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仙君的be美学》作者:寒菽   文案:   文案一:   仙君,仙君,我知您是世上至高至尊之人,日月星云在您掌心。   即便被您杀死了一次,我仍敬重您。   但我也不想再爱您了。   您做您的仙君,我当我的皇帝。   我就是这样没志气,不思长生,只想逍遥快乐,过这露水幻电的凡人一生。   文案二:   岑云谏曾以为那个人轻若尘埃,微不足道。   直到几百年后,他才发现,四海九州,百世千秋,生来复去的万万亿人之中,再没有第二个澹台莲州。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正剧   搜索关键词:主角:澹台莲州,岑云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分则各自为王,合则两败俱伤。   立意:人要学会爱自己。   VIP强推奖章   因为一个救世的预言,昭国的王长子澹台莲州被昆仑剑宗带走,却一直无法入道,受尽冷眼,最终死于爱人之手。重生以后,澹台莲州选择了离开仙山,返回人间,在这旅途中,他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伙伴,不经意间开创了一番乱世伟业。由此,故事围绕着主角重生这一蝴蝶翅膀,在仙魔人三界掀起了更甚狂风的深远影响。   本文节奏轻快,文笔优美细腻,文章结构紧密,草灰蛇线,伏笔深埋,层层揭露,引人入深。以类似春秋战国的背景结合修仙故事,有着独特的世界观设定,让人眼前为之一亮。主角人设善良仁恕,又洒脱不羁,很是讨人喜欢。本文弘扬了人定胜天的中心思想,表达了凡人虽微小,但团结起来亦有自己的力量的主题,积极向上。总而言之,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 第1章 楔子   文/《献给仙君的be美学》   作/寒菽   2022.7.5   -   这是关于一个凡人跟一位仙君的故事。   在故事的开端,凡人死了,死于仙君之手。   听上去好像有点贱——   凡人被仙君所杀,却并不恨仙君。   一切发生得很突然。   在此之前,凡人是仙君的伴侣,之所以不说是道侣,是因为他是个凡人。   昆仑剑宗里唯一的凡人。   人间界以修真界为尊,修真界又以昆仑剑宗为首,而在昆仑剑宗之中,仙君是万年难得一遇的绝世奇才。   他年不过三十,竟已修成仙道六境,被尊以仙君之名。   这样的人怎么会与一个凡人男子结为伴侣呢?   那得从一千年前说起。   一千年前,上一任仙君率领修真八百门派百万修士应战妖魔,最终仙君殒身,魔皇亦不知所踪。   昆仑大长老熬尽心血得一天喻:九百八十年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辰,在某某地方出生的男孩之中,有一人将可终止仙魔戗乱,拯救苍生万物。   凡人正出生在这一天,暧昧不清地与预言相吻合。   他在七岁时被修士们带到昆仑,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与他有相同遭遇的还有一百多个孩子。   其中就包括了仙君。   与他不同,仙君生于修真世家,自孕育起就被抱以期待,果然资质卓绝。   对了。   ——当时仙君还不叫仙君。   孩子们一起被门派抚养教导,渐次开了灵窍,可修灵通法术,唯独他一个,长到十八,还是根木头,一窍不开。   与此同时,仙君已成了全山门上下众望所归的天道救世之子,短短十年,他的修为就臻至知虚境,天资之好比前几任的仙君有过之而无不及。   仙君这样的天才,凡人自然很是仰慕。   仙君虽然厉害,却从不恃才傲物,对他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孩子仍有情谊,每次见到凡人,还会对他微微颔首,不像别人,都直接视他为空气。   他们的生日都是同一天,每到这时,仙君就会收到满屋的礼物,各种仙器灵草。   凡人连去都不敢去,他总是远远地看一眼。   有一年,仙君把礼物分出来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门师兄弟。   连他这个小废物也被分了一件,是个莲花玉雕的发冠。   仙君道:“我记得你名字中有个莲字。”   凡人讶然:“是,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名字。”   仙君还说:“我看你爱种莲,你侍弄的莲池很美。”   凡人羞赧。   他修真不成,只得在仙门里四处做点杂务。   凡人问:“这么多好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呢?都送给别人了,你不心疼吗?”   仙君淡淡一笑,道:“我有一把剑就够了,我只修本身,不借能于外物法宝。”   全山上下,没有一个人说仙君不好。   他是个最虔诚的修道者。   从出生起,他就被耳提面命将来他要承担拯救苍生、斩妖除魔的职责,连一时一刻他都不能浪费,是以,他从不偷懒、不贪财、不沾酒色,没有任何其他的兴趣爱好,除了修炼就是修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对待众人,无论修为如何他都一视同仁,毫无好恶。   其实有时凡人会想,大抵仙君不是一视同仁,而是对他来说,其他人不管修为高低,都不如他。   仙君就像是个半神一样,慈悲怜悯地垂眸俯视这人世万物。   但即便是这样的仙君,曾经也弱小过。   就在他们十八岁那年。   那会儿凡人正考虑着辞出师门,回老家去,不必再在仙门日日遭人白眼。   可就在这时,一次外出中,仙君遭妖魔伏击,寡不敌众,被救下来时已只剩半口气。妖魔意欲置他于死地,用了极恶毒的死咒。   大长老们用尽办法,仍无法解除。   凡人想到他曾经在藏书阁中看到过一个极其离谱的仙法,名曰“噬心劫”,说是仙法,其实更像是契约。   施法过程很可怕。   施术者得将被施术者的灵器扎在自己心上,若仙法成功则不死,而是将自己的一半命数送给对方;若仙法失败则施术者死。   还有诸多麻烦。   譬如,施术者得是真心爱被施术者,且不能是一般的爱,还得是可抵死愿的深爱。   而最离奇的是,一旦术成,并非施术者控制被施术者。   相反,从此施术者的生杀权予就捏在了被施术者的手中,轻一动念,即可置之死地。   昔日,凡人读在此处时,还以为读错,反复读好多遍,确认没读错。   他摇头晃脑地嘲笑道:“哈哈哈,何等傻子会施展此等法术?”   没想到会是自己。   当时确实无计可施。   凡人与掌门说了自己的想法。   众人纷纷表示不认可:   “别人提出来的也就罢了,他?一个废物!他懂什么?怎么可信?”   “那册竹简都没落款,说不定是谁写着玩儿的呢?”   “一剑扎心,岂不是当场送命?”   “噤声。”   白须白发的掌门说:“这不是玩闹之术,确是上古禁术。”   凡人跪坐着,深深地对掌门伏身叩首:   “我是这仙门上下灵力最低之人,我死不足惜。倘若失败,也只我死,何妨一试?”   没想到凡人竟然以他微不可察的灵力施术成功,他昏了三天,再醒过来,仙君正坐在他的床边。   仙君熬过此劫,死里逃生,修为大涨。   孤高的仙君低下高贵的头颅,对他弯腰俯首,道:“谢谢。”   凡人这辈子没体验过这种待遇,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干笑道:“啊,我是为了天下苍生……”   仙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道:“噬心劫是禁术,原来你爱我吗?”   凡人脸更红了,支支吾吾。   仙君问:“你救我一命,想要什么报答?”   凡人想了好久,小心翼翼又胆大包天地说:“我想,能留在你身边,每日你与我说一句话就好。”   仙君道:“你这是想与我结为道侣吗?”   凡人脸更红:“我道行浅薄,可称不上是道侣。”   仙君答:“无妨。”   然后仙君与他结为伴侣,甚至隆重举办婚礼。   凡人没想到会这样,他受宠若惊,所有人都说他配不上,说他挟恩求报。   没有人祝福他们。   他也知道他配不上,但他想:他本来就是个凡人,自私卑劣有什么错吗?   他顶多私藏仙君十年。   没错,他只打算在仙君身边待十年。   毕竟凡人跟修真者不同,修真者可以通过仙草与修炼来延年益寿,寿命可长达数百岁,凡人至多活个百年,但他估计到了三十岁,他们两人的相貌的年龄差就会越来越大。   他准备三十岁就下山去,与人世间的凡人一起过普通生活。   婚后。   仙君在自己的洞府下了一个重阵,另辟出一块福地洞天,供凡人居住。   仙君手把手教他最上乘的功法,寻天材地宝给他进补,用极品灵玉铸一张床,就放在全山门最好的灵脉上,让他夜夜睡在上头。   凡人想:这就算真是块石头,估计都能成精了。   但十年下来,凡人仍然只是个凡人。   凡人同仙君说:“别再把那些宝贝用在我身上了,都糟蹋了,换成给别人,估计都能喂出个金丹了吧?”   仙君道:“不浪费,本来就是给我的,师长们觉得我需要,其实我不需要,正好给你用。”   这时,仙君总会凝望他的脸,轻轻抚摩,道:“起码让你的容颜停驻了。”   凡人老是会被撩得脸红。   他们成亲那一日。   原本,凡人都做好了独守空房的准备,他想:仙君为了报恩跟他结为伴侣已经仁至义尽。   要知道,就算是在修真界也讲究人伦,修道者多数是强强联姻,男修者与女修者多是看对方的修为和灵根结婚,前提就是能生孩子。   他一个男的,凡人,他又不能生。   仙君只是给他一个名分而已。   有名分就好了,人要知足。   仙君进了房间,挥挥袖子,熄了火烛,道:“该睡了。”   凡人说:“好。”   然后仙君摸上了他的床,他以为仙君是要跟他睡一张床,还往边上挪了挪,让出可供一个人睡觉的位置。   仙君停顿了下,接着压了上来,问他:“不愿意跟我双修吗?”   燥热瞬间从他的头顶灌到了脚尖,他傻了:“啊?”   仙君在黑暗中寻他的嘴唇,轻吻一下,温柔幽徐地哄:“我给你十息时间,你若不说不愿意,我便当你是愿意的了。”   凡人……凡人自是愿意的。   看上去清冷的仙君在榻上可一点也不冷淡,起初虽生疏但有热情,而后日渐技巧娴熟。   更别说他都会用上双修之法,每次都会输出涓涓灵力,淌遍他浑身经脉,委实妙不可言。   凡人从不用出去,他就在这片小天地里宅了十年,莳花弄草,偃仰啸歌,倾听万籁,打发时光。   他不由得得寸进尺,心生妄念,他想:他的容貌未老,要么,等老相始显时再离开吧?   他与仙君说不上两情相悦,起码是相敬如宾。   然后凡人被妖魔抓了。   大妖同仙君说:“你的道侣在我们手中,若想保他性命,拿我弟弟来换。”   他的弟弟是一位魔将。   凡人觉得自己哪配啊?   哇,把魔将放回去,那岂不是后患无穷?得害死多少人?   但还没等他说话。   仙君先表态了。   凡人没见到仙君。   他只在传音镜中听见了仙君,依然是那样清冷淡漠的声音。   “我不可能拿一个魔将去换一个凡人。   “与其叫他落入妖魔手中,被你们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堕入魔道,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他。”   凡人甚至能想象出仙君的模样。   峨冠博带,乘风披月,高居云端。   那一刹那,世界空寂。   凡人仿佛听见轻微的“砰”的一声。   他的心脏被捏碎了。   如此。   凡人死了。   接着。   他重生了。 第一卷 凤还兮 第2章   “咣——”   幽远轻忽的钟声响起,凡人醒过来,有人在推他。   金乌半沉,玫紫橘黄的霞光缓缓地流入西天边。   青峰谷壑之中,他枕在一帘紫藤萝花幕下。   玲珑秀致的花影光纱罩在他身上,伴随微风轻轻摇曳。   唦唦、唦唦。   “醒醒,小宝,醒醒。”   正好一片光斑跳进他的瞳眸里,让他眯了眯眼睛,看见身边影影绰绰有一个雪衣男子。   “还睡呢?”男人俯身下来,在他的额边落下一吻,温柔而爱怜,笑说,“你倒是睡得香,一睡一晌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吵不醒你。”   凡人定睛一看。   这可不就是仙君?他的伴侣。   上一刻,他才被仙君杀了,无惜他一死。   这一刻,却言笑晏晏地出现在他面前,待他无边温柔。   凡人只觉得脑子涨得厉害,转不动,懵愣愣的,仿佛许久不用都生锈了。   他甚至还认真想了下自己是谁。   凡人哑声问:“发生什么大事了?”   仙君指了下天:“你看。”   他起身拨开花帘,仰头望去。   太阳还未落下,穹宇上却有群星明亮。   白日星现。   此乃大妖出世的征兆。   凡人呆呆地“哎哟”了一声。   仙君低笑:“掌门都已经召集大家商量完了,山也巡完,你才终于睡醒了。”   凡人很看得开:“我去了也没用啊,再说了,这不是天塌下来都有你顶着吗?仙君尊上。”   仙君怔住:“你怎么这就称呼我为‘仙君’了?   “天山论道后日才开,我也不一定必当上‘仙君’。   “等到了那里你可不能这样提前称呼我。”   凡人点头。   “仙君”不是仙君的名字。   “仙君”是修真界的至高至尊的称谓。   各方约定俗成每一百年开一次天山论道。   不只是在昆仑。   蓬莱、蜀山、姑射、方丈,九山八海四洲。   剑修、佛修、符修、器修,天下诸方修士。   齐聚一处,决出新一任的仙君人选。   以统帅修真界。   不只要比道术法力,还得比行兵布阵,考验心性道德。   足要花上整整一年的时间。   若无人可服众,宁可空着,也绝不强行选一个人。   原来这时候是仙君当上仙君之前。   凡人闭嘴。   可他记得仙君当上仙君已经好长时日了,得有十年了吧?   头又开始疼了。   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眇然之间,连仙君本名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叫什么来着?   真奇怪。   最奇怪的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被仙君给杀了。   哦,对了,他被仙君给杀了呢。   怎么又活了?   凡人懵怔,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仙君正站在他面前,看他突然伸手到自己面前,也是不解,想了想,握住他的指尖,弯腰下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的手心。   痒丝丝的。   凡人更傻眼了。   他抬起头,仙君也在看着他,像是在用眼神说:不正是想要我亲你吗?   凡人只得岔开话题,诚心诚意地问:“那妖怪抓到了吗?”   仙君仍握着他的手轻捏把玩,道:“没有,连影都没发现,既来之则安之吧。这些年,愈发地乱了。”   凡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仙君已牵着他的手,步入室中。   玉地银阶,明珠映光,琉瓦生辉。   翠罗轻帐,帐角悬铃,叮当作响。   仙君是昆仑剑宗的山之骄子,他一直就在最好的仙山洞府居住修炼。   凡人就不同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刚进山的时候还能跟其他孩子一起住个大通铺,但到了后来十二三岁,旁人都开窍了,唯独他实在不开窍,连个要他干活儿的地方都没有,最后推来推去,被打发去后山最荒芜的地方住个破茅草屋,负责种植草药。   那时说起来可真苦,他每日都要去灵泉挑三趟水,沉重的担子要把他的肩膀压得低低的,还得锄田、拔草,各种繁芜丛杂的脏活儿累活儿。   但他其实挺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只有他自己,每天唱着歌儿去,唱着歌儿回,在路上与松鼠、鸟雀说说话,倒也不觉得寂寞。   就是穷,一件弟子服穿到袖口泛白,破了许多洞,反正他闲来无事,在上面绣了莲花补洞,被其他师兄弟瞧见了,还嘲笑了一番他,说他正因如此才修道不成云云。   仙君见了,却说:“我觉得绣得很好,栩栩如生,你的手可真巧。”   凡人听见,红了耳朵,悄悄把手藏进袖子里,他天天干粗活儿,手粗糙得很。   与仙君结为伴侣以后,他才总算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   这会儿他们成亲才两年,他的手没养得细多少,被仙君捏着手指亲吻时,他总觉得不好意思。   迷迷糊糊地,他就被仙君揽着腰上了榻。   凡人没拒绝。   他回忆了一下他们这一日有没有欢好。   记不起来,他们成亲的十二年间太多了。   只是在被剥开衣襟时,他一脸迷茫地问:“明日你不是就要出发去天山论道,今晚还要吗?”   仙君低头,吻在他的肩头。   说甚么双修。   他就没有灵力,何来的双修?单修罢了。   每回仙君把灵力输入他身体里,没一会儿都散完了。   暖融融,舒服是极舒服。   他闭着目,自觉像一叶小舟,在池子上轻轻漾,烈日把池水晒得一团滚烫。   汗滴莲叶,啪嗒啪嗒。   以前他是爱仙君,被怎么摆弄都接受。   今儿走了神想:他这算什么?随意亵玩的小宠物吗?   说实话。   他不恨仙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恨,可就是没有痛彻心扉的恨意。   他甚至还能站在以大局为重的立场上为仙君想一想,换作他在仙君的立场上,必定也会那样做。   他敬重仙君杀伐果断。   可是,可是……   不能先问他一句吗?   他自欺欺人十二年,临到死了,才发现自己在他所爱的人心里大抵只是个东西。   说扔就扔了。   仙君时常爱唤他“小宝”,他还觉得甜情蜜意。   宝贝,宝贝,什么是宝贝,拿在手上随意亵玩的叫作宝贝。   仔细想下,要是仙君跟别人结为道侣,怕是谁都做不到他这样卑微。   连他自己也在漫长的岁月中觉得自己低入尘埃,如奉神一般侍候仙君,死了一次才觉得自轻自贱。   很疼啊。   真的很疼很疼。   感觉像被反复凌迟了几百年那样疼。   谁都瞧不上他的命。   他所爱的人也瞧不上。   本来就是他一厢情愿。   巴巴地献给人家,只是个笑话而已。   那就只能由他自己把这条命捡起来,拍拂灰尘,珍藏起来。   “怎的哭了?”仙君与他十指相扣,不停地吻他,“是不是又有人跟你说闲话了?你别听那些人瞎说,我就是当上仙君也不会换其他伴侣。不用担心。”   凡人颤颤啜泣:“你还是换一个吧。”   仙君以为他说着玩儿,笑说:“不换。”   弱者的抗拒,在强者的眼里不过是另一种可爱。   仙君以为他是难过哭的。   倒不是。   就是被草哭的。   罢了。   仙君搂着他问:“我若当上仙君,你觉得取什么尊号为好?”   这个问题,他已经被问过一遍了。   那次,仙君带他一起去了天山论道,结果不过是被剑宗以外的人也羞辱了一圈,这些个修神通法术的高人,哪个能正眼看凡人?   他还是一样地回答:“世有九重天。   “八方之天,另加中央之钧天,要是你做了仙君,就叫‘钧天仙君’,怎样?”   “钧天,钧天。”   仙君迭声轻念,称赞:“好,真好。”   谁让他因为不能修真,而有大把时间,所以把昆仑剑宗的书阁里面所有闲书杂书全看完了呢?   凡人想。   他被折腾得累极,一觉睡到翌日天亮。   一忽儿梦见死了,一忽儿梦见活了。   今日要启程去天山,有许多事要办,仙君忙碌地来去,还到了许多弟子,皆是门派中的精英,等着跟仙君一起去天山见世面呢。   凡人跟在边上,想找个机会与他说话,边上人见了,窃笑私语。   “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会儿很忙,乖点,得闲了我再跟你说话。”   “一刻钟就成,不然就半刻。”   “什么事?不如与我直说。”   仙君盯着他,还有许多人也盯着他。   凡人直说:“我不想去天山了。”   仙君先是皱眉,后又松开,眼底的神色不悦,片刻后闷声道:“……也行。你不想去就不去吧。”   “还有……”凡人还想说话,仙君不想听,转身,闷闷不乐地拂袖而去。   袖风吹在凡人脸上,好似扇了他一巴掌,骂他不识抬举。   他挠挠鼻子,感觉摸到了无形的灰。   他低声喃喃自语:“算了,本来还想与你道别。既然如此就算了。   “反正,等你回来以后也就知道了。   “对你来说,也无所谓吧……”   仙君一走。   他就听见几个面生的小弟子说:“那就是咱们剑宗唯一的凡人啊?”   “这个凡人跟在大师兄身边就好像一只跟脚狗。哈哈。”   “大师兄愿意带一个凡人去天山他还不去?别人想去还没的去呢。”   “大概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很丢人吧。”   “本来他就是靠挟恩求报才能做大师兄的道侣嘛,真是卑鄙无耻。”   昆仑剑宗的人启程腾云而去。   凡人仰着头看,脖子都仰酸了。   直至再看不见。   凡人回住处,简单收拾了下行李,带了十天的水跟干粮——再多的,他也背不动。   只背着个小包袱,凡人往山门去。   一路上还碰见了好几个回山的弟子,路过时都会瞥他一眼。   “这不是凡人吗?”   “凡人你去哪儿?”   “不是反悔了想去追大师兄吧?”   “欸,凡人!跟你说话呢!”   凡人一言不发。   他不回答,也没人追着他问,没人真的关心他。   他觉得自己脚步轻快。   天快黑时,终于到了山门处。   “你是谁?”看门的弟子迷惑地打量他,想起来了,“噢,你是那个凡人。   “你没事跑这里来干什么?”   凡人站在那,沉默得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他的头顶上有一盏灯,忽地灯芯爆了个火花,叫这一簇光突然亮了一亮。   “凡人、凡人、凡人。”   真烦人。   他往前踏了一步,走到光中,一递一声地道:   “我不叫凡人,我有名字。”   这个大家都不关心他的姓名、仿佛没有颜色的凡人抬起头,让看门弟子狠狠一怔,因为发现他生有一张极美的脸,被美得慑住魂魄了般。   方才他低着头时还以为他在郁郁寡欢,如今抬了脸才发现他原来是在笑。   微微一笑。   恰似云开天霁,清风朗月。   开始有了颜色。   他说:“我不叫凡人。   “我叫澹台莲州。   “我来辞出仙门。   “今日,此刻。” 第3章   是了。   凡人是个有名有姓的人。   尽管除了他自己,仙门上下无人在乎。   他叫澹台莲州。   今年二十岁,七岁入仙门,平生从未作恶,亦无能力斩妖除魔,是这昆仑之中格格不入的一个凡人。   看门弟子已从惊艳中拔回心神,毕竟见多识广,不至于大惊小怪。   一边想着:生得这样美,难怪天之骄子的大师兄竟然对他以身相许了,以往竟然没注意到过。   一边说:“辞出仙门?你怎么能擅自无故辞出仙门?”   澹台莲州抬手整袖,他不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淡然道:“我一直没有开灵窍,从未被录入在昆仑弟子的名簿上,不用特地去消名。”   看门弟子还是摇头:“那也不成,你是大师兄的人,他准你走了?”   看,人人都觉得他是个东西,认为他属于仙君。   澹台莲州:“我不是谁的人,我是我自己,我想走用不着别人的允许。”   他的一双眼眸生得尤其漂亮,瞳子黑如浓墨,却又透亮澄澈,并不会过于明亮,而是像夜里的月光,皎洁温柔。   即便眼下被再三阻挠,他也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姿态语气雍容和缓,哪像是那个如影子般的澹台莲州,委实让人刮目相看。   看门弟子仍然不肯开门放他走:“你且等等,我还得先禀过掌门。”   澹台莲州:“好,那我等一等。”   他将蓑衣往地上一铺,席地而坐。   反正闲而无事,还拿出个陶埙自娱自乐地吹奏起来。   陶埙是他自己做的,曲子是他自己编的。   其实不是他在这两年编的音乐,刚同仙君成亲的头两年他还没对修真死心来着,白天修炼,晚上双修,又练了五年还是不成,不得已放弃。   之后,日日待在洞府,还不得找点事做?   长日寂寥,他制琴、制箫、制笛、制箜篌……一石一丝,一花一叶,能发出点声音的物件他都搜罗了一遍,看看能不能制成乐器。   他编曲子也不循规则,随心所欲,想到哪儿编到哪儿。   有一段好时光里,他与仙君时常琴瑟和鸣,倒也自在。   半支曲子的工夫,有人来了。   不是掌门,是三个小孩。   为首的是一个看上起不过八九岁大的小女孩,不足澹台莲州腰际高。   她穿着昆仑仙门的青色衣裳,红丝绳绑住双丫鬟,生得粉雕玉琢,可就是这么个小孩,也能腾云驾雾,是昆仑的正式弟子。   孩子们飞奔至他面前,团团围住他,一边一个拉住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澹台哥哥,我听人说你要走了?你怎么要走了?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   过了十年,他都把这些孩子给忘了,或者说,这些孩子把他给忘了。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还挺受这些刚进仙门的孩子的喜欢。   大抵因为他是个凡人,身上还带点烟火气,这些还在换乳齿的孩子们仍记得尘世间的父母,私下总爱找他玩,看他编草,听他唱歌、讲民间故事,午后躺在他的怀里晒太阳睡觉,在梦里喃喃呓语:“娘亲……爹爹……”   教习他们的师父抓住一次罚一次,都拦不住他们来找自己,最后黑着脸来警告他:“你自己不思进取便罢了,没的带坏了这些前程无量的孩子!他们与你不一样,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澹台莲州只得好声好气地赔笑道歉。   转了身,再等孩子们来找他玩时,他苦口婆心地督促要好好修炼,还能指点两句。   孩子们的修炼进度好,师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并不严苛阻拦他们,毕竟几个小孩跟小猫儿似的,管也管不住,一个错眼就溜不见了。   可等孩子们渐渐长大,自然而然地与他走远了。   譬如他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大名江岚,等她长大,她将会是这一辈中最被寄予厚望的弟子。   再过两年,他就会亲耳听见她说:“以前我是把他当成我的半个父母兄长,但我如今已坚定道心,那就得斩断尘缘,哪还能再留恋凡尘。”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开了。   其他孩子也是如此。   自那以后,后来新入门的小孩子被他的乐声引来,他要么直接起身走人,要么至多攀谈一两句话。   不咸不淡。止于礼仪。   他再也没有跟哪个孩子要好过了。   难得被孩子们黏着,他还挺怀念的,谁能讨厌乖巧可爱的小孩子呢?   澹台莲州摸摸小女孩的头顶,说:“忘了与你说。那我现在告诉你了,我要离开昆仑了。”   小女孩泪盈于睫地问他:“哥哥,你为什么要走?不走好不好?”   澹台莲州柔软却笃定地回:“我想走。”   他想到后来发生的事,生气地故意揉了下小女孩的头发,揉乱了些,小女孩却一点也不恼,依然用依恋的目光望着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兄长。   他想:   人世间本该这样,吃饭讲究七分饱,与人相处或许也是。   停在尚算美好的时光,将来想起这段缘分也不算虚妄。   澹台莲州想了想,把陶埙递给小女孩,温温柔柔地说:“送你了。”   又赠其他两个孩子别的礼物,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对方拿到的玩意儿更好,嘟起小嘴。   原本应该是在六年后,小女孩长大,正式被授剑时,他惦念着浮萍般的些许情谊,悄悄送了这个陶埙给她作贺礼,混在许多礼物里,并不起眼。   不过,没见她用过,他也从来没听见过昆仑山上响起陶埙的声音。   小女孩为了接住陶埙,不得不松开拉他衣角的手,不知所措地用两只小手一起捧着陶埙。   澹台莲州蹲下来,亦兄亦父似的,期许地凝视她:“以后要勤加修炼,你天资非凡,以后会是剑修翘楚。”   小女孩似懂非懂,犹豫地点了下头。   “看来你去意已决。”   背后,一个苍老的男声响起。   澹台莲州转身看去,白须白发的老者不知在边上站了多久。   他站在一棵静默无声的参天老树旁边,老树的树冠茂密阴郁,遮天蔽日。   澹台莲州作揖:“见过掌门。”   老者看上去已经很老很老了,满脸皱纹,瘦骨嶙峋,唯有一双眼睛,仍然像年轻人一样矍铄明亮,总是笑着。   澹台莲州走到掌门的身边,重新深深地作了一揖,诚挚地说:“请容许我辞出山门,从今往后做个凡人。”   掌门不置可否:“你特意选在他去天山论道的时候离开吗?”   “是。”澹台莲州坦然承认,“等他当上仙君后,我更不配做他的伴侣。   “您当初不就不同意我与他成亲吗?”   当时掌门还怀疑他救活仙君用的噬心劫是不是有副作用,或许是附带绑定情蛊之类的,才会让昆仑最有才望的弟子竟然义无反顾地要跟一个废物成亲。   反复检查,的确没有。   那会儿说难听话的人可多了。   “他救你一命不假,你给他金银宝器不行吗?他只是个不能修真的凡人!”   “那个凡人还是个男的,你要跟他结为道侣?滑天下之大稽!”   “就他?他只是赶在了大家前头,钦慕大师兄的人那么多,我也愿意为大师兄去死啊!”   “是!换作是我,才不会逼迫大师兄与我成亲,他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正如仙君在修剑上一心无骛一样,他是个决定了就会一意孤行做到底的人。   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包括掌门。   纷纷扰扰中,掌门一直保持沉默,只问了他一次:“你可想好了?”   他跪在地上,深深地伏身:“是。”   掌门似笑非笑地跟身边的长老说:“你看看,这就是年轻人,还能义无反顾地为爱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傻事。   “总得有这么一遭,不如随他们去吧。”   之后,便算默认了他们的婚事。   直到现在。   就像当初问他是否决意要成亲一样,掌门还是问他:“你可想好了?”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下跪,而是站在掌门面前,答:“是。”   掌门低下头,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串木珠,看不出脸色,说:“拿着。   “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妖魔丛生,可不好走。   “一路小心。莲州。   “可别在半路上就销声匿迹了。”   澹台莲州笑了。   这是在吓唬他吗?是,他是一个身无灵力的凡人,离开了昆仑的庇佑,必须自己面对危险。但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一点都不怕。   不是有信心。   他只是想,就算死了,那也是他自己选的。   不是别人帮他选的。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掌门送的临别赠礼。   昆仑掌门送的绝对是宝贝啊。   以后等他老了,还能拿出来给膝下孩童吹嘘一番吧?   他揣好珠串。   一作揖。   “谢谢掌门的礼物,也谢谢您这些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   二作揖。   “我这一去,以后怕是再见不着了。   “愿您仙寿齐天,得成大道。”   再直起身。   澹台莲州直视着掌门,潇洒轻快地说:   “不过,我想,关于我,您大抵是多虑了。   “我本就无人问津,又何谈销声匿迹。”   说完。   澹台莲州最后一次作揖,行足礼数,转身而去。   他幼时初进山门,第一次见掌门时,就像是现在这样,对掌门三揖身。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掌门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密林山路中。   澹台莲州连再等一天,明日再走都等不及。   这时。   一只碧荧蓝闪的蝴蝶蹁跹飞至掌门的身边,他伸出手,蝴蝶停在他指尖的一瞬间幻化成一封信:   -掌门 亲启   -白日星现之妖还没找到,昆仑附近恐有危险,吾妻澹台莲州生性活泼好动,万望掌门叮嘱他老实在家,不要四处乱走动。   -云谏 留笔   掌门抬手一挥。   信蝶不点自燃,化作光芒齑粉,散在空中,消失不见。 第4章   十天后。   澹台莲州立于一座百丈孤崖之上,此处高险陡峭,狂风大作,他的身子却丝毫不晃,如被牢牢钉住。   他的脚下是翠屏伏地一般的树林,有野兽经过,林鸟惊飞一片,朝北而去。   而在北边,云蒸雾绕、凝雪晶莹的昆仑仙山已经愈发渺远了。   澹台莲州没有法力,无法腾云驾雾、御剑飞行,只能用一双脚往前走。   他每天走半日,日行多则百里,少则五六十里,依天气与心情而定。   他并不紧迫。   即便如此,这个脚程与普通人而言也堪比神速。   都是当年在后山挑水练出来的。   出发时带的干粮吃完了,他今天得自己找吃的。   是以爬到高处,先俯瞰一下附近的地貌。   这时。   澹台莲州发现远处有个人影若影若现。   他吃过不少仙丹灵药,虽说对法力毫无增益,但起码使他耳聪目明。   他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妇人。   老妇人满头霜发、衣着褴褛,显然是个凡人。   -   老妪张氏感觉自己已经快走不动,胸口胀得厉害,喘不上气,脚底估计也已经血肉模糊,疼到麻木。   但她还是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像一只快要死去还不知疲倦的老黄牛,背后有什么在驱赶着她似的。   她仰起头,从树冠之间的缝隙间,可以看见崔崒刺云天的山峰。   自她还年幼时,她的娘就抱着她,指着那座山,告诉她那里住着仙人。   仙人神通广大。   仙人长生不老。   仙人无所不能……   仙人,仙人……真的有仙人吗?她活了六十年从没有见过仙人。   听说那些给得起昂贵贡品的大城池会有仙人襄助,像她所住的小村子哪给得起?所以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按时给童男童女,喂饱妖怪,以免妖怪到他们村子里来随便吃人。   最近,妖怪又开始骚动。   这一次,抓阄轮到了她的小孙女。   她舍不得啊。   即使这不是她的亲孙女,她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觉得活得没什么盼头时,从河里捡到这个被人丢掉的小孩子。   她没本事,就是操劳到指甲都在土里刨烂了,还是没让这孩子吃饱过一顿饭。   不过好赖孩子是被她养活了,养得瘦瘦小小,晒得黝黑,像是颗淌油的小黑豆子。   可在她眼里还是个顶可爱的小娃娃。   她的小孙女今年才六岁,还不足麦子高,却知道跟在奶奶的脚边帮着干活儿,特别孝顺懂事,就是摘到一棵野菜都要揣在兜里,巴巴地带回来要给她吃。   这样乖的好孩子,她不忍心就这样被人送去给妖怪吃了。   她的日子已经没有盼头了,可是这孩子,一天福都没享过,哪能去死呢?   所以,她自己偷偷来了,临走前跟隔壁的王婶说了。   王婶抹着眼泪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想让她的小孙女活着,给个猫猫狗狗饭,胡乱养着,能长大就成,长大了忘了她这个奶奶也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她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是妖怪吗?   她先前见过一次被妖怪吃掉的人,妖怪嫌弃他的其他部位不好吃,只把那人的脑子跟内脏挖出来吃了。   她的双腿打起颤来。   死到临头,她还是怕,谁能不怕?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可还是被追着她的东西赶了上来,一把把她扑住。   一声高高的、亮亮的童声:“奶奶!”   她一转头,惊住了,追她的东西不是别的,竟然是她的小孙女。   这孩子连双鞋子都没有,光着小脚丫,也走得满脚是血了。   小孙女跳起来,扑进她的怀里,她被撞得一个踉跄,眼泪也涌出来,气极怒骂:“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他们怎么说话不算数!”   小孙女抱住她:“他们说奶奶要死掉了。   “我不准奶奶死掉,我不要,我不要,奶奶,你不要死,唔哇哇哇哇~”   孩子哪管别的,找到奶奶,扯着嗓子就大声哭号起来。   老妇人先是紧紧地抱住她,怕她摔在地上,回过神来以后有打她:“哭?还哭,不准哭!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奶奶不是跟你说山里有吃小孩的妖怪吗?你还敢跟过来?”   小孙女噙着泪,点点头说:“我怕的。   “但我,但我好想奶奶。   “我哪不听话?不是奶奶说,我要一直紧紧跟在奶奶身边才对吗?”   老妇人把她放下来,泪流满面地赶她走:“去,去,快回去,快回去呀。”   小孙女拉住她不放:“我怕,奶奶,我怕,你带我回去。”   老妇人泪流满面:“奶奶回不去了呀,囡囡乖好不好?囡囡自己回家。”   她急得又打了小孙女好几下:“你听不听话?听不听话?”   越打孩子哭得越厉害。   惊到了周围的鸟兽。   突然,大地“嗡嗡”震动。   纵是老妇人再耳聋眼花也明白过来,这是妖怪出现了。   一个小孩子独个儿能往哪儿跑?她只得牵起自己的小孙女赶紧逃。   但她老了,实在是跑不动,没几步路,就变成了小孙女拉着她跑。   老妇人老泪纵横,视线早已模糊,道:“别拉奶奶,你自己跑吧!跑!往那座山跑,那里有仙人。”   小孙女却怎么也不肯,死活不肯放手,唤她:“奶奶,奶奶,我要奶奶。”   她被绊了一脚,跌倒在地,腿被扎到,一阵剧痛,小孙女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拉扯她:“奶奶,快起来,快走呀。”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撇开孙女,说:“别管奶奶了,你听话,你自己跑啊!”   伴随着树木折断坍塌的巨响,两人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庞然大物从树林间昂起头。   它的脑袋是三角形的,碧绿色的眼睛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瞳孔,各自忙碌转动,其中一个瞳孔照见了她们这对祖孙。   霎时间,所有瞳孔齐刷刷地望向她们!   怪物嘴角拼了命似的往两边咧去,要咧到额头上去似的,“咴咴”地笑起来,声音竟然还有点似小儿啼哭,十分诡异,叫人毛骨悚然。   老妇人跟小女孩哪见过这样可怕的怪物,早已吓得浑身僵直,无法动弹。   小孙女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怪物挪移过来,影子庞大。   老妇人爬过去,把小孙女搂过来,遮住她的眼睛:“别看,囡囡。”   小孙女团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   她紧紧地抱住小孙女,弯下腰,双臂颤抖。   她想:她们怕是都得死。   仙人啊仙人,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若是真的有的话,她已经这样虔诚地祈祷了,为什么仙人却不肯出现呢?   她的小孙女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啊。   大概,这就是她们的命吧。   她认命地慢慢低下头去,却在这时,泪水模糊的眼角仿佛看见被风卷起的青衫衣袂。   她怔怔地再次抬起头。   她看见一个背影,一个男子不知何时出现的,身材颀长清瘦,似一棵松柏,风吹不动。   光自头顶照下来。   他的身影被描了一层金边,刺目极了。   他的手上拿着一柄剑——不,可能这都不能被称作是剑。   只配叫这为铁片,它看上去只是一块细长锋利的双刃铁片。   那样简陋。   这柄“剑”连剑鞘都没有,在一端胡乱用一块布缠了缠方便抓住。   但这就是剑。   澹台莲州的剑。   他不得仙法,未开灵窍,并不能像其他弟子一样被授灵剑。   这柄剑是他们一干孩子刚进山门不久时同门送给他们耍着玩儿的,练习用的罢了。   凡石俗铁所制,与别人的仙剑相比不堪一击。   只有凡人澹台莲州觉得无比珍贵。   不仅是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剑,更是他区区一介凡人却尝试以剑破道的痴心妄想。   一百剑不够就一千剑,一千剑不够就一万剑,一万剑不够就十万剑!   那时他想,只要他练得够多,总有一天他也能开了灵窍。   第一年,虎口流血结痂,磨出厚厚的老茧。   第五年,他的轻轻一剑,可把木柴劈成千万根丝。   第十年,一块双人合抱的坚石,也不过一剑成碎片。   第二十年,他还从山水中悟出了一套自创的剑术。   除了仙君会由衷地赞他的剑术灵妙,他从未向别人展示过。   没有意义。   略通丁点法术的仙童都能轻易地做到他需要五年、十年才能达成的境界。   仙凡之别比天与地更远。   他无论如何也练不出来,一度自暴自弃。   澹台莲州抬起头。   眼前这个怪物看上去形态可怕,其实只是个无甚法力的小怪罢了。   此时此刻。   世上的嘈杂都消失了,他的心中无惊无惧,眸里无星无月,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平缓安宁地跳动着。   扑通。扑通。扑通。   无数个练剑的时刻走光灯般浮现在他的脑海。   清晨、夜晚、酷夏、雪天、溪涧、山谷……   每一剑他都要拼尽全力,想着,再一剑,再练一剑,说不定下一剑他就能够悟道了。   他究竟练了多少剑呢?   一万剑?十万剑?   早就数不清了。   练了那么多,却从未用过哪怕一剑。   在这生死交睫的刹那,澹台莲州心如明镜,毫无尘埃。   腥风拂面亦岿然不动。   他的手上似乎没有剑,轻飘飘的,毫无刻意。   剑芒顺着风流过。   出剑。   ——他的第一剑。   是一剑,也是千千万万剑。   妖怪轰然倒下。   而他的剑上连一滴血都没有。   就这样?   直到扬起的尘埃平息,澹台莲州仍有几分迷茫。   明明他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修仙求真了。   没想到他这在昆仑仙山毫无用处的剑术,到了凡间竟然能派上点用场,救了两条人命。   “您是仙人吗?”   稚嫩的女孩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澹台莲州转过身去。   其实,只是看他的背影就让人觉得很美很美的,她们从没见过这样像绸子一般乌黑秀净的头发,从没见过这样长身鹤立的身姿。   已叫人无尽幻想他的正面面容有多美。   可她们穷极想象而想出来的美,依然不及澹台莲州本人的千分之一。   他的美难以形容,连光落在他的脸畔都仿佛更温柔了几分。   尤其是那双眼睛,慧波流转,似辰光,似皎月。   老妇人痴痴地想:   倘若世上真有仙人,恐怕便是这样的了。   她平生得见一次,已死而无憾了。   澹台莲州挽了个剑花,负剑于背后,水波一样澄亮的光掠过他脸畔。   他声音清轻,笑意盈盈地说:“我不是仙人,我只是个凡人。”   他低头用粗布裹剑,算是简单入鞘,忍不住扬起嘴角。   真好。   这是他自己想的剑招。   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山长水阔。   他发现了。   他还是很喜欢他的剑。   原来,修不出法术、做不了剑修也没关系。   来到人间,做个仗剑而行的侠客难道不好吗? 第5章   澹台莲州还记得自己来昆仑以后得到的第一把剑,是一把桃木小剑。   这把剑他也喜欢。   不过,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木头玩具,因为没有剑锋。哈哈。   这是他进昆仑以后除了衣服、鞋子得到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晚上他都要宝贝地抱着睡。   他七岁入山门,一直到十岁前,他们这批孩子都是在一起上仙术启蒙课的。   百来个孩子按照出生的时辰分成不同的组别。   仙君生在这一天的第一刻,而他出生在最后一刻,明明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差得老远,却因为都在子时出生,竟然被分到了一组。   上课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仙君了。   等等——   当时那个人还不应该被称作仙君。   叫他作“云谏”更好,或者是全名:岑云谏。   在那两三个月里,小莲州和小云谏的关系还挺不错。   小莲州单方面认为他跟小云谏大概短暂地做过朋友。   因为小莲州是七岁时单独被带到昆仑的,他来得晚,其他孩子早就三五成群地交到朋友了。   他孤零零一个人晃悠了好几日,发现有个跟自己一样落单的小男孩。   说是落单,倒不如说他是独来独往。   尤其是他练剑时,别人都不敢靠近。   只有小莲州,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道这是出生在修真世家的天之骄子,胆敢站在边上看。   小云谏练剑练得入迷,而小莲州看剑也看得入迷。   那时云谏的剑术还很稚嫩,可已经足够吸引小莲州。   他上山前在家被宠惯了,还未被磨过心境,爱玩爱闹爱笑,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忽地见到一个跟他年纪一样的小孩这么会耍剑,耍起剑来这么厉害,他可不得惊呆了。   好一会儿,小莲州回过神来,啪叽啪叽地捧场鼓掌。   小云谏一双大大的凤眼,乌漆的瞳仁一转,望向他,不明就里,冷然不悦。   哪儿来的聒噪小孩?   他的眼神像是在这样说。   换作别的孩子早就走开了,小莲州却不退反进,凑上前去,一米自花束间漏过的阳光把他的杏眼照出蜜一般的甜色,闪闪发亮,他的声音明朗:“你的剑法真厉害!   “我能跟你交朋友吗?”   这小孩靠得太近,小云谏莫名觉得他看上去很烫,一身热气,还有股他没闻过的香味。   他下意识地避开,眉头皱得更紧,不解地问:“交朋友?什么是‘交朋友’?”   小莲州惊呆了:“你连交朋友都不知道啊?   “交朋友就是两个小孩一起玩。”   小云谏又问:“玩?什么是‘玩’?”   小莲州便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你连‘玩’都不知道啊。那我教你玩,你教我剑招好不好?就你刚才耍的那个!我也想要那么潇洒!”   他一边说,一边学着刚才看到的动作,手舞足蹈地比画起来。   小云谏板起脸,说:“不要。我对‘玩’不感兴趣,我不想学。我也不要教你剑招。”   连说四个“不”字,收剑走人。   一般他把这样的态度都亮出来了,别人早就知情识趣地不再靠近了。   但这个新来的小孩还傻乎乎地跟在他身边,从左边绕到右边,再从右边绕到左边,像是烦人的小蜜蜂,还直把脸往他面前凑:“我还以为你想跟我交朋友呢。”   小云谏:“?”   小莲州笑眯起眼睛,振振有词:“我来的那天,你一直在看我啊!你以为我没发现吗?你不就是想跟我交朋友的意思?你是不好意思吗?   “我叫澹台莲州。澹是……”   小云谏冰山一样的脸庞终于变色,他转头带风,有点抓狂地脱口而出:“那是因为你那天很吵!还没有规矩!在大殿里伸着脖子不停地东张西望!”   “有吗?”小莲州眨巴眨巴眼睛,脸红了,羞赧地说,“对不起哦。”   小莲州蔫儿了:“哦。我是觉得新鲜,看习惯了我就不到处乱看了。”   又迅速地恢复了精神,锲而不舍地问他:“那你到底可不可以教教我啊?   “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嘛。你在教我的时候也可以自己复习一遍。”   小云谏不想搭理他,加快脚步走掉了。   听见那小孩在背后跟他说:“我明天提早一个时辰起床,在今天那儿等你,你要是愿意,就过来找我好吗?”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小莲州拖着他的小桃木剑吭哧吭哧地跑到后山紫藤花下等岑云谏。   一整个晚上他在梦里都在反复梦见小云谏舞剑的场景,不停地想。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剑很有趣。   就算那孩子不来,他也要自己学着舞两下看看。   正美滋滋地自我感觉良好,他身边蓦地响起个声音:“你只看了一遍就学成这样了?”   小莲州说:“我练得好吗?”   小云谏自己还是个小孩,却老气横秋地矜冷颔首,答:“还行。有几个地方不对,你得改改。”   从此,他们偶尔就会在一起练剑。   小云谏曾经是小莲州的小老师。   他看小云谏小古板的样子不顺眼,总忍不住想逗逗小云谏。   有时,他会故意装成偷懒忘了练剑。   当小云谏开始不高兴了,他再赶紧行云流水、准确无误地舞一遍剑招。他在学剑招上挺有天分,看一遍就能学个七七八八,练三四遍就能自然而然地摸到窍门。   想想那会儿在一起玩可真有意思。   不过,岑云谏估计觉得他麻烦死了。   所以过了一年,八岁的岑云谏第一个筑基入境,进了门内弟子核心,他们就再没像那样往来过了。   托曾经嫁给仙君十几年的福,他看过太多剑谱。   虽然使在他手上都是不带法力的版本,但起码也让他有了这微末小技可以防身。   ……   入夜,树林中淅沥一场小雨。   山洞里。   获救的祖孙俩围篝取暖,捧着盛在竹筒里的汤小口小口地喝。   并非澹台莲州态度凶狠冷淡,相反,是因为他太过温柔慈爱了。   他不光将自己的蓑衣让出来给农妇祖孙坐卧,还给她们清理、医治伤口,见小女孩没有鞋子,就用野草给她编了草鞋,又给老婆婆缝补了衣裳的破洞。   实在是叫她诚惶诚恐,她目不识丁,只是饱含热泪,翻来覆去地说“谢谢”。   一阵夜风吹过,祖孙俩冻得瑟瑟发抖,澹台莲州便把自己的青色外衫脱下来,给她们盖着,说:“早些睡吧。   “安心,我会守夜。”   雨停了。   草丛中复又响起虫鸣,繁杂急密。   倒似一场无形的急雨。   为着取暖,澹台莲州往火堆边凑近了些。   缠布的长剑横置膝上,端正打坐,闭目清神,匀息缓气。   他进入到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浸在深深的宁静之中,疲倦的灵魂仿佛被轻轻地涤荡,渐渐变得舒服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往事,他梦见自己站在昆仑大殿里。   可是,这里空无一人,前方有一线淡淡的光,穿过琉璃瓦照下来,却没能照亮宫殿深处的黑暗。   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感觉那里仿佛有什么不是人类的东西存在,屏息凝神地窥视着自己。   他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住,连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   在那片黑暗的中间,隐约之间,他看见有两点荧荧红光。   他一直看一直看,看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忽然,他看清了——那是一双眼睛,一双血红色的竖瞳兽眸!   “丁零。”   他布置在洞口的红绳黄铃阵发出响动。   澹台莲州瞬间醒了过来。   就在十余步之外,一只足有人高的野兽正站在那看着他。   是一只狼。   一只毛皮银白的狼。   澹台莲州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狼,比书中记载的还要更大,光是双足伏地就有快一人高,它毛白如覆雪,身形矫健。这让澹台莲州莫名地想:这只狼在狼群中一定是狼王。   最骇人的是,这只狼的红眸炯炯有光,眼神简直像是个富有智慧的人,正在冷冷地凝视观察着澹台莲州。   一定是个比较厉害的妖魔。   绝不是白天那种小怪能比拟的。   澹台莲州不寒而栗。   随即拔剑而起。   与此同时,野兽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立刻转身逃走。   “恩公,怎么了?”   老奶奶被动静吵醒了。   澹台莲州停住脚步往回走,安抚她说:“没事。   “您继续睡吧。”   他自己却睡不着了。   不过打坐了一会儿,精力已经恢复了大半,并不觉得多累了。   那只狼妖是哪儿来的?   怎么看上去有点似曾相识呢?   -   翌日。   清泉村里从昨晚上开始就闹哄哄的,好些人整夜没睡。   因为发现张老太跟她的孙女都不见了。   住张老太家隔壁的王婶说,张老太是自己代替孙女去喂妖怪了,她原本看着小妮子,结果一个不留神,孩子就不见了。   大家翻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找到孩子。   多半是跟着奶奶进了林子。   他们村子为了生计迫不得已要献祭掉非劳动力的孩子,但是大家早就规定好了,每家就出一条命,一个死了,剩下的总得活着。   这样才公平。   原本张家就剩这对孤儿寡母已经很可怜了,大家都觉得于心不忍,可又心存一丝侥幸的自私,低下头,闭上眼,装聋作哑地过去了。   说可怜,这村子里家家都可怜。   可怜自己都可怜不过来了,哪儿还有余力去可怜别人?   但是一家老小全死了,这是灭门,太残忍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   村里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实在是忍不了了,有人提着弓箭,有人扛着锄头,纷纷来到村长家,红着眼睛说:   “我们起码得把孩子找回来吧?那孩子还小,应该跑得不远。”   “村长,你就让我们去吧!”   “我们几个人一起,要是遇见妖怪也不硬拼,马上逃回来就是了。”   村长闷声不语,颓唐地坐在板凳上,眼底全是红血丝,沉默地抽着水烟,喷出浑浊呛鼻的白雾。   他敲了下烟头,“哒“的一声,说:“怕是你们逃都逃不回来。   “你们哪怕死了一个,今年秋收我们都会很麻烦。”   小伙子们仍然不服气,骂骂咧咧地说:   “他奶奶的!我是受不了了!”   “真有那么可怕吗?我没见过,我不信。就这样忍了我没办法接受啊!村长,太孬了!是您教我们的!您说,做男人就要孝顺长辈、保护弱小妇孺,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干脆我们想办法把妖怪给杀了吧。”   村长苦笑。   他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他还记得跟自己一起去的那几个人,其中领头的那个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那是个阔脸粗眉的好汉,庄稼把式那是一把好手,也是个极出色的猎户,他们经常结伴一起去打猎。   结果为了保护他先走,他的挚友就在他的眼前,被妖怪咬成了两半。   凡人在妖怪的爪牙下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没亲眼见过是不明白的。   村长又给水烟枪的枪囊里填了一撮烟丝,这是他自己晒烟叶搓制的,只有一小包,平时都舍不得抽,过年了才拿出来吧嗒两口。   小伙子们焦急地围住他,一副不得到他的同意誓不罢休的态度,期盼地催促着他:“村长!村长!”   “您就答应我们吧!”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剩下半包烟丝塞进那个最强壮的小伙子手里,他站起身,说:“去吧。我带你们去找孩子。   “但你们一定要听我的。   “假如遇见了妖怪,我说逃,你们就赶紧走,不要管我,听见了吗?   “要是我死了,你就是下一任的村长。”   小伙子抹了眼泪,点头答应。   男人们提起武器,浩浩荡荡地准备出发。   才刚走出院子。   一个小孩向他们飞奔而来,大声地嚷嚷:“爷爷!回来了!张奶奶跟小丫都回来了!”   啊?!   他们赶到村口,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小女孩顶着个对她来说太大的竹斗笠,全须全尾,活蹦乱跳,指着村子说:“恩公,这里就是我们住的村子。”   老奶奶拍拍澹台莲州的肩膀:“恩公,放我下来自己走路吧。你背累了吧?可辛苦你了。”   背着老奶奶又牵着小女孩的是个俊美到让人不敢置信的年轻男人。   大家都看呆住了。   小女孩最先发现了来人,童音清澈嘹亮,她高高摆手,兴奋地喊:“村长爷爷!   “我们回来了!   “妖怪死了!妖怪被恩公杀掉了!” 第6章   村长招呼一拨人去把怪物的尸体给抬回来,另一拨人去宰鸡杀猪、煮肉摘菜,一定要好好置办一桌来招待恩人。   村民们的盛情难却,澹台莲州决定在这个村子里留宿一晚。   酒宴摆在村长家。   村长代表全村村民向他道谢:“多亏有了恩公仗义相助!恩公的大恩大德我们没齿难忘。”   澹台莲州问:“既然附近有吃人的妖怪,你们怎么不搬迁村子呢?”   村长叹气说:“能搬到哪儿去呢?哪里没有妖怪,假如举村搬迁,说不定没找到新的好地方就先饿死了。起码这里还有几块地可以种点东西,旁边还有一条河,可以喝水。”   村长向他深深揖身,奉上装满钱的褡裢,道:“我们村子以前凑过钱,请过几位侠客、壮士来除妖,结果每个人都是有去无回。”   在昆仑剑宗多年,久不见人间钱币,澹台莲州赧于收受。他看了一下,里面装满了铜钱,只有少数碎银,钱看上去都很久,显然村民为了酬谢他是把老本都翻出来了。   他七岁就上山,当时还是个孩子,十几年过去大抵物是人非,时移世易,也不知道人间现在是什么行情,但他直觉这钱绝对给得多了。   澹台莲州只肯收一半,村长一定要全部给他,道:“这是我们全村上下所有村民一起凑出来的。我们村子里谁跟那妖怪没有弑亲之仇?就是满副身家都给您也总觉得不足以报答您的恩情。您若只收一半,就是我们只还了半村的恩情。就求您全部收下吧。   “听说您是要去昭国国都,明日我给您套一辆牛车,再寻个人作车夫送您去如何?”   “告诉我最近的城怎么走就行了,我脚程快,不用车。”澹台莲州连声道谢,感于村民的淳朴热情,思量片刻,道:“我暂时不忙着走了。如今世道乱,就是杀了这一个妖怪,等我走了,怕有别的妖怪再来。   “不如这样,明日你领我去林子里,告诉我你们最远大致到林子何处,我在那里为你们布置一个八卦迷踪阵,妖怪靠近阵法就会迷路,轻易不可能进到你们的村子里来。”   村长感激涕零,不知言表。   澹台莲州扶起想要下跪的村长,手收回袖子里以后捏一把,手心全是汗。   他曾经到死都是仙山上人人鄙夷的废人、仙君掌心的一只小家雀,何其卑微。   他从未有过任何作为,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有为这人世间有过一点贡献,更别说像这样受那么多人的感激。   一时间胸口暖涨。   原来,他还可以做到这些。   他在昆仑的这么多年也不算虚度。   澹台莲州赧然说:“我第一次为人布阵,也不知能不能成……而且布阵非我一人能行,到时还得村内的壮丁与我一起去种树运石。”   村长一口答应下来:“您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我们都尽量给您办到,您无妨放手一试。”   说做就做。   第二天,村民们就按照澹台莲州的要求开始为了布阵做准备。   全村人一起出动,每天天还未亮就开始劳动,等到月亮出来才回家。   精壮的汉子累得倒头就睡,村妇们每天为他们浆洗衣裳、烹谷做饭,一定要让大家吃饱,有力气干活儿。尤其是到了澹台莲州这里,必须为他备上一碗满满的肉,生怕怠慢了他。   澹台莲州在山上辟谷久了,为保一口清气,嚼兰吃果,对荤腥之物浅尝而止,把肉都分给了孩子们吃。   村民们干劲满满,跟他说:“以前是没法子……若是有法子,谁能忍心送人去死?”   “只要有法子,我们就愿意试一试。”   澹台莲州就像是横空出世的指明灯,为他们照亮了一个活命的方向。   无论行不行,起码他们再次奋力一试,死得不算窝囊。   全村一百多人,在澹台莲州的指挥下井井有条、齐心协力地布阵,他原本还担心不知要布置多久,觉得起码要两三个月,没想到不过半个月就布置了大半,估摸着再工作小半个月就可以竣工。   有空的时候,他更是亲力亲为,好歹他是在昆仑修炼过的,没有法力,也把身体淬炼得不同寻常,一把神力,能举千斤石,引得村民连连惊叹。   这日。   澹台莲州寻得了一块坚石,被他劈成了石碑,用剑在上面刻下每个参与建阵的村民的名字。   旁人用铁锥都只能在上面留下个浅浅印子的石头在他的剑尖下仿佛豆腐,如挥毫书墨似的整齐记录下了一个个姓名,连孩子们的名字也被记了上去。   村民们都兴奋地问他自己的名字是哪个,澹台莲州和气地一一回答,有那等性格胆怯、不敢问询的人,他也没有漏掉,而是主动与其分说。   读到最后,他们问:“那恩公的名字是哪个?”   澹台莲州无论如何也不肯说:“我的名字不足挂齿。”   正这时,不远处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听闻这个村子来了一位得道高人,没想到高人不但仪表堂堂、龙章凤姿,更是这样品行高洁,令人钦佩。”   澹台莲州转头望去,一个作儒生打扮的白发白须的老者立于几步之外,不知是何时来的。   老者见他回头,更是向他敛衽躬身,举止恭敬。   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他还想等进了城以后再找个读书人仔细问问如今天下形势,没想到竟然有人自己送上门了,他也回了一礼,问:“老人家好,您是何人?”   老者笑吟吟地拱手:“在下姓裴,住在黎东山,自号黎东居士,您请称我为裴黎东就好了。”   澹台莲州隐去姓氏,回礼:“我叫莲州。”   澹台莲州猜测着说:“倘若您是想知道这个迷踪阵法,我倾囊相授。”   “多谢。”老者拱手道谢,真的走上前来,与他议论了一番,澹台莲州先是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老者说容易忘掉,他要是有纸的话,他可以详细地画下来。   裴黎东反而不解地问:“这样精妙的阵法卖给一国之君或者大城城主,一定能得到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为什么要用在这样的小地方呢?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澹台莲州笑笑,说:“都是救助人命,哪能说是大材小用?   “假如一国之君或者大城城主来问我,我也会告诉他们。”   裴黎东又问:“我听说公子是第一次来这个村子,这样上百个人,你是如何指挥自如的?”   澹台莲州说:“我没有指挥他们。只是他们信服于我,我不过是给他们各人分配好适合的工作和每人工作的时间,让他们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在什么时候干活儿。”   裴黎东听完,敬重道:“公子大才也。”   澹台莲州摇头笑道:“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村庄和孩子而自发地井然有序地工作。这阵是他们自己造的,将来也要他们自己维护。我不过出了主意,起个由头。若是没有他们建造,就只是个念头罢了。   “汗是他们流的,力气是他们出的。   “并非全是我的功劳。我可不能妄自居功。”   数日后,八卦迷踪阵竣工。   澹台莲州离开村子的那天,全村上下的男女老幼都来送他。   大家笑着哭着送了他十里路才舍得离开。   又过了五六日。   一位粮商来到清泉村,说是有位客人花钱订了粮食,让他送过来。   村长意有所感,连忙问买了多少钱的粮食。   果不其然,恰好与他送给恩公的谢金一模一样。   -   修真界。   天山。   论道的第一关的题目是一个幻境法阵。   由上一任仙君破阵后而立,法阵极为凶险,十去九不回,就是唯一回来的那个,不是残废就是疯癫,更别说破阵。   在各仙门精英弟子入阵的一个多月后——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狂风发作,数百里的天空上凝成成片成片的铅灰云絮,其间电光闪烁,金光灿烂。   幻境入口更是开始扭曲变形,一阵缠绕着雷电的气旋从中而出。   周边的修者不禁围上来,但很快就有人发出惨叫,坠落下去,这是不小心被逸散的雷电给击中了,还有人则是被怪风吹得东倒西歪,形容不整。   “有人在破阵!”   “终于找到阵眼了吗?”   “是谁?”   幻境入口的景象愈发狰狞扭曲,像是烧滚的沸水,愈演愈烈,使看者心惊胆战。   然而,却也是在一眨眼的瞬间,它又毫无预兆地平静下来。   与此同时,天上的雷云也消失不见。   就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静下来了……”   “好像变了。”   “仙阵被改了!”   大家都期盼地等着破阵之人的出现,交头接耳地说:   “但这次破阵为什么会这么激烈呢?上一次据记载没有这样啊。”   “欸!快看,有人出来了!”   “啊?这是谁?!”   一位广袖云袍、清如月华的男子缓步而出。   他回身,并指一挥,将此阵收进了一朵雪白的莲花之中,莲花层层合瓣,安静地卧在湖中心。   待将来不知何时,下位仙君又会从中诞生。   “果然,是昆仑首席弟子岑云谏。”   “除了他还能是谁?”   “不愧是神子。”   听说前一位仙君破阵也花了三四个月,而他却只用了一个多月。   不免让人在心下感叹。   岑云谏早就为此做足了准备,不惊不喜,淡定自若。   别人都满身狼狈,他身上纤尘不染,看不出丝毫破绽。   不少道友上前道贺。   岑云谏简单寒暄一圈,尽了礼数,才款款而离。   回到昆仑的仙船,他还不歇息,而是拆看这阵子他闭关闯阵时从各处送给他的信蝶,掌握天下之事,这些年仙界魔界两境摩擦不断,每日都会发生许多事,他不能偃塞不知。   在费了小半日读了每一封信之后,他才长舒一口气,和衣打坐养神。   还没入定。   总有一股轻萦于心的不安在作祟,好像他忘了什么。   岑云谏在心中掂掇片刻,缓缓记起来了——   嗯?怎么没有澹台莲州的信? 第7章   怎么不给他来信?   岑云谏不由得微皱眉头。   澹台莲州性子活泼,平日里还会去昆仑山境内没人的地方练剑、奏乐、唱歌,找地方玩,过去或是回来的路上,是看到一朵漂亮的花或是捡到一块有趣的石头,都要兴高采烈地拿来与他说一说。   他其实不耐烦听这些无用之事,可毕竟是自己的伴侣。   所以总会无可奈何地安静倾听。   自他们结成伴侣,澹台莲州从没有一整个月都不跟他说话过。   别说是一个月了,半天都没有。   以前他有时会觉得澹台莲州太聒噪,吵吵嚷嚷,现下丁点声音都没有了,他反而不习惯。   真是奇怪。   知道他要去天山论道一整年而忐忑不安的人是澹台莲州。   他千辛万苦想办法能把人一起带来了,结果临行前突然闹别扭说不去就不去了的也是这家伙。   凡人的心思可真难猜。   他还担心澹台莲州要是来了,即使在边上观摩也有被误伤的可能性,所以还特意去弄了两件作保护用的仙衣法器。   不过,澹台莲州本来就不在他们昆仑的弟子名簿上,所以就算被他带来,也是记在他的随行物件里。   虽然澹台莲州说不来了,其实名字他还是被记录上了。   要是澹台莲州想念他,又反悔说想要来天山,那到时候再来也没事。   不想起来还好。   一想起澹台莲州来,岑云谏就想把自己在第一轮试炼中拔得头筹的事情给澹台莲州讲一讲。   明明平时他觉得夸功显绩是一种粗浅愚蠢的行为。   但是澹台莲州总是会用一双星眸望着他,傻乎乎、笑盈盈地追问,所以,他才会忍不住地想提一两嘴,与之细细分说。   岑云谏先知会了外面的人几个时辰不待客,然后才打开传音宝镜,呼唤澹台莲州的名字,可是叫了半天也没人应他。   人呢?   倒是把掌门给叫过来了。   他问:“掌门您怎么来了?您可有见过吾妻澹台?”   掌门道:“他得了一本新的修炼功法,闭关去了。”   此事合理且寻常。   自与他成了伴侣,澹台莲州更着急地想要早日入道,是以修炼得愈发刻苦。   他眉心皱得更紧:“要闭关多久?”   掌门老神在在地沉吟片刻,答:“这说不准,兴许要一年半载……他天资鲁钝,兴许还要比旁人用的时间更久,也不一定能成。你且安心在那边试炼,这边一切都有我照料。”   岑云谏不喜欢把他们夫与澹台莲州之间的事晾开给别人看,矜冷地微微颔首。   只要人还在昆仑,能出什么事呢?   想要闭关修炼也随他去好了,就是修炼不成也不打紧,待他当上仙君,再帮他从仙盟的其他门派找找有没有好功法。   岑云谏没有设想澹台莲州会离开。   不说他们成亲才两年,琴瑟和鸣。而且,澹台莲州一介凡人,怎么可能离开他呢?   -   还没到下一个城镇。   澹台莲州今晚也歇在野外。   澹台莲州在路上摘了几个野果,洗了以后,一半直接吃,一半用火烤软,这就是他今天的晚饭了。   天气很舒适。   他躺在一块大石头上,枕臂而卧,仰望夜空星穹,总觉得自打离开了昆仑,这天看上去都更高了。   他闭上眼睛,佯作睡觉,半夜时大概听见一点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又嗅到那股妖魔的腥臭味。   是那只白狼又来了。   先前还在清泉村时,他就为这只行踪诡异的狼妖而心怀不安,是以才特意提出布下八卦迷踪阵。   布阵期间,他还几次夜入山林寻找这只狼妖,可惜遍寻无果。   离开清泉村的头一天,他特地留意了一番,然后才确定,白狼是在跟踪他,而不是对那个村子感兴趣。   每天到了晚上,狼妖就会在他附近徘徊。   一日一日,飘散过来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而今天,白狼身上的血腥味更加不同,还带上了一丝腐味。   这让澹台莲州闭着眼睛,继续装睡,实则悄悄握紧了剑,待看白狼是走近还是远离。   白狼没有跟前几次一样只是在他的身边转一转就离开,而是越走越近,伴随着的,还有一阵诡异的呼吸声。   大概到离自己一箭开外的地方,澹台莲州没办法再继续装没发现了,毕竟这个距离对于一只那么强大魁梧的狼来说,只需奋力一跃罢了。   他坐起身来,睁开眼。   刚动一下,白狼就停住了脚步。   夜色暗淡,起先澹台莲州只瞧见一个庞大的轮廓。   当月亮从云朵后面露出脸来,他才终于看清了,白狼遍体鳞伤,血都要把它身上一半的毛发给染红了,尤其是喉咙和腹部,有几乎洞穿、深可见骨的致命伤。   它的眼神有些涣散混沌,不再像上次见到时那么有神采,但依然是如人一样智慧的。   它伤得太重了,重得快死掉了,连每一次呼吸都要用尽全力,却还是从破碎的喉咙处发出“嗬嗬”的怪声,无法阻止生命力从它的身上被一丝一缕地抽走。   在见到澹台莲州后,它像是安心下来,伏身下去,垂落狼首,趴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   看着我干吗?   澹台莲州莫名地对这只白狼有种亲切感,并不觉得它像其他妖魔一样可怕,只觉得它很有灵性。   也兴许是因为这只狼长得格外漂亮俊朗吧。   过了一会儿,好像听不见呼吸声了。   死了?   澹台莲州想。   观望了一刻钟,澹台莲州小心翼翼地上前,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就在将将要碰到白狼的时候,原本已经一动不动的白狼突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开。   白狼又咳出一摊血,想要支起身子,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往一边歪去,重重地侧摔在地上,这下雪上加霜,怕是再喘不了几口气了。   澹台莲州再次走过去,抽出了匕首。   白狼却没有半点抵抗,看了一眼他的刀子,然后闭上了眼睛,像是等待着澹台莲州把刀子捅进它的心窝。   剧烈的疼痛从它的伤口处传来,疼得它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抚摸着它的后颈:“别乱动,你的伤口腐烂了,我得给你把腐肉给剜了才行。”   挤掉脓血,剜除腐肉。   澹台莲州想了想,又取出针线。   他也没正经学过医术,胡来一气,先用水把掉出来的肠子洗洗,然后塞回去,缝上,最后再给白狼的嘴里喂了一把他路上摘的草药。   澹台莲州叹气似的嘀咕了什么,它动了动耳朵,听不清。   白狼一声不吭,要不是还有点呼吸,澹台莲州都要怀疑它死掉了。   第二天。   白狼醒过来,它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打坐的澹台莲州,强支起身子,打算离开。   刚跨出两步,它的脖子上被什么勒得紧了一紧,还不小心蹭到了伤口,疼得它发出了“嗷”的痛叫。   原来它是被系上了绳子。   白狼挣扎起来。   澹台莲州已经发现,收住绳子,缓步而来,道:“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好是坏。脑子一热救了你,又怕把你放了,将来你去害人。既救了你,我就得负责。   “不如你先跟着我一阵子。”   白狼看着他,仿佛听懂他说的话,偃旗息鼓,不再乱动。   澹台莲州对它悉心照料,每日给它换药、喂水,可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过了三四天,白狼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不光伤好了,澹台莲州还取来泉水给白狼清洗,将它身上的血污泥垢洗干净。   这大白狼还害臊,夹住尾巴不给他看性别。   可惜实在是伤重,没太大力气,还是被他给看了,澹台莲州哈哈笑道:“害臊什么?大家都是男的。原来你是只小公狼。”   白狼洗完以后看上去更是雪白英俊,它元气未复,性格高冷,对澹台莲州并不怎么理睬。   澹台莲州却来了兴趣,单方面跟它说话:“你叫什么?   “哦,我明白了。你还是未能修得成形的妖怪,没有名字。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叫‘小白’好不好?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就叫小白,是我三四岁的时候我母后送我的狮子狗,跟你一样有雪白的毛,特别可爱。唉,也不知道等我回家,它还活没活着,要是还活着,就得委屈你改叫大白……”   在旁人面前他总有点放不开,跟这白狼相处了这些时日,却复萌了他的话痨毛病。   又过了两日,白狼的伤好了,重新行走自如。   澹台莲州带它一起继续赶路。   白狼伤口附近的毛被他削了不少,现在一身原本整齐、雪白、柔顺的长毛变得坑坑洼洼,丑不啦唧的。   澹台莲州感慨说:“真丑啊……还那么大只……怎么带进城呢?这一看就会被拦下来啊。要是能变小一半就好了。”   白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抖了抖身上的毛,转瞬间,竟然真的缩小了大半,原本挂在它脖子上的草绳圈滑掉出来。   澹台莲州目瞪口呆。   正无语,变成普通家犬体形的白狼走上前来,自己把脖子套进了草编的项圈里。   澹台莲州转呆为笑,伸手想揉揉它的狼头,白狼却别过脸,孤傲地躲开了。   澹台莲州不以为忤,亮声笑起来:“走吧。”   半日后。   终于从野路走到官道,人流逐渐稠密。   澹台莲州身披蓑衣,肩背药箧,牵着一只小白狼,来到城门口,排队进城。 第8章   城门兵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简要地说:“路引。”   然后听见一个口齿清晰、语调优雅的男声,且还是国都那边的口音,同他们乡下偏僻地方不大一样,好声好气地问:“不好意思,我的路引弄丢了,请问可以在哪里补吗?”   虽然声音很好听,如金石玉琅敲击,但妨碍他工作,还是让他不悦地抬起头来看这麻烦人是谁,张口就骂:“补你个……”   话没说完,城门兵在看见澹台莲州的脸时愣住了。   竹笠重心不稳,前檐下滑,澹台莲州曲指抬了一抬,露出一张被热得微微泛红的脸庞,皮肤玉泽红润,莹莹生光,连汗珠子在他的鼻尖、脸颊上都不显得邋遢,反而像细小的琉璃珠子似的晶亮剔透。   不,其实他压根没有见过琉璃珠子,只是听人说过是一种透光明净的宝石。   可此时他已情不自禁地想:假如他能见到琉璃珠子,那么大概就会像是眼前这个美人的汗珠一样。   城门兵呆若木鸡,不耐烦的话到了嘴边一转,瞬间换了腔调,不自觉地温声细语起来:“这、这得问我的头儿,我带您过去吧。”   澹台莲州问:“不耽误你吗?”   城门兵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扔进沸水里,浑身滚烫,声音先于发怔的脑子一步说:“不耽误不耽误,我来领路。”   这个泠然幽致、贵气不凡的美男子闻言,竟然还向他抬手道谢:“麻烦这位大哥了。”   “不麻烦,应该的,应该的。”他受宠若惊地说。   他曾经还为其他贵族引过路,但被人正眼看见,甚至道谢却是第一回。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才究竟是谁家的公子。   晕陶陶地把人领进城门里,他才猛然发现澹台莲州手上还牵着一只狼,之前光顾着看澹台莲州的脸,竟然完全没注意到:“公子,您带的这只这是……这是您的宠物吗?这是只狼呢?”   澹台莲州提起绳子,一本正经地说:“你也觉得像狼是吧?我家狗子人人都说长得像狼。”   他一说到“狗”这字,白狼就动了动耳朵,抬头冷气森森地看他一眼。   澹台莲州一点不怕,还摸一把狼耳朵。   城门兵立即听从他的说话:“欸,是、是呢。”   澹台莲州进入城中,他好奇地打量四下。   熙来攘往的贩夫走卒,喧阗热闹的酒楼茶馆,漆红橙黄的楼宇屋舍,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这样充满新奇。   四处都是热腾腾的烟火气。   真好!   此时此刻。   澹台莲州才真正地意识到:啊,他从仙山回到人间了。   他去昆仑前从未出过门,平生第一次出门就是前往千里之外的仙山,红尘俗世一直只在他的想象中。   澹台莲州安步当车,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双翦水明眸左顾右盼,光起起落落地照在他脸上。   澹台莲州感叹:“人可真多。”   城门兵道:“因为今天是黄道吉日,附近的村民都来赶集,所以人才特别多。”   澹台莲州眼睛一亮,好没见识地说:“哦,赶集!我听说过!”   等他办好了路引,一定要好好在集市逛一逛。   城门兵心想:果然是个不知为何落单了的小少爷,连上个街都像是第一次见似的,怕是平日里都被养在华亭琼楼之中。   澹台莲州自称是个游历四方的商人,要办个商人的路引,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给他弄好了。   他揣好路引,带上小白,就兴冲冲地逛街去了。   澹台莲州边逛还边跟小白说话:   “不知道粮店在哪里,现在粮食又是什么价格,我想给清泉村的父老乡亲们买点粮食。   “他们把家底儿都掏出来给我作路费,我哪能受之坦然呢?你说对吧?   “反正我也用不了那么多钱,不如买点粮食,让人送回去,那等到冬天,张奶奶他们就不会饿肚子了。”   白狼自然不可能回应他,依旧是一脸高冷,它并不畏惧人群,从容自若地跟随在澹台莲州的身边,大尾巴在地上优哉游哉地扫来扫去。   说着说着,澹台莲州意识到自己跟一只狼说话确实很古怪,周围的人好像都在看自己,于是闭上嘴巴。   他刚要向路人询问粮食铺子在哪里时,却先一步被别人给拦住了。   行过见面之礼后,这青布衣裳、留有小须的中年男人问:“我家城主听说城中来了一位不凡人士,还想请您去府中坐一坐,请问可否方便?”   澹台莲州从善如流:“荣幸之至。”   才到了城主府,还没见着城主,倒先见着另一个认识的人了。   也不是别人,就是之前在清泉村见过两次的那个黎东居士。   黎东居士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得意地捋着他下巴上那一撮小白胡子,“呵呵”笑两声:“莲州公子,又见面了。我与你看来颇有缘分哩。”   澹台莲州:“先生怎么在这?”   他离开清泉村时,还见了黎东居士一面,当时这老头儿说要赠送他马车跟车夫。被他拒绝之后,还驱使马车跟在他身后,但很快就被他甩开了。   话音刚落,澹台莲州自己想通了,莞尔一笑:“先生在这对我守株待兔吗?”   他这话说得直白,原以为黎东居士会委婉下来,没想到对方竟然直接说:“正是。我料算公子差不多这两日应该要到这里了。”   这老头儿在打什么算盘……   澹台莲州在心中嘀咕。   又问:“可您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被请到城主府上?是您让人去找我?”   “我可不知道公子在哪儿。”黎东居士言之凿凿,“但我知道,以公子之风姿逸貌,只要出现,就一定会被请过来的。”   澹台莲州:“?”   没听懂。   没待澹台莲州发问,溭城城主来了。   溭城城主相貌平平,给人温厚忠诚的观感,见到澹台莲州,眼底流露出惊艳之色,再说:“先生怎么也在?你与这位公子可是相识?”   黎东居士:“曾有两面之缘。”   “难怪。”他击掌道,“这样迥于尘表之人若是您的朋友,那就说得过去了。”   澹台莲州想了想,默认了。他刚下山,身份尴尬,无法与人明说,不如这样蒙混过去。   溭城城主也很亲切,与澹台莲州交谈了两句就对他的气度心生好感,阔绰大方地说:“想来公子是一时落难,手头不便,既然您是黎东先生的朋友,我便赠您一匹马与一些盘缠吧。”   澹台莲州愣怔,还是拒绝。   奇了怪了。   怎么老是遇上有人上赶着要送钱给他?   他可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澹台莲州用过一盏茶,就与黎东居士一起告辞离去。   在门口,黎东居士再次邀请他一起坐车,澹台莲州说:“我走路就好,您看,我还带着一条狗,不太方便。”   白狼再次听见“狗”字,不悦地“咕噜”了一声。   澹台莲州又轻揪它的耳朵。   黎东居士没有强求:“好。”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就在您附近,等会儿您要是还想上我的车,我扫席以待。”   时值午后。   暖煦融金的阳光倾泻在澹台莲州的眉梢与袖边,他径自不紧不慢地在街上闲逛,心忖是去找个客栈打尖,还是继续找粮食铺子。   然后他渐渐感觉到了不对劲。   迎来过往的人们在看见他时都会有一些奇怪的反应,不知不觉间,本来他身边尚算稀疏的人群变得好生稠密。   且人群还有愈来愈多的趋势。   要不是他身边有一条看上去很不好惹的白狼,这些人早就围上来了,而不是只在几步之外看着,即便如此,也已经快要把路给堵得水泄不通了。   这些人一个个都抻着脖子在看他,眼睛放光,女子居多,男子也不少。   忽然。   从某个方向向他掷过来一朵花,一朵硕大的雪白牡丹,砸在澹台莲州的脑袋上。   不疼。   但他有点蒙了。   被砸散的花瓣缀在青丝,芬馥的花粉则留在他的腮旁,香得他差点没打喷嚏。   这朵花就像是个讯号,一声号令之下,各种各样的花儿、绢帕、香囊等等如下雨般朝澹台莲州扔了过来。   啊?这是干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澹台莲州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人都傻了。   “砸中了,姊妹们,这是个活人!”   “世上竟有这样倾国倾城的美男子!”   “小郎君,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可有成家?”   澹台莲州被吵得头疼欲裂,还不如让他去打妖怪。   这全是小老百姓,大半还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他哪能动粗?一身武艺居然无从发挥,被死死地堵在了胭脂堆里。   一声狼嗥打破僵局。   小娘子们才发现他身边的白狼,被吓了一跳,纷纷避开。   白狼面露凶态,伏地龇牙,压着喉咙发出威胁的气声,紧接着往前一跃,钻进人群的缝隙,它身上系的绳子拽得澹台莲州跟上前去,七八步腾转挪移便脱身而出。   白狼还没停下来,飞快奔跑起来,一直带他去到某处才停下。   澹台莲州抹了一把额上的细细冷汗,仍然惊魂未定。   一辆他很眼熟的马车停在前方。   黎东先生已端坐在车头,褰帐相迎。   澹台莲州低低笑了一声,终于上了车。   他盘腿而坐,小白跟进来,挨着他躺下,团起身体,澹台莲州随手摸了两把柔顺的狼毛,问:“您是事先就知道我会遇见那样的窘境对吗?”   黎东居士颔首:“公子从仙山而来,不知世间美丑,不知自身之美,我便料到会有此一遭。”   澹台莲州的笑意凝滞了下,仍装傻充愣地问:“……什么仙山?”   车上一方矮脚茶几,桌面放了一个紫砂茶壶和两个小杯。   黎东居士为他倒一杯茶:“十三年前,昆仑仙人飘忽至昭国国都皇宫,与国君说王长子生而有仙缘。   “——是夜,仙人携王长子腾云而去,此后不知所踪。”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   澹台莲州无法再否认下去了,他饮下茶,长长叹了口气,困惑地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老头儿狡黠一笑,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拖长尾音地沉吟起来。   直把澹台莲州的好奇心吊高了,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您的剑术之高在我看来,恐怕是天下第一,世间罕有,极有可能出自昆仑。   “而且您还精通八卦布阵、天文星象,与你交谈之中,我断定这并非凡间学问。”   澹台莲州点点头。   “再说相貌,只有长期住在仙山的人,才会像您这样美而不自知吧。”   即便被这么说了,澹台莲州还是不认为自己有多美丽,且不说岑云谏,就算是别人也不差——修真界人均玉骨仙肌。   “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澹台莲州问:“什么?”   “我游历各国时,曾觐见过昭国国君与王后。   “您与您的母亲光论五官,生得有七八分相像。”   澹台莲州:“……” 第9章   夜。   行舍的小屋里点了一盏青铜油灯,灯火如豆,照亮桌子周围的一小块地方。   澹台莲州放下茶杯,含颦不语。   现在。   澹台莲州获知了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父王母后都尚存人世,身体健康。   坏消息是:昭国与隔壁的幽国有政治摩擦,幽国正要起兵进攻昭国。   黎东居士继续说:“差不多是王子您被仙人带走以后,王上与王后夫妻失和,此事天下皆知……”   澹台莲州听到这里,却是着急了一下:“那我母后如今在国内处境还好吗?”   黎东居士说:“文靖公主少有才名,与各地城主、诸国王后皆有往来,又有自己的封地跟军队,依然地位尊贵。”   澹台莲州依稀记得,他还在母后身边的时候,母后最得力的一些宫女姐姐在私下无人时,还是更乐意管她叫“公主”。   婚后还能保有婚前的称号,想来她必定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   澹台莲州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阵风掠过,烛火摇曳了下。   黎东居士道:“如今昭国王室还有两位跟你同父异母的王子,皆是侧室所出,还未立储。王子是王长子,正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澹台莲州掇张垫子,换了个坐姿,并不端正,欹斜身子,却别有一番潇洒轻松,他的嘴角亦是轻撇,满不在乎地说:“先生,我实话与您说了吧——   “大抵您是觉得我从仙山而来,仿佛我沾染上了仙气。虽然是我自行离开,实则我差不多是被淘汰出来的。我在昆仑十三年,灵窍不开,毫无建树,依然是一个凡人。   “您不用因此对我别有期待,我与凡人无甚区别。”   他自己斟了一杯酒,故意斟至几乎满杯,水面弧绷,被他举杯送到嘴边却一点都没洒出来。   “我在昆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别人不比我高贵,我也不比谁低微。   “您说我是尊贵不凡的王子,我觉得我很平凡,我只是个思念父母的游子。”   “好了。”澹台莲州说,“反正无论如何,国都这趟我是必须得去的。先去了再说,若是有什么变故……我有剑在身,总得脱走。”   他笑着说:“不做王子的话,我要做个游侠。”   黎东先生说:“以王子之才能,做游侠未免可惜。”   澹台莲州忍不住纠正他的言辞:“别一口一个‘王子’‘王子’的,我刚才就想说了,除了这张脸,我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是昭国王子。就算是有这张脸,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家可以认为我只是恰好长得像。他们认不认我可不好说。”   还想倒酒,酒壶已空。   澹台莲州抬头眺望檐下明月:“时辰不早,今天便说到这儿罢。我先去休息了,先生也早点入睡,祝您今晚好眠。”   也不知这老头儿在打什么歪主意,还怪腔怪调地说:“怕是睡不好了。”   澹台莲州可不管他,自顾自离开了。   回到给他准备的房间,澹台莲州坐上床以后的第一反应还是打坐,意识到以后才放松身体,躺了睡。   白狼跟他进了屋以后,跳上湘妃榻。   澹台莲州问:“小白,要不要来我的床上,你没睡过人睡的床吧?可暖和舒服了,你要来睡睡看吗?”   白狼头都没抬,高冷地扫了下尾巴,以示拒绝。   澹台莲州悻悻,自己裹上被子睡了,嘟囔:“还想跟你聊聊天呢……”   在屋子里睡觉的好处是不用餐风饮露,坏处是也无法盖着漫天星河入梦了。   他跟裴黎东那么说,可哪有孩子不希望自己失散的父母能记得自己?   ……   他还记得自己离家前,三四岁时就由母后亲自为他启蒙,将他抱在膝上,教他读书认字。   母后又温柔又严厉,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唱歌儿,还会与一群乐女一起奏乐跳舞,转开的裙子像一朵绽放的花儿,他在边上有模有样地舞啊唱啊;而有时他调皮任性,母后就会狠狠地叱责他,用柳绦把他的手心抽得发红,往往母后一个可怕的眼神扫过来,他就会像是被捏住后颈的猫儿狗儿一样乖巧老实了。   但他跟仙人走的那天没见到母后。   是父王把他送走的,他问:“母后呢?”   父王说:“你母后害了病,怕染给你,今天就不来看你了。改日吧。”   小莲州乖巧地点点头。   小莲州被带着飞在高空之上,可他毫不害怕,甚至趴在大人的肩膀上,穿过织羽层云、夕阳彩虹,俯瞰愈发渺小的地面,惊叹连连。   他还想:等到母后病好了,他回家见到母后,一定要把美丽的画面告诉她。   谁知道他在昆仑一待就待到了死。   十三岁那年。   他原本有个机会可以离开,因为其他孩子最晚的也在十岁上修得灵力,而他已经超龄三年。   授课的老师反复测试他的灵根,也只能喟然长叹:“你这是一丁点天资都没有啊。不如下山去吧。”   又摇头说:“兴许是你父母一直不把你交出来,你在世间生活太久,那些个俗气早已污染了你原本的仙骨才会这样。”   一个没有灵力的人怎么可能救世?   他们把所有孩子都找到是为了从中寻得一个救世主,无法修炼的凡人于这天地世界与蝼蚁无异。   老师说:“不如你还是下凡回去吧。”   澹台莲州惭愧,却不肯走:“我想再自己试几年行不行?我喜欢练剑,我想以剑入道。”   因为他的剑术是相当优异的,所以老师还是犹豫了,心想:这个孩子兴许是大器晚成。   求仙问道是无数凡人穷其一生的梦想,即便坐拥国家的君王也往往求而不得。   是以,昆仑不少人觉得他赖在仙门也是这个缘故。   一个凡人进了仙门,哪舍得轻易离开?   只有澹台莲州知道,他那会儿哪是执着于仙缘?   ——他是暗恋岑云谏暗恋得傻掉了!   十三岁的少年,情窦初开,日思夜想。   思凡。思凡。他思的不是凡人,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他知道自己要是走了,那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岑云谏。   老师也是修真者,他不想再把修炼时间浪费在他一个人身上,出于一点师生情谊帮他留了下来,还在后山给他寻了块没有灵气的荒地供他居住,最后一次问他有没有下定决心要留下来。   他一整晚没睡。   他闭上眼睛就想到七岁的时候每天早上跟岑云谏在一起玩的场景。   那时小云谏刚开始学御剑,并不算很熟练,飞得低而慢,经常在后山偷偷练习,他就会在地上追着,边跑边嚷嚷:“你飞得真好!”   有一次,小云谏越飞越高,他因为朝天上看,没注意到脚下,一个不留神,从山坡上摔了下去,眼前一黑。   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他听见小云谏带着哭腔,不停在问他:“你怎么啦?你别吓我。”   那会儿七岁小云谏还没换声,满是稚气,颇为可爱。   所以,小莲州明明已经转醒,却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故意装昏,想多听听这个总冷着脸的小男孩手足无措的声音,一想就觉得磕到的后脑勺都不怎么疼了。   结果很快就被小云谏发现了,他快气死了,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调皮?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你就知道见天地戏耍我!”   直到第二天还不乐意搭理他。   小莲州把脑袋凑过去,说:“我昨天真的摔了,好痛!你摸摸,鼓起来好大一个包。”   小云谏一摸,发现并非作假,可仍拉不下脸跟他说话,袖手走开了。   小莲州正郁闷,回到住处,却发现自己的床铺枕头下面被人放了一瓶化瘀膏,下面还压着一张纸,用蝇头小楷写着该如何使用。   他看得出这是小云谏的字迹。   那瓶药他都舍不得用,只用了两回,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年少时没有自知之明,也没意识到仙凡之别究竟有多大,还有那么点痴心妄想,想着等他也成了正式弟子,说不定能更接近岑云谏一些。   想了一晚上,隔天一早起来去跟老师说,还是想留在昆仑。   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做了个杂役。   结果,从那开始的数年,他连跟岑云谏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着了魔似的暗恋着岑云谏。   ……   真奇怪。   这些以前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少年心事,他现在回想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像在看别人的事。   完全无法回忆那种偷偷地热烈地爱一个人的心情。   大抵是因为死了一次,回头再看,只觉得傻。   澹台莲州轻声自语:“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就直接下山回家了。”   半睡半醒的白狼耳朵微微抖了一下,依旧一动不动。   澹台莲州起身推开窗。   清风涌进来。   仰头。   银河上一织星锦璀璨闪烁。   少年时,他总爱在昆仑山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干活儿,因为在那里偶尔能看见御剑飞过的岑云谏。   旁的都无暇顾及。   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片天空就已经很美了。 第10章   有了熟知世情的黎东先生帮忙,澹台莲州很快办好了给清泉村的村民买粮食的事。   因为送粮的商队是黎东先生担保的,应当不必担心,是以澹台莲州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付完钱就当此事了结。   他们的马车沿着官道往国都去,遇见其他车队,便汇聚在一起,组成大车队。   如今世道乱,妖魔丛生,凡人力量渺小,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抱团抵御危险。   大家都发现了这位坐不住的青衫少年郎,他每日都戴着垂纱斗笠坐在车头东张西望,身边伴着只雪白的狼。   他看檐上白云,看涧下清风,看萋萋春草,看同行的男男女女,看他没看过的红尘万物。   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好奇得像是个第一次出门的孩童。   将他的面容半遮半掩的轻纱随着颠簸微晃,时而露出一点泠然幽致的轮廓。   他的坐姿并不端庄,却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没有教养的人,反而给人以优雅写意之感。   有一天,人们看见他在路边随手折一支青竹,制成长笛,吹奏出不知名的音乐。   别说是在这疲惫的旅途之中,即便是在繁华的城镇里,也能让人听而忘己,心旷神怡,飘飘乎如清风拂面。   也有时,他会引吭长歌。   唱得最多的一首是《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是一首思念父母的歌曲。   他总是轻笑着在唱,尾音微扬,像是已经抓住风,明日就能飞回到父母的身边。   让听者跟着思念,又慰藉了思念。   他们都想跟少年郎互通姓名,他笑意蕴然说:“我叫莲州。”   声音轻妙如跳珠撼玉。   大家私下都管他叫“莲州公子”。   尽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否出身王族贵胄。   比起他来说,黎东居士远远更有名气。   这可是一位曾被多国国君邀请做官过的名士,学载五车,不可估量。   然而这位黎东居士跟莲州公子在一起时,似乎并不是被尊奉起来的长辈,倒像是友人。   偶尔,澹台莲州会从车队里离开。   多数是白天,有时竟然是黄昏与深夜。   要知道,这些可都是逢魔时刻。   就算他们聚集在一起,也可能稍不留神有那么一两个人被妖魔悄悄给逮走了。   起初他们就以为莲州公子是被妖魔抓了,结果,小半日后,竟然又施施然回来了。   摆臂间,袖中长剑剑影清寒。   私下。   黎东先生问他:“您日日为了保护车队的人出去杀妖,怎么不告诉他们?”   澹台莲州摇头道:“告诉了他们,说不定像清泉村的村民一样。   “麻烦麻烦。”   他在清泉村就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但是他杀了个大妖怪的事迹依然不胫而走,连这个车队里都有人提起。   说在北边出了一个侠肝义胆的剑客,剑术高超,斩妖除魔,不图回报。   不过他们这次出行似乎也比较幸运,一路过来一直相安无事,连半个妖怪都没有遇见。   每谈及此,大家都要羡慕一番,纷纷表示希望能够遇见这位剑客。   而黎东先生则会微笑抚须,把澹台莲州望得不好意思。   这日一早。   晨光熹微,澹台莲州卷帘而出,黎东先生问:“公子又去猎妖?”   澹台莲州轻快地答:“不,我看天气凉爽,前面有好大一片竹林,依稀还有瀑布声,我想过去看看。   “小白,走喽!”   话音刚落。   他跟小白狼一前一后,裹一阵风,嗖嗖地跑远去了。   半个时辰后。   澹台莲州正在一棵冠若翠云的大树底下摘白菇,捡了一片大叶子来放,心想:中午今天中午有菌子汤喝,那可是人间至鲜的美味。   光是想想,他的口水就要流下来了。   忽然。   山林里响起一声野兽的嚎叫,夹杂着人凄厉的惨叫。   澹台莲州匆忙把白菇一包塞进袖子里,解开剑上的白布,离弦之箭般朝声音发出的方向飞奔而去。   -   殷氏商队现下乱成了一锅粥。   商队的少东家身受重伤,口吐鲜血,昏迷不醒,他的父亲撕心裂肺地呼唤他的名字,急得眼睛都快滴血了,让人把药材都拿过来。   周边一群人个个持斧执刀,气冲冲地说:   “我早就说了那就是个妖物,早该杀了!”   “这妖物装得温驯,看看,一有机会就暴露了嗜杀的本性!”   “杀!该杀!!”   他们所说的妖物正安静站在一旁。   这个妖物生得并不丑陋可怕,虽然它的体形庞大,四肢短如木墩,看上去颇为笨拙,而且长鼻长牙,眼睛黑圆,睫毛长卷,白皮无毛,披上织金绣银的小毯,倒显得很是漂亮可爱。   这是一只相貌温和的白象。   此时,它正因为明白自己做错了事而低下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它身边的小女孩,眸中泪光闪闪,像是听懂了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们的话。   小女孩今年十一岁,与商队里的其他人不同,她浑身上下破烂肮脏,头发乱如枯草,脚上还戴着铁链,明显是个小奴隶。   小女孩抱着白象,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小女孩对它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幸好我们提前发现了它的凶残本性!不然,等到了国都,进献给王上时它再发狂那后果才是最不堪设想的!”   “它既然杀了人,就不能留了。”   “喂,小鬼,你不是说这个妖物绝不会伤人吗?是你信誓旦旦向我们保证的!”   小奴隶含泪发抖地说:“香香是不会伤人啊。可是、可是少爷非要拿铁叉扎它,香香实在太疼了。才不小心把少爷从背上掀了下来……没想到少爷正好摔在它的脚下。香香不是故意的,真的!”   “哈!你这个小奴隶竟然还敢回嘴!你的意思是东家少爷自作孽不成?!”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们给你吃喝,你不感激就罢了,竟然还谋害少爷,维护那等妖物!”   “你这个小妖童,我得把你俩一起给杀了!   小白象在人们的杀意中茫然无措,但它知道,它给相依为命的小女孩添麻烦了。   它今年两岁,不到一岁时,父母就被更可怕的大妖怪给吃了。它逃啊逃,遇见了同样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一人一象胡乱求生,那段时间倒也无拘无束。直到有一天,他们一起被这些人给抓了,捆上绳子,铐紧铁链。   虽然它有长长的獠牙跟敦实的身体,但它生来就是温和胆小的性格,以前碰到危险,它也只知道驮着小女孩到处逃跑。   它喜欢小女孩,它喜欢人,它从没有想过要杀人。   只是,只是,它最近天天被打,今天实在疼得受不了了,下意识地扭了扭身子。   等回过神来,悲剧已经发生了。它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小白象前肢伏地,慢慢趴了下来,以前有时候它不听话,只要这样子做就代表它认错了。   可那些人还是很凶,用锋利的刀斧对着它。   它很害怕,怕得一动不敢动。   它是做了很坏很坏的事吗?   “呜……呜……”   它的眼睛湿润,嘴里发出沉闷的哀鸣,是在说:它认错了。以后它再也不敢了,就算再疼它也不敢了。它会做一个乖孩子,忍着痛,绝不乱动。   商队的主人抱着他快死掉的孩子,痛恨至极地望向小白象,下命令说:“杀!杀了它!将这孽畜千刀万剐,让它不得好死!”   它身上的锦毯被扯了下来,脖子上紧紧地勒住铁链。   小女孩也被人生拉硬拽地拉开,疼得叫起来。   它一听到小女孩的痛呼,实在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去帮帮她。   一见它开始动作,周围的人被吓了一跳,赶紧退避开来,但其中有个胆子大的,没有躲而是一刀砍了过去。   它真的很害怕,但它才做了伤害人的坏事,现在哪敢反抗?   大概这是一种惩罚,只要它老老实实、不反抗地接受了,应该就能得到原谅吧?就算很痛很痛,它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撩蹄子或是晃鼻子,而是拼了命地忍耐剧痛。   可是惩罚并没有结束。   第二刀、第三刀……其他人都发现它不反抗了,一个接一个地捡起胆子跟过来杀它。   它的皮太厚了,身上头上鼻子上都被砍得鲜血淋漓、满是伤痕了,竟然还没有对它造成致命伤害。   “呜!呜!呜!”   小白象疼得哀鸣不休,太疼了,它重新俯身下去,把自己钉在地上似的趴住,仿佛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人类小孩蜷缩起来蹲在地上,傻乎乎地抱住脑袋,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就在又一轮刀雨要落在它身上时,一道白影像是闪电一样出现在它身边。   白狼尾巴一扫,轻而易举地把这些人都给拍开了。   俄顷,澹台莲州随之翩然而至。   他叹气似的劝道:“我看它确无伤人之意,应当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第11章   澹台莲州一直没回来。   到了下午,车队要启程出发,黎东先生只好留下等他。   车队的其他人都走了。   除了黎东先生,另外还有只小商队也留了下来,人不多,仅三辆马车,比较特别的是,为首的是个女当家,是个寡妇,丈夫死后便妻承夫业,四处做生意。   寡妇来问黎东先生:“可要派人去附近林子里找找莲州公子?”   黎东先生摇头:“应当没出事。若是连他也出事了,那么派谁去都无济于事。再等等吧。”   傍晚。   澹台莲州虽没回来,但白狼回来了一趟,叼着一块布。   布上有字,是澹台莲州的手书,说他暂且安全无事,他救了一只象,象受了伤,走不快,大概得明日才能返回。   隔日正午。   大家生火做饭,刚用石头垒好灶台,却被地面的震动给震散了。   咚、咚、咚……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望向林子,因未知而恐惧。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寡妇。   她厉声大喝:“一个个的,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见黎东先生不上车,寡妇还去劝了一句:“先生,别等人了。你得自己先活着才能等人回来呀!”   黎东先生紧皱眉头,半有把握地说:“应当不是妖怪,是莲州公子带着象回来了。”   寡妇着急不已,问:“什么是象?”   黎东先生说:“象是一种长鼻长牙的巨型之兽,我在书上看到过,也没见过实物究竟长什么样。”   “夫人,走吗?”   有人催促。   寡妇双手紧攥,她咬了咬唇,说:“先不走。再等等。”   总觉得今天的日头格外热辣,地面还在一直在震个不停。   寡妇藏在袖中的手用力到指甲刻破手心都没注意,每一秒她都在想下一秒要是还没确认安全,她就跳上车逃跑,到了下一秒,看黎东先生仍然面不改色,又想:还是再等一等。   终于,当一个熟悉的青色身影映入眼帘时,她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她也听见黎东先生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黎东先生快步向澹台莲州走过去,唤道:“公子!公子!”   恰好澹台莲州转过身,又向身后招招手:“我在这里,跟着我,别走错了。”   他走到半路,就看到澹台莲州所说的象,只是这象情况实在不算好,浑身上下都是伤痕,鲜血淋漓。   怔了半步,他继续拔步走至澹台莲州身边,问:“这是怎么回事?被妖怪伤的?”   澹台莲州答:“被人砍的。”   小白象身上的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可看上去仍然十分狰狞可怕,它见到远处有不少人,心里害怕,停住脚步。   澹台莲州对它招招手,温柔地哄:“过来,香香。”   小白象这才羞答答地从林子里走出来,身边伴着个小女孩。   它虽然体形庞大,但是生得憨态可掬,一双眼睛更是水汪汪的,人们见到它以后就不觉得害怕了,只觉得颇为惊奇。   澹台莲州看到那个行商的寡妇走过来,因为与她说过两句话,认识她是谁,像看到救星一样赶紧上前,请求说:“秦夫人,您可以帮忙给那个小姑娘换身衣裳、梳洗一下吗?我是男子不太方便。要多少钱尽管与我说。   “对了,若是她身上有伤的话请告诉我,我再去弄些药来。”   寡妇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并且说:“您不必给我钱,一件衣裳而已,不值得几个钱,我同为女子,您就是不说,我也不会不帮她的。”   澹台莲州还是向她欠了欠身子,连声道谢。   还得给小白象换药,澹台莲州揎臂捋袖。   黎东先生挪步到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他那袖子滑落下去以后露出的手臂,冷不丁地问:“我先前见您日日戴着的珠串怎么不见了?”   澹台莲州愣住:“呃。”   黎东先生问:“想必是跟这只象有关吧?……恕我冒昧,那珠串一看就非同凡物,想必是您父母送您的吧?是不是认亲的凭证?您就这样用掉了?”   老头儿都快急死了,澹台莲州却一脸无所谓:“哦,不是。”   黎东先生闻言刚要松气,就听见澹台莲州说:“是昆仑掌门送我的仙物。”   瞬时间,他像是咽下一颗石子,卡在喉咙,吐不出来。   “……?”   澹台莲州简单把事情讲了下。   当时他出面要救下小象与女孩,那些人自然不肯依,要血债血偿,澹台莲州便说自己有办法能救人——掌门送他的珠串他后来认出来了,每颗珠子都长得差不多,但只有其中一颗暗红色的珠子是昆仑山上的那棵万年菩提树十年才结一次的菩提果,有疗伤的功效。   澹台莲州将这颗珠子摘下来,喂给了受伤的少年。   少年立即有了好转,不过小半日的工夫,人也活了,伤也好了不少。   当时在场的人都见证了这仙药起死回生的神力。   既然人已经救回来了,那么,他再提出要买走小象和奴隶,戚家商队的人欣然接受。   一番讨价还价,以两颗珠子为代价成交了。   对方还提出要再买一颗,澹台莲州起初怎么都不肯答应,对方用一百两金子跟他换,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喏。”他指了下小包袱,狡黠地笑说,“就在那里面。都是金块。   “用一颗小石头换的。”   黎东先生陪着笑了两声,实在是笑不出来:“公子,这不是拿小石头,是拿一颗能死而复生的灵药换的。并不值得吧?”   澹台莲州笑意渐敛,说:“不,我是拿那灵药换了三条命,那个少爷的命一条,白象与女孩的命各一条,也消除了这个本性纯良的白象的杀孽,怎么不值得呢?”   黎东先生依然不解:“这样的好东西,您应该留着以后您自己遇上危机的时候用啊!   “您就这样拿去为了一个畜生和一个女奴用了吗?”   澹台莲州理解黎东先生为什么这么说,但他并不认同,是以郑重其事地纠正:“别这样说。   “都是命,没有谁更贵重、谁更低贱。”   澹台莲州笑了,他眨了下眼睛,不过交睫刹那,许多画面与旧语浮出在他脑海中。   ——“仙君是你的丈夫,他总会救你吧?”   ——“我不会拿一个魔将去换一个凡人。”   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岑云谏觉得不值得,那些人都觉得不值得。   但他自己觉得值得。   既如此,那么畜生值得,奴隶也值得。   ……   女孩整理好了仪容后再来见澹台莲州,洗干净脸,梳好头发,有张清秀的面孔,她还特意跟秦夫人学了更为标准的礼仪,在车里向他笨拙地行了个叩首礼,以谢救命之恩。   澹台莲州坦然受之,再说:“你们无处可去,就暂时先跟着我吧。今后你在我这儿便不再是奴隶,负责照顾香香就好。到时候,路上要是觉得哪儿住着好再安顿下来,作一个家。”   女孩“唔”了一声,哭音颤颤。   她已经在寡妇那里哭过一场,眼角泛红,此时又有点想哭,眸中泪光闪闪,信任感激地说:“我被他们抓了以后,他们知道我能使唤小象才留着我。   “恩公,其实我没跟他们说全部实话,我叫兰药,通晓百兽语。” 第12章   为了医治小象香香的伤势,澹台莲州一行人暂且停下。   幸好有寡妇秦夫人在,他可以把兰药小妹妹托付给她来照顾。   毕竟他跟黎东先生都是男子,许多事情不方便。   秦夫人年约三十,眉宇清朗,襟怀伉爽。   她对澹台莲州直说:“公子,我敬佩你武艺高强、为人正直,你也看到了,我们是一行弱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安,我可以付报酬,来换你顺便保护一下我们,可好?”   澹台莲州爽快承应下来。   他原是不想收钱的,但是这几个月来在人间行走一番,他没以前那样不知变通了,给得不多的话那就收下。   私下,黎东先生捋着胡子与他说:“此女慧眼独具。车队几十人,也有不少人看出公子不一般,却只有她有这个胆量魄力留下来。”   因而,秦夫人与他日渐熟稔起来。   这妖魔横行的年头,别说是几个女子,就算是男子也不大敢出远门,而且在以为遇到危难时,她的团队都听从她的指挥,聚拢在她身边,而不是慌乱逃窜,可见她是个很有手腕的女子。   九天后。   小象香香不再发烧,所有伤口都结痂,总算可以上路。   众人才重新启程。   是日。   白象脚步噋噋地踏步在队首,其后跟一串车。   澹台莲州坐在最前面一辆车的车顶吹笛子。   白象香香跟着轻松欢快的曲调摇摇鼻子、抖抖耳朵,还在愈合的伤口又痒又疼,但只要听见澹台莲州的曲子或歌声它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甚至是快活的。   还在昆仑时,澹台莲州就很喜欢给山林里的小动物们吹奏乐曲。   小山雀啊小松鼠啊,会站在他的肩膀上跟着节拍一蹦一跳,拍打翅膀,晃晃脑袋,扭扭屁股,叽啾应和。正是万物有灵且美。   之前,他也有奏给白狼听,可惜,白狼不理他,十分之高冷。   澹台莲州问兰药这家伙有没有说什么,兰药小妹妹很想报答恩公,然而首战即遭遇失败,那只白狼压根不跟她吭声。   澹台莲州无奈:“我也只听它叫过一回,真不像只狼,不是说狼在月圆之夜都会嚎叫吗?   “我觉得它不大喜欢我,可又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跟在我的身边。”   如今遇上捧场的白象,太让澹台莲州心满意足,他每天都要去给香香唱歌吹曲,香香则会时而用鼻子“呜呜~”地合唱几声。   他跟香香,还有边上来围观的几个人便会笑融融成一片。   连最是端正有礼的黎东先生也忍不住掩面而笑。   ……   一群人且歌、且行、且笑着,就这样,到了下一座城。   带着一只狼还好说,澹台莲州可以指狼为狗,白象那么大,又不会缩小,交了一笔不菲的费用才得以带进城,还引来不少人围观。   澹台莲州草草地纵目四望,起初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眼熟的。   再看第二眼,瞧见了,他展颜一笑:“阿鸮?”   一个身着粗布短褐、面庞黧黑的少年挤在人群中,腼腆地不敢接近,一听见他的呼唤,却立即来了劲儿,飞快地凑到他身边:“恩公!”   少年阿鸮作猎人打扮,腰上一把柴刀,背上一副弓箭,正是澹台莲州在清泉村认识的小猎人。   他光是听见澹台莲州准确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就感动得眼眶红了,刚才他冲澹台莲州挥了下手,没被看见,不知道怎么办好,又急又怕。   澹台莲州记得他,是个干活儿勤快但性格过于内向的少年,需要别人主动搭话才行,于是笑迎上前:“阿鸮,你怎么来了呀?村长爷爷让你出来办事吗?”   阿鸮紧张地握住自己的包袱绑带,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您、您、我……”他很想说,却无法好好表达,急得满头汗。   澹台莲州知道他是个结巴,安抚他:“不着急,慢慢说。”   阿鸮这才慢慢地说出来了:“您又杀、杀妖,又送、送、送我们村粮、粮食……大恩必报!村长说,让我找、找您,我就把、把我送、送您了,我的弓、弓箭最、最、最好!”   卡在最后一句时,他用力点下头,重音说了“最好”。   他还摘下弓箭举了举,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我派、派得上用、用场,您、您收、收下……我、我、我吧!求、求您!”   澹台莲州是没想到清泉村的人还能追到这里来,他想了想,问:“你该不会是一直蹲在城门口等我吧。”   蓬头垢面、满身狼狈的阿鸮不好意思地点头。   这傻孩子,是代表全村来报恩的。   澹台莲州把他收下也不是,赶走更不是。   澹台莲州:“先进城,你看你脏的。”   阿鸮从头顶臊到了脚心。   阿鸮加入他们的队伍,澹台莲州先让他去洗澡更衣。   事儿太多,不小心把他给忘了,再找到人时,傻孩子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秦夫人把清泉村的事情和盘托出了。   澹台莲州走近时,正好听见秦夫人感叹地问:“这么说,你们村子一致决定要给莲州公子凿石像,世代供奉?”   阿鸮猛点头。   澹台莲州轻咳一声。   阿鸮像被踩到尾巴的小黑猫一样跳起来,忐忑不安,都不敢直视他,一双眸子清澈淳朴,可怜巴巴地偷偷瞅他,怕自己说错了话,更怕被他赶回去,完成不了全村父老乡亲交代的报恩任务。   澹台莲州笑了:“我不赶你回去,留下吧。”   阿鸮一下子乐起来,一张脸黑里透红:“谢谢恩公!……那、那我要做、做什么?”   澹台莲州说:“他们还在收拾行李,你没事做的话,就去帮忙吧。”   阿鸮得到指令:“喏!”   澹台莲州看着他小跑起来,这傻孩子还同手同脚了,颇为滑稽好笑。   他不禁微笑起来,想:算了,都已经不辞辛苦地赶来了,干脆带在身边传授些技艺好了,等学成了再让他回村子去,也是缘分。   “莲州公子。”秦夫人轻唤他。   澹台莲州回过神,秦夫人歉意地向他福了福身子,憬然道:“对不起,我向阿鸮打听了您的事。却没想到您正是那位剑术高超的剑客。   “请公子放心,我一定不会透露出去。”   澹台莲州:“我还以为你早猜到一二。”   秦夫人实话实说:“您太年轻,委实不敢置信。”   只是看着年轻。   澹台莲州心想。   秦夫人又说:“不过,您有时会流露出一些成熟之态,我想,或许是因为您成过亲?”   澹台莲州讶然,并未否认:“……夫人料得真准,我算是成过亲。”   成过亲?妻子已经过世了?她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公子请节哀顺变。”   澹台莲州:“他没死,我们只是离了。”   这下轮到秦夫人诧异,脱口而出:“谁家小娘子如此……!”说到一半才发觉失态,掩唇噤声。   澹台莲州轻轻摇头:“不过是不相配罢了。”   ……   天山。   云很低,被昆仑弟子的御空剑气划出一道长长的蔚蓝色线,直抵昆仑仙船。   他稳稳降在船头,看船的弟子实在百无聊赖,见有人来,连忙迎上去说话:“你可回来了,剑宗可还好?那个大妖究竟抓到了吗?”   “没有。”又问,“大师兄呢?”   “大师兄进了星罗棋布的试炼两月余,还没出来,怕是还得等一阵子。”   “哦。”   正打算离开,开门的弟子忽地拉住他,好奇地压低声音问:“欸,我听说那个纠缠大师兄的凡人走了,你不是回了一趟昆仑,你肯定知道,是真的吗?”   对方一惊:“你怎么也知道了?!”   “啊?那谁谁写了信蝶过来告诉我的。”   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看来昆仑剑宗上下已经人人都知道大师兄跟那个凡人分手了。   那大师兄岑云谏本人呢?   他知道吗?   兴许……兴许是大师兄知道此行一定能摘得仙君头衔,两人以后更不相配。   是以,在出发之前就把人打发,了却这段荒唐尘缘?   他前方的仙途澶漫靡迤,明讯在迩。   而那个凡人,不过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艳屑罢了。 第13章   一行人中,黎东先生最了解他底细,知道他是从昆仑剑宗下山而来的。   听闻他成过亲,马上反应过来,过来问他:“王子成过亲了?!在昆仑?还和离了?”   澹台莲州抹一把汗:“我今年廿岁,已经成亲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黎东先生欲言又止:“那……那您的娘子?”   澹台莲州想起岑云谏那张冷若冰霜、俊美无俦的脸庞,说:“他是仙人,怎有可能跟我下凡来。我想回家,自然就得分了。”   因被他们提起,倒是勾起澹台莲州的一些回忆。   之前他刚一复生就下了山,压根没空去想,且那时不知为何,兴许是死了一遭,脑子像是很久不用了似的锈钝得很。   如今他才能慢慢地想起些事来。   这会儿他与岑云谏刚成亲两年不到。   差不多是感情最好的时候,不对,是他认为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   譬如他们住的天南小筑辟了一片莲花池,种满了岑云谏从天南海北搜集来的各种莲花。每次岑云谏外出回来都会给他带点东西,含笑地问他喜不喜欢。   他总是说“喜欢”。   那时,岑云谏还常会陪他练剑,后来做了仙君,修真界事务繁多,哪还有这闲工夫?   他俩成亲的第二天。   他问岑云谏可不可以给他一缕头发,岑云谏问他要干什么。   他说想打个同心结。   头发这种东西可用以巫咒邪术,不能乱给,要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修士手上,恐怕祸患无穷。   当时他说出口以后觉得唐突,赶紧改口,打哈哈说:“好像是不好。”   岑云谏却问:“要多长的,连发根吗?”   于是真给了他。   澹台莲州用一红一蓝的两根彩绳缠着彼此的头发,编成了同心结,岑云谏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编,他被看得不由紧张起来。   等他编完了,岑云谏一本正经地问他:“这是一种婚姻契约的术式?我不记得我曾在藏书阁的书中看到过。还是你看的书更多。”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像是被戳破的囊袋一样,一下子所有的紧张都瞬间流泄了,他笑起来:“不是,这只是人间的一种习俗,没有任何的法力附着。这两条不同颜色的线代表结合的双方,这意味着夫妻伴侣的命运被缠在一起了。”   岑云谏也笑:“难怪我无甚感觉。我们的命不是已经因为噬心劫而被联结起来了吗?”   澹台莲州说:“那不一样。”   一个是因为生死。   一个是因为喜欢。   哪能一样?   岑云谏想起什么,道:“你等等。”   说着,去给他取了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里面装满明珠,个个都有桂圆大小,流光溢彩。   “是不是可以做坠子?”   澹台莲州问:“这是宝贝吗?”   岑云谏说:“不是灵珠,普通的海蚌珍珠,没有仙力,除了漂亮——但这在人间好像是个宝贝,所以被供奉了上来。我忽然想起来,觉得倒是与你这同心结相称。”   他把明珠编上去,终于大功告成。   澹台莲州把做好的同心结举起来,站起来,走到檐下,对着日光把玩,彩线和明珠被描上一道薄薄的金边,熠熠生辉。   岑云谏侧立一旁,抬起手,抚了抚同心结的长穗。   只是,毕竟用了岑云谏的发丝,不便为外人知晓,也不能被发现,是以从未带出去过,被他谨慎地收藏起来。   那个同心结他都没带出来,还在昆仑,就放在他们的床上枕边,用来压他的离别信。   等岑云谏回去就能看到了。   ……   说起来。   他与岑云谏之间因噬心劫而缔结的生死契还没解开。   他当时只在书上看到做法,没看到解法。   不知是否有解法。   但他既然都离开了岑云谏,再过上十年,估计没人记得他。   妖魔也不会特地来抓他了吧?   澹台莲州掐指一算,从他出发到现在已经近六个月,路上不耽搁的话,到昭国王都夕歌还要一到两个月时间。   很近了。   大家歇了两日。   继续上路。   车队里人越来越多,不得不仔细分工。   澹台莲州见秦夫人算账本事好,索性把大家的吃穿用度就交给她来管,大家算半正经地凑伙,那么秦夫人也就不用再给他保护费。   黎东先生周游过各国,负责给出他的知识和见闻,秦夫人便依据他说的来储备食物、购买药品。   又小半月。   路过一座以织品闻名的城镇,买了不少布,秦夫人说一半留用,一半给大家做衣服。   澹台莲州下山到现在还是穿着从昆仑带出来的那身衣裳,那是冰丝鲛纱制成的,也可以说是半件法器,不染尘埃,一拂就干净,穿在身上很轻,但是冬暖夏凉,相当舒适。   这样的好衣裳也是他跟岑云谏成亲以后才有的,对凡人来说很珍贵,但对他们仙人来说不算多稀罕,内门入室弟子人手一件,他穿走也没觉得有不好。   秦夫人要做衣裳,澹台莲州连笛子都不吹了,过去凑热闹,让裁一段布给他,他要给自己做件新衣裳。   一车的女眷闻言笑成一片。   除了兰药,她是个野女孩,从小没被教养过,遇见人了却是被抓去当奴隶,对女红一窍不通,拿着个小绣棚抓耳挠腮,还以为莲州公子是跟她一样不懂的,惺惺相惜地望着他。   澹台莲州认真地说:“我没骗你们,我真会针线活儿啊。”   还从袖子里掏出他的针线包。   女孩子们仍不信,戏谑道:“那您做给我们看看。”   待看见澹台莲州的针线活儿做得针脚细密、甚至还会绣花时,顿时大为惊奇。   “没想到公子不光是剑术好,还会针线!!”   “出门在外,衣裳若是破了,总得自己缝。”   其实是在仙山上没人照顾。   我不只会这些咧,我还会挑水、种菜,各种杂务。澹台莲州在心底甚是骄傲地想。   “仔细看,公子这花样绣得真好,怎么绣的?能不能教教我?”   “给我也看看。哇。”   香香听见有笑声,也跟在马车边,晃晃鼻子,好着急,想探头看。   澹台莲州被这一群姊姊妹妹围住,正要跟她们讨论刺绣。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   澹台莲州转身搴帐而出:“我去看看。”   只见前方一个落拓不羁、虬髯汉子骑一匹四足踏雪的黑马横在路中,他的身材高大魁梧,手执大弓,背负重剑,一副凶悍模样。   汉子把他们的车队拦下来,他说话的声音与容貌完全不像,声音虽粗,却是好声好气地问车夫:“你们的主人是谁?莫怕,莫怕,我只是来问问可否有多余粮食和水能卖我一点?”   出门在外,还得多靠旁人襄助。   澹台莲州并不吝啬,道:“我是这儿的主事人。你要多少?”   汉子刚要回答,身后传来黎东先生的声音:“任乖蹇?”   汉子越过澹台莲州看过去,惊喜地翻身下马,高嚷一声:“黎东先生!”   旧友重逢,喜不自胜。   被换作“任乖蹇”的剑客向黎东先生执弟子礼,端端正正地躬了下身。   黎东先生拉住他,说:“这么巧,既然遇上了,你还买什么粮,不如直接跟我们一起走。”   任乖蹇摇头:“那不成,我还有事要办。”   黎东先生问:“何事?”   任乖蹇道:“我受人所托,要办一件事——送人赴死以成大义之事。”   澹台莲州闻言侧目:“此话何讲?” 第14章   此话还得从五个月又十七天前讲起——   昭国西南偏北。   万妖域。   万妖域是现在的人们对这里的称呼,以前,它不叫万妖域,而是昭国的一片领土,被称为楙郡。   但是在三十年前,妖魔扩张领土,携飞天遁地的妖兵魔将入侵,肉体凡胎的人族岂能抵御?于是节节败退,失去了这片土地。   人们便改称此地是万妖域。   据说这里遍地都是妖魔,靠近此处的人十去十死,无一生还。   然而。   穿过漆黑阴森的荆棘林,踏过泥泞浑浊的沼泽地,跋涉过荒芜一树的戈壁滩,在离万妖域边境三十里的地方,其实还留存着昭国的一座城池——   碎月城。   曾经碎月城是楙郡的中心之城,有两万多常驻人口,水甜草绿,经济富荣,安居乐业。   三十多年的苟延残喘,碎月城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但它就像是一棵长在沙漠深处的白杨树,即便环境如此恶劣,依然坚韧不拔地屹立着。   杨将军自十七岁起跟随他的父亲来到这里驻军,已经过去三十四年。   他的父亲在三十年前那场妖魔来袭的战斗中负伤,强撑了五年后就去世了,作为老杨将军的儿子,彼时还是小杨将军的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象征了军权的虎符。   一转眼,曾经的小杨将军成了另一位老杨将军,三十四年的时光与戈壁的风沙,把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磨砺成了满脸皱纹、须发霜白的老人,却没有湮灭他眸中的光。   铸铁室。   炭火烧得热腾腾的,屋子里只开了一扇小窗,热得如个蒸炉,老杨将军褪去上衣绑在腰间,露出一副猿背蜂腰的强壮身材,浑身上下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疤,纵横流淌着混杂尘泥的肮脏汗水。   他抡起一把大锤,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用了这么多年的配刀。   这把刀最初是他父亲传给他的,而他的父亲则是从他们的王上昭文公那儿得到的奖赏。   他的父亲最早只是个没念过书的剖牛匠,专司祭祀时的杀牲事宜,因为技艺精湛,被昭文公召见,竟然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武将的官职,还给他赠食、赐车、娶妻,之后依靠军功一步步晋升。   父亲感于王上的知遇之恩,来到了昭国最角落的碎月城,为昭国戍守边疆。   他在这里修建城墙,挖掘水渠,种植作物,豢养家畜,如此尽心尽责,毫无徇私牟利。   碎月城的百姓爱戴他的父亲,所以也愿意在他的父亲死后继续团结在老将军的儿子身边。   他也真心地敬佩钦慕自己的父亲,一心一意沿着父亲的脚步走下去。   一转眼,竟然已困守孤城三十年。   “锵!锵!锵!”   大锤敲击,迸射出炽亮的火星,却比不上杨老将军的目光明亮。   每一次高举起锤子用力时,他粗壮的手臂上,坚硬的肌肉膨起,盘虬青筋,充满了力量,一点也不像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   他的脸已经显出沧桑老态,但身体依然像年轻人一样强壮。   他是一个如炼铁般的硬汉。   他亦是不服老的,有时午夜梦回,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武将,在昭国的国都夕歌踏马观花。   终于,他暂且满足了目前的锤击,将烧得火红的刀放进了水里。   急遽降温的刀片发出“嗞嗞”的声响,随之冒出腾腾青烟,刀面浮现出一种具有奇异美感的花纹。   他把上次杀敌缴获来的兽骨炼进自己的配刀里。   没办法,他的刀再好,砍了那么多妖魔也早就砍坏了,在失去了补给之后,他只能尝试将看上去具有铜铁光泽的兽骨融铸进去再锻,久而久之,炼出了一把暗红色的宝刀。   在又一次淬水时,一个苍头兵脚步匆匆地进入了铸铁室:“将军,有情况!”   杨老将军的目光仍留在锤铁上,他没有抬头,只是微微动了动下巴,以示自己知道了,问:“什么事?”   苍头兵说:“大白天的,方才还没有,一会儿的工夫,天上突然出了好多星星。这可不是常见天象,该怎么办?将军。”   随着他的叙述,杨老将军的心神被吸引过去,锤铁的频率慢慢降了下来。   “锵……锵……锵……”   他终于抬头,火光照亮半边脸,更显得沟壑纵横,他的眉头紧皱着,但他的眉头永远紧皱着,自从这片国土陷落时就再也没有松开过,忧愁和愤懑已经深深地刻进他的每一条皱纹里。   杨老将军深深思虑了片刻,停下锤子,说:“把所有人都叫起来,盯紧每个哨口,观察那些个孽畜有什么动静。”   当他一道命令传下去以后,这座像是已经死去的沉默荒城中,从各个角落里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   大家平时并不敢在外面发出大声,也不聚集地住在一起,以免被一网打尽。   三十年下来,这座城里已经只剩下不到三千个人了,其中还有三百多的老人和孩子。   除了完全失去或者没有战斗力的人,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战士,无论男女,战则为兵,不战则务农。   杨老将军无心再仔细铸刀,草草地结束了这一次的锻造。   他走出门时,正卷起一阵大风,把地面上的黄沙扬起,迷了一下他的眼睛。   须臾后,狂风方才平息。   他高高地仰起脸,果真看见一碧如洗的晴空上,明明太阳炙亮地挂在右上方,周围却有明星闪烁,清晰可见。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那么,白日现出漫天星辰是个什么意思呢?   他不知道。   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转机或许就在此中。   经过一天的观察,发现城外的妖兵的确有了动静——   他们开始成批成批地离开。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这一定跟白日星现有关,虽然不晓得具体是因为什么,可他没兴趣追根究底。   可惜的是,五天之后,不再有更多的妖兵离开。   即便如此,这也是近三十年来妖兵最少的一次了。   或许这是个陷阱,但就算是个陷阱,他们也必须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没有空犹豫。   从刚被困在这里开始,他们就派了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去祖国求援。   足足三十年,没有一个人活着把消息传出去。   他们必须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杨老将军选了跑步最快的那个小战士,大家都叫他小飞。   这是碎月城被封以后才出生的孩子,今年才十五岁,自来到这世上起就困在城中,从未离开过,但每一个孩子都牢牢地记住了去昭国的路。   碎月城最精锐的两百个战士聚在一个房间里,他们坐在地上,杨老将军站着,在一块削平的石板上用一块刻上去会有白痕的小石头飞快地大致安排了一下作战计划。   全场静默,无人聒噪。   讲完,杨老将军问:“谁来作饵?需要二十个人。”   谁都知道作了调虎离山的饵,多半是活不了。   可继续困在这里又能活下去吗?   话音刚落,就有战士起身响应,紧接着,一个又一个战士站了起来。   他们在沉默地赴死,却没有一人目光迷茫。   无需再多言了。   临行前,除了一份呈给王上的臣书,杨老将军还宝贝地取来一面小心存放多年的旗帜交给小飞。   他自己身上那件破烂褪色的衣衫把旗帜衬托得愈发鲜艳干净,红底上一个黑色的“昭”字,他说:“带好。   “小飞,到时按爷爷说的做,就算听见惨叫声也不许回头,听到了吗?”   小飞忍住眼泪,郑重点头。   杨老将军宽厚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握紧捏了下,又松开,将他轻轻推了一下:“去吧。”   趁着天将亮,妖兵们防备最懈怠之际。   蛰伏在碎月城的幽魂们行动了。   在昧爽不明的天光中,杨老将军眺望见小飞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身影,像是有根风筝的丝线缠在他的心脏上,随着小飞的跑走而越发被勒紧。   跑远点,再远点。他嘴唇嚅动,默声催促。一定要跑出去。   时隔三十年,困在碎月城中的三千昭国将士们终于有了归乡的希望。 第15章   小飞不眠不休地走了七天七夜,终于走出了万妖域。   半个月后,他病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不过,幸运的是,他遇见了一位浪迹天涯的剑客。   剑客听闻小飞的遭遇,二话不说,星夜兼程地带着他直奔昭国王都,花了整整两个月。   小飞终于得以面见王上,呈上了杨老将军的书文、昭国旗帜,以及写满了三十年来所有碎月城阵亡将士的名簿。   朝野上下一片震惊。   三十年是多少时日?足够昭国换一任皇帝。   如今把持朝政的并不是当年派遣杨家父子去碎月城的昭文王,而是昭文王的儿子昭仁王。   大家都已经默认失去了那片土地。   还会有人活着?没想过。   远居国都的人们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坚守有多么惨烈,尽管他们已为之泪沾衣襟。   昭仁王当场泪流不止,直道杨将军忠义爱国。   王上甚至亲自问了他小半日碎月城的事情,红着眼睛,泫然欲泣,情真意切,不似有假。   还当场宣布晋封杨老将军为忠武侯,列在二十等爵的关内侯,仅次于彻侯,其余三千将士也通通加封,原有品阶的连升五阶,封公乘、簪袅等等,即便是个白身,也给个最低的公士爵位。   让丞相当场写了封爵诏书。   又问小飞:“小勇士,你送信有功,孤封你为公大夫如何?”   小飞受宠若惊,吓得连连摇头,哭得眼泪扑簌簌落不停:“不可不可,我只不过送一封信,迄今为止,我只杀过三个小妖,我不配,我同他们一样做个公士就好了。”   当晚,王上即在宫中设宴,让小飞作为碎月城的代表,热情地招待了他。   给他换上了公士的官服,因是临时问一个官员要来的,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小尺码,但是对于瘦小的小飞来说还是太大了,套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他走一步领子就会不住地往下滑。   他也是个手脚敏捷、骁勇善战的小战士,被这一身华服捆上,突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   王上赐座他于主座右手边最近的位置。   小飞想低下头,却怕脑袋上戴着的冠掉下来,不低头,又总觉得仿佛有人在嘲笑他沐猴而冠。   宴会非常之隆重。   笙簧齐鸣,金鼓鼎沸,莺歌燕舞,美酒佳肴,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小飞被迷花了眼睛,晃一晃他夜里的梦都是掉下一地的珠光宝气。   然而,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   一天又一天,王都的人仍然除了给他好吃好喝,派了御医去给他治病,就再无其他表示。   小飞年纪还小,藏不住心事,成天愁眉苦脸、无精打采。   伺候他的人问:“公士可是对伙食有什么不满?”   他连连摇头,打这辈子他第一次吃得饱、穿得暖,睡觉也不用担心妖魔来袭。以前在碎月城时,叔叔伯伯们总说他是只小猪,一睡就没数,老是睡死过去,心太大了,现在他睡的不再是铺了点干草的石板地面,而是软和的床铺,反而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好。   怎么睡得好?   他想到自己一顿吃的可够老家的一个战士吃四五天,想到他在这里多睡一日,说不定就多一个人死去。   二十个人为他而死,送他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王都,是来搬救兵的,不是送他来享福的。   小飞每日去宫门询问是否能谒见王上,若见不到就站在宫门口等,一等一整日,等到第三天,终于再一次被王上召见,他问:“陛下,请问什么时候派兵去救大家呢?”   王上言语温和,但面露难色:“这……近来国库紧张,昭幽两国正两相颉颃,眼下,委实抽不出更多兵力去碎月城,诏书孤先给你们,待到幽国一战解决再说,怎样?”   小飞呆若木鸡,心冷如冰,半晌,才在侍者的提醒下叩首谢恩。   出宫的路上下起一场淅淅沥沥、泄泄沓沓的雨,他没有伞,一路淋着雨回去。   在碎月城,难得下一场雨,每次下雨,他们就会用所有能找到的破盆残罐把雨水收集起来,对他们来说,这是弥足珍贵的水。   来了王都以后他才知道,这里的人不喝雨水,嫌脏。   洗澡也不用等雨天,在碎月城,用雨水洗澡都是一种奢侈,每回大家都会像过节一样在雨声的掩盖中快活地唱起歌。   回到王上所赐的屋舍,他把不合身的被雨湿透的公士官服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放在榻上,换回了一身庶民行装。   将陛下赐封碎月城全员爵位的诏书带上,雨刚歇,天未亮,小飞踩着泥泞的路出发回家。   王都真好,像将军爷爷说的那样好。   但他还是想回碎月城,假如没有人去救他们,那么,他想要起码跟亲人朋友死在一处。   他在陋巷酒舍找到了那位送他来的侠客再送他回去。   侠士仍旧如送他来时那样爽快,浮一大白,笑着慨然允诺。   ……   听到此处。   澹台莲州不得不动容,问:“您就是这位侠士吧?”   任乖蹇爽朗地笑起来:“正是。”   澹台莲州戴着纱笠,不自觉殷忧地倾了倾身,问:“小飞呢?他可还好?”   “不大好。”任乖蹇道,“他走出万妖域时就病了,好了病,病了好,三天前,他又病了,高烧不起。我暂时把他托付在附近的一户人家养病,那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只好出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从商队买到口粮,好继续带他上路。”   送一个病重的孩子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不是赴死是什么?   然则,却是成其人生之大义,是义无反顾。   澹台莲州沉住气,问:“我能随你去见见他吗?   “我略懂医术,兴许能帮你给他治病。”   任乖蹇乐而拍手:“那可太好了!”   说罢,澹台莲州去拿自己的药箧,但被阿鸮先一步背上了,说:“主公,我帮您背药箧!”   他让其余人留在车队,他带着阿鸮去见碎月城的小兵小飞。   白狼不听他的话,非要跟在他左右。   这个农家的房子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土坑,在地上刨出一个大洞,上面支起茅草顶盖上大片的树叶就算是个家。   只有些微的光线照进来,一个气息微弱的人躺在角落。   瘦而薄,像是干枯的叶片。   任乖蹇大步走过去,就地而坐,唤道:“小飞,小飞,我带大夫来给你治病了。”   小飞翻了个身,一张脸被烧得通红,看见他,无法起身,便颔首致意:“大夫好。”话没说完,到最后一个字,就像是断了弦的筝,轻飘飘消了音。   澹台莲州哽咽:“你好,你好……”   这叫什么好?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问:“这里不大好住人,我可否把他带到我们的马车上医治?”   任乖蹇感叹:“医者仁心啊。”   小飞被带到他们的车队,澹台莲州原想只自己照顾他,没料到所有人都主动表示乐意。在他所熬制的药剂与每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悉心照料下,两天后,小飞退烧,脸色好转许多,意识清醒,还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他由衷地对医治他的恩人说:“我何其幸运,总能遇见好人。我的命真好!这下好了,说不定我能自己把诏书送回碎月城。我觉得我明日又可以跟任大哥一起上路了。   “莲州公子,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小飞不知如何报答,愿来生结草衔环报答您。”   早晨澄澈的光透过马车的竹帘疏缝漏进来。   一线一线地落在澹台莲州烟青色的衣衫上,当他动作时,这些光弦便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似的,揉碎成莹莹氤氲的光雾,萦在他身畔。   澹台莲州庄肃正坐,道:“我随你去碎月城。”   小飞蒙了:“啊?”   澹台莲州沉吟再三:“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对策……虽还未想好,但,我想,我还是先跟你一起过去吧。我一定能将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我略懂剑术,还算不错,比我的医术好许多。”   小飞抓耳挠腮地说:“您、您……”   任乖蹇不大信,好奇问:“真的吗?莲州公子还会剑术?”   却见澹台莲州向他们低头,摘下了片刻不离的纱笠,接着俯身下去,额头贴在交叠的手背,向小飞深深地拜了一礼,以示敬意。   再直起身子,端坐。   他雪肤乌发,顾盼生辉,美得几乎让人屏息。   小飞跟任乖蹇也的确愣怔在原地,屏息凝神,一时间不知所措。   小飞涨红了脸,以为他这是在请求,说:“您这、这是做什么?您没有责任跟我去送死呀!”   澹台莲州道,“我只告诉了你我叫莲州,却没说过我姓什么。   “我姓澹台。   “我是昭国王子。   “你说我有没有责任去碎月城?”   澹台莲州抬睫,在他那一向温柔清冷的脸庞上,恰有一束渐而转热的光随着日头的移动跃入他眸中,似有烈焰,燃起孤山。   他说:“他们不去。那我去。”   即便此一去便不复返也。   他想:若是要选一种死法。   那么,为这些凡尘的英雄们而死有什么不好的?可比被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蔑地杀死要好太多了。   况且,也不一定会死。   他还想要让这三千将士全都活下来。 第16章   一大早,兰药小妹妹去附近割了一些嫩叶野草回来。   小白象香香吃得可美,小鼻子卷起塞进嘴巴里,吧嗒吧嗒地咀嚼。   兰药坐在一旁,时不时地递一把叶子果子。   这会儿天才刚亮,但车队的人已尽数起床,开始了新的一天,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兰药伸着脖子左顾右盼,瞧瞧哪儿有自己能帮上忙的。   不过,最近车队的焦点自然聚集在澹台莲州的马车里。   那儿现在被让出来给生病的小飞哥哥居住,小飞哥哥的事情很可怜,可怜到连她这个小奴隶都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   透过竹帘的罅隙,她隐约可以窥见其间人影晃动。   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她听见马车里好像有人在哭,是小飞哥哥的哭声。   兰药辨认出哭声,惊了一跳,赶忙起身走过去,却又不敢贸贸然闯进去,也一下子斟酌不好言辞,于是只能心焦如焚地在马车外徘徊。   裴爷爷路过,耐心地问:“兰药,怎么了?你要找公子吗?”   话音还未落,车里正有了新的动静。   她望过去,裴爷爷望过去,车队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望过来。   澹台莲州弯腰卷帘而出,劈光而立,端凝华贵。   车队的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澹台莲州的真容,原本热闹的人群霎时间鸦雀无声,齐齐愣怔地看着他,连眼睛都忘了眨。   “砰。”   一个小娘子手中的水罐不小心摔在地上,摔碎了。   大家这才醒了些神。   澹台莲州自在若然,垂睫看见马车边的小兰药,问:“找我吗?”   兰药是个野孩子,她也是个对美丑无甚概念的,只觉得光落在莲州公子的身上都像是更亮了几分,他像明月,也像骄阳,美丽又亲切。   兰药踟蹰地说:“我听见有人在哭……”   澹台莲州摸摸她的头,笑笑说:“好孩子,走,随我来。”   一旁的黎东先生仿佛已经猜想到他接下去意欲何为,深深地凝视他一眼,向他躬了下身。   澹台莲州回以颔首,他下车,朗声道:“大家请过来,我有事想与你们说。”   众人不明所以,听从地合围过来。   他们这才发现,澹台莲州今日的打扮与平日不大一样。   平日莲州公子总是披发,潇潇洒洒,今日却纹丝不乱地簪了冠,像个儒生,腰间仍佩着剑,一手按在剑上。   恰有一阵清风吹过。   澹台莲州踏住密林筛出的清光,立如一块坚定屹立的磐石,道:“我欲前往碎月城搭救杨将军一行人。   “此行危险,九死一生。   “你们谁人若愿随我去就一起去,若不愿,就在此别过。”   -   碎月城。   杨老将军清点了一遍他们还剩下多少口粮,够吃几天。   少年时他的算术并不好,抠抠搜搜地算了三十年,如今他扫一眼就大致知道还够吃多久,需不需要大家勒紧裤腰带饿一饿,节省粮食。   这些年,正是靠他的筹算才让大家不至于饿死,尽量每个人都活下来。   在他翻耙晾晒的粮种时,一个老兵过来,单刀直入地提问:“将军,您说,王都那边到底什么时候才派兵来救咱们啊?”   杨老将军佯作漫不经心地答道:“大军整备、开拔都要时日,从王都过来也要,急什么?三十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耐着性子等着。”   自从他们终于把传讯兵送出去,余下的人难免心浮气躁起来。   但杨老将军就是他们的定海神针,他老人家永远坚毅不屈,临危不乱,就算他们心里再慌,只要看将军一眼,便能立即冷静下来。   待老兵一走。   杨老将军低下头,看自己紧攥的拳头,张开,手心是被捏碎的粮种碎末。   浪费了。   他很是心疼,舍不得扔,于是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和着唾沫咽下去,像是在咽沙子,过了一会儿,品出一丝苦,又品出一丝甜。   一道清越的木哨声飘过天际,传进城里。   所有颓丧不安的人都抬起头,纷纷振奋起来——是他们城兵打暗号的哨子声!   是他们送出去的传讯兵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是小飞吗?   杨老将军下意识地跑起来,跑到门口时,才慢下脚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碎月城的大门早就封死,很多年没开过了。   只留了几道小门。   大家把回来的人带来给他看。   杨老将军一见,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是小飞,是东宇。   小飞跑出去以后,他们怕只有小飞一个不够,又或是路上可能出意外,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送出去一个另一个传讯兵东宇。   但东宇离开才两个多月,绝无可能到了王都再回来。   杨老将军先睃巡他浑身上下,捏捏手臂肩膀,说:“没事就行。   “怎么回来了,你出去以后都到哪儿了,是迷路了吗?”   东宇一脸疲倦,恹恹不乐。   大伙围着他嘁嘁喳喳、不停地问,他却一句话都不说。   杨老将军浓眉微蹙,挥散众人,沉稳地说:“别吓着他了。东宇,你过来,我们去屋里单独说,你都遇见了什么。”   杨老将军刚关好门,一转身便看见东宇泪流满面的模样。   这眼泪像是变成沉沉的铅石,灌进杨老将军的草鞋里,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点薄薄的气声,匀了气,才哑声问:“哭什么?”   东宇眼中两泓清泪,说:“爷爷,我走到了昭国境内的一座城,见到了那里的城主。我听见那些人私下说,小飞早就到王都了,但是王上并不打算派兵来救我们。”   杨老将军一言不发。   他的神态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口袋,无论别人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概接受,但你仔细一看,却能发现这口袋下面有个破洞,倒多少东西进来都会漏出去,不能留存下来。   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   唯有他珍而重之的老铜漏还在响,在悄悄地流过焦虑的刻度。   东宇问:“爷爷,怎么办?”   杨老将军拔动脚,走到椅子前坐下。   眇忽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筋衰骨老、暮气沉沉、无能为力了。   “砰!”   门被推开。   气红了眼睛的将士们骚乱地涌进来,义愤填膺地骂骂嚷嚷起来:   “将军!昭国不管我们了吗?”   “怎么能这样!”   “我们死守在这里三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老将军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他抬了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可此刻群情激奋,已经不大管得住了。   “安静。”杨老将军说第一声,没人理他,他的声音被淹没了。   “安静!!!”   他提起嗓子,喊了第二声,喑哑叱咤,不怒而威。   将士们被这气势震慑住,总算是静默下来。   杨老将军再次站了起来,即便他看上去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但仍然是所有人中最坚毅的那一个,他平静过头地说:“没人来救我们,那我们自己救自己。拼一把,要么死,要么活。”   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只是,以前大家是抱着归乡之情才咬牙熬下来,如今不一样了,故乡已经抛弃了他们,就是逃出去了,又该何去何从呢?   -   澹台莲州问完话,众人一齐惊住。   阿鸮迫不及待地抢答,这可不正是他报答公子救他们全村恩情的良机?!他大声道:“公子,我去!”   少年的声音急促而滚烫,像是一粒星火落入了草绒之中。   烧在所有人的心头。 第17章   阿鸮平时结巴,这时却应得分外干脆利落。   这一声“我去”就像是个领头讯号,紧接着,黎东先生也应声说要加入,连小兰药都嚷嚷要去救人。   澹台莲州温文浅笑:“先生,您这想必是在说反话要把我留下来吧?   “抱歉了,您一路照顾,我是感激不尽。但此行,我必须得去。”   秦夫人一直没有作声,直到这时,才叹了口气道:“我与公子您虽是萍水相逢,但委实敬佩公子为人。我亦钦佩杨老将军。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公子但请一说。”   澹台莲州对小兰药说:“兰药,去把那个木匣子拿来。”   兰药取来装满百金的木匣子,澹台莲州没用过里面的钱,这本就是他为了小奴隶和小白象讨要而来的,此时,又奉给秦夫人,道:“那我想请您代为照料兰药和香香,至她成年能自力更生即可。”   秦夫人眼眶微红,道:“公子庇佑我一路,我怎能要钱?这些钱我留着给兰药作嫁妆。我虽是弱质女流,却也读过几日书,知晓一诺千金的道理。我向您承诺,如有违背,便遭天打雷劈。”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还发誓,一时间没来得及阻止,又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卷写在布帛的信,交给秦夫人,道:“您去到国都以后,找人将这封信交给王后,她定会想办法解决您的心头难事。”   此话何讲?秦夫人怔住。   澹台莲州说:“夫人自称是出外行商,却没买多少货品,想必离家另有原因。我们路上走了那么久,倘若夫人还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眷,想必早就去投奔。这世道,能让一个伶仃寡妇这样,无非是走投无路罢了。”   秦夫人哽咽:“公子洞幽察微,我确是被赶出来的。”   澹台莲州说:“您去找王后,她能帮您解决安家落户。”   秦夫人又问:“您认识王后?”   都这时候了,澹台莲州不再掩藏,直说:“她是我的母亲。”   秦夫人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大惊失色:“未曾听说文靖公主还有情人?!”   黎东先生咋舌,必须插话:“莲州公子姓澹台,他是王上与王后的长子!不是文靖公主与情人所出的私生子!”   秦夫人赧然,音调迅速低下来,问:“这……王长子不是幼年被仙人带走了吗?”   黎东先生回:“王子正是从仙山回来的。”   这时。   小飞由任乖蹇搀扶着走了过来,在澹台莲州的背后唤了一声:“王子。”   澹台莲州转过身。   小飞还站不太稳,身形颤巍地向他深深作揖。   “我感谢您一片热忱之心。   “即便你身份高贵,然则,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车队上下除您以外,我看最好连靠近也别靠近万妖域。那么,您孤身一人,我觉得,着实不必与我一起去送死。”   这下人全到齐。   澹台莲州说:“我是在托付,却没有觉得自己必定是送死。”   黎东先生问:“王子可有计划?   “是还有什么仙术阵法可以施展?”   所有人都期盼地看着他。   澹台莲州挠挠鼻子,道:“我想慢慢搬来着……”   黎东先生:“搬?”   澹台莲州唯独在自己的剑术上有自信,他自知天真,依然说:“是,先生,您知道我的剑术,我想带一两个人不成问题。我想,每隔几日,我带一两个、两三个出来,三千个人,还活着一个我救一个。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傻,但,总得有人做这件事。”   黎东先生呆了,他语重心长地道:“您这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呢!   “您就不能问问我有什么办法吗?!   “您要知道,您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您以为我为什么跟着您,我这是在追随您啊!”   澹台莲州傻眼了,怔怔地问:“先生有办法?”   黎东先生颇为咬牙切齿:“怎么没有?这些天我一直在等您问我!”   秦夫人觉得像是突然有一道奔泉涌冲进她的脑子里,让她记忆一新。她上前一步,热切地说:“公子,我想起来了,我亡夫家世代经商,传承百年,以前也曾去碎月城一带经商。他们留下了所有曾去过的地方的地图,你看是否能为您派上用场?”   黎东先生:“善哉!夫人赶快找找!”   大家热火朝天地商量起来。   你一句,我一句。   冷不丁地,侠客任乖蹇环顾四周,大笑几声。   澹台莲州问:“你笑什么?”   任乖蹇道:“我看这场上,老弱病残,鳏寡妇幼,尽数到齐。自古至今,披坚执锐的人族军队尚且不敢去对抗妖魔,从未取过一胜。我们这些个人想赢,更是天方夜谭。”   他目光如炬:“但我大抵是疯了,我竟然觉得或许能成!”   他向澹台莲州恭手:“王子,请带我一起!”   小兰药举手:“我、我也想帮忙!我能帮忙吗?”   澹台莲州低低笑了两声,摸摸她的头:“你不用,我们大人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   “此言差矣。”黎东先生抚捋胡子,“小兰药也能帮上忙,当然,没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哦?   “请先生教我。”   他们都是这世上被抛弃的存在。   是平原上一簇簇在风雨后摇曳微弱的野火。   聚在一起,拧作一道,又亮起来,成了一团牢而不散的火光。   这一团火照亮了澹台莲州的胸膛,他才惊觉自己一叶障目了。   侍者抱来草席铺在树下荫庇处。   于是,这群老弱病残、鳏寡妇幼还真的坐下,开始商榷起伐妖救人之计。   -   碎月城。   夜里下起一场雨。   全城三千人暌别十余年全部聚在一堂。   所有人都分到了一碗煮熟的满满的粮食,甚至还有一碗肉汤,这样丰盛的伙食也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明天,等雨停了,他们打算发起反攻,尝试全力以赴,突破围困。   王都抛弃了他们,这是碎月城最后的一缕士气,若是杀不出去,将来更无可能。   与其屈辱地等死,不如拼死一搏来得痛快!   那么赴死之前,当然要吃饱最后一顿饭。   雨声急密,像是在为他们擂响战鼓,又像是催命的锣鼓。   谁都没有底气。   一片死寂的静默中,有人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接着哭声越来越多,眼泪落进碗里,继续吃。   唯有杨老将军一滴泪不落,他说:“我自束发年纪便心怀耿介之志,那时多自命不凡,觉得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未承想,十七岁来了碎月城,一晃三十多年,头发都白了。”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   “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想来这里守着大家。   “我老了,可你们不少人都还年轻,不要自暴自弃,努力活下去。要是活着走出去了,不要忘记碎月城的大家,将来请在院子里大家种一棵白榆树,每逢祭日便浇一杯酒吧。”   众人哭声更为悲恸,但求生之欲却被再次激发起来。   在这哭声之中。   好像加进了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外面有人在喊:“将军爷爷!将军爷爷!”   坐得离杨将军最近的东宇抹着眼泪说:“爷爷,我都傻了,我仿佛听见了小飞的声音。”   杨老将军细细辨听,紧皱眉头,说:“不,这就是小飞的声音!”   小飞就这样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竟回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落下来,让原本陷入绝望的人们迷惑地安静下来。   没人有空疑问他怎么回来的。   只注意到他说:“将军爷爷!我找到人救我们了!”   杨老将军猛地站起身来,因为起身太快,头晕了一晕,眼前发花,须臾之后,视野才重新清晰起来。   ——是谁?   一个白衣男子随之步入光线晦暗的地堂。   这个男子生就竹骨玉肌般的面容,贵不可言,但所有将士都能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还有那把看上去不太像话的铁片剑,都莫名地让他们望之敬畏。   无人指挥,将士们自发地起身,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   男子却没有像那些贵族一样,偃蹇骄傲、目空一切地走过去,他的视线平放,慢而仔细地环视了一圈,竭力地看清在场的每一个人,道:“还剩三千零一百六十一人。”   他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我来得不算太迟。”   杨老将军心下一惊:“你是何人?”   男子道:“我是澹台莲州,昭国现任昭仁王之子,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杨老将军嘴唇嚅动,无意识地抬了抬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再定睛一看,对方身上穿的白衣是丧服的左衽款式。   这是为他们牺牲的将士们服丧。   刹那间,他老泪纵横,无法遏制。   如将溺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立时信任了澹台莲州。   杨老将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家都等着他要说什么,听见他压着哭腔还要厉声喝道:“停下!停下!都别吃了!   “省省粮食!还得接着打呢!” 第18章   半个月后。   七月初七。   碎月城。   凌晨。   杨老将军勉强阖了两个时辰的眼来存储体力,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他甚至有一种心火在狂烧的幻觉。   尽管王子已经提前三天与他做了极其详尽的作战准备,但是他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大脑仍然不停运转,考虑可能发生的每一种变故,并且针对做出应对方案,将每一位士兵都考虑了进去。   他永远不吝将情形往最糟糕的方面去想象,毕竟倒霉了三十几年,他自认从未有过好运气。   天知道,半个月前,他还悲观地认为,他们三千多个人能有百分之一活着逃出去就够好了。   如今他竟然胆敢设想他们全员都活下来!!   他哪儿来的胆子呢?   ——都是王子澹台莲州给了他莫名的信心。   王子好像无所不知。   他随手就拿出了碎月城附近的地形图,上面还标注了方圆数十里之内所有的妖兵分布点与类型。   而且王子武艺之高令他觉得匪夷所思,带着一个人,还能毫发无伤地通过重重妖兵的地区,来到碎月城,他都难以想象是怎样做到的。   他问起时,王子还轻飘飘地说:“我走的那条路都是低阶小妖,小心一点的话,他们发现不了我。若是发现,杀了便是,低阶小妖好打。”   他第一次听到什么“低阶”这词,追问意思。   王子便细细地跟他说了在妖魔也分不同等阶,尤其是在军队中,最低阶的小妖兵全无法术,只有与生俱来的尖牙利爪和嗜血本性,只能接受极其简单的指令,譬如“冲”,譬如“停”,稍难一点他们就不懂了。   王子如数家珍般,与他细细分说了妖魔军队中的等阶制度,他大开眼界、目瞪口呆,他跟妖魔打了三十几年,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玩意儿。   其中王子所说的一些个低阶小妖他倒是见过,至于王子口中大有神通的妖将、魔帅他就闻所未闻了。   作为一个凡人,王子怎么会对妖魔这般了若指掌?   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愈发信服于王子了。   所以,即使王子制定的计划乍一看非常疯狂,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一直到今天,他们都在调整军备。   尽管之前也抱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可眼下氛围却截然不同了。   当杨老将军穿戴整齐出门时,第一个见到的是个正在磨枪的老兵,他当即笑骂:“临到要出发了你开始磨枪了。”   老兵说:“早磨了好些遍了,只是心里不安,总想再把刀啊箭啊磨得更锋利一些。”   杨老将军将能带的武器全部都带上,他的大刀、铁槊、弓箭、匕首挂满全身,看上去其实不大像是个将军,更像是个江湖打手,还是穷困潦倒的那种。   别说他这个将军了,他们这一城的兵看着一个比一个穷,全体形如乞丐,唯独一双双眼睛仍然熠熠生光。   杨老将军抬起手:“出发!”   全军开拔。   光从天际线洇白了靛蓝色的天空,月亮已经沉没下去,剩下几颗碎星悬挂在天边。   “吱嘎——”   他们从西南角的小门两两鱼贯而出。   花了不过一刻钟多的时间,碎月城的三千将士就倾巢而出,并且迅速地按照训练而列好阵形。   其中还分了两百多个人出来,专门负责背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用布条牢牢地把人绑在身上,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所有人都鸦雀无声,遵守纪律。   