强。   谢琅却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紧跟着停下,李崖勒紧马缰,就见前方密林里忽然涌出一群飞鸟,似乎受了极大惊吓,紧接着,头顶传来鹰隼尖锐鸣啸。   李崖抬眼,只见三只体型硕大的鹰隼盘桓在上方天空,眨眼功夫,利爪便将一只惊鸟撕裂成两半。但鹰隼的目标显然并不是那些鸟,而是四下逡巡,在努力搜寻着什么。   “这是——”   “是裴北辰豢养的信鹰。”   谢琅淡淡道。   众人面色大变。   谢琅当机立断:“不能再往北走了,回山里。”   在山里待了两天后,谢琅转变方向,先往西南,再往东北,最后再转回正北方向,接连奔逃了这么多时日,连马都有些受不住。   这日吃完了最后的干粮,谢琅道:“明日就过平城,不能再拖了。”   众人正色应是,李崖与赵元一道提前去探路,傍晚时,二人方归来,李崖道:“世子,裴北辰已经封锁了所有进出平城的道路。”   而后方,章之豹亲自率领的锦衣卫也在一波波涌来。   各州府也已封闭官道,严阵以待。   谢琅明白,皇帝是要将他困死在上京与北境之间。   谢琅并不感到惊慌,越是面临绝境,越是冷静清醒,是他在北境沙场一次次绝地逢生的残酷历练中练就的心性与本能,若是此刻面对的敌人是北梁骑兵,他甚至能感到兴奋。何况上一世,他经历过比此刻还要艰难的艰苦奔逃,眼下唯一能牵动他心肠、拨动他心弦的是尚留在上京城里的那个人。   从离开上京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便被剖成了血淋淋的两半。   谢琅盘膝坐到天亮,在对着平城地形图研究了一整夜后,将众人召集到一起,道:“从东城门混入平城,从西城门出。”   这下不仅赵元、李崖,连一众亲兵都感到不可思议。   “世子当真要从西城出?平城多山,分明有许多山道可以走。”   谢琅道:“连你们都如此想,他们定也料定我会走山道,这一回,我偏要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东城门是平城正门,兵力防守最强,他们就算猜到我会从城门进入平城,也一定想不到我会走东城门,而西城门外就是一条护城河,平城四大城门,属此城门最为坚固,但因有护城河这一天然优势,兵力反而比别处弱一些,从此处出城,只要利用得到,那条护城河,还可成为我们的助力。”   计议已定,次日一早,一行人便乔装改扮,分成四波,大摇大摆从东门入了平城,在城中盘桓至傍晚,平城上空再度传来信鹰尖锐鸣啸。   虽然天色尚未黑透,谢琅情知不能再拖,带领众人按照原计划出了城,刚出西城门,三只信鹰便从不同方向飞旋而至,在城门楼上发出尖锐鸣啸。   与此同时,手执火杖的士兵也从各方蜂拥而出,箭雨自城门楼上密密麻麻如蝗射出,谢琅抽出腰间那柄新开封不久的刀,于空中化出一道凌厉凛冽刀光,劈断四面八方射来的冷箭,率领众人奋力往前冲去。   所有人都明白,只要冲破前方那道护城河,北境便可在望。   鹰隼叫声更加尖锐。   谢琅收起刀,于马上弯弓搭箭,照着城门楼方向射去,一箭如星芒刺破夜空,叫声最凶的信鹰也被利箭穿透皮肉,直直坠落。   而与此同时,护城河四边,竟也密密麻麻涌出许多士兵。   策马立于南岸的,赫然是裴氏大公子裴北辰。   “世子!”   李崖斩断一根劈面而来的冷箭,急问。   谢琅咬牙道:“今日没有退路,跟着我,冲过去!”   “是!”   十八铁骑发出震耳喝声,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北境军精锐,此时此刻,全都手握长刀,将一身悍勇发挥到了极致,一番血战之后,当真撕破一条口子。   裴北辰依旧策马驻立,冷眼旁观。   “裴大都督,再不动手,逆犯可就要逃走了!”   旁边平城守将急道。   裴北辰仍旧不为所动,一直看着谢琅等人冲破两道防线,即将彻底奔出护城河范围时,方自亲卫手中接过铁弓,而后将一根铁箭搭在弓上,对准一个方向,射了出去。   “世子!”   那一箭以锐不可当之力,直直穿透了谢琅后背。   李崖大惊,欲回身,谢琅喝道:“走!”   待所有人都穿过这一条漫长的护城河,谢琅身体方自马上坠落,落入了护城河冰冷的河水之中。   熟悉的,比任何一次都更猛更烈的剜心之痛袭来,贯穿整个身体,仿佛要将这具身体里的三魂七魄都生生撕裂。   前世万箭穿心之痛。   今生一箭剜心之痛。   冥冥之中,竟然重合。   谢琅睁眼,隔着河水,仿佛再一次看到了血月。   “你……究竟是谁?”   “你给我喝的,是你的血,对不对?”   “不要管我了,自己走吧。”   “今日之恩,我不会忘。这块玉佩,你拿着,今日你舍命救我,来日我必以命报你。”   “陛下,这是成婚的礼服。”   “陛下,君后殁了!”   “陛下,陛下,苏相还在等着,您要去何处!”   几乎同时,前世所有被遗忘在黄尘深处的记忆碎片亦纷繁涌至脑海。 第128章 金错刀(二十九)   玉佩。   谢琅无意识捏了下拳眼角热流滚滚落下。   那些在梦中破碎不全、却犹如铁锁一般束缚着他魂灵的记忆碎片第一次以完整形态回归他脑海,堆砌在他面前。   那条他们跌倒了又爬起,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密道那副一次次背起他,拖着他前行,宁愿以血喂他保他性命也不肯将他独自丢在黑暗中的清瘦羸弱肩膀。那双在他身置炼狱、万念俱灰之际将他自昭狱深处扶起的,清凉如玉的手。   他们在那条漫长无关的密道里走了很多天。   父母亲友皆亡,他们相依为命,共生共存,在昼夜不息的断骨之痛折磨中他不知不觉在潜意识中将对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丝眷恋扎根在了那道清瘦身影上。他受伤太重双目无法视物无法看清他的脸,却在一次次近身接触中感受过他筋骨的触感与模样。   “不要管我了你自己走吧。”   在无意间发现他腕上有伤,以血饲他的事实后他嘶哑着声道。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短暂休息后那身影再度靠近一声不吭将残破不堪的他自地上拖起。   “我们还要走多久?”   “快了。”   很淡很轻的两个字仿佛一缕清风拂过耳畔转瞬即逝。   他意识很快涣散,再度陷入昏沉。   等醒来后唇齿间充斥着熟悉的血腥味儿。   他靠在密道石壁上,无声喘着气,而后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以后,不要再喂我了。”   好半晌,那人淡淡道:“你自己争气些。”   他无声一笑。   “好。”   从小到大,爹娘与大哥从来都是怕他仗着一身得天独厚的筋骨贪功冒进,这是头一回有人让他争气。   那次之后,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惜那时他刑伤太重,可以咬牙不发出任何痛苦呻吟,却无法阻止身体反复发炎发热,持续恶化。   他怕有一日脑子真的会烧坏,便将身上唯一一件与谢氏有关的东西,贴身佩戴的那块祖传玉佩赠予他,承诺来日以命报他。   他不知道他最终是如何将他背出密道的。   因为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伏在他身上痛哭的苏文卿,他一直以为,盗了卫氏令牌、舍命背他出昭狱的是苏文卿,同样有一副清瘦身形的苏文卿。   他错了,大错特错!   错得荒唐,错得彻头彻尾!   卫氏防守何等森严,北镇抚昭狱防守何等森严,就算苏文卿凭借卫悯信任,侥幸盗得卫氏令牌,也不可能那般轻易进入昭狱。   再退一步,就算苏文卿凭借令牌顺利进入了昭狱,又怎么可能轻易获知卫氏密道所在。   世家大族所建密道是留给本族的最后一条退路,就算卫悯再赏识苏文卿,又怎会将此辛秘告诉一个外人。   他那时被仇恨蒙蔽了心窍,对卫氏恨之入骨,心心念念只有家族血仇,连夜里睡觉都在想着如何能将卫氏阖族屠杀殆尽,让乌衣台鲜血横流,让卫氏血债血偿,所以才会对苏文卿救他之事深信不疑。   虽然苏文卿从未将那块玉佩显露在外,可因为其是二叔义子的特殊身份,他从未想过去讨要验证玉佩。   身体越沉越深,冰冷刺骨的河水灌入胸前肺腑,如冰锥一般刺着内府血肉。   然而肺腑之痛,却比不上心痛之万一。   因他不仅记起了密道里他们相依为命的一切细节,也记起了兵围上京、登基称帝之后他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   他看到察觉到真相的自己大步冲向那座冷殿,满殿白色灯笼簌簌摇晃,密密麻麻排列的灵牌前,铺着一张竹席,席上,一道清瘦身影一身单薄雪色,安静蜷着,腕上尚戴着那副乌黑锁铐。他容色如雪,唇色浅淡,双目安静闭着,长睫在面上投下一小圈弯月一般阴影。   他永远睡了过去。   因为长期戴着锁铐,腕上肌肤青紫斑驳,不少地方都结了痂。   然而隔着这斑驳伤痕,他依旧看到了他腕上因为割血留下的旧日伤痕。   他拖着千钧步伐,缓缓走过去,俯身,颤抖着伸出手,终于摸到了那熟悉的清瘦筋骨,再也抑制不住,胸口剧痛,吐出一大口乌血。   他看到了他留在案上的最后一首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一首描写金陵的诗。   而殿中他翻阅最多的书,也全部与金陵有关,连临摹的字帖,也是金陵岁时记。   他也终于知晓,当日他肯冒死从昭狱救他出来,是因为有人许诺了他,让他回金陵。   虽然他并不明白,他一个自幼长在上京的卫氏子弟,为何会对金陵情有独钟。   他在殿中枯坐一日,最终在他们成婚的吉服里找到了那块玉佩。   他经历了第二次心如死灰。   所以在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太久的情况下,相信了北梁流传已久的巫蛊传说,不顾旧疾发作,坚持领兵出征,在一个血月高悬的夜晚,来到落梅关外,漠北草原。   他在明知北梁人设了陷阱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冲向北梁千军万马,杀到力气尽失、再也站不起来时,任由万千利箭穿过胸膛,以一身血肉为祭,催动了那传闻中的巫蛊之阵。   他仰面躺在那提前为他挖好的坑中,感受着血液一点点自身体里流失,睁眼,看着天上那轮血月越来越大,以至于覆盖了整个苍穹。   他终于能够兑现承诺,以命相报。   他也终于没有辜负这一身谢氏血脉。   可他心房里到底还是被挖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便是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的神力,也不可能填补得住。   他这一生,到底有愧有憾。   以身为祭问鬼神。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那根签的真正含义。   原来,他并非没有在他前世世界里出现过,而是他忘记了关于他的一切!   历经两世,真相方血淋淋呈现在他面前。   “世子!”   谢琅在一阵刺骨冰寒中醒来。   睁开眼,便看到李崖与赵元哭红了的双眼,另外十八名亲卫亦神色焦惶围在榻边。一名郎中模样的老汉正哆哆嗦嗦跪在榻边,为他包扎伤口。   见到谢琅醒来,众人俱大喜过望,几乎要喜极而泣。   谢琅怔了片刻,才彻底将神识从上一世的记忆中抽离出来,与其同时,肺腑间传来的锐痛亦让他额上涔涔冒出一片冷汗。   “将军伤势严重,切勿胡乱移动,否则伤口迸裂可就危险了。   郎中忙道。   谢琅只能仰面躺回了榻上,忍着剧痛,艰难喘了口气,问:“这是哪里?”   李崖红着眼道:“是一处废弃的猎户屋舍。”   “世子中箭落水后,我与赵元立刻调转马头,合力将世子拉了上来,在兄弟们的掩护下一路且战且退,退到了这座山里,找到了这处落脚地。”   说完,李崖又喜道:“我们已经出了平城地界,再往北走两日,就能到北境军驻地了。”   谢琅沉默片刻,忽问:“我的刀呢?”   “在这里。”   李崖立刻转身,将那柄新铸的长刀捧到了谢琅面前。   道:“幸而世子坠河之时,手中仍紧握着这柄刀没有放,否则怕要永远沉在河底了。”   养了两日的伤,谢琅能勉强坐起,这日,正垂目抚摸那柄搁在膝上的长刀,视线忽落在刀柄上嵌的那块紫玉上。   紫玉名贵罕见,内中纹理却透着几缕青色。   谢琅想到什么,立刻取来一把短匕,小心将紫玉撬开,等看清那藏在紫玉下的东西,整个人霎时如雕塑般定在原地。   那几缕青色并非玉之杂质,而是一团盘在一起的雪蚕丝线,染作青色。   雪蚕丝轻软,故能藏在玉中。   李崖恰好端着药进来,见到谢琅掌中之物,讶道:“这不是世子玉佩上遗失的那团雪蚕丝穗子么?”   谢琅闭目,将那团丝线紧紧握在掌中。   原来刘喜贵遇害那日,他在二十四楼后巷里遗失的那条穗子,竟是被他捡了去。   他赠他这把刀。   将一切都安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让他了无牵挂,安心远去。   谢琅将紫玉嵌回原处,又将丝线仔细收入怀中,同李崖道:“把所有人都叫进来,就说我有事吩咐。”   **   “裴大都督亲自带兵追捕,射杀逆犯于平城外,逆犯竟然还有命继续往北奔逃,猖狂如此,天威何在!陛下,依臣看,应调集各州府兵马,对逆犯进行围剿,就地斩杀!否则等逆犯潜逃回北境,便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谢琅逃出平城的消息迅速传回了上京,一时间,百官哗然,朝野震惊。   一则,武将叛徒,放眼整个大渊历史,也是屈指可数的存在,没有人能想到,谢琅只带着麾下寥寥十数名亲兵,就能逃过朝廷大军的追捕。这需要何等恐怖的实力。   二则,谢琅一旦过了平城,进入北境几乎已经是时间问题。北境战事正胶着,朝廷还要倚仗三十万北境军在前线打仗,一旦谢琅回到北境,朝廷再想讨人就不得不顾忌谢氏与定渊王府的脸面。   “陛下,张大人所言有理,臣附议。”   “臣亦附议。”   然而州府兵马奉命围剿了三天,根本连谢琅的影子都没有捕捉到,按着路程,谢琅恐怕已经进入北境军驻地范围。   天盛帝沉默坐在御座上,素来单薄无争的面孔上第一次起了波澜。   获悉此事后,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甚至亲自来到早朝上,提议皇帝直接往北境发一道圣旨,阻止谢琅进入北境。   百官争吵不休,箭在弦上之际,兵马司指挥使张阔忽然急匆匆登殿,带来了一个震惊所有人的消息。   督查院里有专门用来关押犯错御史的值房,只是条件艰苦了一些。   按照惯例,值房里是没有炭盆,也没有热水的,但卫瑾瑜住进去之后,司吏随后就搬进来一个炭盆,一个火炉,并一床新的被褥。   值房条件清苦,卫瑾瑜每日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书案后读书。为此,顾忠特意从顾府藏书阁带了许多藏书过来。   “老朽不知公子喜好,便按着门类各选了一些。”   卫瑾瑜朝他致谢。   “有劳阿翁。”   顾忠:“举手之劳而已,公子不必客气。”   “阁老常说,读书最能静心养神,公子小小年纪便这般爱读书,倒是难得。”   自从卫瑾瑜被顾凌洲收入门下,顾忠的称呼就从“御史”变成了“公子”。   卫瑾瑜看着那满满两大箱子书,便明白,一时半会儿,他是走不出这间值房了。   准确说,在谢琅叛逃一事尘埃落定前,他都不可能出去。   武将叛逃,是对皇帝与大渊权威的挑战,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必会不遗余力将谢琅捉拿归案或就地处决。   更残酷一些说,谢琅伏诛之日,便是他走出这间值房之时。   这已经是顾凌洲能给予他最大的庇护,让他能得此一方清净天地,免受刑狱之苦。   这日,卫瑾瑜照旧坐在窗下看书。   值守司吏忽然进来禀:“卫御史,外面有人想见您。”   卫瑾瑜觉得奇怪,问何人。   按照规矩,在值房待审期间,他是不能随便见人的,更不能随便离开值房。   司吏道:“属下也不知,御史先随属下过去吧。”   卫瑾瑜搁下书,由司吏引着出了值房,来到了旁边一处小院。   司吏自觉退下,不多时,院门自外打开,一道人影自院外缓缓走了进来,伴着锁链撞击声。   卫瑾瑜侧目一望,倏地愣住。   今日是个晴好天气,日光斜斜落下,看到那道沐浴在冬日暖阳中的脸,卫瑾瑜一时疑在梦中。 第129章 金错刀(三十)   谢琅停在原处同样望着那道魂牵梦绕、站在冬日暖阳中的清瘦身影。   直至此刻,颠沛流离了一路的心方终于落回安稳之处。   他终于见到了他,不必再重复上一世的错误。   卫瑾瑜短暂怔愣之后视线落到谢琅双手与双脚所佩戴的沉重锁铐上,问:“为何要回来?”   谢琅目光一错不错望着眼前人,露出一抹温柔笑意:“我怕一旦离开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   卫瑾瑜又是一愣半晌淡淡道:“不见又如何,自投罗网,值得么?”   “值得。”   谢琅没有丝毫犹疑答。   说完,他抬目,望着位于院落偏僻处的那间值房喉头滚了滚道:“你问我值不值得我也要问你为了我这样一个蠢人,让自己待在这样的地方值得么?”   “你总说对我毫无情意既无情意,为何要冒着性命之危放我出城?既无情意为何要为我赌上自己辛苦拼搏来的前程?既无情意为何要将那团雪蚕丝藏在紫玉之中而不是揭发我?”   “瑾瑜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现在只恨我眼瞎心盲,不知珍惜白白错过了那么多的时光。”   谢琅目中渐渐泛起水泽。   除了那一日两人在暗夜里相拥,这人抚摸他背上伤痕时落下的那滴滚烫,卫瑾瑜鲜少在谢琅眼中看到眼泪这种东西。   早在那夜挥刀斩断锁枷、关上城门那一刻,他已经决定和过去的一切做个了断,包括谢琅这个人。   他已经对得起自己的心,以后前路如何,但凭天命,尽人事,就算最终真的无法血刃所有仇人,他这一生,也算任性过一次,为自己活过一次,日后入了黄泉,不至于太遗憾。   他没有想到,谢琅会回来,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甚至未曾想过,他们这一生,还会有交集。   千般滋味自心头翻滚而过,卫瑾瑜最终冷漠道:“我说了,我救你,只是因为当日国子监审讯堂中,你救过我一命,我不喜欢欠旁人东西,包括你。”   “我不信。”   谢琅决然道。   “你当真欠我这条命么?”   “那回校场比试,我性命垂危,命悬一线,你将那碗药喂进我口中时,已经还了我一命。过去那么多年月,我就是因为轻信了太多这样的话,才会被猪油蒙了心,一错再错。”   “你我之间,若真要细论细算,也当是我欠你一条命才对。”   谢琅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样鲜少在人前显露的物什,含着万千苦涩与悲痛,道:“你我之间种种,应有此物为证。”   那是一块表面已经有些陈旧泛黄的羊脂玉佩,呈圆环状,佩身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纹,可见年岁之久。   玉佩是十三岁第一次领兵出征那年,大哥交到他手中。他素来不爱佩戴这些身外之物,便胡乱塞进了怀中,不料关键时刻,竟为他挡了北梁人一支暗箭。玉身裂纹,因此而出。   只是已经损毁的玉,到底不宜再佩戴在身上,他便一直贴身存放在怀中,从北郡带来了上京。   他从未想到,在被他遗忘的前世记忆碎片里,这块业已损毁的祖传玉佩,竟占据着那般重要的分量。更不知道,在那条暗无天日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密道里,他曾将此物作为一份生死承诺赠与一人手中。   卫瑾瑜隐在袖中的手,再也控制不住轻轻颤抖了下。   少年郎雪色衣袖被风吹得扬起。谢琅拖着镣铐,走近了一些,手指紧攥着那块玉佩,目中水泽缓缓流出,问:“瑾瑜,你当真不识得此物,也不记得前世种种了么?”   天空青碧如洗,晴阳正好,卫瑾瑜却感觉有雷声轰鸣而过。   心房不受控制紧缩了下,卫瑾瑜垂目,盯着那块玉佩,前世种种纷至沓来,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既想起了一切,不该来找我。”   半晌,卫瑾瑜道。   上一世,谢琅分明已经将苏文卿认作救命恩人,并给了苏文卿独一无二的信任与恩宠。直至他饮下鸩酒,气绝而亡之时,这一事实仍未更改。上一世的暴君谢琅,恐怕连他的尸体都不屑于多看一眼,就算此人真的记起前世一切,也应与他没有多少关系。   “我自然要来找你。”   谢琅已单膝跪了下去。   伸出手,将那双漂亮修长,半藏在袖中的手笼在掌中。   道:“上辈子,冒死将我救出昭狱的是你,艰难将我背出密道的是你,以血喂我、护我心脉性命的亦是你,收下这块玉佩的更是你。是我瞎了眼,蒙了心,才会错认旁人,我如今,也不过物归原主而已。我自然要来找你!”   卫瑾瑜终于颤抖起来。   谢琅目中水泽涌动,唇角却扬起笑意,更加用力的握住那双手,仿佛握住世间最珍贵的珍宝,道:“上一世,因为我的愚蠢糊涂,误你一生。这一世,我决不能再误你负你。”   “你如今已被顾凌洲收为弟子,该有锦绣灿烂前程,也该有光明灿烂的一生,你,不应再受我一个‘在逃逆犯’的拖累。”   “瑾瑜,今日这一跪,为前世,也为今生。”   “日后无论有无再见之日,我都希望你能知道,上一世弃你负你的混账,已经到你面前,向你忏悔请罪。那个混账,不奢求你原谅,只盼望你今生,喜乐无忧,再不必受前世噩梦折磨。”   这时,院门外再度进来几个人。   是刘公公并两列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刘公公一扫这些日颓丧之态,大红刺金蟒服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目光泽,捏着嗓子,施施然道:“谢世子,时间已到,请随我们回北镇抚吧。”   谢琅慢慢站了起来。   他身形巍峨,即使手脚皆戴着重铐,两列锦衣卫亦全付警惕盯着,生怕出一点差池。   一个时辰前,兵马司指挥使张阔于早朝上带来一个震惊满朝文武的消息,已经叛逃出平城的定渊王世子谢琅,一人一骑出现在了上京城门外。   文武百官震惊,以为自己脑袋必掉无疑的刘公公也很震惊。   谁都知道,谢琅一旦出了平城,便如猎豹进入最熟悉的山域,逃回北境只是时间问题,可这头自幼纵横北域、明明已经自由在望的猎豹,却选择独自折返回上京,自投罗网。   面对汹涌而至的锦衣卫和兵马司官员,谢琅只提了一个要求:见一个人。   之后,便翻身下马,任由锦衣卫给他戴上了镣铐。   直到此刻,刘公公仍想不明白谢琅突然自投罗网的理由,若真是与这位三公子有关,大可逃出上京当夜就原地折返,根本没必要等到大费周折逃出平城之后,才突然作出如此惊世之举。若说无关,逆犯回到上京,只提了这么一个要求,作为束手就缚的条件。   谢琅没有理会刘公公,依旧看着卫瑾瑜。   唇角慢慢挑起,道:“今日一别,要珍重。”   清风拂动两人袍摆衣袖。   谢琅极缓慢松开了手,要转身之际,卫瑾瑜忽唤:“谢唯慎。”   谢琅脚步倏一顿。   卫瑾瑜走上前,冷冷抬起下巴,道:“你若真要报恩,就留着这条命,将你欠我的,一分一毫,连本带利,全部还给我。我无父无母,孤草一蓬,独行独往惯了,不信任何人,也不信任何承诺,再好听的话,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否则,我不仅不会承你今日之情,还会将所有关于你的一切全部毁掉忘掉,包括这块玉。”   谢琅再度转过身。   望着那双熟悉的倔强淡漠的眸,一霎间,胸口似有熔浆滚动,郑重点头。   “好。”   “我答应你。”   “只要还剩最后一口气,我一定活着走到你面前。”   卫瑾瑜没有再说话。   一直等那锁链撞击声彻底消失,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院外,少年郎方靠在廊柱上,攥紧手中玉环,仰头望着湛蓝一片的天空,眼角缓缓流出两道水泽。   “卫御史。”   不多时,司吏再度出现。   “郑御史派属下来传话,说封禁已经结束,御史可以搬回政事堂正常办公了。”   卫瑾瑜整了整神色,淡淡道:“知道了。”   回到政事堂,卫瑾瑜先去值房拜见了顾凌洲。   顾凌洲正坐在案后提笔批阅今日各地送来的紧急文书,包括几封前线战报,听到动静,搁下笔,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少年,道:“既然回来了,就如常做自己的事吧。”   卫瑾瑜应是。   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道:“阁老回护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杨清恰好立在一边,听了这话,不由笑道:“这是私下里,既已拜过师,也该改口唤一声‘师父’了。”   卫瑾瑜愣了下。   顾凌洲道:“无妨,繁文缛节而已,不必细究。”   “今日先回府休息一日,明日再来上值吧。”   卫瑾瑜应是,起身退下。   出了督查院门,明棠已在等着,问:“公子直接回府么?”   “不回。”   卫瑾瑜眸中已一片犀利的冷,道:“去另一个地方。” 第130章 战西京(一)   “叛逃之罪板上钉钉谢世子一进北镇抚,便直接被卸了刀,关进了昭狱。如今昭狱值守皆已换成了章之豹心腹除了刘公公与另几名司礼监大珰,其他人都严禁靠近。”   “陛下已经下令,为了前线战局安稳考虑此案交由北镇抚与兵部共同审理不再走三司会审的流程。让兵部参与审案大约仍与姚氏盗窃的那批重甲有关。而且,新任兵部尚书苏文卿与谢氏关系匪浅,如此安排,也能间接安抚北境。”   “只是,裴氏那边也在力推大理寺一道参与审案理由是顺便审理谢世子勾结悍匪、劫掠裴氏那批生辰纲一案。”   马车上沿着落了霜的街道辘辘前行明棠隔着车门低声向卫瑾瑜说着情况。   卫瑾瑜展袖坐于车中第一次觉得上京城的新岁如此冷,冷到骨头都在打颤。他抬起头发现车厢侧门竟是开着的冷风如刀一般寻隙疯狂灌入,便伸出手想把那扇门关上然而手伸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缓缓收回手任由那些风刀霜剑落在面上。   北镇抚。   卫瑾瑜闭目,不由想起上一世他第一次踏入这个阴森不见天日的地方,沿着甬道一路走至昭狱最深处,隔着一层铁制牢门,垂目,看到那道背对着他,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趴伏在石牢湿漉漉地面上的身影。   他们虽然已经在多年前行过一次堪称笑柄的婚仪,这却是他头一次见到对方。   此前,他听过太多关于对方的传闻。   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眼前那道奄奄一息狼狈趴伏在牢中的身影与传闻中英姿矫健、性烈如火、以嚣张张狂闻名的北境军少统帅联系起来。   昭狱里的囚犯一般都是戴一副镣铐,这人身上却足足戴了三副。   除了手脚,连脖子上都戴着一副特制的颈枷。据说是因为其摄人武力,让整个北镇抚都感到威胁。   他隔着牢门,看到了对方那一身优越傲人的身量与筋骨,也看到了那副筋骨被酷刑生生摧毁的模样。   他打开牢门,一步步走到对方面前,而后俯下身,缓缓伸出手,试图将对方唤醒,然而指尖一触到对方凝血的衣料,感受到的却是一种与整个阴冷石牢格格不入的滚烫。他紧接着看到了对方已经完全脱臼断裂的手骨、脚骨以及渗着可怖血色的两条腿,那是内里骨头断裂、却又没有完全断裂的征兆。他已经无法想象,那具身体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摧残与痛苦。   他只知,那是一头彻底被毁掉废掉的利器与猛兽,就算出了昭狱,见了天光,也永远没有机会再挥舞出利爪。   一刻后,马车抵达雍王府。   雍王府侍从对卫瑾瑜很熟悉,立刻上前行礼,恭敬把人引入府中。   花厅里,雍王正拥着一群美姬宴饮,见到卫瑾瑜,醉眼迷离笑道:“瑾瑜,稀客啊。”   卫瑾瑜直接道:“我不喜欢废话,也不喜欢浪费时间,你若还想争一争那个位置,最好让她们都退下。”   雍王神色百转,摆手,将美姬们轰退。   他变换了一下坐姿,饶有兴致道:“瑾瑜,听闻那谢唯慎已主动回京受缚,提出唯一的条件就是见你一面。你二人情深至此,眼下你应积极奔营救他才对,怎么反倒来寻我?”   卫瑾瑜随意在案后坐了,眸底没有丝毫波澜,淡淡道:“他既选择回来,便只有死路一条,救一个必死之人,毫无价值。”   雍王愣了下,接着拊掌大笑。   “好啊,你果然是我认识的瑾瑜。”   雍王斟了一杯酒,亲自起身递到卫瑾瑜面前,道:“瑾瑜,本王还未恭喜你,被顾凌洲收为弟子。这位顾阁老,可是不会轻易收徒的,可见对你爱护之切,本王得你相助,果真如得珍宝。若督查院日后能为本王所用,本王何惧萧楚珏。”   卫瑾瑜没理会这话,道:“顾凌洲到底太过刚正了一些,与其盯着督查院,不如盯着另一个地方。”   “你是指?”   “大理寺。”   雍王眼神微微一变,下意识扫了眼四周,确定没有闲杂人,才迟疑问:“你没与我开玩笑?谁不知道大理寺卿赵雍与裴氏有姻亲之谊,大理寺那是裴氏与赵王的地盘,本王如何有机会染指。”   “不试试,焉知没有机会。眼下,便有一个大好机会。”   “什么机会?”   “这世上,父子骨肉都可以相残,区区一点姻亲之谊,又算得了什么。殿下无法直接往大理寺安插自己人,却可以离间赵雍与裴氏。”   雍王不由捏了捏酒盏:“赵雍胆小如鼠,对裴氏唯命是从,说不准还有重要把柄捏在裴氏手中,本王如何轻易离间得了?”   卫瑾瑜:“殿下只需做一件事便可。”   “何事?”   “上书陛下,请大理寺共同参与审理谢唯慎叛逃一案。”   雍王意外兼不解。   “这算什么主意?谢唯慎一案牵涉到兵部丢失的那批重甲,裴氏觊觎已久,裴氏眼下正急巴巴想让大理寺掺和进去分一杯羹,本王若上书举荐,岂不如了裴氏的意?”   卫瑾瑜施施然饮了口酒,看向雍王:“这朝中谁不知道他赵雍是裴氏与赵王的人,若殿下上书举荐他,殿下觉得,裴氏与赵王会如何想?”   “这——”   赵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眼睛跟着一亮,笑道:“他们一定会怀疑赵雍与本王有勾连,或收了本王好处。”   “是啊。”   卫瑾瑜转动酒盏,素净手指上落着几点细碎金芒。   “若是殿下能让裴氏无意抓到一些实证,就更好了。”   雍王大笑拊掌:“妙,实在是妙啊。”   “只是瑾瑜,这眼下朝中谁又不知晓,因为生辰纲被劫一事,裴道闳对谢唯慎恨之入骨,如果大理寺真的参与审理案子,那谢唯慎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你当真狠得下这个心?”   卫瑾瑜放下酒盏,乌黑眸底仍一片淡漠的冷:“有没有大理寺参审,他都是死路一条。将死之人,何必谈论。”   等卫瑾瑜离开,雍王心腹都忍不住感叹:“这位三公子,还真是心冷如铁,不顾念一点旧情啊。”   “旧情?”   雍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心’这个东西,就是一条阴冷无情的毒蛇,有时连本王都害怕冷不防被他咬一口,他岂会在意那点子逢场作戏的情分。你可别忘了,当年父皇下令杖毙卫晏时,他站在父皇身边,亲眼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死于杖下,可是一滴泪都没有流。还有当年他第一次回卫氏受教,卫氏为了打灭他那一身傲气,是如何做的?若换成本王,众目睽睽之下受了那样的重刑,早无颜活在世上了,你看他,不仅忍气吞声活了下去,还能在卫氏伏低做小那么多年,装乖顺装孙子,连卫悯都蒙蔽了过去。如今卫氏败了,他却混得风生水起,还得了顾凌洲青睐,以后前程可是不可限量。”   “本王倒是实打实有些同情那谢唯慎,一腔痴情错付啊。”   心腹迟疑:“既如此,殿下眼下为何还如此信任这位三公子,对其言听计从?”   雍王哼笑。   “因为他聪明,能助本王达到目的。”   “只要他能助本王打败萧楚珏,继承大统,本王管他是绵羊还是毒蛇。本王只是想不明白,这样扎手又危险的一个人,顾凌洲是如何瞧得上眼的,竟还收他做弟子,真是令人费解。”   虽然谢琅主动回京投案,但关于如何处置这个狂妄悖逆的谢氏世子,朝堂上仍争论不休。   北境战事正是胶着,且正处于决战的关键时期,就算谢琅犯下了滔天大罪,直接杀了,也难免会动摇北境军心。然而若是不杀,一个手握重兵的异姓王世子公然叛逃,朝廷颜面何在,君王威严何在,长此以往,岂不人人都要效仿?   世家一派官员甚至以此为把柄,来抨击谢氏和三十万北境军对朝廷的忠心。世家的目的昭然若揭,显然是要借谢琅叛逃一事大做文章,将谢氏这一皇帝得力羽翼斩除掉。   只是前线战局如火,诸世家到底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动谢氏,于是便将矛头重新对准已经被关押在昭狱的谢琅,要求天盛帝以叛逆之罪将谢琅问斩处死。   世家显然笃定了,一旦谢琅死在上京,谢氏与皇帝之间的联盟必将出现裂痕。   这日早朝,雍王联合朝臣主动上书,请求让大理寺共同参与审理谢琅叛逃一案。这一举动让不少朝臣都感到意外,甚至大理寺卿赵雍本人都极意外。   谁都知道,裴氏一直暗中推波助澜,想要大理寺参与到审案中去,好趁机拔掉谢琅这颗眼中钉肉中刺,谁料裴氏还未出手,雍王反倒先上了书。   雍王一上书,不少在暗中观望的世家官员也纷纷附和。   一时间,要求大理寺参与审案的呼声竟超过了大半。   早朝后,大理寺卿赵雍便一脸惶恐地站在了裴府、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居所前。裴道闳道:“你赵大人如今攀上了雍王的高枝,还来老夫这贱地作甚。”   赵雍依附裴氏这么多年,实在太清楚裴道闳的脾气和手段,当下擦了擦汗,直接跪了下去,道:“老太爷明鉴,雍王此举,下官也实在不解,下官从未与雍王有过任何勾连啊。”   屋中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着裴氏管事裴安从内出来,将一张地契甩到了赵雍脸上。   赵雍拿起一看,竟是雍王府赠给儿子赵秉义的一座别院地契,赵雍登时脸色大变,朝着屋门重重磕下头去,直磕得额头一片青紫,口中道:“老太爷明鉴,此事下官属实不知,待下官回去,一定打断逆子的腿。”   “你如何管教儿子,老夫没有兴趣知道。”   裴道闳冷酷声音再度徐徐自内传出。   “上京官员这么多,雍王府为何无缘无故给你赵雍的儿子送庄子?老夫这辈子,最不信的东西就是人的那一张嘴。”   赵雍只能咬牙问:“请老太爷示下,下官如何才能自证清白?”   “兵部丢失的那批兵甲,必须要用到西南战场,而不是北境或其他地方。你要证明清白,就替老夫问出那批兵甲的下落。”   “谢唯慎必须死,前提是审出那批重甲的下落,明白么?”   赵雍应是。   太仪殿,天盛帝照旧一身明黄龙衮,坐在南窗榻上,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天盛帝拈动棋子,迟迟不落,面上笑道:“之前,朕是需要裴氏那把刀,为朕除害,如今这把刀,有些太过锋利了。”   韩莳芳立于榻前,道:“于陛下而言,这天下刀兵,皆是王之所有,刀刃再锋利,只要运用得到,也可成为陛下掌中利器,只是那批重甲,干系重大,万万不可落入裴氏之手。”   “是啊,只是如今大理寺参与审案,已是势在必行,朕少不得要花费心思与裴氏周旋一番。”   天盛帝施施然将手中白子落于一处。   “好在那头令朕不安的猛兽已成笼中之物,杀之只是时间问题,便用裴氏这把利刃先斫去其爪牙,再斩去其头颅,也未尝不可。”   一灯如豆,谢琅盘膝坐于昭狱之中。   漆黑甬道忽亮起灯,苏文卿在锦衣卫簇拥下缓缓行至狱中。   谢琅闭目而坐,并不睁眼。   苏文卿居高临下看了片刻,道:“义父让我来看看世子,设法照拂一二,我推辞不掉,故而来了。”   谢琅一扯唇角。   “苏尚书贵足,踏此贱地,实在有失身份。”   苏文卿扬起眉梢:“明日北镇抚就要会同兵部、大理寺正式开始对世子进行讯问,我是唯一能帮到世子的人。上一世的苦楚,世子难道还没有受够么?昭狱黑屋子酷刑的滋味,世子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滚。”   谢琅冷漠吐出一字。   苏文卿并不动,而是一字字清晰道:   “世子会屈服的。”   次日,北镇抚联合兵部、大理寺对谢琅进行第一次秘密提审,从白日一直审到傍晚。   崔灏焦灼等在苏宅,一直等苏文卿夤夜归来,迫不及待迎上去问:“文卿,唯慎到底如何了?”   苏文卿道:“世子拒不供认姚氏私藏的那批重甲下落,北镇抚动了刑。”   崔灏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动了什么刑,他还好么?”   “你也在现场,怎么也不替他说说话!”   苏文卿道:“义父放心,今日是第一次提审,北镇抚并未动用太重的刑,只是,若世子一直如此态度,北镇抚迟早会用重刑。”   崔灏心如滴血,竟直接晕了过去。   苍伯第一时间赶来,将崔灏扶进屋中,看着苏文卿道:“公子,那茶里的药……”   苏文卿淡淡道:“只是能让义父安睡的药而已。”   苍伯触到他幽冷如冰的面孔,不敢再多言,一声不吭扶着崔灏到床上休息。   之后,谢琅又经历了第二次,第三次提审。   卫瑾瑜白日同雍王宴饮,夜里须靠服用药丸才能入睡,这日深夜,再度从噩梦中惊醒。   明棠听到动静,第一时间冲进来,见公子赤足立在室中,面色苍白,唇角紧抿,鬓角满是冷汗,犹若鬼魅一般,一时愣住。   过去那么多年,他从未见公子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良久,才敢近前问:“公子还好么?”   卫瑾瑜没有说话,侧眸,望着浓稠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夜,好一会儿,问:“还有多久天亮?”   明棠道:“刚过丑时,还有两个时辰呢。”   两个时辰。   卫瑾瑜不知想到了什么,用力咬了下唇。   一直到打开房门,立到庭院里,他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离开公主府入宫,再也没回来的那夜,也是这样一个浓稠的夜。   而伴着更声,一道快骑也在深夜叩响了上京城门,直往兵部冲去。   到了兵部大门前,马上人方滚落于地,顾不得一身血,伸手解下背上专用来传信的信筒,递给值守兵吏,喘着气道:“急报……青州,八百里加急急报!”   “狄人,狄人趁夜偷袭青州!三城失守……”   说完这一句,传信的斥候便昏死过去。   接信的兵部兵吏却面色大变,因从斥候寥寥数语中,已可听出事态的严重程度。兵吏一面让人将斥候抬进府衙医治,一面急急奔去衙中禀报值夜官员。   到了次日清早,狄人偷袭青州的消息已经传遍上京,震惊朝野。   只因半年前,狄人使团刚刚出使上京,与大渊签署了停战协议,没想到才刚过了短短半年时间,狄人便撕毁合约,出尔反尔,派猛将霍烈趁夜偷袭青州。   这令大渊文武官员皆怒不可遏。   “陛下,狄人已经占领了西京十三城,若青州再落入狄人之首,大渊西面门户失手,后果不堪设想,臣恳请陛下,立刻发兵青州,夺回三城!”   “臣附议!”   “臣附议!”   然而新的问题很快出现,眼下大渊北境、西南都在打仗,裴北辰业已于数日前返回滇南,除了京营兵马,朝廷根本没有多余兵力再派往青州。且西狄派出了第一猛将霍烈,除了兵马,朝廷一时竟也挑选不出来能抗击霍烈的大将。而狄人显然也是看破了这一点,才敢趁火打劫,偷袭青州。   然而朝廷一日不出兵,青州便随时有沦陷风险。   这日早朝,百官正因为发兵问题争吵不休,司礼监大监刘公公入殿禀道:“陛下,逆臣谢琅请奴才传话,愿意领兵前往青州,击退狄人,收复失城,戴罪立功。”   “逆臣还称,愿当殿立下军令状,不收青州誓不还。”   这委实出乎百官意料。   御座上的天盛帝也抬起了眼。   半晌,皇帝问:“爱卿们如何看?”   有人便道:“京营的兵马要拱卫保障京畿和陛下安全,即便他愿意主动领兵出征,朝廷也没有多余兵力可派。”   刘公公迟疑片刻,道:“逆臣称,他愿率麾下飞星、流光二营,前往青州。”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皆惊。   用二营兵马去对抗霍烈大军,这定渊王世子是疯了么! 第131章 战西京(二)   “陛下如此国家危难之际,逆犯既有如此担当,愿挺身而出陛下理应成全。”   在短暂的惊愕后,就谢琅主动请缨出征一事,争吵不休的两派官员罕见达成了一致意见。   一则战事如火拖延不得。青州地理位置特殊一旦沦陷,狄人将可长驱直入,直逼上京,后果不堪设想。   二则,对于视谢琅这个谢氏世子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世家一派官员来说用二营兵马对抗狄人数万大军根本没有完胜可能。   谢琅此去青州几乎可以说是以卵击石必死无疑,这位素以嚣张跋扈著称的军侯世子作出如此疯狂之举也不过是穷途末路做最后的垂死挣扎而已。但如果能用谢琅和其麾下二营先拖延住霍烈东进的速度,给朝廷足够的时间备战也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   早朝还未结束第二封第三封急报接连传至兵部凤阁。   青州已然岌岌可危狄人攻势比想象中更加迅疾猛烈所有人包括御座上的皇帝都明白纵然有放虎归山的隐患,如此形势下谢琅这头猛虎,也不得不放出上京了。   出征时间定在两日后,谢琅也被从昭狱转移到了北镇抚值房里养伤。太医院派出了最好的太医,带着最名贵的外伤药,进到北镇抚去给谢琅治伤。   两日后早朝上,谢琅手脚皆戴重铐,出现在朝堂上,当着皇帝和百官的面签下了军令状,以示戴罪立功的决心。   “世子,飞星、流光二营已于西城门整装待发,请您披甲吧。”   出了勤政殿,刘公公命人解开了谢琅手上镣铐。一旁,已有锦衣卫捧着一副玄铁盔甲在等候。   谢琅伸臂,任由内侍为他披上甲胄。   因长久佩戴镣铐,他手腕不少地方都磨破了皮,露着血肉,直接扣上护腕,血肉必与冷铁黏连在一起,内侍不知如何处置,谢琅淡淡道:“直接戴。”   两名小内侍哆哆嗦嗦照做。   整个过程,谢琅面不改色。   末了,看刘公公一眼,道:“公公这阵子照拂之恩,来日我一定回报。”   对方语气稀松平常,眸底甚至没有多少情绪露出,可刘公公竟无端感到一股森然寒意。他强笑了声,道:“该杂家祝世子早日凯旋才是。”   “那便承公公吉言了。”   谢琅不明意味一扯唇角,扣紧护腕,接过长刀,往丹墀之下走去。刘公公心头那股凛然又深了一分,忙示意锦衣卫跟上。   到了西城门,天空突然飘起落雪。   飞星、流光二营三千余名将士已在列阵等候,谢琅翻身上马,抬目,望着上京巍峨城门和飘着雪粒的阴霾天色,半晌,方收回视线,驱马上前,犀利双眸缓缓扫过那二营将兵,道:“此战之艰苦,你们应该明白,临阵而退者,现在退出,不必受军法处置。”   众将士显然已经达成某种默契,闻言,齐齐跪于地:“末将誓死追随世子!”   武将出征,一般情况下会有皇帝壮行,百官相送,然而谢琅一个叛逃武将,眼下属于戴罪立功,自然没有这种待遇与殊荣,城门外除了刘公公并几名锦衣卫,及两名被派来例行公事的兵部官员,再无其他人。倒是青州城陷的消息已经传遍上京,不少百姓都偷偷站在道旁围观。   谢琅视线落到那两名兵部官员身上,问:“谁去击鼓?”   这所谓的鼓,自然是城门楼上竖着的那面壮行鼓。武将出征,由兵部官员击鼓相送,以壮士气,是惯例。   两名兵部官员听了这话,却是面面相觑,无一人应声。   显然,兵部并没有安排这项流程。   而且,壮行鼓,那是为了鼓励将士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谢琅一个逆犯,只带着二营兵马去对抗霍烈大军,根本没有旗开得胜可能,谁敢给注定要殉在青州的败军之将鸣壮行鼓。   再退一步讲,朝廷也没有为逆犯鸣壮行鼓的先例。   胆小一些的兵部官员不敢吱声,胆子大一些的则道:“这,这鼓年久失修,早敲不响了,咳咳,时间紧急,世子还是尽快出发吧!”   “是么?”   谢琅视线冷肃掠上。   “你们能省,我却不能让三千保家卫国的将士带着委屈出征。”   “本世子自己敲。”   两名官员神色再度大变。   “这,这如何使得!”   谢琅已翻身下马,大步往城门楼上行去。   两名官员急急对望一眼,也不敢阻拦,只能一脸惶急跟了上去。   只是不等他们登上城门楼,浑厚鼓音已然轰然而响,犹如春雷劈开阴霾天幕,响彻在天地之间。   “必胜!”   “必胜!”   “必胜!”   伴着一声声鼓响,诸将士发出震天呼声,连道旁百姓都跟着振臂高呼起来。两名兵部官员也不由为之震动,一时竟刹住脚步。   十八声鼓响后,谢琅步下城楼,再度翻身上马。   离得近些的百姓,见那少年将军一身乌色玄甲,端坐马上,巍峨俊美,目光却饱含留恋望着城门方向,仿佛在等人,又仿佛在透过城门在看什么人,落雪一层层落于他乌甲之上,他却浑然不觉,不由暗暗纳罕。   出征时辰已到,大军缓缓开拨,往西城门外而去。   出城接近十里时,谢琅忽然勒住马缰停步。   上京城每个城门外都有专门用来送行的凉亭,西城门亦不例外,此刻,西城外的长亭里,便站着一道素色身影。   落雪纷飞,天与地一片素白,那道素色几乎与广袤天地融为一体,然而谢琅依旧一眼就瞧见了。   谢琅下马,吩咐大军暂停,大步往亭中走去。   到了亭中,方一笑,看着那广袖飘扬,临风而立的少年郎,道:“这么冷的天,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卫瑾瑜没有说话,定定望着眼前人,半晌,问:“伤好了些么?”   谢琅照旧笑着,目光不舍得移开一分:“好多了。”   卫瑾瑜没再说其他的,转身,端起亭中石案上早已备好的两盏酒,将其中一盏递到谢琅手中,道:“此去路途遥远,愿你势如破竹,旗开得胜。”   “好。”   “今日得你相送,我此生无憾。”   谢琅接过酒盏,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烈酒辛辣入喉,是北郡烧刀子独有的滋味。   卫瑾瑜要喝自己那一盏,谢琅却先一步伸手取了,道:“酒冷,我替你饮。”   语罢,他仰头,将第二盏酒一饮而尽。   卫瑾瑜便看着他饮了。   长风浩荡,落雪无声。   谢琅问:“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没有。”   卫瑾瑜冷漠道,然而说完,目中到底控制不住,缓缓流下两道水泽。   谢琅一愣。   他见惯了他冷情冷性的模样,更习惯了他的坚韧隐忍,一霎间,直觉那晶莹水泽犹若滚烫火炭,灼在他心房上,让他整颗心都痛了起来。   谢琅伸出臂,简直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将人紧紧揽在怀中。   两人于风雪长亭中相拥,卫瑾瑜终于轻轻颤抖起来,只是倔强抿着唇,不肯再落一滴泪。谢琅一时心头剧痛,垂目,一点点将少年郎羽睫上的泪痕舔舐干净,方忍着心房抽搐痉挛一般的痛,道:“还是那句话,只要有一口气留在这世上,我必回来见你。此生——绝不负你。”   然而此行凶险艰难,二人皆知。   说完这一句,谢琅眼眶亦禁不住泛起红。   他从未如此刻一般,痛恨命运不公,天意弄人。兜兜转转行了两世,他似乎都逃不出死于非命的下场,身为谢氏子,他若最终死在战场,也算死得其所,不负这一身血脉。如果换作以前,他也许会坦然接受这个结局,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不甘不舍。   因他在这混账世道上,有了铭于心刻于骨的牵挂。   不同于爹娘大哥这些亲人,也不同于自小热爱的刀剑弓马。   是他想要一生一世,共白首,共餐饭,共枕眠,将世间一切美好都奉与的人。   “瑾瑜。”   谢琅轻唤了声,再度低哑着声开口。   “你我都是活过一世的人,若我当真有何不测,亦是天命如此,你不必再以我为念,更不必再为我这样的混账伤心流泪。”   “不用说了。”   怀中身体终于停止颤抖。   卫瑾瑜开口,语气已恢复惯有的冷静自持。   伸手,如往常一般推开面前人,转身面朝长亭外,咬牙深吸一口气,任由雪粒覆上眼睫,道:“我说过,我不信任何空口承诺。你大可放心,你若真言而无信,我不会为你流一滴泪。”   “你该出发了。”   谢琅无声一笑,心口却越发酸胀,知无法久留,伸臂,再度把人揽到怀中,深深吻了许久,仿佛要将那流连缠绵的滋味彻底刻在骨血中,方不舍松手,大步出了凉亭,朝风雪中走去。   “公子。”   明棠到长亭时,道上空空荡荡,已经不见任何人影,就连大军行进留下的杂沓马蹄印记,都被新雪覆盖。   卫瑾瑜仍一动不动立在原处。   明棠上前,默默将氅衣披到他身上,道:“时辰不早,公子该回去了。”   卫瑾瑜却未动。   好一会儿,轻声问:“你说,他还能回来么?”   明棠一愣。   卫瑾瑜轻扯了下唇角,道:“所有人都明白,他此去便是送死,不可能再回来了。所以,无人为他送行,也无人为他敲响那面壮行鼓。”   “他们甚至已经在算计着,如何断了他的粮草,绝了他的后路,让他和那二营兵马,永远葬在青州城中。”   明棠说不出话,因他知道,卫瑾瑜所言都是事实。否则,世家和皇帝不会轻易同意放谢琅离开上京。   明棠忍着悲伤道:“谢氏满门忠烈,于谢世子而言,去青州,未尝不是好事,公子当宽心才是。”   卫瑾瑜笑出声。   “我应宽心,他可以死在战场,死得其所,而不是北镇抚的牢狱中,是么?”   “可为什么——”   “死的是他,而不是他们。”   少年郎拳攥紧,牙齿深深咬在唇上,留下一串深刻齿印。   明棠再度一愣。   卫瑾瑜已收回视线,淡淡道:“回去吧。”   百官虽未送行,可谢琅只领着二营兵马出征的消息已在各衙门内炸开,督查院也不例外。   卫瑾瑜一进政事堂,便听见两名老御史在窃窃私语。   “裴氏对这谢唯慎恨之入骨,如今户部尚书又是裴氏的人,光是钱粮一项,裴氏便有无数法子使绊子,谢唯慎此去,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这还用说么,就算裴氏不在粮草上做文章,光靠那二营数千兵马,也不可能是霍烈大军的对手。不过,这谢唯慎出了名的骁勇善战,用他拖一拖霍烈东进的速度,倒也不是不可。等滇南战事平息,裴北辰便可率兵西进,坐收渔利。”   那老御史刚说完,便觉后脑勺一痛。   回头一看,竟是被人用雪球狠狠砸了一下。   那正于不远处团雪的人,面冷若玉,一身绯色官袍,换作平日,老御史早就跳脚上前找茬,指着对方鼻子痛骂,可如今卫瑾瑜已被顾凌洲收为弟子,身份地位今非昔比,老御史只能自顾捂着脑袋哎呀哎呀叫起来。   下值后,卫瑾瑜到宫里探望太后。   用过膳,卫瑾瑜忽道:“孙儿想到皇祖母供奉的那尊佛像前进一炷香。”   太后点头应允。   等卫瑾瑜上完香出来,太后叹道:“平宣,世上之事皆有定数,每个人也有每个人注定要走的路,你如此,他亦如此。皇祖母礼了一辈子的佛,比任何人都清楚,佛祖渡不了一切。”   卫瑾瑜便问:“皇祖母也觉得,他必死无疑么?”   太后久经风浪,听了这话,并不意外,双眸露出一种堪称冷酷的沉静。   “历来叛将,只有死路一条。”   “他犯了身为人臣最大的忌讳,便是谢氏,谢兰峰,只要理智尚存,也不可能出面保他。”   卫瑾瑜跪坐席上,没有说话,转头望着清宁殿外纷飞的雪花。   是啊,死了一个谢琅,谢兰峰还有其他儿子,谢氏还有其他子弟,谢氏忠烈之名依然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死了一个谢琅,皇帝可以高枕无忧,稳住九五至尊之位。   死了一个谢琅,世家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   死了一个谢琅,对其他人来讲,似乎都是乐见其成或可以接受的事情。   可对于他来说呢。   死了一个谢琅,他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   边境烽火四起,每日都有急报传回上京,顾凌洲一直在凤阁忙到深夜方回到顾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番惊变,让这位以刚正著称的阁老眉宇间亦罕见露出几分疲态。   顾忠提灯立在府门前迎候,待顾凌洲一身紫色朝服从暖轿中出来,方走上前,低声禀了几句。   顾忠扫了眼府内方向,目光罕见透着惶恐。   顾凌洲倒是不动声色,等提步入了府,果见风雪下,顾府阔大的庭院中,跪着一道少年身影。   少年绯色官袍上落满雪花,显然已经跪了许久。   顾凌洲看了片刻,走过去,道:“有何事,直接让顾忠与本辅传话便是,这是作甚。”   卫瑾瑜以手加额,伏跪下去。   少年郎清瘦身体在风雪中颤抖着,一字字道:“他是为国出征,不应死在青州。”   “求师父,救他性命。”   语罢,卫瑾瑜抬头,已是满面泪痕。   大约从未见到少年如此模样,顾凌洲实打实怔了下。   半晌,道:“自拜入本辅门下,这是你第一次肯唤本辅一声‘师父’吧。”   “便是为一个叛将么?” 第132章 战西京(三)   一旁顾忠听了这话眉间隐现担忧,显然是害怕少年回答不慎,再激怒了顾凌洲。   卫瑾瑜坦然抬眸清澈眸间盈满水泽,一片赤红:“他是叛将不假,可他也是大渊的子民为国征战的将军。半年前校场比试是他不顾性命一人力战西狄使团,保全了大渊颜面,京南任职期间,是他重组京南大营,用废甲改造新甲九死一生将京南匪寨连根拔起大朝会上更是他拼死护君,挫败卫氏阴谋保全了圣上与大渊国祚。”   “他可以有无数种死法唯独不应该与三千无辜将士一起葬身青州。师父一生清正,难道真的忍心看着三千保家卫国视死如归的无辜将士沦为朝廷权力之争的牺牲品么?”   雪粒无声飘落少年郎清朗语调响彻在苍茫夜色之中。   顾凌洲默了默问:“那你想要本辅如何帮他?”   卫瑾瑜再度叩首下去手指深深埋进满地雪色中道:“弟子不敢奢求师父罔顾纲常律法去救一个叛将,弟子只想请求师父给他一个公平作战的机会,也给那三千将士一个活命的机会。”   “你所担心的,不过是粮草兵马事宜而已。”   半晌,顾凌洲再度开口。   “本辅答应你,在青州战事结束前,会尽量保证前线粮草供应。”   “其他事,便看他自己造化了。”   “只是眼下各方边境都在打仗,去岁收成又不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辅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让他们顿顿吃饱,若有万一,朝廷总要有取舍,你要有心理准备。”   卫瑾瑜知道,这已是顾凌洲能给出的最有力的承诺。   只是有了顾凌洲这句话,无论户部还是兵部,都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使绊子,刻意为难谢琅。   少年目中热泪滚滚落下,维持伏跪姿势,一字字道:“弟子替三千将士,叩谢师父大恩。”   语罢,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顾凌洲在心里叹口气,道:“起来吧。”   卫瑾瑜一怔。   顾凌洲似窥透了少年心事,道:“那三千将士,也是朝廷的将士,朝廷本就不该让他们饿着肚子打仗,至于其他人——为了旁人,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值得么?”   “顾忠。”   不等卫瑾瑜回答,顾凌洲再度开口。   顾忠上前听命。   顾凌洲吩咐:“扶他起来,去屋里喝盏热茶,等暖热身子了再让他回去。”   “本辅还不想落一个苛责弟子之名。”   “是。”   顾忠松口气,领命。   顾忠直接将卫瑾瑜扶到了顾府暖阁休息。   仆从很快奉来热茶,顾忠亲自递到卫瑾瑜手里,道:“公子先暖暖身子吧。”   卫瑾瑜朝他致谢:“有劳阿翁。”   顾忠笑道:“公子如今已是阁老弟子,不必与老朽这般客气。”   又道:“我看公子身上衣裳有些湿了,不如将外袍脱下来,交给老朽去烘烤一下吧。”   卫瑾瑜垂眸,才发现袖袍上沾的雪因为遇暖融化,果然将袖袍洇湿了大片,袖口处还在滴答流着水渍,这么一看,的确有些狼狈。   少年伸手,将宽袖卷起一些,免得沾湿身下暖毯,道:“无妨,不敢劳烦阿翁,回去后我自行处理便可。”   顾忠将这一串动作看在眼里,点头,没再说什么。   只是等到进了书房侍奉顾凌洲,忍不住道了句:“阁老收的这位小弟子,可越看越不像一个世家子弟。”   顾凌洲看他一眼。   顾忠将方才的事讲了一遍。   “旁的公子回来顾府,都是心安理得接受老奴与仆从好意,这孩子,倒是生怕多承受了老奴好意一般。老奴看他宁愿让衣裳上的水渍流到袖口里,也不愿沾湿暖阁的暖毯,说实话,瞧得还有些难受呢。”   “不过,这孩子也是有些不同的,换成其他人,刚拜入师门不久,也没胆量跑到府中,当面求阁老答应那种事。”   顾忠絮絮说着,视线随即落到顾凌洲手中正握着的一根紫玉笔上,露出感慨万千之色:“当初这根紫玉笔损毁,阁老找了无数能工巧匠,都没能修复成功,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做到了,还当做新岁礼物送给了阁老。那么多碎片,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需要多大的耐力,多灵巧的心思才能做到,实在教人无法想象。”   “老奴记得,当时阁老看到这根玉笔时,也露出了极意外之色,想来也没料到还有机会执此玉笔写字。”   顾凌洲看着手里那杆紫玉笔,神色复杂道:“你当他今夜过来求本辅,是在赌与本辅的师徒情分么,他是在赌本辅那所谓的‘清正’之名。”   这话分辨不出喜怒,顾忠不敢接。   只试探问:“阁老这是在生那孩子的气?”   顾凌洲摇头,神色越发复杂:“本辅还不至于与他一个毛头小子计较。”   “只是他有句话说得在理,无论如何,那三千将士不应成为权力之争的牺牲品。本辅只是有些担忧青州的局势。”   卫瑾瑜并未在顾府久留,喝完一盏热茶,感觉身子暖和了一些,没再打扰顾凌洲休息,直接与顾忠说了一声,自己离开了。   如顾凌洲猜测的那般,他今夜敢过来,并非在赌那一份并未维系多久的师徒之情,而是在赌顾凌洲的刚正之名。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激怒对方,被严厉训斥,甚至被驱逐出门的准备。   好在顾凌洲心中到底存着那一份清正,是这大渊朝堂里,唯一可能给谢琅最后一条活路的人。   他赌对了。   战报频传,不仅顾凌洲担忧青州局势,天盛帝亦是彻夜未眠。   太仪殿外罕见亮了三重宫灯,天盛帝负袖站在丹墀之上,望着西北方向,问侍立在身后的曹德海:“你说,青州沦陷的三城可能收回?”   这本不该是一个阉人应该回答的问题,然而此刻皇帝身边没有旁人。   曹德海便垂下眉眼,躬身答:“陛下要斋戒半月,为青州和青州百姓祈福,上苍一定会感受到陛下的仁德与诚心,保佑大渊,保佑陛下。”   宫灯映着纷飞雪色,也映着皇帝清癯复杂面孔。   世人与朝臣皆已习惯了皇帝的羸弱,却无人知道那清癯羸弱面孔下隐藏的野心与壮志。   天盛帝道:“是啊,上苍与祖宗都会保佑朕,保佑大渊。”   “只是放虎归山,朕心中,到底有些不安。”   曹德海一怔。   已经隐隐猜到这被纵掉的“虎”指何人,当下呵着腰,愈发恭谨,小心翼翼道:“奴才听闻,那霍烈在西狄亦有猛虎称号,两虎相斗,怕必有一伤。”   “再者,行军打仗不是儿戏,说到底离不开朝廷支持,猛虎虽然凶猛,拴虎的链子,还不是牢牢握在陛下手中么?”   天盛帝咀嚼着这话,竟缓缓笑出声。   “朕一向当你是个蠢笨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有这等见识,往日倒是朕小瞧了你。”   “两虎相争……”   天盛帝念着这个词,道:“朕倒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两虎相遇,究竟谁能咬死谁。”   “吩咐下去,在青州战事结束前,朕一日三餐都要斋戒茹素,好为将士们祈福,节省口粮。”   因为各方战事齐齐爆发,深夜传回紧急战报是常有的事,户部与兵部衙署灯火亦彻夜不息。   二部皆在筹备运往青州的粮草与兵甲。   寻常时候打仗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由于青州情况危急,且谢琅是以罪臣名义领兵出征,除了户部紧急调配的一批军粮先一步运往青州前线,剩下的物资都还处于滞后调集阶段。   兵部议事堂里,苏文卿坐于上首,听下面官员汇报准备运往前线的兵甲与其他作战物资数目。   听到帐篷数量时,苏文卿抬了下眼。   右侍郎张荣立刻起身质问:“帐篷数量分明定的五十,怎么变成了一百?”   一时堂内鸦雀无声。   那负责汇报数目的官员也吓得不敢吱声。   张荣环视一圈,冷笑道:“逆臣戴罪出征,户部只给了他们三日的口粮,兵部能给他们拿出五十帐篷,已是仁至义尽,多出的五十从何而来?!看来咱们兵部也出了与逆臣私通的内鬼啊,竟偷窃兵部资产,勾连逆贼。”   私通逆犯之罪何其大,左右官员皆露出惶恐战兢之色。   这时,最末一人起身道:“大人明鉴,此事与旁人无关,是下官在清点军用库时,发现了一批废弃不用的帐篷,觉得扔了可惜,便稍加修理,请王大人添加到了送往前线的物资里,绝非私盗兵部物资。”   “我当是谁,原来是孟主事啊。”   张荣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奚落了句,视线直勾勾落到孟尧面上,拔高声调:   “你好歹也是兵部主事,难道不明白,便是废弃帐篷,那也是兵部的资产,没有上峰批准,谁准你擅自做主挪用兵部资产资助逆贼?!”   张荣出了名的看不惯孟尧这个下属,自升任右侍郎,不止一次当众给孟尧难堪。   孟尧没有理会张荣,而是行至堂中,展袍跪落,目光迥然望向坐于高处的苏文卿,道:“尚书大人明鉴,下官绝无私通逆臣之心。下官生于青州,深知这个时节,青州最是苦寒,寻常帐篷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如果不供应充足数量的棉毡帐篷,士兵可能会活活冻死。三千将士,只有三十帐篷,如何御寒?说句不好听的,便是手脚挨挤站着也挤不下。大人出身宁州,亦是苦寒之地,想来应该明白下官的顾虑,下官恳请大人施恩,将那批帐篷发放给前线将士吧!”   “好一句‘施恩’!”   张荣先扬声接话:“你口中说着无与逆犯没有私通之心,却处处向着逆犯说话,还敢指摘大人的出身,以此威胁大人,到底是何居心。逆犯叛逃出京,目无君上,落此下场,那是逆犯咎由自取!谁若要同情逆犯,那便是逆犯同党,怎么,孟尧,你是想伙同逆犯一起造反么?”   “是啊。”   另一官员也站了起来,朝苏文卿道:“大人,孟尧以下犯上,私通逆犯,必须严惩!”   孟尧忽笑了声,目中露出弄出的失望与悲凉。   在张荣惊疑不定视线中,慢慢站了起来,道:“不用诸位大人费心惩戒下官了,下官会向吏部递上请罪书,自请去青州,抗击狄人。”   “下官只希望诸位不要忘了当初读圣贤书的初心,也不要忘了头上这顶乌纱帽,是为谁而戴。”   语罢,不再看众人,也不再看主位上的苏文卿,转身往议事堂外而去。   苏文卿皱了下眉。   张荣显然也没料到孟尧会作出这等举动,震惊之后,咬牙痛骂:“这个疯子!”   这时,忽有司吏急急进来,朝着上首禀:“大人,顾阁老有手谕到。”   众官员皆是一惊。   这个时辰,已经夤夜,顾凌洲堂堂次辅,怎会此时传手谕过来。   司吏道:“听闻阁老也往户部下达了手谕,要……”   “要如何?”   这回是苏文卿开口问。   司吏忙恭敬道:“要户部与兵部全力支持青州战事,不得拖沓延误。”   苏文卿目中露出明显意外。   其他官员亦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会儿,还是苏文卿如常接过手谕,眉眼压下一切意绪,微微一笑,与传话的司吏道:“去转告传信之人,本官一定会遵守阁老手谕。”   司吏应是退下。   一直等议事结束,众官员告退散去,苏文卿面上方露出几分平时鲜少露出的阴沉冰冷色。   张荣留了下来,站在一旁察言观色,道:“真是奇怪,顾阁老掌督查院,除了凤阁例行议事,鲜少直接插手六部事务,何况还是直接下达手谕的方式。也不知阁老这封手谕,缘由从何而起?莫非是担心青州失守,危及上京?”   苏文卿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然而心中已经有所猜测。   他不由缓缓握紧了拳。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他仍旧无法忘记,那日在督查院院内,顾凌洲当着一众锦衣卫的面,命人拿出那柄寒玉尺的情景。   为什么,玉尺上会刻着那个名字?   为什么,顾凌洲会收一个世家子弟还是卫氏嫡孙为徒?   重活一世,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上一世没能挽留住的那段师生之情,所以重生之后,他努力降低身段,去讨好对方,逢迎对方喜好。按照预定轨迹,顾凌洲分明应该已经提前为他锻了玉尺,收他为徒才对,为什么他做的比上一世还要尽心还要多,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难道只是因为他最终没有选择督查院的缘故么?   可上一世,他在督查院坐了那么长时间的冷板凳,受了那么多的冷眼,对仕途却无丝毫助益,这一世,既有得知前情,为何还要蹈前世的覆辙?   张荣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苏文卿面色一点点寒沉下去,一时也不敢轻易打搅对方思考。   他们其实算是同科进士,张荣年纪还要大上许多,然而张荣深知,自己的地位与对方根本没法比。苏文卿不仅是寒门学子翘楚,还深受圣上与次辅韩莳芳信任,即使与谢氏关系匪浅,此次逆臣叛徒,也丝毫未受波及,可见手段之高,说句简在圣心亦不为过。   在同届学子里,张荣才华不是最出众的,甚至连从青州来的孟尧都比不过,可张荣却是最会混官场的。所以才能在短短时间内,升任兵部右侍郎之位,把孟尧这个“寒门三杰”之一的青州解元死死踩在脚下。   次日一早,孟尧便去吏部递了请罪书,并自请往青州历练。   吏部主事官员以看疯子的目光看着孟尧,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便准了孟尧所请。   青州正是战祸连天,霍烈带领的西狄大军已经攻陷青州三城,说不准很快就要拿下第四城、第五城,而朝廷派去抗击狄人的军队,只有一个逆犯和其麾下三千士兵,谁都知道,这种时候前往青州就是送死。   只要是有脑子的人,就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   左右孟尧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寒门学子,在吏部官员看来,偶尔脑子不好使一些也正常。例行询问了几句后,吏部官员也懒得深思,直接将调任书丢给了孟尧。   孟尧将调任书仔细收好,出了吏部大门,就见前方不远处的茶棚下,已经坐着一个素衣少年郎。   孟尧迟疑片刻,走了过去。   如常和对方见礼:“卫公子。”   卫瑾瑜放下手中茶盏,道:“孟主事若不急着回去,不如坐下来,一道喝碗茶。”   孟尧点头,在茶案对面坐了下去。   待茶汤端上来,孟尧并未立刻喝,而是苦笑了下,道:“卫公子一定也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不。”   卫瑾瑜摇头。   “我觉得孟主事是有胆有魄、可敬可佩之人。我要恭贺孟主事,终于得偿所愿。”   孟尧自嘲一笑。   “可惜只靠一身胆魄,在大渊是做不了官的。”   “我承认,自己是有一腔热血与意气在心中,可也明白,此去青州,凶多吉少,这腔热血与意气,很可能会沦为笑柄。”   卫瑾瑜道:“热血与意气没有错,你孟尧也没有错。”   “错的是大渊的官场,错的是这世道。”   “我所认识的孟尧,爽朗豪阔,心怀天下,有侠士之风,我所认识的孟尧,也不应囿于上京浑浊的官场。”   “孟主事,你知道,人之一生,最容易犯的错误为何么?”   少年郎之言,犹如一道道雷电击入心口。   孟尧不由抬起头。   一面震惊于这一番堪称惊世骇俗、颠覆他一切认知的话,一面震惊于这分明年纪还要小他几岁的少年郎,缘何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卫瑾瑜:“人之一生,最容易犯的错误,是旁人醉了,觉得自己也醉,是旁人错了,便觉得自己也错了。”   “孟主事生于青州,长于青州,上京满殿朝臣,再没有第二人比孟主事更熟悉青州的地理地势与风土人情,孟主事选择此时回到青州,于不熟悉青州情况的前线将士而言,便是及时雨,雪中炭。”   “若连孟主事都对此战没有信心,那三千将士,又该怎么办。”   孟尧神色一震。   良久,他起身,郑重朝对面少年郎施一礼,道:“卫公子之言,在下铭记于心。”   “在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日午后,孟尧便收拾行囊,离开上京。   他自入上京以后,一直寄居在魏府,并无多少随身物品,收拾起来倒也简单。魏怀外出与人谈生意,不在府中,魏惊春也在衙署里上值,孟尧不便当面告别,斟酌一番,留下两封书信,便牵着来青州时骑的那匹马往城门方向而去。   刚出西城门,身后忽传来一声“子攸”。   孟尧停下,于马上回头,就见魏惊春尚穿着户部侍郎官服,颇是失魂落魄的站在城门口,正直直望着他。   孟尧牵马走了回去,到了魏惊春面前,笑着唤了声“雪青”,道:“原本想着你在上值,不想打扰你公务的。也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你其实不必特意过来跑一趟。”   魏惊春仿佛没听到这话,只问:“为什么?”   孟尧还是笑着:“什么为什么?”   “我知道你对上京官场失望,也知道你在兵部待着没有意思。”   魏惊春直直望着孟尧,眸中是隐忍的沉痛,问:“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去青州?就因为青州是你的家乡么?”   “现在谁都知道,去青州只要死路一条,你为何非要去那里。你若真在上京待腻烦了,我可以设法帮你去扬州,去苏州,去随便哪个地方换个官做都可以。我甚至可以陪你一道过去!当日我们同入上京,明明说好了要共进退,互相扶持,你怎么能失言?”   孟尧沉默了片刻,道:“雪青,你能为我如此考虑,我很感激。只是,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我也不妨与你说句实话。我去青州,因为青州是我的家乡不假,可也并非只此一个原因。我至今仍记得,当初你我一道入上京时,我是何等满怀壮志,意气风发,可在上京这一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只觉心灰意冷。我想离开,不仅是因为厌腻了上京官场,更多的是因为再也找不到当日寒窗苦读、立志做官报国的热情与初心,我怕再在这里待下去,会变得冰冷,麻木,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卫公子同我说,我熟知青州情况,于前线将士来说,可作雪中炭,及时雨。其实,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本事。此去青州,我不求能立多大军功,能给前线带来多少帮助,我想,只要能杀灭一个敌兵,救活一个将士性命,也算是不枉此行,对得起我苦读了那多年的圣贤书。”   说完这些,孟尧正色道:“雪青,今日失约在前,是我不对,然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也不必管我。你才华横溢,又有贵人赏识,应好好珍惜自己的大好前程,不必为我一个愚人惋惜伤情。今日一别,山高水长,你我各自珍重。”   语罢,孟尧便牵起马,头也不回往前走了。   魏惊春知道事情再无挽回余地,颓然立在原地,沉痛闭目。   **   要到青州,要先过甘州。   谢琅领着大军赶了三日三夜的路,于第三日夜里抵达了甘州城下。   因为青州战乱,狄人攻势迅猛,大批流民涌向甘州,刚刚入夜,甘州城门竟已处于紧闭状态。   城门前聚满流民,而城门楼上,架着一长排弩箭,守城士兵提刀站在高处,正厉声喝止流民靠近城门。   谢琅命飞星营大将赵长光去同甘州守将交接。   赵长光费了好大力气才从流民堆里挤过去,和城门楼上的守兵说上话。   “世子!”   谢琅正于马上等待,耳畔忽传来一道声音,侧目一望,流民堆里走出两个衣衫破烂,几乎认不出面目的人,到了马前,二人一起单膝跪下,因过于激动,又哭又笑。   “李崖,赵元?”   谢琅意外。   “正是属下!”   两人一起哽咽答。   李崖道:“平城分别后,世子独自回上京,让属下们回北境,去寻侯爷与大公子,可惜属下们刚出平城,就遇到了大批锦衣卫围攻,章之豹也命各州府兵马封锁了回北境的路,属下不敢再往北走,与赵元商议了一番,决定转道往西,从青羊谷绕道回北境,谁料我们刚赶到了青羊谷,便接到狄人攻打青州的消息,霍烈一夜拿下青州三城,州府忌惮,连青羊谷以北的路也全部封锁,为防被锦衣卫追踪到踪迹,属下们只能乔装扮成流民,往青州方向赶,想着回不到北境,在青州杀几个狄蛮子也是好的,不想又被阻到了甘州城下。”   谢琅便问:“其他人呢?”   李崖用力抹了抹泪。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分散成了三队,混进不同的流民队伍。不过我们约定了传信方式,属下立刻给他们传信,让他们过来。”   说着李崖又哽咽了起来:“我们只听说朝廷派了兵马过来增援青州,却不想竟是世子。兄弟们若知道消息,还不知怎么高兴呢!”   然而高兴过后,李崖与赵元很快发现不对。   因他们发现,谢琅身后带领的大军,数量根本称不上一支增援队伍。   其中缘故,只要稍稍一想,便能明白。   李崖憋回泪,咬牙道:“世子放心,咱们跟着世子,什么样难打的仗没打过,霍烈如何,数万大军又如何,只要世子一声令下,属下们拼死与他们干!”   谢琅抬眸,于夜色中望了眼远处青州上空隐约可见的烽火,英俊面孔被映出犀利冷意,如藏锋许久的利刃终于得到出鞘机会,道:“这一回,我不需要你们为我拼命。”   “我既带你们出来,就一定带你们平安回去。”   这间隙,赵长光气喘吁吁跑了回来,道:“世子,情况不妙,城上守将说,未免细作扮做流民混入城中,他们严禁一切人入城。”   李崖问:“你难道没有向他们亮明身份?”   赵长光点头:“说了,但是他们说,我们必须有证据证明我们是朝廷派来的援军,最好有兵部官员或兵部的文书作证。可我们出发时,兵部并未出具文书。”   李崖怒道:“这简直荒唐。”   “历来武将出征,都是以通关令牌为证,何时需要兵部的文书了。甘州城守将出了名的胆小怕死,且与裴氏关系甚密,天气苦寒,连日大雪,自从青州三城沦陷,他不仅不派兵支援,反而命士兵关闭城门,阻止流民入城,任由流民在城外活活冻死,也不肯给他们接济一点吃食。如此鼠辈,竟为一城父母官,简直是大渊之耻。”   赵长光看向仍沉默的谢琅,问:“世子,眼下怎么办?可要末将再与他们继续交涉?”   “不必了。”   谢琅淡淡吐出三字。   道:“今夜,我们直接过城。”   又问赵长光:“二营眼下还剩多少口粮?”   赵长光道:“也只够支撑一日了。”   谢琅:“除了今夜这一顿,将剩下的口粮全部分发给流民。”   “剩下的口粮——”   少年将军犀利双眸落到前方紧闭的城门上,道:“今夜入城去取。”   李崖、赵元与赵长光听出这话中深意,俱精神一振,高声应是。   赵长光带人去收集干粮,李崖与赵元则负责安置流民,分发口粮。流民忍饥挨饿了数日,见到有军队过来,原本还心生警惕,后来见到这支看起来已经奔波了许久的军队竟还主动把口粮让给他们,无不感激流涕。   而这一夜,酒足饭饱、正拥着一群美人酣睡的甘州太守李肃也被一支可怖刺耳自天边射来的流矢自睡梦中惊醒。   李肃推开众姬妾,提着裤子匆匆下床,问:“外头什么动静?”   府吏也尚未搞清楚状况,哆嗦道:“回大人,好似有敌军打进来了!”   “陛下仁德,让逆臣将功赎罪,带兵往青州对抗狄人大军,逆犯却罔顾军令,夜袭甘州,打起了自己人,还劫掠了太守府,将甘州府府衙里的存粮与吃食全部搬空,如此行径,与盗匪何异!”   “不仅如此,听说逆犯还在甘州开仓放粮,威逼守将打开所有城门,让聚集在城外的百姓全部进入甘州城中,那些流民如今都奉他如神明一般,哪里还记得他叛将身份。老臣以为,必须对逆犯进行严惩,以儆效尤!”   一大早,谢琅夜袭甘州,并一刀斩了甘州太守李肃的消息就传回了上京。   朝野震惊,不少朝臣都纷纷上书弹劾谢琅,要求天盛帝严惩这位堪称目无王法的军侯世子。   李肃曾是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门生,出了这等事,最愤怒的自然要数裴道闳。   然而眼下青州局势岌岌可危,裴道闳便是再愤怒,也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只能咬牙切齿拍着棋盘道:“老夫真是后悔当初放虎归山!”   裴安在一旁劝。   “一个甘州城算不得什么,等对上了霍烈大军,才是逆犯和其麾下兵马的葬身之地。”   这显然是大部分朝臣的想法。   然而接下来一月,青州战事发展,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谢琅带领三千兵马,抵达青州后,与霍烈大军周旋了整整一月,竟然没让霍烈讨到一分便宜,还联合青州当地残余守军,于深夜发起反击,以断尾战术将霍烈大军切割成数段,成功夺回了丢失沦陷的三城。   谢琅身负谢氏血脉,虽早在北境时就有骁勇善战之名,然而随着一封封捷报传至上京,朝臣方对其可怖战斗力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深刻的认知。   谢琅以罪臣之名出征,按理夺回青州三城,收复青州之后,就该领兵回朝。   然而再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谢琅非但没有回朝的意思,反而上书请求乘胜追击霍烈残兵,一股作气,往西继续推进战事,夺回早在十年前落入狄人之手的西京十三城。   经青州一战,青州守兵已尽归其麾下,加上沿途收纳的流民军队,其麾下兵马,竟已达数万之众。   朝廷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头猛虎,自方归之日起,便已不受朝廷控制。 第133章 战西京(四)   月照关山星垂平野。   一弯冷月如钩,悬在青州城上空,放眼望去天地一片银白,连日暴雪后,青州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晴日。   正如满目疮痍的青州城在被狄人铁蹄践踏了接近两月时间之后终于赢来一丝喘息之机饱经战火摧残的青州百姓,也终于能安心吃上一口热饭。   谢琅一身冷甲,腰悬长刀,立在城门楼上,目间凌厉若蕴剑光望着西北方向。经历过战火洗礼他高大优越身材越发如出鞘利剑举手抬足皆露着耀目锋芒便是随意一站,亦仿佛有撼动山岳的威势令人不敢直视。   西北方向两山夹着一条蜿蜒官道,官道以西隐约可见一座蛰伏于夜色中的巍峨雄关。   关名落雁意为雄关崔巍连大雁也难以越过。   雄关之后坐落着十三城便是西京十三城。   孟尧穿着厚重的棉袍登上城门楼,因久在军中也如普通将士一般,身上罩着甲,臂上戴着铁制护腕,腰间还挂着一柄窄细的长刀,与离开上京时相比,整个人黑瘦干练了许多。他径直走到谢琅身侧,笑道:“三军将士都在宴饮庆祝,夏大人、甘大人和诸位将军都已齐聚中军帐中,夏大人还忍痛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美酒,世子怎么独在此处?”   谢琅冷峻眉眼依旧望着西北方向,道:“你熟悉西北情况,依你看,一鼓作气拿下西京的希望有多大?”   孟尧亦将目光落到那座巍峨雄关上,沉吟须臾,说:“世子要听实话么?”   “自然。”   “那在下便直言了。”   孟尧转过脸,道:“四个字,难上加难。”   谢琅似乎并不意外他如此回答,平静问:“理由。”   孟尧:“其实理由,世子心里,恐怕比在下更清楚。”   “第一难,便来自于那座落雁关,诗中有言,‘长风万里送秋雁’,可这落雁关,却是连长风都吹不进去。西京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所倚仗的便是落雁关之险。背靠落雁关,狄人可以窥伺青州一举一动,我们对狄人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这样的情况下与狄人作战,本就吃亏。且以狄人豺狼贪婪之性,也不会甘心把西京这块到嘴的肥肉吐出来,世子一旦决定收复西京,狄人定然会拿出比攻打青州更猛烈千倍万倍的决心与气势与世子对抗。”   “至于第二难,则来自于上京。”   孟尧放低了声音。   “眼下青州已经收复,大渊西面门户勉强保住,上京也解除了危险,朝廷……未必会再支持世子继续攻打西京。”   “而青州城中存粮,最多可支撑半月,光是喂养数万大军和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已是捉襟见肘,世子若要继续攻打西京,必须要有充足粮草支撑才可。这需要凤阁与户部的鼎力支持,可各方边境都在打仗,对于朝廷来说,西京远没有青州重要,因青州若失,有覆国之危,西京左右已经落入狄人手中十年之久,早一日收复,晚一日收复,根本没有区别。甚至对于上京那些耽于享乐的世家大族来说,只要不破坏现有的稳定,西京十三城便是永远不收回,也无伤大雅。”   “这种情况下,朝廷肯支持世子继续收复西京的概率微乎其微。”   “六年前,在清流官员力主下,朝廷也曾试图收复青州,为保万无一失,甚至同时调集了北境与滇南精锐兵马,当时北境领兵之人,是世子的兄长谢瑛将军,滇南领兵之人,则是以骁勇闻名的大都督袁霈,按理那一战,就算不能夺回全部失城,也能大挫狄人锐气,可事实却是,行军计划泄露,北境精锐还未抵达西京,便在青羊谷遭遇狄人大军伏击。国库充盈时,此事尚不能办成,何况如今。”   “自然,这也是在下一点浅薄之见,代表不了朝廷的意见。”   谢琅却笑了笑。   “你说得很好。只是,我想听一听,孟主事你自己的意见。”   孟尧愣了下:“我自己?”   “没错,你自己的意见。”   孟尧将手放在城墙冰冷砖石上,眸中慢慢燃起一道隐忍的光,道:“我自幼长在青州,亲眼见识过狄人是如何屠戮奴役这二州百姓,他们都是大渊的子民,却已经被大渊舍弃了整整十载。十载血泪,十载苦痛,这些,世家看不见,朝廷看不见,我却看得见。”   “若是有朝一日,十三城城墙上能够重新竖起大渊的军旗,在狄人铁蹄下讨生活的数万百姓能够重新回到大渊怀抱,不必再受外敌折辱奴役,我便是舍掉这身血肉,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只是怕,这一日,永远不会到来,我连舍弃血肉的资格也没有。”   长风浩浩掠过。   谢琅再度把视线投注到对面犹如猛兽盘踞的那道关隘上,半晌,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二人一道回到中军帐中。   帐中已坐满人,左侧皆是武将,右侧则坐着几名文官,分别是现任青州知州夏柏阳,青州辖下西昌县县令甘宁和一些府衙司吏。见谢琅进来,众人第一时间放下酒盏,起身行礼。   “世子去了何处,倒教咱们好找。”   知州夏柏阳先笑着开口。   此次被霍烈攻陷的三座城池里,西昌便在其中。城中守将畏惧霍烈恶名,大多临阵脱逃,只夏柏阳和甘宁一个知州一个县令还在带着残余守兵苦苦支撑,若非谢琅率领麾下三千士兵及时赶到,二人恐怕已经殉城而死。   救命之恩,二人自然感恩戴德,作战期间,夏柏阳主动将府衙让出,给谢琅做临时帅府,一应军政大事,悉数听从谢琅安排。在谢琅带着飞星流光二营兵将和青州残余守兵夺回三城之后,夏柏阳更是以青州府的名义出钱,置办酒宴,犒劳三军将士。   “让诸位久等,我先自罚一杯。”   谢琅自斟了一盏酒,一饮而尽。   接着又单敬了夏柏阳一杯,道:“我替诸将士谢夏知州款待。”   夏柏阳忙起身,双手握盏正色道:“世子莫要如此说,应该夏某替青州的百姓好好谢世子才对,若非世子及时带兵驰援,夏某颈上这颗脑袋,早不知落到何处,青州城怕也早落入狄人之首。夏某该谢世子,救了青州,救了青州百姓。”   夏柏阳如此说,一是的确感激谢琅大恩,二也是向谢琅表明忠心。   如今青州守兵和守将皆已归于谢琅麾下,谢琅又上书请求继续往西推进战事,显然短时间内不可能离开青州,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世子虽是以罪臣名义出征,可立下这等不世之功,根本不可能再以罪臣身份回朝。而眼下除了北郡、滇南、江左三道重要军事防线,放眼整个大渊,也没有第四人再拥有数万之众的部众。   某种意义上来说,谢琅及其麾下兵马,已经成为大渊不可忽视的一股军事力量,便是朝廷也得忌惮几分。   大渊文官地位原本高于武官。若是放在别的州,知州权力自然高于一切,可青州战祸之地,一应政事的话语权并不掌握在知州手里,大部分时候,军事长官的话要比知州的话更管用。夏柏阳知道,自己这个知州想要做得长久,必须和谢琅打好关系。   两人饮过,谢琅又倒了一盏酒,递给坐在夏柏阳身边的甘宁。   “甘县令,我们也喝一杯。”   “岂敢劳烦世子。”   甘宁忙也起身,恭敬接过酒。   酒宴结束,夏柏阳和甘宁一道回青州府衙。   因把后院让给了谢琅住,夏柏阳如今住在府衙前面的值房里。   二人一为知州一为县令,官职虽然差了很多,但却是多年好友,甘宁脾气耿直一些,同夏柏阳道:“就算那位世子对青州城有大恩,你又是让出自己的府衙,又是献出珍藏多年的美酒,是不是过于殷勤了一些?”   夏柏阳叹道:“你是不明白我的心情。想你我二人同年参加科考,因为不是士族出身,被打发来这青州苦寒之地,一待就是十年。十年啊,从意气风发的儒生变成快要秃顶的老头子,这些年,咱们是见惯了狄人如何侵扰作恶,百姓如何惶恐不可终日的。旁的州府,一入夜,火树银花,热闹非凡,这青州城,一入夜,百姓甚至连门都不敢出。但凡是有些家底的,早就逃离此地,到别处谋生去了,还肯留在青州的,那都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穷苦百姓。这些年,朝廷派了多少守将过来,可这些人,大都是为刷资历刷军功而来,花天酒地几年,再四处搜刮盘剥一遍,便拍拍屁股另就高处,谁真正管过青州百姓死活。遇到狄人来犯,也是拿普通士兵的命去堵,没一个敢冲锋在前。怀之,你我身为一城父母官,虽说庸庸碌碌也可过完这一生,可也要替青州百姓想想活路啊。”   甘宁便问:“你觉得,青州百姓的出路在这位世子身上?”   夏柏阳道:“我不敢确定,但至少我敢确定,一个遇战能奋勇在先,冲锋陷阵,战前百般考量御敌之策,力求把伤亡降到最少的将军,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叛将逆臣。战后,他又肯留在青州,让麾下士兵帮忙重建青州,接济百姓,单凭这一点,我便信他是个好人。”   看甘宁不说话,夏柏阳问:“怎么,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甘宁捻须摇头:“我倒是不怀疑这位世子的人品,我只是担心,收复西京之事,怕不会那么顺利,届时你我夹在中间岂非难做人。今日我带人清点了青州的余粮,实在不容乐观,如果要继续往西推进战事,只靠青州这点存粮,没有朝廷支持是不行的。”   夏柏阳素来心宽,倒是大剌剌一摆手。   “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狄人元气大伤,正是收复西京的绝佳良机,说不准朝廷也有此念头呢。若真能将西京十三城收回,对大渊来说,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我现下别无所求,只盼青州尽快安定下来。”   “但愿能如你所愿吧。”   甘宁由衷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琅一封请战书,再度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西京二字,可谓大渊之殇,又因西京十三城的沦陷牵涉到十年前那桩震惊朝野的旧案,谢琅这封请战书,不偏不倚,正戳到了大渊朝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文极殿灯火通明,凤阁罕见召开了已经许多年未曾举行的大议事会,除了两位主事阁老和七卿尚书长官,各部重要主事官员皆在议事之列。而议题只有一个,是否同意谢琅请战书中所请之事,一鼓作气,收复西京。   顾凌洲与韩莳芳分坐上首,下首左侧坐着六部尚书和杨清,下首右侧坐着各部其他官员。   “本官绝不同意!”   新上任不久的户部尚书第一个起身发表意见:“各处都在打仗,虞庆和卫氏留下的烂摊子,至今仍未填平,户部这半年是如何支撑下来的,阁老和诸位都看在眼里。有阁老手谕,青州一战再如何难打,户部也支撑了下来,任劳任怨,绝无二话。好不容易青州战事平息,又要收复西京,西京若这么容易收复,也不会拖到今日才有人提及此事,六年前朝廷备战充足,尚无功而返,何况今日,光落雁关那道天堑便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仗若真打起来,周期不可估量,户部耗不起,前线的将士也耗不起。”   “而且,若此时收复西京,激怒了狄人,狄人卷土重来,恐怕还会再次危害青州,岂非得不偿失。”   “自然,还有最要提防的一点,逆臣领兵出征,戴罪立功,明明已经收复青州,该班师回朝,为何滞留在青州不回,还要继续西进,其居心何在?青州一战后,逆臣麾下已聚集了数万兵众,若是再让其继续西进,岂非更不受朝廷控制?”   这话引起很多官员的附议声,尤其是世家和裴氏一派官员。   户部尚书朝上首一拱手,直接道:“下官以为,不仅不能同意逆臣所请,还应立刻将逆臣召回上京,好好审一审其狼子野心,免得养虎为患。”   “户部的难处,本辅与顾阁老都清楚。”   韩莳芳开口,环视一圈,问:“其他人的意见呢?”   众人注目中,苏文卿自坐席上站起,道:“下官赞同刘尚书所言。”   这话一出,不少官员都露出吃惊之色。   苏文卿与谢氏关系匪浅,在朝中是众所周知的事,兵部作为遥控指挥前线战场的重要部门,按照正常情况,苏文卿应该力挺谢琅这个谢氏世子才对,没想到这位新任兵部尚书竟是持反对意见。   苏文卿亦朝上首轻施一礼。   道:“下官以为,收复西京之事,宜慎之又慎,不可操之过急。”   “理由呢。”   这回是顾凌洲开口问。   苏文卿恭谨答:“一则,西京占据天险优势,想从正面攻破落雁关,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如果强攻,势必要付出惨重代价,且最终未必能够功成。如果不从正面强攻,只能绕行,可西京四面环山,狄人占据西京这些年,布置重兵,设置重重关卡,还将西京旧日的烽火台利用了起来,想要在狄人耳目下绕行,亦是困难重重。”   “再者,想要将西京十三城全部收回,只靠数万兵马,恐怕远远不够,至少应该等到北境与南境战事结束,国库充盈之际,合举国之力而为。”   “不过,这在下官看来,依旧不是上策。”   顾凌洲:“你心中的上策为何?”   苏文卿道:“与其付出惨重兵力强攻,不如继续施以怀柔之策,从内部分化。狄人内部亦有主战与主和两派,如今新王出尔反尔,是受了以霍烈为首的主战派挑拨,若能设法扶植主和一派,一点点弱化瓦解狄人军队战斗力,自可以最小的代价将西京十三城收回。”   不少官员都频频点头。   一道声音却道:“苏大人所言法子,的确足够稳妥,只是这样的稳妥之法,非数十年功夫不能实现。届时,西京十三城兴许能重回大渊,西京数万百姓,只能寄望他们的儿辈、甚至孙辈,回到故土,为他们上一柱香,建一座坟茔了。”   这声音清润如玉。   一时,所有视线都汇集到那一身绯色,端然而坐的少年御史身上。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   在座官员都明白,苏文卿与卫瑾瑜,这二人堪称本届新科举子翘楚人物,升官速度一个比一个快,大约因为出身不同,平素在朝中,根本没有交集。   这是头一回,二人因为同一问题,针锋相对起来。   且二人如今一个被顾凌洲收为了弟子,一个是深受韩莳芳信任,这般当庭相对起来,怎能不惹人注目。   苏文卿神色不变,甚至还微微笑了下,收回作揖的手,看向卫瑾瑜:“怎么,对于收复西京之事,卫御史有不同看法?”   “看法不敢当。”   “只是逆风执炬,尚有烧手之患,下官有些好奇,按照苏尚书的说法,是否暗夜起风,为了稳妥起见,便是掉进坑里,也不能执炬前行?”   卫瑾瑜侧目,二人目光隔空对上。   苏文卿目光轻轻一敛。 第134章 战西京(五)   “好一个逆风执炬。”   苏文卿最终缓缓一笑道:“本官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卫御史支持收复西京,抑或说支持逆犯上书所言之事。”   “苏尚书好一个‘逆犯’。”   卫瑾瑜依旧展袖而坐:“本朝惯例,凤阁议事,只要参会官员无论品阶高低皆可畅所欲言。下官不过是对苏尚书所言提出些许疑问而已苏尚书便迫不及待给下官扣上支持逆犯的帽子,下官是否可以理解为,以后凤阁议事,凡是苏尚书发表的意见,其他人皆不可提出异议?”   这话不可谓不犀利。   自苏文卿升任兵部尚书以来六部普通官员对这位一跃坐上七卿之位、深受次辅韩莳芳赏识的朝中新贵无不持阿谀奉承态度上赶着讨好还来不及,谁敢当面说出这样的话。   苏文卿目中冷芒一闪而过道:“卫御史能言善辩伶牙俐齿,本官是早有耳闻只是今日这一出却是为谁而辩?”   卫瑾瑜端坐不动淡淡一笑:“我身为大渊官员别说并不敢与苏大人堂堂二品尚书争辩便是真要辩,自然是为圣上而辩为大渊而辩,为大渊百姓而辩,为大渊尊严而辩。苏尚书以为,我为谁而辩?”   “这恐怕要问卫御史自己了。”   “苏尚书不妨直言。凤阁议事,有什么话,还要藏着掖着么。”   大约没料到卫瑾瑜如此咄咄逼人,针锋相对,苏文卿温润完美面孔上终于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而坐于上首的韩莳芳也禁不住轻轻皱起眉。   “咳。”   一声轻咳,打断凝滞紧张气氛。   文极殿大门敞开,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竟在曹德海与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的陪伴下缓缓走进殿中。   众官员皆露出意外色。   因凤阁大议事,都是阁老主持,六部九卿官员参与,形成统一意见后,才呈递皇帝御批。某种意义上来说,凤阁是制衡君权的存在,自凤阁成立至今,还从未有过皇帝亲临凤阁听议的事情发生。   天盛帝这般突然露面,可见已经在殿外听了许久,怎能不令人吃惊。   众官员起身行礼,顾凌洲与韩莳芳亦自座上站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青州三城收复,天盛帝气色显而易见的好了起来,和煦一笑:“朕贸然过来,打扰诸位爱卿了吧。”   韩莳芳微微俯身道:“陛下言重了。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大渊国事,本就该圣上乾纲独断,陛下不顾龙体,夤夜过来,应该臣等惶恐才是。”   顾凌洲则吩咐在殿中侍奉的内侍:“去搬一把椅子过来。”   内侍应是,不多时,便搬了把紫檀木雕花木椅过来。凤阁素来以三位阁老为尊,内侍正迟疑将座椅放到何处,顾凌洲已道:“放到正中,将本辅与韩阁老的座椅移到下面。”   天盛帝忙道:“阁老不必如此。”   顾凌洲道:“尊卑有别,岂可混淆,陛下请就座。”   天盛帝坐了过去,曹德海与章之豹分列左右站着。皇帝望着众人,面上露出几分伤情,道:“方才诸位爱卿所言,朕都听到了耳中。”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西京是大渊之痛,何尝不是朕之痛。是朕无能,没能守住祖宗与先皇留下的基业,才让十三城落入狄人之手。若非先皇将江山托付与朕,朕不敢不以这副羸弱残躯挑起宗庙社稷,忝居高位,早在十年前,朕便该以死谢罪。”   曹德海先噗通跪了下去。   含泪道:“陛下这般说,老奴便该先去死!”   天盛帝握紧座椅扶手,含恨道:“你一个奴才,怎会明白朕的心情!犯下如此罪孽,便是一死,也难赎朕的罪过!”   殿中群臣听得皇帝此言,纷纷起身道:“臣等惶恐。”   “朕的罪过,朕自己知道,爱卿们不必为朕开脱,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朕也是要向先皇负荆请罪的。”   语罢,皇帝目中竟流出泪。   世家官员神色不一,寒门出身的官员跟着抬袖抹泪,顾凌洲自椅中站起,躬身道:“西京之事,归根到底,并非陛下之错,陛下何必如此自苦。”   “曹德海,还不速去取巾帕来。”   曹德海应是,紧忙从地上爬起,取了块明黄丝帕过来,为天盛帝拭去眼角泪痕。   天盛帝惭愧坐直身体:“是朕失态。”   “朕知道,西京一日不收复,百姓便要戳着朕的脊梁骨骂,但有一丝希望,朕都恨不得立刻挥师西下,将狄人驱逐出大渊疆域。朕恨自己不是大罗神仙,变不出军粮,朕更恨自己身子不争气,不能如先帝一般御驾亲征,亲到前线抗敌。除了恨,朕还怕,怕六年前的悲剧重演。一万北境军精锐部队,几乎全部葬身在青羊谷,也不知是上天在惩罚朕,还是祖宗觉得朕不堪大任,降下如此罪责。若是朕犯下的错,回回都要将士们用命去填补,朕宁愿被百姓戳着脊梁骨骂,指着鼻子骂。”   “朕还是那句话,若各部真能勠力同心收复西京,朕便是给诸位爱卿跪下,也是可以的!”   在世家官员看来,皇帝想要趁机收复西京的心思自然可以理解。   今夜突然出现在凤阁,显然也是要借顾凌洲与韩莳芳两位阁臣的威势,将收复西京之事定下来。   在世家眼里,皇帝倚仗谢氏,如果谢琅能收复西京,皇帝便多了一个可以倚仗的力量。   户部尚书刘茂第一个坐不住,直接行至殿中,直挺挺跪了下去,道:“户部粮仓早难以为继,若陛下执意如此,臣只能辞官归乡了,这户部尚书,谁有本事当便由谁来当吧!”   其他参与议事的户部官员亦纷纷跪了下去。   “臣等亦愿辞官让贤。”   除苏文卿外,一众兵部官员亦跪了下去。   “禀陛下,兵部亦难以为继。”   “若陛下执意如此,臣等亦只能效仿户部诸位大人辞官了。”   其他各部中世家官员也依次跪下。   天盛帝望着跪成一片的朝臣,目中一片颓然和沮丧。   唯卫瑾瑜坐在原处,冷漠地望着眼前一切。   “到底是朕无能。”   天盛帝苦笑一声,道:“便由兵部下令,召定渊侯世子回京吧。”   “收复西京一事——再议。”   众官员齐齐叩首:“陛下圣明。”   议事结束,卫瑾瑜独自出了文极殿,快到宫门口时,被一名内侍躬身拦住去路:“卫御史,韩阁老有请。”   卫瑾瑜并无多少意外,跟着内侍到了韩莳芳所在值房。   韩莳芳正坐在书案后闭目养神,卫瑾瑜入内,垂目行过礼,韩莳芳睁开眼,道:“这是私下,不必与先生这般客气,坐吧。”   卫瑾瑜并未动,而是笑道:“先生召我过来,应是要训斥或责罚吧。”   韩莳芳盯着少年看了片刻,亦笑道:“如今你是有师父的人了,就算要责罚,也轮不到先生了。”   “只是,瑾瑜,先生是瞧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旁人兴许不清楚,先生却是再清楚不过的。顾氏百年世家,实力雄厚不假,可规矩也严,最重门风,顾凌洲此人,一生清正,眼里容不得沙子,最重一个忠字。你当真觉得,他可以如先生一般理解你,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来日他知道你做过的那些事,会如何看待你,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弟子?今日凤阁议事,你也瞧见了,无论何时,忠君二字,在顾凌洲心里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雏鹰长大了,总是想振翅高飞的,可也要选对合适的枝干才行。”   卫瑾瑜轻一扯唇角。   道:“瑾瑜是什么样的人,瑾瑜自己自然清楚。”   “可纵然瑾瑜拜入顾氏,并非上佳选择,那先生呢,在先生心中,瑾瑜又何尝是第一选择?”   “既然世上没有完美的枝干,栖在何处,又有何区别?至少,顾氏亲传弟子的身份,能护我周全,能助我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语罢,卫瑾瑜视线落在书案上的一副笔架上,笔架正中,悬挂着一只青玉湖笔。   卫瑾瑜道:“这只青玉笔,笔毫未干,笔身莹润,想来是先生最爱重的一支笔。先生鲜少将喜好露于人前,赠笔者,想来是先生十分爱重的人。”   “倒是瑾瑜愚笨,跟随先生这么多年,都不知先生喜欢青玉。”   韩莳芳皱眉。   “你素来懂事,怎么如今也学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之事?”   卫瑾瑜再度自嘲一笑。   “没错,自小先生便教导我,不要在意细枝末节。”   “只是这世上,人到底都是有偏爱的。作为永不可能被偏爱的那一个,时间久了,总是生出些不平不忿。瑾瑜甚至有时忍不住想,当年先生肯出手将我拉出深渊,究竟是为了什么?”   “时间不早,瑾瑜告退。”   语罢,少年郎恭敬而疏离地行一礼,退出值房。   韩莳芳深吸一口气,闭目,搁在案上的手因怒火盈胸而倏地握紧。   **   接下来半月,兵部一连发出了七道令牌,召谢琅班师回朝。   然而七道令牌,道道石沉大海。   谢琅以青州城满目疮痍,狄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为由,请求带领麾下士兵,帮助青州城完成最基本的重建任务之后,再班师回朝。   霍烈性情残暴,占领青州三城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青州城的狼藉惨状可以想象,且有知州夏柏阳奏本为证。   青州已经没有常规守备军,谢琅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兵部竟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然而一个武将,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班师回朝,即使有一些合理理由在,也禁不住让上京诸世家大族倍感危险,生出猜疑与忌惮来。   早朝上,参奏谢琅拥兵自重目无王法目无君上的折子越来越多,然而参奏归参奏,世家们发现,青州位置实在太特殊,眼下的朝廷,就算对谢琅的行为不满至极,也拿这个嚣张跋扈的谢氏世子毫无办法。   兵部专用来召武将的令牌,一般是发到太守府,再由太守府转交到军中。   对于谢琅肯留下来帮助重建青州这件事,作为太守,夏柏阳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因而收到第一道第二道令牌时,夏柏阳并未太当回事,甚至还主动写了奏本,向朝廷与凤阁说明情况。   但随着第三道,第四道,以至于第七道令牌接连而至,夏柏阳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微妙与紧张。   兵部鲜少连下这么多道令牌,召一个武将回朝,寻常武将,也不敢在接到七道令牌后,还敢拖延着不肯接令。   且谢琅每日早出晚归,亲至第一线指挥重建任务,可谓不惊不慌,镇定从容,仿佛那七道令牌根本不存在,只是太守府的错觉。   夏柏阳却有些淡定不起来了。   他隐约意识到,谢琅这位戴罪出征的世子,似乎在与朝廷进行着某种无形的交锋与拉扯。而青州,不知不觉中,已经处在了交锋的漩涡位置。   夏柏阳不得不担忧,青州能否在这漩涡里全身而退。   正忐忑不安之际,府吏过来禀:“大人,谢世子身边那位李副将求见。”   夏柏阳自然认识李崖的,立刻道:“快请。”   李崖一身利落武袍,由府吏引着进来,拱手行过礼,与夏柏阳道:“我们世子有要事与大人商议,请大人到前衙一叙。”   夏柏阳看了眼天色,已近深夜,便踟蹰问:“不知世子要与本官商议何事?”   李崖道:“大人去了便知。”   又道:“我们世子还请了甘县令。”   夏柏阳点头:“请世子稍待,本官更衣便去。”   谢琅入驻青州后,夏柏阳主动将青州府衙署让出,作为谢琅中军大帐,为方便议事和发布军令,谢琅一般直接宿在衙署值房里。   夏柏阳到时,却见衙署正堂里灯火通明。   进去一看,谢琅站在长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巨幅军事地形图,孟尧与甘宁坐在下首椅中。   夏柏阳对这样的情形不算陌生,因收复青州那段时间,这位世子的中军帐连续几日几夜灯火彻夜不息是常态,夏柏阳时常忍不住佩服对方的体力与精力。   “夏知州来了。”   孟尧先起身,笑着与夏柏阳作礼。   “孟主事不必多礼。”   夏柏阳客气道。   孟尧是兵部官员,虽然职位不高,但因出身青州,为人爽朗,熟知青州情况,还深受谢琅信任,自谢琅来到青州,很多事都是孟尧出面与夏柏阳交涉,因而夏柏阳待孟尧这个七品主事也十分客气。   坐定后,夏柏阳问上首的谢琅:“不知世子夤夜叫在下过来,所为何事?”   “的确有桩要事与夏知州商议。”   谢琅收回视线,自案后抬头,露出一张俊面犀利的脸,指腹仍压在地图某处。   “我打算攻打落雁关,有些事宜,需要夏知州协助。”   对方用平静语调,说出了句让夏柏阳惊心动魄的话。 第135章 战西京(六)   夏柏阳惊得愕然说不出话。   兵部已经连发七道令牌召这位世子回朝,是何意思,再明显不过。   虽然这几日已有诸多揣测在心中盘桓可夏柏阳万万没料到,谢琅竟真的要违抗朝廷命令,攻打西京。且说的如此直白不加掩饰。   夏柏阳几乎是本能站了起来:“这……这可不是小事世子当真想清楚了?”   “我意已决所以才请夏知州过来商议具体细节。”   谢琅道。   “这……”   夏柏阳用力搓了下手为难至极。   他听出了谢琅平淡话语间的强势与不容置喙。   他感念谢琅恩情,希望谢琅留在西京不假,可也明白,此刻若支持谢琅攻打西京,便是与朝廷作对。万一朝廷问责要如何应对。他只是一个在朝中毫无背景的知州而已要不是青州苦寒战火不断这知州也轮不到他来做。   可如果直接拒绝,未免有忘恩负义之嫌他也没法说出口。   只能道:“落雁关之险天下皆知,世子打算如何拿下呢?若是贸然从正面强攻一个不慎便会造成惨重伤亡。还有粮草……”   “我知夏知州顾虑。”   谢琅再度开口。   “夏知州大可放心攻打西京我不会动用青州府一兵一卒更不会动青州府的存粮。就算将来朝廷问责,也问不到你夏知州头上。”   夏柏阳一愣。   谢琅点破的这两样东西的确是他最在意最为难的。   夏柏阳同时更加吃惊,行军打仗,最离不开的就是粮草与兵马两样东西,不动用青州府存粮,这位世子打算如何打这场仗?!   今夜叫他过来商议,又为何事?   夏柏阳惊疑不定间,听谢琅继续道:“我只问夏知州借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夏知州的一封亲笔信。”   “亲笔信?”   夏柏阳一愣。   “没错。”   孟尧适时接过话茬:“世子希望,夏知州以青州知州的名义,往落雁关送一封密信。”   孟尧细细讲了一遍。   夏柏阳一边听一边颔首,听罢看向谢琅:“此事不难,不知世子口中第二样东西是指何物?”   谢琅:“准确来说,不是东西,而是人。”   “人?”   夏柏阳这下真糊涂了。   “没错。”   谢琅负袖而立,视线落于一处。   “听闻甘县令精通狄人语言,故我想借甘县令一用,为我谋士向导。”   夏柏阳还未说话,自入室以来、一直沉默坐在最末的甘宁先站了起来,垂目,拱手为礼,道:“世子厚爱,下官感激不尽,只是下官才疏学浅,怕担不起重任,贻误战机。青州府内,精通狄人语言的并非只有下官一人,还请世子另请高明。”   气氛有些紧绷。   甘宁维持俯身姿势,将拒绝二字写得明明白白。   谢琅神色不变,只唇畔露出点意味不明的笑:“甘县令似乎对我颇有意见。”   “世子误会了,实在是下官才疏学浅,不敢妄自逞能。”   甘宁平静回道。   谢琅指腹在地图上移了一寸,恰移到落雁关所在位置。   “青州府内,如甘县令一般精通狄人语言的也许不止一个,可如甘县令一般冒死守城、悍不畏死的却不多。”   “我需要的向导,不仅要有才识,还要有胆魄。我心中,有一绝佳人选,可惜他来不了青州,更去不了西京。”   说这话时,年轻世子幽冷若寒剑般的双眸深处,罕见涌起一丝怅惘。   夏柏阳敏锐捕捉到了,没等他想明白这所谓的绝佳人选究竟是何人,就闻谢琅继续用不容违逆的语气道:“目下而言,甘县令便是最佳人选。”   “只要甘县令答应与我做向导,我与青州之恩,便可一笔勾销。且不管此战结果如何,我之前承诺之事,依旧算数。”   夏柏阳不敢相信抬头。   然谢琅目光笃然,不似玩笑。   夏柏阳感受到一股深深的震撼,下意识又去看甘宁。   良久,甘宁慢慢抬起头,问:“世子所言,当真?”   “一言九鼎,绝不反悔。”   “好。”   甘宁也似下定了某种决心,道:“下官答应世子,任世子差遣便是。”   议事结束,出了前衙,夏柏阳拈着须,忍不住看向一旁沉默的甘宁:“怀之,你方才也太不给那位世子面子了些,幸好对方宽宏大度,没有计较,否则今日之事怕要无法收场。”   “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莫非是真对那位世子有意见?”   甘宁摇头,道:“意见谈不上,只是对方作风,到底凌厉强势了些,我有些不确定,青州府能不能供养得起这头猛虎。而且,这位世子若真打算公然违抗朝廷命令,青州府夹在中间,终究为难。”   “我知你顾虑。”   夏柏阳继续拈动胡须:“可人家毕竟于整个青州府有救命之恩,说句不好听的,没有人家,便没有今日的青州府。”   “今日别说这位世子主动提出不动青州府存粮,就算人家真要动,咱们还能拒绝不成?我倒觉得,这位世子重情重义,是可托付之人。”   “你也莫想那么多了。人家既然指定让你帮忙,那也是看得起咱们青州府,而且收复西京,对青州也算百利无害的事,你尽力而为便是,也是替青州府偿了人家大恩了。”   甘宁没再说什么,点头。   “下官明白,大人放心吧。”   “对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夏柏阳摸着自己一张愁苦脸与额上皱眉感叹:“想我年轻时,虽不至于多倜傥潇洒,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俊朗书生,如今这副模样,就算和乡里人对面走在一起,人家怕也认不出我是谁了。这些年要不是有你同在此地,与我同甘共苦,我简直不敢想象要如何坚持下来。”   两人皆是摇头一笑。   衙署内,孟尧迟疑问谢琅:“甘县令那边,可需在下再去晓之利害,沟通一二?”   谢琅摇头。   “不必。”   “西京对于青州的利害得失,他比你我都清楚,如今他顾忌的,不过是我这个‘狼子野心’之人罢了。”   孟尧不由意外看向谢琅。   “世子是说,甘宁忌惮世子?”   谢琅:“收复西京,对青州来说,原本是有利无害之事。只是夏柏阳性子软,为人宽厚,又十分感念我的救命之恩。甘宁无非是担忧我占据西京之后,会将整个青州府亦据为己有。”   孟尧神色不由凝重起来。   “世子既知他想法,为何还要用他为向导?青州府内,未必找不到第二个合适人选。”   谢琅目光沉沉望向府衙外浓黑夜色。   “用他,自有用他的理由。眼下,先说说虎牢山那边的情况吧。”   孟尧点头,从袖中取出另一卷绘制在羊皮卷上的地图,铺于案上。   “这是我同几个熟悉虎牢山情况的同乡一道绘制的地形图,据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虎牢山眼下聚集着数千山匪,除了一小部分流民,大多是青州本地恶名昭著的悍匪,他们不仅残杀无辜平民,还经常趁着狄人入侵时趁火打劫,劫掠官府物资。领头的悍匪绰号‘撼天虎’,武艺十分高强,且性情残暴,恶行累累,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还曾将怀孕八月的妇人活活剖开肚皮。在青州百姓眼里,‘撼天虎’三字的威慑力不亚于狄人。这是我通过询问青州府吏整理的这些年撼天虎带领虎牢关悍匪劫掠的粮草钱财清单,数年累积下来,简直富可敌国,堪比一个青州府的府库了。”   说话间,孟尧将另一本册子展开,放到了案上。   “有些奇怪。”   谢琅从头到尾扫过,忽眼睛一眯,目中现出冷芒:“狄人入侵时,撼天虎跟着趁火打劫也就算了,平时朝廷送往青州的物资,甚至各县发往青州府的税粮、青州府拨往某县的赈济粮,撼天虎是如何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并准确无误到达指定地点实施劫掠的。这‘撼天虎’,莫非还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孟尧捏拳冷笑:“世子说得不错。青州兵祸之地,又多贼匪,平日各县押送税粮,都是重兵护送,慎之又慎,甚至乔装成商队,免得泄露风声,被悍匪惦记,就算那撼天虎真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也不可能同时窥知那么多县的机密消息。再者,一个肉体凡胎的悍匪,自然不可能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只怕这青州府内,有人心甘情愿给他做耳朵眼睛。”   谢琅目光一锐:“你是说,青州府有守将与悍匪勾结?”   孟尧愤怒苦笑:“何止是有,之前朝廷派来青州的那些守将,大多是些贪生怕死之辈,他们肯屈尊降贵来青州这蛮荒之地,一为刷军功刷资历,为在上京的仕途铺路,二则是搜刮盘剥民脂民膏。可惜青州穷苦,那点脂膏,哪里能满足得了他们的胃口。于是他们便寻到了另一条财路,与悍匪勾结,劫掠官府物资,据为己有。撼天虎能有今日之势,便是他们一手养起来的!”   “昨日种种,皆是昨日事了。”   谢琅手指按在地图上虎牢山三字上。   指下血脉跳动:“从今日起,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深夜的虎牢山一片阒寂。   虎牢山,山如其名,四周险峰林立,包裹着正中那座恶名昭著、连官府都不敢招惹的匪寨。   匪寨大堂里燃着明灯,地上铺着名贵地毯,四下摆设皆是金玉器具,四壁辉煌,美轮美奂,处处透着奢靡之气,就连角落里放置的树状灯台,亦是纯金打制,每一枝独立灯台内燃的亦非普通油灯,而是价值千金的鲛膏。   正中摆着一张同样纯金打制的座椅,上披一张完整虎皮,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男人坐在椅中,右耳耳垂上戴着一只硕大的纯金耳环,臂上纹着大片青虎图案,露出的臂肌肉虬结,一双鹰目闪动着狠辣狡黠光芒。他脚边,则竖着一柄乌沉大刀。   座椅下方,四个美貌少女跪在毯上,举着托盘,盛着美酒珍馐等物。   “酒。”   男人仰面靠在靠背上,吐出一字,负责奉酒的少女立刻向前膝行一步,因为太过畏惧,举着托盘的手轻轻颤抖着。   “再近一些。”   少女手抖得越发厉害。   “抬起头。”   男人继续命令。   少女整个身体如风中落叶一般颤抖起来,手中托盘砰得落地,酒液溅了一地。几乎同时,那柄乌沉沉的长刀,毫不留情捅穿了少女身体。   少女气绝倒地,血洇湿地毯,流的满地都是。   一个身形瘦小的山匪从外走进来,对此情景显然见怪不怪,直接哈着腰走到金座前,小声唤了声“大王”。   被称作大王的,不是旁人,正是青州穷凶恶极、赫赫有名的悍匪头子,撼天虎。别说寻常百姓,连青州本地官府听了这个名号,也是要退避三舍的。   见撼天虎不说话,山匪挨着金座蹲下,小心翼翼给撼天虎捏着腿,道:“她们粗手笨脚,大王尽管责罚就是,实在不值当动怒,万一气坏了身子如何是好。”   撼天虎半眯着眼,好一会儿,道:“本王眼下这日子,是江河日下,竟连一口滋味醇正的葡萄酒都喝不上了。”   山匪察言观色,道:“按着往年这时候,不必大王吩咐,早有各州府主动上贡了,可眼下,青州府俨然已经成了那谢唯慎的地盘。青州官员觉得有了新靠山,自然不将大王放在眼里了。”   这话一出,撼天虎目中陡然露出一抹狠厉光芒。   山匪吓得收手跪下:“都是小的失言。”   “那谢唯慎,可是上过兵部通缉榜的叛将一个,丧家之犬一般跑到这青州来,鸠占鹊巢,如何能与大王相比。”   “这青州城,就算真要换个人来当家做主,也轮不到他谢唯慎。依小的看,大王合该找机会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教他知道谁才是青州之主。”   撼天虎目中狠厉并未减缓丝毫。   只徐徐道:“如今他麾下可是有数万兵马,不可小觑。”   说话间,另一面相凶悍的山匪神色匆匆自外走了进来,拱手朝撼天虎道:“大王,谢唯慎派人递话来了。”   撼天虎倏地睁开眼。   瘦小山匪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珠急转片刻,揣测:“莫非那谢唯慎打听清楚了道上规矩,来与大王求和了?”   “正是。”   来传话的凶悍山匪眉目间不掩喜色。   “谢唯慎派来的人说,他久闻大王威名,愿意亲上虎牢山,与大王商议瓜分青州地盘之事。为表诚意,还送来上等葡萄酒一车。”   “他倒识趣!这下好了,大王可有数不尽的美酒可享用了。”   瘦小山匪拍掌道。   撼天虎目中疑虑未消。   “好端端,他怎会突然想起来与本王求和?”   “那一定是被大王威风给震慑住了嘛!”瘦小山匪道。   凶悍的那个则问:“大王的意思是?”   撼天虎微微扬起下巴。   “世子,撼天虎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并退回了世子送给他的一车酒。”   孟尧也第一时间来见谢琅,将最新情况禀报。   “莫非,这撼天虎是瞧出了什么,对世子有所戒备?”   谢琅一哂:“似他这样的悍匪头目,对我戒备很正常,若不戒备,反倒反常。不必着急,这两日,你只管放出消息,就说我将青州府库里的上等葡萄酒全部搬了出来,宴请三军将士。撼天虎嗜酒如命,我倒要瞧瞧,在自己地盘上,这上品好酒喝不到嘴里的滋味,这头恶虎能忍多久。”   孟尧点头应是。   这般过了三日,第四日的傍晚,孟尧再度过来衙署,眉目间有振奋色,道:“世子,撼天虎有消息了,他约世子今日夜里到虎牢山一聚。”   “只是,眼下太阳已经落山,时间会不会太紧张了些?”   谢琅将案上的羊皮卷收起,道:“此人警惕心极重,他约我今夜相见,无非是要打我一个措手不及,防着我提前筹谋布置而已。”   “答应他,就说,我会如期赴约。” 第136章 战西京(七)   是夜谢琅带着孟尧与李崖准时出现在虎牢山下。   从山脚到匪寨,关卡重重,三人一路经过严格盘查方达到了匪寨大门外。   谢琅抬目略略一扫,见寨门高墙林立,入口矗立着一座专门用来盯梢的瞭望楼上面架设着云弩寨中类这样的瞭望楼还有数座分布在东南西北四方,除此外,时而可见骑着膘壮骏马的山匪在寨中穿梭奔驰,山匪身上还穿戴着极其专业的军甲。   谢琅立刻明白,虎牢山为何令当地官府官兵都忌惮三分。   这哪里是一座匪寨分明是一座小型的城池且这座城池还有堪比专业水准的城防装备与布置。   “怎么来了三个?”   那名负责传话、长相凶悍的山匪小头目威风凛凛从寨中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列山匪,手里俱握着长刀。   “我们大王说了只请谢世子一人喝酒叙话闲余人皆不可入内。”   “而且——”   那头目警惕看了眼谢琅腰间挂的刀。   “既是谈事,请世子先卸了兵器吧。”   谢琅指腹在刀柄上摩挲了下道:“好说。”   “我的随从可以不带。可这位是兵部的大人专管青州军务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们大王确定不见?”   头目面有迟疑。   往孟尧身上打量了眼见是一个白脸书生,穿着朴素不会武功,且……头目视线落在孟尧腰间,那里,果然悬挂着一块兵部令牌。   “好,那就你们两个进去。”   头目最终发话。   谢琅也利索解了刀,丢到李崖手里,看了李崖一眼。   李崖俯身,朝谢琅行一礼,便退了下去,转身往山下走了。   见谢琅这般配合,领头的没再说什么,吩咐几个山匪守好门,把瞭望楼盯紧,便带着谢琅和孟尧往匪寨大堂而去。   堂外列满匪徒,刀兵林立,撼天虎照旧坐在那座纯金打制的椅中畅饮。   座下铺着狐皮,身边美女环绕,下首两列,坐着寨中其他几个武艺高超、比较有威信的匪寨头目们,无一不是凶悍长相。   “世子大驾光临,真是令本王这白虎堂蓬荜生辉啊。”   撼天虎靠在椅背上,擎着一只精美的白玉酒盏道,一双鹰目直勾勾盯着谢琅,透着审量。   谢琅走进堂中,环视一圈,泰然而立,唇角轻扬。   “青州城一片狼藉,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大王还能过如此神仙生活,真是教人羡煞。”   在刀尖上舔血的土匪头子们,对危险之物最是警觉,甚至有种异于常人的敏锐,谢琅一进来,虽只着一身简单至极的玄色长袍,堂中气氛明显紧张了起来。几个堂主甚至本能摸了摸腰侧的刀。   “这还得感谢世子。”   撼天虎抬了下臂,打破沉寂,一名貌美婢女立刻乖顺为他续上酒液。   “自打世子来到青州,这青州城,再无本王容身之处,本王可不只能龟缩在这小小山寨里,混吃混喝,仰你谢世子鼻息而活么。”   “大王言重。”   谢琅还是那副懒散神色:“在下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今夜过来,便是为了拜一拜这山头,给大王赔罪。”   “好说。”   撼天虎一摆手:“给世子看座。”   又指着孟尧:“也给这位兵部派来的大人看座。”   酒案自然早已提前摆好,两名美貌婢女入内,俱穿绫罗绸衫,将两张象牙坐席摆到案后。   坐定后,撼天虎又吩咐:“去给世子斟酒。”   两名婢女立刻捧着酒壶酒盏,来到谢琅面前。   谢琅看着递至面前的一杯酒液,没有伸手,也没有动。   撼天虎狡黠阴狠双目轻轻眯起:“怎么?本王的酒,世子不敢喝?”   “酒是好酒,只是酒中的脂粉气,未免太浓了些。”   谢琅慢条斯理说着,伸臂,直接越过奉酒的婢女,自己取过酒壶,倒了一盏酒,慢慢擎在手中。   白玉酒盏随着少年将军动作倾斜,酒液清透,既映出满堂鲛膏之光,也映出藏在暗处的寒芒。   谢琅不动声色将盏置于唇边,饮了一口。   撼天虎意味深长一笑:“都说世子年少风流,没想到竟如此洁身自爱。世子若是瞧不上她们,本王这寨中,美少年也是不缺的。”   顿了顿,特意补充一句:“虽说和那世家嫡孙没法比,可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话一落,几个堂主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撼天虎忽感觉面上似有某种锋利若刀芒的东西划过,他周身汗毛本能一竖,瞳孔骤缩,死盯着谢琅所在。   谢琅竟是缓缓笑着。   “既是大王心爱之物,怎好夺爱。”   “譬如这青州城,是大王心爱之物,亦是本世子心头之好,心头之好,该如何与人割分呢。”   方才还喧笑一片的大堂仿佛被人泼了盆冰水,连流动的空气都凝作一根根紧绷的弦。   山寨外,李崖由两个土匪押着下山。   “老实点!”“别乱看!”   土匪边走边呵斥。   走到一半,通过前一个关卡后,李崖忽然回头,呲牙笑道:“二位兄弟可知,这虎牢山里,其实藏着一座……”   一座什么,他忽然不说了,只神秘兮兮朝二人招手。   两名山匪下意识将脖子往前一伸,便是这电光火石之间,两根钢针分别没入了二人喉管间。他出手实在是太快,且故意说宝藏之类的话分散二人注意力,两名山匪捂着脖子瞪大眼,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重重栽倒在地。   李崖迅速将二人拖进石头后面,扒下其中一人衣服换上,而后将手指置于唇边,吹出几声啾啾鸟鸣。   几道蛰伏在暗处的黑色影子鬼魅一般自枯草丛中滚出,如法炮制,将值岗山匪击倒、拖走、扒衣……   白虎堂内,撼天虎以冰冷阴狠目光审望谢琅。   “世子这话,是何意?”   谢琅慢慢自酒案后抬头。   “尔觉何意,便是何意。”   堂中潜藏的寒芒陡然一盛。   撼天虎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重重一拍扶手,竖在他脚边的乌沉长刀立刻飞入了他掌中。   “本王便知道,你今日过来是图谋不轨,不怀好意!”   伴着这句,撼天虎直接自金座上一跃而起,整个人如腾飞的野豹,狠辣一刀,朝谢琅面门劈去。   刀锋狠辣,割破布帛一般割破空气。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婢女们尖叫一声散开。   谢琅仍神色不变坐于案后。   “谢唯慎,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老子在青州待了多少年,举凡青州府内的地界,哪一个不知道没听过老子的名号。你一个丧家之犬,也敢来与老子争地盘!”   撼天虎大喝落刀。   刀锋劈下,于半空和迎面飞来一张酒案相撞,将坚硬的梨木酒案劈为两段。谢琅踢翻酒案,直接就近抓起一名悍匪头子,一掌折了对方手臂,夺了刀。那悍匪已算身强体壮,力大无穷,不料谢琅竟有如此恐怖臂力,登时捂着手臂惨叫一声,身体也同时被踢翻在另一张酒案上。   几乎同时,撼天虎越发狠辣的一刀被格在了半空中。   他提起内力,奋力往下一推,意外发现,手中那柄素来纵横无匹的乌沉长刀,竟纹丝不动。   满殿铜枝灯架的灯焰剧烈摇晃,空气仿佛要被两柄暴烈刀锋相撞的惊人温度灼烧起来。   几个堂主齐齐提刀站起,却发现根本进不了战局,便将目标落在了尚坐着的孟尧身上。   孟尧显然早有准备,直接自怀中掏出一只烟雾弹丢了出去。   这样危险的东西,一般情况下外人根本没机会带进来,只因孟尧挂着兵部主事腰牌,又是个文官,才让山匪放松了警惕。   堂中霎时大雾弥漫,守在外面的山匪齐齐冲了进来,一片砍杀之声。   白虎堂外,山寨四角的哨楼上已经亮起灯火,每座哨楼上都站着一名身穿军甲、手执火杖、来回穿梭巡逻的山匪,这些山匪皆训练有素,耳聪目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的警觉。一旦发现危险状况或外敌闯入,他们会第一时间吹响长哨示警。   因而当白虎堂内漫出烟雾并传出砍杀声时,离得最近的哨楼最先发现异样,巡逻山匪伸着脖子望了望,脸色大变,立刻就握起长哨,准备吹响。   然而那哨声刚发出短促的半声调子,一只暗箭便没入了他喉间。   山匪身体直直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东西南北其余方向的哨楼,亦遭到了同样方式的袭击。   “大王,大王,不好了!哨楼被攻破了!有官兵从后山冲了上来——”   值岗山匪急急飞奔来禀,等看到白虎堂内的混乱景象,一下呆住。几乎同时,谢琅手中的刀也裂成了两段。   **   夏柏阳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刚一起床,就听到了虎牢山被谢琅领兵攻破的消息。   夏柏阳看着前来传消息的府吏,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仍在做梦。   虎牢山。   这是青州多少官员多少百姓的噩梦,便是他这个青州知州,也曾被对方在眼皮子底下劫掠十数车粮草,追讨无门,更别提那些死在悍匪手中,被悍匪屠杀奸污的无辜百姓了。狄人可怕,撼天虎之恶,不输狄人。   然而这么多年来,没人敢拿这头恶虎如何。   因为在青州,官匪勾结,搜刮民脂民膏,从来不是秘密。青州大小官员,每年甚至还要主动献上许多礼品,以求一方太平。   “你确定是虎牢山?”   夏柏阳问。   府吏点头。   “千真万确。”   “听闻谢世子独上虎牢山,与孟大人、李副将他们里应外合,只用两千兵马,便端了撼天虎的匪寨,并将寨中囤积的金银珠宝与物资粮草全部缴获。”   夏柏阳连忙披上外袍:“快带我过去。”   谢琅赤膊坐在衙署正堂外的廊下,正由军医包扎伤口。   夏柏阳匆匆进来,见他露在外的那只臂血肉翻卷,血污横流,面色一变:“世子受伤了?”   “无碍,皮肉伤而已。”   军医正在浇药酒,谢琅请夏柏阳在一旁椅中坐下。   李崖从外走了进来,朝谢琅和夏柏阳各施一礼,走近了些,对谢琅禀道:“世子,属下和赵元带人翻遍虎牢山,都没有找到韩天罡踪迹,那厮怕已逃出青州了。金座下的那条密道属下也检查过了,是通向匪寨外的一条水溪,水溪旁边道上有马蹄踪迹。”   韩天罡,即撼天虎本名。   白虎堂激战之际,谢琅手中刀碎裂,臂上被震裂一道口子,撼天虎见势不好,在关键时刻启动了堂中那座金座的机关,从密道遁逃而走。   “只差一步,真是便宜这厮了。”   李崖摩拳擦掌道。   谢琅一哂:“狡兔三窟,他在虎牢山盘踞这么多年,给自己留这么条后路也正常。只是那颗人头,我迟早要取的。”   夏柏阳坐在一边,听出了这话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立刻道:“世子放心,本官即可让人知会附近州府,密切关注此贼动向。”   “那便有劳知州了。”   谢琅偏头问李崖:“统计得如何?”   李崖立刻呈上一本册子:“世子,所有缴获的金银珠宝和粮食布帛都在里面了。”   谢琅道:“给夏知州也看看。”   “是。”   李崖转身将册子递给夏柏阳。   夏柏阳问:“世子这是……”   “金银珠宝我用不上,夏知州找人清点一下,直接运进青州府库便可。”   夏柏阳意外兼吃惊:“这如何使得?”   这间隙,军医已将伤处包扎完毕,谢琅拢上衣袍,道:“这本就是青州的民脂民膏,知州安心收了便是,也算我对知州这阵子照拂的回报了。”   “再说,以后我也未必没有需要知州帮忙的地方。”   檐下铁马晃动了下,谢琅要召集诸将议事,直接起身回了堂内。夏柏阳捧着册子,惊疑不定看了起来。 第137章 战西京(八)   回到后衙夏柏阳第一时间将甘宁叫来,分享了这一好消息。   “那样大数目的金银珠宝,他就这般慷慨赠予了青州府怀之,这一下,你总该不再怀疑这位世子的居心了吧。有了这笔银钱咱们就可以往临近州府购买粮食了也算暂时解了青州之困。”   甘宁神色却更加凝重。   “如此一来他的居心,反倒更令人琢磨不透了。”   夏柏阳不解:“什么居心?”   甘宁叹口气:“大人便没有想过,这位谢世子到青州之后做的这些事,所谋究竟为何么?一般情况下,武将征战沙场或为建功立业或为富贵名利。按道理凭着收复青州这等不世之功这位世子只要接受兵部召令,如期班师回朝便是之前犯有天大的罪过也可抵消了,多半还能获得隆重封赏可他却公然拒绝兵部召令宁愿不用朝廷的粮仓也要往西推进战事攻打西京。此事若成自然名垂千古,可落雁关之险天下皆知,狄人又囤重兵驻守,想要事成谈何容易。若是不成,之前青州之功也尽数磨灭,便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这简直是一场豪赌,他何必非要行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   这倒把夏柏阳也问住了。   半晌,夏柏阳道:“怀之,其实你思虑之事,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身为青州府父母官,于我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让青州府的百姓吃饱穿暖,不受狄人侵扰屠杀,其余事,你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就算这位世子真有你我不知的图谋,只要与青州无害便是了,你说是不是?”   甘宁看着夏柏阳,欲言又止,最终道:“但愿事情发展,能如大人所愿,也在大人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吧。”   另一厢,李崖跟着谢琅进了衙署内,看着谢琅尚渗着血的手臂,亦忍不住道:“世子,眼下霍烈元气大伤,青州城还算安稳之地,那位夏知州也十分知趣,将一应军政大事全权交与世子裁决,世子何不在青州多停留一段时间,好好休整之后,再筹谋西京之事?左右眼下兵部拿世子也无可奈何。”   谢琅看他一眼。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回京接受朝廷封赏更好。”   “自然不是。”   李崖跪了下去,正色道:“利害轻重,属下还是分得清的,朝廷和陛下若肯给世子活路,世子何至于来到青州,属下只是不忍心看世子如此辛苦。”   “西京不比青州,一旦开战,所面临的形势,只怕比青州之战还要艰难十倍百倍,世子好歹应该养好了伤再上战场。”   “而且,眼下并不是作战最好时节,青州苦寒,要至少到四月底才能暖和一些,听说那时是狄人战马最为惫懒之时。”   谢琅盯着案上铺展的地图。   这段时间,谢琅无论身在何处,都会随着带着这一副长达数米的西京十三城地形图。   西京十三城已经落入狄人之手整整十年,十年间,无人知道十三城样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这是来到青州后,谢琅让孟尧带着一群博文广知的青州书生,在昔日西京旧图的基础上,结合狄人俘虏关于西京的描述,绘制的全新西京地形图。   可惜依旧不全。   因此次随霍烈进攻西京的狄人士兵,有一大部分皆是从西狄王庭过来,对西京十三城的情况并不十分清楚。   谢琅道:“你想不到的事 ,霍烈也想不到。”   “我便要打他个出其不意。”   “这落雁关,我既来了,便不可能空手而归。”   赵元这时在外禀:“世子,甘县令来了。”   稍顷,帘子自外掀开,甘宁一身简朴长袍,走了进来。   “见过世子。”   甘宁拱手行礼。   谢琅抬起头:“甘县令不必多礼。甘县令夤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甘宁沉默片刻,竟是掀袍,直挺挺跪了下去。   一旁李崖看得一惊。   谢琅眸光却冷了下去,半晌,问:“怎么,甘县令还是不愿给我做军师么?”   甘宁摇头。   “世子有请,下官不敢推托。下官只是有一不情之请。”   “说。”   “西京一战,无论结果如何,都请世子放青州府一条生路。”   空气静了静。   谢琅道:“我说过,不会动青州府一兵一卒。”   甘宁神色不变。   “世子说过不假,可攻打西京,想要增加胜算,就必须有一个坚实的后方。世子于青州有恩,又慷慨解囊,将那一库金银珠宝悉数赠予青州府,就算世子不动青州府一兵一卒,青州,也无可选择地要担起后方之责。”   谢琅笑了声。   道:“甘县令这话我倒听不明白了。若甘县令担心此战惨败,有此顾虑也就罢了,若此战得胜,甘县令的担忧,又从何而来?”   甘宁面部肌肉绷紧了下,道:“青州府只是一艘在风浪中飘摇的小船,既抵挡不住外来摧残,也经受不住太高的水浪颠簸。世子天纵英才,所谋所求,自然也非小小一个青州府能仰视,下官想,世子应该明白下官的意思。”   谢琅盯着甘宁看了片刻,道:“甘县令与我所知道的,传闻中的甘县令,似乎很是不同。”   “不过,甘县令大可放心,无论此战成败,我都给青州府自由选择之权,不让青州府为难。”   甘宁拱手垂目:“下官替青州百姓,多谢世子大恩了。”   青州城里的动静,自然传不到上京。   然而谢琅驻扎在青州,迟迟不肯回朝,更视兵部七道令牌为空气,已经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且随着时间推移,这场风波非但不见丝毫和缓,反而有剑拔弩张、越演越烈的趋势。   “陛下,依臣看,不如直接派钦差到青州传旨,召逆臣回朝,若逆臣还是不从,便可以抗旨不尊之罪,就地斩杀。”   “李大人说得简单,逆臣拥兵数万聚集在青州,恃功而骄,行事张狂,俨然已不将陛下和国法放在眼中,只派一个钦差过去,能解决得了什么问题?再说,这等时候,谁又敢去担任这钦差一职。”   这话说到了大部分人心坎里,被质问的官员顿时哑口无言。   一片吵嚷声中,户部尚书张茂出列,道:“陛下,依臣看,此事无需太过担忧。”   一直沉默听着众臣争吵的天盛帝终于自御座中抬头。   “爱卿这是何意?”   张茂道:“逆犯和逆犯麾下兵马,归根到底要靠朝廷养着。据臣获悉的最新消息,因为狄人烧杀抢掠,青州城内的余粮,已经不足半月。这么点存粮,如何供养得起一府百姓和数万大军的口粮。只要朝廷断绝了对青州的粮草供应,等到存粮耗尽,逆犯自然只有班师回朝一条路可选。”   “张大人,你此话当真?”   官员们皆露出极度诧异之色。   虽然大部分人都料想到青州存粮情况不容乐观,可没人想到,竟然已经只剩半月数目。   “只靠这么点余粮,逆犯哪儿来的勇气一而再再而三违抗兵部诏令?”   “自然是仗着陛下不了解青州情况,打个信息差蒙骗朝廷。再说了,当初逆犯都敢叛逃出京,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如今被张大人窥破底细,倒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当谢琅与朝廷的拉锯聚焦到了粮草问题上时,朝廷无疑是掌握着主动权的那一方,原本因为谢琅盘踞青州不归而忧心忡忡的世家大族也终于可以放下紧悬的心,高枕无忧。   只是事态发展再一次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五日后的清晨,一封染血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再度传到了兵部。   内容很简单:两日前夜里,谢琅率领五千兵马突袭落雁关,再一次大败霍烈于落雁关下,并成功占领了落雁关烽火台。   负责接收军报的是一名年长主事,在看到军报上印刻的「西京」字样时,那官员手颤抖了下,才疾步赶往议事堂,将军报呈送给上峰。   一时朝野皆惊。   一则,落雁关之险,天下皆知,谢琅只带五千兵马便成功占领了关上最为重要的制高点——无论从常理还是战略上来讲,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兵部甚至第一反应是怀疑这封战报的真假。   然而战报从西京发出,一应规格样式,包括送战报的斥候,都是加急战报的标准规制。   二则,自西京十三城沦陷,这是大渊的军队第一次进入西京地界,亦是大渊第一次以如此直白凌厉的方式向西狄宣战。   无论谢琅有无违抗朝廷旨意,这一战,都足以轰动天下,且朝廷不可能置之不理。   已临近三月底,正是春意萌发的季节,大渊朝堂上却一片肃杀紧张气氛。   凤阁再一次连夜召开紧急议事,商讨对策。只是不同的是,此刻文极殿内,除了文武官员,还坐着诸世家大族的家主族老。   除了首辅卫悯称病未至,其余世家代表人全部到齐。   而坐于正中上首的,赫然是一身明黄龙衮的天盛帝。自从上一次大朝会天盛帝突然在凤阁出现后,皇帝参加大朝会议事,俨然已成了默认惯例。   一般情况下,武将敢越过兵部与凤阁擅自作战,几乎等同于谋反,要立刻下狱问罪的。可谢琅刀锋所指,偏偏是西京。   十年前,因为当即盛极一时的寒门首辅陆允安通敌叛国,西京十三城落入敌虏之手,自那以后,陆允安沦为人人唾弃的叛国罪人,「西京」二字则成为永远印刻在大渊脊梁上的伤痛与耻辱。   谢琅出兵西京,在将刀锋落于落雁关上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费吹灰之力站在了那名为“民心”的至高之地上,朝廷就算再不愿意,也无法公然阻止这场战争,更无法将谢琅问罪。   今日议事主题,便是朝廷是否要顺势而为,给予援兵支持。   因涉及到西京这个敏感话题,气氛罕见有些压抑。皇帝屈指咳了两声,打破沉寂,道:“朕这身子骨不争气,一切都仰仗诸位爱卿拿个主意。国库空虚,边境战火四起,朕虽不愿在此时再起战事,可战事既开,也没有畏战的道理。只是到底如何裁量,还须诸卿一道商议。”   “这还须裁量么?”   一名世家官员首先开口:“边境战火四起,那是敌人主动挑衅,大渊不得不应战。可西京之战,却是逆犯越过兵部与凤阁,擅自出兵。在明知国库空虚、朝廷明令要推迟战事的情况下,逆犯居心何在?”   “再者,狄人何等豺狼之性,他擅自出战,主动挑衅,就算占据了烽火台,未必能拿下整座落雁关,届时以霍烈之性,必将疯狂反扑报复大渊。他置陛下于何地,置大渊江山社稷于何地!朝廷若是支持这场战事,朝廷威信何存!”   “如此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臣以为,朝廷不仅不能支持这场战事,还应严厉申斥逆犯犯上之举,速命逆犯班师回朝。”   皇帝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拨动着,道:“如此一来,大渊畏战之名便要传扬开来,大渊颜面何存?”   那官员道:“可若让战事继续推进,下一步被摧毁的,很可能是大渊基业与宗庙社稷!陛下的优柔寡断与‘仁慈宽厚’,可不该这般用!”   一名世家家主忽道:“其实,除了支持与反对,朝廷还可以有另一种态度。”   众人齐看过去。   那名家主泰然道:“眼下情况,朝廷若支持这场战事,不免有纵容逆犯,为虎作伥之嫌,陛下龙威难保,朝廷公信不存,可若不支持,又必会受天下人指摘,让圣上名声受损。既然左右为难,何不直接保持中立之态,将这场战事,直接交予上天来裁断。若逆犯侥幸得胜,真将西京十三城收复,那便是上天庇佑大渊,陛下仁德感动了上天,若是逆犯败了,便是上天责罚,他咎由自取,狄人便是要泄愤,也不好泄到整个上京。如此,既于江山社稷无碍,又无损圣上德名,岂不两全?”   皇帝转动佛珠的手倏地顿了下,微妙的气氛在大殿内荡开。   因所有人都知道,对朝廷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既可以收复西京又可以顺便铲除谢琅这个“叛臣贼子”的两全其美之法。   收复青州三城已是不世之功,若再收复西京十三城,谢琅之名必将响彻大渊。   借谢琅之手收复西京,再借狄人之手斩除谢琅。朝廷才能以最小的风险,获得最大的收益。   只因此法到底不好直接宣之于口,所以一直无人敢说出口。   然既有人提出,其余人自然也能大胆附和。   卫瑾瑜一身绯袍,神色冷漠坐于席末,抬头,视线直直落在已经继续拨弄佛珠的皇帝身上。 第138章 战西京(九)   伴着文极殿通明如白昼的灯火上京第一场春雨也毫无预兆落下。   “说起来,这定渊王世子也真是疯了。明明已经立下收复青州这等不世之功,脱罪在望还非要公然违抗朝廷命令,擅自往西推进战事,这不是典型的活腻歪了自寻死路么。”   “六年前国库充盈朝廷全力备战,南北精锐合力,尚不能实现此事,他以为他是谁,竟妄图靠着那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去挑战狄人数十万大军简直张狂到了极致。落雁关关长十数里听闻狄人已集结大军往落雁关方向进发没有朝廷援军纵然占据了烽火台,还不是死路一条……”   从文极阁到宫门口还要走一段路雨来得突然大多数官员没有带遮雨之物,便聚在廊下等仆从取伞的间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一名官员忽道:“你们听说了么近来战事四起凤阁事务繁重圣上有意从各部官员里择一能力出众者,担任凤阁行走一职帮着协理凤阁日常事务。”   “凤阁行走?按着往年惯例,这可是为将来入阁做准备的。”   这话题果然引起一大部分官员兴趣。   挑起话头的人道:“那是自然,就说如今凤阁三位阁老里,韩阁老入阁之前,便曾任凤阁行走长达五年。若是能谋得此位,不说一飞冲天,位极人臣也是指日可待了。”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仕途通达,顺利登阁的,运气也很重要。譬如咱们如今这位礼部尚书梁音梁大人,当年任凤阁行走时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之际,前途可谓一片光明。可惜脾气太过刚正,先是得罪当时的阁臣文尚、裴道闳,后又受旧案牵连,沦落为罪人,前途尽毁。自然,这也仅是个例,若真能谋得此职,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而且圣上特意发了话,此次择选,不拘品阶,不拘年龄,只要政绩突出,皆有参选资格。”   “话是这么说,可凤阁何等地方,那是机枢要地,归根到底还要看阁老们的意思。依我瞧,如今最有希望的,怕只有两位。”   话音刚落,文极殿大门从内打开,两道绯色身影一前一后从殿内步出,俱着圆领衫,束白玉带,唯一不同的是,一人胸前绣着二品锦鸡图案,一人绣着四品云雁纹图案。   说话的人道:“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   “想要入选凤阁行走,最紧要的就是阁老们的推荐书。这二人,如今一个深受韩阁老倚重,一个是顾阁老亲传弟子,又时常跟在凤阁侍奉,真要择选,必是二人之一了。”   出来的二人正是苏文卿与卫瑾瑜。   有官员不免酸溜溜道:“这二人,一个刚过弱冠,一个还不到弱冠,若真入选,咱们这些老臣的脸往哪里搁。”   “谁让人家运气好呢,咱们入朝为官这么多年,别说受阁老们赏识了,能做好本职,不被训斥责骂已是万幸。”   “运气好也不管用,名额只有一个,想要入选,还得各凭本事。”   苏文卿一露面,几名兵部官员立刻围了上去。   卫瑾瑜独行独往惯了,径直往长廊另一侧走了。   苏文卿身边便聚集了更多官员。   一人拱手笑道:“苏大人年纪轻轻便深受圣上与阁老倚重,位列七卿,此次凤阁行走一职,定然非苏大人莫属。”   “这还用说么,如今的凤阁,可不是被卫氏把持的凤阁了,择人的第一标准,自然看是否简在圣心。有些人,自以为凭着巧言令色得了阁老赏识,就可以为所欲为,简直痴人说梦。”   苏文卿扬眉,没有说话,视线却掠向卫瑾瑜消失的方向。   明棠于宫门外撑着伞,接卫瑾瑜回府。   西京之事已传得沸沸扬扬,明棠自然也听说了。见卫瑾瑜神色淡漠平静从文极阁内出来,明棠走上前,将伞撑在上方,迟疑问:“公子回府还是去督查院?”   夜里闲来无事时,卫瑾瑜并不经常待在公主府,反而更多留在督查院值房里翻看卷宗。不过今日,明棠猜测,公子不一定有这个心情。   卫瑾瑜抬头看了下雨,却道:“去雍王府。”   明棠应是。   凤阁议事情况,明棠已经从陆续走出的官员们议论声中得知。他有心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便咽了回去。只是有些奇怪,这种时候,公子去寻雍王作甚。而且,时辰也有些晚了。   好在雍王日日在府中与一群美姬饮酒作乐,这个时辰也没睡。   “瑾瑜,大半夜光临,所为何事?”   雍王靠在椅背上,问。   卫瑾瑜直接道:“助我拿下凤阁行走一职。”   雍王眼睛一眯,显然有意外。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想升官的事?今夜凤阁议事结果我可听说了,朝廷不会往西京支援一兵一卒。五千精锐对抗狄人十几万大军,可不妙啊。”   卫瑾瑜神色不变。   乌眸甚至在烛火下呈现出一种冰冷接近冷酷的光。   “看来我是什么样的人,殿下还是不够清楚。”   雍王愣了下,忽然摇头大笑了起来。   是啊,他怎么忘了,这才是眼前人最真实的面目。   明明生着一副柔弱美丽面孔,却有着最冷硬最狠毒的心肠。   别说只是死一个谢琅。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绝了,他也能从泥里爬出来,顽强生长。   什么世家子弟的自尊傲骨,在面前这个人身上,根本不存在。   “瑾瑜啊,我真是越想越不明白,顾凌洲那样的人,怎会收你为弟子。都说这位顾阁老慧眼如炬,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雍王发自内心感叹了句。   方转回正题,道:“听说苏文卿对此职亦是势在必得,他有父皇和韩莳芳支持,之前所搜集前朝律法汇编,也颇得顾凌洲青眼,顾凌洲甚至特许他入顾氏藏书阁。顾凌洲出了名的不徇私情,若是他同时拿到了韩莳芳与顾凌洲的推荐书,你的赢面可不大。”   卫瑾瑜端起茶碗,抬眸,眼底是势在必得毫不掩饰的野心。   “所以,我才需要殿下的帮助。”   之后半月,上京一片风平浪静,西京再无新的战报传回。   但兵部仍紧密掌握着前线情况。   根据兵部斥候传回的最新消息,谢琅带着五千精兵占领了落雁关烽火台后,深陷霍烈带领的西狄大军包围,整整半月,都没能突破霍烈设下的封锁线。   且烽火台被占领后,狄人直接将十三城重兵全部调集到了烽火台外,切断了谢琅与城外援军联系,显然下定决心要给谢琅致命一击。再这样下去,霍烈便是围而不攻,也能将烽火台上五千兵马活活耗死。   这一战胜负,几乎已经不用猜想,甚至可以说毫无悬念。   “行事疯狂”、“自寻死路”、“傲慢自负”这类词几乎已经成为上京官员对谢琅这个戴罪出征的谢氏世子的普遍评价。   时节已至三月,上京正是杨柳吐蕊,春意复苏时,落雁关却又下起了雪。   烽火台上一片狼藉,处处皆是短兵相接的痕迹,因为狄人持续猛烈反攻,不少城垛已经破损坍塌。   然而士兵修补速度亦很快,所以半月以来,凭着地理位置优势,困守台上的五千精锐虽已经与狄人士兵激战数次,在敌我兵力悬殊的情况下,仍然紧紧守住了烽火台大门,没让狄人夺回一寸领地。   连日大雪,让情况陡转急下,变得糟糕恶劣。   帐篷数量有限,为了不被冻死,所有士兵只能堆雪为洞,躲在雪洞里取暖。   “世子。”   李崖裹着厚厚的裘衣,搓着手来到一处雪洞前,从怀中取出两块黑乎乎的烤土豆,道:“这是属下新烤的,世子尝一个吧。”   说完又叹:“孟主事说了,存粮已经快要告罄,从今日起,一人每餐只能分到两个烤土豆,三餐减为两餐,再过两日,恐怕只能一顿一个,甚至两人分一个了。”   谢琅伸手接过,脸没露出来,迅速吃了一个,问:“甘宁如何?”   “还行,那位甘县令看着瘦弱,倒是挺抗寒。”   “城垛呢?”   “都已修缮完毕,并重新架了弩。只是孟主事说,这雪今夜恐怕会下得更大,弓弦容易冻住,最好提前备着热水。可这里风实在太大,火根本生不起来。”   “不必了。传我命令,将所有弓弩拆掉,修好的城垛也重新推倒。”   “世子您说什么?!”李崖瞪大眼,疑是听错。   谢琅自雪洞钻出,将第二个烤土豆丢回到李崖怀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去将甘宁和所有将领都叫过来,就说我有重要事宣布。” 第139章 战西京(十)   与烽火台上的凄惨苦寒截然不同仅十里之隔的狄人中军大帐里,狄人将领们正喝着上等的葡萄酒,大快朵颐。大帐中央架着篝火上面烤着一整只剥掉皮的羔羊,调料香混着焦嫩肉香在帐中弥漫,每个人食案上亦摆着精美食物。   跳动的火光给霍烈野心勃勃的面孔染上些许红色让那张时时透着傲慢阴冷的脸显得有些阴郁恐怖。   “这里的羔羊味道到底比不上咱们西狄王庭的羊鲜美可口葡萄酒倒是让人爱不释口大将军怎么不吃也不喝,莫非是不合口味?”   坐在一侧的狄人将领问道。   “没心情。”   霍烈沉着脸哼了声。   只这三字,两侧将领便都识趣地放下了手里刀叉。   霍烈乃西狄第一猛将,深受新王信任,新王能在残酷的王位角逐中获胜全靠霍烈拥护支持。在西狄军中再骁勇善战的将领在霍烈面前都得乖乖伏小当兔子。   所有人都知道霍烈这阵子心情不好。   先是青州战败,被迫退回落雁关后是落雁关毫无防备被偷袭暗算丢了烽火台,在西狄一向百战百胜无有败绩的霍烈短短一月接连遭遇两次惨白堪称平生耻辱。   新王虽未问责可王庭里一些狄人贵族已经开始指责霍烈徒有虚名,担不起第一猛将的称号。   霍烈何等气傲如何受得了这等侮辱。   战败当天,便在营中杀了三百奴隶泄愤,并当着新王面承诺,半月内,必夺回烽火台,让大渊血债血偿,为这次挑衅付出惨重代价。   可战事并不如想象中的顺利,霍烈将十三城兵马全部调集至落雁关附近,对烽火台发动数次猛烈反攻,竟都没能将丢失的那座高台夺回,反而折损了不少兵将。   霍烈并未心浮气躁,也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转变作战方针,由主动进攻转为围而不剿。狄人大将起初不理解这与霍烈作风并不吻合的战术,直到数日前,暴雪降临。   狄人大军已经切断了烽火台与外界的联系。   大渊那五千兵将死守在烽火台上,没有补给,没有御寒之物,在这样的恶劣天气摧残下,就算不被活活饿死,也得被活活冻死。   “大将军何必心情不虞,今日已经是第七天,听说他们的干粮已经快要耗尽,台上日日都有大量士兵冻死,有士兵想要叛逃投奔将军,被谢唯慎当场斩杀,引得军心浮动。再这么下去,谢唯慎要么主动跪下朝大将军求饶,要么也只能冻死在上面。这是上苍保佑西狄保佑大将军,让大将军不费一兵一卒将烽火台夺回,大将军应该高兴才是。”   另一名将领道。   “是啊,大将军应该举杯庆祝才是,这雪一日比一日大,听说今夜还会更大,那谢唯慎眼下还不知是怎样落魄模样呢,说不定连爬下来找将军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且烽火台上没有避风之处,这样恶寒的天气,他们只能在风雪中干冻着,想想便觉凄惨。”   其余大将跟着幸灾乐祸附和。   谢琅挑战的不仅是霍烈一人的权威,还是整个西狄的权威,在信奉天命之说的狄人将领看来,这场大雪,便是上苍对谢琅这头大渊恶虎的惩罚。   火光依旧在霍烈高高的眉骨间跳跃。   霍烈抚摸着搁在膝上的长刀,半张脸仍是阴沉颜色,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此人,想让他跪地求饶,没那么容易。此人……是比猛虎更危险的兽类。”   霍烈下腹甚至条件反射一般,隐隐疼了一下。   时至今日,他都忘不了,在大渊的校场上,那冰寒刀刃毒蛇一般切入他下腹的触感,更忘不了的是,对方明明已经被他一刀穿透胸膛、钉在了校场地面,却还能绝地反击的情形。   危险,敏锐,警觉,老练,这些往日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名词,霍烈第一次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深深体味道。   霍烈前所未有的清晰意识到,他遇到了生平最大的死敌。   “听说近来北梁在北境战场也是屡屡失利,李淳阳那样诡计多端之人,都没在谢兰峰手下讨到一分便宜。谢氏人,都不可小觑。紧密留意烽火台的动静,不可大意。”   霍烈发话。   说话的大将应是,但仍道:“谢兰峰手下有三十万北境军,又深得大渊皇帝倚重,自然不可小觑。可谢琅却是叛臣一个,大渊朝廷表面上没做什么,可整整半个月了,却没有给他支援一兵一卒,摆明了就是畏惧将军威势,要借将军的手,让他葬身在烽火台。将军何必如此小心谨慎。”   霍烈没吭声。   如今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卫兵从未奔进来禀:“大将军,烽火台情况有些不对劲。”   霍烈双目陡然扬起。   如同精心设置陷阱的猎人,终于得到猎物消息。   卫兵道:“这几日下雪,那些大渊士兵一直在昼夜不停抢修被将军损毁的墙垛,并在墙垛上重新架设弓弩,至昨夜已经修复大半,可今日末将去烽火台附近探查情况,却发现剩下的那一片损毁的墙垛,竟无人抢修,墙上也没有架设新的弓弩,墙垛上堆满落雪也无人清扫,等夜里城墙结冰,他们就是想修也修不成了,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霍烈眼睛一眯。   一名狄人大将则哈哈大笑,道:“他这不是自寻死路,分明是已经冻死在城墙上了,昨夜大雪,连咱们营中都冻死几个老弱士兵,何况那些连遮风挡雪之处都没有的大渊士兵。末将要恭喜大将军,可以直接去烽火台给那谢琅收尸了。”   霍烈显然更谨慎警惕一些,问:“可还有其他情况?”   卫兵想了想,道:“有,往常这个时候,烽火台上早就飘起炊烟了,可今日一整日,台上都没有炊烟踪迹。烽火台上竖立的那面大渊军旗也倒了下去,还有,方才属下去探查时,烽火台上还聚集着许多秃鹫!”   “那就对了!这么冷的天,哪有人一整日不吃饭的,至于秃鹫,谁不知道,最喜欢吃的就是尸体与腐肉。谢琅年纪轻轻出了名的治军狠辣,占领烽火台第一日就命人将大渊军旗竖在了高台上,前两日狂风呼啸时都让人抱着军旗不让旗倒下,否则军法处置,今日怎会任旗倒着不管不顾。大将军,种种迹象表明,谢琅和那五千大渊士兵,已经冻死在烽火台上!”   狄人将领一拍大腿,激动道。   其他原本对这一消息怀有疑虑的将领也纷纷露出振奋色。   “将军,今夜风雪太大,不宜行军,不若明日一早就出兵去给谢琅收尸去吧!届时,把谢琅头颅送回上京,大渊皇帝还得好好感谢将军呢!”   “夏柏阳那厮,竟敢与谢琅串通一气,用假信诓骗将军出城,给谢琅可乘之机,偷潜入关,夺走烽火台。届时,让大渊将青州割与西狄,夏柏阳一并枭首,挂在城门楼上,让所有大渊官员都瞧瞧与将军为敌的下场。”   消息太过振奋,狄人将领顿时觉得,碗里的酒都热辣滚烫起来。   霍烈思索片刻,吩咐:“继续盯着。”   卫兵应是,转身退下。   羊肉恰好也烤熟了,酒宴气氛达到高潮,狄人将领载歌载舞,推杯换盏,继续畅饮起来。   到了夜里,卫兵再度回来禀:“大将军,烽火台上依旧没有炊烟,且城垛上已经结冰,他们原来装好的弓弩,弓弦也已全部被冰冻住。”   霍烈终于站了起来。   “当真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末将一直摸到城墙下,上面都没有弩箭射下。”   霍烈目中疑虑终于消散,深吸一口气,道:“传本将军军令,明日一早,大军向烽火台进发。”   **   一夜暴雪,天地一片素白。   次日一早,天色未亮,狄人大军便浩浩荡荡往烽火台进发。大雪没过马蹄,稍稍阻碍了行军速度,等到了烽火台高墙之下,大雪已经转为小雪。   烽火台上一片死寂,雪花无声覆盖在高墙城垛上,弓弩上结的冰甚至长出了尖锐的棱刺,天空不时传来几声粗哑的秃鹫鸣叫。之前几次反攻遭遇到的阻击丝毫没有遇到,霍烈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烽火台的城门前。   这一刻,霍烈终于相信,谢琅是真的冻死在了烽火台上。   霍烈坐于马上,高高举起手中刀,吩咐攻城,不过一刻功夫,狄人先锋便轻而易举推开了那道厚重城门。   城门后空空荡荡,雪地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身上落满雪的士兵。   狄人士兵上前一探,道:“将军,都冻死了。”   这个答案,其实已经不用说。   一名狄人将领与霍烈道:“大将军,剩下的事,就交给末将们来办吧,上面情况还不知如何惨烈,将军在城外等便是,免得污了将军双目。”   霍烈却道:“本将军要亲自去给谢氏的世子收尸。”   “是。”   将领知他脾性,不敢再阻拦,到了通向烽火台的长阶前,先一步下马,在前面带路。   一路走,两侧皆可见冻死冻僵的士兵,越往上走,越是多,地上散落着炊具和被风吹破的营帐碎片,以及未点燃的火堆,等走到烽火台最高处时,狄人将领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道:“大将军快看!”   霍烈双目锐利望去,只见城墙最高处的城垛下,屈膝靠坐着一个人,那人铠甲上落满雪花,生着一张俊面犀利犹如寒剑的脸,双目紧闭着,手已经成青白之色,却仍紧紧握着一根早已倒在地上的旗杆。   霍烈双目骤然一缩,一瞬之间,几乎忘了呼吸。   “哈哈。”   “哈哈哈。”   下一刻,霍烈大笑起来。   “谢琅,没想到,你堂堂一个谢氏世子,竟然真的冻死在了烽火台上。”   “这都是你咎由自取!”   霍烈伸手,亲卫立刻将刀呈上。   霍烈拔刀出鞘,一步步往高处走去,最终停在谢琅面前。   “大渊皇帝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还守着这旗作甚呢。”   霍烈一脚踢开了旗杆。   “今日,我便将你的头颅割下,送给大渊的皇帝。”   霍烈大笑着,倏地扬起刀。   几乎同时,一道道尖锐刺耳的哨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仿佛一道道被割裂的巨弦,直惊得空中盘旋的秃鹫都迅速散开。   霍烈刀锋还未落下,便觉一股巨力,海潮一般朝他扑面涌来。   “大将军,有诈!”   站在后面的狄人将领忽然尖锐着声大呼,如看鬼魅一般,看着那些已经冻死冻僵的士兵从雪地里翻滚而起,露出藏在雪里的刀,砍向毫无防备的狄人士兵。   留在城外的其他狄人将领察觉不对,立刻领兵往烽火台上冲去。谁料冲到一半,一堵巨石忽从城门楼上坠下,,一名狄人大将夹在中间来不及躲闪直接连人带马被压成肉泥。   看着这惨烈画面,后面的士兵竟一时不敢前进。   “继续冲!”   “谁敢后退一步,格杀勿论!”   狄人将领用西狄语大喝。   烽火台上,那股力道太强劲,显然蓄势已久,霍烈借势后退一步,眼神阴冷狡黠盯着缓缓站起来的谢琅。   霍烈投以欣赏的目光。   “不愧是谢氏的世子,好缜密的布局,竟然将我都骗了过去。”   “只是,你以为将我引来此地,就能反败为胜,改变自己的结局么?”   谢琅抬脚剔起埋在雪里的刀,握于手中,屈指敲了敲刀刃,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昔日你做了我的手下败将,怎么,今日便不想做败将了么?”   霍烈轻轻皱眉。   直觉自己仍忽略了什么重要信息。   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因是站在十丈高的城墙上,风声变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那夹杂在风里、在平地上不一定能听见的其他动静,也清晰传入耳中。   是马蹄声。   浩浩荡荡的马蹄声。   霍烈想到什么,瞳孔一缩,面色猛变。   “大将军!”   一名狄人士兵跌跌撞撞奔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禀道:“不好了,有敌军绕过落雁关,往阳城方向去了。”   阳城,西京十三城之一,也是落雁关之后,西京的第二个门户。   烽火台上厮杀正是激烈,李崖、赵元手握弯刀,已杀得满脸是血。   霍烈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可能?!   他将落雁关守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被他阻隔在落雁关外的大渊军队,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绕过落雁关,进入阳城地界。   看着谢琅嘴角那抹笑,霍烈忽然明白。   “阳城。”   “你最开始的目标,便是阳城!”   霍烈捏拳,咬牙切齿道。   一般情况下,大渊军队自然不可能偷偷绕关而行。   可昨夜暴雪,铺天盖地的落雪既是烽火台上五千士兵的催命符,也是绝佳遮掩物,大雪遮盖了一切,连马蹄印记都不会留下,再加上因为谢琅的诱导,他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烽火台上,而忽略了其他。   霍烈脑筋迅速转着,面上仍维持沉稳。   目光凶狠盯着谢琅,道:“今日我带了数万兵马给你收尸,你只有寥寥几千人,摆我一道又如何,谢琅,你当真以为,你还有命走出落雁关么?”   **   话虽如此说,阳城事关紧要,霍烈到底不敢大意。   之前为了夺回烽火台,他将十三城兵马悉数调集到落雁关附近,阳城眼下并无精兵强将守卫。霍烈迅速命令留在烽火台外的大军驰援。   这时霍烈不会想到,这股西狄援军还没出落雁关,便遭到了另一股军队伏击,虽然伤亡不算惨重,行军速度却被大大拖延。再加上雪天路滑,积雪太深,通往阳城的路也十分难行。   落雁关内,谢琅带着李崖、赵元和麾下数千兵马与霍烈所带数万大军周旋。   一而再再而三的遭戏耍,霍烈铁了心要将谢琅扼杀在落雁关内。   两拨军队沿着落雁关漫长的关线奔驰,狄人大军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直接兵分三股,呈合围之势,将谢琅和其麾下兵马一步步缩小的既定的包围圈内。   “世子,再往前便是断崖了,崖深数十丈,只有一条索桥通行,可霍烈早已让人将索桥斩断,咱们若过去只有死路一条!”   李崖在马上气喘吁吁道。   后方,狄人将领与霍烈道:“大将军放心,谢琅想要逃出追捕,只有落雁峡谷一条路可走,没有索桥,他就算跑到峡谷边上,也只有死路一条。”   同一时间,谢琅勒马停下。   跟在两侧的李崖、赵元和后面兵马一起停下。   狄人军队马蹄声犹若奔雷,在后方震荡,谢琅瞳孔闪着幽冷光芒,吩咐李崖:“你和赵元带着其他人往西走,西面只有八千狄人大军,设法撕开一条口子,走冰河,去关外和杨礼文汇合,从正面再攻落雁关。”   李崖立刻明白谢琅用意。   眼下西狄大军一半随霍烈追杀谢琅,一半回援阳城,落雁关守卫正是空虚。再没有比此刻更适宜抢夺落雁关的时机。   但李崖摇头,急道:“不行,我们都走了,世子怎么办,且不说落雁峡谷根本无路通行,世子单枪匹马,怎能敌过霍烈和其手下大军。属下不走!”   “属下也不走!”   “末将等亦与世子同生死!”   剩下人亦高声道。   “这是军令,再敢拖延,军法处置,霍烈那边,我自有法子。”   谢琅冷喝。   李崖赵元俱是一震,狄人马蹄声越老越近,二人知晓谢琅脾性,不敢再公然违抗,只能含泪咬牙,带着剩下兵马调转方向,迎着风雪往西奔驰而去。   狄人探子很快将情况告知霍烈。   狄人将领大吃一惊:“大将军,这谢琅是疯了么!他怎么敢!”   霍烈吩咐,加快行军,务必包围住谢琅。   长风呼啸,风雪扑面,到了断崖前,霍烈果见谢琅单枪匹马,独自立在崖边。   狄人大军从各个方向合拢而来。   霍烈高踞马上,目光傲慢而冰冷望着谢琅:“只要你跪下向我求饶,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谢琅唇角再度露出霍烈读不懂的笑。   霍烈心中那名为警惕的弦再度绷紧,但霍烈明白,如此情形下,谢琅根本无路可退。   “霍烈,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么?”   谢琅问。   霍烈:“什么话?”   谢琅:“北郡谢氏子,宁死不降。”   伴着这句话,谢琅身体猛地往后一倒,竟是直直朝那无底深崖坠了下去。   便是多疑沉练霍烈,亦神色一变。   狄人士兵立刻奔上前查看情况,入目处,只有无尽的寒冰与白雪。   “大将军,此人可真是个疯子!”   狄人将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霍烈握紧缰绳,盯着前方断崖许久,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盯紧这里。”   众人齐声应是。   **   青州府衙署。   夏柏阳正坐在书案后办公,顺便等西京消息,府吏匆匆进来禀:“夏大人,上京有邸报传来!”   夏柏阳一愣。   “邸报?”   上京邸报,只有京中有重大事件发生时,才会传发各州知晓。   “是。”   府吏将手中之物呈上,口中道:“是新任凤阁行走的人选定了下来……”   夏柏阳直接自案后站了起来,捏紧手中合着的邸报,问:“定了何人?”   府吏:“督查院佥都御史,卫瑾瑜。”   “竟是他?!”   夏柏阳神色一变,不知想到什么,露出凝重色。   紧接着问:“西京可有最新消息传来?”   府吏摇头:“还未。”   夏柏阳神色越发凝重。   府吏问:“大人在担忧什么?”   夏柏阳道:“旁人也就罢了,怎么偏偏是这位,这位新任凤阁行走,与谢氏那位世子之间的深仇大怨,举世皆知,以后青州府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我怎能不担忧!” 第140章 战西京(十一)   谢琅在山崖缝隙里倒挂了一夜身体全靠腰间一根铁索吊着才没有继续下坠。铁锁的另一端连着一只五爪铁钩,他坠落之际,调动全身内力抛出了铁钩让铁钩穿透冰雪,嵌入了山壁内,才得以保住一命。   雪花纷扬而落没有停止的意思山壁上全是凝结的寒冰此处又是风口,一夜过去,谢琅唇青紫,衣袍上的雪也开始结冰,手脚更是僵硬如铁棍一般失去了知觉。   为了减轻重量保存体温昨夜他便已将身上所有能去除的甲胄悉数卸掉抛入崖底,只留着护腕护膝这种内里垫着软牛皮的装备。   山崖上狄人士兵仍在围着山崖搜寻谢琅知道,以霍烈多疑的性格如果找不到他的尸体根本不可能轻易撤兵。   他只能忍耗。耗到霍烈相信如此恶劣天气即使没有尸体,他也绝不可能在崖下存活。   谢琅试着吸了一口气胸前里立刻漫起一股刺骨的疼,针扎一般。   这是寒气侵体太深的征兆。   谢琅试着调动内力,可在漫天冰寒里,丹田里的内力微弱得如同小小火苗,根本暖不热已经被寒气渗透的经脉。   昔日在北境,他也曾在大雪中行军七日七夜,深知想要对抗严寒,必须用一切可能的办法保存体温,连呼吸频率都要减少。   谢琅慢慢闭上眼,任由雪花覆上眼睫。   “谢唯慎,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清润如冷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谢琅于无边黑暗中一怔,费力睁开眼,见漫天冰雪中竟有一道清秀若玉的身影垂袖跪坐在他身侧,旁边还点着一丛篝火。   身体忽然变得暖融融的,连手脚仿佛都有了知觉。   谢琅笑了笑,问:“你怎么来了?”   那人道:“我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你还好么?”   这一瞬,谢琅心头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仍是笑着,道:“放心,我答应过你,会活着见你,一定守诺。”   “好,我等着你。”   来人唇角弯了下,轻声道,并自素色广袖中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已然冻僵的手掌。   一滴滚烫,无声自眼角滑落。   谢琅神魂一震,蓦得自无边黑暗中抽离出来,风声雪声重新在耳畔呼啸而起,透骨冰寒直入心肺,睁眼,费力沉重喘了口气,才发现仍置于冰天雪地之间,四面只有冰冷的山崖,没有篝火,更没有第二个人。   眼角余温仍在,谢琅方意识到,自己是因为失温陷入了幻觉之中。   若不是那一滴滚烫激醒了他的神识,他可能真的要永远睡在此地。   透过山崖罅隙,能看到天幕正一点点黯下,四下一片阒寂,崖上已没有马蹄声传来,显然,又经历了一个白日一无所获之后,霍烈已经确信他死在了崖底,撤掉了兵马。   谢琅再度试着调转内力,让丹田内细若游丝的内力一点点散入四肢百骸,化掉血脉里的冰寒。   半个时辰后,谢琅双手终于恢复知觉。   他活动了一下尚有些僵硬的关节,摸到腰侧,抽出了那柄同样被冰雪封了一日一夜的刀刃,反掌将刀刃插入崖壁间。   **   “卫大人,西京有最新战报传来!”   三日后,在沉寂了整整半月后,又一封八百里加急战报被送到了文极殿内。   大渊规矩,凡一应军政要事,尤其是前线战报,各部收到之后,必须第一时间誊抄一份,转呈到凤阁。   彼时天色还未亮透,卫瑾瑜坐于书案后,握笔的手顿了下,方抬头,搁下笔,将兵部誊抄的那份最新战报握到了手里。   卫瑾瑜捏着战报,并未立刻打开,而是问负责转呈的主事:“发生了什么?”   消息已经在兵部衙署传遍,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且卫瑾瑜如今已是正式奉旨上任的凤阁行走,身份地位今非昔比,主事毕恭毕敬道:“是捷报。前日夜里,定渊王世子率领麾下精锐突破霍烈包围,不仅一举夺取了落雁关,还拿下了阳城!”   卫瑾瑜捏战报的手指缓缓松开,面上没有什么特别表情,道:“按照规矩,向圣上和各位阁老也禀报一声。”   主事应是,行礼退下。   不多时,一名小内侍进到殿中,行过礼,道:“卫大人,陛下召四品以上官员到太仪殿议事。”   卫瑾瑜没什么意外,说知道了,将手头正翻阅的军报合拢起,起身出了文极殿,由小内侍引着往太仪殿方向而去。   丹墀下已聚集着不少官员,苏文卿身披氅衣,立在最前,眼中浮着阴郁。   卫瑾瑜越过众官员,亦到最前一排站着。   后面官员见这二人站在一起,不免露出微妙色,想起前阵子这二人为凤阁行走一职,如何斗得你死我活。   天盛帝增设凤阁行走一职的目的,显然是要从称病不朝的首辅卫悯手里分出更多实权,揽在天子手里,在朝事上掌握更多的话语权,大部分官员都以为,这一职位非苏文卿这个皇帝心腹莫属。   然而苏文卿最终只拿到了次辅韩莳芳一人的举荐书,素来以刚正著称的顾凌洲,竟然一改往日作风,直接举荐了自己新收不久的亲传弟子卫瑾瑜出任此职。   二人各获得一位阁老举荐,在任期间政绩都很突出,实力可谓旗鼓相当,可就在此事尘埃落定的前一天,苏文卿忽被人举报贪墨。   匿名举报信直接递到了大理寺,信中称苏文卿奉旨往延庆府赈灾期间,曾中饱私囊,贪墨赈灾粮引起灾民暴动。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般情况下若无板上钉钉的实证,不会轻易立案。可大理寺卿赵雍是裴氏的人,裴氏早就想将兵部纳入自己手中,如今有现成的把柄递到手中,裴氏自然不会放过。   大理寺直接派人去延庆府调查,并找到了延庆府县令黄有龙和其麾下几个府吏作证,苏文卿陷入贪墨官司,一时无法抽身,且在这种节骨眼上,朝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一个带着贪墨嫌疑的官员担任凤阁行走这样涉及中枢的职务。   于是职位便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落到了卫瑾瑜身上。   能被顾凌洲看中,收作顾氏亲传弟子,已是多少人望尘莫及的事,如今以不到弱冠之龄,问鼎凤阁,更可谓一步登天。而能不动声色将了苏文卿这个炙手可热的兵部尚书兼朝中新贵一军,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这等本事,这等手腕。   便是平素看不惯卫瑾瑜的大小官员们,也也不得不在心里暗呼一声厉害。   两日前,公然指认苏文卿贪墨的延庆府县令黄有龙在狱中畏罪自尽,苏文卿洗脱嫌疑,官复原职,今日一早,才出现在文极殿前。   来自西京的那封捷报已经在官员间迅速传开。   兵部户部官员个个神色凝重,裴氏和世家一派官员脸色已经不能简单用难看来形容,剩下官员亦神色不一,暗暗揣测着这一惊天消息又将在朝野间引发何等轩然大波。   如果说数日前夺取烽火台还能用侥幸和运气来形容,接连收复整座落雁关和阳城这个西京第二门户,谢琅这头猛虎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世家、朝臣的预料和想象,几乎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在此以前,那条拴虎的链子,尚能掌控在朝廷手中。   在此之后,朝廷显然已经失去操纵那条链子的能力。   之后半月,西京又接连传回谢琅相继收复渭城、易城、敦城的消息,只短短一月,谢琅已收回西京一关四城。   随着敦城收复的消息传回,上京世家大族,终于无法再维持镇定。   清早,卫福刚打开卫府大门,便见门前空地上浩浩荡荡站满了人,全是各世家家主、族老。   “请卫管事通禀一声,我们有要事请见首辅。”   为首的一名两鬓斑白的世家家主道。   卫福亲自去通传,不多时,去而复返,道:“首辅抱病,无法见客,诸位请回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高声道:“世家已到危亡之际,首辅怎还能稳坐高台,任裴氏与韩莳芳那等宵小把持朝政!”   卫福道:“首辅说了,春来风干物燥,宜静心养性,诸位家主都降降火气,莫要伤了身。”   待众人不甘散去,卫福转身回府,到乌衣台复命,不解问一身道袍安然与道士弈棋的卫悯:“西京战事出乎意料,世家们着急也在情理之中,首辅为何不见他们?”   卫悯拈着棋子,徐徐落下,抚须道:“眼下最着急的,非是本辅,本辅急什么。”   卫福一愣。   对面道士执黑子,望着棋盘笑道:“首辅这一子,谋定而后动,令人钦佩。”   **   青州府。   夏柏阳自案后站起,问赶回来复命的府吏:“你说什么?临近州府都不肯将粮食卖与你?”   府吏点头。   夏柏阳皱眉问:“你没有出示本官的手书与官印么?这算是应急粮,咱们出价高一些也无妨。”   “出了。”   府吏抬手抹了把汗,道:“可那些州府的人说,就算大人出十倍百倍的价格都不管用,他们是收到了上面命令,以后都不许卖粮食给青州府。”   夏柏阳一颗心骤然一沉。   心里忽然漫起前所未有的不安,道:“快去将甘县令请来。”   府吏道:“大人怎么忘了,甘县令还在敦州呢,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来。”   “是我糊涂了。”   夏柏阳颓然坐回椅中。   如此挨到正午,又一府吏匆匆进来,禀道:“大人,张巡抚传来消息,朝廷可能要派钦差巡视青州,请大人做好迎接准备。” 第141章 战西京(十二)   这消息太过突然。   夏柏阳紧问:“可说派了何人?”   朝廷派钦差巡视州府是常有的事可早不派晚不派,偏偏选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明显透着不寻常。   府吏道:“还不知道只听说是凤阁亲自指定的人选,一为巡视青州情况,二为给那位谢世子行封赏。”   夏柏阳心越发沉:“完了这下青州府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府吏不解:“朝廷要给那位世子封赏是好事大人为何反而愁眉不展?”   夏柏阳道:“你懂什么一般朝廷对边将论功行赏,都是在大军班师回朝之后,如今西京战事未歇,朝廷便赐下封赏,多半是不希望西京的战事继续推进下去。若不然青州收复之时也称得上不世之功朝廷怎无封赏旨意下来?”   说完一摆手:“你且去打探着消息若有情况,立刻来报我知晓。”   府吏应是退下。   这夜夏柏阳忧心忡忡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望着帐顶长吁短叹。   次日醒来睡意未消刚自床上坐起府吏便匆匆来报:“大人钦差到了!”   夏柏阳如被人兜头砸了一锤,问:“你说什么?”   “大人钦差已经抵达青州了。”   府吏道。   “现在何处?”   “就在城门口。”   夏柏阳登时困意全消,匆匆披衣而起,套上靴子,连脸都顾不上擦,怒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无人知会本官!”   府吏帮着上峰整理官服官帽,道:“听闻钦差特意瞒着沿路州府,未用轿辇,一路坐着普通马车过来的,随行的还有锦衣卫若干。”   “可打听清楚钦差是何人了?”   “打听清楚了,便是凤阁次辅顾阁老的亲传弟子,督查院四品佥都御史,不久前刚升任凤阁行走的卫瑾瑜卫大人。”   “什么?”   夏柏阳正要迈门槛的脚倏地一顿。   “竟是他……”   夏柏阳喃喃。   如果说昨日夜里,夏柏阳还怀揣着最后一丝侥幸,这一刻,夏柏阳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心如死灰来形容。   府吏显然也对一些传闻有所耳闻,忐忑道:“这位卫御史,与那位谢世子之间可不是一般仇怨……大人,会不会……”   府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夏柏阳绝望一摆手:“你问本官,本官问谁去,休要磨蹭,立刻召集青州府所有当值官员,随本官一道迎接钦差入城。”   然而等夏柏阳带着一众僚属忐忑不安赶到城门口,却被守城士兵告知钦差已经先行入城。   “大人恕罪,钦差大人说,要进城查访青州情况,末将不敢阻拦。”   守兵向夏柏阳禀报着情况。   跟着后面的众官员一听,皆面面相觑,露出不妙神色。   一人道:“听闻这位三公子冷情冷性,铁面无私,昔时赴扬州查办江南织造一案,连卫氏麾下官员都敢毫不留情斩杀,钦差此举,是不是怪咱们迎候不周,姗姗来迟?”   夏柏阳已经心乱如麻,问守兵:“可看清钦差往何处去了?”   守兵道:“似乎是往难民棚方向。”   夏柏阳又望着停在城外、由锦衣卫随护的一辆青盖马车,意外问:“钦差座驾怎还停在那里?”   守兵答:“钦差大人是步行入城。”   夏柏阳一愣。   其他官员亦露出意外色。   “你确定?”   一名官员以不可思议的语气问。   暴雪刚过,路面正是泥泞难行,一踩一个泥坑,就连他们从府衙过来接驾,都是乘坐的轿子,夏柏阳甚至命人多抬了一顶暖轿,怕得就是马车颠簸,不好行走,惹得钦差不悦。   以往朝廷派来的钦差驾临青州,不管隶属于哪一方,暖轿都是基本标配,甚至要有明令要求必须八抬大轿以彰显钦差威仪的,谁料这位钦差竟然会选择步行入城。   青州贫瘠,和其他州府没法比,因为迎接规制不达标问题,没少被嫌弃训斥,便是今日这顶暖轿,还是夏柏阳发动阖府府吏仓促凑出来的,内里都没有仔细布置,不是时间来不及,而是一场战祸,耗尽了所有财帛,实在没钱置办那些精美之物,来之前夏柏阳甚至已经做好了被申斥的准备,谁料竟是与预想截然不同的情况。   夏柏阳越发惊疑不定。   其他官员显然也是此心理,惴惴揣度:“这位钦差,一入青州,行事便如此一反常态,该不会是铁了心要揪出咱们青州府的错处罢?”   夏柏阳回答不了,只迅速带着众人往难民棚方向赶去。   狄人攻陷青州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不少百姓都流离失所,加上从其他三城涌入青州府流民,青州府目前聚集的流民数量已高达数万人,眼下都安置在难民棚里。   夏柏阳内心忐忑,是因为知道,难民聚集之处,是最容易发生冲突暴乱的地方,卫瑾瑜甫一入城,不入府衙,不召见官员,便直入难民棚,显然是要考察整个青州府在赈灾一事上的作为,通俗点说,就是揪错。对方态度显而易见,万一出现点什么意外或乱子,他这个知州也算做到头了。   难民棚统一安置在城东武神庙附近。   夏柏阳带人赶到时,棚内棚外倒是一片平静,主事官员正带着差役给难民分粥。夏柏阳召来主事官员,问:“钦差大人呢?”   “钦差大人到来后,特意吩咐不许声张,询问了下官灾民情况,又看了看做给灾民的粥食,就往里面走了。”   夏柏阳只得赶紧往里走。   到了难民区里面,果见两片棚区之间的空地上,站着一道绯色身影,正背对众人,微抬头,盯着一处棚顶打量。   身后不远站着一名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校尉。   “下官青州知州夏柏阳,拜见钦差大人。”   “下官迎驾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夏柏阳立刻上前,在五步外停下,俯身拱袖行礼。   随行而来的官员跟着俯下身。   “夏大人不必多礼。”   一道清冷若玉的声音响起。   夏柏阳抬头,先看到一片被风吹得扬起的广袖,接着才看到前面年轻钦差转过身,露出真容。   纵然早听过关于对方的种种传闻,乍然一见,夏柏阳仍旧被对方一身芝兰玉倾之气所摄,愣了一愣。   “此处木桩有些松动,找人修缮一下吧。”   夏柏阳愣神的功夫,听对方道。   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   夏柏阳忙回神应是,循着方向一看,果见支撑着民棚一角的木桩因为棚顶积雪积压,已经有些歪斜,边缘处正滴滴答答落着雪水。   “是下官失察,下官立刻让人清理积雪,检查所有梁柱。”   夏柏阳道。   卫瑾瑜没再说什么,一行人先在难民区转了半日,午后又去了各处城墙坍塌处,一直到傍晚方回到府衙。   “下官已让人略备酒席,为大人接风洗尘,还请大人务必赏脸。”   进了府衙,夏柏阳道。   “那便有劳夏知州了。”   片刻后,卫瑾瑜道。   夏柏阳和后面一众官员都暗暗松了口气,夏柏阳喜道:“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怎敢言辛劳,只望大人不怪罪下官招待不周便好。”   作为钦差,卫瑾瑜吃不吃这顿酒席,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对整个青州府的态度。   见对方松口,夏柏阳怎能不欢喜。   忙和众官员一道,亲自引着卫瑾瑜入席。   酒席就设在府衙正堂里,都是简便的家常小菜和青州美食,没有太出格之物,卫瑾瑜只略略一扫,便知夏柏阳这位知州是煞费苦心,才置办出这么一桌不失体面又不显铺张浪费的西面。当下没再多表示什么,直接在上首就坐。   “下官在厢房另置了酒席,已经请明校尉和另外几位锦衣卫大人过去就席了。”   夏柏阳道。   卫瑾瑜一笑:“久闻夏知州办事周到妥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夏柏阳作谦逊状:“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众官员按品阶落座,场面话说完,难免要说其他话题,只是青州府形势微妙,众人摸不准卫瑾瑜究竟是何等脾性,连夏柏阳这个知州都不敢轻易开口挑起话题,更遑论其他人。   一片寂静中,忽有嘈乱马蹄声在外响起,接着府吏从外进来,神色透着异样,先朝众人行过礼,方望着夏柏阳低声禀:“大人,谢世子和甘县令到了。”   原本就安静的大堂,因这句话更死寂了一分。   夏柏阳亦露出明显意外色,思绪急转了下,问:“甘县令不是说道路难行,最早明日才能回么?”   府吏显然也不是很清楚状况,道:“只听说是绕道别处,故而提前回来了。”   夏柏阳心不由咯噔一下。   他原本是派了人前往西京,去给甘宁送信的,好让甘宁和那位世子对钦差到来一事有个心理准备,如此一看,两拨人马,竟是生生错过了。   如今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相见,可如何是好。   夏柏阳下意识看了眼坐在上首的卫瑾瑜。   年轻钦差独坐灯下,眉眼侬丽,看不清更深的情绪。   可只是想一想这二人相见的场面,夏柏阳便觉头皮发麻。   纷乱如麻间,一道高挑身影,已经掀开帘子,从外走了进来。 第142章 战西京(十三)   来人身量极高只是站在门口,堂中众官员便感到一股无形漫开的压迫力。   作为此间主人,夏柏阳第一个站了起来尽量用镇定的语气道:“世子来了!”   进来的正是谢琅。   谢琅是直接从敦城大营赶回来的,身上甲胄未卸,腰间挂着刀一身冷峻肃杀之气他原本疾步而行迈入门槛后,却突得刹住脚,定在原地。甘宁跟在后面,照旧一身朴素的交领文士袍。   看到谢琅突然停下,甘宁不解等往堂内一看一下也露出意外色。   明烛高照高朋满座府衙正堂显然正在宴请宾客,整个青州府有头有脸的官员都围案而坐共同簇拥着坐在上首正中的绯衣公子。   寻常官员不足以惊动整个青州府,如此阵仗只能是……   夏柏阳已笑着开口指着端然而坐的卫瑾瑜与谢琅介绍:“时间仓促还未来得及与世子介绍这是新任凤阁行走卫大人奉命巡视青州,今日刚刚抵达青州府。”   谢琅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夏柏阳,整个人如被某种无形力量定住,双目一错不错盯着灯影下那道绯色身影,几乎不敢呼吸。   众官员见状,俱露出微妙神色。   大堂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无形的拉扯与紧张在空气中流动。   最后还是卫瑾瑜抬头,率先打破沉寂:“本官与谢世子是老熟人了,夏大人不必费心介绍。”   年轻钦差长睫掀起,乌眸澄明若玉魄,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堂中众人的心绪却并未因这句话松懈多少,因这“老熟人”三个字,可太值得深究了。   “卫大人所言不错。”   谢琅终于收回视线,唇角跟着扬了下。   “我们——的确是老熟人了。”   这话一出,气氛总算松快了一些。   证明双方即使有再大的私怨,在明面上,在外人面前,总要维持基本的和平与官场客套。   夏柏阳立刻吩咐府吏添置坐凳,请谢琅和甘宁一道入席。   席间官员们说说笑笑,活跃气氛,卫瑾瑜大多时候都是静静听着,并不怎么发表意见。夏柏阳瞧着时间差不多时,道:“钦差大人一路奔波,又在城中巡视一日,实在辛苦,咱们都少说些废话,让大人早些休息吧。”   官员们都是有眼色的,立刻纷纷起身告退。   酒案上很快就剩下夏柏阳、甘宁、卫瑾瑜、谢琅四人。   钦差出巡各州府,按照规矩,州府需要准备专门的接待落榻处,一般在行辕或驿馆。可一场兵祸下来,官府设施毁坏大半,也只有青州府府衙还算保存比较完好。故而夏柏阳特意命人在府衙后院收拾出一座安静小院,供卫瑾瑜落榻。   原本还算周全。   可眼下情况却有些微妙尴尬。   因为谢琅突然回来了。自从收复青州三城,夏柏阳不仅把前衙让出来给谢琅处理军务,发号施令,也将后衙让了出来给谢琅居住,自己则和甘宁及一众府吏住在前衙值房里。   虽然房间并不在一处,可府衙后院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二人同住在一个院子里,难免要抬头不见低头见。   今夜只是一顿酒席,已经令他汗流浃背,若是二人私下里再起了什么龃龉,无论伤及哪一方,他这颗脑袋都不必再在脖子上待着了。   夏柏阳发愁的间隙,谢琅搁下酒盏站了起来。   道:“关于城墙修缮一事,需要多少士兵,多少石料,夏大人直接出个准确数目,交与李崖便可。”   “我还有些军务处置,今夜就歇在城外军营了。”   不等夏柏阳有所反应,谢琅已挑开帘子,提步出了大堂。   夏柏阳虽然诧异,倒未细想,听着外头脚步声渐远,暗松一口气,忙同卫瑾瑜道:“后衙厢房已经拾掇好,下官引大人去休息吧。”   甘宁也自下首起身,站到夏柏阳身后。   卫瑾瑜盯着垂挂的那面帘子瞧了片刻,倒是好脾气地道了声好,起身,与夏柏阳一道往后衙而去。   **   安顿好人,回到前衙值房,夏柏阳方如被抽了脊梁骨一般,抬袖揩了揩面上冷汗,瘫到椅中。   甘宁坐在对面椅中,看着他脸色,问:“新来的钦差如何?”   夏柏阳道:“深不可测啊。”   “幸好今日平安度过,没出大乱子,否则,我恐怕已经无法坐在这里同你说话了。”   刚说完,府吏便过来禀:“大人,钦差大人让属下将那两名美婢送了回来,还让属下转告大人,以后都不必再送。”   夏柏阳一愣,手让府吏退下。   甘宁问:“你从哪里寻的美婢?”   夏柏阳:“以往钦差过来巡视,暖轿美婢好酒,再加一笔冰敬,不都是标配么,但凡少了一样,考察表上便得不了一个‘优’字,谁料这回的这位钦差,竟处处不走寻常路。”   夏柏阳把白日的事讲了一遍。   “不用轿辇也就罢了,连美婢都不收,照这形势,冰敬是肯定不用准备了。除了今夜这顿酒席,这位钦差不肯拿青州府一点好处,莫非是铁了心要问罪本官,问罪整个青州府么。”   甘宁道:“你也太糊涂了,这位卫三公子,顶着一个卫姓,能被次辅顾阁老收为亲传弟子,可见非同一般,如今年不及弱冠,便官拜凤阁行走,在大渊更是史无前例。这等时候,你怎能用对待其他官员的法子来对待他,这不是上赶着递把柄么?幸而他只是退回了那两名婢女,没有直接问罪于你,否则,你连自辩的机会都没有。”   夏柏阳也知自己大意了。   “朝廷不许其他州府卖粮食给青州府,明显是要问责兼秋后算账,我也是实在太怕了,生怕哪里不周到,得罪了对方,给青州府雪上加霜。”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多。”   甘宁神色倒是平静。   “事已至此,大人左右不了大局,只需尽人事听天命便是。”   **   府衙后院面积不算大,但胜在幽静。   随行锦衣卫另在其他客房落榻,明棠一人守在院门口,卫瑾瑜独自进了屋里,刚合上门,转身,便落入了一个坚实怀抱。   房中未点烛火,但只是嗅着那熟悉的气息,卫瑾瑜就已经分辨出来人身份。   黑暗中,他清晰感觉到了那剧烈起伏的胸腔,缓缓滚动的喉结,以及紧扣在他腰间,既想紧紧抱住他、又怕弄疼他的宽大手掌。   两人静静相拥,尽情享受黑暗中气息交缠,心跳叠加,身体相贴的感觉。   “今夜我走进堂中,看到你坐在灯下,有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好一会儿,上方人开口,显然在极力隐忍着某种情绪。   卫瑾瑜明显感觉到,扣在自己腰侧的那只手掌也跟着紧了下。   卫瑾瑜没有动,而是轻声问:“现在呢,梦醒了么?”   谢琅没有说话,而是俯下眉眼,在那光洁额上落下克制又绵长的一吻,道:“若真是梦,我倒宁愿永远不醒。”   这话有些像不着调的情话。   但卫瑾瑜明白,谢琅不是在说情话。   当日在京郊分别时,谢琅是抱着九死一生之心来到青州,此生能不能再见,他们都不敢确定。   如今这一切,可不像梦一般么。   “袖口怎么湿了一片?”   谢琅忽问。   在上京尔虞我诈惯了,卫瑾瑜难得放松,便道:“今日去看了难民棚,不小心沾了些雪水。”   “给我瞧瞧。”   谢琅直接把人抱到榻上,到案边掌了灯,转过身一看,卫瑾瑜不仅袖口湿了一片,脚上靴子更是沾满泥污,已然湿透了。   谢琅已经从夏柏阳口中得知卫瑾瑜步行入城的事,没再多问,起身去外面打了盆热水,帮着卫瑾瑜将湿透的靴袜都除掉,放到一边,仔细替卫瑾瑜将脚洗干净,换上干净鞋袜。末了,还要替他揉脚。   卫瑾瑜不习惯,想缩回来。   谢琅很坚持道:“不行,青州苦寒,不比上京,若不及时把经脉淤堵处揉开,是要生冻疮的。”   卫瑾瑜幼时也是吃过冻疮之苦的,只能将脚伸了出去。   只是看着他一个勇武无双的将军,如今屈膝半蹲在榻前给他揉脚,还揉得一本正经,不免出了会儿神。   “他们怎么会派你过来?”   谢琅忽问。   卫瑾瑜垂目盯着他动作,唇角一弯。   “你不该问问,朝廷给了你何等隆重封赏么?”   谢琅从善如流。   “哦?皇帝要赏我什么?”   卫瑾瑜伸出手,环住他颈,道:“一个单独的侯爵,一等侯,平西侯,与平南侯裴北辰平级。谢世子觉得如何,满意么?”   谢琅一笑。   “看来,我这个‘乱臣贼子’,比想象中更加值钱。”   “皇帝先断了青州粮草,是为威,又给我如此隆重封赏,是为恩,如此恩威并施,倒真可成为雷霆手段了。”   他话如此说,语气却很冰冷,没有丝毫赞美之意,甚至带着几分嘲讽。   卫瑾瑜打量着他眉眼,道:“不到弱冠之龄封侯,连你父亲定渊王谢兰峰和如今的定南侯裴北辰都没有做到,谢世子,你可是大渊朝开天辟地第一人,比我这个凤阁行走还要威风。”   谢琅没有说话,更多注意力,其实放在了那随着主人动作,自然垂落在他颈间的绸质广袖上。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随性任意的卫瑾瑜。   不由回望着那双明透眼睛,问:“瑾瑜,你当真希望我做这个平西侯么?” 第143章 战西京(十四)   卫瑾瑜唇角弯了弯反问:“为何不愿?”   “收复青州与西京四城,拿出任何一桩,都是不世之功这是你谢唯慎应得的。便是将来青史之上,也当有你谢唯慎之名。”   “的确是我应得的——但也是有条件的,不是么?”   “否则他们也不会煞费苦心将你派来。”   谢琅以笃定语气道。   “不错。”   卫瑾瑜收回手垂目恢复素日清冷之色,道:“我此行带了两道圣旨,一道是给你封赏,一道是召你班师回朝。”   谢琅低头,笑了声。   卫瑾瑜问:“笑什么?”   “我笑——他们这回可真是打错算盘派错了人。”   谢琅英俊面孔慢慢抬起道。   双目犀利明亮如燃清光。这清光同时照亮了两人眼睛。   两人心照不宣对望片刻同时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无声燃烧的星火。   “关于皇帝,你已经猜出来了是不是?”   谢琅问。   卫瑾瑜坦然点头。   “不错。他分明需要借助谢氏力量去对抗世家控制却一反常理对你赶尽杀绝,再加上千秋殿因为天子意外驾临及时阻止了一场未发生的祸患并未如上一世一般走水烧毁兰慧太妃的灵位。一切都太反常了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他与你我二人一样,皆记得前世之事。”   “他可以容忍世家把持朝政是因为世家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坐在那个御座之上,以维持所谓正统之名,不会废掉他,也不会危及他的地位。可他不会容忍一个昔日曾将他逼入绝境,踩着他尸骨篡夺了他皇位的‘乱臣贼子’日日出现在他身侧。眼下北境战事正是胶着激烈,定渊王谢兰峰又是出了名的忠烈无双,北境三十万大军悉数投入战场,谢氏无法分太多精力到上京,他知道,要斩除你,此时正是最好时机。”   “可他是一国之君,顶着世家压力也要给你爹封王的贤明君主,岂能趁人之危对忠臣之子下手,于是,世家和裴氏就成了他手中最好用的利刃。他借裴氏之手给你网罗罪名,甚至默许裴氏派杀手入昭狱刺杀你,便是要你死在裴氏手中。就算裴氏没有成功,他也可以废去你的武功,消磨你的意志,将你彻底变成一个废人。等到北境战事结束,他可将这一切都推到裴氏头上,谢氏反而要感谢他回护了你,就算谢氏要秋后算账,也只能找裴氏讨去。这一石三鸟之计,可谓将帝王手段运用得得心应手,淋漓尽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算无遗策,唯独没有算到,狄人会突然进犯青州,朝中无将可用,给了你绝地反击的机会。”   “是啊。”   谢琅笑得讽刺。   “他更没有料到,如今他还需要舍出一个一等侯爵,来安抚我这个乱臣贼子。”   “接下来,你是如何打算的?”   卫瑾瑜问。   谢琅言简意赅道:“继续打。西京十三城,还有九城仍在狄人之手,我若此时班师,狄人必会趁机反攻。”   “这四城既已回到大渊疆域,我绝不容许狄人再染指分毫。”   “朝廷既要封我做平西侯,我便要这‘平西’二字名副其实。左不过再抗一次旨,做一回逆臣而已。”   谢琅说完,才发现卫瑾瑜正一手托腮,撑在案上,乌眸专注而认真望着他。   不由笑了笑,问:“这般看我作甚?”   卫瑾瑜维持动作:“我在想,大渊应当因有你这样的将军而感到幸运。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失败了,你便是抗旨不遵,之前所有功劳都将付诸东流,朝廷可以名正言顺治你一个大逆不道擅自用兵之罪。”   谢琅浑不在意一笑:“瑾瑜,我若怕,当初便不会违抗兵部诏令,出兵西京。”   “旁人都不理解我为何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攻打西京,我自己却是最清楚的。”   谢琅神色转为郑重:“六年前,我大哥曾奉命领兵西进,试图收复西京,最终因为各种原因,无功而返,还葬了一生前途,再也无法上战场,北境军也因那一战元气大伤。那一战,不仅是我大哥的痛,还是整个谢氏的痛。”   “我体内流着谢氏血脉,我要夺回大渊丢失的土地,我要将六年前谢氏与大哥在这个地方失去的东西,全部夺回来,我要让葬身在青羊谷的一万多名北境军魂灵得到安息。但除了这些,我攻打西京——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那双犀利明亮的眸中,一霎燃起燎原清火。   “我必须挣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地,一个我能拥有绝对话语权的领地,只有这样,我才有资格重新站到你面前,保护你,爱护你,让你有家可归。在那方领地上,你可以自由自在,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不必受任何人任何事束缚。”   这下换卫瑾瑜一怔。   家。   这个字眼,对于卫瑾瑜来说,已经太过陌生。   可这一刻,却有一个人对他说,要给他挣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家。   谢琅正色道:“我知道,眼下距离这个目标还很远,但是瑾瑜,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去把剩下九城拿下,只要我谢琅有一口气留在这世上,便绝不失诺。”   卫瑾瑜垂下羽睫,认真打量着眼前人,没有说话,而是再度伸手,环住谢琅的颈,而后俯身,照着对方额心位置,轻轻吻了下去。   这一下太突然,谢琅身体骤然一僵。   “谢唯慎,我相信你。”   “你知道,我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的。”   谢琅听到,一道很轻很软但又冷静克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一瞬,谢琅竟有流泪的冲动。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辜负他伤害他太多,他最怕的事,不是无法弥补,而是眼前人永远都不肯再将信任交付于他。   可现在,他亲耳听到了答案。   数月来的艰辛跋涉,战场拼杀仿佛终于落到了实处。   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比此更幸运之事。   谢琅无声一笑:“谢谢你,瑾瑜。”   “谢谢你,还愿意相信我。”   卫瑾瑜手臂仍环着他颈。   “我不仅相信你,我还会帮你一起,打完这场仗。”   谢琅神色微变:“瑾瑜——”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卫瑾瑜伸指,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来西京之事,是韩莳芳与圣上一力促成不假,不过,若无一人默许,我过不来。”   “你是说顾凌洲?”   卫瑾瑜点头。   “六年前,朝廷决定收复西京,是督查院联合六道九科清流官员一道发起,我想,他默许我过来的那一刻,就已经预料到,之后会发生何事。有他护我,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全。”   “只是,西京是场硬仗,霍烈不是一般的对手,除了充足的粮草兵马做支撑,你必须要有得力的谋士和帮手。”   “今日随你一道回来的西昌县县令甘宁,便是你选定的军师么?我听说,他精通狄人语言,对狄人情况颇为了解。”   谢琅点头。   “能拿下落雁关和西京四城,他的确出了不少力,不过,之后的战事,他不会再参与。他这回肯帮忙,一是我以势相压,二是为了还我对青州的恩情。”   “如今恩已报完,无论夏柏阳还是甘宁,都不可能让青州府继续同我这个乱臣贼子搅和在一起,青州府必须向朝廷表明一个立场,才能解除朝廷对青州的粮食封锁。怎么,你认识他?”   卫瑾瑜摇头。   “只是有所耳闻,并不甚了解。”   