杨老将军在最前方带队,一个号令,众人便追随在他身后拔起双腿,沉默地埋头行军。   速度颇快,却没有一个人落下,阵形也没有乱。   三十四年前。   碎月城周边刚沦陷的不久后,他曾随父亲一起尝试过一次突围。   对他来说,那是一场永不能醒来的噩梦。   他们有两万八千人的军队,最后只有五六千人逃回城中。   数不清的妖魔尖啸着冲来,他们每一个都尖爪獠牙,扑住一个士兵,用力一撕,人就被撕成了两半。   当时是第一次见,所有人都害怕,他也不例外,瞬时间士气大败,阵形溃散,一团混乱。   惨叫声、求救声、喊杀声跟妖魔怪异的桀桀笑声混在一起,人的肢体在妖魔的手中就好似是玩具,被抛来掷去。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烈日晒得他觉得身上的铁甲仿佛快要融化了,隔着一层衣裳,仍然有一种烧灼皮肉的痛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那么远了。   远得他都有点开始心慌起来。   真的能走出去吗?   王子对他说:“能。”   一切正如澹台莲州布置的那样,他们掐好了时间,游走在妖兵换防的间隙。   大家在石头图上排演了得有三四十遍,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每一步,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中午时分来到了妖寨附近。   集体在一个碎石滩后面寻觅石头暂时藏起来。   等待着王子的信号。   戈壁上忽地狂风大作,黑云卷空。   杨老将军抬起头,眯起眼睛直视着太阳的方向,却见太阳暂时被乌云给挡住了。他握紧一路过来被晒得滚烫的大刀,等待着,等待着。   空气闷湿黏稠。   多半是快要下雨了。   这时,乌云缓慢地漂挪,从其间的一道罅隙漏出几道若有似无的金光。   “呜~!!!”   军号声嘹亮地响彻长空。   来了!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把火落进油里,一下子把他烧了起来!   杨老将军起身,领着阵形严谨的队伍朝向妖兵扑去。   与他少年时那次一模一样,远处的妖兵麇集成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块漆黑的大石板,似乎没有一丁点缝隙。   杨老将军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的意志就是全军的意志,他往哪里冲,所有人都会跟着他往哪里冲。   这一次,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害怕,而是步伐坚定、稳固,毫无犹豫地撞了上去——   “噗、噗、噗、噗!”   只知道往上扑的小妖扎在了他们的铁槊上,一只一只被刺了个对穿,若是尖叫着还没死,后面的战士会毫不犹豫地再来补上一槊。   杨老将军大喝:“前进!杀!!”   三千将士跟着他喊:“杀!!!”   声可震天。   就在这时,本来全部往他们这边扑来的妖兵突然骚动起来,他们转过头,困惑地看向对侧。   就在杨老将军率领的步兵突击的时候,与他们阵形尖端对应的妖兵外围,有另一群人在策马疾冲。   小妖兵们还未曾遇见过这种情形,一时间混乱不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四五枪一起扎死了。   杨老将军知道,那是王子带兵过来了!   士兵们士气大振,愈发地奋勇无畏。   相对的两支军队快而急,像是两把剪刀,迅速地向彼此靠拢,把妖兵队伍硬生生地扯出一道可供逃生的口子。   这一点都不简单,但凡有一点迟疑,有一点畏葸,有一点快了或是慢了,都会被数量远远超过他们的妖兵直接淹没。   “将军!”   杨老将军听见了一声如山涧清瀑般的呼唤。   他抬头循声望去,只见身着白衣的澹台莲州驾驭着一只巨大的白狼,如腾云驾雾般地朝他们突驰而来。   这只白狼比许多马儿更大,身形矫健,它的奔驰急如闪电,辗转腾踔,扬满红尘,迅猛得好似脚下激生出风雷,将澹台莲州托起,直直地劈开妖兵阵地。   澹台莲州的白衣上鲜血斑斑,他大喊:“那边!走!!!”   没时间犹豫了。   杨老将军领着三千将士,沿着澹台莲州跟一干骑士帮他们撕出来的妖群裂口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突击而出。   前方骑兵们在等着他们,为他们指引接下去的路。   起初还有妖兵追过来,然后那些小妖们突然间都停了下来,齐齐发出尖啸,成千上万的小妖同时尖啸,就像是用锥子刺他们的耳鼓,快要震碎了一般,紧接着,他们集体掉头扎向了战场中心。   ——是他们的主将在召唤他们回来保护自己。   但是太晚了。   澹台莲州的剑已经吻上了他的喉咙。   澹台莲州一剑杀完,白狼驮着他,转头即走,剑光清寒,矫若游龙。   他们领着这些失去了头领的小妖往另一个方向去。   ……   直至傍晚,澹台莲州才在安全的地方与碎月城的将士们碰头。   当他的身影终于出现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即便是伤员,也想挣扎着起身,所有人的眸中都噙着热泪。   大家充满真心爱戴地哽咽地唤他:“王子。”   澹台莲州的白衣都几乎被妖血给染红了,一身泥尘和腥污。   他一回来便问:“人都可到齐了?”   又说:“别起身,躺着,不然伤口崩了。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就来给你们治伤。”   “嗒嗒、嗒嗒。”   落雨了。   人们向澹台莲州簇拥过来,他却忽有所感,仰起头来。   天空半边是雨,半边却在放晴,夕阳茜红。   这场景他曾见过的。   但是上次是在天山,而不是人间。   澹台莲州在心底算了下时间。   哦,他都没留意。   今天竟然也是岑云谏当上仙君的日子。   漫天晚霞,美不胜收。   澹台莲州在心底默念:恭贺您应天受命,莅祚仙君。   在众人的呼唤声中,他只多看了天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没有留恋。澹台莲州施施然向那些需要他的人们走去,大家都在哭,只有他不哭,还笑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生生地回来了吗?   “活的。”   他心下痛快,想:也恭贺我自己,再世为人,重获新生。 第19章   日月交接时分。   凌霄之上,瑶光台下,九山八海四洲的修士依各门派列队而立。   天下十万修士,能站在这里参加仙君登基仪式的不过三千,皆是各处的精英,其中昆仑弟子便独占十分之一的名额,因这次仙君之位仍由昆仑弟子摘得,是故得以站在最靠前的两排位置。   修士们的宝器和灵力在将暮的苍穹上粼粼闪烁,使之繁烁如点点星辰。   他们在等待太阳升起的第一刻。   届时,新一任仙君将踏着众修士所铺成的飞桥玉阶,登上瑶光台。   新仙君还没来,还要等一会儿。   另十分之九的修士悄声发牢骚。   “我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岑云谏。”   “不是他还能是谁?天资既好,还有昆仑倾全门之力培养。啧啧。”   “他才二十,太可怕了,许多人在这年纪还没筑基呢。”   “听说他在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他父母死时已经将毕生的仙力都传了给他。”   “他们昆仑可真霸道,连庄六任。”   “算了算了,是我等技不如人。”   “呵,最有资质的弟子都在昆仑,旁的门派偶尔有个好苗子也会被他们薅走,这怎么比?”   “说不定前任仙君留下的试炼已留了暗门,只有昆仑弟子才能通过。”   “……”   “欸,来了!”   忽然。   他们感到一阵强到难以置信的灵识铺天盖地而来,将他们所有人堙窒其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凛寒无匹的剑气。   只一剑,就将万里云天一劈为二。   霞光刺涌上瑶光台。   顷刻间,一片静默,莫敢出言。   岑云谏峨冠博带,衮衣金裳,身上流淌的灵力让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比其他任何一位修士都要更为明亮耀眼。   明明云上九霄,但他的发丝与衣袖都纹丝不动,踏着敲金振玉一般的阕阕仙乐拾阶而上。   烙灵印,支天柱。   礼成之时,瑶光台上封存的仙力疯狂地被摄入他的掌心,直如凝作一个新的小小太阳。一时间,风旋云紧,把他的衣袍鼓得翻飞。   换作弱一点的修士怕是早就爆体而亡,但岑云谏只是皱了皱眉,缓慢地握紧掌心,硬生生地吃下了这团仙力。   他身上的光在此时猛然暗淡下来,停顿数息,新认主的瑶光台上亮起金光,如呼吸般明灭反复,九次之后,金光骤亮,冲天而起。   礼毕。   诸天修士齐齐俯首,拜谒仙君。   ……   在场的所有昆仑弟子皆与有荣焉,振奋不已。   反而是岑云谏本人依然神态如常,云淡风轻,无有变化,除了换了身装束、多了点继承来的仙力,他觉得自己还是自己。   一名昆仑弟子刚开口唤他:“大师兄……”   说到一半就被隔壁的弟子在脑袋上扣了个栗暴:“还‘大师兄’呢,该改口叫‘仙君’了!”   岑云谏道:“叫‘大师兄’也无妨。”   当上仙君以后还不算完,并不能马上启程回昆仑。   作为新一任的仙界领袖,待到仙魔大战来临前,他还必须担当起主帅的职责。   是以,有资格参加天山论道的修真界门派,他都得逐一交际过去。   一晃又是小半个月,总算是快挨个见面完了。   这日。   岑云谏召见百花宗的掌门。   送别时,他才单独问:“听闻贵宗的花木乃是一绝,本座可否与你换两样花种?”   一句话前还在说正事,仙君脸上一本正经,却无缘无故地聊起私事,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即便如此,百花宗掌门还是大献殷勤:“不用换,不过几颗种子,您要什么花,我送您就是了。”   岑云谏:“换即可。我想要两种莲花,一为‘翠盖华章’,一为‘碧血丹心’。”   百花宗掌门恭维:“仙君好眼光。若是能在昆仑种上,倒也能为昆仑增添几分美景。”   岑云谏看着锦盒中的数颗花种,心想:澹台莲州还没来信,一定是闭关未出。回去以后,我把新莲花种上,待他出关之时正好能赏玩。   莲州一定会喜欢。   他不由得想象起澹台莲州见到湖中有了新花的模样,想必又要在他身边叨叨个不停,高兴好些日子,说不定还会直接扑上来亲他一下。   如此想着,岑云谏便情不自禁地唇角微扬。   澹台莲州喜欢莲花,在他们的洞府种了不少,有一回,乘一叶小舟赏莲,结果还不小心睡着了。   恍惚间,岑云谏又想起些情意蜜事。   去年夏天,澹台莲州要他一起泛舟,闹着闹着就摇船去了。   碧色莲叶铺了一船,澹台莲州侧颈卧于其上,像是盛在碧玉盘上的一捧晶莹雪,清冽甘甜。   虽然他们的洞府旁人轻易不会进来,但毕竟是光天化日,澹台莲州羞极了,他侧过脸,自欺欺人地用一只手臂遮住眼睛,耳垂红欲滴血,薄粉一直蔓到脖子根。   他动情时,白里透红的指尖、手肘、膝头就如莲花渐粉的瓣尖。   那天船被摇得涟漪连连,断断续续小半日。   惹得澹台莲州哭唧唧地向他讨饶,后悔地说:“早知我就不要你一起坐船,我摘的莲叶莲子都被压烂了,哪还能吃?……你快帮我擦干净。”   岑云谏正在帮他看染上绿汁的雪背,指尖在澹台莲州脊骨上的一抹翠痕处轻轻挠过,甚美,他舍不得擦掉,还俯身轻吻了下,道:“谁让你没事就爱招惹我。”   澹台莲州立时一颤,翻身躲开,合拢衣襟,把一双仍盛着融融春水般的明眸略向上弹似的瞟他一眼,问:“你要干吗?”   岑云谏佯作不知:“不是你让我帮你擦擦吗?”   澹台莲州没抓住他现行,还以为是自己太敏锐,不大相信地觑他一眼,说:“我今晚自己去湘妃竹榻上睡。”   岑云谏不应声,看着他去。   睡到半夜,总觉得怀里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便又轻手轻脚地把睡熟的澹台莲州抱回来。   要是澹台莲州能亲自过来迎接他就好了。   他想。   不过,澹台莲州仙骨不好,原就难以入道,还是不要打搅他闭关修炼。   他比谁都更希望他的莲州能真正地来到修士的世界,到时他们便是正儿八经的道侣,而不是含糊不清的伴侣。   又想了想。   岑云谏并不确定澹台莲州不会来接他。   多半还是会来吧?   莲州那么爱他。   毕竟,莲州看似跳脱,其实心思缜密,既然知道他大概一年左右就会回来,应当不至于算错闭关时间,很有可能在他回来之前出关。   莲州打小调皮,最喜欢吓唬他,总不按常理出牌,却也爱他至极,说不定是故意不找他,准备到时等他回到昆仑,要给他一个惊喜。 第20章   天微光。   昆仑剑宗的所有弟子无论内门、外门都尽数从天下四方提前赶回来,在北宸宫前等待新任仙君的到来。   暌违数百年,昆仑弟子终于再次坐稳了仙君之位。   自前任仙君在上一次仙魔大战中不知所踪、诸多精英弟子陨落以来,昆仑剑宗元气大伤,虽然还是仙界魁首,但是手上的灵脉灵矿被瓜分不少,从鼎盛期的十占七八,到现在只有十占四五。   当此之时,昆仑在而天下从风而服,九山八海四洲之众修士,皆听于昆仑之策。   无人敢违逆。   而现在,诸多其他门派崛起,尤其是佛修门派与符修门派,有几位老祖与昆仑前任仙君同时代,会仗着自己辈分高、道行深,等闲不把普通昆仑弟子放在眼里。   这一次岑云谏代表昆仑剑宗,以无可匹敌的实力问鼎修真界第一人,所有昆仑弟子都觉得脸上增光,扬眉吐气,往后看还有谁家敢不服昆仑!   提前小半日,弟子们已经在广场上按照内外门的地位、修为、境界的等级,自强而弱,有条不紊地列好队。   因着昆仑的仙船还没抵达,掌门也没到,是以还敢交头接耳地说几句闲话。   “我就知道大师兄一定能成!”   “哼,除了我们大师兄还能是谁?”   “大师兄以区区二十岁的年纪就修至入圣境,别说是昆仑史上,即便是纵观古往今来的修真界也没有这样的天才!”   “我早说了压根不用担心。不是大师兄那才是有鬼了。”   “你们傻不傻?记得改口!是‘仙君’!”   “以后要尊称‘仙君’才是!”   众人一阵爽快的大笑。   聊着聊着,又聊到岑云谏的私事。   “也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另娶?”   “那个凡人倒也还算有自知之明,晓得大师兄此行必定会当上仙君,故而自己提前离开了。”   “天道伦常,还是个男人。大师兄就是太重信义,为报救命之恩,竟然还以身相许!”   “就是,一个赖在昆仑、贪生怕死的凡人,哪里配得上大师兄。”   他们甚至侃侃地替岑云谏物色起新妻子的人选,三言两语之间,将全修真界小有名气的女修士都囊括进去,又说:“还是得我们昆仑本派的修士与仙君相结合的好。”   便有人笑谑说:“那别派的小修士做不了正室,给仙君做姬妾也行嘛。”   莫说昆仑弟子,即便是整个修真界的人都忠实地遵循着上万年来自然而然形成的规则:弱肉强食,上下尊卑。   他们渴望着获得更多的实力,想要灵脉三千、灵石堆山,也想要姬妾成群、风流尊贵。   而这些都是岑云谏唾手可得的东西。   但他本人却无所谓,甚至返璞归真,其余任何外加的护甲宝器都不用,一心一意专注于剑,更别说姬妾,他平日里看上去断情裁欲,冷淡至极,就是有绝色美女对他青睐有加,也不见他曾有过别色。   说实话,有时也觉得大师兄这人怪无趣的。   像个冷冰冰的模板,灵剑成精,满脑子就装成匡扶正义、斩妖除魔,再盛昆仑。   也因如此,十有八九的昆仑弟子都认为,仙君在妻子之位空悬之后,一定会再找一个。   只是这一次,必定会是个与他陪伴、优秀出色的女修士,届时两相助长,一起修真问道,相携飞升成神,那才叫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不多时。   掌门到了,弟子们明白这是仙君他们一行人快到了,不敢再无礼,皆默声下来。   他们延颈企踵,唯有心头火热,认定在仙君的带领下,昆仑一定能再上一层境界,追随他辅佐,清明世间。   多幸运,他们赶上了昆仑的好时候。   仙船已至。   众弟子御剑而下。   等所有人都下船,岑云谏立于剑上,居高临下地对仙船翻了下手。   这丹雘枳板、雕梁画栋、庞大可容千人的羽空仙船倏地缩小,飞进他的掌心,变作一颗小小核舟。   他脚刚一沾地。   昆仑内外门所有弟子已纷纷伏跪在地,声音如排山倒海般,由衷地说道:“恭贺仙君承祚,制于四境,天下归服!”   岑云谏简单从容地颔首:“起身吧。”   作为天之骄子,被人臣服对他来说是这样地理所当然,仿佛天地初开便存在的道理。   他没空跟这些弟子寒暄,不过扫一眼,就随掌门和诸位长老飘忽而去了。   众人等大半日,不过只见他一眼罢了。以前大家就等闲见不到大师兄岑云谏,他当上仙君以后,怕是更见不到了。   掌门等人跟他说人间没什么变化,妖魔布兵大致一如往常,自一年前白日星现以后,妖魔间有些他们不知原因的骚动。   掌门说:“最坏的结果,可能是魔皇即将出世。”   岑云谏道:“每一世仙君与魔皇总会相应而生,既有我得成仙君,那么魔皇重现亦不足为奇。”   这个猜想大大地冲淡了岑云谏成为仙君的喜悦感,掌门惆怅感叹。   岑云谏就是当上了仙君,也不代表在这刹那间就能令天下所有修士都真心臣服于他。   他是天才,但也的确太年轻,资历太浅了。   要不是情势不好,且掌门阳寿将至,不久就要油尽灯枯,才不得不揠苗助长,赶紧为昆仑剑宗推出一个新领袖。   此时,岑云谏终于有空想一下澹台莲州。   方才他扫视一遍,没有见到莲州,尽管早有准备,可他还是不免有几分失望。   那大概是还在修炼?   他想问问掌门,看着掌门忧虑天下的神情,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   未免儿女情长,显得不思正务。   掌门道:“你休整一下,晚上宗门为你办了庆功宴,我们好好庆贺一番。”   庆功宴澹台莲州总得参加吧?他这辈子也就当一次仙君,有庆功宴,怎能错过。   岑云谏想。   他这就去把莲州叫出来。   ……   岑云谏回到洞府。   一如他离开时。   他从袖中掏出一支画笔,对着院子虚空一描,便多了一块池子,再将得到的翠盖华章与碧血丹心种子驱入其中,灵力输入后,催着花种在十息之内便长成了。   澹台莲州其实不爱他用灵力催种花草,的确这样种出来的与慢慢培养出来的不一样,在香味与色泽上差了一筹。   用澹台莲州的话来说就是:“徒有其形,却无花魂,不好不好。”   可他想等会儿就牵澹台莲州来看。   做好一切准备之后,岑云谏才去到他们洞府中的闭关之处,然而大门敞开,未有人迹。   可真奇怪。   他没找着人,再回小筑。   总不能是睡过头了吧?   没了澹台莲州的屋舍异常冷清,纵然金碧荧煌,却毫无生气。   仿似光照进来都会凉几分。   案上的博山炉不知香灭了多久,青瓷瓶里插着的花枝也早已枯萎了。   床前的锦帐静然垂掩。   岑云谏抬手抬起床帐,只见他与澹台莲州相卧的花枕旁边放着他俩成亲那日系成的同心结,同心结下压着一页芙蓉笺。   原是有香味的,放了一年,香味已经散完了。   还染上了一点点尘埃的旧味。   上书:   「仙君,您与我结亲两年,已偿清我救您之恩。同心结上有您的发丝,也还给您。   仙凡有别,我们本不应在一起。   我资质鲁钝,并无仙骨,原便不是仙界中人,不如下凡去了。   祝您入圣晋神,以成大道。   别过。勿念。   澹台莲州   留笔」   岑云谏反复阅之数遍。   读不出别的意思。   这封芙蓉笺所写的只有一个意思:澹台莲州走了。   恍然之间,他记起他们刚成亲时,澹台莲州整日高兴忙碌地装扮洞府,累一整天,躺在床上还要笑出声。   傻乎乎的,但很可爱。他不解问:“你笑什么?”   澹台莲州说:“我有家了。”   他问:“家是什么?”   澹台莲州靠在他的肩膀,抓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家”字,笑着与他说:“在人间,将婚姻伴侣一起居住的地方叫作‘家’。”   正想着,掌门用传音镜催他:“庆功宴设好了,你可以过来了。”   声音像是变很慢,过好久才传入他耳中,等理解又要好几个心拍。岑云谏缓钝地答:“……嗯。这就过去。”   他把芙蓉笺跟同心结都收进袖中,飞去宸光殿。   仪式不能缺。   掌门和长老们都在等他,将最高的宝座摆好,一束光自琉璃瓦照进来,把水晶帘后的金玉宝座照得发光似的。   岑云谏沉然落座。   他原该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刚下船时也的确有几分踌躇在胸,此时却无甚感想,只觉得自己犹如一截不知不觉地被蛀空的枯木。   只按照习惯说出一些既定的场面话。   参加宴会的众人且贺且喜,喧呼满殿,不胜热闹。   岑云谏只坐住不到一刻钟,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起身了,对掌门说:“我既来过了,你们庆祝,我不在也行吧。左右我也不喝酒。我还有事,想离开一趟。”   掌门闻言,低头浅斟细酌一杯酒,道:“澹台莲州是从北门下山的。   “已走了一年。” 第21章   岑云谏蓦地想起,八岁那年,他正式筑基之后的事。   从那以后他就不能继续偷偷地跟小莲州在一起练剑了。   小莲州比他更高兴,毫不吝啬地夸奖:“云谏,你果然好厉害!”   小云谏看他没心没肺的模样就发愁,叮嘱说:“我没空每天早上来教你练剑,你自己得勤加练习,不许偷懒,知道吗?”   小莲州笑得明媚灿烂:“嗯!”   又说:“庆祝你筑基成功,我有礼物送你,你闭上眼睛。”   小云谏皱眉不语,心想:这家伙又捣什么鬼?   小莲州用澄澈的杏眼直直地望住他:“你闭上眼睛嘛,就一小会儿。”   小云谏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感觉到小莲州靠近过来,动作轻柔得跟猫儿似的,往他脑袋上戴了什么东西。   再睁开眼,小莲州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哈哈笑说:“真好看。”   “你给我戴了什么?”小云谏一摸自己的头顶,摘下来看,原来是一个花环。   小莲州一副求表扬的模样:“我昨天在后山摘了半天的花,我把我能找到的最漂亮的花儿都给你啦。”   小云谏无法从自己的认知里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答,盯着着不值一文的野花环,放轻了手劲儿,唯恐不小心把上面的叶儿花儿给捏碎了。   他从小到大都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觉得颇为新奇。   翻来覆去地查看。   嗯,什么法力都没有。   这东西有用吗?   小莲州还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我没有钱,再说了,在山上也没办法给你买礼物,我本来还想给你做点心吃,可是也没有材料,想来想去,只能送你这个了。你喜欢吗?”   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环拿在手上,但“喜欢”两个字总说不出口。   小莲州像只蹦跶的山雀一样,不停问:“喜欢吗?喜欢吗?”   他无可奈何,矜持地轻轻点头:“还成。”   得他半句肯定,小莲州更加高兴,又从怀里掏出另个花环,说:“你看,我还做了一个。不过,我觉得你那个更好看,所以把那个送给你。”   小云谏仍不放心:“你别成天就惦记着玩,一定要好好练剑。”   小莲州哼哼说:“你等着吧,我很快就去找你了!   “等我筑基了,你也要送我礼物。”   小云谏:“唔。”   小莲州不大相信地打量着他,伸出小拳头,唯独翘着小拇指:“我怕你到时候就把我给忘了。我们拉钩。”   小云谏不明所以:“拉钩又是什么?”   “就是许诺啊。”小莲州抓起他的手,跟他勾着小拇指摇来晃去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小云谏大概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他为难地说:“但是,等我们筑基以后,阳寿就有突破,肯定活不止一百年。”   小莲州倒也随机应变:“那就八百年不许变。”   人间凡人用的拉钩上吊对他们修真者来说也有用吗?   他不知道。   但到最后这个诺言也没用上。   他戴着莲州送他的花环回去,走到半路,默默地把花环摘下来,藏在怀里。   不能被师长看到,否则一定会教训他不像样。   那时他总想着,澹台莲州不日就会跟随上他的脚步,也成为内门弟子。   却没想,十几年过去,澹台莲州仍然是个凡人。   "——澹台莲州是从北门下山的。   “——已走了一年了。”   水晶帘绮靡幽致的疏影在岑云谏俊美无俦的脸上轻轻摇曳,他一动不动,只是眸光倏而凝实,深深一暗。   只一帘之隔的大堂里正喧阗热闹,在这与己无关的笑声中,岑云谏按捺不住地压着嗓子,脱口而出地发难:“山下多危险,他一个凡人怎么走?”   掌门道:“那也是他自己选的。没人逼他。”   掌门自不怕他,一挥袖子,岑云谏桌上的酒杯飞到他手中,他给斟上满满一杯,道:“这过家家酒般的亲事,你也该玩够了吧?仙君。”   说到“仙君”二字时,他特地停顿了一下,加重声音,以此强调岑云谏的新身份。   掌门问:“要是当时半道我告诉你他走了,你会放下天山论道不管,直接回来吗?”   如往岑云谏头上浇了一盆冰水,使他隐含怒气地沉默下来。   掌门把酒杯推到他面前,说:“坐下来喝酒吧。”   岑云谏仍婉辞:“我不喝酒。”   岑云谏思忖良久,从脸上看俨然已冷静下来,他压抑但坚决地道:“给我七天时间,我去找他。请您对外说我暂时闭关,概不见客。”   掌门挑了下眉,答应下来,说:“七天以后,你若是找不到就放下吧。”   岑云谏不置可否,草草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了。   他大致能知道澹台莲州没有性命危险。   噬心劫把他们的命系在一起,他多少能感觉到。   即便如此,他还是担心。   澹台莲州是个凡人,那么弱小,外面能伤害他的东西太多了。   没了他的庇佑,澹台莲州孤身一人要怎么活下去?   ……   与此同时。   澹台莲州一行人已经快要抵达昭国王都。   在碎月城的将士们和增援的骑兵们的加入后,他们整个队伍变得庞大许多。   他搬了张小竹板凳,坐在香香的背上,用笛子吹出抑扬顿挫的欢喜调子,更有不少从者应和奏乐,为枯燥的旅途增添几分乐趣。   澹台莲州坐得高。   整个队伍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身影,瞬间便能安心下来。   将士们有的背着长戟,有的扛着铁锏,有的拿着大刀,衣服也是破烂样式,不一而足,但队形却十分整齐,丝毫不乱。   他们的面庞与在碎月城时大有不同,短短个把月时间,都变得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也不知是谁带头第一个合着乐声唱起歌,一个接一个,大家都唱了起来,歌声回荡在山野间,穿云裂帛,嘹亮飞扬。   即使后来澹台莲州吹累不吹了,将士们还接着唱。   音乐就是这样,有着神奇的力量,能轻易地纾解他们的疲惫。   杨老将军走在队伍最前面,裴先生倒是邀他坐车,他不乐意,坚持要跟其他碎月城的将士们一道步行。他老人家也在扯着嗓子唱,然而荒腔走板,无比难听,让澹台莲州听了直想笑。   不过,澹台莲州没有出言阻止,还要夸老将军唱得好,他欣慰于能看到杨老将军这样快活。   刚从碎月城出来时,杨老将军整顿好所有人以后,躲起来自己哭了一场。   热泪不住地从他的虎目中源源不断涌出来,他以一种跟他那魁梧威武身形完全不匹配的温柔软弱的声音与澹台莲州说:“王子请切莫叫老朽作英雄,我哪配被叫英雄?   “我一听你们这样叫我,我心里就惭愧。我不过龟缩在城中苟且偷生罢了,哪次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一开始的近两万兄弟百姓,死得就剩下三千,都是因为我无能啊!我哪有脸回去?”   澹台莲州安慰他:“那般强大的妖兵魔将军队,即便是仙人遇见了也不一定能对付,更何况是你们,能坚持三十四年,碎月城将士们之坚毅,已经令我钦佩不已了。将军还得为他们着想不是?”   而后离万妖域越来越远,一日日亲切相处,杨老将军的精神面貌才逐渐好转。   中午,停队炊饭。   骑兵首领策马而来,马蹄声清脆,嘚噔嘚噔,行到白象旁边,道:“莲州公子,前面一直往北走就能到昭国国都了。”   澹台莲州特地从象背上跳下来:“多谢孟先生一路倾力相助。”   这支骑兵人一共三百多人,是黎东先生亲自去求来的。   孟先生全名孟白乙,他自自己的父祖那里继承了土堡,因并无官位,总的来说,只能算是个大地主。为了帮助他们,将整个家底的骑兵都掏出来了,连同他本人。   孟白乙也下了马,但是动作慢许多,当他下马以后就能看出来他与别人略有不同。   他比一般成年男子矮小,而且脚还有点跛。这并不是后天受伤,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毛病。甚至在他小时候根本无法站立走路。   他以非同寻常的毅力忍受疼痛,坚持训练走路二十年,终于能够像寻常人一样走路,不过走得快了还是会露馅。   再后来他学会了骑马。   在马上,他第一次感觉到飞驰的快乐。因为他喜欢,父母特地为他买了各种好马,在他们的庄园进行培育,到他当上家主时,已经养了一支不错的骑兵出来。   孟白乙自认文韬武略皆有研究,然则,因为他是个跛足,所以一直到快四十岁还无法入仕。   有人嘲笑他一介残疾还痴心妄想建功立业,说他生来没有做官的命。   但当初所有大夫都说他治不了,说他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他的母亲不信命,日夜为他揉按双腿,扶着他练习走路。   所以,他也不信命。   孟白乙躬身:“公子勿用谢我,折煞小人了。”   澹台莲州正色说:“若没有先生倾力相助,碎月城的三千将士早已是黄沙戈壁上的亡魂了吧,说不定连我也死在那儿了。”   孟白乙只当他是谦虚,“哪里?明明是公子智勇兼全、胆色过人!”他摇了摇头,真心实意地佩服说:“若不是有公子在前面带头冲锋,我是万万不敢往前进的。”   他不由回想起当时他跟在澹台莲州驭狼的后面,看着澹台莲州英鸷勇猛的背影,如被感染了,心底也生起无尽的勇气,竟然敢冲进妖兵阵中,回头想起来,既觉得后怕,更觉得快意。   澹台莲州拉了他到一边,掏出欠条要塞给他:“这次,我不光得了孟先生的襄助,还要您掏钱买粮食,我实在过意不去,欠条你先收着,等我有了钱一定还你。”   孟白乙:“?”   孟白乙不收,却是坦然地说:“黎东先生不是都与我说好了吗?等王子回了国都,会举荐我做官。”   澹台莲州叹气:“我并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认我。你还是先收着欠条吧。若是顺利,我一定举荐你做官。”   孟白乙沉吟再三,还是拒绝,敛了敛衽,慢条斯理地道:“那公子在回城时带上我也行,让我护送您,届时,能在王都的达官显贵们面前骑马露个脸,我便心满意足了。”   澹台莲州笑起来:“好!”   孟白乙心想,先前他只是想做官,但在见过莲州公子以后,便只剩一个想法。   渴望建功立业的心火死而复燃,若要在谁的手下施展才能,一偿他的抱负理想,那么,他认定没有比澹台莲州更好的选择。   他为求官也曾四处游历过。   仅他所见,各国诸侯、当世之君无人可出其右。   而此时。   不知所踪多年的昭国王长子横空出世,救出碎月城三千将士的消息也已不胫而走,传回了王都。 第22章   昭国国都。   夕歌城。   王宫。   辰时三刻。   丞相晏猗进入内廷觐见昭王。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殿上也用了琉璃瓦,但是帷幕幔帐厚重沉密,拘住炉鼎中弥散出的香气与烟雾,使得整个殿中显得氤氲而晦暗。   内侍将晏猗引到大殿的侧厅等待,这时,他便总是不得不欣赏起摆放在错金银虎噬鹿铜屏风底座上的新帛画,以打发时间。   这幅画是王上亲手画的,每过月余时间就会悄悄更换,每一位进宫的官员臣子都会见到。王上正是用这种方式来显摆自己高雅不俗的艺术涵养,婉转地企图得到人们的赞美。   画的内容是前阵子王上携两位爱妃出游的踏春图,辇毂繁华,銮仪盛丽,天上还飞伴着一只长羽凤凰。   仅从艺术角度来看待的话,线条流畅灵动,色泽鲜妍艳丽,人物动作栩栩如生,的确是一幅难能可贵的佳作,证明画师耗费了许多心思。   但,这假如是一国之君的所为,就未免让人想要叹息了。   纵使国库空虚、战事垂危,也无法影响他游乐之心,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回来作个画?嗟乎!   此时,去通禀昭王上的内侍返回,继续引他去内室。   站在门边的侍从拖着嗓子唱道:“相国晏猗觐见!”   晏猗进门先作揖行礼:“参见王上。”   王上的头也未抬,正在伏案作画,他今日穿的一身紫色深衣,头戴宝珠金冠,袖口跟领口有金银花纹的刺绣。   直到画上这一部分的最后一笔完成,他长舒一口气,含笑点头地观赏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   然后,他才注意到早已等候多时的相国晏猗,仰起脸问:“偃狐叔,你怎么来了?快来看看孤的新画怎样……”   现任昭王澹台赫对待这位相国非常尊重,私下称之为叔。   晏相先后辅佐两代昭国皇帝,是由先王昭文公亲自挖掘、培养的人才。昭文公在亡故那日,君臣同泣,将辅佐新王的重任托付于心腹之臣。他含涕向先王发誓一定会鞠躬尽瘁,匡扶社稷。   如今熬了二十年。   昭国国祚岌岌可危,他只怕自己到了地下无颜面对先王。   他们昭国的这位王上生就一副好皮囊,如今已年过四十,仍然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材也毫无走样,蜂腰宽肩,颀长清俊,若是问不认识他的人,必定会认为他最多三十岁。   看上去不够成熟稳重一直是澹台赫的心病,为此他精心地留了一把不长也不短的美须髯,不然的话更显得年轻,没有大王的威风。   当年文公格外疼爱这个儿子多少也有他长相美貌的原因在里面。   但是,他所有的优点也仅仅在这第一眼就能看完的美丽相貌之中了。   晏猗一看到王上这一无所知的神情就开始头疼脑胀起来。   二十年前刚登基时是这样,二十年后居然还是这样!   幽国都要打过来了,他们一群大臣绞尽脑汁地出谋划策,忧虑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王上自己却跟没事人似的,每天还是吃喝玩乐。自王上继位起,昭国领土足足少了三分之一,国力远不如先王文公在世之时。   见晏猗双颊抽动,颊髯隐隐有被怒气吹动之势,澹台赫心里一个咯噔,悻悻地收起自己的画作,正色问:“幽国打过来了?打到哪儿了?我们这不是都派兵去应战了?因而孤才想着放松放松,画个画……”   晏猗对他的王上真是恨铁不成钢。   诚如所见,他们的这位王上得天厚爱,体魄强健,相貌不凡,而在宫廷的供养中,也塑造出了一副天威煊赫的仪容。   在文之一面,他不能说是一个目不识数的人,当初他还年幼时,文公就为他延请老师教授他功课,然而他就是一曝十寒,想方设法地偷懒。   在武之一面,他也能挽弓,会用剑,装起样子来还是像模像样,也仅仅是摆样子罢了。   每次遇上大事,他便一下子变得无法思考了,好像他的头里面没有装脑子,必须去问别人借一个来用才行。   好在,他至少很听话。   是以昭国虽然摊上这么个不着调的主人却还能撑个二十年而没有亡国,只是江河日下罢了。   晏猗尽量有耐心地哄王上:“并不是军队派出去就算完了,您作为王却这样态度轻浮,满不在乎,百姓们和军队的人见了岂能安心?请您拿出郑重的态度来。   “如今大局风雨飘摇,倾国之祸,即在眼前,岂是吟诗作画之时?”   澹台赫不过脑子,惯性地答:“孤知道了,多谢偃狐叔提点。”   看看,他偶尔也能像这样子聪明一下,也不过是类似于一个稚子会张嘴吃喂到嘴边的饭了。   “您说得是,好歹是关乎一国生死存亡之战,幽国想吞并昭国不止一两天。”澹台赫稍稍有了点危机感,又问,“那需要孤去督战什么的吗?”   晏猗断然拒绝:“不用!”   去什么?只怕他的这位王上到时候见到大军压来、箭矢如雨以后吓得第一个掉头跑路,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看到了吧?就算他终于学会了吃喂过来的饭,你还得提防他自作聪明地去拿地上不能吃的东西往自己嘴巴里塞。   澹台赫:“孤知道了。”   直到这时,晏猗才终于可以回归正题,述明他今日真正的来意:“臣今日前来,还有另外一事要告知王上。   “有传闻流入京城,说是王的长子已救出了碎月城的三千将士,带着人马来王都了。”   澹台赫:“谁的长子?哪个王?”   晏猗:“您的长子。”   澹台赫手一滑,画笔不小心掉下来,彩墨弄脏了他完成了一半的画。   却无暇顾及了,他的脑海里瞬时浮现出一个小男孩的身影,玉雪可爱,聪明伶俐,即使已经过了十三年,他还是记忆犹新,毕竟那是他第一次做父亲,而且这孩子还是与他最喜爱的王后所生的。   他摇头说:“怎么可能?骗子吧!莲州是被昆仑的仙人带走了,怎么会回来?”   晏猗上前一步:“问题就在这儿!王上!——”   “那个人便是自称‘公子莲州’,一字不差。要知道,王子被带走的时候才刚七岁,外界并不知晓王子的真正名讳。   “碎月城的将士们也不似有假,王上亲自封赏的公士正在其中,他向昭国的官员拿出了您亲自盖章的文书。至少这群人是真的。   “而且,我让见过王上与王后的人去看了‘莲州公子’本人,他们回禀臣说,那人长得的确跟您、跟王后十分相像。”   澹台赫蒙住:“啊?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晏猗被噎了一下,才继续说:“以我所见,不是巧合,恐怕的确是王子,即便不是,您现在也不能说他是假的。先前百姓已经因无力援救碎月城而议论纷纷,心寒不已。如今出现了一位王子,代您、代昭国救了爱国的将士,亦是一件大好事。   “臣还想建议王上,届时等他们快到王都之时,还请您身着丧服,前往郊外,亲自迎他们进城,抚慰、奖励英雄之军。   “如此一来,昭国可声威重震,民心聚拢。”   澹台赫想了想,叹气说:“也是,孤到时见了那人,就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莲州了。   “莲州是孤的孩儿,孤一认便知。”   晏猗再进言:“还请王上将此事告之王后,邀她与您一道去迎军。”   话音还未落,澹台赫立即说:“孤……孤不敢。”   晏猗劝说:“有王后在,必不会认错,也能扶助您稳定局面。”   他这样说,也是带有对昭国王室夫妻重修旧好的期盼。   可唯独这件事,澹台赫不听从晏相的进言。   他认定自己更了解妻子,心想:公主因为孤送走了孩子恨极了孤,冷了孤十几年也不服软。她那么爱我们的孩子,倘若让她升起希望结果不是,岂不是更残忍?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告诉她。   其余的他都应下来,道:“劳烦偃狐叔给孤写好说辞,这次孤一定会用心背好,绝不出错。”   ……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们还没等来碎月城将士,却等来了边境昭军败退的噩耗。   幽国军队不但大获全胜,还乘胜追击,直取昭国之王都。   而临近王都的澹台莲州一行人当然也听说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第23章   但岑云谏并不知道这件事,或者说,他无意去知道。   人间十几个国家,分合起灭,反反复复,只要无关妖魔,对于人族的内战,修真界一向袖手旁观。   尽管掌门跟他说澹台莲州是从北门下山离开的,但是他还是先去了后山一趟。   飞过山头时,岑云谏望了一眼半山腰的一丛杜鹃花,以前澹台莲州还做杂役时,就爱每天躲在那里偷看自己,还以为从未被发觉。   他去到澹台莲州以前做杂役时的居所,此处荒废两年,已杂草丛生。   屋边有一汪野池,久未有人打理,其中莲花却反而长得比他们洞府中的更好,花茎笔直,茂盛、不屈地向天生长。   不来一趟就是不安心,莫名总有一种澹台莲州还在这里的感觉。   岑云谏转过身,看向旧烂到摇摇欲坠的柴门,像是透过岁月,看见十六七岁的澹台莲州,身着整洁但打着补丁的蓝布布衣推门而出,对他灿然一笑,问:“你怎么来了?”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孩童的哭声。   凝神辨听,发现并非有假,的确是有谁在哭。   岑云谏推门而入,见到一个作外门弟子打扮的小女孩正躲在角落呜呜哭泣,他皱眉,问:“你是谁的弟子?在这儿做什么?”   小女孩吓了一跳,起身发现问话的人是仙君,更害怕,吓得立时闭上嘴巴,抽搐了下,打个哭嗝:“我、我叫江岚。”   岑云谏并不想吓她,端详她的相貌片刻,记起来了:“哦,你是那个时常来找莲州玩的孩子。”   江岚一听,眼泪又像是被打开水闸一样狂流不止,一边发抖,一边呜咽地说:“我想念莲州哥哥。”   江岚知道不能对仙君不敬,可此时实在是脑子一热,径直问:“仙君,你能不能不要找别的道侣?你把莲州哥哥找回来好吗?”   岑云谏脸色一沉,冷声问:“谁说我要找别的道侣了?”   江岚答:“大家都那么说。大家都说,你当上仙君回来以后,一定会寻个般配的道侣,所以莲州哥哥才走了。”   她哭红了眼睛,吸吸鼻子,说:“他走的时候,我求他留下来,他不听我的……”   岑云谏微微动容,道:“别哭了。澹台莲州走的时候你在场?他跟你说了什么?可有跟你说他去哪儿了?”   江岚回忆着说:“他说他要下山去,从今往后做个凡人。掌门便问他,是不是特意选在你去天山论道的时候离开。他说,等你当上仙君,他更不配做你的伴侣。还问掌门不是当初就不同意你们成亲吗。”   是的。   没人赞成。   所有人都问他是不是昏了头。   他冷静地否定:“没有。若不是他救我,我现在已经是一具枯骨,我还他一世庇护,有何不可?”   掌门问他:“你可想好了?   “只是庇护他,为什么非得成亲?你真的是为了报恩吗?”   岑云谏:“……嗯。”   掌门紧盯着他看半晌,发现他并不松口,不得不将语气缓和下来,一言难尽、无可奈何地说:“罢了,总会有这么一遭情劫。你遇上的是在昆仑长大、我们都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总比遇见外面居心叵测的人来得好。反正,至多不过几十年,想必你就会看开了。”   那时,他们才新婚。   岑云谏拉着澹台莲州的手,轻抚他手心刻苦练剑留下的老茧,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给你仙丹灵草,你拿着用就好。只要你能修炼有成就行。”   为什么要做个凡人?   澹台莲州不是都答应了他要修炼入道的吗?   这才两年怎么就放弃了呢?   岑云谏不解,想:等我找到了澹台莲州再问吧。   要找一个去到凡尘的凡人,比从沙漠里找一粒砂子简单不到哪儿去。   忽然,一段回忆如火光般跃入岑云谏的头脑里,照亮他的思绪,使他刹那间茅塞顿开,一下子想到了澹台莲州可能去哪儿。   幼时他们曾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小莲州找到一枝开得盛美的木芙蓉,与他说:“你看这朵花是不是开得很好?我母后最喜欢木芙蓉,要是能把这朵花送给我母后就好了。”   小云谏问:“母后?应该是母亲吧?”   小莲州说:“因为我母亲是昭国王后,所以我称她为母亲。”   ——澹台莲州是昭国人,老家在昭国王宫。   ……   申,夕食时分。   追随莲州公子的行队已找好一条小河边扎寨休整。   有的人在做饭,炊烟袅袅,三五个人围坐一堆;有的人捡到合适的石头,招呼伙伴一起过来,跨坐在河边磨刀擦剑;还有一群马儿累了一天,正在河边喝水,香香多了好多动物小伙伴,它用鼻子把水吸起来再喷到马儿们的身上,飞溅的水沫上映出一弯彩虹。   如今簇拥澹台莲州身边的队伍已经不该被称作车队,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一支军队。   今日他们随莲州公子路过一座城,吃了顿饭的工夫,城主便赠送了他们一百辆车和够他们吃一个月的豆粮。   大伙都乐坏了。   澹台莲州倒是理直气壮,受之不愧:“你们忘了?你们全被封赏了武官,最低的也是个公士!全昭国上下,怕是没有比你们等衔更高的队伍,本就人人都有俸禄和车马。等到了王都,还能去领两身正式的官服。”   他们一个个给激动得红光满面,两眼发晕,已展望起去往王都的好日子。   春风骀荡,梳拂河岸旁的花树,夭袅落花顺水而下。   远方青山凝寂,暝色轻柔。   忙碌的男人们偶尔抬起头,偷偷看一眼营地的一角,杏花树下铺着草席,其上坐着一群女眷,是秦夫人与她的侍女们。   澹台莲州正与女眷们坐在一起,向姊妹们询问应该给母亲送什么礼物好。   还没商量出个头绪来。   自城中方向赶来一个骑马的护城兵,送来一份尺牍,点名说是给杨老将军的。   杨老将军拿到手一看,拆都没拆就转头给了莲州公子,说:“是羽檄。”   在封缄的木简上插一支羽毛,示速急,用以征召将士。   澹台莲州拆开看,渐渐皱起眉,道:“昭国与幽国交战大败,幽国乘胜追击,已往王都去了。王发召集令,使各地军队前来勤王救驾。”   众人逐一听说这个消息,都放下手上的事情,纷纷站了起来。   方才还嬉笑愉快的氛围变得凝沉严肃。   黎东先生那双尚未老去的眼睛紧盯着澹台莲州,如钩沉稽玄,想从这位他所报效的仁义之主的神情中寻出一丝野心的痕迹:“公子打算如何?”   澹台莲州沉着镇定,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只凝视着这封羽檄,仿佛透过这在看着更远的什么,让人捉摸不透。   莲州公子正是如此。   有时让人觉得他通透澄净,有时又是这样地神秘莫测。   澹台莲州收回目光,环顾自己四周。   黎东先生、秦夫人、兰药、阿鸮、任乖蹇、杨老将军、孟白乙,还有三千多汹汹将士,所有人都用信任崇敬的目光望着他,如将千钧之力注入他的灵魂。   澹台莲州扬剑指向王都方向,道:“救国救民乃我职责所在,我欲前去勤王救驾,你们可要同行?”   杨老将军带头,他像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第一个高举起大刀,虎声道:“愿从公子行!”   一时间士气旺盛,气势可吞山河般,齐声连喝三声:“愿随公子行!!!”   澹台莲州又问:“怕吗?”   众人答:“不怕!!!”   声可震天。   ——只要是跟着莲州公子,他们便不会怕。   火烧般的夕晖映在澹台莲州的脸庞上,他仍抱有一种无惧生死的勇毅,举目眺望天边,像是在等着谁出现。   记忆蓦然回头,掀开他离开昆仑那天的一页。   也是在春天。   他仅一蓑衣、一把剑,孑然一身便下了山,来到人世间。   昨日哪曾想到会有今朝好光景?   那时他孤身一人,尚且不怕。   现在有这么多人爱戴他跟随他帮助他,他更无惧怕的道理。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那么,他这个微小凡人是否也能化作大风,挽救与他一样的千万凡人于乱世水火之间? 第24章   裴桓轻装简行,孤身一人,策马来到幽军的扎营之地。   因先前已经递交过拜帖,得到了他们长官的允许,是以士兵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他身上有无携带兵器,就对他放行了。   裴桓,即黎东先生是一位闻名于各国的策士,他曾周游列国三十载,满腹纵横之策,是诸多王侯的座上宾。这长期的声望的积累,使他无论想要谒见谁,对方都必须给他几分面子。   奉命率领军队出征的幽国将军周蹇也很好奇,况且,他在十年前还是个少年时,曾经有幸听过黎东先生的一场坐论,对其印象深刻。   当时他还与几位同窗讨论,黎东先生究竟会栖在哪一家,没料到他直接销声匿迹,再出现便是现在了。   周蹇特意拿了个乔,没有出门去迎接黎东先生,而是坐在帐子里等人进来。   就是黎东先生进入帐子的时候,也没有小兵在一旁帮他搴开帘布,而是要他自己动手。   周蹇安居高座,好整以暇,见到了儒士打扮的黎东先生。   他飞快地睃巡一眼,这位当初满头乌发、意气风发、受人追捧的策士已经两鬓霜白,苍老年迈,委实让人唏嘘。   在他看来,世上没有人不贪慕功名利禄,那些嘴上说不要的,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地讨价还价罢了。   曾有几位王侯邀请他出仕,他都严辞拒绝,最近却听说他投效了一位名叫“公子莲州”的奇人。还听说这位公子莲州救出了被困在万妖域三十年的碎月城将士,实在是匪夷所思,半年间已经传遍天下。他并不大相信,人与仙魔有别,其中差距并非兵戈可弥补,但他手下的士兵们人人都在议论。   他认为,裴桓是自作自受,年轻时自视甚高,觉得哪位君王都配不上他的辅佐,到老了无甚成就,如丧家之犬,才想到得找个家,现在投奔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   黎东先生看上去比他的同龄人要健壮年轻得多,他的脊背依然笔直,目光依然明亮,笑声也依然响亮,此时他正笑着步进,拱手道:“周将军,许久不见了,上次见你还是十二年前,在幽国国都的大榕树下。我还记得你能言善辩、慷慨激昂,果不其然,如今已飞黄腾达,得成将军之尊。”   这老狐狸!何其卑鄙,居然还记得十多年前的一面之缘,他自己都记不清具体日子了。   周蹇作过心理戒备,还是不免对黎东先生升起一种近似于重逢故友的好感,再坚持着倨傲的态度未免不好,他终于起身相迎:“黎东先生,您的风姿一如往昔。”   黎东先生笑笑:“老喽。”   然而,跟黎东先生交谈了几句以后,周蹇开始困惑起来,因为黎东先生身上一点也不见沉沉暮气,相反,给人以朝气蓬勃之感。   一个老人与朝气蓬勃无疑是反义词,但事实的确如此。   这使得周蹇第一次心生好奇,他的主公“莲州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能让骄傲的裴黎东心甘情愿地臣服。   寒暄几句之后,黎东先生道:“祝贺周将军在边境取得大胜,建立军功,回去以后一定能会幽国国君的称赞,加官进爵,得到美玉锦绣的赏赐。   “但我请问,将军认为您能获胜的理由是什么?”   周蹇:“幽国土地丰饶,国力强盛,缮甲厉兵,自然会效胜于战场。”   黎东先生:“老朽却认为,是因为幽国士兵热爱自己的家乡,在国境线上作战,士兵是抱着保家卫国的信念在战斗,加之将军指挥有方,所以才取得了胜利。”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精明的微笑说:“然则,你已取得了出师之名的胜利,再继续劳师动众,急速行军,让军队精疲力尽,恐怕不好吧?   “先前你并非在昭国国内备兵,昭国并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今你得寸进尺,闯入昭国之中,一举一动都被注意。百姓们不想亡国,军队必定会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幽国军队只怕会失去之前的优势。   “届时,您劳师动众却没有收获,人们一定会生出怨恨、背叛之心,还会弄巧成拙,消抹了你之前辛苦打仗的功劳。”   在周蹇看来,裴桓从未领兵打仗过,哪有他行伍多年,深谙兵家虚实妙用?   周蹇岂会被两三句话给吓到,语气却已冷下来:“兵家见利而进,此乃天经地义。我敬佩你的这份慈悲之心,不过,先生还是回黎东山莳花弄草更好。”   换句话说,就是让黎东先生滚回去种地,不要多管闲事,就算他想多管闲事也没有任何用处。   黎东先生惋惜地摇了摇头,用觉得孺子不可教也的困扰语气说:“我只是想来提醒,周将军若再一意孤行下去,必将遭遇大败,不如就此收手。”   周蹇被逗笑了,蔑意地嗤一声:“哦?此话怎样?裴老莫不是认为这样能唬住我吧?昭国国君昏庸无能,百姓生活困苦,我们幽国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难道不是吗?你为什么要帮这个已经朽败将倾的国家?”   黎东先生莞尔一笑:“昭王是无能,但他的儿子,也是我的主公莲州公子有倾世之能。他熠耀如凤凰,我信他能让这乱世在尘烬中涅槃重生。”   未免夸张。   周蹇想。   黎东先生问:“可借您桌上的蚕豆一用?”   周蹇将装着满满一碗的炸蚕豆推过去:“裴老想吃的话,我可以让人给你装一整袋带回去,也请你的主公尝尝。”   黎东先生捡蚕豆在桌上成堆成堆地摆了起来,周蹇起初不以为然,看着看着,意识到这是在干什么,陡然后颈一寒,毛骨悚然。   这是在摆他的军队布局,连数量比例都相差不大。   黎东先生指着不大不小的那一堆代表着虎贲营地的蚕豆,说:“这是五百人。”   大家出来打仗都会吹嘘一下自己的兵力,比如他号称自己带了八万大军,包括戎车一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五万人,实际上只有一半多而已,还没算上之前的损耗。   黎东先生既没挑明,周蹇也只能跟着装傻,只是额上已经渗出了涔涔冷汗。   接着,黎东先生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长布条,他将本来都摆放齐整的蚕豆全部推到一旁,再将布条摆成一个弯曲的形状,很明显能看出来这是昭国境内的珉河。   最后他将桌上的两个空茶碗给倒扣过来,放在代表珉河两岸的地方。   “咯噔。”   这次,黎东先生执拿了一枚蚕豆。周蹇此时已经无比明白,这枚蚕豆就代表着他自己。接着,黎东先生以执棋的手势,从河的下游推到上游,到两座茶碗山的中间时停下,道:“将军想必从这条路推兵到王都,我的主公已有准备,你讨不了好,如果一意孤行,恐怕要葬身于此山脚下。   “到时我会给你收尸,将你的头颅送还给你的父母,只是可怜他们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黎东先生言罢,拍拍手,也不收拾被他弄乱的桌子,向惊愕无言的周蹇告辞,施施然而去。   周蹇惊惶一日,夜不能寐,在枕席上翻来覆去。他想不通裴桓是怎样知道他的真实兵力,又是如何精准地猜出他的用兵意图,是他们的军营里出了间人?还是如裴桓所说,进了昭国以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他?   真可怕。   最可怕的是他无法想象能驾驭这般鬼才策士的人究竟是怎样人物?   他应当没多少兵力,也来不及调度昭国主力军过来。   要不要换一条路走?还是换一个战略?思来想去,他犹豫不决,最后认为,或许裴桓那老狐狸就只是在吓唬他而已。   兵家大忌朝令夕改,既已决定,还是走下去吧。   然而,因为裴桓言之凿凿地说一定会在尧山附近击败幽兵,他与谋士反复商量以后认为对方可能会调大军过来埋伏,他们必须抢占先机,提早过去,才能冲破对方的包围之势。   于是周蹇下令幽兵取消了原定的三日修整,急忙行军,力图提早赶到。   他自我安慰:一个无甚打仗经验的耄耋老儿与黄毛小儿能有什么用?   ……   澹台莲州在一山峰高处,与黎东先生一道眺望即将行至尧山的幽兵,道:“先生妙算,幽兵果然惊慌行军,打乱节奏。”   黎东先生道:“他们师出无名,还沿途劫掠,在道义上孤助无援,此减一半胜算。士兵因此而心思浮散,还劳师袭远、骄纵轻敌,再减一半胜算。他们的主帅更是傲慢无礼,轻而寡谋,怎能不败?   “周蹇要么改道,计划大乱,让士兵混乱,要么提早拨军,到时我们抢在他们人困马乏还未休息时进攻,或可取胜。”   论先机,他们有兰药驱使鸟雀帮他们先探知好敌军排布和数量;论后勤,他们有极擅统筹兵粮的秦夫人与杨老将军;论军队,他们有以一当百、可战妖魔的碎月城精兵,更添一支三百好马的骑兵。   三千对两万,尽管他们在兵力上的确远远不足,但再加上他给幽兵主帅下了一剂心理上的猛药。   胜算应当能拔升至四六开。   他们四,幽兵六。   到这里,黎东先生自认无遗策。   他只担心他的这位主公会心软,补充道:“公子,死生乃兵家常事,与妖魔虐杀不同。”   澹台莲州盘髻束冠,但鬓边有几绺疏细的发丝没有梳上去,随风在他瓷白的颊边拂动,他遗憾地道:“我明白,将士就是将士,将士是职责就是打仗,以命相搏,我若轻视之,才是不尊重。”   黎东先生还是说:“您适合作君王,不适合作将军,这次出兵,还是让杨将军或是孟堡主来领兵吧。”   澹台莲州垂眸俯瞰着蚁行的军队,日头自他侧脸照过来,让他的眉宇眼睫缀着光似的,道:“若我在,定由我身先士卒。我不在,再由他人领兵。”   黎东先生无奈:“如非您的剑术超绝,我定要死谏让您留下。但是,公子,我只能谋划到这里,倘若到时有什么变故,还请您顾惜自己性命。”   澹台莲州轻轻一笑,瞳眸澄澈,不置可否:“谢谢先生。”   黎东先生陡然想起,他曾在研读兵书时看过这样一句批注,大致意思是,这世上最强的军队是有勇气不顾一切困难向死亡行军的军队。   明明莲州公子总是温柔雅致,如水一般清冽,有时,譬如现在,譬如之前救碎月城时,却会给他一种向死而生、往而无畏之感。   ……   暮春,四月,丁丑日。   澹台莲州率四千碎月军败十万幽师于尧山,生擒幽将周蹇,押往王都。   后史称之为帝出世之战,威而初立。 第25章   昭仁王澹台赫听说幽兵被打败时,正被晏相与王后联手按在王宫中。   他挣扎道:“孤不逃!真的!”   没人信他。   晏猗无比郑重地向王上行礼:“老臣已经点好兵,别人不敢迎战,那就由臣亲自披甲上阵。”   澹台赫泪汪汪地说:“偃狐叔……”   话音还未落,晏相又转向王后,道:“此昭国存亡危难之际,还请王后看住王上,届时送王上一起在城楼上督战,以振军心。”   罢了,还掏出一份文章:“臣已写好鼓舞士气的文章,王上这次一定要背好!!”   王后接过文章:“本宫绝不负晏相所托。”   比起不着调的王上来说,王后显然要更靠得住许多。   原先晏猗并不期待王后会出现,她在婚前就是精明能干的公主,来自庆国。她有自己的封号文靖,更是得父兄看中,出嫁时不光陪嫁了金银绫罗,还有封地和护卫军,并且是由她的兄长——当时的庆国王储——亲自送嫁的。   但其实当初先王并不大同意这桩婚事,并非认为文靖公主配不上自己的儿子。   相反,正是因为澹台赫过于软弱无能了,担心自己死后,儿媳妇垂帘听政,总摄朝纲,摄着摄着,这国就不姓昭而姓庆了。   怎奈这对年轻人是自己看对眼了。   彼时,澹台赫站在诸国王子间,是毋庸置疑的英俊不群,还能诌几句死记硬背的锦绣文章,很是有欺骗性。   他在路过庆国时见了公主一面,从此魂不守舍,朝思暮想,呕心沥血画了几张以公主为原型的神女戏月图,附上一首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文靖公主彼时也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见多了骄傲自大的男人,第一次见到像澹台赫这样伏低做小的,颇觉新奇,与他一道游玩了两回,被逗得笑一整天。   两人门当户对,彼此有干干,于是两国顺理成章地结了亲。   刚成亲时,夫妻之间琴瑟和鸣,站在一起更是金童玉女,一双璧人,两人新婚不到一年就诞下王长子。   王后说在生产的前一天,她梦见了一片长满雪白莲花的云一般的大地,等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便发现腹缩作疼,不太费劲地将孩子生产了下来。   以此梦为由,给孩子取名为“莲州”。   初为人父人母的年轻小夫妻对小莲州疼爱有加,百般呵护,尤其是文靖公主。   直到她心爱的孩子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仙人带走,再无音讯,她大发雷霆,从此与丈夫离心,在王都郊外风景优美的山上建了行宫居住,除非王后必须出现的祭祀场合,就见不到她与昭仁王在一起。   令人费解的是,就此事后,她也从一个曾经喜欢处理政务的公主,变作了不问世事的样子。   所以——   晏猗本来以为要是晚一步,文靖公主说不定会卷上金银细软,乘车回娘家庆国,不当昭国王后了。   没想到文靖公主这时站了出来,履行作为王后的责任。   晏猗想起来,这些年除了不搭理自己的丈夫,在王后职责所在的地方,她还从未出过错。   众人正凄凄悲悲,恐怕亡国在即之际,却有人来禀告了好消息!   一支受到羽檄征召的昭国地方军队在半道上阻击了幽兵,并且大获胜利,俘虏了对方的将领!   这个消息从天而降,像是一场梦砸在他们的头上,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晏猗连问了三遍确认,仍不敢相信,唯恐有阴谋陷阱。   澹台赫最快接受,大喜过望地拍手道:“善哉,善哉,是哪个城池的备军?孤要大加赏赐于他们!速速把信简呈上来给孤看看!”   他打开信件看完,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却也不能说沮丧,只是像见了鬼似的,不敢相信的模样。   这又是怎么了?   晏猗忐忑不安地想。   澹台赫再抬起头,将信简递给身边的王后。   王后不接。   澹台赫又递了一递,着急地说:“你看一眼,阿郁,我觉得……应该没有错了!是我们的莲州回来了!”   -   天降神兵打败进犯昭国的幽师一事像插上翅膀几日之间传遍了昭国上下。   尤其是王都的百姓,先前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已经开始整理行囊,打算携家逃难,没想到突然冒出了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军队,解救了灭国的危机。   上至王庭宫阙,下至穷街陋巷,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钦佩感激地议论。   是谁?这位英雄是谁?   听说他以几千兵马,击败了数万幽师,不可说不是用兵如神。   听说他武艺高强,在千军万马中,提剑出阵,如入无人之境。   听说他的坐骑不是马儿,而是一匹白狼,这等凶兽在他面前也温顺俯首。   听说他宽厚贤明,身边尽是有治国之才的奇人异士。   听说他面如冠玉,眉目皎然,是个万里无一的美男子。   听说他……   听说他是昭国失踪多年的王长子。   ——名叫澹台莲州。   追随他的人更乐意叫他“莲州公子”。   莲州公子。公子公子。   人们念这名字时,总似在唇齿间嚼了一口莲花,清香之余,又觉得增添了几分英雄气概。   究竟是不是他们昭国的王子?   昭国是不是终于又等来了一位明君?   百姓们都希望是,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他们的王子。   王子奇迹般地把三千碎月城将士从万妖域里带出来,还在这大厦将倾之际支撑住了这个国家!   百姓们欢欣着,期盼着,等着公子莲州的到来,他们甚至自发地准备好了成筐成筐的鲜花,用来迎接这位英雄王子。   ……   这一日。   住在京城西巷的小花姑娘也随着姐妹们一起提了一篮杏花桃花,一道去迎接英雄军队入城。   她困得直打哈欠。   姐妹懊悔得直跺脚:“我们起得晚了,阿倩、大牛他们一早就跟着王上的队伍出了城,他们打算在三十里外接英雄进城!想必一定能见到莲州公子本人,唉!我怎么就起不来呢?!”   小花揶揄说:“你爱赖床也不是一两日,就是美郎君也没办法让你早起!”   她对莲州公子的美貌无甚兴趣,只是想凑凑热闹,毕竟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指不定这辈子也只能撞上一次,而且她也感谢这些保家卫国的英雄。   她们抵达跸道时,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了,卫军清净街道,手持朱漆扁棍,侧立道路两旁,将人海分拨开来,不许拥挤在街心,届时,将可供车队军马行过。   她远眺天际,不阴不晴,浓云密布。   小花跟她的姐妹好运气地站在比较靠前的位置,引颈以待,每个人都怀着敬佩之情地交头接耳谈论着莲州公子。   忽然,城门口那边炸开了一阵几可掀翻屋顶般的欢呼声,即使他们在城中也能听得见。   人群骚动。   姐妹兴奋地说:“来了!来了!一定是莲州公子进城了!”   一下子让小花觉得心中如百爪挠心似的作痒起来,也忍不住踮脚去看,可惜,还什么都看不到,她说:“再耐心等等吧?”   但群众已如潮水般,朝着欢呼的方向涌了一涌。   她们踉跄几步才重新站稳,继续等待。   等了小一刻钟,人还没来。   姐妹着急地抱怨:“该不会是那些人把莲州公子堵在城门口那边过不来了吧?!”   小花感觉到脚下传来愈发清晰剧烈的地面震动。   是地震了吗?有神迹?   有人尖声惊呼:“这是什么神兽?!”   小花赶紧看过去,她瞧见一只扇耳、长鼻、弯牙、浑身雪白的巨大野兽,顿时间目瞪口呆。在这只巨兽面前,人显得是那么地渺小。   这只白色野兽的身上满是疤痕,看上去甚是可怖,大家纷纷猜测这一定是一只跟随着莲州公子东征西站的野兽,身上的疤痕应当也是由此而来的。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只神兽叫作象。   白象戴着璎珞流苏、金银配饰,被装饰得神圣不凡,它外貌可怕,却走得稳当而专注,时而“呜呜”地叫唤,每次发出声音都会引起人们的笑声和惊呼。   有白象引路,后面的队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清方向。   象颈上绑着一把漆红矮椅,一个玲珑秀美的女童坐在上面,她捏了一片叶子,吹出一些奇异的音调。   大家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飞来一大片的喜鹊在他们头顶,或是盘桓在天空,或是停在屋檐上。   这可是大喜兆。   白象走过以后,后面跟着的便是一支骑兵,他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凤臆龙鬐,结驷列骑,配合着金钲敲打的节拍,缓步出整齐清脆的马蹄声。   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他头戴银鍪,插了根白羽,昂首挺胸,气宇不凡。   王都的人们见过骑兵,但没见过马儿如此漂亮健硕、步履如此一致、纪律这般严明的骑兵。   再之后跟着几辆华盖宝车,小花见到车上坐着的人更加惊讶。   居然是好些个女子,她们端坐着,却不是姬妾的打扮,身上的着装倒像是官服,可跟官服比,又有一些修改,更精美,腰掐得细细的,袖口缝上了刺绣宽边,看上去简直像是当官的一样华贵。   小花追着这几位美妇人多看了几眼,被姐妹扯住袖子拉了回来。   小花重新调整目光的投向,她觉得自己简直像变成根磁针,而这一行人的每一部分就像是吸铁石,来一个吸引一个,让她的脑袋转来转去。   姐妹踮起脚,指向后方:“莲州公子!莲州公子在那车上!”   小花也跟着把脚尖都踮得发抖,脖子费劲儿伸到最长,可是那车却被几个骑马的人给挡住了,一个是满头白发的老者,一个是皮肤黝黑的少年,还有一个背负宽剑的壮汉,他们没完全把莲州公子遮住,还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一些部分。   车的帷裳被拆了,只剩雪白纱帘,被微风吹拂得轻轻荡漾。   隐约可见一青衫儒裳的男子坐在车上,膝上卧一只白狼,只是脸总被别人的身影遮住,看不清晰。   而后面则缀着一队队的步兵,士兵们都身着光鳞铠甲,折射着清澈的日光,照在莲州公子身上,倒似是粼粼的水波。   他们步履比之前的骑兵还有整齐,每个人都雄赳赳、气昂昂的,嘴里正唱着一首关于军人思乡的曲子: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路人也不禁跟着唱起来,热泪盈眶。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欸?这是莲州公子吗?”   小花嘟囔。   他不是个统帅之人吗?怎么不穿铠甲?   他好像还在跟着一起唱歌,手上打着节拍,被这么多人围观,一点儿也不紧张,潇洒放松。   但很快,他们确定这应该就是莲州公子,因为王与王后都坐在这辆车上。   姐妹看清了莲州公子的相貌,呆住了,失神地说:“不是他还能是谁!你看到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人?”   这无疑是在小花的急火上浇了一泼油,她说:“我没看到啊!”   还没说完,她一仰头,视线终于捕住人群中的一个罅隙得以窥见莲州公子一面。   莲州公子恰好侧过头,在蹁跹零落的浅绯色花雨中,微微笑着瞥了他们一眼,颔首致意。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眸,像是掬了满满一捧暖煦的春光,任何宝石都无法比拟。   但是目光一点也不高傲,温柔而生辉,望见他们每一个渺小无名的人。   太美了。   她也看傻了。   正这时,层云裂开,金光四下。   仿若神迹。   ……   这道古怪的裂云的日光照射下来,澹台莲州自然注意到了。   他抬起头,望向苍穹,眯起眼睛。   在云端之上,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难怪。   是仙君来了。他就说哪儿来的金光。   澹台莲州想。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但此时此刻,除了他本人,没人抬头去看别处,没人发现仙人来了。   所有百姓的目光都牢牢地黏在澹台莲州的身上,为他的风姿所倾倒。   岑云谏静站在云上。   方才他还在寻人在哪儿,却见云上有一缺口,落入璨璨金光,他飞过去,低头便瞧见了澹台莲州,看着他被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好不风光。   澹台莲州好像也望见了他,又好像没看到。   ……   这时的澹台莲州还不知道,后世史书仔细载录了他回城的盛大场景。   天下一统后,从此千秋万代,所有皇帝出行銮驾,皆仿此行队。 第26章   其实澹台莲州前一晚没睡好觉。   很罕见,是他从仙门离开后,第一次辗转反侧。先前,即便是要面对近乎赴死的局面,他都能安稳无梦地睡个觉。   澹台莲州夜里睡不着,就把卧在自己屋里的小白狼薅起来,揪着对方毛茸茸的耳朵,非要小白狼听他发牢骚。   “明天我就要见到我母后、父王了,也不知我准备的礼物是不是还行?   “我幼小时离家,多年没见他们了,其实我都快忘了他们长什么样了……   “你说我以前怎么那么喜欢岑云谏呢?喜欢到连自己的父母都顾不上。唉,我可真是个不孝顺的儿子。   “我穿什么衣服去见他们好?   “小白,小白,你觉得我是穿这身甲胄,还是穿这身儒衫?你觉得哪套好?你觉得哪个更好,你就摇一下尾巴。   “……你理我一下啊!算了,那我自己选好了。”   澹台莲州现在早就不止一件衣服,自个儿没留意,回过神来,发现众人已经给他添置了好几个箱笼的新衣裳。   最后他选了他下山来到人世时穿的那身青衫。   将出发前。   美丽的侍女们来为他梳理仪容,她们一个个神采奕奕,乃至揎臂捋袖,跃跃欲试,势要将她们敬爱的主公的美貌装扮得更加耀眼夺目。   有的捧镜,有的梳发,还有的拿着香粉胭脂,看来看去,还是无从下手。   现儿在贵公子中也有流行傅粉如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分男女嘛。   侍女夸赞道:“公子生得这么好,这脂粉擦在您脸上,倒似污了您本来的颜色,我觉得还是不擦了。”   旁人附和:“正是正是。”   因天还没亮,点了许多油灯蜡烛,把室内照得明亮如昼。   澹台莲州观铜镜中的自己,这会儿才二十岁,正是他生命里最旺盛的时候。   “既然公子选了青衫,那不如今天的发冠就配上翡翠簪子吧。”   “那再搭个玉腰佩。”   “公子,您看选哪个?”   左右都得配上,称之为佩玉必双。   颜色样式各不一,有灵芝,有玉兔,有祥云,有玄凤,有蟠龙,等等。   戴得够多,走起路来才能做到珩铛佩环,敲玉作响。   旁的就没给多佩了,尽管大家都想把最美最好的金玉珠宝堆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美的就合该更美才是,可总觉得对他来说未免显得画蛇添足。   大家期待地看着澹台莲州起身走动,没料到他走起路来步子稳,腰玉愣是安稳不动,一个响儿都没了。   大家说:“公子,您得让玉佩摇晃撞击,发出动听的声音,才风流雅致呀。”   澹台莲州叹气:“真麻烦。”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件名为矜贵的衣裳给裹住了,它看上去那么地华美,穿在身上仿佛也很妥帖,可是他不大喜欢,总觉得束手束脚,只是出于礼貌才不得不套上。   上车时,小白狼二话不说跟着跳上去,紧随在他脚边。   众人都已经默认了这个设定。   这只狼整天随在公子左右,上阵时,公子也是骑狼而不骑马,它比马儿更凶猛灵活。对面的马被狼眸一睨,立即吓得掉头就跑。   小白充满灵性,旁人靠近不得,也不搭理澹台莲州以外的任何人,无事时就默不作声地找个角落躺下,有时会躲起来,叫谁都找不到,但只要澹台莲州唤了一声“小白”,它就如一道白色闪电般倏忽而至了。   尽管它看上去的确不普通,还能变换身形大小,可既然是澹台莲州的坐骑,那这就是神兽,而不算妖兽。   就这样,在簇拥中启程行进抵达王都的最后一段路。   到半路时,策马在他的马车周围的黎东先生过来与他说:“公子,王上与王后就在前面等着您。”   澹台莲州忍不住搴起纱帘,探身出去,还不明亮的天光中,他隐隐可以瞧见有位与他面容相似的贵妇人站在山头。   只远远地望了一眼。   霎时间百忆萦心,那些他以为自己应该忘了的回忆纷纷涌现在脑袋里,烧红的铁块扔进水里似的沸起来。   他还记得离家前两日,他与母后吵了一架。   因为被拘在屋子里不让出门,他太想出去玩,非闹着要出去,母后说他不听话。   气得他晚上不肯好好吃饭,母后过来冷声让他吃饭,他还发脾气说:“我不跟你好了!”   母后便说:“你这顽皮小孩,不知粮食宝贵,就该饿你两顿。”   晚上,小莲州躺在床上,又觉得今晚没有母后给他讲故事很寂寞,却坚持住不去服软,还气呼呼地想,一定要母后先哄他才行。   谁能想到还没和好,他就被带走了,去了仙山,真的饥一顿饱一顿,才知道母后教育他珍惜粮食再对不过。   澹台莲州才看了一眼就开始眼睛泛潮。   他忽然无比地嫌弃车队走得太慢,让他自己赶路,几息之间,他就能奔至母后的面前了。   澹台莲州也的确这样做了。   身体先一步行动,直接跳下了车。   众人惊住,还没反应过来,澹台莲州身形快得像是化作一道青影,乘着一阵风,飘然而去了。   “欸?!公子???”   这可不合乎一个贵公子端庄有礼的行为举止,但看着澹台莲州奔向他父母的背影,大家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之后,却并不责备他,相反更喜欢他了,心道:公子真是个至孝至顺的性情中人。   澹台莲州起初快,将到附近时,且忽然畏葸起来,慢下来,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浮躁跳脱,一句“母后”卡在喉咙口,忽然怯于吐露,总怕她用陌生的目光看自己。   走到跟前,文靖公主望着他,笑起来,眼角皱起浅浅笑纹,她温柔地说:“长这样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记不住规矩?不等车到,就自个儿跳车提前跑过来?真是不像样子。”   只一句话,就把盛在澹台莲州眼眶里的清泪给轻轻碰落下来:“我想见您,母后,能快一步,就能早一点见您,我等不住。”   文靖公主眼眶也红:“你这孩子,还是这样没耐性。”   说罢,澹台莲州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用玉石雕成的小小人像,用双手捧着递过去:“这是我送您的礼物。”   正是文靖公主年轻时的模样,雕刻得栩栩如生,分毫不差。   文靖公主正感动着,身边响起个煞风景的声音:“不错!雕得真好!与你母后一模一样!孤呢?儿啊,孤是你的父王,你还记得孤吗?可有给你父王准备礼物?”   “呃。”澹台莲州这才注意到父王,奇了怪了,这么大个人杵在这儿,他刚才怎么完全没发现?他转过头,神色一下子缓和许多,平静客气地说:“给您的礼物在车上,比较郑重,不方便随身带着,等会儿到了,我再给您。” 第27章   昭国的国都夕歌城尽管是澹台莲州的故乡,但对于他来说同样是陌生的。   他七岁以前基本都被养在王宫中,从没见过王宫以外的地方,他乘着欢呼与花雨回家,一路上左顾右盼,笑靥灿然,即便是发现岑云谏来了,也不改他的好心情。   昭仁王是一位爱美至极的皇帝,表现在各方各面,其中也包括了对王都的建设,一上任,他就兴致勃勃地挥霍着父亲为他攒下的国库积蓄,给夕歌城增华添彩,且亲自指挥,在此方面颇有品位。   尽管这给国家留下了极大的隐患,但在此时,倒是展现出了一个乍一看繁荣富丽、花团锦簇的景象。   澹台莲州在车上与母后说话,父皇坐一旁,偶尔搭两句嘴。   母子俩没有过多地回忆往事,王后压根没问他怎么从昆仑剑宗回来了,而是与他说,已经打扫好给他居住的宫殿,还有他的一干门客通通都有怎样的安排。   澹台莲州的门客实在太多,光是谈论这些人,他们就说了一路。   快到王宫时,昭仁王见他们聊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说:“儿啊,你是在昆仑修习仙术有成,衣锦还乡了啊?   “你这次回来是特地过来救你父王母后的?之后呢,是留下还是回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澹台莲州哽住。   王后没甚耐心地说:“小驹儿刚回来,你提那些做什么?你是不想让小驹儿留下来吗?”   昭仁王嘀咕:“好久不与孤说话,一说就那么凶。孤自是希望他留下的。这不是现在人都回来了吗?当初孤也不想把孩子送走啊,可是,可是,孤虽贵为一国君王,依然是必须得听仙人吩咐的。”   “小驹儿”是澹台莲州的小名,意思是小马驹。   他的母亲希望他像小马驹一样健康强壮,自由勇敢,也是在抱怨这孩子皮得像只小马驹一样管不住。   以前她爱打马球,澹台莲州还小的时候,母后会带他去看宫女子们的娱乐比赛。有时也会把他放在小骊驹上,由人牵着缰绳,四处兜两圈哄他玩。   不过也不只叫这个,许多昵称混着叫,譬如“毛毛”“宝贝”“心肝”一类的也有,可这些显然不好再用在成年的澹台莲州身上。   澹台莲州好多年没听到这个称呼,觉得陌生而熟悉,愣了一愣,才出言道:“等安顿好了,我再与母后、父王仔细说罢。   “这不是快到了?接下去有许多事等着得走,不是还有许多仪式吗?”   王后浑若无事,对他慈爱地说:“是,娘跟你说一说都有什么要注意。”   ……   如此,忙了小半日。   幸好澹台莲州事前已经就礼仪方面认真地向黎东先生请教了一番,还有母后的叮咛,他听一遍就能记在心里,从头到尾没出任何岔子。   归军。献俘。受封。认祖归宗。   丞相晏猗安排在他身边提点的内侍几乎无用武之地。   光是这第一次接触,晏猗在心中对这位王长子的好感噌噌攀升,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觉仿佛能看到昭国未来有希望了。   今晚,晏猗还约了多年不见的老友裴桓。   打算与他秉烛夜谈,赶紧更深入全面地了解一下将来要辅佐的新昭王。   晏猗让家仆驾着他们家最好的那辆马车去把裴桓从行馆接过来,备好了一桌丰盛宴席热情,并不只有他们两人。   晏猗知道裴桓是莲州公子的左膀右臂,是以特地请了另几位朝中重臣一起参宴,这样顺水推舟、不动声色地让裴桓能够泊入昭国这片宦海之中。   此时人多,两人只是叙了一番往事。   饭饱,送客,晏猗再邀裴桓去喝第二轮酒。   院中点着石灯,竹亭子里又掌了油灯。   一座红泥小炉里烧着炭,散发出团团热气,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恰好可供暖身,不至于太冷,也不至于太热。   炉上煮着一壶酒,酒里放了两颗晏家自摘自腌的青梅,随着咕噜咕噜的水泡而翻滚浮动,浸渍出淡淡清香入酒液中。   晏猗唏嘘道:“裴黎东,你我都师从于太公门下,你心灰意冷,隐居黎东,我既觉得可惜,又觉得羡慕。如今你是想开了?有你、我扶助,等莲州公子继位后,只要他命数长一些,起码可以再保昭国数十年无虞吧。”   裴桓闻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笑了几声。   晏猗不解:“你笑什么?”   裴桓放下酒杯,不答反问:“你怎么就直接认定莲州公子一定会继位了?”   晏猗笃定地说:“他都回来了,这还能是别人?他是王长子,生母又是王后,既长且嫡。就算王宫中有别的妃子也碍不着他,在他之下的二王子今年不过十一岁,更别说更年幼的三王子,我看着,那两个小的是哪儿哪儿都比不上他们的哥哥。   “你是觉得我们这位王上实在是不靠谱吗?他虽然不大擅长做一位君王,但还没有发疯,总能看出来谁最适合继承昭国。况且,还有我在,我也不会让昭国乱掉。”   晏猗说的时候语速比平时要更快一些,仿佛五脏六腑在被烧灼般,不自觉地焦急不已。辅佐昭国朝纲的这些年,他几乎没遇见过什么好事,让他形成了凡事先考虑最坏可能的坏习惯。   他早已杯弓蛇影,即使现在突然从天而降了一位这样优秀的王子,他还是担心会有意料之外的坏事发生。   尤其是,在与师兄裴桓重逢以后,在没察觉的时候,又为他徒添了几分焦虑。   明明裴桓还比他大两三岁,可是看着比他要年轻多了,眉目之间也更舒展,一双眼眸仍然是矍铄明亮的,比一些青年都要有精神。   曾经他们并肩而立,都是那么地意气风发。   而转眼二十余年过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艘在原地停留太久的船,被昭国里的如死海般的宦海腐蚀得快要烂掉,风帆也早已扬不起风了。   而裴桓则是一艘自由的船,他可以在四海天下,乘风击浪,也可以在山间小河里停驻休息,他还是一艘没有被腐蚀的、能鼓满风的船。   裴桓没打断他,等他说完,才接过话去:“你且听我来讲一讲,我是怎么遇见王子,遇见王子以后又发生了哪些事吧。耐心一些。”   晏猗只得按捺住焦躁,掇张了下蒲团,一边斟酒自饮,一边听故事。   等一壶酒喝完时,裴桓也说完了,未有隐瞒:“……王子从仙山而来,我观其行,委实出尘脱俗。我觉得他再适合做一位君主不过,但他本人似乎没有过大的野心。   “他几番出手,都是出于质朴的仁义之心,并不追逐声气利禄、荣华富贵。   “你说让他当王,我看他性情逍遥,又兼武艺高强,剑术绝顶,虽有家国责任感,可未必稀罕当这个要被拘束在王宫中的王。”   晏猗:“……”   裴桓:“得先让他想做这个王再说。”   他把玩着已经空了的酒杯,因为思考过于入神而眼瞳失焦,若有所思地说:“王子曾透露过一次,说他在昆仑山上成过亲。”   晏猗:“?!?!?!”   他瞠目结舌,   裴桓:“而且,已经和离了。他不愿谈这件事,我也找不到机会问。但我想,此事怕是有点深味。”   ……   昭国王宫。   紫微宫。   晚膳澹台莲州没用几口,他依然吃不惯大荤,只简单用了些糕点。   王后见了甚是担心,留下来问他是不合胃口,还是身体不舒服导致没有胃口,若是不爱吃,那他喜欢吃什么。   这会儿跟母后独处了,澹台莲州犹豫着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后:“你要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   澹台莲州温吞地说:“母后,今天我不是说等空下来再跟你们说昆仑的事吗?”   王后紧皱眉头,很不想听:“你既然回来了,还提那地方作甚!”大概是觉得这句话语气太重了,不大慈爱,她才缓和下来:“我觉得,你大概是在那里遇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所以才回来了对不对?”   澹台莲州挠挠鼻尖,因端正跪坐着,不大习惯,他动了动有点发麻的脚趾,说:“大概要让你们失望了。父王问我是不是在昆仑修仙有成,其实,我完全没有灵根,这些年在昆仑都是不入门的弟子,学了些剑术,看了些书罢了。”   王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这有什么的?这就是你下了山却不马上回来的原因吗?”   澹台莲州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一路上总是遇见新事儿,走走停停,现在才到。”   “我得告诉您,还有就是……”澹台莲州带着一种既想跟母亲倾诉积闷,又怕被追问不能回答的问题,这般矛盾的心理,简单地说,“我在昆仑成过一次亲,大约算是和离了……”   王后惊住,没等他说完,就倾了倾身,打断问:“什么叫大约算和离了?”   澹台莲州说:“而且,对方是个男子。”   王后:“???”   他补充说:“我只与您说,没跟旁人说过。”   王后饱含怒意地盯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大儿半晌,复又自顾自消了气,抓住他的手,轻拍两下,道:“算了……与生死相比,成过亲也不是什么大事,回都回来了,就别去想以前的事了。   “这次回来了,还回去吗?”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不回去了。”   ……   翌日。   清晨。   天刚亮,王宫里,守护正门的士兵交接换班。   这时,大家可以打个招呼,笑着说:“王子回来了,你看天气都变好了,瞧那边紫色的云多好看。”   对方昂首眺望,纳闷地说:“咦?我怎么觉得那片映着朝霞的紫云好像飞下来了。”   “欸?那青色的是什么鸟儿?!”   一只长羽轻盈、钟灵毓秀的青鸟飞向王宫,众人揉揉眼睛,发现不是幻觉,尽数傻了眼。   青鸟引着一辆金碧荧煌的紫云车,驰风而来,自云端飘落,稳稳地停驻在昭国王宫的正门前。   接着。   一个丰神俊秀、广袖长袍的男子自紫云车中走下来。   大家恍惚意识到,这是天上来的仙人。   出于凡人对仙人的敬畏的本能,众人不敢冒犯,还是护卫长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上前躬身行礼,低下头去,毕恭毕敬地问:“您、您是谁?您来做什么?”   岑云谏微微颔首,冷淡地道:“本座来自昆仑剑宗。   “我来找我的妻子澹台莲州。   “请去与他说一声,我要见他。”   宫人传禀给澹台莲州。   他正早起在练剑,闻言,随手挽了个剑花,归鞘。   澹台莲州早料到岑云谏会来,道:“嗯,请他过来吧。” 第28章   侍卫很快回来禀告,他畏惧得两股战战,汗湿了后背,尽量大着声音说:“王子请您去见他。”   光是转达这句话,他就觉得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   仙人高于凡人,仙人等闲不出现,就算是诸国王侯,也必须敬着仙道中人。   而莲州公子竟然让仙人过去见他?却不是自己前来见仙人!   实在是……实在是……   他们昭国的莲州公子可真厉害,这正是因为在仙山长大,所以才能这样云淡风轻地回复吧。   至于“妻子”一说,他们听见后,都当自己是聋子。   已有人去告诉王上与王后。   这边却不敢耽搁怠慢,得了莲州公子的命令,带领仙人前往紫微宫。   说起来,这位仙人还算是很讲礼数的,从正门过来,还要先道明来意。   他记得之前带走王子的那一位,直接降在王上的寝宫前,哪还跟你打个招呼?   岑云谏微微皱了皱眉,心下奇怪,怎么是澹台莲州让他过去,而不是澹台莲州过来见他?   他没在此处做文章,只是点头应下:“劳烦了。”   他不是不能直接到澹台莲州所住的地方。这人族皇宫的禁制对他来说只能说形同虚设。   昨日看到澹台莲州回城的行驾,那他似乎也应该稍微正式一些,脑子里想起了澹台莲州以前跟他说过的人间的婚姻如何如何。他记不太清。但很明显,直接出现并不可取,还是叩门问访更好一些。   侍卫做了个“请”的手势,四个内侍躬着身子,旁边一架局促的小轿子:“请坐轿子。”   岑云谏:“……不用。   “你领路,带着我走过去就好了。”   从宫门口到紫微宫的路程需要两刻钟,岑云谏想不起自己上次用脚慢慢地走这么多路是在几岁了。   走到半路,昭仁王乘坐一顶软轿,四个轿夫被催促,为了尽快赶到,跑得满头大汗,呼哧喘气,在看到岑云谏的身影时,他心脏一紧,赶紧喊停:“停下!停下!”   仙人都没有乘轿,他怎么敢?!   接着昭仁王下轿,自己快步疾走到岑云谏面前,殷勤地道:“仙人,还请留步。孤是昭国的君王,莲州是孤的孩儿,孤来带您过去。”   是澹台莲州的父亲。岑云谏打量了一下,心想:长得不大像啊。不过,还是好声好气地回了:“那劳烦了。”   昭仁王道:“不烦,不烦。”   挥退了其他侍卫。   又与他说话。   “仙人,您在宫门口说孤的孩儿是您的妻子?”   “正是,我们结了亲。”   “未曾听孤的孩儿提起过。”   岑云谏停住脚步,问:“他没跟旁人说吗?”   昭仁王不过脑地实话实说:“没有啊,孤原还想着他年岁不小,也二十岁了,理应成亲了,还想帮他张罗张罗。孤在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生下他了。没想到他在仙山上已经与人成过亲了?!   “这孩子!怎么不跟孤说呢?因为是个男子所以不好开口吗?   “我们人间没有男子与男子成亲的,难道是觉得丢人?”   说完以后,他感觉空气好像变得有点冷,抬头一看,这位仙人的目光寒如冰棱,才一个激灵,冷汗直冒,纳闷地想: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岑云谏郑重地道:“我们十八岁成亲,成亲已有足足三年了。”   这次他一定把局面找补回来,昭仁王连忙恭维:“您也才二十出头啊!我观您的气度风华,如此沉稳端重!还以为得有个五百、一千年的修行道行呢!”   岑云谏脸色一沉。   他看上去有那么老吗?可这是澹台莲州的父亲,他又不能直接问。   昭仁王特意带领岑云谏从他精心设计的御花园过。   时值暮春,满园鲜花盛开,争奇斗艳,岑云谏身旁的白墙上挂着一大丛茂盛的蔷薇花。   岑云谏一本正经地辩驳:“我与莲州一道修炼,早几年入门,与他同岁。”   昭仁王正要继续说时,王后的行驾也到了。她的态度与王截然不同,笑盈盈地说:“莲州身子骨不爽利,其实他现在不方便见您,不如由我来接待您吧。”   岑云谏一见她,马上认出来了:噢,这就是澹台莲州的母后。   幼时,小莲州常在他耳边叨叨:“我觉得我母后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母亲。我母后又厉害又美丽,她有时对我好温柔,有时对我好凶狠。我好想念她呀。”   果然,与澹台莲州长得很像。   气质不一样。   王后的衣着比昭仁王要更为整齐庄重。   昭仁王听说仙人莅临时才刚起床,赶紧换了一身君王正装就匆匆赶来了。   王后起床早,她本来是打算去找孩子用早膳,路上听说来了个仙人,还自称是澹台莲州的丈夫,便掉头过来。   可惜,竟然还是没昭仁王跑得快。   她远远见到,就轻声啐一句:“每次都是这种时候脚步比谁都快。冠都戴歪了。”   因为澹台莲州,岑云谏对她的态度很好,转向她,微微恭了个礼,还突然间记起来称呼:“见过岳母。”   又温文有礼地说:“久闻大名了。莲州以前时常跟我说起、夸奖你,他在山上的时候就很想念你,看到一朵漂亮的花就会说想要摘回去送给他的母亲。”   王后很难接这一招。   伸手不打笑脸人,岑云谏虽然脸上不笑,但是礼数周到,还两三句话就说了她爱听的话,太顺耳了。   但王后想起昨晚自家孩子私下与她说起婚事时避而不谈的模样,还是坚定地站在孩子的一边,即便她所面对的是一位高高在上的仙人。   岑云谏道:“我昨天看见了,他见到你的时候很高兴。   “请带我去见他。”   看岑云谏似乎也不是那等过于傲慢无礼的仙人。王后想着,深吸了一口气,索性单刀直入地说:“仙人,您到底是来找莲州做什么的呢?你说他是你的妻子,可你们的婚姻也没知会过我,在我们人间,结婚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就没有过。   “这婚究竟算是婚吗?我不懂仙界如何,但在我们人间,是不算的。   “就算在你们仙界算,可你们不是已经和离了吗?您来找他是有什么其他正事?”   岑云谏蒙了。   昭仁王一惊一乍:“啊?又离了?”   自己想通了,冷静下来:“也是……没离怎么会回来。”   他与澹台莲州和离了?   他本人怎么不知道?   自澹台莲州离开起,仿佛过几息,就有一根微如毫毛的小针扎在他心尖上,一根两根不觉得痛,呼吸平缓时也不觉得痛,现在,终于开始痛了。   岑云谏不自觉地威压沉凝起来,眸光暗了下,道:“我没跟他和离。谁说我们和离了。”   话音未落。   左手边响起个声音:“我说的。我单方面跟你和离了。”   岑云谏转头望去。   两人终于打了个照面。   明明时隔一年多。   但这一眼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有如陌路相逢。   澹台莲州站在一架雘红色的榫木小拱桥上,小桥流水,芳草萋萋,仍然是那样地美,却又与以前在昆仑时不同了。   他换下了昆仑道服,穿上了王室的礼服,金妆玉裹,贵气不凡,发丝也梳得一丝不乱,露出整张光洁的脸庞。   日光懒懒地搭在他的肩头,沿上脸颊轮廓,描出一层金边。   “我说怎么一直没来,问了他们,才与我说是在路上耽搁了。   “母后,父王,没事,我能应付得过来,我自己接待他吧。”   澹台莲州如与一位老友打招呼,一点也不怵岑云谏的阴沉沉的气压。   他一边从小拱桥的拱顶缓步而下,一边浅浅笑着说:“许久不见了,我是不是应该先恭贺您一声?仙君。” 第29章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岑云谏作“仙君”的呢?   澹台莲州记不起来了。   起初是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会改口唤岑云谏为“仙君”,私下称“云谏”,再后来渐渐称谓混杂一块儿,不知不觉地在大多时候都同别人一样叫“仙君”了。   如今也觉得“仙君”更顺口些,反而“云谏”很别扭。   但对于岑云谏来说却不然,除了他去天山前那天,被澹台莲州不小心叫过一次“仙君”,以及这会儿,都是听“云谏”这个称呼。   私下在他们的洞府里,澹台莲州每日都叫他好多好多遍。   澹台莲州是在昆仑格格不入的凡人,不会飞,那就走路,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在怪石嶙峋上走路,比松鼠还灵活,蹦来跳去,无论何时眼睛都是亮亮的,就算一直无法入道,也每日开开心心地练上半日剑,其余时间,看书,听音,自得其乐。   然后一见到他啊,一双眼睛就笑成月牙,迎上前来,朗声与他说话:   “云谏,今天我又作了一首曲子,取意于我昨日看的景,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我奏给你听,你不许说不好听。”   “云谏,我在山里看到一朵幽兰,可真美,美得我舍不得摘回来,真想分你看看。可惜,就是改日带你去看,就是它还在,也不是今日之美了。”   “云谏,快来看我新想的一个剑招,是不是很灵妙?你陪我练两招。”   “云谏,云谏,云谏。”   永不腻烦似的,用一样又不一样的笑声垫着,这样唤他。   像一阵春日拂过树海与花的风,清轻,明媚,又沁着一丝甜味,他也听不腻。   “仙君”一称不是不可以。   甚至,他以前很期待澹台莲州这样叫他,想要由澹台莲州来认证岑云谏的努力。   关于昆仑的大师兄有很多传闻,有人说他一出生就被父母灌输灵力,有人说他不过是得了掌门的偏爱,有人说他独自吃尽了昆仑所有资源,还有人说在入门授剑时,他得到了昆仑开山祖师的剑所以才日近千里。   他的父母确实都是昆仑的修士,但在他一岁时就被妖魔杀死而去世,当时只给他做了仙术启蒙,大约有了一丁点灵力。   因为他的父母都是精英弟子,所以他由几位师祖、师叔祖轮着抚养,五岁前并没严格要求他修炼,是他模仿着大人,自己主动开始修炼的,一呼一吸、一行一走,皆在修习,于是说是成了一种习惯,倒不如说是成了活着的本能。   自五岁起,他也是跟其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在一处学习,他生在昆仑,是建班时第一个小弟子,之后才慢慢地来了很多人,澹台莲州是最后一个。   他一见了剑就喜欢,日复一日,心无旁骛地练剑。每次在考核中得胜,才有灵石、灵剑的奖赏。再之后,他学会御剑,进了内门,一步一步先是越过同期,再是超过比他资历深、灵力强的弟子,才当上昆仑首席。   十七岁那年,他在门内的试剑大会中摘得桂冠,成为昆仑首席的那一天,掌门和长老们方才单独告诉他了一千年前的预言。   结果不言而喻,其他人都被淘汰了,只剩下岑云谏一个,他的道心之坚定、才华之出众、心性之高洁都证明了他一定就是预言中的那个救世主。   至此,昆仑核心秘密的力量才倾向他。   他想要什么天材地宝,只要昆仑有,他就能得到,但他只要了一些天材地宝来重炼自己的剑。   是的。   直到今日,岑云谏用的也是自己最初被授的那把剑,没多么厉害,只是隔一段时间,寻得自己觉得好的材料了,就去重新炼一次,一点一点把剑打造成最适合他自己的。   这些事,昆仑以外的人不知道,就是昆仑门内的弟子们也大多并不清楚。   唯独澹台莲州深深明白。   幼时,有一回小莲州问小云谏:“他们说你是因为父母都被妖魔杀了,要为父母报仇雪恨,所以才刻苦成这样,是吗?”   小云谏望着手里的剑:“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我也是因为自己爱练剑。”   小莲州夸张地说:“我也觉得,你的剑给我的感觉像昭昭日月,没有执拗的怨恨啊。小木头,你又有才能,又刻苦,以后一定会很厉害,说不定能当上仙君呢!”   小云谏那时哪想得到那么远,只是再一次不快地提醒说:“不要叫我小木头。”   小莲州哈哈笑起来。   岑云谏设想过澹台莲州知道他当上仙君时的场景,起初应该是让澹台莲州站在昆仑的队列里,亲自看他登上瑶光台。   可是澹台莲州没跟他去。   后来又觉得,是回仙门时,澹台莲州来迎接自己时道贺。   结果他才知道澹台莲州已走了一年。   再到现在。   澹台莲州亲口跟他说:“我是不是应该先恭贺您一声?仙君。”   这声“仙君”他只觉得刺耳,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明明澹台莲州是笑着跟他说的。   这个笑变了。   什么时候变的?   岑云谏心中乖迕,万感交集,一时语塞,才说:“谢谢。”   尽管住进紫微宫才一天,澹台莲州已经能这样像个久居于此的主人般招待来客岑云谏,客气地说:“来都来了,去我的宫中坐坐吧,我还没用早饭,要一起用饭吗?”   这是明知故问。   岑云谏得道以后早已辟谷多年,以天地间的灵气为生命能量,压根不用吃饭。   但澹台莲州这样问他,他便回答:“那一起吧。”   澹台莲州对他招招手:“那随我走吧。”让父王、母后离开,不必跟来。   岑云谏亦步亦趋地跟在澹台莲州的身后,发现,他好像是第一次这般仔细地看澹台莲州的背影,高挑颀长,宽腰带把他的腰勒得劲瘦窄细,袖子潇洒飘逸地摇啊晃,脚步却仿佛比以前要沉稳了。   走到紫微宫,还没跨步进门槛,分站两旁等候的数十个宫人们齐齐对澹台莲州躬身:“参见王子。”   澹台莲州没跟他们介绍这是仙人。   宫中人低着头,看也没看岑云谏一眼。   澹台莲州招待岑云谏坐下,自己却不坐,说:“你来得不巧,我刚练完剑,出了汗,都没空洗个澡、换身衣裳去找你了。我总觉得身上黏腻,不太舒服,你先等我去擦洗一番,再来找你一起吃饭行吗?”   岑云谏想到些什么,脸几不可察地红了红:“嗯,我等你。”   “您请用茶。”   宫女上茶汤给坐等的岑云谏,低眉顺目,只不经意瞥了一眼他的脸就红了耳朵。   岑云谏耳力好,听见外面有宫女在说悄悄话。   “不愧是王子的友人,可真是个美男子。”   “你说美男子交朋友也专找美男子吗?他们方才一道走过来的时候,我都不敢看!”   “我也是,我也是,感觉心跳都要停了,一个那么美的王子已经很让人脸红了。”   “不知道以后王子还会不会有其他这样俊美的朋友,在王子身边伺候可真好。”   岑云谏不以为意,饮茶。   他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座宫殿各处。   岑云谏就被晾在这儿小半个时辰。   澹台莲州简单洗过澡,一身清爽地回来了,大大方方地说:“抱歉,仙君,久等了。我挺想作为东道主给你介绍,但你来得太快了,我也是第一次吃宫中的早饭,我也不清楚。我让他们用蔬叶瓜果作食材,你应该不会太吃不惯吧?”   岑云谏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偏锋地道:“不快,已经一年多了。”   澹台莲州笑笑:“是啊,转眼都一年多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对凡人来说,时间就是过得这么快的。”   一碗莼菜笋丝羹,一碗黄杏白粥,一碟蜜煎樱桃,一份栗子糕,还有一杯用甘蔗与香橼榨制的沆瀣浆,有醒脑解燥的功效,   这就是他们的早饭。   食不言,寝不语。   吃饭的时候,澹台莲州全程没跟岑云谏说话,吃饱了才说:“你挺给我的面子的啊?竟然都吃下去了。”   “噔。”   金碗被放下,磕碰出个轻声。   岑云谏问:“现在,你澡也洗了,饭也吃了,我们可以谈谈了吗?   “你为什么说我们和离了?你为什么突然不要继续修炼了?你不是与我说好了想要以剑入道的吗?”   这三道连发的质问让澹台莲州挑了下眉,然后,他以一种谁都能看出的很敷衍的态度,轻飘飘地说:“啊,这……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嘛。我现在不想修炼了。   “而且,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两年就够了,在昆仑太无聊了,我也没有仙骨,所以就回凡间来了。”   岑云谏又问:“江岚与我说了,你说是觉得我当上仙君以后,你我更不般配。   “可我从未嫌弃过你,我没想过当上仙君就换掉妻子,你不用那样以为。如今才是好机会,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功法跟宝器,一定能助你成功筑基。”   屁咧。   澹台莲州不大文雅地在心底嘀咕了一句:上辈子也是这样往我身上堆东西,还不是十年都无寸进,没仙骨就是没仙骨。入道这件事,就像是种树。起码得有颗细小的种子才有可能培育成大树,我这算作连颗种子都没有,在一片泥土上疯狂浇水施肥,就是再过百年也不可能凭空长出树来。   澹台莲州稍认真了点,直视着他,说:“你知道世界有一种叫作泽雉的鸟儿吗?”   岑云谏:“……”   不等他问,澹台莲州就主动地解释说:“这种鸟儿不是什么厉害的神鸟,飞得也不好,它喜欢蹦蹦跳跳地走路,走十步就停下啄啄虫子,啄啄米粒,走百步才能找到一口水喝,但它丝毫不祈求被豢养在笼子里。它知道生活在笼子里了就能不用那么辛苦,但是就不快乐了。①   “这是我下山以后在书上看来的故事。   “我觉得泽雉很好。   “我想做凡人就是因为想做。”   澹台莲州起身送客:“你也亲自过来问过我了,仙君,你这次来找我已经出来了几天?才刚当上仙君就这样罔顾职守可不好吧?掌门也不催你吗?   “请快回去吧。   “不要再把拯救苍生的精力放在我身上,你这样让我很过意不去。”   岑云谏一言不发,极力地抑制情绪,看上去平静过了头。   澹台莲州夷然不惧地回望。   虽然他下定决心要离开岑云谏,但是,毕竟他们俩认识了二十几年,同床共枕了十二年,澹台莲州比谁都知道岑云谏有多骄傲。   更别说当上仙君以后的岑云谏。   作为天之骄子的仙君既不可能低下高贵的头颅,也不可能用卑劣的手段直接把他带回去。   即使这只需要他动动手指。   岑云谏太骄傲太骄傲了,骄傲到绝不会认为他们之间是自己更需要另一方。   当然,澹台莲州也没这样觉得。   所以,他只要敷衍下就行了,岑云谏至多来找他一回。   岑云谏当仙君忙得很,宵衣旰食,朝乾夕惕,以前就没时间把心思分在儿女情长上,以后更没有,也就现在刚上任,还有点空。   只要这次把人送走了,以后岑云谏估计没空来烦他。   岑云谏也站了起来。   澹台莲州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几乎是逼着他离开。   岑云谏黑着脸,走出两步,忽地停下来。   澹台莲州问:“怎么了吗?”   岑云谏靠近他一步,澹台莲州想退开,却觉得在这时不应该躲,硬生生地压住想要躲避的冲动,脱口而出:“仙君,你想干什么?”   岑云谏皱眉:“别动。”   交颈过来,嗅了嗅他的鬓边。   莫名其妙。   澹台莲州伸手推他,却被岑云谏抓住手腕,他像是积雨云压下来般,突然沉声问:“澹台莲州,你身上有妖魔的味道。”   澹台莲州:“?”   他还没反应过来。   岑云谏已拔剑朝宫殿的屏风劈去,将昭仁王的得意之作直接劈烂不说,剑气直接刺破了屋顶,在地上破出一道深数尺的地缝。   而原本躲在屏风背后的白狼只堪堪躲开致命伤,但还是挨到剑气,身上被砍了一道可怕伤口,正用狠厉的目光瞪着岑云谏。   竟然没死?   岑云谏凝了下眼瞳,叱道:“大胆妖魔!”   说罢,又一剑过去。   冷酷无情。   但剑行至一半。   澹台莲州已闪至白狼身前,抽剑来挡,岑云谏及时收住了剑,却还有一丝剑气擦过澹台莲州的头顶,削断了他的发冠。   玉冠与几绺青丝一起坠地。   “砰。”   岑云谏的声音寒如他的剑芒:“你疯了?澹台莲州,你挡我的剑?”   澹台莲州的长发在束冠过后变得鬈曲,如瀑般披散下来,他气势已变,重逾岳峙,即便剑也断了,仍敢以凡人之躯,用残剑指着这世上至高至尊的仙君:“它不是妖魔,它是一路随我回来的伙伴。既无杀生,怎算妖魔?它是生灵,不是妖魔。你想杀它先杀了我。” 第30章   紫微宫的宫人们都吓坏了,任谁都没见过能把屋子劈坏、让地上裂出那么一道大缝的一剑。他们并不知道,这还只是岑云谏收着灵力且精准控制的结果,是以尽管威力巨大,却没有伤着哪怕一个人的性命。   然而,莲州王子竟然把这一剑给接下来了!   甚至是这样地凛然不惧。   澹台莲州用折剑指着岑云谏的鼻尖。   气氛僵滞得就像被拉作圆月般的弓弦,只待一放手,名为敌意的箭就会疾射而去。   澹台莲州窥见岑云谏的眸中掠过深感荒谬的光,心想:岑云谏现在在想什么呢?怕是在想,区区凡人也敢用剑指着我?   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快意。   尽管他跟岑云谏的实力悬殊似云泥之别,但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又怎样!   两辈子,澹台莲州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岑云谏在灵魂上真正地平起平坐了。   屋顶上还有碎瓦砾淅淅沥沥似地落下,尘粒在透进来的一束光中纷沓飞旋。   澹台莲州不似岑云谏,周身运转着灵力可以掸拂开灰尘,以致不染尘埃,所以,他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被正午过于明炽的光照着,似雪一般。   岑云谏:“把剑放下。”   澹台莲州:“不放。除非你放过它。”   两相对峙许久。   “放过它不可能。妖魔就是妖魔,它现在尚算孱弱,在你面前装模作样,你怎么知道它以后不会行妖魔所为?你打算到时候再后悔吗?”   “它在路上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害我,它没有,我信它。”   “妇人之仁。你就不觉得蹊跷?一个妖魔处心积虑地跟随在你身边。此妖元种已定,灵智开启,它未必不知道你是谁,其中必有阴谋。你信它不信我?”   信你?   信你然后被你杀了吗?   澹台莲州轻嗤一声。   岑云谏不懂,澹台莲州为什么不信他。   “你真以为你挡得住我的剑?”   “挡不住也要挡。你这一剑我觉得不对,我就要挡!”   澹台莲州咬死不肯松口,那么,就只能由岑云谏作了一步妥协,他硬生生地把剑拔弩张的强硬“弓力”举重若轻地一点一点卸下来。   斩妖除魔是他的准则,不光源自父母之仇,更是他作为仙君领袖该要树立起来的道德标尺。可是,眼下他能怎么办?   澹台莲州弱小到让他无法抵抗。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弱小又不自量力的凡人,弱到他一点也不敢发力。   这个小妖不配跟澹台莲州比。   岑云谏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冷静地说:“我不杀它也可以。我给你和它之间结一个言灵之契,从此它服从于你,生死掌在你一言之间。”   那不就成了主奴吗?澹台莲州矢口拒绝:“不要。”   岑云谏只愿退到这一步:“那我杀了它。”   身受重伤的白狼深喘一口气,它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脚步踉跄虚弱地走到岑云谏面前,低下头,做出同意的动作。   澹台莲州:“……”   岑云谏睨视一眼这只白狼,再看着澹台莲州,用眼神说:这妖魔自己都同意了,你还要犟着吗?   难道是他自己钻牛角尖了?澹台莲州一时间下不来台。   岑云谏收剑,他迟疑了下,也收了剑。   岑云谏挥手一指,白狼眉心伤口里的鲜血如一丝红线般被抽了出来,缠在他指尖,他对澹台莲州说:“伸手。”   澹台莲州伸出手。   岑云谏在他掌心快速画了个言灵驱使的契纹,血红的契纹呼吸般明灭,又说:“咽下去。”   澹台莲州把掌心往唇边一递,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这团契纹像是变成了一颗活的小汤圆,他刚张嘴就跳进他的嘴巴里,滑溜滚烫,嗖的一下就钻进了他的腹腑,烫得他难受了一下。   澹台莲州没有灵力,岑云谏只想起来这个不需要灵气的法契。   岑云谏叮嘱:“这个言灵契你知道要怎样驱使吗?应当……”   话还没说完就被澹台莲州不给面子地打断了:“我知道。我在藏书阁看到过,不用你教。”   被堵回去的岑云谏便不再多言:“那好。”   澹台莲州又咄咄逼人地问:“仙君,我只是请你来吃个饭的工夫,你不光对我的伙伴打打杀杀,还把我的宫殿拆了,这很无礼吧?”   岑云谏:“……”   他捏了两个法诀,挥了挥袖子,地上的坍破的屋屑便自行补上了断壁残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修复如初。   宫人们再次惊叹。   澹台莲州不再管他,心疼地把自己的断剑捡起来,问:“这个呢?快给我修好。”   这不是昆仑那儿别人都不要的那种剑吗?岑云谏说:“我给你再送一把新的过来。”   澹台莲州倔强地说:“我就要这把。”   岑云谏原想说“那我带回去给你修”,还没来得及说,澹台莲州却自己回答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修好。就是你用仙力补好,看上去一样,也不是之前那把剑了。”   岑云谏总觉得澹台莲州仿佛意有所指,但他却无法解读究竟是什么。   澹台莲州为什么性情大变,究竟隐瞒了什么?   岑云谏现在消气了一些,语气软和下来,将一面巴掌大的双凤衔枝图案的青铜传音镜放在桌上,不作任何解释,接着转身走出宫殿。   澹台莲州一步也不送他,看着他在宫殿门前乘上紫云车飞而离去了。   ……   过了许久,宫人们还是不敢靠近。   澹台莲州把小镜子收进袖子里,再去查看白狼的伤势,说:“你看看你,真够倒霉的,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这样的事。”   白狼这会儿又不乐意搭理他了,澹台莲州说:“坐下。别动。”   白狼便如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瞬间桎梏住,按照他所说的话,终于不乱动了。   在他的语言驱使下,白狼前所未有地乖巧,澹台莲州非常顺利地给它清理、缝补好伤口。   澹台莲州在地上捡到一颗碎掉的狼牙,这颗牙是白狼原形大小的比例,足有一尺长,灿白的隐隐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得安回去吗?他让白狼张开嘴看看,发现这家伙嘴里已经长出了新牙。   忽然间,一个大胆的、但他觉得应该行之有效的想法,随着牙尖上的光闪进他的脑里。   杨老将军在碎月城时因为没有铜铁补给,不得已之下,只能用妖魔的爪牙炼进刀剑之中,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呢?   澹台莲州便拿着这颗狼牙去找杨老将军。   杨老将军道:“或可一试。”   又说:“原来小白还是个小狼崽啊,竟然换了乳牙下来。真是看不出来。只是你这把削铁如泥的好剑,怎么就断了呢?”   澹台莲州道:“万物皆是如此,时间久了,自然就断了。”   杨老将军自夸说:“我们碎月军中,我的炼剑技艺最好,王子等着,我亲手来帮你锤一把新剑。”   岑云谏来了昭国这件事,除了王宫里的人没人知道。就是在王宫,也只有小部分人知道。   王后回宫以后将宫中治理得如铁桶般密不透风,她命令不能外漏,就没有人敢对外界透露半个字。   所以,即使是王都的百姓,也只是有人看见了一片紫云落入宫中,大家还交口议论说,一定是因为他们的王子得上天眷顾,才会在回国之后,各种吉祥之象连连发生。   他们昭国有莲州公子真是太好了。   而杨老将军接下炼剑的任务后,除了日常出操训练,其余时间都泡在冶炼室中,挥汗如雨地帮澹台莲州炼剑。他怕自己一个人干活儿太慢,还是找了别人一起。当他休息的时候,就让军中其他技艺比较精湛的工匠来代替,三个人轮班,十二个时辰不停,花了三个月的工夫,终于把新剑炼成,送给澹台莲州。   再拿到手的这把剑较之以前大有不同,金属剑身在光的折射下有羽毛般的银白浅金的纹路,杨老将军还给他的新剑做上了玉璧剑镗与剑把,按照澹台莲州的手指刻出恰到好处的凹槽。   以指弹之,铮声如龙吟。   杨老将军用妖魔骨爪炼过那么多次剑,这也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一把,赞叹说:“好剑!”   澹台莲州亦爱不释手。   杨老将军说:“王子给这把剑取个新名字如何?”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想好了:“嵚危几岣嵝,深蔚似琅琊。取自‘狼牙’的谐音,就叫‘琅琊剑’吧。”   杨老将军鼓掌而赞:“好名字。”   就在白狼伤势大概痊愈、澹台莲州喜获新剑的第二天傍晚。   仙君又来了。 第31章   岑云谏来之前,还用传音镜事先告知了澹台莲州,说是某日某时辰要见他,让澹台莲州预先做好准备。   澹台莲州回:“我那天已经跟别人约好了有事,改不了,你换个时间吧。”   岑云谏则说:“我也改不了。”   澹台莲州不以为然地说:“那你到时候直接过来找我吧,我应该在夕歌城外面的东山上。”   虽不讨好,但也没必要交恶。   毕竟昭国供奉昆仑,也没见哪国君王得罪仙人。   就当是个认识的人这样。   这三个月间,澹台莲州没有闲着。   他先把自己的“门客们”逐一安排好:   秦夫人在王都落好户籍,安顿了姐妹们。两个月前被王后召见,澹台莲州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反正相谈甚欢,便被留在了王后身边侍奉,每日神采飞扬地乘马车往来于新家与宫闱。   澹台莲州帮碎月军在城郊要了一座山头,给他们造军营用。   本来这群人被困在碎月城三十多年就被锻炼了出了极为可怕的资源利用能力,用破烂都能给你搓出军工用品来,用黄沙都能给你种出吃的。   如今有了澹台莲州这个金主,更是如虎添翼,一个个热火朝天地干活儿,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军营房子造出来了,田全部种上了,鸡鸭鹅牛羊全部养上,已经收获了第一茬菜,派小飞过来请澹台莲州去高高兴兴地吃了好几顿饭。   而孟白乙已从城主摇身一变,终于得偿夙愿,当上了武官。   他二话不说把他的骑兵营扎在了碎月军军营的附近,把之前击败幽师以后缴获的马匹养一养,还有那些战车也得修一修,也得修好一阵子哩,每日军营里都是叮铃哐啷,敲敲打打。   香香跟兰药都住在宫中,王后做主,把一个带水池的宫殿分拨给小象住。澹台莲州把兰药当成自己的“养女”,对于他三十岁的内在灵魂来说,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论年纪的确够当他的女儿了。   澹台莲州对兰药没有任何要求——孩子最好单纯地做个孩子,送去上学,包括写字、劳动,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他同父王说,在昆仑,男女弟子一视同仁,都是一起上课的。   阿鸮仍跟在他身边,也住在宫中,他立志将来等莲州公子做了昭王以后要当近卫亲兵,不可以给清泉村的人丢面子。如此,结识了宫中不少士兵,最近一边在认字、学规矩,一边在勤奋地练习箭术。   至于黎东先生,王上本来要给他授职,圣旨都写好了。他自个儿看不上,竟然婉拒了。   夏初那会儿,他在城里找了棵大榕树,在树荫处铺上块草席就开始讲课。各地聪慧而有抱负的学子闻风而来,纷纷拜在他门下学习,他讲了几天公开的课以后,表示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他年纪大了,熬不住啊,该收摊了。   然后抚须慈祥和蔼地问学生们:王都的房租贵否?天热否?路费可有剩否?   不若一道来当莲州公子的门客,有房住,有钱领,有前途。   于是,这一串懵懂天真的学生就被黎东先生收拢住,一起送进了澹台莲州名下的大院子里。   到了夜里,他还要吧嗒着水烟,琢磨着为莲州公子量身定制一份君王治国以及权术教材,他与师弟晏猗一道编的,还得要一段时日才能写好。   ——还有位任乖蹇任侠士。   他暂时还挂名在澹台莲州的门客之列,却是唯一一个没有为自己谋求任何利益的人。   其实,当澹台莲州回来当上王子以后,他就打算告辞了。   他更喜欢做一个周游天下的游侠,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不然的话,以他的剑术,怎么着都能找到一个国家博得一份军功。   澹台莲州却还有事求他:“我初来乍到,想在城里各处逛逛。任兄可否带我逛逛?”   任乖蹇起初还不乐意:“这昭国朝廷上下,有的是人愿意为王子做向导吧?用得着我吗?”   澹台莲州给了任乖蹇一个他非常感兴趣的理由:“我还想去田野阡陌、穷街陋巷,去夕歌城的角角落落都走一遍,他们大抵不会带我去,但你会。”   然后,在这三个月里。   澹台莲州就跟任乖蹇一起走遍了夕歌城的城里每一条街道,以及城外附近的所有小村子。   一开始,澹台莲州出门还会提前告知一下官员自己去哪儿。   结果那回等他到了地方,早就一群衣着锦绣的人在等着接待他了,没的劳民伤财。   所以,澹台莲州索性不说了,带上一把剑和一顿饭钱就潇洒出门。   因为宫廷的常服深衣穿戴麻烦,且十分昂贵,不弄脏都只能穿几次,更别说他到处行走,一下子就把衣服弄脏了。   澹台莲州至今记得他刚从清泉村出来以后那段手头拮据的日子。父王母后对此不以为意,他却非常心疼布料和银钱,便叫任乖蹇给他弄了几身便宜点的粗衣和芒鞋,每日出门前他偷偷把锦绣罗衫换下,回宫再穿好。   他也不做什么,他就是到处走走、看看,遇见哪个百姓,就坐下来跟他们说说话。   一日。   他们路过一个小村子。   澹台莲州已经饿得饥肠辘辘,看见田里有个老农夫正在耕作,他走过去问:“老人家,可否用钱跟你换一碗饭吃?”   彼时,澹台莲州没有戴面纱。这是在自己的老家,澹台莲州觉得没必要戴面纱,坦然来去。   老农夫抬起头来。他黝黑苍老的脸庞饱经风霜,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似乎也不大好,装满愤懑之色,斜眼看着他,“哼”了一声,从田里随手抓了块烂泥土给澹台莲州,说:“只有这个吃。”   澹台莲州愣了下,却伸出手接过去,道:“谢谢老翁。”   老农夫转头继续埋头干活儿,理都不理他。   任乖蹇生气:“你这老翁,我们又没有招你惹你,何故羞辱于我们?”   老农夫毫无歉意,甚至变本加厉地骂骂咧咧:“我本就是个草野之人,不懂礼仪!我只知道,你们一看就是王公贵族,我听闻最近有位王子四处装模作样,想必就是你了吧?   “我搏手困穷,无望来秋,这样辛苦地种地,可一年到头自己却吃不饱几天肚子,而你们这些王公贵族不用劳作,还能每天游乐。还要我对你笑脸相迎?我劳作就是在供养你了,难道不够吗?”   澹台莲州不以为忤,他嗅了嗅泥土,说:“这个土我觉得更适合种豆子。”   又说:“老翁你这是正在除掉生病的稻穗,好保存下其他稻穗不被染病,有一个好收成。我也种过地,我还蛮会种地的呢。”   老农夫听到这句话,目光才变了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   澹台莲州充满自信地自夸自擂道,他问:“我看你今天一个人怕是难干完,不如我来帮你一起干,等干完了,你再给我一碗饭吃,好吗?”   老爷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还没答应,澹台莲州就用发簪把头发绾紧,脱掉鞋子,卷起袖子,竟真的下地干活儿去了。   这时,澹台莲州还挺怀念在昆仑当杂役的那些年头。   他还辟了两块田和一片池塘,现在嘛,估计早就荒了。   老农夫欲言又止,发现他真的干活儿干得又快又好,对他刮目相看。   傍晚带他们回去,招待他了一顿饭,澹台莲州才知道,先前昭国为了出兵强行征粮,把他家的口粮也全部抢走,害得他的老伴儿临死前想吃一顿饱饭都没能吃上,饿着死掉了。   澹台莲州向他行礼道歉。   老农夫惊住,叹了口气,伸手扶他:“那时王子你又不在,是王上的过错,我也不对,把气撒在你身上。”   澹台莲州握着老农夫的手与他约定:“老爷爷,等到时候秋收了,我再来帮你干农活儿。一定!”   没多久,夕歌城乃至昭国更远地方的百姓都听说了。   假如哪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貌美非凡、行似游侠、潇洒不羁还很有学问的少年郎,那必定就是他们昭国新回来的莲州公子。   人们也从起初的诚惶诚恐到津津乐道,每日记得要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洁,说不定能遇上莲州公子,有幸与他说两句话,更有幸些的话,说不定还能请他回家吃饭。   莲州公子去繁花锦绣之地,也去污淖浊流之处。   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听说,又有孤寡老人被救助了,有时是莲州公子亲自做的,有时好像是别人学着莲州公子做的。   岑云谏来的那天,正是澹台莲州跟老爷爷约好要帮他干农活儿的日子。   澹台莲州正在地里干活儿,忙得很,汗流浃背,都没发现岑云谏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头也不抬地跟他说:“你等我收完这片田再说。”   岑云谏被晾在一边,恍然也想起澹台莲州做杂役时的模样,觉得怀念,刚想要施展仙术直接把这片田的粮食给收好。   澹台莲州仿佛福至心灵般抬头,瞪他一眼:“不准用仙术!”   岑云谏默默收回手。   等好久才等到澹台莲州干完活儿,他头发蓬乱,几绺发丝浸满汗水粘在脸上,手上脚上沾满泥土,脸颊通红,头顶好像在冒热气,又与上次在宫中见面的贵气截然相反。   但不难看,还是很美,像地里生机勃勃的作物一样美。   澹台莲州就这样一身红尘气息,连手脚都不去洗一下,问:“找我什么事?”   岑云谏道:“上次不小心弄断了你的剑,我找了一把新剑,给你送来。”   心里怅然若失地想:就是澹台莲州以前在昆仑当杂役的时候,也从没见过这样脏兮兮的,每次他见到澹台莲州,对方都是打扮得整齐漂亮的来着。 第32章   赔剑?   澹台莲州已有了新剑琅琊,早就把之前索赔的事给忘了,见岑云谏绷着脸,像是认为他说不定会拒绝似的,便笑了笑,问:“什么剑?给我看看先。”   岑云谏亮出这把剑,玄色剑身,雪色花纹,不似凡兵俗铁,道:“以海底玄晶和青鸟的风羽炼造。”   澹台莲州洗了手才去拿,这把剑看上去薄如桑叶,他还以为很轻,但刚一接过来就猛地往地上沉了一沉。他很快反应过来,抓稳了剑。   昆仑剑修的佩剑都很重,凡人等闲拿不动。譬如岑云谏的擎山剑,澹台莲州曾经试过去拿,根本拿不动——即使在凡人之中,他已经算是神力了。   这把剑虽重,但他还算拿得动,多练练应该就能如臂使指了。   不错!是一把好剑。   澹台莲州眼睛黏在这把剑上,满意地颔首两下,来了兴致,退开几步,在原地耍了一个剑招。   长剑戏风,剑气如虹。   岑云谏问:“以前没见你用过这招,叫什么?”   澹台莲州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剑,头也没抬,说:“这招叫‘镜花水月’。”   老农夫过来招呼他:“莲州公子,饭炊好了,来吃饭吧。”   “欸!”澹台莲州响亮回应一声,“这就来了!”   再回头,澹台莲州抱剑拱手,对岑云谏说:“劳烦你特意来赔剑了,仙君。你看,我得去吃饭,这厢失陪了。”   岑云谏有些沉不住气:“……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他三个月下来终于空出这么一日,等了两个时辰,这才刚说上两句话居然就打发他走了?   于是澹台莲州不甚情愿地问:“我得先吃饭,那要一起去吃饭吗?”   岑云谏复又耐心下来:“嗯。”   澹台莲州讶然:“你还真去啊?老爷爷家里没多少粮食,估计只多做了我吃的饭。”   岑云谏:“那我坐在边上看你吃。”   但等到了茅屋外,老农夫见他还带了个朋友过来,热热络络、着着急急地说:“公子稍等,我去隔壁借一碗饭回来。”   澹台莲州拦住老农夫:“爷爷,不用,他不食人间烟火。”   也是哦。农夫想,这位公子看着亦不是普通人家,又不是莲州公子,估计吃不惯农家的饭。   但为了礼节,还是给岑云谏上了一杯粗茶。   岑云谏坐在边上一言不发,老农夫见他气质华贵,不免如坐针毡,都不敢跟澹台莲州说话了。   澹台莲州问:“这屋子甚小,你在这儿坐着,有没有觉得不太透气?”   岑云谏读懂他话中涵义,起身说:“我出去等你。”   岑云谏弯腰勾头走出茅草屋,院子里有一棵枇杷树,没有其他风景,他就站在枇杷树下,想要匀息练功。屋里却传出澹台莲州与老农夫说话时其乐融融的笑声,与他刚才在屋里时冰冷凝滞的气氛截然不同。   岑云谏睁开眼,低头望过去。   两个总角垂髫小儿扒着柴门,探头探脑,一被他盯住,怕得瑟瑟发抖,但还是推推搡搡地从门后走出来。   年纪稍大一点、约七八岁的哥哥手上还提着个竹编篮子,装着满满一篮的野山果。   问:“您是莲州公子的朋友吗?   “我摘了果子送给莲州公子,请帮我交给他。”   岑云谏伸手接过来:“好。”   俩小孩都不敢看他,一把篮子递过去,转身手牵着手,撒丫子就跑,小的那个妹妹还在奶声奶气地撒娇问:“哥哥,我想见莲州公子,我还想被他抱抱。”   哥哥说:“可是那个站在门口的人好可怕啊,哥哥也不敢!”   岑云谏:“……”   他低头看着这篮果子,心想:莲州怎么到哪儿都这样讨小孩子的喜欢?   而且不只这对兄妹,又接二连三地来了两个人,都是来送吃喝的,却被他这尊“黑面门神”给拦在门口,不敢进去,叫他代为转交。   他们说起澹台莲州时,眼睛总是明亮而憧憬的,这并非是出自对实力的敬畏,只是单纯地喜欢澹台莲州。   在人间,喜欢澹台莲州的人可真多。不像是在昆仑。   岑云谏一边把东西送进屋里去,一边想。   澹台莲州:“谢谢啊。都是谁送的啊?”   岑云谏:“一对兄妹,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澹台莲州心下了然,微微点头,随手拿了两颗洗过以后还淋着水的果子塞到岑云谏的手里:“尝尝看吧,这果子在你老家吃不着,虽然没有任何的作用,但酸酸甜甜,很是开津,我蛮喜欢。”   “喜欢”二字落在岑云谏耳中,让他心尖莫名地涌出一点异样的情绪,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与澹台莲州一起从农家告辞时,岑云谏想了想,在袖子里摸了摸,自芥子戒中掏出一小份茶叶,装在个小盒子里,放在桌上,道:“谢谢你的茶,这是回礼。”   澹台莲州有点吃惊,瞟了岑云谏一眼。   老农夫知道这位贵人随手拿出来的茶也一定不能跟他的粗茶比,不肯收。   澹台莲州让他收下,还说:“收着吧,爷爷,这是好东西。但记得要用好水泡这个茶叶喝最好,附近山上的山泉水就不错,你自己喝,不要省着用来招待别人。”   老农夫迷迷蒙蒙地答应下来。   澹台莲州离开村子的时候还挨家去跟送东西的人道了谢,这才在一群人的欢送中离开了。   两人行至山路无人处。   澹台莲州快不耐烦,问:“到底有什么事?怎么还不说?”   岑云谏依然淡定,说:“等我到了王宫再与你说。”   澹台莲州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走回去还得半个时辰,反正你都来了,要么你御剑带我,要么你把你的紫云车召过来,载我回去。”   岑云谏召下等候在天上的紫云车。   澹台莲州先坐上车,岑云谏随后上车时,澹台莲州无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   岑云谏脚步一滞,退开,说:“你乘车,我御剑。”   原本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被缩减为一眨眼。   紫云车驶过王宫上空,却没在澹台莲州所住的紫微宫停下,而是落在了王宫北边的园林里。   这里有一块碧绿的湖泊,从天上俯瞰像是镶嵌在花木中的一块翡翠。   岑云谏将车停在湖心。   澹台莲州甚是无语:“你把紫云车停在这里?你让我怎么下车?   “你到底想干什么?”   擎山剑像是一叶扁舟,静静泊在水面。   岑云谏立在其上,对他伸出手:“你下来就知道了。”   澹台莲州没去接他的手,自己走下了车,与岑云谏并肩站在剑上。   暮光四垂。   岑云谏一弹指,将一个亮着光的小物掷进湖中。   什么东西?   太快了。   澹台莲州没看清。   夜晚沉静暗淡的湖泊被点燃似的,整个铄亮起来!   尤其是湖心,光从这里疯狂地流溢出来,光彩变幻,澹台莲州眼睛都没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一方数楹之大的琉璃竹屋在光中被搭建起来。   澹台莲州若有所思,登上竹屋的悬廊。   他伸手推开门,萦绕白雾扑面而来,渐而看清屋内的陈设。   不,屋内就没有陈设。   这扇门后面压根不是一间房子,而是岑云谏的洞府。   再熟悉不过了。   澹台莲州一眼就认了出来。   岑云谏落后半步,没看见澹台莲州的表情,在他身后,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起来:“这扇门不用仙力,你推开门就是我们的家。除了你,别人都打不开。   “莲州,你想回昆仑的话,就从这里回来。想从昆仑到昭国王宫去见你父母,就从这里过去。两边都可以来去。很方便。” 第33章   只要澹台莲州往前走一步,就能回到仙境缥缈的昆仑。   多少凡人梦而不及的仙山,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唾手可得。   那时仙魔两族间战争演变得愈发激烈,作为修真界主帅的仙君自然要坐镇前线,一年也回不来几趟。在他死前几天,仙君还特地回了一趟昆仑。   澹台莲州怕给别人添麻烦,一直安静老实地待在昆仑,实在憋得慌也只是去后山逛逛、练剑、抚琴。   见到仙君突然回来,当时他很惊喜。   仙君风尘仆仆,带着淡淡的倦色,微笑地道:“我实在是想见你。”   澹台莲州高兴得不知所措,问:“那送只信蝶回来就好了,怎么还特意回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要住一天吗?还是得走?”   仙君遗憾地说:“没时间留宿,这几个月我都很想见你,但实在抽不开身,想想干脆忍到今天再来见你好了。”   “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澹台莲州纳闷地自问,倏忽记起来了,笑说:“噢!今天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我真是天天闷在洞府都被闷傻了,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   话音还未落。   仙君的气息靠近,暧昧轻浮,微微偏过头,熟稔地寻一个接吻的好角度。   这大半年不见面,一来就接吻,澹台莲州有点不好意思,但肯定没拒绝,闭上眼睛,就这样顺从地接受了。   仙君的一只手隔着衣服贴在他的后腰腰窝凹处,另只手原在后背,沿着脊骨往上,滑至他的后颈,不自觉地轻捏这块软肉,又或是摸一下耳垂。   好几个吻仍然不解情燥。   仙君却停下来,意犹未尽地啄吻两下,道:“只能见你这么久,我该回去了。”   澹台莲州:“那你快回去吧。”   仙君盯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澹台莲州的错觉,总觉得他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澹台莲州满是关心地说:“我听他们说好像打得很厉害?我不能过去,也不清楚。只怕耽误前线战机。”   仙君:“还好。”并不多说,叮咛说:“那我走了。你待在昆仑,不要乱走。”   我何时乱走过?   澹台莲州在心底嘀咕。   “我就去后山逛逛,这总没事吧?”   仙君:“这倒无妨。”   几天后。   有昆仑弟子刚刚从前线回来,澹台莲州在洞府看到他们从天上御剑飞过,因为实在是太想知道仙君在前线的安危如何,便特地前去北宸宫那边询问。   他所住的洞府离北宸宫很远,要翻过几座山,以他的脚程也得一整天,他不会御剑飞行,只能跋山涉水地用一双脚寻过去。   等到了那里,还差点被人拦了下来,新来的弟子不认识他:“你是谁?怎么一个凡人会在昆仑,还找到这里?”   旁边的人提点:“我们昆仑还能有几个凡人?上回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就是仙君的那位。”   澹台莲州问:“请问从前线回来的弟子可还在?若是在的话是在哪儿?”   好不容易找到几个人,他们忙得很,澹台莲州又不敢插嘴,在边上罚站半天,才有人问他:“你要问什么?”   他问:“仙君可还一切安好?”   那人的态度有点不大耐烦,像是听到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仙君能有什么事?自然一切安好。”   澹台莲州连声说:“哦哦,谢谢,谢谢。”   他知道多半没事,但知道归知道,还是会忍不住地担心,不问一句就焦急难耐,即便这在别人看来是一句废话,只有对他来说很重要。   仙君每周都会给他送一两封信蝶回来,信中一向不提任何的公事。   那人问:“还有别的事吗?”   澹台莲州说:“没有了。”   在这里,澹台莲州自知无趣且多余,起身离开。半路遇见几个昆仑弟子,他为了避开人,特意绕了路,换一座不会遇见人的山路。   傍晚,他停下来弄点东西吃。   树林里的小动物仿佛都认识他,在他身边蹦来跳去,一只小鸟飞下来,停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他的下颌,叽啾两声。   这是一只很漂亮的小鸟,巴掌大,圆滚滚,通体棕黑,羽端有青蓝色的渐染,装饰着星星点点的珍珠斑。   澹台莲州觉得甚是可爱,这整天一个人待在昆仑的一座山里,要不是还有鸟雀狐兔作伴,那更得无聊死。   小鸟蹭了他两下,他伸手要摸时,却飞了起来。   澹台莲州刚笑了一笑。   这只小鸟已站在他面前松树的树枝上,眨眼间,忽然幻化成一个青蓝色长发的男人,他生一双妖异的鸳鸯眼,一金一红。   澹台莲州陡然一惊,如坠冰窖,遍体生寒,他毫不犹豫地抽出剑。   鸟妖冷冷地睥睨着他,说:“我闻出来了,你身上有仙君的味道。你是他特地藏起来的心爱之人。”   ……   心爱之人。   他算吗?   澹台莲州自觉不算,他想:岑云谏最心爱的还是仙道,是天下。   他看着敞开的“金丝雀笼”之门,完全没有往前走一步回到昆仑的念想,他说:“仙君,你所言差矣。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昭国,在王都,在紫微宫,在我的父母亲人身边。这里才是‘回来’,而不是‘回去’。   “我下山的时候没有回头,现在也不会。”   说完,澹台莲州施施然地转过身,直面着岑云谏,道:“我以为上次我已经说清楚了,我们已经一拍两散了。你要是没听懂,那我就再说一次。仙君。”   岑云谏脸色沉下来,他用十分冷静的劝告的口吻说:“我还没说我答应了,这就是没达成共识。   “你不想继续修真,好,那就不修了;你想做凡人,生活在凡间,好,那我也接受。你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跟我商量,去哪儿也不告诉我,澹台莲州,你觉得这说得过去吗?”   澹台莲州:“你在这里开个回昆仑的门不是也没跟我商量?你不跟我商量的事还少了?   “两个人在一起需要双方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但分开不用,其中一个觉得过不下去了,难道他们还能安稳无恙地继续过下去?”   澹台莲州摇头,不紧不慢地说:“你无非是觉得你被落了面子吧。若是这样,你就当是你离弃了我,我不介意。”   岑云谏紧抓住这句话:“我没有要离弃你!”   他沉声耐气:“别那么冲动,莲州,你再好好想想,反正我把这个门放在这里,你要是想回来,随时可以用这里回来。不要太着急。”   澹台莲州都快不耐烦了:“我们真的已经离了。”   岑云谏向他走过去,逼近,一锤定音似的说:“没离。有噬心劫在,你我之间就离不了。你忘了吗?澹台莲州,我们的命已经被这个禁术给系在了一起。   “你知道这个禁术解不开。”   澹台莲州却在这时,脸色突然发白起来。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给狠狠攥住揉捏,疼得他差点摔在地上。   岑云谏的脸色立时也变了,伸手抱扶住他:“莲州,怎么了?”   这个疼痛他还挺熟悉的,岑云谏杀了他的时候,他的心脏也是这样的疼法,只是比现在要更疼许多。   澹台莲州半晌才缓过来,他冷汗涔涔,虚弱而愤怒地抬头瞪着岑云谏,一时失言,单刀直入地道:“你又要杀了我吗?就因为我想离开你?”   其实,就在岑云谏抱住他的时候,这种疼痛就迅速地消减了。   岑云谏道:“我哪有要杀了你?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皱眉想了一会儿,猜测地说:“大概是因为你惹我生气,噬心劫才发作了。”   他闷声说:“早知你会这样,我就忍住不生气了。”   真有这么回事吗?   澹台莲州将信将疑,那为什么上辈子一次都没有过?   岑云谏哄着他说:“你再想想吧,你看,有这个噬心劫在,我们俩的命是分不开的。怎么可能说分就分?你要住在人间就住在人间,我来见你就是了。”   澹台莲州原先没觉得不想见到他,因为既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   此时此刻,是真有点不想见到他了。   毕竟,谁都会介意一个掌心捏着自己性命的人这样在眼前晃来晃去。   仿似在威胁他乖乖驯从。真是令人焦躁。   岑云谏说:“我得先回去了。反正,这扇门放在这儿,你要找我就进去。我还有事要忙,先回去了。”   澹台莲州看着岑云谏走入门中。   他已经从疼痛中恢复过来,但仍然心有余悸,他想:必须得把噬心劫给解开。   这世上最愚蠢的事,莫过于因为爱把自己的生死交托在另一个人来作决定。   他不后悔救了岑云谏,但他后悔有这么个糟糕透顶的副作用。   王宫的人们很快发现了御园的湖中怎么一夜之间出现了一个那样美轮美奂的建筑,甚是惊奇,纷纷去看。   昭仁王忽然聪明了一下,来问澹台莲州:“那是不是仙人立在那里的?我已经让人在岸边看管,不许别人随意靠近了。昨天孤看到天上又出现了紫云,想必就是仙人来过了吧?   “怎么不跟你父王说一声呢?孤好歹也招待他一下啊。”   澹台莲州:“不必招待。”   昭仁王:“你胆子可真大,不愧是在仙山上长大的。对了,那个屋子有什么奥妙?”   澹台莲州:“那就是个囚笼罢了。”   他态度冷硬得让昭仁王觉得像一口咽下颗实心汤圆,嘀咕:“你怎么跟你母后一样,生气起来就这样子……也不说在生气什么……”   澹台莲州好几日都在疯狂地回忆他在昆仑藏书阁看的那么多典籍中,有没有可以应对的方法,夜以继日地苦思冥想,一直没有想到。   岑云谏走后过了半个月。   这天,澹台莲州在枕席上翻腾,夜里天气剧变,从天边远处滚来的轰隆隆的闷雷,暴风吼叫,狂雨罩满天地间。   宫殿的瓦顶被狂倒下来的雨块砸得极是吵闹。   澹台莲州睡不着,索性起身走出宫殿,他没撑伞,一路往宫湖去,冰冷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也毫不在意。   这座湖不光暗潮涌动,此刻在暴雨中也像是煮沸了一样,水面破碎翻滚。   澹台莲州飞身踏至湖心,岑云谏留下的竹屋在磔格作响,他跳上屋顶,拔出琅琊剑,一剑扎在上面。   他退回到岸边。   等待着,等待着。   “哐嚓!”   一道霹雳被引下来,劈在竹屋上。   “哐嚓!哐嚓!哐嚓!!”   第二道,第三道……不停地劈下来。   被施以仙法的竹屋无法用人力损坏,却抵抗不住玄雷,在还未平歇的雨中燃起熊熊大火。   痛快多了。   澹台莲州淋雨笑起来。   天火把屋子烧得焦黑时。   烈火中。   岑云谏推开即将倾坍的门走了出来,望见站在岸边的澹台莲州。 第34章   就在澹台莲州登上竹屋的同时,岑云谏正在掌门的洞府与之商议战事。   掌门盘腿以打坐姿势坐在蒲团上,身形姿势并未有变化,但给人的感觉莫名地重拙了许多。   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最多再撑两年。   修真之人寿命悠长,到今年,他一共活了六百八十二岁,与之相比,两年时间实在太短太短,他得争分夺秒地进行布置。   到即将油尽灯枯之时,他愈发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的名字,他本名叫作陆蒙望,太多年没有被这样称呼,都快忘记了。   不过,他自己也并不在乎。   自他当上昆仑掌门起,其余都是可以舍弃的。   从十年前,差不多岑云谏初露头角峥嵘开始,他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那个预言中的救世主以后,变老的速度突然快了很多。   年轻时,他并非仙门里最优秀的弟子。   要不是当时精英昆仑弟子实在折损太多,说不定还轮不到他入门。   他起初是另一个小门派的弟子,农家出身,来自哪国哪地已经不想去记了,他辗转来到昆仑以后,确信昆仑就是他的埋骨之地。他要将自己的尸骨与历代昆仑精英一起埋入灵英冢,受到千秋万世的祭奠供奉。   在他成名的时期,昆仑比现在要强,却像是泥石滑坡一样无可抵抗地在走下坡路,他大约五十几岁才算是修炼有成,之后上了战场,在最前线,作为修士中的士卒跟妖魔打了一百多年,在此中迅猛地提升了实力,踩着气运,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如果现在脱掉衣服,那么能够看到他身上有无数伤痕。这些丑陋的疤痕因为附着有深而难解的妖魔之力所以无法消抹。他都数不清有多少次致命伤,但这些伤在以前并没有削减他的生命力,反而使他愈发强大。   这将近七百年来,与妖魔对峙碰撞的危险至极的生活没有让他老去,而是比任何丹药都管用的续命丹,使他一直能保持住一个相对他年纪来说很不错的状态。   但在这十年间,他明显地衰老了,灵气枯败,暮气沉沉,身上像是有无数个已经再无法堵住的破洞,贮储多年的法力已经维持不住了。   前面的六百年,他的长相一直没有变,好似不会变老,如今一开始变老,就异常地触目惊心,之前有多缓慢,现在就有多快。   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深得可怕,泪囊大而空地耷拉在眼下,像一张皱巴巴的人皮挂在骨头架子上,早已雪白的头发没有了光泽,坐着不动时给人的感觉不是沉稳,而是觉得他已经没有力气能动了。   “魔皇将要出世,或者已经出世,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也要加快速度。   “近百年来,万里江山,沦为妖壤。那些妖魔以为抢到了灵石矿藏呵呵……让他们再高兴几天。   “仙君,你不能埋头修炼,还得在战斗中学习仙术使用。你十八岁时从死中归来,实力大涨,你也体验到了,唯有一直在生死一线间磨炼,才能更好地成长起来。   “届时就将由你来收复昆仑失地与灵脉,雪耻洗恨,把那些东西赶回老家,光复昆仑昔日荣光。”   他在说这些时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平铺直诉的,犹如在牢而稳固地搭起砖石。   “他们得意不了多久了,以为抢到了地盘,实则都是我们不要的,而且竭泽而渔,并不得灵石开掘之法,我们都不必出手损耗,他们就会变相地困死自己了。   “到时你可以注意,人少的地方灵石矿并不丰,这种地方就是抛弃了也无妨,抓住人口兴盛的地区不给他们就可以了。假如一点地盘也不给他们,他们也要发疯,与我们拼个鱼死网破。然而现在还不是跟他们决战的时候,必须留存实力。有时你正得如此注意取舍,才能稳稳地平衡局面,不要着眼于小处,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识大局。”   他曾经也想要去考上仙君,然而去了一次失败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第二次。   五百岁时,他想,或许每一个生灵的命数都已经在出生时被注定,譬如他没有足够的天赋,所以修为桎梏,只能走到这一步,以他的资质,能当上昆仑掌门已经是上天眷顾。   而在见到岑云谏时,他忽然觉得,兴许他活这么久,正是为了等到这个天谕之子。   现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岑云谏的话依然很少:“我明白了,掌门。”   这个孩子一向不爱长篇发言,能少字就少字。   掌门在心底叹气,算了,日子久了,自然能学会。   他刚来昆仑那会儿也不善言辞。   他驾驶这艘过于庞大陈旧却破漏百出的名为“昆仑”的船太久太久,早就累了。   最后,他意有所指:“你要先能稳住天下大局,才能有空去管一些小事,偶尔放松一下倒也无妨。记得不要玩物丧志耽误大业就行。   “磅礴天下与微小情爱孰轻孰重你应当心知肚明,你既当上仙君,就得记住这份责任。”   岑云谏知道这是在说澹台莲州的事,他并不惭愧,自认还是公务为先。   然而,在跟掌门说话时,他总有几分心绪不宁。   等他快到洞府时才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   他将那道连接昆仑跟昭国王宫的门放在洞府的莲花池边,此处的景致最好,但此时却因为太近,而让从门里而来的天雷,直接劈在了莲花池中。   当岑云谏赶回去时,正看见一池莲花莲叶全部都在燃烧。   他伸手将天火攥于掌心,然而已经太晚了,满池精心呵护的花已然被烧得只剩下焦枝黑叶。   都没了。   岑云谏走出门时,正巧又有一道雷劈下。   他驱剑引雷,擎山剑转了一圈,才飞回他手中,闪着未消尽的霹雳,使他手上身上头上都似乎有雷光闪烁。   再一剑。   劈开雷云。   暴风雨旋即停止。   明月从黑云后露出皎洁的脸庞来,静谧地注视着湖上的两个人。   岑云谏没走过去,问:“就这么厌恶昆仑吗?”   两人隔着水岸说话。   澹台莲州道:“我既已从金丝笼中出来,又怎么可能再回去?”   岑云谏差点问出来:你把我们的家叫成金丝笼吗?   澹台莲州说:“我不厌恶昆仑,我只是不想回去。上次你问噬心劫怎么办?我觉得其实好办,你放着我不管就成了。   “凡人只有百年寿命,等我死了,自然就断了。你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岑云谏一言不发,他把屋顶上的琅琊剑拔下,看了一眼,甩手掷回给岸上的澹台莲州。   长剑如飞鸣镝,发出啸音,直刺在澹台莲州的身前脚下,一小半剑身都扎进土里。   岑云谏遥遥眺望着他。   他们之间只有百步左右距离,却像是隔着天堑沟壑,永远无法填平。   岑云谏冷冷地道:“我知道了。”   说完,他浑身上下还萦绕着噼啪作响的细小电花,转身重新走入门中。   在关上门的一瞬间,烧焦的房屋彻底坍塌,化作齑粉,没入湖中。   -   万妖域。   金帐妖廷。   懵未启智的小妖们正在嬉戏玩耍,四处觅食,反正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地盘,但最近生灵越来越少,没东西吃,有时候他们会打起来,赢的可以吃掉败者的血肉。   在这夏末秋初的时节,戈壁的白日闷热得如火炉,一轮太阳贴在天边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忽然,小妖们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息隐,原来是有一大片遮天蔽日的影子把他们给罩住了,抬头一看,一只棕黑青蓝羽毛、有珍珠斑纹的巨鸟飞过,在附近天空盘旋了数遍。   鸟目锐利地盯住小妖中的首领,后者则已开始提前发抖起来,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猎物对猎者的恐惧。   想逃,却不敢逃。   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倏忽间,巨鸟的杀意捕捉住他,朝着他俯冲而下,急速到周身隐约发出破空之声,作霹雳响,其他小妖瞬间被吓得一哄而散,叽叽哇哇地逃命去了。   巨鸟在用爪子按住小妖首领的同时,幻化成半人半妖的形态——爪子双臂还是鸟状,其余地方却是人形,一头青蓝色短发,他用一金一红的眼睛盯住这家伙,骂道:“碎月城的人都到哪儿去了?被你们吃光了吗?   “我不是说了不可以吃光?你的首领呢?”   小妖畏惧不已说:“魔将饶命,我、我就是现在的首领。之前的已经死了。”   鸟妖俯身,竖瞳缩作一条细线,说话时一口参差尖牙森森作光:“哦?是来了个修者?哪家的?”   小妖摇头:“不,不是,是个凡人。   “他骑着一只白狼妖,闯破了我们的阵线,把碎月城的那些人全带走了。”   鸟妖像听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凡人?” 第35章   岑云谏跨过一步,回到昆仑的洞府。   这里已经恢复了宁静。   唯有这一片狼藉、阒无一人的庭院在告诉他:他搞砸了。   有人在他的洞府外询问:“仙君,方才听见你的洞府里有雷声,是出了什么事吗?”   岑云谏淡淡地说:“无事,我试新剑招而已。”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洞府中待下去,匆匆走出去,前往北宸宫。   本来他作为仙君就非常之事务繁忙。   他埋头公务,东奔西走,连着好几日,终于觉得累了,才坐下来休息一番。   一闭上眼,十多年前的往事猝不及防地倾注进心口——   ……   幼年他们还在一处学剑的时候,澹台莲州曾经拉着他一起过过一次生辰日。   大半夜的,子时中刚到,澹台莲州就从大通铺的那头偷偷摸摸地摸过来,钻进他的被窝里,冒出个小脑袋,低着声音、雀跃不已地跟他说:“生辰快乐,小木头。快点,你也祝我生辰快乐。”   小云谏不懂生辰有什么好庆祝的。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庆祝过,等将来活个几百上千年,生辰日有任何意义吗?可小莲州都那样用圆溜溜、亮闪闪、乖得不成的眼睛望住自己了,他跟着干巴巴地生涩地复述一遍:“生辰快乐。”   小莲州像是吃了蜜一样,满脸甜滋滋的:“谢谢你,小木头。”   他把脸贴在木板床上,半边脸都被压出了绯红的印子,笑着笑着,眼神又黯然下去:“往年我都是与父王母后一起过生辰日的,今年不能见到他们,我好寂寞。”   又说:“幸好有你在。”   小云谏感觉心怦怦跳,但过好久才说出个“嗯”字。   翌日下课以后。   小莲州还拉着小云谏到角落,送了他一块从河边捡来的石头,那是一块光滑的色彩鲜艳的石头,其上隐约可见图纹,像是朵云。   小莲州问:“你看上面这个图案像不像一朵云,正好被我捡到,喜欢吗?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小云谏眉头皱得很紧,看半天:“这是云吗?”   小莲州振振有词:“云本来就没有准确形状的嘛,它就是各种各样的呀。”   小云谏将信将疑:“……哦。”   他心想:明明你昨天只在河边待了一刻钟,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就塞进了兜里,别以为我没看见。   小莲州向他摊开手,一点儿不害臊地说:“我的生辰礼物呢?快给我。”   我也得给吗?小云谏震惊了,想了想,都收了人家的礼物,的确得还一件。可他没有准备,于是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件小法器送给小莲州,是一块吊坠,那是一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指甲大的小玉,说:“你戴着它,在山间行走的时候,毒蛇蚊虫都不会侵扰你了。”   小莲州喜欢得不成,扑过来抱住他:“哇!谢谢小木头!我好喜欢!”   还跟他约定:“等来年,我们再一起过生辰日好不好?”   强行与他拉了钩。   可等到来年,他进了内门,澹台莲州仍没入道。   他没去找澹台莲州,澹台莲州也没来找他。   只是到了每年九月十九这一日,他就总觉得自己在等着谁来找。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御剑飞行时,无意中低头多看了一眼,然后看见澹台莲州站在山间花丛中,仰望着自己,脖子上还戴着他送的吊坠。   他一直记得童年的约定。   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岑云谏想。   那他去找澹台莲州好了。   那年生日,岑云谏给每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门都送了礼物,包括澹台莲州。其余人都是随便拿一个什么,只有给澹台莲州的是单独准备的。   太贵重了不合适,太轻简了也不合适。   选好后,他会亲自上门去送。   澹台莲州甚是不知所措,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岑云谏很想说:怎么可能不记得,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他开玩笑地说:“没有回礼吗?”   澹台莲州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尴尬地说:“我这儿没有什么好东西……我想想……”   岑云谏看了一眼他桌上零乱散放的小东西,石头、花草、羽毛,尽是野趣,无甚用处,他走过去,拿了其中一块石头,说:“送我这个就好了。”   澹台莲州:“那只是块石头。”   他说:“挺好看的。”   澹台莲州红着脸说:“你不嫌弃就好,那就送你了。”   ……   之后的每一年生日,他都会去给澹台莲州送礼物。   十七岁那年。   岑云谏去到澹台莲州的住处,却没有见到人。   出去了吗?   他在附近寻找起澹台莲州在哪儿,听见动静,找了过去,抬手拨开层层青蔓藤枝的一角,刚打开一条罅隙,就惊得缩回手去。   ——澹台莲州正在水潭里洗澡。   只窥见个背影。   这是健康强壮的男人的身体,不胖也不瘦,并不柔腻,骨肉匀停,每一处都恰恰好。   澹台莲州乌黑的长发被水打湿,蜿蜒地粘在莹白如玉、起伏有致的背上,腰窝弧陷再而隆起的曲线隐没在清波粼粼的水下,若隐若现。清光穿过轻绾云天的青松落在他的身上,与小瀑布溅起水珠的碎光、涟漪荡漾的线光一道儿,晃花了岑云谏的眼睛。   澹台莲州没有察觉,专心地在洗澡,衣服涤洗过后,尽量拧干了,摊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大石头上晾干。   岑云谏只觉得澹台莲州的皮肤白得扎眼,头发黑得妖冶。他完全没想到那身打满补丁的布衣下是这样一副身躯,分明都是男人的身躯,他却觉得澹台莲州与自己、与别人不一样。   ……他也没见过别人的就是了。   非礼勿视!   他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像是被灼烫到,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一种从未有过的燥热灌进他的头脑里。   岑云谏匆匆躲开,轻手轻脚地返回,站在澹台莲州的茅屋外等待。   他只是不小心看到的,不是故意的。他想。   过了小半个时辰,澹台莲州才姗姗来迟地归来,他衣服晒干了,头发还没有,半湿不干地拢成一股,搭在肩膀上,萦着一身清爽水汽。   见到岑云谏,停住脚步:“你怎么来了?”   岑云谏试图若无其事地与他说话,但目光一停留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看见一颗晶莹的水珠从他的发间流下来,顺着下颌、颈侧、肩窝,滴流进了衣襟里,刹那间又觉得无法直视起来,别开眼神,说:“今天是我们这批弟子的生辰,我来送你礼物。”   “对哦。”澹台莲州记起来了,他对自己被窥探一无所知,笑了一笑,说,“我也备好了送你的礼物。”   两人交换了礼物。   今天他俩换了个态度,他不敢看澹台莲州,澹台莲州敢看他,问:“你生病了吗?今天怎么脸那么红。”   他在脸红吗?难怪感觉脸好像有点烫。   岑云谏想要否认自己生病,可是似乎是在生病,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他为什么会脸烫?尽管原因未知,或许这就是生病的一种。   所以他一本正经地说:“是的。”   澹台莲州关切地说:“那可得注意身体。”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赶忙离开了。   却忍不住在半路回了一下头。   他看见澹台莲州还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自己,见他回头,还高高举起手,笑盈盈地对他说:“再见。”   那双眼眸中闪烁的每一点光都像是在期盼着下一次见面。   那样的光是何时不见的呢?岑云谏回忆着,后知后觉地想:似乎在他出发去天山论道,澹台莲州就没有再用温情脉脉地目光看他了。   ……   那日风旋云紧、霹雳大作,数名奉昭王旨意在湖边看守的宫人半夜注意到坠雷,轰隆隆,剧烈得仿佛要劈开大地,他们没敢太靠近。   有个人打着胆子出门看了一眼,隔着雨帘,依稀瞧见那座精美绝伦的琉璃竹屋陷入冲天大火之中。   多离奇。   大雨中,还是在湖心上,一座屋子竟然烧了起来。   又过了小半夜。   倾雨毫无预兆地停了,湖上腾起浓如绉纱的白雾,他们在岸边,看不清湖心的东西,下午雾散了,才发现,那凭空出现的琉璃竹屋已然不翼而飞。   澹台莲州一身湿漉漉地回到紫微宫,已有宫人发现了他不在,正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他——这是服侍莲州公子唯一的缺点:他太神出鬼没了!!   其实澹台莲州先前每日要出宫游玩,他母后就不大乐意,想要给他安排上起码十个八个扈从。   澹台莲州不要,挑起剑,道是能在他手下过三招他就带上,最后一群扈从没人有那本事,是以还是让他独来独往去了。   不过,半夜不见还是头一回。   紫微宫的侍女们都是王后亲手安排的,立即去禀告了住在隔壁的王后。   王后半夜被惊醒,想起当年一觉醒来孩子不知所踪的回忆,又想到上次来过的那个仙人,顿时心慌起来。   那个叫作“岑云谏”的仙人看上去还算和蔼有礼,实则骨子里还是瞧不起他们的凡人。她明白,她看眼神就能看出来。   在她的小驹儿被带走以前,她曾以为自己是天之娇女,拥有权势力量。   在那以后,她明白过来,在仙人眼里,凡人就是凡人,不分高低贵贱。   纵使她是一国公主、一国王后之尊,在仙人眼中,亦与牲畜、与草芥无异。她近身的人以为她的心灰意冷是因为丈夫昭王的欺瞒,实则,只有她自己内心清楚,这何尝不是她对自己身为凡人、无能为力的一种排解。   仙人对凡人想怎样就怎样,他们能带走小驹儿一次,就能带走第二次。   她花了十三年都没能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要是失而复得孩子又丢了一次……只是听说这个消息,她已汍澜。   王后慌张赶到紫微宫,才到没多久,门外的宫人大喊:“王子回来了!王子回来了!”   澹台莲州提着把剑回来了,他浑身湿透,好不狼藉,脚步却很轻快潇洒,抬着头,见到母后出现在门边,脸上扬起个笑来:“母后,你怎么来了?”   王后眼角还红着,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变了脸,没好气地骂他:“你这顽驹,大半夜跑出去淋了一身雨,也不怕寒邪侵体!”   骂归骂,却特意绕开他跑去哪儿、为什么出去这些问题。   她重新镇定下来,又是让人准备沐浴的热水,又是让人熬煮驱寒的姜汤,一屋子的人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澹台莲州走至近前。   王后若有所指地问他:“还走吗?”   澹台莲州答:“不走了。” 第36章   澹台莲州洗了热水澡,灌了浓浓一碗姜汤,觉得神清气爽,舒服多了。   他把还在养伤的小白狼给揪起来,快活地说:   “岑云谏还想让我主动回金丝笼中?怎么可能?   “我现在那么逍遥,为什么要回去?   “你说为什么这些仙人都这样傲慢呢?他是觉得天下所有人都向往成仙?我偏不想!   “我想,高傲如他,接下去肯定不会再来了。   “你说,大家好歹相好了一场,好聚好散不行吗?非得闹得这样不体面。   “跟他说了理由也不听。他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单方面作我的决定,也不问过我的意见。”   小白不乐意听,然而反抗不了他。   澹台莲州说一句“趴下”,它就不得不臭着脸原地趴下了。   又絮絮叨叨地说:   “用你的牙做成的琅琊剑真是把好剑,被雷劈了也没事,我看着,仿佛还带上了点金光。你说,这算不算意外被重炼了一遍?   “小白?小白?不许装睡!听我说完再睡!”   结果,他说着说着,自己先睡着了,痛快睡一大觉,一个梦也没做。   一直睡到第二天鸡鸣天亮。   用早膳时,昭仁王跑来找他。   原昨天就想来了,但是被王后阻拦,不许影响儿子休息,憋了一整天。   与王后不同,他忧心忡忡,知道仙人设立的竹屋不见了,思来想去,觉得跟澹台莲州必定脱不了干系。他还特地带上自己的新画的帛画,准备给澹台莲州更换一下屏风摆设。   才走到门口,正好撞上澹台莲州领着他那只白狼要出门。   昭仁王赶忙迎上去:“儿啊,遛狗去吗?”   被不知道多少次叫成“狗”的小白狼对他龇了下牙,昭仁王不敢走近,怕了一下,才面带笑容地说:“乖儿,你看,为父给你送了一幅新画过来,你拿着赏玩。”   澹台莲州浅笑:“谢谢父王。   “我正打算去看香香。父王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昭仁王道,“为父与你一起去。”   他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路悄悄观察着他的大儿子,看上去云淡风轻,没有一点阴霾。   那也许、应当、大概……没得罪仙人吧?   凡人哪敢啊?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   昭仁王觉得心里安稳多了,立马高兴了起来。   ……   香香跟兰药一起住在王宫西北角的一处宫殿,这里有个石砌的水池,香香下水以后刚好没过身体一半。不过,这会儿大清早的,香香还在吃早饭,只见它用鼻子把果子一卷,塞进嘴巴里,便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   自打住进王宫以后,它过上了神仙日子,吃喝不愁,还有好多人陪它玩。   今天早上,宫女们也为它准备了一大盘水果,它爱吃得很。   但是它抬头一见到澹台莲州的身影,好吃的也不要了,扬起鼻子,呜呼叫唤着,快活地小跑过去。它这个身形,跑起步来,把地面震了起来。   昭仁王吓得赶紧让两旁的人扶住自己。   澹台莲州笑说:“慢点。”   香香这才慢下来,走到他身边,用鼻子蹭蹭他。   兰药刚才在窗下念书,听见动静,也跑了出来,欢喜地道:“莲州哥哥!”   再发现昭仁王,不大熟练地行了个礼:“见过王上。”   要不是父王杵在身边,澹台莲州早就放开来去跟香香玩了,没的还得客气地问一句:“儿臣可否去与小象玩耍?”   昭仁王道:“去吧去吧。”   澹台莲州与香香玩那个它最喜欢的游戏:他负责吹笛子,香香负责摇耳朵、晃鼻子地跳舞。   昭仁王是第一回见,很是新奇,让人搬了张凳子摆在廊下,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过没多久,一个内侍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道:“二王子、三王子都过来了,正在门外,说是想来拜见您。”   这么孝顺啊?昭仁王大手一挥:“让他们进来吧。”   两个孩子结伴而来。   二王子今年九岁,长得瘦而高,细眉细眼;三王子小一岁,今年八岁,身形微胖,一张圆圆团子脸。   两人先是规矩地给父王行了礼,道过早安。   昭仁王把两个孩子召到近前,问了两句吃过早饭没有,见两个孩子扭扭捏捏,眼神不住地往小象身上瞟,可算是明白了——这哪是来看他们父王的?这是想来找小白象玩呢!   昭仁王成其美地说:“去与你们王兄问安。”   澹台莲州自然已经看到他们了,见他们怯生生走到跟前,放下笛子,主动说:“你们好。”   二王子与三王子依偎在一起,彼此鼓起点勇气,齐声道:“王兄好。”   光是跟这位优秀的兄长说上话,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满足了,两个小孩激动得小脸蛋一下子变得红扑扑的。   自澹台莲州回来,他们虽见过两次面,可是都没说上几句话。   他们眼眸晶亮地仰望着澹台莲州,充满了羡慕和崇拜,脚尖儿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向了小白象,出卖了他们的意图。   澹台莲州并不讨厌两个孩子,问:“你们是想跟小象玩吗?”   三王子先勇敢地点点头,不敢吱声的二王子才跟着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地说:“那我带你们跟它玩一会儿,有些危险,要听话,我不让做的事情就别做。”   俩孩子用力点头。   对于两个弟弟,澹台莲州并不讨厌,也不算喜欢。   他挺不理解的是,看上去父王很喜欢母后,可是又能纳了好几个妃子,与他们生下别的孩子。   他见过那两位爱妃,并非出于私心,只从客观来说,左看右看,他都觉得从相貌、气质与才华来说,都远不如他的母后。   父王有过母后,怎么能瞧得上不如她的女人?   母后不甚在意地与他说:“你父王找别的女人,倒不是觉得那些女人比我好。对他来说,女人就像是玩具,跟好不好没关系,没玩过的他就想玩玩看。”   她轻嗤一声,也不知道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然后话题转到他身上:“你岁数也不小了,既然跟之前的分了,什么时候再找一个?”   澹台莲州极是认真地说:“我想自己找。我跟父王不一样的,母后,我想找一个相爱的人相伴一生。”   他们都觉得,他作为王室之子,传宗接代、繁衍生息是他的责任。   然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既亲身体验过被人当作掌心玩物的滋味,又怎会这样去对待别人?