谢琅笑道:“你放心,这些事,我心中有数,拿下西京四城,我便算有了自己的根据地,此次回来,我便是要带走剩下的军队物资,与青州府交割明白。”   “天气日渐暖和,御寒物资一项可以慢慢减省出来,至于粮草,青州除了虎牢山,还有大小匪寨数百,总够我抢的,就算没有朝廷补给,也足以支撑一阵子。”   “敦城一战,霍烈被我重伤,短时间内无法亲自领兵上阵,此时是拿下剩下九城的最佳时机。”   卫瑾瑜静静听着,道:“粮草的事先不必担心。”   “至于甘宁——明日,我去会会他。”   谢琅道:“此人看着老实温厚,却十分难说服,而且对我似乎颇有敌意,你先说服他,只怕不易。”   卫瑾瑜一笑。   “不试试,怎么知道。”   “而且,我这个钦差一来,整个青州府都如惊弓之鸟,明日只怕不等我上门,便会主动有人找上门。”   “再说,我也仅是试试而已,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   谢琅点头。   “也成,我与他们打交道比较多,若需我陪着,随时叫我。”   卫瑾瑜:“这倒不必了。有你在场,许多话他们反而不好说。”   “行,都听你的。”   谢琅看了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去让他们烧些热水,你好好洗个澡。”   卫瑾瑜“嗯”了声,算是答应。   夏柏阳办事妥帖周到,热水自然是现成的。   卫瑾瑜脱了外袍,到屏风后简单沐浴了一番,换上干净衣袍,出来后,谢琅正坐在榻上,对着一张地形图研究。   图上密密麻麻布满各种颜色标注,显然都是他亲手标记。   谢琅让卫瑾瑜把新冲的一碗青稞奶茶喝了,便收起地图,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卫瑾瑜问:“你要去何处?”   “回城外军营里。”   谢琅把卷好的地图收入怀中。   道:“这样你也能睡个好觉。”   “留下吧。”   卫瑾瑜抿了下唇,道。   谢琅一愣,似是一下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卫瑾瑜已转过身,道:“你若不嫌折腾,回去也是可以的。”   恰这时,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   因为狄人频繁的侵扰进犯,青州百姓普遍入睡很早,夜里很早就关门闭户,城门关得也比别处更早一些。   谢琅麾下大军不属于青州府管辖,平日都驻扎在青州城外。   卫瑾瑜往床边走,没走两步,一双手臂,便自后揽住了他腰。   “我自然是想留下的,只是……怕你不高兴而已。”   身后人道。   卫瑾瑜问:“那现在呢?”   “你说呢。”   下一瞬,那双臂轻而易举将他打横抱起,放到了床帐内。   卫瑾瑜懒洋洋陷在枕间,乌发如稠铺开,望着上方人。   这种无声诱惑最为致命。   谢琅心口怦然跳动着,道:“我先去冲洗一下。”   他起身欲走,却发现衣袍仍被攥着。   卫瑾瑜笑吟吟望着他。   谢琅哪里还能把持得住,一时,再也无法抑制满腔积蓄压抑了数月之久、自青州府衙署初见便已迫不及待喷泄而出的思念,就着两人姿势,单手托起那瘦削单薄的背脊,任那如稠乌丝自指间泻下,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吻深而绵长。   卫瑾瑜有些喘不过气,而上方人却显然只是刚刚开始攻略步伐,浅尝缠绵之后,是更深更猛的疾风骤雨。   战场能迅速磨炼一个人的筋骨。   数月不见,这个人显然淬炼出了一副更强壮更优越的体魄,连流连厮磨之间,爆发出的都是更惊人的力量。   卫瑾瑜从来没想到,只是亲吻,时间也可以这么久。   忽然有些后悔,方才多此一举。   谢琅闷笑一声,越发用力将人揉在怀里。   等谢琅终于意犹未尽停下,两人衣袍皆已被汗湿透。   卫瑾瑜仰面躺在枕上,感觉周身筋骨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用力喘了口气,察觉到谢琅还虎视眈眈停留在上方,便问:“你不洗澡了么?”   烛火罩着两团影子。   谢琅喉结滚了滚,哑声道:“现在洗,来不及了。” 第144章 战西京(十五)   的确是来不及了。   卫瑾瑜只顺着他的话稍稍感受了一下某个地方,就确定了这件事。   谢琅摸了摸鼻子。   “这只是意外,我发誓我原本只是打算留下来陪陪你的。”   谢琅说得是实话,头一日,他不想折腾他。   而且他还有许多话想和他说许多问题想问并不想一上来就表现得如此急色。   对于留在西京、助他拿下剩下九城这件事,卫瑾瑜说得轻松,谢琅总觉得事情有些过于顺利简单了。   顺利到令他不敢相信,老天爷突然待他如此大方。   他以为他们重逢,至少要在他彻底拿下西京有资格和朝廷谈条件之后。   “瑾瑜。”   谢琅唤了声试图通过探讨一些问题来转移注意力。   卫瑾瑜显然也不给他冷静思考的机会伸出手指按在那突出优越的喉结上,轻轻一点后指尖沿着那凸起的线条一点点下移在玄色领口边缘徘徊着,吐出的气息熏得他耳畔发痒:“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轻微的一点布料摩擦都足以烧起燎原大火。   谢琅鬓角无声淌下一滴热汗看着下面还在故意使坏的人第二滴热汗紧接着落了下来。   原本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但他依旧以惊人的毅力道:“不如我们再说会儿话我冷静一下,再去冲洗。”   谢琅这也是实话。他连夜骑马从西京赶回,衣不解甲,风尘仆仆,汗透深衣,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他虽无洁癖,在这种事上,最基本的洁净还是要保持的。   尤其是在知晓卫瑾瑜身子骨弱的情况下。   对于自己的体力与精力,谢琅有深刻认识,知道这种事一旦开始,短时间根本停不下来。他倒是能提前占便宜,却怕伤着他。   “谢世子,你确定,要这么说话?”   卫瑾瑜小腿动了动。   谢琅:“……”   谢琅:“咳。”   他是真快被折磨得受不住了,连毛孔都要开始冒汗。   “那就别洗了。”   熏热气息再度在耳畔漾起。   卫瑾瑜几乎是以浑不在意的语气说道。   紧接着,两条莹白的臂再度攀援而上,主动环住了他颈。   如无数片羽毛落在肌肤毛孔上,挠动汗毛、毛孔,带起密密麻麻的热与痒。   谢琅清晰感受到,那原本在他领口附近徘徊的手,亦如爬墙的壁虎一般,直接伸进了他后颈领口内,慢慢下移,探索……于昏暗中,一寸寸抚摸过他热意淌流的背。   热潮在帐中弥漫,烛火也恰巧黯淡了下去,让本就昏暗的床帐越发陷在一片漾动的朦胧气息中。   任是圣人,也无法拒绝这样的挑逗和煽风点火。   谢琅自然不是圣人。   “瑾瑜。”   他唤了声,胸腔内积攒了山一般的思念和欣悦,都在这一刻,冲破那名为理智与克制的堤坝,倾泻而出。   他们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但对彼此的身体却再熟悉不过。   仿佛印刻在骨血里的记忆。   这是第一次,两人在心意相通的情况下,没有芥蒂,没有任何拉扯较量做这种事,自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顺畅顺利。   青州府出了名的穷困,即使是接待卫瑾瑜这个钦差,府衙后院也寻摸不出坚固的好床。   反而是夏柏阳怕条件简陋,特意让人在房间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绒毯,为眼下的缠绵癫狂提供了便利条件。   这一下就折腾到了快天亮。   这个时辰,府衙没有现成的热水,好在谢琅轻车熟路,自己去烧了一些,抱着卫瑾瑜起来,到屏风后仔细沐浴了一番,换上干净衣袍,把人重新放回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才进去清洗。   等出来后,卫瑾瑜竟也醒了过来,安静躺在里侧,手里正举着张地图,认真欣赏着,并用手指描摹着图上那些从外见过的城池线条。   正是他随身携带的那副。   谢琅不由失笑:“地图有什么好看的,等改日得了空,我带你去西京转转。”   卫瑾瑜视线果然从地图上挪开,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西京很好么?”   “很好,很壮丽,你一定会喜欢的。”   谢琅在外侧躺下,极自然伸臂把人搂在怀里,眼睛明而亮。   “站在落雁关上,几乎可能整座青州城,甚至半个大渊揽在眼底,任谁站在那个地方,都会生出征服天下的野心。”   卫瑾瑜便顺势将下巴抵在他肩上,饶有兴致问:“你呢,你也生出那样的野心了么?”   “我没有那样的野心。”   “我的野心,只有你。”   谢琅理所当然道。   “瑾瑜,你知道么,自从被迫接下那道圣旨,进入上京城的那一刻起,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安心。”   “我知道,以你的聪慧,想要不接这桩差事,有的是法子,可你为了我,还是过来了。我也知道,孟尧离京时,你特意相送,并对他说出那一番话,激励他斗志,也是为了帮我,将他送到我身边。我更知道,青州一战,顾凌洲肯向兵部与户部施压,全力保障青州粮草供应,也皆因你的缘故。”   “你对我的心意,我全部都明白,我只恨自己眼瞎,醒悟得太晚。”   思及前世种种,谢琅仍止不住心痛。   卫瑾瑜自然察觉到了,放下地图,正色道:“谢唯慎,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在意,也不希望你一直耿耿于怀,我们一起往后看,好不好?”   谢琅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并非伤春悲秋之人,也知一味陷在旧事里并无意义,笑了笑,点头,正要说话,视线里忽落入一点妖艳红色。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卫瑾瑜臂上的那粒朱红小痣。   依旧妖娆若红豆一般,印在美人莹白肌肤上,平添旖旎之色。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谢琅总觉得,这颗痣的颜色,比上回自己见时,更鲜丽了一些。他不由伸出手,指腹在那点朱红上,轻轻摩挲了下。   谢琅紧接着看到了离红痣不远处的一道割伤。   虽然伤口已经愈合许久,但因为主人体弱的缘故,仍然留下了一道细细的浅色疤痕,疤痕旁边,还有另外一道小小的,月牙状痕迹,因为时日太久,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伤。谢琅还欲细看,卫瑾瑜已经不紧不慢抽回了手,道:“放心吧,都是以前不慎留下陈年旧伤,早就不疼了。”   见谢琅仍目有疑虑,卫瑾瑜卷下袖口,唇角一弯,浑不在意笑道:“小时候,我也是很淘气的,还曾经因为偷偷上树偷鸟,险些摔了腿。”   谢琅有些想象不出来那画面。   但能猜到,这大约是长公主夫妇还在世时候的事。   长公主夫妇去世后,他应该经历了很多苦楚,所以昔日带着那道割伤,只随意用绷带缠了下,就能肆无忌惮并若无其事与他说笑,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那时要不是他及时发现,他大约还能带着那道伤与他做那种事。   以前的事他改变不了。   以后,他绝不会让他再经历这些苦。   谢琅在心里发誓道。   卫瑾瑜到底精力有限,看了会儿地图,就直接靠着谢琅的肩膀睡了过去。   谢琅轻手轻脚把人放到枕上,用被子裹好,自己却没再睡,而是直接坐到书案后,添上些灯油,重新将那副被卫瑾瑜卷起的西京地图展开,铺在案上看了起来。   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渴望立刻将西京十三城全部拿下,也从未如此刻一般渴望胜利,渴望——尽快拥有一块完整的自己的领地,好实现承诺,给他一个家。   **   夏柏阳几乎一夜未眠。   一是忧愁青州的将来,二是一早又从府吏处得到消息,连附近各州的商户都不肯将粮食卖与青州府。   这意味着,青州真的要陷入弹尽粮绝的险境。   他必须要迅速做一个抉择。 第145章 战西京(十六)   甘宁还未来得及吃早饭便被夏柏阳请到了衙署叙话。   “大人这是怎么了?”   看着夏柏阳眼底乌青,甘宁关切问。   “无妨,昨夜喝的有些多没有睡好。”   夏柏阳揉了揉太阳穴,在案后坐下,笑着道:“怀之一早叫你过来是有桩要事与你商议。”   甘宁已经猜到。   “大人但说无妨。”   夏柏阳端起茶盏呷了口热茶,方开口道:“怀之,你我一起共事,有将近十年了吧。”   甘宁点头。   “不错,准确说大人还比下官早一年到青州。这些年多亏大人宽容庇佑下官才能忝居一县父母官保得那点微末俸银,西昌和西昌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夏柏阳摆手。   “怀之你太谦虚了你我二人同年参加科考,你的名次可远在我之上。我能来做这一州知州不过走狗屎运而已论才华论学识论胆魄你远在我之上这些年,大事小事哪桩不是你帮我一起拿主意。说实话,有时坐在这一府知州的位置上,我都觉得惭愧汗颜。我也知道,只是当一个小小的县令,实在是委屈你了,可惜我人微言轻,在朝中没有人脉,也帮不了你什么。”   甘宁面有动容,立刻道:“大人千万别如此说。”   “不,怀之,你先听我说完。”   夏柏阳示意甘宁坐下,话锋一转,道:“你可知,朝廷这回打算给那位世子什么封赏?”   甘宁自然不知。   夏柏阳抚须看向好友,目有微光:“我已得到确切消息,朝廷打算给那位世子封侯,平西侯。”   “以弱冠之龄封侯,这在大渊可是绝无仅有的事。”   “我想了想。此次攻打西京,你出了不少力,你若是愿意,我可直接写一封推荐信,举荐你到那位世子麾下任职。以你的才华,若得对方赏识,将来前程肯定不止区区一个县令。你也不必再同我一道,在这青州城里蹉跎时光。”   甘宁沉默片刻,却是站了起来,正色道:“下官并无此打算,还请大人打消这个念头。”   夏柏阳露出不解神色。   “这是为何?若是顾及我,怀之,你大可不必。你我共事这么多年,我是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前程。”   “而且,那位世子显然也极欣赏你,一直想将你收入麾下,眼下正是收复西京的关键时刻,你此刻前去助他,他必然会领你这份恩情。怀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人之一生,这样的际遇能有几回,这等时候,你可不能迂腐退缩。”   甘宁摇头:“大人误会了,下官并非迂腐退缩。”   夏柏阳愈发不解。   “那是为何?你是担心西京最终收复不成,那位世子会被朝廷问罪?”   甘宁还是摇头。   垂眼,声音平静说:“是下官不愿。”   “不愿?”   “对,不愿。”   甘宁说得决然:“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下官明白,可下官不喜欢太野心勃勃……以及杀伐之气太重的人。”   夏柏阳总算回过些味儿来。   “怀之,你是还在介意那件事?”   夏柏阳所言之事,既谢琅收复青州时,为鼓励将士奋战,制定以斩获人头数量作为计算军功、领取奖赏的标准。   甘宁有一次奉命到军营里向谢琅回禀城中事务,不小心看到辕门里空地上堆叠如山的人头,在心中留下了磨灭不去的阴影。   夏柏阳劝:“怀之,俗话说,乱世当用重典,以人头计军功,虽是北梁军中传统,可特殊时候,也未尝不可以拿来激励将士奋勇杀敌。你的担心,是不是有些过于多虑了?”   甘宁道:“那大人有没有想过,这位世子,一而再再而三违抗朝廷命令,拒不回京,是为了什么?如果这位世子继续西进,青州,又将面临怎样的未来?。”   “届时,狄人这头豺狼除掉了,会不会又有另一头猛虎……盘踞在青州之畔!若只是盘踞,也就罢了,若是……更坏的情况,青州将面临何等危险。”   夏柏阳困惑看着好友。   “怀之,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若那位世子真能驱除狄人,收复西京,其功当足以名垂青史,于青州和青州百姓而言只有百利而无一害。青州怎会面临危险?我希望你去其麾下效力,也是期冀你能借此机会搏上一搏。”   甘宁:“那大人呢?”   “什么?”   “大人突然生出此想法,是不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朝廷故意选在此时断了青州的粮草,显然就是在逼青州府做一个决定。为了青州府百姓,大人只有与那位世子划清关系一条路可走,可西京之战,大人毕竟知情不报,下官也亲自参与其中,大人是怕朝廷事后追责,所以才欲在此之前将我举荐到那位世子麾下任职,好给下官留一条后路,对么?”   夏柏阳一哑,最终叹气。   “怀之,我是青州知州,无论前路如何,都当与青州百姓共存亡,你却不一样。你只是一个小小县令,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追究不到你头上,你应该审时度势,赶紧从青州这片泥潭里抽身而出才是。”   “那位世子若接受封赏,班师回朝,有夺下落雁关和西京四城的功劳在,他不会薄待你。若是他执意要继续往西推进战事,定是有了成竹在胸的把握,才敢兵行险招,你跟着他,也不怕没有军功可挣,无论是进是退,皆有路可选。如此,我心中愧疚也可减轻一些。怀之,你可能明白我的苦心?”   **   “公子,青州知州夏柏阳在外求见。”   后衙,卫瑾瑜正和谢琅一道用早膳,明棠隔着门在外禀道。   卫瑾瑜不紧不慢喝了口粥,道:“这个时辰,看来,这位夏知州是做好了决定。”   谢琅抱臂而坐。   “他不是做好了决定,而是只有一条路可选。”   “这些年,青州外患严重,他这个知州上要讨好守将,下要安抚百姓,小心翼翼维护着各方平衡,做得属实不易。在此事上,我能理解他的选择,也没打算为难他。此次回来,我便是打算将兵马事宜彻底与青州府交割清楚,此后西京战事,与青州府再无瓜葛。”   他说得一派轻松,卫瑾瑜却明白,一旦夏柏阳选择向朝廷表忠心,谢琅要继续收复西京,不仅将失去青州这个大后方,还可能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   卫瑾瑜面上不显,点头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数,不会为难他。”   说完吩咐明棠:“告诉夏知州,待会儿我去前衙见他。”   明棠领命,自去传话。   卫瑾瑜食量素来小,吃完一小碗粥,就准备起身,谢琅把人拉回来坐好,道:“等一下,还给你热着牛乳呢。”   这个时节,能在青州喝到一口鲜牛乳不易,谢琅只在泥炉上热了一小盅。   左右时辰尚早,而且在上京,也很少有这样有人陪着悠闲用早膳的时候,卫瑾瑜小口小口喝着,抬头,见对面人嘴角噙笑,一错不错盯着他动作,问:“你不喝么?”   谢琅笑道:“我小时候都喝腻了,北郡的羊乳与牛乳,比此处还要鲜美,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喝。”   这显然不是短时间里能实现的目标。   卫瑾瑜唇角扬了下,说好。   落雁关与西京四城刚刚收复,还有许多问题亟待商定,且四城不同青州,官僚机构已经彻底被狄人摧毁,连主事官员都没有一个,一应军政大事,都需谢琅一人裁夺。用完早膳,谢琅去城外军营处理需要紧急定夺的军务,卫瑾瑜则到前衙去见夏柏阳。   夏柏阳与甘宁一直在大堂里等着,听闻卫瑾瑜过来,立刻齐齐自椅子里站起来迎接。   “二位大人不必多礼。”   卫瑾瑜掀帘进来,很客气说了句,直接在上首空着的椅子里坐了下去。   视线径直落到夏柏阳身上:“夏大人一早求见本官,不知所为何事?”   今日是个晴好天气,日光穿窗而入,照出年轻钦差冷玉一般的面孔。   夏柏阳直接行至堂中,展袍跪落,道:“下官是想向大人请罪,并想请钦差大人救青州百姓于水火。”   甘宁也跟着沉默跪在了后面。   卫瑾瑜看着二人,笑道:“夏知州这话本官倒听不懂了。据本官所知,狄人进犯青州期间,夏知州身先士卒,冒死守城,颇为英勇,这罪又从何来?”   夏柏阳垂头,恳切道:“下官自然有罪。西京之事,下官知情却没有及时奏禀,此罪一,因下官一人之过,引得朝廷降罪,使青州府十数万百姓陷入无粮可吃的境地,此罪二。下官自知罪责深重,甘领一切责罚,下官只想恳请大人能将青州情况如此呈禀凤阁与二位阁老知晓,请朝廷及时给青州拨下粮食。”   “此外——”   夏柏阳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双手呈上,道:“青州自古苦寒之地,积贫积困已久,连年战祸,可谓民不聊生,如今敌虏虽退,百姓仍面临食不果腹之境,下官根据多年为官经验,写成谏言策十条,还望大人能一道转呈凤阁。”   卫瑾瑜并未接,而是道:“奏本本官可以转呈,不过——二位当着觉得,这样的谏言,有用么?”   他话锋突转犀利。   夏柏阳一愣。   卫瑾瑜道:“若本官没有记错,自天盛十二年起,夏大人每年都会呈递这样一份谏言到凤阁,可惜从未得到过回音。明知是徒劳无功的事,夏大人为何仍要执着于此事?”   夏柏阳心头骇然掀起一道惊浪。   那一封封杳无回音的谏言书,除了他本人和寥寥几个心腹,再没有其他人知晓,这位年纪轻轻的钦差,上任不足月余的凤阁行走,是如何知晓的?   卫瑾瑜已接着道:“夏大人想让本官代为转呈,不过是因为觉得本官兼着凤阁行走一职,能直接将这封谏言书送到圣上和阁老们案头。然青州之困,当真是这一封谏言能解决的么?”   此话无异于当头一棒。   夏柏阳几乎下意识在心里答道,自然不是。   青州之困,不仅困在外敌,更困在守将压在知州头上,武官处处都压文官一头,而军政大权,素来掌握在世家之手,朝廷派来的兵将,都是为刷军功,搜刮民脂民膏而来,根本不管普通士兵与普通百姓死活,困在整整十年,只有一个戴罪出征的世子,肯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彻底将狄人驱逐出青州之境。   这样一封谏言递上去有用么?   夜深人静时,夏柏阳也不止一次在心里叩问自己。   可令夏柏阳更加惊疑不定的是,身为朝廷派来的钦差以及上京第一世家卫氏出身的嫡孙,卫瑾瑜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卫瑾瑜眸光紧接着落到沉默跪着的甘宁身上,问:“作为这封谏言真正的执笔者,甘县令没有什么话想对本官说么?” 第146章 战西京(十七)   夏柏阳举着谏书的手霎得一抖几乎是下意识抬头。   “大人——”   卫瑾瑜:“夏知州不必急着回话,本官在问甘县令。”   夏柏阳喉结滚了下,心跳如鼓后背控制不住地开始往外冒冷汗。   甘宁仍沉默跪在原处,闻言,只是眼皮动了下垂眼盯着地面恭谨答道:“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只是一个七品县令,位卑言轻,才疏学浅,哪里有本事写什么谏文。”   卫瑾瑜笑了声。   道:“甘县令实在谦虚过甚了。论起写谏文,甘县令若都自称‘才疏学浅’这世上还有谁敢称高手。想当年甘县令那篇《论世家十罪疏》可谓轰动上京,天下寒门学子无不封为圭臬之言怎么如今甘县令于文章一事,反而谦逊起来了?”   这话一出夏柏阳先以愕然眼光看向身后的好友。   那是他们参加科考那年有世家侵吞百姓良田一名老农因抗争不过权贵走投无路状告无门,竟带着老妻和年仅几岁的孙子趁夜吊死在了大理寺大门前。此事闹得极大,但因为牵涉到上京大族,各方有意镇压,无人敢公开谈论。谁料数日之后,一篇名为《论世家十罪疏》的文章突然横空出世,借由老农一家三口自缢一事,历数上京世家豪族十大罪行,字字犀利见血,在上京引发极大轰动。   此事也终于大规模传播开,引发众怒,国子监学生甚至联合上京寒门学子一起发起请愿活动,长跪大理寺门前,要求惩治凶手。夏柏阳那时恰好也在监中读书,自然也参加了请愿,可惜数百名学生冒着大雨整整跪了三日三夜,都没能替死去的老农一家讨回公道,而侵占良田的世家只是推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管事当替死鬼,连面都没露,被夺走的田亩,自然也无人问津。反倒是所有参与请愿的学生,在那一届科考之后,都被打发到偏远之地为官,永远失去了在上京大展宏图的机会。   这场风波皆因那篇《论世家十罪疏》而起,事发后,诸世家大怒,也曾试图捉拿操笔之人,可惜文章流传太广,几乎到了在学子间口口相传、争相传抄的地步,只靠笔迹,根本无从辨认真正作者,最后不了了之。   夏柏阳也曾彻夜拜读那篇谏文,甚至因文章太精彩精辟,读得太兴奋而彻夜不眠。   只是——   那样一篇用语犀利,简直就是指着世家鼻子骂的文章,怎么可能是一向性格温吞的好友甘宁所写?!   夏柏阳不得不替好友辩白:“传言那篇谏文的作者,是一名叫青棠的落魄书生,此人行踪不定,精神癫狂,只因途径上京,亲眼目睹了老农一家吊死,才做此文章……大人,是不是弄错了?”   卫瑾瑜淡静眸光依旧落在甘宁身上。   道:“《论世家十罪疏》,年份久远,无从查证。可这数年来你以青州知州名义写的一封封谏书,总是有迹可循的。”   “夏大人,身为一州知州,你应该知道,越俎代庖,在呈往凤阁的谏书中弄虚作假,该当何罪罢?”   夏柏阳神色一变,急道:“大人,其实此事——”   “其实此事,皆是下官胆大包天。”   甘宁突然开口,接过话茬,正色道:“大人,是下官不自量力,狂妄自大,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对青州发展指手画脚,才写了那些谏书,并恳请夏大人以知州的名义呈往凤阁。夏大人念在下官与他是同侪的份上,不忍拒绝下官,才一时糊涂,任由下官胡作非为。请大人明鉴,治下官一人之罪便可,切勿责怪夏大人。”   “怀之,你……”   “大人不必多言了,时至今日,皆是下官咎由自取,下官甘愿受钦差大人责罚。大人身为知州,应以青州百姓为重,万不可因下官而徇私情,损毁官誉。”   甘宁平静道。   卫瑾瑜看着二人没说话。   堂内陷入寂静,时间一分分流逝。   甘宁一派从容赴死的坦然,夏柏阳则心急如焚,如被火煎。   就在夏柏阳感觉自己一颗心要被焚焦的时候,终于听到上首那道清冷声音再度响起:“在奏疏中徇私舞弊,弄虚作假是杀头的死罪,甘宁,你当真不怕?”   卫瑾瑜声音已经有些冷。   夏柏阳大惊要说话,甘宁已果决道:“无关怕与不怕,而是下官罪有应得。”   语罢,以额触地,郑重叩首道:“这一切事,不论是代写谏书,还是对西京之战隐而不报,皆是下官一人主意,与夏大人无关。请大人依律惩治下官!”   “好,有胆魄。”   卫瑾瑜自椅中站了起来。   “便是冲着甘县令这份胆魄,本官一定会给甘县令最体面的死法。”   “大人!”   夏柏阳遽然变色。   “夏知州,你且退下,本官还有几个问题,想单独问一问甘县令。”   卫瑾瑜忽吩咐。   少年郎语调不高,却不容置喙。   夏柏阳一愣,迟缓应是,担忧且沮丧地看了眼跪着的甘宁,才忧心忡忡退出了大堂。   堂内重归寂静,只有轻缓脚步声响起。   卫瑾瑜缓步走至堂中,望着木讷沉默跪在堂中的男子,问:“甘县令,本官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想要何等死法?”   甘宁跪在原地,平静答:“下官没资格选,一切任凭大人处置。”   “不,你有资格。”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或遗臭万年,或青史留名,自然,也有人背负污名骂名含冤而死,日日受世人唾骂鄙夷,永无昭雪之日,甘县令,你想要哪一种?”   甘宁一愣。   少年郎清冷语调接着响起:“你越俎代庖,私写谏书,犯下死罪不假,可你犯下的死罪,何止这一条。你每年雷打不动地写一封谏书,看似忠贞无二,然而你对朝廷对圣上真的忠心么?”   “我仔细查阅过青州府的粮草账簿,虽然从表面上看,日常开支和本地存粮、朝廷拨下的钱粮数目相吻合,可按照账簿上登记的数目,青州十数万百姓根本不可能吃饱肚子,更不可能有多余的银钱上贡守将和悍匪。夏柏阳为人宽厚,平日并不亲自过问钱粮之事,这些事,其实一直是由你甘宁代为打理。本官倒想问一问甘县令,未登记在账簿上的钱粮,用来真正填平青州府开支的那批钱粮,从何而来?”   “若本官没记错,天盛十四年,青州府境内曾发生一起库银劫掠案。因为守将饮酒误事,狄人先锋直接冲进青州城内,劫掠了军备库库银,数额高达数十万两之巨。军备库库银,皆是当地守将搜刮民脂民膏而得,事后青州守军虽击退狄人,那批库银始终没有夺回。守将虽怒,却因畏惧狄人威势,敢怒不敢言,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而巧合的是,自从天盛十四年之后,西昌县的一处商号便开始定期从邻近州府大批购进粮食。甘县令,那批库银,当真是被狄人所劫么?抑或说,军备库银的准确位置,是何人泄露出去,以致狄人甫一入城,就能直奔目标?”   甘宁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   对上少年钦差明净寒凉的眸,最终凛然道:“大人既然洞察秋毫,又何必浪费时间在此与下官饶舌。是杀是剐,下官悉听尊便便是。”   卫瑾瑜不明意味一笑:“人人都说,夏柏阳一介书生,能在青州府任十年知州,殊为不易,殊不知,这一切,都少不了你这个军师在背后出谋划策。”   “要你一条命,很容易,只是用杀用剐的方式,未免有些浪费了。”   “青州十县,以西昌最贫最穷,因西昌位于青州之西,是青州城中,离落雁关与西京十三城最近的地方。”   “这八年,你担任西昌县令期间,曾带领城中兵卒衙役,击退狄人侵扰近百次,你甚至曾经带兵偷袭狄人,从狄人手中夺得粮草,并将夺得的粮食全部发放给西昌百姓,并因此挨了守将的军棍。论起对狄人的作战经验,你不输任何一个青州守将。”   “你虽借狄人之手,劫掠朝廷库银,可用这批银子购买的粮食,全部填在了青州府百姓身上,自己并未贪墨一分一毫。”   “甘县令既然连死都不怕,敢不敢用这条命,替你在意的青州府和青州百姓赌一把?”   甘宁平湖一般的眼中终于起了些波澜,仰首,以不解的目光看向那一身绯色的少年郎。   卫瑾瑜:“你在青州将近十年,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边患一日不肃,青州便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宁。朝廷远而缥缈,青州之苦却近在眼前,与其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之处,何不靠你自己的力量来改变青州和青州十数万百姓的命运?”   甘宁心口一震。   看向卫瑾瑜的目光,终于露出惊疑。   卫瑾瑜:“你所担心之事,无非是平西侯收复西京之后,会以西京为据,威胁青州。本官可以向你保证,此事永不会发生。”   “待西京十三城收复,西京,将会是青州最强大最有力的屏障。青州和青州百姓,将再不必受离乱之苦。你谏书中的一条条谏言,也许短时间内无法实现,可只要你愿意努力等待,假以年月,必有功成之时。”   甘宁惊异于这短短几句话中传出的惊人信息。   思绪飞转间,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不由目露动容,道:“可只要军政大权仍握在世家之手,即使收复西京,青州大局亦不会变,那些谏文,亦不可能有实施的机会。”   “那便彻底改变这个朝廷。”   少年郎一字字,清晰道。   甘宁再度一震。   卫瑾瑜垂目一笑。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世家与寒门的矛盾,大渊与西狄、北梁的矛盾,早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大风将起,甘县令当真觉得,青州府还能从暴风中心抽身而出么?这件事,夏柏阳兴许看不明白,然你甘宁,应该心如明镜。”   “到底是现在就送出这条命,任我杀任我剐,还是赌上这条命,为青州搏上一搏,本官想,甘县令应该知道怎么选。” 第147章 战西京(十八)   夏柏阳仍忐忑不安站在廊下交握的手掌里冒着汗,见帘子掀开,卫瑾瑜从内走了出来立刻上前行礼。   “大人……”   夏柏阳紧张往内看了一眼。   卫瑾瑜一笑:“夏大人很幸运,能有一位如此能力出众的下属兼军师。”   这话意味不明,喜怒不辨夏柏阳不敢轻易接。   卫瑾瑜已收回视线道:“青州府情况本官心中已有数。”   “今日本官自己去城中转转,诸位不必随行。”   夏柏阳一愣,垂袖恭谨应是。   等目送卫瑾瑜离开,立刻转身急入堂内。   甘宁仍跪在地上。   “怀之!”   夏柏阳唤了声,紧问:“钦差大人他……”   甘宁慢慢抬起头道:“钦差大人赦免了我的死罪。”   夏柏阳大喜过望:“当真?!”   甘宁点头。   “那你还跪着作甚快起来!”   夏柏阳喜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连忙把人扶起来,又捋了捋须困惑问:“我方才看钦差大人那模样分明是要治罪于你,怎么突然又……”   甘宁没有回答仍有些愣神望着窗外即使再姗姗来迟青州的春日也临近了枯木之上竟有一点绿芽冒出。   “那便彻底改变这个朝廷。”   少年钦差的话,仍如雷鸣一般回荡在脑海。   甘宁迟滞收回视线道:“下官正好有事和大人说。”   “世子,赵元从西京来了消息。”   城外驻军大帐,李崖从外进来,将一封信送到谢琅面前。   谢琅迅速拆开看了看。李崖见他面色凝重,忙问:“可是西京有了变故?”   谢琅手指压着信纸,道:“狄人撤退时焚毁了所有粮仓,眼下西京四城存粮最多只能支撑三日,必须设法再弄一批粮食。”   “这些狄人,着实可恶,焚毁粮仓也就罢了,竟连已经长出幼苗的良田也尽数烧毁,是铁了心一粒粮食也不给世子留。”   李崖捏拳。   “朝廷已经断了青州的粮草,青州府自身难保,肯定不会借粮给世子的。短时间内,世子再从哪里弄粮食去。”   “只要想弄,总有法子。”谢琅沉吟片刻,问:“上回让你查的青州匪寨分布,可查清楚了?”   李崖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牛皮纸递过去。   “查清楚了,都在地图上圈了出来,也请孟主事他们核对过了。只是经历过虎牢山之事,这些匪寨都加强了防守,白日里也紧闭山门,轻易不下山,世子想要如上一次一般从内部攻破,只怕不易。”   谢琅轻蔑一笑。   “你相信,豺狼会不吃肉,改为吃草么?”   “他们不下山,无非是觉得无利可图,抑或说,抛出的鱼饵太小,不值当他们冒险抢夺。”   在军事作战方面,谢琅素来雷厉风行,盯着那卷羊皮纸计较完毕,便吩咐李崖:“让一营、二营所有当值将领都过来,就说我有要事吩咐。”   李崖应是,踟蹰片刻,又道:“三日前属下又放了只信鹰试了试,通往北境的路仍处于封锁状态。”   谢琅没有多少意外。   默了默,道:“眼下形势,朝廷自然要防着我与北境联系,咱们剩下的信鹰不多了,日后与狄人作战还有大用途,从今日起,不要再往北送信了。”   “是,属下只是怕王爷和大公子会担心世子,甚至是……误会世子。”   更深一层的话,李崖没敢说。   谢琅看他一眼,眉间并无沮丧色,反而是如利剑出鞘般的锋芒:“我走到今日这一步,便是做了最坏打算,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记住,我们的未来在西京,以后,不要总想着北郡了。”   李崖重重点头:“属下明白。能跟着世子建功立业,比留在上京城里看那熊晖的脸色不知痛快多少。上京看着繁华,但世家一手遮天,皇帝表面宽和,实则多疑狠辣,根本不是建功立业之地。属下是个孤儿,命都是世子给的,这辈子跟定世子了,世子在哪儿,属下便跟去哪儿,属下只是担心世子的身体。上回上虎牢山,世子伤了臂,没养几日,就又攻打落雁关和西京四城,身上不知落下多少大伤小伤。大战本就耗损体力和精力,若回回都要以身犯险去那些悍匪口中抢夺粮食,世子身体如何受得住。”   谢琅重新展开那副巨大的西京地图,铺到案上,头也不抬:“都是一些皮肉伤而已,你如今怎么也学得雍临一般婆婆妈妈的,别废话,传令去。”   李崖不敢再多言,应是,领命退下。   出了帐门,就见帐外空地上立着一道素色身影,清秀若玉,风姿胜雪,素色广袖随风摆动,显然已经站了有一会儿。   李崖一愣,接着大喜,正要开口行礼,卫瑾瑜示意他不必出声,自己掀帐走了进去。   明棠照旧留在帐外看守。   “不是让你去传令了么?”   谢琅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李崖回来,抬头,猝不及防看到一抹素色,愣了下。   卫瑾瑜已施施然走上前,直接在案侧席上跪坐下去,盯着那地图看了片刻,道:“看来在下来得不巧,打搅世子处理公务了。”   谢琅目中犀利霎时烟消云散,唇角一扬,问:“怎么突然过来了?”   “刚巧从难民营出来,顺路经过,便过来看看。”   说完,卫瑾瑜道:“手。”   “什么?”   “手伸过来,我看看。”   谢琅面不改色把右手伸过去。   “我这手又糙又黑,全是茧子,有什么好看的。”   卫瑾瑜道:“另一只。”   “咳,左手右手有区别么?”   “伸出来。”   “好。”   谢琅只能依言换了只手。   卫瑾瑜道:“把袖口卷起来。”   “……”   谢琅顿时有些心虚,问:“做什么?”   卫瑾瑜看着他,反问:“你说呢。”   “……”   谢琅越发心虚,一边装模作样解护腕,一边不着痕迹转移话题。   “你这个钦差出行,夏柏阳和青州府的官员竟然没有陪同么?”   卫瑾瑜盯着他动作:“我没让他们跟着。”   谢琅挑眉。   “按照夏柏阳的性子,就算你不让他跟着,他多半也会诚惶诚恐远远跟着的。出了什么事?”   卫瑾瑜:“也不算什么事,只是借着说话机会,和这位夏知州还有那位甘县令好好聊了几句而已。”   谢琅动作一顿。   “聊得如何?”   “还算顺利,若我所料不差,最迟今夜,他们就会主动找你谈。”   谢琅意外。   “夏柏阳也就算了,甘宁可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你确定,你说动了他?”   卫瑾瑜一笑:“是人就会有软肋有弱点,他甘宁也是人,自然也不例外,不过,我也没有万全把握。此事能不能成,最终还要看他如何选择。”   “你怎么还没解开?”   “……”谢琅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自己立下的军规,只要在营中,所有将士,无论品阶,都要做到衣不解甲,大白天的,我总不能自己坏了规矩吧。你想看,我晚上回去给你看便是。”   “谢唯慎,你知道我要看什么。”   谢琅叹口气。   “早就好了,是不是李崖在你面前多嘴了。”   “不是。”   “嗯?”   “昨夜我自己摸到的。”   “……”   谢琅刚要说话,忽觉肩头一痛。   卫瑾瑜慢慢松开齿,道:“粮草的事,我来想办法,以后你若再不爱惜身体,伤一次,我咬一口。”   那力道和以往相比,其实并不重。   谢琅却觉得那细碎齿痕如同无数只蚂蚁钻进了皮肉里一般,痒得厉害,也惹得厉害,唯独没有痛。   他不由笑了笑,道:“战场上刀枪无眼,哪个武将不是这么拼杀过来的,都是些皮肉伤而已,养几日也就好了。”   卫瑾瑜抵着他肩,冷冷道:“其他人我不管,总之,你必须爱惜好身体。我这人冷情冷性,你若真是成了一个残废,我会毫不留情将你抛弃。”   “好,你钦差大人都发话了,我答应便是。”   谢琅正色道。   “口头不管用。”   卫瑾瑜从案上取出纸和笔,道:“写下来。第一,不准以身犯险,第二,不准贪功冒进,第三,不准孤身诱敌。第四,有伤要及时治,不准拖着。”   “写吧。” 第148章 战西京(十九)   自从离开北郡谢琅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被人管着的滋味。   一般情况下,也没人能管得了他。   看着摆在案上的纸和笔,和肩头未完全消散的麻意谢琅忽然觉得,被人这般管着的体验似乎也不错,便爽快地提起笔道:“好钦差大人有命我不敢不从,我写便是。”   语罢,他当真正襟危坐,如平素处理军务一般,援笔而书端端正正写了一页纸。   “如何满意么?不满意我可以重新写。”   写完谢琅搁下笔待墨干了些,将纸捧起递到卫瑾瑜面前。   谢琅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在书法上的造诣自然称不上好,好在他臂力过人笔力也遒劲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认真书写颇有承诺之意。   “勉强入眼吧。”   卫瑾瑜吝啬评价了一句便将纸抽走折起,收入宽袖之中一副秉公无私的模样。   谢琅不由笑道:“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绝不食言而肥。”   卫瑾瑜面不改色:“我在督查院任职,说话做事,只认证据。你今日所写,便是实证,日后若敢食言——”   “我任你处置。”   不等卫瑾瑜说完,谢琅便握起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正色道。   “还疼么?”   卫瑾瑜问。   “旧伤自然早就不疼了,新伤就不好说了。”   谢琅活动着肩膀轻嘶一声。   卫瑾瑜扬起唇角。   “别装了,我没用力。”   谢琅叹息。   “没用力是没用力,咬在了旧伤上。”   卫瑾瑜狐疑:“当真?”   谢琅伸出肩膀。   “不信你瞧瞧。”   卫瑾瑜半信半疑看他一眼,凑过去,要扒开他领口衣料,往里瞧。   清浅莲香立刻混着绸质衣料独有的清凉滑在颈间。   谢琅露出抹得逞的笑,直接伸臂把人揽在怀中,轻声道:“骗你的。”   卫瑾瑜动作顿住,反应也极快,低头,在同样的位置不轻不重咬了口,便顺势伏在了那宽阔平坦的肩膀上,轻轻闭上眼,任由那混着汗意的蓬勃热气将自己包裹。   这样温存的时光难得。   卫瑾瑜只沉浸了一小会儿,便打破温存,道:“方才你们说的话,我已听到,临时去抢,实在太铤而走险,且不是长久之计,粮草之事,交给我办便可。”   谢琅立刻道:“不行,你来青州,是以钦差身份,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西京战事,你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能直接参与。”   卫瑾瑜不紧不慢说:“你放心,我不是要动用钦差权力,强行征调粮草。韩莳芳、皇帝和京中诸世家也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你有其他法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朝廷可以断了青州的粮草供应,却不能断了商人们的财路,只要有门路,出得起大价钱,就能买到粮食。”   谢琅道:“青州存粮已经告急,要买粮食,只能从其他州府买,有朝廷严令在,就算有门路,他们恐怕也不会卖给我们。”   卫瑾瑜调换了下姿势,睁开眼,垂目看着谢琅,说:“普通商人,自然不敢卖,可那些专门发粮食财的粮贩子就不一定了。”   “粮贩子?”   谢琅不由皱眉:“他们的粮价可比市场上粮价要高出许多倍,说是漫天要价亦不为过,军粮消耗巨大,如何买得起。”   “钱的事你更不必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公主府就算有些家底,也不可能承担得起数万大军的开销。瑾瑜,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此事,万万不可行。”   “你放心,这种事,我岂会花自己的钱。”   卫瑾瑜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案上。   “看看这个。”   谢琅定睛细看,见是一对绿玉打制,细条状,样式颜色已经有些古旧的私章,章上刻着字,谢琅拿起来仔细辨认了一下,一个刻着“虞”字,一个刻着“吴”字。   “虞?”   思绪急转间,谢琅陡然明白过来什么。“难道是——虞庆的私章?”   一些久远的事陡然袭入脑海,昔时一知半解、真假难辨的鳞爪般的信息与线索也在这一瞬汇聚成完整的线。   “难道那时传言竟是真的?虞庆真的有未被抄没的赃款流落在外?”   卫瑾瑜点头。   “没错。准确说,虞庆真正被锦衣卫查抄的那部分赃款,仅是其真正财产的一小部分而已。”   “那这枚私章怎么会在你手中?”   “吴,是虞庆夫人的姓氏。”   谢琅面色一变:“虞庆夫人,她不是已经暴毙狱中?”   谢琅旋即明白过来什么。   “裴道闳当初死咬着你不妨,便是惦记虞庆留下的这笔赃款,虞庆夫人‘暴毙’,是你做的局?”   卫瑾瑜“嗯”了声。   “所以,当初裴道闳并没有冤枉我。”   “当初锦衣卫搜遍虞庆名下产业,都没有找到这笔赃款,是因为这笔赃款,并非是用虞庆名义存放,而是用虞庆夫人吴氏名义存着。”   “有了这笔赃款,西京未来三月的军粮,你都不必再担心。”   谢琅攥着那章,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瑾瑜,你冒险留下吴氏性命,打算做什么?她为何会将这么大一笔赃款交给你?还有,此事顾凌洲知晓么?”   卫瑾瑜摇头:“不知道。”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留她性命,是因为知道户部粮仓一案,幕后主使者是卫氏大房卫嵩,因为我父亲的事,我心中始终对卫氏怀有怨恨,想要报复卫氏,才给自己留了这样一条退路。”   “我原本想将卫嵩拖下水,立桩大功,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但如今已经不需要了,吴氏也已隐姓埋名,开始新的生活。天下间,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真相,你不用担心。”   “当真如此么?”   “自然。”   卫瑾瑜低头,在谢琅额心吻了下,止住他后面的话,道:“谢唯慎,我想让你无后顾之忧,打一场漂亮的仗。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这样的软语温存,比任何激烈誓言都更具有蛊惑力与驱动力。   谢琅心中动容,望着那双乌亮如月一般的眸,郑重道:“自然。”   “狄人的铁蹄已经凌虐西京整整十年,最迟半年,我定将他们驱逐出大渊国土。到时候,我带你到狄人王庭里去看月亮,射大雁。”   卫瑾瑜眼睛一弯。   “到那时,你便是真正的平西侯,威名将传遍整个大渊,你的命运,将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眼下万事俱备,就差最后一点东风了。”   两人这般贴在一起,呼吸相缠,谢琅身上已冒出热汗。   “再大的东风都及不上你。”   “瑾瑜,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带你去西京,在旁人的地盘上,我真是受够了。”   他这话带着些狂野气息。   正是卫瑾瑜迷恋的气息。   两人无声对望,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汹涌翻滚的欲念和热潮。   谢琅臂倏地收紧,卫瑾瑜感受着这具躯体的变化,挑眉,垂目笑道:“你的军法里,没有这一条么?” 第149章 战西京(二十)   谢琅没有说话虎视眈眈的目光昭示着一切。   “世子,青州府甘县令求见。”   这时,李崖的声音忽在外响起。   卫瑾瑜一笑道:“你的东风来了。”   谢琅深吸一口气。   在正事面前,便是万千欲念,也不得不暂时收束起来。   卫瑾瑜收回手整理了下宽袖袖口道:“我去后面。”   谢琅点头。   同样整理了下外袍恢复正襟而坐姿势,吩咐:“请甘县令进来。”   甘宁照旧穿着一身简朴便袍,进来后,要行礼,被谢琅止住。   “甘县令不必多礼有什么事直言便可。”   “是。”   甘宁垂袖立到一侧:“下官是奉夏大人命令而来。夏大人说今晚在府衙略备酒席请世子一聚。”   这种时候设宴其中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谢琅笑着点头。   “转告夏大人本世子一定如期赴约。”   甘宁仍站着。   谢琅问:“怎么甘县令还有事?”   甘宁抬起头,迎上谢琅审视目光竟缓缓跪了下去道:“没错下官的确还有一事相请。”   “下官恳请世子答应让下官以白身身份继续追随在世子身侧为世子收复西京尽一份绵薄之力。”   谢琅一笑。   “甘县令肯助我,本世子求之不得我军中所有职位,可任由甘县令挑选。”   甘宁却道:“不,下官自知才疏学浅,不敢痴心妄想,也不敢妄攀高位,只想以白身追随世子。”   “怎么?甘县令心中还是对我有看法?”   “不敢,只是下官毕竟出身青州,怕将来身有万一,连累好友而已。”   谢琅沉吟须臾,道:“好,本世子答应便是。”   “不过,本世子治军,从来有过必罚,有功必赏,甘县令即使不要职位,财帛奖赏,万万不可推拒。”   甘宁点头。   “那是自然,甘宁也是人,也需穿衣吃饭,世子若赏,甘宁不敢不受。不过,甘宁还有一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世子志在西京,将来大业若成,请念在昔日情分上,眷顾青州,给青州一条活路。”   谢琅负袖起身,道:“既然你我已统一立场,甘县令也不必绕弯儿了,本世子知道你担忧什么,本世子答应你,就算将来本世子拿下西京十三城 ,青州,也永远归青州府管辖。青州与西京,犹如兄弟,日后青州府但有所需,本世子定倾力相助。”   “有世子此话,甘宁与青州府亦愿誓死追随世子,收复西京。”   甘宁俯身,朝帐中主位方向,行一大礼,道。   这是文人待主君之礼,亦是一位谋士的最高礼节。   谢琅伸手将人扶起,道:“先生以死追随,本世子必不辜负先生信任,也绝不辜负青州百姓。”   甘宁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拜帖。   双手呈上,道:“下官午后需出城办事,还要劳烦世子,将此拜帖,转于钦差大人。”   “今夜,下官与夏大人扫席以待。”   谢琅盯着那拜帖片刻,伸手接过,笑道:“好。”   等甘宁离开,卫瑾瑜从后面出来。   谢琅将拜帖递过去,道:“这个甘宁,当真是个聪明人。”   卫瑾瑜慢悠悠将拜帖展开,嘴角微扬:“若不是聪明人,你也不会费心招揽。”   谢琅感叹。   “可怜我费心拉拢了那么久,就差朝他跪下,他都不为所动,你不过同他谈了几句,竟能让他回心转意,主动过来投诚,瑾瑜,真论东风,你才是我真正的东风。”   这间隙,卫瑾瑜已经将拜帖展开。   拜帖写得毕恭毕敬,用词谨慎,挑不出一点错处,真正引起卫瑾瑜注意的,是夹在其中的一页纸。   谢琅扫见,立刻问:“这是什么?”   卫瑾瑜将那页纸拿起,看了看,笑道:“能解你燃眉之急的东西。”   谢琅接过,仔细一看,见是一份名单,后面附有商号名称、地址和联络人。   “是附近州府暗中走私粮食的粮贩子名单?”   “没错。我之前命明棠查过,几个贩粮大户,信息与名单上完全一致,但这份名单要更全面详尽。有了这份名单,不愁买不到粮食。”   谢琅看着排在前面的几家商号名称,皱眉道:“这些大的商号,都是世家在背后操纵。”   卫瑾瑜:“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如此大批量的粮食走私,若无官府开路,根本不可能成功。天灾兵祸固然可怕,可哪朝没有天灾,哪朝没有兵祸,这些躲在暗处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却比天灾兵祸更为可怕,后者撼动不了大渊的根基,他们却可以悄无声息蚕食掉巨木根系。这也是世家为何要将军政大权和各州府官员任命权牢牢握在手里的原因。青州若非战祸严重,又实在贫苦,没有多少民脂民膏可搜刮,也轮不到夏柏阳这样的官员来当知州。”   谢琅咬牙:“可怜百姓贫苦如此,上京那群世家大族还只知争权夺利。”   卫瑾瑜目中毫无波澜:“大渊根基已经腐朽,想要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我相信,这世道总有变好的一日。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先拿下西京。”   孰轻孰重,谢琅自然明白。   “你放心,我不会冲动行事。这两日,我会寻个稳妥之人,与这些粮贩联络,尽快敲定粮草的事。”   卫瑾瑜合上拜帖,“嗯”了声。   “此事事关重大,须慎之又慎,你打算派谁去?”   谢琅沉吟片刻,说:“我手下都是些武将,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甘宁是西昌县令,也不宜露面,我想,不如让孟尧出面,伪装成行商,与这些人谈判。”   “孟尧是青州人,对青州和附近州府情况都了如指掌,且性格豪爽,善于交际,又难得稳妥。他在兵部只是一个主事,认识他的人不多,由他主理此事,再合适不过,也不易引起怀疑。”   “的确合适。”   卫瑾瑜接过话:“不过,孟尧一个人,未免太单枪匹马了些,我再送你一个人,帮孟尧一起完成此事。”   “你是说?”   “你也见过的,公孙昶。他唇舌功夫厉害,又常年游走四方,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关键时刻,兴许能助孟尧一臂之力。”   “好,听你的。”   谢琅将手中纸看了几遍,忽笑道:“这甘宁也是有趣,如此好的立功机会,他不当面给我,反而借着拜帖给你,可见在他心中,真正认的主君,未必是我。”   卫瑾瑜看他一眼。   谢琅悠然道:“不过,这也正是他聪明之处。”   “他肯臣服于你,可比臣服于我更能获得我的信任。”   入夜,夏柏阳早早便在府衙中置好酒席,等谢琅与卫瑾瑜过来。   虽然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可又要同时招待两位神仙,夏柏阳还是有些控制不住的紧张,并再一次同甘宁确认:“怀之,你确定要设两个主位,还挨在一起?”   甘宁道:“大人放心,不会出错的。”   夏柏阳对这位好友素来抱以十分信任,只能让府吏依言去摆放。   不多时,谢琅和卫瑾瑜一同出现。   夏柏阳毕恭毕敬把二人迎进正堂,四人坐定后,卫瑾瑜道:“今日这顿饭的意思,无论二位大人,还是本官与世子都心知肚明,既如此,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如今青州与西京,休戚与共,荣辱相连,西京之战,还要有劳二位大人鼎力相助。”   至此,夏柏阳方真的确信,甘宁所言不虚。   这位奉命而来、传言中与谢氏结着死仇的钦差,竟然真的与谢氏的世子站在同一战线。   夏柏阳与甘宁同时起身道:“一切听从大人与世子吩咐。”   “二位请坐,不必多礼。”   卫瑾瑜一笑,看向谢琅:“打仗的事我不懂,便由世子来说吧。”   谢琅点头。   直入正题:“西京四城虽已收复,但被狄人占领十年,衙署尽废。夏大人治理青州多年,为官经验丰富,眼下西京四城急缺能干实事的干吏,将衙门里的一应公务支应起来,维持基本的秩序稳定,我希望,夏大人能从青州挑选一批人才,送往西京,供我驱使。人数不一定很多,但一定要精明强干。”   “而且,西京眼下尚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比青州尚不如,我恐怕也开不起太高的薪俸。”   夏柏阳想了想,道:“世子的顾虑我明白,眼下朝廷对西京收复之事态度不明,一般府吏恐怕不愿意去西京当差。不过,青州府和各县府衙里,不乏祖籍在西京之人,我想,可以先试着游说他们。另外,我还有一些交好的老友,因为对朝廷失望,都已辞官归乡,他们当中,不乏热血尚存、心怀百姓之人,我可以试着写信给他们,看他们有没有意愿去西京。”   这正合谢琅之意。   谢琅端起酒盏:“那便有劳夏大人了。”   夏柏阳道不敢:“收复失地,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于青州也有好处,能为世子和西京百姓尽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   卫瑾瑜一直安静听着,这时道:“想要填满四城官员空缺,只靠现有府吏,只怕是杯水车薪,我想,既要选贤任能,不一定拘泥于名士或现有官吏府吏。”   这话一出,夏柏阳与甘宁都抬起头。   夏柏阳:“大人的意思是?”   卫瑾瑜沉吟道:“依我看,不如直接张榜,将范围扩大到青州以外地方,凡有志有才之士,无论出身,只要有真才实学,皆可到西京军中效力任职。”   夏柏阳一愣:“这样会不会太大张旗鼓了些,而且,处理衙门事务,需要技巧与经验,寻常书生能干得了么?”   “我倒觉得大人的想法极好。”   甘宁忽然开口。   “一则,世子身为主帅,并没有任命朝廷官员的权力,以张榜形式招贤纳士,往军中招揽人才,再将选拔出来的人才都下放到西京州府主持公事,如此,既能解决燃眉之急,朝廷也无话可说。二则,这一场战祸下来,青州府和下辖各县衙门都遭受重创,官员和守将死的死,逃的逃,如大人所说,只靠青州府一府吏员,恐怕撑不起西京四城,何况随着战事推进,西京胥吏的需求量会越来越大。谋一时,不若谋长久。三则,眼下西京战事正是激烈,这种时候肯不惧危难,揭榜前往西京,一定是真正心怀百姓之人,世子恰好也可趁机招揽一批忠实可信的心腹。”   这一下,连夏柏阳也被说服了。   谢琅笑道:“先生条分缕析,令人佩服,我敬先生一杯。”   四人喝了会儿酒,又商议了另外几桩要事,卫瑾瑜与谢琅便起身离席。   快要走出前院时,后面忽有人道:“卫大人请留步。”   卫瑾瑜回头,见是甘宁站在后面。   “甘县令有事?”   “下官有一问题,想请教大人,不知大人方便与否。”   甘宁道。   卫瑾瑜看了谢琅一眼,谢琅会意,道:“你们谈,我去前面等着。”   前衙和后衙以月洞门相隔。   卫瑾瑜便一袭素袍,站在月洞门下,甘宁则站在门外五步处。   卫瑾瑜打量着对面男子:“不知甘县令想问本官什么?”   甘宁抬起头,目中充满困惑与疑问:“下官想知道,大人如何知晓,那篇《论世家十罪疏》是下官所写?”   这件事在甘宁心中盘桓了许久,因此事隐秘,连当年许多一起读书的同窗,包括夏柏阳这个至交好友都毫不知情,这位还不到弱冠之龄的卫氏嫡孙,如何知晓。   卫瑾瑜目光平静。   “甘县令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么?这世上许多事,都不必深究。”   甘宁目光笃然:“可下官,想知道答案。”   卫瑾瑜抬头,望着悬在空中的一弯冷月,道:“很多年前,有一名书生,在大理寺门前对着老翁的尸体感叹了一句‘杯中膏腴,生民血泪’,险些被巡街的武侯缉捕,后来,这名书生将这句话写进了自己的文章里,那篇文章风靡上京,人人传颂。这个答案,甘县令可还满意?”   甘宁倏一愣。   思绪不由回转到数年前那个冷月夜,悲愤的自己,凶神恶煞的士兵,长街上偶尔经过的马车。   为了躲避官兵,他急中生智,躲进了马车里。车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榻上躺着一个虚弱苍白的少年,赶车的护卫要驱赶他下车,那少年说了句:“让他留下吧。”   甘宁动容道:“大人难道就是——”   卫瑾瑜淡淡一笑。   “本官说了,许多事,不必寻根究底。”   “甘县令这些年在青州的所行所为,足以证明,本官没有看错人。”   语罢,卫瑾瑜便转身往月洞门内走了。   甘宁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直到夏柏阳走了过来。   “怀之,你这是?”   甘宁回过神,说没事,看着步履匆忙的夏柏阳:“大人这是?”   夏柏阳自然是要去安排二位神仙就寝的事,被甘宁及时拉住。   “你拦我作甚?”夏柏阳不解。   甘宁无奈摇头。   “大人难得还没看出来么?”   “看出来什么?”   “……”   甘宁淡定道:“没什么,下官继续陪大人喝两杯吧,其他事,下官去安排。”   谢琅抱臂在廊下等着。   见卫瑾瑜过来,立刻松开手起身,问:“甘宁寻你何事?”   “一些陈年旧事。”   卫瑾瑜把事情简单讲了一遍。   谢琅意外:“没想到,你们之间还有这样的际遇。”   卫瑾瑜笑了笑。   “大约是天意,让我种下这点善因,给你揽下这般优秀的人才。”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   春□□近,青州夜里虽还清寒,却也没有那么彻骨的冷了。难道有如此悠闲放松的时候,卫瑾瑜看谢琅忽然沉默不说话,问:“你有心事?”   谢琅便坦诚道:“是有一些。方才听到你说起以前的事,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想问你。”   “何事?”   卫瑾瑜神色轻松。   大约是因为饮了酒,那一双乌眸格外清透明亮。   谢琅道:“我想多了解关于你的事,比如,你与韩莳芳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自然,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只是觉得,许多事,我知道的太少,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夜风迎面吹来。   卫瑾瑜神色如常,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韩莳芳与我父亲有些私交,我父亲任凤阁大学士时,韩莳芳恰好担任凤阁行走一职,后来父亲出事,我搬进了宫中居住,韩莳芳则升任次辅。有一日,他找到了我,说他是父亲好友,之所以假意投靠卫悯,是为了给我父亲和那些冤死的忠良报仇。他还说,他愿意教我读书,代替父亲照顾我。”   “所以,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帮他做事。”   卫瑾瑜摇头。   “起初并没有。最开始,他只是定期来找我,教授我诗书学问,给我布置课业,对待我很严厉,但也很好。后来我回卫氏受教,我的课业,也开始归卫氏管,他才提出,想让我帮他一起,给父亲报仇。”   谢琅:“这么说,你也算是他的半个弟子?”   卫瑾瑜摇头。   “不,我不是他的弟子。”   “他真正看重的弟子,另有其人。” 第150章 战西京(二十一)   “是谁?”   谢琅问。   其他事也就罢了在读书做文章一事上,他不信还有人能比得过卫瑾瑜。   卫瑾瑜默了默,道:“我猜测很有可能是苏文卿。”   谢琅脚步倏一顿。   “怎么会是他?”   卫瑾瑜道:“我也是最近才确定这件事。上一世,我是受了韩莳芳吩咐,去昭狱救你这件事除了韩莳芳没有第二人知晓苏文卿能及时赶到接应,必是得了这唯一知情人的消息。只是起初,我并没有猜到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直到这一世,我们同入国子监读书,苏文卿在一篇策论里引用了一本文集里的章句。世家大族重传承那本文集是韩莳芳亲自修订里面收录着许多韩氏大儒的文章,只有韩府藏书阁有除了本族弟子外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到。我也是偶然间在韩府书房看到过那本文集,才有此推断。”   谢琅心一沉。   “这么说韩莳芳举荐苏文卿做兵部尚书并非因为谢氏缘故而是因为苏文卿是他暗中收的弟子。而苏文卿之前受卫悯招揽多半也是得了韩莳芳授意。”   “没错苏文卿虽在寒门学子中颇有声望,但甫入上京就能得到卫悯赏识,我猜测,多半也是韩莳芳在背后出谋划策。会试之后,苏文卿接受卫悯招揽,入户部就职,以他的本事,加上上一世的记忆,不可能察觉不到户部粮仓的问题,但他并未告知卫悯,之后延庆府赈灾,卫嵩和虞庆才会被我们联手打了个措手不及,卫氏只能弃车保帅,让虞庆一人担了所有罪责,而韩莳芳则坐收渔利,将户部收入囊中。他们师徒二人,方真正开始联手。”   “随后苏文卿入兵部,任兵部尚书,表面上是皇帝看在谢氏面上,抬举谢氏,实则是韩莳芳用自己的心腹,将兵部也纳入了麾下。如此,他这位次辅,既掌握了朝廷粮草命脉,又能借兵部遥控前线军事,还能顺便让谢氏承他的情,可谓一举三得。而皇帝也终于能借大朝会机会将卫氏一军,在朝事上拿回主动权。”   谢琅冷笑。   “真是好精妙的算计。只是苏文卿自幼由二叔抚养长大,除了到谢府向大哥请教学问,便是在府中苦读,鲜少出远门,他是如何受到韩莳芳赏识的。而且,拜韩莳芳为师,也并非不可告人之事,他为何会瞒着二叔。”   卫瑾瑜道:“自然是有好处的。”   “苏文卿之所以在寒门学子中一呼百应,声望甚高,便是因为他出身宁州苦寒之地,靠着真才实学走到上京,摘得状元,寒门学子视之为榜样,如果他早早就承认自己是韩莳芳弟子,那些寒门学子,未必会如现在一般追随他仰慕他。再者,若他们的师生关系早早曝光,韩莳芳如何借自己这位弟子给你们谢氏送恩情。当然,这也是一种保护的方式,朝中明争暗斗何等激烈,诸世家为抢夺人才用尽各种手段,赵王雍王也参与其中,苏文卿才学出众,若被卫氏或其他大族知道他是韩莳芳的弟子,不能为我所用,说不准要除之而后快。韩莳芳如何会忍心将自己心爱的弟子置入如此险境。”   说这些话时,卫瑾瑜语气很平淡。   谢琅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因他想起了在卫瑾瑜身上看到过的鞭伤。   同样是亲手教导的学生,区别对待如此,他不信,卫瑾瑜心里会丝毫不介意。   卫瑾瑜仿佛看穿了他心思,不甚在意道:“好用和赏识是两回事,世家大族,对于收徒都有严格标准。我毕竟是卫氏人,又背负那样的身世,注定不可能专心做学问。而且,我们太了解对方,我又替他在暗处做过不少事,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成为纯粹的师生关系。再说,如今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恩师,不必再攀附其他人。”   “我知道。”   谢琅压下万般心绪,道:“我只是觉得,你以前过一定很辛苦。”   “而且,苏文卿与韩莳芳,只怕比你我知道的还要危险。”   卫瑾瑜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为何如此说?”   谢琅道:“这段时间,我翻来覆去想上一世的事,总觉得,谢氏被诬谋逆,恐怕不止卫氏作恶这么简单。当时北境战事正紧,卫氏就算再痛恨谢氏,以卫悯的城府与手段,也不至于那么快要将谢氏赶尽杀绝。”   卫瑾瑜便问:“你怀疑什么?”   谢琅摇头:“还不好说,不过,我敢确定,此事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上一世,我恨卫氏入骨,可卫氏,也许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还有,我怀疑,韩莳芳与皇帝也未必真的是一条心,他兴许有更大的野心,否则,上一世怎会辛苦设了那么一场局,让苏文卿冒充你,获取我的信任,辅佐我成就大业,而任由皇帝葬身火海。上一世我登基后,废凤阁,封苏文卿为相,独揽朝政,苏文卿隔三差五便要去西郊别庄里小住,起初我以为他是为顾凌洲守墓,如今看来,那庄子里,兴许住着的另有其人。只是,苏文卿自幼在二叔身边长大,还曾在大哥身边受教,爹与大哥,待他都很不同。若他真参与谋害谢氏,我实在想不出他的动机和理由。”   卫瑾瑜轻声开口:“那就不要想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争权逐利,人之天性而已。而且,如今时移世易,皇帝与你我一样,亦是重生之人,既能让韩莳芳为他效力,必也有些手段。于韩莳芳而言,支持皇帝,亦是对抗其他世家、独揽大权的最佳选择。他们未必会如上一世一般分道扬镳。”   “不过,此次收复西京,有另一桩事,我需要拜托你,帮我留意。”   谢琅已经明白。   “你想知道,当年西京陷落的真相,对不对?”   卫瑾瑜点头。   “我父亲当年受此案牵连而死,我心中始终难以放下此事,若你在征战途中,有机会寻到当年故人,帮我暗中查访一二。”   谢琅郑重应下:“放心,我一定留意。”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小院里。   谢琅先一步进屋点亮灯烛,卫瑾瑜便抱臂站在门口,看他动作。   谢琅回头,看见那道立在昏暗火光中的清瘦身影,无端想起他们刚成婚之时,在谢府相处的情形。   那时不知珍惜,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才知这一刻的温馨,是如何难得。他一颗心顿时又被无边欣悦包裹,直接走过去,将人抱起,放到榻上。   “如果粮草顺利到位,我很快就得出发去西京。”   谢琅道。   卫瑾瑜顺势环住他颈,道:“我等你大胜归来,带我一起去西京,去落雁关看风景。”   “好。”   谢琅等的便是这句话。   只要稍稍憧憬一下那美好未来,周身血脉便控制不住激荡起来。   身体上自然也第一时间有了反应。   但顾忌到眼前人身体,谢琅不得不忍着这激荡道:“我先去烧热水。”   卫瑾瑜手直接顺着领口探入后颈深处。   故意问:“你打仗时,也这般磨蹭么?”   谢琅鬓角有热汗滚落。   于昏暗中笑道:“自然不会。”   语罢,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往床帐内走去。   这一下,又折腾到了将近天亮,谢琅起来烧了热水,给两人都仔细收拾了一番,才拥着卫瑾瑜一道睡去。   等身旁传来绵长呼吸声时,卫瑾瑜却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而后起身,将谢琅挂着床头的那柄佩刀取了下来。   已经开过刃见过血的刀刃,自然更加杀气四射、寒意凛冽,卫瑾瑜手指慢慢抚过刀身,坐到书案后,把刀放到案上,取出一柄刻刀,在刀柄上慢慢雕刻起来。   **   谢琅斗志正盛,恨不得用最快时间将西京后续战事的作战计划敲定下来,随后两日,一头扎根在军营里。卫瑾瑜则和夏柏阳、甘宁商议粮草事宜。   这日刚到前衙,身后忽有人唤:“卫公子!”   卫瑾瑜转头,见一人穿一身简朴蓝袍,带着两个小兵从外走了进来,正是孟尧,便笑着回礼:“孟主事。”   “卫公子,好久不见。”   孟尧风尘仆仆,显然刚从西京赶回。   卫瑾瑜道:“孟主事双目湛然有神,看来此行收获颇丰。”   孟尧性情爽朗,当下点头道:“没错,这段时间跟着世子四处征战,在下的确体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做了一些以前从未想过、也不敢想的事,倒是比过去读那么多年的圣贤书还要踏实。这一切,还要多谢卫公子为我指点迷津。”   卫瑾瑜一笑。   “孟主事太谦虚了,青州战祸连天,苦寒之地,并非所有人都如孟主事一般,有孤注一掷奋勇一搏的勇气,这些军功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与旁人无关。”   “不过,接下来的战事,比之前恐怕要更加艰险数倍,孟主事要多保重。十三城的百姓还在等着你们,任重道远,一应战事,务必慎之又慎。”   孟尧点头。   “卫公子所言,在下铭记于心。”   说完,孟尧露出些许迟疑色。   卫瑾瑜道:“孟主事想问魏惊春的消息,对么?”   孟尧一愣,苦笑道:“既然被卫公子看了出来,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离京匆忙,在上京受他照拂良多,一直觉得心中有愧,也不知,他在上京如何?”   卫瑾瑜道:“你离京不久,魏惊春便升任户部左侍郎,很受陛下器重。”   孟尧笑了笑。   “那便好,我就知道,以他的资质,一定前程无量。”   议事结束,孟尧便带着公孙昶和谢琅精挑细选的亲兵一道出发去离青州最近的良城筹集粮草。五日后,孟尧成功购到第一批粮草。   当日夜里,西京再次传来急报,霍烈率军夜袭敦城,试图夺回被占领的四城。   战事起得突然,谢琅不得不连夜出发赶回西京。   冷月无声,卫瑾瑜送谢琅到城门外。   李崖牵马在一旁等着。谢琅一身玄铁乌甲,望着一身素色绸袍,站在城门楼下的卫瑾瑜,上前,紧紧把人抱在怀里,道:“等我回来,我带你去西京。”   卫瑾瑜亲手将刀给谢琅挂到腰间,道:“之前送得匆忙,没来得及给这把刀起名字,现在我想好了,就叫‘曜煌’,如何?”   “如日之曜,如日之煌。希望它能陪你征战沙场,所向披靡,佑你平安。”   谢琅道:“好,就叫曜煌。”   大军踏着月色向西京进发。   卫瑾瑜站在城门楼上,一直等烟尘与黑夜彻底掩盖住了那浩荡大军的身影,方回头吩咐站在身后的明棠。   “收拾行囊,我们回上京。” 第151章 战西京(二十二)   明棠一怔。   忍不住道:“此战艰险公子辛苦筹谋来到青州,不等一个结果,再回去么?”   卫瑾瑜望着远处道:“粮草充足将士归心,我有信心,他能打赢这一仗。”   “回上京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明棠:“属下只是觉得公子出京一趟不易下回再过来,不知何年何月了。就这般回去,实在可惜。”   卫瑾瑜淡淡一笑。   “只要想来,总有机会,再说只要他平安无事我来与不来并不重要。”   “闲话莫多说收拾东西吧。”   明棠应是。   当日夜里,卫瑾瑜再次召见夏柏阳与甘宁二人叙了许久话次日一早,便启程回上京。夏柏阳照旧带着青州府官员相送。   越往东行春意越浓。   行途寂寥除了关注西京情况其余时间卫瑾瑜都待在马车里伏案而书。   等马车终于抵达上京城门卫瑾瑜也恰好赶上上京第二场春雨。   明棠骑马随行,进城后隔着车帘问:“公子回府还是去凤阁?”   卫瑾瑜道:“去顾府。”   明棠一愣,看了眼天色,迟疑问:“公子确定要现在过去么?”   “对,直接转道。”   卫瑾瑜奉命巡视青州,回京后,先去拜见顾凌洲这位恩师也很正常,明棠只能应是,让随行锦衣卫先回北镇抚复命,自己亲自驾车,转道前往顾府。   到了顾府大门前,卫瑾瑜下车,让明棠在府外等着,自己上前找门房通禀。   不多时,顾忠便提袍从府内出来。   见到卫瑾瑜,顾忠拱手,目中一片欣悦,笑道:“公子奉命出巡青州,一路奔波,怎么不先回府休息。”   卫瑾瑜道:“理应先来拜见师父,师父可在府中?”   顾忠顿了顿,道:“在是在,不过,阁老正在会客,眼下恐怕无暇见公子。公子不若先回去。”   卫瑾瑜一笑,道:“无妨,我等片刻便是。”   “这……”   顾忠面露难色,不由叹口气:“公子何苦如此。”   卫瑾瑜神色如常,道:“我知道,因为之前的事,师父不愿见我,只是,礼节不可废,阁老既已收我入门,瑾瑜身为弟子,理应侍师以礼。”   顾忠心情复杂点头:“公子既心意已决,老奴不好说什么,可阁老的脾气,公子也是知道的。阁老当初肯力排众议,收公子入门,定是极为赏识公子的,眼下正在气头上,公子何不先避避。天冷风寒,来日方长,公子切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知道,多谢阿翁。”   顾忠叹口气,知道多说无用,转身回府去了。   明棠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近前,打开伞,替卫瑾瑜遮住雨,不掩心疼道:“公子明知道会碰壁,为何还要过来呢?出京前,公子前来拜别,顾阁老就没见公子,可见仍对之前的事余怒未消。”   卫瑾瑜抬眼看着眼前坐落在雨幕中的庄严府邸,眸色甚是平静,道:“他毕竟是我恩师,且并未将我逐出师门,我外出归来,理应过来问安。况且,之前的事,的确是我为谋求职位,不择手段不仁不义在先,违背了他的教导和意志,他迁怒于我很正常。”   明棠担忧问:“若阁老还是不肯见公子呢?”   卫瑾瑜没有说话,因府内忽然有了动静,接着一道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身二品锦鸡官服,怀中抱着几本书册,竟是苏文卿。   二人目光隔空对上,苏文卿缓缓步下,道:“凤阁派卫大人去青州,是劝逆犯回朝,怎么就卫大人一个人回来了?听闻逆犯公然抗旨,还在继续往西推进战事,卫大人打算如何向凤阁和陛下交差呢?”   卫瑾瑜一笑。   “霍烈率大军反攻敦城,苏尚书的意思是,朝廷应该不管不顾,任由敦城重新落入狄人之手么?还是说,苏尚书想让天下人指着陛下的脊梁骨骂?”   “另外,本官要提醒苏尚书一句,你失言了。你口中的‘逆犯’,收复失地有功,如今已是圣上御笔钦封的平西侯。苏尚书一口一个逆犯,是对圣上的封赏有意见么?”   苏文卿眼底一片冰寒。   冷笑一声,道:“卫大人口舌伶俐,人人皆知。”   “可圣上也不是傻子,你真当这样的把戏,能瞒过圣上耳目么?卫大人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与圣上交代吧。”   苏文卿说完,施施然要离开。   卫瑾瑜忽道:“论讨巧卖乖,我自然无法与苏尚书相比。”   “苏尚书贵为一部尚书,每日纡尊降贵,来这顾府请教学问,无非是想续前世未了的师生情谊而已。我倒是好奇,一个是授业恩师,一个是你念念不忘的传道恩师,两位恩师,究竟哪一位恩师,在你苏尚书心中的分量更重一些?”   苏文卿脚步倏地一顿,慢慢转过头。   看向卫瑾瑜的目光,起初意外,继而转为更深重的冰寒。   苏文卿神色数变,最终道:“你既然记得以前的事,便该知道,阁老待我如何。你当真以为,走了回狗屎运,拜入顾氏门下,就可与我争了么?卫大人,站在这顾府外淋雨的滋味,不好受吧。”   卫瑾瑜淡淡一扯唇角。   “与苏大人冒雨请教学问,湿了大半衣袖相比,我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苏大人。”   顾忠这时带着仆从自府中走了出来。   到苏文卿面前,客气道:“阁老说,外面雨大,苏大人这样骑马回去,怕会冻病,特意吩咐用暖轿送苏大人回去。”   说话间,几名仆从已经抬着顶暖轿从侧门出来。   苏文卿例行推辞了几句,便坐上轿子,离开了顾府。   明棠看在眼里,不免愤愤不平道:“阁老怎能如此。”   卫瑾瑜没什么多余情绪道:“他好歹也是个二品大员,阁老如此做,并无不妥。”   再说,上一世,顾凌洲的确待苏文卿这位弟子极好,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与雍王联手给苏文卿设局,谋取凤阁行走一职,到底触及了顾凌洲底线,此次青州之行,也许将再一次激怒对方。   卫瑾瑜一直在顾府外等到夜幕落下,雨还在下,没有停的架势,顾府内亮起了灯,顾忠再一次撑伞从府中出来,神色复杂望着仍站在雨中的少年。   卫瑾瑜已然明白,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和一方匣子,递到顾忠面前,道:“这是我此次巡视青州的一些见闻与心得,还有无意寻得的一方好墨,劳烦阿翁一道转交给师父。”   顾忠接过,说好。   卫瑾瑜朝他施一礼,便与明棠道:“我们回去吧。”   “好。”   明棠一喜,忙过去打开车门,摆出脚踏,让卫瑾瑜上车。   雨声被彻底隔绝在外,卫瑾瑜掩唇咳了声,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一点冷,靠在车厢壁上,拢住了袖口。   缓过一阵后,卫瑾瑜吩咐明棠:“待会儿回府,你先去雍王府送一封信。”   明棠有些不赞同:“阁老余怒未消,公子是不是应当避讳一些,先减少与雍王联系?”   卫瑾瑜摇头。   “不必,按我说的做便可。” 第152章 战西京(二十三)   回公主府睡了一夜次日一早,天色放晴,卫瑾瑜简单用了些早膳就直接去了凤阁。   大渊设凤阁总揽朝务,按照规定,钦差外出归来要先到凤阁复命述职。   而且自从升任凤阁行走之后卫瑾瑜日常办公,虽然也兼顾督查院,但需以凤阁为主。   时辰尚早,卫瑾瑜进了宫门,才发现凤阁外已经停着一顶暖轿檐顶饰银皂色盖帏正是顾凌洲的坐轿。   进了凤阁果见文极殿侧殿值房里亮着灯,便问值守的文吏:“阁老已经来办公了么?”   “卫大人回来了。”文吏先朝卫瑾瑜行礼方笑着答:“北境又有战报传回阁老一早就过来查看情况了,待会儿还要和韩阁老一道召兵部与户部官员议事。”   卫瑾瑜点头先到自己的小值房里整理了一下案头便端着一盏茶到了顾凌洲值房外。守在外面的是两名督查院司吏见卫瑾瑜过来忙行礼。   卫瑾瑜一笑,道:“我来给阁老送盏茶劳烦二位通禀一声。”   正说着话,顾忠和另一个身穿御史服的年轻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   “许司书。”   两名司吏唤了声。   被唤作许司书的年轻官员正是许劭。   许劭看到卫瑾瑜,脚步顿了下。卫瑾瑜如今不仅是四品御史,还兼着凤阁行走一职,品阶到底高出许多,许劭行过礼,面无表情道:“阁老正忙着,恐怕没工夫喝卫大人的茶,再说,下官既为司书,阁老的茶水点心,自有下官负责,就不劳卫大人操心了。”   两名司吏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卫瑾瑜神色不变,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笑。   “司书责任重大,许御史辛苦了。不过,本官除了是督查院御史,还是阁老弟子,给阁老送盏茶,应当是不需要经过许司书同意的。”   许劭微抬起下巴。   “这便是阁老的意思。”   卫瑾瑜看向站在一旁的顾忠。   顾忠在心里叹口气,道:“阁老说了,今后凤阁值房这边的事,都由许司书打理,公子既要忙督查院的事,又要忙凤阁事务,除了日常议事,不必再特意拨冗过来。”   卫瑾瑜默了默,点头笑道:“好,不过阁老昼夜辛劳,这盏露茶,有清火养神之效,还望阿翁代我送进去。就算阁老不喝,也算我一番心意。”   “好,御史放心,老朽一定送到。”   顾忠接过茶,道。   “有劳阿翁。”   卫瑾瑜朝他致谢,看了眼值房内透出的灯光,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卫大人,韩阁老有请。”   刚走到议事堂,一名司吏便走过来,朝卫瑾瑜轻施一礼,道。   韩莳芳的值房就在文极殿的另一侧,卫瑾瑜点头,直接沿着长廊往对面值房而去。   韩莳芳显然早有吩咐,到了值房门口,司吏没有通禀,直接请卫瑾瑜进去。   “下官拜见阁老。”   韩莳芳正坐在案后处理公务,听到声音,抬头道:“不必多礼,坐吧。”   卫瑾瑜在下首椅中坐了。   韩莳芳笑道:“出去一趟,倒是又瘦了一些,这一路,应该很辛苦吧。”   卫瑾瑜垂目,态度恭谨。   “阁老言重,为圣上和朝廷办差,下官不敢言苦。”   “当着先生的面,就不必说这些大话了。”   韩莳芳态度堪称随和,唇边带着笑。   说完,往椅背上一靠,道:“先生早就说过,你与顾凌洲不是一类人,也不适合拜入顾氏门下。顾氏门风清正,容不得一丝杂垢,更容不得见不得光的野心和手段,说句不好听的,顾氏那些规矩,与朝堂、权力这些东西本身就是悖逆的。瑾瑜,你是先生一手培养出来的,你是何等性情,先生再清楚不过,拜入顾氏门下,只会束缚你,让你这些年磨炼出的利爪无用武之地。这世上所有关系想要维系长久,都离不开‘坦诚相待’四字,包括师生情谊。你对顾凌洲,又能坦诚相待到何等地步?”   “只是谋求一个职位,你便已触及他的逆鳞,你可有想过,他若知道你过往做过的那些事,会是何反应?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弟子?”   卫瑾瑜抬眸,毫不示弱一笑。   “先生是在威胁瑾瑜么?”   韩莳芳眼中是惯有的温和颜色。   “不,你错了,先生从不会威胁任何人。先生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样的出身,想要往上爬,顾凌洲帮不了你。你的野心,和你想得到的权力,只有先生能够理解你,帮你实现。只要你愿意继续和先生合作,先生保证,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良禽择木而栖,明明有更好的枝头可栖,何必要看人脸色,寄居在一个并不适合自己的地方呢?”   见卫瑾瑜不说话,韩莳芳继续道:“如今想要投奔效忠本辅的人不计胜数,可与那些人相比,先生还是更看重你,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瑾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如何选,不用先生多言吧?”   卫瑾瑜缓缓站了起来。   一笑,道:“阁老抬爱,下官感激不尽。”   “只是,下官既已拜师,且恩师于下官危难之际,收下官入门,下官理应侍师以忠,此生绝不背叛自己的师门。”   “至于下官日后如何,就不劳阁老费心了。”   韩莳芳面上笑意终于消失,道:“瑾瑜,你便当真如此冥顽不灵么?本辅好歹教授了你许多年诗书,才愿意给你机会,本辅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卫瑾瑜行至堂中站定,道:“下官自知福薄,当不起阁老厚爱。下官是为述职而来,阁老若无其他吩咐,下官告退。”   语罢,卫瑾瑜要转身退下,韩莳芳却道:“且慢。”   卫瑾瑜停下。   韩莳芳不紧不慢从案上拿起一封奏折和一份文书,道:“你此次西巡的奏疏和述职书,本辅已经看过了,虽说平西侯继续西进,是霍烈挑衅在先,可到底是违背了陛下旨意。”   “按理,当日是本辅力荐你西巡,一应事,该本辅与你一道担着,可这件事关系重大,本辅无法与陛下交代,你自己带着东西去向陛下述职吧。”   说完,他将奏折与文书一道丢到了案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卫瑾瑜平静迎上对方幽冷视线,片刻后,道:“下官遵命。”   便走上前,将奏折和文书一道收起,视线不经意间,再次扫到搁在案上的那只青玉笔,卫瑾瑜漠然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了值房。   韩莳芳双目仍直直望着门口。   侍立在一旁的杨瑞看出他隐忍着怒火,小心翼翼开口,道:“阁老明知陛下正因定渊王世子不遵圣旨继续西进的事龙颜大怒,这等时候让三公子过去,不是往陛下枪口上撞么?阁老既想将三公子收入麾下,何不徐徐图之。顾凌洲态度冷淡如此,这三公子总有心灰意冷的一天。”   韩莳芳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怒意平复下去。   道:“本辅就是要让他知道,没有本辅庇护,他便是爬上了凤阁行走的位置,也要吃尽苦头。”   “西京战事不明,谢琅若败,一切都好说,谢琅若是侥幸获胜,无论本辅还是陛下,都将面临前所未有的严峻形势。卫悯看着隐居幕后,对朝事不闻不问,可你不觉得,最近京中诸世家有些安静得太过分了么。本辅太了解卫悯了,他辛苦经营了这么久,才将卫氏推上上京第一世家的位置,绝不可能甘心当一个闲云野鹤的家主,他一定是在等,等一个时机,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眼下,他一定正坐在暗处观望,等着坐收渔利。留给本辅筹谋的时间不多了,瑾瑜这样的性子,本辅没有耐心再同他慢慢耗。而且,他太聪明了,不放在身边,本辅总是不放心。”   韩莳芳揉了揉额,道:“你去太仪殿盯着,有消息第一时间禀报本辅。”   杨瑞应是,退了下去。   曹德海手握拂尘,从太仪殿里出来,看到站在殿外的绯袍少年,赔笑道:“三公子来得实在不巧,陛下昨日夜里受了些风寒,旧疾复发,眼下刚服下药,已然睡下了,要不,公子先回去,换个时间再过来。”   卫瑾瑜道:“规矩不可废,瑾瑜奉命出巡,必须当面向陛下述职,才算完成任务。陛下既在休息,瑾瑜在外面等着便是。”   说完,直接在殿外空地上撩袍跪了下去。   曹德海:“三公子这是何必呢。”   卫瑾瑜向着殿门恭谨道:“陛下身体不适,瑾瑜身为晚辈,原本也应在一旁侍疾,没有及时体察圣上病情,是瑾瑜之过。”   曹德海扬了下拂尘,道:“既然是三公子一片孝心,那奴才也不好说什么了。”   又对着站在周围的几个内侍训斥:“都离远些,莫挡着日头。”   内侍唯唯称是,退到两边,看着那手呈奏折、恭敬而跪的少年,只匆匆瞥了眼,便都低下头,盯着地面。   曹德海径直回殿去了。   殿内,天盛帝一身明黄龙衮,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面前照旧是一尊吐着香烟的紫金熏炉。   “陛下。”   曹德海弓着身,蹑手蹑脚进来。   觑着缭绕烟雾中皇帝晦暗不明的脸色,小心翼翼禀:“三公子在外面跪着呢。”   皇帝唇角控制不住用力向下紧绷了下,睁开眼,目光幽沉冷厉,比面色还要晦暗几分。   曹德海常年侍奉君侧,看出皇帝这下是动了真怒,也不敢说话。   “这朝中,文武百官,一个个的,都不把朕当人看呐。朕在他们眼里,和珍禽园里的猴子,恐怕没有区别。”   曹德海脑筋急转,噗通跪了下去。   颤声道:“陛下乃天子,九五至尊,何等尊贵,陛下如此说,老奴无地自容。”   “而且,朝中也有忠于陛下的忠臣良将,比如韩阁老与顾阁老,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忠心耿耿。”皇帝咀嚼着这四个字,眼底多了些变幻莫测的神色。   “他们不是忠于朕,是忠于权力,忠于他们心中的伦理纲常。但顾凌洲到底不一样些。所以,朕必须让他们知道,朕不傻,也不是昏君,忠与不忠,朕心中,自有一杆秤。他们谁也别想愚弄朕。”   “但对于不忠不孝之人,朕一定严惩不贷。”   “让他跪着,谁也不许管。”   皇帝忽然寒声道。   这最后一句,自然指的是还跪在外面的三公子,曹德海喏喏应是,不敢再多说一字。   消息很快传到清宁殿中。   穗禾立在下首,忧心忡忡同太后道:“陛下因为定渊王世子公然违抗圣旨、继续西进一事龙颜大怒,眼下恐怕是迁怒到了三公子身上。三公子身子骨一向弱,这样一直跪着,如何受得了,太后该想想办法才是。”   太后眉间一丛皱纹,目光深远望着殿外。   穗禾问:“太后可要去太仪殿见见陛下?”   太后却摇头。   “哀家不能去。”   穗禾一愣。   太后冷笑:“这些年,哀家身处后宫,几乎与前朝隔绝,前面的消息,几时这么快传到过哀家耳朵里。皇帝若不想让哀家知道此事,有的是法子,可他偏偏就要让哀家知道,还要哀家第一时间知道。这么多年了,他斗倒了卫氏,震慑了世家,羽翼已丰,这是终于要同哀家宣战了。”   “当年,他用明睿拿捏哀家,如今,他又用平宣折磨哀家。”   “他就是要让哀家不舒服,折磨哀家,哀家得知趣,得忍受,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吞到肚子里,才能让他消掉这口气,才能让平宣少受些苦。”   说到最后,太后手掌颤抖,苍老浑浊的眼睛渐渐泛出刻骨的红。   “太后。”   穗禾眼睛跟着一红。   太后一摆手,恢复惯常容色,道:“皇帝旧疾复发,你亲自去熬一碗驱寒的药汤,给皇帝送去,就说是哀家的心意。”   穗禾点头应是。   卫瑾瑜在太仪殿外一直跪到天黑,皇帝都没有召见的意思,思绪飘飞之际,身后忽传来脚步声。   虽然是几道脚步声一道响起,但卫瑾瑜立刻辨出了最熟悉的一道,抬头,果见顾凌洲一身紫袍,在韩莳芳、杨清和几名重臣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卫瑾瑜恭敬行一礼:“下官拜见阁老。”   与此同时,曹德海也从殿内走了出来,至顾凌洲和韩莳芳面前恭敬行一礼,笑道:“两位阁老快请进,陛下刚起来,听闻两位阁老过来,药都没顾上喝,就让奴才亲自来请。” 第153章 战西京(二十四)   进了太仪殿皇帝正由内侍扶着从后面寝殿出来,身上只穿着件明黄单衣。   众人行过礼,韩莳芳道:“陛下身体不适臣等隔着屏风禀事即可,劳动陛下带着病体出来,倒是臣等不是。”   天盛帝摆手一笑。   “朕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这阵子所有朝事都压在二位爱卿身上与二位爱卿相比,朕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语罢,天盛帝掩唇咳了声。   顾凌洲问曹德海:“陛下可服过药了?”   曹德海攒着眉头回:“回阁老,太医院已将药送了过来,但陛下急着见两位阁老说让先搁到一边晚些再喝。”   “糊涂用药最讲究时辰万一损及龙体,尔等可担得起责任?还不快去将药取来。”   “是。”   立刻有小内侍跑着去里头取药了。   顾凌洲又吩咐:“夜里风大去给陛下取件披风来。”   “奴才遵命。”   曹德海亲自去取了件玄色龙纹披风给皇帝披到肩上。   天盛帝笑道:“这不怪他们。是朕这几日在殿中养病,不知前朝情况实在忧心国事只要一想到边地战火四起各地大灾小灾不断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朕却养尊处优待在殿中,朕心中便觉愧疚难安愧对父皇和列祖列宗托付。”   顾凌洲正色道:“陛下勤勉爱民之心,臣等知晓,然眼下正值多事之秋,陛下更应保重龙体,社稷才能安稳,百官才能竭忠尽事。”   这间隙,小内侍已经将温好的汤药端来。   “曹德海,快请二位阁老就座。”   皇帝吩咐了一声,才在御案上坐了,端起汤药,艰涩喝了起来。   浓郁的苦涩气息立刻在殿内弥漫开。   顾凌洲看在眼里,皱眉问曹德海:“太医院给陛下开得是什么方子?怎么苦味儿这般重。”   曹德海抹着眼睛躬身答:“是驱寒温补的药方,唤作八枝汤,其中原有一味银枝,乃上等雪莲根茎,十分名贵稀有,味甘甜,可调和药味,可陛下觉得用银枝太过奢靡,特意让太医调换药方,将银枝改为功效相近但味道极苦涩的乌枝。陛下说,他少吃一株银枝,换成粮食,便有许多流民可吃饱肚子……”   曹德海还未说完,天盛帝便斥道:“多嘴的奴才!”   曹德海吓得噗通跪倒在地。   顾凌洲叹道:“陛下未免太自苦了些。”   “顾阁老所言甚是。”韩莳芳接过话:“陛下如此,让臣等情何以堪。”   天盛帝道:“不过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朕还有药汤喝,边境百姓却已食不果腹,朕没那么娇气。眼下国库空虚,各处都在缩减用度,朕自当以身作则,才能让文武百官引以为效。”   “陛下一片苦心,是臣工之幸。”   顾凌洲再度开口:“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消息,今日北境传回捷报,北境军再度大败北梁大军,实为鼓舞人心之事,经此一役,梁人元气大伤,若是战事顺利,最迟今年夏末,北境战事便可彻底结束。”   天盛帝亦展颜。   “朕已看到捷报,定渊王不愧大渊利剑,不枉朕一片信任。”   顾凌洲:“此次攻打北梁,北境三十万大军几乎倾巢而动,军粮消耗巨大,除了捷报,定渊王还上了折子,向凤阁申请之后三月的军粮和物资补给。此事事关重大,臣等特来请示陛下主意。”   按照正常流程,军粮之事,完全可以由凤阁一力裁夺之后,再呈禀皇帝。   顾凌洲与韩莳芳身为坐镇凤阁的二位次辅,特意夤夜过来请示皇帝意见,显然是因为谢琅的缘故。   谢琅毕竟是谢氏世子,如今违抗军令,擅自西进,拒不班师回朝,皇帝若因此降罪谢氏,北境未来军粮的调拨,便不会那么容易。   但天盛帝毫不犹豫道:“此事不需多议,定渊王带领北境军在前线保家卫国,抵御北梁侵略,一片赤胆忠心,朝廷若连基本的粮草供应都做不到,岂不寒忠臣之心?传朕口谕,诏令兵部、户部,全力保证北境粮草物资供应。若是户部粮仓不够,就从朕的内库出,短什么,也不能短了将士们的口粮。”   顾凌洲起身作礼道:“陛下英明,臣替前线将士谢陛下隆恩。”   “阁老无需多礼。”   天盛帝望着沉沉暮色感叹:“阁老的顾虑,朕知晓,可朕是一国之君,任何时候,都需以江山社稷为重,孰轻孰重,朕还是分得清的。”   韩莳芳亦起身拱袖。   “有主如此,实在是定渊王之幸,三十万北境军之幸。”   议事毕已是一个时辰后,顾凌洲最后一个从殿内出来。   卫瑾瑜仍在殿外空地上跪着,见顾凌洲走来,垂目行礼:“下官恭送阁老。”   顾凌洲停了下来,打量下方少年片刻,面上不露喜怒,好一会儿,道:“起来吧,陛下宽宏,并未追究你此行之过,等明日自己写封请罪书交到凤阁。”   卫瑾瑜目中没有太大波动,道:“下官谢阁老。”   顾凌洲淡淡问:“谢本辅什么?”   卫瑾瑜:“谢阁老在圣上面前为下官周全。”   顾凌洲没有说话。   倒是跟随在一旁的杨清道:“陛下已经赦免了你的过失,还跪着作甚,快起来吧。”   说完,直接上前,将卫瑾瑜扶了起来。   卫瑾瑜忍着膝上酸痛,由衷道:“多谢师兄。”   杨清一笑:“既已唤了师兄,还与师兄客气什么。你若真想谢,的确该好好谢谢师父,方才师父特意晚一步出来,就是在圣上跟前为你陈情呢。”   卫瑾瑜抬眸看向顾凌洲,轻声道:“多谢师父。”   顾凌洲没说话,直接转身往宫门方向走了。   杨清扶着卫瑾瑜跟在后面,到了宫门口,顾府与杨府的马车皆已挂着灯候着。杨清看卫瑾瑜行动仍有些不便,便说:“我稍你一程吧。”   卫瑾瑜笑了笑,道:“不敢劳烦师兄,我的住处与师兄所住坊市相距甚远,师兄若捎我,怕要误了宵禁,我的护卫很快就到。”   “当真不需要?”   “不需要,多谢师兄。”   杨清所住坊市的确距宫城有些远,只能点头,与顾凌洲拜别,先一步乘车离开了。   这间隙,顾凌洲也已登上顾府马车。   卫瑾瑜于一旁拱手垂目相送。   顾凌洲忽于车中开口:“上车吧。”   卫瑾瑜一怔,抬起乌眸,道:“不敢麻烦师父——”   顾凌洲直接截断了后面的话。   “正巧,我也有几句话问你。”   “是。”   卫瑾瑜再度垂目,由顾忠扶着,踩着脚踏上了车。   马车辘辘行驶起来,顾凌洲一身紫袍坐于上首,卫瑾瑜直接撩袍跪落,将温在炉上的茶汤用竹勺取出,置于茶盏内,而后将茶盏双手奉至顾凌洲面前的茶案上。   顾凌洲看了眼那茶,并未动,打量着那乖顺跪于车中的少年郎,目中复杂色一闪而过,道:“跪了一日,还没跪够么,起来吧。”   卫瑾瑜再度一怔,应是,起身坐到了一侧。   “何时有的主意?去青州之前,还是去青州之后?”   顾凌洲问。   卫瑾瑜默了默,坦然道:“之前。”   顾凌洲显然也不意外这个回答,又问:“你争凤阁行走的位置,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帮他?”   卫瑾瑜平静回:“既是为了弟子自己,也是为了帮他。”   顾凌洲:“之前他主动请缨,收复青州,是为国征战的英雄,你要帮他,本辅不拦着,可如今,他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圣意,不计后果贸然西进,再这样下去,不是引火自焚,便是成为真正的乱臣贼子,你,也要帮他么?”   卫瑾瑜抬眸,问:“师父也觉得,他是乱臣贼子么?”   “其行可疑,其心可诛。”   “兵家虽讲究以奇兵致胜,可冒进如此,简直闻所未闻。”   顾凌洲目光转为凌厉:“今上虽羸弱了些,却胜在宽厚仁慈,心怀百姓,也有与世家相抗的决心,假以时日,朝中污浊之气未必不能荡清。陛下眼下正值树威之际,他公然抗旨不尊,置陛下颜面于何地,让陛下以何等面目面对世家的轻蔑与百姓的质疑。如此,与祸国何异。你身为朝廷命官,不劝他迷途知返也就罢了,竟还为虎作伥,与他一起胡闹。本辅真是后悔,当日一时心软,放了你去青州!”   最后一句,顾凌洲几乎是以沉痛语气道。   卫瑾瑜垂目,说不出话,一面惊讶于顾凌洲待他的这份仁慈与宽容,另一面又隐约觉出,自己与这位恩师之间,有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鸿沟,一道名为忠君的鸿沟。 第154章 战西京(二十五)   马车直接在顾府门前停下。   顾凌洲道:“今日天色已晚直接在府中歇息一夜,明日再回吧。”   卫瑾瑜应是,明白这位恩师多半是还有未说完的话要同他讲。   到了府中顾凌洲果然吩咐:“随我去藏书阁一趟。”   顾府藏书阁坐落在湖对面,有专人看管,虽然时辰已经有些晚但仍亮着灯。   顾凌洲到后吩咐仆从都退下只让卫瑾瑜一个人进去了。   看守书阁的管事小心翼翼问顾忠:“阁老很少这个时辰过来,且脸色不好,这是怎么了?”   方才那与阁老同进去的少年他倒是识得,是阁老新收入门的小弟子。   顾忠摇头,示意他不要多嘴。   管事知晓轻重看了眼阁内亮着的灯火便垂手站到一侧静候。   顾氏藏书阁卷轶浩繁藏书丰富有整整五层高,楼层之间以木梯相连而这些藏书还仅是江左顾氏藏书的一小部分。除了本门弟子,外人根本没有资格踏足其间。   卫瑾瑜虽然已经拜入顾氏门下却是第一次进来虽然怀着心事也禁不住抬眼打量起四周林立的书架和其间堆放如山的书卷。   当真是浩如烟海非震撼二字不能形容。   书阁正中,挂着顾氏历代先祖画像上方挂着一面匾额,书“文、行、忠、信”四字。显然,这便是顾氏一族立身处世之道。   顾凌洲负袖站在一侧,道:“所有顾氏弟子,拜师之日,都要到顾氏历代先祖画像前敬一柱香,你入门仓促,未行此礼,今日便补上吧。”   卫瑾瑜应是,走上前,从案上拿起香,点燃后,撩袍跪落,对着前方一排画像恭敬拜了三拜,方将香插进香炉里。   顾凌洲没有叫起,而是盯着悬在高处的匾额问:“你且说一说,这「文行忠信」四字,当作何解?”   卫瑾瑜也抬起头,望着那方在缭绕香烟中散发着古朴之息的牌匾,道:“出自孔夫子之言,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为孔夫子教导弟子之法,亦为君子四教。”   “那你再说一说,君子四教,当以何为主?”   “孔夫子将四教并举,由浅入深,并未言明主次,但程子有言,‘教人以学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应当……是忠与信。”   “应当?”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不提程子之言,那你觉得,这四教,应以何为主?”   卫瑾瑜沉默片刻,答:“弟子以为,应当以行。”   “理由。”   “文而能知,知而后行,而忠信发于心,最终亦要通过‘行’来印证。故而在弟子看来,君子四教,应以行为主。”   “忠信发于心,而心为行之本,立心不正,行如何正?这分明是狡辩之言。”   “心虽为本,却不可窥伺,口蜜腹剑便是此理,行虽能矫饰一时,却不能矫饰一世,若立心不正,自有行为败露之时。这朝中百官,人人都称自己有一颗忠君报国之心,然而真正需要舍身报国之际,又有几人敢真的站出来。”   “你放肆。”   顾凌洲皱眉:“看来,在你眼里,本辅也是这等冠冕堂皇之徒,是么?”   “弟子不敢。”   卫瑾瑜垂目,正色道:“师父品行,天下皆知,弟子怎敢出言诋毁。弟子只是觉得,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测的东西,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如师父一般守心如一,言行合一。”   “正因如此,身为顾氏门下弟子,你才更当立心守心,时刻将忠信二字铭于心中,不被外物外人所扰。你的玉尺何在?”   顾凌洲忽问。   顾氏子弟,以寒玉尺为证,玉尺都是随身携带的。   卫瑾瑜自袖袋中将玉尺取出,双手呈上。   顾凌洲又问:“知道这柄玉尺作何用途么?”   “知道。”   卫瑾瑜眸底一片平静:“玉尺,亦为戒尺。弟子佩戴于身,如身负师长教导,需勤勉上进,戒骄戒躁,时时修心自省,凡违逆族规的弟子,师长皆可以玉尺训之。”   卫瑾瑜将手抬高了些。   “弟子有过,辜负了师父教导,请师父责罚。”   顾凌洲接过尺子,望着乖顺跪于下首的少年,和那副坦然领罚的姿态,目中复杂之色更甚。良久,却是放下尺子,道:“你入门时间尚短,若真要追究,也是本辅疏于教导之故。最近凤阁和督查院的事,你先不必再管,就待在这藏书阁中,好好读几日书,仔细想想何为忠信。等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卫瑾瑜一怔。   等后知后觉抬起眸,面前已无顾凌洲身影,只有那柄刻着他名字的寒玉尺静静放在长案上。不由放下手,对着那柄玉尺和四周环立的经卷出起了神。   这样恩威并济愿意教导他的师父,这样藏书丰富、天下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典库。   若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哪怕是出身寒门,身置此处,只会有激动澎湃,他一定会安心读书做学问,孝顺师父,经营仕途,和其他弟子一样,成为恩师得力的左膀右臂。   可惜他不是。   于旁人而言轻而易举的宁静与安稳,于他,却是此生都不可得的。   在此之前,他从不后悔当初接下了这柄玉尺,拜入顾氏门下,做一名顾氏弟子,这一刻,却忽然有些后悔。   他宁愿那柄尺子落了下来,这样,他的负罪感会轻一些。   出了藏书阁,顾凌洲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去了日常办公的书阁。   顾忠进来奉茶,看出今日顾凌洲心情不虞,只默默将茶盏放下,不敢轻易开口,思衬之际,就听案后家主吩咐:“去给他煮碗面,再收拾一个妥帖的住处出来。”   顾忠应是,暗松一口气,笑道:“阁老虽严厉,到底还是心疼那孩子的。”   顾凌洲思及方才师徒间一番谈话,面色沉肃:“伶牙俐齿,冥顽不灵,这样好的资质,心思全用在别处,若再不狠下心管教,他迟早会把自己毁了的。”   顾忠道:“可阁老那尺子还是没忍心落下,换作其他弟子,方才哪里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他跪了一日,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本辅若再苛责,他还有命活么。”   顾凌洲说完,吩咐:“你派个妥帖可靠之人,去好好查一查,这些年,他在卫氏的功课和交际情况,无论巨细,本辅都要看。”   顾忠意外:“阁老疑虑重重,莫非,是后悔将这孩子收入门下了么?”   卫瑾瑜捧着盏茶来到书阁外,恰听到这一句,脚步倏一顿。   阁内,顾凌洲摇头。   “其他人,性情如何,从日常言行都可窥见一二,可这一个,本辅总觉得眼前隔着一层雾,如何也看不清楚。本辅总觉得,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重要事情。”   “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着人去办。”   顾忠道。   阁外,卫瑾瑜抿了下唇,收回原本要敲门的手,沉默片刻,转身依旧往藏书阁方向走了。   顾凌洲的无奈与忧虑,他完全可以理解。毕竟,顾氏门下弟子众多,恐怕还没有哪一个,如他一般给他惹过这样的麻烦。   夜风飒飒,吹起少年郎广袖。   就算顾凌洲真的后悔,卫瑾瑜也不会对对方生出任何怨怼,只是有些歉疚,当日,他或许真的不应该接下那柄玉尺。   他明明拥有上一世记忆,明明知道,对方真正欣赏的弟子应当不是他这样的。   可偏偏,他又忍不住趋利避害,想做一个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只因顾氏这个后盾与靠山,实在太具有吸引力,所以,顺势而为接受了这份好意。以至于将对方拖入如此困境。   在顾府住了一夜,次日一早,卫瑾瑜先回了趟公主府。   明棠第一时间迎上来,手里握着一封信:“公子,雍王昨日夜里遣人送来的。”   “送信的人瞧着有些急,应是近来赵王举荐之人得了殿前司指挥使的位置,并借着赈灾名义处置了雍王麾下两名得力官员,让雍王恼羞成怒。”   这正合卫瑾瑜之意。   卫瑾瑜直接道:“你亲自去雍王府传个话,就说,我在老地方等他。”   “是。”   雍王寻卫瑾瑜,的确是为赵王之事。   在包厢坐定后,雍王先假惺惺关心了一下卫瑾瑜眼下的境况,便开门见山道:“你说让我称病在家,让我忍,我一直忍着,可如今,那萧楚珏都快要爬到我头上拉屎了,我还如何忍得下去。你不是一向聪明么,你快帮本王想想,如何才能挫一挫萧楚珏的气焰!”   卫瑾瑜语气淡淡:“殿下当真要听实话?”   “当然!”   雍王急得嗓子都要冒烟了。   卫瑾瑜:“实话便是,赵王有裴氏支持,眼下势力正盛,殿下根本不是其对手,殿下若想保住性命,便该审时度势,暂避其锋芒,继续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甚至还应当主动去向赵王示好。”   雍王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你让本王去向萧楚珏低头?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本王!”   卫瑾瑜一扯唇角。   “殿下若真有此志气与胆魄,此刻,便不会与我同坐一案,共谋大事了。”   说着,他视线若有所指在雍王身上一掠。   身体某个部位条件反射般一疼,雍王脸刷得一红,立刻明白卫瑾瑜话中深意,真正羞怒交加起来,看着面前这副皮囊和这张艳绝的脸,简直恨到了极致。   捏拳哆嗦片刻,雍王到底还是恨恨咬牙坐了下去。   “这就对了。”   卫瑾瑜笑着给自己倒了盏茶。   “「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两句话,还是很久以前殿下教给我的,殿下自己也应当学会。”   卫瑾瑜唇角一挑,道。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分明带着笑,雍王却无端感到一股寒意。   他知道,对方这是在借机报复。   他透过这双眼睛,想到了一些很久远的事,同时也想到,对方被欺负到泥里时,露出的那种眼神。   和此刻一样,如毒蛇一样的眼神。   雍王一直都知道,眼前人很危险。   可他却无可奈何。   谁让如今风水轮流转,他堂堂一个皇子,竟要倚仗对方支持去和赵王裴氏相斗。   好在等将来上了位,终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便忍着气道:“好,本王听你的便是,你且说说,本王要如何‘低头’。”   “头一桩,就是要示弱,把姿态放到最低。殿下毕竟是皇长子,且没有母族可依靠,与赵王比,这是劣势,也是优势。因为弱的一方,天然能博得更多的同情与怜悯,眼下卫氏败落,凤阁两位阁老鼎力支持,陛下在朝事上已经获得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只要能博得陛下和百姓的怜悯,殿下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那机会何时会来,这样憋屈的日子,本王真是过够了。”   卫瑾瑜莞尔一笑:“也许很快,也许,还要等一阵子。我相信,上天会眷顾殿下,不会太久。”   两人碰了下茶碗,抬袖喝起茶。   没错,因为身体某处不可逆的伤害,医官告诫他要尽量禁酒,多饮茶。雍王一边喝茶一边气得颤抖。   明棠一直侍立在一边,自然听到刚才的对话,离开雍王府,忍不住问:“赵王品行虽恶劣,雍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公子方才那番话,是敷衍雍王,还是真心为其谋划?”   卫瑾瑜:“自然是真心。”   明棠露出不解。   卫瑾瑜心情瞧着不错,乐意和他多说几句:“皇帝只有两个儿子,且深受世家之苦,你觉得,如果非要从这两个儿子中选一个继位,他会选哪个?”   明棠一愣,想了好一会儿,道:“是雍王!”   “没错。如果让赵王登基,朝政势必会落入裴氏之手,那时的裴氏,与如今的卫氏无异,这绝不是皇帝想要看到。”   “可陛下待雍王却很冷淡,前几日还因为赈灾之事当着百官的面表彰赵王,训斥雍王,让雍王十分抬不起脸。”   卫瑾瑜一扯唇角:“有时候,冷待一个人,未必是真的冷待,而是保护。皇帝心思何等缜密,眼下裴氏势大,雍王又无依无靠,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的宠爱,只会将雍王推入危险的深渊。”   明棠道:“所以,公子才让雍王继续示弱,这样裴氏和赵王就会觉得雍王毫无威胁。”   “这只是一个原因。示弱,会让皇帝更加喜爱雍王,因为皇帝便是靠这样的方式去博取天下人同情,他会十分欣慰,这个和他有着同样出身的儿子,得了他的真传。”   卫瑾瑜明显是以讽刺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少年眸中笑意散去,转为幽冷。   “我与皇帝,某种意义上是握着同一个筹码。”   “不过,这筹码如何用,要由我说了算。”   之后几日,卫瑾瑜一直待到顾府藏书阁内读书,每日读完,还会写一份读书心得,准时送到顾凌洲书阁的案面上。   至于顾凌洲有没有看,他就不得而知了。   这日正在二层翻看经卷,就听一层有说话声传来。   “你们听说了些,昨日清谈会,家主竟然带了杨师兄和那个苏文卿过去,杨师兄也就罢了,是家主亲传弟子,那苏文卿算怎么回事,莫非也要拜入顾氏门下?”   另一人道:“有什么办法,谁让人家才学过人,还懂得讨家主欢心,不像咱们,每回功课考校,都被家主斥责。”   卫瑾瑜立刻识出,这是寄居在顾府,正在上京游学的几名顾氏本族子弟。   这段时间,卫瑾瑜住在顾府,经常进出书阁,和几人常常相见,也算有了点头之交,思衬片刻,放下手里的经卷,另拣了两本书,往一层走去。   “瑾瑜?”   几人忙停止谈论,和卫瑾瑜见礼。   卫瑾瑜微微一笑回礼,将手中书递给其中二人:“这是两位师兄上回想要的经卷,我找书时恰好看到,就顺便取了出来。”   二人露出喜色。   “我们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倒让你翻着了,还是你细心。”   说完,其中一个忍不住替卫瑾瑜抱不平:“瑾瑜,你才是阁老亲传弟子,按理,你新入门,这清谈会,理应你跟着去,如今倒让那苏文卿雀占鸠巢,你怎么也不争取一下。”   卫瑾瑜温和道:“清谈会对参加者身份并无限制,阁老带苏大人过去,并无不妥。”   众人见他如此不争不抢,都纷纷摇头。   卫瑾瑜问:“几位师兄从外面回来,可有其他新鲜消息?”   “自然。”   其中一个立刻眉飞色舞接话:“你大约还不知道吧,西京大捷,又夺回三城!”   卫瑾瑜心口突一跳,一时间,只觉因为镇日浸泡在书阁里波澜不惊的心都掀起了激潮。转头往藏书阁外一看,才发现几日过去,春色更浓,湖畔已长出春草。   谢琅比他想象的还要迅捷,强大。   他没有看错他。   卫瑾瑜挑起唇角。   说话的弟子还在激动道:“加上之前夺回的四城,西京十三城,已经有一大半都回到了大渊手中,如今上京百姓都在街头点鞭放炮,欢呼鼓舞呢!”   “首辅,西京大捷。”   卫氏乌衣台,刑部尚书龚珍亦第一时间将消息传与卫悯。   他道:“谢氏已经占据北境,若再让谢琅占据西京,这天下一半兵权,都要归于谢氏之手,届时,京中世家在朝堂上还有何话语权。首辅是不是该出手了?”   卫悯却徐徐烹着炉上的茶,道:“不急,还差些火候。”   龚珍不解。   “战事如火,一天一变,若等谢琅拿下整个西京,羽翼彻底丰满,阁老还如何钳制。”   卫悯道:“本辅如今只是一个闲居在家、不问朝事的闲人,有何资格置喙朝堂之事。眼下最着急的,未必是本辅。”   龚珍毕竟混了这么多年朝堂,立刻明白卫悯话中深意,道:“下官明白了,是下官心急了。” 第155章 诗万卷,酒千觞(一)   收复三城后谢琅第一时间赶回了青州城。   等到了之后,他才得知,卫瑾瑜已经离开青州返回上京。   “他离开时可有留话给我?”   谢琅铠甲未卸,问夏柏阳。   夏柏阳点头,赶忙从自己住的值房里取了一封信出来:“这是卫大人让下官转交给世子的。”   信封上写着“谢唯慎”亲启的字样。   看着这熟悉的字迹谢琅方相信卫瑾瑜是真的回去了。连正式的告别都就没有。   这阵子他昼夜不眠制定作战计划,在战场上厮杀拼搏,为的就是尽快结束西京战事,赶回来与他相聚,没成想竟是此等结果。   一路马不停蹄赶回他没有觉得累此刻握着这封信心底却五味翻滚。   “世子离开的次日,卫大人就返程回上京了。卫大人特意嘱咐让我等不要将此事告知世子免得影响世子作战。”   夏柏阳觑着他脸色,在一旁道。   谢琅点头。   “这段时日有劳夏大人在后方助我统筹粮草事宜了。”   夏柏阳由衷道:“这都是孟主事的功劳下官只是从旁协助而已且军粮消耗如此之大世子还肯简省军粮分给青州的百姓,青州府百姓对世子感激不尽。”   “再者卫大人离开前,特意召见了下官,给下官说了许多交心之言,皆是能解青州困境的良策。下官知晓远水难解近渴的道理,能帮青州的,只有世子。”   谢琅没有意外。   以卫瑾瑜的性情,一定会在离开前给他安排好所能安排的一切。   已经赶回,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在青州府下榻了,谢琅直接住进了之前卫瑾瑜住过的小院,看着屋中熟悉的摆设和收拾齐整的床帐,他方意识到,欢娱时光是如此短暂。   坐到书案后,谢琅拆开了信。   第一段,卫瑾瑜主要交代了关于后续粮草事宜。“高价买粮非长久之计,西京葡萄酒酿造工艺特别,闻名天下,羌、狄人爱之如宝,若三月内无法顺利结束战事,可试着绕过狄人,与西北羌人贩酒换取牛羊,甚至是战马。亦可试着寻门路,将酒销往江南富饶之地,作为长久生计。”   第二段,主要写了西京驻兵和治理方面的隐患和对方,条分缕析,娓娓道来。“我未至西京,不知西京真实情况,以上所述,只是根据耳闻写就,择优而取便可。”   第三段,内容忽然生动可爱起来,“夜里回到府衙,忽嗅到一缕异香,搜寻半日,才发现墙角处开了一丛黄色野花,虽然不起眼,却是这院中第一缕春色。夜里用晚膳,吃到一种春芽饼,虽用糙面做成,但滋味甚美,佐酱更佳。不知你在西京是否能吃到。”   画面跃然纸上。   谢琅几乎能想象到,他坐在案后提笔而书的情景,甚至能想象到,他乘月归来,去墙角寻找野花的情景。   信末则写道:战场凶险,刀剑无情,务要保重身体,牢记与我之诺。   我一切安好,无需担忧挂念。   想你,念你。   卫平宣。   卫平宣,这是第一次,他用他的“字”作为落款,给他写信。   谢琅将信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恨不得翻出一些遗漏的新内容出来,可惜所有话,都在这长长的两页纸之中了。   他心口闷得难受,掀帘出屋,立在阶上,不经意往远处墙角一瞥,竟真的看到一片于暗夜中寂静开放的黄色。   “世子。”   李崖进来送最新地图,见谢琅明显神色黯淡站在夜色中,上前问:“世子是在想念三公子么?三公子做事素有章程,他选择提前回上京,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谢琅目光沉沉望着浓稠夜色:“我更担忧他的处境。”   “皇帝派他来青州,是想让他劝我班师回朝,我却公然抗旨,继续西进,他这般回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在来之前,就早已计划好了这一切。他过来青州,只是为了成全我而已。”   李崖也听得鼻子一酸。   道:“三公子这般用心良苦,是为了世子能顺利收复西京。”   “眼下世子已经收回七城,假以时日,必能将十三城全部拿下。到那时,自可与三公子相见。”   谢琅没有说话。   这样的世道,下一次见面,恐怕不知何年何月。   接过李崖送来的地图,进屋看了一遍,确定细节明确,没有大问题,方道:“你去与夏大人说一声,庆功宴不必再弄,随便弄些简便饭食便可,稍后我去找他,商议几桩要事。”   “是。”   甘宁尚留在西京,酒宴上只有夏柏阳、谢琅和刚刚从邻近州府买粮回来的孟尧。   三人喝了会儿酒,孟尧先说了此次购粮情况:“基本还算顺利,只是我们近来大批量购粮,恐怕已经引起朝廷警惕。今日回来时,城门口除了官兵,还多了一层盘查,听说是上头巡按派来的,要严查各州府粮食倒卖情况。要不是城门守兵收了我们的贿赂,今日,怕没这么容易脱身。我猜测着,这波盘查,极可能是针对世子。”   谢琅颔首。   “朝廷不傻,这回我攻打西京,没有向朝廷讨粮,朝廷必会猜疑我的军粮从何处而来。能获取粮食的渠道统共就那么几个,我们做的再隐秘,也经不起细查。”   孟尧道:“可前线数万大军和青州数万百姓的口粮都不能缺,我们好不容易才开辟出这样一条商路,一旦断了,后果不堪设想。肃州知州刘宁还算可靠,他背靠大族,也乐得赚这笔钱,且出了名的贪蠹。我想,不如再送一笔重金给刘宁,让他帮忙在中间转圜。”   “孟主事说得有理,强龙难压地头蛇,如果真能收买了刘宁这条地头蛇,朝廷就算真派人过来,也未必管用,只是,这样做也有一定风险。能不能成功,要看刘宁背后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夏柏阳帮着一起分析。   他如今已经打定主意站在谢琅这一边,说话做事,倒也没那么多顾虑了。   谢琅:“据我所知,刘宁夫人出自上京王氏,他背后的势力,多半就是王氏。王氏以前依附卫氏,卫氏败落,又投靠裴氏,墙头草一个,多半也不会真心为裴氏办事。从刘宁处打开缺口,的确是一个办法,但与其谈判,也要慎之又慎,此人既贪蠹成性,说不准会趁机讹诈我们一笔。不如先找个妥帖的中间人去探探口风。”   夏柏阳这时开口:“我有一位老友,与刘宁是同届举子,世子若信得过夏某,我可请这位老友去往刘府探探口风。”   “如此再好不过。”   谢琅朝夏柏阳致谢。   次日,夏柏阳便带回消息:“如世子所料,那刘宁果然要坐地起价,他说,他可以接下这单生意,但有一个条件,在正常粮价之外,他还要按照交易数量,另抽三成作为酬劳。”   孟尧冷笑:“这些粮食,本来就已是翻倍溢价卖给我们,他在粮商那里赚一笔,犹不知足,还要两头通吃,再讹诈我们一笔,当真打得好算盘。”   夏柏阳便问仍沉默坐着的谢琅:“世子,现在怎么办?”   “先答应他。”   另二人俱是意外,孟尧道:“刘宁开口就要三成,若我们这般轻易答应,他可能还会继续提价,届时我们真正能买到的粮食,恐怕只有计划的一半。”   谢琅道:“只是答应,先不与他交易,刘宁敢狮子大开口,无非是觉得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能求助于他。先答应他,让他吃一回甜头,然后停止交易,最近一月,都不要再去肃州买粮。”   孟尧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我懂了,刘宁不缺门路,一旦尝到甜头,必会花费大价钱去囤积更多的粮食,可西北境内,除了世子,根本没有第二人能消耗掉那么大批量的粮食,届时,世子不买他的粮,那些粮食便要烂在粮仓里,刘宁岂能不急。他一旦急了,主动权便掌握在了世子手里。”   “没错。”   谢琅眸间露出冷肃光。   “我要让他知道,这桩买卖,并非我离不得他,而是他离不得我。”   夏柏阳迟疑道:“可此计真成了,刘宁会不会恼羞成怒,不再卖粮食给世子。”   “不会。”   这回是孟尧笑着接话。   “刘宁敢做这杀头的买卖,是因为有王氏在背后支持,这也意味着,他赚到的钱,不会全进了自己的腰包,而要留一部分孝敬王氏。王氏将他安插在肃州,也不过是要借他的手敛财而已。刘宁贪蠹,就算没有那三成的抽成,这样大宗粮食买卖,也足够他赚的盆满钵满,天下间,他也找不大第二个这样的生意,他岂会轻易放弃,眼下,不过是双方讨价还价而已。”   说完,孟尧看向谢琅:“世子,此事就交代在下与公孙昶去办吧。”   购粮之事,一直是二人在做,谢琅自然信任。   谢琅只是嘱咐:“刘宁城府深沉,与其打交道,务必慎之又慎。”   等孟尧离开,谢琅又问夏柏阳:“青州被毁坏的城墙可修缮完毕?”   夏柏阳点头:“都已坚固如初。”   谢琅道:“我会留一批兵马给你,近来,你要加强青州守卫,尤其是城墙上各类防御工事一定要到位。”   夏柏阳到底是一州太守,基本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思衬了一下这番话,谨慎问:“世子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谢琅道:“未雨绸缪,以防万一,但愿只是我多虑了。”   “近来城门口出入人员,你也要严格排查。”   夏柏阳看他神色严肃,不同寻常,正色道:“世子放心,夏某会注意。”   **   已是深夜,太仪殿却仍亮着灯火。   “猛虎羽翼愈丰,实在令朕寝食难安,以卿看,朕该如何遏制住这头猛虎的势头?”   天盛帝立在屏风前,语气罕见露出些许焦灼。   火烛摇曳,映出后面韩莳芳身影。   天盛帝负于身后的手慢慢握成拳:“可恨这头猛虎,如今还收获了许多民心,这几日,天下百姓都在为其欢呼,朕这个皇帝,怕没多少人记得了。”   “分明是个目无法度的逆臣,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英雄,若是可以,朕真想向天下昭告其逆臣贼子身份,率兵征讨。”   韩莳芳道:“收复西京,毕竟是不世之功,谢琅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公然抗旨西进,陛下若发兵征讨,反而要陷入不仁不义境地。”   “朕自然知道。”   皇帝缓缓转过身:“朝中大事,还得仰仗爱卿给朕拿主意。不知爱卿有何高见?”   韩莳芳道:“打蛇须打七寸。对付这样的逆臣贼子,必须釜底抽薪才行,只要能拿捏住其七寸,不足为患。”   “依爱卿看,他的七寸在何处?”   “粮草。谢琅和麾下数万散兵也是人,不是神,行兵打仗,离不开粮草。臣已查到,近来西北境内的粮草交易异动,只要掐断这条命脉,便等于断了谢琅的后路。”   皇帝微微一笑,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道:“爱卿不愧是大渊第一谋士,难怪能培养出大渊的状元。”   “此事,朕就全权交给爱卿处置了。”   公主府,明棠亦第一时间将查获到的消息禀于卫瑾瑜。   “西京捷报传回次日,杨瑞就带着韩府一批死士秘密离开上京,往西而去,一直到昨日傍晚才折返上京,属下算了下路程,他们很可能是去了西北。只是西京战事已经结束,韩府的人这时候去西北,不知所为何事?”   卫瑾瑜坐于书案后,斟酌片刻,便得出结论:“粮食。”   “粮食?”   卫瑾瑜点头。   “谢琅西进,是民心所向,皇帝不敢公然阻挠,更无法直接给谢琅扣上罪名,但皇帝也绝不会甘心看着谢琅继续西进。他一定会想一个不损名声又给谢琅致命一击的办法,而眼下谢琅最大的困境,便是粮食。皇帝和韩莳芳不会想不到。”   “若我没有猜错,孟尧他们的购粮路线,恐怕已经暴露。”   明棠一惊:“这可如何是好,公子要不要去信一封,提醒谢世子或公孙昶一下。”   卫瑾瑜却道:“先不必急。”   明棠倒是越想越后怕:“数万大军的口粮不是儿戏,一旦没了粮食,再勇猛的士兵也无法发挥实力,谢世子岂不要不战而败。”   “西北局势混乱,诸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皇帝想断了世家的财路,未必这么容易。再者——韩莳芳要查粮,必会在当地加强盘查,以孟尧细致,多半已经察觉。”   “那他们可会停止购粮?”   “不会。这条粮路,不仅关系西京战局,还关系青州府百姓生路,绝不能断。这个道理,谢琅明白,孟尧也明白。”   这样一说,事情仿佛陷入了死局。   明棠:“陛下也一定能看出这一点,才出此对策,公子怎么完全不急?”   卫瑾瑜盯着跳跃的烛火:“我为何要急,眼下,有人想东山再起,就差一点东风,风已送到,自有人会期待西北战场扬起更大的风。”   “首辅,王奎带到了。”   乌衣台,卫悯一身道袍,坐于棋盘前,卫福提袍过来,躬身禀。而不远处,则站着大腹便便,穿着一身锦缎的王氏家主王奎。   “首辅好。”   不等卫悯传唤,王奎便主动上前点头哈腰见礼。   王奎额面上渗着汗,却不敢擦,他如今虽然已经投靠裴氏,可对上卫悯这个首辅兼上京第一世家家主,还是控制不住得发自内心畏惧,连两条腿都下意识打颤。   他更知道,这种时候,卫氏仆从几乎用挟持的方式将他带来乌衣台,绝没有好事。   卫悯语气倒很和善。   “老夫倒是许久不见王家主了。”   王奎强挤出一丝笑:“近来族中事务繁多,一直不得空过来给首辅请安,首辅勿怪。”   卫嵩侍立在一旁,听得这话,骤然冷笑一声:“我记得以前王家主可是往乌衣台跑得最勤快的,自打家父养病,便突然忙碌起来,不过是觉得卫氏失势,不值得尔等墙头草攀附了而已。”   “这这……”王奎笑得更难看更艰涩:“大爷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你自己最清楚!”   卫悯抬手,示意卫嵩住嘴,苍眸掠向王奎,道:“王氏近来在西北发了不少财吧。”   这一眼平淡而具有无形的雷霆威力。   王奎脸色一变,终于明白今日「被」请来此处的缘由,心中最担忧的事成真,心神都乱了起来。   卫悯:“本辅如今虽不中用了,可处置你一个小小世家家主,还是轻而易举的。好好答话,你明日照旧能回府,吃你的十八珍早膳。”   王氏以奢靡闻名,所谓十八珍早膳,便是连早膳也要准备十八珍山珍海味,熬成一锅鲜汤,据说滋味奇香无比,靡费千金不止。   王奎后背也冒出冷汗,噗通跪了下去,道:“首辅饶命!”   说完,就开始用力磕头:“首辅明察秋毫,请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小人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小人这就让他们停手。以后,小人唯首辅之名是从,首辅让小人往东,小人绝不往西……”   王奎声泪俱下保证了一大堆。   因他知道,这乌衣台看似平静,卫悯看似不问朝政,但想要剪除他一个小小世家家主,在这等月黑风高夜,的确轻而易举。   对方能悄无声息将他绑来,已经足以证明此事。   卫悯一摆手。   “你不必如此紧张。收复西京,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本辅今日叫你过来,不是让你停手,而是要让你放心大胆去做。”   王奎一愣:“小人不是很明白……”   卫悯冷冷一抿唇角。   “你不需要明白。”   “你只需记住一点,若遇任何阻碍,本辅都会帮你解决。”   王奎惊疑不定应是。   待王奎退下,卫嵩急道:“父亲明知王氏在借肃州知州刘宁之手,将粮食高价卖给谢琅与青州,怎么还支持他。如此,岂不是为虎作伥?”   “为虎作伥?”   卫悯一哂。   “皇帝不是自诩贤君,爱民如子么,本辅倒要看看,咱们这位陛下,能贤明到几时。”   一月后,西京传回战报,谢琅再度收回一城。   至此,西京已经收回八城。   而此刻,比上京诸世家还要焦灼的当属肃州知州刘宁。因谢琅已经整整一月没有派人过来从他这里采购粮食。   在上回大赚一笔之后,他花费重金,购置了数十万石的粮食堆积在了府库中。   虽然以如今天下形势,粮食买卖随处可做,可想要一下子消化掉这么大数量的粮食,且以高于市场价格的两倍,除了谢琅这个野路子侯爷,无人可以做到。   刘宁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最大的阻力不是来自于朝廷,而是来自于谢琅。   “怎么可能?按照数万大军消耗粮食的速度,此刻,他的存粮应当已经耗尽,他怎么可能安坐西京。天下间,除了本官,谁还能卖粮食给他!”   刘宁越想越坐立不安。   因这些粮食若销不出去,就要烂在他的府库里,他赔钱事小,无法和王氏交代才是大事。他信誓旦旦保证能赚到大钱,王氏才提前支取了银子给他。   这时候,刘宁派去打探消息的府吏回来了。   “如何?”   刘宁紧问。   府吏气喘吁吁道:“打探清楚了,西京存粮耗尽不加,可谢琅似乎是找到了其他门路,听说这几日一直在营帐里接见从外地过来的粮商。”   “外地粮商?”   刘宁沉下脸。   “怎么可能,这样大批量的粮食,想要从外地运进来,谈何容易。本官不是吩咐过你们,这段时间,严禁外地粮商进入西北境内么。”   府吏:“架不住有视财如命,铤而走险之徒。”   刘宁原本成竹在胸,听了这话,也开始有些忐忑,莫非,谢琅真的接触到了其他粮商,才能如此镇定。   “你立刻拿着本官的手帖,去寻那个孟管事,就说,本官有要事找他商议!”   刘宁当机立断道。   已经尝过甜头,他岂能容许到手的买卖被旁人抢走!   刘宁府中的府吏到时,孟尧正在带人给将士们分发土豆。没错,西京已经断粮三日,这三日,所有将士都靠着从附近地里挖出的土豆果腹。数万大军口粮惊人,短短三日,整个西京八城的土豆几乎已被挖空,再这样下去,士兵们就要面临饿肚子的危险情况。   孟尧把情况告知谢琅,希望谢琅想个法子。   谢琅案上也放着一个烤土豆。   “再等一等。”   谢琅道。   孟尧担忧:“这几日城中缺粮,将士们尚能凭着对世子的信任忍耐坚持,若是连最后的口粮也没了,难免会军心不稳。没有应急粮实在太危险,卫公子留下的银钱还很充裕,便是先购一批应急也是可以的。”   倒不是孟尧杞人忧天,而是他生在青州,亲眼见识过前线将士因为缺粮而军心溃散,甚至发生人吃人这种惨状的骇人场面。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收回八城,他不希望同样的情况发生在西京。   谢琅态度很坚定:“这是同刘宁压价最好的机会,一旦我们屈服,刘宁便摸清了我们的底牌,以后更会肆无忌惮涨价。而如果成功,未来半年甚至是一年的口粮都不必再担心。”   “一月期限已过,我又故意将秘密会见其他粮商的消息仿佛,刘宁不可能无动于衷。我想,他很快就会派人来与你联络。”   谢琅话音刚落,李崖便进来,道:“世子,刘宁派人过来了。”   孟尧一喜,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询问谢琅压价范围。   谢琅:“他是为利而来,让他一分钱不赚,他肯定不干。告诉他,给他的抽成不会少,但粮价必须压下三成,否则免谈。”   **   “什么,西京又传捷报?”   韩府,韩莳芳听闻消息,倏地拧起眉。   杨瑞惶恐跪在下首:“不错,谢琅又夺回一城,阁老之前希望掐断谢琅的购粮路线,可那肃州知州刘宁,与逆臣沆瀣一气,竟阳奉阴违,将粮食卖与逆臣。”   “柳敬呢,本辅不是命他盯紧肃州。”   “柳将军……在外出巡视途中,死于山匪刀下。还有韩府的死士,这回也折了不少在肃州。这一定是刘宁勾结悍匪所为!”   烛火闪耀,韩莳芳捏紧拳,深吸一口气,面容透出几分阴沉狰狞。   “柳敬是正四品大将,只一个刘宁,恐怕没这么大的胆子。”   杨瑞一愣:“阁老是指?”   “卫悯,一定是卫悯!本辅便知道,他不会甘心就此认输!”   “阁老的意思是?”   韩莳芳闭目,没有说话。   因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高手过招,胜负便只在一招之间,这一次,他输了。   已是深夜。   皇帝仪驾却停在了卫府门前。   卫府大门大开,内里灯火通明,阖族子弟皆在卫嵩、卫闳的带领下恭敬跪于府门前,迎接皇帝到来。   皇帝披着玄色龙纹披风步下马车,仰头望着卫府门下匾额,那方据说是先帝御笔亲提的匾额,命起,道:“朕来看看首辅。”   卫嵩道:“家父卧病,未能及时迎接圣驾到来,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首辅曾是朕的老师,理应朕亲自前往探视。”   曹德海躬身在前提灯,皇帝便踩着那灯影,踏入了卫府大门。 第156章 诗万卷,酒千觞(二)   半个时辰后天盛帝从卫府出来。   照旧是卫嵩卫闳等人躬身立于府门前相送。   天盛帝神色阴晴不辨坐回马车里。曹德海一扬拂尘,宣布起驾。   方才曹德海一直在外面候着,并不知里面情况但从天盛帝反应也能猜出,此行多半不顺利。于是便越发小心谨慎伺候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出。   “公子陛下今夜去了卫府。”   明棠站在书案前与卫瑾瑜说着最新消息。   “听说卫悯既未出来迎驾也没有出来送驾,看样子,陛下此行是没达成目的。”   卫瑾瑜坐在案后看书,闻言,没什么意外道:“卫悯在首辅之位上坐了近十年最重颜面之前大朝会上皇帝与韩莳芳联合,当众驳他脸还以闭门养病名义将他驱逐出朝堂让卫氏彻底远离权力中心,在京中诸世家中也失了首领地位在找回这份脸面之前他自然不会轻易出山。自然这只是其一。”   “那其二是?”   “火候还不够。无论卫悯还是皇帝都很清楚此次会面,只是一次互相试探而已。皇帝好不容易才脱离卫悯掌控拿到了朝事话语权,岂会因为西北一点挫折就轻而易举向卫氏屈服。于卫悯而言,西京之事,只是给皇帝的警告与敲打而已,他也清楚,只靠这点开胃菜,不足以令皇帝屈服。双方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明棠面露担忧。   “这么说,他们还会继续拿西京之战来博弈?那谢世子岂不是很危险?”   卫瑾瑜摇头:“他们的手,伸不到西京,也伸不到谢琅身上。这场博弈,于谢琅而言,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称作生机。”   这是何等讽刺的一件事。   卫瑾瑜在心里想。   明棠一愣,继而恍然一笑。   “也对,是属下糊涂了。就算陛下要阻挠西京战事,卫氏也会如之前一般从中作梗,如此一来,倒是鹬蚌相争,谢世子这个渔翁得利了。只是,公子怎么看着并不完全放心?”   卫瑾瑜视线终于从书页上移开一些。   道:“因为,他们可以将手伸向其他地方。”   “而皇帝手中最大最好用的那张牌,还没有出。”   “陛下,裴国公求见。”   天盛帝刚回到宫中不久,曹德海便近来禀报。   裴国公,便是延庆府水灾后一直留于京中养病的裴氏老太爷裴道闳。   太仪殿内烛火煌煌,犹若白昼。   皇帝坐于烛火之中,正与次辅韩莳芳弈棋,听了之后,一挑眉:“爱卿果然料事如神。”   韩莳芳落子,微微一笑。   “陛下若真要起复卫悯,第一个坐不住的便是裴氏。”   “非臣料事如神,而是形势使然。”   皇帝手中拈着一粒棋子,道:“能以形势逼其就范,也是爱卿的本事。朕得爱卿,当真如汉王得张良。”   “裴氏自以为没了卫氏,便可一家独大,近来越发猖狂,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陛下正可趁此机会敲打一二,让裴氏明白上下尊卑之礼。”   韩莳芳道。   这话正合皇帝心意。   以前做太子时,他因为生母卑贱,身体羸弱,不受先皇宠爱,时常痛恨先皇的无情与狠辣,但当真正登基,坐在那把龙椅上之后,他反而渐渐理解了那个待他薄情寡义的父皇。   没错,一个君王,想要将朝局掌控在自己手中,最重要的不是才华,而是掌握衡平之道。所谓治国手腕,也不过是这衡平之道的体现而已。只有衡平,将各方势力互相牵制,互相争斗不休,他这个皇帝,才能做得安稳,他才能有余力去为江山为百姓做事。   天盛帝好不容易拿到了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的操控权,他还有太多的想法和抱负,想要施展,以实现一个君王的尊严与自信。   “臣不便露面,先避去后殿。”   韩莳芳起身,拱袖告退。   皇帝将手中棋子丢进棋篓里,坐在原地吩咐:“请国公进来。”   “首辅,裴道闳进了宫。”   自然也有心腹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卫府。   卫悯负袖站在乌衣台上,望着宫城内清晰可见的连绵灯火,感叹:“皇帝如今是真的长进了。”   “利用首辅去敲打裴氏,皇帝这一招一石二鸟,实在高明,这背后,恐怕少不了韩莳芳出谋划策。”   龚珍站在后面,愤愤道。   卫悯泰然一笑:“输给本辅一招,皇帝不甘心,你以为韩莳芳便甘心么。”   龚珍道:“韩莳芳此人,城府深沉,首辅便不担心,他利用裴氏,坏了首辅大计么?”   “是非成败,自有定数,本辅以前倒是小看了他。”   卫悯意味深长道。   龚珍:“韩莳芳也就罢了,皇帝却实在薄情,当初若无首辅扶持,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宫婢所生卑贱皇子继承大统。继位之初,他待首辅何等恭敬,首辅站着,他甚至不敢坐着,如今,他竟然翻脸不认人,串通韩莳芳与裴氏,将首辅踩在脚下。宫中人人都说先帝刻薄寡恩,冷酷薄情,依臣看,如今这位,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然,当年三郎君也不会——”   后面的话到底涉及禁忌,龚珍吞了回去。   卫悯浑浊目中没有丝毫波动。   半晌,冷冷一抿唇角,道:“雏鹰总是会长大的,皇帝也一样。”   “无情,才是一个合格帝王最合格的品质。”   “卫晏——他是咎由自取。”   这是时隔多年,龚珍第一次从这位老座主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注意到了卫悯轻轻颤抖的手,但也清晰听到了话语中堪称冷漠的无情。   龚珍便知自己到底说错了话,不敢再多言。   五日后,青州。   夏柏阳于沉睡中被府吏急促的敲门声拍醒。   “大人,大人!”   府吏呼唤声犹如催命。   夏柏阳匆匆披衣而起,连鞋子也顾不上穿,隔着门问:“何事?”   “大人,不好了,狄人朝青州方向杀来了!”   府吏声音都变了调。   夏柏阳心口猛一跳,倏地愣在原地。   狄人?   狄人不是在西京连连败退么?怎会绕道来到青州?   各种念头绞成一团乱麻,在脑中撕扯。   许是早有某种预感,夏柏阳一愣之后,倒是出乎意料的镇定,忍着心慌,打开门问:“消息确准么?可看清多少人马?”   “确准!”   府吏眼睛里写满惊慌。   “尚不确定人数,但看阵势至少一万起步!”   一万。   青州城内能上阵的兵马也不过一万。   但那是数场战祸留下的残兵,如何能与骁勇善战的狄人骑兵相抗衡。   若是真的,青州将大祸临头。   夏柏阳一咬牙:“将府衙里所有衙役全部叫起来,随我一起去城门。” 第157章 诗万卷,酒千觞(三)   夏柏阳一路策马率领十数名身强力壮的衙役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街道两侧不少屋舍内已亮起灯光,百姓隔着窗缝往外窥伺着情况,一双双隐在暗处的眼睛都透着惶恐与不安。   夏柏阳只带了一小部分衙役出来其他的全部留下来维持城内秩序。他经历过太多战祸,深知这种时候,稳定人心的重要性不输对抗敌兵。   到了城门口街道和地面几乎是震荡状态喊杀声也清晰可闻。   夏柏阳对这种震荡太过熟悉翻身下马,登上城门楼,隔着城垛往远处一望,果见密密麻麻的骑兵正卷着烟尘,往青州方向席卷而来。   夏柏阳手掌紧扣着冰冷的城墙边缘虽然已经做足心理准备可多年来对狄人骑兵刻进骨髓的恐惧与记忆仍令这位知州本能胆颤了下。   “坚守城门敌军一旦靠近半里之内,立刻发射连弩。”   夏柏阳强自镇定心神吩咐。   以前尚有甘宁在旁出谋划策眼下却只能靠他这个太守来主持大局了。   好在之前损毁的城墙皆已修缮完毕城门楼上各种防御工事也在谢琅提议下全部加固了一遍,狄人想要攻破城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人孟主事他们回来了!”   一名府吏奔上城门楼急匆匆禀。   夏柏阳疑是听错:“你说谁?”   “孟主事还有那位公孙先生。”   可孟尧不是已经出发去西京转运粮草了么?   夏柏阳惊疑不定往城门楼下走走到一半便见两道人影迎面走了过来,一个一身蓝衫一个一身道袍,手握羽扇,正是孟尧与公孙昶。   夏柏阳一喜:“孟主事,你们怎么在此?”   孟尧道:“是世子担心青州有变,特意吩咐我与公孙先生提前回来,襄助大人守城。”   “太好了!”   夏柏阳到底是一个文官,孟尧一到,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   三人一道上了城门楼,看着那密密麻麻席卷而来的兵马,孟尧拧眉道:“霍烈大军被阻在西京,这股狄人军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夏柏阳亦有同样困惑。   猜测:“会不会是之前逃窜在落雁关外的狄人残兵。”   一旁公孙昶摇动羽扇,施施然道:“一般残兵,断断不会有如此气势。看来,这狄人背后,有大庄家,大靠山。”   他这话若有所指。   夏柏阳顾不上深究,只问孟尧:“加上谢世子留下的三千精锐,城中可用的兵马不足一万,若狄人真的打定主意从正面猛攻,怕是迟早有一场恶战。”   孟尧将手放在城墙上,紧握成拳,道:“狄人没有落雁关作退路,不可能持久作战,所以,无论多苦多难,我们必须将城门守住。”   “除了主城门,南北两处城门也要加强防范。”   “劳烦夏大人现在就发动府吏,将所有守城工具全部运到城门上来。”   夏柏阳点头。   “好,我这就去办。”   当日夜里,狄人果然从西、北两处城门同时发起猛攻,好在孟尧与夏柏阳准备充足,连弩火箭机石齐上,狄人两次进攻皆以失败告终,没有占到一点便宜。   夏柏阳与孟尧等人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因敌军就在五里外安营扎寨,随时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一夜激战,众人个个灰头土脸。   好在夏柏阳这个知州亲自登上城楼守城,与将士们共进退,城中百姓已由最初的慌乱转为镇定,甚至天亮之后,许多百姓主动来到城门楼,给辛苦守城的将士们送吃食和御寒的衣物。一些年富力强的壮丁甚至主动加入到守城队伍里来。   夏柏阳大为欣慰。   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守,第一次体会到当一个好官的意义。   “我已派人从东城门出去,将急报送往上京。谢世子正在西京与霍烈激战,短时间内恐怕无法脱身,朝廷应当会另派援兵支援。”   夏柏阳坐在草席上,啃着干硬的馒头,同孟尧道。   孟尧同样就着馒头喝水,神色略复杂问:“夏大人当着觉得,朝廷会派援兵么?”   “自然!”   夏柏阳信心满满。   “今时不同往日,西京收复在望,这些狄人,不过秋后的蚂蚱,且统兵之人不是霍烈,只要朝廷能派援兵过来,与我们里应外合,抗击狄人,青州之危自然可解。”   孟尧笑了笑,没有说话。   夏柏阳不由问:“怎么,是夏某说错了么?”   孟尧摇头:“我也曾在上京做过一阵子的官,对眼下朝廷,可谓失望至极,凡事总喜欢往坏的方面想,实在没有大人这份好心态。”   夏柏阳拍拍他肩膀。   “京中那些世家大族,的确可恶,可圣上爱民如子,这些年一直在努力摆脱世家压制,不会置青州于不顾的。”   孟尧搁下碗,站了起来,隔着城墙往远处望去。   天空浓云堆积,飘荡着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以甘州为界,整个大渊仿佛被分割成两片天地,一方宁静祥和,富丽繁华,一方战祸不断,满目疮痍,仿佛嵌在整片江山上的一片痈疽。   可惜青州与西京的硝烟飘不到上京。   只要狄人打不到上京,世家大族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地酒池肉林,奢靡享乐。   朝廷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两州百姓的血泪与苦难。   狄人突袭青州的消息于两日后传到凤阁。   卫瑾瑜已经回到凤阁办公,接到消息,并无多少意外,平静收起急报,去呈给恰好在值房办公的顾凌洲。   顾凌洲神色凝重阅过,与韩莳芳一道在早朝前去太仪殿见了皇帝一趟。   天盛帝正由曹德海服侍喝药,听闻消息,怒火攻心,急咳了几声,与韩莳芳道:“爱卿掌管兵部,无论用何方法,务必第一时间派援兵入青州支援。”   韩莳芳道:“眼下京中能调动的只有京营兵马,但京营还要拱卫京畿和陛下安危,若抽调太多兵马去支援青州,未免不妥当,不如从京营抽调一万兵马,会同京南大营一道,支援青州。京南大营主将熊晖骁勇善战,这些年在京南剿匪颇有建树,可为一用。”   天盛帝这才平复了心情,颔首:“便依爱卿所言。”   早朝后,刑部尚书龚珍立刻乘车来到卫府,拜见卫悯。   “首辅,皇帝已经在早朝上当众任命熊晖为征西将军,率领两万兵马驰援青州。”   “狄人这回突袭青州实在诡异,多半是裴氏在背后搞的鬼。”   龚珍皱眉道。   卫悯一笑:“这也不奇怪。谢琅如今能毫无顾忌的攻打西京,是因为有青州做倚仗,一旦青州有失,谢琅便会腹背受敌。裴道闳这一招,叫做釜底抽薪。因无论皇帝还是裴氏,都知道他们无法公然阻扰西京战事,更无法将谢琅问罪,否则会遭天下人指摘。可如果谢琅是死于狄人之手,这一切障碍便可迎刃而解。”   龚珍不解问:“既如此,皇帝为何又第一时间派援兵去青州?”   卫悯缓缓拢起袖口,道:“他是皇帝,不能做不光彩不干净的事。若不派兵,如何维持贤明名声。且派了援兵,就一定能获胜么?”   龚珍露出焦急色。   “这么说来,这所谓援兵,只是障眼法而已。”   “首辅既已窥破,为何还任由皇帝施为。若让皇帝与韩莳芳得逞,首辅如何再利用西京战局与皇帝博弈?”   卫悯目波不动,望着远处:“皇帝与韩莳芳自觉算无遗策,不过是觉得大朝会之后,效忠于本辅的京营将领皆遭罢黜,本辅已经是一个无用的老匹夫而已。既如此,本辅何妨让他们一让?”   龚珍暗松一口气。   “看来,首辅已经有了解青州之困的法子。首辅可要立刻出手?”   卫悯却道不急。   龚珍再度露出不解色。   卫悯冷哼一声:“这些年,裴氏在西北经营了不少势力,只凭几股狄人残兵,怎会有胆子攻打青州,那两万兵马里,恐怕少不了裴氏的兵马。”   “至于青州府那些官员,与逆臣狼狈为奸,也该吃些教训。”   “先借青州府的手挫一挫裴氏,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本辅再出手料理,岂不更好。”   龚珍恍然大悟:“如此,既能将裴氏在西北的势力连根拔起,又能顺便料理了青州府,首辅高明。”   朝廷要派援军过来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青州。   然而夏柏阳苦苦等了三日,都没能见到援兵的影子。派人去打探消息,才知大军经过甘州时,遭遇了悍匪伏击,且因为悍匪在河水里投药,导致所有战马都腹泻难行。与此同时,青州守将已经与狄人进行了三日三夜的恶战。   短时间内,朝廷显然不可能再派第二批援兵。   眼看着守城工具一日日消耗掉,士兵死伤的数量越来越多,补给却完全没有,夏柏阳第一次产生困守孤城之感。唯一幸运的是在狄人打过来前,孟尧刚将新一批粮草转运回来,城中暂时不必面临缺粮惨状。   然而到了第四日,城中开始散播起流言。   说是狄人之所以用玩命的架势攻打青州,是因为定渊王世子不遵朝廷诏令,贸然西进,激怒了狄人,而朝廷的援兵之所以迟迟不至,是因为青州太守夏柏阳与逆臣狼狈为奸,置青州百姓于不顾。   谣言越传越广,一夜之间,夏柏阳从英勇守城的将领变成了心怀不轨的逆臣。之前自告奋勇守城的百姓,也开始萌生退意。   狄人的铁蹄与残暴已经在青州百姓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一座被朝廷放弃的孤城,能有什么好下场。   城中甚至开始传出狄人要屠城的消息,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狄人入侵起好不容易稳定的民心一下溃乱。   上京,韩府。   韩莳芳刚回到府中,杨瑞便近前禀:“阁老,苏尚书到了。”   韩莳芳点头,进到书房,苏文卿果然正站在书架前翻书。   听到脚步声,苏文卿回头,朝韩莳芳恭行一礼,道:“弟子拜见老师。”   韩莳芳露出一抹和煦笑。   “坐吧。”   “你提的‘攻心之策’,效果很好,陛下也很满意。”   西京。   府吏匆匆奔上城楼,朝孟尧道:“孟主事,不好了,百姓围了府衙,要将大人捉了绑起来,交给狄人泄愤,我们大人气急攻心,已经晕了过去,您快去看看吧。”   孟尧心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然而城门守军本就严重不足,他能调动的只有衙役,哪里是那些群情激愤的百姓的对手,若是再激怒了这些人,后果不堪设想。   “孟主事,您快想想办法吧!”   府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我闲来无事,写的三只锦囊,将来若是青州遇到难解之危局,兴许有用,请孟主事务必妥帖保管。若青州无危险,可弃之不用。”   “卫公子为何不自己交与谢世子?”   “若将来你们同在青州,交与谁都一样,若他不在青州,孟主事应当更需要。”   混乱之际,孟尧脑中突然响起这么一段对话。   这阵子,青州情况平稳,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这一瞬,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一直和随身物品一道妥帖安置在袖袋里的那只锦囊拿了出来。 第158章 诗万卷,酒千觞(四)   “阁老熊晖来消息了。”   韩府书房,杨瑞捧着一封密函来到书房。   苏文卿亦坐在椅中,但杨瑞并未避讳只在经过对方面前时,颔首为礼,便将密函恭敬递到韩莳芳案头。   密函以火漆封就印着兵部字样代表由兵部专用斥候传递而回。   韩莳芳打开密函展开阅过,便递给苏文卿:“你也看看。”   苏文卿起身接过,看了上面内容,笑道:“这熊晖倒是机灵,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拖延时间。援兵不至狄人攻势不减流言会逐渐击溃民心届时青州便只有死路一条。”   “熊晖与谢琅素来不合让熊晖领兵,老师只需稍稍一点拨他便会心甘情愿为老师办事。老师妙计弟子佩服。”   韩莳芳一摆手。   “说到底,不过是人心可用而已。”   “卫氏毕竟在京营经营了那么多年根基太深虽然大朝会后原先效忠于卫氏的将领皆被罢黜流放可想要将卫氏势力连根拔起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熊晖就不同了,他出身寻常入不了世家大族的眼,本辅若不帮他一把,他这一辈子就只能待在京南那个土匪窝里。这样的人,看似不好驾驭,关键时刻,却最是好用。”   “好了,不说这些了。”   韩莳芳停住了话头,复换上温煦面孔,道:“这阵子兵部事务繁忙。你的贺礼,为师已经收到,怎么还特意跑来一趟?”   苏文卿道:“老师一年难得过一次生辰,弟子若不亲自过来相贺,未免遗憾。”   “这些年,是弟子不肖,碍于身份,一直没能在老师跟前尽孝。”   “你有这片心便好。来了也好,为师让膳房多做几道你喜欢的菜,好好补补。”   韩府的膳食都是由韩莳芳最信任的老仆亲自负责。   杨瑞躬身行一礼,出去传话。   老仆已在外面候着,听了杨瑞的话,不由抬目,往书房里看了一眼。   杨瑞问:“看什么?”   老仆收回视线,道:“以前都是另一位公子过来,也是极好的,却不见阁老如此隆重招待过。而且,这书房里的书,阁老从不允许外人包括那位公子翻看,这位大人却能随意取拿,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杨瑞皱眉,哼道:“苏大人是何身份,那个又是何身份,岂能混为一谈。”   “你虽跟了阁老多年,见识到底浅薄,以后在阁老面前,须谨言慎行才是。”   老仆点头应是,没再说什么,自去忙活了。   苏文卿与韩府的关系到底未公之于众,不便久留,用完膳,就告辞离开。韩莳芳独自坐在书案后喝茶,老仆进来,将一份单子呈上,道:“阁老,这是今日收到的所有贺礼礼单。”   韩莳芳虽然吩咐不许官员上门庆贺,可他如今位高权重,心腹官员和平日交好的友人还是会登门献上一份贺礼。   以往韩莳芳是不看这些的,但今日,他忽搁下茶盏,接了过去。   “这是全部的么?”   “是。”   老仆答。   顿了顿,补了句:“老奴亲自去检查过了,贺礼里,没有公子的。”   韩莳芳将礼单搁下,面色肉眼可见有些难看。   老仆道:“公子如今已拜入顾阁老门下,有所避嫌,也是情有可原。公子心里定然是惦记着阁老的,记得有一年阁老生辰,阁老因为外出公办,迟迟不归,公子便一直在府中等到深夜,只为亲手给阁老煮一碗生辰面。后来阁老不慎感染风寒,公子听说消息,特意从宫中赶来,亲奉汤药,在床边守了阁老一日一夜未合眼,当时公子年纪还那般小……”   “行了。”   韩莳芳忽厉声打断老仆的话。   “退下。”   “是。”老仆默默收起案上礼单,躬身行一礼,退出了书房。   一直等室中安静下来,韩莳芳眼底方露出怒色,伸手将茶盏拂落于地。   白瓷碎片碎了一地,正如他此刻莫名怒火焚烧的心。   卫瑾瑜从凤阁出来天色已经黑透。   文极殿各处已然亮起灯火,此刻,却有一顶暖轿穿过宫门,往凤阁方向而来。   卫瑾瑜让到一侧,在暖轿经过时,垂目行礼。   暖轿忽停下。   韩莳芳隔着轿帘抬了下手,杨瑞包括左右护卫识趣退下。   “青州已无挽回余地。”   韩莳芳在里面施施然开了口。   “谢琅这一局,必输无疑。”   “只要你肯回头,本辅可以破例再给一次机会。”   火光落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间,卫瑾瑜平静回道:“阁老抬爱,下官愧不敢当。”   “你非要如此冥顽不灵么。”   韩莳芳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我知道,你心中对我这个先生到底有些怨气。可成大业者,不拘小节,我所做种种,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当真还要同先生置气么?”   卫瑾瑜终于抬头。   隔着轿帘,望向韩莳芳只露出一半的脸。   好一会儿,慢慢笑道:“先生言重了。”   “下官别的美好品质没有,但贵有自知之明。”   “下官自知,于先生而言,下官至多不过一颗棋子而已。某种意义上,还是先生最厌恶、看不上的一颗棋子。”   “先生以前常说,偏见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可事实上,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人能真正摆脱‘偏见’二字,包括先生。下官承认,以前自己的确异想天开,想过拜入韩氏门下,可后来知道先生已有真正爱重的亲传弟子之后,便再无此可笑念头。下官也知道,韩府,永远不会有下官容身之处。阁老肯再三给下官机会,下官受宠若惊,但道不同不相为谋,恕下官不识抬举了。”   “韩府没有你容身之处,顾府便有么?”   韩莳芳深吸一口气,问。   卫瑾瑜神色不变,淡淡道:“兴许也没有。但下官现在的师父,至少是真心教导下官,把下官当成真正的弟子,也教了下官许多旁人一辈子都不会教下官的道理,下官从内心敬重他。”   韩莳芳放下帘子,沉声吩咐起轿。   卫瑾瑜垂目恭送,便往宫门外走了。   出了宫门,却是顾忠与明棠一道在等着。   “阿翁有事?”   卫瑾瑜问。   顾忠笑道:“前阵子顾氏派人从江左送来许多上好的布料,阁老自己用不完,让老奴挑了些好的,给各位公子都裁了几套春衫,给公子的那几套,老朽已经让明护卫放到马车里了。”   卫瑾瑜笑了笑,道:“改日我登门向师父道谢。”   其实这已经不是顾忠第一次过来送衣裳。   去岁冬天,顾忠也送了好几套冬衣过来,差不多也是以同样的理由。   但卫瑾瑜明白,眼下在京中的顾氏弟子,他的大师兄杨清已经成家立业,多半不需要顾凌洲这位恩师再帮着裁制衣裳。寄居在顾府的那几名顾氏子弟,出身优渥,更不会缺衣裳穿。   他这位恩师,多半是因为那一回无意看见他官袍袖口开了线,觉得他府中人照顾不周,才隔三差五让顾忠以各种名义送新裁的衣裳过来。   其实他也不缺衣裳穿。   只是这份细致入微的照料,仍让卫瑾瑜感到温暖——以及愧疚。   **   青州城。   孟尧带着几名衙役,从后墙翻进府衙。   前衙外聚集着闹事的百姓,一片兵荒马乱,一干衙役和府吏用身体顶着门,防止闹事人群冲进来。   “孟主事!”   一名府吏看到孟尧,如蒙大赦。   孟尧问:“夏大人呢?”   “在值房里呢。”   进了值房,夏柏阳已经醒来,正一脸虚弱地坐在床上,额上缠着绷带,由府吏服侍着喂药。   见孟尧进来,夏柏阳一惊。   “城门那边……”   “城门暂时无事,大人放心。”   夏柏阳点头,接着苦笑:“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夏某人竟落得过街老鼠一般。孟主事,眼下可怎么办才好。”   孟尧道:“这波流言起得突然,几乎一夜之间传遍全城,多半有人在幕后策划推动。我有一计,可使流言不攻自破,但需要大人协助。”   夏柏阳便问:“我要如何协助孟主事?”   孟尧一字一顿道:“我需要,借大人的命一用。”   夏柏阳面色骤然一变。   青州城高大的城门楼无声矗立在夜色中,原本就饱经战祸的城门,因为知州夏柏阳遇刺身亡的消息,笼上了更浓重的阴云。   夏柏阳是在府衙内遇刺身亡,行凶者据说是几名趁乱翻入府衙的暴民。   如今青州府衙已经挂上白绫,原本聚众闹事的百姓也傻了眼。还有更麻烦的事,眼下青州府最大的官便是夏柏阳这个知州,夏柏阳一死,代表青州城彻底成了群龙无首的状态。短短几日,城中人心惶惶,府中衙役趁乱卷钱跑路的都有好几个。士兵也明显消极怠工起来,有的直接谎称生病,在家躺着也不肯操起兵器去守城。   因为城中守兵数量有限,城门守兵夜里只在子时换一班岗,换岗之后,这波士兵便要从子时一直守到天亮。四更五更交替之际,几乎是人最容易犯困之时,白日苦战,夜里还要守夜,还要在这肉眼可见没有一丝希望的地方守夜,不少士兵因为太疲乏,直接靠着城墙小憩起来。   今夜是个阴天,仅有的一点月光也被浓云遮住。   而此刻,一股身着狄人铠甲的士兵正趁着夜色,悄悄往青州城方向靠近,约莫有数千人之众。   城门楼上也挂着白绫,为谁而挂,不言而喻。   负责探路的狄人士兵取出铁索铁爪等工具,正欲趁着城楼上士兵熟睡怠工之际攀上城门楼,却意外发现,原本紧闭的城门竟悄无声息从内打开了一条缝。紧接着,几个身着绸缎衣裳,作富商打扮的男子各拎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从里面走了出来,左右一扫,见无人,从包袱里掏出几锭亮澄澄的金子,塞到守城士兵手里,呵腰道谢。   显然,这几个都是城中要卷钱跑路的富商。   “看来,这青州城真是乱了套了。”   一人幸灾乐祸道。   探路的敌兵何等敏捷,在城门即将关闭之际,直接抛出长刀,卡住门缝,紧接着一拥而上,冲破了那两道他们攻打了数日仍没有攻开的城门。   等城门楼上的守兵终于发觉不对,吹响长哨,数千敌兵已经长驱直入进入青州城中。   夜里百姓熟睡,是烧杀抢掠杀人放火的绝佳时机。   入了城,除了象征性抵达了几下便惊恐而逃的一波守兵,这波狄人士兵几乎毫无障碍奔驰在青州城宽阔的街道上。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股敌兵渐渐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   因为太安静了,他们这么大的行军阵仗,加上一路兵器撞击的声音,街道两旁的民居竟然仍黑着灯,没有一家百姓被惊动。   而回头看,他们才发现,原本敞开的城门,不知何时关闭了。   他们落入了精心设计的瓮中。   等领头的将领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可怕的事实,四周忽亮起火杖,接着是马蹄声,街道两头忽然冒出乌压压一大片兵马,将他们围堵在街道中央。   领头的是一名身穿蓝衫的年轻男子。   随着火杖一步步逼近,狄人将领第一反应竟是低下头。   人群中忽有人惊呼:“我认识他!他不是狄人,是、是山匪!”   孟尧于马上暗松一口气。   果然,事情有诈,他没有赌错。   然而松了这口气的同时,心中也不免涌起更重的愤懑与悲哀。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真正要将青州城逼上绝路的不止是狄人,还有自己人。 第159章 诗万卷,酒千觞(五)   手中握着锄头等物、站在士兵身后的百姓看到那些做狄人士兵装扮的悍匪一瞬之间,显然也恍然明白过来一切。   “你们这些天杀的,平日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就算了竟然勾结狄人,残杀大渊百姓!你们干脆认狄人做祖宗算了!”   孟尧今夜带的人马是谢琅留下的三千精锐,悍匪们被识破身份自知无路可退除了几个负隅顽抗的大部分都主动缴械投降。   领头的悍匪头目被五花大绑,押到众人面前。   孟尧沉声问:“究竟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做?”   通敌是死罪,这些土匪虽是些亡命之徒,背后若无人撑腰,断不敢公然披上狄人铠甲为狄人壮声势。   那头目立刻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孟尧。   孟尧道:“说出来你还有活命机会否则你觉得青州城的百姓会放过你们么。”   头目抬起头,望着四周一双双燃着愤怒火焰、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的人群到底生了些畏惧道:“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上头有人花了大价钱雇我们过来。”   “除了你们城外所谓狄人士兵还有多少是山匪假扮?”   “至少上万人来人出价很高且说了,我们只需要跟在狄人后头捡现成的帮那些狄蛮子壮一壮声势便可,不需要真的冲锋陷阵,进城之后,所劫掠的金银钱财,也全归各寨自己。”   说到此,那头目瞥一眼四周,低声咕哝道:“自打那谢唯慎来了青州之后,青州匪寨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好不容易来了这么桩大买卖,谁不眼馋……”   他声音虽低,还是被几个耳力好的汉子捕捉到了。   几个汉子不顾士兵阻拦,冲过去对着这可恨的悍匪头子一阵拳打脚踢。   孟尧未让人立刻阻止,毕竟,被悍匪与狄人欺压了这么多年,这些百姓心中有太多怨气需要发泄。头目捂着脑袋,左躲右闪,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孟尧翻身下马,拱手向四周道:“大家的心情在下可以理解,可眼下狄人大军未退,此人是我们了解敌兵情况的唯一来源,留着尚有用处,还望大家手下留情,暂留他一命。”   这话是实话。   青州还在狄人大军的围困之中,今夜之后,可能会面临着更大的危机。   几个动手的汉子用力补了几拳后,到底还是咬牙住了手。孟尧向众人致谢,并让人将所有山匪都押下去,细细审问。   之后,又让人将在城中故意散播谣言的几个闲汉绑了上来,审明真相,一律斩首示众。   孟尧立在那一排尸体前,手执火杖,面朝众人,正色道:“我知道,青州被困,大家时刻都处于惊惶之中。然而朝廷腐败如此,上位者为了一己之私,可以重金收买匪徒,将刀剑对准大渊百姓,大家难得宁愿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也不愿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实么?”   “当初青州三城沦陷,满朝武将无一人敢提刀上阵,是谢世子带着麾下数千士兵,孤身西行,对抗狄人数万大军,救青州城于危难。战后青州缺粮,朝廷赈灾粮久不下来,也是谢世子让麾下士兵节省出口粮,匀给青州百姓。青州城那些坍塌的城墙与屋舍是如何迅速修缮起来的,更不必在下多说了。谢世子若贪图功名利禄,完全可以接受朝廷封赏,去当一个闲散富贵的平西侯,而不是昼夜不眠陷在西京,九死一生与狄人苦战。大家扪心自问,自狄人被驱逐出落雁关,西京诸城陆续回到大渊版图,大家夜里睡觉难道不比以前安稳许多么?”   “还有夏知州,当初青州城破,守将弃城而逃,是夏知州和甘县令二人带领城中数百残兵与狄人周旋到最后一刻,险些殉城而亡。他们若真惜命,若真不顾城中百姓,完全可以像那些守将一样弃城而走。若连他们都称不上好官,这满朝文武,谁还敢自称忠臣?”   围观百姓纷纷惭愧低下头。   夏柏阳也由府吏搀扶着,站在人群之后。听到这话,这位两鬓早早露出斑白的知州眼中泛起几点泪光。   孟尧环顾一圈,接着道:“狄人攻势虽猛,然我相信,人心齐,泰山移,眼下能救青州的,不是朝廷的援兵,也不是我孟尧,而是青州的百姓,你们自己。”   “我孟子攸也是青州人,我可以拿性命向大家保证,谢世子与夏大人绝非为一己之私而置百姓性命于不顾之人。我也希望,大家能勠力同心,帮夏大人一起守住这青州城。”   “孟大人,你不用说了。”   先前动手的汉子叹了口气,道:“之前是我们眼瞎心盲,误信谣言,险些坏了大事。你说得对,人心齐,泰山移,我们一定和诸位大人一起,守住青州,将那些狄蛮子都赶回老窝去!”   “对,将狄人赶出青州!”   百姓们一起枕臂高呼。   孟尧紧攥着火把的手,总算松开了一些。   “孟主事,夏大人,不好了,狄人军队又打过来了!”   士兵忽飞奔着急急来报。   孟尧与夏柏阳登上城门楼一看,果见不远处乌压压一片兵马,正往青州方向推进。显然是青州城内的动静传了过去,狄人察觉出了异样。   “城中还有多少弩箭可用?”   孟尧问。   守将道:“狄人进攻频次太高,每日弩箭消耗巨大,府库中的弩箭,恐怕最多只能支撑数日了。”   狄人频繁骚扰,显然目的之一就是消耗城中守城器械。   孟尧与夏柏阳俱是心一沉。   稳定住人心只是胜了一小半,接下来,他们显然还要面临更为艰苦的形势。   “阁老。”   杨瑞匆匆来到韩府书房,面上罕见透着焦急,道:“熊晖突然断了与兵部的联系,兵部的斥候,已经整整三日联系不上他。”   韩莳芳搁下笔,皱眉。   “消息可属实?”   “属实!”   杨瑞:“兵部的人向来办事稳妥,若非情况紧急,不会打扰阁老。这熊晖,该不会是临阵反悔,背叛阁老了吧!”   韩莳芳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然而多年朝堂争斗炼出的经验和老辣,还是迅速将这股不安压了下去。   “熊晖贪生怕死,有勇无谋,根本不是打仗的料子。他又与谢琅不合,就算本辅不出面,他也不可能去解青州之困。我倒是担心,那两万大军会不会没到青州,就葬在他手里。”   杨瑞思绪飞转。   “听说近来甘州匪患严重,处处都是打着义军幌子的流民闹事,阁老是担心熊晖遇上了山匪或流民?”   韩莳芳没有说话,过了会儿,问:“青州情况如何?”   “岌岌可危。夏柏阳虽还在苦守,但守城器械损耗巨大,肉眼可见撑不了几日,如果朝廷援军迟迟不到,青州城破,指日可待。还有……夏柏阳很可能发现了悍匪冒充狄人士兵的事,苏大人从内攻破的法子,怕不能用了。”   “夏柏阳一个书生,竟能有这般本事。”   “夜长梦多。”韩莳芳目中露出些许鲜少在外露出的狠辣色:“如此,便不能拖了。这种拉扯时间太长,陛下不愿看到,让裴氏的人加把火,尽快拿下青州。”   “是。那熊晖那边?”   “让兵部的人去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本辅便不信,两万大军能凭空消失!”   “是!”   又五日,青州几乎陷入弹尽粮绝状态,包括弩箭、机石在内的守城器械基本耗尽。这意味着,如果狄人再次卷土重来,士兵只能靠血肉之躯与狄人肉搏。   连日苦战,孟尧、夏柏阳皆精疲力尽靠在城墙上小憩。   能全须全尾站着守城的士兵越来越少,眼下基本的轮岗能维持,全是身强力壮的百姓自愿顶替上去的。   惨淡的月光照着一张张疲惫的面孔,可惜这安宁并未维持太久,接近黎明时,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再度从青州城外传来。   守城士兵第一时间爬起来吹响长哨,发出警报,习惯性奔到弩架前,准备拉满弓弦,才意识到已经无箭可用。   除了拼死一战,已无他法。   孟尧握着剑站起来,才发现原本空旷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沾满了百姓,有的拿着兵器,有的只是拿着农具斧头等物,除了青壮男子,老弱妇孺也站在其中。   显然,青州城的百姓和守城士兵一样,做好了与狄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孟尧喉头发紧,眼睛发酸,正要说话,城门楼上的守将忽然激动大呼:“不是狄人,是大渊的军队,是大渊的军队!”   孟尧一愣,奔过去,接着微淡曦光往远处望去,果见青灰色的天幕下,一面面玄色军旗在晨风里飘扬翻卷,旗上绣着一个醒目的“谢”字。   裴道闳做梦也没有料到,谢琅深陷西京战场,竟还有余力回援青州。   “整整三万人,竟然还打不过谢琅带的几千精兵,那些人都是吃白饭的么!”   裴道闳第一次失态,恼羞成怒,咒骂起来。   因他知道,青州计划落空,不止是一次简单的失手,而意味着他之前在皇帝面前所做的保证与承诺,全部沦为废纸。   在裴氏与卫氏的这场博弈中,他输得一塌糊涂。   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老太爷,不好了,刑部的人将裴管家带走了!”   仆从急急来禀。   裴道闳脸色一变:“可说是何事?”   “说是奉了首辅手谕,彻查甘州布政使重金收买土匪冒充狄兵、通敌叛国一案。”   裴道闳直接吐出一口乌血,跌倒在地。   “老太爷!”   仆从大惊,忙急声喊医官。   另一边,兵部的紧急密信也送至了韩莳芳手中。   杨瑞忐忑叙述着内容:“熊晖被流民斩杀,身首异处,京营大将张茂趁机夺了指挥权,不仅借着给熊晖报仇的名义,将裴氏在西北的势力连根拔起,到青州后,还将所有冒充狄兵的悍匪头目全部抓了起来,严刑审问,最后把与裴氏来往甚密的甘州布政使给查了出来。这张茂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竟也是卫氏安插在京营的人。”   “卫悯,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韩莳芳攥紧手中信,手背因极度愤怒而冒起青筋。   青州局势的逆转,犹如一只看不见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搅弄着大渊朝局。   随着裴氏管事陷入通敌案,满朝文武都嗅到,自大朝会之后,大渊朝堂将迎来又一次震荡,这种预感在数日之后得到印证。   一直称病在府中休养的首辅卫悯,身着先帝御赐的朱色蟒袍,以强势姿态再一次出现在了早朝上。   卫悯回朝后,先做了两件事,第一,严查甘州布政使通敌叛国一案。   第二,以祸乱朝纲的罪名,杖杀了一批官员,皆是韩氏门生。   “证据确凿,韩次辅应当不会有意见罢?”   卫悯淡淡问。   韩莳芳面部肌肉抽动了下,微微一笑。   “他们罪有应得,仆还要感谢首辅,为大渊朝堂清理了这些蠹虫。”   卫悯皮笑肉不笑:“韩次辅能如此识大体,再好不过。”   天盛帝则在御座上笑道:“首辅与韩卿皆为大渊肱骨,缺一不可,以后定要勠力同心,帮朕守好这江山才是。”   又问躬立在一旁的曹德海:“顾阁老风寒还未愈么?”   曹德海忙答:“已经遵陛下吩咐,遣太医去瞧了。”   天盛帝点头:“让太医尽心医治,需要什药材,尽管从朕的私库里取。”   随着卫悯出山,昔日被罢黜的卫氏一党官员也纷纷官复原职,包括闲赋在家多时的卫嵩。   这日散朝后,裴昭元恰好与卫瑾瑜一道出宫门。   两人如今一个在户部,一个在凤阁,平日见面机会不多,裴昭元没心没肺的脸上也罕见挂起一丝忧愁,叹道:“瑾瑜,如今人人都争着却乌衣台投诚,生怕晚了一步,就被当成异党清除。我也就罢了,注定要受打压的,你是怎么打算的?”   裴昭元虽然不清楚卫瑾瑜和卫氏的恩怨,但当初卫瑾瑜自请从卫氏族谱里除名,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卫氏再度崛起,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情况竟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   卫瑾瑜莞尔一笑。   “怎么,连不识人间愁苦的裴七公子,也要关心人间事了么?”   裴昭元直摇头。   “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可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不了就辞官不做了,但你不一样。瑾瑜,你有才华有本事,好不容易才进了凤阁,我是担心你。”   卫瑾瑜知道对方说得是实话。   便道:“其实,我恰好有桩事,想请裴七公子帮忙。”   裴昭元立刻道:“你说。”   卫瑾瑜:“我想见一见裴氏的家主,也就是你的父亲,你可否帮我递个话?”   裴昭元以古怪的眼神看着眼前人。   “你确定?我爹如今自身都快难保了,你见他作甚?”   “自然是事相商,我想,你们裴氏如今也需要一个助力,摆脱困局。你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告诉他即可,他会明白。”   裴昭元挠挠头。   “行吧,我试试。”   “有劳了。”   卫瑾瑜一笑,转身要走。   裴昭元忽喊了句“瑾瑜!”   卫瑾瑜回头。   “七公子还有事?”   裴昭元神色格外复杂,半晌,道:“瑾瑜,你如今是顾氏弟子,其实也不需要再靠卫氏,他们要斗就让他们斗去吧,你何必非让自己卷进这些争斗里去。我爹,你便非见不可么?”   卫瑾瑜淡淡一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注定要走的路。”   “我如此,裴七公子也如此。”   “人人都说,你七公子不学无术,胸无点墨,我倒觉得,你不输任何一个裴氏子弟。”   裴昭元一愣。   等回过神,那少年郎已扬长而去。   裴昭元不由叹口气。 第160章 诗万卷,酒千觞(六)   夏柏阳与孟尧一起迎谢琅入城。   谢琅大部分兵力留在西京此次回援,只带了数千精锐,能迅速解除青州之危一是因为派了李崖另带一股兵力从后包抄,制造出援军充足的假象,二则是因为无论青州大小匪寨对谢琅这个作风比山匪还彪悍的世子发自本能畏惧一看到那铺天盖地绣着“谢”字的玄色军旗便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这自然也是谢琅特意使得障眼法之一。   用军旗数量迷惑狄人。   一行人进了府衙,夏柏阳感叹:“若非世子及时赶来,青州此刻怕已大难临头。世子大恩,无以为报,请受夏某一拜。”   谢琅将人扶起道:“细究起来青州这场劫难也是受我连累夏知州不必多礼。”   他目光虽一如既往锐利明亮,但玄甲染血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杀气与血腥气显然不是青州这一场战事积累出来。   孟尧忙问:“西京那边情况如何?世子西进可还顺利?”   这回是李崖代答:“我们在宣城与霍烈先锋大军鏖战三日三夜,于昨日傍晚顺利拿下了宣州。”   夏柏阳与孟尧俱是精神一振。   “宣州乃西京‘脏腑之地’拿下宣州十三城收复指日可待!”   夏柏阳激动地摩拳擦掌。   接着又意识到什么:“世子是从宣城连夜赶回西京的?”   夏柏阳是实打实的惊愕三日三夜苦战,就算是身强体壮的士兵身体怕也要接近强弩之末,这位世子竟还能连夜行军,回援青州,在青州城外以风卷残云之势荡平狄人大军。   且此刻还能精力充沛坐在这里与他们交谈叙话,面上丝毫疲态也无。这需要多可怕的体魄与武力才能做到。   这是生平第一次,夏柏阳对“北郡谢氏”四字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认识。   “青州之危,一直在我担忧之中,此次有惊无险,也有赖诸位及时肃清谣言,稳定民心。”   谢琅道。   夏柏阳一听这话,便明白谢琅对青州情况已经知晓。   便道:“这也要感谢世子,及时让孟主事回来帮我,否则,夏某当真独木难支。此次守城,孟主事当居首功。”   “其实我一直有一事未解,孟主事,你是如何看出来,那些狄兵是山匪假扮的?”   孟尧一笑:“这也是我守城时无意发现。狄人虽聚集了数万大军在青州城外,但进攻之时,队形并不完全统一,尤其是后半部分大军,经常出现阵型混乱的情况。狄人骑兵出了名的训练有素,不应该出现这样的错误,这是其一。其二,我发现白日里偷袭的狄人先锋,和夜里偷袭的狄人先锋,士兵所用战马,品种完全不同,狄人战马,以腿短闻名,可夜里那批狄兵所用战马,却高高瘦瘦,根本不像狄人马匹。”   “自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真正让我确信自己猜测的,是因为卫公子。”   谢琅原本垂目听着,听到这句,倏地抬起眼。   夏柏阳也意外:“卫三公子?”   “是。”   孟尧道:“卫公子离开青州前,曾赠予我三个锦囊,说若有朝一日,青州面临难解围困,我可取出锦囊,或有出路。”   “锦囊可还在?”   谢琅直接站了起来,问。   孟尧点头。   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那一只,起身递出。   谢琅握在手里,展开藏在其中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朝廷若围剿青州,极可能会借助山匪之力,设法揭露真相,自可稳定民心。   谢琅握着锦囊,陷入沉默。   等众人离去,李崖试探问:“世子怎么了,三公子留下这只锦囊,解了青州危难,是天大的好事。”   谢琅道:“的确是好事。”   “可他安排得太周祥了,周祥到——令我有些不安。”   一个人再算无遗策,也是需要耗费同等心力来筹谋的,他无法想象,为了妥善安排好青州的一切,让他无后顾之忧,他付出了多少心力。   自然,还有更重要的。   他有些想他了。   无日无夜不在想念。   相见之日却还遥遥无期。   **   “阁老,卫悯正式回朝后,头一桩事就是整饬六部,并借着甘州布政使通敌一案,直接以渎职罪名罢黜了吏部尚书刘茂,并将龚珍从刑部尚书提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另提刑部侍郎周通为刑部尚书。自卫氏重新掌了官员任命大权,各部中凡是与裴氏有牵连的党从,轻则罢黜,重则流放出京,如今朝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再这样下去,恐怕兵部与户部亦不能保全,阁老便任由卫悯如此强势施为么?”   杨瑞垂目立在书房中央空地上,担忧道。   韩莳芳闭目坐在案后,闻言冷冷一笑。   “他卫悯有底气这么做。”   “如今谢琅占据西京、青州,势力日盛,朝廷想要钳制这头猛虎,必须有足够兵力与其相抗。而如今大渊能调动的兵力只有京营。卫悯在京营经营了十数载,根基太深,只罢黜几个将领,根本撼动不了他的根基。他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能稳坐乌衣台,以待翻身之机。”   杨瑞不甘道:“阁老费了那么大力气,才在大朝会上力挽狂澜,转败为胜,将朝事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如今,竟要被那卫悯如此折辱?属下真是替阁老不平。”   “好在如今卫悯还没将手伸进兵部与户部。”   韩莳芳睁开眼,唇畔寒意更深。   “你以为凭卫悯的手段,没有能力动这两部么?”   “卫悯何等老谋深算,他这么做,一来,是给陛下留两分薄面,二来,是在倒逼本辅,主动向他屈服。他知道,这等时候内斗太甚并非明智之举,□□才是眼下第一要务。”   杨瑞愤然:“当年阁老在凤阁行走位置上一待数年,迟迟未能入阁,皆因卫悯从中阻挠之故。要不是陆相慧眼识珠,凤阁内恐怕根本无阁老容身之地。阁老在卫悯手中受了多少屈辱与不公,如今阁老与他同为阁臣,他竟还倚老卖老,仗着自己是首辅,如此欺侮阁老。”   室内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杨瑞说完,才发现韩莳芳面色虽平静如初,目光却透着浓重阴鸷,便知自己犯了忌讳,立刻垂头闭了嘴。   **   顾府卧房。   卫瑾瑜亲自从顾忠手里取过汤药,跪坐在榻前,搅动至温度适宜后,用瓷勺舀了药汁,一口口喂进顾凌洲口中。   顾凌洲额上覆着块毛巾,只喝了小半碗,便抬手,让顾忠扶自己起来,靠坐在床头。   望着仍乖顺跪在下首少年道:“搁下吧,为师自己能喝。倒是你,这两日不用去凤阁么?镇日在这里守着作甚?”   卫瑾瑜笑道:“师父抱恙,弟子理应侍奉榻前。”   顾凌洲接过药碗,将剩下的药一口喝了,让顾忠先退下,方道:“只是一点风寒,不值当如此大张旗鼓。”   “不过,本辅也恰好有桩事与你商议,你来了也好。”   卫瑾瑜垂目静听。   顾凌洲往后靠了靠,道:“你入督查院也快两年了,按着规矩,也该出巡各州,好好历练一番了。眼下江南道正好缺一个巡按御史,大渊几乎三分之一的税银都来自江南道,自扬州织造一案后,江南道丝织市场混乱,民怨沸腾,灾害频发,本辅着意让你过去,做这个巡按御史,你意下如何?”   见卫瑾瑜不说话,顾凌洲道:“凤阁行走虽能接触核心机枢,到底只是一个虚职,巡按一职若能干好,等回京后,于你仕途也大有助益。你大师兄杨清能从佥都御史顺利升到左都御史位置上,也多赖当年巡视江南之功。”   “再者,近来朝中多风波,你出去避一避,未必不是好事。”   末了,顾凌洲意味深长补了一句。   这话几乎已是明示。   卫瑾瑜默了默,抬眸,正色道:“师父病中仍为弟子苦心筹谋,弟子感激不已。只是。督查江南,事关重大,弟子自认不能胜任,想留在京中,多历练一阵子。”   大约也早料到这个结果。   顾凌洲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叹道:“既如此,本辅多说无益,你好自为之吧。”   “是。”   卫瑾瑜起身,平静告退。   走出房间,回头,望着恩师半隐在烛火昏光中的侧影,心中终究浮起些惭愧。   江南道,不仅是大渊主要赋税来源,还是江左地盘。   他知道,全国十三道,顾凌洲偏偏派他去江南道,其实是想保护他,不受这场风波的波及。   可惜,他的出身,他的血脉,他的姓氏,注定他要站在这风波的中心。 第161章 诗万卷,酒千觞(七)   “除了礼部那个油盐不进的梁音如今刑部、吏部皆已由咱们卫氏把控,一应官员,皆已按着父亲意思安排下去下一步,便该整顿户部与兵部了。”   入夜,乌衣台上灯火通明卫嵩垂手而立将一份名单恭敬呈到卫悯面前。   “这是孩儿与龚珍一道拟定的两部尚书、左右侍郎人选还请父亲过目。”   卫嵩怀着激动心情道。   卫悯淡淡扫了眼。   卫嵩察言观色,道:“兵部户部干系重大,必须得用信得过的人才行,之前虞庆、姚广义皆是百里挑一的人选,可惜都疏忽大意中了韩莳芳的圈套。父亲若是信得过孩儿孩儿愿意替父亲看着户部绝不让外人染指一分一毫。”   卫嵩如今虽已官复原职但仍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右侍郎。而与他差不多年龄的龚珍,却已高居一部尚书很多年。更别提那个他最痛恨的小孽障在他革职在家期间竟已摇身一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顾氏弟子凤阁行走。日后有顾凌洲抬举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他是卫氏长子又到了这样的年纪自然想趁着这大好机会往上升一升免得将来被人暗地里笑话。   七卿的空缺原本就可遇不可求,何况还是户部这样机枢中的机枢部门。   卫悯手指在那张名单上随意划了下没有说话。   卫嵩不免忐忑。   “靖达的意见呢?”   卫悯抚了抚须,随意问。   龚珍跪坐在一旁,闻言搁下茶盏,笑道:“下官以为,大爷所言甚是有理,大爷之前一直在户部任职,对户部情况十分了解,户部与其他各部到底不同,交由外人首辅未必放心,由大爷来担任,再合适不过。”   “而且,恕下官说句僭越的话,首辅待大爷,未免严苛了些,以大爷的资历,与首辅的地位,早便该升七卿了。”   卫嵩站在一边,面上不显,心里对龚珍的识趣十分满意。   卫悯打量这个儿子一眼,苍眸藏锋,不急不缓道:“你想做这个尚书,也不是不可以。”   卫嵩霍然抬头,目露惊喜。   “孩儿谢父亲信任成全!”   卫嵩直接展袍跪落。   卫悯眸底是无情的芒刺:“有句话叫「高处不胜寒」,虞庆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记住,在这个位置上,你可以庸碌无能,但决不能犯蠢,更不能自作聪明,否则,便是本辅也保不了你。”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遵从父亲教诲,绝不乱来,行糊涂事。”   “那便好,起来吧。”   “是。”卫嵩复垂手站到一边,接着眼睛一转,试探问:“那兵部尚书一职,父亲着意由谁接任?”   卫悯却缓缓道:“本辅暂时不打算动兵部。”   卫嵩与龚珍皆露出意外色,卫嵩禁不住开口:“父亲这是何意?如今的兵部尚书,可是那苏文卿,他之前接受父亲招揽,靠着父亲赏识步步高升,最后却背叛父亲,与韩莳芳沆瀣一气,这样忘恩负义两面三刀之人,父亲岂能留他?这些个寒门学子,自诩清高,其实最是不知廉耻。斩草必要除根,父亲留他,岂不就是留着韩莳芳这个祸害?”   “只要有可用之处,未必不能用。本辅不是对韩莳芳手下留情,而是在做一个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的选择。韩莳芳将这二部经营的不错,尤其是兵部,与其打碎重建,何不顺手一用。本辅恰好还缺一个好用的马前卒。在物尽其用前,本辅没必要大费周折对付一个手下败将。”   卫嵩还是不甘:“可那韩莳芳城府深沉,最是阴险歹毒,父亲肯手下留情,他却未必会领情。”   卫悯笑而不语。   这时,卫府提袍上来,恭敬禀:“首辅,韩莳芳在外求见。”   “他说——是为请罪而来。”   “哦?”   卫悯毫无意外色,只问:“所请何罪?”   卫福答:“他说,他愧对阁老提拔,自知罪无可赦,愿辞官归乡,颐养天年,再不过问朝事。”   “他还有脸来!”卫嵩听得直皱眉,冷哼骂了句“惺惺作态。”   龚珍则揣测:“阁老,莫非韩莳芳真的是看清形势,准备退隐田园了?”   “退隐田园。”   卫悯咀嚼着这四字,施施然一笑:“他若真想辞官,就该直接挂印而去,而不是来见本辅。”   “本辅所料不差,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做,对他最好。”   说完,扬袖吩咐:“请韩次辅进来,再去烹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   明棠很快将韩莳芳到卫府的消息告知卫瑾瑜。   烛火摇曳。   卫瑾瑜一扯唇角,语调清冷平静:“卫悯当了这么多年的首辅,他要的是朝局稳定,独揽大权,维系卫氏一族荣耀与地位,而不是赶狗入穷巷。韩莳芳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都明白,这种时候,与其内斗,让旁人坐收渔利,不如暂时握手言和,一致对外。”   明棠露出担忧色。   “若真是如此,谢世子岂不是危险了?公子可要再去试探一下顾阁老的态度?”   卫瑾瑜摇头。   “不必再试探,师父不会再插手西京之事。”   明棠一怔:“可谢世子收复西京,到底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顾阁老之前也曾力排众议,对青州施以援手。”   “那是之前。”   卫瑾瑜目中仍一片沉静:“顾氏尚忠,谢琅一再二再而三拒绝班师回朝,已然悖逆了这个‘忠’字,师父到底是站在皇帝那一边,他不会容许谢琅真的成为大渊心腹之患。”   明棠说不出话。   因发现,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严峻许多。   “那谢世子……”   “这也是迟早的事。好在之前借着卫氏之手,他已稳住了西京和青州大局,就算将来朝廷发难,他也有余力应付。他眼下不缺兵马,也不缺民心,就差一个,一本万利的筹码了。”   卫瑾瑜于烛火下握起一枚莹白棋子,缓缓道。   三日后,凤阁再次召开大议事。   这是卫悯正式回朝后第一次以首辅身份主持议事,意义与规格自然非比寻常,除了抱病在府中休养的次辅顾凌洲,所有六部九卿重要官员全部参会。   经过一轮洗牌,六部之中,除了工部尚书裴行简,几乎已经看不到裴氏一派官员的身影。更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议事开始前,天盛帝亦如往常一般在曹德海陪伴下现身。   皇帝驾临凤阁参与议事,是顾、韩二位次辅新立的规矩,以彰显皇帝对朝事的话语权,官员们神色不一,显然没料到卫悯作为世家代言人,竟也容许这件事存在。   “陛下。”   卫悯先起身行礼。   接着韩莳芳和一众官员都站了起来。   皇帝掩唇咳了声,笑道:“有太傅主持大局,朕放心得紧,太傅又何必非让朕过来。”   卫悯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亲自参与大议事,倒也并非全然不合理,既然之前已成规矩,老臣又岂能擅自废掉。陛下愿意做一个勤政的明君,也是这满朝文武之幸。”   皇帝维持笑意,道:“朕也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听听罢了,哪里能如太傅一般总揽大局,明察秋毫。太傅既坚持,朕听太傅的便是。”   皇帝一口一个太傅,不可谓不客气,仿佛之前大朝会上的针锋相对并不存在。   能坐在这殿中的皆是人精,只一个眼神交换,便立刻明白,皇帝与首辅之间暂时达成了某种和解。   客套完,皇帝照旧由曹德海扶着,坐到了上首的主位上。   卫悯开门见山:“如今乃多事之秋,内忧外患,灾祸不断,所幸天佑大渊,北境、滇南连传捷报,北梁与夷人节节败退,江山尚算稳固。外贼终有肃清之日,然内贼却不得不防。平西侯谢琅以收复西京的名义盘踞西京,屡召不归,已然犯了身为人臣的大忌。陛下一再怀柔,与姑息养奸何异。因而,今日要议之事,便是如何铲除西京之祸!”   这话如一记重锤落在众人心口。   虽然谢琅盘踞西京,别有居心,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此前并未有人公然揭开问题本质。毕竟皇帝还要靠着谢氏与世家争权。   而卫悯甫一归朝,便将矛头直指西京,显然是要彻底拔除谢琅这颗给世家带来太多隐患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小波仍效忠皇帝的官员不免担忧皇帝处境。   然而天盛帝只是极痛心道:“平西侯屡教不改,着实令朕失望,一切听从太傅安排。”   卫悯直接唤:“曹德海。”   曹德海躬身出列。   卫悯:“你即刻着司礼监草拟一道圣旨,给圣上过目,就说圣上身体抱恙,召平西侯回朝,有要事相嘱,若平西侯拒不归朝,直接晓谕全国,以逆臣论处。”   曹德海心头一惊,隐约觉出,真正的疾风暴雨即将到来,也不敢多说话,应是。   天盛帝似有迟疑:“太傅雷厉风行,朕可以理解。但若平西侯真成了逆臣,朕如何向定渊王交代。”   “这便是老臣要说的第二条。”   “谢琅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定渊王难逃管教之责。除了发往西京的圣旨,陛下还须往北境发一道圣旨。”   卫悯视线定在皇帝面上:“谢氏满门忠烈。陛下需让定渊王在‘忠君爱国’与‘不肖子’之间做一个选择。”   “只有定渊王向天下人表明态度,百姓才会相信,谢琅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天盛帝慢慢松开握着木椅扶手的手,点头:“太傅深谋远虑,朕实钦佩。曹德海,就依着太傅的意思拟旨吧。”   “是。”   曹德海躬身领命。   卫悯又道:“谢琅若真要做乱臣贼子,朝廷派兵征讨,刻不容缓。如今西南战事基本平息,陛下,不若便册封定南侯兼滇南行军大都督裴北辰为平西元帅,去西京平叛吧。”   一直沉默坐着的工部尚书裴行简终于抬头,起身,朝天盛帝行一礼,道:“陛下,滇南战事虽然平息,但局势尚不稳定,夷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此刻将裴北辰调离滇南,恐怕不妥。臣恳请陛下,另择良将,讨伐逆贼。”   “有何不妥呢。”   卫悯抬高语调,施施然看向裴行简:“前滇南行军大都督袁霈不是还留在滇南养病么,论起对滇南的熟悉程度,袁霈不输裴北辰。陛下,不如让袁霈将功补过,官复原职,统领滇南军务,如此,裴北辰便可以放心西进了。”   裴行简冷笑。   “首辅这一招借刀杀人,可真是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尚书谬赞了,论起借刀杀人,还是裴尚书更胜一筹,当日袁霈之子袁放是怎么死的,只怕不用本辅多言吧。”   裴行简与其父裴道闳不同,出了名的冷静克制,面色数变,到底没再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坐了回去。   “你们说说,这首辅为何非要逼定渊王府表明一个态度呢?”   议事结束,百官三五结伴,往宫门外走,不时窃窃私语几句。   另一个道:“你懂什么,这叫釜底抽薪,眼下谢琅以收复西京之名,盘踞西京,大渊百姓受其蛊惑,视之为收复失地的英雄,可谢琅到底乳臭未干,声望无法与定渊王相比,只有定渊王向天下人表明态度,百姓才会相信,谢琅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首辅真是好手段,这下,那谢琅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这还用说么,北郡谢氏,出了名的满门忠烈,如今出了这么个乱臣贼子,定渊王如果不及时与这个儿子划清关系,谢氏一族的名声怕都要跟着受累,家门不幸啊。”   卫瑾瑜落在最后,长睫低垂,面无表情听着众人议论。   卫府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外。   卫瑾瑜到宫门外时,卫嵩、卫寅,和卫氏两个嫡孙卫云缙、卫云昊都恭立在一边,侍奉卫悯登车。   卫瑾瑜如寻常官员一般,停下,对着那车驾淡漠行一礼,便抬步继续往前走了。   后面卫云昊瞧见,眉毛一挑,立刻扬声道:“站住。”   卫瑾瑜目不斜视,恍若未闻,扬长而去。   “大哥你瞧瞧,他这张狂的样子!不就是当了顾氏弟子,进了凤阁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卫云昊一时怒不可遏,正待发作,卫寅连忙道:“你闭嘴,宫门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竟敢对祖父如此无礼,难道不该教训么!”   卫云昊气不打一处来。   卫寅悄悄往卫悯方向瞥一眼,示意儿子闭嘴:“他如今毕竟已经不算是咱们卫氏的人……”   这话换来旁边卫嵩一声冷笑。   “你倒是好心,还为这小孽障开脱,依我看,当日父亲就该直接将他打死,也不至于闹出如今笑话,让卫氏沦为满上京笑柄。”   “行了。”   卫悯沉声打断众人。   “回府。”   众人登时都噤声不敢再言。   卫悯视线盯着远处,好一会儿,方放下车帘,冷冷抿起嘴角,吩咐起驾。   长街忽起冷风。   远处,卫瑾瑜抬眸,望着浓云堆积的夜空。   只是眨眼功夫,豆大的雨点便伴着一道道闷雷落下。   山雨欲来,风满高楼。   卫瑾瑜没有动,抬起手,任由雨点由指缝落下。 第162章 诗万卷,酒千觞(八)   另一边魏惊春也疾步追上了苏文卿。   “苏大人,请留步。”   苏文卿正提袍登车,闻言转身笑道:“雪青,有事?”   对方以字相称,魏惊春心神微微放松了些迟疑片刻道:“文卿朝廷真的会发兵攻打西京么?”   苏文卿一笑。   “今日凤阁议事,你也参加了,首辅的话,你应该听懂了吧。将来若真要开战,咱们兵户两部还要通力合作。”   “自然。”魏惊春点头神色略复杂:“我只是觉得他们都是为国征战的将士朝廷如此赶尽杀绝,是不是太无情了一些。”   “他们?”   苏文卿神色变得意味深长:“寻常将士自然只知忠君报国四字可狼子野心之人,却是打着忠君旗号行谋逆之事。逆臣盘踞西京公然抗旨拒不接受朝廷诏令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雪青你是在同情逆臣么?”   这句话罪名非同小可,魏惊春立刻道:“自然不是。”   “那便好。”   苏文卿伸手拍了拍魏惊春肩膀:“你出身苏州名门,背负着家族希望,又素有才名,在户部期间的表现陛下与韩阁老都看在眼里,只要不出大错,未来仕途不可限量。”   “千万不要因为一些不值一提的故交和情谊犯糊涂,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你叔父考虑一下吧。他的所有希望,可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苏文卿手往下压了压。   魏惊春一怔。   半晌,点头道:“你放心,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基本的是非黑白还是分得清的。对叛国叛君的逆臣,我不会手下留情,也不会令陛下失望。”   回到魏府,魏怀亲自从屋里迎出来,望着侄儿道:“怎这么晚才回来?”   又神色紧张问:“雪青,传言可是真的?”   “什么传言?”   “朝廷当真要发兵攻打西京么?”   魏惊春没想到消息传播得如此之快,便点头:“没错。”   魏怀叹口气:“天天打不完的仗,这下,上头恐怕又要往下摊派军饷了。”   魏惊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国库空虚,各处都在打仗,世家又一毛不拔,只能先让京中官员和商户先带头捐钱了。再说,这些钱户部不会贪墨一分一毫,都是给前线将士的,没有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哪有百姓的安稳日子。”   “捐些钱粮倒没问题,只是这摊派的数额一次比一次大,许多小商户实在承受不住,都已经准备卷钱跑路了。咱们魏府虽说家大业大,那也经不起这般挥霍,雪青,你好歹是个左侍郎,就不能想想法子,适当减免一些么?”   “这事没有商量余地。”   魏惊春坐下,灌了口茶,道:“正因我是户部左侍郎,魏府才更要以身作则,此事我已说过很多遍,以后这些话,叔父莫要再提。”   魏怀素知侄儿脾气,便也识趣揭过话茬不提。   转提起另一桩事:“听说那个孟尧如今也在西京,还帮着逆臣一起造反,与朝廷对抗?”   