假如哪天他要再与谁成亲,那必然是因为真心地想要珍惜对方。   不过,他现在完全没有想要再去与谁相爱的想法。   并不是因为遭遇了一次被抛弃而心有余悸,就是纯粹地不兴念想,好似心中爱这一块已经空掉了,不知何时才能补上。   很快,澹台莲州带着两个弟弟玩了起来。   一片明朗的笑声中,一个细微的鸟叫声被混杂着钻进兰药的耳朵,本能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没听清,迷惑地抬头望过去。   屋檐上站着一排小鸟,正在合着澹台莲州的笛音蹦蹦跳跳,唧唧啾啾。   她皱起眉,心想:是我听错了吗?   她好像听见有其中有只鸟儿在说:哈哈,这个凡人还挺有意思的嘛。   回去以后,昭仁王绘制了一幅父与三子嬉戏图,迫不及待地摆在了侧厅的错金银虎噬鹿屏风底座上,意欲让大臣们在欣赏他高超画技的同时,感受到他与大王子之间的父慈子孝。   昭仁王最近不可谓不春风得意。   从澹台莲州回到王都开始,这三个多月间,他的风评之好,达到了迄今为止的巅峰。   他甚至敢去听公卿士大夫乃至盲人乐师进上的民间言论了,因为如今不乏有夸奖他的,譬如:王上本人虽庸,但是胜在生了个好儿子,而且也不嫉妒他的儿子,原来还是有优点的啊!   昭仁王听完,每顿用膳可以就着这些美言多下一碗饭。   还有言道:王上不如向莲州公子学习。   昭仁王想:说得很有道理啊!于是难得地关心起朝政事务。   一日,他在王后处遭逢冷遇,回去与一爱妃谈及此事。   这位爱妃来自幽国,温柔解语,与他说:“听闻大王子仁恕正直,虽迎战,却有不杀俘虏之德,王上何不学之呢?”   昭仁王不解其意:“如何学?”   幽妃道:“幽国的使者找到我,说他只命令幽师守卫边境。幽师的冒进皆是周蹇一人独断、好勇斗狠的轻谋,他亦勃然大怒,恨不得亲手杀之而后快。   “幽王说,既然大家已经打过了,之前的恩怨就算完了。假如您能把周蹇这个恶贼送回去,让他亲自来杀出出气就再好不过了。我真心希望幽昭两国之间缔结友好盟约,大王以为呢?”   昭仁王听得一愣一愣:“甚……深有道理。”   他旋即让人拟旨,打算释放幽国将领的囚犯。   然而圣旨写到一半,王后就气势汹汹地到了。   鲜见王后这般气愤,直接将木简从昭王的笔下抽出来,扔进了还在燃烧的熏炉之中,将本来淡淡的沉水香拍得香尘四溢,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昭仁王惊得瞪大眼睛:“你、你这是做什么?”   王后大义凛然,施施然行礼道:“臣妾这是在阻拦王上走上灭国之道。您听上去赢得容易,因为莲州没有花您一个钱,没有要您一个兵,用区区不到四千的兵力,奇行险招,以己当先,士兵们跟随着他,不顾惜生死,方才取得了令人咋舌的战绩。   “他们九死一生才抓到了这几位敌国将领,您却因为一两句花言巧语就要放了?哪有这样的道理?百姓能不寒心?”   昭仁王被骂得蔫儿了,连声向她道歉,说不敢了。   由王后代为下令,严加关押幽国囚犯,并将那个幽国妃子以反间之罪下狱。   ……   王后将此事知会给丞相晏猗。   晏相吓得直冒汗,回头忧心忡忡地跟裴桓商量:“不若我们早日推王子继位?”   裴桓道:“且不说不合礼法,莲州公子亦无意向。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你别看他性格貌似温顺,实则执拗得很,倘使他不情愿,那你无论怎样逼迫他都不成。”   晏相叹气:“看来我还不如想办法劝昭王提前让位。”   那么澹台莲州呢?   澹台莲州正在碎月军营。   碎月城军民安顿好以后就开始招募新兵,现下碎月军的名声举世皆知,来自全国各地甚至其他国家的一些尚武之士皆慕名而来,踊跃报名。   但碎月城不是谁都收的,还得先挑拣一番,一群汉子们在练兵场上比武。   他与杨老将军一起坐在台上观看,一时间,四处都是笑语欢声。 第37章   男人嘛,都爱打架,或者看打架。且见拳来腿往,虎虎生风,好不刺激。   杨老将军笑着笑着,又热泪盈眶了,道:“以前我困局碎月城的时候,哪敢想能有这一天?那时吃不饱,穿不暖,别说是添兵,能不减兵就很不错了。”   听说杨老将军那三十多年间在碎月城中从没落过一滴泪,自从回到故乡,他是见了一朵花也想哭,见了一座山也想哭——自然,要尽量避开他的士兵,偷偷哭。   澹台莲州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会越来越好。”   又问:“不过,将军,你们已经打了三十几年的仗,还要继续打吗?我不是出于王子的立场,只是出于一个你的朋友的立场。你的性格并不激进嗜杀,你难道不想解甲归田吗?”   杨老将军实诚地说:“想也想的,您看,我这不是在军营后面种了不少菜吗?我每天都要去耙两锄头。   “但是,您对我的恩情重逾泰山,还没有好好报答您,我怎能弃剑还乡?我要为您继位做准备,提前为您练出一支得力的军队才行。   “而且,我打了三十几年的仗,您让我去做别的,我也做不来。”   澹台莲州颔首:“也是,无恃而不来,恃吾有以待也。不能幻想敌人不来进攻,而要寄希望于我方已做好准备,敌人根本无法对我们进攻。①   “谁知妖魔还会不会来犯,假如他们又来,我可不想让昭国有第二个碎月城。”   台下忽地掀起一阵喝彩声。   原来是比到了射箭,阿鸮力压群雄,拔得头筹,别人只是把箭射在靶子上就已经很厉害了,而阿鸮的箭不光劈开了前者的箭矢,更是穿透靶身,继而还击穿了后面的石墙,留下一道蜘蛛网状的裂痕。   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妖弓。   这样称呼是因为这把弓是用他们在碎月城时杀掉的妖魔筋骨制作而成,但自做成以后,就没有人能将它拉满弓。   杨老将军知道阿鸮箭术好,就把这把弓拿给他试一试,没想到被阿鸮拉了接近满弓,于是干脆将这弓送给了他。   澹台莲州的吸引力立时被勾了过去,眼睛一亮,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好!”   他快步下台阶,走到阿鸮身边,惊喜地问:“阿鸮进步了好多!”   阿鸮的皮肤看上去比以前更黑了,他得一句夸奖就高兴得不知所措,脸蛋黑里透红:“阿鸮,想、想帮忙!公子才厉、厉害,阿鸮比、比不得。”   阿鸮今年才十七,比他矮半个头,在澹台莲州看来还是个大孩子,笑道:“哪里?我扪心自问,我的射艺可不行,阿鸮比我厉害,前途无量。”   这一年半来,阿鸮苦练箭术练得很辛苦,手上磨得都是血泡,拉弓拉得肩膀胳膊疼。   这些日子有多辛苦,现在被莲州公子称赞就有多满足。   公子身边围着一群厉害的人——黎东先生自不必说,出谋划策如鬼神之笔;秦夫人筹算一绝,就是后来他们的队伍扩充到三千多人,她还能把所有人都安排得妥当;杨老将军与碎月城的人还有孟将军都是极其出色的将士;连年纪最小的兰药妹妹,都能沟通禽兽,把妖军地点和数目都摸得清清楚楚。   只有他,好像是个无用之人。   总是派不上用场。   阿鸮揉揉婆娑的泪眼,正要回答莲州的话,却没发觉一片阴影落在了他们的头顶。   突然,他被狠狠地推开,听见澹台莲州冷声道:“阿鸮!躲开!”   在旁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澹台莲州往天上出了一剑。   一声铮鏦!   数片被切断的羽毛飘落下来。   半妖半人的鸟妖饶有趣致地盯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尖牙。   澹台莲州一见他的相貌,脊背一寒。   这青蓝色的短发,和一金一红的鸳鸯眼,与上辈子抓他的那个魔将何其相像,乍一眼看去,他还以为就是那个魔将。   仔细分辨能发现不是一只妖。   这位的头发短,颜色浅一些,鸳鸯眼的颜色也不一样。   抓他的那个魔将是左金右红,而这个是左红右金。   那个性格沉静,这个嚣张跳脱。   这是那对魔将兄弟里的弟弟,后来被仙君抓住的那位。   澹台莲州呼唤:“小白!”   白狼飞身到他身旁,在半空中时就旋身变大,跳到最高点,差点捕住了鸟妖,却在将要碰到的时候,鸟妖往上飞高了一寸。   如在戏耍它一般。   小白与之擦边而过,遗憾地落地,护在澹台莲州身边,作跃跃欲战之姿。   鸟妖打量着它,得意扬扬地说:“哦,这就是那只白狼啊?”   “原来是个还不能化形的小妖,哈哈,都没发现我来了吧?……我们妖魔中怎么出了这么个丢人叛徒,被仙人抓住就算了,竟然有服从于一个凡人的?”   白狼一言不发,只是从喉咙底滚出闷雷般威胁狠厉的声响。   碎月城的将士们也已抄起武器,拥向澹台莲州的身边,阿鸮也拉弓指向天空。   鸟妖拍着翅膀悬在空中,掀起的乱风在寨子里蹿来蹿去。   他第一次被这么多凡人这样用武器指着,很是新奇,以往他遇见的所有凡人一遇见他都是直接鬼哭狼嚎、屁滚尿流地逃跑,他很喜欢听这种声音。   他看了一圈,撇了撇嘴,嘀咕:“都没有女人和小孩,全是老人和男人,不好吃不好吃。”   再盯住澹台莲州,舌尖舔了下牙齿和嘴唇,吞咽涎液地想:只有这个又白又漂亮,看上去好像有点好吃。   站在练兵场正中心的澹台莲州却收起了剑,他仰起脸,展开紧蹙的眉心。   在这紧要关头,他越是显得冷静沉着,道:“达骨罗魔将。好久不见了。”   鸟妖被叫出名字,微表惊诧:“咦?”   在过于悬殊的实力面前,澹台莲州觉得没必要打,小妖还可一战,魔将就算了吧。况且他身后还有这么多凡人。假如他只是自己逃,带上小白,兴许还能逃得掉,却不能连累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碎月城将士惨遭杀害。   澹台莲州平静地说:“我跟你走,放过其他人。”   鸟妖原想把这些擅自从万妖域逃走的人全部杀了,以儆效尤,此时却因为被澹台莲州这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而弄迷糊了,问:“为什么?”   澹台莲州:“你不就是来抓我的吗?”   鸟妖:“……”   澹台莲州想:一口一个凡人,而且岑云谏前脚刚走,除了因为发现他是岑云谏的伴侣而来抓他,还能是因为别的吗?上辈子就因为这个原因抓了他一次。   鸟妖歪头,问:“你怎么认识我的?”   澹台莲州好笑地说:“我还认识你哥哥达骨丹呢。”   鸟妖惊得啾叫了一声。   小白不同意地嚎叫起来,扑上来,想要按住他。   澹台莲州回头:“趴下。”   澹台莲州以欣然赴死的姿态,回身对将士们行了个礼,笑着说:“此是我个人缘故遗留下的旧怨,与你们无关,你们不必管我,也管不了。不用受我的拖累。请诸位好好活下去。”   将士们哓哓不肯罢休。   小白死死地趴在地上,不甘心地望着他。   澹台莲州又用言灵咒说:“拦住他们。”   小白遵照他的吩咐,拦住了想要追上来的将士们,澹台莲州则被鸟妖达骨罗擒走了。   澹台莲州一点都不怕。   反而有种得偿夙愿之感。   看吧,他不怕死。   他澹台莲州本就愿意用自己一命去换许许多多的人活下来的。   为将军,为庶民,为奴隶,为这世上的千万凡人。   -   昆仑。   临冰书阁。   这里是昆仑的公共书阁,即使是昆仑修为最低的弟子也可以自由地出入,但高层精英的弟子们并不常来,或者说,几乎不会来。   他们都已经选定了自己的功法,不必再看其他路,剩下的要做的只有埋头苦练。   最近,小弟子们却发现仙君时不时过来,借上几本书带走。   因为保密,所以也不知仙君借的是哪些。   强如仙君,没想到也会读书,这让小弟子们来书阁研学的氛围一时高涨。果然学无止境,或许不应该闭门造车。   他们还发现,岑云谏总是在书阁的一处固定的角落多逗留了一会儿。   那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呢?   当岑云谏离开之后,有人过去走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特别的地方,景致一般,光线不好,旁边书架上的书也是,都是些稀松平常的。   看守书阁的是一位极为年长、满头霜发的老者,她总是在打盹,这时听见小弟子们议论,将蒙昽的睡眼睁开一条细缝,瞥过去一眼。   哦,那儿啊。   那儿是那个凡人澹台莲州以前过来看书最爱待着的地方。   若不是现在仙君过去,平时人躲在那个角落看书,别人都发现不了。   她记得那个凡人,几乎每天都要过来看一会儿书,要么借两本回去,他借的书有许多都是先圣所写的杂书,跟修炼都没什么关系。   偶尔,那个凡人会给她带一篮子野果野花,以此请她帮忙用法力拿一下放在高处、他踮起脚也够不到的书。   有一回。   她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见到那个凡人和彼时还只是门内最优秀的弟子的岑云谏站在一起。   岑云谏手指一点,就让书架最高处的一本书飞到手中,递给他:“你要拿的是这本吗?”   澹台莲州接过书,说:“有劳了,谢谢,谢谢。”   他不敢跟岑云谏对视,拿着书就走了,留给人一个仓皇的背景,仔细打量,还能发现他的双耳通红。   她以为那是意外,只见过那么一次,再后来竟然听说那个凡人用在藏书阁看到的一个禁术救了岑云谏的命。   因此,两人成了亲。   后来,澹台莲州也常来,只是不在藏书阁逗留,都是把书带回去看。   依然会请她帮忙拿一下书,有时岑云谏也会一起来,他们俩在一起时,却没见过站在那个没有光的角落。   没想到除了她,还有别人记得那个凡人喜欢待在哪儿。   记得的人竟然是那个几乎不怎么来书阁的岑云谏。   -   人间已是秋末冬初,万物凋敝,但昆仑上依然温暖如春。   他这会儿总算从指头缝里漏出一点空儿,得以在暇余飞快地读起新借来的书,都是关于咒术的。岑云谏不好这个,看得不多,所以得补。   澹台莲州想解开噬心劫,他既然答应了,就会去做到。   在莲池边的大树下,岑云谏盘腿坐在一副席子上,身边放着两个整齐的书堆,一堆是看过的,一堆是没看过的。   他想找找有没有能够解开噬心劫的方法。   树冠只剩下了一半——上次莲池着火,不小心将它也点燃。   于是如今半边焦枯、半边青蓊。过去好两个月,焦枯的一侧也没有再长出新芽。   而莲池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在微风中碧波荡漾,在日光下水光洌滟,水底下蛰伏了岑云谏新播种下的莲种。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种。   只是,看到水面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重新种上了,没用法力,等它们慢慢长,来年夏天应该就会长成一片连天碧叶了。   他自认为重新种花跟澹台莲州并无干系,只是自己觉得看不过眼罢了   这时,一只红色的信蝶飞到他面前。   有公事。红色,还是急信。   岑云谏毫不犹豫地收起书。   岑云谏打开信蝶。   这是负责对接管理昆仑的人间辖区的弟子发来的一封信,道是昆仑所管辖的昭国境内突然出现了一只大妖。   读到这儿,岑云谏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再往下读:   不知这个大妖意欲何为,但他并没有大开杀戒,只抓走了一个人——昭国的大王子。 第38章   在被抓到妖寨里的一天后,澹台莲州终于意识到,他可能误会了。   一路上达骨罗把他抓在手上,飞得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想要吓唬他,但是澹台莲州并不害怕。   还是小时候他陪岑云谏练带人御剑比较吓人。   说是妖寨,其实更应当称之为洞窟。   一座寸草不生的赤红色山被挖得全是盘绕错综的山洞。   他所身处的这个房间里尽是精美装饰,墙角堆满了各种达骨罗的战利品,有金子,也有骷髅,他的好恶与人类价值全无干系。   把澹台莲州带过来后,就把他丢在一边不管了。   澹台莲州想起被他哥哥达骨丹抓到的经历。   那次他剧烈地反抗了,当然,无济于事,反而把自己弄了个半死。   达骨丹倒是很重视他,担心他自杀,十二个时辰地看守他。因为妖魔所住环境不适合人类,怕他死了,其间还给他灌了一次不知道是什么的药。   那是澹台莲州第一次面对面地深入直接地接触到妖魔,除了外形,达骨丹与他之前所想象的妖魔不大相同。在给他喂药以后,达骨丹冷静自持地与他谈判说:“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这样我才顺利能换回我的弟弟。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这无所谓。”   澹台莲州问:“既然你们也有兄弟情谊,那么为什么要肆意杀害人族呢?”   达骨丹暗暗发笑地说:“你们人族在食肉时难道曾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世间万物即如此,但我们妖族没有虚伪的道德。   “你们人族与修真者有个别人创造出道德一说来迷惑、管理其他人,就像是一种会消散的伪装术,无论装得多么逼真,其实都是假的。自己并不相信,却试图让别人认为自己的谎话是真的,实在虚伪至极。这些创造道德的人往往只约束别人,但他本人却不在被约束之列。那些说得越是头头是道的人越是如此。”   这位魔将可以称得上是聪颖睿智、机诈百出的,言辞虽不华美,但个中言语之犀利比许多饱读文章的人也不遑多让,给澹台莲州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而且,直到现在,他也想不通,一个元种已定、灵识已开还沾染上那么多血腥孽债的妖魔是如何通过昆仑的阵法进入境内的。   澹台莲州一直记得那双一金一红的妖异鸳鸯眼,倒不是因为可怕,一般妖怪的眼神都是嗜血、邪恶、让人不寒而栗的,而达骨丹与之相反,他有一双非常冷静干净的眼睛。   而达骨丹的弟弟达骨罗的眼睛跟他的很相像,眼神却完全不像,也是浸着杀欲和食欲,并且这份欲念还带着孩子的天真,是一种类似于人性本恶的不分辨善恶的天真。   现在,达骨罗正对着澹台莲州挠头,好奇地问:“我把你丢来丢去你怎么不怕呢?我之前也这么玩过,好多人就这样被吓死了。”   澹台莲州:“我胆子比较大吧。”   达骨罗还做了好几个鬼脸吓他,澹台莲州甚是无语。   这对双胞胎兄弟是一共两个脑,两个都长到哥哥头里去了吗?   达骨罗离开了一会儿。   好几个小妖在门口探头探脑,盯着他,口水流了一地。澹台莲州把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拔剑。   他是乐意为了碎月军的几千人而交换出自己。   但如今只他孑然一身,反而没了顾忌,就是要死,也得争一把了再去死。往好了想,力竭而死也不必感受被分吃的痛苦。   在这些个小妖看着快忍不住冲进来吃他的时候,达骨罗回来了,他对小妖们龇牙咧嘴、振鬣张翼,恶狠狠地威胁说:“这是我的食物!谁敢偷我吃了谁!”   他揪了一株植物回来,扔在澹台莲州面前,说:“这是给你的食物。”   澹台莲州定睛一看,心下惊奇,这竟然不是野草,是一把豆荚,看着不太像是野生的。达骨罗蹲在地上,他用鸟爪把豆荚踢了踢,自以为好心地说:“你不是会吹树枝吗?吹树枝给我听。”   “吹树枝?”澹台莲州蒙了一下,“哦,吹笛子是吧?那是乐器,叫作笛子。”   达骨罗觉得好像被羞辱了,生气起来:“我管它叫什么!吹给我听!吹得不好听我就吃了你!我听腻了也吃了你!”   澹台莲州便从怀里掏出笛子,就地而坐,吹奏了起来。   达骨罗变回一只小鸟儿,跟着音乐,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扑腾翅膀,时而蹦蹦跳跳,时而叽啾和鸣,好不快活。   还有时,他飞出去看看山上的其他小妖听见笛音的反应,回来还要嘲笑:“哈哈,一群傻的,跳舞真丑。”   如此,澹台莲州在妖寨里待了一天,暂且安然无事。   因为他为了拖住达骨罗,在对方醒着的时候就吹笛子,是以也没见达骨罗走远,想必绝没有空出尔反尔回去杀了碎月城的人。   终于在第二天早上等到了达骨罗的哥哥达骨丹回来了。   当时达骨罗也在屋子里跳舞,蹦跶得正高兴呢,只见一个与他相貌极其相似,但是头发是长发、眼角还有一颗痣的鸟妖飞了进来,幻变成人形。   达骨罗发现哥哥回来了,并且脸色不善,吓得尖声惊叫:“噶!”   他哥一巴掌抽过去,把他揍得撞在墙上,呕出口血:“我说了多少次——修真者的地盘不可以随便去!尤其是昆仑的!!”   弟弟罗从地上爬起来,畏畏缩缩地说:“可是,可是,哥哥你交代的要留下碎月城的人,他们却都逃跑了,我不得去杀了他们吗?”   还没站稳,又被打飞了。   哥哥达骨丹继续叱骂:“你自己跑出去玩,结果弄丢了人;丢了就算了,竟然不顾我的叮嘱要追到昆仑的地盘上;追都追过去了,想要杀掉那些人,结果半道又改了主意。你看看你,没一件事办好的!”   “砰!砰!砰!砰!”   他每骂一句,就揍一下。   澹台莲州屏气凝神地默默围观,心想:这是照着往死里打啊。   然而,此时,他也渐渐回过神来了……   等等,他们在说什么?   这鸟妖是为了追回碎月城的将士才去昭国的?   不是因为他是仙君的前任爱侣所以要抓他威胁仙君?   达骨罗被打得鼻青脸肿,委屈巴巴地问:“那现在怎么办?人我都已经抓回来了。送回去吗?”   达骨丹教训够了,收手,冷哼了一声:“抓都抓了哪有送回去的道理?”   达骨罗迎上去,佯作乖巧地说:“哥,你看看他,他看上去白白嫩嫩,可好吃的样子。我都舍不得吃,我就等着你回来,分你一起吃。”   达骨丹说:“你自己嘴馋别赖我身上,我何时要你分我吃过?”   弟弟达骨罗傻兮兮地笑:“那我不是想着哥哥吗?”   看着弟弟的笑脸,达骨丹被感染到,忍不住跟着扬了下嘴角,很快又抑制住,古板严肃地说:“笑什么笑?别跟我傻笑!还有脸笑!闯出那么大的祸,又要我给你擦屁股。”   达骨罗尽管被揍得很惨,嘴上也说得好听,但看他态度,其实并没有多少悔改之意,轻飘飘地说:“这不是有哥哥保护我吗?”   达骨丹直想再揍他一顿,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学乖一点,以后迟早闯出为兄也没办法帮你兜住的杀身之祸来!”   不同于已经被抛弃的万妖域,在昆仑辖区,这样明目张胆发生的妖魔掳掠事件,昆仑未必不会管。现在打了弟弟一顿泄了气,还得沉下心来想之后该怎么办。   达骨罗问:“那我可以把这个人留着当宠物吗?”   “不行。”达骨丹斩钉截铁地否决,就算弟弟难掩失落的神色也不心软。   达骨丹走过来,随手将澹台莲州拎起来。   要杀了他吗?澹台莲州想。   达骨丹皱起眉,忽然凑近到他的脸颊,近在咫尺地上上下下嗅闻他。   唯有在这时,他终于表现得像是一只妖怪了。   “哥,怎么了吗?”   “没什么……总觉得这个人闻上去有点奇怪的味道。”   “他好像是个王子!”   “那可能是人族的熏香的味道吧。算了,人族的王子将军我们抓的也不止一两个人。”   达骨丹没有再多探究,抓起他,带离了妖寨。   飞了约一个时辰左右,拨开云雾,澹台莲州低头看见,地上一座四方形的空城呈现而出。   达骨丹把他扔在城中空地上就走了。   这距离并不算太低,换成普通人可能要被摔断腿,澹台莲州落地后滚了好几圈卸力,沾了一身尘埃,好不狼狈。   然而,即便如此,跟那些在达骨丹离开以后才从城中各处偷偷冒出来看他的人相比起来,他还是太干净整洁了。   一群人围住他。   “你是谁?”   为首的阔面虬髯的男人问。   澹台莲州分辨了下才听出来这是幽国语,他大致会一些,用幽国语笨拙地回答道:“我是人。”   这不废话吗?   男人对他翻了白眼。   簇拥在男人背后的一群人一窝蜂似的,全都在好奇地打量他,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这次怎么只抓了一个过来?”   “他看上去穿得真干净。”   “也不知道是哪国的。”   “好料子啊,又是达官显贵吧。不过嘛,到了这里都一样,都是人畜,哈哈。”   “这么漂亮,别是女扮男装的吧?”   “男的吧,但是长得也太美了,看得我好心痒痒。”   “你好,你好,你是庆国人吗?我好久没见到老乡了。”   这里竟然聚集了各国的人。   澹台莲州顿时豁然开朗,他大约明白这里是哪里了——这里是妖魔圈养人族的地方。   随之,愈发毛骨悚然。 第39章   到此为止,澹台莲州没想过会有人来拯救自己。   他从未被人救过。   他不后悔自己作出的决定,并且庆幸于没有被发现他与仙君之间曾经的关系,不至于又出现一次拿他要挟仙君的情况。   即使他已经拯救了很多人,但是仍然不认为那些人有能力来救他,他比谁都知道凡人与仙魔差距有多大。   他自己有勇气对抗,却不要求别人要有他这样的勇气。   他也并不渴望被拯救。   本来他之前做那么多事,就没有求任何回报。   或许在他的人性之中,也有那么一丝的幽暗与颓丧。   澹台莲州只想单方面地去拯救别人,以此完成自己个人的人生价值。   这是他作为昭国王室的责任,也是作为一个在昆仑修炼多年离入道仅有一步之遥的剑侠的能力所及之处。   澹台莲州很高兴在生命走到终结之前帮助过别人,让他曾经一无所成的人生有所成就。   他也大概明白,黎东先生、杨老将军、孟将军还有更多人对他有不一样的期待,可他作为澹台莲州这个凡人,并未想过要去当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并未觉得自己更高贵。   然而,在被送到这座圈养人族的荒城后,在见到被圈养的那么多“人畜”以后,他那钻进犄角里的思维突然间又豁然开朗了。   澹台莲州忽然意识到:我还不能死,即便要死,也得是尝试着救出这些人以后的事。他还可以再尽一份力。   ——尽管这是另一个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他就是毫无犹豫地这样想了。   这些被豢养起来的人们失去了对道德礼仪的崇敬,看上去似乎还有一些残留,其实已经在逐渐退化到几乎茹毛饮血的程度,人性的恶被释放了出来。   当澹台莲州出现在空地中央时,美貌白皙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珍珠被丢掷在瓦砾堆中。   即使沾满灰尘,也能看得出他很美,即使是他们回忆起凡尘世界的诸多美人们,也要赞一句绝色之姿的美人,更别说是放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于是有人垂涎欲滴地问为首的虬髯汉子:“我能要了他吗?”   虬髯汉子面幅不修,但在这些人里面已经算是仪容最整洁的那个了,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在他茂密的毛发中被衬托得仿佛丛林里的宝石,熠熠生辉,看上去还有点人性的光芒,甚至有几分儒雅书生气。   可他身上杀气腾腾的匪性也是最重的,如此,儒雅与匪性糅杂在一起,碰撞出一种矛盾而与众不同的气质,他不置可否,用目光点了一下澹台莲州手上握着的剑:“他带着两把剑呢。”   已经色迷心窍的男人顾不上那么多,哈哈大笑说:“看他那剑细得,估计是跟他一样的小玩意儿吧。这种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带的剑不都是装饰品吗?   “正好被我一起夺了来,可不就都归我了?”   虬髯汉子再次沉默下来,身边的人却并未能品味到其中的危险之意,他的直觉让他深深地忌惮着这个看上去像是从天而降、来历不明的小白脸,而不是被其美色所诱惑。   他退了一步,以示对争夺美人毫无兴趣,嫌恶地强调说:“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此言一出,远远不止一两个人心动起来。   终于有一个人走了出来,以凶恶的目光环顾四周地说:“谁要跟我争,跟我打一架先吧。谁赢归谁。”   澹台莲州用那双一泓清泉般莹澈的目光望着他,已有所懂地确认问:“争什么?”   男人狎昵一笑:“赢你啊,小美人。”   澹台莲州原想介绍自己,这还没来得及,就发生了这样荒谬至极的事,不免笑了一笑,这一笑如在荒芜之地盛开的一簇雪白牡丹,绮靡昳丽,毫无畏惧。   他解下了自己腰上的两柄剑,众人起哄道:“怎么,小美人,还要送剑啊?”   澹台莲州拔出剑,众人才隐约感到似乎不同寻常,一把剑白底有金色羽毛纹路,还似有雷光之色,另一把玄色剑身,雪色花纹,亦不似凡品。   两把剑都剑气森森,可不是花架子。   澹台莲州却反手将剑尖朝地,这样随意一刺,剑就深深地没入了地面之中。   好剑!好腕力!   虬髯汉子心下喝彩。要知道他们所在的这座城的地面一点也不松软,挖不到几下就会磕碰到地下坚硬的岩层,一般的剑根本扎不进去。   这时,已经有很多人悄悄收回了跨出的一步。   美人虽好,但性命更重要。   可总有那么些抱着侥幸心理、执迷不悟把澹台莲州当成花架子、想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人存在。   还在用那等下流的目光觊觎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道:“为免误伤你们,我就暂且不用剑了,只用剑鞘。   “你们一起上吧。”   接下去,众人所见到的场景无异于看到一只貌似柔弱可爱的小白兔一挑几,优雅地暴打了一群扑上来的豺狼虎豹。   太离谱了。真的太离谱了。   这真的是个人吗?   其中还有人浑水摸鱼想要去偷拔澹台莲州的剑,拔了半天,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还是拔不出来。   大家这才意识到:哦,这不是个小白脸。   澹台莲州在一地叫痛打滚的手下败将之中,轻轻松松地拔起自己的剑,收剑入鞘。   他连大气都没喘一下,一副游刃有余还能打十个、一百个的架势,不疾不徐地点评道:“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你们要是能聚集在一起,有所阵法兵术,或许还能勉强与我一战。”   虬髯汉子看到这里,不再观望下去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每一步都让他回想起自己曾经叱咤各国的那些日子,在走到澹台莲州面前时,他仿佛重新束冠簪缨,英武不凡,立于巍巍王侯面前,恭敬行了个礼,道:“我是幽国前骠骑护国大将军公孙非,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澹台莲州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了,他直着身子,只微微颔首,以示回礼:“我叫澹台莲州。”   他听黎东先生提起过“公孙非”这个名字,是幽国的名将,备受赞誉。   十几年前在征战途中遭遇了妖魔,全军覆没,不知所踪。   世界可真奇妙。   他们才跟幽国打了一仗,眼下却狭路相逢了。   诸人一听,想:澹台?是昭国王室?看年纪,应该是昭王与庆国公主所生的那个孩子。难怪生得这样美,他的母亲不就是盛负美人之称的庆国文靖公主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人这样规规矩矩地行以人族的礼仪了,有人感到陌生,有人感到可笑,有人感到怀念。   也有人体味出缘何澹台莲州如此风度翩翩,却偏偏不向他们行礼。   礼仪,礼仪,礼是礼节,仪是仪表。   首先得称之为文明之人,才能谈论礼仪。   大抵澹台莲州以他们为禽兽,所以才不向他们端正地行礼。这让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在澹台莲州的目光下涤去了兽性,恢复了人性,为之自惭形秽起来。   亦有顽固分子在心中暗自不屑,想:装模作样什么?等再过段时间,还不是会跟我们一样为了生存而丑态百出?你也就现在能说清高话了。   澹台莲州问公孙非:“将军可想离开?”   公孙非在无数次的希望与失望的交叠中已经很难再提起战意,他并没有轻易地被挑动情绪,而是冷淡严厉地问:“公子可有任何把握?”   “暂时没有。”澹台莲州坦诚地说,“但我曾带碎月城的将士们离开万妖域,那么我想,兴许这回也可以想想办法。”   -   入夜。   澹台莲州抱剑而坐,休息养神。   却有好些人彻夜未眠,窃窃私语。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来自一个国家,在被抓到这里以前,许多人之间就有尖锐对立的国恨家仇,即使到了这里以后,也迅速地自发按照国家分化、抱团。   今天出现的澹台莲州却让所有人都有了同一个讨论话题。   “没想到那个小白脸那么能打。”   “你说,他是昭国王子,他的国家会发兵来救他吗?”   “哼,我们这儿又不止一个王子,与其发兵,还不如再生一个吧。”   “碎月城我记得,那不是三十几年前就沦陷的城池吗?竟然还有人活着,真的假的?”   “每个人刚来的时候都很想逃出去的。”   “一个黄毛小子能做什么?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   “公孙将军都做不到,他能做到?”   “等着吧,我看他连种菜做饭都不会,一看就是个五谷不分的公子哥。”   “但他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样子,这能唬人啊!他说这话的时候我都有点想投效他了。”   “唉,我也是,大概是我想回家想疯了吧。我老娘、老婆不知道还活没活着,我的闺女呢?出嫁了吗?”   “你们干吗这样……凡人对妖魔,不就是以卵击石吗?都死了那么多人了,有用吗?都没有!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反正是活一天算一天。”   更深露重。   澹台莲州一片沉静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沙沙的声音:「你在哪儿?」   澹台莲州:「啊?」   「你是谁?」   对方答:「我是与你结成言灵主仆契约的那个灵魂。」   澹台莲州一下子高兴起来:「哦,是小白啊!」   白狼答:「我是那只白狼,但我不叫小白。你在哪儿?请告诉我。我将转达给他们。」   澹台莲州:「他们是谁?」   白狼答:「他们是被你所拯救之人。」   澹台莲州睁开眼,叹了口气,他从窗棂的缝隙里看出去,看见一轮皎皎明月高悬空中,慈悲地想:如今昭国王都的人们也正在看着这轮美丽的月亮吧。   他第一反应还是拒绝,温柔地回:「今天的月亮很美,他们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好日子都没过两天,我希望他们能再多看几眼这美丽的月亮。」   「有我带队时尚且艰难,我都不在,他们怎么过来?你跟兰药说,让她转达,假如想报答我,以后好好保卫昭国就是了。」   白狼却说:「澹台莲州,你都未曾让他们一试,又何故说他们一定做不到?」   「他们都很后悔那天没能留下你,而且已经决定去救你了。无论你乐意还是不乐意,如今我们离得远了,你的言灵咒对我无用,我拦不住他们所有人。」   「你告诉我们,我们才好定下谋略,你不说,死的人只会更多。」   「他们情愿做个英雄,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想做个孬种,置救命恩情而不报答,委曲求全地苟且偷生。」 第40章   昭国。   离王都五里地的石头村。   卯时。   碎月军的士兵石二郎提前一个时辰起身,担着两个木桶去河里挑水,给家中的粗陶水瓮里灌满了水,最后一趟回来时,他家已飘出袅袅炊烟,直直地升入灰蓝色的天边。   石二郎才走到路口,母亲已经站在门口等了,招招手说:“二郎,饭做好了,做了你最爱吃的,赶紧来吃吧。”   母亲特意为他做了过年过节才会烹制的一种糊糊饭,用麦子、豆子等磨成粉用水熬成糊糊,加入几种野菜干,再把猪下水剁碎了煮进去,就会得到一锅香臭香臭的糊糊。   对他来说,这是童年时深深刻在心底的美食佳肴,正经的肉和精米饭都比不上,回家的第一天,他就求母亲做给他吃,总吃不腻。   太阳升起他就得走了。   石二郎大口大口地吃着饭,把肚子填得圆鼓。   农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他边吃边与母亲叮嘱说:“我已经找到了工匠,钱也付了,到时他们会过来给您把房子修葺好,造个泥土房子。等到今年冬天,您就不用挨冻了。   “粮食我都给您放在地窖里了,我留下的钱可够用?不够我再给您留点。”   老妇人不肯要:“我用得着什么钱?你还不如自己留着,在路上买点好吃的。或者明儿赶早,再去集市上看看有没有铁甲铁器卖的,能多带一副吗?”   他离家时才十五岁,家中有父有母,有兄有妹,过了三十五年回到家,只剩下一个垂垂老矣的老母亲。   他回家省亲,才过了小半个月。   昨儿石二郎忽地从别人口中得知莲州公子被妖魔抓走了,生死未卜,而住在老家他邻村的战友都已经回军营去了!   当时他便是一惊。   欸?怎么不告诉他呢?是把他漏了还是怎的?   得知消息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来不及回城,他回到家,把倚在墙根上的一支铁槊抄起来,还取下了他的弓和鞬櫜,又将匕首、腰刀等等拿出来检查,佩好。   铁槊是从碎月城带回来的,炼了妖骨进去,跟了他十几年,被妖血养得油润发亮。但是弓箭跟匕首、腰刀还有盔甲都是回昭国以后才买的,他很珍惜自己的武器,每天都要打磨,这已经成为了一种生活习惯,每天要是不磨刀的话就浑身上下觉得不舒服。   石二郎去意已决,打算去说服母亲,可一转头,母亲不知何时开始已经呆站门口,凝视他,双眸含泪,一切意在不言中。   石二郎跪下,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娘,孩儿不孝,没能赡养您几天又得远行。此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我会托人照料您。”   老妇人哽咽地问:“必须走吗?你都五十岁了,也老了,不年轻了,还得你去打仗呢?”   石二郎张了张嘴,被一句啜泣堵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轻咳了一声,吸了吸鼻子,才颤着声音道:“莲州公子救了我的命。如今他有难,我又怎么能一声不吭?这是您跟爹打小教我的,做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做那种没良心的人。”   老妇人一言不发,坐下来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渐渐止住哭泣,才走过去,摸了摸儿子已经斑白的头发说:“你说得是,要是没有莲州公子,这国怕是已经亡了。你去吧,娘不拦着你,应当的。若不是人家救你回来,我到死了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只是,我的儿啊,你这么老了,能帮上忙吗?真的不是去裹乱吗?”   石二郎也抹眼泪:“帮得上!娘,我耍槊给您看,我耍得可好了!我还没给您耍过。”   老妇人忍不住又哭了:“好,好,娘也见识一下……娘还记得你小时候是村里最胆小的孩子,见天儿被人欺负,哭着鼻子回家,没想到也有这样英武的一天。”   大半夜的,石二郎给他母亲耍了一遍长槊,惹得他母亲直笑直赞。   老妇人睡不着了,点起宝贵的油灯,连夜给自己的孩子准备明早要吃的饭,还蒸了一兜豆饼干粮,给他都带上。   她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因为早就饮泪饮饱了。   送孩子送到村口时,天已亮了,石二郎请母亲送到这里就行。   老妇人用能多看一眼也好的语气说:“你让我再多送送你。”   石二郎道:“再送我怕我舍不得走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在外面哭起来多不像话啊。娘,儿在此别过了。”   老妇人见他转身要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红着眼睛问:“你去打妖魔,不怕吗?”   石二郎红着眼睛,却弯了弯嘴角,眼眸亮了下:“怕。无论见多少次,我还是怕。但是,怕也没用。”   在母亲的手挥目送下,石二郎背着足有三四十斤的武器,搭了一辆驴车,摇摇晃晃地回了碎月军营。   石二郎来得晚,军营里已是一片备战的紧张热闹景象,于是赶紧去报到。   迎面却遇见了正在吼喊指挥的杨老将军,石二郎腼腆一笑,刚要问好,杨老将军的大嗓门就劈头盖脸地招呼过来:“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了的!”   石二郎傻了眼,为什么?他还不能来了?   杨老将军虎目圆瞪,气冲冲地问:“不是说了不准通知这家伙吗!他家里就他一个人了,没有姐妹兄弟,还有个七十岁的老娘要养,叫他过来干吗?!”   石二郎连忙让老将军消气:“没人叫我,将军,是我听说了莲州公子被妖魔抓了的事,才自己要过来的。”   杨老将军骂他:“我们聚在这里的人,要么是家里死绝了的,要么是还有兄弟姐妹可以奉养双亲。你还有个老母亲过来凑什么热闹?给我滚回去!这里用不着你!”   石二郎顿时急了眼,扯着他说:“啊?怎么用不着我?你这老杨头是岁数大了记性不好了吗?有好几次还是我把你救下来的!我这手槊术军营里没几个人比得过我吧?我有用得很,你怎么能赶我走?   “我家里老娘都答应了,你凭什么不答应?你把我赶走了,以后等我死了,下到黄泉,阎王爷要骂我背着救命之恩不还哩!你好恶毒,你想害我下辈子当畜生了是吧?”   老实人骂起人来更咄咄逼人,杨老将军沉默下来,说:“你还有家人,何必来蹚这趟浑水,不,是死水……你走,那你家里老娘怎么办?”   石二郎顺了气道:“我想请秦夫人帮忙照料一二,她的为人,我信得过。”   杨老将军抱怨:“秦夫人,又是秦夫人,一个两个都去麻烦秦夫人。那你钱可得给够!”   石二郎:“那是自然的。”   石二郎得以顺利将名字记上名册。   名册是黎东先生亲手撰写的,他在军书上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每一位将士的名字。   大家都很喜欢,在长长的竹简上找自己的名字。   死倒没事。   只怕死得无人所知。   出发前,裴桓还为他们撰写了一篇剿妖檄文,这是历史上第一封真真正正的剿妖檄文,后被载入史册。   这个共计两千八百二十三个将士、且全部是武官的军队所有人都到齐了,即使是杨老将军出于各种考虑而没有通知的如石二郎一样的人也自行赶到。   毕竟,王都的民众爱戴莲州公子,人人忧虑,将消息很快传遍了。   走出军营,孟将军的骑兵与一辆辆兵车已在等着他们了。   黎东先生、任乖蹇与阿鸮都在。   那日刚出事,孟白乙第一次冲到碎月营,责问他没有护住主公,将他从恍惚懊悔中唤回神来:“有空钻牛角尖,不如赶紧想办法!”   而后,他们从兰药那里得到了白狼的转述,获知莲州公子姑且没有性命之虞,只是被囚禁在一处荒城之中,方才重新振作起来,打算整理军备,前去救人。   孟白乙把之前缴获的兵车全部修好了,除了供将士们乘坐的兵车,后面还有不少用牛皮包着许多“小东西”。   黎东先生坐在最前一辆车上,无可奈何地抽着烟。   任乖蹇跳上车,问:“在发什么呆?”   黎东先生:“我一向不信命中定数,你说,我至今四十六岁,每次看着命快转好了,就会遇上点糟心事儿,搞得我前功尽弃。是不是我的命数不好,连累了公子?”   他老了。这恐怕是最后一回了。   任乖蹇哈哈笑起来:“我的命也不好,不然你看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改这么个破名字。任他命途乖蹇,我亦无畏无惧。与您共勉。”   “你还笑?你也笑得出来?”黎东先生纳闷地问他,“话说回来,你不是都不想做公子的门客吗?怎么一起跟来了,这回过去,指不定真的要葬身妖域。”   任乖蹇用一种近乎轻松的口吻说:“您想得太好了吧,要是落入妖魔堆了,我们还能落得葬身这样的好下场?尸骨都得被妖魔给拆吃腹中吧。”   黎东先生一怔,也跟着忍俊不禁了:“你说得是。”   “我就笑两声,为什么不能笑?能笑一声是一声。”   任乖蹇道:“真是邪了门了,每次我刚想要跟公子告辞,就会冒出新事情来,让我想要为他奔走。缘分啊。若这次我能救出公子活着回来,我也不走了,便老老实实地做公子的门客。   “再说了,我觉得莲州公子是个奇人。他总是能够逢凶化吉,上次我跟你们去碎月城时也没想到真能成事,不知这次会发生什么。”   阿鸮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往自己的箭上涂抹着什么。   任乖蹇问:“在做什么呢?阿鸮。”   阿鸮不想理睬他,他还去拉人家的胳膊,阿鸮泪汪汪地瞥过来一眼,泫然欲泣。   黎东先生用烟枪敲了下任乖蹇的手,调解道:“欸,欸,别招惹这孩子,听说那日他就在公子身边,因为吓得一箭也没敢射出去,惭愧得这些天日日以泪洗面。他是神箭手,若是把眼睛给哭瞎了还怎么射箭?”   杨老将军策马到近旁,安慰道:“阿鸮,没事的,我第一次见到妖魔也吓得腿软,你还是近距离见那样的大妖,被人家的杀气锁定。   “你问问我们军营,多少人第一次见到妖魔的时候都吓得尿裤子。下回咱不怕就是了。”   阿鸮抹抹眼泪:“嗯。”   再转过头。   可以看到紧随其后的第二辆马车里,摇晃的竹帘后面,一个小女孩跟一只白狼的声音若隐若现,一人一狼也不知在说什么。   黎东先生暗叹:此行数千人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两个了。公子不喜欢把孩子和女人卷进战争里,可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昭王与王后特意赶来在城外与他们送行,郑重对将士们行礼。   驱车送了十里路。   尽管孤勇悲壮,可他们并没有对这支凡人军队能够从妖魔那里救出澹台莲州抱有幻想。   能逃出来都已经是个奇迹了,这次还要深入魔地,以身犯险?还要把人救出来?太匪夷所思了!   这次还没有澹台莲州这样的绝世高手在,虽有杨老将军与任乖蹇这些个武艺高强的人,然而远不如澹台莲州。   总而言之,这是彻彻底底的一窝凡人。   昭王忧心忡忡,长叹一口气:“莲州要是没了,孤可怎么办?”   听说孩子被妖魔抓走的消息后,王后晕厥了半天才醒来,最近没有一日能睡好,以泪洗面,但在听说这群门客、幕僚、将士们自发地组织起来,表示要去救澹台莲州之后,她终于恢复了坚强。   一听昭王叹气,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强硬地道:“叹什么气?没的晦气!你怎么办?你赶紧再去求一求昆仑的仙人啊!要是能求得他们出手,岂不是更好?”   昭王诺诺连声,硬着头皮说:“孤去,孤去,孤再去一次,问到他们愿意理睬孤为止!”   他们已经带上礼物去尝试谒见驻留在昭国的昆仑仙山的修真者。   可是,他们递的信和礼物就像石沉大海,也不知传没传上去。   昭王不抱希望地嘟囔:“我觉得仙人不大想管,要是管的话,怎么会让碎月城变作了现在的万妖域。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时管,有时不管。”   王后想:她可以去下跪磕头,不要王后与公主的尊严,虔诚地顶礼膜拜,去求得仙人救她的孩子。   -   与此同时。   在那座澹台莲州暂时还不知其名的人畜之城中,已经有了悄然的变化。   众人发现新来的昭国王子并非四体不勤的贵公子,相反,他干活儿很利索,好像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   澹台莲州把自己的里衣给割了做成抹布、头巾、布绳等等,隔日改了衣着装扮,看上去干练许多,并不华贵了,但仍然是整洁明净的,如此,愈发把其他人衬托得人不人、鬼不鬼。   澹台莲州携剑去找公孙非,直述来意:“我麾下的碎月军与白虎骑正在赶来的路上,将军可否愿意与我合作,整合这城中的人,到时与我的人马来个里应外合,或可逃出生天。”   公孙非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问:“你被关在这儿,你怎么知道你的人马能找到这里?还里应外合?   “昨儿我还想了很久,你是有什么把握,没想到在这儿跟我说胡话?”   澹台莲州沉吟片刻,道:“我确有办法与我的人马联络上,大概……像是一种仙术,一半算是吧。”   坐在地上的公孙非不由自主地向他倾了倾身:“仙术?你是得道者?还是有仙人会来救你?”   ——“还是有仙人会来救你?”   澹台莲州原本无感,听到这句却微怔须臾。   上辈子他被妖魔抓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他其实也有抱着极侥幸的心理想过,岑云谏或许会来救他。   既想,又不想。   这一回,澹台莲州是想都没想。   这会儿忽地被公孙将军提起,一时间,思绪在心头千萦万转。   不知岑云谏现在有没有发现他被抓了。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仙人。也没有仙人会来救我。   “不如我们自救。”   公孙非用闪烁着猜疑的目光望着他,这是一种无法控制想要渴盼,却又生怕希望破灭的目光:“别卖关子了,请说来听听吧。”   “我的幽国语讲得不好,能用昭国语跟你说吧,你应该听得懂。”澹台莲州不作更多无意义的豪言壮语,抑或劝人无畏,而是拿了根树枝,有条不紊、平静自若地跟他说起来,“在妖魔之中,其实被分作这几个等级……”   澹台莲州故意大声地讲述。   他知道,周围有好多人或是躲着,或是装成不在意,其实都竖着耳朵在听他俩说话。 第41章   公孙非将军听完,用忍不住怀疑他也是妖魔的戒备语气问他:“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你见过很多妖魔?”   澹台莲州说:“没见过很多,迄今为止,只见过四五种。”   似乎一直未曾讲过他为何如此了解妖魔之事。   先前他自己都没记起来,昨晚上打坐时想起来了。   上辈子死前的记忆到现在也是不大连贯的,不召而来,不挥却去,这样地出现。   那时倒没深想。   澹台莲州记得起初是在一个清晨。   也是在金秋,垂丝茉莉正盛开,碧线串珍珠一般的花儿散发着淡淡甜香。   那几日,岑云谏都在洞府,心情甚好,一早儿起身在花下抚琴,白衣落柘,风动枝摇,与潺潺幽深的水音遥相呼应。   岑云谏也通音律,此事鲜少为外人所知,且从未对旁人表露过。   昔日的澹台莲州将之当作是彼此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管弦,管弦,既然有了弦,又怎能无管?   于是,澹台莲州拿出了竹笛,与之合奏起来。   一阕曲子罢了,澹台莲州笑问:“今天是有什么好事儿?这么开心?”   岑云谏笑而不语,起身,道:“坐过来。”   澹台莲州挨近到他身边,岑云谏又说:“莲州,坐我怀里来,有新奇的东西给你看。”   澹台莲州当时满脸通红。   他想,无缘无故地,端正守己的仙君怎么可能会做出轻浮之事,应当只是为了谈正事吧。   岑云谏半抱着他,低头时下颌搭在他肩膀,认真地寻到他的手,自手背滑到指缝,轻轻捏住他的手指,抬起他的手在半空中绘制起来,好似他的指点在发光,点绘间,一幅又一幅妖魔图被画了出来。   一边画,一边介绍这类妖怪叫作什么,外形怎样,战斗力怎样,又有哪些弱点,应当如何做才能一击杀之。   岑云谏踌躇满志地说:“我差不多收齐了我见过的一千多种妖怪的能力与弱点,有厉害的,也有不厉害的。以往大家也知道妖魔间有等级差别,我细细研究以后,发现其中还可以再划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澹台莲州想都没想,他在岑云谏跟他说前话的时候就想到了,此时毫无犹豫地将自己的想法倾泻出来:“意味着可以根据每种妖魔的弱点来制定与之战斗的方法,甚至为此量身设计法术。而不用再跟以前一样,只能闷头盲目地修炼,积累法力。届时,即便是法力没那么高强的修士在面对妖魔时,或许也能有一战之力,就算不行,起码能够逃走。   “那么,对于修士们来说,在短时间内还没有提升太多修为的情况下,只要找对了法子,胜率和逃生率可以高很多。”   “说得不错。”澹台莲州所说正切中他心中的深蕴,岑云谏笑意更深,又思忖了下,说,“我原还只想到胜率,却没想逃生。也是,除了我,道友们想逃也无妨。”   澹台莲州劝道:“你也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岑云谏又说:“我还想了些别的,譬如以两人或是三人为一组的仙阵。”   澹台莲州好奇地问:“这怎么弄?”   岑云谏继续捏着他的手,在空中绘制三个身影为一组的阵形,每人持有不同的武器,一为剑,一为钟,一为弓,寥寥几笔,虽简陋,但是人物动作流畅,意思是表达出来了。   岑云谏沉吟一会儿,说:“这个还没完全想好,我觉得战斗这件事,一在攻,二在守,三在速与准,三者都要练好,耗时颇久,可是,对于资质平平的修士来说,假如各人专精一点,两三人为一组,是不是能够迅速地发挥出比个人修炼更大的威力。   “譬如以昆仑剑宗的剑为攻,再以镜台佛宗的金钟罩,最后辅上乌金门或是峥风派的灵射术,是不是会有不错的效果?”   澹台莲州品味了一下,感叹:“妙哉。”   想了一会儿,又说:“只是得先聚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乐不乐意放下个人的意向来配合昆仑。修士们都更想要修炼自身,得道成仙,他们能答应仅仅修炼钻研你指定的法术吗?这样一来,对于他们自己的发展实则不利吧?”   “嗯。”空中用灵光绘出的图已经渐渐开始淡去了,澹台莲州的后背感觉到岑云谏的胸膛闷闷震动了下,“这个我也想到了。那些人正是这样,眼只着于自己身上,殊不知眼界这样狭窄,才是他们修炼不得有成的原因。所以仙魔打了几千上万年也没有个结果。   “昆仑也是,太多人都已经懈怠松散了。”   澹台莲州总觉得岑云谏的声音微微地冷了点下来,他转头看过去。   岑云谏没回看他,而是仍然注视着某粒浮而不定的粉尘而出神,像整个灵魂都浸入在其中。此一时刻的岑云谏脸上的表情是澹台莲州从未见过的,对他来说简直像是个陌生人,明明看上去依然是镇静自若,却给澹台莲州一种暗流涌动之感,这股暗流是如此湍急可怕,假如不小心被卷进去,极有可能被绞碎。   他以将整个修真界捏在掌心的口气,不自觉地披露出心底的半句话,轻描淡写地嚼字:“……我会让他们无法拒绝我的提议。”   澹台莲州心底咯噔一下。   岑云谏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总觉得吓到他柔弱的凡人伴侣,敛起冷酷之色,复又戴上温润清淡的面具,低低地说:“我是说——对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只要我们这一代修士不计较个人得失,才能将妖魔逐杀殆尽,还世间一片朗朗乾坤。   “先从昆仑整顿起好了,看着光鲜,内里一团乱,要么自私自利,要么没有出息,只想着躺在昆仑的老本上混吃等死。”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想到要说什么:“唔。”   那时澹台莲州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岑云谏的想法是一碗美味的饭,可只有吃下去了,才会发现里面还有砂砾没有淘洗干净。   现在他想明白了,正因为他是个凡人,所以他能感受得了,仙山上的每个修真者或多或少都自视甚高,他们自认为是被天道所偏爱的骄子,只是这份爱可能多一点或是少一点,都有想要得道升仙的私心。   真的会有哪个修真者愿意自毁前程去当一把固定形状的刀,严丝合缝地嵌入仙君的设计中吗?   就他所见所闻,对大部分修士们来说,个人的修炼总是比大局要更重要的,而且每个人的道其实不大一样,又怎么可能装进同一个的模型中。   ……   对。   澹台莲州记起来了,他关于妖魔的知识都是岑云谏教他的,亏得他记性也好,过目不忘,加之待在洞府无聊,所以把这些信息倒背如流。   他虽然没有法力,但是书看得多,理论知识丰富,还给岑云谏提过几个建议,修改阵法,也不知岑云谏用没用上。   尽管这些对付妖魔的办法不能照本宣科地套用在凡人身上,可也是一种思路。   澹台莲州将一颗小石子儿点在沙地上他画出的一种小妖腋下,这是在城外徘徊看守的小妖。   他放下小石子,就像是在棋盘上落下胜负手,一子已定生死:“比如,这种妖怪的命门藏在这里,你只要想办法刺中这里,他就死了。这依然很难,但是比漫无目的地去砍杀要好多了吧?   “还有许多种,等我全部弄清楚了,再一一告诉你们。   “天地之间有平衡。   “上苍赐予了妖魔天生拥有锋利的爪牙,能够轻易地杀死其他生灵,但是却也给了他们大部分混沌愚蠢的头脑。   “绝大多数妖魔都要浪费天赋,发挥得很糟糕,他们只会最基本的用法,攻击方式单一老套。只要我们研究清楚,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公孙非低头下去,还是摇了摇头:“不,我们没有你这样超群的剑术。你以为我们人人都有你这么会用剑吗?”   “这个好办。”澹台莲州就势而自然地提出解决方法,“我将我的剑招倾囊相授不就行了吗?在这里的人不乏有各国武士,本就有武术功底,学起来不难。”   众人都惊住了。   公孙非更是说:“这样高超的剑术你随便就教给别人?而且,被别人学会了,你就不怕你自己在这里变得不安全?”   澹台莲州目光温和,坚定地说:“我希望大家能一起逃出去,希望能帮你们回到自己的家乡。”   昨日澹台莲州的剑术太惊艳了,已有人忍不住发问:“……如果想学你的剑术是要先拜你为师?向你起誓?”   “不用。”澹台莲州说,“我没想过开宗立派,我只是喜欢剑,所以自己胡乱想了些招数罢了。若是你欣赏,你就是我的知己。   “向知己传授剑术,与教授一首乐曲没有区别。用不着特地下跪拜师,区分上下。”   澹台莲州问公孙非:“将军要学吗?”   公孙非不再犹豫,一咬牙,眸中有死灰在复燃,沉声答:“学!”   澹台莲州又想起了件事,补充道:“哦,还有,我会把我所会的一些抵御妖魔的阵法都告诉你们。若是你们能活下来,回到自己的家乡,不妨试试我教的阵法,武装你们的国家。”   凡人与修真者不同。   修真者是受上天青睐的天赋者,他们有太多的路可以选,可是凡人不行。   因为单个凡人的力量太薄弱了,也自知无能为力,所以他们很谦虚,能够接受将自己打磨成固定的形状,才能有那么一点点锋利,也能接受攥在一起,方向一致。   公孙非甚是觉得匪夷所思,问:“这你总得收点束脩或是报酬吧?”   澹台莲州:“非要说报酬的话,这样吧,我希望来学的人答应我一件事。我无法监督,是以仅凭心证。以后若有幸回了家乡,再遇上妖魔杀害人族同胞,请出手相助,不要袖手旁观。要是又救了人,可以把我的剑术跟阵法教给对方,使之有自保的能力。”   公孙非嘴唇嚅动,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从未见过像澹台莲州这样的人,他曾经见过现任昭王一面,也听说过前任昭王,那已经是一位明君了,可他的孙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澹台莲州给他的感觉又不能完全地用王或者储君来形容,澹台莲州给出的是让在场所有人摈弃家国偏见而站在一起的无实质的力量。   怎么会有人拥有这样宽广的心胸?公孙非想,宽广得像是能包容下天与海。   公孙非艰涩地开口,困恼地说:“公子,你别说得好像先设定我们已经逃出去一样。”   澹台莲州笑了起来:“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①” 第42章   昭国最西端。   嶙川置。   初秋。   嶙川置并非昭国的朝廷机构,而是昆仑剑宗下设在嶙川山脉上的分支,管理掘矿与其他一些凡间事务。这里距离王都极远,并且周边还设置了阵法,避免普通人靠近。   当然,一般人其实连知道都不知道,他们只大概知道国家是由仙人所庇护的,但是仙人在哪儿,又是怎样庇护的,他们并不清楚。   澹台莲州被抓走的那天。   负责掌管嶙川置的昆仑弟子韩阳羽一如往常,完全没有预感到危机的来临。   他在这里待了二十年,早就对这份工作失去了耐心。   当年他就是在外门晋升内门的几个弟子之间竞选失败,才被排挤到这里。在昆仑修炼,跟在凡间修炼不可同日而语。   但凡有点被看重的弟子都不会被派到凡间去,这意味着仙途渺茫灰暗,基本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这时,他就会下到灵矿那里去看一看,平衡一下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心情。   矿洞里,数千个体修正在掘矿,挥汗如雨,乒乒乓乓。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在光线昏暗的矿洞里仿佛一只只萤火虫,粘在光芒闪烁的石壁上,用微小的力量一块一块地精准把把灵石矿凿下来。   挖矿对修士并不难,只是枯燥乏味,对修为毫无进益。   要是换那些厉害的修士来,会更加轻松和快速,可是,稍微有资质的弟子谁会选择把时间浪费在这里?浪费在没有意义的掘矿上,坐享其成不好吗?   在这里的所有苦力都是炼气一到三层的最底层的修士,他们虽然入道,但是天赋糟糕,在昆仑外门都不是正式弟子,基本得不到什么好资源。   因此,就有不少人会选择来灵石矿做工几年,辛苦是辛苦,然而不菲的报酬跟灵脉的生活环境还算值得的。   对于他们这些修士来说,已经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了。   凡人供养修士,低阶修士服务高阶修士,这是他们所认知的世界的基本规则。没有空去生气,他们得抓紧所有时间来工作,攒够了灵石才能回昆仑去修炼,或者找个小门派也不错。   这些灵石矿并不是凿下来就能用了,还得送到仙门去,经过进一步的炼制才能变作灵石。   届时,他们还能得到自己所掘灵石矿的百分之一作为酬劳。   韩阳羽看看这些人,马上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相比而言,他的天赋没那么差,过得也算挺滋润的。   唯一让他有点烦恼的是,本来他来人间选个国家做监工是特意选中的昭国,听上一任嶙山置守说这个国家的灵石矿非常丰饶。   二十多年前他刚上任时的确如此,可是这些年来,昭国的灵石矿已经日渐衰败,越挖越深,然而数量与品质都在日益下跌。   最近还算好,半年前有一段时间尤其可怕。   产量差到他都怀疑是不是昭国的灵石矿已经挖完了。   可他觉得他的管理没有问题啊。   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概是他的运气太坏了罢。   为了显摆自己的权力,韩阳羽把工头叫了过来。   就算是这个工头,也只有炼气三层,韩阳羽有足够资本自傲以蔑视之,连对方的名字都没记住,高傲地问:“今天产量怎样?”   工头还算欣喜地道:“禀告置守,今日的产量比昨日有增长。”   韩阳羽满意地微微颔首:“还算不错,没有偷懒,要是再跟以前那样偷懒,仔细你的皮。”   然后把一堆老话翻来覆去地说,将人教训了一顿,发泄了心中的无聊和郁闷,便扬长而去了。   工头闷声不吭地应着。   等韩阳羽走后,他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拿起凿子继续工作。   身旁的其他几个低阶修士嘀咕:“每天都来没事找事地骂人,一点也不修身养性。这种人凭什么修为比我们要高,老天爷真是不讲理。”   “之前采获量下降又不是我们的错,老虞都带着我们加时开采,可是没了就是没了嘛,他还怪到我们的头上。”   “这昭国我看是不行了,要么我们换个地方做工吧?”   老虞却摇了摇头,道:“我看未必……”   与别人不同,他并不只住在嶙山置里,他偶尔会去附近的阵子上买点东西。   灵石矿骤然减少那会儿,昭国面临昭幽战败,国家危如累卵,随时可能倾覆。而灵石矿慢慢恢复,也正是在昭国度过危机、民生渐复之时。   他在这边境的小城集市上,听赶集的百姓们兴致勃勃、绘声绘色地谈论横空出世的大王子的故事,心中隐约有了些模模糊糊的猜测。   兴许,一片土地上所属的灵石矿与这个国家的国运息息相关。   这只是他个人的猜测。   从未与别人说过,更别说向韩置守禀告。   没必要。   他都想象得出韩置守听了会如何嘲笑,何必自取其辱呢?   近来灵石矿好转绝对跟那位莲州公子的出现脱不了干系。   假如那位被百姓们交口称赞的“莲州公子”能顺利继位,负责地治理国家,那么,他的工作也能顺利很多。老虞暗暗地盼望。   然而。   就在韩阳羽巡查过矿洞的工作,再去清点仓库时,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彼时,他正在仓库一边数还没炼制的灵石,一边自言自语地骂骂咧咧:   “质量越来越差了,杂质这么多。   “刚开始明明品质挺不错的,现在怎么这样了呢?害得我被教训。   “这么多灵石矿送上去,我也分不到几块。   “我辛辛苦苦地在这儿干活儿,享受的事却都被别人给占了。”   哪个修士能对这么多灵石不心动?   可是这么多灵石矿放在他眼前,他就升起了一种他拥有这么多灵石的幻觉,却只能看不能用,还得全部上交,实在是太残忍了。   每个月交灵石矿的时候,他都觉得像在他的心脏上剜一刀。   他不停歇地叨唠掩盖住了腰上红绳铃铛的狂响。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吵什么吵?谁在吵?   韩阳羽低下头,才发现是自己戴在腰上的红绳铃铛在响,上面坠着嶙山置守印。   这是这个铃铛自他接到手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发出响声,是以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妖铃响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妖魔进入了昭国,触发了他们在昭国大致国土上布下的探测阵。   糟了!   韩阳羽迅速地飞到置守室,墙上有一张覆盖整面墙的昭国地图,看上去只是墨水绘制的,但此时图上出现了一个突兀的红点,已经出现在昭国王都附近。   一般修为低的小妖可进不了昆仑布下的大阵,估计是个修为颇高的妖怪。   什么时候飞进来的?已经在王都里了?   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他撞上了。韩阳羽抱怨着,却赶忙抄起了一面寻妖八卦青铜盘,匆匆御剑追去。   他心急如焚,花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就飞到了王都附近,隔着大老远他就看见了鸟妖的身影。   没办法不看到,那妖的原形大得遮天蔽日了。   真是奇怪。   之前探测阵为何一无所查?这妖魔都杀到这里了才提醒?   韩阳羽一想到要遭到斥责惩罚就觉得心凉了大半截,更是烦躁不已。   得把这个没有眼色的妖怪给解决了。   他想着,飞近过去,却被扑面而来的澎湃妖气给惊住。   妖魔的等阶大致可分为妖兽、妖兵、妖长、魔将、魔皇,其大概对应他们修士的修道五境之开元境、凌空境、神游境、知虚境、入圣境。   韩阳羽见过妖兵和妖长,其中还有一个千妖长,已经打得很艰难了。   而他眼前这个,更是让他心头警铃大作。   妖气之盛,近于魔将。   不,说不定就就是个魔将。   他打不过。   出手的话很可能会死在这里,为了那么几个凡人死掉值得吗?他觉得不值得。   一个魔将孤身一人突然闯进他们昆仑的地盘是想干什么?   他趁还没被发现,赶紧隐匿起身形,在边上围观了半程。   最后这鸟妖只抓走了一个人,连杀戒都没开。   他悄悄跟在后面,保持着不会被注意到的距离,一路送这妖魔离开了昭国境内。   韩阳羽依然一头雾水,但起码松了一口气。   他停在昭国的边境线上,目送鸟妖离开,然后回了嶙川置。   幸好他没有贸然行动,不然岂不是损失惨重。   在他看来,只要这个妖魔走了就好,危机就算解除了。   而且才牺牲了一个人而已,就算那一寨子的人都死了,对于整个昭国的百姓数量来说都是一个很小的比例,不足为道。   何必为了这么三两个凡人而豁出他一个修士的性命。   凡人就是割之不尽的野草,死掉几个也不碍事,很快就会生出更多的人补上,这千万年来一直如此。   他都没打算向昆仑报告,反正,除了他又没有别人发现。   被发现就是他的失职了。   换以前他还会报一下,因为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前两天不知原因地,昆仑首席、新任仙君的岑云谏特意来了一封信,叮嘱他要特别注意昭国的安全,万不可能有任何闪失。   堂堂仙君为什么会管凡间的一个小国的事?怕是其中有蹊跷……   他感觉要是捅上去自己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还不如瞒住,瞒到底。   一个微小凡人与这世间相比,就像一颗砂砾扔进大海里,能激起多大的水花?   ……   一个月后。   昭国境外,朝西两千里外。   碎月军临时营地,将军帐内,众人围桌而坐,一个小女孩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她的手上捧着一只土黄色的小田鼠,正在对她叽叽地说话。   大家屏息凝神,唯恐吵到她。   兰药紧皱眉头、聚精会神地辨听,过了良久,方才长长出了口气。   杨老将军最耐不住性子:“怎样?可否知道公子具体方位了?”   兰药脸颊浮出两团酡红,眼眸发亮,重重点了下头:“嗯!” 第43章   山高云浓,云似瀚海,风卷云浪,从繁华喧阗的人族城市迤逦千里至这杳无人烟的妖困之城。   澹台莲州今夜也打算打坐养神,既能保持警醒,又能快速地通过精神宁静来恢复体力和智力。   三个月下来,他看上去自然也不如刚来的时候那样干净整洁了,毕竟来的时候穿的不是昆仑剑宗的道服,人间的衣裳就会被染上尘埃,这无可避免。   但是,养尊处优的顺境固然能带给他珠光宝气的装饰,竭力求生的逆境却更加能够磨砺出他坚韧不拔的神采。   明天,他们两边人就会里应外合地发起进攻。   这是澹台莲州亲自选好的日子,选这天有几个理由:   一,观星象与云象明天是个晴天,适宜他们排兵布阵。   二,这个月的初一,据他所知,这是妖魔们一个月里力量最薄弱的一天。   三,以他的观察来说,今天大妖有三分之二的可能不出现,大抵还是因为力量削弱,即使出现,估计来得也不会及时,在时间上可以占据部分先机,起码生存率会有所提高吧。   公孙非敲门进屋的时候,正巧檐下的半弦明月自云海后升出。   如水般的月辉洒落一地,倒有几分故乡的蒙蒙的轮廓。   见公孙非鬼鬼祟祟,怀里好像还揣着什么东西的模样,澹台莲州还以为有要事,肃色问:“什么事?是觉得计划有什么纰漏?”   公孙非与他的军师楼琋——两人一起被抓,整支亲兵队也就只剩下他们俩还活着——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他的屋子,一言不发地掏出个简陋的陶罐和三个破碗,道:“不是,是找你喝酒。”   “哪儿来的酒?”澹台莲州脱口而出道,刚要继续问。   公孙非瞪大眼,对他作噤声手手势:“嘘!!”   澹台莲州闭嘴,他深知这地方物资贫乏,更别提酒了,他放轻声音:“还喝酒?明天就要打仗了,不怕耽误事吗?”   公孙非笑说:“正是因为明天可能要死了,今天才得喝酒啊。”   他提着酒瓮,往澹台莲州面前的地上一坐。   楼琋则斯文多了,坐好以后拱手道:“公子,这是我们从牙缝里抠出口粮来才酿制的酒。原就是打算在上路前喝的。我与我家将军以前都是无酒不欢的酒鬼,自从来了这里没酒喝,浑身痒得慌,每天省一丁点才有办法酿一点点酒来喝。”   公孙非怀念起来:“是,一开始还酿不好,白糟蹋了粮食,我俩都不会。幸好啊,在这儿待得时间够久,做什么事都有空琢磨。被你这么一说,我还舍不得走了呢哈哈。”   楼琋道:“莫说那么多了,喝酒喝酒,喝酒壮了胆才好上路。”   公孙非点头:“对,上路。”   澹台莲州亦笑:“将军说得是。”   无论是黄泉路,还是归乡路。   总之,找一条路。   酒满碗。   叮铃乓啷地碰碗。   大口饮之。   这酒酿得粗糙,比不得外面的好酒,既不够醇厚,也不够辣烈,酒液浑浊,但饮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三人赶着饮似的,澹台莲州是其中最不善喝酒的那个,最后一个喝完,碗底朝下示意,爽快而扎实地赞道:“好酒!”   公孙非反而自谦起来:“称不上什么好酒,若是来日公子来幽国,我一定招待公子品尝一下我们幽国的高粱酒,那才叫美酒。”   澹台莲州兴致勃勃地说:“我的确没喝过几种酒,有机会可一定得尝尝。”   澹台莲州递出碗。   公孙非愣了愣,才心疼地给他把酒再满上:“还以为你这样的公子哥吃不惯这种酒。”   澹台莲州说:“我不早说过,我又不在宫中长大,我在山上长大,有什么能吃不惯。”   楼琋反过来劝他:“莲州公子,你不是不善喝酒吗?少喝点,省得明天耽误事。”   澹台莲州唇上还沾着酒液,抬睫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心疼你的酒吧。我少喝点就是了。”   他记起之前在夕歌城时,他与任乖蹇一起走街串巷。   有次经过一家酒铺,在办千杯不醉的比试,任乖蹇非要参加,店家看他生得美,非撺掇他一道来喝酒。美酒美人,多大的噱头!   果不其然,引来一堆人。   任乖蹇半道醉倒了,最后是他摘得头筹,甚至清醒潇洒如故,步伐稳健地把人提回了家。   而他只红了红嘴唇和脸颊。   澹台莲州不怎么谦虚地道:“我是一般不怎么喝,但是酒量很好。若是你们来昭国王都,我也请你们喝昭国的酒。”   这点酒,不至于喝醉,可足够顺润心肠,公孙非道:“莲州公子高义,无论此行能不能活着回去,您的这份恩情我都会铭记于心,就是去了阴曹地府,我也会在奈河桥边等着,想法子给公子报了恩再去投胎。   “只要不牵涉到我的国家,你要我做什么报答你都行。”   喝完酒。   公孙非与楼琋与他道了安,打算结伴离开。   澹台莲州叫住他,将那把有着淡淡冰蓝色剑芒的剑扔给公孙非。   公孙非险而又险地接住。   澹台莲州道:“我将青雀借给你用。反正我也用不着两把剑。这把剑在这里,也只有你我挥舞得动,比粗制的长枪总要锋利一些。”   公孙非一言难尽,还是咽下了涌到舌尖的拒绝,道:“多谢公子。得此神器,我不敢不多斩几个妖魔在剑下。”   望着细如一线的残月。   公孙非对月拔出澹台莲州借他的青雀剑,诧异不已地道:“我委实不明白,他的两把剑都是用了何种铸铁工艺。阿琋,你看得出来吗?”   楼琋答:“看不出。”   公孙非喃喃:“不过十几年工夫,昭国的冶炼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吗?我想未必吧。”   此时,公孙非已没有了在澹台莲州面前时的从容潇洒,而是凝重深沉起来,带着一丝忧虑地说:“他每次都说,不需要报答。可天下哪有白吃的饭。不要钱的才是最贵的。   “老楼,你觉得我们之中有多少人可能活着?”   楼琋道:“照他说的是五成,我看嘛,两三成吧。”   公孙非说:“就是只能活下一两成的人,回到他所在的国家,这都是一股可怕的力量。你也见到了,我们花了几年,杀了许多人,才终于建立起来的威望,他不过用了三个月,就让许多人信服与他了。”   楼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要是乐意把你的枪法拿出来跟人倾囊相授,我相信他们也会一个个在嘴上都对你恭敬有加的。”   公孙非否掉:“那怎么可能?那可是我家几代单传的武艺,连旁支都不教,更何况外人。”   “是啊。”楼琋扳着手指数,“可你看他呢?不光教,还教得那么仔细。最可怕的是,他都这样教了,还是没一个人能赢过他,他捡根树枝都赢。还有阵法,以及天文星象,哪样不是惊世之才?他却当成稀松平常地讲。要不是时间紧,你信不信他还能教更多。”   公孙非语气复杂:“我信。   “澹台莲州是我所见过的,这世上唯一一个聪明至极又愚蠢透顶的人。”   -   而在同时间。   碎月军营中,众人已经休息过了,正在整备。   孟白乙所率领的白虎骑将作为先锋队伍发起进攻,不同于上次不过走过程,莲州公子甚至提前交代了让他顾惜自己,不必以命相搏,只需要达到打乱阵营的目的就可以退回到安全地区。   这次他们可得实实在在地去拼杀。   上次他也长了些见识,为此,已经提前做了准备,譬如给马儿披上厚甲,譬如训练了蒙住马儿的眼睛再骑马冲锋。   他是个极其谨慎的人,恨不得将一万种可能发生的疏漏全部考虑进去。   可就在他的手下,依然有个不确定因子。   那是他手里最好的骑兵赵蛟。   孟白乙想起来去看这家伙时,赵蛟已经喝得醉醺醺了,身上的狂气亦愈发重。   ……所以他才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家伙从老家叫过来啊。孟白乙想。上前把他怀里抱着的酒壶拔出,道:“醒醒,该去打仗了!”   “好!”赵蛟醉醺醺地大喝一声,拍桌起身,“东家,您且看我把那些个妖魔杀得片甲不留!我好大赚一笔!”   孟白乙气笑了:“你盔甲都没穿。”   赵蛟雄赳赳、气昂昂地踏步出门,嫌麻烦地说:“穿了不一定活,不穿也不一定死,反正您这回让我干的这个活儿,九死一生,穿不穿有什么区别?”   孟白乙道:“这身铠甲造价五十金,穿着它死不是也体面贵气些吗?”   赵蛟转头回来:“欸!您说得是。哈哈!我这就穿。”   孟白乙作为白虎骑的骑长,却甘愿居于副手之位,因为他想能增一分胜算是一分。   全体骑兵整装待发,一片静默,只有间或马儿喷鼻息的声音。   他们的后方逐渐亮了起来,这是弓兵队伍正在点燃裹了火油布的箭。   孟白乙望着此时还笼罩在未消尽夜色中的茫茫前路,心脏渐渐紧了起来。   他没回头,按照大家演练计算好的时间差,在心底开始默念:十、九、八……   后方越来越亮。   五、四……   三——!   二——!   一——!   “嗖。”   恰好的是,就在他默念最后一个数字时,猛雨般的疾箭纷纷射出去。   天空中仿佛下起了一场火雨。   有那么一会儿,仿佛烛亮了天际。   如碎流星群一般的火箭精准地落在了妖魔聚集的露天地方。   稍待片刻后,火烧了起来,照亮了他们冲锋的方向。   太阳也从地平线后露出一丝光。   赵蛟狂狷大笑,大刀直指前方,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杀!!!”   他没有带队意识,但这时候最需要就是这样一个无畏生死、闷头向前却不知害怕的疯子。   瞬间,队伍从人静马默到人腾马骧,踏着一团绯色尘烟,一往无前地冲锋而去。   战车、弓兵、步兵,紧随其后,踏着天光,有条不紊地展开队形。 第44章   一个时辰前。   荒城的一隅。   三个男人挤一间屋子睡,地上只铺了干草,其中一人翻来覆去,终于让其他两个人觉得受不了了,另一个翻身起来骂道:“烦不烦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明天就得上战场了,要是因为没休息好结果死了,你赔我命啊?”   睡不着的那人嘀咕:“赔什么赔?你那烂命也值得我来赔?不想去就躲在城里嘛,反正不往外逃的话,应该不会死,那些妖魔留着我们估计有用呢。”   男人哼哼唧唧地说:“你自己不想去了就想折腾我们是吧?你有本事去报信啊,呵。”   “那我还不至于那么下作。”   “你不下作谁下作?你下作的事干得还少了吗?你是看到老李想要给妖魔报信,结果才走近连句话都没说就被吃掉所以怕了吧。”   “嘿!我没说我不去啊!我这不是紧张得睡不着吗?”   “之前你害死人的时候也没见你晚上睡不好过,你能紧张?”   “你说你提以前的事干吗,你比我干净得到哪儿去?你手上没几条命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抨击起来,疯狂揭对方的老底。   要在这种地方生存可讲不得礼义廉耻,你想要活头,就得去抢别人的活头,昨日还一起谋生的伙伴,夜里就可能为了一点粮食杀了你。   早些年听说公孙将军还没来的时候,前一任管理荒城的人还会宰人吃肉,那位被公孙将军杀了,又杀了好几个吃人的人,城里才渐渐不再吃人,稍微有了点人样。   只能说,没那么禽兽了,可依然是一群恶人,一群彻头彻尾的恶人。   不。   或许还不算是。   唉。他倒希望自己已经烂透了,不知悔疚,如此一来,就不必因为意识到自己曾经做过多少丧心病狂的事情而心塞。   他们既不够强大,也不够坚定,一定不能被称作善良,可也会因为作恶而惭愧。   第三个人一直没发声,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冷冷地说:“吵够了吗?天都快亮了。不如起床磨剑,费那嘴皮子功夫?”   却没空了。   外面响起了集合的呼哨。   于是连忙拿起他们的武器——或是石矛,或是木矛——去到广场集合。   他们几乎自断退路,把攒的粮食都平分给每个人了,只有一小兜。武器嘛,在这儿也找不到什么好的,每人自制了石头武器,用来在出城门时防身用。以防万一嘛,总不好赤手空拳地往外冲。   按照计划应该是战车先来接他们,到时候再分得长剑。   大家用树枝、木棍比画着学澹台莲州所教的剑术,却因为整座城没几把真正的剑,而几乎没有实际使用过。   在教学时,澹台莲州其实是不吝把自己的剑借出去的。可惜,没人能抬得起他的剑,更别说挥舞自如了,还不如树枝好使。   已经排练过很多遍了。   大家按照早就编好的位置排成整齐的队列方阵,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地站在一起,当他们集合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荒城里的人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有这么多了。   全部加一起,居然有六千多个人。   先前,在他们第一次排练顺利之后,作为指挥的澹台莲州还向他们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诸君已今非昔比。”   不少人仍然在回味着那个时刻,仿佛在那一句话间,他们从禽兽被点化成人。   天空还被一片漆黑的夜幕所笼罩。   因为澹台莲州说信号就是射来的火箭,所以大家都在时不时地抬头看天,一眼就能看到璀璨无匹的星河,无数的星辰或明或暗,皆在闪烁。   一颗红黄色的星引起他们的注意。   流星吗?   “?”   “!”   “!!!”   ——是火焰之箭!   是澹台莲州所说的来接他们的将士的箭!真的出现了!   一道,两道,三道……数不过来了!无数道箭仿若能照亮夜空,在天上划过优美的弧线,再重重地落下。顷刻间,城外燃起了熊熊火光,传来了妖魔们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一时间,烈火辉煌,烟焰熏天。   地面震动起来。   他们久违地听见了万马奔腾的蹄鸣声,以及车辙滚动的辘辘声,还有步兵们那排山倒海、杀气腾腾、一往无前的喊杀声。   这些战斗的声音汇聚到一块儿,已透过厚厚的城墙传进来。   每一下震动,都像是能把他们心灵上的脏污震下去不少,甚至悄悄地与那些勇敢无畏的叫喊共振,愈发地被勇气充盈心灵。   直想加入到其中,一道奋勇杀敌。   这时,再听到澹台莲州镇静自若的指挥声时,竟给人以一种凤鸣般清越涤神之感,道:“甲乙两队,准备好等第一轮箭雨结束后上城楼。”   以前他们是不敢上去的,因为一上去就会被妖魔给吃了。   他们精神紧绷地等待着,默默地在心底反复回忆着分到自己身上的作战计划。   澹台莲州给予的指挥与他们以前遇见过的不尽相同,并非广泛地指使,而是先将所有人按照小组分好,给出不同的战斗目标,之后让由每个组的组长给每个人都详尽地量身安排进一步切割的小目标。   是以,他们都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并不会因为无知而茫然,就算是不幸死了也不是没头没脑的。   众人一忽儿觉得这箭雨怎么那么长,还没轮到他们上阵;一忽儿又觉得箭雨还可以再长点,多来几箭,多扎死几个妖魔,好帮他们省点力气。   终于,箭雨停下,甲乙两队的队长招呼大家上城楼。   光是上城楼,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心理考验,他们握着简陋的武器,心跳如擂鼓,小心翼翼地接近。   城楼上的妖兵有个不幸被火箭流矢给刺中,其他几个妖兵正在围着他跳脚,吱吱哇哇地叫喊惊讶。机不可失!他们趁着妖兵还没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刺出了石矛。   即便是刺在澹台莲州教过的弱点部位,依然没有刺穿,只留下个细微的划痕。   妖兵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弱小的人类所攻击,他觉得不可思议且愤怒至极,哇呀嚷嚷起来,望向那个脸色煞白的人类,正要攻击过去,然而,那个人类身边的另一个人大喊一声,又向他刺来武器,竟然又是刺在他的弱点上!   噫?!怎么回事?   哗!哗!哗!攻击从各个角度向他扑过来,每一下都瞄准他的弱点,他顾得这个就顾不得那个。   刺一下就不行,就两下,两下还不行就三四五六下。   妖魔天生拥有铠甲般的身体,却也遭不住这样接二连三的密集攻击。直到他被这群蚂蚁般一拥而上的人给乱矛捅死了,眼底还留着不可思议的神采。   大家埋头刺妖兵,出于长久以来的恐惧,就算妖兵都已经被扎穿了,他们还没有停下来,直到妖兵被扎成筛子,一动不动了,才终于冷静下来。   生怕妖兵会复生,再多刺两下保证死透。   队长抹了把溅了满脸的妖血,第一个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指挥的责任,提醒说:“别愣着了,赶紧把干草搬上来。”   城墙脚下火光连片,他们把干草和妖兵的尸体都扔下去一并焚烧,再往燃烧的妖兵身上添把草料,好让火烧得更猛一些。   多消耗一个是一个,也为来迎接他们的人减一分危险。   在城墙头,站得高,他们能清晰地眺望见,后一步反应过来拢起的妖军还没成形就不得不朝突然出现的敌人扑去,骑兵营将他们松垮垮的阵形冲乱简直轻而易举。   那些马儿身上都负着铁甲,戴了护头的头盔,额心还有铁角,轰隆隆如灿红色雷云滚来,把最低阶的小妖兽和小妖兵串葫芦似的杀死,有小妖兵被撞飞上天,还没落下,便被骑兵挥戟将之拦腰斩断。   也有骑兵没有控制好坐骑,被簇拥上来的妖兵绊住马脚,坠地身亡。他身边的战友却不停下,士气不减,前赴后继地向前冲去。   刀光槊声中,鲜血如雨下。   骑兵营把妖兵堆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就像是打开了一个袋子的口子,使后续的步兵和战车能肆无忌惮地倾倒进去。   只是得快,飞快。   第一批抵达城下的碎月军的步兵搬来轻简一些的云梯,搭在城墙上,让城里的人可以顺着梯子爬下来。   第二批则是一车车的兵器,没的挑,捡到哪个给你就用哪个。即便如此,也让人觉得很不错了。   他们这些个被当成人畜被养在城里的人已经很久没握过正儿八经的兵器,正高兴着,第三批兵车也到了。这一次,运送来是一块粗大的木桩,足有两三人环抱那么粗,那深黑的色泽一看就知道质地坚硬。   碎月军的步兵们往手掌上吐口唾沫,自我鼓励地高喊“嘿哟”两声,上前,一起把手放在木桩上:“三、二、一——起!”   他们抬起木桩,接着扛着木桩朝从外面被封住的城门撞去。   荒城里逃出来的人立时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他们连忙上前帮忙,能添一份力是一份力。   “嘭!嘭!!嘭!!!”   足撞了几十、上百下。   那被妖怪封了二十多年的石门先是震动,然后是出现了裂缝,最后一鼓作气,终于被撞碎,碎成了一地大石块。   从荒城中涌出来的人从乱石堆中踉跄地爬过去,来到城外,一眼看到的就是如火如荼的战场之上,玫瑰红的朝霞一抹一抹,涂满穹边。   在狭窄逼仄的荒城里,他们连头都不大敢抬,更别说欣赏从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   真美啊。   美得让人流泪。   美到他们已经无暇去害怕妖魔的叫声。   明明这是他们以前闻之而双股战战的声音。   值了。   能看一眼这样壮美的朝阳,又重新做回了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就是死在这里也无妨。   澹台莲州此时却依然凝重,无法放松。   这次的妖魔等阶比上次碎月城遇见的要高一些。   更何况还有数个妖长和一个魔将坐镇,以他被送来的时辰来看,最快的话魔将不过一个多时辰就会过来了。   这一个时辰就是黄金时间,如今已过去了大部分,应当快要到了。   他得赶紧安排城里的人都走掉。   忽然,有人尖声骇叫起来:“有个白毛大妖魔冲过来了!”   不对啊,这跟澹台莲州说的不一样。   魔将这么快就来了吗?   才生起的希望像是被浇了一泼冷水,一下子简直要熄灭了。还好他们身边的碎月城将士依然面不改色,让他们稍微定了定心神。   碎月城将士对他们翻了个白眼,道:“那不是妖魔,那是莲州公子的神狼坐骑!”   那白狼披一身黑铁甲叶,一看就极沉,却丝毫不影响它身形的矫健与迅速,只见它飞踔奔腾,如脚踏风雷般,伴随着甲片碰撞的铿锵声,旋风似的来到澹台莲州的身前,却不停下,到澹台莲州面前时猛一掉头,而在它转身的刹那,澹台莲州点足跃起,骑到它身上。   澹台莲州身着满是灰尘的粗布破衫,头发也仅仅用布条系住,却丝毫不减他的威武,他高高地举起剑,剑身折射金色日光,霎时间,仰望着他的人恍惚看见那剑仿佛把太阳刺了下来。   并且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指令是什么意思。   在突如其来的转瞬即逝的全军静默中,澹台莲州剑指前路,劈开金光,道:“全军开拔!”   众人应和,恨不得喊破嗓子似的:“冲!”   而他本人却是一人一狼,扎进了想要聚拢的妖兵之中,硬生生地冲散。   他一个人就堪比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队伍,可只有他一个人又是决计不可能成此局面。   两拨人已经汇聚到一起,汇聚作一股更强大更紧密的人类河流。   无需命令,他们在齐声呼唤着他们内心深处最能让自己变得勇猛无畏的号令,只需要念出来,就给他们补充了无尽的力量:   “回家!”   “回家!!!”   “——杀!!!” 第45章   “怎么又来了?”   韩阳羽听禀告说,昭国王后还在山下求见,不禁不耐烦地抱怨道。   昭国国君与王后从三个月前就用转言、写信等等求他去对抗大妖魔,救助王长子。   怎么可能?那是他打得赢的吗?他为什么要为了凡人的一两句请求而断送自己的性命啊?韩阳羽如此利益斟酌,毫无犹豫地否定了这件事。   然后装成不在,不知,能拖就拖,拖着拖着自然就不了了之,无需处理了。   国君被他给拖得回了王都,但是王后却留了下来,像枚钉子一样扎在山门脚下,每日锲而不舍地过来拜访。   这些凡人真是太烦了。韩阳羽心想,仍然不打算见人,他还在为最近灵石的产量与品质又下降而发愁呢。   这女人闹得连在矿洞里工作的修士们都纷纷听说了。   “听没听说外面那个是昭国的王后?”   “又是来求仙问道的吗?”   “不,听说是来请修士救她的儿子。”   “我们不加入人间界的战争吧?”   “似乎不是因为人族的战争,而是被妖魔抓了。”   “啊?!在外面抓的?”   “好像是在昭国境内……”   “嘶……怎么会有妖魔出现在昭国的境内?韩置守没发现?”   老虞加入他们的谈话,老成持重地道:“多半是发现了,但不想管。   “反正上面的人又不会发现,也不会在意。”   有人唉声叹气,有人心戚戚然。   他们这些无甚法力的修士算个甚?   其实没比凡人要好到哪里去吧。虽说有那么一丁点法力,但是远称不上是神通。要是轮到他们遇险,或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想必门中也不会特意来救他们。   老虞还感叹:“可怜了那位母亲。”   便有人笑着说他:“老虞,你怎么回事?你是因为偷偷去附近的村镇去得多了吗?感觉你接触多了凡人,六根又不干净起来了。”   接着又有人附和:“是啊,老虞,我看你还是少去些吧,若是被发现了可就不好了。你别是还想管昭国王后的事吧?”   老虞相当有自知之明地说:“这轮得到我管吗?我可管不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下,假如他是嶙川置的置守,他会做什么……起码他不会像韩置守一样玩忽职守,败坏仙门名声。   他一闭上眼睛,眼前莫名地浮现出他在下山时瞥了一眼所见的场景,那个王后带着许多百姓在阶下跪求仙人出面。   他听说数千年以前,大概是前前前任昆仑仙君,与大地上的第一个国家建立起庇护与被庇护的联盟关系时,似乎跟现在不大一样,那时一切规章都不繁冗,凡人见仙人没这样难。这还是他从凡人口中听得的一些故事,很有意思。   那时的修士好像没有现在这样不沾凡尘,还会时不时地主动现身在人间,做一些斩妖除魔、清恶扬善的事情。   不知真假,无从考据。   下午,韩阳羽找到他:“老虞,你这两个月做工不大卖力啊。”   老虞无可奈何地说:“您也见了,我们每天都夜以继日地做工,哪有不卖力。”   韩阳羽:“谁知道是不是在偷懒……这样吧,你去把山下那些个麻烦的凡人给赶走,让他们别再来了,我就原谅你这阵子的过失。你不是蛮喜欢跟凡人混在一起的吗?正适合你去办。”   这还能说是他的过失了?   老虞气闷。   韩阳羽颐指气使完了,犹在自顾自地说:“打他们来吵以后我就倒霉了起来,兴许就是他们把晦气给带过来了。”   -   老虞遵命去见昭国王后。   近了看,才发现真是个美人,依稀还有点脸熟,仿似在哪儿见过。   王后在忧虑中整个人瘦了两圈,反衬得衣裳过大了,她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容色憔悴,见到仙山上终于下来人,殷勤地上前去问:“仙人可是愿意见我们了?”   老虞:“我不是嶙川置的置守,置守让我过来转告一声,说他不会见你们。我们仙人不通凡尘,若是那妖魔还在昭国境内,我们一定会管,可惜他已经逃之夭夭,我们无从追寻,没办法管。所以,王后,请你回去吧。你就是在这儿继续求也没有用,不如保重身体。”   王后仍不死心。   一方面,也是她看出来,这次前来赶人的仙人跟之前的不一样,没有那样眼高于顶,跟她说话也是和和气气。   王后双手捧着一份信,道:“我愿奉上人间的珍宝,但请您帮忙转交信件。”   老虞摇了摇头说:“置守不会看的,不要浪费了。我用不着珍宝,不能骗你的东西。”   王后解释说:“不,不是给嶙川置的置守,我是想托您给昆仑的一位仙人送信。他是我儿的旧识。不瞒您说,我儿以前在昆仑仙山上待过十三年,在你们仙门中亦有旧识。我曾见过一面,他或许会愿意帮忙救助我儿。”   啊?   在仙山上待过?也是个修士?还是凡人?   昆仑剑宗哪有凡人?!老虞刚果决地想完,立即记起来了——不,不对,有的,还有真有个凡人。   忽然间,一个很是不妙的猜想闪进他的脑袋里,使他的脸上浮现出怵惕急遽的神色,他问:“敢问你的儿子认识的那位修士姓甚名谁,我看我是否知晓。”   王后道:“岑云谏。……读作岑云谏,写成什么我并不清楚。身高大约八尺多,凤目英鸷,佼佼不凡。”   岑云谏。   昆仑剑宗还能有几个岑云谏?   就一个。   几千年来也只出了这样一个二十岁就当上仙君的不世天才。   与他有关系的凡人也只有一个!   那个总是脸上挂着傻乎乎笑容的凡人居然是昭国的王子吗?   眼下也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   虽说昆仑上下人尽皆知凡人离开了仙君,可毕竟两人成亲一场,仙君未必不会在意。他听说仙君对凡人伴侣很是不错,各种天材地宝毫不吝啬地花在对方身上。   老虞回过神,默不作声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后不知他这反应是何意思,以为不妙,连忙问:“怎么了?这人是有什么问题吗?他是谁?”   老虞一时震惊,还未反应过来,就先说出口了:“他是我们昆仑剑宗的下一任掌门,修真界的新一任仙君。”   王后:“啊?仙君?”   老虞没空解释,拱了拱手,匆忙道:“我这就回去禀告。你且等着吧。”   -   于是,从秋初到秋末,隔了三个月后,岑云谏终于得知了澹台莲州被妖魔抓走的消息,信上没写时间,只说是刚刚发现,不敢怠慢,赶忙送信过来。   两刻钟后,岑云谏就御剑来到了嶙山置。   韩阳羽早就准备好了一整套的说辞,没等他发问,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八卦盘放太久,不知何时坏掉了,妖魔来的那天一丁点响动都没有。最近我又在闭关修炼,所以才发现得晚了。   “我这地方太穷,我实在没钱修八卦盘。而且我脸皮薄,总不好意思上报剑宗。   “以至于耽误了消息,唉,我罪该万死,请仙君责罚。”   岑云谏对他的狡辩置若罔闻,只一言不发地上前。   有一张八角桌大的八卦盘看上去的确是坏了,但当他在手按在八卦盘上时,旁人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驱动的,却见八卦盘正中透出一段影像。   如海市蜃楼般,栩栩如生地演了一遍巨大的鸟妖从天空中翱翔而过,而后从众人中抓走了澹台莲州的场景。   随后,这团蜃影缩成一团雾,主动地飘落到岑云谏的眉心,倏忽渗进去似的。   岑云谏阖目片刻,心焦了一下,复又冷静下来,想:澹台莲州没死,也没生命危险,要是有,他能感觉到。   可以救。来得及。   岑云谏睁开眼,眼底又变回了一片漠然镇定,他扭头看向韩阳羽。   韩阳羽见势不妙,已经惊惶起来,强自正色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仙君,到底是我的纰漏,我现在就前去寻找昭国王子,即使粉身碎骨也定要将他救出来!”   岑云谏声音冷冽如凛冬雪砂,毫无容赦地道:“你罪责有三,你驻守嶙山置二十余年,却连最基础的八卦盘都没摸索会用,可见平日里多么玩忽职守,此乃其一;二,你明明发现妖魔侵入,却置若罔闻,甚至压而不发,这是尸位素餐,此乃其二;害怕被我揭穿,就毁坏宗门的法器,巧言令色,意欲撒谎隐瞒过去,此乃其三。   “你现在就卸下置守之印,回昆仑天河监领罚去吧。”   昆仑之祸患,果然近在心膂。   望着这位脸色变得煞白的昆仑弟子,岑云谏凝重地想。   韩阳羽还想狡辩,刚开口,只吐出半个音节,却见屋内寒芒一闪,原是岑云谏拔出剑来。   他大惊失色,身体深处一阵剧痛,还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吓得闭眼发抖。   片刻后。   只听见岑云谏离开的声音。   岑云谏还对旁边的某人说:“谢谢你想办法给我来信,就由你暂任嶙山置的置守吧。”   韩阳羽再睁开眼,发现岑云谏已不知所踪,他依然觉得疼。   而他在成为入门弟子以后被赐的与他灵魂相连的灵剑已经断成了两截,废弃品一般静静地躺在地上。   -   王后今日也照例在山下等。   总算是等来了岑云谏,如今她大概获知岑云谏在修真界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若是有他出手,想来一定能救下澹台莲州。   即便不喜欢岑云谏,但她还是谦卑地请求了。   岑云谏道:“我原想尊重他的意愿。   “但是,果然人间太危险了,这次我把他救出来以后会带他回昆仑。”   澹台莲州那么弱小……   就算对他没有了情分,也还有着他的救命恩人这层身份,他得把澹台莲州放在安全之处。   岑云谏知道澹台莲州多半不乐意,但岂由他决定?   先前他就应该这样做了,岑云谏有点后悔,早这样,也不至于让澹台莲州被抓。   【番外】   【番外】   (这是发生在澹台莲州跟岑云谏18岁时的事……)   在答应要与澹台莲州成亲之后,岑云谏想到该去问一问该怎样做才算是成亲。   首先,自然是向他的师父——昆仑掌门进行请教。   师父却说:“我没成过亲。”   岑云谏追问:“您虽然不清楚,但是您见识多,总见识过别人成亲,别人是怎么做的呢?”   师父笑呵呵地抚须道:“我们修真者嘛,随心所欲尔,合则聚,不合则离,也没有谁拘着谁的。不过,像二长老、四长老,为着抱团联盟,也将儿子女儿徒弟相互娶嫁,他们还挺想把女儿嫁给你的。”   这话说一半留一半。   岑云谏正想问有吗?没问出口便自己想通了。   一来是他年纪还小,虽说这个年纪在凡间是可以考虑娶妻生子了,但是在修真者里实在是太年轻了,没必要这么早考虑成亲的事情;二来,没有人想到他竟然不跟修真者成亲,反而跟一个毫无势力的修真者成亲了的吧。   这样一看,与澹台莲州成亲还有颇有裨益的。   起码如此一来,无论是大长老之中的哪一位都别想再往他身边塞道侣。   那更应该给澹台莲州一个正式而盛大的结姻仪式了。   岑云谏想。   岑云谏询问了几位已成亲的同门,大伙办得都简单,结伴双修罢了,长日寂寞,打发时间,大家都是修士,哪日觉得相看生厌了,分手就是,各有洞府。   见这满脑子只有练剑的新任首席弟子岑云谏竟然为了迎娶一个凡人而四处问东问西,弟子们都觉得新奇。   好笑地问他:“怎么?你该不会真的打算迎娶那个凡人吧?”   岑云谏错愕:“我既已答应了他,当然要做到,哪里会有假的。”   岑云谏皱眉暗忖半晌:“可是,他是个凡人,我是个仙人,该按谁的规矩来呢?”   同门摇头晃脑道:“不是按谁的规矩来的问题啊,大师兄,你这般年轻,正是该专心修行的时候,干嘛要结个道侣,我们都是至少等一百多岁小有所成的时候才成亲……”   说到这里,又觉得有点劝不下去,因为只看年纪和修为的比例来说,岑云谏的修为比高的可怕,他区区18岁,却有着别人两三百年都未必能到的修为,听说他的父母临死前将一部分修为渡化到了他的生胎中。不过,只是传闻,无从考究。   他继续说:“总之,你才18岁,哪有这样着急的,凡人才这么早成亲。若只是寻个趣也就罢了。”   岑云谏认真道:“他与我有救命之恩。”   同门犹豫了下,迟疑地说:“即便是救命之恩,你也犯不着拿自己的姻缘去报答,那个凡人痴心妄想也就罢了,你竟然还应了。”   岑云谏想了想,说:“不能说是他痴心妄想,他并没有提出要与我成亲。”   同门:“啊?”   岑云谏不知为何,默默地看向了别处,他把手藏在袖子中摸了一枝花,那是澹台莲州今天刚送他的,只是朵在昆仑山上随处可见的小野花而已,带了些许仙气,可并没有什么修炼补气的作用,所以被放任地长满了漫山遍野。   岑云谏说:“他只说想要留在我身边,他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总不能让他做我的奴仆,那么,就剩下伴侣了。”   岑云谏自己的姻缘,旁人即便再为他感到不解和可惜,也不能干涉。   再者说了,连掌门都同意了,他们能说什么呢?   -   连小弟子们都发现了大师兄最近似乎心情很不错。   来领着大家练剑的间隙时,甚至还会发一会儿呆,望着某个方向,不知缘由、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   一向对外物没什么兴趣的大师兄甚至还与同门交换起了一些物件,似乎是要为他的婚礼做准备。   大家不免在私下悄悄地议论起来:   “看起来,大师兄对那个凡人还挺认真。”   “我以前老觉得别人说大师兄才18岁是骗我的,最近才感觉大师兄是18岁。”   “原来大师兄也有这种时候。”   “难道大师兄也喜欢那个凡人?”   “兴许只是负责吧,毕竟成亲又不止是单方面的,这可是昆仑首席大弟子的婚礼,难道要潦草了事吗?”   “是了是了。”   “到时候其他门派的人也要来见礼吗?”   “不知道,等着看吧。”   “我还想看看那个凡人是个什么模样呢?”   “你说掌门是怎么想要让他来用那个法术救大师兄的。”   “若是先找我,我也愿意的……”   -   岑云谏并不知道他们私下的议论,而是考虑了更长远的事情。   他并不认为澹台莲州会永远是个凡人,7岁到昆仑,18岁还没入道是有些慢,但也不算顶慢的。   他知道最晚的是48岁才入道呢。   这样看的话,还有好多好多年,不用着急吧,他只需要护着澹台莲州,以灵丹妙草喂养,陪着澹台莲州修炼,总能帮他把这仙骨给炼出来,那么,迟早有一天,澹台莲州说不定也能入道……   澹台莲州也是有天赋的。   起码在剑之一道的的确确的有,旁人瞧不上,他是认真看在眼里的,澹台莲州的剑术练得很好,只差凝丹贮气。   从练剑的万清台回洞府的路上。   岑云谏不经意瞥见灵池中新开了一支莲花,已经飞过去了,又返回来,他折下这支花,带回去送给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这人也有些古怪。   那些个金银宝器送他,他也不怎么爱用,就爱他带点花花草草。   果然,他送的这支花澹台莲州很喜欢。   刚才还在练剑,绯红的脸上挂着汗珠,气都没有喘匀就一路小跑过来了,那双本来凝神于剑术的眼睛转为看向他,晶亮的像是天上的星辰。   不知为何,他一被这双眼睛看着就会觉得心头变得柔软许多,连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还没等他问,澹台莲州便迫不及待地说:“谢谢你,岑云谏,我很喜欢。”   岑云谏微微颔首,看着澹台莲州的脸颊。   澹台莲州的身上正在冒出热气,像是蒸出炽热的云,带着清新的香气。   他的汗珠混了一点尘埃,但岑云谏一点儿也不觉得脏,反而觉得可爱,心头也痒丝丝的。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给澹台莲州擦汗。   澹台莲州这才意识到自己仪容不整似的,本来就因为舞剑而发红的脸一下子红得更厉害,他下意识地往后躲去。   于是,岑云谏为他擦汗的手尴尬得悬在了半空。   虽然快要成亲了,但是澹台莲州并没有提前适应岑云谏的亲密接触。   他看见自己的汗水似乎沾在了岑云谏洁净的袖子上,所幸昆仑的弟子服本来所用的材料就不染凡水,并不会弄脏,只要甩甩袖子就应当能够弄干净了。   澹台莲州赧然地道:“我出了一身的汗,又脏又臭……”   岑云谏收回了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澹台莲州低垂发颤的眼睫,很有意思,只要他一直看着,澹台莲州就会发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说:“还好。”   这个凡人可真是喜欢我。岑云谏想,不是没有同门师姐师妹也喜欢,但他只有看到澹台莲州这样对他的时候,他才会觉得有趣。   除了剑术和昆仑以外,澹台莲州是他唯一觉得有趣的东西。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   剑术是有趣,昆仑不是,昆仑是重要。   澹台莲州是他沉重紧凑的生活中鲜少的能让他觉得喘息快活的存在。   既然澹台莲州这般喜欢他,那么他想把澹台莲州留在自己的身边又有什么不对呢?   岑云谏拉住澹台莲州的手:“我有话要与你说。”   澹台莲州停止想要抽回手的冲动,点点头:“嗯。”   澹台莲州的手并不细嫩,手心、指腹和户口都覆盖着厚厚的老茧,示意着他练剑练得究竟有多刻苦。   岑云谏走神地想:刻苦至此,何愁不入道呢?终有一天,澹台莲州一定能站在我身边做个堂堂正正的剑修。   岑云谏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多轻柔:“你觉得,我们的婚礼该怎么办呢?”   与同门师兄弟商量的时候他都没有觉得有不好意思,但是,在澹台莲州面前,不知怎的,岑云谏发现自己竟然也有了腼腆的情绪。   澹台莲州话都不敢说,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真、真要和我成亲吗?”   看他惊惶害羞成这样,好生可爱,岑云谏嘴巴快脑子一步,蹦出句话来:“那么,你不想成亲的话,换作别的宝贝,只要我给得出来,也都可以的,你想要换吗?现在还来得及。”   澹台莲州抬眸看他,目光被他捕住,像是被他擒住的一只小动物。   岑云谏则重新板起脸,拿出他昆仑大弟子的架势来,仿佛冷着脸说:“我既然答应了,自然会说到做好,绝不会反悔,你可要想好了。”   澹台莲州咬唇摇头。   岑云谏问:“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要成亲了吗?”   澹台莲州眼底的神色像是迷茫,欢喜过头的迷茫,愣愣的,被他再三询问,只得明确地说:“是,是想跟你成亲。”   岑云谏满意了。   所以又回到了开头的话题。   岑云谏问:“所以,婚礼你想要怎么办呢?听说凡间的婚礼跟我们不一样。”   澹台莲州来昆仑的年纪很小,也没有参加过别人的婚礼,只听母后说起过。   而且,他不喜欢昆仑弟子们的议论,所以,便说:“可以不邀请太多宾客吗?除了你师父做证婚人,你在和我在就够了。”   岑云谏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还是答应了:“好,既然是你所愿的话。” 第46章   荒城建立在一片平原地区上,毕竟这里曾经也是人类的城池。   城外有用来御敌的沟渠地堑,正好成了可供看守荒城的妖兽妖兵的地窝,之前被火焰之箭点燃,将至少三分之一的妖兽妖兵活活烧死,还有许多丧失了战斗力,在地上打滚。这是根据澹台莲州所给予的情报而制定的战略,针对他们怕火的特性来量身定制的第一招。   现在第一轮的火已经渐渐熄灭,只剩下了残缺的箭矢,扎得像是刺猬丛,洞外细密地刺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换作其他战争,士兵们会想办法回收还可以利用的箭簇,眼下却无暇顾及了。   就在碎月军的五百人来到城下撞开城门的同时,其他人也在纷纷行动着。   由黎东先生坐镇,作为主将指挥,用不同的击鼓声音来传达军令。   尽管他没有实质性的上阵杀敌的经验,但是要同时迅速地处理数万妖军的变化与指挥数支队伍,对于更善于守而不是攻、且脑子转得没那么快的杨老将军显然并不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后者本人也更喜欢亲手上阵,作为冲锋官身先士卒。   兰药坐在他身旁,肩上手上停着数只小鸟,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辩各种信息。她需要从中挑拣,总结出战场动向,将之告诉给黎东先生。对于只有十一岁的她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不多时,她就觉得脑袋发烫发晕,跟不上运转速度,脸颊酡红,于是咬紧牙关地坚持着。   尽管骑马跟驾战车的杀伤力显然更大,但是三十多年的步兵战斗经验已经让他产生了身体上的习惯,还是更喜欢这种战斗方式与节奏。   他们所负责的任务是骚扰、引诱那些先是被骑兵冲散,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妖兵,尽量使他们无法再重新聚集。   其中每三个步兵战士会集合成一组:一个用双手拿着厚而大的木盾牌,先抵住妖兵的第一下冲撞扑击,这时,妖兵会因为过于猛烈的冲撞而眩晕;这时,另一个拿长叉的士兵会快而准地刺向妖兽的眼睛、腋下、胯下等部位,使其迅速丧失大部分战斗力;最后,再由拿铁剑、铁斧的士兵斩下头颅。   这是新的阵法,但澹台莲州提出这个设想以后,他们便抛弃了之前的战斗方式,艰苦地进行了新实验。   听上去不难,但事实上,迄今为止,举世上下或许也只有碎月军能够做到。   因为首先要无畏惧于跟妖兽、妖兵在正面近距离地战斗,大多数人类军队都在第一部就会遭遇士气上的打败。   当你一开始就恐惧你的敌,觉得必输无疑,又怎可能获得胜利?   他们要抱有跟妖兵同归于尽的勇气,可并不需要不管不顾地一换一。   能冲散就行,偶尔也可以回撤一点,把妖兵引诱过来,搅乱其方向,也不失为一种阻止对面残存实力集合起来的好办法。   即便如此,妖兵十数倍多于己方,使这依然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有这么一支小队就陷入了苦战之中,他们的盾牌已经裂开,浑身上下都染遍了黑红的血,也不知哪些是人的,哪些是妖的。他们被太多妖兵围住,却没有完全慌乱失落,而是抵背相靠,聚成一团,大家都受了许多伤,兵刃也渐渐砍到豁口,眼前渐渐发昏起来。   这时,无暇探头查看的他们听见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欢呼,自远而近,排山倒海地传来。   ——“回家!回家!!!”   犹如给他们喂下一颗救心丸,叫人瞬间原地复活。   是莲州公子!一定是莲州公子!   去往城下的人顺利地接到莲州公子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突然涌了出来,正如一把将燃尽的炭,浇上油,也能再猛然地烧上那么一烧。反正,黎东先生已经为他们撰文,把他们的名字录了以后,将来再过百年、千年,他们作为第一支敢于挑战妖魔大军的人类军队,想必会被称赞一声英雄吧?   就是死也无憾了。   在某个瞬间,士兵抬起头,他眼前那个张牙舞爪朝他扑过来的青脸妖魔的动作好似变得无比缓慢,他甚至能看见锐利的爪尖一寸一寸地朝他的脸面而来,即将把他撕裂成碎片。   他知道自己应该赶紧举起武器去阻拦一下,但是不知为何,就是来不及抬起手。   啊。他大概是要死了。他想。   然后最后的一刹那,士兵看见晴空上一道白色的虹光贯穿了灼目的太阳,光晃了晃他的眼睛,让他眯起眼睛。   原要杀向他的妖兵给横空直入的剑尖给挑开,他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了点,却见身着粗衣的澹台莲州如从九霄降临一般,就这样驱雷掣电地出现,不容置疑地道:“你们退到后线去疗伤。这里有我。”   他乐意为了莲州公子而不顾性命安危地战斗,正是因为莲州公子怜惜他们每个人的性命。   他们是在与投效的主公并肩作战,而不是被当成武器一样用之即可扔掉的工具。   白虎骑的赵蛟几番杀进杀出,瞥见一眼那个突然加入战场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分神在心下感慨了一句:娘咧,果然跟孟东家说的一样厉害!那狼是哪儿来的?他也能搞一只来骑一骑吗?可真威风,瞧那大尾巴一摆,跟扫帚似的摇晕数个小妖兵。   新力量的加入,让战场上的天平略微朝澹台莲州一方倾斜了一点点。   他们的目标并非要在这其中取得胜利,而是赶紧突破重围,往前冲,前面有一条宽河,河边已经有许多船只在等着了,只待渡过河,妖兵追赶的速度会大大降低,就算初步地逃脱成功了。   荒城的众人在冲出来之后,他们身体深处那被压抑了太多太多年的对妖魔的仇恨一齐爆发了出来。   他们曾经有多忍辱偷生,现在就有多凶狠猛戾。   这本就是一群在生存斗争中活下来的狠人,没有一个是心慈手软的善茬,又加上从澹台莲州那儿学了一招半式的精妙剑招,杀妖起来颇有章法。   起初还发怵,需要大叫几声为自己壮壮胆色,杀了以后便发现,好像的确跟澹台莲州说的一样,只要睁大眼睛,往他所说的弱点处砍刺就可以了。   原来……原来妖魔也没那么可怕啊。   有不少人想,就算以后他们再碰到妖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但大概不会再吓得瑟瑟发抖了。   而澹台莲州这时正眺望了一眼天边,心生奇怪——   达骨罗两兄弟呢?居然还没来吗?   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被绊住了脚?这儿竟然都没有一个大妖阻拦他们。   不过也不来也是好事,没必要判他们来。澹台莲州想。那么,希望他们再多晚发现一会儿吧。发现不了就更好。   -   另一边。   岑云谏依循昭国王后所指的方向一路飞来,他打算速战速决。   若有妖,则杀之。   听说是那支澹台莲州千辛万苦从万妖域里带出来的老兵们为报恩,甘愿舍身去救他出来。可岑云谏并不相信他们能够做到,上一次发生了什么他没见过,这一次嘛,要从妖魔领地的深处把澹台莲州救出来,未免异想天开。   只是,不知怎的,他蓦然想起那天在云上见到澹台莲州回城时被前呼后拥的模样。   很美,美得惬意洒脱,让他挪不开眼睛。   他听见那些老兵跟在澹台莲州的后面高声唱歌。   想:若可以,就搭把手吧。   他此行过来得急,没空调动其他修士乃至昆仑的人过来一道帮忙。   其实也是因为不想让掌门知道,他又在干一些看上去会让人误会情长情短的事——尽管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他不过是在亲自弥补昆仑嶙山置的纰漏——这不符合他作为一个秉公无私的仙君的设定。   等把澹台莲州带回去了,他一定要把各国的昆仑置都筛查考核一番。   岑云谏在心底想着。   但是澹台莲州在哪儿呢?   他捏了个法诀,将灵力集中在眸中,俯瞰附近的大地。   万物都有气。   仙人身上的气是近似日月光辉的,而妖魔的气则是浑浊污黑的,人类的气介于其中,有点混沌,但也没那么清朗。   既然有军队的话,那么应该会有汇聚在一起的很粗阔的一股人族之气。   终于,他发现了在某个方向的确有不一样的动静。   一股庞大的他从未见过的人族之气冲天而起,不是说去了五千人吗?这看上去简直比一支数万人的人族军队还要更壮观。   其中缠绕着黑气腾腾的妖气。   绞缠,争斗不息。   隐隐约约,其中似乎还有一缕与众不同的气息。   可惜实在太杂乱,岑云谏此刻没有心思去仔细分辨。   这是已经打起来了。   岑云谏紧皱眉头。   他催动法力,疾飞过去。   在半道上,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给拦住,连忙拔剑来挡。   达骨丹戏谑地问:“昆仑小儿来此何事?”   岑云谏可没心思跟他废话,直接一剑劈了过去。   没劈死。   双方都因为失算而怔了一怔。   达骨丹被惊了一跳。   不对啊?这威力能是个普通的昆仑弟子?   区区一个凡人,即便是昭国王子,至于出动昆仑精英弟子来救吗?   有蹊跷。   达骨丹用双胞胎之间的灵犀在心中对弟弟达骨罗说:睡醒了没?你现在赶紧过去把那个凡人抓起来。不准弄死了。办好这件事就行!其他的都不要管!!   达骨罗呢?   达骨罗刚从小妖那里得知荒城大乱,死了不少妖兵,他气冲冲地正打算过去大开杀戒。   被哥哥一骂,顿时一蔫儿。   好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哥哥都那样坚决地命令了,他现在就去抓那个奇怪的凡人。 第47章   战斗持续了近两个时辰,至巳时末,原本应该到了一天之内日头最猛烈的时候。   原本明若豁然的大地上飘来了大片大片隐息的云影,澹台莲州分神抬头瞄了一眼,风簇乌云,逶迤而来,如岩涌壁立,避住日光。   这与昨日所观星象并不一致。   天有异象即为妖。   他稍一分神,近身本来已清空十米没有活着的妖兵,就在这时又挤满了。   澹台莲州轻拍下白狼的脖子,用意念与它传达:回指挥处。   这对澹台莲州来说并不难。   事实上,现在,在妖兵被牵绊住的情况下,他想要与小白狼一道乘机离开也轻而易举。   但这并非他的目的。   澹台莲州来到指挥台。   黎东先生已经没有了刚开始时冷静指挥的模样,而是被千变万化的战局给催得心绪焦躁。   他的脸色看上去阴沉了许多,双目深眍,隐隐似骷髅面具上的两个眼洞,毫无疑问地体现出他智尽力绌的状态,快被绞尽脑力,是在拼命地继续维持住大脑的运转和计算。   黎东先生见澹台莲州回来,心下顿时一宽,顾不上别的,连忙道:“莲州公子,您既已脱身,请公子作速回国,以安国家大计。”   作为臣子,对于这场战争他的目的与澹台莲州不同。   澹台莲州想要救己且救人,他则只想救出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颔首道:“您看着是累了,我来接替您指挥吧。您来负责整理后勤和已脱离战场成员的撤离,让伤员跟弱者先走。”   黎东先生急说:“您先走!”   澹台莲州:“我殿后。”   澹台莲州骑白狼的身影太醒目了,任乖蹇见他返程,也不再留恋战场,退了回来。   任乖蹇一听,他杀得满身是血,热气腾腾,脑子却异常清醒,劝黎东先生道:“先生莫急,我会效死到最后,在公子后面殿后。您带人撤得越快,主公才越能放心下来地跟上队伍不是?况且,主公都这么说了,我们遵命就是。”   再问澹台莲州:“要我做什么?”   澹台莲州挥手一指:“往那儿松快一下,继续给大军开路。”   任乖蹇:“好!”   二话不说,骑马又扎进妖兵中。   此时,公孙非则在负责着荒城队伍的整体指挥,他坐在战车上,极少有妖兵能扑到他的近前,即便有,凭借着他的武艺与澹台莲州所给的剑,亦能够轻松败退之。   全赖澹台莲州的碎月军与白虎骑的鼎力支持,他们的队伍才能较为顺利地向外突破推进。源源不断的妖兵就像是一根用钢丝编织成的链子,被炽热的战局烧红,被他们的队伍向前顶,某一被进攻的点由宽收缩成窄,还在勉力支撑没有断开,可应该只是时间问题了。   在这乱糟糟的战场上,又有烟尘的屏障,使他的视野没那么开阔,无法寻找到澹台莲州的身影现在何处。   可他还是不禁在心底感叹:奇哉!昭国在四个万乘大国之末,且现任昭王登基后,国力山河日下,这位大王子是怎么培养出这样一支披靡四方的军队的?希望将来他们最好不要对上,否则怕是输多赢少。   他既敬佩、惊讶,也羡慕,羡慕同行的昭国军人可以有这么个厉害的主公。   与他一样惊讶的还有刚乘着乌云赶到附近的达骨罗。   尽管已经获知这群不安分的人类好像集体越狱了,但他气的是给他添麻烦,他无法设想弱小的人类竟然能够反抗比他们强大的妖魔一族。   就他在天上所看到的情况实在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所料。   这些数量远远少于他们的人类,在妖兵妖兽的层层包围中,居然没有完全落于下风,甚至可以说是打得有来有回。   达骨罗大为吃惊,登时间,更加愤怒了。   比被修真界的人打还要更让他生气,他无法叙述清为什么,只觉得被深深地冒犯羞辱了。   他下意识想要大开杀戒。   然而他那并不宽敞的脑袋里依然记得哥哥对他的嘱咐:不许管别的,抓那个人类。   所以,他忍住了。   他化作一只大鸟,在天空中盘旋着,以锐利的鸟目俯瞰大地上的几万妖兵与人类,在这之中找寻那个特别的人。   达骨罗对人类其实不怎么分辨得出来,总觉得都长一个样。   但那个人的模样他记得住,因为看上去生得格外美味,雪胎梅骨,昳丽出尘。   妖兵们发现魔将来了,一下子对旁的不管不顾了,纷纷朝向天空吱吱哇哇地欢呼起来,他们不会思考,本能地认定达骨罗一定展示强大的力量。   然而,达骨丹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从东边飞到西边,又从西边飞到北边,好似在找什么。   还未被找到的澹台莲州不太确定地说:“……这次好像真的是在找我吧?应该没有又弄错?”   幸得他褪下华服,穿的是和士卒一样的布裳,还一身风尘,灰头土脸,混在众人里,不骑白狼的话,不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澹台莲州往树下躲了躲,继续发号施令。   白狼早已扑进了妖兵堆里,只见它左一口右一口,咬死了好多妖魔,嘴边全是血,把下颌和前胸的毛都染红了,身上的腥腥妖气亦愈发地浓重。   本来黑色的眼珠子又变得赤红如学,荧荧发光,在杀戮中仿佛失去了类似人性的神志,仅仅遵循着主人的命令,在机械地杀个不停,吞噬其他的妖魔。   几只了?   五十只?一百只?三百只?   它就像是一片干涸的土地,在疯狂地吸收着力量。   而在这时,出现在天空上的大家伙无意引起了它的注意。   战鼓的声音为之一变,它混沌的眸中掠过一丝清明,终于冷静下来。   ——澹台莲州当然为对付可能出现的魔将而想过应对策略。   就算不能打败,起码试着应对一下吧。   鼓声的意思是:全体神弓部士卒准备射箭,听从指令。   于是,让达骨罗愈加愤怒的事情发生了!   他已经忍住不去攻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但这些人类竟然敢来攻击他?!还是用这些尖尖的细树枝!也太瞧不起他了吧?   他挥挥翅膀掀起旋风就轻松地把这些“树枝”都给拍下去了,连他一根羽毛都没伤到。   反复三次以后,一直仰望天空的澹台莲州摸到了规律。   他停了一会儿,快步走到战鼓前,拿起擂锤,紧盯着天上的鸟妖。   “砰。”   敲一下。   箭矢齐发,但只有几十箭,如他预想的一样,鸟妖再次起风乱了箭。   澹台莲州在心底默数着: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三、二、一。   就在他倒计时结束的瞬间,鸟妖也差不多收起了翅膀   “砰!砰!砰!”   他用力地急促地敲起战鼓。   一瞬间,在鸟妖收起神通时,万箭齐发,他来不及故技重施,只得硬生生地用身体来承受,有几箭扎进了他的羽毛缝隙里,其中还有支射得特别高特别用力的箭,甚至险而又险地擦过他的眼皮,差点就刺中他的眼睛。   真是邪门了。   区区一些细树枝,是怎么能给他造成伤害的?   达骨罗觉得心头鬼火直冒。   他在心中跟哥哥说:哥,他们弄乱了我的羽毛!我不管!我得杀了他们!   哥哥没回答他,他就当是默认了。   达骨罗不管不顾,朝着神弓军俯冲下去。   站在最前端的阿鸮一动不动,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一刹那,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在战场上,他想起离村时,村长说:“阿鸮,恩公是我们全村的救命恩人,以后你的命就是他的了,要有出息,给恩公帮上忙,记住了吗?”   又想起,还在村子的时候,有一回,他觍着脸去问澹台莲州是怎么杀掉妖魔的,他也想学,他是不是应该改学剑。   澹台莲州笑了笑,温柔地说:“你既然擅长弓箭,不如深造于弓箭之术。努力地练,等你练得够多了,你就明白了。当我面对妖魔时,我的心底其实并没有抱着仇恨和杀意,而是放空着的……或许你某一天也能感受到。”   公子,我想我可能感受到了。阿鸮如此想着。   在一瞬间,他抬手用妖骨魔筋锻造的弓箭连射而出,七箭连发。   “噗。”   其中一箭扎在了鸟妖的眼睛上。   达骨罗立时惨叫起来。   还未来得及惊喜的众人直觉得耳鼓像是被刀尖划拉,几乎要流血了,妖兵亦不例外。   达骨罗歪了方向,摔在地上,他变作半人形,用手捂着流血的眼睛,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狰狞地说:“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杀光你们!   “哥哥,我抓不到他!那个人好狡猾!   “哥哥!快来啊!弟弟被欺负了!我好疼!好疼啊!   “弟弟的眼睛被刺伤了,呜哇呜哇,你快来给我治伤!我要疼死啦!   “哥哥!哥哥!”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明明平时他一撒娇卖惨,哥哥马上就会骂他的。   达骨罗在心底呼唤哥哥,渐渐不安起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哥哥?你回我话啊?你怎么了?   这几息像是变得很漫长。   终于,达骨丹回应了他,心音极其虚弱:快逃……昆仑的仙君来了……   蠢笨无匹的达骨罗忽然间聪明了一下。   他知道仙君是谁,也知道昆仑是什么。   他与哥哥本来就是一双诞生于昆仑山林中的翠羽鸟,在仙殿上被灵力熏养启智,又分食了一颗偷来的千年菩提果后化形为妖。   却不想被修士所驱使,所以结伴离开昆仑,一起做自由自在的妖魔,已经五百多年。   哥哥没打过那个仙君。   哥哥好像要被杀掉了。   ……   澹台莲州刚为他们竟然伤到了魔将而振奋,但看本来还在惨叫打滚的达骨罗突然停止动作,整只妖身上的氛围都为之一变。   怎么了?澹台莲州还没反应过来,达骨罗突然脑袋从正面完全转向了背面,直勾勾地盯住他。   澹台莲州毛骨悚然。   达骨罗不再喊痛,也不管其他,直扑到他的面前。   白狼像一道闪电一样扑过来,挡在他面前,腰身一扭,攻向达骨罗。   达骨罗对它毫不留恋,也不再轻敌,冷漠地用尽全力地抓了白狼一把,将之丢掷旁边。   澹台莲州并没有放弃白狼创造的好机会,趁机一剑刺了上去。   刺中了。   达骨罗却用胸骨卡住了剑,让他无法立即拔剑出来,然后在他迟滞的瞬间,抓住他握剑的手,带他飞向天空。   白狼第一个回过神,不顾剧烈的奔跑会进一步拉扯伤口,跟着被带走的澹台莲州飞速奔跑。   紧接着是碎月军和白虎骑,他们就是来救王子的!那么,荒城的人也不得不随之移动!   “王子!”“主公!”“莲州公子!”   大家朝天空焦急地呼唤着。   大地上一片生灵浩浩汤汤,奔涌向前。   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   太突然。太快了。   澹台莲州到底只是个凡人,他无法腾云驾雾,要是掉下去,怕是要摔个粉身碎骨,是以不得不紧抓着剑。   达骨罗拎着他要做什么?   很快。   他明白了。   他看见了岑云谏,和躺在岑云谏脚下奄奄一息的鸟妖。   前世今生仿佛在此时此刻重叠。   一时间,竟让人不知今夕是何夕。   果然。   澹台莲州怔怔地想。   跟他想的样子一样,峨冠博带,高高在上。   岑云谏抬眸望了过来,如芝兰月华,贵不可言。   他连衣袖都没乱一下,不疾不徐,冷静自若,只在见到澹台莲州被抓的时候,眸光凝了一凝。   达骨罗说:“你放了我哥哥,我用这个人跟你换。   “不然,我就杀了他。”   话音刚落,达骨罗将妖力输入了澹台莲州的体内,他看到哥哥受伤实在恼火,也要叫谁吃个苦头,让他消消气。   倒没想杀了澹台莲州,只不过让澹台莲州疼一疼总可以。   疼。   很疼。   但比不上被捏碎心脏的疼。   澹台莲州恍惚了一下。   即使他做到这步,在仙魔面前也只是被拿捏的蝼蚁吗?   一切发生得真的很突然。   他没时间思考。   在妖力激进他的体内时,澹台莲州心口上的魂剑亦现了形。   一柄与岑云谏手中的灵剑擎天一模一样的魂剑贯穿在他的左胸口。   剑柄上还连着许多根锁链般的长线,若隐若现,光芒明灭,一直延伸向岑云谏,系在他的掌心。   这次,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握上了擎天剑的剑魂。   往外拔。   不是为了岑云谏。   只是想起上辈子的选择,天下苍生与他谁更重要。   其实他想说,他也觉得天下苍生更重要。   他想自己选。 第48章   “你可想好了?”   澹台莲州幻听见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自重生以来,往事都像是尘封在某个上锁盒子里。锁眼长满了锈,他打不开,也没想要去开,这会儿突然触到机括,一下子全打开了。   往事肆无忌惮地倾注进他裂开的心脏中。   记忆里的擎天剑剑芒暗淡,并不像大多数时候被岑云谏握在手中那样熠熠生光。   剑修的剑与其一命同体,当主人病危时,剑也会跟着失去光芒。   那也是澹台莲州唯一一次摸到岑云谏的剑。   只剩下一气游丝的岑云谏躺在阵眼,他跪坐一旁,捧着剑。   掌门问他:“你可想好了?”   澹台莲州低头凝视岑云谏泛青死灰的脸庞,下定决心道:“想好了。”   法阵渐渐亮起来,将他们两人都笼罩在其中。   擎天剑在失去灵控后,变得更沉,他必须用双手,用全身力气,才能将其高高举起,剑尖刚一抵住胸口,就将衣服给划破了。   他仰起头,抬着胸膛,猛然将剑刺进心脏。   直接贯穿。   即使是修士,被一剑穿心都必死无疑,更何况是没有灵力的凡人。   他在那一瞬间死掉了一下。   并不是马上就死透了。   而是清晰地感受了须臾心脏被刺破的剧痛,甚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炽热鲜血从剑与胸膛的缝隙里涌出来,湿了他满手。   他想:做都做了,不如做到底。   只怕自己还不够果决,无法触发这个回生的咒术。   他甚至还用余力,把剑再往胸口继续扎深了几寸。   在被割开的伤口里搅动,真是生怕还不够疼。   真是个傻子。   澹台莲州回忆着想。   可是,假如洗去他的记忆,让他回到那个时刻,他绝对还是会再救岑云谏。   无论给他多少次选择,千千万万次,他仍然会选“是”。   在昆仑的那些年,他一介凡人,做什么都难,唯有曾经爱上岑云谏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   他也记得来到昆仑的第一节课上,老师就教他:“你们的任务是匡扶正道,拯救苍生。”   孩子们齐声回答:“是!”   孩童时的小莲州不知多少次地在练剑练累了以后,被小云谏从地上握着手扶起来。   小云谏问他:“别偷懒,你不是说以后想跟我一起拯救苍生吗?怎么能这样就嫌累了呢?”   小莲州咬咬牙,站起来,倔强地说:“我没说累。”   其实,其实。   那时他是很想跟岑云谏并肩御剑,但即便没有岑云谏,他也想成为英雄。   这重生以来的一年半时间,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美梦。   他见到了上辈子到死没能复见的父母,遇到了那么多爱戴他、喜欢他的人。他知道了原来自己的剑也可以救人,他救了好多人,那些人又愿意舍命来救他。   多好啊。澹台莲州。他对自己说,在心底发问:你满足了吗?   他不自杀,岑云谏也未必会选他活下来。   但他死了,岑云谏一定能够毫无顾忌地开杀戒。   这两位魔将不说日后在仙魔大战中至关重要,即使是现在,他们手上也沾着成千上万条人命,不杀了的话,他们还会杀掉更多的人。   用自己的一死来换,很值得。澹台莲州想。   噬心劫结成以后。   被施术者可以将法器取走,但器魂则会留在施术者的身上。   岑云谏的法器是剑,所以魂剑留在澹台莲州的心口。   平时并不会现形,当他回到人间以后,甚至找不出痕迹。   只有被法力注入身体的时候,他才能有所感应,不驱动的话,会显作文身一样的图案在胸膛的心脏之上。   当他动念,剑魂才会现形。   没想到原来妖力也可以。   他清楚地记得竹简上写:倘若施术者擅自拔出器魂,则必死无疑。   正合他意。   ……   大地上。   人族军队与妖兵妖兽追逐到了天空下方。   他们隐隐约约能够看见澹台莲州被抓到了云上,但不知是死是活,实在是让人焦急万分。而混乱的军队在此时面临妖兵的骚扰亦是捉襟见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们追过来时,正巧看见云端上似乎有仙人在与妖魔斗法。   浩荡剑气披云斩日,动人心魄。   无论是仙人还是妖魔,都在这里向他们展示了远非凡人能及的超乎自然的力量。   怕之,敬之,却未有退缩。   在这里的人多少是有点不信天、不信命的人。   要是信命的话,荒城里的人畜们不会苟活到现在;   要是信命的话,碎月城的将士们早就死了;   要是信命的话,残疾的孟白乙估计还是个无法走路的废人,更别说骑马、当将军;   要是信命的话,黎东先生大可以在年轻时随便找位君王辅佐,自能得到高官厚禄;   要是信命的话,清泉村的人们就不会掏出家底,大费周章地修建八卦迷踪阵。   他们不信命,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从上天给予他们的死局里走出去,所以他们跟随了不信命的澹台莲州。   ——可连澹台莲州都被抓了。   一种莫大的无法名状的烦闷鼓满他们的胸膛,混沌不清,在疯狂地四处冲撞回荡,困住歇斯底里的嘶吼。   在仙魔之前,人就真的连一搏之力都没有吗?   若是连莲州公子都不行,那他们何以为继?   这是比被妖魔包围更深的绝望。   几乎在一瞬间,就像天上忽然出现的乌云一样笼罩住了所有人。   智计百出如黎东先生也不例外,他也已驰车驰得狼狈不堪,战士们还在厮杀着,士气已远不如之前,陷入了没有目的的死斗。   他无法冷静,仰面泪流,老泪纵横,目光模糊。   小兰药指着天空,说:“爷爷!爷爷!你快看!   “莲州公子着火了!金色的火!”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看见了。   即使隔得很远,他们也能看到一股金色的烈火在澹台莲州的身上突然蹿了出来,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包裹住了。   这金火落在乌云上瞬间燃烧起来,本来遮蔽住日光的乌云被几个眨眼的时间里就被烧光了。   烧云的金火火屑下雨似的落在地面上,他们下意识躲闪,却发现落在人身上根本没事,但是落在妖兵身上,却会瞬间将其点燃。   而抓着澹台莲州的那个妖魔也是,他无法再抓住澹台莲州,裹着一团火,浑身都在燃烧,凄厉地惨叫起来。   大家都傻了眼。   这是发生了什么?   上一息还在浴血奋战的士兵们这一息却可以看着着火的妖兵在眼前被燃为灰烬。   战斗结束了。   所有狼狈的、受伤的、痛苦的人们都一齐抬起头,仰望天空。   魔将先坠落。   那位仙人迎到了莲州公子的身前。   他们好像在争夺什么?   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愣愣轻念:“莲州公子。”   莲州公子,莲州公子,莲州公子。   却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不光是昭国的将士,还有诸国的人们,他们都暗自觉得荣幸,能够见到这样奇幻的场景。   见到他们凡人中出现了那么一个人,他能战胜妖魔,且在仙人面前也不落下风。   让他们对莲州公子升起了难以描述的澎湃心情,甚于对妖魔的恐惧,甚于对仙人的敬畏。   ……   岑云谏扑上前去,别的都顾不上了。   他握住了被澹台莲州拔了一半的魂剑剑身。   明明他应该可以控制,此时却完全控制不了,剑身在震荡不已,竟然还划破了他的掌心。   当澹台莲州拔剑的一瞬间,这烈焰就在同时从魂剑中爆发出来。   岑云谏虽不至于被烧死,但也能感受到被烈焰灼烧的疼痛,更何况是烧在伤口上。   疼。   但他没有放手。   岑云谏竭力阻止,面颊紧绷着,咬牙切齿地说:“住手!你会死的!”   不知为何,他的灵力完全用不上,只能用普通的力气。   他们俩的力气势均力敌,但在此时此刻的意志上,澹台莲州更胜一筹。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哪有可能停得下来?   澹台莲州一寸一寸地把剑往外拔,岑云谏强忍着剧痛,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魂剑从自己的掌心滑脱,而无能阻止。   “嗤。”   一声轻响。   全部魂剑都拔了出来。   落在岑云谏的心里,却像是“砰咚”一道巨响。   澹台莲州笑了起来。   站在岑云谏面前的澹台莲州胸口往下全都是血,心上的伤口却已消失无踪,他一点也没有要死的迹象,反而比之前更加有生气了。   澹台莲州微微昂首,朝向正午的太阳,身上金焰已经渐渐平息,变得柔和,他笑起来,长喟一声:“舒服多了。   “我还以为会死呢。”   再低下头,澹台莲州正视着岑云谏,道:“仙君,没想到这个禁咒解起来这样简单,只要我不爱你了,一切就结束了。   “要是我早点知道就好了。   “你说我们的命数被缠在一起,你看,这不就解开了吗?”   岑云谏看见魂剑上面有许多线,原先似乎像是针一样,从他的心脏出发抵达澹台莲州的心脏上,扎在那里。   他辨认出其中的一根,是心痛。却不只有坏的情绪,还有愉悦。   他立时明白过来。当他心痛时,他会影响澹台莲州跟着心痛。那么,当他欢喜时,是否也会影响澹台莲州跟着欢喜?   他一直以为是澹台莲州爱自己,在婚后越来越爱。   但实际上呢?   他愣怔地看着自己手心上捞起的数根心线,那根代表心痛的心线很细,那根用来输出爱意的线被滋养得颇为粗韧。   原来澹台莲州对他的爱,有许多是他自己一日一日绵邈而不知觉地输进去的吗?   而如今,心线再无去处,只空落无依地耷拉在他的手心里。   澹台莲州望着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澄澈干净,没有爱,也没有恨,甚至很客气地问他:“天上有点冷,能麻烦您送我回地上吗?” 第49章   夕光澄霁,归云西驰。   路上清点人数,碎月军折损了一百多人,受伤过半。   从荒城逃出的六千余人死了约两千人,这剩下的三分之二人仍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先前他们想都没想过自己有回家的一天。   一场惨烈的战斗让这些原本相互陌生的人产生了战友情谊,负伤者与昭国将士们挤在一辆车上高歌着游子思乡的诗歌: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他们如此期盼着回家,临近了要分别的时刻,却又开始舍不得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们。   晚饭时,大家悄悄八卦着:   “在莲州公子营帐里的那个是仙人吧?他扶着莲州公子从天上飞下来的,我眼睛亮,我看见了。”   “好像是昆仑的仙人。”   “这我知道!昭国是供奉昆仑剑宗的,幽国也是。”   “我老家不是,我们那儿供奉镜台佛宗。”   “没到这里来以前,我还以为全天下都跟我们国家一样供奉乌金门呢,哈哈。”   “等我回去了,可以与我的老乡讲说一番,也是开眼界了。”   “但是……你们有没有觉得莲州公子与众不同?”   “你这不是废话吗?”   “欸!我没说清楚,我是说——你们觉不觉得莲州公子就是面对仙人或是妖魔,似乎也不带怵的……”   大家纷纷点头。   有人笑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纵是一国君王,也没像他这样奇特的气度。”   “我有时觉得他无比高贵,有时又觉得他平易近人。”   一路上,澹台莲州也没闲下来,他从早到晚都在帮忙救助医治伤员。   岑云谏为弥补昆仑的失责,与他约定了会一路上送他们回国,抵达安全的地方。   有了仙君坐镇,他们整支队伍的安全性的确不用再忧心了。   澹台莲州听了,不大信任地说:“安全?我在王都好好待着,那妖魔不还是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了。”   岑云谏带着些许歉意,答:“我会整顿置守昭国的昆仑弟子,以后绝不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澹台莲州没能继续与他议论下去,就被别人给叫走了,只好匆忙与他说:“我还有事,晚上再与你说。还请等我。”   身处在这一群凡人堆里,让岑云谏很不自在。   他生在修真世家,除了意外出生在人间,一直在仙山上长大。在这里,他反而是个异类,于是一直藏身在澹台莲州的马车中不出门。   一个半大的女孩在马车外探头探脑,她怯生生地问:“仙人,给您送了路上摘的鲜果子,您可要吃?”   岑云谏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道:“无妨……多谢。”   小兰药送进来一碟洗净切好的桃子,双手捧着,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直视。   还是岑云谏叫住她:“能问你几件事吗?”   倒不是问些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只是简单询问了一下她是如何认识澹台莲州的,澹台莲州身边又发生过哪些重要的事。   其实先前他就想问。   从澹台莲州下山的一年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原先理应是澹台莲州主动告诉他才是,以前就是这样,澹台莲州总是笑着,巨细靡遗地把一日发生的丁点小事都告诉他,这回却连大事都懒得跟他讲,竟然还得他自己来问。   算了,问就问吧。   一说起澹台莲州,这个小女孩就双眼发亮,充满崇拜,滔滔不绝地跟他讲述了起来。   岑云谏静心倾听着,从澹台莲州从天而降救了彼时还是奴隶的她跟小象,到他们遇见了带着小飞回碎月城的侠客任乖蹇,再到一起救出碎月城的将士们,然后回到王都,澹台莲州认她作了干妹妹,还给她找了老师,教她读书认字。   干妹妹?   岑云谏听到这儿,下意识地在袖子里掏寻了一下,翻出了一块丝绢,想赠予她。   小兰药摆手不肯收:“为什么要赠我礼物?”   岑云谏方才记起来……是了,他与澹台莲州已经“和离”了。   他既已不是澹台莲州的丈夫,自然用不着再站在这个立场上做事。一时收回来也不是,继续送也不是。   恰巧澹台莲州回来拿东西,卷帘而入,见此场景,立即明白大概在发生什么,笑了一笑,对小兰药说:“他既送你,收了就是。他就爱到处送人东西。”   岑云谏被噎了下。   是在说他以前每年都要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门孩子们送生辰礼物吧?其实他是为了送澹台莲州,才把所有人都送一遍的。   去年因为他在天山论道,所以没有送。   今年还不知将会是什么情况。   澹台莲州拿了东西就走。   岑云谏皱了皱眉,问:“你的事还没办完?”   澹台莲州:“那么多人受伤,亟待医治,还有亡者的后事要处理,哪件都比跟你说话要重要。”   岑云谏望着澹台莲州离开后晃荡不歇的薄帷帘影,定不下来,亦起身寻去了澹台莲州所在的地方。   污气、血气熏天。   伤员们躺在草席上,草席上沾上他们的血,亦凝成擦不干净的紫色、黑色,四处都是在痛苦的呻吟,夹杂着费劲喘气的嗬嗬声,有人在喊疼,有人在哭泣,也有人在讨水喝。   这是岑云谏未曾见过的场景。   他还没有经历过大的战役,跟着昆仑的弟子一起历练的经历却有不少,人数不多,是以从没见过哀鸿遍野。   他想:或许以后也不会。   仙人与妖魔战斗后不会像这样,要么死状极其难看,要么活着回去,就有办法能肉白骨,不至于为这点小伤担忧。   澹台莲州捋起袖子,正忙碌在其中,发挥他在昆仑学的医术。   见他进了帐子,只抬眸瞥了他一眼,然后做作地轻轻嗟叹了一声:“若是疗伤的草药就好了。”   岑云谏:“……”   他拿出了仙草递过去。   澹台莲州一边接着,一边看不出愧色地说:“这怎么好意思?你要是受伤了,或许也能用得上。”   岑云谏:“我多半用不上,只是习惯了有备无患,你尽管用就是了。”   一直忙到天黑。   澹台莲州才回去休息,进车以后发现岑云谏在,讶异地问:“入夜了,你还待在这儿吗?不如乘你的紫云车去天上睡?”   岑云谏道:“我得在这里守着你们。”   他等着澹台莲州继续跟他说早上要说的事,但是澹台莲州忙得晕头转向,早就给忘了,倒头就睡说:“那请你自便,我太累了,先睡了。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休息。”   说到后面,甚至打着哈欠,躺下以后声音越来越轻,就这样直接闭眼睡了过去,呼呼大睡。   岑云谏端坐在一旁,看着这样不修边幅、就地一躺的澹台莲州,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还打呼!是太累了吗?   澹台莲州没睡着,有个人坐在自己枕榻边上,哪能睡得着?   他故意装成打呼,想要把岑云谏给吵走。   过了一会儿,没想到岑云谏不但没走,反而轻手轻脚地挪近到他身边,手指着他的额头。   澹台莲州感觉到清凉的水珠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这些水珠凝而不散,滑过他的脸颊和发梢,又钻进了衣襟里。   在这一瞬间,澹台莲州很是不自在起来,强忍着没有乱动。   水珠沾走了他身上的脏污,却没有弄湿衣服。   岑云谏小小地施展了一个法术为他清洁身体。   澹台莲州觉得身上瞬间舒服了许多。   接着,岑云谏又挪了回去,在角落里盘腿打坐,静然无声。   澹台莲州实在累了,没空管他,不多时,真的沉沉睡着了去。   翌日天刚亮,澹台莲州就醒过来。   这次岑云谏叫住了他,问:“你昨天就说有事要与我商量,结果回来就睡,今天也不跟我说吗?”   他发现了。   光等着不问只是浪费时间的行为,还是自己主动问吧。   澹台莲州也记起来了。   因为昨天得了岑云谏给的草药,所以他今天算很和颜悦色。   他浅笑,却没放下帘子,阳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道:“我是在想,是否能让我加入讨论昆仑弟子在人间的布防,到时带我一起去认识一下嶙山置的置守如何?”   岑云谏认真沉思了片刻:“可以。”   澹台莲州歉意地微微躬身:“一两句话也说不完,我先去医治伤员。抱歉。”   岑云谏刚要说话,就被他堵了回去:“不是故意冷落你。我对你没有意见。我们凡人与你们修士不同,我们在用无法再生的身躯跟妖魔战斗,只要受了一处伤,就很可能会死掉,凡人就是这般脆弱,需要仔细耐心地医治,抓住每一分生机,才有可能渐渐好转,存活下来。   “他们都是来救我的,我有责任。   “等过几日他们的伤势好转,身体好起来,我就空闲了。”   岑云谏欲言又止:“……昨天的草药够不够用?不够我再给你一些。”   澹台莲州对他的态度立时好了起来,满眼期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上还是说:“嗯?这怎么好意思呢?” 第50章   岑云谏一向知道澹台莲州性子活泼,就是独个儿住在后山当杂役的时候,没人与他说话,他都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却从没认真见过澹台莲州在人间时的模样,前几次来都不过匆匆一瞥。   这回他真的见着了。   澹台莲州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笑,他的笑声也在其中。   岑云谏听过澹台莲州的笑声。   却从未听过澹台莲州的笑声在一片笑声之中。听上去是那样地和谐融洽,一丁点也不突兀。   那些人尊敬地爱戴地称呼他为“莲州公子”。   有人感激地说:“莲州公子,您给我们吃的什么药?效果可真好,一夜之间,我的伤就好了许多。”   澹台莲州便笑着指一下他,道:“得谢谢那位仙人,他赠的药。”   岑云谏收了一箩筐的带着敬畏的感谢。   如今他俩关系反而比先前要好了,若要打比方的话,就像他们还没成亲前的状况。   澹台莲州待他像普通朋友,又不尽相同。   成过亲,分了手,怎么可能毫无罅隙地做回朋友?   再没有人比他跟澹台莲州更熟悉,也再没有人比澹台莲州跟他更生疏。   有次车队的人唱歌,澹台莲州给他们奏乐。   岑云谏不由得想起他俩琴瑟和鸣的日子,摸了半天芥子戒,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的琴拿出来,没想到澹台莲州却不吹了。   他问:“怎么不吹了?”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我一个人吹累了当然就歇了啊。”   再过两日就能进入昭国边境。   澹台莲州打算在明天与荒城的各国人士就地告别,顺便也送走仙君岑云谏。   ……   夜了。   澹台莲州举目眺望,正好瞧见星河瀑落的方向直指自己的马车,一旁傍着竹林,竹影婆娑。   他心道:枕着竹影,听着竹音入睡,倒是个美事。   澹台莲州搴开帐子。   岑云谏一动不动,像一尊端坐神龛里的玉像,不嗔不怒,无声无息。   澹台莲州唤道:“仙君。”   岑云谏睁开眼睛。   今天澹台莲州特意在附近找了个水潭,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见岑云谏睁开眼睛,才对他勾了勾头,道:“我有事想问问你,我们是在车里谈,还是出去走走?就在附近竹林吧,微风徐徐,倒也快哉。”   岑云谏并未踟蹰,选说:“竹林。”   两人就结伴进了竹林。   走没多久,黎东先生就不顾文雅地小跑着追上来,紧张兮兮地问:“公子,你这是去哪儿?”   澹台莲州好笑地道:“哪也不去,只是在竹林里与仙君散步,小谈一会儿罢了。”   黎东先生说:“我派几个人护卫您吧?”   澹台莲州眼睛都笑弯了:“我需要人护卫吗?”   黎东先生用不信任的目光瞟一眼岑云谏。   岑云谏佁然不动,心下一直萦绕不散的些许怪异感又浮现出来。不光是澹台莲州,澹台莲州身边好些个没去过仙山的凡人也没见多么敬畏他,并且是与澹台莲州关系越亲近的越是如此。   喏。   甚至还有像这个老头儿一样,用防贼的眼神看他的。   澹台莲州明白了,举了下手,保证道:“真是只是小谈一会儿,不走远,至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   黎东先生这才悻悻作罢。   稍走远些,岑云谏忽地开口:“你在这儿过得的确比在昆仑要更快活。”   澹台莲州笑着点头:“嗯。”   又说:“我觉得你最近对我温和了,不像先前那次在皇宫,咄咄逼人,要与我恩断义绝似的。”   澹台莲州答:“那次不是你让我回昆仑吗?还让我心痛,我自然着了急。现在你又不逼我回昆仑了。你对我客气,我也对你礼貌,这不是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吗?”   走到丛疏之处,澹台莲州停下脚步,立于星空之下,问:“你日理万机,何时启程回昆仑?倒让你在这儿耽误了那么久。”   岑云谏道:“我说过了,送你回昭国我就离开。”   澹台莲州问:“你若能将昆仑对各国的庇护做好,又何须亲自送我这几天?若是一直做不到,你就是送了也没意义,下次妖魔还会再来。   “要是再有魔将闯进昆仑辖区抓我,你知道,我没有第二个噬心劫可以再解一次了。”   再来一次你就再解一次吗?   岑云谏想。   澹台莲州的话没停下来:   “仙君尊上。   “你知道我下山以后都见到了些什么吗?   “我离开昆仑仅仅十日,就遇到了一个没有国家、不得庇佑的小山村被一个不足为道的小妖侵扰了几十年。   “我想,兴许是那小妖躲得好,他每年只出来一次,而在你们修士看来,它太弱小,弱小到连我都能一剑杀死,所以不值得你们修士亲自出马。   “路人在旅途上必须担心会冒出吃人的妖魔,战战兢兢地度日,结成车队才敢上路。即便是这样,我也听说过母亲只是离开孩子一会儿,孩子就不小心被妖魔叼走的惨事。   “到了比较大的城池里,大家才能够安心。   “但是,倘若城池得以被庇护,那么为什么不保护碎月城呢?   “我问了史官,当年我的祖父曾经向你们求助,可你们没有答应。”   岑云谏道:“当初昆仑在与妖魔战争中不敌,落入下风,为了保存残余力量,暂且将那片地方让给了妖魔。我们原就打算要打回来的。只是……时机还未到。”   澹台莲州轻哂:“人都死完了,你们打回来有什么意义?”   岑云谏不理解:“怎么没有意义?拿回来了以后再迁人过去住吧。你们凡人打仗不也会割让城池吗?”   澹台莲州反诘:“我们凡人割让来城池也不会把原本的人当口粮啊。”   岑云谏不欲与他争辩,沉默片刻,说:“这是昆仑的失责,我不辩解。如今我接收了昆仑,当上仙君,日后就会以振兴昆仑、收服失地为己任,绝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别。”澹台莲州毫无迟疑否定他,“你可别说得这样信誓旦旦。你若是做得到,也不至于我被抓过了三个月才知道,这还是因为被抓的人是我吧?换作不是澹台莲州的某国王子,你会那么快就发现,你会那么快就过来,而且是亲自过来营救吗?”   岑云谏皱了皱眉,说:“我会来的,只要我知道了有妖魔闯入昆仑辖区的事,我肯定会作应对。亲自来……的确未必。   “这次我来晚了,是因为嶙山置的置守玩忽职守,怕被责罚,迟迟不上报,才险些酿成祸端。”   澹台莲州星眸明烁,无比清亮:“说到底不还是因为你们昆仑傲慢?原本置守人间的昆仑弟子要负责保护凡人的城池,日常月久,都忘了。   “他觉得一国王子也不过是个凡人,被抓不是大事。   “你从没看见过凡人,即位那么久,你也没想到要去整顿。   “妖魔抓了那么多凡人,都养了几十年,你们也没有发现过。”   岑云谏:“……”   他如连吞了几颗大丹,上一颗还卡在嗓子眼没咽下去,下一刻又塞了过来。   一时语滞。   澹台莲州见他此时此刻倒是一点也没有傲慢之色,反而垂下眼睫,似是在反思,忽然间觉得跟岑云谏也不是不能交流。   于是继续有商有量地说:“有几件事我从未跟他们说过,怕引起骚乱,跟你却能说一下。碎月城的人能活到现在,一是因为他们自己很顽强;二则是因为妖魔故意把他们留下来。   “荒城的人也是,是妖魔特意抓来养着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吗?”   岑云谏有些猜测,心下大惊,故作不知地摇了摇头:“不清楚。”   澹台莲州向他作了个揖,道:“你若弄清楚了,请告知我。”   岑云谏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松了口气,自然而然地笑了一笑,恰好一阵清风经过,把竹林满地的清水月光吹得晃动。   海阔天空。   岑云谏被他比星河还美的笑给晃了下眼,心尖猛跳一下,却问:“你笑什么?”   澹台莲州:“我在笑吗?”他摸摸脸:“还真在笑……大概是因为把好多话都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吧。”   他抬手指了指回程的方向,先一步迈脚,走了:“我们回去歇息吧。”   岑云谏跟上来,说:“昆仑人手还是太少,我会扩张昆仑,派一些小弟子出去,清缴凡间遗漏的一些小妖魔,我可与你承诺。”   澹台莲州头也没回,只抬了抬手,他的脚步依然轻快,答:“谢了。要是有你们仙人下凡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不用跟我承诺。就算你不管,我也会组织、训练百姓们一起抵御妖魔,总比一直等着仙人出现要强。”   竹林出处。   好些人在等着他。   澹台莲州对他说:“你先回马车上吧,我过会儿再回去。”   岑云谏听力好,就是隔着帘子,他还是能清晰地听见那个老头在焦急地问:“莲州公子,我虽不知你当初因何下山……那位什么仙君过来,是要带你要回仙山修行?”   澹台莲州无可奈何地说:“不回去。我不会回去。”   岑云谏低下头。   正好那只白狼跳上马车,钻进了车厢里。   岑云谏用尽了所有的耐心才忍住不拔剑斩了这只狼妖。   他平生信念就是斩妖除魔,最是厌恶妖魔。让他放过这一只已经很耗费他的耐心了,还让他们俩待在一个地方?更何况,这只狼妖估计是在荒城一战中趁机吞噬了许多其他小妖,妖力看着从妖兽、妖兵之流已经涨上去不少,加之智慧,说不定都逼近魔将了。   也就是因为迄今为止这白狼都还没有生起异心,依然对澹台莲州很忠诚,他才暂时能忍耐。   罢了。   反正还是在他手上走不过三招的小角色。   澹台莲州回车上,道:“晚安。”   岑云谏赶在他睡前,憋了好几日了,没头没脑地发问:“澹台莲州,那你赠我的同心结怎么办?”   澹台莲州竟然反问:“什么同心结?”   岑云谏默然。   澹台莲州看着他锯嘴葫芦的模样一会儿,恍然大悟说:“哦,我们成亲时的那个同心结是吧?你说清楚点嘛。那同心结怎么了?我不是还你了吗?你不在的时候被别人拿走了?   “我走的时候真的留在洞府了,绝没有偷藏你的头发。以后要是你被巫蛊,那绝不是我做的!”   岑云谏觉得心上被连扎几下,声音弱下来,翻手把同心结递过去:“没有拿走,还在我这儿。你不是说,这是人间的婚姻契约吗?尽管没有法力。”   澹台莲州拿过来,他揭开帘子,任由一束月光照进来。   他低下头,就着月光,仔细耐心地解着同心结。   岑云谏一时看入了神,恍惚觉得在昨日,澹台莲州打结时就是这副全神贯注的神情。   现在也是。   解得开吗?   解比结要难,却并非解不开,毕竟这又不是个无序的死结。   一开始慢,渐渐越来越快。   终于,澹台莲州把两缕发丝分开,属于岑云谏的那一缕还回去,抬头,脸上扬起个笑,爽快地问:“这样总清楚了吧?”   岑云谏没有马上伸出手,腿微微发麻。良久,他才抬起手去接,莫名觉得指尖也麻木无知觉。   白狼躺在一旁,隐在角落的影子里,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不感兴趣。   唯有在澹台莲州还绳与发丝时抬眸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闭目颐神,掩住若有似无的郁悒。   岑云谏听见自己缓钝的轻声在这狭窄逼仄的马车厢里,飘忽不落地。   “好。” 第51章   在一个云朗风清的日子,澹台莲州送别了公孙非。   澹台莲州道:“抱歉,一直瞒着将军。我半年前才率军打败了幽军,幽国国中若知你我相识,怕是会招惹非议。你回国后,你我就当不相识罢。”   公孙非刮了胡子,看着年轻了许多,他整仪正冠,端的是仪表堂堂,凛然道:“荒城一去那么多人,哪瞒得住。我与公子既是君子相交,自是一片坦然,何需遮遮掩掩?”   澹台莲州不再多言,只祝他一路顺风。   萍水相逢,日后再相遇也不知是敌是友。   他陆陆续续地把荒城结识的同伴们基本都送走了,其中占十之九,剩下十之一不到的人表示本来就无家可归,又或是想博取前程,愿意效力于莲州公子,若能加入碎月军就是最好的了。   澹台莲州没答应,他想到时候再重新编另一支队伍。   ……   翌日一早。   小飞敲他的马车车壁,“咚咚”。   澹台莲州问:“何事?”   小飞难掩欣喜:“王后来接您了!就在前面十里地远。”   “真的?!”澹台莲州瞬间睡意全消,惊喜不已,揭帘而出,他眼睛一红,“这大老远的,母后怎么来了?”   一副恨不得插上翅膀赶紧飞到母亲身边的着急模样。   他们的这位主公还是不够稳重,却是至孝之人哪。   小飞连忙劝阻他说:“王后让您别着急,没多远了,不用急着先去见她。”   澹台莲州坐不住,骑上马。   嘚噔,嘚噔,越过众人,到队伍的最前方。   岑云谏见他就这样匆匆离开,都没顾得上跟自己说一两句话,不由得愣了一下。车里只剩下他与那狼妖。   他看一眼狼妖,狼妖看一眼他,眼神冷冷的,像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到昭国境内了,他是该走了。   岑云谏捏了个咒,就如一缕白烟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却没立即走远。   他乘云上天,睨视着策马而行的澹台莲州。   不知为何,他蓦然想起以前曾有过那么一件事。   在他们所住的小院后面,澹台莲州曾经在树上做了一个秋千——这玩意儿的名字还是澹台莲州告诉他的——岑云谏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感到十分新奇。   有一段时间,澹台莲州会去打秋千玩。   或站或坐,荡得老高。   岑云谏以为这是澹台莲州没有法术,学不会飞行,才借此来体验一下飞起来的感觉。   既然想学飞,更该加倍努力地修炼,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呢?岑云谏想。于是让澹台莲州专心修炼。   澹台莲州说:“我是为了玩而已。小时候我在家就爱玩秋千。”   岑云谏问:“你怎么总想着人间的东西?太浮躁了。真是凡心不净。”   澹台莲州嘀咕:“我若不是成天想着人间的东西,能这么喜欢你吗?”   岑云谏:“……”   澹台莲州还拉着他一起上秋千,两人面对面站着,双手交叠握住地抓着绳子。   晃晃荡荡,荡荡晃晃。   他们挨得那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都缠在一起。   每次身体摇晃起来的时候,鼻尖还会不小心擦碰一下,亲吻若即若离。   真不知有什么好玩的。岑云谏虽这样想着,却不由自主地被澹台莲州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吸走魂魄一般。   不知不觉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问他:“好玩吗?”   话音未落,连岑云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吻了过去。   一个轻吻。   嘴唇轻沾了下嘴唇。   澹台莲州微愕,笑意更深,毫无犹豫地回吻向他。   晃一下,亲一下,跟闹着玩似的。   岑云谏被他要亲不亲给搞得烦了,索性把他从秋千上抓下来,抱在怀里亲,直把人亲得脸颊通红。   后来有一天。   澹台莲州又打秋千,憋着劲儿地说:“我今天给你表演一个厉害的。”   岑云谏没猜到是什么,一头雾水地站在边上看。   只见澹台莲州反复蹬木板,蹬得滚圆,最后用力往上一荡,到最高处时,双手松开绳子,在半空中翻了两圈。   岑云谏吓了一跳,还没等人落地,赶紧飞过去把人接住了。   澹台莲州却不高兴:“你接住我干吗啊?你要是不接住我,我可以落在木板上。”   岑云谏也不快:“你怎么确定一定能落下?要是不小心摔了,会摔死的。你怎么就那么皮呢?”   澹台莲州:“你都没让我试试怎么知道我不行?”   岑云谏还是坚决地说:“不行。以后不准再打秋千了。”   岑云谏雷厉风行,当场把秋千给拆了。   他以为澹台莲州是放弃了。   现在看来,澹台莲州还是那个热爱把自己抛向高空,却不怕摔死的风火性子。   岑云谏低头,看着澹台莲州跟他母后相聚。   王后看着第二次失而复得的孩子,抚摸他的脸颊,检查他的四肢,确认他全须全尾,没忍住地热泪夺眶而出:“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这次是澹台莲州没哭,安慰说:“不哭,母后,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后含泪点了点头,她抓着澹台莲州,絮絮叨叨地说:“以后你回去仙山,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能不能带到山上去?   “上次你被带走的时候,我没空给你准备。你那时年纪还那么小,才丁点大,什么都不会,不得不自己学着照顾自己,吃了那么多苦……   “这次我给你备好了许多东西,虽然我知道你现在都不需要了,你也学会照顾自己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带着……   “到时候你能不能问过那位仙君,在我亡故的时候,准你下凡来见我一面。”   澹台莲州蒙了:“您这是在说什么?   “回仙山?   “我何时说我要回仙山了?”   王后怔住,泪珠还挂在眼角,不知所措地说:“不是那位仙人把你救出来的吗?他与我说,这次把你救出以后,他会带你回仙山,再不让你下山了。我、我答应他了。”   还有这档子事儿?   澹台莲州愕然一笑,挽着母后的手,说:“是我自己救自己出来的,我不跟他回仙山。我要跟母后回王都。   “不过他是在车队里,也帮上我不少忙。我带你去见他。”   当然,没见到岑云谏。   问左右人,都说没见到有人出来,惊得咋舌。   澹台莲州不以为奇:“仙人嘛,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要是能轻易被你们发现,还叫什么仙人呢?”   岑云谏也不知道自己在耽搁什么。   他细细观察澹台莲州的反应,没有失落,没有喜悦,没有如释重负,只是看了下车厢,嘟囔了一句“还想再谢谢你来着”,就转头看回前方去了。   好多人陪在澹台莲州的身边。   有人问他:“公子,你现在可想好了以后做什么吗?”   澹台莲州望着前方滚滚红尘,他眨了下眼睛,只是极短的一刹那,阖目时,他的眼前仿佛风吹走马灯般,掠过了无数的场景,从他刚下山时所遇的清泉村村民,到而后的碎月城,再到荒城的人们,一张一张各不相同又神情相似的面庞,已刻入了他的心头。   而在昆仑剑宗的那些日子,已经遥远得像百年前的旧事。   澹台莲州莞尔一笑,道:“想好了。   “我想我要么做个君王,要么做个大夫,医治这天下妖魔横行、百姓困苦之顽疾。”   这时,澹台莲州忽地心有所感,抬起头,看向岑云谏所在的那片云,轻轻摆了摆手。   与之道别。   他看不见岑云谏是个什么神情,也没兴趣看见。   其实本来都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是岑云谏,可就在他挥手之后,那片云就不合群地飘走了。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   心想:过阵子还得见面,没了噬心劫,他的生死不再由岑云谏掌控,倒是可以一身轻松地与他见面。   不知道岑云谏回去以后是不是真的会改革昆仑在人间的管理。   上辈子他可不记得有这么一档子事。   ……   就是没被澹台莲州说过,岑云谏本也打算回去以后要整顿昆仑。   一到昆仑。   岑云谏先去见了掌门。   准确地说,是掌门派人来请他。   