魏惊春掀茶盖的手顿了下,方道:“应该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   魏怀便感叹:“这孟尧在咱们魏府寄居时,我也是接触过的,是个品性不错的好孩子,你说这好好的人,怎么就鬼迷心窍,这般想不通,要去做乱臣贼子呢,那圣贤书莫非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可见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到底是咱们看走了眼……诶,雪青,你去哪里?”   “我有些困了,想早些回房休息。”   魏惊春背对着魏怀留下一句,便抬步往外走了。   “诶好。”   魏怀捻了把须,听到外面有雷声,忙吩咐仆从:“跟上去,别让雪青淋了雨。”   “父亲,您素来是雷霆手段,眼里容不得沙子,如今既已回归凤阁,整饬六部,为何不直接罢黜了那小孽障的职位,还任他猖狂。”   回府路上,卫嵩小心翼翼将茶水递上,到底没忍住开口。   “韩莳芳好歹识趣知趣,主动过来与您求和,那小孽障的态度您也看到了,摆明了就是与咱们卫氏势不两立,留着这样的白眼狼,有何好处。”   雨点敲打着车壁。   卫悯沉面而坐,并未接那盏茶,听着外面雨声,简练道:“他如今是顾氏子弟,本辅必须得给顾青樾这个面子。”   顾青樾。   这三个字无论何时提起,都仿佛一座越不过的大山。   卫嵩一时分辨不出这位在家在朝都一言九鼎的老父是真如此想,还是心中尚顾念着旧情,便哼道:“可顾凌洲只是一个次辅而已,顾氏的势力早已退居江左,论起在朝中影响力,顾氏远不及卫氏,父亲何必如此在意一个顾凌洲的态度?”   “江左?”   卫悯用看蠢货的目光看这个儿子一眼。   “你知道江左是什么地方么。”   “江左乃大渊东南门户,大渊最富饶之地,说是掌握着大渊半条经济命脉亦不为过。顾氏退居江左,表面上不参与朝事,可实际上却控制着整个江南驻军和江南之地财富,说是富可敌国亦不为过。国库空虚,顾氏能无偿供应得起江左十数万大军的日常开销和口粮,甚至还有余力支援滇南,你可以么?东南外寇水匪嚣张程度不输北境,可这么多年以来,你何曾听过东南有紧急战报传来?这一切,都是顾氏之功。”   “你以为,他顾凌洲能在朝中做一个清正之臣的底气与资本从何而来?连皇帝和韩莳芳都能明白,顾氏必须拉拢,不可得罪,否则大渊必失东南。若不然,本辅当初也不会苦心经营,将江南织造握在手里。”   “卫氏不养蠢货。这样的蠢话,本辅希望,今日是最后一次听到。”   这话已经可称警告。   卫嵩不由冷汗涔涔,恭声应是。   到底还是不甘心问了句:“若这小畜生仗着有顾凌洲撑腰,故意与您过不去,您也坐视不理么?如此下去,咱们卫氏颜面何存?”   卫悯眸光泰然而冷酷。   “那就要看顾凌洲能庇护他到何时了。”   “顾凌洲毕生信条便是一个‘忠’字,越过这个字,不必本辅出手,顾氏自会清理门户。”   “父亲说得是。”   卫嵩暗暗握拳:“届时,便该咱们卫氏清理门户了。”   卫悯没有置评。   只在越发激烈的雨声中道:“一个家族想要长盛不衰,需要后继有人才行。云缙云昊都正是上进的年纪,你须谨记长辈身份,若再连带着他们一起犯蠢,本辅绝不饶你。”   卫嵩再度恭谨应是。   之后几日,一直是阴雨连绵的雷雨天气,仿佛冥冥之中昭示着大渊正在激荡的朝局,连街上百姓行走时,都比平日里更加匆忙。   天色刚亮起没多久,因雨势只是缠绵,不算太大,卖早膳的小摊贩们倒是如常在街边支起了油布棚子。   时局动荡,日子不好过,能多赚一笔是一笔。   卫瑾瑜穿着一件很素雅的青色绸袍,坐在一处卖馄饨的棚子下,不紧不慢吃着一碗正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   旁边案上坐着几名闲坐的商客。   这时,官道上风驰电掣一般掠过一列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直奔城门口方向而去,带起一大片泥点。   一名商客伸手擦了擦衣袍上沾染的泥点,伸着脖子张望片刻,问:“这又是怎么了,大早上的这般凶神恶煞,该不会又有哪个大官惹上官司了吧?北镇抚可许久没有这般阵势了。”   另一人道:“你们还没听说么,西京战事大局已定,霍烈节节败退,困守三城,圣上旧疾发作,欲召定渊王世子回京侍疾,谁料定渊王世子却视圣旨与兵部诏令如空气,仍领兵滞留在西北,拒不归朝,并公然在西京招兵买马,招揽人才,越权主理西京政务,形同谋逆,屡教不改。圣上大怒,命兵部与北镇抚携诏令通传各州府,定渊王世子谢琅狼子野心,以收复西京为名,圈钱占地,收买人心,图谋不轨,是为逆臣,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方才那些锦衣卫,怕就是去各州府传令的。”   “竟有这等事!”   这惊天消息立刻让其他商客变了脸色。   “这定渊王世子当日以待罪之身,领兵出征,先是打败狄人,收复青州三城,后又乘胜追击,收复西京十三城,立下不世之功,怎么突然就成了乱臣贼子呢?”   “谁知道呢,听说这位世子在北境时便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兴许是在上京受了不少世家的窝囊气,一怒之下就反了?不是我说,如今这世道,今日忠臣,明日阶下囚的例子还少么。就是可惜了谢氏满门忠烈,竟出了这么一号人物。若此事为真,北郡谢氏的名声怕是要被这位世子给败尽了。”   还有人小声道:“听闻朝廷有意派滇南行军大都督裴北辰往西北平叛,裴北辰是何等人物,在滇南雷厉风行,将夷人打得哭爹喊娘,溃不成军,夷人私下里给其起了个外号,叫‘阎王将军’。裴北辰若真去了西京,这定渊王世子怕也撑不了多久。”   明棠撑着伞走了过来。   见卫瑾瑜还没吃完,就先站到了一边。   “直接说吧。”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   明棠面色凝重,低声道:“公子,北境来消息了。”   “定渊王谢兰峰已经传令北郡诸州,宣布——与谢世子断绝父子关系。”   明棠几乎不忍说出这句话。   卫瑾瑜神色不变,甚至连羽睫投射在眼下的阴影轮廓都未变动分毫,舀了半勺汤,送进口中。   明棠只能接着道:“定渊王还给陛下上了请罪书,称教子不严,请圣上降罪,并请朝廷废去谢世子的世子位。”   “定渊王如此态度,谢世子便真的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这定渊王,便当真如此狠心么?谢世子毕竟是最有希望继承北境军的人选,作为父亲,定渊王竟连上书陈情都没有。”   卫瑾瑜淡淡道:“谢兰峰不仅是一个父亲,更是三军统帅,他不会因为一己私情将北境三十万大军置于险境。”   “若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   天际恰滚过一阵闷雷。   卫瑾瑜终于搁下汤勺,抬起眼,望向阴沉沉的天际。   “与北境的态度相比,我更担心另一个人。”   明棠立刻领会:“公子是指裴北辰?”   卫瑾瑜点头。   “此人在领兵打仗方面才能卓越,不输谢琅,若真是裴北辰去了西北,谢琅会遭遇劲敌。”   明棠道:“卫悯派裴北辰往西北,是想借刀杀人,让裴北辰与谢世子斗得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裴氏也不傻,难道真的会任由卫氏摆布么?”   “此事是卫氏坐山观虎斗不假,但于裴氏而言,也是机会。如果裴北辰真的能拿下西京,有赵王在手,裴氏便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卫瑾瑜道。   明棠心一沉:“公子借裴七公子之口,欲约见裴行简,裴行简都避而不见,显然另有打算。听说裴北辰已经在北上途中,若裴氏真是打得这个主意,公子只怕也阻止不了。”   卫瑾瑜抱臂一扯唇角。   “裴氏眼下能坐得安稳,是因为有赵王。”   “是时候让裴氏知道,赵王,也并非万无一失的筹码。”   **   自卫氏重新起势,一片风声鹤唳的朝堂气氛里,最心情舒爽的反而是一直称病在家的雍王。   雍王心情舒爽的原因很简单,裴氏被卫氏打压,赵王近来也如泄气的皮球,彻底失了往日嚣张气焰。   一直待在府中韬光养晦的雍王,因为心情不错,近来也开始出门,到二十四楼喝酒听曲。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带一两个伶倌一道回府。   这日,雍王照旧和几个勋贵子弟饮酒到深夜,方摇摇晃晃从二十四楼出来,怀中搂着一个姿容清秀的伶倌。   雍王府侍从见怪不怪,第一时间摆上脚踏,等主子登车后,沿着一贯的路线,往雍王府方向行去。   连日阴雨,路面上积了不少水。   因为时辰比较晚了,街道上也比平日更为安静,风一吹,街道两侧树木投下的阴影如重重鬼影,赶车的雍王府侍从无端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侍从手狠狠抖了下,险些丢了手里的鞭子。   车厢也因为侍从的动作晃了一晃。   里面传出雍王呵斥:“狗奴才,怎么赶车的!皮痒了是不是!”   侍从吓得请罪,当下稳住心神,再不敢胡思乱想,也再不敢乱看。然而今夜偏偏就注定了要倒霉似的,马车行到拐角处时,车轮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陡然一个趄趔,侍从慌忙握住马缰,试图安抚受惊的马匹,一抬眼,就见几个蒙面黑衣人手握长刀,朝他迎面扑来……   侍从吓得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惊呼,便失去了知觉。   雍王当街遇刺险些命丧刺客之手的消息很快便传遍朝野。由于事件实在太过恶劣,凤阁直接命刑部督办案件,严查凶手,刑部很快抓到了窜逃在外的一名刺客,经过连夜审讯,刺客招认,是受赵王指使,刺杀雍王。   若换做以前,可能没人信。   可眼下裴氏失势,赵王跟着受到牵连,出身卑微的雍王显然有了和赵王竞争储位的可能,再加上雍王曾经是卫皇后养子的身份,赵王完全有了买凶行刺的理由。   对此,赵王自然大喊冤枉,称一切都是雍王构陷。   然而雍王伤重,尚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去构陷另一个人。皇帝最终允了刑部请求,将赵王暂关在刑部大牢里待审。   次日,天未亮,卫瑾瑜便撑着伞出了门,进了北里一家酒馆。   酒馆雅厢里已经坐着一个人,身上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连头面也遮得严严实实。等卫瑾瑜进来,那人方摘下斗篷,露出一张严肃端正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面孔,正是工部尚书裴行简。   裴行简不愧一家之主,虽然裴氏如今遭逢大难,他依旧容色沉静,没有任何急躁色,只眼底泛着淡淡一层乌青,透出些殚精竭虑的痕迹。   “听犬子说,卫大人要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裴行简开门见山。   卫瑾瑜淡淡一笑。   “自然是与裴尚书谈一谈裴氏的未来。”   裴行简眼底没有任何波动,道:“卫大人与卫氏的恩怨,裴某有所耳闻。只是,上京这些世家大族,哪一个没有经历过风浪呢,起起伏伏,再正常不过。我裴氏到底是上京四大望族之一,再如何,也用不着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指点江山。”   卫瑾瑜唇角一弯。   “裴尚书若真如此想,今日便不会过来此处,与我见面了。”   “听闻昨日贵妃娘娘私自出宫,回了裴府,想来除了思念父兄,也是因为担忧赵王吧。自古皇室,兄弟阋于墙的事虽不少见,可谋害皇子,到底是罪不可赦的大罪,何况还是自己的兄长。如果裴尚书无法找到充足证据为赵王脱罪,赵王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刑部大牢了。”   裴行简冷冷道:“三公子,你今日约裴某过来,就是为了看我裴氏笑话么?谁不知道,你与雍王交好,赵王逢此大难,你应该幸灾乐祸才是。”   卫瑾瑜:“尚书大人这话就错了。这天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目标一致,有利可图,我与裴尚书,未必不能成为朋友。”   裴行简深深打量眼前少年片刻。   道:“裴某的目标,很明确,三公子,你的目标又是什么?”   顿了顿,裴行简若有所思道:“听闻三公子与那谢唯慎表面交恶,私下交情却非同一般,若是为了西京之事,可免谈。”   “与西京无关。”   “我有一个心愿,无日无夜,不想实现。只要裴尚书能助我完成这桩心愿,我不仅可以救出赵王,还可以扫清赵王登基路上一切障碍。”   裴行简听对面少年以平静而疯狂的语气道。   “三公子,你不是开玩笑吧?”   裴行简真正开始正视这一次密谈。   卫瑾瑜:“我从不与人玩笑。不过,这件事的前提是,裴尚书为了裴氏一族的前程,需要舍弃一个人。”   卫瑾瑜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裴行简勃然变色。   “这不可能!”   卫瑾瑜冷冷一笑。   “世家争权逐利,杀妻弃子都是有可能的,有何事不可能。裴氏一步步走到今日,手上便没有沾过不该沾的血么?裴尚书先不必急着答复我,身为一族之主,孰轻孰重,我想,裴尚书会有一个明智的抉择。”   说完,卫瑾瑜起身,拿起摆在案上的伞,出了雅厢门。   裴行简走到窗边,隔着支开一角的木窗,望着街道上那广袖飞扬、翩然独行的少年郎,心底无端泛起一阵恶寒,不由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木窗边缘。   离开北里酒馆,卫瑾瑜没有回公主府,也没有去凤阁,而是来到雍王府后门。   仆从打开府门,见是卫瑾瑜,赔笑道:“卫大人来得不巧,我们殿下伤重,在休养,无法见客。”   卫瑾瑜往墙上一靠,直接道:“你就说,是我过来了。”   “有关乎前程的大事,与你们殿下商议。”   仆从目光闪烁片刻,道:“那请卫大人稍等。”   不多时,雍王府的管事亲自过来,与卫瑾瑜行礼,道:“下人不懂事,怠慢了大人,大人请随小人进来吧。”   管事直接引着卫瑾瑜到一处暖阁,便与仆从一道退下。   卫瑾瑜进去,雍王便拢着衣裳,步履缓慢从里面走了出来,一面请卫瑾瑜坐下,一面倒抽着气笑道:“瑾瑜,你下手可真是够狠的,本王但凡反应慢些,恐怕都要命丧刺客刀下了。”   卫瑾瑜面无表情回:“作戏自然要作全套,才能让陛下、百官和天下人相信,赵王是要取殿下性命。”   “这话倒是不错。”   雍王慢悠悠捞起案上茶盏:“只要一想到此刻萧楚珏正在刑部大牢里,与老鼠蟑螂做伴儿,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本王心里便说不出的痛快!本王就算出身再卑微,也没蹲过刑部的大牢呢。这萧楚珏平日最爱洁净,这下还不得发疯。”   卫瑾瑜挑眉望过去。   “殿下是不是觉得,将赵王送进刑部大牢,便可大功告成了?”   “殿下定然还觉得,眼下裴氏一蹶不振,卫氏重掌大权,卫皇后膝下没有皇子,卫氏能扶持的只有殿下。殿下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地坐在家里等着册储的诏书送过来,甚至可以直接等着陛下龙驭宾天,登基称帝,而不用再与任何人争抢。”   雍王被说中心事,笑道:“瑾瑜,你不必如此奚落我,本王知道,眼下只不过往前走了一小步,离功成尚远。但你也可放心,无论本王借谁的力上位,等将来本王登基称帝,你都是首功。届时,本王直接封你做宰相,独揽大权。”   “将来的事,殿下先不必急着说。”   卫瑾瑜淡漠垂目。   “只要殿下没有得意忘形,没有忘记昔日遭受过的欺压与苦楚,便足够了。”   这话也戳进了雍王的心窝子里。   雍王立刻正了正神色,道:“你放心,本王不会忘记。本王也知,于卫氏而言,本王不过就是一颗可以随意摆布操纵的棋子而已。本王也想靠自己去争那个皇位,可眼下,本王空有一个皇子的名号,既无封地,也无兵马,拿什么与萧楚珏争,又拿什么对抗卫氏呢?”   “自然有机会。”   卫瑾瑜语调清而冷:“赵王的封地,是赵王借裴氏之力,捞了次军功而得。殿下也可以挣一份属于自己的军功。”   “军功?”   雍王如听天方夜谭。   “本王从未带过兵,更没有自己的兵马,如何挣军功?”   “赵王的军功便是靠自己获得么?不过是跟在裴氏后面捡了一点现成的而已,赵王可以捡,殿下为何不可?”   “你的意思是?”   “朝廷不日将派兵去西北平叛,届时,卫氏一定会派京营兵马随行,殿下何不主动请缨,担任监军。这平叛之功,可比一般的军功高多了。且历来皇子随军,根本不必亲自上阵杀敌,若能成,便是一本万利。”   雍王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眼前人:“的确是个好主意,可是瑾瑜,朝廷发兵西北,你当真毫不担忧那谢唯慎?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利用此事为本王筹谋?你这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卫瑾瑜淡淡抚平袖口:“我说过,我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凡是对我无利,且可能造成拖累的人和事,我会毫不犹豫舍弃。”   雍王放声大笑。   “瑾瑜,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发现,我最欣赏的还是这样自私无情的人,我还当你被那谢唯慎迷了心窍,要丧失自己的本性了呢。”   从雍王府出来,卫瑾瑜便去顾府探望顾凌洲,傍晚才回公主府。   明棠下值后传回消息:“公子,裴北辰回京了。”   卫瑾瑜正看书,闻言有些意外:“这么快?”   “嗯,听说是只带了一队亲兵,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大军尚留在后方。”   “另外,还有一桩事。”   “何事?”   “前阵子北境大捷,定渊王生擒了北梁两个贵族,谢家大公子谢瑛,要进京献俘,恭贺陛下万寿之喜。”   卫瑾瑜不由抬起眼。   “谢瑛?”   “是,听闻这位大公子自从六年前青羊谷之战负伤之后,一直在北郡休养,从未离开过北郡,这个节骨眼上来上京,恐怕不止是献俘这么简单。”   卫瑾瑜只略略一想,便猜测,谢瑛此行,多半和谢琅之事有关。   明棠显然也有同样猜测。   “听说北镇抚封锁了西京与北境之间的消息,现在除了军报,其他信件均不能通过北郡,朝廷此举,显然是防着谢世子与谢氏联络。谢大公子此行,会不会就是为了探听谢世子的消息?”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卫瑾瑜默了默,道:“户部划拨给北境军的粮草,是按批划拨,算着时间,上一批粮草差不多该耗尽了。若只是为贺寿,谢家没必要非派谢瑛过来,谢家此举,也可能是要借献俘之名向皇帝表明谢氏忠心,好让户部尽快划拨粮草给北境军。毕竟,于谢兰峰而言,和北梁这场仗,也是不成功便成仁,没有退路。”   明棠顿时如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陛下对北境如此防范,定渊王和谢大公子未必知晓谢世子的近况。谢世子走到今日这一步,全是迫不得已,公子何不设法将内情告知谢大公子,如此一来,定渊王未必还会如此狠心绝情。”   卫瑾瑜反问:“你都能想到的事,皇帝与卫氏、韩莳芳不会想不到。我与谢家人素未谋面,你觉得,在皇帝与我甚至是韩莳芳、苏文卿之间,谢瑛会信谁?”   明棠一哑。   卫瑾瑜面无表情翻过一页书。   “若谢氏真的信谢琅品行,根本不需外人多言,若谢氏铁了心要保全满门荣耀,舍弃谢琅这个‘乱臣贼子’,旁人就算说再多,也是无用。”   **   三日后,一辆青盖马车低调驶入了上京城中。   随行护卫虽然都作普通侍卫打扮,但只要是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他们胯.下马匹,皆是上等战马,身姿格外健硕挺拔,眼底亦英华内敛。   马车后面,还跟着两辆用黑布蒙着的类囚车状的物什。   一名穿青色劲装的年轻护卫来到马车边,隔着车帘恭敬道:“大公子,上京到了。是先去兵部还是先去行辕那边?”   车帘内隐约露出一道雅正身影。 第163章 诗万卷,酒千觞(九)   马车中坐的不是旁人正是特意赶在万寿节前进京献俘的谢家大公子谢瑛。   说话的护卫则是北境军中一员年轻将领夏青。   夏青刚问完,就闻得街道上传来马蹄声,抬头一看一行人正骑马而来,领头的是个穿二品官袍的年轻官员。   夏青一眼就识出了来人。   “苏大人。”   待这行人在城门口停下,夏青不卑不亢行一礼。   苏文卿勒住马缰道:“夏将军不必多礼文卿来迟了。”   说完翻身下马直接来到马车前,这间隙,谢瑛也掀开车帘,露出真容,微微一笑道:“是我们提早到了还未来得及知会兵部倒劳烦你急匆匆跑这一趟。”   谢瑛着一领雪色宽袖锦袍眉目舒朗,坐于车中一身清风朗月气度让人丝毫无法联想到这是昔日赫赫有名威震梁人的北境军少统帅,反而像一个世家公子。然而其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无形威重之气显然又是久在军中才能沉淀出来的。   六年前青羊谷一战谢瑛遭遇埋伏右臂为毒箭所伤不得不断臂求生后来为了方便行事,便让北境军中擅长锻造术的工匠造了段假肢接在断臂处,便于日常出行,但假肢到底不是真的,谢瑛自此无法再挽弓射箭。   此刻,谢瑛不便移动的右手搁于膝上,左手掀帘,目光温和含笑望着苏文卿,昔日旧伤,丝毫未损及这位谢家大公子从容气度:“文卿,好久不见,如今,该唤你苏尚书了。”   苏文卿谦逊笑。   “大哥莫要取笑文卿了。”   负责接待的兵部官员在后面及时道:“大人,给大公子准备的行辕已然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入住。”   苏文卿点头,与谢瑛道:“大哥一路舟车劳顿,我送大哥去行辕吧。”   “好,有劳你了。”   众人便都翻身上马,往行辕而去。   苏文卿亲自引谢瑛到居处,略愧疚道:“上京发生的事,大哥应该已经有所耳闻,如今义父也被圈禁在自己的行辕里,不能随意外出,恐怕无法立刻与大哥相见。”   谢瑛颔首,眼底是了然之色。   “陛下此举,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倒是你,这阵子没少受我们谢氏牵累罢?”   苏文卿:“大哥言重了。有韩阁老照应,文卿一切安好。”   谢瑛点头:“这次来上京,父亲也托我向韩阁老问安,我如今不便外出,便劳你代我问候一声了。”   苏文卿应下。   迟疑着道:“世子的事,也希望大哥勿要太责怪于他。之前卫氏步步紧逼,姚氏刻意打压,世子在上京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   谢瑛正色道:“他犯下这等混账事,别说陛下,便是谢氏的家法也容不得他,你不必念着旧情为他说话。”   苏文卿只能揭过这个话题,又道:“大哥放心,战俘交接之事,我亦会亲自让兵部督办。”   “那再好不过,有劳了。”   等苏文卿离开,夏青进来,恭行一礼,道:“大公子,末将探查过了,行辕外面全是盯梢的锦衣卫,各个出口也都有重兵把守。看来,世子的事确实属实。”   谢瑛负袖站在窗边。   吩咐:“传话下去,所有人都谨言慎行,勿被人拿住把柄。凡是有来行辕中找我的拜帖,也一律推掉。”   “是。”   夏青言辞间不免对谢琅生出些怨怼。   “这世子也是,在北境时总不听军令擅自行事也就罢了,眼下是什么时候,王爷和诸位将军在前线九死一生与梁人作战,他来上京才多久,就闯出这等滔天祸事,要不是横生此枝节,大公子也不必亲自来上京操办军粮。”   夏青以前在谢瑛麾下,在北境时便看不惯谢琅猛突猛进、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一般的作战风格,深知谢瑛自负伤后,便深居简出,再不踏出北郡,一是不愿将伤患露于人前,二是因为六年前那一战太惨烈,到了上京,不免要勾起许多不愉快回忆。   如今却受谢琅连累,不辞辛劳来到这上京城里,岂能不气。   在夏青看来,谢琅因为受不了世家闲气不计后果跑到西京谋反,就是将整个谢家和三十万北境军置入不仁不义和危险之境。   谢瑛没有置评,而是问:“可是在外面听到什么了?”   夏青点头,实话实说:“不过走了两趟路的功夫,便听了满耳朵闲话,那些驿吏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都在对谢家和王爷指指点点,说谢氏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丑事,还说世子在上京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与世家针锋相对,能做出谋反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还有更难听的……唉,末将也不是头一回来上京了,还从未觉得如此抬不起头。”   谢瑛眉目沉静:“外人越是如此说,咱们越是要坦坦荡荡。否则,到了陛下和百官面前,又要如何自处,明白么?”   “是。”   夏青领命退下。   **   次日,皇帝生辰,百官休沐 ,宫中大宴。卫瑾瑜换上官袍,和其他官员一样,一早就乘车往宫中赴宴。   千秋殿内已坐满官员,连一直抱病在府中休养的顾凌洲都罕见露了面。三位座主分左右列座,文武官员按品阶依次坐开,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坐于武将之首、三日前刚从滇南连夜赶回的滇南行军大都督,定南侯裴北辰。   裴氏风雨飘摇,裴北辰回京坐镇十分可以理解。   裴北辰在军事上的实力毋庸置疑,且性情出了名的冷酷寡言,虽然裴氏如今遭逢大难,依然无人敢轻视他的存在。   而今日宴席气氛如此热闹,自然也因为待会儿谢家大公子谢瑛将亲自入宫觐见献俘,庆贺皇帝寿辰。   纵然众人心照不宣,这是谢氏在借献俘一事向朝廷表明忠心,可以忠烈闻名的北郡谢氏竟出了一个反贼,谁不想看谢家热闹。   卫瑾瑜坐席恰被安排在顾凌洲身旁。   这是师徒二人在顾府外第一次见面,顾凌洲淡淡道:“他的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你若还清醒,就该与谢家一般,及时割席止损。今日你就跟在本辅身边,勿往他处了,免得再卷入不该沾惹的是非。”   卫瑾瑜应是,垂目回:“弟子明白。”   顾凌洲看了身侧少年一眼,碍于人多眼杂,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不多时,皇帝由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陪着现身。   百官起身行礼,山呼万岁,恭贺皇帝万寿之喜。   “爱卿们平身吧。”   天盛帝笑着道。   待众臣落座,司礼监掌印曹德海进来禀:“陛下,谢氏大公子谢瑛已携北梁俘虏在殿外等候。”   献俘是臣子向君王表达忠诚的古老礼仪,因为边境动荡,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大渊朝堂上,何况此次俘虏的还是两名北梁贵族,意义更加非同一般。   一时,百官视线都看向殿门口方向。   有人想看看已于六年前折翼青羊谷的谢家长子究竟是何等模样,有人则幸灾乐祸,谢家如何顶着这巨大压力顺利献俘。   一直雕塑一般、面无表情坐着的裴北辰也缓慢抬起眼。   天盛帝道:“宣。”   在内侍唱报声中,谢瑛一身云白锦袍,步入殿中,身后跟着两名士兵,各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俘虏。   谢瑛于殿中展袍跪落,朗声道:“微臣叩见陛下,月前寒蝉关一战,北境军擒得北梁左贤王李成峰及其部将乌干,今奉父命,敬献二俘于吾皇,以贺吾皇万寿之喜,愿吾皇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谢瑛已经很多年没到过上京。   这些年间,朝中官员都换了好几波,除了资历老一些的,很多都未见过谢瑛真容,如今将这位谢氏长子虽折了一臂,依旧风采过人,不输任何世家子弟,都歇了看笑话的心思,也终于明白为何当日这位少统帅折翼青羊谷,许多人惋惜不已。   天盛帝含笑道:“爱卿一路辛苦,起来入席吧。”   又吩咐:“将这二人押到宗庙内,择吉时行祭祀礼,以告先祖。”   锦衣卫很快将两名俘虏押下。   谢瑛却并未起身,而是道:“除了献俘,臣父还让微臣带来请罪书一封,请陛下严惩谢氏,臣父还说,待北梁战事结束,愿亲自领兵前往西京平叛,将功折罪,请陛下允准。”   百官俱露出惊诧色。   没料到谢氏对待谢琅这个乱臣贼子,竟如此不留情面。   天盛帝叹道:“此事朕亦很痛心,朕不会因为一个逆臣怀疑整个谢氏的忠心,又岂会忍心让定渊王面临父子相残的惨剧。平叛之事,朕自有安排,爱卿起来吧。”   “微臣遵命。”   谢瑛起身,由内侍引着入席。   谢瑛是代表定渊王府,坐席设在武将席。   除了规格更高更隆重一些,皇帝万寿宴和普通宫宴流程上并无太大不同,先是表演环节,接着是百官向皇帝敬酒,再之后便是官员之间轮番敬酒。   定渊王府身份敏感,自然无人主动攀交。   但谢瑛泰然而坐,并无任何局促之色,反而主动起身,向坐于左右首位的三位凤阁宰辅敬酒,包括与谢氏关系微妙的首辅卫悯。   今日排座,卫悯与韩莳芳坐于左首一、二位,顾凌洲坐于右首首位。   依次敬完卫悯与韩莳芳,谢瑛方来到顾凌洲所在右首席。   谢瑛一眼便看到安静端坐在顾凌洲身边的少年郎,满殿喧嚣气氛中,那少年文秀如玉,有着一双极清透分明的眼睛,格外不同,且十分眼生,脚步不由顿住。   夏青及时在后面低声道:“那便是昔日与二公子奉旨成婚的那位卫氏嫡孙,如今官拜凤阁行走。”   谢瑛略感意外,收回视线,道了声“难怪”。   难怪这样的年纪,有资格坐在这样的位置。   夏青悄然叹气:“二公子与这位嫡孙交恶以致和离之事,上京城无人不知,有此人在,顾凌洲对谢氏态度怕不会好。”   苏文卿从后面过来,似是发现了这边的困境,主动问:“我与顾府尚算熟悉,可需我为大哥引荐?”   谢瑛说不用。   “你今日一直陪着我,已经关照良多,谢氏的事,怎能一直劳烦你。”   语罢,吩咐夏青斟酒,自往前走去。   谢氏与顾凌洲这位次辅并无多少交情,谢瑛便以晚辈自称,向顾凌洲敬了一盏酒。   “不必客气。”   “只是本辅近来身体欠佳,不宜饮酒,恐怕无法饮大公子这一盏酒了。瑾瑜,给为师倒盏茶吧。”   卫瑾瑜应是,提起案上茶壶,倒了一盏清茶,双手递过去。   谢瑛视线不由再度在少年身上停顿了片刻。   回到席上,官员们正在讨论裴北辰即将往西京平叛之事。   见谢瑛回来,立刻有官员道:“裴大都督用兵如神,在滇南的威名咱们都看在眼里,此去西京,谢琅那逆贼只怕是秋后的蚂蚱,叫唤不了几声了。”   那官员特意加重“谢琅”二字,显然是有意说给谢瑛听的。   夏青怒不可遏,要起身,被谢瑛按住。   谢瑛淡淡听过,自倒了一盏酒,举盏笑道:“那在下要提前庆祝定南侯马到成功了。”   裴北辰面无表情捏着酒盏。   谢瑛自抬袖将酒一饮而尽。   他谈笑自若,宠辱不惊,一派大将风范,官员们没看到好戏,都讪讪闭了嘴。   等酒喝得七七八八,雍王忽出列,行至殿中,恭行一礼,高声道:“父皇,儿臣有事请奏。”   天盛帝嗯了声,示意雍王说。   雍王展袍跪下,正色道:“儿臣忝居皇长子之位多年,于国无尺寸之功,常觉羞惭,愧对父皇信任与疼爱,儿臣想向父皇请旨,随定南侯一道去西京平叛,为父皇分忧。”   此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大殿立刻安静下来。   官员们神色不一。他们可不是未经世事的小白花,一下就听出,雍王此举,说好听点是请战,说难听的就是跟在裴北辰屁股后面捡战功去。   赵王还关在刑部大牢里,前途未卜,雍王这时候如此积极表现,不就是为未来角逐储位做准备么。   毕竟雍王出身卑微,如果没有其他功绩和才能傍身,就算真被立为储君,也难以服众。眼下正是给自己镀金的最佳时机。   天盛帝直接斥道:“胡闹。”   “你从无领兵打仗经验,跟去军中,岂非添乱!”   雍王道:“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儿臣便是当个马前卒,尽一点绵薄之力,也是愿意的。”   天盛帝态度坚决。   “此事无须再议,朕不会答应,退下。”   雍王仍跪着不动。   天盛帝冷哼:“怎么,你是想要朕直接叫人将你拖下去么?”   “陛下。”   这时,一直泰然而坐的首辅卫悯忽站了起来,道:“雍王殿下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想为陛下分忧,依老臣看,这的确是个历练机会,倒不如让殿下去试试。”   “老臣可从京营调拨三万兵马,随殿下一起去西京。”   官员们再度露出惊诧色,三万兵马不是小数目,若京营与裴北辰部合力平叛,谢琅气数显然又尽了一些。   卫皇后无子,卫氏此举,显然也是要趁此机会抬一抬雍王。   雍王一喜,立刻道:“本王多谢首辅信任,本王一定全力以赴,不辜负父皇和首辅信任。”   天盛帝看起来仍有迟疑。   这时,礼部尚书梁音出列道:“陛下,战场上刀剑无眼,殿下建功心切,但也当须以自身安危为重,依臣看,不如另派本镇抚兵马随行,全力保护殿下安危。”   梁音乃众所周知的皇帝心腹。   梁音提出之事,显然也是皇帝顾虑。   天盛帝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看向卫悯:“军中之事,还当由太傅做主。”   卫悯倒很大度:“陛下若真想派本镇抚跟随,也不是不可,直接将锦衣卫依规矩编入大军便是。”   天盛帝便看了章之豹一眼:“你亲自安排此事。”   章之豹恭敬领命。   宴会结束,卫嵩不免愤愤道:“这皇帝也忒小肚鸡肠,他派锦衣卫随行,与其说是保护雍王,倒不如是盯着雍王,怕雍王被咱们卫氏拉拢,与他这个君父离心。还有那个梁音,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皇帝指哪儿打哪儿,活脱脱一条走狗,对父亲毫无恭敬可言,委实可恶。”   “皇帝么,总共就这么一个可用的儿子,就算再不成器,也得顾着点,人之常情。”   卫悯淡淡道。   “雍王虽蠢了些,却也容易操控,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皇帝更适合当一个世家掌控下的君王,只要殊途同归,这些小事,本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梁音,是个人才,皇帝有本事将他召入麾下,也是皇帝的能耐。礼部并非六部机枢部门,就当给皇帝留个面子吧。”   这时外面忽起了喧闹。   卫悯问:“发生了何事?”   卫嵩道:“听说殿中有酒器失窃,裴北辰正在指挥殿前司的人捉贼,内侍也就罢了,听说不少官员都被拦在殿中了。这裴北辰也忒目中无人了些。”   卫悯堂堂首辅,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吩咐起轿。   卫瑾瑜随顾凌洲一道往外走,走出千秋殿不远,一个小内侍疾步行了过来,道:“卫大人留步。”   顾凌洲也一道停了下来。   内侍先朝顾凌洲行礼,才同卫瑾瑜道:“太后请卫大人到清宁殿一趟。”   以为皇帝万寿宴,太后都会出席,今年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没有露面。   顾凌洲便道:“你去吧。”   卫瑾瑜应是,随内侍一道折返。   清宁殿在后宫,要穿过千秋殿,跟着小内侍走了一段路后,卫瑾瑜便察觉不对。   因为他们走的方向,并非去后宫方向,反而是绕到了千秋殿后面的一处偏僻偏殿里。   “卫大人,谢大公子在前面殿里等您,请您进去吧。”   小内侍低头匆匆道。   卫瑾瑜意外,一是意外谢瑛为何会私下见他,二是意外谢瑛如何敢在宫里见他,三则怀疑此事是不是有诈,正惊疑不定,一个身穿青色侍卫服的年轻男子从拐角处走了出来,道:“卫大人,我们公子在里面等您。”   卫瑾瑜识出,这是方才在千秋殿见过的,谢瑛身边的护卫,方确信此事。   等推开殿门进去,果然见谢瑛一身云白,负袖站在窗边。   听到动静,谢瑛转过身,眉眼间一片温和笑意,道:“唐突到卫大人了罢?”   卫瑾瑜没有说话,因拿捏不准,谢瑛这温和笑意从何而来。   谢瑛似看出少年疑惑,视线落在一处,道:“卫大人左腕上那对金环,可是舍弟所赠?” 第164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   自然是。   卫瑾瑜在心里想。   只是——这是他与谢琅之间的私密之事谢瑛如何知晓。   卫瑾瑜玲珑心思,立刻反应过来,那夜在大慈恩寺谢琅将这对金环戴到他手上时,称是花重金从寺庙求来,多半是骗他的鬼话。   果然谢瑛目光柔和望着少年臂间道:“这对金环是家母命人打制,是对同心环,由家父带到上京,原本是送给你与唯慎的新年礼物。”   “后来听闻你们和离,这环便没送出去由唯慎自己留了下来。”   “唯慎不会轻易把这样贵重的东西交给旁人方才在殿中我看到卫大人腕上的金环便知你与唯慎的关系,应当与传言不大相同罢?”   卫瑾瑜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一则他和谢琅的关系从未摆在明面上他们之间的纠葛的确有些复杂。   二则,他跟谢家人实在不熟。   即使谢瑛戳破此事他也无法断定谢家对谢琅到底是什么态度。   自然他有些意外这对金环竟是这样的来历,与他素未谋面的定渊王妃竟会特意给他这个卫氏之人准备礼物。   “大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卫瑾瑜道。   谢瑛点头:“我时间不多,便实话与卫大人说了。”   “自入上京,我所听所闻,皆是舍弟性情恣雎,以致误入歧途,引兵谋逆,置谢氏名声于尘泥之言。但我自己的弟弟,我最是了解,唯慎虽性烈如火,却绝非鲁莽冲动之人,更不会无缘无故作出犯上作乱之事,故而,我想知道,唯慎究竟为何要谋逆?”   “我想,卫大人应该可以告诉我答案。”   谢瑛几乎是以笃定而恳切的语气道。   卫瑾瑜反问:“如果他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谢家会宽容他么?”   谢瑛以微微诧异的目光打量少年片刻,坦诚道:“我无法立刻回答你,但如果唯慎真蒙受不白之冤,谢家不会坐视不理。”   卫瑾瑜:“如果他的冤屈,永远无法洗清,抑或说——陛下不允许他洗清呢?”   谢瑛以愈发诧异和意外的眼神看着卫瑾瑜。   显然是在判断这短短一句话中所蕴含的巨大信息。   卫瑾瑜毫不意外谢瑛的反应。   毕竟,谢琅被逼到今日这一步,可以说与世家无关,与他本人在上京期间的性格行事作风也无关,而是因为上一世的谋逆弑君之举。   皇帝打定主意要铲除谢琅这个在上辈子夺了他皇位的乱臣贼子,谢家如果要忠,就永远不可能与谢琅站到一边,更不可能为谢琅主持公道,即使知道谢琅真的蒙受了冤屈。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历朝历代,所有忠臣良将,都逃不过这句教条的束缚。   上一世,谢家被诬谋逆,身为威震一方的寒门军侯,坐拥大渊最精锐的骑兵部队,谢兰峰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便解甲卸刀,随锦衣卫赴上京受审。北郡谢氏,不是没有奋力一抗的能力,但因为一个忠字,谢兰峰选择了所有忠臣良将都会选的那条路,以谢氏阖族之血,为那个忠字正名。   卫瑾瑜虽出身世家,却是野草一般野蛮生长。   他不受这教条束缚。   他更不会让谢琅卸刀,解甲,重蹈上一世谢氏的覆辙。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谢琅,包括谢家。   他生性凉□□惯了用最坏的可能去看待一切事情,对世上一切感情都没有太多期待,包括亲情。   殿中静默,卫瑾瑜平静站着,与谢瑛对视。   谢瑛于一霎之间,窥见了少年眸中隐藏的某种平静而疯狂的力量,也窥见了某种对抗与敌意。   谢瑛几乎立刻明白了这敌意的来源。   郑重道:“无论有何内情,都请你如实告知于我,可好?”   **   谢瑛从千秋殿出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面色肉眼可见的凝重。   左右内侍看到却没有什么意外。   酒器失窃,裴氏大公子裴北辰直接命玄虎卫封锁整座大殿,寻找偷窃者,不少官员都被锁在殿中,当成疑犯接受审查。   谢家大公子谢瑛也被拘在殿中。   不少内侍都亲眼瞧见,谢瑛身边的那名副将夏青,被玄虎卫当众盘问搜身,长达一刻之久,显然是被当成了重点嫌犯。   夏青不堪受辱,甚至与玄虎卫当场起了冲突。   明眼人都明白,今日被搜身的虽是夏青,真正受辱的却是谢家长子谢瑛。   谢家大公子的脸色如何能好。   然而即使脸色不好,谢瑛锦袍玉带,翩翩公子,风采过人,也令许多宫人芳心暗动,凡是经过的宫女,都偷偷抬眼,眼波流动,想目睹一下谢家大公子的容仪。   谢瑛是乘坐兵部安排的马车前来赴宴,出入皆有兵部卫士随行,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夏青已从谢瑛不同寻常的神色间,猜出谢琅之事恐怕另有内情,所以一出宫门,他就趁着未登车之际低声询问:“大公子——”   “去开车门,直接回行辕。”   “从此刻起,不要再打听任何事。”   谢瑛沉着吩咐,语气罕见严肃。   夏青一愣,也不敢再问,正色应是,大步走到马车边,推开车门,让到一侧,请谢瑛登车。   刚回到行辕,驿吏便来报:“兵部苏尚书过来拜访大公子。”   谢瑛含笑道:“快请。”   苏文卿自然是为今日宫中发生的事而来。   “都怪文卿先走一步,让大哥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谢瑛道无妨。   “听闻丢失的是一件御用酒器,定南侯尽职尽责办案,符合规章,倒也无可厚非。这种事,便是你在,也不好直接当面袒护我的。毕竟我们谢氏如今的名声实在不好。”   “再说,你应该也知晓,这定南侯与我之间,是有些私怨在的。”   苏文卿点头。   “当年青羊谷之战,裴氏兵马明明就驻扎在附近,裴氏却拒不发兵,才导致大哥身陷重围,孤身奋战,以致失了一臂……”   谢瑛神色倒很淡然,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恰好你过来了,文卿,倒是有桩事,要拜托你。”   苏文卿了然。   “大哥是指北境军下一批军粮的事。”   谢瑛点头。   “唯慎做下这等糊涂事,谢家百口莫辩,我虽进京献俘,向陛下表明谢氏忠心,却未必能消解朝廷对谢氏的怀疑。然粮草之事,关乎前线大军口粮,刻不容缓,我此次进京也主要为了此事,还望你能从中转圜一二。”   苏文卿说一定,又闲话几句,留下一些日常用品,便起身告辞。   等人走远了,夏青皱眉道:“大公子,末将瞧着这苏公子倒更像是来打探消息。他贵为兵部尚书,深受陛下与韩莳芳信任,又能自由进出行辕,若真有心帮忙,怎么会连帮忙给二爷传个消息都做不到。”   “文卿,是有些古怪。”   “那大公子您怎么还把军粮之事托付于他?”   谢瑛:“只有这样,他才能相信谢家在上京别无倚仗,我们才能顺利离开上京。”   行辕外,杨瑞恭立在马车边等着,推开车门,请苏文卿上车。   试探问:“大人当真要帮谢家筹备粮草?”   苏文卿淡淡抚平袖口,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谢瑛既求到了我面前,顺水推舟的人情,为何不做。”   杨瑞目光一闪:“大人今日过来,不是为了查证谢大公子被困在千秋殿之事么?如今可是查明了?”   苏文卿道:“是我疑心太过了。”   “其他人也就罢了,今日负责捉贼的却是裴北辰。谢瑛若真有异常举动,不可能逃过裴北辰的眼睛。”   “那倒是。”   杨瑞眼底露出一抹狡黠笑。   “当年裴北辰与谢瑛被称作大渊双璧,但两军汇演,校场比武,身为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却因一招之差,当众输给了谢瑛。有传言称,裴北辰便是那时记恨上了谢瑛,所以青羊谷之战,故意不发兵救援,以致谢瑛痛失一臂,天下间,再无人可与其争风头。”   “这些年,谢瑛一直没离开过北郡,裴北辰恐怕早就想瞧瞧谢瑛的落魄模样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报复,岂会错过。”   说完又道:“属下问过驿馆的守卫和驿吏了,自昨日入京,谢瑛一直待在驿馆中闭门不出,拜帖也全部推掉,并未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倒是那个夏青,私下里找驿吏旁敲侧击打探过谢琅的事,打探之后,面上不显,背地里却发了好大一通火气,痛骂谢琅任性冲动,陷谢氏与北境军于水深火热之境。”   “人之常情。”苏文卿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谢琅闯出这么大的祸事,他们若完全不打听,反而异常。”   “还是大人料事如神。”杨瑞适时恭维:“夏青在北境时便与谢琅不合,大人特意让人不经意散播流言,落入夏青耳中,以夏青性子,定然对谢琅怨气冲天。眼下看来,谢家对谢琅谋反一事,可谓深信不疑了。”   苏文卿目光深深,没有说话。   “大公子。”   行辕里,夏青从外进来,恭行一礼,低声向谢瑛禀:“苏公子离开后,行辕外的锦衣卫明显少了很多,连守卫都撤了一半,看来,经过献俘一事,陛下对谢家的怀疑已经消释很多。”   谢瑛凝神不语。   半晌,道:“一切如旧,切勿有任何逾矩之举。”   “是。”   夏青心中隐约有些猜测:“那日在千秋殿偏殿,大公子与卫氏那位三公子谈了许久,他当真了解世子爷的情况?当着可信么?”   “那个孩子啊。”   谢瑛想了想,道:“是个很特别的人。”   “起初,我有些不理解那对金环为何会出现在他的身上,毕竟,从性情行止来看,他与唯慎完全不像一类人。”   “但见面之后,我已经完全能理解此事。”   “可惜见面匆忙,我未来得及给他准备礼物。”   夏青听得云里雾里。   但这不影响夏青很惊诧。   大公子看着性情温和,实则行事极有准则。   才只见了一回面,大公子竟然已经想着给对方准备见面礼?   这日夜里,突然下起雨。   夏青于半夜时分被一阵急促拍门声吵醒,打开门,见是王府亲兵常春。   “何事?”   被扰了觉,夏青不免不悦。   常春满脸惶急:“夏将军,后门外倒了个人,浑身是血,说是奉世子之命从西京过来的,要见大公子当面替咱们世子陈冤!”   夏青眉头一跳。   “人在何处?”   “就在后门外头,毕竟事涉世子,兄弟们不敢擅自把人弄进来。也算他运气好,今夜雨大,行辕的守卫早早休息去了,否则他现在早被当做逆贼拿住了。”   此事的确不好办。   夏青让常春把人好看,立刻去见谢瑛。   谢瑛听闻消息,沉吟须臾,竟吩咐:“直接将人送到兵部去。”   夏青大惊。   “万一他真是世子派来的呢?他身负重伤,仍不顾性命要见大公子,怕是有十万火急之事,而且他还说要替世子陈冤,这其中,会不会真有隐情?”   虽然夏青对谢琅不满,但这也并不代表他真的想对谢琅赶尽杀绝。   谢瑛摇头:“西京如今是逆贼盘踞之地,私见逆贼,是杀头重罪。按我说的办,不必多言。”   夏青只能应是,领命去办。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天明。   天亮时,苏文卿再度造访。   “已经查明真相,是京营一名兵卒伪造而成,目的怕是为了故意栽赃大哥通敌,幸而大哥洞察秋毫,没有上这贼人的当。”   京营归卫氏统管。   此事幕后主使为谁,似乎不言而喻。   谢瑛眉宇间隐有倦色,道:“非我洞察秋毫,而是谢氏家风严正,旁的事,皆可原谅,唯独谋逆一事,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否则,家父也不会诏令天下,与谢琅断绝关系。昨夜别说那人是假冒身份,就算真是从西京而来,我也会做同样选择。”   苏文卿一笑。   “大哥深明大义,文卿佩服。”   “还要告诉大哥一个好消息,户部军粮,最迟五日便可调拨完毕。只是裴北辰西征在即,户部拿不出太多粮食,目前只筹集了一月口粮。”   谢瑛颔首,目光温润,道:“一月口粮,已经能解燃眉之急,我知道,这都有赖你在其中筹谋,多谢你了。”   苏文卿道:“大哥于文卿有教导之恩,这都是文卿应该做的。”   五日后,谢瑛正式押解军粮折返北境。   虽然粮草数目并不乐观,但所有随行亲兵都明白,以谢氏如今的敏感身份,能让户部顺利调拨出这点军粮,已是谢瑛辛苦周旋结果。   有谢琅这个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在,自然也无官员敢过来送行。   天空仍飘着蒙蒙细雨。   确定所有粮草已装车完毕,并用防雨的毡子盖住,谢瑛方登车,吩咐出发。二十余名体壮彪悍的骑兵护卫左右,随马车一道出了城门。   谢瑛照旧一身云白锦袍,左手抚膝,端然坐于车中,如来时一般。   马车车窗打开着。   官道另一端,裴北辰正带着一队亲兵从城外归来。   在两拨人马迎面撞上之前,裴北辰先一步抬手,身后亲兵会意,齐齐驱马至道边避让。   裴北辰驻立在道边许久,任由雨丝落在他冷峻无温的脸上,冷如雕塑,一直等马车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方握紧缰绳,扬鞭一抽马臀,往城内飞驰而去。   谢瑛离京两日后,裴北辰亦清点五万大军,正式出发往西京平叛,雍王萧楚桓另带三万京营兵马随行。   毕竟是平叛大军,天盛帝亲率百官,于西城门外为大军践行。   雍王一身金色麒麟甲,腰间挎着宝剑,精神抖擞高坐马上,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在接过天盛帝亲自递过去的壮行酒时,单膝跪地,双手举盏,高声道:“儿臣必夷平逆贼,不负父皇信任!”   天盛帝从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手里接过一把金光灿灿的弓,递给雍王。   “愿此弓,护佑吾儿旗开得胜。”   雍王望着那弓,有喜悦,有动容,眼眶甚至都泛出了红。   卫瑾瑜一身绯袍,站在文官队伍中,面无表情望着这父慈子孝一幕。   稍顷,号角响起,大军整装出发,雍王也特意将金弓负于背,有近百名作普通士兵装束的锦衣卫簇拥着,往西而去。   此次大军出征的气势堪称浩荡,连原本因为出身而不看好雍王的部分世家官员,都开始动摇想法。   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自西京传回的第一份捷报。   只是谁也没想到,朝廷收到的第一份军报,并非捷报,而是雍王遭遇埋伏、被叛军活捉的紧急战报。 第165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一)   满朝文武为之震动因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要知道,雍王此次并非孤身上战场,而是带领了三万京营精锐随行这些精锐都是首辅卫悯亲自遴选,战斗力虽无法和北境军这等大渊王牌军队相比,但也绝对不弱。卫皇后无子卫氏扶植出身卑微好拿捏的雍王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三万兵马绝无可能存在故意懒怠、保护不力的情况。   况且除了京营兵马,雍王身边还有将近两百名武艺高强的锦衣卫随行,贴身保护雍王。雍王五步之内,别说是暗探刺客,恐怕连只苍蝇都无法靠近。   然而就在这种严防死守、精密保护的情况下雍王竟然被叛军活捉了还是在双方还未正式交战之时岂能不令人震惊。   “此事绝对有诈!”   卫嵩铁青着脸愤愤握拳。   既不敢相信这一事实,又痛恨雍王无能竟在有裴北辰打先锋的情况下这般轻易落入圈套。   “一定是裴氏在暗中捣鬼,行军路线除了京营只有裴北辰和其麾下部众知道否则叛军怎能那般准确无误的设下陷阱生擒雍王!”   “万一雍王有个好歹陛下便只剩下赵王一条血脉,父亲裴氏这是要釜底抽薪,拿掉咱们卫氏的筹码,推赵王上位!”   “这裴氏当真好算计,竟然敢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卫悯面色沉肃坐于书案后,眉头紧拧,下首,二爷卫寅及卫云缙、卫云昊两个卫氏嫡孙也坐在椅中。   卫寅大气也不敢出,卫云缙端持坐着,时刻维持嫡长孙风范,卫云昊则察言观色,偷偷打量着祖父卫悯的神态。   “此事未必是裴北辰所为。”   卫悯徐徐开了口。   卫嵩不敢置信抬头,疑是听错。   卫悯扫了眼案上摆的——京营自前线传回的最新战报,里面详述了雍王被擒的整个过程。   雍王被擒,是发生在大军刚抵达青州城下时,裴北辰刚命人送了一封朝廷讨伐逆贼诏令给青州知州夏柏阳,给夏柏阳以威压和警告,随后,裴北辰召集三军将领,升帐议事,拟定对西京的作战计划,雍王也在参会之列。   议事到傍晚才结束。之后,大军架起锅灶,开火煮饭,雍王是皇子,自然是在自己帐中用饭,事情至此一切正常。不正常的事是一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守在帐外的锦衣卫都没听到雍王传唤,进帐一看,才发现帐中并无雍王身影。   锦衣卫一番查证,才知雍王换上普通士兵服饰,悄悄带领着一队雍王府亲卫出了大营,说是要往青州城外寻一样宝物。   至于是何宝物,无人知晓。   等锦衣卫和京营士兵急忙追上去,就听到了雍王误入陷阱,被叛军活捉的消息。   “然这并不能证明裴北辰清白。”   卫嵩仍认为裴氏是最大的嫌疑犯和策划者:“父亲您想想,这雍王去西京是为了立战功,他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去青州寻宝,就算要寻宝,也该带足兵马,至少也要带着锦衣卫才是。”   “此事的确蹊跷。”   卫悯睨卫嵩一眼:“可雍王失踪,连你都头一个怀疑到他裴北辰头上,他裴北辰难道就想不到么?他怎么可能用这么愚蠢的办法,落人口实。且裴氏亦将赌注放在了这一战上,裴北辰就算真有此心,也不必如此心急。”   “再退一万步,裴北辰真想要铲除雍王,完全可以让雍王‘死于’叛军之手,而不是被叛军活捉。”   卫嵩拧起眉:“父亲的意思是,雍王被擒一事,另有内情?可除了裴北辰,谁还能如此了解雍王在前线的情况呢?”   卫悯缓缓握紧太师椅扶手,道:“这就要看,谁能从此事中获利最多了。表面上是裴氏,然而,真的是裴氏么?”   “孙儿明白了!”   坐在下首,一直努力察言观色的卫云昊忽然开口:“雍王被活捉,最受益的,是西京,是谢琅那个逆贼!”   卫悯投以赞许目光,目中隐有欣慰色。   卫云昊不免露出些许得意之色。   而坐于一旁的卫云缙则低下头,搁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下。   自卫氏重新起势,卫悯便改了规矩,每回有重要朝政和议事,都让卫云缙、卫云昊两个嫡孙入书房旁听。明眼人都明白,卫悯作为家主,显然是要着意栽培两位嫡孙,好让卫氏后继有人。卫云缙身为嫡长孙,原本是府中上下默认的未来继承人,可自从入书房参与议事以来,卫云昊这个嫡次孙便仗着聪明机灵处处抢他的风头,在祖父面前表现,令卫云缙憎恶不已。今日亦是如此,虽然已经极力隐忍,卫云缙依旧感到了极大不爽。   卫云昊已经接着道:“祖父,这朝中谁和逆贼有勾连,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那小畜生又素来和雍王走得近,多半就是他在背地里捣鬼使坏。”   “没错!”   卫嵩满腔嫉恨和怒火再度被勾起来:“孩儿早便说了,那小孽障是个祸害,留着迟早祸害咱们卫氏,当年父亲就不该心慈手软,留他一命,他心中根本不会对父亲有丝毫感激,反而会因为那件事记恨父亲,记恨卫氏——”   卫嵩话音戛然而止。   因发现卫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已冷沉如铁。   “三公子,求求您,救救我们殿下吧。”   公主府的长廊下,一名老内侍双膝着地跪在那两扇敞开的窗户前,一边恳求一边磕头。   “您和殿下关系可是最好的,如今殿下遭逢大难,您可不能坐视不管,任由殿下被那些叛军磨搓啊。”   老内侍正是雍王心腹之一,自雍王出生起就跟在雍王身边。   窗户后,卫瑾瑜一身素色广袖绸袍,神色冷淡坐着,手里握着柄刻刀,专注刻着一块木雕。   见卫瑾瑜久不说话,老内侍一咬牙,道:“三公子,您和我们殿下,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您将来要凭谁扶摇直上呢。”   “大总管可真是高看我了。”   卫瑾瑜终于开口:“雍王是落入叛军之手,连陛下和首辅都没有法子解救,我能有什么办法。”   大约没料到卫瑾瑜态度如此冷淡,老内侍忍不住道:“三公子,当日殿下领兵出征,可是您一力主张,如今出了事,您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您如此聪明,一定能有办法救殿下出来的!”   “袖手旁观。”   卫瑾瑜咀嚼了下这个词,道:“若我没记错,当年,我也曾如此跪在地上,求大总管饶过我,大总管倒是袖手旁观了。”   那老内侍面色骤然一变,几乎是露出几分仓皇之色。   卫瑾瑜轻吹一口气,吹掉手上沾染的木屑,道:“你应该庆幸,你的主子,是落入了叛军之手,还有些价值,不至于丢了性命。”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   老内侍背脊发寒,知道说再多也是无用了,甚至已经意识到,眼前这手段高明的三公子,之前和殿下交好,根本不是为殿下筹谋,而是为了今日的报复!   等人走了,明棠才进来,道:“公子,听说陛下发了急病,直接吐了血,眼下正召御医急诊呢。”   卫瑾瑜又吹了口气,掌中木雕已经初具雏形,是个高马尾、穿铠甲,背负弓箭,腰跨长刀,威风凛凛的小人。   “最看重的儿子落入仇敌之手,身为父亲,自然会伤心难过。”   卫瑾瑜轻飘飘道。   “不过,这只是开始而已,以后,他要慢慢适应这种节奏才行。”   卫瑾瑜将木雕纳入袖中,随即吩咐明棠备车马。   “公子是要?”   “入宫,探望皇祖母。”   明棠了然。   一年一度的地神祭即将到来,而地神祭之后,就是长公主忌辰。   每年到这个时期,太后都郁郁寡欢。   因为天盛帝突然气急攻心,皇宫上下一片忙乱,卫瑾瑜递了牌子,直接穿过太仪殿,往清宁殿而去,半路遇上行色匆匆的卫皇后。   卫皇后多年无子,在深宫中苦熬,除了那份属于皇后的端庄,早没了当年卫氏嫡女的无双气派与华彩。因为雍王之事,卫皇后也备受打击,面容肉眼可见的憔悴。   在廊下遇到卫瑾瑜时,卫皇后顿住了脚步。   卫瑾瑜和卫氏关系不好,和卫皇后关系只会更淡。   卫皇后显然也没打算理会卫瑾瑜,只因乍然遇上,有些猝不及防,才停了下来。回神之后,便若无其事抬步往前走。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是反过来呢,可会堕入阿鼻地狱?”   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句。   卫皇后面孔唰得一白,几乎是下意识攥紧了手腕间那串檀木佛珠。   她霍然回头,廊下空空荡荡,早没了那少年身影。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第166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二)   太仪殿外乌泱泱跪着一群官员都是请求皇帝将赵王从刑部大牢里放出来,以安定民心的。   其中有依附裴氏的,也有单纯站在社稷安稳角度考虑的。   “陛下雍王落入逆贼之手,逆贼定然会拿雍王性命要挟朝廷,要挟陛下只有将赵王放出才能让逆贼知道陛下并非只有雍王一个皇子。”   一名官员语调铿锵道。   卫皇后到时,恰好听到这一句,当即走过去,怒斥道:“雍王落入逆贼之手,陛下惊怒交加以致旧疾复发尔等不思如何搭救雍王以安君心反而在这里口出狂悖之言,是何居心!”   那官员睨了卫皇后一眼哼道:“我等是大渊臣子自然要事事以大渊江山社稷为先,岂能如妇人一般优柔寡断陷于一己私情。”   说完朝着殿内一拱手:“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亦应摒弃私情以社稷为先。”   又有裴氏一党官员阴阳怪气接道:“皇后娘娘多年无所出只雍王这么一个养子眼下失了依傍,自然心焦如焚咱们也理解一些。”   裴氏党官员数量虽少,但不耽搁他们在关键时刻煽风点火,引导风向。   果然方才指摘卫皇后的官员再度怒哼一声:“这大渊又不是卫氏的天下,没了雍王,难道陛下就没有其他皇子了么?论出身论才能,赵王哪一样不比雍王强?本朝祖宗家法,后宫禁止干政,依臣看,皇后还是快些是照料陛下吧。”   卫皇后虽也是世家嫡女出身,然自幼所习,乃德容言功,真论口舌功夫,哪里比得过这些日日在朝堂上与同僚唇枪舌剑的大臣。   闻言,只咬牙道:“赵王涉嫌谋害皇子,罪大恶极,若放了赵王,尔等置国法律法于何地。”   “你们不顾陛下病情,如此苦苦相逼,眼里可还有陛下这个天子?你们如此行径,与犯上作乱何异?”   说完,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众人,往太仪殿而去。   曹德海恰引着一名官员从殿中出来。   那官员一身二品锦鸡官袍,腰束犀带,面容板肃,周身肃穆之风,正是礼部尚书梁音。   卫皇后脚步骤然一顿。   “皇后娘娘。”   梁音让到一侧,俯身行礼。   “梁尚书不必多礼。”   卫皇后目光在梁音身上停驻片刻,方问:“陛下病情如何?”   梁音答:“陛下是急怒攻心,刚刚服过药,已经有所好转,只是忧心雍王安危。”   卫皇后点头。   “本宫明白。如今朝中正值多事之秋,满朝文武,平日一口一个万岁,然而真正对陛下忠心的又有几人,雍王虽然不成器,到底是陛下亲生骨肉,父子骨肉之情,岂能轻飘飘一句社稷为重就能割舍。梁尚书昔日曾冒死为陛下吸蛇毒,救陛下性命,是真正可信任倚重之人,还望梁尚书能想想法子,救一救雍王。”   梁音闻言,看了眼直挺挺跪在殿前空地上的那些官员,皱了下眉,低声与曹德海吩咐了几句。   曹德海起初迟疑。   梁音不知又说了句什么,曹德海才审慎点头。   不多时,卫皇后就见一列锦衣卫自外汹涌而入,将那些跪着请命的官员强行拧住双臂往外拖去。   “梁音,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竟敢如此对待我们!”   “梁音,你这小人,走狗!”   文官们大都手无缚鸡之力,岂是锦衣卫对手,眼看挣脱不得,且如此没有体面的被强拖出大殿,有一些因为挣扎,连靴子都掉了,可谓斯文尽失,便对梁音破口大骂。   梁音面无表情站着,面色沉如古井,任由那些官员骂,好似那些骂声根本没有入他的耳。   官员们很快都被拖走。   卫皇后忍不住问:“梁尚书这般,便不怕得罪他们?”   官场自有官场的一套规矩,虽然平日党派不同,但大家基本上都会维持表面的和气。   梁音依旧是那副古井一般的面孔,正如他身上那件常年发旧的官袍,道:“他们如此,是对陛下大不敬,若任由他们在殿前撒疯,陛下威严何存。再者,娘娘身为一国之母,也由不得他们如此言辞冒犯。”   又叮嘱曹德海:“再有人来殿前闹事,一律交由锦衣卫处置。”   曹德海应是。   卫皇后望着梁音,暮气沉沉的眼睛里骤然焕发出一缕亮色,她颇有动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梁尚书果然没有变。”   “娘娘,陛下还在等着您呢。”   站在卫皇后身后的老嬷嬷低声提醒。   卫皇后方回过神,自登上台阶,往太仪殿内而去。   梁音朝皇后背影躬身行一礼,亦往殿外走了。   “这位梁尚书,倒真是个奇人,明明已经官居二品,却依旧穿着那么旧的一件官袍,也不让织造局做件新的。”   “梁尚书在文府当了十年的马奴,日日被欺凌践踏,连文府最下等的奴才都不如,能熬过来,心性自非常人可比。听说这件官袍,是司造局故意怠慢,将前任礼部尚书文尚穿过的那件草草改了下尺寸,送给梁尚书的。换成旁人,早闹起来了,梁尚书却安之若素,一直穿在身上,并说一是提醒自己不忘昔日之耻,二是提醒自己不忘陛下之恩。朝中不少官员都拿此事做文章,说梁尚书虚伪作戏呢。”   两个宫人低声私语着,走在最前面的卫皇后听到马奴一节,忽然面色铁青停下步,厉声斥:“你们也想犯上作乱么?”   两个宫人吓得面色一变,瑟瑟伏跪于地。   “拖下去,杖五十,罚入掖庭。”   卫皇后冷冷吩咐了句,抬脚入了太仪殿。   卫瑾瑜站在远处宫道上,看着这一幕,身后站着明棠。   明棠道:“都说皇后执掌中宫,赏罚分明,无可挑剔,连性子跋扈的裴贵妃都在后宫挑不起事端,只因几句闲言,就如此重罚宫婢,未免太严厉了些。”   “而且,皇后对那位梁尚书,似乎有些不同。”   明棠审慎道。   卫瑾瑜没有看皇后,而是看梁音离开的背影,问:“梁音彻夜都守在宫中么?”   “是,听闻太医院的院首原本被裴氏请去裴府,给裴氏老太爷看病,内侍去敲了几次门,裴氏都不肯开门,最后是梁音带着锦衣卫夜闯裴府,把院首带回了宫里。这梁音,平日不声不响,不想竟有如此气魄,对陛下的忠心,简直可与章之豹媲美了。”   卫瑾瑜没再说什么,往宫门口而去。   到了宫门外,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左侧,梁府的马车则停在右侧。   似梁音这般的二品大员,出行一般乘轿,梁音所乘,却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看起来像随便在街边租赁的一辆破旧马车,车厢外甚至有几处显而易见的破损,丝毫不符合其二品大员的身份。   此刻,梁音正站在梁府的马车前,目光钉子一般望着公主府这边。   等卫瑾瑜过来,便清晰感觉到,那钉子一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卫瑾瑜再一次感觉到,某种无形的不满与敌意,正如此前与狄人谈判时,在使馆前感受到的一般。   “梁尚书。”   这回,卫瑾瑜主动走过去,笑着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梁音眉心拧着,半晌,道:“雍王之事,与你脱不开干系吧。”   站在卫瑾瑜身后的明棠瞬间拔高警惕,按住了腰间剑。   卫瑾瑜平常一笑,道:“梁尚书对陛下的忠心,真是教人感佩。不过,梁尚书身为礼部尚书,应该知道,在朝为官,说话做事,都是要讲究证据的。梁尚书这般说,可有证据?”   梁音面色多了分冷肃,道:“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我只想告诉你,好自为之,莫要引火自焚。”   语罢,他登上那辆破旧马车,吩咐唯一的瘦弱老仆驾车离开。   卫瑾瑜敛去笑意,望着那辆马车颤颤巍巍往前驶去。   明棠忍不住问:“公子得罪过这梁音么?”   卫瑾瑜摇头。   淡淡道:“他大约是瞧出了什么。”   明棠心一沉:“他会不会坏公子的事。说来此人真是行事古怪,明明已经官居二品,不要豪宅,不要仆从,只让一个昔日在文府与他一道做马奴的老头跟在身边,听说那老头一只耳朵听不见,连个话也传不明白。”   卫瑾瑜道:“越是这样没有欲望的人,才越可怕,越无懈可击。皇帝视他为心腹,不是没有道理。”   明棠点头:“这倒是,听说卫氏和裴氏都试着花大力气拉拢过他,但都没有成功。属下只是担忧,有这样的人在皇帝身边,到底对公子不利。梁府只有一个老仆,不如……”   明棠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无妨,皇帝不是蠢货。”   “母亲忌辰在即,他惯于惺惺作态,年年都要借此事笼络人心,彰显自己的仁慈与大度,暂不会将我如何。”   “这些年,他培养了不少鹰犬在身边,只杀一个梁音,解决不了大问题。”   心口忽然一阵闷痛。   卫瑾瑜没再说话,登上公主府马车,坐定后,方掏出帕子,吐了一口乌血出来。   他蹙眉,卷开右臂袖口,果见臂上那一点朱红,颜色变得格外鲜艳刺目。   这时,左臂上的那对金环也随着动作滑落至腕间。   阳光隔着车窗洒入,落在金环上,一片耀目光华。   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仿佛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将光明与阴暗明明白白分作两片空间。   卫瑾瑜放下袖口,冷漠垂下眼。 第167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三)   因为雍王被擒前线平叛战事陷入了停滞,凤阁近来也无重要急报传来,卫瑾瑜出宫后直接去了督查院卷宗库。   当值的恰好是姚司吏。   见卫瑾瑜过来,姚司吏忙起身行礼。   “御史可许久没过来了。”   卫瑾瑜一笑,从袖袋中取出一张清单道:“劳烦司吏帮我找一找这些卷宗。”   “御史今日在院内办公?”   “是。”   按照规定院中御史只有在督查院办公或当值时才能将卷宗借出,带回自己值房看。   姚司吏点头,恭敬接过清单,约莫一盏茶功夫之后,便抱了厚厚一大摞卷宗从里面出来。他颇惊讶问:“这些全是御史一个人看么?”   “有问题?”   “当然没有只是这么多卷宗翻阅起来颇费精力御史还是要以保重身体为要。”   卫瑾瑜没说什么接过卷宗,道了声“有劳”。   回到值房卫瑾瑜随便吃了两口糕点便坐到书案后,依照清单上的顺序依次翻阅案卷。   他看这些自然不是为了查案而是顾凌洲正在编撰的那本书册尚缺失许多具体案例。顾凌洲忙于政务自然没有时间到卷宗库一一查阅,书籍编撰便停了下来。   他自拜入顾氏门下受这位恩师庇护良多,仔细算来,却并未替恩师做过什么事情,故而卫瑾瑜想趁着这难得的闲暇把这件事做了。   值房清寂,所有卷宗看完已是日暮时分。   官员们已陆续下值,卫瑾瑜抱着这些卷宗,重新回到卷宗库,将卷宗交还给姚司吏。   待姚司吏将所有卷宗规整入库,卫瑾瑜忽道:“我想再到甲字库里看一看,可否请司吏行个方便?”   甲字库,即密卷库,里面收录着许多大案要案卷宗。   卫瑾瑜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去,姚司吏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行方便”了。   按照规定,只有四品以上御史才有资格进入卷宗库,但出入亦有严格限制,姚司吏能行的方便,自然不是放卫瑾瑜进去,而是在登记和时间上略行方便。   比如此刻,按理散班之后,密卷库是不许官员再进的,除非有阁老特许。   姚司吏虽然不知卫瑾瑜要进甲字库做什么,但他是个忠厚聪明之人,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一字,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御史稍待,我去拿一下钥匙。”   卫瑾瑜站在卷宗库内等着,侧目间,只见一道影子自不远处廊下一闪而过。   “御史在看什么?”   姚司吏很快回来了。   “无事。”   卫瑾瑜收回视线,与姚司吏一道往里走了。   **   梁音居住的宅子位于平康坊内。   此处乃京中达官显贵聚集地,自然不是梁音这等穷酸官员能购得起宅院的地方,因而梁音入职礼部后,只是坊中偏僻处赁了一座十分破旧的老宅作为居所。   因为年久失修,遇着下雨天,房子漏水是常事。   跟在梁音身边的常老头很是不解,以梁音如今的官位和俸禄,在远一些的坊区,租赁一座稍微像样的宅子并不是太难的事,也不知这位大人为何要如此自苦。   唯一能作解释的大约就是,住在这里,上朝和去礼部上值的路程会缩短很多,尤其到了冬日天气恶寒时,这个好处会体现得尤为明显。   回到宅子里后,梁音脱了官袍官帽,交给常老头,便如往常一样,直接进了书房。   书房布置简陋,只有一桌一椅,和一个缺了一边角的旧书架,这都是宅子上任主人遗留下来的东西,梁音住进来之后,没有添置任何新家具,架子上的书倒大部分是新塞满的。   梁音在椅子里坐了,点亮案上唯一的一盏油灯。   案上堆放着许多书册,他并没有翻阅,而是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陈旧的锦盒。锦盒表面颜色虽已黯淡,但能看出其精致底色,与这一屋破旧家具可谓格格不入。   因为长时间没有打开过,锦盒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梁音取出帕子,将锦盒一点点擦拭干净,方打开锁扣,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出来,铺在案面上。   画上是一个女子,明眸善睐,容颜清美,只是未如寻常女子一般着襦裙,而是穿着一身红色骑装,跃马驰骋。   梁音手指只压着画纸边缘,并不去触碰画中女子,端坐于灯下,就着那一盏昏黄灯光,一错不错望着那画。   常老头进来奉茶。   见此情景,不由微微诧异。   不是诧异那画,而是诧异梁音眼底露出的柔色。   从他们同在文府做马奴起,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了,常老头从来没在梁音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便是被文府人用鞭子抽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时,这位梁大人也永远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那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约是看不惯这份硬骨头,每逢这个时候,文府人便会抽得更狠,顺便骂一句贱骨头。   可这一刻,古井却突然有了波澜。   常老头不由把视线挪到那副画上。   他自然没有见过画中女子,也知道梁大人并未娶妻,但显然让梁大人眼里起了波澜的,便是画中一袭红色骑装的少女。   在上京,能穿这样另类的衣服,行事这般恣意潇洒的女子,只有出身优渥的世家女子。   原来梁大人心中爱慕的,是一名世家女子啊,难怪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娶妻。   常老头恍然大悟想。   以大人如今的官位,娶寻常女子轻而易举,想娶世家女,的确有些难。   唉。   可怜的大人。   **   上京城暗潮汹涌、动荡不安之际,西京倒是难得平静。   因为投鼠忌器,裴北辰大军陈列在青州城外,并未再继续西进,双方兵马,除了每日例行隔空喊话,问候一下对方祖宗,都未有实际交战行动。   雍王被抓上落雁关已经整整三日,三日时光弹指即过,于雍王而言,这三日时光却是漫长如三秋,无异于一场酷刑折磨。   雍王不傻,他知道,谢琅特意将他囚禁在落雁关上,就是为了方便双方交战时,随时将他搁到城门楼上当人质和筹码。   雍王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踌躇满志来到西京,寸功未立,竟然就沦为了俘虏。   这三日,除了刚被抓进来时见到了谢琅,他就一直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来饭食,剩下时间,别说谢琅,连个叛军主将都没看到过。但隔着屋里,雍王能清晰地听见士兵整齐踢踏的巡逻声和半夜里呼啸如鬼哭一般的风声。   从最初的愤怒、不甘之后,雍王内心渐被恐慌所笼罩。   同时,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复盘所有事情之后,雍王忽然想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以及自己落入如此境地的缘由。   是他。   一定是那条毒蛇!   雍王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愤怒,被欺骗、愚弄的愤怒。   他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竟然会相信那个人,还把对方视为心腹。   “谢琅,谢琅在何处!本王要见谢琅!”   雍王被反绑在椅子上,此刻,用力挣扎晃动,朝着屋子外大喊。   两名士兵进来看了看,见雍王只是连人带椅子一道摔到了地上,并无大碍,面无表情将椅子扶起,就转身出去了。   雍王气不打一处来。   只能继续发疯一般挣扎,大喊,晃动椅子。   谢琅自然没有功夫理会雍王。   此刻,他坐在帐中,手里正握着一张纸条,翻来覆去的看。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擒贼先擒王。   这是卫瑾瑜留给孟尧的第三个锦囊。   虽然如今这“王”已经擒到,但谢琅却并未有丝毫释然,反而更加没由来的不安。   他复盘了擒获雍王的整个过程,直至此刻仍旧觉得,整个过程有些太顺利太简单了。就算卫瑾瑜在离开青州时,凭着对朝中局势的了解和与雍王的关系,能预判到雍王将领兵出征,来到西京,可卫瑾瑜如何能预料到他能顺利擒获雍王。   有裴北辰和京营三万精锐在,此事可以说是难于登天。   据孟尧讲,卫瑾瑜将锦囊交付于他时,曾特意嘱咐,让他密切关注青州城外那几处温泉的情况,防止有人通过水源往青州投毒。   而谢琅顺利擒获雍王,就是在雍王前往其中一处温泉的路上。   卫瑾瑜如何能算到雍王会去温泉?雍王又为何一反常态,背着裴北辰和京营兵马,乔装改扮,去温泉寻宝。   他不过是离开青州,回上京而已,为何将所有事安排的这般缜密周祥,好似……以后都不会见面了一般。   这个念头,令谢琅攥紧手掌,心口一阵紧缩。   “侯爷。”   亲兵进来,禀报了雍王情况。   谢琅眉间冷峻,问:“他肯说了么?”   士兵摇头:“他只是闹着要见侯爷。”   起初抓到雍王时,谢琅饿了对方一天,逼问内情,雍王坚持说自己是听闻温泉里藏着一个藏宝库,不想让裴氏和卫氏知道,才只带了雍王府亲兵前往。   谢琅自然不信。   若温泉真有藏宝传闻,怎会他与夏柏阳都没听说,反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雍王先听说了。   但雍王还有大用,谢琅不好真把人弄死,便直接把人关了起来熬鹰。   “不必理会。”   谢琅道。   亲兵迟疑:“可这样下去,雍王会不会自残?”   谢琅冷笑。   “放心,他不会。”   谢琅很清楚,雍王如今既不肯说出真相,也不肯吐露情报,是寄望着朝廷和皇帝的营救。   这时,又有亲兵禀:“侯爷,李副将回来了。”   李崖是奉谢琅命令去查近来青州附近温泉都有何传闻。   雍王虽蠢而自负,到底不是草包,敢只身前往温泉,必然让人事先查探过消息真假,谢琅笃定,温泉附近,就算没有藏宝传闻,也一定有其他传闻。   李崖很快进来,行过礼,与谢琅道:“属下在城外走访了两日,附近村民的确没有听到过藏宝库的事。”   “其他传闻呢?”   “都是些玄奇古怪的荒唐传闻,因为之前有山匪在温泉附近屠戮过百姓,泉下发现过不少白骨,故而有人称,那泉里全是冤魂,会半夜索命。”   谢琅皱眉。   这样离奇惊悚的传闻,不可能吸引雍王过去。   李崖觑着谢琅脸色,知道世子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苦思片刻,忽道:“对了,还有一桩更荒唐的传闻。”   “什么?”   “有传言说,咳,那温泉附近长着许多生阳草,故而……有滋阳之效,甚至长久泡浴,还可令男子□□再生。据说前朝时有一名太监,便是靠着这温泉,恢复完整身,还有了自己的后代。”   说完,李崖道:“可这传闻跟雍王更没关系了。”   谢琅沉眉坐着。   突然之间,脑中闪过什么,霍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了。 第168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四)   谢琅直接进了关押雍王的那间屋子。   雍王喊闹半天无人理会已经精疲力尽瘫坐在木椅靠背上,看到谢琅一瞬,瞬间坐直身子但紧接着脸色微微一变,露出警惕色。   因谢琅站在椅子前,一言不发抽出了腰间刀用看死物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你……你要做什么?”   雍王强忍镇定问语调不受控制带了些震颤。   虽然在上京时,雍王一直想拉拢谢琅这个谢氏世子,但由于对方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细究起来,二人并无太深的交集。且因为对方霸道嚣张的行事风格雍王对这个名字甚至一直怀着一份本能的畏惧。   起初卫谢两族联姻雍王暗地里还幸灾乐祸过。   因根本无法想象卫瑾瑜那样的身娇体弱的到了谢琅这样的人手里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谁料那在他看来柔弱不堪的卫三非但没被这北境来的恶霸王磨搓死,两人还狼狈为奸暗戳戳勾搭在了一起。   换作他和这样满身杀气的人躺在一张床上,只怕夜里都睡不着觉。   谢琅视线在雍王身上冷冷一掠落于一处。   在西京当了乱臣贼子的谢琅比上京时自然更为恐怖雍王不受控制哆嗦了下。   但雍王清楚自己的价值他不相信谢琅真的敢杀他,小心翼翼吸了口气道:“你——”   雍王声音戛然而止。   因谢琅直接用刀挑起了他长袍下摆,紧接着刺啦一声,堪称粗暴割开了他两腿之间的那块布料。   雍王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瞪大眼,下意识要合拢双腿,然而因为被绑着,他做不到。   他浑身哆嗦,看厉鬼一般看着谢琅。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谢琅没什么意外,只眼神变得极幽沉,仿佛要将雍王一寸寸剐掉。   “你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雍王面色惨白,嗓子已经变了调。   恐慌,愤怒,不甘,惊惧,诸般情绪山呼海啸一般裹挟着雍王。   他辛苦遮掩了这么久的秘密,连雍王府都没几个人知道的秘密,他身为皇子此生都无法抹去的耻辱,就这般赤裸裸暴露在人前!   然而看着那柄仍横在自己腿间的刀,雍王别说发疯,连动都不敢动。   谢琅脸埋在阴影里,只问了一句:“去岁春狩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在确定了雍王的秘密后,一些以前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比如去岁春狩,那壶阴差阳错被他饮了的果酒,究竟是为谁准备。他最初以为是卫氏为了迫他屈服,才使出这等下三滥伎俩,后来卫瑾瑜否认此事,说那酒是有人特意为他准备,因为他们同案而坐,被他这个第三人误饮。   之后,他们阴差阳错发生了第一次关系。   虽然这事已经过去许久,但他心中始终怀有困惑,卫瑾瑜好歹是卫氏嫡孙,在他们已经成婚的情况下,谁敢在宫宴上准备那样的酒,公然设计一个世家大族嫡孙。   若这人是雍王,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然而这个事实与真相,也令谢琅在一瞬间杀念暴起。   他竟不知道,雍王竟然对卫瑾瑜怀有这般龌龊的心思,连有皇帝和百官参与的宫宴上的都敢下药酒,背地里只怕会更加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他对这一切,竟然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他过得辛苦不易,却不知,在辛苦不易之外,还面临着这样险恶的处境。   谢琅再一次痛恨自己的迟钝与疏忽。   雍王自然感受到了谢琅眼底蕴藏的暴虐杀意,他只能忍着屈辱,一五一十将那日夜里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雍王原本只是为了保命,才将这件辛秘之事道出,可这般复述一遍,便如重新经历了一遍,心头积压许久的恨意也禁不住一并迸出。   雍王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是给他下药了不假,可我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下手之狠毒,你也瞧见了……他啊啊啊啊!”   雍王话没说完,右腕已被拧断,登时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谢琅冷漠听着雍王惨叫。   脑中复盘着雍王讲述的过程和其中新的疑点。   雍王体型健壮,自幼习武,就算没有护卫在场,卫瑾瑜如何能一击必中刺伤雍王,还是那等要害地方。   “你说,他诱你咬他,才致你神志不清?”   雍王不敢不答,满面冷汗面目狰狞点头。   一霎之间,谢琅再度想起一些他以前忽略的一些事情和细节,比如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时,他也模糊间有个印象,有人将一截白皙如玉的臂伸到他面前,对他循循善诱道:“谢唯慎,咬我。”   这话单独听有些暧昧,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服食药物产生的幻觉。   可谢琅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并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为何他要让自己咬他的手臂。   咬了他的手臂,可以让神志清醒的雍王变得神志不清,同时令神志不清的他变得神志清醒么?   这是什么道理。   谢琅甚至记起,上回在青州,他曾在卫瑾瑜臂间看到的奇怪形状伤痕,那时他不明白是什么锐器能造成那样形状的旧伤,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愈合之后的齿痕。   这个认知,令谢琅心脏骤缩,他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同时更加笃信,卫瑾瑜煞费苦心留下那三只锦囊,绝非偶然。   谢琅视线再度落到雍王身上。   雍王又是一哆嗦。   不等谢琅开口,便主动道:“我只对他下过这一次药,之后真的再也没有了!”   “之前呢?”   “之前——”   雍王下意识要否认,然而对上那双眼睛,嘴角肌肉狠狠抽了下,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很早以前,是还有一次,可我依旧没落着什么好,还险些被他从腿上咬掉一块肉!”   谢琅视线落在雍王左手腕上。   雍王几近奔溃。   “好,好,我承认,我以前在宫里是欺负过他,可我只是把他关在黑屋子里,不给他饭吃,不给他炭烧,让他屈服而已,远比不上其他人过分。”   “其他人?”   “是!”   雍王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尤其是萧楚珏和那帮权贵子弟,还有卫云昊他们,欺负起人来,可比我狠多了。大冬天的,他们都忍心把人按进湖里……”   “他虽是卫氏嫡孙,有太后宠着,可他父亲是罪臣,卫氏又不待见他,至于太后,年老体衰,早不是当年的太后了,哪儿能事事看顾着他。”   “后来,那卫三不知从哪里弄了很多厉害的毒藏在身上,毒死了一个太监……那太监死状极其可怖,以后就再也没人敢碰他了。”   空气死寂。   雍王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谢琅眸底里散发出的恐怖杀意。   某一瞬间,雍王甚至真的觉得对方要杀了自己。   谢琅却突然笑了笑,俯身,伸出手,在雍王又一声惨叫声,咔嚓一声,动作粗暴将雍王脱臼的腕骨掰回正位。接着在雍王越发悚然的眼神中,扬声吩咐:“给雍王殿下松绑,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袍,以上宾礼仪对待。”   **   西京风平浪静,朝廷却平静不起来。   因在擒获雍王整整七日之后,谢琅终于向朝廷提出了第一个条件:裴北辰及其麾下所有兵马三日内退出西北。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早朝上,百官就此事激烈争论起来。   “逆臣以雍王做筹码,让朝廷退兵,却丝毫不提及释放雍王,如果答应了逆臣条件,将来朝廷岂不要对一个逆臣言听计从,今日只是退兵,明日说不准就是割地割城,老臣绝不同意!”   “可如果不答应逆臣条件,激怒了逆臣,雍王岂不面临性命之危?”   “那也不能为了一个雍王任由逆臣施为!我听说,雍王在西京被逆臣奉为座上宾,顿顿都有山珍海味,还有美婢相伴,根本不似一个阶下囚。说不准,这雍王早与逆臣沆瀣一气,意图篡夺大渊江山呢。”   这话倒是道出不少官员心中隐忧。   如今谢琅在西京拥兵自重,又手握雍王这个皇长子,如果将来天下真出了什么变动,谢琅完全可以带兵拥立雍王为帝,他自己做大权在握的摄政王。   毕竟这二人完全具备深度合作的条件。   雍王出身卑贱,没有强大母族做依靠,最缺兵权,而谢琅一个乱臣贼子,手里最不缺的就是兵马。   “陛下,为了大局,请将赵王从刑部释放吧。”   一片喧闹声中,坐在椅子上的顾凌洲站了起来,朝御座一拱手,道。   顾凌洲风寒未愈,是带病上朝,天盛帝特意命人搬了把椅子过来,破例让这位德高望重的次辅坐着听朝。   百官果然都闭了嘴。   天盛帝自御案后抬头,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看向首辅卫悯与次辅韩莳芳:“首辅与韩卿怎么看?”   卫悯道:“老臣同意顾阁老意见。”   韩莳芳道:“臣亦附议。”   “那便依三位阁老所言吧。”   天盛帝最终道。   百官意外之余,又不怎么意外。   毕竟如今形势下,释放赵王,让逆臣知道大渊并非只有雍王一个皇子,的确是一致对外、打压逆臣气焰的最好办法。   只是即使放了赵王,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有雍王这颗棋子在手,朝廷想要剿灭谢琅这个逆臣,到底要处处受掣肘。   官员们各怀心思,神色不一,自然也无人注意,裴行简与卫瑾瑜一错而过的目光。   散朝后,卫瑾瑜照旧回了督查院,刚到政事堂门口,就见郑开面色凝重从里面出来,道:“阁老叫你过去一趟。”   郑开眼底隐有担忧。   卫瑾瑜神色倒平常,与郑开见过礼,便径直进了政事堂。   值房里,顾凌洲端坐案后,喜怒不辨,杨清站在一侧,房中跪着三个人,一个是现任司书许劭,另外两个身穿低级司吏服,并肩跪着,跪在左边的竟是掌管卷宗库的姚泰。   “弟子见过师父。”   卫瑾瑜视线略略一扫,入内行礼。   顾凌洲没有叫起,而是问:“许劭检举你违背院中规定,在下值时间私自进入密卷库,可有此事?”   卫瑾瑜偏头看了许劭一眼,许劭目光起初躲闪了下,接着一捏拳,昂然与卫瑾瑜对视,道:“我亲眼所见,且已找到了证据,你还想抵赖不成?”   “还有这姚泰,身为卷宗库司吏,竟然被你收买,多次违背规矩,放你入卷宗库,并替你遮掩进出记录,蒙骗阁老,简直罪大恶极!”   跪在后面的姚泰不由轻微颤了下。   卫瑾瑜没再看许劭,而是看向坐在上首的顾凌洲,垂目平静道:“私入卷宗库,的确是弟子所为,不过,姚司吏并非弟子同伙,也并未收受弟子任何财帛,是弟子以昔日恩情想挟,逼迫姚司吏这么做的。”   顾凌洲目光沉沉,仍看不出喜怒。   倒是杨清先皱起眉,道:“私入密卷库是大罪,瑾瑜,你可想好了再回答。以你的品阶,原本就能正常进出密卷库,若是偶尔因为查案需要来不及请示阁老,才事急从权,当及时呈明内情。”   杨清的暗示与回护显而易见。   但卫瑾瑜对顾凌洲道:“弟子并无内情,是弟子偶然翻阅卷宗,发现以前一些已经结案的案卷,仍存在许多疑点与疏漏之处,弟子觉得,虽是陈案旧案,既经督查院之手,若真有疏漏,亦应及时纠正。”   这话一出,室中骤然一静。   连作为检举者的许劭亦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卫瑾瑜。   顾凌洲掌督查院已近十年,督查院卷宗库,可以说是顾凌洲一手建立起来,卫瑾瑜字里行间,竟然是在质疑自己恩师断案的公正性与准确性。   此人是疯了吗。   许劭在心里想。   杨清早就想出言喝止,被顾凌洲止住。   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问:“你忙活了这么久,发现了几桩冤假错案?”   卫瑾瑜回道:“下官还未完全整理出来。”   “瑾瑜!”   杨清终于忍不住出声。   其他人都噤若寒蝉。   卫瑾瑜忽又在此时开口,道:“下官违规进入密卷库不假,不过,密卷库进出记录,是要由司吏严格保密的,只有阁老与杨御史有资格查验,也不知许司书如何知晓?抑或说,许司书所谓证据从何处获得?”   这下换作跪在姚泰身边的司吏微微一颤。   因违规进入密卷库是重罪,私自透露密卷库进出记录亦是重罪,甚至某种程度上有泄密之嫌。   许劭皱眉,显然没料到卫瑾瑜就此发难,还未来得及反驳,就听卫瑾瑜抬高语调,接着道:“还有一件事,许司书有污蔑本官之嫌。”   “本官虽违规进入密卷库,但进出记录,全部让姚司吏详实记录在案,从未有过遮掩。”   “没错。”这回是姚泰接话,道:“卫御史无论何时进出密卷库,都命下官详实记录出入时间,阁老可查阅登记簿。”   许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杨清立刻吩咐人去取。   不多时,一本厚厚的册子便被呈上,杨清先翻阅了一遍,与顾凌洲道:“师父,与张司吏记录的时间完全一致。”   张司吏,即挨着姚司吏跪着的那名司吏,闻言,张司吏也露出些许不敢相信的神色。   显然,他没料到这二人做这种违规之事,还敢详实记录。   杨清低声道:“既然详实记录,就侧面证明卫瑾瑜行事坦荡,并无不轨之心,只是违背了院中规定而已。”   许劭愣住。   卫瑾瑜转头看他一眼,接着道:“许司书,你既然如此熟悉督查院规章,便应当清楚,私自将卷宗库内容泄露给督查院以外的人,该当何罪罢?”   这下,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许劭身上。   杨清皱眉问:“这是何意?”   要知道,督查院保管的,都是密封案卷,没有圣旨和顾凌洲这位阁老的许可,是绝不能外泄的。   许劭面上慌色一闪而过,接着咬牙问:“卫大人如此说,可有证据?您总不能仗着自己是阁老弟子,便如此污蔑下官吧?”   “那就要问许司书自己了。”   卫瑾瑜一扯唇角。   “这阵子我闲来无事,翻阅卷宗,无意中发现,有一桩涉及前朝宫廷的案卷细节,曾经在其他人献于阁老的一册书籍中出现过。而据我所知,这桩案子,因涉及皇族,是秘密结案,案卷并未对外公开,连结案词都前朝皇帝御笔朱批,其案卷卷宗一直封存在督查院中。可案卷其中一句批词,怎会那么凑巧,出现在今人所著书籍内。”   “自然,许司书可以说是凑巧,但这只是其中一例而已,许司书还要让我一一说出所有案例么?”   许劭面上血色褪尽,说不出话。   杨清也没有说话。   因卫瑾瑜虽然没有明说,但朝中搜集前朝律令,并引用前朝案例,汇集成册,献于顾凌洲的,只有兵部尚书苏文卿。   杨清对苏文卿印象一直不错,也一直很欣赏苏文卿利用闲暇时间翻阅各类前朝典籍、搜集前朝律令的这份恒心。然如果那本前朝律令集里真存在引用督查院卷宗的情况,就要另当别论了。   杨清不由看向顾凌洲。   因他知道,恩师也一直很看重那本前朝律令集,并因此对苏文卿很是青眼相加。   杨清又迟疑问:“那本前朝律令集,需要弟子取来,让人核验么?”   “不必了。”   顾凌洲语气果决。   “前朝律令遗失严重,能汇编成集,于本朝律令改革大有裨益,终究是利国利民之事。”   顾凌洲沉默良久,道:“卫瑾瑜,许劭,各停御史之职三月,罚俸一年。许劭,革去司书职务。”   许劭脸色大变,委顿于地。   卫瑾瑜神色始终平静。   顾凌洲抱恙在身,处理完这桩事,就回了顾府。   卫瑾瑜中午下值后,到顾府拜见。顾忠从府中出来,直接道:“阁老说,他无暇见公子,公子请回吧。”   卫瑾瑜神色如常送上带来的珍贵药材。   顾忠接过,叹道:“阁老说,他一点小病,用不着这些好物,以后,公子也不必再送了。”   卫瑾瑜没接话。   他心中明白,虽然明面上顾凌洲没有为难他,也没有揭穿他,甚至还与他维持着师徒名分,作为对他最后的庇护,但自从雍王在西京被俘,谢琅拥有了对抗朝廷的致命筹码,顾凌洲心中恐怕已经对他失望愤怒至极,才一而再再而三将他拒之门外,不再私下里见他。   卫瑾瑜只是问顾忠:“我到底还是顾氏子弟,应该还有资格进入顾府罢?”   顾忠不明这话何意。   卫瑾瑜道:“这白参炖法有些复杂,我想亲自动手,给师父煎成药汤,阿翁可否行个方便?”   顾忠有些意外。   斟酌片刻,道:“自然可以。”   “说来也怪,阁老一向身体康健,这回也不知怎的,一场风寒,久久未愈,这两日还犯了眼疾。”   “眼疾?”   “是,阁老以前在战场上伤过眼,落下一些旧疾,但当时恢复的很好,这些年一直没有犯过,这回也不知怎么回事。”   卫瑾瑜心骤然一沉。   因他记得,上一世,顾凌洲就是突发眼疾,最后严重到无法视物,才不得不提前致仕,回江左养病。   卫瑾瑜沉吟须臾,问:“师父近来服用的汤药,都是何人所开?”   “是顾氏自己的府医。”   “除了府医所开汤药,师父可服用过其他药物?”   “没有。”   卫瑾瑜若有所思,最终道:“能不能再劳烦阿翁一件事。”   “公子请讲。”   “我想看一看药方,还有,师父最近常接触的物品。”   顾忠何等敏锐,当即面色凝重拧起眉:“公子是怀疑……”   卫瑾瑜道:“只是以防万一,想看看。”   顾忠答应下来。   卫瑾瑜又道:“我来府里的事,还望阿翁替我保密,别让师父知道。”   顾忠点头。   忍不住叹道:“公子这又是何苦。”   卫瑾瑜平常一笑:“师父于我有庇护之恩,我只是想尽可能多为他做一些事。”   顾忠隐约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但因为挂念着顾凌洲病情,便没有多想。   之后几日,卫瑾瑜除了亲自盯着煎药,其他时间几乎都待在顾府藏书阁里看书。   随着谢琅在西京公然举起反旗,大渊各处又接连爆发了几波流民起义造反事件,一片动荡不安中,上京城迎来了继皇帝万寿之后的第二桩大事,明睿长公主忌辰。   这位长公主以巾帼不让须眉之姿,创立凤阁,重用寒门弟子,担任监国长公主期间,支持当时的寒门宰相陆允安推行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改革,曾让整个大渊气象一新,在百姓间声望很高。   虽然陆允安最终没能守住本心成了叛国逆贼,但经历过天盛元年到天盛八年那段时期的百姓都记得,那些改革曾如何遏制世家权力,改善百姓生活。这一切,都是长公主的功劳。   当今圣上,对这位同父异母的长姐感情很是深厚,每年长公主忌辰,天盛帝都会提前半月开始沐浴斋戒,表达对这位长姐的哀思。   某种程度来说,在与世家的对抗中,天盛帝能在民间赢得那么多的民心,除了世家作恶,更多的则是得益于这位长公主的声望。   今年大渊江山动荡,内忧外患不断,为了安抚涣散的民心,天盛帝提前一月就已经让礼部着手准备长公主祭礼,并允许百姓自发往长公主陵寝前献上民间祭品。   因而虽然距离长公主忌辰还有两日,街道上已经一片肃穆,上京亦不闻任何喧嚣靡靡之音。   许劭再一次来到了苏府门前。   他这阵子都在忙着四处奔走救人,救因为上书抨击卫氏而被卫氏清算的几名同乡学子。   这些学子被打成妖言惑君的逆党,在狱中受尽酷刑,奄奄一息。   许劭想尽办法,也只得到了几次去牢中探视的机会,每去一次,便绝望一次。   他只能来找苏文卿。   没办法,他们这一批学子,如今混得最好,最得赏识,官位最高的便是苏文卿。自然许劭也有顾虑,比如这批寒门学子中,曾有人在苏文卿重新获得卫悯赏识后,背地里对苏文卿出言不逊,说了许多难听话……   再比如,自从他因泄露卷宗库内容而被停职后,以前对他很照顾的苏文卿,虽然表面上对他的态度没有太多改变,但许劭性格敏感,仍敏锐察觉出,苏府上下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换做以前,就算苏文卿不在府中,苏府仆从也不可能将他晾在大门口等。   因为这份周全,在看到对方为搜集前朝律令而苦恼时,他才留了个心眼,主动去卷宗库搜集了一些案例,告诉对方。   虽然此举违背规矩,但督查院卷宗库里堆积的卷宗说是浩繁如山亦不为过,大多数卷宗在结案之后便永远封存蒙尘,罕少有人再去翻看,何况是被丢弃在最偏僻角落里的前朝卷宗。   院中御史新案还忙不过来,谁会去理会前朝的案子。   许劭自以为万无一失,万万没料到,竟会被卫瑾瑜发现并当众戳破此事。   车轮辘辘声将许劭惊醒。   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从巷口驶进来,停在了苏府门口。   “文……苏大人。”   许劭疾步来到马车前,按着规矩,规规矩矩躬身行礼,唤道。   昔日是能坐在一起饮酒的同窗,今日地位却是天壤之别,上下尊卑分明。   何况还是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候,姿态只能更谦卑。   一道笑声传来:“这不是出了名恃才傲物的许劭许司书么?如今这模样倒是少见。”   原来马车里还坐着另一个兵部官员。   许劭如被人迎面抽了一鞭子,等兵部官员先下来,苏文卿才披着件薄薄的披风,容色冷峻下了车。   许劭顾不得羞耻,维持着谦卑姿态,道:“苏大人,你救救刘寒之他们吧。”   “刘寒之?”   兵部官员听到这个名字,皱了下眉,先开口。   “我说许司书,你可真是会给苏大人惹麻烦,此前,你当初为了讨好苏大人,非要自告奋勇帮苏大人搜集案例,苏大人瞧在你辛苦的份上,好心用了,谁料你竟是从督查院卷宗库里私自抄录下来的,害得苏大人声誉受累,亲自到顾府向顾阁老请罪。幸好顾阁老洞察秋毫,并未因你的罪过误解苏大人,你不知感恩戴德,如今竟又让苏大人帮你搭救这些不识好歹的逆犯,你是疯了吗?若本官没记错,这刘寒之,才曾对苏大人口出不逊吧。”   许劭愤怒抬头。   他没料到,对方竟会如此解读这件事。   他当日向苏文卿泄露那些案例,的确是因为在督查院不受器重,意欲讨好对方,想往上升一升不假,可他不信,以苏文卿的才识,会完全发觉不了异常。许劭下意识想反驳,可细想之下,却发现自己竟反驳不了什么。   因从始至终,苏文卿的确没有主动开口让他帮忙。   “苏大人,刘寒之他们虽然口无遮拦了些,但罪不至死,求你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救一救他们吧。”   许劭最终忍气吞声道。   苏文卿掸了掸袖口,终于开口:“他们因言犯事,自有国法律法论处,许司书,我掌兵部,而非督查院,你恐怕求错人了。”   语罢,苏文卿和那名兵部官员一道进了苏府,留许劭一人木然立在原地。   许劭失魂落魄走出巷口,就见一人素袍广袖,抱臂而立。   许劭脸色一变:“是你。”   卫瑾瑜一笑。   “都说许御史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平日都是拿鼻孔看人,在学子间人缘极差,没想到同窗落难,大家为求自保都是避之不及,只有你四处奔走救人,倒教人刮目相看。”   这个位置……自己方才的狼狈模样,恐怕已经被对方尽收眼底。许劭自嘲一笑,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手下败将的笑话,我没兴趣看。”   卫瑾瑜直接道:“我是想告诉你,想救人,只靠求人,是不管用的。”   许劭警惕问:“什么意思?”   “很简单的意思。”   少年郎素色广袖迎风鼓动,一字字,清晰道:“我们可以做交易的意思。”   “替我做一件事,我帮你救人。”   许劭惊疑不定望着眼前人。 第169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五)   顾府卧房。   顾忠将顾凌洲扶起并奉上新煎好的汤药。   经过几日休养,顾凌洲眼疾已经缓解许多,接过汤药只尝了一口,便皱眉问:“府医又调药方了么?”   “是。”顾忠笑着答:“之前调了两次,效果都不错这回是寻到了一味罕见的珍贵药材才又调了。”   “罕见药材。”   顾凌洲动作顿了下掀起眼帘:“这世上,何来那么多罕见药材。”   “这几日,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过来?”   顾忠道:“陛下派曹德海过来探视了两次,还留了太医院两名医官在府中帮忙诊治还有杨御史和寄居在府上的几位公子因担心阁老病情也过来探视过几次。不过他们也怕扰了阁老清净,没敢久留。”   “其他人呢?”   “其他……”   主仆多年顾忠觑着顾凌洲沉肃神色便知家主怕已洞悉一切,也不敢再隐瞒如实道:“那孩子一直在府中亲自守着药炉为阁老煎药有时夜里也偷偷进来看一看阁老的病情细致用心程度连老奴都自叹不如……”   “这所谓罕见药材,就是他送来的?”   “是。”   生怕顾凌洲动怒连药都不饮了顾忠忙道:“这回阁老眼疾能恢复这么快,真是多亏了这孩子呢,要不是他先察觉阁老可能中了毒,还彻夜翻阅医书,查阅资料,寻找药材,府医也不可能这么快将药方调整好。”   “中毒?”   顾凌洲倏地看过去。   顾忠点头,一五一十禀道:“是阁老书房里摆的那两盆珍稀剑兰,入夜后花蕊凝结露水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这香气本有静心养神之效,然恰好和阁老之前所服药汤中的一味药材相克,混在一起,会产生轻微毒性,虽然有偶然因素,且毒性不高,但若长期吸食,会严重损伤双目。幸好那孩子细心,且涉猎广博,及时发现此事。”   顾凌洲不由蹙眉。   因那两盆剑兰,是去岁除夕天盛帝所赏,被曹德海亲自从内务府运来的,据说是杭州知府进贡的名贵品种,绝无蓄意谋害的可能。而顾府府医,也都是从江左顾氏过来的本族族医,背景清晰可靠,也绝无胆量在他服用的汤药里动手脚。   此事,确实只能归结为偶然因素。   然而多年执政生涯,又令这位次辅神色凝重,心头本能泛起些疑云。   “他还在府中么?”   顾凌洲问。   顾忠道:“今日午后见阁老身体好转,那孩子说要回府一趟,夜里再过来,可要老奴去瞧瞧他回来没有?”   顾凌洲却摇头。   “不必了。”   语气冷肃如故,并无任何转圜余地。   顾忠只能应是,也不敢多言。   顾凌洲披衣而坐,将药碗搁下,望着窗外片刻,忽问:“你觉得,本辅待他太为苛刻了,是么?”   顾忠迟疑片刻,道:“阁老既问,老奴便实话实说了。老奴其实有些不明白,杨御史和其他公子也不是没犯过错,阁老就算再动怒再严厉申斥训诫,也不会避而不见,连个认错的机会也不给。这一次,缘何屡屡将那孩子拒之门外,连面都不见了呢?”   顾凌洲沉默良久,道:“因为本辅在做一个决定。”   顾忠察觉到了家主语气中的不寻常意味。   用最坏的可能揣测:“阁老难道是真想将那孩子逐出师门?”   顾凌洲却摇头。   “本辅在想,本辅是不是太心慈手软了些,是不是——应该狠下心,清理门户。”   顾忠面色遽然一变。   顾氏清理门户的法子,历来只有一种。   可那都是针对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子弟。   顾凌洲道:“顾氏以忠信立于世,本辅就算没有能力为大渊培养出多少忠臣良将,也断不能培养一个不忠之臣,危害社稷。”   “可阁老到底不忍,不是么?阁老洞察秋毫,若真能狠下心,那孩子哪里还能在顾府安稳待这么多天?那孩子在朝中所行所为,老奴也略有耳闻,阁老若真想弃之不管,完全可以与他断绝师徒关系,不再予以庇护,可阁老却迟迟没有走这一步。”   顾忠道。   “是啊。”   顾凌洲神色异常复杂:“他天资聪慧,又难得刻苦上进,也无世家子弟常有的骄纵之气,大事小事,一点就透,就是私下里在本辅跟前,也是恪守礼节,从无半分逾矩,本辅的确于心不忍。可再这样下去,本辅真担心,本辅会因为一己私情而误了江山社稷,辜负了先帝托付和陛下信任。”   牵动心绪,顾凌洲又低咳了两声。   顾忠忙端来清水,服侍家主喝下,劝解道:“阁老还在病中,切莫再多思多虑了。老奴说句僭越的话,如今大渊朝堂,便如一潭沼泽,人人都忙着争权逐利,独揽大权,真正心存江山百姓的能有几个?阁老一人,就算熬尽心血,恐怕也撑不起这么一座大厦,倒不如好好将养身体,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顾凌洲摇头叹息。   “本辅也想徐徐图之,然西京祸患不平,大渊可能真的要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本辅如何能安居在此处养病。”   “何况,朝堂再乱,只要陛下仍有奋发上进、励精图治的决心,大渊就仍有希望。本辅不能让陛下一人面对这些腥风血雨。”   话毕,顾凌洲从怀中取出一枚乌色手令,交与顾忠。   顾忠恭敬接过,问:“阁老是要?”   “传信江左,让顾氏将所有雨卫都调集到上京。”   顾忠一愣,心头越发惊疑。   顾凌洲道:“如今多事之秋,本辅不得不多做一些筹谋,以防万一。你且去吧。”   “是。”   顾忠将手里妥帖收好,恭敬退下。   **   清宁殿,太后身着缁衣,手握一串檀木佛珠,跪于内殿观音像前,闭目默诵经文。   而外殿,几名内侍手捧托盘,正在殿中穿梭往来,将托盘里的香包放于殿中各个角落。   曹德海握着拂尘,小心翼翼躬身走过来,在内室门外停下,细声细气道:“宫中闹蟑虫,无孔不入,后宫已经有多位娘娘和宫人被咬伤,陛下担心太后受殃及,特命太医院赶制了这些驱虫香包,放到太后宫中。”   “皇帝有心了。”   太后仍旧默诵经文,并未睁眼。   立在一旁的穗禾弯了下唇角,道:“有劳曹公公了。只是太后喜静,让他们手脚轻快些便是。”   “是。”   曹德海恭敬应了。   如此过了足足一刻,内侍方将所有香袋放置完毕。   望着阖目跪于佛前的华发太后,曹德海也不敢再出言打搅,再度躬身行一礼,便领着宫人离开。   待殿中彻底安静下来,内殿的太后,方缓缓睁开眼。   穗禾走过去,扶太后起身,道:“听说这些香包里的药草,都是陛下亲自拾拣,明日陛下的孝心又该传遍整个大渊了。”   “哀家母女于他,也就这点用处了。”   太后一扯嘴角,眼眸里却无半分笑意,甚至藏着浓重伤怀。   “太后。”   穗禾看得一阵心痛。   太后神色淡然:“这些年,哀家早就习惯了,哀家只是有些担心平宣。我听说,上回他来宫里探望哀家时,遇到了皇后,还同皇后有交谈。”   穗禾点头,接着露出些许不解:“太后在担心什么?皇后毕竟是卫氏人,三公子见了她,说几句话也正常。”   “这不像他的性子。”   太后手指捏着一粒佛珠,忽道:“你明日就去趟公主府,将哀家新求的那枚平安符给他,就说,哀家很想念他,让他祭礼之后,务必来清宁殿,陪哀家给他母亲一道上柱香。”   穗禾应下,不免笑道:“其实这事又何用太后特意嘱咐,以往每年长公主忌辰,三公子在前朝祭典结束后,都会特意来清宁殿一趟的。”   太后道:“你只管照哀家的吩咐做便是。”   穗禾点头,放下帷帐,服侍太后就寝。   **   入夜,许劭戴着一顶毡帽,将头面都遮得严严实实,准时出现在距离刑部大牢最近的一条巷子里。书童则拉着一辆马车跟在后面。   “大人,刘大人他们真的能获救么?”   书童小声问。   许劭没有说话,因他也不确定此事,并至今仍对此事存有很大怀疑。   刑部大牢紧挨着刑部衙署,有单独的前后门供出入,许劭所在的位置,正是比较偏僻的后门。   之前许劭进入大牢探视,都是走正规流程从前门进,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后门。后门守卫亦森严,随处可见带刀的差役,许劭未免被人发现,不敢离得太近。   书童忽在后面道:“大人,有人出来了。”   许劭抬头一看,果见一直紧闭着的两扇黑漆门从内打开了,一个带刀差役从里面走了出来,大手一挥,朝守门的差役说了句什么。   差役们很快推了辆外面盖着黑布的大号囚车出来,接着,几名身穿囚服的囚犯从里面排队走了出来,手脚戴着镣铐,一个接一个被推搡进了囚车里。   等所有人犯都进了车里,一个年轻公子方从里面走了出来。   和领头的差役交谈了几句后,那差役方点了两个人,推着囚车往巷口方向而来。   许劭忙收回视线,躲进巷子里。   囚车拐进巷子,走了一段距离,两名差役便停了下来。   “公子,人便送到此处了。”   一人道。   “有劳。”   跟着过来的年轻公子道,接着从袖袋里取出厚厚一沓银票,交给那差役。   差役喜笑颜开收了,道:“这几人的命都是公子的了,公子随便处置便是。”   待两名差役走远了,许劭方神色复杂从暗处出来,道:“你是花钱把他们赎出来的?”   年轻公子,即卫瑾瑜转身,道:“自然也要找些门路,他们才敢收这钱。”   许劭神色复杂。   他在上京做了这么久的官,自然知道刑部大牢素来有花钱捞人的规矩,但想要买一条人命,几乎是天价,根本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   他就是把自己卖了,都凑不齐那么多钱。   卫瑾瑜一扯唇角,道:“自然也是因为他们只是几个无关紧要的读书人,若真是钦定的要犯,便是花再多钱,也不可能买出来。”   许劭一愣。   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刘寒之几人既能花钱买出来,就证明他们的案子并非完全没有转圜余地,苏文卿身为兵部尚书,若真有心帮忙,不可能毫无办法。   可对方却拒绝了他。   许劭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卫瑾瑜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将他们安置到你的马车上吧。”   许劭点头,和书童一起将盖囚车的黑布掀开,让刘寒之等人出来。   无缘无故被推进囚车,这些学子原本以为刑部终于要砍他们的脑袋了,乍然看到许劭,都露出吃惊之色,等看到和许劭站在一起的少年郎,更是震惊不已。   许劭道:“等回去后,我再和诸位细说吧。今日诸位能获救……多赖这位卫公子。”   这些学子大多出身寒门,在狱中这么多日子,受尽酷刑磋磨,早无入狱时的冲动与意气。他们也未曾料到,身陷囹圄这么久,四处奔走费心营救他们的会是许劭这个昔日目高于顶、与他们关系并不怎么好,甚至还令人生厌的人,而非他们想象中的其他人。   因而听了许劭的话,众人都沉默点头,相互帮助着从囚车上下来,上了许劭准备的马车。   “于大椿伤有些重,若是不方便找大夫,有没有伤药先给他用用?”   刘寒之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学子下来,问许劭。   许劭看向卫瑾瑜。   卫瑾瑜道:“我来安排大夫。”   “多谢了。”   刘寒之感激道,和其他学子一起,将于大椿挪进了马车里。   许劭站在马车旁,忍不住问卫瑾瑜:“你费这么大周折帮我救人,究竟打算让我如何回报你?”   “先将他们安顿好再说罢,我会找你。”   “还有,你不必太过意不去,我救他们,一是需要你做事,二是因为他们皆是寒窗苦读十数载,有才有志的栋梁之才,他们可以有无数死法,唯独不应冤死在狱中。”   “另外,你也应当奉劝他们,并非每一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可以捡回命,以后行事,切忌冲动任性。”   许劭一愣。   卫瑾瑜说完,留了句“我会尽快安排郎中上门”,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   办完事,卫瑾瑜依旧去了顾府。   进了府门,就见顾忠站在庭院中央。   “公子。”   顾忠第一时间迎上来,见过礼,笑道:“阁老已无大碍,煎药的事也有府医盯着,公子累了这么多日子,先回府休息吧。”   卫瑾瑜道:“无妨,我不累。”   顾忠欲言又止,道:“公子就听老奴一句劝,回去吧。”   卫瑾瑜默了默,问:“可是师父说了什么?”   顾忠在心里叹口气,不知该怎么说。   总不能说,阁老有清理门户之意吧。   顾忠跟随顾凌洲多年,很清楚顾凌洲的脾气,今日家主罕见召见雨卫,顾忠担忧卫瑾瑜继续待在顾府会有危险。   卫瑾瑜视线扫过四周院墙,和仍亮着灯火、坐落于湖对面的那座藏书阁,唇角一扬,道:“阿翁放心,眼下于我而言,再没有比顾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等与府医确认完最后一味药材,整理完藏书阁剩下的书卷,我就回去。”   “还有一事,此次阁老中毒,虽属意外事件,但人心诡谲,不可不防,以后凡是外来之物,无论何人所送,还望阿翁都能仔细查验,再让阁老触碰。”   顾忠点头。   事实上,自从中毒事件被确证后,顾忠已经重新整肃了一番府中事务。   见过府医,卫瑾瑜先到膳房与医童一起煎了药,便去了藏书阁。   这个时辰,藏书阁已经没有其他弟子。   卫瑾瑜也早习惯了这份安静,展袖坐于案后,将堆积在案头和坐席边的书册一一捡起,就着一盏灯火认真读了起来。   一直到接近天亮时,卫瑾瑜方将所有书册归位,从阁内走了出来。   值夜的管事尚在伏案大睡。   少年吹灭烛火,关好阁门,先到前院,采集好一碗露茶放在书阁案上,出来后,抬眸看了眼尚笼罩在青灰色天幕下的顾府,独自朝府外走了。   几乎同一时间,魏府大门亦被拍响。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寻魏惊春魏大人,还望您快快通禀。”   前来扣门的户部官员一脸惶急道。   仆从不敢大意,道了声稍待,就疾步去了,不多时,魏惊春便披着外袍,和仆从一道过来了。   “赵主事?”   见到来人,魏惊春有些诧异。   “是下官。”   赵主事急了一脸的汗,道:“魏大人,出事了。”   魏惊春心一沉。   虽然不知出了何事,然这个时辰,能让这位户部主事这样急急赶来,绝非小事。   “到底怎么了?”   魏惊春问。   “有商户因为户部没有如期归还欠银,在户部门前自缢了!”   赵主事哆嗦着道。   魏惊春一怔。   因这所谓欠银,便是户部为了筹备军饷,摊派给商户们的任务,因为数额巨大,户部约定到了约定时间,便将银子连本带息分批归还给这些商户。   这还是他向户部提出的建议,得到了上峰和凤阁的大力支持。户部统共向商户借了三批银子,这月第一批到期。   “怎会自缢?户部三日前不是已经通知他们来领银子了么?”   “户部哪里还有银子呢,连官员的俸银都已欠了一月,三日前那些商户来兑银,尚书大人直接提出了‘以物折银’的法子,让人把仓库里积压的一批茶叶翻了出来,兑给那些商户。可自从河运开通之后,南方的茶叶随时能运到上京,这些茶叶,在上京根本卖不出去。谁料那商户听说兑不出银子,竟一时想不开,自缢而亡……”   赵主事叹息着道。   魏惊春皱眉盯着主事:“不对,之前户部那批丝绢,不是刚卖了一百万两银子出来么?怎么会兑不出银子?”   赵主事道:“尚书大人说,那批银子,要先紧着官员薪俸,还有春祭、春狩这些大事,就最近来说,光长公主祭礼和良辰宴就要花费掉一大笔,陛下又早早吩咐了礼部要大办长公主祭礼。”   魏惊春怒不可遏:“长公主祭礼也就罢了,良辰宴是世家主持,世家不出军饷也就罢了,竟还要花户部的钱办宴么?!”   赵主事道:“每年都是这样,今年自然也循例。便是薪俸,也是京营和世家出身的官员优先领取,眼下还要一大部分人没有领到呢。这些……魏大人您都知道的。下官只是担心,明日消息一传出去,那些商户怕要闹事,再不肯借银子给户部了。西京虽未开战,可定南侯麾下兵马也是要消耗军饷粮草的,再这样下去,非得出大乱子。”   魏惊春自然知道。   他只是没有想到,都到了这等时候,世家大族明明坐拥无数财富,竟然还只顾一己之私,一味吸食百姓血肉,不肯放一点血出来。   他读圣贤书,学济世安民之道,户部再捉襟见肘,都可以绞尽脑汁献言献策,设法去变出银子。   可这一刻,魏惊春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颓然与无力。   赵主事还在着急:“魏大人,您说怎么办才好?苏尚书说,与商户之间的沟通一直是您在主持,请您务必想个法子应对才好。”   “苏尚书?”   “是,出事之后,苏尚书第一时间就派人过来了。”   魏惊春苦笑道:“想来苏尚书智珠在握,自有应对之策,我一个小小侍郎,又做得了什么。”   语罢,自顾转身回府去了。   留赵主事茫然无措立在原地。   魏怀听闻动静,也早跟了出来,听了个大概,见魏惊春神魂不守往回走,魏怀忙跟上去,担忧问:“雪青,你没事罢?”   “没事。”   魏惊春平静道:“侄儿只是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上京正处于黎明前夕时,西境上空尚是夜色最浓时。   平西军驻军大营,裴北辰容色冷峻坐在长案后,手指捏着一封自上京传来的书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时机将至,不计代价,攻打西京。   送信人乃裴行简心腹,裴氏家奴裴欢。   “家主说,裴氏一族兴衰,在此一举,望大公子勿要辜负先祖期望。”   裴欢觑着案后人冰冷面孔,小心翼翼道。   这位大公子,寡言少语,性情出了名的冷酷刻薄无情,裴氏上下无人不怕,昔日有裴氏子弟在军中仗势欺人,直接被其一刀斩了首级。   裴欢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慎也犯了这位忌讳,把脑袋交代在这里。   “我知道了,退下吧。”   裴北辰淡淡道。   裴欢也不敢要回信,如蒙大赦,恭敬退出军帐。   不多时,副将夏侯江进来。   夏侯江已经知道裴欢送信的事,进帐后,小心将热茶奉上,试探问:“裴大人是让大将军攻打西京么?”   裴北辰冷削着面,沉默不言。   夏侯江越发小心道:“其实攻打西京,顺便除了雍王,于裴氏而言,的确是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   “大将军。”   这时,忽有士兵在外禀:“辕门外来了一个人,说是大将军故人,求见大将军。”   “故人?”   夏侯江先拧眉。   心想,哪有故人在这个时辰造访的。   “是。”   士兵进来,并呈上一块玉佩,道:“来人说,大将军看了此物,会明白。”   裴北辰视线落在那玉佩上,原本漫不经意的冰冷目光果然倏地一定。   顾府,顾忠一早带人打扫书阁,就发现了那盏露茶。   露茶讲究时辰,过了时辰,自然不能再饮,但顾忠依旧将茶端到了顾凌洲面前。   顾凌洲默然看了片刻,问:“他昨夜依旧待在藏书阁看书么?”   “是,约莫又是看了一夜,那些药方,都是这孩子彻夜翻阅医书寻得。”   顾凌洲披衣而起,在窗前站了片刻,叹道:“去把他叫来吧。”   顾忠一喜,应是。   不多时,顾忠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长匣,面有异色。   “阁老……”   顾凌洲转头问:“怎么了?”   顾忠将长匣放到书案上,道:“管事说公子天亮前就回去了,只留下了这个。”   顾凌洲到书案后坐了,打开长匣,亦是一怔。   匣中放着一沓宣纸,一柄玉尺,和一封信。   每张宣纸上都工整写满字,顾凌洲看了看,是针对那本他正在编撰的书册补充的各种详细案例。   顾凌洲接着取出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恩师在上:   弟子幼失怙恃,未承庭训,性若野草,桀骜难驯,承蒙恩师不弃,收入门下,赠予玉尺,传道授业,教以君子之道。世上能称亲人者,唯恩师一人。   弟子本应感激涕零,恭侍恩师左右,敬同于父,永志师恩。   然弟子心有夙愿未偿,锥心刻骨,终日难忘,终要辜负恩师期盼,违逆恩师教导。弟子自知无颜忝居顾氏门下,败坏顾氏清誉,故将玉尺归还,自请逐出顾氏门下。只盼来世能结草衔环,再奉巾栉,以报师父大恩。   不肖弟子瑾瑜拜上。 第170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六)   顾凌洲握着那封信久久说不出话。   顾忠显然也没有料到卫瑾瑜会主动归还玉尺,脱离顾氏门下,一时也只剩震惊。   直到门房声音在外响起:“阁老杨御史来了。”   杨清过来,一为探视恩师病情,二为例行禀报督查院内事务。进到书阁一眼看到摆在案上的长匣和玉尺杨清亦愣了下。   杨清看向顾忠顾忠只叹口气,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毕竟,天下学子无论什么出身都以拜入顾氏门下为荣,何况还是家主门下,阁老收的这些弟子里这还是头一个主动脱离师门的。且不论在外会引发何等轩然大波便是阁老自己怕心里也不好受。   顾凌洲收敛起思绪让顾忠先将东西收起,才问杨清:“这几日诸部可还太平?”   杨清在一侧坐下苦笑摇头。   “师父既如此问想来心中有数。其他部还好,眼下户部可真是快乱成一锅粥了。”   “因为军饷的事?”   “是之前户部亏空为了筹措军饷向上京城内一百余家民间商户借了一笔款子谁料到了还款日户部却拿不出钱来,反而以积压的茶叶抵款一个商户为此直接自缢在户部衙署前,剩下的商户听闻消息,正聚在户部门前闹事呢,听说连兵马司都惊动了。”   说到此,杨清道:“军饷消耗靡大,听闻户部此次借款,数额高达数百万两之巨,眼下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户部摊派任务,实力强一些的商户还好,实力弱一些的商户,为了筹钱完成朝廷任务,几乎倾家荡产,好不容易等到还款日,却只受到一批堆积多年的茶叶,如何能不绝望。”   顾凌洲皱眉。   “之前户部不是申请卖了一批贡缎么?”   “是,但弟子听说,那一百万两银子都被挪作了他用,其中一大部分便是补发拖欠的官员薪俸,还有一部分,用作了长公主祭礼、良辰宴。”   顾凌洲久在朝中,自然一听便明白其中关节。   这也是他再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大渊这座曾经固若金汤的大厦,在一次又一次的风雨摧折中,已经如此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他虽坐在书阁一隅,甚至已经听到了房梁深处裂纹一寸寸裂开的声音。   顾凌洲问:“良辰宴还未开始罢?”   杨清回道:“尚有半月之期,只是按着惯例,户部已经提前将款项拨出。”   顾凌洲直接站了起来。   杨清跟着站起来,问:“师父是要?”   “进宫,面见陛下。”   “从今年开始,良辰宴的款项,必须从户部划掉。”   顾凌洲径直吩咐顾忠去准备朝服。   杨清略显担忧道:“如今的户部尚书是卫嵩,他既已做主将银子拨出去,想让世家再把银子吐出来,只怕不易。而且——师父如此做,恐怕要得罪整个上京的世家大族。”   这间隙,顾忠已将朝服捧来。   “都已闹出人命,这笔钱,世家不想吐也要吐。”   “至于得罪人的事,这些年本辅做的也不少了,不差这一桩。”   顾凌洲将臂伸进紫色朝服内,平淡而不容置喙道。   “那弟子陪师父一道过去。”   杨清道。   **   天盛帝并未着明黄常服,而是穿一件素色道袍,正在殿内斋戒,听闻顾凌洲过来,亲自迎出殿外。   “阁老还在病中,有何事直接让人递个话与朕便是,怎么还亲自来一趟?”   天盛帝关切道。   顾凌洲恭敬行过礼,道:“臣无碍,今日过来,是有要事请奏。”   天盛帝颔首。   “阁老入殿吧。”   又吩咐曹德海:“给阁老看座,再让御膳房煮一盏姜枣茶过来。”   “先不必忙。”   顾凌洲阻止了曹德海,直接开门见山道:“户部的事,陛下已然听说了罢?”   天盛帝点头,露出沉痛色。   “户部亏空如此,着实出乎朕的意料,到底是朕无能。”   “陛下不必如此自责,此事表面上是户部责任,根源却不在户部。臣今日过来,便是想请陛下拟一道旨。”   “阁老是指?”   “让世家退还良辰宴款项,且自今之后,所有世家宴饮游乐活动,都不得从户部划款。”   “阁老此法朕也想过。”   天盛帝沉吟须臾,道:“朕可以拟旨,但让世家归还款项,恐怕不易。”   顾凌洲正色道:“陛下秉性宽仁,这是好事,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再由事态蔓延下去,动摇的不止是民心,还有江山社稷。”   “眼下形势,还当以稳固民心为主,让锦衣卫随传旨太监一道过去,若世家拒不归还款项,直接让锦衣卫以抗旨罪缉拿入狱,臣会另派督查院御史随行,监管此事。”   天盛帝眉头舒展些许,缓缓一笑,道:“阁老思虑周全,再好不过,朕同意,就依阁老所言吧。”   顾凌洲又道:“良辰宴的款项,即使追回,也只能解燃眉之急,想要扭转户部亏空现状,还须想一个长久之计,从根源解决问题。”   天盛帝隐约感知到,今日这场谈话,此刻才真正进入主题,顿了顿,问:“阁老的意思是?”   “穷则思变。”   顾凌洲神色肃然。   “陛下,大渊,也该变一变了。”   “户部连年亏空,除了天灾人祸影响,更大的原因在于世家侵吞良田,瞒报田亩数量,导致各地上缴的田赋一年比不上一年,如此下去,别说户部,只怕整个朝廷都会被掏空。这些年,朝廷虽然年年丈量田亩数量,编制成鱼鳞图册,但都是由世家主持,其中内幕手段甚多,丈量结果与实际情况并不符合。臣想,朝廷应该对全国田亩再进行一次清量了,且由督查院、北镇抚与户部一道主持,以防弄虚作假。”   顿了顿,顾凌洲道:“天盛三年时,臣记得,凤阁也是联合三司进行过一次清量的。”   这话一出,不仅天盛帝,连侍立在一边的曹德海都神色一变。   天盛三年时,大渊的确进行过一次轰动全国的土地丈量,且持续了整整五年,一直到天盛八年,都没能彻底完成丈量,而当时主持此事的,便是已经以叛国罪死去的凤阁首辅,寒门宰相陆允安。   天盛帝默了半晌,才问:“阁老的意思,是要效仿旧法么?”   “没错。”   顾凌洲毫不避讳道:“大渊积弊已久,若不破旧立新,便真的无可救药了。”   这话何其重。   天盛帝道:“阁老应该也知道,天盛三年时,此事引发了何等轩然大波,当时连长姐都险些压不住此事,现在旧事重提,恐怕会引起世家激烈反对。”   “即便如此,也不可不行。”   “只要陛下肯全力支持此事,臣,愿意为陛下破除阻力,推行此事。”   顾凌洲平静而果决道。   天盛帝手慢慢握紧了龙椅扶手。   曹德海更是听得心惊胆战。   “阁老,容朕想想吧。”   半晌,皇帝道。   杨清还在轿旁等着,见顾凌洲出来,第一时间迎上去。   “师父似有心事。”   杨清道。   顾凌洲抬眼望了眼天际,道:“陛下态度,与我所想有些不同。”   “不过,此事的确会面临非同一般的阻力,陛下绵善,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且再等一等吧。” 第171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七)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顶皂色轿子低调停在了卫府后门。   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通身隐在黑色斗篷里的人,由卫府管事卫福亲自引着经后门往卫府松风院书房而去。   “杂家给首辅请安了。”   来人虚虚行了一礼,揭下斗篷,露出一张白胖脸竟是现任司礼监掌印内廷大总管曹德海。   卫悯坐在书案后问:“曹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首辅折煞老奴了。”   曹德海面上陪着笑,道:“老奴过来,自然是有‘要事’禀报首辅。只是这事儿事关重大,老奴只能对首辅一人说。”   说完他目光闪动往立在后面的卫福身上看了眼。   卫悯并无特别反应反而审视着曹德海不紧不慢整了整袖口,道:“既如此曹公公应当去韩府才对怎么反而来卫府?”   曹德海干笑两声。   “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老奴以前糊涂选错了枝头眼下是迷途知返悔不当初只要首辅肯给老奴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老奴必全心全意效忠首辅。”   卫悯这才抬了抬手,示意卫福退下。   待曹德海离开卫嵩与卫寅一道进来,听过曹德海所禀消息,二人皆是一惊。   “这顾凌洲是疯了么,竟敢旧事重提,意欲推行一个已经废止掉的、叛国罪人的旧法!父亲,若顾凌洲执意而为,可如何是好?”   卫嵩皱眉道。   顾氏的影响力不可小觑,若真要重新丈量田亩,第一个受冲击的就是户部和他这个户部尚书。   卫悯端起案上茶盏,徐徐饮了口茶,没有回答卫嵩,而是忽道:“陆允安死了有十年了吧。”   这三字在大渊一直是禁忌。   而因为牵涉到另一人,在卫氏内部也是禁忌中的禁忌。   卫寅一怔,心头忐忑不敢接话,卫嵩则冷哼:“十年又如何,还不是有人替他招魂!”   “父亲好不容易带领卫氏和诸世家走到如今地位,若真开始推行那劳什子旧法,世家还如何在朝中掌握话语权。”   卫悯淡淡道:“已经死了十年的人,想要招魂谈何容易。”   卫寅这才小心翼翼开口:“父亲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   “本辅急什么。”   卫悯一笑,意味深长道:“顾凌洲一心为国,想出此法不奇怪,只是这世上容不下陆允安的,又何止是本辅与世家。他想破旧立新,也得推得动挡在面前的巨石才行。”   说到此,卫悯话锋一转,问:“户部的事解决得如何了?”   卫嵩恭敬道:“父亲放心,不过是几个不知好歹的商户而已,孩儿自有法子解决。”   “什么法子,把他们全部都杀了,还是统统关进兵马司的大牢去?”   卫悯目光冷厉压下,道:“治家治国,最重要的是衡平二字,这种时候激怒民心,于世家与你这个户部尚书毫无益处。你待会儿便亲自往各家走一趟,让他们将良辰宴款项全部归还户部,用以偿还商户。”   卫嵩不敢相信抬头。   “可如此一来,世家脸面何存?世人岂不会以为咱们世家怕了皇帝?”   卫悯直接冷哼。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世家要做的是收揽人心,而非赶尽杀绝,若大渊真的倾覆,你以为世家还有立足之地么?下次你若再干这样的蠢事,这户部尚书也不必再做了!”   卫悯语气沉怒,卫嵩低下头,不敢再争辩。   出了松风堂,卫寅佯作叹息道:“良辰宴的银子素来是户部出,如今大哥刚升任户部尚书,便要改规矩,把银子讨回来,怕是不容易啊。”   卫嵩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卫瑾瑜坐在廊下悠闲喂鱼。   明棠走过来,在栏杆处停下,将良辰宴之事禀了一遍。   “听闻是顾阁老亲自入宫请的旨,旨意一下,北镇抚就联合督查院的御史一道进了户部。卫悯也发话,让世家将银子归还。这场风波,看来很快就能平息了。”   卫瑾瑜将手中抓的饵食抛下,一尾尾红色锦鲤再次拥聚过来争食。   “这可未必。”   卫瑾瑜拍了拍手,一扯唇角。   “卫嵩此人,傲慢自负,贪婪自私,又极好面子。良辰宴拨款,一般是提前半月左右拨出,他偏偏提前一月,不就是为了向诸世家彰显他这个新任户部尚书的威风么?讨回这笔银子,就是打他的脸,你说,以他那样的肚肠,会如何做?”   明棠摇头。   “属下猜不到,不过,公子的确神机妙算,听说卫嵩从卫府出来,回到户部时,脸色极为难看。”   卫瑾瑜又抓了第二把鱼饵。   “那就拭目以待吧。”   明棠迟疑片刻,道:“如今朝中关于公子脱离顾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种流言,众说纷纭,有的说公子是犯了大错,被逐出顾氏,还有说公子与顾阁老因政见不合师徒反目,各种揣测与猜疑都有……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有人猜测是公子给顾阁老下毒了。此事原本只公子与顾阁老知晓,公子何必要主动把消息透出去。”   卫瑾瑜眼睫轻垂,淡淡道:“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与顾氏已无半分关系。”   “属下知道公子的苦心,可以顾阁老敏锐,必能猜出是公子将消息散播出去,如此一来,顾阁老会如何看待此事。公子,当真要与顾氏关系恶化至此么?”   卫瑾瑜没有说话。   但卫瑾瑜在心里想,这的确在他计划之内,也符合他的期待。   “苏大人,魏大人到了。”   魏府正厅内,苏文卿坐在椅中低头喝着茶,听到下人通报,抬头,果然见魏惊春一身常服锦袍,从外走了进来,面容肉眼可见的憔悴。   “听闻你身体不适,我过来瞧瞧。”   苏文卿笑道。   魏惊春行过礼,也强笑了下,道:“劳大人惦记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尊卑有别,礼节不可废。”   魏惊春淡淡道:“大人有事就直说吧。”   苏文卿盯着魏惊春看了片刻,搁下茶盏道:“那我便直说正题了,陛下已经命户部将良辰宴的银子追回,但这笔银子,只够补足一部分欠款,那些商户眼下情绪正盛,户部需要派一个妥帖的人去与他们沟通交涉,和平解决此事。卫尚书的意思是,此事之前一直由你主持,由你出面,再合适不过。”   魏惊春苦笑。   “二位尚书大人实在太抬举下官了,下官不过一个小小侍郎,岂能有如此本事。”   苏文卿神色微冷,道:“雪青,你太谦逊了。”   “商户闹事,看着不大,但一旦真闹出大乱子,损毁的是陛下的声誉和百姓对朝廷的期望,叛军来势汹汹,你当真忍心看陛下陷入不仁不义之地么?”   “我知你心中有怨,然在朝为官,谁没有身不由己之时,若人人都因怨气过盛而撂挑子,谁去做事?你读圣贤书,不会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罢?”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魏惊春隐忍开口。   “我只是不忍再欺骗那些可怜的商户而已,就算第一批银子能勉强偿还,剩下的第二批第三批呢。苏大人既替卫氏来当说客,便应该知道,之前那批贡缎,按着单价算,绝不可能只卖了一百万两银子,剩下的银子去了何处,恐怕只有世家知道。我以前常说世家吸食百姓血肉,如今,自己竟也干同样的事!”   苏文卿道:“此事,当然有人知道。”   魏惊春皱眉:“什么意思?”   苏文卿微微一笑。   “你大约还不知道,承接这单生意,帮助朝廷贩卖那批贡缎的,便是你叔父。”   “所以雪青,你早已无其他路可走。”   魏惊春神色一震,起初露出不可思议之色,接着闭上眼,认命一般,骤然发出两声大笑。   谢琅卸甲回到居所已是傍晚。   李崖第一时间迎上来,道:“世子,上京终于有消息了。”   谢琅脚步骤然一顿,不掩意外。   李崖忙解释:“是今日两个前来揭榜投奔的书生带过来的。”   “什么消息?”   谢琅问。 第172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八)   户部衙署。   赵主事跟在后面殷切望着从办事堂内步出的魏惊春,恭维道:“还是魏大人您有法子,能说服这些商户拿了银子返回家乡不再闹事。”   魏惊春面上并无多少喜色。   道:“他们并非信任我也并非信任朝廷,而是惧怕牢狱之灾,怕再被关进牢里罢了。”   赵主事讪讪一笑。   “话是这个理可他们到底还是信任魏大人才肯接受这笔银子在文书上签字。”   “所以,你我皆是刽子手。”   魏惊春直接道。   赵主事咽了口唾沫,不好接话。   魏惊春几乎是怀着疲惫心情吩咐道:“好生清点银子,务必按照约定数额一分不少发还给他们,让他们安心回乡。”   赵主事点头。   “大人放心银子一早就已清点完毕绝无疏漏。”   魏惊春没再说什么正要转身回自己值房司吏过来禀:“魏大人,您的叔父让人给您送来了午膳。”   魏怀对魏惊春这位侄儿的关怀户部上下无人不知。   魏惊春在户部任职期间几乎没有吃过膳食堂的饭食,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由魏府派人送过来。   司吏知晓此事直接领着送饭的魏府仆从进来了衙署内。   “公子。”   仆从唤了声。   魏惊春看了眼那金镶玉装饰考究的食盒胸口无端一阵烦躁道:“告诉叔父以后不必再给我送饭。”   说完便抬步而走。   独留仆从茫然怔愣在原地。   魏惊春一直到深夜才回到魏府。   府门大开,魏怀亲自带着仆从迎了出来。   问:“雪青怎回来这般晚?今日我让人送的饭食,你怎么也没吃?”   魏怀看出来侄儿心情不好,问得小心翼翼。   魏惊春如今已不知该以何等心态面对这位叔父,敷衍道了句“没胃口”,正要进府,不远处忽响起马蹄声。   一名户部司吏骑马而至,于魏府门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   “魏大人。”   司吏气喘吁吁唤了声。   这名司吏办事稳重,算是魏惊春得力助手,如此形容,显然是有要紧之事,魏惊春便问:“出了何事?”   司吏看了魏怀一眼,压低声音,嗓子有些发抖道:“大人,午后出城的那批商户,在城郊遭到了山匪劫掠,全部……葬身山匪之手了。所有金银,亦被洗劫一空。”   魏惊春愣住,面上血色唰得褪尽。   **   这个时辰,位于永安坊一隅的许宅亦灯火通明。   狭窄逼仄的卧房内,刘寒之和两个尚能正常行走的书生正在给伤势较严重的于大椿喂药换药,其他受伤的学子则直接趴在榻上或席上。   而一墙之隔的书房,许劭坐在灯下,正满目震惊望着案上铺着的一张写满血字的宣纸。   许劭虽出身刑名之家,却有一个鲜少为外人知的本事,那就是模仿他人笔迹。   此刻,手里握着笔毫,案上摆着朱砂研制的朱墨,许劭第一次不敢落笔。   “文正,你怎么了?”   刘寒之过来,见许劭面色雪白,关切问。   他们其实关系一般,然而经此一事,却是成了生死之交。刘寒之注意到,自从傍晚回来后,许劭便闷头坐在书案后,似乎在忙什么事,连晚饭也没顾上吃。   许劭摇头,强自镇定道:“无事。”   语罢,提笔蘸墨,再不犹疑,在面前铺着的空白宣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极寻常一笔。   然而只有许劭自己知道,自己这一落笔,将在整个大渊掀起怎么样的惊风骇浪。   “杨御史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顾忠听闻门房传报,到府外一看,果是杨清从马车中出来,诧异不已。   杨清披着氅衣,也是匆忙出行,开口便问:“恩师可歇下了?我有要事禀报。”   杨清身为大弟子,行事出了名的谨慎有分寸,顾忠立刻明白事情不寻常,也不废话,直接道:“杨御史随老朽来吧。”   杨清所禀正是商户遇害之事。   “虽说刑部和大理寺都已认定此事确系山匪所为,可此事也太巧合了些,弟子有些担心,此事并非如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书房内灯烛通明如昼。   顾凌洲一身紫袍坐于案后,手边搁着未写完的奏本,听完杨清的话,目中冷芒一闪而过,问:“你在怀疑什么?”   杨清审慎道:“弟子不敢妄言。”   顾凌洲看过去:“你既然对此事持疑,必是发现了不合常理之处。”   “没错。”   杨清神色凝重:“一则,这些遇害商户常年走南闯北,身上既然携带大量现银,出行一定会慎之又慎,行踪怎会轻易被山匪知晓。二则,这些商户是在官道上遭遇山匪截杀,京郊山匪虽猖狂,可直接打劫到官道上,还是头一次,未免太猖狂了些。数十名商户全部遇害,大渊立朝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样惨烈的案件。户部欠的账倒是无人再追讨了,可这些枉死的冤魂,又该找谁鸣冤索命,弟子只是想想,便觉惊心动魄。”   “此事若真是山匪所为,只要找到丢失的银子,便可审明真相。就怕——人祸更甚于天灾啊。”   顾凌洲冷冷道。   杨清心头一跳。   “师父又在怀疑什么?”   “本辅原本还想缓一缓,再与陛下商议革除积弊之法,如今看来,世家已成大渊痈疮,不剜不可。明日一早,本辅便入宫面圣。”   顾凌洲果决道。   又道:“此事本辅已经知晓,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杨清应是。   起身之际,忽看到书案上摆着的长匣和匣中那柄玉尺。   迟疑片刻,道:“弟子听说,师父召集了雨卫来京,可是有何安排?”   顾凌洲面容看不出喜怒:“本辅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   “弟子明白。”   “只是,瑾瑜他虽一时糊涂,到底年纪尚小,偶尔误入歧途也在常理之中,还望师父能手下留情,给他一条生路。弟子白日里见他面色苍白,似乎也大病了一场,恐怕心里也不好受。”   顾凌洲没有说话。   杨清恭行一礼,告退。   待室内安静下来,顾凌洲方伸手,拿起了安静躺在匣中的那柄玉尺。   顾氏玉尺,打制方正,棱角分明,寓意弟子应做到品行端方。   而眼下这一把玉尺,边缘却很圆润,而非锋利清晰的棱角,显然是长久摩挲所致。   顾凌洲将玉尺放下,心绪沉重复杂。   次日一早,顾凌洲携奏本进宫,再次到太极殿面见天盛帝。   曹德海握着拂尘,一路小跑迎出来,恭敬行过大礼,道:“阁老来得实在不巧,陛下昨夜在千秋殿彻夜为已故长公主和前线阵亡将士抄写经文,引得旧疾复发,此刻恐怕无法见阁老。”   顾凌洲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问:“陛下情况如何?”   “已经服过药,刚刚睡下。”   顾凌洲收回视线:“既如此,本辅改日再来,吩咐太医院,务必好生照料陛下。”   “是,奴才恭送阁老。”   曹德海垂目,躬身道。   离开文极殿,顾凌洲并未立刻出宫,而是转道来了凤阁。   待进了值房坐定,问值守官员:“今日文极殿何人当值?”   官员觑着顾凌洲面色,小心翼翼答:“回阁老,是……卫大人。”   卫瑾瑜与恩师反目、脱离顾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顾凌洲抱病后第一次出现在凤阁,显然是为了查问公务,而凤阁日常文书往来,眼下都是卫瑾瑜这位凤阁行走负责。   官员岂能不忐忑。   “他这两日一直在凤阁?”   “是。卫大人早出晚归,比下官们来得都要早。”   “让他过来一趟,就说本辅有事问。”   “……是。”   官员忐忑去传话。   卫瑾瑜正与几个官员一道整理文书,闻言,点了下头,如常做完手头事,便往值房而去。倒是剩下的官员都面面相觑,颇为担忧地望着西边值房。   毕竟那位阁老出了名的严厉,万一真因为师徒间的嫌隙动了怒火,今日当值的所有官员怕都要跟着遭殃。   自然,他们也不愿卫瑾瑜受责难。   因卫瑾瑜到凤阁任职以来,表现出了出色的工作能力,大大减轻了他们这些下属官员的负担。撇除出身因素,他们十分愿意和这样的同僚共事。   文极殿距离阁老值房并不远,穿过一道长廊就到。   卫瑾瑜以往过去,总会顺手端一盏热茶,今日却是空着手,站在了值房外。   “进来吧。”   里面传来一道平淡声音。   卫瑾瑜在门口停了片刻,才进到值房里,垂目行礼:“下官见过阁老,不知阁老唤下官过来,有何吩咐?”   室中寂静。   顾凌洲抬眼盯着平静站在室中的少年,半晌,喜怒不辨道:“怎么?如今是连声‘师父’也喊不出口了么?”   “下官不敢。”   “不敢?”   顾凌洲视线依旧笔直落在少年身上,轻哼一声,语气含着沉怒:“如今整个上京城都已知道你卫御史与本辅恩断义绝,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卫瑾瑜说不出话。   他并不意外,顾凌洲会因为此事心寒动怒。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位眼里素来容不得沙子的恩师,还愿意见他,并当面质问他。   事已至此,卫瑾瑜撩袍,沉默跪了下去。   道:“下官但凭阁老责罚。”   顾凌洲目色一冷,面色不变。   “你如今已不是顾氏门下,又没有犯错,本辅何来理由责罚你。”   “本辅只是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如此冥顽不灵,就为了一个谢琅么?”   见少年依旧沉默不语,顾凌洲强压怒火,道:“如今的朝局,你应该能看明白,没了顾氏弟子的身份与顾氏庇护,你在朝中将寸步难行,甚至危机重重,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当真值得你如此一意孤行,将大好前程断送么?”   “这上京城里,每日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在大街小巷间流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人可辨,只要你有悔改之心,本辅可以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柄玉尺,本辅也可以当做没有收到过。”   卫瑾瑜缓缓抬头,以意外目光望着这位昔日恩师。   少年面色的确比往日苍白,目中隐有清澜闪动。   而后在顾凌洲极具威慑视线中,以手加额,恭恭敬敬伏地叩首,行一礼,道:“阁老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只是,顾氏弟子,应当如阁老一般,清正,坦荡,有气节,有风骨,可惜,下官并不具备这些美好品质。下官从来不曾身置清溪之中,也从无任何气节风骨可言,故而不敢玷污那柄玉尺。下官只后悔,当日一时贪心,接受了那柄玉尺和阁老的庇护。下官能有今日,皆因阁老赏识与栽培,阁老之恩,下官唯有来世再报,请阁老恕下官不敬不恭之罪。”   顾凌洲便知事情已无挽回余地。   默坐片刻,终是抬手,道:“你下去吧。”   “自今以后,你的生死荣辱,与顾氏再无半分关系。”   卫瑾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起身离开。   顾忠从外进来,将热茶奉上。   顾凌洲盯着那茶盏,目中恢复冷厉颜色:“你瞧见了,他如今是打定主意要做乱臣贼子,本辅便是再不忍心,也不能心慈手软了。”   “可是阁老——”   顾凌洲闭目抬手。   “这几日让雨卫好生盯着他一举一动,但凡发现异常,立刻报与本辅知晓。”   顾忠被这话中的果决与无情所摄,只能应是。   “听说了么,昨日又有几个书生被抓了起来。”   茶棚下,几个闲汉聚在一起闲聊。   “怎么又抓书生?”   立刻有人问。   说话人压低声音:“你们还不知道么,那定渊王世子占据西京之后,往全国各地都发了招贤榜,招揽人才,凡去投奔的学子,不论家世背景,只要有真才实学,都能得到重用,若是能提出对重建西京有价值的对策和建议,还能得到丰厚的赏金。眼下不少书生宁愿冒着杀头危险,也要往西京跑,希望能大展宏图,施展抱负,这几个书生,听说也是准备潜逃出城,投奔逆贼的。”   “真是要乱了,乱了,先是死了那么多商户,这又来这么多书生上赶着送死,听说京郊还有丢孩子的,这天下莫不是要大乱了。”   “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快喝茶,喝茶!”   卫瑾瑜坐在最角落的棚子下,听完全程,嘴角轻一扬,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放到案角,起身离开了。   明棠从暗处出来,紧跟上去。   道:“公子今日难得心情不错。”   “是啊。”   卫瑾瑜一点都不否认这个事实。   “因为他做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我可以放心了。”   明棠喉头却无端涌起一股酸涩。   “公子当真甘心么?”   “为何不甘心?”   卫瑾瑜唇角仍含着笑意,抬头望向流云翻卷的天际。   道:“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能活到今日,不过凭一口气而已。能走到这一步,我很满意,也十分知足。”   “不过,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做好准备了么?”   明棠微红着眼郑重点头。   “属下与公子共进退。”   卫瑾瑜照旧一笑,扬袖往前方走去。   旁边酒楼里恰有书生击箸而吟: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云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1)   吟诵声中,一辆马车亦缓缓停驻在道边。   “大人,怎么了?”   老仆不解问。   梁音摇头,道无事。   “只是突然想起一个故人而已,走吧。”   “是。”   老仆扬起马鞭,驱车离开。   经过一夜时间,谢琅终于从三拨前来揭榜的书生口中确认了同一个消息,卫瑾瑜确实脱离了顾氏。   谢琅站在落雁关上,望着上京所在,一夜未眠。   李崖也跟着站了一夜。   眼见天色已经大亮,世子仍没有离开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问:“世子是在担心卫三公子么?”   谢琅摇头。   “我是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谢琅将手放在城墙上,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西京。”   “从始至终,此事只是我一人幻想而已。”   李崖一愣。   谢琅没再说话,而是转身,大步往城门楼下走了。   谢琅直接来到了雍王居所。   雍王正坐在帐中,由两名婢女服侍着用膳。因为谢琅态度突然转变,雍王这阵子过得堪称惬意,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阶下囚身份。   见谢琅进来,雍王没有太过畏惧,反而热情招呼:“世子快请坐。”   雍王对自己的价值和定位十分清晰。   他知道,有赵王这个拦路虎在,就算平安回到上京,他也未必能顺利坐上太子位。   他最缺兵权,谢琅最不缺兵权。   他们二人,简直可称天作之合。   与其回上京受卫氏摆布,倒不如与谢琅这个乱臣贼子合作,越过太子位,直接谋求皇位。   雍王亲自给谢琅斟酒。   谢琅喝了,抓着雍王肩膀,将雍王按到身侧坐下。   雍王脸色发白,强自镇定道:“世子……有话好好说。”   “他常与你在一起,他的计划,你了解多少?”   谢琅问。   雍王立刻心领神会。   “你说卫三?”   “他、他又干什么了?”   “他主动脱离了顾氏门下。”   雍王一愣。   在心里骂了句疯子,显然对此也有些意外。   但雍王很快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与顾凌洲,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当日顾凌洲肯收他入门下,我便觉得荒唐。”   提起卫瑾瑜,雍王不免又浮起些恨意。   “谁不知道,顾氏子弟,以寒玉尺为证,最重风骨气节,而他,跟风骨气节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顾凌洲若是知晓当年那件事,根本就不可能收他入门!”   雍王几乎咬牙切齿说出这一句,然而发泄完,才惊觉失言。   转头,果然对上谢琅幽深冰冷格外可怕的一双眼。   “当年,什么事?”   雍王本能哆嗦了下。   转眼到了长公主忌日。   按照惯例,百官将随皇帝一道,到千秋殿进行隆重的祭奠仪式。   这种仪式,一般只有历代皇帝和有功之臣才有资格享受,作为先帝钦定的监国长公主,明睿长公主是本朝唯一享受此尊荣的公主。   天色未亮,顾凌洲便由顾忠服侍更衣。   顾忠知道顾凌洲要提早进宫,好赶在祭礼正式开始前面圣,一丝不苟将紫袍玉带一一为家主穿戴好,正要吩咐仆从备车,一道英武身影出现在了廊下。   “阁老。”   来人唤了声。   道:“先前阁老命属下去卫氏查证之事,已经查证清楚。”   顾忠在一旁提醒:“之前阁老曾命雨卫去查那孩子在卫氏的课业和交际情况。”   顾凌洲自然记得。   虽然事到如今,此事已无太大意义,但出于审慎考虑,顾凌洲还是道:“进来说吧。” 第173章 看侯王(一)   京郊延庆府。   天色未亮,河堤两侧的农田上已经陆续有百姓开始一日的劳作。   春耕秋收,眼下正是播种的季节按理应是干劲十足的时候,这些劳作者面上却并无多少喜悦,只因紧挨着河堤的大片肥沃良田早已归世家所有而世代居住在此地、失去自己土地的百姓则沦为了受雇于世家的佃户。   佃户依附于世家,为世家劳作种地,所得田亩收成大半都要上缴给世家,他们自己仅能得到一小部分收成和微薄佣金维持基本生计,若遇到荒年可能连佣金也拿不到手里。   世家派来的管事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对佃户管理十分苛刻,往往天不亮就要求农户下地干活天色黑透才准许他们回家休息。   而此刻伴随着一阵喧哗声,农户们竟纷纷丢下锄头往河堤方向涌去。   原来一个老农刚刚在河堤边上劳作时突然看到一只黑色大龟驮着一块石碑慢慢自河底浮了上来飘在了河面之上。   这宛如神迹一般的场面令老农瞠目结舌对着那神龟就跪了下去并大喊“神仙显灵了!”   附近农户这才纷纷涌了过去,查看情况。   “真的是神龟!”   “那碑上似乎刻着字!”   “一定是神龟在传达上天的旨意!”   农户们看清河里情况都激动叫嚷起来,几个年轻力壮的,更是自告奋勇下到河里,合力将龟背上的石碑抬了下来。   石碑表面斑驳,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正面却是刻着六个血红大字。   最先发现石碑的老农看清血字内容后,瞪大眼,露出惊恐之色。   六字血字很快经由识字之人的口迅速传开,人群很快由最初的喜悦变作恐慌不安。   “这,这难道是真的吗?”   有人问。   无人可以回答。   但今日恰是明睿长公主忌辰,远在延庆府的河里突然出现这样的异象,怎能不教人多想。   毕竟,这已经不是这条长河第一次显露神迹,去岁延庆府大灾,正是这条河里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了许多死鱼,鱼腹中藏着一封封“仓廪空”的血书,督查院才能及时查清户部粮仓亏空真相,以及户部官员欲借山洪之力谋害两万灾民、以遮盖粮仓空虚真相的惊人内幕,让整个延庆府免去一场浩劫。   故而和其他地方的百姓相比,延庆府的百姓对神迹之事更怀有一种格外崇高的感情。   手握马鞭、坐在田头监工的管事见农户们不干活反而去看热闹,气势汹汹走过来,正要厉声呵斥,待看到躺在地上的石碑和碑上的字,亦面色大变。   “快,快去通知家主。”   好久,管事才一脸惨白找回自己声音。   同一时间,顾府书房。   雨卫首领平静复述着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查探到的消息:   “天盛八年,长公主夫妇去世后,卫三公子便从公主府搬入了宫中居住,由太后照拂,一直到天盛十二年,才回卫氏受教,接受卫氏教导。”   顾凌洲坐在案后,沉默听着。   这些基本信息,他自然是知道的。   但雨卫首领特意过来禀报,定然是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信息。   “他在卫氏课业与交际情况如何?”   顾凌洲直接问了最想知道的两件事。   首领回道:“这便是奇怪之处。卫氏子弟课业成绩,与国子监大考类似,分甲乙丙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个类别,三公子回到卫氏之后,每回功课考校,都只得丙等,甚至还得过下丙。”   顾凌洲皱眉,显然意外。   “连乙等都未得过?”   “是,六年期间,大小考校,全部是丙等,无一例外。”   顿了顿,首领道:“属下虽然于文墨之事没有太深造诣,也不清楚卫氏考核标准,但这位三公子,能获得阁老青睐,并以六科全满的成绩考入督查院,想来定有过人之处,卫氏考核标准再严苛,也不可能严苛到此等程度。况且,据属下所知,于文章方面天赋并不突出的卫氏嫡长孙卫云缙,每回功课考校都在乙等以上,如此来看,卫氏的考核标准,是不是太不合理,或者说,太奇怪了一些。”   “的确不合常理。”   顾凌洲甚至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极可能是卫氏在故意针对打压。   只是,如今的世家大族,都十分注重子弟课业,若族中真有才华出众的子弟,恨不得昭告天下,大肆炫耀,卫氏为何要如此做。   “他在卫氏的交际情况呢?”   顾凌洲接着问。   首领道:“据属下探知的情况,卫三公子虽在卫府受教,但除了因为课业考核不及格留在府中受罚或其他特殊情况,其余时候,并不在卫府留宿,除了上课时间,与卫氏其他子弟,也无任何交集,交好之人更是没有。”   “一个也没有么?”   “没有,无论是卫氏子弟,还是来卫氏学习的旁族子弟,一个也没有。便是世家大族以文会友的良辰宴,卫三公子也从未出现过。”   顾凌洲不由再度皱起眉。   首领迟疑片刻,道:“属下起初也感到意外,不过,在获知另一桩事后,便可理解了。”   “何事?”   “卫氏似乎很不满意卫三公子擅自搬入宫中居住,所以在三公子回卫府受教之日,卫氏……行了家法。”   顾凌洲抬起头。   首领面露不忍,道:“不是普通家法,而是——褫衣受杖。”   “卫悯为了立威,还命令卫氏阖族子弟在旁观刑,刑罚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   “卫氏族规森严,此事又事涉卫氏隐私,卫氏子弟在外无人敢言,故而除卫氏本族弟子,根本没有外人知道此事。”   顾凌洲几乎霍然变色,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他亦出身世家,掌一家一族,自然知道,这样的刑罚意味着什么。   褫衣受杖,对一个世家子弟,且世家嫡孙而言,根本不是简单的责罚,而是要彻底剥夺一个人的骄傲与尊严。   卫氏,竟会对年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狠辣至此。   顾凌洲说不出是惊痛更多还是心痛更多。因他终于明白,那日在凤阁值房,那少年为何会说出自己没有风骨没有气节这样的话。   “听说卫悯还当场立下规矩,在卫氏,长幼尊卑,秩序分明,卫三公子见了卫氏嫡长孙卫云缙,必须叩首行大礼,好明白尊卑贵贱。”   “世家大族嫡孙,何等尊贵,何况真论起出身,那位嫡长孙,又有何资格受那样的大礼,属下想,卫氏如此做派,卫三公子与卫氏子弟毫无交集,倒也在情理之中。”   “另外,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禀报。”   “说。”   顾凌洲直接道。   首领道:“卫三公子一直没能参加院试乡试与会试,除了因为在卫氏课业考校不及格,拿不到卫氏的举荐书,还有另一个原因。”   顾凌洲看过去:“什么原因?”   首领垂目回道:“三公子回卫府受教时,陛下曾往卫府发过一道圣旨,让卫氏严厉约束三公子课业。此外,太后还曾因三公子不能参加科考一事与陛下据理力争,恳求陛下从中转圜,但无功而返。”   **   天际尚一片清灰,顾府的轿子已抵达宫门口。   顾凌洲身披氅衣,屏退随从,只带着顾忠一人往太仪殿方向走去。   时辰尚早,太仪殿内只亮着一点微薄烛火。顾凌洲刚走到阶下,一个小太监怀中抱着一物,行色匆匆从长阶一侧跑了下来。   因为太急,天色又黑,那小太监竟一头撞在了顾凌洲身上。   顾忠正待呵斥,那小太监抬头看清一身紫袍、不怒自威的顾凌洲面孔,先吓得魂飞魄散,怀中东西也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阁老饶命!阁老饶命!”   小太监面露绝望,直接趴在了地上求饶。   顾凌洲察觉出不对,示意顾忠将东西捡起,接着微弱天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类似丹炉的物件。   炉盖还未打开,一股血腥味儿已经在空气里漫开。   顾忠打开炉盖,刺鼻的腥膻气立刻扑面涌来,让人几欲作呕。   “这是何物?!”   顾凌洲盯着那太监,厉声问。   虽然不明内情,但皇宫大内,竟然出现这种秽邪之物,怎能不令人震惊。   太监浑身哆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才不知,奴才不知,阁老饶命啊……”   顾凌洲目若厉电,冷冷道:“好,那本辅便先斩了你这妖邪惑主的贱奴,再去查明真相。”   太监倏地仰起脸。   眼见这位以刚正著称的阁老当真抽出了腰间佩剑,直吓破了胆,涕泪横流,带着哭腔道:“奴才说,这是……这是炼化失败的长生丹。”   “长生丹?”   顾忠先大吃一惊。   “以婴童血入药的长生丹?那不是姚良玉炼制的邪药么?清鹤山庄被攻破时,此物不是连同那丹炉一道被毁掉了么?”   顾凌洲深吸一口气,问:“究竟怎么回事?”   太监情知大势已去,哭得越发厉害,只能咬牙闭目道:“丹炉并未被摧毁,陛下,陛下一直在服用此药,调养身体……”   顾忠惊在原地。   转头看家主,已然捂着心口,沉痛闭上了双目。   “今日之事,不要外传,也不要让陛下知晓。”   好一会儿,顾凌洲平静吩咐。   **   辰时,长公主祭礼正式开始。   天盛帝一身素服,亲自率领百官至千秋殿,为已故长公主行拜祭礼。   卫瑾瑜同样一身素白颜色,站在皇帝身后,其他官员则依品阶着不同绣纹的玄色礼服。   长公主忌辰,礼部提前一月已经开始准备,仪式堪称盛大,礼仪自然也繁琐。皇帝面色肉眼可见憔悴,亲自到长公主灵位前叩拜,敬香,目中满是哀痛色。   “长公主仙魂已去,陛下当保重身体才是,否则长公主泉下有知,定也不安。”   曹德海红着眼在旁边低声劝。   但天盛帝仍跪在蒲团上,凝望着被袅袅香烟萦绕的长公主牌位。   这时,官员中忽起了窃窃私语。   天盛帝皱眉。   卫悯直接吩咐:“再有喧闹者,直接拉出去廷杖。”   “首辅饶命。”   “陛下饶命。”   几个私语的官员面露惶恐,小心翼翼道:“非臣等失仪,实在是天降异象,且关乎长公主……”   这时,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亦罕见神色匆忙赶来。   “到底何事?”   卫悯问。   一名官员道:“首辅您还不知道么,如今上京城都已经传开了,延庆府神龟显灵,驮着一块千年石碑出水,那碑上写着……”   “写着什么?”   “写着——天下乱,公主冤。”   跪在蒲团上闭目祷告的皇帝终于睁开了眼。   卫悯眼神微微一变,接着厉声呵斥:“一派胡言!”   “神龟之说,不过前人杜撰,定是有人故意而为,扰乱民心!”   “首辅此言差矣。”   另一人忽扬声开口。   “今日乃长公主忌辰,这石碑所言之事,又恰恰与公主有关。”   “神龟出洛水,背负洛书,献于伏羲,天下皆知,怎能说是杜撰,如今神龟再度现于世,怎能不说是一种警示呢?”   “警示?”   卫悯直接冷笑。   “那裴尚书说说,这石碑到底在警示何事?”   说话之人正是裴氏家主,工部尚书裴行简。   裴氏如今在朝中元气大伤,只剩裴行简这个工部尚书还在苦苦支撑。裴行简会与卫氏过不去,实在太正常不过。   裴行简不紧不慢道:“既是上天警示,自然要细细查证,才能知晓真相。那块石碑便是由我家中佃户在劳作时发现,现已运至延庆府县衙里,据家中管事禀报,石碑颜色与其上字迹皆古旧,非十数年沉积不可成,就是碑是旧碑,字也绝无做旧可能。首辅不如派人去仔细查看。只是此事如今已经传遍上京,若不查出一个真相,恐怕难安民心。”   “巧,真是巧啊。”   卫悯面色沉怒。   然而也明白,此事既已沸沸扬扬传扬开,朝廷便绝无坐视不理的理由。   便一拱袖,朝皇帝道:“陛下,臣以为,应该立刻调遣京营精锐,前往延庆府查证此事,好厘清真相,消灭谣言,抓住幕后主使。”   天盛帝点头。   “首辅思量周全。”   顿了顿,又吩咐章之豹:“事关重大,你也带人去一趟吧。”   章之豹自然明白皇帝意思,应是。   祭礼继续有条不紊进行,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彻底结束。天盛帝与一直站在殿中主持仪式的礼部尚书梁音道:“今日有劳爱卿了。”   梁音恭声道:“一切皆是陛下统筹得当,臣不敢居功。”   皇帝欣慰笑了下,没有说话。   只是与今日突然天降神迹的神秘石碑一般,今日这场祭礼,似乎注定了不能平静结束。   在百官准备辞别皇帝离宫之际,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忽然自宫门方向传来,响彻整座皇宫。   百官神色齐齐遽然一变。   站在官员之首的三位次辅也在一霎间停住步子,神色凝重往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因在宫城之内,能发出如此动静的鼓声,只有一个——   “是登闻鼓!”   很快有官员说出了答案。   登闻鼓,只有有大冤不得雪时,才会被敲响。   但自从十年前,一名大学士连同数百学子被杖毙鼓下后,这面曾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鼓,再也没有响过。   十年后,鼓声再度响起。   在十年前,长公主死之日。   皇帝面孔雪白,仿佛想起往事,出了很久的神,才道:“登闻鼓响,必须朕这个天子出面受理。”   “没错。”   卫悯冷漠接过话。   “但有一个前提,鸣鼓者,必须先受一百杖。”   “若还有命活着,才能面见天子。”   皇帝道:“是啊,朕险些忘了这个规定,那便依规矩——”   皇帝话没说完,前去查看情况的刑部官员神色异常折返了回来,低声禀道:“陛下,首辅,鸣鼓之人,已经先一步到大理寺领了一百杖。”   百官纷纷露出诧异色。   卫悯则紧皱起眉。   皇帝默了默,问:“鸣鼓者何人?”   官员回道:“是一个妇人,下官亦不认识,只说是为亡夫鸣冤。不过,那些百姓听闻消息,佩服这妇人的气节,都涌到了宫门外,等着陛下为那妇人做主呢。”   “陛下。”   一直沉默的顾凌洲凝重收回视线,正色道:“登闻鼓响,非同小可。”   “鸣鼓者既已按照规矩受刑,就请陛下审理案情吧。”   天盛帝点头。   “阁老所言甚是。”   “诸位爱卿,便随朕一起,去一看究竟吧。”   众官员跟在皇帝仪驾之后,跟随皇帝一起登上宫门楼,放眼望去,果然宫门前人头攒动,围观人群被守卫持长枪拦在外围,而正中间的空地上,则跪着一个身上满是血色的妇人。   妇人手中举着供状,见皇帝露面,强撑着跪直身体,仰起头,高声道:“民妇吴氏,为亡夫虞庆鸣冤!求陛下还亡夫一个公道!” 第174章 看侯王(二)   现场一片死寂。   唯妇人泣血悲鸣般的喊冤声响彻天地。   站在城门楼上的百官心头几乎同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虞庆之妻?!虞庆之妻不是已经死在督查院大狱里了么怎会出现在此地?!”   终于有人发出惊天一问。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议论声四起,站在七卿之列的户部尚书卫嵩盯着吴氏面孔,双目阴沉不掩惊疑,卫悯已厉声道:“罪妇之言,如何能当得真来人将罪妇拿下!”   “且慢。”   工部尚书裴行简再度开口。   望着卫悯道:“首辅未免太着急了些!”   “这罪妇宁愿受杖击登闻鼓也要面圣,说不准真有什么冤情在身呢,陛下既已驾临,这案子便理应归陛下审理,还轮不到首辅大人越俎代庖罢?”   “再说谁不知道那虞庆乃首辅大人一手提拔起来当日户部粮仓一案虞庆在狱中畏罪自杀,本就疑点重重首辅大人如此急着处置吴氏莫非是怕吴氏说出什么于首辅大人不利的话么?”   “本辅看真正着急的是你裴尚书。”   卫悯冷哼一声。   转身看向立在最前的天盛帝。   拱袖道:“这罪妇出现在此处,实在蹊跷究竟如何处置还请陛下裁夺。”   天盛帝沉默片刻似乎很迟疑道:“这么多百姓在场若直接将罪妇捉拿恐怕不能服众,依朕看不如给罪妇一个陈诉的机会,且看她到底想干什么,首辅意下如何?”   卫悯显然没料到皇帝会如此答,几乎可查一皱眉,然当着百官的面,又不好直接驳皇帝面子,道:“陛下既已有主意,又何须过问老臣。”   卫嵩急得欲开口,被卫悯用眼神止住。   卫云缙与卫云昊亦站在后排,二人自然知道虞庆与卫氏的关系,见状,卫云缙不免面露担忧,卫云昊则轻哼一声。   不屑道:“一个罪妇而已,能成什么气候,大哥未免忧心太过了。”   卫悯看向下方,沉声道:“吴氏,虞庆之罪,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你若意图利用登闻鼓颠倒黑白,为罪臣狡辩脱罪,便是罪加一等,藐视天威,按照律法,要处以凌迟之刑,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围观百姓听了这话,都不寒而栗。   有人面露同情,也有人在得知妇人身份后,面露痛恨。   只因去岁户部粮仓一案闹得轰轰烈烈,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时任户部尚书虞庆利用职权之便,倒卖户部粮仓里的存粮近百万石,以致延庆府大灾,两万灾民饥肠辘辘,朝廷竟发不出赈灾粮,虞庆为了掩盖罪行,竟丧心病狂,在灾民用来汲水的井中投毒。这样罄竹难书的罪行,凌迟都难解恨,这妇人竟然还敢替虞庆喊冤,怎能不惹起民愤。   “民妇不悔。”   吴氏无视周围指点和议论,面不改色,坚定回了一句,将供状举得更高,带着决然之色望向站在高处的皇帝。   “民妇之夫虞庆,的确犯下滔天罪孽不假,民妇今日过来,并非为他脱罪。”   天盛帝问:“既然如此,你今日又为何击登闻鼓,为其喊冤?”   吴氏咬牙道:“因亡夫虽有罪,但亦有冤,因户部粮仓一案,真正的主谋另有他人,民妇之夫,不过是个替死鬼而已。民妇今日过来,便是要揭发真正的主谋,为亡夫雪冤!”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人声沸然。   卫悯眉峰紧紧皱起,裴行简则问:“吴氏,你倒是说说,这真正的主谋,究竟是何人?”   吴氏双目若火盯向一处。   “是现任户部尚书——卫嵩!”   围观人群顿时哗然,官员们亦神色各异。   这一下,所有目光都落在卫嵩身上。   卫嵩目眦欲裂,怒指吴氏:“你这罪妇,血口喷人,竟敢污蔑本官,来人,还不将这满口胡言的疯妇拖下去乱棍打死!”   “住口!”   一声厉声呵斥,竟是卫悯。   卫悯面色平平看着吴氏,只一双苍眸透着一朝首辅的沉厉威严。   “吴氏,你指认卫嵩,证据何在?”   吴氏道:“民妇有账册为证。”   卫悯还未说话,卫嵩先道:“这绝不可能!”   卫悯用看蠢货的眼神看儿子一眼,继续问:“就算有所谓账册,虞庆已死,你如何证明,那账册出自虞庆之手,且与卫嵩有关?安知不是你为了替虞庆脱罪,伪造证据?”   吴氏道:“那本账册,就藏在户部衙署的尚书值房之中,民妇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何谈伪造,账册究竟是不是亡夫笔迹,让人一验便知。亡夫贩卖官粮,是为了替卫嵩敛财,卫嵩自以为逼死亡夫,他做下的事便无人知晓,殊不知亡夫早知自己会有兔死狗烹的一日,故而在每一次交易完成后,都会将具体交易明细记录下来,包括自己与卫嵩的分成。”   卫悯道:“即便如此,这也只是虞庆一面之词,他完全可以栽赃诬陷。”   吴氏苦笑。   “是啊,世家大族办事,何等缜密小心,岂会轻易留把柄与人。”   “但人可以说谎,银子上的官印总是骗不了人的,对吧,卫大人?”   卫嵩面色微微一变。   立刻有人问:“官印?脏银上怎会有官印?”   吴氏冷笑。   “因为户部粮仓里的那些粮食,并非卖给普通粮商,而是卖给边境官府,再由当地官府高价卖给外族人!”   “什么?!”   人群再度哗然。   连不少官员都面露惊愕。   谁能想到,前线将士辛苦奋战杀敌,为国守边,日日为军饷粮草发愁,而朝中的世家蛀虫,为了一己之私,竟将百姓辛苦缴纳的税粮,卖与敌军之手。   这与肆意屠戮大渊百姓的外族人有何分别?   一双双愤怒的眼睛都射向卫嵩,卫嵩不知想到什么,仍维持着傲慢镇定之态,指着吴氏,厉声质问:“疯妇,你如此说有何证据?”   “民妇自然有证据。”   吴氏毫无惧色,道:“卫大人如此镇定,不过是因为每回分赃之前,你都会吩咐亡夫,先将官银熔掉,重铸为新银。卫大人每回收到的脏银底部都光洁无物,便以为那真的是新银,其实,那不过是亡夫让工匠填平了印记,加了一层底座,包装而成的‘新银’而已。据民妇所知,这些年卫嵩所敛之财,都藏在卫氏密道里的一座密库里,只要去掉底座,查一查那些银子底部有无印记,自可验证真伪。”   卫嵩终于变了脸,显然没料到虞庆竟还藏着这样一个后手。   浑身哆嗦片刻,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一身雪白素服,站在文官之列的少年身上。   卫瑾瑜挑起唇角,冲他轻轻一笑,并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卫嵩泛起一阵恶寒,哆嗦得越发厉害。   正待说话,裴行简直接道:“陛下,吴氏所言,有理有据,不如着玄虎卫立刻去户部与卫氏搜查。”   “陛下!”   卫悯突然高声唤。   裴行简更大声:“怎么?首辅是怕了么?!”   卫悯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裴行简,而是深深望着皇帝,道:“此事关乎我卫氏清誉,且很可能是吴氏伪造,陛下若允了此事,便是不信老臣,不信卫氏了。”   “不错,首辅兢兢业业辅佐陛下,宵衣旰食,从不敢懈怠,陛下怎么能听信一个罪妇之言,怀疑首辅的忠心,臣以为,应当将罪妇拘入狱中严审,再由三司一道核查证据。”   刑部尚书龚珍出列道。   一名裴氏官员凉飕飕接话:“龚尚书这缓兵之计用得不错,这三司第一道,要先走刑部,这谁不知道,你龚珍是首辅的得意门生,罪妇真到了刑部,只怕能不能活到明日都两说,至于那些证据,恐怕也要‘不翼而飞’吧!”   “陛下。”   卫悯再度开口。   “先帝去时,握着老臣的手,让老臣帮陛下一道担起大渊的江山社稷,并明言,陛下若不慎被小人蛊惑,臣皆可直言纠正,陛下今日,难道要当着天下百姓的面险老臣于不仁不义么?”   皇帝手紧紧握着拦杆。   视线转落到另外两名次辅身上。   以垂询语气问:“二位阁老的意见呢?”   顾凌洲道:“臣素来主张秉公办案,罪妇所言若为真,自应即刻搜检证据。只是,已经死去的罪妇突然出现的此处,督查院有失职之责,按规矩,臣应回避。”   “韩卿呢?”   皇帝看向韩莳芳。   韩莳芳道:“臣以为,陛下若真是为首辅考虑,反而应该立刻搜检证据,还首辅清白,否则,天下人恐怕都要质疑陛下故意包庇首辅了。”   “韩莳芳,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   卫嵩直接破口大骂。   “混账东西!”   卫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一瞬之间平复了千般情绪,直接一巴掌抽了过去。   “陛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语罢,俯身朝天盛帝道:“既如此,便请陛下下旨吧。臣可以在此保证,若证据确凿,卫嵩真有不轨之举,臣绝不包庇。”   “首辅大义,朕感佩之至。朕也可以向首辅保证,若此事真是罪妇栽赃构陷,朕一定替首辅讨回公道。”   皇帝拍了下栏杆,问:“玄虎卫何在?”   玄虎卫副统领立刻走上前,跪地行礼。   “立刻兵分两路,去户部、卫府搜检证据。”   “末将遵命!”   卫嵩被那一巴掌打懵,捂着脸立在原地,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卫悯。   玄虎卫效率极高,不过一刻功夫,便将一本积尘的账册呈了上来。   “陛下,是在户部衙署尚书值房房梁上的一个木洞里发现的,已经让户部官员核验过,确系虞庆笔迹不假。”   “另外,卫府密库里的脏银业已悉数查检封存,取出底座之后,脏银底部果然有官印,上面记录的日期,与账册上完全一致。”   负责搜检的副统领将结果一一禀报。   卫嵩脸色煞白立在原地,万万没料到,他日日办公之地,竟藏着这么一件要他命的东西,他竟毫无察觉。   卫嵩惊慌看向卫悯,直接跪到卫悯面前,抓住卫悯衣袍哀求:“父亲,父亲,你救救孩儿,这都是那虞庆精心布下的陷阱!”   “他就是为了陷害孩儿,陷害卫氏啊父亲!”   卫悯沉痛闭目,直接抽出袍子,道:“你是卫氏长子,给你自己留一分最后的体面罢。”   卫嵩再度露出不敢相信神色。   卫悯已抬手吩咐:“来人,按照规矩,将卫嵩押入刑部大牢受审。”   “父亲,父亲!”   卫嵩崩溃大喊。   然玄虎卫已经不由分说,将卫嵩往宫门楼下拖去。   卫云缙亦早已面无血色,欲上前,被卫云昊拉住。   卫云缙愤怒道:“看到我们大房如此,你高兴得紧吧。”   卫云昊自然不否认这个事实。   轻哼道:“我也是为着大哥好,大哥别不识好歹呀。”   卫嵩还在发疯一般大喊大叫。   被拖下宫道长阶时,忽听到一道冰冷声音:“这被人当众当弃子的滋味,好受么?”   卫嵩循声一望,看到了带着报复的笑,站在宫道边的少年郎。   卫嵩越发发疯咒骂:“你这个孽畜,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我要杀了你!”   他目眦欲裂,奋力挣扎,直接被玄虎卫踢倒在地。   卫瑾瑜静静看着卫嵩发疯,忽然笑道:“卫氏大爷,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么?”   “像一条——可怜的狗。”   “啊啊啊啊!”   “我杀了你,杀了你!”   卫嵩扑不到卫瑾瑜,只能继续发疯大喊。   卫瑾瑜没再理会,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往城门楼上走去。   这间隙,国子监的学生们也已经赶到宫门口来凑热闹,许劭和刘寒之、刚勉强能走路的王大椿也混在其中。   见卫嵩被押下,学子们拍掌叫好,刘寒之、王大椿这些刚受过卫氏磋磨打压的学子更是大呼解气。   “没想到卫氏也有今日!”   “可不是么,咱们兄弟的仇,也算报了。”   独许劭忧心忡忡,神色复杂望着这一切,因他知道,今日一切风波,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更激烈的风暴还在后面。   想起连日来奋笔疾书的这双手,许劭仍觉心惊肉跳,不能平静。   宫门楼上,突发此变故,官员们都神色不一,思绪各异,不约而同保持沉默。   裴行简再度看向吴氏。   “吴氏,你所言虽然确实,但也有疏漏。”   “你既然手握如此确凿证据,为何不早早敲响这登闻鼓,向陛下陈冤,或者直接向督查院陈冤,反而要等到今日?”   “虞庆既然握着卫嵩如此把柄,当日又为何在狱中自尽?”   裴行简问出了大部分人的困惑。   连卫悯都皱起眉。   吴氏哀切道:“亡夫当日选择自尽,是因为卫氏一手遮天,他害怕拿出证据,不仅无法保全自己,还可能为民妇招来杀身之祸。”   “而且,亡夫当日之所以选择自尽,是因为他无意间窥破了一个秘密,他知道,自己只有死了,才能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否则,就算他侥幸保住性命,那些世家大族,也不会放过他。”   裴行简立刻问:“是何秘密?”   吴氏道:“那是亡夫在与卫嵩吃酒时,无意从醉酒的卫嵩口中得知的。”   “他说——”   “说什么?”   “他说,明睿长公主并非如传言一般病逝,而是被人设计谋害而死!”   这一下,哗声四起,如同大水滚沸,不仅围观学子和百姓,连官员们都瞠目结舌,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向吴氏。   梁音慢慢抬起了那张古井一般刻板不变的脸。   站在最前面的天盛帝更是霍然变色。   “吴氏,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皇帝捂着胸口,剧烈咳了声,厉声喝问。   “她当然知道。”   一道清冷如玉声音响起。   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循声望向,那一袭素色,一直沉默站着的少年郎身上。   卫瑾瑜也抬眸看向皇帝,一字字,清晰道:“陛下,她在为臣的母亲鸣冤。”   皇帝似乎疑是听错。   卫悯直接暴怒喝道:“你放肆!”   卫瑾瑜岂会理会。   云动,风起。   少年郎长立于青天之下,重复道:“陛下,她在为臣母鸣冤。”   终于有反应过来的官员道:“简直荒唐!他一个罪妇,有何资格置喙长公主之死,这简直荒唐!”   “她当然有资格。”   卫瑾瑜碎玉般冰冷的眸落在那官员脸上。   “登闻鼓,乃我皇外祖父所建。”   “登闻鼓下第一抹血,便是我父亲卫晏的血。”   “今日,谁有资格阻止她,在登闻鼓下,为我母亲鸣冤?”   说完,卫瑾瑜无视众人目光,直接转身,一步步往高楼下走出,走到宫门正中央,吴氏身旁,仰头看着脸色煞白的皇帝,高声道:“臣请陛下,为臣母雪冤,诛杀凶手,让臣母亡魂,终有昭雪之日。” 第175章 看侯王(三)   四下死寂无声。   不少人都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向卫瑾瑜。   只因此言太过震撼。   谁不知道明睿长公主是因为驸马卫晏之死,抑郁成疾,才在宫中病逝。   而昔时惊才绝艳的卫氏三郎卫晏则是因为在登闻鼓下为叛国罪臣陆允安陈情,才被皇帝亲口下令杖毙。   卫晏自此成了被剔除卫氏族谱的罪臣。   明睿长公主是先帝最爱重的帝女,亦是先帝亲封的监国长公主卫晏之罪自然没有祸及整个公主府但因为卫晏之死牵涉到十年前那桩轰动朝野的旧案,对于长公主之死,朝野上下包括皇帝本人都讳莫如深。   毕竟提及长公主,就很难绕过卫晏这个人。   卫晏出身优渥,二十四岁入主凤阁为大学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放眼整个上京世家大族都无有能与之匹敌者。   如果没有十年前的事卫氏有卫晏,必将比今日更加如日中天卫氏荣耀至少还能延续三代不衰。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一朝遽变,英才陨落。   虽然那桩旧案已经过去十年虽然西京十三城即将被一个逆臣收复在望可并不代表那桩旧案不存在更不代表割地求荣、让十三城百姓被敌虏践踏长达十年的陆允安及为陆允安陈情的卫晏无罪。   当年明睿长公主下嫁卫氏虽然是出于政治因素考虑。   但以卫晏出身和才华完全匹配得上这样一位长公主。   婚后二人相敬如宾,鹣鲽情深堪称神仙眷侣。   当时世家与寒门矛盾已经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因为这桩婚事,双方短暂握手言和。时任凤阁首辅的陆允安也在长公主与卫晏的鼎力支持下开启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之路。对于带头闹事的世家,卫氏甚至主动出面调解安抚。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场持续了数年的改革即将步入正轨之时,西京会发生那样的遽变。   昔日信任的凤阁宰辅成了叛国罪人,深爱的丈夫又受罪臣牵连,以惨烈之姿死于宫门前,明睿长公主会忧思过度,抑郁而终,实在是在常理之中。   何况卫晏死后,宫中不止一次传出长公主伤心欲绝,茶饭不思,拒绝太医诊治的消息,连皇帝和太后上门探视,都被拒之殿外。   之后没几日,长公主便病逝于宫中。   天盛帝哀痛欲绝,为长姐举办了隆重的丧仪,甚至不顾君王之尊,长跪灵堂,亲自为长姐守灵。   太后惊闻消息,更是直接昏厥在地,醒来后伏在长公主棺椁之上,痛哭不已,后经几位老臣苦苦相劝,才勉强接受事实。   天下皆知,今上羸弱,全靠长姐扶持才坐稳帝位。   明睿长公主虽是女子之身,对于新朝的贡献,无人可以磨灭,故而凤阁至今仍以“凤”字命名。   一宰辅、一凤阁大学士和一监国长公主的接连离开,一度让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新朝陷入风雨飘摇之境。   后来是已经闲赋在家的卫悯出山,入主凤阁,担任首辅,才迅速将朝局稳定下来。   只不过自那之后,凤阁再无寒门宰辅,大渊彻底沦为世家的天下。   陆允安以一己之力劈开了寒门与世家之间那条看起来不可逾越的鸿沟,又以一己之力彻底封死了寒门学子、官员上升的通道。   天下寒门之前有多崇拜仰慕这个人,之后便有多痛恨唾弃这个人。   然对于大力支持改革,给大渊带来过蓬勃生机,给百姓带来过短暂希望的长公主,百姓只有敬慕。   可今日,竟然有人宣称长公主是含冤而死,死于谋杀。   怎能不令人震惊。   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韩莳芳都紧拧起眉,神情变得莫测。   顾凌洲更是神色凝重。   “今日是你母亲忌辰,你神志不清,出语疯癫,本辅不与你一般计较。”   卫悯面色极度阴沉难看开口。   “来人,立刻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卫悯直接厉喝吩咐。   人群已乱作一团。   龚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立刻转身亲自去办。   卫瑾瑜于混乱中大笑。   “正因今日是我母亲忌辰,我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冤屈。”   “首辅大人如此迫不及待要封住我的嘴,是怕我说出什么?”   “陛下。”   卫瑾瑜直直望向天盛帝。   “我母亲是含冤而死,您——究竟要不要为她伸冤?”   少年眸中如淬了冰,寒冰凝成的利箭,直刺皇帝眼睛。   天盛帝面孔雪白,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乎是难以接受这个说辞。   就连督查院一众御史也看傻了眼。   共事这么久,他们已经习惯了卫瑾瑜的离经叛道,却没有料到,卫瑾瑜会发出这般惊世之言。   而另一侧,两拨人马正在无声对抗。   一波是龚珍所率领的宫门守卫,一波是玄虎卫。   宫门守卫欲往城门楼下拿人,竟被选玄虎卫拦住。   龚珍怒问:“你们敢不执行首辅命令?”   “玄虎卫素来只听从陛下命令。”   裴行简强势接话。   “陛下没有吩咐拿人,尔等岂能擅自行动。”   “你——”   龚珍怒不可遏。   “陛下!”   卫悯一双厉目沉沉看向皇帝。   “长公主忌辰,何等严肃场合,陛下难道真要任由这个孽障在此胡言乱语,扰乱人心么?!”   “不!”   卫瑾瑜依旧盯着皇帝。   “陛下与我母亲姐弟情深,若我母亲真是含冤而亡,陛下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对不对?”   一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在皇帝身上。   皇帝摇晃片刻,慢慢握紧栏杆,最终以沉痛语气道:“瑾瑜,你思念母亲,朕可以理解,可长姐病逝,当时宫中的宫女太监都可以作证,你无凭无证,说出这等话,实在是对你母亲的大不敬。你该好好冷静冷静了!”   “来人,将卫大人请下去!”   皇帝闭目吩咐。   卫瑾瑜目中毫无惧色,冷冷一扯唇角,抬眸往天上看去。   几乎同时,忽有人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跟着抬眼望去,只见无数张写着血红字迹的纸张,自城门楼上方随风飘落下来,纷纷扬扬落得到处都是。   有人官员直接被糊了一脸。   围观人群也不顾官兵阻拦,争着去捡雪片般掉落在地的纸张。   刘寒之和同行的学子自然也跟着去捡,唯许劭一动不动立在原地,用愈发复杂的神色望着那直挺挺立在宫门正中的少年。   如白鹤一般的少年。   不过瞬息功夫,人群便炸开了锅。   “是一封供状,有签字的供状!”   “这上面所写内容,当真是真的么?!”   “怎会如此?!”   “这也——这也太可怕了些。”   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   议论声质问声四起。   不少官员也已经捧着落到脸上的纸读了起来。   只看了几行,便双手颤抖,露出触目惊心的表情。   “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有没抢到纸的人急声问。   于是有人颤颤答:“写、写长公主被人谋害而死,凶手是、是——”   因为信息太过震惊可怕,念的人双手颤抖,根本不敢念出后面的内容。   梁音上前一步,亦将血书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只看了一眼,本就雪白的面孔更加有破碎之态,竟直接站立不稳。   “陛下。”   卫瑾瑜再度开口。   “此乃前任礼部尚书文尚亲手书写的供状,他招认,臣母,根本不是死于急病,亦不是死于天盛八年六月十六,而是死于天盛八年六月十一的夜里——被人以议事名义骗入凤阁内杀害。”   少年用过于平静的语调,一字字,清晰地陈述着。   每一字,都足以掀起惊风暴雨。   便是此前一直对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持敌视态度的一干寒门学子,都震惊地看着血书上的内容。   天盛八年六月十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可再往后推两日,天盛八年六月十三,却是朝野皆知且讳莫如深的日子。   那便是登闻鼓事件发生之日,亦是卫晏死之日。   世人皆以为,明睿长公主是在卫晏死后三日,天盛八年六月十六,忧思成疾而亡。   而真正的事实竟然是——早在卫晏死前两日,天盛八年六月十一,长公主已经身亡么?!   且是死于凤阁之中!   这是何等令人震惊的事实!   随着这可怖事实如沉水蛛网一般浮出水面,一些盘桓在这桩旧案中的疑点也再度浮现在人们心头。   比如,以明睿长公主在朝在野的威望与声望,如何会眼睁睁地看着卫晏死于登闻鼓下,而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如果在登闻鼓事件发生时,长公主已先一步遇害,此事自然有了合理解释。   “只是一封莫须有的供状而已,如何能断定不是伪造,而是文尚所书?”   龚珍当先质问。   然后就有礼部官员小声回道:“好像……确实是文尚书笔迹不假。”   “文氏书法很有名,文尚书的字,我们都认得……”   官员说完,才意识到气氛不对,吓得闭嘴。   而此时此刻,不少人也终于回忆起,文尚在致仕回乡途中,身首异处,横死在沧浪亭之事。因为杀人手法极端,大理寺和刑部都断定为仇杀。   “是你 !”   “是你杀了文尚!”   有官员反应过来,愤怒望向卫瑾瑜。   “你身为督查院御史,竟然杀害朝廷命官!”   卫瑾瑜不屑一笑。   “文尚已致仕,何来朝廷命官之说。”   “为母报仇,天经地义,别说你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文尚,就算有,他谋害我母在先,纵子行凶,戕害无辜学子在后,在礼部恶事做尽,亦是死有余辜。”   “然而文尚已死是,仅凭一封死无对证的供状,如何能让人信服?焉知不是文尚在受人胁迫的情况下,被迫写了这些内容?”   “谁说死无对证。”   卫瑾瑜凉薄一扯唇角。   “文尚供认,密谋杀害我母者,乃当时京中六大世家家主,除了文尚,其他五个,两个已死,还有三个,不都还活着么?”   少年郎乌眸分明透彻平静,官员却无端觉得背脊一寒。   “其他三个……”   官员震惊望着卫瑾瑜。   “没错。”   “姚氏家主姚良玉,裴氏家主裴道闳,卫氏家主卫悯。他们,不都活着么?”   大约没料到卫瑾瑜敢直呼卫悯大名,官员张大嘴说不出话。   卫悯手中亦捏着一张供状,冷冷看着少年,以平静而冷酷的语气道:“本辅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姚良玉早已坠崖而死,裴国公忠心为国,连先帝都称赞,如今缠绵病榻,也早已起不得身,你是要让本辅与你对质么?凭一个罪臣的攀咬之词?”   卫悯直接将文尚供词定义为攀咬。   依附于卫氏的官员见首辅如此镇定,也跟着镇定下来。   是啊,就算这封供状真出自文尚之手,文尚一个死人,死无对证,他的证词,岂可采信!   卫瑾瑜只说了一句:“谁说姚良玉已死?”   卫悯神色终于微微一变。   卫瑾瑜:“我母亲身怀武艺,你们知道,要悄无声息杀她不易,必须有同样武艺高强者,一击必中。”   “所以,你们选择了武将出身,曾经领兵打仗的姚良玉来当这个‘执刀者’。”   “为了保证事成,姚良玉用匕首在我母亲身上整整捅了十刀,刀刀皆是要害。而你首辅大人,便坐于高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少年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样一个亲手杀害了我母亲的凶手,我怎么会让他轻易死呢?”   在场人群再度因这惊人可怖的信息而静默。   顾凌洲亦握着一封血书,以异常凝重复杂神色打量着决然而立的少年。   而这间隙,明棠已经提了一个人越众而出。   那人一身道袍,做道士装扮,骨骼瘦削,竟是本该已经坠崖而死的姚良玉。   “首辅!”   龚珍伸手扶住卫悯。   卫悯摇头,道无事,然眼前依旧止不住一黑。   明棠直接将姚良玉踢跪在地,而后将刀横在姚良玉脖子上。   “还不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姚良玉!”   卫悯低喝了声。   “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你忘了自己发的誓言了么!”   姚良玉怪笑一声。   “首辅大人,姚某自然没忘。”   “可我姚氏如今满门覆灭,远不及你卫氏风光无限,当年毒誓,又能应验到谁头上呢。”   “说实话,卫氏能有如今的风光,京中诸世家可都出了一份力,可现在看看,文氏姚氏皆已覆灭,裴氏半死不活,我们这些人,斗来斗去,倒是都给你首辅大人做了垫脚石咯。”   “不过话说回来,论手腕论城府论心狠,谁又比得上你首辅大人呢。为了卫氏一族的荣耀,您可是连自己最优秀的儿子都忍心舍弃。”   卫悯以更加冷酷语调道:“卫氏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置喙,你以为你今日在此胡言乱语,就有人信你么!”   “陛下,这二人暗中勾结,当众惑乱视听,意图不轨,臣请陛下,立刻将此二人拿下,就地正法!”   皇帝苦笑。   “首辅不觉得,此时说这话太晚了么?”   卫悯眉峰一抖。   “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道:“那要朕问首辅了,朕的长姐,究竟是如何死的?此事,又为何会经由卫嵩之口传出?”   卫悯看着皇帝,一时说不出话。   宫门外,明棠将绣春刀往下压了一分,姚良玉颈间一寒,立刻开口道:“当日我们做了精心准备和谋划,先是我们六人歃血为盟,以身家性命和家族前程立下毒誓,保证谁也不说出此事,之后让凤阁一名宫人以议事的名义请长公主入宫。我们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料长公主竟带刀入宫。”   皇帝愤怒问:“接下来,你们干了什么?!”   姚良玉道:“长公主武艺高强,有武器在手,一旦交手,我们没有必胜把握。”   “好在天助我们,这时候,皇后娘娘出现了。”   今日祭礼,卫皇后亦一身素服,站在皇帝身侧。   听了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皇后容色几不可察颤了下,死死握住了手中佛珠。   姚良玉看着卫皇后。   “皇后娘娘不愧是卫氏嫡女,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首辅的计划,在长公主进入凤阁前,‘恰巧’带着宫人出现,并将一盏亲自煮的花茶递给了长公主饮用。”   “长公主与卫皇后关系还算融洽,当时并无太多防备,便饮下了那盏花茶。那自然不是普通花茶,而是掺了能散去内力、令人四肢发软的药物。”   “之后,长公主进入凤阁,看到卫悯站在文极殿前,亲自迎候她的到来,果然放下了戒备。”   “我们剩下五人提前藏在门后,待卫悯与长公主一前一后进入殿中,便直接关闭殿门,文尚、裴道闳四人合力按住后进来的长公主,我则负责动手……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加上药物作用,长公主根本来不及拔刀。”   “之后,也是在卫皇后帮助下,我们将长公主尸体移入其常居住的殿中,一直到登闻鼓事件发生后,才让宫人透出消息,称长公主因卫晏之死忧思成疾……”   皇帝厌恶地看了眼身侧的皇后,因愤怒而浑身颤抖。   “你们简直猪狗不如!”   “长姐摄政期间,虽大力扶持寒门,却并未亏待世家,你们缘何竟能作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他们当然有理由。”   卫瑾瑜再度以平静语调开口。   “世家把持朝政已久,习惯了坐拥天下财富与权力,岂会容忍与寒门分一点羹。我母亲摄政之后,发现国库亏空严重,大渊根本不像表面所展示的那般繁荣,如不改革,大厦坍塌倾倒不过迟早之事,可世家乃盘踞在大渊最大的庞然大物,想要撼动谈何容易。母亲虽已极力缓和世家与寒门矛盾,甚至在凤阁内立下‘两名寒门宰辅,两名世家宰辅’的规矩,以示公平,可在世家眼里,寒门根本没有进入权力中心、与世家平起平坐的资格。便是两个名额,于世家而言已是极大的挑衅和侮辱。可惜大局已定,我母亲是先帝亲封的摄政长公主,我父亲作为世家之首卫氏代表,又鼎力支持母亲改革,世家只能忍心吞声,接受了现实。之后,在我母亲鼎力支持下,寒门出身的陆允安坐上了首辅之位。陆允安甫一上位,就提出了实施新政,而新政第一宗旨,就是遏制世家权力。”   “世家自然激烈反对,我母亲为了平息众议,让新政顺利推行,提出与卫氏联姻,换取卫氏支持。”   “我父亲是公认的卫氏下一任家主,若我母亲真以摄政长公主身份嫁入卫氏,无论改革结果如何,卫氏一族荣耀皆可长盛不衰。所以,卫氏答应了条件,而寒门和世家,也终于短暂得握手言和。”   “而这一切,在天盛四年,发生了变化。”   因陆允安三字一直是禁忌,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一直无人敢提起。   不少人尤其是国子监的学子们都听入了神。   便是持重如杨清,亦忍不住问:“为何天盛四年会发生变化?”   卫瑾瑜:“因为之前的新政,大多集中在科举选官和遏制世家特权上,而天盛四年,陆允安提出了全新的税赋改革,并要求户部重新丈量全国田亩,编制新的鱼鳞图册。”   “陆允安还要求各地官府严查世家侵吞田亩之事,让世家将所有田亩归还给百姓,否则严惩不贷。”   “切肤之痛如何能与削肉剜骨之痛相比。世家能坐拥无数财富,便是靠侵吞垄断天下田亩,逼民为奴,这项新政一旦实施,世家将彻底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天下财富,将聚之于国库,而非世家之手,世家岂会愿意?”   “可此项改革在民间呼声极高,世家不敢公然反对,否则便会遭到天下人的唾骂与仇视,世家再傲慢,也知无法与天下人作对。他们只能在暗处使手段,比如,让户部官员故意拖延进度,让负责清丈田亩的官员在清丈工具上做文章,比如,和各地大族豪强勾结,阻挠清丈进度……但陆允安志在必行,我母亲又鼎力支持,并赐陆允安尚方宝剑,予他斩杀官员之权,新政依旧迎着巨大阻力往前推进。从天盛四年到天盛七年,全国田亩丈量完成大半,如果顺利推进,最迟再过一年,全国田亩便能完成清丈。”   “而巧合的是,就在天盛八年,狄人叩关,攻打西京。战事紧急如火,西京守将节节败退,十三城面临沦陷之危,新政只能暂停,之后陆允安作为首辅,亲自前往西京督战。”   “但陆允安最终亦未能力挽狂澜,之后,陆允安投敌叛国,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大渊痛失西北,陆允安独自回上京受审,对此事供认不讳。”   “世家本就痛恨陆允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将他踩死的机会,可我母亲却爱惜陆允安才华,相信陆允安品性,力排众议要保住陆允安性命,三司会审一度陷入僵滞。”   “所以,我母亲必须死,只有我母亲死了,陆允安才能死。”   少年容色苍白,浓密长睫覆着瞳仁,语调冰冷淡漠,仿佛在叙述与自己无关之事。   “没错。”   姚良玉竟在这时插嘴,显然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沦为阶下囚,他依旧对此事愤愤不平:“谁让她一介女流,非要插手朝政,还要支持陆允安那个混账搞什么改革,一而再再而三的损害世家利益。”   “于京中诸世家而言,无论长公主还是陆允安,都必须死。”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中不同寻常的含义。   立刻有人愤怒问:“姚良玉,你这是何意?”   “这就要问首辅大人了。”   姚良玉几乎是以报复的目光看向卫悯。   “当日陆允安入西京督战,可是首辅大人吩咐我,不许给西京供应一分一毫的军饷和粮草。”   “陆允安困守孤城,弹尽粮绝,支撑不下去,才投敌叛国,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之手。”   陆允安叛国案,轰动整个大渊。   因为这桩旧案,昔日铁骨铮铮的寒门宰相,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唾骂的罪人。   而谁能想到,这桩案子的背后,竟有这样的内情。   卫悯立于风中,唇角冷冷抿着,好一会儿,道:“即便朝廷粮草没有及时达到,这也不是陆允安投敌叛国的理由。”   “是啊。”   “可陆允安投敌叛国,首辅大人到底是‘功不可没’啊。”   “就如同六年前青羊谷之战,那封不慎泄露给狄人的行军计划一般。”   姚良玉阴阳怪气道。   卫悯冷笑一声。   “姚良玉,你也不必什么屎盆子都往本辅身上扣,本辅再如此,也不至于作出投敌这种没有气节之事。”   “够了!”   皇帝骤然低喝一声。   “朕一直为外敌日夜烦忧,辗转反侧,无一日不在惶恐忧惧中度过,谁料真正的头号大敌,竟就藏在这朝廷之内,朕的身边!”   “你们诬陷忠良,谋害长姐,置朕于何地,又置先帝与大渊江山于何地!”   “陛下!”   卫悯陡然拔高声调。   “难道仅因为姚良玉这个罪臣的一面之词,您就要怀疑老臣的忠心么?”   卫悯语气中已经毫无敬意可言,甚至隐含威胁。   “陛下若真为大渊的江山社稷着想,就应该立刻将这些胡言乱语、扰乱君心民心的乱臣贼子拿下!陛下若是下不来这个决心,臣便只好越俎代庖了!”   “陛下!”   裴行简紧接着开口。   “长公主之案,既然涉及到裴氏前任家主,臣的父亲,臣愿意将人交给督查院处置,臣想,臣父之言,应当足以作为证词。”   官员们皆以震惊目光望着裴行简。   显然没料到裴氏为了扳回这一局,竟然不惜献祭出裴氏老太爷裴道闳。   “陛下!”   一名锦衣卫急匆匆奔上城门楼,道:“现在那封血写的供词已经被散播得满城都是,百姓听闻消息,都朝宫门口涌了过来,要求陛下为长公主雪冤,严惩凶手呢!街上的官兵根本就拦不住!”   皇帝并无意外。   因站在宫门楼上,已经能看到朱雀大道上密密麻麻,正以可怕速度聚集的百姓和人流。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   卫悯再度冷沉着声开口。   “愚民无知,一时被蛊惑,也在情理之中,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立刻调集京营平叛。”   裴行简振袖:“那便看看,是京营的兵马快,还是玄虎卫更快!首辅怕是忘了,京营与锦衣卫精锐,此刻还远在延庆府调查石碑之事!”   卫瑾瑜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忽道:“我母亲的死,有证据可以证明。”   众人皆向他看去。   卫瑾瑜淡漠说出四字。   “开棺验尸。”   “啊这。”一阵哗然,官员们震惊震撼之后,几乎同时在心里道,此子是疯了吧!   连皇帝都忍不住道:“你母亲乃摄政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开棺验尸,成何体统。”   卫瑾瑜神色丝毫不变:   “我母亲是摄政长公主不假,可也是这世间含冤而死的一缕亡魂。”   “只要当众开棺验尸,自然能证明,我母亲就是是病逝,还是被人谋害而死。”   “顾阁老掌督查院,秉公无私,天下皆知,可同意下官之法?”   这一回,卫瑾瑜是看向顾凌洲。   这是这对昔日师徒今日第一次有目光交集。   顾凌洲素来冷肃的面孔上透着罕有的复杂,默了默,道:“只要含冤而死者,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可用开棺验尸之法,查明真相。”   卫瑾瑜:“那便请阁老做主,请推官,入皇陵,为臣母开棺验尸吧。”   顾凌洲缓缓点头。   转身和皇帝说了句什么,皇帝道:“事涉长姐之死,朕自当鼎力支持。”   语罢,吩咐赵王亲自带锦衣卫与玄虎卫随行。   涌至宫门口的百姓听闻督查院竟要对长公主开棺验尸,也都暂时停止了喧闹,静静等待结果。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直到临近正午,锦衣卫才带着推官一道折返。   推官于宫门跪下,朝皇帝禀道:“长公主亡故十年,肉身损毁严重,臣通过验骨之法,的确在心口、下腹等处骨骼上发现十处致命伤痕,皆系生前伤。且长公主棺椁内壁,有明显陈年血迹。尸检记录在此,请陛下和阁老查阅。”   卫瑾瑜依旧几近淡漠听完,看向姚良玉。   明棠刀一动,姚良玉立刻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   “在这儿,在这儿。”   明棠捡起,交给推官。   推官自然明白何意,拿起匕首翻来覆去看了会儿,道:“陛下,匕首刃部形状尺寸,与长公主骨上伤痕形状尺寸完全吻合。”   如果不是真凶,姚良玉显然不可能提前知道长公主身上的伤口尺寸,更不可能提前准备这把匕首。   除非,姚良玉真的是凶手。   至此,长公主之死真相,彻底大白于天下。   不少百姓直接悲声痛哭。   皇帝亦悲痛闭目。   “诛杀凶手!让长公主亡魂安息!”   “诛杀凶手!”   “……”   百姓愤怒的呼声如海啸一般涌动。   卫瑾瑜忽然站了起来,沿着长阶,往位于宫门另一侧的西面高墙上行去。   少年郎一袭素服,冯虚御风,犹如仙人。   官员们不解地望着这一幕。   百姓也都停止了呼喊。   卫瑾瑜走上高墙,往西望了一眼,停驻片刻,方转过身,看向站在门楼正中的皇帝,问:“我母亲是死于诸世家之手不假,然而陛下,便无辜么?”   无论卫悯、姚良玉、韩莳芳之流,还是立在皇帝身边的卫皇后和梁音,甚至是顾凌洲和杨清等人,都因这句话而抬起头。   皇帝愣了下,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问:“瑾瑜,你在说什么?”   “臣问陛下,臣母之死,您真的无辜么?”   “据臣所知,凤阁在建造时,有一道可用于逃生的暗门,只有我母亲与我父亲知道,我母亲将此事告知陛下,以防将来陛下遇到危险,有逃生之路。可她再也没有想到,便是这份善心,绝了她自己的后路。”   “那夜我母亲重伤之后,并非没有试图逃走,然而她走到暗门时,才发现门被人封死了。”   卫悯似乎想起什么,紧紧拧眉。   姚良玉几乎立刻道:“没错,那夜长公主中刀后,的确试图逃走……”   “什么暗门!”   天盛帝以极困惑神态摇头。   “朕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卫瑾瑜一笑。   “陛下心里明白就好。”   “左右此事天知地知,只有你与臣母二人知晓。”   “也许此事真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但臣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陛下,您说呢?”   皇帝面色有一霎发白,但很快恢复正常。   站在皇帝身侧不远的苏文卿则抬起下巴道:“卫大人,你为母申冤,无人能指摘什么,可你以下犯上,随意污蔑陛下,是想犯上作乱么?”   卫瑾瑜一扯唇角。   “我敢当众为母申冤。”   “苏大人,你呢,你敢当众为你母,抑或你父伸冤么?”   苏文卿慢慢捏紧袖口。   韩莳芳则直接拧眉道:“卫大人,你失态了。”   卫瑾瑜又是一笑。   “我不过与苏大人开句玩笑,韩次辅便忍不住要回护了么。”   “抱歉,下官险些忘了,苏尚书是韩次辅唯一的亲传弟子,自幼受教于韩次辅,韩次辅情难自禁,亦在情理之中。”   少年说得情真意切。   韩莳芳眉拧得更紧。   百官神色却一下变得极其微妙起来。   因他们从来不知道,兵部尚书苏文卿,竟然是韩莳芳的亲传弟子。虽然坊间早有传言,韩莳芳这个韩氏家主多年前已经收了一位十分喜爱的弟子入门下,作为亲传弟子兼关门弟子,但因这些年这传闻中的韩氏弟子一直没露过面,大家便都以为是以讹传讹。   谁料此人竟真的存在,且还是一直在寒门学子中颇有名望的苏文卿。   站在人群中一众寒门学子听了这话,更是诧异不已,紧接着有人冷笑:“难怪人家能仕途顺畅,一路高升,原来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咱们一个比一个蠢,还把人家当自己人。”   苏文卿面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   韩莳芳显然也没料到卫瑾瑜回如此当众与他撕破脸。   尽力维持素日的泰然,道:“瑾瑜,你狡辩再多,都抵消不了,你当众污蔑陛下这一大罪。陛下与长公主姐弟情深,天下皆知,陛下待长公主的情谊,更是无人不晓。你倒是说说,陛下有什么理由谋害长公主?”   “他当然有理由。”   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一望,原是白发苍苍的太后,身着隆重朝服,手拄拐杖,由穗禾搀扶着走了过来。   天盛帝定定望着太后。   百官因惊讶而忘了行礼。   “母后,连您也怀疑朕么?”   皇帝以哀伤的语气问。   太后苍眸平静,道:“皇帝,时至今日,你又何必再同哀家演这母子情深的戏码。”   “你容不下明睿,不过是因为先帝临终时,曾留给哀家一道密旨,上面写着,若有朝一日,你不堪重托,难以胜任国君之位,明睿可废了你,另立新帝。”   皇帝脸上如被抽了一鞭子。   太后道:“那阵子,你一直待在先帝殿中,侍奉汤药,若哀家没有记错,先帝说这话时,你其实就躲在殿中帷帐后,是不是?”   “你因为此事,对明睿耿耿于怀,纵然哀家与明睿对你付出再多真心,你亦不领情,并对我们心怀剧烈仇恨。”   “明睿坦荡,得知此事后,特意将你请到千秋殿中,当着哀家与先帝、列祖列宗的面,将那道密旨焚毁,好消除你的疑心。”   “你当时跪在地上,抱着明睿,放声大哭,并发誓一定会做一个明君。”   “哀家以为,你终于信我们母女对你的一片真心,没想到,你依旧容不下明睿。”   皇帝笑了声,道:“朕对皇姐之心,天地可鉴。”   “朕知道,母后素来不喜朕,母后愿意如何说,便如何说吧。”   太后也悲凉笑了声,道:“你说得对,哀家从来不喜你,不喜你的自卑懦弱,不喜你的多疑敏感,更不喜你那个母亲。若非明睿一力坚持,哀家绝不可能扶你上位。”   “不过,时至今日,哀家不恨任何人,只恨自己的女儿太出色,只恨先帝自负糊涂,更恨先帝去后,这大渊的江山后继无人,竟需要哀家的女儿用羸弱的肩膀撑起。”   语罢,太后目含无限悲悯望向卫瑾瑜所在,伸出手,道:“好孩子,在这些事中,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如今你大仇已报,过来皇祖母这边,好不好?”   “你母亲已经离开,你难道忍心,留皇祖母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么?”   自从卫瑾瑜站到城墙上那一刻起,太后已经明白这个孙儿想做什么。   卫瑾瑜没有动。   直至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一重重锁铐,一座座大山,从身上卸下的轻松。   他早就为自己想好了归处。   他知道,今日走出这一步,自己便断无活路。   所幸,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应该死去。在这个世上,除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琅,一个近在眼前的皇祖母,他再无别的牵挂和留恋。   但太后不一样。   就算皇帝咬死不肯承认罪行,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也不能伤害太后一分一毫。   而今日之后,卫氏不复存在,皇帝人心尽失,谢琅只要有雍王在手,就能在西京安安稳稳地做平西侯,与裴氏赵王分庭抗礼。裴氏想要赵王清清白白地做储君,做皇帝,就不可能留下裴道闳这个污点。   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卫瑾瑜闭目,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太后,直接张开双臂,朝后倒了下去。   惊呼声四起,甚至有人影冲了过来。   卫瑾瑜已然听不到,也看不到,他只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衣袂被风吹得猎猎飞扬的声音。   卫瑾瑜缓慢扬起唇角。   只是风声之后,并没有预想中的坠地和粉身碎骨之痛。   他听到了战马嘶鸣,嗅到了蓬勃热汗混着尘泥的气息。   紧接着,就落到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脑袋依旧被磕得有些疼。   卫瑾瑜睁开眼,望着出现在上方的脸庞,一时疑在梦中,好一会儿,后知后觉流出两道水泽,问:“你怎么回来了?” 第176章 看侯王(四)   已经勘破生死的人自然不会再让理智这种东西束缚自己。   所以,纵然知道谢琅出现在此处很不合理,卫瑾瑜也没有去想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很开心。   开心此生还能见到这张脸,还能听到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和他热烈蓬勃的呼吸。   他喜欢被他周身热气包裹的感觉。   他好开心。   卫瑾瑜却说不出第二句话了。   他只觉得像这样被这个人抱在怀里就很好。   谢琅替他说。   “我回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声音有些哑,眼眶泛着明显的红。   这在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眼里,并不容易看到。   “不晚。”   “一点都不晚。”   卫瑾瑜笑着,声音很轻地说。   他知道自己只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艰难跋涉活到今天。   如今那口气散了他三魂七魄,也会跟着慢慢消散。   是眼前这个人用热烈磅礴的气息将他的三魂七魄勉强聚拢到一起。   所以,他还能有力气说话微笑。   他们少时成婚因为出身与立场互相猜疑防备。   这不是卫瑾瑜第一次躺在谢琅怀里但这是卫瑾瑜第一次如此轻松,毫无负担地躺在谢琅怀里。   没有猜疑没有防备。   他也不必再耗费心神,去筹谋报仇的事,去筹谋自己的前程,谢琅的前程。   这一刻,卫瑾瑜觉得连上京城的清风与流云都变得格外好看了些。   在他的生命里,并非没有这样美好的时刻。   那是在金陵,父母俱在,他还是一个无忧无虑,每日只需要读书写字的孩童时。   但那样的时光太短,太久远了。   他破碎了太久。   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   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去走出八年那年,那个电闪雷鸣,母亲离开的雨夜。   之后又花费了很多时间,去走出登闻鼓下染满鲜血的宫道、走出十二岁卫府乌衣台下的刑罚与羞辱。   他看似坦坦荡荡站在了朝堂里,但他知道,自己其实从未走出过。就像他清楚的知道,即使坐在国子监的学堂里,他也和那些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学子不同。   旁人往上爬,是为了走向光明灿烂。   他往上爬,是为了走向终结,毁灭。   他活着只为了报仇。   报完仇,他的生命也不再有意义。   为了今日这一刻,他筹谋了太久。   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心神。   他真的很累。   但他愿意为了谢琅多停留片刻。   八岁以前的美好记忆,经历了两世惨淡光阴,其实早就磨灭殆尽,只剩一段余响,一段回音,远不如一个谢琅真实。   他想在这个怀抱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睡过去。   卫瑾瑜道:“谢唯慎,我现在,真的很高兴。”   ——   “叛军围城了!叛军围城了!”   几乎同一时间,惊叫声和喧嚷声以城门为中心,迅速往城内蔓延而去。   站在宫门楼上的百官遽然变色。   显然,他们也后知后觉听到了那近在咫尺、闷雷一般引得地面震动的马蹄声。   “怎么回事?”   “叛军?哪里来的叛军?!”   众人四下张望之际,城门守将火烧火燎飞奔而来,带来准确消息:“是平西侯谢琅,带着麾下叛军把上京给围了!”   “谢琅?!”   “谢琅不是在西京么?怎么可能出现在上京!”   官员们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还有,平南侯不是在前线平叛么!”   裴行简站在一边,亦长眉紧皱。   显然,前线发生了一些他意料不到的变动,以裴北辰的实力,就算不能彻底消灭所有叛军,也不可能让谢琅轻易打到上京。   然而事实胜于一切。   谢琅便是天将神兵一般,带着麾下数万兵马,出现在了上京城外。   本就混乱的上京城因为这个消息更加混乱。   最后是韩莳芳发话:“死守城门,先护陛下回宫,决不能让叛军入城。”   城墙外,早已习惯了算计筹谋,理智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抛弃遗忘,卫瑾瑜到底还是道:“虽然我很高兴,但你不该回来上京的。”   谢琅没有说话。   他满面风尘,热汗淌流,垂目望着那张苍白秀雅的脸,脑中全是那道纤瘦身影如白鸟一般,自城墙上一跃而下的情景。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迟来一步,将会面对何等惨烈的情形。   他更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这个人,他余生将会怎样度过。   所幸,上一世,他没能没抓住他。   这一世,他抓住了。   “我只恨,我来晚了。”   谢琅端着一颗哀痛摧剥之心,道。   卫瑾瑜没有争辩。   一是不想,二是没力气。   他摸了摸那张西北战场淬炼出的英挺脸庞,只问:“那现在,我们该去哪里?”   “回家。”   谢琅说得沉着笃定。   “我带你回家。”   数万大军直接在上京城外安营扎寨,谢琅直接带卫瑾瑜回了自己的中军大帐。   卫瑾瑜睡了长长一觉,醒来后已是傍晚,谢琅身上仍穿着铠甲,便维持着他睡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坐在床前。   见卫瑾瑜醒来,他深沉如寒潭的眼睛倏地一亮。   卫瑾瑜从未在谢琅眼底看到过那么多血丝,但浓厚血丝亦遮不住青年将军眼底溢动的锐利杀伐之气。   “饿不饿?”   谢琅问。   说这话时,他眉眼间杀意已敛得荡然无存。   卫瑾瑜摇头。   他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坚持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抱臂打量着眼前人,问:“你知道了什么?”   卫瑾瑜何等聪慧。   他知道,谢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上京。   这其中,必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谢琅一定是受了某种刺激,才会不管不顾,兵行险招。   谢琅道:“所有。”   “所有?”   “对,你遭受过的一切,还有——你身上的毒。”   卫瑾瑜倏地抬眼。   但旋即也明白过来,是了,若非知道所有事,谢琅不会如此疯狂。   他正是担心谢琅发疯,才隐瞒这一切。   “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到什么地步了?”   谢琅尽量让自己维持镇定之态问。   卫瑾瑜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他身上的毒。   便坦然道:“我也不知道。但不久前我吐了血,如无意外,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我应当也活不了太久。”   “没有解药么?”   那声音压抑着颤抖。   “没有。”   卫瑾瑜保持平静轻松语气。   “你既然知道了内情,便应该知道,这毒是我自己根据古书记载,下到自己身上的。书上没有记载解药。”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任何事实和细节。   卫瑾瑜以为谢琅会崩溃,发疯,但谢琅没有。   谢琅神色从容而镇定,仿佛已经为这一刻做了无数准备,道:“我会找到解药。”   除了眼眶更红了些,胸膛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震颤,他的表现,仿佛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在啃一场难打的仗,而不是一个无解之毒。   但这种镇定,更令卫瑾瑜担忧。   “谢唯慎。”   卫瑾瑜正色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与你无关。”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早在当初做下选择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命运。”   “而且,我不后悔这样的选择,也从来没有痛恨过它的存在。”   “它帮我挡掉很多麻烦,让我日子好过了许多。”   “我希望,你不要用此事折磨自己,否则我会感到愧疚难安。”   然而谢琅怎么可能不难过。   自从猜到事情真相,他在西京查阅了很多书籍,走访了很多郎中,得知了很多细节。   他甚至于深夜痛哭。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根本不像卫瑾瑜描述得这么云淡风轻。且不提下毒的过程如何残忍,毒与身体融和的过程如何痛苦。   因为剧毒的存在,他身体羸弱,比常人更容易发烧生病,这么多年,不知多受了多少病痛煎熬。   而这样的苦,他受了两世。   他如何能释怀。   如何能不介意此事。   又如何能原谅那些始作俑者!   他甚至痛恨自己。   没有早一些发现真相,甚至还那这事讥讽他装可怜卖惨。   他明明是最先知道真相的那个。   “我会找到解药。”   谢琅重复了一遍。   卫瑾瑜没有再就此事发表意见,免得太打击他意志,而是转了话题,问:“裴北辰是怎么允许你来到上京的?”   “我势在必行,我们都明白,真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只有两败俱伤下场。他没必要让自己麾下三万兵马全部葬身西北。所以,我按照军中规矩,与他比了三场。”   “你赢了?”   “没错。”   谢琅说得轻松。   卫瑾瑜若有所思、觉得事情可能还有其他内情的同时,也终于顺着他的话,后知后觉明白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从何而来。   “你受了伤?”   “一点皮肉伤而已,不碍事。”   卫瑾瑜自然不信。   裴北辰的实力有目共睹,谢琅能赢下来决计不容易。   但现在更要紧的显然有其他事。   卫瑾瑜沉吟片刻,忽唤:“谢唯慎。”   谢琅抬头去看。   卫瑾瑜:“你是如何打算的?”   风吹起帐门。   千帐灯火同时映入二人眼眸之中。   谢琅笑了笑,语调堪称温柔,但那温柔之中,是毫不昭示的野心。   “左右已经做了乱臣贼子,我自然是将这‘乱臣贼子’四字坐实到底。”   卫瑾瑜不意外这个回答。   咳了声,道:“但眼下并不是攻打上京的最佳时机。”   “除了京营,上京城内尚有三万玄虎卫和兵马司兵马,顾凌洲虽已卸甲多年,但统兵之才不输裴北辰,短时间内,你未必能拿下上京。”   “你应该回到西京,继续养精蓄锐,让裴氏和皇帝斗,只有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才是你拥立雍王,重返上京之时。”   上一世,谢琅聚集了二十万大军,轰轰烈烈围了上京。   这一世,谢琅一半兵力陷在西京,对抗狄人,若强行攻打上京,势必要付出惨烈代价。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琅深陷这种惨烈。   谢琅凝望着眼前人秀致面孔,看他拖着疲惫身体仍为他辛苦筹谋,伸臂,紧紧把人抱进怀里,道:“瑾瑜。”   他低低唤了一声,带着万千衷肠,缱绻情思。   “我既敢过来,便不会走回头路。”   “我更不会再将你我的命运交予旁人之手,包括——雍王那个畜生。” 第177章 看侯王(五)   卫瑾瑜并不知自己的唇色有多苍白更不知自己的状态看起来如何差。   从谢琅的话中,他听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便道:“我自然明白。”   “雍王心胸狭隘,既无容人之量又无雄才大略,根本不配为君。”   “但这世上,做任何事都需师出有名要夺那个位置雍王便是最好的筹码会给你省去很多麻烦。”   “你应当已经知道他的秘密……你手握他致命把柄,他必会对你言听计从,你可以做大权在握的摄政王,甚至可直接废了他,立任何你想的人做皇帝。”   卫瑾瑜说了这么几句便又开始咳嗽。   烛火温柔笼着少年郎清丽秀雅面孔。   谢琅道:“瑾瑜不是这样的。”   “什么?”   “我已杀了雍王。”   谢琅以平静冷漠的语气道。   仿佛砍了一颗白菜那般随意。   卫瑾瑜骤然蜷起手指直起身。   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向谢琅。   谢琅目光深沉如墨眉间扬起凌厉杀意,语调仍轻缓:“我既知道了一切凭他做的那些事我如何可能再留他性命。”   卫瑾瑜内心一片冰寒。   他没料到,谢琅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终是断了自己所有后路。   卫瑾瑜剧烈咳嗽起来。   被气得。   大约预料到眼前人会是这般反应谢琅默默端来一盏茶水道:“你若是生气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可以。”   卫瑾瑜如何能不气。   他煞费苦心,才送了雍王这么一个千金买不到的绝佳筹码给他。   只要握紧这个筹码谢琅就可以在西京为所欲为,养精蓄锐,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进可攻,退可守,不仅能招揽各方人才,组建自己的小朝廷,将来还能名正言顺的进入上京。   这个疯子,竟然就这般把人杀了!   就这般断了自己的后路!   卫瑾瑜太生气,咳得太厉害,直接吐了一口乌血出来。   谢琅面色一变,迅速取出一块帕子,给卫瑾瑜擦掉嘴角血。   刚擦了两下,被卫瑾瑜推开。   “不用了。”   “你平西侯何等威风八面,我岂敢劳动!”   卫瑾瑜自己擦。   片刻后,问:“所以,裴北辰肯放你来上京,是因为他知道你失去了雍王这个筹码?”   “没错。”   眼前人之冰雪聪明简直出乎意料。   谢琅承认得坦荡。   害怕真把人气坏了,他不敢说自己是当着裴北辰面把人杀的。   谢琅只道:“但比试亦是真,我打败他亦是真。”   卫瑾瑜直接:“那是因他知道你没有退路,有一半几率是过来送死,才会答应与你比试。”   按理,这种时候谢琅应该保持沉默,但谢琅沉默不了。   谢琅火上浇油:“我知道这么做,你会生气,但是瑾瑜,你真的甘心么?”   卫瑾瑜继续咳,不作理会。   谢琅一个人继续。   “我不甘心。”   “你幼时遭遇那么多苦楚,卫氏是始作俑者不假,然而皇帝便清白么?若无他的默许和授意,你在宫中岂会遭遇那么多欺凌,以至于不得不选择吞毒的方式自保。明睿长公主遇害,皇帝亦是其中最关键的推手。你心里分明知道,但你只是揭穿了他,让他名声受损,并未让他付出任何血的代价,只因他是皇帝,没有确凿证据,无人可以审判皇帝。而你粉碎碎骨,也最多让他名声受损,但你觉得,卑劣之人,会因为天下人的骂声,便为自己的卑劣之举而羞愧么?他只会用更多的卑劣手段,去掩盖自己的卑劣行为,把卑劣变成正义。”   “这样的卑劣之人,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凭什么掌握天下人的命运。他配么?”   卫瑾瑜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琅一字字道:“瑾瑜,我们的仇,还远远未报。”   “我们真正的仇人,仍在逍遥法外,呼风唤雨。”   “我们,怎能让他如意?”   **   卫瑾瑜继续睡了。   面朝里,显然没有理会谢琅的意思。   谢琅帮人把被子严实盖好,独自出了大帐。   孟尧已经在外等候。   此次来上京,谢琅只带了孟尧这个心腹谋士和李崖、赵元等心腹将领。甘宁被留在西京,保证西京安定。   孟尧已经知道一些前因后果,见谢琅出来,忍不住道:“世子明知卫公子正虚弱,何必再说雍王之事刺激他?”   谢琅直勾勾望着空中垂着的几颗星子,道:“我若不说,他会死。”   孟尧一愣。   谢琅心在滴血:“他全凭报仇这个信念撑到今日,又自觉已经为我安排好一切,可以无牵无挂离开,医官说……他已经没有生念。现在能清醒着与我说话,不过凭一口气吊着而已,一旦那口气没了,他人也会跟着离开。”   谢琅双目再度泛起浓烈的红。   “他已无生念,孟主事,你明白么?”   “我必须让他有活下去的念头。”   “我不能让他放心离开。”   “我必须让他,对我‘不放心’。”   孟尧心下亦是一酸。   他们同在国子监读书那么久,他只当卫瑾瑜出身优渥,却不知对方身上一直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深仇大恨。   难怪在国子学时,那少年总是踽踽独行,彻夜待在监中读书,比寒门子弟还要用功努力,总是令人看不清,摸不透。   连最后授官,都出乎所有人意料,去考取了督查院这个清苦部门。   他以为以对方出身,比他们有太多出路和选择。   从未料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方可有的选择,还不如他一个寒门学子。   他没有身负血仇,就算仕途不畅,至少还能放下一切,回到青州。   孟尧想象了一下,如果换作他,他可能根本没有勇气,也没有毅力坚持到现在。   他竟十分能理解卫瑾瑜的心境。   “所以,世子成功了么?”   “他刚刚吐了一口血。”   谢琅平直叙述着。   “医官说,只要吐出心头积的那口淤血,他就仍有生机。”   “真是想不到,有一日,我会因他吐血而开心。”   孟尧跟着松了口气。   道:“我与卫公子虽相交不多,但知他心志坚定,堪比金玉,拥有许多世间人罕有的珍贵美好品质。之前,我一直不明白,六部分明将我拒之门外,为何兵部突然接收了我,后来无意从世子口中得知卫公子与韩阁老的关系,才知此事多半是卫公子私下为我筹谋。他当时自己都前路未卜,却肯费心费力帮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如此可贵品质,我自叹不如。如今,他只是这一路走得太辛苦也太累了,才会心神俱散。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来,与世子同进退。”   谢琅并不知道这件事。   但谢琅想了想,这的确像是卫瑾瑜会做成的事。   他总说自己薄情,冷漠。   其实他十分心软,善良。   他无法想象,如果能在一个正常环境下长大,他会是怎样温润,光彩照人。   谢琅忽然间信心倍增。   “你说得对。”   “他一定会好起来。”   他们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   太多的遗憾没有弥补。   这世间有太多的美好,他还没来得及捧到他面前。   他怎能离开。   **   “陛下,城外叛军有数万之众,叛军围困了各处城门!”   “陛下,京营援军正从延庆府往回赶!但叛军封锁了城门,他们不一定能顺利入城护卫陛下……”   “陛下,谢琅丧心病狂,竟杀了雍王殿下祭旗!”   一封封急报雪片一般飞入太仪殿。   叛军围城,官员们自然不可能再回各自府中,而是被迫留在宫中议事。   听到所有城门都被封锁,京营援军可能无法入城,众人已是心头沉重。待听到雍王一节,官员们齐齐一震,露出悚然之色。   谁不知道,雍王一直是谢琅与朝廷对抗最大的筹码。   而谢琅竟杀了雍王。   这几乎意味着,谢琅已经根本不打算拥立雍王,而打算攻破上京后,自己篡夺皇位,称王称帝,把乱臣贼子四个字贯彻到底。   “这个疯子!”   有人咒骂。   “北郡谢氏,怎会养出这么一条疯狗!”   “那本就是一条疯狗,爱卿们很意外么。”   一道声音冷冷道。   众人抬头,见竟是御座上一直雪白着面,沉默不语的皇帝开口。   皇帝苍瘦手指紧捏着御座扶手,道:“这条疯狗,意图篡夺朕的皇位,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诸位爱卿,可愿与朕一道,斩杀这条疯狗?”   这样的场景于天盛帝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上一世,便是这般,叛军围城,百官四散奔逃,他被逼到穷途末路,被逼到一把火焚了自己的宫殿,以维护身为大渊皇帝和萧氏皇族最后的尊严。   这一世,他吸取教训,千般算计,百般提防,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再一次被同样一条疯狗,逼到了同样的境地。   但这一世的他,已然不是上一世的他,自然不会再如上一世般,懦弱无能,将身下龙椅和祖宗基业,拱手送与一个乱贼之手。   “诸位爱卿,可愿与朕一道,斩杀这条疯狗?”   皇帝俯视下方,重复问。 第178章 看侯王(六)   群臣在殿中惶惶不安之际顾凌洲一身紫袍,独立丹墀之下。   月色在这位次辅身上落下一层清霜。   “师父。”   杨清默默走过来,问:“师父在忧虑什么?”   顾凌洲凝望着浓稠的夜眼前浮现的,仍是少年毫不犹豫坠下城墙一幕。   他没有料到,卫瑾瑜竟然存了死志。   在这样的年纪。   顾凌洲道:“本辅在想他身在督查院是一名御史为何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揭露真相。”   “本辅在想,督查院,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公平正义,让有罪者伏法,让有冤屈者皆有机会伸张冤屈。”   “本辅在想他曾是本辅弟子出入顾府离本辅那么近,都不信任本辅其他人呢。”   “本辅在想大渊残破如此,本辅以往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说到最后顾凌洲沉痛闭目。   杨清一怔。   跟随在恩师身边这么久他从未在恩师面上看到过这样怅然沉重神色。   思及今日种种杨清心头亦如同坠着一块巨石。   正待试图宽解曹德海手握拂尘,急急奔了过来。   “阁老。”   这位内宦恭行一礼道:“陛下正四处找阁老,欲与阁老商议御敌之策呢,请阁老快随杂家入殿吧。”   “知道了。”   顾凌洲收敛起诸般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曹德海察觉出这位阁老心情不虞,纵然殿内已经因为如何御敌、派何人为将吵成了一锅粥,也不敢出声催促,只斗着胆子低声道:“陛下说,如今大渊江山社稷,皆系于阁老一身,他能倚仗的,也唯有阁老一人,望阁老救一救大渊,救一救这江山社稷。”   ——   街道上火杖重重,马蹄杂沓,兵戈摩擦交击,上京城内兵马在调动,上京城外兵马亦在调动。   谢琅打算趁夜攻城,不给上京任何喘息时机。   一面面玄色军旗在暗夜里穿梭飘扬,一重重火杖铺天盖地蔓延开来,谢琅着玄袍乌甲,腰悬长刀,坐于马上。   火光映照着他犀利俊美、线条流畅而凌厉的脸,也映照着下方将士一张张跃跃欲动的脸。   腾腾杀气冲天而起,重重压在上京城上空。   为了这一战,他们已经准备了太久,一柄柄悬在腰间、在西北战场反复打磨、淬炼、沾满了狄人血浆的刀剑,已经迫不及待出鞘,去捅破上京城的天,去将高高在上、高坐云端、主宰世人生死的世家、权贵、豪族全部捅穿。   谢琅派了李崖、赵元去北城门堵截京营兵马,其余人则跟着他一道从正面攻城。   攻城战他打过太多,深知这等时候不可分散兵力,而应对准一个地方强攻。   京营援兵被堵在半路,上京人心惶惶,城中三万玄虎卫还要分出一部分护卫皇宫,今夜便是攻城最佳时机。   “世子,诸将皆已就位,就等世子一声令下。”   孟尧和几个谋士亦着军甲,策马而来。   谢琅颔首,正待说话,不经意侧目间,忽见一抹雪色纤瘦身影站在不远处的营帐前,他心口猛一跳,示意众人稍待,立刻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起来了?”   谢琅问。   卫瑾瑜没有说话,抬目望着不远处蓄势待发的兵马,看那些儿郎卓然而立,英姿昂然,每个人都带着视死如归的目光。   “都准备妥当了么?”   卫瑾瑜收回视线,问。   谢琅点头,旋即意识到什么,倏地抬眼,不掩惊喜。   夜风飒飒,吹起少年郎宽袍袖口。   卫瑾瑜苍白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我知道你的苦心,怎会让你的苦心白费。”   “我并非不想彻底报仇,也并非不想让皇帝付出代价。”   “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那太漫长了,你不一定能等到,你只是,不想陷我于危难,与自己痛快相比,你更希望我在西京徐徐图之,你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替你真正报仇,对么?”谢琅直接补充完后面的话。   卫瑾瑜一错不错看着这个人。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作甚。”   “没错,在没有十足把握前,我不想拖着你一道往火坑里跳。你不是一个人,你有父母家人,你有袍泽朋友,你要对家人负责,也要对这些效忠于你的将士负责,我不能那么自私。”   “但是瑾瑜,你错了。”   谢琅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   “大渊腐朽如此,国库亏空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我可以徐徐图之,普通百姓还能徐徐图之么。皇帝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坐稳皇位,根本没有与世家抗衡的决心,你觉得在维护自己的皇位和天下苍生之间,他会选择哪一个?我来告诉你,他宁愿和裴氏,和世家沆瀣一气,也不会容忍我在西京壮大自己。只要我不死,朝廷不会停止讨伐,战争永远不会消失,世家更不会停止作恶,还会有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死于战乱。等我有实力入主上京,这片江山恐怕已经千疮百孔,不可救药。瑾瑜,这是你希望看到的么?”   “你再看这些将士,他们有的是自愿从上京跟随我到西京,建功立业,有的是散落在各处的义军,被我收拢,谁不想安居乐业,谁不想好好过日子,谁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我刀头舔血,可朝廷逼得他们无路可走,逼得他们只能造反,才能填饱肚子,生存下去。他们也想和家人亲人团聚,可他们的家人,有的已经饿死,有的死于狄人屠刀下,有的死于山匪之手,勉强活着的,也和他们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喘息苟活。瑾瑜,只要这腐朽的朝廷还在,他们就永无安宁之日,所以,他们宁愿轰轰烈烈地抗争一次,也无法再苟活、忍耐。”   “至于你我,瑾瑜,你总觉得为了谋划好了一切,总觉得自己可以放心离开,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要如何承受这一切。在你眼里,我是这般无心无情之人么。我谢唯慎不在意权势,不在意地位,更不稀罕做什么摄政王,这世上若没有你卫瑾瑜,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若你真的执意要离开,我宁愿与你一起赴黄泉,也不愿守着那可笑的权势地位,苟活于世。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都明白。”   卫瑾瑜目中有清澜闪动。   伸手,轻轻握住那只宽厚的、长满薄茧的手,道:“之前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如果苍天垂怜,我们一起还这世间一个公道,如果苍天不眷,我们便一起赴黄泉,也不算白来世间一趟。”   少年郎素色宽袖缠上青年将军玄色箭袖。   如两颗大树,伸出藤蔓交缠,连为一体,立于日月之下,天地之间。   谢琅用力回握住那只秀白手。   两人相视一笑。   远处孟尧看到这一幕,亦露出欣慰笑。   ——   “我同你一起去。”   另一边,卫瑾瑜道。   谢琅断然否决。   “不可,今夜是场苦战,你身体虚弱,尚未恢复,不宜操劳,在帐中等我回来便可。最迟天亮,我一定回来。”   “你先听我说。”   卫瑾瑜眸底恢复惯有澄明色。   “上京城四个城门,每个城门上都架设有连弩,但属西、北两个城门上最为坚固,因这两道城门,分别面对西狄、北梁。南城门上守城器械虽不如西北二门,但却有护城河这道天堑。上京城最薄弱的城门,便是东城门。”   “你若想用最短时间攻破上京,只能选东城门。”   “所以,朝廷一定会将重兵陈列在东城门,且今夜守城之人,必是顾凌洲。”   谢琅:“怎么,你怕我赢不了?”   卫瑾瑜摇头:“我没有见识过顾凌洲真正的实力,但我知道,我这位昔日恩师,昔日统兵江左,抵御海寇,从无败绩,连先帝都称道不已。他统兵时间,甚至可与你父亲定渊王媲美。”   “你就算能赢他,恐怕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而且——”   “而且,你不想看到我们两败俱伤,是么?因为上一世,顾凌洲便是殉城而亡。你既怕我败,也怕他出事,他毕竟曾是你恩师。”   谢琅接着道。   这个世上,的确再没有第二个人,如此了解自己。   卫瑾瑜点头。   “我的确有此担心,但这并不是唯一理由。”   “自我主动脱离顾氏门下,便早已做好了师徒反目的准备。真到了阵前,他亦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我只是觉得,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东城门虽看起来是最易攻破的地方,但未必是最佳选择。”   谢琅露出赞赏目光。   笑道:“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有一个大胆的计划。”   谢琅简略说了。   夜风徐徐吹过,和空气中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形成鲜明反差。   卫瑾瑜认真道:“既如此,便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   云乱风高。   只有稀疏月光惨淡漏下,撒盐一般。   子时,本应是躺在被窝里熟睡的时辰,街道上兵马穿梭,马蹄如雷,城门楼上更是吹响了许多年没有响起过的紧急号角。   可怕的震荡声从城外直接蔓延到城内。   那是叛军攻城的信号。   顾凌洲亦披上了许多年未曾穿过的铠甲,腰间挂剑,肃然立在城门楼上。他身侧,站着大弟子杨清,做副将装束的雨卫统领,兵部尚书苏文卿和守城将领。   站在高处,已经可以看见前方叛军黑压压如浓云一般向上京城压来。   “弓弩手可就位?”   顾凌洲问。   守将立刻答:“禀阁老,所有弓弩手、火箭手、投石手皆已就位。苏大人还命人将兵部库中的几架弩床全部运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顾凌洲环视一周,道:“非常之时,本辅的军令只有一条,令行禁止,违令者,无论品阶高低,一律斩首。”   这位阁老昔年统兵铁血手段,众人皆有耳闻。   众将一凛,高声应是。   “阁老,叛军来了!”   这时,站在最前的守兵高声禀。   ——   深夜,行辕。   满城人心惶惶,守卫亦缩回门内,靠在门口廊柱上打盹儿。   一道黑影自暗处闪出,手起刀落,利索割了几个守卫的喉咙,便准备牵马往外走。   “雍临,你去何处?”   一道声音在后响起。   前面身影顿了下。   只是片刻,雍临便转过头,道:“我找世子去。”   “你疯了!”   李梧大步追上来,看着雍临身上穿着铠甲,手中握着长刀,背上还背着弓箭、斜跨着一个包袱,急道:“眼下城中到处都是兵马,你现在出去,不是送死么?”   在行辕里困了这么久,雍临已不复当初意气,他沉着而坚定道:“世子需要我,我不能让世子独自作战。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两人争执间,正堂里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   崔灏一身青袍,从里面走了出来。   “二爷?”   李梧一愣。   雍临则直接跪了下去,道:“我去意已决,求二爷成全。”   “想去就去吧。”   出乎二人意料,崔灏很平静道了句。   接着看向李梧:“你带着将军府的亲卫,随雍临一道去。既然决定了,就做好万全准备。”   二人又惊又喜,不敢置信抬头。   这时,行辕大门忽然从外打开,大队兵马带着火杖涌入,一人越众而出,笑着问:“崔将军要让他们去何处?”   竟是赵王。   说完,赵王拊掌而笑,冷哼:“看来苏尚书与韩阁老判断的不错,此处果然有与反贼勾结的‘乱臣贼子’呢。”   李梧一愣:“苏尚书……”   雍临却无丝毫意外,时至今日,很多事情他皆已看穿看透。   赵王已吩咐:“来人,将这些反贼全部拿下!”   玄虎卫呼啦涌上。   雍临和李梧立刻要拔刀相迎。   崔灏忽然发出悲凉一笑:“有了韩莳芳这个师父,我这个义父在他眼里,当真也算不得什么了。”   语罢,崔灏手中已多了一杆寒光烁烁的长枪,崔灏大喝一声,一枪荡平冲在最前面的一排玄虎卫,与另二人道:“快走!”   ——   城门楼上。   乌压压的叛军已经抵达东城门外,再往前一步,就会越过安全界限。   顾凌洲抬手,早已就位的弓弩手立刻准备缓缓拉开弩架。   这时,下方大军忽分开道路,一骑缓缓而出,马上人拉开身上黑色斗篷,露出一张清雅少年面孔。   顾凌洲倏地一怔。   杨清则目间一喜。   站在一侧的苏文卿则挑眉,缓缓捏紧了拳,露出好整以暇的神色。   他永远忘不了,上一世,在这座城门楼下,他曾面临怎样艰难的抉择,也永远忘不了,那位恩师,对他如何狠绝无情,竟当着众人面,与他当众断绝关系。   而这一世,同样的场景,将要承受那一切的,变成了其他人。   下方,卫瑾瑜翻身下马,长身而立,朝着顾凌洲所在,恭敬施一礼。   顾凌洲已恢复常色,问:“你是铁了心要做乱臣贼子么?”   卫瑾瑜抬眸,道:“兴许在阁老眼里,瑾瑜所行所为,是乱臣贼子,然于公于私,瑾瑜自问问心无愧,阁老便能确定,您所坚持的,一定是对的么?”   城门楼上众人齐齐变色。   因他们还没见过哪个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同顾凌洲说话。   即使对方曾是顾氏弟子。   苏文卿低声道:“阁老,此乱贼能言善辩,多半又在妖言惑众,不如立刻命弓弩手射杀,免得——他玷污了阁老声名。”   苏文卿显然是指卫瑾瑜曾是顾氏弟子,却当众忤逆犯上,目无师长。   弓弩手显然也做好了准备。   出乎众人意料,顾凌洲却道:“不许射杀,让他说。”   卫瑾瑜:“阁老忠君爱国,举世皆知,然而阁老所忠之君,当真值得阁老效忠么?阁老所忠的大渊,当真是阁老希望看到的大渊么?”   “阁老可知,站在我身后的这些所谓‘叛军’,他们也是大渊军队,大渊子民,他们甚至有半数,都曾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而被这残酷肮脏的世道活生生逼成流民、义军,而在大渊各地,还有数不清的食不饱腹、流离失所的难民流民,揭竿而起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人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悄无声息死在逃亡的路上,甚至是无人知道的地方。”   “阁老有没有想过,这些普通人,为何宁愿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杀到上京,将自己变成乱臣贼子?”   卫瑾瑜自然没有指望只靠几句话,就能改变顾凌洲心意。   顾氏的忠君爱国是刻在骨子里的,上一世,顾凌洲未必没有看到大渊的残破、腐朽与疮痍,可顾凌洲依旧选择殉城而亡,和这座腐朽的王朝同生共死,以不负那个“忠”字。   但他知道,顾凌洲到底和朝堂上脑满肥肠蝇营狗苟只在乎一己私利的权贵和昏官不同。   顾凌洲心中有百姓,他的话,一定能让顾凌洲正视这些叛军。   他说这些,只是想尽可能多的给谢琅多争取一些时间。   ——   而此刻,与东城门遥遥相对的西城门外,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厮杀。   西城门的守将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谢琅竟会选择从防守最牢固的西城门开始攻城之路。   虽然朝廷也在此处布置了相当数量的军队,和与东城门相比,到底弱了一些。因为谢琅亲自上阵,带着一队亲卫借夜色掩护,鬼魅一般凭绳索攀上城墙,破坏了大半弩架,西城门作为上京最固若金汤的城门,几乎没来得及发挥优势,便陷入了与叛军惨烈的争夺战。   谢琅所带皆是精锐。   这些西北战场上淬炼出的血屠之兵,自然也非上京城里根本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杀过几个敌人的娇兵蛋子能比。   而在血光冲天、双方厮杀正激烈时,一队混在大渊正规军中的士兵,竟然临阵反派,从内打开了城门……   杀气正烈的叛军势如破竹,直接从西城门长驱直入!   “阁老,西城门被攻破,叛军入城了!”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顾凌洲面前。   包括杨清与苏文卿在内,所有城门守将面色大变!   ——   叛军入城,直接围了皇宫。   宫人四散奔逃,百官也几个愿意守在皇帝身边,与皇帝共生死,都跌跌撞撞从殿中奔出,各寻出路。   然而宫门已经被围,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皇宫一片混乱。   天盛帝被两个宫人护着,到了太仪殿内殿,到了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连曹德海这个号称忠心耿耿的内侍竟也不见了踪影。   天盛帝露出扭曲的笑。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直沉默立在他身侧,唯一一个始终跟随在他身边、不曾弃他而去的人影。   “梁音。”   皇帝笑了声。   “朕便知道,满朝文武,只有你对朕忠心耿耿。”   “朕没有信错你。”   两个宫人跪在一边,听到这话,纷纷黯然神伤。   是啊,谁不知道,梁音梁尚书曾不顾性命,为陛下吮吸蛇毒。   论起对陛下忠心,的确无人超得过梁尚书。   “陛下手受了伤,去取包扎之物来。”   梁音吩咐。   两个宫人一起退下。   天盛帝拍了拍身侧:“爱卿,坐。”   梁音眉低垂,脸半隐在昏暗处,没有动。   天盛帝不解抬头:“爱卿怎么了?”   梁音没什么表情道:“陛下错了。”   “什么?”   梁音没有回答,而是道:“臣去了一趟凤阁。”   天盛帝不明白这位心腹臣子为何突然提起此节,便道:“爱卿也有意入主凤阁么?爱卿放心,有顾阁老在,叛贼不可能轻易攻破皇宫,等平了叛乱,朕便让爱卿入阁。”   梁音继续以平平的语调道:“臣去了凤阁,找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处被封死的暗门。暗门上有很多纵横交错的沟痕,陛下,若臣没猜错,那就是长公主留下血迹的地方吧。”   天盛帝看梁音的眼神如看厉鬼。   “爱卿,你——”   “陛下,你错了。”   梁音终于抬起眼。   那双素来如古井一般的眼睛,此刻一片黢黑,如地狱里的恶鬼。   “臣,从来不曾忠君。”   “臣,也从来没有忠于您。”   天盛帝一愣,下意识后退几步,强笑道:“爱卿这是何意?爱卿在与朕开玩笑吧?爱卿若不忠于朕,当年怎会冒死为朕吮吸蛇毒?!”   梁音悲凉笑了起来。   “陛下想知道么?”   “那臣告诉你,那是因为,当时长公主要替您吸毒,臣不忍长公主以身犯险,才强揽了这差事。”   “陛下,真正想冒死救您性命的,是被您亲手杀害的长公主啊。”   天盛帝脸色终于大变。   “你——你——”   “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长姐他分明一直想将朕取而代之,她根本从未将朕放在眼里。陆允安、卫晏,还有朝中那些臣子,他们眼中也都只有长姐,而从无朕。朕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无用的傀儡而已,朕便应该做一个傀儡么?!”   皇帝几乎咬牙切齿道。   梁音一步步逼近:“陛下感到不公不平,为何从未想过,若无长公主,您连做傀儡的资格都没有。”   “陛下感到不公不平,怎么在长公主被世家刁难、维护你们萧氏皇族尊严时,从不曾挺身而出。”   “陛下,您虽为天子,却连一个女子都不如啊。”   “陛下这样自私卑劣者,怎会明白长公主的高风亮节。”   天盛帝额角青筋暴涨,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   梁音已自袖中取出一柄匕首,以冰冷审判的目光道:“陛下,您欠长公主殿下的,就让臣来替她讨回吧。”   烛火闪动,将文士身影拉得缓长。   ——   城中激战一直持续到天亮。   玄虎卫昔日毕竟曾归谢琅统领,见抵抗不过,一部分直接在两个副帅的带领下缴械投降。   剩余的兵马司兵马则和锦衣卫、韩莳芳和其他裴氏官员一道,护着赵王且战且退。   没错,雍王一死,卫氏败落,韩莳芳立刻和裴氏握手言和,转而支持赵王这个唯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   城门都已攻破,宫门于谢琅而言不过摆设而已。   谢琅一声令下,直接带领大军包围了太仪殿。   没能逃走的百官与赵王、裴行简、韩莳芳等人一道站在丹墀前,与大军对峙。   韩莳芳道:“京营还要大批援军正在赶来,各地勤王军队亦已在路上,谢琅,你当真以为自己还有活路么?现在缴械投降,陛下看在谢氏与你父亲的面上,未必不能放你一条生路。”   “有劳韩阁老还记挂着我们谢氏了。”   谢琅凉凉一笑。   “以后如何未可知,至少现在,我这个乱臣贼子,能压得诸位抬不起头,无路可逃。”   众官员脸色再度一变。   东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这时,太仪殿殿门缓缓从内开启。   梁音身穿二品尚书服,独自一人自殿内步出。   众人皆看向他。   因梁音不党不群,出了名的木头一根,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世家大族素来看不顺眼此人,其他官员也不爱与他结交。   昨夜兵荒马乱,旁人都在寻出路,只有梁音一人守着皇帝。   实在愚忠得厉害!   众人不解,他此时出来作甚。   梁音自袖间取出一副明黄卷轴。   在众人或困惑或惊疑的注视下,高高举起,环视四方,道:“陛下已于方才驾崩,崩逝前留下罪己诏兼遗诏一封,陛下曰,朕忘恩负义,联合奸佞谋害长姐,罪不容赦,德行败坏,不配为君。”   “特诏,传位于长姐明睿长公主唯一血脉,萧氏瑾瑜,以赎朕之罪孽。”   梁音每念一句,包括韩莳芳、裴行简等官员在内一干官员,脸色便大变一分,甚至可称遽变。   等念到最后,一道声音怒道:“这不可能。”   是赵王。 第179章 看侯王(七)   别说赵王不信。   便是谢琅都以极意外眼神看向梁音。   皇帝什么德行,他了解得很。   皇帝就算断子绝孙,也不可能心甘情愿把皇位传给外人何况皇帝还没有断子绝孙。   然而梁音出了名的愚忠。   年轻时便不顾性命救过皇帝的命。   就算天下人都背叛了皇帝,梁音都不会。   一时之间,谢琅想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对于遗诏内容谢琅可太满意了。   “梁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矫造遗诏,假传圣旨!”   韩莳芳厉声开了口。   虽然韩莳芳也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韩莳芳清楚的知道,绝不能让这份所谓的遗诏生效!   梁音面无表情回:“谁若不信,可来验证遗诏笔迹。”   韩莳芳神色越发惊疑不定。   这间隙太仪殿内已经有哭声传出一声接着一声且一声比一声大。   显然皇帝驾崩之事不假。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赵王忽然发疯一般冲到梁音面前一把将圣旨夺过。待看清上面内容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双手颤抖着跌倒在地。   梁音俯身将明黄卷轴捡起淡淡拍去上面沾染的尘泥。   “还有人要验么?”   他问。   百官面面相觑。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卫瑾瑜这个长公主血脉虽被赐了国姓可在赵王仍在世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越过赵王继承大统。   然而梁音手握这封荒唐的遗诏百官一时之间竟奈何不了。   也有人想骂梁音与叛贼勾结 ,但绞尽脑汁他们也不想出梁音与谢琅、公主府有什么瓜葛联系,骂也无法骂得有气势。谁不知道,在雍王落入叛军之手前,梁音甚至还在积极筹备雍王立储大典一事。   唯独韩莳芳,用探究的目光望着这个看起来木讷老实的昔日凤阁行走,曾以狷狂著称的梁音。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东西,才会在这等关键时刻,被人猝不及防摆了一道,将了一军。   梁音,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不仅弹劾文尚,让文尚脸面大失,昔日在宫宴上,举止轻浮轻狂,可是曾对明睿长公主无礼至极……   梁音,担任凤阁行走之后,依旧傲慢,依旧狷狂,连陆允安都不放在眼里……   梁音,被文尚羞辱,在文府当了十年马奴,全靠皇帝垂怜,才坐上礼部尚书之位。   梁音,到底有什么理由背叛皇帝?和叛贼沆瀣一气!   “呵,一封假造的遗诏,也敢在此扰乱视听!”   裴行简直接自护卫手中夺过弓箭,将箭镞对准梁音,一箭破风而出。   可惜那箭没落到梁音身上,便被另一只铁箭打偏,钉在地上。   谢琅收弓冷笑:“诸位都自称忠君爱国,怎么连皇帝的遗诏也不认了?莫非是想与我一样做乱臣贼子?”   裴行简怒不可遏。   这时,铁甲之声忽自宫门方向传来。   众人抬眼一望,却是顾凌洲一身铁甲,腰间挎剑,面容沉肃策马而至,身后跟着一支训练有素的玄服骑兵和原本布置在东城门外的守卫。   “顾阁老!”   官员们眼睛一亮,如同抓到救命稻草。   同时也认出,那队神出鬼没、腰间挂有特制木牌的玄服骑士,很可能便是顾氏豢养的雨卫。顾氏雨卫,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内家高手,只有天下祸乱时才会出现在人前。   顾凌洲于马上抬眼,望向太仪殿方向。   “阁老!”   赵王直接扑到顾凌洲马前大哭。   “父皇已经崩逝,这群乱臣贼子,竟然矫诏,要扶一个卫氏余孽登上帝位……是这群乱臣贼子逼死了父皇,又要来逼死本王,求阁老为本王做主!”   赵王哭得泣不成声。   顾凌洲迟缓收回视线,问:“卫氏余孽?”   “没错,就是被阁老逐出师门的那个小孽障!他也配!”   赵王咬牙切齿。   韩莳芳与裴行简一道走了过来。   韩莳芳恳切道:“青樾,陛下崩逝,国不可一日无君,赵王是陛下唯一血脉,理应继承大统。我们应扶赵王登基,勠力同心,一起平叛。”   杨清随后赶来,闻得此言,倏地一惊。   再听太仪殿内哭声,方知皇帝是真的崩逝了。   顾氏虽退居江左,却是真正的百年望族,在朝中,无人敢忽视顾氏的力量。   而顾凌洲身为次辅,一生清正,对大渊忠心无二,在朝野间的威望极高,是先帝御笔亲封的铁血宰相。顾氏又有十万骁勇善战的大军陈兵江左,随时可以北上平叛。   只要顾凌洲愿意拨乱反正,扶持赵王登基,维持大渊正统,那封遗诏,便可以沦为废纸。   至于梁音,管他忠不忠,直接当逆贼杀了便是。   一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位以清正著称的次辅身上,除了谢琅。   谢琅觉得皇帝死的蹊跷,他已经迫不及待想杀入殿中,对着皇帝尸体补上几刀。   走到这一步,他是要将乱臣贼子四字贯彻到底的。   没有人能阻止他。   包括顾凌洲。   梁音依旧手握明黄卷轴,卓然立于丹墀之上。   顾凌洲看了他一眼,接着视线落下,落在伏地哭泣的赵王身上。   顾凌洲忽问:“据本辅所知,此次围城叛军,半数都是流民义军组成。若殿下登基为帝,对于这些叛军,要如何处置?”   赵王抬起头。   虽然不知这等火烧眉毛的时刻,这位阁老缘何会关心这等问题。   但几乎毫不犹豫答:“阁老放心,本王一定会将所有叛军赶尽杀绝,再诛他们九族,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让天下人再也不敢做犯上作乱的事!”   顾凌洲:“即便他们也曾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只是被逼无奈,才走上反叛之路,也要赶尽杀绝么?”   “阁老说笑了。”   赵王冷笑。   “真正手无寸铁的百姓,谁会造反。”   “什么被逼无奈,什么官逼民反,不过是这些刁民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自古刁民,非重典不能辖制。”   顾凌洲没有再说话,而是摘下了腰间剑。   问:“殿下可知,此物为何?”   那是一柄纯金打制的宝剑,剑鞘上刻着古朴精致栩栩如生的龙纹。   赵王点头。   “本王自然知道,这是皇祖父赠予阁老的玉龙剑。”   “不错。”   顾凌洲伸手,抚摸着剑身已经有些暗沉的龙纹。   “昔日永昌王身为皇子,却纵容手下鱼肉百姓,屡教不改,甚至为了夺嫡,作出杀良冒功之事。圣武皇帝便用这柄玉龙剑,于宫门前斩了永昌王头颅,圣武皇帝此举,不仅是告诉天下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是彰示一个帝王,爱民如子的决心。”   “圣武皇帝将此剑赠予本辅,寄望本辅匡扶新帝,保大渊社稷清明。此剑,上可斩王孙贵胄,下可斩贪官污吏。”   “天盛十五年,赵王府大肆圈占良田,逼死农户十余人,天盛十六年,赵王府夺人妻妾,纵火烧民宅,致使那一宅主人包括仆从数十人全部殒命,在裴氏授意下,大理寺将此案定为意外,并将死里逃生、到大理寺鸣冤的仆从酷刑致死。而这些,仅是赵王府恶行的一部分。殿下比当年永昌王,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伴随着顾凌洲的话,赵王脸色一点点发白。   顾凌洲已抽出剑,俯视而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审谳定罪前,本辅不会杀你。”   “但今日,本辅必须代圣武皇帝,正国法,立纲纪!”   顾凌洲手起剑落,竟直接割去了赵王一段长发,赵王发冠散乱,委顿在地,目露惊恐。   在大渊,只有犯了重罪的皇子,才会被割发代首。   四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连裴行简都面如死灰僵立在地,露出枯槁表情。   直至此刻,官员们方记起,顾凌洲三字,在大渊是怎样的分量,方记起,虽已入阁多年,但这位次辅,昔日曾为三军统帅,统军之严厉铁血,连敌寇都闻风丧胆。   内阁次辅顾凌洲,素来是雷霆手段,眼里容不得沙子。   “顾青樾,你——!”   韩莳芳踉跄几步,难以置信望向顾凌洲。   顾凌洲收起剑,道:“顾氏信奉忠信不假。”   “然顾氏忠心,非弄权者利用之物。”   “顾氏忠心,亦非什么人,都承得起。”   “来人,将赵王押入督查院待审。”   雨卫直接上前,压制住一众裴氏死士,将已经软成一滩烂泥的赵王拖了下去。   ——   卫瑾瑜没有进城,而是与孟尧一道带兵驻立在东城门外。   城内喊杀声已经消失。   这意味着,这场战争,胜负已然分晓,已然有了了局。   孟尧紧握缰绳,判断:“城内没有兵马杀出,看来,谢世子赢了。”   卫瑾瑜没有说话。   并非不信任谢琅,而是他习惯了以审慎态度看待一切事。不到最后一刻,不见到谢琅这个人,他的心不会安宁。   朝阳冉冉升起,一直紧闭的城门,也在此刻缓缓自内打开。   一队人马当先纵马而出,为首者,玄衣铁甲,拥有一张俊面犀利的蓬勃脸庞,正是谢琅。   卫瑾瑜紧悬的心终于落下,立刻翻身下马,披着斗篷迎了上去。   谢琅亦下了马,伸臂将人紧紧拥着怀里,问:“手这么凉,怎么不去马车里等着?”   “我不放心。”   卫瑾瑜实话实说。   接着问:“如何?我们赢了么?”   “赢了。”   “皇帝呢?”   “死了。”   谢琅笑着道。   卫瑾瑜也笑了起来,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谢琅道:“自然。”   “从今以后,这天下,我们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你最想去何处?”   卫瑾瑜想了想,一时还真想不出来,因为他早就没有了家,心中唯一有些念想的地方便是金陵,但金陵太远了,也太久没有回去过了,他怀念金陵,只是怀念八岁以前父母尚在的美好时光而已,如今,一个金陵,远不如谢琅真实,便道:“去哪里都行,去西京,或者,去北境,去你的家。”   谢琅岂能不明白,心中不可避免一痛,轻握住那只素白冰凉的手,道:“放心,以后,这天下都会是你的家。”   “而且,我想把你拐到哪里,恐怕不由我说了算。”   谢琅错开身,卫瑾瑜这才看清,在谢琅和谢琅所率兵马之后,城门外,以礼部尚书梁音为首,官员们秩序井然,衣各色官服,恭敬而立。   孟尧和所有将士都露出不解神色。   卫瑾瑜亦看向谢琅。   谢琅一笑。   梁音已第一个跪了下去,高举起手中明黄卷轴,道:“先帝崩逝,臣礼部尚书梁音,谨奉先帝遗诏,迎新帝入城。”   “臣等恭迎陛下入城。”   百官齐齐跪了下去。   众将士仍茫然。   一片茫然惊惑目光中,谢琅展袍,单膝跪落,眉峰恣意扬起,语调却温柔:“微臣,恭迎陛下入城。”   阳春布德泽。   晨风将少年郎宽袖吹得高高扬起,朝阳在少年郎纤长浓密羽睫上染上一层金色光辉。   孟尧惊喜意外之余,亦翻身下马,跪了下去。   乌压压的将士整齐划一、齐齐翻身下马,朝着同一方向而跪。   “末将等恭迎陛下入城。”   “……”   山呼之声,冲破云霄,响彻整个上京城。   ——   卫瑾瑜在马车里听谢琅讲述了事情经过。   听到梁音一节,卫瑾瑜露出明显意外:“我与这位梁尚书素无交集。偶尔遇到,他似乎还对我怀有莫名敌意。”   谢琅越发意外:“那就有意思了,皇帝突然暴毙,必有蹊跷,这个梁音出了名的忠君,为何会在最后关键时刻帮我们?”   卫瑾瑜也想不明白。   谢琅见他沉默不语,忽道:“瑾瑜,你不会怪我罢。”   卫瑾瑜立刻明白他指什么。   坦诚道:“说实话,我从未想过做皇帝。”   “但这个皇帝,必须由你来做。”   “你是明睿长公主唯一血脉,身上流着一半萧氏皇族的血,由你来做这个皇帝,可比我这个乱臣贼子有说服力多了。而且,你有才华,有抱负,你的品性与本事,足以胜任一个皇帝。这天下间,也只有你卫瑾瑜来做这个皇帝,我谢唯慎才心服口服。”   卫瑾瑜没有评价这番话,而是看着谢琅眼睛,道:“但在你心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对么?”   谢琅一怔。   卫瑾瑜:“你怕留不住我,你怕我仍存死志,所以,你想用这天下,想用我母亲父亲的遗愿,来牵绊住我。”   谢琅低笑一声。   叹道:“瑾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的确存了私心,我的确有些怕——”   没说完,一片冰冷的柔软,已经落到了他额间。   谢琅又是一怔。   耳畔已有清泉一般的语调响起:“谢唯慎,你何时,对自己这般没有信心了?”   “我既答应了你,便绝不食言。”   这一刻,谢琅竟有流泪冲动。   卫瑾瑜没有入宫,也没有接受玉玺,而是与谢琅一道来到了顾府门前。   顾府大门紧闭。   自从在太仪殿外处置了赵王,顾凌洲便回府,闭门不出。   谢琅道:“有皇帝遗诏在,你登基顺理成章,不必在意任何人的态度与眼光,为何要特意来这里?而且,顾凌洲当众处置了赵王,可见并不支持赵王登基。”   “那也不意味着支持我。”   卫瑾瑜用残酷平静的语调道:“没有赵王,未必找不到其他宗室血脉,我毕竟不算萧氏皇族正统。你我无论谁来做这个皇帝,想要朝局稳定,都不能忽视顾氏的力量。”   谢琅便问:“如果你这位昔日恩师,不支持我们呢,你会主动放弃么?”   “自然不会。”   出乎谢琅意料,卫瑾瑜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将命运掌握在自己之手,我岂会将我们辛苦打下的成果,拱手让与裴氏、韩莳芳或其他人?”   “我没有那么软弱,更不会背刺你,背刺跟随你一道浴血奋战的将士。”   “如果得不到想要的支持,最多走得辛苦一些,慢一些,至少,我们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必在被他人鱼肉。”   谢琅笑了起来。   卫瑾瑜问:“笑什么?”   谢琅道:“你知不知道,就凭方才那几句话,我真的要为你沉沦了。”   卫瑾瑜没有理会他的油嘴滑舌。   他自幼长于深宫,见惯了尔虞我诈,也尝尽了人情冷暖。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权力之争的残酷与无情,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   他不能退。   夏日天气变幻无常,天空忽飘起霖霖清雨。   被晾在宫门口的百官面面相觑,望着淡定卓然立在最前的梁音。   有官员忍不住问:“梁尚书,这新君到底什么意思?不接玉玺,也不行册封大典,该不会要临阵变卦吧。”   大部分官员当然不服气卫瑾瑜这个长公主血脉来继承大统,但整个上京包括宫城都已经由谢琅所率西北叛军占据,梁音又手握先帝遗诏,他们再不满,再不乐意,也没有反抗余地。   谁让自古成王败寇。   便是苏文卿和一干兵部官员,也面色阴沉,不得不忍辱负重立在众官员之列。   梁音站在雨中,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色,道:“不会。”   众人不知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也有不服气的小声嘀咕:“历来新君登基,行登基大典,都要由托孤太傅亲自扶着进入千秋殿,行册封礼。咱们这位新君,要自己走上去么?”   “眼下朝中德高望重者,唯顾阁老一人。顾阁老不露面,便是不认同这新君人选。”   “这不是废话,萧氏皇族宗亲又不是死绝了,顾阁老怎么可能支持一个外姓人继承大统。”   梁音面无表情听着。   如听蚊蝇聒噪。   他掌礼部,能主宰新君人选,就能主宰所有流程。   ——   顾府大门外。   谢琅伸手,紧握住了卫瑾瑜的手。   两人再度相视一笑,卫瑾瑜上前,敲开了府门,同门房道:“我欲拜见阁老,烦请通禀。”   门房知少年如今身份非同一般,应是,忙去通报。   顾府内。   顾凌洲一身紫袍,沉默立在藏书阁一层,顾氏先祖画像之前,望着匾额上所书“文行忠信”四字。   顾忠在一侧侍奉。   距门房禀报过去已经一刻。   顾忠道:“新帝登基大典举行在即,阁老若不露面,恐怕天下人都会觉得阁老对新君不满。”   顾凌洲淡淡道:“你以为,他是因为在意这个,才来见本辅么?”   顾忠不敢妄言。   只道:“阁老不见这孩子,自然是不满,既然不满,为何要当众揭穿赵王罪行?赵王虽然失德,却是最名正言顺可继承大统的人选。”   顾凌洲道:“赵王太倚仗裴氏,一个德行败坏,心肠歹毒,靠世家立足的皇子,如何有资格成为君王,又如何能爱民如子,将江山社稷放在第一位。”   顾忠:“赵王失德,还有其他宗室血脉,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出沾亲带故的。”   顾凌洲目光幽沉:“如今非太平之世,而是乱世,随便找个人来继承皇位,岂有能力整饬超纲,平息四方动荡。”   顾忠:“谢氏那位世子,应当有此魄力。”   顾凌洲直接冷哼:“那样狷狂嚣张的性子,若登基为帝,大渊岂有安宁之日。”   顾忠听得困惑。   所以,阁老心中合格的新君人选,到底是何人。   顾府外,半个时辰已过。   府中仍毫无动静。   卫瑾瑜并没有觉得多失望,因今日过来,他本就没有抱太多希望。   少年郎展袍跪落,对着顾府大门郑重一拜。   几乎同时,一直紧闭的大门终于自内缓缓开启。   顾凌洲带着顾忠从内走了出来。   顾凌洲望着伏跪在府前的少年,步下阶,亲自将少年扶起,道:“这天下间,岂有君跪臣的道理。”   顾忠一愣。   谢琅亦露出明显意外色,接着宽慰扬起唇角。   卫瑾瑜起身,亦以同样诧异神色望着这位昔日恩师。   顾凌洲叹道:“天下人皆道本辅清正无私,然而人非圣贤,天下人,又有谁能做到真正无私。”   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想,这大约便是他唯一的私心。   眼下非太平之世,而是乱世。   大渊的新君,不仅需要仁善,更需要聪明,灵慧,才华与魄力兼具。   这块他亲手打磨,亲眼看着一点点焕发出耀目光彩的美玉,便是大渊新君不二人选。   他自天盛八年入阁,十余年来,一直守着一个忠字。   然而顾氏之忠,不应是愚忠。   半个时辰后,雨停,新帝登基大典正式举行。   礼部尚书梁音亲自主持流程,百官恭敬立于丹墀之下,皆以惊愕目光,望着以忠正闻名的凤阁次辅兼顾氏家主,亲自扶着少年新君的手,一步步登上玉阶。   谢琅挎刀立于千秋殿前。   丹墀下,百官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苏文卿整个人如同从冰湖里捞出来的,和一众兵部官员,也不得不跪了下去。 第180章 看侯王(八)   登基大典结束后卫瑾瑜第一时间去清宁殿拜见太后。   太后经历一夜大悲大喜,鬓边白发又添了几丛,听闻消息喜极而泣,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让穗禾扶着来到殿门口看着跪在殿外的少年倏地红了眼道:“好孩子,快起来,从今以后,你便是大渊的新君,岂可随便给人磕头。”   卫瑾瑜笑道:“皇祖母当得起。”   语罢规规矩矩朝太后叩首、行大礼。   太后泪落不止。   亲自扶少年起来道:“十年了你母亲终于能安息于九泉之下了。真是没想到咱们祖孙两个,在这深宫之中竟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哀家也总算能问心无愧去见先帝了。”   卫瑾瑜道:“皇祖母怎么忍心舍下孙儿,去见皇祖父?”   太后一笑目中满是怜惜:“傻孩子哀家当然不舍得。大渊如今满目疮痍风雨飘摇咱们祖孙两个在这深宫里相依为命熬了这么多年岁,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哀家岂会忍心丢下你一个。孩子,你放心,哀家还没有活够,还没有看见有罪者伏法,还没有看见大渊迎来盛世,哀家一定会陪着你,好好守着这大渊的江山。”   一旁穗禾闻得此言,不由红了眼。   卫瑾瑜正色道:“孙儿一定不让皇祖母失望,也不让母亲和皇祖父失望。”   ——   一夜之间,上京天翻地覆,大渊天翻地覆。   谁也没有料到,诸世家斗来斗去,最后登上帝位的,会是一个生父被剔除出族谱的罪臣之子。   世家自然不服气。   前一日登基大典,是碍于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参加。次日早朝,俨然成了世家与新君的第一场博弈。   一大半官员都以称病的名义,在家闭门不出,拒绝参加早朝,拒绝呈上贺表。   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给新君一个下马威。   官员们都罢工,谁来干活?六部九科如何运转?   他们要让世人知道,大渊朝堂话语权,素来掌握在世家之手。任何试图打破这个规则的人,都将一败涂地,自取其辱。   “让我跪在地上,去向那小孽障俯首称臣,还不如杀了我!贺表,我绝不会上!早朝,我也绝不会去!”   卫府,卫云昊面色阴沉坐在椅中,脚边全是被摔碎的各种茶盏、花瓶碎片。   卫云昊已经发了一夜的疯。   卫云缙走进来,形容枯槁,苦笑道:“他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金尊玉贵,万万人之上,你便是再不服气,又如何?”   卫云昊一阵气血上涌,冷笑:“我不服气,大哥难道便服气么?大哥别忘了,昔日在卫氏,你是如何仗着嫡长孙的身份,磋磨那小孽障的,你以为他会放过你?”   卫云昊故意刺卫云缙的痛处。   他知道,卫云缙最擅长表面伪装,他要撕破那层伪装。   别以为他不知道,今日这般局面,卫云缙身为嫡长孙,心里只会比他更狼狈,更不痛快。   卫云缙脸上果然像被狠抽了一鞭子。   半晌,道:“如今祖父、父亲、二叔皆已下狱,卫氏大厦将倾,你我也不过待宰的羔羊而已。只可叹,世事无常,谁能料到,卫氏竟会沦落到此等境地,你我竟会沦落到此等境地……”   卫云昊面色再度扭曲。   一夜未睡,他眼底布满血丝,咬牙切齿道:“登上皇位又如何,你且瞧瞧,今日早朝,有几个官员会露面?没有世家支持,他也想坐稳皇位,做梦!”   苏府。   一众兵部官员亦忐忑不安围着苏文卿。   “苏大人,咱们当真不去上朝么?”   苏文卿未穿官袍,只穿一件天青色常服,外罩氅衣,眉眼沉着坐于案后,面上覆着一层浓重阴翳。   “当然不去。”   另一人扬声道。   “上京诸世家集体罢工,对抗新君,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咱们只管看热闹就是!”   “可那到底是新君,连顾阁老都承认的,且那个谢唯慎什么脾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咱们这般不给新君面子,会不会遭到此人报复?听说礼部和督查院的人可都去了。”   “呵,礼部那群软骨头,连梁音那根木头都拗不过,有什么值得称赞的?至于顾阁老,不过一时被乱臣贼子蛊惑而已。我倒要瞧瞧,只靠礼部和督查院那点人,这位新君,打算如何治理天下。”   韩府书房。   韩莳芳坐在书案后,背靠在椅背里,双目微阖,眉心紧拧。   老管家捧着朝服进来,问:“阁老,快到上朝时间了,可要老奴服侍您更衣?”   韩莳芳唇边溢出丝讽刺的笑。   “上朝?”   “你是让我穿着这身衣服,去拜自己昔日的学生么?”   老管家欲言又止。   最终忍不住道:“新君到底曾在阁老跟前受教,且对阁老情谊深厚,只要阁老先服软,新君说不准会不计前嫌……”   “退下!”   这不知触着了韩莳芳哪块逆鳞。   韩莳芳突然厌恶皱起眉,呵斥。   老管家只能捧着朝服退下。   顾忠亦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顾凌洲面前,并难掩愤慨道:“这些个世家大族,当真只顾一己之私,毫无大局观念。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逼迫新君向他们屈服。”   顾凌洲淡淡道:“不必理会,让督查院诸人,如常上值即可。”   顾忠担忧:“阁老不怕新君应付不过来?”   顾凌洲神色泰然。   “若连这点事都应付不来,还做什么帝王。你太小瞧他了。”   顾忠嘿嘿一笑。   “老奴明白了,这就给杨御史传话。”   诸世家用不上早朝的方式来表达对新君的对抗时,卫瑾瑜正坐在武英殿里用早膳。   大渊历代皇帝,一般都选择居住在太仪殿。   但卫瑾瑜选了武英殿,这也是,昔时明睿长公主摄政时居住过的宫殿。   明睿长公主故去后,武英殿亦被封禁。   听说新君要将此处作为下榻处,太后第一时间派了披精明强干的宫人,将宫殿收拾了出来。   早膳饭食很简单,只有桑行一人在旁侍奉。   谢琅则站在殿门外,听李崖汇报前朝情况。   “是我考虑不周,也太给他们脸了。”   回来后,谢琅沉眉坐下,直接道:“放心,我会解决。”   卫瑾瑜在他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气。   笑吟吟道:“其实也不必因此生气。”   “他们如此,正合我意。”   谢琅从未在卫瑾瑜面上看到过这般轻松自然的笑,一时被晃了下眼,连眼底的杀气都消减了几分。   “我知你大度。”   “但我决不允许他们挑衅你的威严。”   谢琅道。   “谁说我大度。”   少年新君眼底划过一丝狡黠笑意。   “我可一点都不大度。”   “他们以为,百官罢朝,六部九卿便运转不起来,大渊朝堂就要停滞,我这个新君,就要向他们屈服。”   “世家大族,高高在上惯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大渊从来不缺官员,更不缺有能力的官员。他们之所以敢用如此愚蠢的方法挑衅我的威严,是因为他们自负,无知,愚蠢。”   “我正愁找不到机会清洗朝堂,给大渊朝堂彻底换一次血,他们便上赶着给我递把柄,递枕头,我岂能不感谢他们。”   谢琅只略略一想,便明白其中关节。   但仍担忧:“这样会不会冒险了一些?”   他自以为行事已经够冒进疯狂,没想到某种意义上,眼前人比他更疯更狂。   卫瑾瑜道:“相信我。”   “我会让他们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于是,在团结一致抗争了一个早上之后,上京诸世家并未收到新君屈服,请他们入朝的消息,反而收到另一道旨意:   所有未参加早朝者,视为藐视君威,全部罢官。   诸世家一下炸开了锅。   “这新君是疯了么?罢了所有人的官,六部九卿全空,他打算让谁给他治理天下,处理政务?!”   “傲慢!傲慢!”   在世家看来,他们藐视君威不假。   然而新君竟然敢真的罢他们的官,简直——简直是个疯子!   除了这个词,世家们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这种行为。   在第一道旨意下达之后,新君紧接着下达了第二道圣旨。   三日后,朝廷要开恩科遴选人才,不限出身,不限年龄,只要符合条件者,皆可报考,只要通过考试,便能得到朝廷授官。而之前通过会试,因为出身原因没有得到授官的学子,三甲以内,可直接到吏部报道,得到优先授官。   圣旨内容直接以皇榜形式张出,贴满大街小巷。   皇榜甫一张出,立刻引来百姓和学子汹涌热烈议论围观。   直到这一刻,百姓才真正意识到,大渊天下,真的要变天了!   而也是到这一刻,世家官员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是中了圈套!他们怒不可遏,成群结队闯到宫门前,要找新君说理,然而宫门守卫直接以他们没有官职、已是白身、根本没资格在宫门前喧哗闹事为由,直接将他们驱逐出宫城。   “完了!完了!”   不少世家官员也顾不得体面,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撒泼耍赖不肯离开。   最后被守卫叉走。   韩府书房,韩莳芳听闻这个消息,先沉默,接着大笑。   那笑声中终于透出些日薄西山的悲凉。   也直至此刻,韩莳芳才不受控制隔着过去的漫长岁月,回望那个曾经一脸孺慕望着他,站在他面前的清瘦少年。   杨瑞立在一边,试探问:“阁老,是如何打算的?”   “打算?”   韩莳芳又恢复前所未有的冷静。   道:“只怕很快,就有人要来了。”   伴着这句话,韩府大门被暴力踢开,一群身披铁甲的卫士气势汹汹涌了进来。   杨瑞要反抗,直接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射杀。   卫士团团包围住书房。   韩莳芳身穿一品仙鹤补服,走了出来。   卫府同样被卫士包围。   明棠直接带着圣旨,展开宣旨:“卫氏作恶多端,罪行昭昭,罄竹难书,满门抄查,全部入狱待审。”   卫福麻木被上了锁铐带走。   卫云缙亦一脸死灰,独卫云昊满面愤恨不甘,还在挣扎咒骂,直接被明棠一拳打碎了一口牙。   明棠一身大红飞鱼服,揪起卫云昊脑袋,道:“这一拳,是我替公子讨的。”   “明棠,明指挥使,我们同是明氏弟子,卫氏作恶,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寄居在卫府,你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吧!”   另一群被锁拿的锦服公子道。   明棠看着这些曾经将他踩在泥里、欺侮他的脸,面上没有丝毫波动,抬手,冷漠吩咐全部带走。   自然,也有士兵围了苏府。   苏文卿和所有兵部官员,都被锁拿,押入狱中待审。   ——   韩莳芳直接被带进了武英殿里。   已是傍晚,殿中已亮起灯火,内侍皆被屏退在外,只有卫瑾瑜一人展袖坐在屏风前的棋盘后。   韩莳芳盯着少年看了片刻,神色晦暗不明,道:“怎么,叫我过来,是为了看我笑话么?”   “成王败寇,我韩某人愿赌服输。只是,我的确没有料到,最后赢得这一局的,会是你们。”   “我知道先生素来看不上我。”   卫瑾瑜头也不抬。   “今日,大约是我与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我见先生,是为了与先生谈谈以前事。”   韩莳芳默然不语。   卫瑾瑜:“我初次手谈,便是与先生一道,先生不想再与我弈一局么?”   韩莳芳到底还是到棋盘后坐了。   棋盘上摆着的,只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棋局。   韩莳芳觉得有些眼熟。   “当年我第一次进韩府,先生摆的,便是此局。”   卫瑾瑜在对面道。   韩莳芳没说话。   卫瑾瑜将手中白子落于一处,道:“以先生水平,自然不会摆如此简单的棋局来消磨时间,那时,我还天真的以为,先生是知我要过去,才特意摆了这么一局,供我消遣。后来才明白,这棋局,应该是先生为自己心爱弟子所摆,恰好被我撞见了而已。难怪我当时雀跃去抚弄棋子时,先生脸色会那般难看。”   烛火光影落在韩莳芳白皙面上。   韩莳芳笑了声,道:“这些小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倒记得清楚。”   “许多事,我都记得清楚。”   “我记得先生对我的一切关怀,也记得先生对我的一切不屑。”   “我记得,有一次进韩府书房,我无意看到先生书案上摆着一本先生亲自编撰的韩氏文集,出于仰慕和好奇,拿起来翻看了一会儿,先生进来后,暴怒不已,用戒尺将我一只手都打出血,并喝令我再也不准碰书案上的任何东西。”   “我那时以为是自己太没规矩,惹怒了先生,后来才明白,因为我不是‘韩氏子弟’,所以没资格碰那些东西。在韩府里,我自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卫瑾瑜终于抬起眼。   “先生总说,传授我诗书学问,是怜我是故人之子,是为了帮我替父报仇。”   “可我若没有猜错,我昔时种种,其实皆是拜先生所赐,先生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要替我父亲报仇,也从未想过替我父亲雪   冤,对么?先生真正敬慕的,只有陆允安一人而已,根本不包括我父亲卫晏。你甚至对他恨之入骨,对么?”   韩莳芳一怔。   完美无缺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一丝意外。   他道:“但我与你父亲的确交好,你这么说,恐怕有失偏颇吧。再说,当年我能入凤阁,也多亏你父亲帮助,我为何要恨他?”   卫瑾瑜:“正因如此,你才恨他。”   “先生虽出身韩氏,然只是韩氏一庶子,在家族内并不受器重,自小受尽冷眼打压。寻常世家子弟,弱冠之龄便参加科考,或由家族举荐,入朝为官,而先生,却一直到了而立之年,在所有韩氏嫡子和受宠的庶子都前程落定之后,才终于等来入朝为官的机会。但即使进了朝堂,先生依旧不受家族器重,依旧只能在六部当一个无足轻重的闲职。而先生,分明比其他韩氏子弟都更出色,更有才华。”   “先生自然不甘,然而不甘又如何,大渊朝堂里,失意人又何止先生一个。就在这时,先生听说一个消息,与先生同届参加科考的、我的父亲卫晏,因为才华出众,出身加持,直接入主凤阁,成了大学士,还即将尚公主。我父亲性情疏朗,爱交朋友,于是先生便趁着他去六部办公间隙,靠出色办事能力引起他的注意,与他结交。我父亲爱惜先生才华,果然一路提携先生,让先生入凤阁,成为凤阁行走。”   “当时陆允安正着手新政,先生进入凤阁后,屡屡提出良策,迅速得到了陆允安的赏识。那一段时间,应是先生最开心的时刻。但先生很快又开始不甘,因凤阁行走,一般三年一升迁,但先生因为出身缘故,三年之后,并未得到应有的升迁,陆允安甚至亲自上书为先生陈情,都被其他阁老驳回。先生成了凤阁成立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凤阁行走。而我的父亲卫晏,却一路从文极阁大学士升为武英殿大学士,若非资历太浅,升为次辅亦指日可待。如此一来,凤阁中、韩氏内部,看不惯先生、与先生不合的,难免生出一些难听的闲言碎语。”   “先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岂能不恨他?”   “我仔细翻阅过陆允安一案的卷宗,陆允安回上京伏罪之后,所有与陆允安及我父亲交好之人,皆被牵连入狱,再轻也是罢黜革职,永不录用,便是梁音,也因得罪过文尚,被文尚公报私仇,关入文府做马奴。唯独先生,安然无恙,还能入主凤阁,成为次辅。”   “我起初以为,是先生行事谨慎,与陆允安关系远不如其他人亲密,然而细思之下,又觉奇怪。先生能入凤阁,我父亲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就算父亲做得隐秘,以世家敏锐,又岂会毫无洞察。唯一的解释,便是在陆案之中,先生亦充当了世家推手,所以,世家才会对先生手下留情。”   “而巧的是,我翻阅卷宗,发现在陆允安叛敌的两月前,先生的确曾远赴西京,押送粮草。” 第181章 看侯王(九)   殿内一时寂然。   “当时我是凤阁行走奉命往西京押送粮草,不是很正常么?”   片刻后,韩莳芳施施然道。   “的确正常。”   “但先生在出发前一夜去见了当时的司礼监掌印黄纯,这也正常么?”   卫瑾瑜回。   二人视线隔着烛火相撞。   韩莳芳笑了声。   “看来你在督查院里,的确查到不少东西。”   “只是黄纯有内相之称司礼监又掌朱批之权素来牵涉政务颇深,我便是去见黄纯,又有什么问题呢?”   卫瑾瑜:“因为先生察觉到,这趟西京之行,并非那么简单。”   “西京突然爆发战事是在陆允安即将在西北之地开展田亩丈量之际。世家以为战事爆发后陆允安便无法顾及新政可他们万万没料到,陆允安到西京督战之后仍趁着闲暇之际开启了西京的田亩丈量。”   “世家终于下定决心要让陆允安死在西京。”   “因而自陆允安入西京督战,兵户二部便以各种借口拖延军饷粮草西京战事最激烈时是我母亲以摄政王身份调集临近州府的存粮解了燃眉之急太后母族江氏在其中出了不少力。然而在狄人短暂撤退后朝廷忽然说有了闲余粮饷,并点名派先生这个凤阁行走亲自押送。”   “先生何等聪明立刻察觉到此事反常,世家摆明了要置陆允安于死地,战事激烈时尚不积极筹备粮草,战事缓和时,又缘何会主动往前线送军粮。”   韩莳芳面上肌肉极细微地绷紧了下。   外人也许难以察觉。   但卫瑾瑜自幼出入韩府,实在太熟悉这位莳花宰相了。   卫瑾瑜道:“先生见黄纯,是为了向黄纯投诚,对么?”   “因为自从我母亲摄政,便抬举凤阁,遏制司礼监权力,黄纯明面上和世家沆瀣一气,但实际亦不满卫悯独揽凤阁大权已久。”   “先生猜到,西京之行,很可能为你招致杀身之祸。先生知道,只有黄纯才能帮你,因黄纯急需凤阁里有一个自己人,与卫悯抗衡。”   棋盘一侧的小案上摆着茶水。   韩莳芳端起茶盏,不紧不慢饮了一口,像是终于对今夜这场谈话产生兴趣。   他道:“这一切,皆是你臆测而已,只是押送粮草而已,再正常不过一件公务,如何就招致杀身之祸了?”   卫瑾瑜:“因不正常的并非先生,也并非押送本身,而是那批粮草。因当时朝廷送往西京那批的粮草,并非一般粮草,其中有半数是种粮。”   韩莳芳面上仍一派笑意。   “种粮如何,其他粮食又如何,有本质区别么。”   “自然有。”   卫瑾瑜眸光变冷:“自从新政推行以来,陆允安在民间声望十分高,西京最危困之际,西京百姓甚至主动献出家中存粮,帮其渡过难关。再加上我母亲父亲在外襄助,世家意识到,只靠在粮草一事上使绊子,根本无法彻底将陆允安逼入绝境。”   “恰巧在此时,世家得到消息,陆允安在西京推行新政时,不仅与当地世家豪族起了冲突,与部分百姓亦起了冲突。因西北蛮荒之地,不仅存在世家瞒报田亩的情况,普通农户间田亩划分亦不清晰,乡野之内,仗着宗族势大、挤压乡邻田亩,是常有之事。新政的实施,不仅让世家利益受损,也让不少农户多占的田亩被清查出来。这些农户一反常态,对新政大加抨击,并煽动百姓一起闹事。”   “陆允安可用严刑峻法对待闹事的世家豪族,却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去镇压百姓。好在这样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只因西北之地宗族势力强大,才闹得格外厉害。于是在田亩丈量完成之后,陆允安紧接着推出‘种粮法’,既朝廷免费为农户提供优质种粮,帮农户提高田亩产量,所有愿意试种新粮者,可在新种播下当年减免一半赋税。”   卫瑾瑜抬起眼。   “先生对此应该不陌生罢。”   “因用种粮弥补百姓缺失田亩之法,便是先生向陆允安提出的,且在以往实践中,收到极好成效与反馈。”   “而朝廷即将押送往西京的这批粮草,便包括户部免费拨给西京的种粮。自然,在陆案之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当时的户部官员,仍记录下了此事,包括种粮的数目,后被督查院一道收入卷宗之中。这批种粮,原本由我父亲安排可信之人护送,因凤阁临时调配出了一批军粮,才转交由户部统一押送。种粮关乎西京新政推行,父亲自然不放心完全交给外人,所以才向凤阁举荐了先生。这差事,才最终落在了先生头上。”   “于先生而言,这本是极寻常一桩公务,但在查验粮草时,先生却发现一件惊天秘密。”   “哦?”   韩莳芳嘴角笑意已经极淡。   但仍徐徐问:“什么秘密?”   卫瑾瑜:“你发现,户部拨往西京的那批种粮,被人调换成了根本不可能抽穗结种的死粮。”   韩莳芳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卫瑾瑜道:“这种死粮只是经雨水泡发过,外观与种粮极相似,不通耕作之人,自然发现不了异常,便连我父亲,亦未发现异样。但先生不同,种粮法乃先生提出,所有新种,都是先生亲力亲为,统一采集。为了寻到最优质的粮种,先生不止一次带州府官员亲下田间地头,实地考察。世家的手段可以瞒过天下人,独瞒不过先生。”   “先生立刻意识到,世家要用这批畸形的粮种将陆允安逼死在西京。先生若揭发此事,世家必不会放过你,但即便不揭发,将来事发,世家亦会拿你当替死鬼。于是,先生便去见了黄纯,让黄纯帮你。”   “黄纯果然答应,而先生,便如常押送那批包含种粮的粮草去西京。”   “这批种粮解了陆允安燃眉之急,陆允安立刻将粮种发放给百姓,而西京百姓种下朝廷发放的新种,出苗率果然远高于之前的旧种。然而两月之后,百姓照常去田间耕种,却发现他们刚刚返青的粮苗,突然开始萎靡发黄,不到数日,便蔓延到根部,全部坏死。而出现问题的不是一家一户,几家几户,而是整个西京。数日间,成百上千倾的良田,全部沦为枯田。民怨沸腾,世家在后推波助澜,之前被清查田亩的百姓更是声称这都是朝廷逼迫他们服从新政的骗局与诡计。当时狄人正发起新一轮猛烈进攻,西京危在旦夕,陆允安只能用暴力镇压民乱,然而连陆允安也没有想到,这场民乱,直接蔓延到了西北军中,进来导致军队哗变。为了报复给西京带来灭顶之灾的陆允安,被愤怒冲昏头脑的西北军,甚至在世家撺掇下,打开城门,将狄人放入城中。”   “陆允安认为这一切祸乱,都因自己强行推行新政而起,所以才选择独自一人揽下罪责,回上京请罪。”   “这,便是陆允安投敌叛国的真相。”   “我说的,可对?”   卫瑾瑜看着韩莳芳,问。   ——   几乎同一时间。   谢琅出现在了北镇抚昭狱之中。   苏文卿手戴镣铐,坐在墙角干草上。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见是谢琅,并无多少意外,只低低一笑,道:“世子来见我,应该不是来找我叙旧吧?”   “我知你有恃无恐,也知你至今不知悔改。”   谢琅视线冷漠掠下,开了口。   “悔改?”   苏文卿冷哼一声,道:“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自始至终,我可都是在为世子为你们谢氏筹谋,是你不领情而已。”   谢琅冷笑。   “凭你,也配提起谢氏?”   “我今日,便是要好好与你聊一聊,六年前,青羊谷之战,还有上一世,谢家灭门之事。”   苏文卿神色几不可察一变。   谢琅:“我一直奇怪,六年前那一战,就算世家有意从中作梗,又如何能轻易得到北境军具体行军路线图。除非,他们真的在北境军中,在大哥身边安插着内鬼。然而北境军中大小将领,皆是我爹与大哥一手提拔,对谢氏忠心不二,事后爹将全军上下彻底排查一遍,都未发现任何异样。直到我听说,大哥来京之日,你一片热忱,亲自到城门口迎接,方突然想起,当时常出现在大哥身边、进出大哥书房的,还有另一个人,被所有人忽略的人,便是你。”   “青羊谷之战,是急行军,大哥在北境便制定好了初步作战计划,是你,在大哥书房里窥见了那份计划了,并告知了你真正的老师,韩莳芳。韩莳芳又借黄纯之手,将这份计划透露给了卫悯、姚氏和上京诸世家。于是,那份本应绝密的作战计划,才会因官员‘疏漏’出现在兵部发往前线的咨文里,又‘恰巧’被狄人截获。”   谢琅寒声道。   苏文卿问:“世子这么说,有何证据?”   “你与韩莳芳勾结,构陷我,构陷大哥,甚至构陷谢氏,还不算证据么?”   “上一世,谢氏被诬谋反,满门覆灭,我一直以为,卫氏是始作俑者。然而细思之下,当时北境战事正是激烈,卫氏有什么理由要那么迫不及待对谢氏赶尽杀绝?除非,卫氏,只是明面上的凶手,藏在暗处真正的推手,另有其人。那个人,不仅要重创谢氏,更要借重创谢氏重创卫氏,成为真正的赢家。”   “上一世,谢氏通敌一事,由时任监军的刘喜贵揭发,刘喜贵出自司礼监,是黄纯义子,众所周知。黄纯与卫氏穿一条裤子,也是众所周知,然而真正与黄纯交好的,其实根本不是卫氏,而是韩莳芳。”   “上一世,你不顾二叔激烈反对,投入卫悯麾下,在谢氏灭门后不久,就忍辱负重,拿到卫悯构陷谢氏的证据,让卫悯遭受重创。可卫悯何等人,别说不会轻易留着罪证,就算留着,又岂会轻易让那些罪证流落到你的手里。可笑我愚蠢糊涂,被仇恨冲昏头脑,竟对你所言毫不怀疑。”   “你口口声声说为我,为谢氏筹谋,无论我还是谢氏,不过是你与韩莳芳手中的棋子而已。”   “你们知道,世家不是那么容易撼动,而韩莳芳,也根本不满足做一个处处受掣肘的次辅,他要做大权独握的宰相。所以你们将谢氏逼上绝路,之后,韩莳芳精心布局,让你冒充我的救命恩人,利用我的复仇之心,帮你们弑君夺位。我心灰意冷,一心复仇,根本无心政务,是你们眼中完美的傀儡。”   “这便是你口中的为我筹谋,为谢氏筹谋么?”   谢琅双眸冰冷如寒霜,带着浓重嫌恶。   “你若真是针对我,针对谢氏也就罢了。我最无法原谅的,是你对二叔,对大哥所做的一切。”   “你自幼出入谢府,跟在大哥身边读书做学问,大哥待你一片赤诚,你却勾结外贼,害他中毒箭,险些殒命。二叔对你有养育之恩,待你胜过亲子,可你竟利欲熏心,眼睁睁看着他受尽酷刑、惨死在昭狱之中,也无动于衷。你做的恶事,又何止这些,上一世,你的恩师顾凌洲突患眼疾不能视物,恐怕与你也脱不了干系吧。你一面享受着恩师的百般照拂,一面又毫不犹豫向他下毒手,你实在享受那种照拂,所以这一世,仍不遗余力地想拜入顾府为师。你的良心,难道都让狗吃了么?你做这一切,难道只是因为你的生父是陆允安,而非二叔?”   苏文卿霍然抬起头。   谢琅冷冷一扯嘴角。   “怎么?害怕我提起这个名字?”   “因为自己是罪臣之子而感到耻辱?”   “可怜陆允安一生清正,竟有你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   “也是,在你心中,恐怕和京中那些世家大族一样,觉得陆允安愚蠢,自负,根本一点都不值得同情,落得那样身败名裂的下场,都是活该,对么?”   苏文卿哆嗦片刻,再度低低笑了起来,道:“没错,我看不起他,恶心他,所以,世子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而且,世子方才说的那些,就算我承认了,又如何?世子当真以为,我们不出手,谢氏只凭着一腔愚忠,就能屹立不倒么?我好歹给了世子做傀儡的机会,世家,可是要赶尽杀绝的——”   苏文卿声音戛然而止。   因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牢门外,一身青袍、由李梧扶着的崔灏和杨清并两个督查院御史。   崔灏目光沉痛,踉跄走到牢里,一步步走到苏文卿跟前,问:“青羊谷之战,行军计划图,当真是你泄露?”   苏文卿仰着脸,目光冷漠,没有说话。   崔灏扬臂一巴掌便抽了过去。   悲怒交加、颤抖着指着苏文卿:“你,你——!”   “你怎能如此!”   “你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这身血脉么!”   崔灏重伤未愈,说到激愤处,哇得吐出一口乌血,便倒在了地上。   李梧吓了一跳,情知不能让崔灏继续留在此处,忙和李崖一道,将人扶了出去。   杨清则站再牢外,问那两名御史:“可都记下了?”   二人忙答已经记下。   只是心中仍止不住惊骇。   一面惊骇于谢琅口中那所谓前世之事,一面惊骇于这位苏尚书,竟是罪臣陆允安之子,且忘恩负义如此,做了这么多恶事!   谢琅最后看了眼苏文卿,道:“我谢唯慎这一辈子都睚眦必报,但我不会亲自动手杀你,因为,我怕脏了手。”   ——   武英殿,谈话还在继续。   韩莳芳:“我与黄纯,素无交集。”   卫瑾瑜一笑。   “表面看是如此,然而很多交易,不必放在明面上。黄纯能掌司礼监那么多年,与卫悯斗法丝毫不落下风,先生恐怕居功良多。”   “那回皇帝驾临国子监巡视,先生让我将匕首放在经筵堂里,利用刺杀一事构陷黄纯,表面是打压卫氏,剪除黄纯这个羽翼,而实际上,又何尝不是一箭双雕,帮先生除掉黄纯这个隐患。毕竟黄纯一死,这天下间,便再无人知道当年事。黄纯,也再不能拿此事威胁先生。”   韩莳芳饮了第二口茶。   “说得很好。”   “但你也说了,我进退两难,别无选择。人嘛,总是趋利避害的。你不也如此么,瑾瑜,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神兵利器,你应该最理解我。”   卫瑾瑜:“表面看是如此。”   “然而先生当真毫无选择么?”   “先生内心最敬佩仰慕之人,便是陆允安,如果当日去西京之后,先生告知陆允安真相,之后一切惨剧,未必不可消弭。”   “先生没有告诉陆允安,并非因为先生不再敬重仰慕他,而是因为先生看到了机会,看到了摆脱凤阁行走这个身份,摆脱韩氏庶子出身的禁锢,一个绝佳的往上爬的机会。先生知道,一旦陆允安出事,我父亲必然会遭受牵连,凤阁之中,至少能空出两个职位,供先生选择。”   “而陆案之后,先生也果然在黄纯的举荐下坐上了次辅之位,与卫悯平起平坐,成了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副其实的柄国重臣。”   “先生得知陆允安唯一血脉被崔灏所救,于是不远千里,赶赴宁州,收苏文卿为亲传弟子。先生崇敬陆允安,所以爱屋及乌,静心栽培这位陆氏后人,助他在寒门学子中声名远播,让他享受到当年陆允安曾经享受的一切赞誉。先生恨极了我父亲,恨极了世家大族里的嫡庶之别,先生觉得,我父亲拥有的一切成就与光环,都是因卫氏三郎这个身份,所以要让我失去一切,让我受尽践踏凌辱,让我尝一尝,失去家族庇佑,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我以前总渴望有朝一日能得先生青眼,拜入韩氏门下,我总在反思,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好,才让先生看不上,后来,我终于明白,并未我哪里做的不好,而是我做的再好,都永远不可能成为韩氏子弟。因为在先生眼里,我根本不配。”   少年说这话时,声音已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一分自嘲。   仿佛淡漠叙述旁人事。   韩莳芳沉默坐着,没说什么。   片刻后,道:“我好歹也曾是你的先生,你打算杀我,还是剐我?”   卫瑾瑜:“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剐你,我会将你的罪行公诸天下,让律法公平公正地处置你。”   “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   伴着这句话,少年落下手中最后一颗白子。   很快有卫士进来,带韩莳芳离开。   韩莳芳起身之际,望着垂袖安静坐在棋盘对面的少年,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坐在韩府书房窗边棋盘后,雀跃握起一颗棋子、双眸粲然晶亮望着他的小小少年。   “先生,上回的棋谱我练了许久,我下给先生看,可好?”   隔着漫漫时光,少年声音犹在耳畔。   一时又是另一道老仆声音:“公子给阁老准备了生辰礼物,听闻阁老外出公办,硬等着,非要亲手交给阁老……阁老风寒,公子待在床边,守了阁老一夜,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韩莳芳眼角一凉,抬手,用指腹一抹,才发现是一滴清泪,怔愣之后,大笑一声,跟着卫士走出了殿门,走进阒然黑夜之中。   ——   谢琅回到武英殿时,就看到卫瑾瑜独自一人站在丹墀之下。   “在等我?”   谢琅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卫瑾瑜点头。   接着伸出手,慢慢环住眼前人的腰,嗅着那熟悉的蓬勃气息,道:“突然觉得有些冷,好想暖一暖。”   “陛下有命,我自然是乐于效劳的。”   谢琅知道卫瑾瑜见韩莳芳的事,猜到那场谈话,应当消耗了眼前人不少心神,甚至勾起了很多不愉快的回忆。   谢琅忽低声道:“瑾瑜,等这一切结束,跟我回北境看看吧。”   卫瑾瑜果然抬头,眼睛发亮,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北境很好么?”   “好,特别好,等你去了,一定会喜欢的。那里有大渊最热烈的阳光,能驱散一切阴暗记忆。我们先回北境,然后再去金陵,去西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天下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再束缚你,包括过去。”   卫瑾瑜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便觉十分美好。   两人一道回了寝殿,交换了今日各自所获,卫瑾瑜躺在谢琅怀里,望着帐顶道:“我总觉得,陆允安一案,仍有透着蹊跷之处,只是一时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   谢琅一针见血道:“韩莳芳与苏文卿的态度不对,尤其是苏文卿。”   卫瑾瑜若有所思。   谢琅已道:“今日甘宁来信,说在西京找到一个人,曾经历过当年那场兵变,也许,我们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新消息。”   三日后,卫瑾瑜与谢琅便见到了甘宁快马送到上京的人。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经过三日三夜的奔驰,也来到了驻扎在青州城外的,一座布防十分严密的军营前。   “何人大胆,敢擅闯平南王军营?”   守门士兵执兵器高声呵斥。   来人揭开面上斗篷,露出一张长着刀疤的硬朗脸,道:“我乃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前来投奔裴都督,还望通禀。” 第182章 看侯王(十)   守兵仔细打量了一番来人面目不敢大意,挥手示意一人进去通禀。   中军大帐一片清寂,帐内甚至点着安神的清香。   裴北辰正坐在案后擦拭随身佩戴的那柄长剑。即使外面已经乱成一团即使上京已然翻天覆地,此间依旧军纪严明,身为裴氏大公子他依旧维持着属于自己的风度与镇定自若。   章之豹独自一人被带入帐中。   连日奔逃他自然已不复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风光。他行一礼望着案后人道:“裴氏满门下狱,大都督还能稳坐此处,当真令章某佩服。”   裴北辰动作徐徐。   章之豹与这位裴氏大公子打交道不多,不清楚对方脾性,但他听过这位裴大都督酷烈薄情之名。   “裴氏的事还轮不着外人操心。”   “我更不喜别人绕圈子有话直说。”   章之豹揣测之际听案后人开了口。   对方头也不抬。   举手投足间尽是慢待。   章之豹视线落在案头摆着的一块玉佩上,觉得此物温润和这位裴大都督的冷峻气质实在不大符合。   “上京变故大都督想必已然听说。”   “逆贼弑君登位,实乃大逆不道我欲联络各地勤王军队攻入上京为陛下复仇将乱臣贼子诛灭。”   “大都督手握雄兵数万难道便甘心裴氏一族沦为旁人刀俎下的鱼肉么?难道便想看那谢唯慎在上京执掌大权耀武扬威?在下来此,自然是欲与大都督合作共谋大事。”   章之豹知道裴北辰与谢琅不合,故意提起此节。   帐中安静,唯闻雨声。   裴北辰继续擦着剑,道:“容我考虑一下吧。”   章之豹皱眉。   觉得对方态度和自己预想中有些出入。   但他也想不出裴北辰拒绝合作的理由。   便问:“兵贵神速,不知大都督要考虑多久?”   裴北辰没答,而是道:“我这军营,不是旁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在我考虑清楚之前,章指挥暂在营中做客吧。”   章之豹眉皱得更紧。   他还要联络其他勤王军队,他自然不想在此地耽搁太久。   但裴北辰所率部众,便是他想要联合拉拢的最重要的那一只。   章之豹只能忍气吞声道:“好,章某等大都督的好消息。”   ——   甘宁送来的证人是一名老兵,姓郑,名郑放,西京十三城落入狄人之手后,便沦为奴隶,在狄人军营里做最下等的苦役。   谢琅收复西京时,这些饱受狄人奴役的百姓联合起来,烧了狄人军营里最大的一处粮仓,让狄人自乱阵脚。领头人正是郑放。   十年奴隶生涯,郑放落下一身伤病,早不复年轻时的健壮。在西京各城陆续收复后,他没有靠谢琅临时成立的州府衙门接济度日,而是选择主动投身军中,做一名铁匠。   因为技艺精湛,锻造出的武器格外锋利结实,引起了甘宁的注意。   多方了解之下,甘宁才知,这位名叫郑放的老兵十年前竟曾是骁勇善战的西北军一员。而十年前那桩旧案发生前,西京城中竟发生过一起规模巨大的兵变。   甘宁又设法找到了更多幸存的西北军将士,进一步印证了这个消息。   兵变历来不寻常。   何况是那样敏感的时间节点。   甘宁直觉,这场兵变,很可能牵涉到十年前那桩旧案。   虽然那桩旧案发生时,甘宁还是一正在乡野间寒窗苦读的穷书生,但甘宁却经历过新政,也和其他寒门学子一样,十分崇拜当时的新政推行者陆允安。   时至今日,甘宁都不愿相信,曾经一心为国为民的陆允安,会做出投敌叛国之事。   甘宁知道谢琅一直在寻找当年西京一案的知情者,了解这个情况后,立刻派人将人送来了上京。   ——   只是,郑放似乎并不愿提及当年事,自被带进上京,便一言不发,只望着窗外出神。   明棠如实将情况禀报给卫瑾瑜。   卫瑾瑜思索片刻,换了便服,与谢琅一道来到了北镇抚值房。   郑放远远见过谢琅这位带兵收复西京的世子,他沉默朝两人行过礼,依旧伏在地上,不置一言。   卫瑾瑜看着他,忽道:“西京收复之后,平西侯命州府出面,安置幸存的百姓,但你没有接受官府接济,而是选择继续投身军中,日以继夜地锻造兵器,若我没猜错,你并非为了升官发财,也并非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而是在赎罪,对么?”   郑放依旧没吭声,肩膀却狠狠颤抖了下。   卫瑾瑜:“当年西京十三城落入狄人之手,一夜之间,数十万手无寸铁的西京百姓都沦为狄人铁蹄下的草芥,甚至连草芥都不如。狄人入城之后,烧杀抢掠,大肆屠杀,多少还在睡梦中的百姓,都没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而那一夜,仅仅是一切苦难的开始。虽然陆允安独自一人承担了所有罪过,但其实那一切的始作俑者,并不是陆允安,不是么?”   “那一切,仅来源于一场报复。”   “一场失去理智、为整个西京招来灭顶之灾的报复。”   “你要赎罪,为死去的西京百姓,为死在那场灾祸里的袍泽,为满目疮痍、盛满了西京百姓血泪的西京。”   呜咽哭声在狭窄的值房内响起。   郑放终于颤颤抬起头,布满风霜伤痕的面上已经满是泪痕。   他其实才四十出头的年纪,但外表看起来沧桑佝偻,说是六十岁,也无人怀疑。   “没错。”   “我有罪,我有万死难恕之罪,我便是下地狱一百次,一千次,也赎不完自己的罪啊。”   “我悔啊,悔啊!”   郑放捶地痛哭,摧心裂肺。   便是明棠在一侧看了,也不禁觉得恻然。   谢琅这时道:“据我所知,西北军和其他驻军不同,几乎都是由寒门子弟组成,对陆允安这个首辅可谓敬重有加。陆允安到西京督战后,与西北军的配合也一直十分好,否则在朝廷故意拖延前线粮草的情况下,西北军不可能一次次抵挡得住狄人的进攻。”   “所以,当年那场兵乱,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因为朝廷拨下的种粮,让良田变作枯田么?”   谢琅说出了卫瑾瑜心中盘桓的另一困惑。   西北军是陆允安与世家抗衡的重要力量,陆允安能在西京实施新政,一定程度上也得益于西北军的支持。   这样一支军队,缘何会轻易听信世家挑唆,将剑锋指向陆允安。   郑放已经平复了一些情绪。   闻言,他目中盈满怅惘与悔恨,道:“没错,西北军会发生兵变,的确不止因为种粮一事。”   “而是为了——给徐将军报仇。”   “徐将军?”   谢琅想了想,道:“昔日的西北军主将,徐安陵?他不是因违反军令,畏罪自杀了么?”   郑放摇头,悲切道:“徐将军自刎而亡不错,却不是畏罪自杀。”   另外三人皆露出意外。   郑放已道:“西北蛮荒苦寒之地,素来不受朝廷重视,各地驻军里,西北军更是出了名的穷困,一营里大半都是光棍,连媳妇都娶不上,大家参军,不过为了混口饭吃而已,根本没想过建功立业。徐将军与我们一样,出身穷苦,性情耿直,不受世家待见,每回打赢了仗,朝廷的赏赐,不仅全被主管军政大权的世家私吞,徐将军还要跪在世家官员的府门前,挨训挨骂,给他们当马鞍使。可徐将军待我们这些士卒是真的好,宁愿自己挨骂挨罚,也不愿我们受委屈,还把仅有的赏赐和薪俸全部分给将士们。可纵然西北军上下低声下气如此,世家仍旧克扣军饷粮草,让士兵们饿着肚子打仗。每到这种时候,徐将军便只能继续跪在总督府的门口求,任那些恶仆往他身上抽鞭子。什么时候那些官员高兴了,解气了,才肯在拨粮文书上签字。”   “后来朝廷派了首辅陆允安来西京督战。西北军自然听过这位首辅的事迹,对其很是敬重,徐将军特意下令,让各营全力配合这位首辅作战。但那时因为狄人偷袭太突然,世家又克扣军饷,我们已经连打了数场败仗,士气很是低靡。陆允安到西京后,先以渎职罪名革了总督府一批官员的职位,又大力提拔寒门将领,军中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一扫之前颓靡之气。之后几场战役,西北军奋勇杀敌,大大挫败了狄人锐气。陆允安便趁着闲暇之际,开始在西京推行新政,头一桩事,便是重新丈量土地。”   “朝廷重新编制鱼鳞图册之事,我们早就听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在西京推行,大家自然高兴不已。只是丈量推行的并不顺利,不仅世家极力阻挠反对,很多在军中有些军衔、强占了百姓田亩的百夫长、校尉也反对,最后是徐将军出面,以军法弹压,才将这些人的怨气强压下去。”   “那时朝廷已经很久没往西京发军粮,日子其实很艰难,但因为新政实施,大家仍对未来抱有期望。随着新的鱼鳞图册编制,陆续有不少士兵家里夺回了被世家或宗族势力强占的田亩,闲暇之余,大家最关心的事便是土地清丈进行到了何处,何时能轮到自己家,就在大家信心十足、以为好日子终于要到来的时候,猝不及防发生了一件事,让一切都改变了。”   谢琅问:“什么事?”   郑放道:“有徐将军同乡,实名检举徐将军仗着权势在家乡强占乡邻土地。”   “徐将军品性如何,我们再清楚不过,自然不会相信这等鬼话。可告状的人带了物证,直接告到了陆允安面前,再加上之前部分武将因为强占田亩被清理的事记恨将军,此事越闹越大,陆允安便和总督府一起审理此案,以平息众议。”   “我们都以为,此案必是那乡邻受人指使,故意诬告,徐将军一定能得到清白,谁料数日后公布审讯结果,竟是那乡邻胜了。”   “我们不信,到总督府抗议,才知除了那乡邻,不少同村人,甚至是徐将军的同宗长辈兄弟,都站出来指证徐将军强占田亩,仗势欺人,且证据确凿,总督府甚至在徐将军家中搜出了那些田亩的田契,上面有徐将军老母亲手按下的手印。”   “之后,徐将军被停职,徐家名下的田亩,也都被收走,分给其他人。”   “我们自然为徐将军不平,可当时狄人卷土重来,战事正吃紧,徐将军反而劝我们,要摆正心态,全力作战,勿要为他鸣冤。徐将军还说,如果以他当典型,威慑众人,可以保证新政顺利推行,他无怨无悔。”   “我们姑且忍了,想着等战事结束,总能找到新的证据,为将军洗雪冤屈。可我们万万没想到,几日后,徐将军竟在家中自刎而亡。”   “原来,徐将军老母听说消息后,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徐将军,且徐家一贫如洗,全靠那些田亩度日,如今田亩全被收回,日后生计无望,还要受乡邻唾弃指摘,老人家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直接悬梁而死。徐将军最在意的便是自己母亲,如何能承受得住这个噩耗,听闻消息之后,亦在当日夜里,自刎而亡。”   说到此,郑放再度泣不成声。   好一会儿,方继续道:“徐将军死后不久,朝廷拨下的种粮粮苗便出了问题,西京千倾良田,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枯田,军中流言四起,说陆允安根本是为了一己私名,用欺骗手段骗取百姓信任,在西京推行所谓新政,实则和世家沆瀣一气。徐将军的案子,也是陆允安为了推自己心腹上来,故意判的冤案。因为徐将军之死,军中上下本来就憋着一股气,这事一发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室中一片沉默。   无人说话,只闻郑放呜咽痛悔哭声。   若非寻找了这样一位亲历者,根本无人能想到,西京一案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多不为人知的隐情、风波与悲剧。   郑放痛哭间,隔着滚滚而落的泪水,仿佛再度看到了旧时军营里,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坐在帐前空地上为庆祝打了胜仗而饮酒作乐的一群青年士兵。   那曾经是他最好的袍泽,兄弟。   可狄人的马蹄踏碎了一切。   漫天都是血光,到处都是染血的屠刀。   他们只是想报复一个陆允安而已,他们没有想到,狄人会展开那样凶残的屠戮,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隔着泪水,他看到,那些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个个倒下。   他的兄弟,他的袍泽,再也回不来了。   郑放呕出了血。   明棠一惊,立刻上前,迅速点住他胸口几处大穴。   这样的情况,卫瑾瑜实在太熟悉。   他知道,在选择说出这一切的一刻,郑放便已存了死志,便已活不下去。   郑放气息微弱躺在明棠怀里。   卫瑾瑜看着他,问:“时至今日,你知晓真正的真相了么?”   郑放竟然能领回。   泪水再度滚滚落下。   “我们……都被世家利用了。”   “在听说陆允安独自上京认罪的那一刻,我们便明白了。”   卫瑾瑜道:“死了,是无法赎罪的。”   “你既有赎罪之心,不如回到西京,帮你的袍泽故友,帮你的家人,甚至是帮替你们承担了一切罪过的陆允安,实现他们真正的愿望。”   “那样,即便是死去,你也可以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地去见他们。”   “郑放,大渊很快便会开始推行新的新政,十年前西京未清丈完成的田亩,会重新再来,你可愿做一名丈量官,去亲自参与此事?”   郑放一怔。   接着缓缓起身,重新跪落,叩拜下去。   “末将,愿意。”   至此,西京一案真相,陆允安投敌叛国真相,亦真正大白于天下。   卫瑾瑜道:“我一直不解,即使西京数百数千倾良田一夜之间全部变为枯田,陆允安为何毫不辩解,便选择承担下一切罪过。”   谢琅叹息:“因为他心中有愧,对徐安陵有愧,对西北军有愧,他若说出真相,西北军便会成为祸首,所以他宁愿牺牲自己一人,保全西北军。”   “没错。以陆允安的洞察力,未必察觉不到徐安陵一案的蹊跷,只是暗处人布局缜密,他身在局中,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根据证据宣判结果,但得知徐安陵死讯的那一刻,他一定察觉到了真相。他觉得自己有失察之过,冤枉了一位无辜忠正的将领,以致西北军人心大乱,最终发生兵乱,酿成大祸。世家直到,陆允安一生清正,普通困苦磨难,根本催不毁这个人,所以他们布了一场局,用道德,用负罪感,用徐安陵的命,击溃了陆允安。而韩莳芳和苏文卿定是知道内情。”   “韩莳芳最敬重仰慕之人,便是陆允安,他不能接受陆允安身上出现这样的‘污点’,所以他从不愿揭露当年真相。苏文卿知道此事,所以他觉得陆允安身败名裂,乃咎由自取,提起自己的父亲,毫无敬重。”   说到此,卫瑾瑜抬眸看向谢琅。   “我要给徐安陵正名。”   “而陆允安之功,功在千秋,他虽有失察之过,我亦愿给他一个清名。”   “我想将这一切,刻成碑文,竖在西京,功过是非,交由世人评说。”   “我想,天下,后世,青史,会给他一个公平公正的评价。”   “我想,这也应是陆允安所愿。”   少年郎一双乌眸,在昏暗的值房里燃着星火。   ——   西京一案真相公诸天下次日,卫瑾瑜去狱中见了卫悯。   卫悯一身囚衣,手脚戴着镣铐,坐在干草上闭目沉思。短短数日,这位昔日呼风唤雨的柄国重臣,须发皆白,老了十岁不止。   卫瑾瑜站在牢门外,道:“我来送祖父最后一程。”   听到这个久远的称呼,卫悯睁开眼,看向少年。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仔细打量过这个孙儿,此时卸下一切,卫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孙儿眉目间,已经有了许多晏儿的影子。   他这一生,拥有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失去的最珍贵的东西,便是那个最器重的儿子。   然而卫氏虽一败涂地,谁能想到,最后继承大渊大统的,会是卫氏人。   卫瑾瑜似乎窥出他所想。   道:“我过来,是告诉祖父,我会推倒乌衣台,烧了卫氏宗祠,将卫氏藏书,无偿放入藏书阁里,让天下学子研读。”   “卫嵩会被斩首,卫氏其他男丁会全部流放至偏远之地,永无入朝为官之日。”   “以后,卫氏不会存在,乌衣台不会存在。”   “这天下间,不会再有世家,也无人会再记得卫氏。”   卫悯戴着镣铐的手,终于颤抖起来。   说完这些,卫瑾瑜笑了笑,便转身朝外走去。   走过漆黑的甬道,走过阴暗潮湿,一直走向甬道尽头的光明处。   那光明处,有一人扶刀而立,静静等着他。   卫瑾瑜知道,以后再长的路,他都不必再踽踽独行。   他终于可以尝试着从黑暗中走出来,一点点品尝光明的滋味。   ——   诸事尘埃落定,除了一个堪称心腹大患的裴北辰,先帝的葬礼终于被姗姗提上日程。   礼部的官员其实已经很急此事。   因眼下这个节气,先帝棺椁已经在太仪殿内停放了数日。   再放下去,不进行安葬,恐怕就要发烂发臭。   而他们的尚书大人,看起来完全不着急。   自然,时至今日,也无人真正看过先帝遗体究竟是何模样,因新帝登基当日,梁音便亲自入殿封死了棺椁。   梁音亲自到武英殿禀报葬礼的事。   “先帝生前下了罪己诏,按照正常规格下葬,恐怕不合适,依臣看,先帝生前节俭,不如省去一切繁琐礼节,薄葬。如此,也算全了先帝拳拳爱民之心。”   “另外,先帝生前虽已给自己修建了陵寝,但那处陵寝连遭暴雨,损毁了不少,还未老得及整修,依臣看,不如先将先帝葬入魏王陵寝内,以后再行迁移。”   梁音垂目,语气平平叙述着。   好似并不知道,先帝为皇子时,受魏王欺侮最多。   卫瑾瑜点头。   “梁尚书考虑周全。”   在梁音要退下时,道:“梁尚书留步。”   梁音便停了步,问:“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卫瑾瑜:“朕想知道,梁尚书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梁音神色不变。   道:“陛下知不知道一件事?”   卫瑾瑜看向他。   梁音还是那副无风无波的面孔:“陛下的眼睛,和长公主很像。”   “而臣,不过是报故人之恩而已。”   “只是,下回再找人誊抄供状,陛下记得找个笔迹更好一些的。”   语罢,梁音躬身道:“臣告退。”   谢琅进了殿,就见卫瑾瑜坐在殿中圆案后,安静喝茶,身边一个宫人也没有,连桑行都被打发了下去。   谢琅笑着走过去,问:“可解了困惑?”   卫瑾瑜点头。   “解了。”   “答案如何?”   卫瑾瑜坦诚道:“有些意外,又觉得合情合理。”   见谢琅手里握着一封信,便问:“这是什么?”   谢琅神色却有些奇怪。   道:“我大哥的信。”   “给你的?”   “算是吧。”   谢琅神色看起来越发奇怪。   卫瑾瑜打量着他,忽道:“让我猜一猜,可是与裴北辰有关?”   谢琅倏扬眉。   惊疑望着眼前人。   卫瑾瑜道:“你可知,之前你大哥来京,曾与我见过一面?”   谢琅其实刚从信中知道。   但他并不清楚具体细节。   卫瑾瑜:“我一直在想,当时宫宴守卫那般森严,你大哥是如何敢越过守卫,冒险与我在宫中见面。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故意与他行方便之门。”   “那个人,便是裴北辰,对不对?” 第183章 终章(上)   “朝中人人皆知因为六年前青羊谷一战,谢家大公子痛失一臂,谢氏与裴氏结下了死仇根本无人会想到,暗中帮助你大哥的,会是裴氏大公子、平南侯裴北辰。所以那次宫宴上你大哥才能掩住诸世家耳目与我顺利见面。”   “你一直都知道你大哥与裴北辰相识,甚至曾关系匪浅,所以即使六年前青羊谷一战,虽然祸首并非裴氏一家,你却格外痛恨裴北辰可对?”   卫瑾瑜接着道。   “没错。”   谢琅到底还是开了口。   “任何人都可以背刺大哥唯独他不该!当时青羊谷附近虽也驻扎着其他兵马但距离青羊谷最近、最有机会发兵增援青羊谷的便是裴氏的兵马。”   “你说的不错,我大哥与裴北辰的确少时相交只是大部分人都不知晓罢了。甚至连我,都不清楚太多内情。”   卫瑾瑜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裴北辰与谢瑛昔时被称作大渊双璧二人一个是北郡谢氏长子北境军少统帅一个是上京裴氏大公子,掌裴氏兵马可以说是大渊最耀眼的两颗将星,若是堂而皇之地过从甚密,必会引起朝廷猜忌。   谢琅显然极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准确说,是裴北辰这个人。   但时至今日,也不得不谈了。   “当年南北两军汇演比武,裴北辰一招之差,败于我大哥之手,裴氏颜面大失,可想而知。所有人都以为,裴北辰会因此记恨我大哥,实则不然,那之后——他们反而成了朋友。”   谢琅面无表情说出最后一句话。   “他们应当时常通信,因我曾在大哥案头,看到过落款为北辰二字的书信。”   “大哥每回去上京述职,都会私下与裴北辰相聚饮酒,裴北辰每回来北境,大哥也会避着同行官员,私下里请他喝酒。”   “我大哥是谢氏长子,自一出生,就是钦定的北境军少统帅,素来严于律己,冷静克制,待谁都很温和。大哥在北郡威望很高,朋友也很多,可世家里的朋友,只有裴北辰一个。我那时想,既是大哥看中的人,那人大约的确有过人之处,我万万没想到,那厮会那般刻薄寡情,忘恩负义。”   “青羊谷一战,毁了大哥一辈子,我永远无法原谅他。”   卫瑾瑜轻问:“你可有问过,你大哥如何看待此事?”   谢琅冷哼。   “那还用说。”   “大哥自负伤之后,再不踏出北郡半步,便是最好的回答。”   “我怎好再主动去揭大哥伤疤。”   卫瑾瑜若有所思:“但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大哥真记恨裴北辰,上回来上京后,又怎会与裴北辰联手避开世家监视?”   “那都是他欠我大哥的。”   “说不准是他主动巴巴凑上去的。”   谢琅冷漠道。   卫瑾瑜:“然而宫宴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根本没有交流机会,裴北辰如何会知道你大哥的计划?且据我所知,裴北辰是三日前快马加鞭赶回上京,几乎与你大哥进京时间一致,你觉得,这些都是巧合么?”   谢琅幽幽抬起眼。   “你难道觉得,是我大哥主动联系他,让他帮忙掩护?”   卫瑾瑜摇头。   “未必如此,但我猜测,裴北辰那次突然回京,表面是为裴氏坐镇,实则,可能与你大哥有关。”   “而且,若我没有猜错,裴北辰这回能拿赵王的命与你做交易,放你入上京,恐怕也有你大哥的原因在其中。”   “你其实也猜到了,对不对?”   谢琅不由想起,他们打斗过程中,从裴北辰身上掉落的那块玉佩。   谢琅脸色一下变得极沉闷难看。   半晌,道:“我大哥是为了帮我,才忍辱负重出面的。”   “而且,我大哥纵然与他见面,也不会谈论私交,只会公事公办。”   这一点卫瑾瑜不怀疑。   谢瑛与裴北辰都不是一般人物。   他们身上都背负着各自的家族使命,谢瑛与裴北辰可以做知己好友,但谢氏长子与裴氏大公子,都不可能为私情冲昏头脑,放弃家族利益。   但卫瑾瑜道:“纵然如此,裴北辰何等性情,这世上,能有机会与他同坐一案,公事公办谈事的又有几人?”   “你大哥能说服他,必是很了解有关裴北辰外人不了解的东西。”   “而且,你大哥与裴北辰若真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六年前青羊谷一战,裴氏兵马按兵不动,未必没有其他隐情,至少,不一定是裴北辰本人意愿。当年事,裴北辰若真是始作俑者,那次宫宴,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   谢琅捏着信,没有说话。   虽然不愿承认,他亦不可否认,大哥谢瑛与裴北辰之间的‘交情’,只怕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复杂。   **   青州城外,驻军大营。   雨下了三日,裴北辰已坐在帐中,拭了三日的剑。   裴氏派往此间的心腹裴欢都有些坐不住,再一次来到中军帐中,道:“章之豹既然愿意与大公子合作,这可是裴氏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为了裴氏一族的荣耀,大公子应当尽快拿定主意才是。”   裴欢小心翼翼建言。   如今裴氏一族未来,全都系于这位大公子一身。   这位大公子,虽然刻薄寡情,性情冷厉,但身为裴氏长子,杀伐决断,行事素来以裴氏利益为先,在大事决策上从无失手,是上京诸世家眼里完美无缺的继承人,也正因如此,裴氏其他子弟才会对其又敬又怕。在裴欢看来,章之豹的投诚于裴氏而言便是及时雨,他不明白,这位大公子缘何会拖延了整整三日,还迟迟未给出答复。   换作其他人,裴欢早直言劝谏,但对裴北辰,裴欢不敢。   他可不想被拉出去执行军法,或直接将脑袋交代在这里。   毕竟这位大公子立过一条狠规矩,裴氏家奴,不得插手军务,否则立斩不设。   裴北辰终于收起剑。   他问:“来之前,父亲交代过你什么?”   裴欢立刻道:“家主说,他若遭遇不测,大公子便是下一任家主,裴氏荣耀,便都靠大公子了。”   “裴氏荣耀。”   裴北辰低低笑了声。   “六年前,南北精锐汇合,收复西京,因为行军计划泄露,援军不至,北境军数万精锐尽数折于青羊谷中,北境军元气大伤,大渊之内,终于可以无人与裴氏争风头,裴氏终于可与卫氏抗衡,裴氏一门是何等煊赫荣耀。”   “这染血的荣耀,便是裴氏所求么?”   裴欢一愣。   显然不明白,这位大公子,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么桩旧事。   他也算裴氏老人,在兄长裴安被抓入狱前,一直充当裴安副手,自然知道,青羊谷一战发生时,裴氏兵马就驻扎在青羊谷附近,那时统帅有两位,一位是家主亲手提拔起的一位老将,另一位则是这位大公子。   行军计划泄露,北境军陷入狄人包围,谢氏向朝廷请求增援。   当时奉命往军中送家主密信的正是他兄长裴安。   据他兄长讲,当时一向沉默寡言的大公子,竟因援兵一时,与另一统帅发生激烈冲突。后来是家主连夜赶到军中,弹压住了此事。   家主让大公子跪在雨中,一遍遍反复背诵裴氏家规,大公子每背一句,便被家主抽一鞭子。   他兄长作为家主最信任心腹,只远远站着,瞧见了这一幕,并没有听清其他。   那时军中普遍说法时,大公子在领兵作战方面与那老将素来不合,早就想借战功将那老将踹下去,独掌裴氏兵权。   而之后事实也的确如此。   青羊谷之战后不到两年,这位大公子,便凭酷烈作风和一身赫赫战功,从老将手里夺了掌兵之权,成为裴氏当之无愧的掌权者。   自此,野心勃勃,刻薄寡恩,成了京中诸世家对这位大公子最普遍的评价。   裴欢正沉浸在这桩旧事的时候,听案后人开了口:“去请章指挥过来。”   裴欢一喜,忙应是。   ——   武英殿内,卫瑾瑜问谢琅:“你大哥的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谢琅道:“大哥说,裴北辰愿意息战言和,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放了裴氏无辜族人,他愿意带领裴氏一族退居滇南,永不回京。”   卫瑾瑜笑了笑。   谢琅幽幽问:“笑什么?”   “裴北辰手握重兵,就算退居滇南,也是有隐患的。”   卫瑾瑜道:“虽有隐患,但如今的大渊,满目疮痍,已经再不起任何动荡与战事了。再则,滇南战事虽平,夷人未必没有趁火打劫、卷土重来之心,滇南情况复杂,的确需要一位有魄力有能力的将领镇守。”   “你我都明白,这是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法。”   “我只是有些意外,你大哥能劝服裴北辰,作出如此决定。可见他们对彼此的了解程度,远超你想象。”   “也正因此,这隐患,未必是隐患。”   谢琅又开始胸口发闷。   ——   几日后,裴昭元和所有未被定罪的裴氏子弟,一道走出了昭狱大门。   裴昭元最后一个走出来。   裴氏一倒,裴氏家仆尽散,裴昭元只换了衣裳,并未仔细整理发型发冠。他身侧,还跟着一对年幼的弟妹。   有专门马车送裴氏族人出城。   裴昭元走到车旁,要登车之际,忽看到不远处茶棚下站着一个身穿素色绸袍的少年,正含笑望着他。   裴昭元一愣。   裴夫人在狱中染上风寒,虚弱咳着掀开车帘:“昭元,怎么了?”   “没事,娘,我去见个朋友,马上就回来。”   裴昭元扶了弟妹先上车,便朝茶棚走来。   “瑾……”   裴昭元望着对方,刚要唤出名字,才意识到不对,他后退一步要行礼,被一只手扶住臂。   “咱们之间,不必客气。”   卫瑾瑜开口,道:“昔日我们为同窗,裴公子对我照顾良多,我都记在心里。今日过来,便是送裴公子一程。”   裴昭元心中禁不住漫起一股酸涩。   再控制不住红了眼,哽咽道:“可是瑾瑜,你能记挂着我,我却再也做不了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裴七,也再也无法肆意唤你一声‘瑾瑜’了。”   “我知道,这一切,皆是裴氏咎由自取,裴氏能有这么一条退路,已是万幸,只是仍忍不住伤怀罢了。”   卫瑾瑜道:“人人都说你裴七公子玩世不恭,没心没肺,我却觉得,你心地善良,是难得的聪明人,只是不愿参与那些纷争罢了。人人都说你裴七不学无术,可据我所知,你痴迷算术、音律,只因这些都是世家大族鄙夷之物,你才不敢表露。”   “滇南乃大渊南境,亦大有可为,我希望,有朝一日,裴七公子可以凭自己才华,为自己正名。”   裴昭元眼睛还是红的。   听了这话,忍不住道:“你如此夸我,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你放心,我不会自暴自弃,我还有娘和弟妹要照顾。人总是要长大的,能偷懒那么多年,老天爷已经待我不薄,我昔日所享受的锦衣玉食,其实皆是吸食裴氏搜刮的民脂民膏而已,我不能让照顾族人的担子全部落在大哥一人身上。”   “倒是你,当皇帝可是个很累的活,你对自己又要求那么严格,这皇帝一定会当得十分辛苦,哪里比得上我在南疆逍遥快活,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卫瑾瑜点头。   裴昭元迟疑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我知道谢唯慎那家伙,一直因为六年前青羊谷一事怨恨裴氏,怨恨我大哥。”   “裴氏所行所为,我没什么可辩解的,但青羊谷惨案发生时,我大哥其实不在军中,而是被关在裴氏地牢里。”   “我那时年幼贪玩,不小心撞见,看大哥浑身是血,因为惧怕大哥,又惧怕爹,吓得掉头便跑,一直不敢将此事说出。”   “我大哥他虽为人刻薄了些,但应当并未参与当年的事。请你们……对他宽容一些。”   裴昭元咬唇道。   他与裴北辰这个大哥并不亲厚,甚至和其他子弟一样,十分畏惧对方。   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因为不小心摔了一只花瓶,便被对方训斥罚跪的事。要不是娘及时赶来护住他,他可能还要被抽鞭子。他也记得,因为抱着一把金算盘爱不释手,而被大哥皱眉训斥不学无术的事。   自记事起,他就很少在府中见到这位大哥,听说这位大哥,不是在学院苦读就是在军中历练。   娘总对他说,大哥与他们不同,大哥生来就是要继承裴氏,担起裴氏一门荣耀。   因为有一个文武双全过于优秀的大哥,他时常觉得自己被衬托得犹如尘泥。   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在人前玩算盘。   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为自己这位刻薄寡恩的大哥正名。   且时至今日,他也明白,大哥身为裴氏长子,身上承担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某种程度上来说,连做个没心没肺的纨绔的资格都没有。   卫瑾瑜也没有料到,此行能得到这样一个重要信息,由衷道:“多谢告知。”   “那我走了,瑾瑜,让我再唤你一声瑾瑜,咱们后会有期!”   裴昭元粲然一笑,与卫瑾瑜拱手作别,便潇洒转身而去,踏着一地阳光,往马车方向而去。   青州城外,大军亦拔营。   裴北辰起身,将案上玉佩拿起,挂在腰间,往外走去。   副将已牵马在外等候。   裴北辰翻身上马,顺着长风,往身后望去,旷野之上,一辆青盖马车停驻在道边。   紧接着,一缕低沉悠扬的埙音,慢慢响起。   裴北辰唇角几不可察一牵,收回视线,在这首送别曲中,驱马往南行去。   ——   与此同时,由礼部主持的朝廷恩科也在轰轰烈烈举行。   督查院三司会审结果亦公布。   十年前旧案与六年前青羊谷一案皆被翻出,首辅卫悯、次辅韩莳芳、前任姚氏家主姚良玉、前任裴氏家主裴道闳,工部尚书裴行简、兵部尚书苏文卿及户部尚书卫嵩,皆判斩刑。一大批世家官员皆被罢黜、流放。   直至被处刑,卫瑾瑜都未再去牢中见过卫悯这位祖父与韩莳芳这位昔日先生。   但行刑之日,卫瑾瑜站在刑台下,人群中,亲眼看着一个个有罪者悉数伏法,刑台上鲜血鲜红刺目,刑台下百姓流着泪,拍手称快。   这些逆犯的头颅,自然无人敢收。   待人群散去,卫瑾瑜上前,与同样身穿便服的明棠收了其中几颗,两颗摆到了长公主陵前,两颗寻了普通土丘安葬。   回去后,卫瑾瑜就又大病了一场。   谢琅似乎料到会有这一日,只沉默守在榻边,在卫瑾瑜发汗发抖时把人抱起,再设法把药喂进去。实在喂不进去,就先自己含到口中,再渡给卫瑾瑜。   “这是何物?”   一次喂完药,谢琅从枕下发现一瓶晶莹雪白的药丸,问桑行。   桑行支吾片刻,才道:“是寒石散制成的药丸。”   谢琅一怔。   不敢相信:“他一直在服用此物?”   桑行哽咽点头。   “以前少主只是偶尔服用,自世子离京,才开始频繁,老奴试着劝过几次,到底没能劝住。”   谢琅心痛如绞。   他曾听军医说过,寒石散虽是一方剂,有止痛之效,但久服,却能让人神智迷乱,产生幻觉。   他总算明白,过去的日日月月,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卫瑾瑜昏昏沉沉睡了三日,才清醒过来。   脸色唇色肉眼可见的苍白。   “让你担心了。”   望着明显熬红了眼睛的谢琅,他有些歉疚道。   谢琅没提寒石散的事,把人紧紧抱在怀里,道:“都过去了。”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报仇了。”   卫瑾瑜点头。   终究控制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流。   这场病,某种意义上,也算他同过去的告别。   谢琅悬了数日的心,此刻方缓缓落下。   “我想出去转转。”   卫瑾瑜道。   在殿中躺了三日,他都闷坏了。   谢琅说好,取了披风,轻手将人打横抱起,来到了殿顶。   桑行见怪不怪,倒是一些年轻宫人吓得不轻。桑行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众人远远避开。   星河璀璨。   卫瑾瑜惬意懒散,没骨头一般躺在谢琅膝上,道:“以前从未发现,这座宫城这般美。”   谢琅垂着眼,眸色深深,没说话。   卫瑾瑜看出了他眼中潜藏的焦虑,道:“你放心,我答应了要陪着你,就一定信守承诺。”   要不是这些年练就的刚硬意志,谢琅胸中那股酸涩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如何能放心。   如何能不担心。   其他人其他事都在渐渐尘埃落定,唯独卫瑾瑜身上的毒,仍然是未解之题。他给大哥给老三写了很多封信,让他们帮忙想办法,也派人在西京、在大渊其他地方寻找解毒之法。他每一日都在担惊受怕,怕他生病,怕他受累受寒,怕他面色露出一点不好。   他怕一觉醒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仍要踽踽一人,揣着两世记忆,孤魂野鬼一般行走在世间。   卫瑾瑜抬起手,摸了摸那张英挺的脸,道:“你心中总是对我有愧,但上一世,你我都是身不由己,我虽下场凄惨,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四舍五入,我们算是扯平了。”   谢琅听出些其他意味。   卫瑾瑜道:“这几日昏睡,我做了一些奇怪的梦,梦到上一世,你为了换回我的命,傻乎乎跑到敌军大营里,以身为祭,被人乱箭射死。所以当日,你在大慈恩寺看到那张签文,神色才会那般怪异,对么?”   谢琅从不信鬼神。   然而这一刻,听着卫瑾瑜叙述出这些事,却觉惊心。   谢琅突然若有所思。   一瞬间,某种荒唐念头闪过脑海,道:“我忽然想到,有一个人,兴许可以解你的毒。” 第184章 终章(中)   巫医!   梁人视为神明的巫医!   一个名字雷电般闪过脑海几乎令谢琅一颗心要从胸口跳出来。   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节。   上一世,他万念俱灰,听说梁人国中有巫医通巫术,会起死回生之术,能活死人肉白骨。才不顾一切北征与梁人决战。   经过连日激烈厮杀他果然生擒了巫医。   巫医告诉他,血月之夜,设祭坛,以人血为祭,就能将已经亡故还未投胎的魂灵召回。   他那时整个人空洞而麻木别说以血为祭便是以命换命也是心甘情愿。之后……便中了梁人埋伏万箭穿心而死。   他记得中箭之时,天空挂的那轮月亮的确鲜红如血他也记得,他倒下的地方的确是一个新挖好的祭坑。   那抹纤瘦的雪色身影就安静躺在坑中。   他坠落下去坠在那片雪白中濒死之际他终于再一次嗅到了,无数次出现在他睡梦中的草木之息。   他们虽死在了上一世却重生在了这一世,如何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起死回生。   这个念头,令谢琅浑身血脉都偾张起来。   低头,才发现卫瑾瑜并无特别反应,只笑吟吟望着他。   谢琅一怔:“怎么?你不相信?”   卫瑾瑜摇头,坦诚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冷情冷性惯了,又现实功利得很,从不对虚无缥缈之事抱有期望。”   “就算没有解药,我也会努力坚持,不会毁弃承诺。”   “再说,我与这毒已经共存了这么多年,某种程度上,早已融为一体,我摆脱不了它,它亦休想轻易摧毁我。”   “我现在是大渊的新君,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人的心愿要完成。谢唯慎,相信我,我不会再放弃自己了。”   这一刻,谢琅胸腔内禁不住再度涌起一股酸涩。   他闷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这个?”   卫瑾瑜坐起来,叹气:“你该回去照照镜子,看自己眼底积了多少血丝。我昏睡这几日,吓坏了吧?”   谢琅自然吓坏了。   也诚如卫瑾瑜所说,他真是害怕,大仇一报,多年夙愿一了,卫瑾瑜身体里的那口气会再度散去,失去生的信念。   在他发现卫瑾瑜靠服食寒石散来维持生念后,这股担忧达到了巅峰。   天知道,在他昏睡的那三日,他是如何痛苦煎熬。   他第一次明白,过去那么多年,卫瑾瑜不仅在走一条孤独决绝的复仇之路,亦在毫不犹豫的摧毁自己。   他怎能不担心。   “我只是一个混账而已。”   “我怕我这个混账,留不住你。”   谢琅低声说了实话。   “你的确是个混账。”   卫瑾瑜还是笑着。   “一个只靠一碗面,就骗走我的心,还让我对你恋恋不舍的混账。”   这句话倒是让谢琅塞满阴霾的心霍然照进一缕亮光。   谢琅不敢相信抬起头:“你说真的?”   “你当真,那么早就对我动心了?”   谢琅心口紧着问。   卫瑾瑜用两根手指比划:“只动了一点点。”   “为何是一点点?”   “动了一点点,是因为自从父亲母亲去后,你是第一个带我下馆子,第一个在面里给我卧鸡蛋的人。只动了一点点,因为你不守承诺,只带我出去吃了七顿而已,最后一顿,还是我请你的。之后,你就因为旁人的缘故,再也没有出现过。我那时便不屑地想,你不过和旁人一样,只是一时见色起意,对我产生了兴趣而已,这点兴趣,和谢氏,和你二叔,和其他人比起来,实在不足一提。你对我好,和逗弄路边漂亮的阿猫阿狗没有区别。”   “我至今仍记得拿到特赦名额那日,我抱着书从藏书阁出来,走在国子学的长廊上,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心口控制不住一跳,停下来,回头去看,却没有看到你,而只看到了一个莳花老翁。我愣了一下,才知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竟一直在期盼着你的出现……”   卫瑾瑜声音停下。   因一滴滚烫,猝不及防落到了手背上。   谢琅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全是泪。   从小到大,受再重的伤,他都没有这么疼过。   一种无法形容的疼。   “对不起。”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这种剧痛道。   他从不知,那时他一时负气,再也没有踏足过国子监,卫瑾瑜心里有过这样的期盼。   他那时负气而走,并非因为旁人,而是觉得卫瑾瑜并不在意有没有他作陪。   若是他知道——若是他知道——   可惜没有如果。   他真是恨不得回到过去狠狠抽自己两巴掌。   谢琅回不到过去,便照着自己胸口狠狠捶了一拳。   那声音大得惊人。   卫瑾瑜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谢琅道:“你别管。我该打。”   说完,他又发狠捶了自己一拳。   卫瑾瑜看得又气又忍不住想笑。   “行了,你要是真把自己打坏了,我可赔不起。”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你谢唯慎在我心里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这个位置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我希望,你对自己有信心一些。”   “再说,当日之事,我也有错。我其实是抱了看好戏的态度,想看你能坚持多久,后来见你半途而废,果真不再出现,虽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得逞和得意,得意自己判断准确,洞察世事,得逞自己只是看好戏,并未付出真心。所以,你不必太自责。”   “不,错的是我。”谢琅丝毫不觉释怀。   “我大错特错,我就是个混蛋!”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招惹人的人。   在北境时,他是勇猛无双的少将军,不知多少小娘子对他投怀送抱,丢帕子丢手绢,明目张胆碰瓷示好,他从不屑多看一眼。   他会无缘无故招惹一个人,其实已经动了心。   只是那时嘴硬不愿承认而已。   思及此,谢琅又突然开怀。   他虽做了很多混账事,犯了很多浑,但老天爷到底眷顾他,让他这个混账,终是得偿所愿。   世间还有什么事,比知道自己恋慕之人,在更早的少年之时,便对自己有了同样的恋慕之心,更令人开怀愉悦呢!   **   回到殿中,桑行捧着一物来禀:“陛下,梁尚书送了一支白参过来。”   “白参?”   “是。”   桑行将匣子呈上。   卫瑾瑜打开,果见里面躺着一根通体雪白的长参,一时陷入沉默。   桑行目露惊艳。   谢琅也瞧了眼,道:“怎么?有问题?我瞧着品相不错。”   卫瑾瑜越发沉默。   他自幼长在宫中,见惯了各种珍稀药物,自然明白这参的罕见与价值。   道:“正因品相不错,我才担心。”   “担心?”   卫瑾瑜点头:“你可知这参价值几何?”   谢琅在北境时也见过不少好参,猜测:“一百金?”   卫瑾瑜摇头。   “这样品相的白参,可以说千金难求。”   “听说这位梁尚书,住在平康坊一处陋巷之中,住着漏雨的旧屋舍,家徒四壁,出了名的清贫,出门连轿子都很少坐。礼部清苦部门,礼部尚书一年俸禄才五百多两银子,若非相信这位梁尚书的品性,我都要怀疑他去打家劫舍了。”   “……”   谢琅刚进口的茶水险些没喷出来。   桑行则忍笑道:“可见这位梁尚书,是真的十分关心陛下的身体。”   “听说梁尚书这两日还亲自去太医院盯着太医们配药煎药,生怕他们哪个环节有疏漏,耽误了陛下身体。如今整个太医院上下都战战兢兢,不敢有一点马虎。”   卫瑾瑜叹气。   “这位梁尚书,是把对我母亲的心意,全部用在我这个故人之子身上了。”   卫瑾瑜取来纸笔,大笔一挥,写道:“参朕已收到,甚好,只是太过金贵,尚书不必再送。”   让桑行送去。   卫瑾瑜到底大病初愈,精神不济,处理了几桩紧要政务,继续蒙头大睡。   等再醒来,身边守着的不是谢琅,却是顾凌洲。   卫瑾瑜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立刻撑着坐起来。   顾凌洲道:“先躺着。”   卫瑾瑜还是坚持坐了起来,问:“阁老过来,可是为了本届恩科举子授官之事?”   “昨夜,我已草拟了一份名单,正欲请阁老过目。”   在顾凌洲这位昔日恩师面前,卫瑾瑜从不以朕相称。   卫瑾瑜说完,便欲让桑行去取名单,被顾凌洲止住。   顾凌洲望着少年苍白面孔,神色复杂道:“此事不急,六部九科虽然大量缺员,但尚能维持正常运转,名单稍后再看不迟。”   卫瑾瑜便问:“那阁老是为凤阁重组之事?”   顾凌洲一时无言。   好一会儿,叹道:“我与卫悯、韩莳芳同朝为官多年,便是陛下不去替他们敛尸,我也会寻一处地方将他们好生安葬。”   “皇帝也是人,不是圣人,陛下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卫瑾瑜一怔。   顾凌洲又道:“我已去信,从江左传了一批顾氏医官过来,陛下且安心休息,前朝事,徐徐进行便可。”   卫瑾瑜便知,顾凌洲多半是知道了他中毒的事。   多半也知晓了他与韩莳芳的关系。   “对不起,当日是我瞒了阁老。”   “我知道,大渊的新君,不应是一个病秧子,也不应带有无法抹去的污点,但我怕说出真相,当日阁老不会选择支持我。”   “但请阁老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耽误正事,也不会辜负阁老期望。至少在新朝彻底稳定前,我不会有事。”   卫瑾瑜正色道。   他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分得清轻重缓急,深知在顾凌洲这般洞若观火的人面前,亦没必要撒谎。   即使此事暴露,他也绝不会放弃到手的成果。   顾凌洲默然。   一瞬之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督查院值房里,那素衣少年跪在他面前,分明只有十几岁的年纪,却目光坚定地向他道:“只要阁老需要,学生便可做这把刀,替阁老扫去扬州污淖。”   他其实并不信这话。   只觉得这是个口齿过分伶俐又难驾驭的小鬼。   还是个张狂的小鬼。卫氏上京第一世家,怎会养出这样性情的子弟。   后来呢。   后来,那少年便真的以决绝之姿,只身入污淖,劈开了烂泥一般的扬州官场……   顾凌洲收回思绪,望向已经披荆斩棘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少年。   “陛下如何知道,我的期望是什么?”   卫瑾瑜斟酌道:“阁老所期望者,无非是大渊江山稳固,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难道还有其他?”   “若有其他,我能力所及,定当努力。”   顾凌洲却摇头,道:“我说过,我亦有私心。”   “与做一个优秀的君王相比,我更希望,自己昔日的弟子,能健康平安,一生无病无忧。”   卫瑾瑜再度一怔。   顾凌洲道:“以后,不要再服用寒石丸了,江左顾氏,有天下奇珍名药无数,陛下但有所需,顾氏可尽数奉上。”   卫瑾瑜许久说不出话。   顾凌洲在心里叹口气,起身要告退时,少年郎方抬起眸,道:“多谢师父。”   顾凌洲步子一顿。   半晌,道:“陛下如今贵为一国之君,再以此称呼臣,不合适。”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卫瑾瑜起身下榻,赤足跪落,拜了下去。   “师父是还在责怪弟子,不肯认弟子了么?”   那道清正身影停驻了片刻,方转过身,看着伏跪在地的少年,心中动容想,这是他亲自收入门下的小弟子,他亲手打磨出的美玉,他岂会不想认。   他只是怕,再这样下去,他的私心会更多,都要越过顾氏族规和心中那条名为刚正的信条了。   叹口气,将人扶起,道:“入了顾氏门下,以后陛下若真有行差踏错,臣可是不会客气的。”   “自然,若臣有昏聩糊涂时,也请陛下及时斩断私情,勿要耽误国事。”   卫瑾瑜一笑,眼眸澄澈明亮,道:“若真有那时,弟子任凭师父责罚。弟子亦答应师父,任何时候,都会秉公执法,绝不因私情误国事。”   顾凌洲无奈叹气。   ——   恩科之后,一大批新鲜血液补充进了大渊朝堂,取代了原本世家官员的位置。   凤阁亦重组,以顾凌洲为首辅,梁音为次辅,甘宁为凤阁行走。其中,梁音兼掌礼部,甘宁兼掌吏部。   顾凌洲众望所归,当之无二。梁音历经三朝,履历丰富,亦算服众。唯独甘宁,十分教人意外,甚至很多人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   虽然眼下只是凤阁行走,但熟悉大渊官场升迁路径的都清楚,这个职位,是未来入阁成为大学士的必经之路。   但新君乾纲独断,又有顾凌洲与梁音一首辅一次辅鼎力支持,朝臣也不敢公然发表反对意见,只敢私下议论。   “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小小县令,竟一步登天,位列七卿,还掌管吏部这样的核心部门,这是不是太荒唐了些?顾阁老竟会同意!”   “虽是小小县令,却不可小觑,听说那平西侯收复西京期间,不仅任命其为军师,还让其掌管西京数城的政务,那封闻名天下的招贤令,就是出自这位甘县令之手呢!”   倒是新得授官的举子,不少都听说过甘宁在青州与太守夏柏阳誓死守城的事迹,对此表示大力支持,甚至和反对者展开了激烈辩论。   凤阁重组初初完成后,亟待解决的便是空缺出来的剩余四部尚书人选,尤其是兵部尚书与户部尚书。   卫瑾瑜坐在案后看各方呈上的名单,谢琅陪坐在一侧喝茶。   谢琅道:“兵部二部直接关系到朝廷生计与前线战事,两部尚书责任重大,不输吏部,朝野关注,的确不好选。”   卫瑾瑜却道:“我心中早有合适的兵部尚书人选,只是户部尚书,仍未找到合适之人。”   “哦?你选的兵部尚书是?”   “你也认识。”   “咱们共同认识的人可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个?”   卫瑾瑜提笔,写下一个名字。   谢琅看了,称不上太意外,只笑道:“这人选,于我大有裨益,等圣旨颁下,他们又该说我妖言惑君了。”   “啧,这后世史书提起我谢唯慎三字,该不会称我为妖妃吧。”   少年新君高冷抬起下巴:“自然不会。”   “怎么说?”   “要称也应称‘妖后’。”   “……”   次日,圣旨正式下达各部,兵部主事孟尧协同平西侯谢琅收复西京有功,擢为兵部尚书,掌大渊兵事。   孟尧至武英殿谢恩。   君臣简单叙话之后,孟尧却迟迟未退。   卫瑾瑜问:“孟尚书还有事?”   孟尧自椅中站起,重新跪了下去,道:“臣斗胆,想请陛下赦一人性命。”   魏惊春被狱卒从督查院大狱带出。   魏惊春入狱,是受叔父魏怀牵连。   卫嵩被审谳定罪后,魏怀亦作为重要从犯被捕入狱。魏怀对诸般罪行供认不讳,尤其是贿赂、奉卫嵩命令倒卖户部贡缎,中饱私囊两项。   魏惊春出身富商之家,是有名的苏州才子,最爱洁净,此刻,却面容灰败惨淡,再无昔日的意气风发。   一直等看到站在牢外的孟尧,他眼底方掀起些波澜。   然只是一缕,便迅速沉寂了下去。   “雪青。”   孟尧依旧穿一身朴素的蓝色长衫,迎了上来。   牢里并不隔绝消息,相反,狱卒每日都会把最新消息带进去,打击被关在狱中的可怜虫。   魏惊春微微一笑。   “子攸,恭喜你了。”   孟尧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已经升任尚书的事。   道:“新君知人善任,不论出身。雪青,你比我有才华,有抱负,假以时日,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魏惊春摇头。   眼底是浓浓的悲凉:“子攸,我回不去了。”   孟尧断然摇头:“雪青,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当日说话,要并肩作战,相互扶持,共创一番功业,我还没完,你便忘了么?”   “当日会试之后,我四处碰壁,无官可做,你忘了,你是如何鼓励我,骂醒我的么?如今到了你自己身上,你怎么反而糊涂了?”   魏惊春苦笑。   “子攸,你早早脱离污淖,我却在污淖中沉了太久。”   “我与腐朽的大渊一同沉沦,我已不配再和你谈及我们的初心。”   孟尧再度摇头:“不,你说的不对,你说的这些,只是你逃避现实的借口。陛下身负血海深仇十年,尚能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血刃仇人,你不过沉沦了数载而已,如何便回不了头了!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魏雪青,我认识的魏雪青,头脑清晰,心智成熟,懂得权衡利弊,懂得人情世故,他可以跌倒,可以被人打倒,可以摔得粉身碎骨,但绝不可能自暴自弃!”   魏惊春一愣。   孟尧直接拉着魏惊春到武英殿面君。   魏惊春麻木跪落,行大礼,察觉到脚步声逼近,如今他已无法直视的少年新君缓缓站到了他面前。   直截了当开口:“户部尚缺一名尚书,朕至今未寻到合适人选,魏雪青,朕会依律将你流放,到苏州府做一名掌管赋税的小官,江南乃大渊赋税重地,若三年之内,你能做出一番功绩,大渊的户部尚书,便是你的。”   魏惊春一颤,难以置信抬起头。   他眼下心灰意冷,其实并无继续仕途的心思,他只是惊讶于新君的决定。   卫瑾瑜淡淡道:“你明知你叔父罪行,却帮其隐瞒,此是罪一,你明知你叔父罪行,却受苏文卿要挟,助纣为虐,此为罪二。你是名满天下的苏州才子,苏州府解元,会试榜眼,你读圣贤书,做朝廷命官,本应知法明法,却为私情所误,一错再错,步入歧途。苏州府是你的家乡,朕将你流放到苏州,一是惜你一身才华,二是希望你真正学会,如何做一名摒弃私情的好官。”   “你叔父罪无可赦,朕会允许你送他最后一程。”   “你若尚有进取之心,三日后,到吏部领任命书便可。”   魏惊春再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伏拜下去。   **   诸事尘埃落定,卫瑾瑜与谢琅正式开启北上之路。   因谢琅收到大哥谢瑛来信,数日前北境军一鼓作气,成功攻入北梁王庭,擒获了北梁巫医数名,其中一人形容面貌,与谢琅在信中描述极为相似。   谢琅自然迫不及待北上。   新君中毒之事,不宜张扬,谢琅只带了李崖、赵元、雍临三个亲卫并一队亲兵,另有明棠带的锦衣卫和顾凌洲所派雨卫随行。   卫瑾瑜难得有此放松时刻,一路与谢琅喝茶玩棋赏风景,时间过得倒也快。   只是随着踏入北郡地界,谢琅明显紧张起来。   卫瑾瑜好奇:“天不怕地不怕的平西侯,难得还害怕回家么?”   谢琅抱臂,佯作叹息。   “我闯出这么大的祸事,将上京西京搅得天翻地覆,我娘还不知怎么担心,我爹肯定不会饶过我,见面之后,多半要先抽我一顿。”   卫瑾瑜在他眉眼间根本瞧不出一点惧意。   果然,谢琅道:“我皮糙肉厚,抗打得很,就是在你面前被揍,难免丢面子,你一定记得等我爹抽完了再出来。”   卫瑾瑜爽快点头。   “好说。”   谢琅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有点牙疼问:“你一点都不心疼啊?”   “不心疼。”   卫瑾瑜毫不犹豫:“威风凛凛嚣张霸道的平西侯被抽鞭子,如此百年难见的场面,我岂会错过。”   “……”   谢琅挑眉,恶霸王一般,恶狠狠把人圈在车厢壁上,足足亲了好几口,一直到对面人喘不过气,不得不用手抓着他腰,才算扳回一局。   卫瑾瑜喘过气,抱臂靠在车壁上,咬牙望着得逞的某人。   哼笑:“看来,有的狼崽子是饿坏了。”   谢琅一副将人拆吞入腹的眼神,毫不掩饰道:“可不是么,在上京到处都是眼睛,我都快憋坏了。”   “瑾瑜,到了北郡,才是我们的极乐之地。” 第185章 终章(下)   “王爷世子回来了!”   北境军中军大帐内,定渊王谢兰峰正在同麾下部将议事,闻言怔了一下,方问进来传信的亲兵:“你说什么?”   “世子爷回来了!”   亲兵又激动重复了一遍。   这下,不仅谢兰峰连北境军一众大将都露出意外之色。   上京城的一番天翻地动自然早就传到了北境坐在众将之首的三爷韩云涛道:“这个时候唯慎不该在上京么,怎么突然回来了?莫非上京又有什么新变动了?”   一人轻哼:“咱们这位世子爷,如今可是大有出息了,还能纡尊降贵踏足北郡,还真是教人意外呢。听说朝廷封其为定王待会儿见面王爷是不是都受不起这位定王的礼了。”   是夏青。   被韩云涛横一眼才不服气闭嘴。   谢兰峰没说话接过副将递过来的帕子,眉眼间看不出情绪如常擦了擦手方起身出了帐。   到了辕门外,果见一行人风尘仆仆策马驻立为首少年将军一身乌色玄甲容色俊美犀利染着些霜尘正是谢琅。   后头则是李崖、赵元、雍临和昔时陪谢琅一道进京的定渊王府亲兵。另有随行兵马若干。   军队最讲究领地,这里毕竟是北境军驻地便是谢琅自己带的兵马,也不好随意进入,故而只能在辕门外等候。   谢兰峰停住了步。   “王爷!”   李崖、赵元惊喜唤。   谢琅自然也看到了同样一身重甲的谢兰峰,立刻翻身下马,近前双膝着地,伏拜下去:“孩儿见过父亲。”   李崖等人紧跟着下马跪落。   嗅着熟悉的泥土气息,听着熟悉的军营号角,谢琅鼻子才后知后觉一酸。   这一刻,他方相信,自己是切切实实回到北郡了。   他心心念念,魂牵梦绕,做梦都想回来的家乡。   经历了两世光阴,谢琅甚至都有些记不起来,离开北郡时是何光景了。   谢兰峰打量着儿子,没有动。   而是问左右:“谁给你们的胆量,让堂堂定王爷跪在此处?”   “……”   守在辕门口的士兵面面相觑。   谢琅忍着心肝颤抖,闷声道:“当着这么多部下的面,父亲如此说,是让孩儿无地自容么?”   谢兰峰没理会,却是吩咐站在身后的副将:“取我的马鞭来。”   副将一愣。   李崖、雍临三人亦是一惊。   副将很快将马鞭取来,递到谢兰峰手里。   谢兰峰方慢慢踱到谢琅面前,问:“北境军的规矩,还记着么?”   谢琅抬起头,一声不吭解了甲,转身跪了过去,背脊挺拔如松,背对着谢兰峰道:“孩儿不孝,胡作非为,让父亲母亲担忧了,孩儿任凭父亲责罚!”   李崖见状不好,忙开口:“王爷,世子爷他一忙完手头的事,就马不停蹄赶回北郡来见王爷,一路上高兴得连觉都不舍得睡,王爷高抬贵手,饶了世子这一遭吧。”   谢兰峰冷哼:“你们倒是体谅他,你们且看看,他自己有脸给自己求情么?”   谢琅被噎了下,偏头下命令:“都闭嘴。”   谢兰峰握着鞭子转一圈:“谢唯慎,你胆子够大啊,性子够狂啊,连造反都敢,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儿是你不敢的,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蹿上南天门打到天宫去!”   谢兰峰说一句,便抽一鞭子。   一鞭鞭下去,谢琅后背布料裂开,直接便是一道道血口子。   谢琅知道凭自己闯出的滔天祸事,肯定躲不过这顿打,直挺挺握拳受着,也不敢吭气。   李崖赵元素来知道王爷军法严厉,见怪不怪。   跟随谢琅一道回来的西北军将士却是不掩惊愕。   他们起初以为定渊王只是做做样子,没料到竟真打得这般狠。   “你还有脸提你娘,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事,你娘日日垂泪,一双眼睛都险些哭瞎。你娘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般的混账东西!”   谢兰峰又是数鞭落下。   十几鞭下来,谢琅背部已然血淋淋的,额角亦渗出冷汗。   这间隙,北境军诸将已经跟着从帐中出来看情况,夏青等一部分大将原本还对谢琅有意见,见到这情景,俱是一愣,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还有人求情:“王爷,这事儿也不全怪唯慎,您稍稍教训一下便是了,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谢兰峰不为所动。   道:“你们都不要管,今日,我便要他知晓什么叫天高地厚。”   那条马鞭上已经沾满了血。   谢兰峰还要继续抽,一道身影分开众人,慢慢走了过来。   少年郎玉冠琳琅,素色广袖在风中飘扬,一身秀净文雅之气,与北郡粗犷的风沙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沙漠中乍然出现的一朵雪莲。   这样独一无二的气质,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   谢兰峰立刻认出了少年。   昔日见时,少年尚是督查院一名御史,乖顺立于凤阁门前朝他行礼,如今却是乘雨化龙,今非昔比。   短暂一惊之后,谢兰峰迅速恢复惯常面色,只是手中的鞭子到底不好再扬起来。   隐含威慑看了儿子一眼,方单膝跪落,郑重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辕门内一众大将除了夏青,并不识得卫瑾瑜,便是夏青本人,亦未反应过来,直到谢兰峰跪下行礼,方遽然明白,原来这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就是明睿长公主之子、已经奉先帝遗诏继承大统的新君。   新君驾临北境,何等大事,竟无一丝消息透出。   众人惊愕之下,也忙跟着跪了下去。   卫瑾瑜上前,亲自扶起谢兰峰,道:“北境大捷,满朝文武为之振奋,王爷劳苦功高,不必多礼。”   “陛下言重了。”   新君微服而来,显然不同寻常,谢兰峰没有当众询问缘由,直接展臂道:“请陛下先入营内歇息吧。”   谢兰峰直接视仍跪着的谢琅为无物,俨然是打算把谢琅继续晾在外头。   李崖和赵元见状,不免有些着急,可碍于谢兰峰威严和谢琅命令,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谢琅早料到自家老爹会有这一出,老实跪着,也不敢动。   暗暗咬了下后槽牙,忽察觉有视线落来,抬头一望,就见卫瑾瑜正趁谢兰峰转身引路之际,似笑非笑望来,清透乌眸里带着几分明显的幸灾乐祸。   “……”   谢琅挑眉,看着他这般模样,心里无端有些发痒。   卫瑾瑜唇角小小翘了下,不着痕迹收回视线,与谢兰峰道:“定王虽然有错,但收复西京,劳苦功高,还请王爷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遭吧。”   谢兰峰好似刚想起来外头还跪着个人。   淡淡看了谢琅一眼,道:“看在陛下面上,权且饶了你这遭,滚起来吧。”   “谢谢爹!”   “这里是军营,谁是你爹。”   “……”   谢琅能屈能伸,迅速起身,穿好甲,让大部队留在外头安营扎寨,只带着李崖、赵元和几个亲卫跟了上去。   北境军驻地绵延十数里,除了谢兰峰所率主力军,尚有左翼右翼大军分布在其他两处,虽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营中毫无颓靡之息,反而处处充斥着肃杀之气,卫瑾瑜目之所及,皆是一张张精神抖擞焕发的硬朗面孔。   这是在上京看不到的面貌。   卫瑾瑜也终于明白,北郡谢氏威名从何而起,谢琅一身蓬勃气息从何而来。   也只有北境沙场,一场场尸山血海的残酷磨炼,才能淬炼出这样强健的筋骨与强大的意志。   到了中军大帐,谢兰峰先例行禀报了此次与北梁作战情况。   半道一人进来,与卫瑾瑜、谢兰峰依次行过礼,方道:“王爷,给陛下的营帐已经收拾妥当。”   “陛下舟车劳顿,不若先去帐中休息片刻吧。”   卫瑾瑜看对方虽为武将,却生得白皙,眉目间有一股武将罕有的文士之气,便猜出这多半就是谢兰峰的另一结义兄弟,北境军中人称三爷的韩云涛。   便道:“有劳韩将军。”   韩云涛似有意外新君会猜出自己身份。   笑了笑,道:“是末将分内之事。”   卫瑾瑜知道谢兰峰与谢琅父子相见,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便没再久留,起身道:“朕恰好有些疲累,有劳韩将军带路了。”   “陛下请。”   韩云涛和煦一笑,掀开帐门,自在前面引路。   帐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谢琅起身,再一次撩袍跪落,跪伏在地:“孩儿见过父亲。”   谢兰峰叹口气。   便是面上再严厉,父子许久未见,甚至险些阴阳相隔,又岂会真的不挂念儿子。   道:“起来吧。”   谢琅笑着起身。   谢兰峰拍了拍儿子肩膀,问:“还疼么?”   这一下拍到肩上的伤,谢琅嘶一口凉气,忍不住道:“爹您还知道心疼您儿子啊。”   谢兰峰冷哼。   “依我看还是打得轻了!”   “眼下是什么时候,你也敢不吱一声就把陛下带回北境,若是陛下有个好歹,你担待得起么。”   谢琅道:“儿子带他回来,是有正事。”   谢兰峰自然已经从长子谢瑛口中了解到一些情况,眉峰不由拧了下,问:“那梁人的巫医,当真可靠么?”   “无论可不可靠,孩儿都要尽力一试。”   “若是不行,孩儿再寻其他法子便是。”   谢琅道。   谢兰峰岂不了解儿子的秉性。   便道:“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你大哥把人带过来了,你再仔细盘问盘问便是。”   谢琅应下。   又慢吞吞问:“娘还好么?”   谢兰峰斜他一眼。   “你不会自己回去看么?”   “……”   “知道了。”   谢琅自知理亏,揉了揉鼻子,闷声应了句。   谢兰峰到底还是道:“你娘是习武之人,身体没问题,就是因为你的事耗了不少心力,前阵子与人赛马摔伤了腿,不便行走,不然今夜怕就要跑到营里来看你。”   谢琅一怔。   他娘骑术在军中也是出了名的,能发生坠马这种失误,多半是心神不宁。   多半还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自小独立惯了,喜欢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不似老三喜欢腻在娘身边,以前一心想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其实与娘的感情远不如大哥与老三。   甚至觉得娘太过偏心老三。   如今听了这话,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愧疚,道:“等此间事了,我一定回去好好跟娘赔罪。”   那厢,韩云涛已经折返回来。   谢琅与他见过礼,想起另一事,与谢兰峰道:“二叔他——”   “我与你三叔已经知道。”   谢兰峰神色倒平静。   “他视文卿为亲子,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事实、过不去那道坎也正常。”   “可他也是朝廷的将军,若一味陷在旧情不能自拔,也万万不该。他既请命镇守宁州,便由他去吧,你不必因此自责。”   韩云涛亦叹气。   “你二叔当年受过陆相之恩,才会在西京惨案发生后,冒死救出陆相唯一血脉。”   “可惜,好好的忠良之后,移心改性,成了助纣为虐的刽子手。你二叔心里难过,也在情理之中。给他些时间,让他自己冷静一下吧!”   “如今他待在行辕里,不愿见人,只让李梧几个亲兵守在跟前,除了痛惜,怕也是觉得愧对陆相,愧对你父亲,未尽好教导之责,无颜见我们。”   谢琅点头。   要告退,谢兰峰忽道:“站着。”   谢琅只能停步。   “爹还有事?”   谢兰峰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问:“你许久未见你三叔,不陪你三叔说说话,着急忙慌要去何处?”   谢琅:“……”   谢琅清了清嗓子,道:“我不得去安置一下随我一起北上的部将们。”   谢兰峰一脸鬼才信的表情。   措辞半晌,皱眉说出一句:“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是军中,他是君,你是臣,你若再敢——”   “知道知道,我若再敢犯浑,您就打断我一条腿还不成么?”   “行了,爹,孩儿真的还有要事处置,先退下了。”   谢琅一边说一边后退,说完,一溜烟儿就滑出了帐门。   谢兰峰:“……”   谢兰峰气不打一处来,到底冲着帐外道:“让李崖给你抹点药!”   “知道!”   还有回声。   “这个混账东西!”   谢兰峰忍不住骂了句。   韩云涛摇头而笑,道:“行了,大哥就别与这混账小子一般计较了。”   “今夜难道有空,正好咱们兄弟喝一杯。”   “你呀,还跟以前一样,惯会护着这混账。”   二人一道在案后坐了,亲兵立刻端了新烫好的酒和肉食上来。   韩云涛倒了两碗热酒出来,将一碗推到谢兰峰面前,道:“唯慎如今也封了王,也是要脸面的,大哥岂能还如以前一般,在人前那般教训他。”   谢兰峰咂摸了一口酒,道:“若不这样,我如何同整个北境军交代。”   “你不也这般想么,你若想阻止,早就站出来了,何至于等到现在才心疼。”   韩云涛又是一笑。   “不过要我说,这小子是该打,只带着两营兵马就敢跑到西京打霍烈,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便是大哥当年,也没这般冒进过,也亏得这小子运气好,没把命交代在西京。大哥嘴上不闻不问,还放话要断绝父子关系,心里其实也挂念着这混小子吧?”   谢兰峰默然。   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今日我瞧了两眼他带回来的那批骑兵,他们配备的战甲和武器,与北境军大为不同,看来,与霍烈交手这么长时间,这小子成长了不少。”   韩云涛道:“所以古人常言福祸相依,诚不欺人。你我领兵打仗这么多年,深知兵家大忌便是故步自封,这些年北梁来势汹汹,野草一般难以扑灭,不就是因为李淳阳苦心钻研咱们汉人的文化兵法么?唯慎能去西京闯出一番天地,是好事。”   “若他一直留在北郡,有你这个威震四方的定渊王在,他这个毛头小子,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呢。再者,这小子领兵打仗自我意识太旺盛,不按套路出牌,有时能出奇制胜,有时也要栽大跟头,只靠军法是管不住的,倒不如让他自己去拼,自己去闯,自己去感受。我瞧着这回回来,这小子可沉稳多了。”   “自然,这小子领兵造反,虽然太过叛逆了些,可到底也是做了件好事。”   帐中一静。   韩云涛道:“这些年,世家当政,既要拉拢谢氏,又要打压谢氏,光是军饷粮草两项,不知耗费了大哥多少精力去与朝廷周旋,有时候简直比行军打仗还累。便是先帝,亦为稳固权势,把谢氏当做与世家博弈的工具。而今唯慎这份从龙之功,也算是给北境三十万大军最强大的一份保障了。”   “要说担心,也不是全然没有。”   “如今这位新君,身世复杂,经历复杂,能以罪臣之子身份登极帝位,可谓前所未有,想来心性亦非同一般。自古君王,最忌讳的便是‘功高震主’四字。唯慎年少,锋芒毕露,我有时也不免担忧。”   谢兰峰心情复杂道:“这倒是不必担忧。”   韩云涛意外望着这位以谨慎著称的大哥。   谢兰峰冷哼。   “我现在不怕他功高震主,就怕他无法无天,太以下犯上。”   “……大哥的意思是?”   谢兰峰:“你以为这混账东西是为什么造反?”   “……”   韩云涛细细一思量,便隐有所悟,登时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小子,当日赐婚圣旨下来时,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如今怎么就转了性儿?”   “谁知道,大约是瞧着人家生得好看吧。这混账东西,打小挑马就要挑最好看的那一匹,何况人。”   “……”   正说着话,副将从外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信。   “王爷,上京顾阁老来信。”   副将恭敬将信呈到谢兰峰面前。   谢兰峰与韩云涛对望一眼,眼底均不掩意外。   顾凌洲身为首辅,在朝中威望与影响力非同一般,且这位阁老出了名的清正,从不结党营私,如今竟会写私信与谢兰峰一个镇守一方的异姓王,怎能不让人意外。   谢兰峰立刻拆开信封,展信而阅。   看完,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韩云涛问:“顾阁老可是有什么指示?”   谢兰峰合上信,压到案上,道:“阁老说,请本王照看好新君,尽力帮着寻找到解毒之法。还说,新君微服而来,不宜张扬,让本王封锁消息。”   韩云涛一诧之后,立刻领会其中深意。   “这些事其实不必特意吩咐,顾阁老此举,是怕北郡怠慢新君。”   谢兰峰颔首。   “不错。”   “新君身世复杂,顾阁老是怕北郡因卫氏之故对新君怀有芥蒂,或军中有人因此生事。”   韩云涛道:“依我看这倒不必担心。”   谢兰峰看他。   韩云涛:“大哥可知,方才回帐前新君去了何处?”   “何处?”   “伤兵营。还亲自动手,帮着军医给伤兵们包扎伤口,手法纯熟,比很多医童都强,军医不识新君身份,赞不绝口呢。”   谢兰峰微有诧异。   韩云涛笑道:“为君者,最紧要的便是征服民心。这位新君,虽然年少,心智却非同一般。之前我还不明白,顾阁老那样的人物,缘何会对一个这般身世的新君格外爱重,如今仔细一想,这位新君身上,自有一股不把自己当做帝王的气度,就说伤兵营里那些活儿,连三郎都未必干得了,他却从容不迫,似乎已经干过很多,说句僭越的话,有时实在教人忍不住怜爱。我尚如此,何况普通军士。”   谢兰峰深吸一口气,握起信纸,冷不丁道了句:“所以,这两日你盯紧那个混账东西。”   “让他老实待在自己帐子里,别到处乱窜。”   韩云涛:“……”   ——   因为被盯得紧,一直到夜里,谢琅才有机会摸到御帐里。   卫瑾瑜只穿着件轻绸里袍,正坐在床头看书,见人进来,颇诧异。   谢琅甚得意:“我三叔喜喝上京小酒,我只用了一坛罗浮春,便将他轻松骗走。”   卫瑾瑜搁下书:“只怕你三叔有意对你放水。”   “这倒是,三叔素来疼我。”   谢琅挨到床边,将人打量一番,道:“还没洗澡吧?”   谢琅已经知道卫瑾瑜去伤兵营的事,见卫瑾瑜虽换了衣裳,但头发还是干的,便知人还没沐浴。   卫瑾瑜“嗯”了声。   “你三叔派人送了热水来,但营中缺水,理应紧着伤兵用,我岂能浪费,便教人退回去了。”   谢琅皱眉:“在这里,你不必如此辛苦。”   卫瑾瑜不以为意:“我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找些事做。我是皇帝,又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姑娘。”   谢琅枕臂躺下,眼睛晶亮。   “无妨,这附近有条清溪,明日我带你过去。”   他一副回到自己地盘的优越感。   卫瑾瑜可没有光天化日下沐浴的习惯,想到什么,伸手推了推人。   “上过药没?”   “没,一点皮肉伤,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我都瞧见了。”   “瞧见什么了?”   “瞧见有人被打得后背开花,疼得都渗出汗了。”   谢琅一下坐了起来。   “我也瞧见了。”   “瞧见什么?”   “瞧见有人幸灾乐祸。”   “……”   卫瑾瑜不提这一节,道:“脱了衣服,我帮你上药。”   谢琅道:“真没事,别费那力气了。要是教我爹知道你这么伺候我,非得再抽我一顿不可。”   “别磨蹭。我只是瞧热闹而已,可没幸灾乐祸。”   这间隙,卫瑾瑜已经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罐。   “行,我脱便是。”   谢琅看着那精致药罐,一笑,倒是爽快解开了外袍。   伤口血迹还未凝结,倒是好脱,只是随着整片偾张充满力量的后背都展露出来,卫瑾瑜瞧着那一道道血淋淋布在麦色肌肤上的伤口,忍不住皱眉。   “你爹下手怎这般狠。”   谢琅道:“我爹一方面是真生我的气,另一方面,也是打给那些老将看的。我之前兵行险招,将整个北境军架在火上烤,险些连累整个谢氏成为乱臣贼子,若不狠抽我一顿,爹没法和将官们交代。”   “不过,咱们不是说好了,等我爹抽完了你再出来,怎么提前出来了?”   卫瑾瑜没说话。   起身取了巾帕,在帐中仅有的一盆清水里浸湿,拧干,回到床边,一点点擦拭掉伤口周围的血迹,方道:“我还后悔出来晚了。”   这话闷闷的。   是谢琅极少从卫瑾瑜口中听到的语气。   他心头不由一软,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般,偏头笑道:“怎么,真心疼了啊?”   “放心,我抗揍得很,从小到大,不知挨过多少棍子,这点鞭伤算什么。”   这倒是实话。   卫瑾瑜手指摸着那一条条劲瘦有力的肌肉线条,想,他以前不是没挨过打,若换作他挨了这么多鞭子,恐怕没有十天八个月是爬不起来的,哪像这个人,还能生龙活虎精力充沛仿若没事人一样活蹦乱跳。这样强健的体魄,怎能不惹人艳羡。   等摸了个够,卫瑾瑜才用指腹挑起药膏,动作轻缓涂抹到伤口上。   因为伤口较深,涂得也慢。   等终于涂完,小半罐药竟已空了。   谢琅额角鬓角都渗着晶莹汗珠,一半是疼得,一半是忍得,忍着那根搅动他心肠令他灵魂都在发麻的手指,在后背游走。   上完药,不能立刻穿衣裳。   谢琅将衣裳系在腰间,径直赤着上身坐着,抬手抹了把额前碎发上的汗,一道影子忽欺下,与他面对面,直接跨.坐到了他大腿上。   紧接着,一双冰凉如玉的手,环住了他的颈。   “还疼么?”   那清瘦身影挡住了烛光,在他耳畔轻声问。   那一头清凉乌丝也随着这动作落在颈间。   谢琅脑中轰然作响。   伤口本就火辣辣的疼,这冰凉原本应是解药,却加重了灼烧。   一瞬间,浑身血液仿佛都被烈火点燃了起来。   “你故意找事是不是?”   谢琅哑声问。   卫瑾瑜手指在他后颈挠痒痒,打圈圈。   明知故问:“我找什么事了。”   “哼,这可是你自找的。”   伤痛本就容易让人滋生出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何况是这种情形下,谢琅鬓角热汗滚滚落下,也不吭声,直接伸臂将人按住,自那段雪颈开始,一点点舔舐了起来。   他明显感受到了怀中人的敏感与战栗。   血液燃烧得越发厉害,舌尖直接探入寝袍领口,往深处吻了下去。   等吃足之后,直接揽着膝弯将人拦腰抱起,搁在肩头,转身反客为主,把人搁在了行军床上。   卫瑾瑜屈膝悠然望他。   “这可是军营。”   他嘴里说着正经的话,那双水汪汪的乌眸却波光粼粼的,写满蛊惑,仿佛在说,快来呀,敢不敢。   谢琅岂有不敢的。   那一身烈火,早已烧遍全身。   被禁锢在笼中多时的猛虎终于挣脱了一切束缚与枷锁,毫无顾忌酣畅淋漓在热雨里冲刺奔跑。   因为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深度,卫瑾瑜气得要把人踢开。   耳边一声轻笑,失去了束缚、品尝到了甜头的猛虎轻笑一声,再度碾压下来,且故意放慢了碾压速度。   浪潮汹涌冲击着四肢百骸,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将卫瑾瑜包裹。   帐外是北境粗犷广袤的天地。   帐内潮湿蔓延,绵绵如雨。   而偶尔透过帐门吹进来的风,又是那般清爽干燥。   不知是不是离开了上京的缘故,这么多年以来,卫瑾瑜从未如此放松欢悦过。   一种独属于□□脱离了灵魂的放松与欢悦。   只是乐极容易忘形。   后半夜,看着塌掉一半的床板,卫瑾瑜无情道:“明日你自己去跟你爹解释吧。”   谢琅安全顾不上看床,把人抱起,到一边胡床上又放浪了一回,才意犹未尽抽出身。   夏日天亮的早,距离天亮也就不到一个时辰。   谢琅才寻了工具,开始赤膊蹲在地上修床。   卫瑾瑜裹着绒毯坐在胡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动作。   谢琅好笑:“且得一会儿功夫,你再补补觉。”   卫瑾瑜毫无睡意。   且十分享受此刻岁月静好的感觉。   稀罕问:“从哪儿学得这门手艺?”   “一个军中老工匠那里。”   谢琅一边钉床板一边道:“当年我爹为了磨炼我的性子,把我丢到后勤营里喂马,我有幸结识了一个老工匠,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跟着他学打铁打兵器,木匠活儿也顺便学了点。”   床修好,天也亮了。   谢兰峰派人送了早膳过来,吃到一半,李崖在外探了下头,禀:“世子,大公子过来了。”   谢琅握筷子的动作一顿。   大哥谢瑛过来,是为了押送那几名巫医。   “我与你一起去。”   卫瑾瑜道。   谢琅迟疑:“算了,我先去审审,那场面你最好还是别看。”   “我不怕。”   卫瑾瑜知他担忧。   “无论何等结果,我们一起面对。”   谢琅只能点头。   出了帐门,朝阳已经升起,在连绵无边的大帐上洒下壮丽的金色光辉。   中军大帐内,除了谢兰峰,韩云涛,谢瑛,还有一个圆脸少年郎也在。   众人行礼,圆脸少年眼睛滴溜溜在卫瑾瑜身上打转。   待触到谢琅警告视线,又灰溜溜低下脑袋,不知咕哝了句什么。   坐定之后,谢瑛命人将此次擒获的三名巫医一起带入帐中。   谢琅目若火炬,一眼就认出了裹着一身黑袍、站在最中间的老者,倏地站了起来。   老者吓了一跳。   大约早听闻北境军中有个行事张扬不讲基本法的世子,感知到对方身上骤然散发出的凌厉杀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谢瑛心思缜密,提醒道:“唯慎,先让巫医看看陛下的情况吧。”   谢琅方抬步,站到了卫瑾瑜身侧。   卫瑾瑜抬头看他一眼,示意无事,卷开袖口,露出臂间那点妖红。   巫医只看远远看了一眼,便露出极凝重之色,接着摇头,表示无能无力。另外二人亦是同样反应。   谢琅一颗心顿时如沉入水底,冰凉刺骨。   上前一把揪住巫医领口,道:“你连起死回生之术都明白,怎么可能不会解毒,你故意不说是不是?这军中的刑罚,你是想挨个尝一遍么?”   巫医听不懂谢琅的话,但从这少年世子面若寒冰的面孔中,已经读懂些信息,登时抖如筛糠,叽里咕噜颤颤说了一堆什么。   谢琅皱眉问:“他说什么?”   圆脸少年立刻道:“他说这毒毒入血脉,根本没法解。”   帐中众人神色皆是微变,独卫瑾瑜处变不惊。   谢琅亦愣了下。   他料想过一切结果,料想过要经历许多困难许多险阻才能寻得解毒之法,却万万没料到,他觊觎厚望的北梁巫医,竟然如此直截了当给出结论。   谢琅愣过之后,恢复往日冷沉之色,突然拔出刀,拖着巫医便往帐外走。   “唯慎!”   韩云涛唤了一声,谢琅充耳不闻。   谢兰峰道:“别理他,由他去吧。”   大约是太了解儿子的脾性了,谢兰峰在心里叹了口气。   谢瑛则道:“这毕竟是北梁巫医,不是没有说谎可能,让他审一审也好。”   卫瑾瑜独自出了帐。   阳光正好,清爽干燥的风扑面而来。   “你是陛下,也是我二嫂?”   一道声音在后面响起。   卫瑾瑜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跟出来的圆脸少年。   卫瑾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道:“想来你便是大名鼎鼎的谢氏三郎了。”   谢三郎眼睛一亮,问:“陛下如何猜到的?”   卫瑾瑜道:“你二哥经常提起你。”   谢三郎脸瞬间垮掉一大半。   “这家伙凶得很,能说我什么好话。”   “一定说我是麻烦精,跟屁虫对不对?”   卫瑾瑜不可置否。   谢三郎围着卫瑾瑜又转又看,如看稀有物件。   “真好看。”   “陛下怎么就瞧上我那脾气又臭又硬的二哥了?可真是便宜他了。”   卫瑾瑜坦然一笑。   “他待我很好,很好。”   谢三郎一愣。   大约是想不出来,自小一言不合便对自己拳打脚踢的二哥,如何会对人好。   他问:“要是陛下的毒解不了,可怎么办?”   卫瑾瑜神色依旧坦然,仿佛如话家常。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   “他也许会伤心,但时间久了,总能走出来的。”   “如果实在走不出来,也许,我们会一起离开。”   谢三郎再度一愣。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听人这样坦言过生死大事。   他也更不敢相信,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哥会走上殉情这条路……   简直比鬼故事还可怕。   卫瑾瑜道:“吓到你了是不是?”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出事,他也会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谢三郎听不下去了。   他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了这么多。   哆哆嗦嗦从胸口衣裳里取出一样东西,道:“我有办法让那梁人巫医开口。那老狐狸狡猾得很,只靠刑罚可未必管用。”   卫瑾瑜看过去,见是一个透明的琉璃瓶,里面放着一只形状奇怪丑陋的虫子。   “这是什么?”   “是蛊虫,我养了三年才养成的。”   谢三郎用力拍拍胸脯。   “这事儿交给我,保准没问题。”   当日,谢三郎就把自己的宝贝蛊虫下在了巫医身上。   巫医生不如死满地打滚惨叫了一日后,夜里就求着要见谢琅,把一切都招了。   “仙子泉。”   谢琅重复着巫医的话。   “那老东西交代,北梁境内,有一处仙子泉,泉水可解百毒,每逢月圆之夜,在泉中浸泡沐浴一整日,如此坚持七七四十九次,毒便可解了。”   “仙子泉是圣泉,只供梁人贵族使用,这老东西还惦记着报效北梁,才不肯将实情说出。”   “我想好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出发去北梁。”   说完,谢琅提刀便站了起来。   卫瑾瑜问:“你做什么去?不吃晚膳了?”   谢琅沉下脸冷哼:“这个老三,明明有法子却磨蹭半天才拿出来,我必须揍他一顿去。”   “……”   梁人失了王庭,已经往北退去。   北梁眼下算安全之地。   次日一早,谢琅便带着麾下精兵并谢兰峰派遣的一支骑兵护着卫瑾瑜往北梁出发。   大军行了一整日,终于在当日傍晚,抵达了传说中的仙子泉。   望着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泉水,谢琅怔了下。   因这仙女泉所在,竟就是上一世他中了梁人陷阱、被万箭穿心之地。   冥冥之中,好似一切皆有因果轮回。   他不由于马上缓缓笑了。   毕竟是梁人地界,谢琅先拿三个巫医做实验,又向附近驻军仔细打听,确定泉水没问题,才扶着卫瑾瑜下了马车。   大军直接在附近安营扎寨,等着月圆之夜到来。   谢琅直接让人将营帐扎在了泉水边,亲自守着泉水。   卫瑾瑜笑话他:“这是天然形成的温泉,又不会消失。”   谢琅正色道:“这可是你唯一的救命法宝了,我可不敢大意。”   卫瑾瑜跪坐在他膝间,吻了他一口。   谢琅还未来得及仔细品味,怀中人已泥鳅般溜了出去。   谢琅自然不肯罢休,掀帐而出,抬眼一望,卫瑾瑜已经脱掉靴袜,赤足踩着石头,站在了泉水里。   满月将至,月光倾泻而下,仙子泉犹若一条发光的银带。   那少年郎便立在水中,绸袍半湿,如出水鲛人一般,比月光还要莹白漂亮,回头笑吟吟望着他,伸出手。   谢琅心口猛烈跳了下。   继而扬眉一笑,踏着两世光阴,大步走了过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