幽暗的密室里,盘坐在蒲团上的掌门看上去连眼睛都没什么神采了,像蒙着一片灰翳,若不是还有呼吸,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一具干尸。   掌门听见他进门的声音,抬了下松垮垮的眼皮,瞥了他一眼。   岑云谏如往常一样,到他面前进行了禀告,只是隐约有些不如之前那么毕恭毕敬。   岑云谏按下他这次人间之行的一些收获没说,譬如他怀疑妖魔已经发现了用人气滋养灵石的方法,不然怎么会专门圈养人族?   但跟掌门说没用。   他深知掌门跟长老等人并不赞同太过激进地改变,他们喜欢自己制定、留下的那套规矩,并且希望千秋万世,他也跟着继续遵守。   论法力和剑术,他的确比现在昆仑上下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高。   但他也明白,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能力跟整个昆仑千万年来的制度相对抗。   掌门一句话都没问起澹台莲州,他也没有说。   全都说完了,岑云谏才自然而然地说:“噬心劫解开了。”   掌门略微动容:“哦?竟然解开了?怎么解开的?那可是禁术。我都没见有人用过。没想到澹台莲州能成功施行,如今还被你解开了。”   岑云谏:“不是我解开的。”   掌门:“……那是怎么解开的?他是个凡人,哪儿来的法力解开禁术?”   他不爱我了,就这样解开了。   岑云谏忽然觉得说不出口,这严肃郑重的气氛下,好似突然讲起了儿女情长,实在太不像话了。   掌门认为是个不错的主意,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说:“要是可以的话,以后可以多备几个对你忠心耿耿的人,在你危难的时候帮你续命……”   岑云谏莫名心烦:“不好施行。我也不需要。将来我不会再遇见那种情形了。”   掌门“哼”了一声:“真是年轻气盛,自视甚高,你还得压压这过于骄傲的性子。你以为你要对付的只有妖魔了?”   岑云谏不作回答:“他毕竟救了我一命,我除了与他成亲却没做过别的什么,如今我与他和离了,我觉得还不算足够的报答,我想再补偿他一些。”   是通知,不是询问。   掌门隐隐觉得他没以前那么听话了。   这很正常。   他们原本也是打算培养一位乾纲独断的仙君。   这个岑云谏打小就道心坚定,心无旁骛。   唯独在澹台莲州这一人身上做过糊涂事。   也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掌门接着说:“我也没几日活头了,只与你再啰唆这一次。反正你也已经体验过情之一劫了,往后就看开吧。”   最后,掌门只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每一任仙君都是寂寞的,你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岑云谏一脸平静,从容淡定地道:“我没觉得寂寞。掌门多虑了。   “我与他好聚好散。他在人间过得很好,我已经放心了。   “我们仙凡有别。   “既然噬心劫已解开,我与他再无瓜葛。我与他成亲本就是为了报恩,至此情缘已尽,我自然不该再留恋。”   说罢。   岑云谏告辞离开。   他回到洞府。   发现他重新种下的莲花在仙山灵气的滋养下已经重新开满了一池子,一叶扁舟泊在岸边,以后再没人会去乘了。   洞府里一切陈设都还未变。   岑云谏忽然觉得有点口渴,他取来贮存的灵泉水想要喝以解渴,挥手召来水壶与杯子。   因是下意识地随手一招,自己未曾注意。   等低头一看,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一个人,只需要一个杯子就够了。   但是却召来了一对杯子。   ——成双成对的杯子。   以前是他与澹台莲州一起用的。   习惯了。   他一个,澹台莲州一个。   他们成亲那时,澹台莲州问他要的,说是要喝什么交杯酒。   他平生也只喝过那一次酒。 第二卷 黄金台 第52章   又是一年凛冬过去。   冰封的雪山融化,化作一谷春水,映红两岸桃花。   庆国首都相蓝城仍然春寒料峭。   方才寅时,庆王贺朔已经坐在了御书房中,伏案开始了一日的办公,他前年方登基,且才不到三十的年纪,正是最励精图治的时候。   庆国居于大地东偏北的地方,既有沃土,也有冻土,物资不算非常丰饶,不像幽、昭那样气候宜人,还各拥半边云梦泽,却也在几任君王的治理下过得还算不错。   起得太早,遍地霜白,若不是庭中的玉兰香气四溢,怕是都想不起这已经是春天。   宫女用去岁冬天的贮藏的白雪水煮了昭国送来的茶叶,给庆王贺朔奉上,贺朔极爱这份妹妹每年特意从昭国送来的特产。   屋里烧着银炭,但无甚香气,只有融融的热度在散发。   掌灯、倒茶、侍笔、看门的宫女与内侍们都端站着静默无声,唯有贺朔翻看竹简的声响和更漏的滴水声。   他看公文时尤其厌恶被杂声打搅,是以来送新公文的官员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得以觐见。   贺朔读完一份公文才分神瞥一眼官员手上奉上的加急公文,上面封了红色的泥,意味着其中讲述的是关于昭国的信息。   庆国的公文会按照各国旗帜的颜色来封泥区分。   昭国能有什么事?   去岁春末不是才打了一场仗?难道是又打仗,来求兵救援吗?   他想着,让侍笔把沉沉的竹简拿上来。   侍笔拆开泥封,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简,做完这些,他觉得桌上的油灯仿佛暗了一点,便拿出一根针来特地挑了一下灯芯。   光瞬时亮了一亮。   照在竹简上,他不经意瞥见个名字:澹台莲州。   作为庆王近身之人,他对各国政要如数家珍,其中也包括去年才横空出世的昭国王长子澹台莲州。   他低眉顺目,不敢言语。   庆王刚读了开头,就敛起漫不经心的态度,将身子往前倚了倚,过一会儿,又将手放在竹简上,重新默读某几个句子,读着读着,他轻笑了两声。   这笑听不出喜怒,但显然趣致十足,还带了几分荒唐,不自觉地念起来:“……六月七日,扁毛大妖捉澹台莲州于王都朝歌西郊碎月军营……”   “六月二十一日,莲州公子麾下碎月军与白虎营出征……”   “九月三十日,救莲州公子出昭国西北荒城,败妖兵。闻见其时澹台莲州身起金色神火,不焚人族,只烧妖兽,率众人凯旋。”   “……回国后,昭王大喜,册封莲州公子为太子,赐良田千顷、白璧千双、黄金百两、城池三座,另持权力,可编军队四支。”   也只有他的那位姑父昭王能干出这种事来了,放这么多权力。   庆王心想。   他又读了两遍,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弟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半信半疑,饶有兴趣地轻抚下巴,琢磨说:“竟然真的有军队能够战胜妖兵吗?他究竟是用了什么兵法与武器?”   这份公文让他多流连了一刻,还是放到了一旁。   他继续翻看其他,譬如各地送上来的举贤书,看是否有什么贤才可以被提拔。   随便翻了一份。   他又笑起来,眼眸一亮。   这份自荐书写了几位奇人,该奇人自称从一座叫作荒城的妖兽领地的城池逃出,他们都学了一身武艺,精通斩杀抵御妖兽的方法,并且在冬天帮助几个村落还有小镇捕杀妖魔。   以此功劳向庆王自荐,希望能够获得一官半职,更好地保卫国家。   ……   三更天。   时年四十七岁的幽王正在爱妃的床榻上被翻红浪。   玩罢,没有温存,纤细白嫩的女子就被他一把推开,像是布娃娃一样丢弃一旁,只见她的雪白皮肤上一片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赤红鞭痕,形容甚是可怖。   幽王稍微气顺了些许。   几位宫女上前,一个给他披上衣服,一个给他抬脚穿鞋,一个向他送上养生的丹药,他仰头合水服下,其实药效还没有开始发作,却莫名地让他有种瞬间恢复了精力的错觉。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到沐浴室,把自己泡进温泉水中。   几个美人身披轻纱,绾起青丝,浸入水中,或是给他擦洗身体,或是给他按摩肌肉。   然而。   即使他一直在服用丹药,也没有落下武艺锻炼,衰老还是不留情面地降临在他身上,甚至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   他的身体依然算是壮硕的,可是皮肤松弛,每隔十天他就会用药材染黑头发,脸上的皱纹更多,尤其是近日以来他的心情十分糟糕,这坏脾气亦体现在了他脸上那越发深邃的皱纹上。   自去年幽国战败以后,这股郁气就一直缠绕在他心头,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给昭国颜色看看。   换在一年多年,他还以为昭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哪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莲州公子”,竟将幽国杀得大败,甚至主将连逃都没逃出来,他原想使计把人救回国,却又被拦下。   于是,既折损了幽国的间人,还损失了一员大将。   后来忽地听说莲州公子被妖魔抓走,他还鼓掌大喜,道是遭了报应。   他觉得一定是因为碎月军招惹了妖魔的缘故。   哈,人怎么能够真的能对抗妖魔呢?这不是不自量力吗?   结果,又过了几个月,竟然听说澹台莲州又逃了回来,不光逃回来,还壮大了麾下队伍。   那么,拥有了这么一支能够跟妖兵对抗、甚至从一个大妖的手上基本上保存实力回国的军队实在是强大可怕到让他难以想象。   他深深地怀疑这其中有自我吹嘘甚至弄虚作假。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人族不靠修士,只靠自己对付不了妖魔是一件众所周知、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这样擅自行动,昆仑的人难道不会觉得他是在僭越吗?   幽王想不明白。   就在他认定多半是假的时候,失踪了十几年的幽国大将军公孙非回来了。   曾经奇策材力的爱臣暌隔这么多年,死而复生,幽王大吃一惊,再看他,已经无法用当年的目光了。   他当年已经给公孙非修好了衣冠冢,还曾亲自祭拜过一次。   有人提前向他说,公孙非正是从困住澹台莲州的那座城中逃出,两人或许交情匪浅。   昨日,公孙非亲自写了一封长信,其中半篇内容是将荒城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另外半篇则是阐述自己的拳拳忠君爱国之心。   公孙非是个武将,却也文采斐然,笔底丝毫不窘枯,让每一个看了的人都能感受到困在城中时对国家和君王的思念,不少人为之流泪。   幽王安抚他过后,心底对公孙非的猜忌不减。   但他多少也清楚,其实他是深深地戒备着昭国的那位莲州公子。   ……   不光是庆国、幽国两个大国之王的桌案上,大大小小每个国家的统治者最迟也在暮春时收到了关于昭国王长子澹台莲州的讯息。   有人疑惑,有人惊讶,有人钦慕,有人好奇。   但没有疑问的是,他的名声已经随着春风传遍了四处,不光是昭国,还有其他国家,人人都在讨论澹台莲州究竟是何人。   凡人的风言风语还传到了其他修真门派里。   毕竟这片大陆上还有将近一半的地盘并不在昆仑手上,还有佛修、道修、符修几大门派,缝隙间也有一些小门派。   越是小的修真门派越是与凡人联系紧密,所以才很快就从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得知了这么一位大国王子——昭国应当还是能被称作大国的。   他们比凡人更不相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却也升起了兴趣。   ……   而此时的澹台莲州正在王都,忙碌地为册封太子的仪式做准备。   他换好衣服出来给父王、母后展示一下,转了一圈,看看可有哪里不妥。   织金绣银的裘衣把他装饰得贵不可言,俊美非凡。   这衣服不是新制的,就是用他父王衣柜里的衣服改了改来穿。昭王爱美,衣柜里有许多新衣服都还没穿过,他还想再做,却被儿子拦下来,让他把已经做好的衣服都穿过了再说。   昭王美滋滋地感叹道:“同你父王年轻时一样英俊。”   澹台莲州无甚表情地说:“谢谢父王赞美。”   王后则下阶走到他身边,为他整理领口袖子上的细节,问他午后要不要在宫中留饭,一派母慈子孝的场面。   昭王等他们说完了才敢插话:“儿啊,就是有一件事……”   澹台莲州:“父王还有何事?”   昭王面颊泛红,满怀期待,扭扭捏捏、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只要当个太子,不要登基做昭王吗?孤乐意退位让贤,让你执掌昭国,孤也好早日退居太上王。这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澹台莲州甚是无语。   听听,这是一国之君能说出来的话吗?   王后:“你急什么?”   昭王缩回了手,嘟囔:“孤可不算急的,比孤急的人多了去了。孤这不是顺应民心吗……正好,孤也能少挨几天骂。” 第53章   昆仑。   掌门继任仪式。   前任昆仑掌门陆蒙望病体沉疴,积重难返,提前将掌门之位传予岑云谏。   此事众望所归,无人有异议。   暌隔几百年,昆仑换掌门人这样的大事,四海九州的大大小小修真门派自然都想要见识一下圣仪威肃、八方来朝的隆盛之况。   仅在昆仑之下的几大门派不必说,早已精心准备。   有许多小门派,原本拿不到请帖,还要钻头觅缝地把自己加上名单最末。   也是因为这次昆仑离奇地大方,几乎是敞开山门地接待客人,前后半个月间,足来了一万多人。   虽不能说比得上岑云谏就任仙君那次那般群英荟萃,许多门派与陆掌门同辈的老祖宗都不乐意来,但起码打发了小辈前来凑个热闹,是以绝大多数都是年轻弟子,完全可以说得上是人才济济。   这些客修一到昆仑,即被规定不可以随意走动,只可以在允许的地方逛一逛,否则触犯了什么违禁,届时后果自负,纵是丢了性命,昆仑也概不负责。   依靠门派的高低,将住宿分为上、中、下舍,划分等级在修真界中是一种无形的规则。   大门派的弟子可以得到一整个洞府来休息,杂门小派的人则会被凑成一个院子,甚至几个人住一个房间。   前者还敢在师长的陪同下,寻一两名昆仑弟子陪伴着,去见识一下昆仑的几座大殿,眺望一下远处的昆仑墟。   而后者则不敢有什么大的走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掌门册封仪式那天的到来。   但在院子里,他们还是敢自由讨论的,左右结识一番,甚至小小地切磋切磋技艺。   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官话里又夹杂着方言的口音。   “昆仑真是个好地方。”   “不来不知道,他们这一片山头就比我整个门派要大了。”   “守山门的弟子穿的都是冰鲛丝织的长衫,啧啧。”   “你们说,钧天仙君是怎么长的?这个年纪就又是当上仙君,又是执掌昆仑。”   “他莫不是某位老祖宗夺舍而成的吧?可怕,可怕。”   “只是不知道他以后会怎样……”   就修真界有历史记载以来,几任仙君似乎没有一任有善终。   每一位不是不得好死,就是下落不明。   又有人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昆仑仿佛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好像有,好像没有。   昆仑弟子倾巢而出,要为安排住宿头疼不说,人多了,清静就少了,得加强昆仑的守护法阵。   大家为了昆仑的煊赫而骄傲,累几日也心甘情愿。尤其是钧天仙君叮嘱过,不可傲慢疏忽,要把每一位来宾的门派来历都记下来,若是可以,连他们的术法也推敲出个大概来,一一摘记好。   等到典仪结束,即可整理出一份庞大的名单。   尽管他们不太明白其中涵义,堂堂昆仑难道还要觊觎小门小派的法术吗?可既然仙君都这样交代了,弟子们自然会遵循他的吩咐完成。   前些日子,嶙山置的置守玩忽职守,竟然让某大妖魔进入了昆仑在凡间的辖区,使得仙君大发雷霆,将各置守都查了一遍,轻者降低供奉待遇,重者被斩断佩剑,逐出师门。   对于一个剑修来说,后一项惩罚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时间昆仑上下噤若寒蝉,对这位新掌门人的上位终于有了实感。   岑云谏的持身之洁、嫉恶之严,所有人早有体会,往后,是必须得适应这阵猎猎朔风了。   岑云谏打算借此机会,进一步地熟悉了各大门派的执掌人。   叫许多人吃惊的是,他看上去冷冷淡淡、目下无尘,张口却能将上次仙君继任仪式后见过一面的人说出名字来。   岑云谏没有在自己的洞府,而是在北宸殿庄重地接见众人。   事实上,岑云谏暂时封了自己的洞府,不许任何人窥探。   掌门没出面,只用水月花镜看着岑云谏接人待物的姿态,事后提点了一句:“端正有余,圆滑不足。”   岑云谏却道:“本座为何要与他们圆滑?原就是想借这一次仪式重振昆仑声威,让他们仰视昆仑。”   掌门竟答不上话来。   岑云谏得了瑶光台上在前任仙君故去以后积攒了数百年的天地灵气,如今功力大涨,锋芒极盛。   他明白岑云谏倒不是忤逆师长……   只是,只是……   说得绝不算错,他是因为实力不足,又在昆仑式微时临危受命,才不得不圆滑一些,有几次被其他门派的老祖宗敲打,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可岑云谏不一样,的确不必学他的行事作风。   岑云谏似乎给自己树立起了一面无形的高墙,这固然能够保护自己,不被动摇道心,却也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给困住了。   以前似乎不是这样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无情的呢?   待岑云谏离开后,陆掌门想了很久。   他蓦然想起一个极平常的画面——   下山的澹台莲州的身影轻似一抹水青,竹杖芒鞋,斗笠蓑衣,身无一物,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山,隐入林中,渐渐消淡。   其实他并不讨厌澹台莲州,只是觉得两人不合适,都是昏了头。   如今己之将老,却心生忠言,忽然间有一丝后悔起来,只是莫名觉得澹台莲州说不定对昆仑来说挺重要的……缘何他说不清,要是再给他多一些时日,他大抵能琢磨明白,实在是没时间了。   -   典仪前一日。   百花宗的掌门来拜见岑云谏,亲手送上贺礼。   她清楚地记得岑云谏为妻子换礼物的事情,后来还特意打听过。因为昆仑弟子口风颇严,没探听到太多,只大致知道岑云谏的妻子好像是个凡人,好像是个爱莲之人。   离奇归离奇,到底不是她需要去计较的事。   在准备贺礼的时候,她特地为岑云谏的妻子准备了另一份。   没有告诉别人,觉得可以拔占先机。讨仙君的看重不容易,但是讨他那个凡人妻子的欢心说不定没那么难。   他们是小门派,只需要一丁点枕边风就可以过得很舒服了。   来之前,她还跟同伴私下议论过。   “你说是怎样曲折的姻缘,才会让仙君跟一个凡人成亲?”   “天山论道时没见他带人过来,这算在乎吗?”   “怎么不算?护着呗。若不是倾心,干吗还心心念念地要给他带几颗花种。”   “不知那人是个怎样的风姿,兴许我们这次去昆仑时能够见到。”   “我也好奇,想来在典仪上会陪道侣一起登场吧。”   然而,他们来到昆仑好久,一直没有见到岑云谏那个传闻中的凡人伴侣。   连个影子都没有。   那……他们也不敢去问昆仑弟子。   岑云谏关着洞府,不许人去洞府找他,他们便想大概是金屋藏娇。   见到岑云谏时,百花宗掌门呈上贺礼,说:“虽未见到贵夫人,但我也精心备了一份礼物。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着玩儿就好,听闻贵夫人爱莲,我特做了一盏莲形的小舟,丢进水里就会自行展开,且夏日变红,冬日变白,赏玩也很有意思。”   岑云谏怔了一怔,还是收下了:“我代他谢过你了。”   脸色却并不和善,不像上次那样不经意间眼角眉梢都变得温柔了许多,他草草地寒暄了几句,便借口离开了。   百花宗掌门傻眼,还以为是哪里得罪了钧天仙君,一下子诚惶诚恐起来,回头送礼问了一个昆仑的小弟子:“可是触犯了贵夫人的忌讳?我不甚了解,若有冒犯的话,我们小门小派可不一定承担得起啊……”   昆仑弟子道:“不是触犯了夫人的忌讳。是仙君已经跟凡人和离,那凡人离开昆仑都一年多了。你怎么不先问一下呢?”   百花宗掌门大惊失色,她心下暗啐自己一声,这下可好,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见她懊恼叹气。   弟子轻嗤一声,又说:“无妨,也不只有你给那凡人送礼,还有不少人跟你一样,也送了给仙君妻子的礼物。”   昆仑弟子自己内部会说一说,却不至于跟其他门派的嚼舌根。   况且他们一直觉得仙君与凡人成亲不算什么光彩的事,对外向来讳莫如深,鲜少提及。无论澹台莲州在还是不在,对于昆仑来说都不是大事。   百花宗掌门不可惜礼物,只怕自己得罪了仙君,郁闷地低声自语:“……怎么就突然和离了?”   弟子道:“我也不清楚。”   她打听了下是什么时候的事,才发现她自以为聪明,其实有许多人都盯中这个机会,“顺便”送给仙君妻子的礼物大抵也能堆成一座小山了。   大伙交换了一下信息,还得知大约两年前,天山论道之前,那个凡人就与仙君和离下山了。   众人对消息滞后感到痛心疾首。   啊?!?!   百花宗掌门更不解了。   可是,可是,仙君在天山论道结束时还惦记着给妻子带花啊……按理来说,他们那时候一定没和离啊。   她琢磨了半天,不敢继续琢磨下去了。   越想越不对劲啊,再往下想,她甚至在想……这真是和离吗?   ——怎么感觉好像是那个凡人甩了仙君?   罢了。   对仙君来说,可能只是一件小事吧。 第54章   一直到昆仑掌门交接典仪结束,岑云谏都仿佛不知道有一批赠送给他的“夫人”的礼物,完全交由两名弟子去打理。   是日。   昆仑终于恢复清静。   两名弟子因为只能看仓库,而不是去见识一下各门派离开时的热闹,而小有怨言。   此时四下无人,便聊起天来:   “这么多好东西,全是送给那个凡人的。就因为他是钧天仙君的妻子,真好啊。”   “天材地宝,应有尽有,他要是还在仙山,见到这么多宝贝,一定高兴坏了。”   岑云谏放下推门而入的手,站在门外沉默倾听。   不,澹台莲州不想要。他想。   不然澹台莲州也不会在下山的时候一件宝贝都没有带走。   那两个弟子还在羡慕地议论:   “要是我能得到那么多宝贝,我的修为哪止现在这般地步?”   “唉,我也是不敢说……仙君在那个凡人的身上浪费了太多,别说报一次救命之恩,就是十次也值得了吧。”   这番话听着不算很耳熟,但岑云谏大致知道仙门里一直有人这样说澹台莲州。   就在岑云谏向澹台莲州提出要成亲来报答之后过了两天,澹台莲州垂头丧气地来找过他一回,讪讪地说:“那天我说得含糊,大抵是脑子有点热,不大清醒。我不是想跟你成亲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给我安排个比先前清闲点的事做。譬如给你看园子之类的。”   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岑云谏心下闷了一闷,他眉心紧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澹台莲州,问:“你不想跟我成亲?”   澹台莲州的视线被他胶住,挪不开,慢腾腾地蒸红了脸,到底没办法摇头。   岑云谏觉得那一刻的澹台莲州像极了想要又不好意思说的小孩子,眼睛里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渴望。这种渴望是很纯粹的渴望,不包含任何其他对于力量、名利的向往,仅仅是在向往着他而已。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了下,话滑到了喉咙边,翻了个样:“……想。”   觉得声音有点轻飘模糊,又重新说了一遍:“想。”   岑云谏忽然记起来了。   他总觉得澹台莲州拔出心剑时的神情似曾相识,原来是与说想跟他成亲时十分相似。   后来。   早先他们刚成亲时还常成双入对,澹台莲州会随他每日去北宸殿早修,他不管去哪儿也爱带着人。   只是,澹台莲州毕竟是个凡人,每次都得分神保护他,难免拖慢了整个队伍。   即使不说,他也知道别人对此颇有微词。   岑云谏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因为他不在意自己被议论。   他年纪轻轻一路攀到昆仑首席的位置,不是没有过非议,不是没有过刁难。他都没放在心上,回头专心修炼就是了。   现在他却莫名地想了想,要是澹台莲州在这里,听到这些言论会作何感想。   澹台莲州跟他不一样,迟迟无法入道,又不可能用更进一步的实力让人闭嘴。   而他对澹台莲州说了什么呢?   他说:别在意那些人的话,好好修炼。   他是太推己及人了。   他是个不在意外界言论的人,但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可以在意?   他应当知道莲州有一颗温柔的心。   只是没仔细去看过。   先前他总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他只是去了一趟天山论道回来,澹台莲州就不见了。   这会儿他隐隐约约地想明白了。   岑云谏深知,这十几年澹台莲州不是为了昆仑的灵气,或是为了什么宝贝才留下的。不是因为这些的话,那是因为什么呢?   岑云谏的心里一忽儿想起七岁的澹台莲州一团稚气地笑着唤他:“小木头。”   一忽儿又想起十八岁的澹台莲州如幼时一样,满脸笑容:“岑云谏。”   都是那样毫无阴霾、别无所求地望着他,对他说:“你来啦?”   一个人在原地被困住太久,肯定会想要走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吧。   “平时大家见了他,表面上还得敬着。”   “幸好他还有点自知之明,晓得自行下山。”   “你说,会不会是仙君对他说了什么,表示在当上仙君之前算是报恩?许多神仙故事都这么写的嘛,以身相报哪有一辈子的,都是三五年,或是解了燃眉之急就结束了啊。”   “啊?是仙君让他下山的?”   “那总不能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   岑云谏走进门去。   两人赶紧起身,脸色一僵,低头行礼,惊慌羞窘,不敢抬头:“见过仙君。”   岑云谏:“口如扃,心方恒。”   这是在说,假如嘴巴像门一样,心性才会坚定。   叱责他们嘴浅呢。   两个弟子头低得更深,羞耻得涨红了脸:“是。”   这是岑云谏第一次在这种口舌小事上教训人,他们惶惶不安,不清楚仙君来了多久,都听了多少。   而且,恰好在他们怀疑是仙君逐走了那个凡人的时候突然打断,那开门声就好像是在反驳他们的言论。   仙君怎么突然来了?   因为典仪结束都好几天了,这个把月以来,仙君对这里全无问津啊。   是来要他们把东西搬过去吗?   两人后悔极了,心想接下去一定守规矩,别说聊天,就是头也不敢抬。   这时,仙君忽地没头没尾地冷声说:“我没逐他走。”   啊?谁?那个凡人?   小弟子都没反应过来。   岑云谏说:“把东西都送到我的洞府去。”   两个小弟子这次很守规矩,一声不敢吭,但在搬东西的时候,他们还是用眼角瞥见了些许仙君洞府里的陈设。   因是第一次进来,也不知道先前是怎样的,打一眼看过去,好像跟其他人的洞府不大一样,有蛮多凡间的玩意儿。   与仙君平日里清心寡欲的风格很不相符。   装点了各种色彩。   只是现在看过去仿佛有点暗淡。   欸?   凡人都走了,还留着这么多旧物吗?兴许是仙君太忙,懒得改吧。   -   澹台莲州在人间亦圆满进行了太子册封仪式。   昭王分出国务让他上手历练,学习怎么当一位君王。   当晏猗亲眼见到昭王喜滋滋地向太子莲州传授经验说:“做王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会听取意见,比如孤就很会听取晏相的建议。”   又夸太子学得快、学得好,说:“太子真是为孤减轻不少负担!甚好!甚孝顺!”   晏相语塞。   不免腹诽:臣先前是让王上有过政务上的负担吗?   事实上,昭王以前也没怎么用心,都是让晏相决定好,到时候他说一句“好”就成了。这就是他的善于纳谏。   晏相又想:昭王耳根子这么软,倘若他生出异心怎么办?之前也不是没有别的权贵蠢蠢欲动过,都被他压下去了。田氏代齐又不足为奇。   他才是真正感受到太子上位后,肩上的担子瞬间轻了不少。   近来吃得饱、睡得香,他的夫人给他梳头时还说觉得他头发变黑了呢。   算了算了。   难道他还能反驳王上不成?就对王上厚颜无耻的言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在春天举办的祈祷风调雨顺、庄稼丰收的祭天礼,昭王也分了一半出来,让太子来主持。   尽管太子是第一次上阵,没有经验,但他形象佳、气质好,记性更是一等一地好,各种礼仪和祝词,礼官只需要跟他说一遍,他就能完整地复述出来。   不光是在民生政务上,澹台莲州干得井井有条,在操练军队上也相当不错。   之前被他从荒城带过来的八百多人被他收编起来,名为长虹军。这些人皆自称是昭太子的武徒门生。   澹台莲州每日一早就会亲自过去,继续将之前没教完的剑术讲授给他们。   毕竟,之前在荒城的日子不算长,怎么可能把他的剑术教完。倒不是澹台莲州藏私,是真的来不及,他只挑了其中的几招,为了让人学得会,还简化了不少。   追随他来到昭国的这些人都纷纷感到庆幸不已。   每天一大早,他们根本不用人催,已经愈发熟练地快速地排好队列,等待澹台莲州来上课。   当然,隔壁碎月军军中的人若是想要学,也尽管可以过来看。   为了避免混乱,杨老将军编好了还想精进武艺的人,每天一齐过来听课。   从十几岁的黄毛小儿到满头白发的老兵,澹台莲州都不拒之门外。   今天他又讲解了一个剑招。   当岑云谏到的时候,正看见数千个人围在高台的四面,如痴如醉地看他舞剑。   他在云上,不作声地观看。   却见澹台莲州的身影矫似游龙,真如江海凝清光,熠然映寒日。   比起在昆仑时,更多了几分洒脱开阔。   要由岑云谏来评价的话,不谈法力,只说剑招之妙,昆仑中也没几个人比澹台莲州更灵。   他也看得很入神。   他喜欢澹台莲州的剑。   当年他们一道学剑的时候,澹台莲州就很聪慧,新剑招看一遍就能学会个中精髓。   再看澹台莲州的徒弟们学他的动作,连一两分都难以模拟到。   岑云谏看得直皱眉。   澹台莲州发现天上多了一片紫云,知道是岑云谏来了,便收起剑,暂停解说,让大家自行练习。   总不能让忙碌的仙君等他吧?况且,他对被岑云谏这样高高在上地窥探的行为感到很不舒服。   澹台莲州对那片云招招手,再往军营后走去,到主将帐中等人。   岑云谏才到。   澹台莲州便如猜到他心思地说:“是来找我商量嶙山置的事吧。”   岑云谏没开口就被说中:“……嗯。”   澹台莲州知道他最近是接任昆仑掌门职务了,有礼貌地对他抬手贺道:“先前你当了仙君我没有亲口祝贺你,这次你当上掌门,一并贺过吧。只是我没准备礼物,万望见谅。凡间这些东西赠给你你也用不上,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   岑云谏回:“也祝贺你被册封昭国太子。”   澹台莲州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微微错愕,笑了笑:“谢谢。”   寒暄完,又立即问公事:“何时出发?仙君,我直接乘你的紫云车去行吗?也省些时间。”   岑云谏答应下来。   他是爱剑之人,见了精妙的剑招忍不住想问问:“刚才你教的剑招以前没见你用过,很不错,叫什么?可以抽空再舞一遍给我看看吗?”   澹台莲州闻言,却面露尴尬之色。   他斟酌了下,硬着头皮说:“是我自创的一套剑招,从水之中悟出来的,谢谢仙君称赞。刚才那招……叫‘覆水难收’。”   “我没有讥讽的意思。”   他又客气地补充说。   太尴尬了。   澹台莲州想。 第55章   迟滞片刻,澹台莲州目不旁视,徐缓认真地解释道:“这套剑法叫上善若水。”   顾名思义。   取意于“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这一句。   澹台莲州说:“我现在统共想了十三式,分别为镜花水月、山长水阔、桃花流水、风行水上、春水盈盈、裁云剪水、一衣带水、云山空水、水倾霄汉、滴水穿石、积水成渊、覆水难收、山重水复。   “正巧今天教到‘覆水难收’这一式。”   岑云谏脸色未变,浑若无事地道:“你方才那一招剑光倾泻,确如覆水一般,招式名取得是贴切。”   澹台莲州笑笑说:“仙君谬赞了。”   岑云谏不再提让他再练一遍的事,就像从没提过:“我这就带你去嶙山置。”   这次乘岑云谏的紫云车可自在多了。   云河悠悠,苍风习习,青鸟拉着的紫云车倒似在天空航行,澹台莲州一点儿也不紧张了,还有闲情雅致俯瞰人间。   他瞧见大地上一块又一块规整的田野,又看到外城包里城的王都,都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仿佛想要把这景象刻进自己的心底。   岑云谏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并不以为稀奇。   这时,前方飞来一群雁鸟,与他们的紫云车擦肩而过。   澹台莲州还有兴致地笑着打招呼。   岑云谏却板着脸,忍不住说:“你胆子真大,被鸟妖抓了一次,差点丧命,依然不怕鸟。”   没想到岑云谏突然开口就跟他说这个,澹台莲州回:“何怕之有?仙君你不是已加强警戒,能进到昭国境内的应当不会有大妖魔了吧。”   他想起个事:“说来好笑,那时他来找我,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知道我与你是婚姻关系——我是说,我们当时是婚姻关系。”   没想到在妖洞中,达骨罗却围着他好奇地问了好久他是怎么带碎月城的凡人们逃出来的问题。   澹台莲州只当平常,把差点被吃掉这样可怕的事讲出来。   达骨罗还夸他聪明,琢磨吃掉他的脑子会不会也能让自己变得聪明一些。   听到这儿,岑云谏打断他的话:“凡人于妖魔的实力到底悬殊,小妖你们还能歼灭自保,遇上大魔,还是速速联系昆仑弟子,只要我在一日,我就得令他们维护凡间。   “你如今已是太子,不再是能够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之身,倒不必是时时都冲锋陷阵在第一个。”   岑云谏坐得雍容端正,微微向他侧身。   又问:“以往我也不知道,你也能面对妖魔,还能统帅那么多人。毕竟,在昆仑时,你天天都在山上。”   澹台莲州抬眸时,羽睫向上微微弹了下似的:“一开始也怵,我从昆仑下山一路回来,大大小小遇见不少妖魔,胆子就慢慢练出来了。   “还得谢谢在昆仑的磨砺,我若一直待在王都宫中,大抵也会被养成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绣花草包,更无能力斩妖除魔。”   还有几句话被澹台莲州稽沉心底,未宣之于口——   其实,也得谢过他待在岑云谏身边的十年,近距离地见过他是怎样用人、怎样统领大局,否则他不会上手得那样快。   重生这事却不好明说。   澹台莲州只含糊委婉地说:“一开始,我多少是有点在学你的。”   他开玩笑:“在这方面,或许得叫你一声‘先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岑云谏怔了一怔,声音先脑子一步被说出口:“你以前叫过我‘先生’。”   澹台莲州没想起来:“有吗?何时?”   话音未落,幼时的记忆姗姗来迟地浮现出来了,他记起来了:“哦……是我刚到昆仑,还在启蒙班那会儿。”   岑云谏不禁皱眉,他暗自奇怪,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说了句话。   当年童稚竹马的情谊由澹台莲州回忆起来时,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灰,模糊不清。   他看看眼前这个神像一样的岑云谏,再想到童年版本的那个,总感觉仿佛不是一个人。小时候多可爱啊,他还记得……对了,他还记得,他那时爱叫岑云谏“小木头”。   抬头再看一眼岑云谏,莫名觉得好笑。   澹台莲州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   岑云谏像被他带着笑意的眼眸灼了一下,没来由地心乱。   于是别过脸,闭上眼睛,继续摆出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大抵是叙往事叙得尴尬吧。   澹台莲州正了正色,攀关系道:“我们做不成伴侣,也有少年相识的旧缘。仙君若不介意,往后我们做个朋友,作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岑云谏:“你们凡人的许多话我并没听说过。”   澹台莲州:“这好办,改日我整理一些书简赠给您,您有空可以看看。”   岑云谏胸口略起伏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试图打开堵在胸口的某个气结,他重新睁开眼,转过头,目光幽黑地盯住澹台莲州:“若要做朋友,那就先不称‘您’与‘仙君’开始如何?”   他从没有在澹台莲州面前自称过“本座”。   澹台莲州从善如流:“好。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叫我‘昭太子’,我叫你‘仙君’,我觉得也没有错。”   这本来也就是昭太子与仙君之间交友。   岑云谏被问住了,一时间,他也想不到要更改成怎样。   幸好,这时正好抵达了嶙山置,不必再就此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昆仑所设的嶙山置常年为阵法包围,萦绕着不散的白雾,就像是一层屏障,将它与凡人的世界相隔开来。   代管嶙山置的修士早已在山门处等候多时。   澹台莲州打量了一下对方,身形不大像昆仑内门的弟子,更多壮硕,尤其是肩膀手臂很粗,皮肤却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日光导致的惨白,刮过胡髭,下颌发青。   其人躬身,自我介绍道:“虞泽恭迎仙君,恭迎昭太子。”   就算是作面子,澹台莲州也没想到会有个昆仑弟子对凡间人用“恭迎”这种字眼,不免多看了这人几眼,彬彬回礼一番。   而后岑云谏带他在嶙山置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也不过只用了小半日时间。   仅介绍一次。   以后澹台莲州可以自己来,也可以派人。   老虞之前被临时授命,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当好置守。做了那么久的苦工,他一直脑子清醒,没有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早就想为自己换个位置。能往上爬多少就往上爬多少。   于是随在仙君身边,毕恭毕敬地禀告自己的工作成果。   高高在上的仙君听完,注视着他,语调温和:“你做得很好,没有因循苟且,敷衍了事。   “我听他们管你叫‘老虞’,我也这么叫吧。既然你能胜任这个职务,以后你就是正式的嶙山置守。你修道一般,却不一定在别处不能有所成就。往后这昭国的事宜还得交托给你调停周旋。”   老虞看见自己的身影被映在仙君的瞳孔中,如他这样微小的修士,别说是被仙君,就是许多实力高一些的昆仑弟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仙君不光看着他,还肯定了他的工作,甚至继续对他委以重任。不,可能还称不上是重任,但对于他来说,比之前让他做些卖力气的活儿可要有意义多了。   他原本只是出于实力和地位敬畏这位年轻的仙君,眼下却真的升起了报效之意。   也记下了被仙君亲自带来的这位昭太子——澹台莲州。   久闻不如见面。   其实都不需要刻意去记,看一眼就能记住了。   澹台莲州亦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方才,紫云车刚落地,澹台莲州与岑云谏并肩而立,他一眼看过去,着实是养眼。   两人各有各的俊美。   岑云谏似深夜冬月,而澹台莲州像清晨暖阳。   叫他在心底为之感叹:好一副气度风华!   以前不曾听说澹台莲州在昆仑时有什么名堂,甚至连姓名都不清晰,好像基本都不露面。   眼下乍一眼看过去,抛开其他,只论相貌,两人甚是般配。   而且,因为他在人间,听说的比仙山上的人更多,他知道澹台莲州能从妖山回来,其实是被自己的军队给救回来的。   实在是匪夷所思。   若不是仙君在场,他挺想跟澹台莲州更热情地结交相谈。   澹台莲州仿佛有七窍玲珑心,与他握手攀谈:“以后说不定要经常麻烦虞大哥,今天不方便,来日我带上酒,不嫌弃的话,一起喝上两杯。”   临行前。   岑云谏单独叮嘱他:“昭太子是我的朋友,不可怠慢。”   朋友?不是情人吗?虽然听说他们和离了,但既然仙君这般上心,多半还是情人吧?   老虞憋了憋。   又想:   是了,他之前禀告昭太子失踪的事时,也没提别的。澹台莲州之名在昆仑都没几个人清楚,他也是从昭王后那里直接听说两人关系。   那……那他就当作不知道吧。   恭敬应答:“诺。”   ……   岑云谏送澹台莲州回到王都时正是傍晚。   澹台莲州送别他,随了几步,揖身而道:“我知站得高才能看得更广阔,看见更多的人,但是站得太高了,就一个人都看不见了。   “仙君有时不妨稍微飞得低一点,看看这世间的凡人。”   岑云谏站在背光处。   澹台莲州看不清他的表情。   岑云谏道:“改日见。”   澹台莲州回:“有缘再见。”   行过礼,转身就走。   澹台莲州急着回家,要把他所见的嶙山置的见闻写下来,心里已经想好了,就找任乖蹇来负责今后与昆仑那边的斡旋。   正合适。   ……   数月后。   夏末时分。   澹台莲州已经完毕了初期的剑术与律法授课,在他亲自考试过以后,把这首批学生们放出去。   尤其是碎月军的老兵们,使之各回老家。   他们的任务主要有下面点:   一,以他们对妖的经验来加固地方的防守。   二,开班教授武艺,在当地培养青年应战能力,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妖。   三,颁布施行新法。①   新法主要有裴桓提出,晏猗修缮,以严谨刑罚与鼓励农耕为主,让当壮者务于战,老弱者务于守,目的是让百姓平时有自保之力,可以种田,也可以拿起武器战斗,但得勇于公战,怯于私斗。②   这份工作交给忠诚勇敢的碎月军那些白发苍苍的将士们再合适不过,也可令他们锦衣还乡,安享晚年。   这日。   昭国王都收到周国使臣送来的急信。   周天子过世。   令各诸侯国之王到黄金台参加丧礼。   昭仁公二十四年秋。   九月八日。   昭太子莲州领两百亲兵,代父出行,前往周国。 第56章   韦国是一个小国。   他无法跟昭、幽、庆这些万乘大国相比,甚至连许多千乘小国也比不上。全国上下所有兵备凑在一起也没有一千辆战车。   但是韦国处在各国接壤的交通枢纽,时常需要迎来送往各国来客。   都城的守官提前七日就收到了昭国太子送来的过境书,而昭太子的队伍正与约定的时间相同,甚至还提前半天抵达。   韦国的百姓对于外国军队的路过完全不感到高兴。   小国还好说,大国实在是让人讨厌,尽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昭国了。   因为大国的权贵与军队来到他们这里,往往需要韦国自掏腰包接待,要锦衣玉食,要丝竹弦乐,要歌舞侑酒,要进一步地从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刮出一层脂膏。   而且那些人往往轻蔑他们,一毛不拔,白吃白喝不说,还往往不遵守他们国家的律法,甚至在此犯罪,做出奸淫掳掠的恶事。   昭国近年来国力大增,不可小觑。   韦国国君尽管听说过昭太子的名声,但没见过真人,谁知道是不是吹的?说不定本人其实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他们一介小国不能得罪大国,所以打算按照来信的时间,大概在中午左右去城门外迎接下午到达的昭太子。   是日清晨,他还在梳洗更衣,侍人匆忙禀告:“昭太子已到城门口。”   韦王大惊失色:“这么快?”   侍人问:“现在就放行?还是等王上过去再放?”   韦王无奈道:“人都到了,总不能把人关在门外半日。请丞相等人先去把人迎进来,孤慢一步去。”   等韦王赶到时,发现昭太子才刚进城门,转而奇怪:“怎么这么慢?”   城门官说:“昭太子见有农人挑了担子进城给人送菜,面有急色,便让行一边,给农人先进城。是以等到现在才依序进城。”   韦王:“?”   昭太子率两百骑兵与三百步兵进城,步兵乘无顶的战车,一辆车坐十人,皆是一样的衣物与武器,手持长矛,身穿铠甲,头戴兜鍪。   当他们进城时,骑兵不下马,但是都脱下了兜鍪,抱在怀中,勒马慢行。而步兵皆下战车,脱掉兜鍪,并且将长矛放在车上,随车步行。   只见他们全部右列,行走间步履整齐,无一人聊天嬉闹。   因为军队入城,街上的韦国百姓不敢吵闹,而昭军也不喧哗,一时间,街面上静得离奇。   只能听见昭军战马清脆的马蹄声、战车的车辙辘辘声,还有步兵整齐的脚步声。   韦国百姓见此情状,心下惊诧不已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丝羡慕。   若是他们的国家也有这样的军队,岂会怕被他国欺凌?昭国不愧是大国,国力强盛,战马健壮,战车平稳牢固。   当然最让人心惊的是这支军队的纪律严明,对他国百姓也尊重守礼。   韦国从未见过这样的军队。   也让他们愈发好奇,能够训练出这样一支军队的昭太子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昭太子没有骑在马上,他坐在骑兵队伍中后屏有翠帷的马车里,尊贵而神秘。   韦王等了好一会儿,只看到马车。   失望之余,好奇心一下子被吊得更高了。   澹台莲州并非不能骑马,只是,他更乐意坐在马车中读书,尽管有些颠簸,但总比骑在马上要方便看书。   马车里,他的座位旁边堆着好多书简。   他需要补的学问实在是太多了,实在不想浪费时间,打发旅途无聊也很不错。   当抵达韦国为他们准备的驿站时,澹台莲州吩咐从者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打听这座都城卖书的地方在何处,他打算这几天修整时去逛一逛。   他们出发前,不光带了钱币,也带了一些昭国特产。东西是由秦夫人帮他们选的,让他们到了某个地方,大概出多少价格卖掉,赚了钱,再买当地的某某特产,再带去别的地方换钱,届时可以让太子认识一下各地的物产,而不仅仅是在书上看看。   终于,人们见到昭太子的马车停下。   车夫停好车,摆好踩脚的板凳,然后为他揭开沉沉的竹帘。   琐窗,疏风,金莲帐,冷光轻曳。   隐约可见一个青色人影,正要看清,一位骑士策马过去,俯身凑上前,挡住了窥探的视线。   赵蛟馋嘴地问:“太子,我刚才路过闻见一家酒馆的酒太香了,可能让我去买两瓮回来?”   澹台莲州答:“把你的队伍安顿好再去。”   澹台莲州说这话时并不严厉,而是温和的,温和却不容置疑。   赵蛟野惯了,原先他除了孟白乙,别人都不服——即便这个别人是孟白乙的主公。   孟白乙派他护送太子去黄金台,他其实很不乐意。   他这人虽然作战勇猛,是个不可多得的骑兵,但是贪图享乐,平日里除了打仗,就好个吃喝玩乐、快哉人生。   出门在外几个月,这就意味着很多时候要风餐露宿,绝对不可能吃好喝好了。   临行前一晚,孟白乙与他抵足夜谈。   魔音灌耳一整夜,叫他要遵从太子的命令。   赵蛟听得很不耐烦,睡也没睡好,忍不住抱怨:“我生来这个脾气二十几年,你要是信不过我,大可让别人去。”   孟白乙道:“护送太子需要最好的战士。你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战士,别人都比不过你,不让你去让谁去呢?”   赵蛟被恭维得脸红了红,心想,孟白乙这人平时为了名利,十分之长袖善舞,对他的态度是如兄如父,多有训诫。偶尔像这样说一两句真诚的话,他总是很受用,软下来,嘀咕:“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孟白乙叹气:“不是听我的话,是听太子的话。”   赵蛟:“是,是。”   他看看孟白乙的腿,要是有什么法子能帮孟白乙治好腿的话该有多好?   那他们就可以一起护送太子了。   让他一个人来作护卫,委实有点无聊。   但这一路过来,他跟太子也熟悉了一些。只要他乖乖地遵守规矩,太子是很好说话的,还会紧着他吃喝。   有次他不守规矩,太子就扣了他的酒肉。   忍了吧。   赵蛟想。   澹台莲州见他小孩子一样馋舌的模样,觉得好笑,说:“我听说韦国的烧羊肉很好吃,他们有一种酱油很好吃,你可以去买点来尝尝。”   “太子怎么连这也知道?”赵蛟立时高兴了起来。   澹台莲州笑说:“听人讲的。”   太子就是这样,好像天底下所有事都知道。赵蛟想着,兴致勃勃地说:“我等下去买。”说完记起主公在面前,记起孟白乙的叮嘱,粗声粗气地补充,“到时先给太子您一份。”   他心里提前想到了澹台莲州会说什么,果不其然地听见澹台莲州答:“我不用。你们自己吃就好。记得规矩就行。”   规矩就是要按市价给钱,不能强买强卖。   赵蛟让开以后,澹台莲州走下马车。   不多时,韦王迎了上来:“见过昭太子,孤起得晚了,没能来得及去城外迎接你。初次见面,有失远迎。多有失礼,实在抱歉。”   澹台莲州微微一笑,这一瞬,仿佛贴在天边的日轮都更亮了几分,他眉心舒展,举止文雅,声音清轻徐朗:“无妨,是我们到得早了。我的士兵马疲人渴,我想快些到,让他们早点休息。”   韦王瞄了一眼旁边那呼哧喘气的高头大马,再看看满面容光、精神奕奕的士兵,不由地腹诽:啊?这是疲乏的样子吗?看上去随时都可以拉出去打一仗,而且是胜仗。   他手下的那些士兵根本没法比。   韦王道:“我们已经做好了饭菜和热水,尽管吃喝,由我招待。傍晚孤还为接待太子设置好了宴席,请太子务必要参加。”   澹台莲州拱手,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我一定准时赴宴。我也准备了昭国的礼物,到时带去赠予韦国。”   晚宴备了美酒,韦王原本打算喝个痛快,可现在酒还没喝,他却已经觉得醉了。   这昭太子不光人长得美,说话也好听,态度更是有礼,他相当受宠若惊。要知道,别说是大国的太子,他还曾经被幽国的大臣羞辱过,被羞辱了还得忍气吞声,生怕被幽国攻打。   澹台莲州:“这儿乱糟糟的,不便说话,让您见笑了。”   韦王:“不要紧,太子的士兵训练有素,虔敬知礼,看上去每一个都不同凡响,实在是让孤敬佩。”   路过的一个士兵听见这番夸奖,直觉得身心舒畅,不自觉地把脊背又挺直了一些。   他还听见有百姓猜测他们都是昭国的贵族官宦出身,不然不会这样举止从容。其实呢?其实他们大部分人在一年以前还在荒城中像野兽一样生活。   会选择留在澹台莲州身边的,绝大多数是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庶民甚至贱民。   短短一年时间,他们不光被太子教授了武艺,甚至还学会了不少字。   没错,识字。   出发以后过了几天,因为无事可做,有两个一直看彼此不顺眼的士兵差点起了小摩擦。太子调解以后,突发奇想,亲自教他们识字,每天半个时辰,不多,一天教一两个字,讲得深入浅出,大家都爱听。   有了这项“娱乐”,占去插科打诨的时间,大家就是比也是比谁学得好,打架也不打了。   他住进屋子里以后就得意洋洋地把这事给同伴讲了。   同伴嘿嘿一笑,说:“我也是,今儿我看到那些人睁圆眼睛,用那种敬仰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头可真舒服。”   这种对于自身品德提升的得意感染了队伍里的每个人。   不需要用鞭子警告他们,他们自发地想要维护太子为之搭建起来的尊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们已经再世为人了。   刚整理好,院子里飘来一股引人流涎的肉香。   大伙循着味道找过去,发现是赵蛟在吃肉,饿狼般围过去分食,一阵嘻嘻哈哈,不分尊卑上下。   负责在驿站接待他们的韦国小官见了,不免困惑不已:   这个昭太子的人马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他们不守规矩吧,但是进城的时候比哪支军队都要更加的令行禁止、纪律严明;你说他们守规矩吧,那个将士买肉回来,自己吃独食,也不献给太子,他手下的士兵还敢大咧咧地来问他要肉吃,然后他也笑哈哈地给了。   澹台莲州住在楼上厢房,听见吵闹,他推开窗户。   韦国小官心想,可是要叱责他们了?   却听见昭太子宽厚慈爱地对士兵们高声叮嘱说:“赵蛟,少喝点酒,晚上韦王设宴,别到时候失态。”   众人齐声笑答:“遵命!”   傍晚,澹台莲州简单梳洗以后,换了一身合乎太子身份的礼服,配上高冠和环佩,带着喝得微醺的赵蛟等人去到韦国王宫。   他行过处,宫女纷纷脸红羞怯,把头低得更深。   在进行了基本的外交礼仪之后,韦王招待他们喝酒吃肉,欣赏歌舞,旁边还有韦国的贵族和清客坐旁相陪,吟诗热宴,使场面不至于枯燥无聊。   宴会的空气渐渐变得稠密起来。   澹台莲州也喝了几杯酒,他的酒量如今是越来越好了,酒酣耳热之际,他与大自己十岁的韦王称兄道弟,聊着聊着,得知一件事,诧异地道:“啊?我们昭国是第一个路过的?”   “可昭国离黄金台甚远啊。”   韦王醉醺醺地道:“当今世道,道德大废,上下失序。捐礼让而贵战争。①”   “嗝,孤都没想到你们昭国竟然还让尊贵的太子亲自去参加丧礼。”   说完,他自觉失言,赶紧闭上嘴巴。 第57章   理所当然地。   昭国第一个到达黄金台。   澹台莲州没有赶路,他掐着时间,不快不慢,途中路过了几个小国。他还心存侥幸地想:或许是因为有的国家在不同方向,所以走不同的路吧。   在韦国得知自己来得太早,他还特地放慢速度,结果仍然是第一个到的。   新任的周天子是前一任的弟弟,在昭太子进城的第一时间,他就听说了消息。   这些诸侯国的不敬之心昭然若揭!他腹诽:一个个都拖拖拉拉,这么晚才到。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使用一下自己的权力,让诸侯国见识一下谁才是天下与礼仪的中心。   尤其是这个昭国,尤其是昭太子。   这两年来名声太盛了。   是在做什么呢?   又是杀妖魔,又是败幽师,又是广纳贤士,又是与民同乐,甚至还有最新的传闻,说他随身的亲兵也不同凡响,纪律严明。   近十余年来,这位昭太子莲州可算是最出风头的人了吧?   他听过关于澹台莲州太多的故事了。   其中有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百姓之间传得很广,说他路遇一位老翁,老翁责骂他,他却向老翁道歉,秋收时,还亲自去为老翁下地干活儿。   他嗤之以鼻,觉得多半是假的,或是装模作样。   他们这样身份尊贵的人,哪有空跑去那等泥泞的田间,还冒出来个老翁。   他认定昭太子莲州是个很会自我吹嘘的人。   所以,他决心要给澹台莲州一个下马威。   昭太子到达周国王都的那日,他只派了一个小官去接待,一切合乎礼仪,挑不出错。   谁让昭太子是第一个到呢?要是换作其他人,也一样会遭受他憋了很久的不满。   每日周王都会让人仔细地禀告昭太子在做什么,包括他手下的所有人,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绞尽脑汁地想要从中找出可以发难的地方。   可惜,昭太子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周国给安排的行馆之中,对于被提供的食宿也没有任何意见。   包括他手下的士兵,每日按时晨起操练,在院子里练个拳,下午就念书学字,旁的任何出格的行为都没有。   甚至对那些受了命令故意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趾高气扬的周官都谦逊礼貌。   这使得后者心抱惭愧。   每回过来,昭太子都会温柔地接待他们。   不得不说,起码在表面功夫上,这位昭太子做得相当不错。   早就听闻昭太子是个不世出的美男子,他的母亲在年轻时也是一位以美貌著称的公主,但他们以前没有见过,总怀疑是被蒙上了名为权力的美化面纱。   如今见到本人,发现竟然名不虚传。   昭国使团抵达周国是在初冬。   今年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是日下起一场大雪。   周官在烧了炭炉的屋子里等待着昭太子前来。   不多时,听见了响动,他抬头从窗棂望出去。   只见澹台莲州一身白衣,缓步而来,身边伴着几个士兵,却没人打伞。   他任由鹅毛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尽管穿得很薄,最近吃得也不大好,但他的气色依旧不错,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一双眼眸明亮,鼻尖和脸颊被冻得晕了淡淡的薄粉。   自有一番干净微冷的美感。   一走进暖气团团的室内,那些雪片瞬间都融化了,变成露珠,洇进他的发间和领口。   你的视线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那晶莹的水珠,想要一道滑进他衣襟下的隐秘之处。   明明他没有做任何的谄媚之举,但似乎正是因为他的清白端正的美丽,才越是会让人浮想联翩。   周官暗叹道:该说幸还是不幸呢?这位周王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之徒,在兄长去世继位后的这段时间里,在宫闱中,他其实并没有禁欲,还收用了几位兄长留下的小美人。且他男女不忌,也有几位美貌的男宠。   却没有哪一位能有昭太子的风华韵致。   周王现下是厌恶昭太子名声,故意避而不见,倘若到时候见到了,不知会是怎样的场景。   澹台莲州可不清楚周官心里想了这么多,他滴水不漏地接待了对方以后,又温声和语地亲自将人送走。   他多少清楚周王是在故意刁难,譬如要他写悼亡词,但他都一一照做了。   处理完公事之后,澹台莲州回到屋子里。   小白狼正团起来躺在床边,冬天的它格外嗜睡,一天到晚也没怎么睁开眼睛的时候。   趁它睡着,而且变小了,澹台莲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过手去,想要一把把白狼给捞起来。   才碰到毛尖,白狼突然抬头,睁开眼睛,冷冷地睨住他,像是在用眼神问:你想干吗?   澹台莲州讪讪,收回手,装成无事发生:“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还没有要对你做什么呢。”   白狼一声不吭,摆了下尾巴。   澹台莲州轻哼一声,先自己脱了鞋子,坐到床上,再压了压声音,用言灵咒说:“去把梳子叼了,再到我身边来,记得上来前在毯子上自己擦个脚。”   白狼很不想动,身上每一根毛都写满了拒绝,肌肉紧绷,眼神也极其不快。然而它抵抗不了主仆契约,跳到桌上轻轻咬住木梳,然后乖乖跳到床上,坐在澹台莲州身边。   澹台莲州看它坐得笔直,又下一个命令:“趴下。”   白狼瞬间趴了下来,它郁闷非常,喉咙底发出不满的呼气声。   澹台莲州故意哈哈地嘲笑起来:“你气什么啊?我只是给你梳个毛而已,你看你自己都不爱舔毛,经常弄得好多毛打结,我不给你梳一下,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没人管的小狼。”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哈哈哈,一般野狼本来就没人管,像你这样有人管的才奇怪。”   澹台莲州兴致勃勃地给白狼梳毛,捋顺每一块打结的毛发。   小白狼身上的旧伤都好了,连一道疤都没有留下,在他的养护下,毛皮油光水滑,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长出了几撮红毛,朱砂红,像是受伤染血。   起先澹台莲州还以为是弄脏了,洗了几次发现洗不干净,就随它去了,渐渐越长越多。   他边梳理边跟白狼聊天:“这周国果然是个好地方啊,水土丰美,物产富饶,要耕地有耕地,要动物有动物,但这里的百姓看上去却多是面黄肌瘦。   “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   “以前在山上,没人管我,那时候还小,也不怎么会找吃食,经常找不到东西吃,肚子可真饿。   “有时饿得晚上睡不着。”   澹台莲州自言自语似的唠叨了老天,兴许小白狼是他下山以后遇见的第一个生灵,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结了契约,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以及白狼只会倾听,没有任何意见。   私下与白狼在一块儿时,他总能打开话匣子,说上小半天。   澹台莲州梳着梳着,把白狼身上的毛薅下来一大团:“小白,你又不理我了。   “你不是能用心音跟我说话的吗?为什么不和我说说话呢?”   小白狼闭着眼睛,抖抖耳朵,像是把他的话给甩到一边,表示没听进去。   澹台莲州继续薅它的毛:“不理就不理吧,我怎么尽遇见像你这样臭脾气的家伙。不过也好,有些不能同别人说的话,我也能和你说。左右你绝不可能把我的话传出去。   “周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见我。   “可能要等到其他国家的人都到了吧。   “难怪我出发之前,黎东先生为我送行的时候表情怪怪的,只让我一切守礼,还说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们走得慢都是最早到的,其他国家得有多怠慢?   “礼崩乐坏,这天下怕是安稳不了啊。”   这时,一直伏在他的手掌下一动不动的小白狼抬起头,澹台莲州问:“怎么?”   小白狼跳下床,去把他的剑给叼了过来,放在他的面前。   澹台莲州笑了,问:“嗯?这什么意思?”   小白狼用红瞳望着他,突然在心里开口了,严正地道:「上天赐予你勇敢和智慧,以及让人们敬爱你的天生的亲和力,正是要你去成为一位称霸天下的君王。」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   澹台莲州猛揉它的脑袋:“一年多不跟我说话,突然开口就跟我说这个?!”   小白狼:“……”   澹台莲州嬉皮笑脸,且散着头发,看上去比平时正装时要面容稚幼许多,甚至还有点不在下属面前表露的孩子气,笑着说:“哈哈哈,你一个狼妖,关心这些做什么?”   怎么会这样?   小白狼的神情重新变得闷闷不乐起来,它的神情很好读懂,正是在不明白为什么澹台莲州这样不严肃:「我跟着你观察了两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很适合做一个好君王,且不仅在昭国。」   澹台莲州笑着笑着,又不笑了,看了它一会儿,说:“下去。”   小白狼下了床以后,满脸困惑,难得一见地主动把爪子搭在他床边,碰了碰他的脚。   澹台莲州不轻不重地踢了它一脚,没好气地说:“出去。”   碍于言灵契,小白狼不得不离开屋子,瞬间风雪满面,被冻得一个哆嗦。   -   过了两天。   庆国的使臣在一个晴天到了,他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访住在隔壁的昭太子。   昭太子是庆国公主的孩子。   两个国家沾亲带故,正是应该亲近一下。   庆官一见澹台莲州,就热络地套近乎说:“您长得与文靖公主可真像,我们王上很想念她,也很想见一见您呢。” 第58章   庆国也不是国君亲自来悼念,而且王长子年纪尚小,所以派了右相褚迁前来。   褚迁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生得圆胖,下巴叠出三层肉,眼睛也被挤作两条细缝,像是在一张白纸上剪两道弯弯的线充数,让他看上去甚是和蔼可亲。   褚迁做起事来慢吞吞的,气氛微热起来以后,他奉上几个锦盒,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们王上赠予昭国的礼物。”   并且为澹台莲州展示了一番,一块莲形美玉是给他的,一个水晶杯是给王后的,还有一套好笔是给昭王的。   看得出来,礼物准备得很用心。   双方相谈甚欢。   只是,褚迁不解地问:“昭王怎么会让您亲自过来呢?”   他非常委婉:“莫非是昭王比起王后更喜欢两位妃子?”   之前在韦国和其他几个小国的时候,澹台莲州就听过数遍这个疑问。   很多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坐明台之上,竟然亲自跋山涉水地前来黄金台。澹台莲州答:“不是我父王命令,是我自请出使的。”   他要来的时候,昭王还阻止他:“儿啊,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去吗?   “外面多危险啊,万一遇上盗贼匪类或是毒蛇猛兽怎么办?……好吧,孤知道你不怕那些,你武艺高强。   “可就是不小心擦着碰着也不好啊,冬天到了,着凉怎么办?父王会心疼的。   “你现在身系昭国社稷安危,万万不能有半分闪失呀,要不,你还是别去了?”   王后从旁道:“那你去?”   昭王缩脖子:“孤……孤还是算了,孤体弱多病。”   王后冷哼一声。   昭王很是慷慨地提议道:“让裴相或者晏相去嘛。”   澹台莲州也不能说很坚决,而是有商有量、好声好气地说:“还是我去吧,我想自己去黄金台看看。”   王后也不大乐意。   但裴相却赞成:“将来太子要继承昭国,总不能一直把他护在温室之中。正好趁此机会,让他走几个昭国的城镇,拜访一下附近路过的诸国。太子亲自与之结下的情谊是派其他任何人去都代替不了的。”   送行前一日,裴相私下单独与澹台莲州说:“我隐居十年,二十年前倒是去过周国一回,但对而今上位这位天子无甚印象。到时太子务必小心,若是有什么意外,赶紧让他们护着你回来。”   谈罢,褚迁告辞离开,一离开室内,多看了一眼门边,嘀咕:“这里怎么有条狗,是昭太子养的吗?……我是不是送点狗用的东西作礼物好?”   他说得很轻,但是话音刚落,那只疑似是狗的白色动物就抬起头来,冷冷看他,带着淡淡的敌意和杀气。   褚迁被吓了一跳:“这狗怎么长得有点像野狼。”   澹台莲州走出门来,命令:“趴下,低头。”   小白狼立时只能趴在地上,低下头,不能再用它可怕的眼神去吓人了。   褚迁更是吃惊,悄悄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能力?昭太子竟然霸气到连凶狠的野兽都能驯服不成?   方才那两句话倒是流露出一点被掩藏在他温和笑容下的威严。   但只是转瞬即逝,澹台莲州又朝他露出个浅浅的笑,道:“让您受惊了,这是我养的狼,以前是野狼,多少有点野心难驯,只唯独对我忠心耿耿。”   褚迁擦一把汗:“昭太子果然不凡。”   他想:回去在给王的信里,他还得再加一笔。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各国使臣不在少数。   从白雪飘飞的冬日到春寒料峭的初春,终于,各国的使臣都陆陆续续地抵达了。除了幽国,其他十几个国家的使臣全都郑重地来拜访了澹台莲州。   不少是之前他在路上经过就曾见过了的,虽然时隔不久,再见面当然算已有交情,与见第一面不同。   一时间门前车水马龙,从早到晚都有人前来想要谒见他。   大家都想要在丧礼结束之前,多跟昭太子拉近关系,在他面前刷刷脸,与这样的大国继承人结交,有百利而无一害。   更何况昭太子还是个万中无一的美人,就是与他坐在一起喝喝茶,不说话,光是看他的脸,多一刻是一刻,那也是可以珍藏起来、将来再翻出来回味的记忆。   直到被周王斥责以后,澹台莲州才清静了许多。   澹台莲州心想:还不如早点举办这个封陵仪式,参加完,他正好沿着春花漫开的陌上,缓缓归家。   时光如白驹过隙。   转眼间,终于到封陵仪式的那日了。   前一晚。   华美的周国宫殿中,层层叠叠的厚重帷幔将自然的天光尽数遮蔽,新任周王不喜欢敞开门窗,尽管宫中无人不知,但他做掩耳盗铃之事,不想被人听见他作乐的声音。   是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紧闭门板,只命人点上灯烛,把室内照得灯火辉煌。   平日里,他身边总少不了环伺的美女。   这会儿因是在询问一些私密事,所以只有两个宫人站在远处听待,这让殿内看上去更加空阔寂寞   他每日都要听诸侯国的使臣都做了什么。   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昭太子,如今昭国势大,不可不打压,这人都送上门了,他很想要挫一下昭国的锐气。   要是可以的话,把昭国太子留下作质子就更好了。   可惜,只是想想。   毕竟周国虽然号称是天子国,然而国势式微,今非昔比,除了仍然握着九鼎,早已不复千年前刚建国时的容光。   他的思绪不由得飞到千年之前,想象自己是建国的那位周王,一声令下,诸侯国便集体俯首臣称。   可惜,澹台莲州的礼仪堪称模范,他想找碴都没法找碴。   前阵子借机发作以后,昭太子闭门不出,不再接待宾客。   周王不快地回了寝室,打算召一位美人来侍寝,一解燥郁,想了想,点了位许久没见的男宠。   这是他先前迷过好一阵子的男宠,还是个没落贵族家的私生子,相貌生得不顶美,可胜在读过书,行止之间颇为文雅,而且少年时身材纤弱,皮肤细净,别有一番雌雄莫辨的滋味。   后来慢慢长大,没有少年那会儿冰肌玉骨的风姿,他就渐渐不再召幸了,不过依然经常把人叫来说说话。   美色是不如当年鲜嫩,但是依然是朵解语花。   男宠果然知他在心烦何事,也没直接问,反而说起一些他听到的关于昭太子的见闻,好奇地问:“听说昭太子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王上可有见过?我与他比,谁更美?”   周王忍俊不禁。   这一句话,直接把昭太子拉到了与男宠相比的地步,可不让他大感快意?   “当然是你美。”   “我听说昭太子很美。”   “那多半是别人为了奉承他所以故意夸奖的吧。”   男宠又说:“我先前还听说了一件事,想要讲给王上听。   “我听说,有一户人家的家主去世了,旁支各家的人都去参加葬礼,借住在主家。结果有一位客人,瞧中了这家的貌美侍女,轻薄于她,做出了禽兽不如的行径。众人以之不齿,将他打了一顿,抓起来,扭送官府被关押了起来。”   周王眼眸中精光闪烁,抚须而笑:“你还是那么聪明伶俐。过来。”   他揽着男宠的腰肢,步入内室,幔帐垂落,缓缓合上。   -   早上。   公鸡刚鸣了一回。   澹台莲州已摸黑起身,换好了丧服。   他在铜镜前照了照自己的相貌,又问左右的人:“我的气色看上去怎样?”   他这回出行就没有带侍女,现下身边站着的是赵蛟这些个大老粗。   赵蛟是个不辨美丑的憨货,左看看,右看看,道:“我看着很不错,太子面色真红润,跟成熟的果子似的。”   这什么比喻?   澹台莲州笑着摇摇头:“红润可不好。”   他取出女子用的敷粉——临走前母后塞进他行李里的——给自己抹上一些,再问:“现在呢?可看上去病一些了?”   赵蛟不懂:“好好的,为什么扮病秧子?”   澹台莲州道:“免得被周王说我不恭敬。”   诸小国的使臣全在外头等了,就等他先出发,他们才好跟在后面一起去。   当昭国的马车打头出发以后,后面才乌泱泱跟着一串马车,整整齐齐。这些人甚至在澹台莲州不在的时候,自己先排好了前后顺序,有条不紊。   一个多时辰后。   他们抵达天子陵山。   澹台莲州下马车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地上有一片巨大的人形影子。   他转身,再抬头,瞳孔骤缩。   他见到了令他震惊的一个景物——这是一座巨大的人形雕像。   雕像是一个容貌俊秀的男人,仙气飘飘,持剑而立。   赵蛟在他耳边惊叹:“哇,好大的人像!这是什么人?”   澹台莲州说:“是助周王建国的仙人。”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剑修。   ——是昆仑的人吗?   他在昆仑时怎么没听说过呢?   澹台莲州不知道的是,他在看风景,而别人也在把他当成风景来看。   他一身丧服把他更衬托得肌肤凝雪晶莹般的白,头发却比别人更乌黑,如上好的绸缎一样有光泽,鬓边有两绺发丝没梳好,被风吹拂,蹭在他的颊畔,加上他今日白面淡唇,病恹恹的模样,轻轻蹙眉,竟很难得地给人以一种文弱的感觉。   原本一直没见到昭太子的周王此时一见,被美得挪不开眼睛,心软了几分。   他本来还以为是吹嘘,没想到昭太子居然真是个美人,控制不住地心乱跳起来。   是以。   澹台莲州原本都做好了会被刁难的准备,结果无事发生不说,周王待他还很是亲切。   他虽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但此时有其他事占据了他的心神。   回到行馆。   澹台莲州关上门,连小白狼都没放进来。   他从箱子里掏出一面小铜镜。   乍一看,平平无奇,其实这是岑云谏留下的传音镜。   澹台莲州敲敲兽头的眼睛。   敲三下,兽眸亮起来,再翻到另一面,他凑过去说:“仙君,我有事找你,可有空一谈?若你有空便回我一句吧。”   澹台莲州说完,就把小铜镜放在了枕边,去洗漱了。   他以为怎么着都得等个一两天才能得到岑云谏的回复,毕竟岑云谏是大忙人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现了他的留言?   没想到他洁净以后,过了半个时辰回来打算睡下了,却看见小铜镜微微发亮。   澹台莲州:“?”   这么凑巧?回得这么快?   他拿起铜镜,里面传来岑云谏的回复,依旧惜字如金:“何事?直说。” 第59章   澹台莲州于是用传音镜与他对话起来,不寒暄,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我去天子陵,看见了一座巨大的雕像,有十几丈,塑成一位剑修的模样。   “我记起来,我小时候是听我母后给我讲过故事,说神仙帮助天下建国,奠基江山。   “但我在昆仑的时候却从未听说过此事,你可知一二?”   声音落入镜中,空荡荡,没回音。   澹台莲州等了等,催问:“还在吗?”   岑云谏的声音冷淡中糅杂着几不可察的失望:“在。”   又说:“在想。”   澹台莲州听见风声,问:“你在外面?路上?不方便的话,改天我再找你。你先办好你的事。我只是觉得有点蹊跷。”   岑云谏道:“不是,去宸光殿后殿。”   澹台莲州到底再昆仑住了那么多年,他知道那里是存放历代弟子名簿典籍的地方。岑云谏这是二话不说直接去查了。   多半是恰好现在有空。而且岑云谏不喜欢拖沓。这件事又跟人间界与修真界的相互依存有关系。   也是。澹台莲州想,岑云谏从小就是斩钉截铁的性子,从不见他优柔寡断。   澹台莲州便不客气了,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补充说:“我仔细想了想时间,周朝建立于一千零五年前,恰好是前一任仙君失踪的那一年——你不觉得很巧吗?会不会这人是前任仙君?”   岑云谏:“是很巧。”   澹台莲州起身,取了一件白衣,铺开放在桌子上,用墨笔绘制起来,道:“你送只信蝶过来,我将画像寄给你。”   为了绘这幅画,澹台莲州彻夜未眠。   直到第二天一早,岑云谏的信蝶如约而至,他把衣服用信蝶给寄了。   寄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一件他穿过还没洗的里衣,多少有点尴尬,最近全穿白的,夜里光暗,他没看清楚就拿过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看上去是干净的,应该不会发现是他穿过的。   还与岑云谏约定:“仙君,你若是查出什么了请告诉我。”   岑云谏:“嗯。”   聊一晚上,两人也没说几句话。   这会儿澹台莲州不由得羡慕起信蝶的便利,人间的各国要是有这玩意儿,那么外交往来跟行军打仗都能省下不少事儿吧。   他又回过味来想了想,其实以前他跟岑云谏相处也是这样的。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岑云谏时不时地应几个字。但他那会儿觉得有人乐意认真听他说话,他就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   今天,还有一场宫廷宴会要参加。   只要这场宴会平安无事地结束,这一次他作为昭太子前来的外交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因为一夜没睡,所以今天他的容色难免看上去比平日要憔悴,又敷了白粉在脸上,加上打扮得素净,看上去比昨天病得还厉害似的。   出门时他让赵蛟评价了一番,赵蛟答道:“像鬼。”   澹台莲州哈哈笑:“正该如此。”   不少人都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直想去安慰他一下。   美人生病谁能不心疼呢?   美人眉心痛敛那都是不一样的美。   周王见到的亦是这样的澹台莲州,他太困惑了:不是听说昭太子武艺超群,一骑当千吗?可看这弱质的模样,怎么都不像是个会武的。倒是让人万分怜惜。   他多看一眼,就多觉得自己现在的后宫颜色惨淡一分。   且不仅是昭太子的美貌,更有他这个位高权重的身份在烧炙着这份美貌,愈发使他心热起来。   澹台莲州向他作揖时,他特地亲自上前来,扶了扶澹台莲州,想要借此机会摸手。   蜻蜓点水似的碰到了一下。   感觉不怎么光滑。   才刚碰到,澹台莲州似有察觉,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周王遗憾之余,低头看见澹台莲州的鬓边和脖颈,他皱起眉,因为发现澹台莲州傅粉了。   顿时失望至极。   这样的好颜色原来是擦脂抹粉伪装出来的吗?这个昭太子真是好心机,莫不是调查过他的喜好,才特意扮美?   以博得天子的好感。   这种臣子以美色取悦君王的事情并不罕见。   周王不是没遇见过。   发现这一细节以后,他对澹台莲州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了不少。   要不是因为之前就安排好了座位,让澹台莲州就在他的右手边就座,他都想临时给换掉好了。   澹台莲州的身旁站着一位酒官,专门用以监督他的饮酒礼仪。   按照最早定下的规矩,原本就只能在冠礼、婚礼、丧礼、祭礼或喜庆典礼的场合下进饮,违时而饮则是违礼。①   以避免因酒误事的发生。   但是不管是诸侯国,还是天子国,早已视这条祖宗命令为无物了。   反正,只要说是喝点不碍事的小酒,谁又能责罚你呢?   澹台莲州平日里不怎么爱喝酒,不知道今天会喝多少,他就按照酒官的指示,先食后饮,吃的是粟米汤和蔬菜,然后两个酒官,一个持酒壶,一个拿酒杯,给他斟酒奉上,让他喝酒。   澹台莲州不敢失礼,他用双手拿着酒杯,仰起头,不紧不慢地把酒一口一口喝完,一点也没滴漏出来。   周王坐在高处,下面的人看不清被掩在珠帘后面阴鸷冰冷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澹台莲州。   他给澹台莲州的是最烈最醇的美酒,连他都是喝不到三杯就觉得醉了。   澹台莲州难道酒量还能比他好吗?   别的不好说,在喝酒作乐一方面,他对自己非常之有信心。   然而他看澹台莲州连灌了几杯酒,耳朵微红,嘴唇也从薄粉变成了绯红,眼神却依然很清明,不大像喝醉的样子。   反倒是出了满头的汗,把他脸上的粉都打湿了,澹台莲州不自觉地用袖子擦了擦,就把粉给揩了下来。   周王原本觉得好笑,想要看澹台莲州的笑话,看着看着,怎么感觉越看越不对劲了……   这……这昭太子脸上傅的粉被揩拭掉以后露出的皮肤怎么比傅粉以后看上去更瓷白细腻?简直如一块温润的美玉。   这暴露出一角的美貌愈发地撩拨着周王的心弦,如百爪挠心,让他心痒得恨不得亲自过去把昭太子的脸擦干净,仔细看看究竟是何等相貌。   喝到第十杯酒,澹台莲州还没醉,可是出了一身汗,而且满身酒气,叫他觉得颇为难受。   周王更是纳闷:奇了怪了,怎么还没喝醉呢?莫不是在硬撑?   他问:“昭太子,孤见你出汗许多,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澹台莲州转向他,抬手简单行了个礼:“多谢王上关心,我没有觉得身体不适。”   周王被噎了一下,然而礼仪需进的十杯酒已经快饮完,没有其他理由劝他进更多的酒,只得悻悻作罢。   澹台莲州仍然身形沉稳,丝毫不晃,甚至还有闲心帮一把旁边的人。   他扶的人是庆国的右相褚迁,还给人递了一颗解酒丹,道:“解酒的药,悄悄吃吧。”   一切在袖子中进行,褚迁对他笑了笑,在抬袖子掩面弯腰道谢时快速服下,对他笑了一笑,两人顿时感觉昭国与庆国之间的关系都紧密了不少。   周王更是郁闷:这人都没喝醉,怎么引他到内室去休息从而污蔑他?   难道要就这样眼睁睁地放他走了?   打扮成侍人伺候在周王身边的男宠上前附在他耳边低声出谋划策说:“不如使人弄脏昭太子的衣裳,怎样?”   周王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头。再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他亲自去做。   昨日他就此事又找男宠商量了:“昭太子生得貌美非凡,不是一般美人所比得上的,我们哪能找得出让他心动失礼的美人?”   男宠笑说:“不需要他心动,只需要他失礼就行了啊。大王。”   周王道再赐澹台莲州一杯酒。   男宠亲自去送,装成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把酒洒在了他的身上,然后连忙下跪道歉,祈求原谅。   澹台莲州不急不气:“无事。”   还伸手扶他,并向周王求情:“凡人孰能无过,他也是不小心,但请王上轻点责罚。”   周王皱着眉,佯装生气地道:“把人拖下去。”   澹台莲州忧心地看了一眼,又求了两句情,就被其他侍者引着,带他去别的房间换一身干净衣服去了。   周王的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更换的衣服,整齐地叠好放在榻上。   两位侍女表示要帮他更换衣服。   澹台莲州刚脱掉外衣。   这时。   澹台莲州感觉到他放在胸口的小铜镜振动了起来。   他精神一振。   这是岑云谏找他。   比起烦琐无聊的宴会和态度古怪的周王来说,跟冷淡寡言的岑云谏说话都显得有趣了起来。   他好想要赶紧回去。   侍女隐约听见从澹台莲州的胸前传来什么声音,而他只能装成一无所知,勉强地笑了一下,问:“我不习惯不认识的人帮我更换衣裳。你们可否退下,让我自己来换就行了。”   侍女福身:“是。”   澹台莲州松了一口气,一等她们离开,就从怀里掏出了小铜镜。   却不知较远的那扇窗外,周王正在偷窥于他。 第60章   澹台莲州背对着门,他把镜子放在椅子上,一边自行更换衣服,一边与岑云谏说话。   因为着急,他催促道:“长话短说。”   这让刚要开口的岑云谏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不是前任尧风仙君,是他的一位师兄,因为在八十岁时被逐出昆仑,我也只找到一个名字,姓兰。   “大概是他下了山以后遇见周朝的建国之王,襄助了对方。”   澹台莲州应了一声:“嗯……”   接着屋子里陷入一片缄默。   澹台莲州:“……”   岑云谏:“……”   澹台莲州:“然后呢?”   岑云谏:“没了。”   又沉默。   片刻后,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岑云谏:“你没有更多要跟我说的吗?”   澹台莲州:“你只查到这么多?”   两句话撞在一起。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该说是默契呢,还是没有默契。   岑云谏:“我只查到这些,一千年前的事了。……,莲……”   “莲州”这一去掉姓氏只唤名字的昵称才刚说出口,就被心不在焉的澹台莲州用一声“嘘——!”给堵了回去。   澹台莲州忽地警觉起来,压低声音,正经严肃地说:“有人在窥探我,下回再说。”   岑云谏问:“要帮忙吗?”   澹台莲州飞快地答:“不用。”   说罢,澹台莲州将小镜子塞进怀中,继续坐着不动。   他不知道是谁在窥探自己,但是进宫前他被搜过身,现下身上一件武器都没有带,倘若突然遭遇袭击的话,该如何防卫?   周王只瞧见了澹台莲州的背影。澹台莲州着里衣,并未裸露出肌肤,光是瞧见澹台莲州低头时露出的一截脖颈,他就莫名地口干舌燥起来。   他眼尖儿地瞧见有一根头发粘在那纤细白皙如天鹅般的颈后,心痒极了,真想去拈掉这跟发丝。与此同时,是不是也能触摸到昭太子的肌肤,感受一下究竟是怎样的手感。   这时,澹台莲州向后抬起手,摘下了玉冠和发簪,如瀑的黑发披散下来,将原本还能细看的后颈肌肤也给遮住。   周王却心跳得更快,一时间看痴了。   澹台莲州握着发簪,转过头来,一抬眸,瞬间捕住了周王窥探的视线。   他的目光不再温柔,而是变得寒气森森,凛冽不已。   周王被吓了一跳。   男宠在他身边小声而着急地问:“王上,该让人进去了。”   话音还未落下,门板突然被踹开。   趴在门上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周王被掀倒,连带身边的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澹台莲州看清门外的人竟然是周王,表情扭曲了一下,没控制住错愕之色,他很少会有这样冷酷嫌恶的表情。   这一时刻,他站着,而周王狼狈地摔坐地上,仰头看着他,他也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这一直暖如春风的谦谦君子忽然冷若冰霜一下,还裹挟了一股酒气浓浓的风,似乎也别有一番趣致。   周王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耻辱,而是心脏都快炸掉一样的情躁。   然后澹台莲州敛起了剑意,周王也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诸侯国的一个小小太子面前犯了蠢样,颜面大失。   澹台莲州此时并不算很有醉意,但显然也被醉意所影响了,他的眼眸湿润而明亮地盯着周王,连那种温柔也变得诡异起来,似笑非笑地问:“您怎么在这儿?”   周王这时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硬着头皮,直视着澹台莲州的目光,还抵死不肯承认地说:“恰好路过而已。昭太子突然开门,倒是把本王吓得摔倒。”   澹台莲州不道歉。   周王也不敢讨要。   澹台莲州问:“您可有受伤?”   周王忍不住不去摸作疼的腰骨和屁股,感觉仿佛在被澹台莲州步步紧逼,心下紧张不已,生怕澹台莲州把人叫来。万一他这一行为被那些人烦人的史官给记了下来,那他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周王若无其事地说:“没有。没有。”   周王满脸通红。   既然周王都装样子了,澹台莲州也勿以追求,向他拱了下手:“那我可否能够继续更换衣服了?”   周王不敢再看。   他因为一时色心,打乱了计划,还丢了个大丑。   等诸侯国的使臣都离宫很久以后,他初时浸在那种羞惭的情绪渐渐转变成恼怒,恨恨地将所有错都归结到澹台莲州的身上。   本来只是有五六分想要把昭太子扣留下来责罚,但在这不理智的恼羞成怒的趋势下,一下子涨到了十几分。   他非要找回这个场子来。   澹台莲州坐上出宫的马车,驶向宫门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放在胸口衣襟里的镜子又发出岑云谏的声音:“你在凡间时常遇见这样的事吗?”   澹台莲州:“!”   他掏出镜子:“你一直在听吗?”   岑云谏:“方才听了一会儿。”   澹台莲州:“一般也不至于那么失礼,至多是向我丢花掷果而已。大多是小娘子与我示好。被男人窥探是第一回。”   岑云谏:“这周王好色荒淫,连别国太子都偷窥,品行委实不端。”   澹台莲州太了解岑云谏了,以至于这几乎没什么音调起伏的一句话里,他就隐约听出了岑云谏似乎在生气,转念一想,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刚想着,就听见岑云谏不满地问他,而且又是带着不自觉的教训的口吻:“莲州,你作为一国太子,将来还要当国君,你的脸面就是国家的脸面。你受到这种羞辱,怎么能忍气吞声?就这样当作没有发生了吗?”   澹台莲州一笑而过,无所谓地说:“要是被许多人瞧见也就罢了。如今只是一场秘事,难道我要去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或者揍周王一顿?   “再接着呢?两国开战?   “不管谁胜谁负,都会死不少人。   “只要我装成不知道就好了,就能少死许多人,这不是很划算吗?”   岑云谏颇为不赞同:“那会让人觉得你软弱好欺。”   澹台莲州刚要回答,马车突然一个急刹车,他坐在车里都趔趄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   澹台莲州随手扔下镜子,揭开帘子往外看。   他们的马车被卡在了外宫的宫门口,最后一道门。   几十个士兵包围着他们,为首的高声道:“昭国护卫出门时多有不恭,有失礼节,请太子将他交出来,接受我们的惩罚。”   槊尖直指着赵蛟。   澹台莲州见赵蛟肩膀的衣服已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电光石火之间,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赵蛟不是个读书人,没什么涵养,此时已经暴跳如雷,一个没忍住,骂了几句脏话,粗声粗气地为自己辩解:“太子!我什么都没做!他突然刺过来,差点把我刺了对穿,幸好我反应得快,不然就直接被他扎死了!”   对方却进一步抓住他的小辫子:“天子葬礼刚过,你竟然就敢在王宫门前口有不敬,满是污言秽语!该死!”   可把赵蛟气了个够呛。   澹台莲州步下马车,先礼道:“卫官息怒,我想我的下属一定没有侮辱周国的意思,他虽是个莽人,可心底纯善,古道热肠。我不认为他的礼仪会出错。   “想必其中应该有什么误会吧?”   卫官沉声问:“您这样说,难道是指我们周国弄错了吗?”   “太子,王上只罚你一个下属留下受责,不殃及你,已经是宅心仁厚了。你还是从命吧。”   赵蛟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自己的性命在此时岌岌可危。他扭头去看昭太子的脸色,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澹台莲州的脸色冷极了。   周王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在对他说:治不了你,还治不了你身边的扈从吗?   他自己被偷窥也生气,忍就忍了,但想要害他的手下的性命,他忍不了。   澹台莲州被气笑了,道:“从命?从什么命?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人一根汗毛。”   周国士兵们纷纷拔出武器,指向他,犹如搭起一个荆棘囚笼。   澹台莲州手无寸铁,却夷然不惧,不光他不惧,护送他的扈从也没有一个人露出畏死之色。   澹台莲州是什么人?   只有在场的亲卫兵们亲眼见过他驰骋战场的英姿,他们就是面对妖兵魔将都敢往前冲,更何况是一群和他们一样的凡人。   且就他们看来,这些个看守王宫的周国士兵怕是一个个都是立仗之马,连花架子都摆不太好的那种。   打就打,跟着太子冲就是了,他们拼死都会把昭太子送出去的。   周王这样不仁义,澹台莲州也不想给他留面子了,直接正气凛然地说:“周王在我更衣时偷窥于我,我本为了他的颜面,不欲声张。他却污蔑我不讲礼仪,要杀我的属官,哪有这样的道理?”   原本指着他的刀槊立时软了下来似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澹台莲州又问:“我究竟哪里有失礼仪,还请卫官仔细道来。”   卫官也是个周国的贵族子弟,此时已惭愧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再被问了一遍。   澹台莲州伸手捏住他的槊,按了下去,问:“你要为了这样的荒唐的理由,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吗?”   卫官收起了武器,给昭太子放了行。   终于离开了周王宫。   澹台莲州马不停蹄,直接率人离开周国王都。   赵蛟有空跟他说话,把大头探到他的窗边,傻不愣登地问:“太子,你最后怎么问他你哪里有失礼仪啊?他不是在污蔑我吗?”   本来怒气沉沉的澹台莲州闻言,破了功,总算是转怒为笑。 第61章   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界,不好太张狂。   澹台莲州连夜赶路,想要快一些离开周国。连着几日他都没睡,为了赶路,也骑上了马,还让白狼每日去高处巡视,警惕敌人。   连他身边的一个护卫都没能留下来,周王自觉大失颜面,好几日里都脾气阴沉。   卫官向他禀告说实在是没有挑出错漏,他想把人责罚一通,却被其父亲拦了下来,受了五鞭子的罚,又撤了职。   卫官隐下昭太子出宫门前最后说的话,并未告知,毕竟这也丢周国的脸。   而澹台莲州在城门口所说的话也不知怎的,竟然在外面百姓间传开了,隔了好几日,终于传入了周王的耳中。   他当即暴跳如雷,拔剑恨不得杀了昭太子。   可惜昭太子此时已经离去两三日,一时半刻,他绝无可能找到昭太子以泄他心头之恨。   于是他转念一想,都是因为那个男宠向他献计,却又没有能力完成,才害他出了大丑。   这时,周王才发现,他在哪都找不到男宠在哪了。   其人早已逃之夭夭。   这回他只能自己想主意了,于是找到大臣商量说:   “昭太子仗着自己貌美,在外污蔑于孤。百姓们见他姿容,多半会被他所迷惑。他如此狼心狗肺,孤不想善罢甘休。”   “这下可要如何是好?”   这话骗骗平头百姓兴许有用。   哪能骗得过在朝中多时的大臣们,谁没听说他私底下的名声?谁家有生得美的孩子,都不敢让他见着,生怕被他召进宫中做了玩物。   一位老臣向他进言说:“昭国国力胜于我国,王上三思。”   周王不乐意:“你这是让孤忍了这口恶气吗?孤是天子,诸侯国原就有不臣之心,不如借此机会杀杀他们的锐气!这昭国国力哪有那么强盛?在没有这昭太子的时候,他们都险些被幽国兵临王都了。”   “他们如今能战无不胜,还不是依仗着昭太子的指挥吗?”   “昭太子就是蛟龙之首,斩了他,昭国军队未必能打得过我们吧。孤倒是觉得机不可失,正是肃清各国,让他们见识见识谁才是天子国的时候!”   只言片语并说服不了老臣,他坚持道:“不可啊!陛下!”   “昭有杨、孟二将,都是非同一般的将领,真的打起来的话,胜负还未可知。”   他说得很是含蓄婉转,仅从那满是皱纹、浸满忧愁的皱纹中在不作声地表达他的看法:周国绝对会输。   他们的新王怎么会是这样一位狂妄自大的人呢?   他很羡慕昭国百姓,将来能拥有一位爱民如子的国君。   老臣劝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王上年纪尚轻,得戒其前两者。”   周王却不屑。   约束君子的规则那正是他们这些坐在高堂之上为了管束别人而制造出来的,他自己为什么要遵守?   但他此时也有点后悔——   并不是后悔针对昭太子,而是后悔自己因为一时色欲压过了权欲,导致污蔑昭太子的计划功败垂成。   然而当天晚上。   周国天空上明明无云无雨无风,却在子时莫名降下三道惊雷。   一道劈在太庙。   一道劈在议政的主殿。   一道劈在他就寝的内宫。   雷火引燃宫殿。   他在护卫下仓惶逃了出来。   于是本就在民间甚嚣尘上的传闻进一步加深,这仿佛成了他无德的应证,被上天被惩罚了。   周王深受惊吓之余,又新封了一批监言官,皆是一些平日里爱走街串巷、无所事事之人,让他们监视百姓们的言论,谁敢说他的坏话,就把人抓起来罚钱甚至下狱。   事已至此,时间无法倒流,只能想办法弥补。   并且,周王痛定思痛,认为下次就算要用计策,也不应当是从一个男宠那里获得。   而是应该正儿八经地请教于策士。   他的门下养着不少这样想贩卖计谋而得到官位名禄之人,周王就召了这些人一个挨一个地过来,问有什么方法可以既让昭国付出代价,又不与之发生战争的。   此事涉及隐秘,要是答不上来,就直接被他叫人拖下去砍了。   周王三日杀了十人。   直到第十一个人时,终于给了他一个还算满意的回答:“王上是想让昭国付出代价,还是仅仅是昭太子呢?”   周王道:“昭太子。”   这是一位名叫柳庐的策士,瘦脸,细眼,其貌不扬,胸有成竹地问:“昭太子一路过来,已经身体力行地传播开他的美名,王上现在想要毁坏他的名声怕是为时已晚。”   周王烦躁起来,正想让人把这个夸夸其谈的家伙也给拖下去,便又听他说:“但是把他的性命留在路上却可以。死人无法为自己辩解,届时王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王上正受雷击的困扰,然而你大难不死,到时我们可以说这是你的品德的保证。而昭太子死了,则是他为人不好。”   周王这才高兴了起来,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是,该怎么杀了他呢?他带的是骑兵,速度快,已经跑远了。而且我该让谁去率兵杀他?又需要多少兵?”   柳庐眸中蕴着精光,含笑道:“王上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   “且无需在昭国境内。”   “一个刺客,死士,派这个人在昭太子路过幽国附近的地方时刺杀昭太子,如此,嫁祸给幽国。”   “到时昭幽再次开战,王上即可坐收渔翁之利。”   周王抚掌大笑:“妙计!”   他已渐渐信任了这个策士,觉得比之前的男宠可要精妙多了,早知道,他一开始就应该询问策士,而不是一个男宠!   “找刺客的事也全权交托给你了!事成之后,孤重重有赏!”   柳庐恭敬地向他行大礼,额贴地:“臣定不负陛下之托。”   周王走过去,亲自把他扶了起来。   这一时刻,他自认为很是君臣相得。   他得此奇人,何愁不能削弱昭、幽、庆三国,而让天子之国复兴?   周王又问:“不过,爱卿,渔翁得利是什么意思?”   柳庐:“……”   -   庆国王都。   一位身穿斗篷,掩住面貌的男子乘着一叶小舟,渡过去往相蓝城的最后一条河。   木舟在岸边停泊,早已有一辆蓝布马车在等着他了。   他低着头,乘上马车,一进入车厢,便忍不住惊喜地唤出了声:“王上!”   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庆国的国君贺朔,他正微笑地望着男子:“苏卿辛苦了,叫你在周国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   而这名容貌清秀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周王遍寻不得的男宠。   他是周国人,但鲜少有人知道他那妾室出身的母亲是庆国人,他也自小把自己当成了庆国人。年少时,曾与彼时还是王子的庆王相遇,投入其门下,从此在周国做了间人。   如今功成身退,他也在庆国右相给予的帮助下,逃离了周国,回到庆国。   庆王道:“孤已经为苏卿备好了新的身份和官位,只等你回来,就让人为你换上官服。”   庆王先让苏钟好好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才召他入宫。   问了他一整日在黄金台发生的事。   而大多数时候,苏钟都在讲他对昭太子的观察。   庆王问起时,他不由地感慨说:“昭太子的风姿气度确实不凡,龙章凤表。”   将昭太子的礼仪、军队、应对、仁慈都夸了一遍,最后评价说:“可惜,少了狠心,仁善过头。”   “受到那样的羞辱,竟然也没有当场发作。”   “可惜了。”   庆王并不觉得奇怪,他这位表弟就没有受过正统的君王教育,回来的时候年纪已大,三观脾气早已定性,等闲估计改不了。   君王,君王,这个君却往往不能是君子。   尽管不论哪位学术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认为应当由一位至德至圣之人成为天下之主,然而,且不说这样的人存不存在,这样的人怕是连活都活不长吧。   一位处处讲仁义道德的君子是做不了国君的。   他想。   偏偏澹台莲州武艺高强,又有诸多奇遇,学识高深,才能护着他让他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之后却不一定有这么多好运气了。   庆王好整以暇地想着,接下去,就看柳庐的本事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两遭下来,定要叫昭、幽、周三国都脱一层皮。   -   这大抵是澹台莲州迄今为止渡过的最糟糕的一段日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顺利无阻地离开周国以后,行到一半的路,在幽国附近的一个小国里,不知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碌,亦或是松下一口心气了还是怎样,有一日白天,澹台莲州骑着马,骑着骑着头一昏差点从马上摔了下去。   幸好白狼扑上来的快,把他给接了住。   之后,澹台莲州就发起了高烧。   赵蛟找了大夫给他医治,却不见好转,大家日夜不休地照顾他,一连三天。   这日夜里。   澹台莲州烧得迷迷糊糊,难受极了,半夜醒过来,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他的床前,哑声一笑:“我真是烧糊涂了,竟然看见岑云谏在我身边。”   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额头。   “是我。”   岑云谏道。 第62章   【第十一回】   清宵浊暑,窗残月影。   月亮的清晖傍在岑云谏的脸畔,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散发着银色寒气的冰人。   贴在澹台莲州滚烫额头的手也让他觉得很舒服,多看了一眼,为了节省力气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有空来了?”   岑云谏只是探了下他的体温,就收回了手,道:“这点空还是有的。正好路过,就来看看你。”   澹台莲州问:“有药吗?”   岑云谏默了默,答:“我随身带着一些补充灵气和治疗受伤的丹药和草药。旁的却没有,我没有看过藏书阁的医术,只怕你吃了不对症。反而对身体不好。   “要么我带你回昆仑一趟,找医师给你看病,应当很快就好了。”   澹台莲州慢慢地转过头,睁开眼迷蒙地看着他,眼尾搽了胭脂似的微微泛红,眸子则像浸在水里的玉石,润而生辉,水盈盈,任谁看了都要心软几分,道:“那给我一些补充灵力的药物吧,多半也有用。我是积劳成疾,气血不足,前几日夜里赶路穿得薄了,便受了寒,补上估计就好了。”   岑云谏:“我不是要抓你回去。”   澹台莲州:“我晓得。我只是觉得不需要那样兴师动众,小病而已。”   岑云谏全不赞同他这个不顾惜自己的说法:“都病成这样了还小病。凡人那么脆弱,多受点风,说不定就会病死了。你在昆仑的时候可从没生过这样的病。”   澹台莲州轻笑了声:“嗯,我在昆仑时从不生病,那不是也没事做吗?你倒是病过两回。给我两颗药就能解决的事,没必要特意回昆仑。”   勾起了两人的回忆。   在他们成亲后的头两年里,澹台莲州也发现了岑云谏没有强大到完美无瑕,他经过一场艰难的战斗以后也会需要疗伤。   有一次回来的时候好好的,打坐过了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澹台莲州照料了两日,岑云谏才醒过来。   岑云谏伸手要把他扶坐起来吃药。   刚俯身靠近些,澹台莲州就抬起手,作阻止状。   岑云谏滞住身形,说:“躺着吃药我怕你会呛着。”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声如蚊蚋:“不是……我好几日没沐浴,身上有味儿。”   真不想这样狼狈地与人见面。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已经和离的前夫。   话音落下,岑云谏再次伸手抱起他,道:“我每次出去打仗,杀了妖兽也一身污臭。”   澹台莲州如今在病着,没什么力气,身子发软地靠在他的胸膛,头也歪在他肩膀。   岑云谏将小瓷瓶递到他嘴边,不需要提示,澹台莲州默契地喝下药。   冰凉的药液淌进发热的躯内脏腑,犹如在干涸炽热的沙漠里下起小雨。   澹台莲州上辈子没试过在生病时吃这种药,一般情况下,那都是在修炼前吃的。   他初时觉得很舒适,但很快,体内略降下去的体温一下子重新升了上来,身上也在疯狂地出汗。   岑云谏用涤尘术给他刚洗了一遍身上的脏污,转头一看,还在冒汗。   汗流浃背,整个人都热气腾腾的。   澹台莲州头疼得要炸开,气息也如消弦的筝般,渐渐弱了下去。   岑云谏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瞬间攥紧了似的,紧搂住怀中这无骨般的身躯,轻拍他的汗津津的脸颊,问:“莲州?莲州?更不舒服了吗?”   说是拍,但一点也舍不得用力,倒像是在抚摩。   指尖擦过澹台莲州的眼角,摸到一滴眼泪,接着是两滴、三滴,自他的指尖流到指缝,又滑落下去,沿着手背上微凸的血管滑进了袖口里。   温热。   “疼哭了吗?”   岑云谏轻声问。   澹台莲州哭得停不下来。   他憋了很久很久了,早就想哭了,却哭不出来,这会儿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触发,一开闸,泪水便止不住。   澹台莲州病恹恹的,冷不丁地问:“你是怎么做到那么冷心冷肺的,教教我好吗?”   他抽噎着问:“先前他们去救我,死了两百多人。我一想到,夜里就觉得睡不安稳。”   岑云谏哭笑不得:“……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这个伤亡很少了。”   澹台莲州:“再少也是有人死了,每一条命都很重要。却为我死掉了。”   兴许是因为发烧,兴许也是因为在他面前的人是岑云谏,否则他不会像这样毫无顾忌地打开话匣子。   没有比岑云谏更好的倾诉这个问题的对象了。   “兵书里第一句就是‘慈不掌兵’。   “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我该怎么改呢?   “但我改成那样的话,我又与我厌恶的样子有什么区别?   “岑云谏,我一开始没想要当国君,我下山是想做个游侠,可是,游侠只能救几个人,当国君却能救很多很多,我太贪心,我想多救几个人。   “结果到头来,因我而死的人也变多了。   “我一见到有人死掉,我就想哭……又不能哭。”   岑云谏的心尖不由得酸软下来,他低头望着歪在他怀里哭的澹台莲州,目光像是穿过他的身体,看到了十几年前,刚到昆仑与他青梅竹马的小莲州。   夜里也会偷偷躲起来哭。   小云谏听了好几晚,忍不住去问:“你为什么一到晚上就眼睛流水,还发出奇怪的声音,是生病了吗?”   被发现偷哭的小莲州羞红了脸,说:“那不是生病,那叫哭泣。你没哭过吗?你怎么连哭都不知道。”   小云谏一本正经地说:“我没哭过。那你为什么哭呢?”   小莲州说:“我想我娘亲。”   之后,小莲州就时常去找小云谏哭。   练剑受伤了要哭,练得不好要哭,练累了然后哭丧着脸。   他笑的时候满脸灿烂,哭起来也毫无预兆。   像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把云里的水全部挤出去,就又能开晴了。   那是幼时的小莲州。   后来嘛,没人会看他哭,没人会在意他哭,而且渐渐长大,心智坚定,也就不哭了。   澹台莲州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哭过了。   更别说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哭泣。   岑云谏问:“那你怎么在我面前哭?”   澹台莲州甚是理直气壮地说:“反正我在你面前哭过也不止一两回了,你也不会说出去,跟你哭一下不要紧。”   岑云谏似乎叹了口气,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好像说了一句话:“那便哭吧。”   澹台莲州没大听清。   叫这股病气搅得神志不清,澹台莲州一口气说了好多。   他说他见到清泉村的奶奶和孙女相依为命,差点被妖魔吃了,想哭。   他说清泉村的村民自己都吃不饱饭了,还竭尽全力地给他食物,想哭。   他说在路上看到被妖魔吞食过后遗留下的婴孩的残骸,想哭。   他说看到饿殍遍地、断壁残垣,想哭。   他说知道碎月城的将士守了三十年,想哭。   他说第一次打仗之后清理战场,看到死去的人,想哭。   ……   他说早就想哭了。   哭了停,停了哭。   他总想做点,再多做点,他是从仙山上下来的人,他的身体在仙山上汲取了许多灵气,就算比不上修道者,也比大多数普通人要强壮太多。   所以每天少睡几个时辰不打紧。   他放大伙休沐养神,自己却接着熬夜读书,想,他落下的功课太多,不抓紧补上怎么可以?   心血被熬了又熬,还闷着郁悒。   不病一下才奇怪了。   岑云谏先前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如今看他哭成这样,终于想到了。   他太了解澹台莲州的性子,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摘花也会为花心疼,心地这般柔软善良的人,怎么让他去做一个看着几百几千甚至几万人去死都不眨眼的铁血君王?   就是澹台莲州如今的剑术大进。   但在岑云谏看来,还是护更多,攻得少。   平日里用不显,往往要到危急时刻,剑锋才变得锐利起来。   他并未把脑子里的这些思考说出口。   没什么好抱怨的。   正如他走到他现在的位置上一样,澹台莲州也是。   有时候,天命由不得他们自己选,给予你这份责任,那么埋头去做就是了。   澹台莲州哭得累了,不作多想地说:“要是能把你的冷心分我三分就好了。”   岑云谏反而喜欢听这样任性的话。   尽管这有一半在无意地讥讽他,他难得地得到了澹台莲州离开以后的这两年多来第一次的放松,不自觉地笑了笑。   要是昆仑的弟子见到这时他笑起来的样子,怕是会像见到雪山上开花一样惊诧不已吧。   岑云谏笑问:“得用你的来换。用你的三分心软来换吗?我想是不成的。”   【第十二回】   澹台莲州一片浆糊似的脑袋此时并不能准确理解岑云谏的意思,只仰着脸,头枕在岑云谏下滑的臂弯里,微微歪着,不规律地轻噎,望向他。   岑云谏的影子随着月光在悄悄移动,像是一方黑纱,轻轻地盖在澹台莲州的身上,却露出了半张脸,一双眼睛。   此时胡乱哭了一通的澹台莲州脸上乱糟得不像话,泪痕,汗渍,发丝凌乱,眼睛也微微红肿了。   眸光却格外干净,湿漉漉,像是雨后的新叶。   屋外万籁俱寂,澹台莲州意识混沌,总感觉世上仿似只剩下他们二人。   岑云谏身上那如顽固不化的冰层也不知不觉地被融化了,变得有了那么一丁点热气。   那盖在澹台莲州身上的黑纱渐渐上移,把他的整张脸都盖住了。   岑云谏如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拉近,轻轻吻他的眼皮上。   吻了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   再直起身。   月光重新照在澹台莲州的脸上。   他仔细地观察澹台莲州眼睛里每一点细小的光,还是被烧得傻愣愣的,但是没有厌恶和拒绝。   后来岑云谏回想起那一时刻,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就像是鬼使神差了。   他俯身过去,哄着澹台莲州地说:“灵力一口气灌进去,大抵是涨住了,我帮你梳理一下吧。”   澹台莲州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反正,稀里糊涂地,就那么发生了。   下山以后过了两年多,他也素了两年多。   因为没有再对谁动过心,澹台莲州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了,看来情是裁了,欲却没有。   澹台莲州清楚地知道在发生什么,他还记得提醒岑云谏一句:“轻点,这农家的木板床不牢固。”   灵力游走在经脉各处,把疲倦、病气都驱散了,舒服得他蜷了蜷脚趾。   汗继续流,像是把裹在他身上的疾病的淤泥给冲洗干净。   他感觉到那双冰凉的手在他的脊背骨节上点走,问:“怎么瘦了这么多,有在好好吃饭吗?”   他说:“没。”   颠得晕乎乎的时候,澹台莲州走了会儿神,晕乎乎地想:这事儿有什么意义呢?俩男的又不能生孩子。   只有那么须臾的快乐,过后,还会感到羞极了。仔细想来,他们俩做这事,其实他从未主动过。   但这世间的欢愉乃人之常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吧?   可惜,可惜。   他现在无甚力气,还是躺着懒得动吧。   发了一身汗。   睡过去了。   翌日再醒来时,烧已经退了。   身子轻快了不少。   澹台莲州是被马蹄声给吵醒了。   外头一阵喧呼。   赵蛟焦急地说:“大夫,请快给我们东家看看病。只要你将他治好,我许你十金报酬。”   澹台莲州大致记起来了,赵蛟为了给他治病,去附近十里八乡地找大夫。   连他这样不缺钱的一国太子,离开了王都,行走在外,看病都这样不容易,更何况普通百姓。   回去以后是不是可以培养一批医学学生,在每座城里都安置一个官办的医署,如此一来,百姓们看病也会方便很多。   澹台莲州一边想着,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出声。   “我觉得不错。”旁边有人附和道。   澹台莲州被吓了一跳,一转头才发现岑云谏还在,坐在屋子角落里,问:“你怎么还没走?”   说出来才觉得未免无情。   倒像是在赶人走似的。   昨晚上两个人说不清楚地抱到一起,你情我愿地做了荒唐事。   我是脑子烧了,你也脑子烧了吗?澹台莲州腹诽,却没有指责,他一个男子也不讲贞操。   反正他俩做这事,他又不吃亏,没费多少力气,身子还变得爽利。   尴尬像是悄然上涨的潮水。   静默。   又同时开口:   “谢谢。”   “抱歉。”   “谢谢”是澹台莲州说的。   “抱歉”是岑云谏说的。   在这种地方要什么默契?澹台莲州更觉得尴尬。   他翻身从木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整整齐齐穿着衣服,身上也没有黏糊糊的感觉,头发也清清爽爽,精神更不必说,已经焕然一新,病气全消。   舒服。舒服。   太干净了。也让澹台莲州自我怀疑了一下昨晚到底有没有发生某些让人不好意思的事情。   总不能是他乱做梦吧?   澹台莲州含蓄地问:“是你帮我换了衣服?”   岑云谏:“是。”   澹台莲州想了想,再斟酌地问:“……昨晚上,你记得用隔音术没有?没有被外面的人听到吧?”   岑云谏含糊地回:“用了。不会被听到。”   澹台莲州这才略微松一口气:“幸好幸好,没被发现,没丢脸……”说到这儿,赶紧补充:“我是说,我没丢脸,你也没丢脸。”   更更更尴尬了。   “咚咚咚。”   这时响起的敲门声对澹台莲州简直像是救命稻草。   没等对方开口问,他先说:“请进。”   赵蛟还是按规矩禀告了一遍:“主公,可方便让我带大夫进去给你看病?”   澹台莲州忖度,请个平安脉,看看身子骨有没有好全也可以。   赵蛟忧心忡忡地推门而入,刚跨过门槛,抬头就看见精神奕奕的澹台莲州。   那气色与昨日截然相反,面色红润,双眸明亮。   已完全没有了病模样。   赵蛟惊了一跳。   澹台莲州正要跟他说觉得自己病好了的好消息,却见赵蛟反应过来以后,吓得脸色煞白,拉扯着大夫说:“大夫,大夫,快给我们家主公医治一下!他这该不会是回光返照了吧?”   澹台莲州被逗笑了,摸摸鼻子,说:“不是,我是真的病好了。”   赵蛟已粗暴地将大夫生拉硬拽到他面前,不相信地说:“主公,你可别自己觉得自己好了,还是让大夫仔细看看。”   澹台莲州说:“行行。”   他说完,眼角瞥了一下原本岑云谏所在的角落,已然空无一人,也不知道是走了,还是用了隐身术。   因能起身了,澹台莲州坐在板凳上,撩起袖子,把手反过来,手腕搭在诊脉用的枕袋上。   桌旁就站着赵蛟,白狼也蹲在门口,门外还有层层护卫。   所以澹台莲州并没有升起太多的警戒心。   大夫的手搭上他的手腕,毫无预兆地,突然发力,死死地扣住他的脉门。   澹台莲州吃痛了一下,立即反应了过来。   在这生死刹那,他眼里的时间像是突然被拉长。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袖子里寒光一闪,如毒蛇吐芯一般朝他刺了过来。   澹台莲州反应也快。   他的身手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即便是在他病弱的情况下,即便是数尺的距离。   他还是接住了白刃。   赵蛟只觉得眼前一闪,心下暗道“不好”,还没来得及扑上去。   就看到他那如羔羊一样温顺柔和的主公瞬间一变,压根没有惊慌失色,也不需别人帮忙,已经冷静顺畅地完成了夺刀、反制的一串行动。   对于要害自己性命的人,澹台莲州没有仁慈之心,他反手就将匕首刺进了大夫的手掌,将之钉在桌上,问:“谁派你来刺杀我的?”   赵蛟的剑慢一步,这时也拔了出来,架在大夫的脖子上。   大夫疼得闷哼一声,却没惨叫。   还挺硬气。   澹台莲州想。   澹台莲州用一张善良至极的脸庞,将匕首再刺深了几分,温温柔柔地说:“我不想用太残忍的手段,你跟我坦白,我给你个痛快。”   刺客笑了笑,嘴角溢出黑红的血,脸色发青,道:“你杀了周将军,对幽国百般侮辱,此仇不能不报。你就是杀了我,也还会有别人再来。”   澹台莲州隐隐觉得不对劲。   低头一看,刺客被匕首扎中的手已经筋脉凸起,变成青黑色。   他松开握住匕首的手,翻过来,看见手心的一线伤口也变黑了。   然而他的头脑却异常冷静,轻喃:“有毒。”   澹台莲州立即撩起了袖子,抽了腰间的丝绦紧紧束住手臂上侧。   赵蛟又惊又怒,用剑重重地敲了一下刺客的肩膀,问:“解药交出来!”   低着头的刺客却直接摔了下去,一看,他这不光中了毒,还咬舌自尽了。   澹台莲州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手,毒素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沿着血脉流动蔓延开来。   澹台莲州取来另一把干净的匕首,就要割开伤口,挤一下毒血。   从他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赵蛟又被吓了一跳,屋里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又多了一个人?还出现在主公身后!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之前来过的那位仙人,主公的朋友。   岑云谏说:“不必,我替你把毒抽出来。”   他的手指点在澹台莲州的伤口上,指尖搓起一点淡淡的光,片刻之间,被毒染了的黑色血液就被抽了出来,凝成一小团,直到抽出来的变成红色鲜血,他才停下,将指尖的黑血给撇到了地上。   岑云谏一言不发,澹台莲州也默不作声。   就像这样,要使用灵力的话,其实压根用不着发生肌肤之亲。   澹台莲州:“我还以为你走了。”   岑云谏:“正打算走。下回你记得对待刺客要即刻防止他自尽。也别让自己轻易受伤,就是划伤也不好,你看,说不定人家会在刀刃上淬毒。”   澹台莲州:“我可不希望再遇见刺客了。”   岑云谏不置可否。   澹台莲州想到方才有一阵风掠过自己身后,想必当时岑云谏就在了,要是他没接住刀刃呢?岑云谏会帮他接住吧,接住凡人的刀剑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吧。   澹台莲州客气疏离地说:“谢谢。让你再救我一次。”   岑云谏摇摇头:“这点小忙,与你对我做的事来说不值一提。你不用放在心上。”   又问:“要我帮更多忙吗?”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不用。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有缘再见。”   【第十三回】   澹台莲州送岑云谏到门口,亲眼看着他御剑飞走。   众人也以之为奇,却不敢惊扰了仙人,僵直地站着,等人飞远了,才面面相觑。   澹台莲州折返回屋内,准备收拾收拾重新上路了,一转身,就看见赵蛟“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给他下了跪:“太子,我把刺客引入,差点危害了你的性命,请你责罚。”   澹台莲州:“……”   赵蛟惭愧万分地说:“临行前孟将军就交代我多长个心眼,我却跟个傻子一样。我该死!”   澹台莲州把他扶了起来:“你是无心之失,我不罚你。你要是觉得失责,日后记得听我叮嘱,多加小心就是了。   “我还有一件事需得你帮我完成。”   赵蛟问:“太子请说,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必得完成,决无二言。”   病好以后的澹台莲州神清气爽,甚至比起生病之前看上去更多了几分豁然清朗,他笑道:“不用。只是件小事罢了。”   收拾床褥时,枕边放着三个小瓷瓶,上印有昆仑的图纹。   澹台莲州一见,微微一笑,打开木塞看了看,装着粒状的灵丹,他倒出一颗吃了,再把瓶子都收进袖中。   -   澹台莲州要赵蛟所做的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他要随行所有人将计就计,装成他已病重不起,带他回昭国,甚至让别人怀疑他已经死了,是秘不发丧,车上运送的是他的尸体。   真假参半地将他被刺客刺杀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需要上刀山下油锅。   可对于赵蛟这个直肠子的莽人来说,要他撒谎,还得撒得不被人瞧出破绽,比让他孤身冲进妖军之中更为难。   接下去,直到昭国的一路上,澹台莲州都藏在马车上,没有再露一面。   -   周王听说昭太子可能已经身死的消息,喜得连饮三碗酒。   终于让那被澹台莲州戏耍了的郁闷消减不少,并且让人在外大肆宣扬昭太子遭难才是真正的被报应了。   但这个说法,落入被监视着不得议论的百姓们之间,却没有激起太大水花。   更别说拥有很多附和者。   周王对此感到奇怪,他又召来策士柳庐,问:“有什么办法能让孤的想法传遍天下呢?”   柳庐几乎是捏着鼻子说:“让臣来为您撰写文章吧。”   柳庐心中觉得可笑极了。   昭太子此行走遍各国,他尊规敬礼的美名被各国的百姓亲眼所见,岂是一两个传闻就能够抹黑的。   届时两个说法一道传出去,百姓们究竟信任哪个,还未可知。   柳庐看着正在为自己暗杀了昭太子还沾沾自喜的周王,低下头,不让周王看到他眼中的嫌恶和轻蔑。   周王道:“去吧。爱卿写好之后再拿来给孤看看,届时再有赏赐。”   -   幽国。   王都。   疑似幽国刺客刺杀昭太子之事传到了老幽王的案上,他看了以后不怒反笑,戏谑道:“若是昭太子真的一命呜呼,倒也不枉费我背了这个黑锅。哈哈。”   笑完,幽王让人把周蹇的父母兄弟给偷偷抓了,拷问一下,是不是真的是他们自作主张,为报家仇,派了刺客去杀害昭太子。   然后,再将几个已成年的儿子叫到跟前,询问他们的意见。   幽王后宫中有上百位妃子,生的孩子也多,昭王、庆王跟他比起来连零头都比不上。   光是记录在册的子嗣就有接近一百人,其中四十几个儿子,五十几个女儿,还没有算上夭折的或是没生下来的。   因为生了好多孩子,所以大部分孩子他连名字和相貌都记不清楚。   他是个饱读文策的国君,其实记性一点都不差。但他有一回,甚至差点把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女儿当成宫女给收用了。   这些被冷落的王子公主甚至还没有他打猎时经常带在身边的猎犬受宠。   这些王子首先要自行展露出值得被培养的资质,才会得到他的青睐,得到延请老师的教导。   至于公主,在到了适婚年纪以后,就都被他嫁去了诸国,或是嫁给了本国的权贵。   他极其厌恶昭国的王后,也是庆国曾经的长公主,其中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譬如当年他也曾经求娶过这位名声远扬的公主,他准备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作彩礼,甚至提出可以废掉他当时的王后,让文靖公主做他的王后,却仍然遭到了拒绝。   时过境迁,这件事如今没人再提,他也从对聪慧女子的喜爱转变为了厌恶。   幽王问王子们:“你们觉得昭太子被刺一事,背后其实是谁在操纵?”   一人说:“我看周国的传闻不似有假,必然是周王恼羞成怒,派人杀了昭太子。昭太子貌若处子早已天下皆知,周王一时色迷心窍也不奇怪。”   另一人反驳:“但我听说周王才疏学浅,不似能想出这种栽赃嫁祸的计谋。”   还有人说:“昭太子武艺高强,谁能伤他?说不定是他们昭国内部自己出了内奸,怕民心打乱,才污蔑到幽国头上。”   一群人唇枪舌战,争论不休。   幽王笑着看他们,像是在看一群小猫小狗打闹。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其中不和谐响起:   “儿臣倒觉得极有可能是庆国所为。”   幽王抬了抬手,看了这个王子一眼,见他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俊美,身姿端正,他似乎见过两回,但还是陌生,一时间记不起来是哪个妃子所生,但是大概记得他的序号,道:“……你是二十三郎?”   二十三王子正值换声期,嗓子沙得难听,作揖,恭敬地回:“是。父王。”   幽王问:“你有何见解?”   二十三王子说:“不必思虑太多,只看最终谁获利即可,昭太子被刺,昭、幽、周这三个国家都有损失,唯有庆国获利,那么,儿臣便猜想,正是庆人的计谋。   “但几位王兄的猜想也并非没有可能。”   幽王笑意渐深,往后仰了仰身子,端靠在宽大的王椅上,问:“你可有方法验证?”   这对在几句话前还像是陌生人一样的父子此时竟然一唱一和起来,其余王子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大家都齐齐地看向了二十三王子,并不认为这个小子能够给出什么好建议来,他是一位很不受宠的妃子所生的孩子,靠像狗一样讨好王兄才能吃饱饭、穿好衣,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年纪才十五岁的王弟在父王的威恩之下居然冷静自若,他整了整袖子,拱手道:“且静观其变。看看昭太子等人回去以后,昭国是怎样的情况,再作定夺不迟。”   幽王欣赏地看着他:“不错。就这么办。”   -   而在昭国国内,太子遇刺危在旦夕的消息一传回来,就像是火星掉进了干绒草中,几日之间传遍了全国上下。   护送昭太子的队伍一进入昭国境内,王后、杨老将军、碎月军的老兵们,还有很多受过太子恩惠的普通百姓都纷纷地涌过来。   要不是裴相和晏相还有理智,知道眼下更乱不得,牢牢地把昭王按在王都,昭王也急得想跟王后一起去。   昭王已经愁得哭了好几回。   晏相每次进宫都能看见他双眼红肿,劝谏道:“王上不要伤心过度,务必保重身体,若是太子真有三长两短,还得您担当社稷。”   昭王说丧气话:“保重什么啊保重,要是我儿莲州没了,这昭国怕是离完也不远了,孤哪担当得起啊?”   晏相被他这没出息的发言气得够呛。   被幽国开打的时候没见他怕,现在太子生死未卜,却怕得天天哭。   昭王又想哭了,抹眼泪说:“莲州可真命苦,听说在山上就日日吃苦,一回来就操心,还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呢。   “孤就说不能让他去吧,你们非说让他去见见世面,这下可好。唉。”   而前去迎接队伍的王后没传信回来。   昭王等了数日,更沮丧了:“文靖连封信都没送回来,一定是没有好消息。呜呜。”   再等到昭太子一行队伍来到王都城外。   昭王看见那如阴云笼罩般的行列,第一个泪流满面。   他一哭,其他百姓跟着哭,后面甚至连队伍都没见到的百姓也纷纷哭了起来。   一时间,哀声遍野,凄凄惨惨。   马车里的澹台莲州被哭得一头雾水,心想:嗯?这么配合?大家演得也太真切了吧?可是我想的是等我回宫以后再让大家配合演啊?还没吩咐下去呢,怎么提前开始演了? 第63章   昭王哭得像是儿子死了老子。   晏相记得他在他的父王去世时,也是这样哭的,当时他还想,他们这位王虽然软弱了一些,倒是个至纯至孝之人。这样的王虽然不能把国家变得强盛,起码不会弄得一团糟。   可现在都二十年过去了!   四十几岁的人了,再哭成这样不合适吧。   晏相给昭王递手绢,劝道:“王上,别哭了,还是赶紧去看看太子吧。”   昭王涕泗横流:“孤……孤不忍心看啊。”他泪眼迷蒙地抬起头,问:“王后呢?王后回来了吗?孤要见王后。孤先见王后。”   恰好这时王后向他步近,昭王一眼看过去,发现王后眼角也红红的,瞬间自行脑补了一堆王后故作坚强的戏码,才刚止住的眼泪又绷不住了。   一等王后走近,昭王就虎目含泪地问:“太子……太子可还好?”   王后沉静地道:“太子并无性命之虞,王上莫哭了。”   说完,领着昭王去马车上。   昭王边走边哭,泪洒了一地。   上车的时候,还因为哭得没有力气,差点跌了一跤,身形踉跄。   一只手伸过来扶了他一把:“父王。”   昭王的视线已被眼泪完全模糊,揩了一把,才看清扶他的人正是他的乖儿莲州。   这是人是鬼?!   昭王吓得哭声瞬间噎了回去,屏住呼吸,傻愣愣地望住澹台莲州,然后打了个嗝。   模样太滑稽了。   澹台莲州憋着笑,竖起食指点在唇上:“嘘……莫被人发现了。”   昭王抓着他的手臂捏来捏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你没事?”   澹台莲州说:“没事。刺客没有刺杀成功。”   昭王心有余悸地说:“孤就说嘛,你在仙山上学的剑术,武艺高强,无人能敌,怎么会被一个小小刺客给杀了。那、那外面怎么到处传你病重,说你死了的都有!”   他恼火地说:“这些人都诅咒你,孤要让他们不许再乌鸦嘴了。”   澹台莲州赶紧拦住昭王:“是儿臣自己让人传的假消息。”   他解释说:“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此事事出蹊跷,儿臣不认为是幽国所为,想要弄清楚背后真正的主使者是谁,是以才设下了这一局。   “让人觉得我死了,那么害我的人想来一定会露出马脚。”   昭王听得一愣一愣,连连点头:“你说的是。”   他还抓着澹台莲州,问:“真没事啊?身上没有伤?”   王后道:“受了点小伤,手掌上被割了一道伤口。旁的没有,我检查过了。”   昭王在这半日之内经历了大悲与大喜,一下子还转变不过来,魂魄被抽空了似的,只怔怔地看着澹台莲州,跟个木头人似的,忽地转头对王后说:“公主,你拧孤一下。”   王后直想跟他翻个白眼,用手指捏住他的胳膊肉,狠狠地拧了一下。   昭王疼得“嗷”叫一声!   车外的百姓们听见,哭得更惨了,心想:王上竟悲伤至此,一定是凶多吉少啊!凶多吉少!   昭王疼得泪汪汪:“真的不是在做梦,我儿莲州活着回来了。   “昭国有救了!!”   澹台莲州:“……”   他摊上这么个废物父王他能怎么办?   -   昭太子回国全程没有露脸,一进王宫以后更是闭门不出,不见人影,更不待客。   他病重之事传遍了昭国,乃至天下各国。   百姓们听说了很多不幸的消息。   听说王上悲恸到卧病不起,是以,王后与晏相不得不重新担当起处理国事的责任。   裴相一夜白了半边头,吃不下饭,消瘦如柴。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印证着太子病危的最坏可能。   大家这时才发现,尽管太子回来才两年多时间,却已经成了昭国的顶梁柱。   纵观昭国建国以来数百年的历史,从未出过这样一位才华横溢且品德高尚的君王,他飞快地照亮了阴霾中的昭国,给大家看到了光明,然而,就要这样消失了吗?   王上以为太子祈福为由,免除了今年全国上下所有农民三成赋税。   说太子好话的百姓便愈发地多了。   人们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那些告老还乡的老兵们在听说昭太子病危之事时,一个个都哭得泪流不止,还买香烛祭品等等为他向上天祈福。根本不需要任何命令。   当旁人不解地问起来时,他们都能滔滔不绝地说出昭太子的恩德。   一时间,全国上下,那些敬仰昭太子的百姓们期盼他能转危为安,而自发地设坛祭天等等,祈祷他可以好起来。   至于说昭太子污蔑周王轻薄他!   开什么玩笑?   他们家太子的品德人尽皆知,美貌也天下无双,绝对是那周王道德败坏,觊觎太子!   在这人心忧忧的晦风惨雨之中,处于暴风眼的昭太子澹台莲州正在紫微宫休养身体。   刺杀是没成,但先前身体崩了、大病一场是真的。   黎东先生来拜访他时,问:“臣从赵蛟处听说太子在路上病了几日,险些回不来了。”   澹台莲州摸摸鼻子:“那也不至于吧。”   黎东先生看他左右,堆满了书,道:“太子请把这些书都给撤了吧,别看了。正好趁此机会,休息一段时间。慧极必伤,正是如此。您整日冥思不停,再不改改,只怕接下去还会生病。   “就是为了天下百姓,您也应该顾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啊!”   黎东先生怒目圆瞪,澹台莲州从未见他这样生气过,气势此消彼长之下,便弱了下来,无甚底气地道:“前些日子,我又遇见了仙君,他赠了我益气养神的丹药,应该、应该不会再病了……”   黎东先生气得头晕。   他想到师弟晏猗跟他抱怨昭王没心没肺没出息,不由得想,太子的父王要是能分个两三分的无忧无虑出来就好。   再这样下去,他都怕太子会英年早逝。   于是去跟王后商量。   王后做主,把紫微宫里的书都先收走了,不许他看,让他玩乐一下。   澹台莲州突然空了下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又不能奏乐取乐,会被人听见。   他只能坐在后院观水、练剑、吃饭、遛狼。   澹台莲州跟白狼说:“万事有得必有失嘛,我上辈子倒是过得清闲,无灾无病,可是寂寞。现在我身边有那么多人,不寂寞了,那么偶尔生几回病,也是应当付出的代价吧?   “不然的话,我这辈子也过得太幸福了。怎么可能所有好处都被我一个人都占了?”   本来以为白狼会一如往常地不搭理他,没料到这回竟然回应了他:「可以的。」   澹台莲州蒙了一下,没听懂:“什么可以的?”   白狼:「你应当过得幸福,不寂寞,好处都占全了也可以。」   澹台莲州哈哈笑起来,揉揉它的脑袋:“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只揉了一下,就被白狼躲开了。   白狼又劝他:「听他们的话,适当休息,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澹台莲州纳闷地说:“你要么不说话。一开口说话,就让我觉得你像个老人家,怎么老气横秋、暮气沉沉的?感觉不怎么可爱了。”   白狼对他翻了个白眼,走开,在他身边但又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躺下。   澹台莲州练剑。   白狼在一旁认真看,每次都是这样,像是看入迷了。   -   昭太子其实安然无恙一事只有个别人清楚。   很快,后宫里首先有了动静。   怕昭王演不好,干脆让他装病不出面,他也乐得偷懒,每日躲在自己的宫中沉迷作画。   连嫔妃都不见。   他幼时的乳母知道他生病的消息以后,进宫来探病。   昭王是个念旧情的人,虽然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乳母就离宫去养老了,但他还记得哺育之恩。   且有部分孝道在其中,不能不见。   于是装出生病的样子,见了乳母。   乳母关心了他几句以后,问:“王上以后打算如何?”   昭王:“如何什么?”   乳母:“王后所出的莲州公子若是亡故,王上总得另寻太子,继承昭国。您如今年岁不小,耽搁不起了,还是早日想好才是。是二王子还是三王子?   “我看,三王子更好,他的生母是昭国人,不是他国之人。”   昭王心烦地道:“以后再说吧!那两个孩子加一起都比不上莲州的一半好,莲州就是最适合当国君的王子。”   而在王后那边,也遇上了一个人。   一个商人,借行商的名义,想办法买通了王后手下的人,得以见了王后一面。   一见面便用地道的庆国口音说:“王后性命危矣。我倾慕王后,特来救您。”   王后闻言,佯作惊惶地问:“此话怎讲?”   商人说:“王后所生的太子病危,王后只生有此子,今后很难再与昭王有孩子。   “若昭王另立太子,又从未抚养在您膝下,并没有母子间的感情。   “您是庆国公主的出身,未必不会受到猜忌,届时你该如何自处?您虽嫁到昭国多年,但实际上还是个庆国人啊。” 第64章   倘若澹台莲州当真危在旦夕,这些挑拨怕是能够成功。   王后感慨道:“……你没回来之前,幽国攻打昭国。昭国就曾向庆国求援,若是你没回来,只怕庆国军队也会抵达。”   而她到时候会选做昭国的王后,还是庆国的公主。她没再深想下去。   即便清楚地知道这是个动乱昭国的阴谋,却依然会被触及内心深处的晦思。   那昭王呢?昭王肯定会立那两位嫔妃所出的王子中的一位来继承王位,总不可能让江山无主。   她心气太高,彼时任性,为孩子被送走一事而迁怒昭王。   三四年后,母亲在临终前给她写信,劝她要为自己的日后思量,泪言,不欲看她被送归。她想要重修旧好了,却见昭王有了新的妃子,盛怒而去。   王后将这事讲给澹台莲州听:“如今我再看以前的自己,只觉得幼稚可笑。一点情爱算什么?为了置气,我差点害了自己。   “对我们这些生于王室的人来说,繁衍子嗣是一种责任,也是保护。   “你的性子像我。我却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顺带敲打一下澹台莲州。   都二十二岁了,还没个对象。   澹台莲州一脸尴尬,瞄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父王。   父王脸上的尴尬也没比他少到哪儿去,道:“就是莲州没回来,无论哪个孩子继承了王位,都会尊你为太后,不敢逾矩。”   昭王不欲再在此问题上讨论下去,他拿出自己当国君的气势来,带点困扰,直愣愣地问:“那现在该怎办是好?   “是不是要打仗了?周王羞辱莲州,总得教训他吧?庆国这样阴险,是不是也得做点什么?”   澹台莲州道:“远交近攻。周国与昭国中间隔了好几个国家,即便我们师出有名,打起来也不容易。庆国更是,不但离得远,还地处北方,气候与昭国全不相同,难打,且此事没有放在明面上,名义也不够。”   最怕打仗的昭王却在这时踟蹰起来:“啊?那不打?”   澹台莲州给予肯定的答复,摇头道:“不打。”   澹台莲州不复昔日的潇洒无羁,时至今日,难免沉稳下来,字斟句酌地说:“传闻就让它只是传闻。由敌暗我明至敌明我暗已是收获,且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闪烁的烛火映在他的眸中:“明日便对外说我的病好了吧。”   待澹台莲州离开以后。   昭王与王后两夫妻难得地一起说了会儿话。   王后惆怅地道:“你说莲州是不是只喜欢男子?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男人可以生子就好了。”   昭王一语中的:“孤看他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不喜欢。”   王后瞪他一眼,昭王立时噤声。   -   是夜。   澹台莲州用传音镜与岑云谏说话。   他们现在偶尔用传音镜聊几句,竟然比上辈子用得要多。   那时,澹台莲州自己都觉得浪费,这样好的法器,只能用来说一两句不咸不淡的慰问。   不然呢?拿他那点昆仑小弟子都瞧不上的剑技去请教仙君?还是说点情短情长的酸话?   好吧。   后者他以前是有说过不少。   往事不堪回首。   最后一次用上,正是魔将用以通知他被抓的坏消息。   闲来没事,也可请教一下仙君关于治国的看法。   岑云谏依然不大赞同,认为他软弱。   澹台莲州很坦然地承认了:“是弱。如今的我、如今的昭国,都不算强大。弱有弱的活法。昭国又不是昆仑。”   没有占得天下五分灵脉,也没有一剑凌九州的仙君。——这一句澹台莲州并未说出来。   澹台莲州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将来迟早要打,却不会是现在。   岑云谏自然不干涉人间事务,他只是听着而已,并且感到新奇,人族如何治理国家与修真界一点也不相同,问:“那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   光是岑云谏在问,澹台莲州如实回答,他不瞒着,也不反问岑云谏。   某种意义上,澹台莲州正是将岑云谏当成一个树洞、一个幽潭。   在国事这一方面,再没有比仙君大人更好的倾诉对象了。   岑云谏能理解他,且不感兴趣,守口如瓶。   有时还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给出一点不错的意见。   澹台莲州的语气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仿佛连灵魂都变得惬意起来,夹杂了几分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愉悦,说:“种田。”   岑云谏:“?”   词语像是珠玉一样从澹台莲州的口中蹦出来,每一个音调都点在欣悦上,他说:“种田、修路、打铁、坚筑城池。”   还有织布、制药,等等等等,他都想做。   比如尔虞我诈的国家之间的斗争。   他想要先耕好昭国的一亩三分田,让昭国的百姓先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再说。   -   数日后。   裴相撰了一篇诰文。   大致内容如下:   昭太子不幸在归国的路上受到病邪侵体,卧榻不起。他思念国家与百姓,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祖国,想要死在昭国的国土上。   回来以后,有幸得到百姓们真诚的祈福,这些祈福发挥了作用,奇迹发生了!大家的祈福驱散了病邪!   太子终于转危为安,从昏迷中醒来时,太子说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已经到了地府,忘记了一切,却听见背后有许多人在叫他,引导着他回到忘川河边。   他看见岸边停着一艘小船,那是昭国百姓们的意念为他搭建的,失忆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很亲切,他乘上这艘船就这样回到了人间。   太子衷心地感谢百姓们,若不是得到大家的相救,他怕是已经一命呜呼。   知道因为百姓才得以起死回生、恢复健康的太子感动流泪,决心要回报他的救命恩人们。他将会认真广泛地听取民意,好的就做,不好的就不做,希望能让百姓们都有恒产,上能赡养父母,下能养活妻儿,而他将为完成这个目标而至死不休。   文章传遍了昭国。   所有为澹台莲州祈福的百姓都与有荣焉,认为是他们的祈祷得到了上苍的回应。   像他们这样的微小的人居然也能发挥这样大的作用吗?   太子还向他们道谢呢!   这样地谦和,这样地诚挚。   黎东先生的文笔自不必说。   百姓们听了文章以后,既自豪,也感动,纷纷潸然泪下,为昭太子祈福的案板不但没有撤下,反而更固定了。   他们打算继续为昭太子祈祷日常平安。   毋庸置疑的是,昭太子好了,他们的日子才会跟着好起来。   至于周国国君窥探与幽国刺客刺杀的传闻是怎么一回事呢?   由扈从太子出行的赵小将军严正辟谣:假的!都是假的!这样腌臜的事怎么可能跟太子有关呢?都是谣传罢了!   然而对于朴实的百姓们来说,那些深奥的国家大事往往难以传播开来,反而是艳闻流传得飞快。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反而更有茶余饭后的嚼头哩。   而当病愈后的昭太子正式露面,王都的百姓们再一次地雀跃起来。   唯一让大家觉得可惜的是,昭太子病一好,又开始打包行李准备远行。   好在这次太子不是要去危险的别国,只是去昭国的另一座城池而已。   他要去的是昭国边境的一座城——洛城。亦是他册封太子时被赏赐的三座城池中的一座。   洛城原名不是“洛”,而是“落”。   落可不是什么好字,也意味着这座城的贫瘠和荒芜,更别提时常有妖魔侵扰。   绝大多数的百姓们不大清楚。   但是各国的国君与臣子们却明白,澹台莲州分到手的三座城都不是富庶的城池,这是好听的说法,说得难听点,那就是流放之地。   不受宠的王子才会被分到这样的土地。又不能说很不受宠,要是特别不受待见的话,决不能分到土地。   然而说昭王亏待他吧,却又一口气给了三座城。   委实让人摸不到头脑,不清楚昭太子莲州究竟是被看重,还是不被看重。   事实上,这三座城是澹台莲州自己挑的。   他点名要来的。   为的就是先找个地方,小范围地实验他的政策、种植与城防,假如可以的话,他还想要试试看能不能收回一部分妖魔占去的领土。   在一个风和日丽、万事皆宜的日子。   澹台莲州携亲卫军三千余人出发,前往洛城。   乘一匹金鞍白马,身着银鳞铠甲,眉宇朗俊,神采奕奕,不住地跟两旁的百姓挥手微笑。   落了他一身的花瓣。   澹台莲州在马上整理了一下仪容,队伍前进速度放慢了些许,他感叹:“劳得你们刚安稳下来,又要随我去别的地方。”   士兵们笑说:“这有什么?莲州公子去哪儿,我们就跟着去哪儿。”   有人说:“有马车追上来了。”   “是昭王的车。”   昭王让人快马加鞭来追澹台莲州,颠簸得冠发都有些散乱了。   澹台莲州问:“父王,有何要事?”   昭王揭开马车帘子,道:“把这两个带上。”   澹台莲州一看,不是金银,也不是兵器,是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王弟。俩小孩在马车里,目光澄澈,像是系上锦带装在篮子里的小猫小狗,眼巴巴望着他,你一声我一声地唤:“王兄!王兄!”   昭王道:“孤思来想去,他俩放在孤身边,怕是有人会拿他们兴风作浪。   “再者,孤也教不来,要是他们跟孤学,多半……多半会废掉,绝学不成个好样子。   “还是送到你身边,由你来教导,能与你培养兄弟感情,也能成才呀!” 第65章   后来听闻,两位小王子的母妃其实不想让孩子跟着太子离开。   也许是信任不了接触不深的澹台莲州,也许是舍不得孩子去穷乡僻壤吃苦。   昭王说服了她们。   在这时,他竟然破天荒地说出一些听上去颇有道理的话来,问:在自己继位的二十余年间,许多国家离散消亡,能保持住十年的安稳已经很困难了。而他作为一个并不怎么英明的国君,是怎样维持住国家运转,没有崩坍的呢?   嫔妃止住啼哭。先答:因为有先王;再答,因为有王后;最后答:因为有晏相。   昭王都以摇头来否定。   他说:是也不是,因为昭国人心未散,之前国力虽衰弱,但众人面前还能拧作一股绳。   然后说:要是两位年幼的王子留在王都,他们是可以再享受一段时间的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可将来呢?   他们以后做不到国君,等他们成年成家以后,我会给他们分封领土。但是地位高却没有功勋,俸禄丰厚却没有劳绩,却拥有丰沃的土地和许多珍宝。   昭王叹了口气,说:你们看,正像他这样,要不是太子回来,昭国怕是已经亡了。   将来太子继位,彼此之间没有深厚的兄弟情谊,也没有任何的功绩,活一世还可以,可他们的子孙后人呢?   等他百年后,两位年幼的王子凭什么在昭国站得住脚?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正因为如此,想把两个孩子送到太子身边历练。要是真的爱孩子,就放开手吧。   再说了,他想归这样想,还不知道太子乐不乐意收下呢。   昭王思量。   两位年幼的王子是他为国家准备的替代品,当时没想到莲州还能回来。但毕竟是他的骨血,不能因为他决心将国家大统交予太子,就直接把两个小的孩子抛到一边全然不管了。   昭王自知不够聪慧,其实并非做国君的好材料,奈何几位哥哥都早死,这才稀里糊涂地轮上了他。   他只知道,家不能散,家人们要团结在一起,才能够让一族兴旺。   就算两个小的不能立功,只要不留在王都,而是放在太子身边,起码也不会遭人利用。   如此一来,国家还能够再继续稳定一阵子。   ……   没有骑着马,高高在上地与自己的父亲说话的道理。   澹台莲州翻身下马,先简单行个礼:“父王。”   再去看了一眼两个崽子,他们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可怜委屈,反而期待极了,脸上写满孺慕之情,一见他走近,又此起彼伏地唤起来:“王兄!王兄!”   其实年岁说也不算太小,一个十岁,一个十一岁。   但看着长得都不成熟,还是小孩子模样,一身稚气。   昭王说:“衣食住行的费用也由孤来出,会按时折给你,一直到他们及冠,你看怎样?”   澹台莲州不作应答,转头去看,帘缝边上,两个孩子在那儿探头探脑地偷窥,鬼鬼祟祟,形迹好笑。   澹台莲州忍不住笑了一笑,揭开帘子,问:“路上艰苦,有蛇虫鼠蚁,要风餐露宿,可不是沐春郊游,你们俩真的要跟王兄一起去吗?”   两个孩子张嘴正要回答,澹台莲州打断他们的话,板着脸说:“要是答应了!到时候你们叫苦想回王都,我也不会答应的。”   弟弟们仍回答:“去!”   澹台莲州灿然一笑,说:“好,那我带你们去。”   这时,他才向昭王承诺下来:“我会尽心教导,却不能保证一定成才。”   昭王嘟囔:“总比孤好。”   一胖一瘦两个孩子从车上下来,活蹦乱跳地小跑到澹台莲州的面前,问:“王兄,我们可以跟兰药一起坐小象车吗?”   澹台莲州说:“那你们不能乱动,听兰药的话,万一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他们乖巧点头,得到哥哥的批准,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昭王站在一旁,看着澹台莲州挨个把弟弟举起来放到白象的身上,莫名地眼眶湿润了起来。   昭王退开,道:“莲州,一路顺风。”   澹台莲州骑上马。   停下来的冗长车队重新运转起来,走出一段路,他回过头。   昭王还站在路边,高举起手对他挥了挥。   “路上小心!”   他高喊,那张没怎么留下岁月痕迹的脸庞上竟然有了点父亲的模样。   -   澹台莲州与两个弟弟相处得不错。   二王子名辛,三王子名尚,几日下来,兄弟之间的亲密程度比起之前两年积累的都要更多,堪称是突飞猛进。   澹台莲州管他们叫“阿辛”和“阿尚”。   他原本就喜欢跟小孩子玩嘛。   可惜的是,回到昭国以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将要打仗的路上,忙得脚不沾地,没什么悠闲的时间。   阿辛跟阿尚自小就被昭王放在一块儿玩,感情甚好,干什么都喜欢在一起。   他们很少离开过王宫,最远的也不过是在三月三跟着父王去王都的园林里逛一逛。   到了十岁上的年纪,他们愈发地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见了什么都好奇。   每日叽叽喳喳地问王兄问题。   和问父王和母妃不一样,王兄博学多识,不会一问就敷衍,不光能答上来,还时常附赠一个小故事。   王兄带他们去看密林丛树,看巉岩危石,看飞湍瀑流,看山雀飞鸟,看清河游鱼,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以前深居王宫中不曾得见的。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王兄还带他们去认识士兵们,他们认都认不过来,但是王兄好像谁都认识。   记性可太好了!   他们要是有王兄一半的记性,也不至于总是被夫子教训。   而且,王兄给他们讲文章都比夫子要更有意思。   譬如这日他们的队伍遇见了一个满载而归的渔夫,将他的一篮子鱼都买了下来,给士兵们加餐。   澹台莲州一见这鱼就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   胖胖的阿尚最是馋嘴,行军的伙食很普通,他好些日子没吃到好的了,虽然没有抱怨,但听说今天能有鱼肉吃,还是不由得口舌生津,问:“王兄,这鱼叫什么?好吃吗?”   澹台莲州问:“可有背过《逍遥游》?”   阿辛抢答道:“背过!”说着还背了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万里也……”   澹台莲州笑着听他背。   周围有士兵也在听,起初有人没听见,自这背书的男孩为中心,寂静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他背完一段。   不知是士兵里的谁,忽然说:“乖乖,这个鲲这么大,一只就够我们所有人吃了吧?”   众人一阵哄笑。   又有人问:“主公,这是一种妖魔吗?”   澹台莲州指了指锅,说:“喏,鲲鱼就是锅里在炖的这种鱼。”   阿辛惊呆了:“但是,但是,这鱼只有巴掌大啊。”   澹台莲州握着阿辛和阿尚的手,让他们抬起手,张开手掌,像是把太阳握在掌心:“你看,这样子看,这太阳不是也只有掌心大吗?   “小若手掌的鲲鱼说不定也能幻化作几万里之大,遨游四海,有一番大作为。”   俩孩子似懂非懂。   有士兵用方言,作个求学好问的学生,说:“您是说我们像这样如看上去很小的鱼,也能幻想自己变得很厉害很厉害,是不是?”   澹台莲州笑说:“怎么不是呢?”   也有人说:“刚才听这文章听得我可有兴致了,结果一看,原来鲲鱼这么小,都是写的人瞎想,好像有点怪没意思的。”   澹台莲州却说:“正是把这样小小的鲲鱼幻想成巨大的鲲,不觉得更浪漫吗?”   又得了一片若有所思的附和。   -   这日。   晴光四垂。   小飞拨开湃然松枝,回到队伍,头上顶着几根杂草,挨到澹台莲州的马车边,唤道:“主公,主公。”   周围的人跟他说:“太子在后面,跟两位小王子玩呢。”   小飞迈开腿跑过去。   澹台莲州来见他,见他神色有点古怪,问:“怎么了?”   小飞长得矮点,得踮起脚才能靠在澹台莲州的耳边说话,周围有马蹄声、车辙声、象行声还有后面的士兵唱歌的声音,吵吵嚷嚷,听不大清:“……村子里……有个人……”   澹台莲州问:“什么人?”   小飞重新说了一遍:“前面的村子里,有个人,自称是仙人,硬要村民们供奉他、给他钱。村民们打不过他,他就赖着不走。”   澹台莲州抄上剑,毫无犹豫地说:“带我去看看。”   -   韩阳羽完全不觉得自己是赖在这个山沟沟的小山村里。   他觉得对这个村子里的人是荣幸。   像他这种,曾经差点跻身于昆仑精英弟子一列的准·精英弟子,就算是剑魂已毁,但是对这么个小村子来说绰绰有余了吧?有他来这里坐镇,他们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以前很多大城上赶着给供奉让他去镇守,他都不乐意去。   因为瞒报妖魔入境,抓走昭国王子,他被毁了剑魂,修为尽废,还被逐出师门。   早已不复昔日风光。   唉。   真是拔毛的凤凰不如鸡。   韩阳羽自认为是这个小村子的保护者,每天要在村子里巡逻两圈,然后再回到他的住处,理直气壮地享受供奉的食物。   不过之前不小心跟一些村民发生了冲突,现在他一出门,村民们都避之不及,绕着他走。   “那个叔叔是傻子吗?”有个小孩指了他一下,马上被他的娘亲讳莫如深地抱走了。   韩阳羽权当没有听见,回到一户人家。   ——这是当初在他饿昏过去的时候,把他捡回家的那户人。   今天也是一碗野菜拌糠饭。   实在是难吃,但他饿得慌,只能吃以充饥。   听见隔壁厨房,这家的妹子跟老娘在抱怨:   “我看他穿得那么好,还以为救了他会有赏钱,结果屁都没有,还赖在我们家骗吃骗喝不走了!”   “估计是落难了吧,也是可怜人……”   “娘,你就是太心善,你看看他,整天拿鼻子看人,也不知道帮忙干活儿。没事也只会在后院舞那破剑。说不定以前是个强盗。”   “不至于吧,我觉得韩公子为人不坏,就是傻,说不定脑子真有问题。”   韩阳羽羞耻难当,却只能充耳不闻。   要是这次也被赶走,他可不一定再能找到这样淳善的好人家愿意收留他,给他一碗饭吃了。   糠饭实在硌嗓子,他吃得很慢。   才吃到一半。   外面来了人,高声问:“是谁自称仙人在这村里横行霸道,欺压村民?”   韩阳羽出门去看,见到一个窄袖劲装、束发簪冠的美貌男子,手持长剑,正冷冷看着他:“就是你?”   哦。剑客啊。   剑客他见了几个了。   就算他虎落平阳了,也不至于连几个凡人剑客都打不过。   韩阳羽瞬间重新端起了他的傲慢:“正是我,你是何人?来拜师的吗?”   澹台莲州甚是无语:“还请你离开村子,不要再扰村民的清静。”   韩阳羽冷哼一声:“小小剑客,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话音未落,拔剑而出,他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绣花枕头刺客。   澹台莲州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讲武德,开打也不打个招呼。   还能怎么办?   只能持剑迎敌。   韩阳羽本想,区区凡人剑客,岂是他一招之敌?   然后连着三招下来,澹台莲州仓促应对,都没有落入下风。   韩阳羽脸色渐渐变了。   五招。   澹台莲州转势为上风。   九招。   韩阳羽接了一剑,没借住,虎口震痛,手一松,铁剑从他的手里飞了出去。   眼看着要飞向躲在院子角落的老妪。   韩阳羽目眦欲裂,大喊:“躲开!”   澹台莲州已快一步到了,他挑起剑尖,韩阳羽的那柄剑在他的剑上绕了一圈,稳稳落到了他的左手中。   韩阳羽停下脚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就是个江湖骗子,连我都打不过。澹台莲州想着,说:“兄台既不是仙人,就请别再骚扰村民了。若有什么难事,可与我一说。” 第66章 第十七、十八、十九回   【第十七回】   韩阳羽在昆仑时一直是外门弟子,尽管他早有听说昆仑首席弟子岑云谏为了报恩与一名凡人成婚,并且知道那是个男子,但那人究竟姓甚名谁,他无从得知,也没兴趣知晓。   隐约也有听说,曾有人想要通过讨好岑云谏的凡人伴侣来获得好处,然而岑云谏油盐不进,最终还是作罢。   澹台莲州也不认识他。   以前还在昆仑的时候就不认识,后来他也只是大概知道被岑云谏赶出师门的前嶙山置守姓韩,并不清楚具体姓名,更没往那个人身上去想过。   韩阳羽既不知在昆仑有澹台莲州这个人,更没有见过。   他只当是个凡人剑客。   至今为止,被逐出师门一年多,韩阳羽都过得稀里糊涂。   最初是无法接受,他不明白怎么是自己就被赶出来了呢?   不过是死了几个凡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凡人就像是野草一样,生生不息,又不贵重。凭什么赶走他?凭什么?   他甚至不屑得到凡人的救助,遇见过把他奉为座上宾的,结果夜半把他给药倒,把他身上仅剩的一些宝贝都给抢了。   他半道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对方惊讶:“居然没药死?”   说罢磨刀霍霍地向他走来,他想要教训对方,奈何有心无力,最后选择灰溜溜地跑了。   若是个普通人,怕是已经被毒死了。因为他以前是个修真者,体质与凡人不大一样,才幸免于难。   当时,韩阳羽以为那是他这辈子所能遇见的最为羞辱的事情了。   但他那时不服气地想,那几个欺侮他的凡人,是用了卑鄙阴险的手段才让他在阴沟里跌了跤。   假如大家真刀真枪地比试,绝非他的对手。   然后现在他就遇见了一个用剑战胜了他的凡人。   这已经非常屈辱了   且还只用了十招,还当着他的面救下了大娘。   对他来说,这太太太屈辱了。   方才澹台莲州与他打斗时用的剑法也为自创,而非昆仑所教的剑招。   但澹台莲州有认出来这个落魄剑客用的剑招有昆仑的风格。   说得通。   他想:大抵这人是在因缘际会之下,无意中见过昆仑剑修,所以才会尝试着模仿一二,假扮仙人。   韩阳羽脸色发青,难看至极,他愣怔在原地,只觉得像是有一盆岩浆从他的头顶心浇进来,焦灼烧心。   原来、原来,在凡间,也有这样厉害的凡人剑客?竟能与他这个被废的剑修不相上下……   正想着,便听见澹台莲州冷静自若地又唤了一声:“兄台?”   韩阳羽两颊紧绷,摆着张臭脸,没好气地说:“不必。我也不是在欺辱这个村子的百姓,而是在保护他们,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一个少女不客气地打断了:“又没人求着你保护。你自说自话,说要保护我们村子,然后就理直气壮地要东西吃。   “你这么大一个男人,也不知道要自己劳作赚钱,不会种田种地,就知道拿把剑耍威风,真是不知羞!”   韩阳羽那虚假的傲气一下子被戳破了,漏了个一干二净,他被臊得面红耳赤。   他瞪了一眼少女,少女也回瞪向他。   韩阳羽连凶都凶不过,他垂下眼睫,多日没有好好整理的头发有些凌乱,低头,轻嗤一声,憋屈地说:“没想到我堂堂昆仑弟子也会有这么一天,连个小小的凡人女子都能随意骂我。”   少女听见了,还要叉着腰继续教训他:“谁骂你了?我说实话而已,我有一个字骂你了吗?整天昆仑昆仑,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昆仑,你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我只听说过莲州公子!”   澹台莲州:“……”   他转过去,很不相信地问:“你是昆仑弟子?”   这人知道昆仑?   韩阳羽心里咯噔一下,重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澹台莲州,欲言又止。   他被赶下山以后,想要步行回昆仑,看看还有没有转机。   嶙山置附近的村子和城池还有一些人知道昆仑,当他越走越远以后,有一天,他在路边一个茶寮问店小二,店小二毫无犹豫地回答:“昆仑?那是什么玩意儿?不知道!”   让他第一次感觉到,天下原来如此之大。   大到也有人不知道昆仑。   很多人都知道仙人,但只有少数人能说出昆仑这个名字。   而在这个村子,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昆仑。   这个剑客是真的听说过昆仑吗?   却见这个美男子身边的小厮问:“昆仑?主公,你好像说过,上次来的那个仙人就是昆仑的剑修吧?”   澹台莲州点头:“是。”   韩阳羽将信将疑地问:“你……你知道昆仑?”   然后看见一丝惊讶之色的爬上澹台莲州的眼角眉梢,却被他礼貌地给掩藏了起来,说:“是。兄台是昆仑弟子?……不过,你这做派,的确很像。”   这话说得微妙。   韩阳羽品了两遍才回过味来。   这个剑客的惊讶就像是在说:你的剑术这么差居然是昆仑弟子?   之后又耻笑他的礼仪。   想发火也没用。打不过啊。   就是打过了,难道他的面子能回来?韩阳羽沮丧地想。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抱拳,没有承认自己是昆仑弟子,勉强地扯着嘴角笑了一笑:“一场误会罢了。既是如此,我自行告辞。”   他挺胸抬头,身姿僵硬,目不旁视地从澹台莲州身边走了过去,走出一段路以后,记起件事,不得不折回来,忍着羞耻,对澹台莲州说:“可否把我的剑还给我?”   农家少女闻言,不依不饶地说:“不如给我,我拿去镇上融铸了,打一把新的犁,正好抵你这阵子的买药钱和吃饭钱。”   大娘拉了她一下,想要让她息事宁人:“算了,小梅。”   韩阳羽正要生气,但对上大娘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爱脸庞,就发不出火来了。   他腹诽:有的凡人真是斤斤计较,不过几根草药、一点点钱,就紧咬不放。   一把俗铁的剑,也不稀罕。   心里还是不客气,但他的语气却和缓了太多,好声好气地对大娘说:“大娘,谢谢你的照顾,这把剑就送你了。”   大娘叫住他:“小韩啊,你等一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从家里取来一件羊皮做的旧衣裳,赠给他:“快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带上这件衣服吧。不是什么值钱的衣裳,是我大儿子的衣服,浆洗过了,干净的,你别嫌弃。”   毕竟住了挺久,这家人的情况他知道。   大娘的大儿子早年为了生计,去山上打猎,就再也没回来,兴许是从山上不小心摔下去死了,也或者是填了妖魔的腹中。   大娘把他捡回来以后悉心照料他,在他刚醒过来的那会儿,有回听见大娘跟小女儿说:“我希望你大哥也被好心人救了。说不定他只是摔坏了脑袋,把我们给忘了,所以回不来了,但是还在哪里好好活着,活着就好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之情浮现在他的心头。   说不清,道不明。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件破衣裳,比以前得到过的法宝都要更珍贵。   珍贵到他不好意思伸手去接。   韩阳羽低声说:“谢谢大娘,我不嫌弃。但是这件衣裳是你儿子的遗物,对你来说很重要,我还是不收下了。”   说完,他不想再逗留,转身就走。   再一次被拦住了。   是被澹台莲州拦住的。   澹台莲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轻易放他走。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武艺高强,不管是不是真正的昆仑弟子。   等自己走后,万一这人回来报复村子里的人,村民哪有还手之力?   还是带走吧。   但澹台莲州说得委婉礼貌:“兄台,我与昆仑有旧缘,你若无处可去,还是让我来招待你一段时日吧。”   观察一下。   没有威胁再放走。   韩阳羽自然不想去,这显然不是把他接过去供奉啊。   可看看澹台莲州的剑,再看看对方那强硬的态度,最终还是服了软,乖乖地随澹台莲州走了。   大娘追上来,捧着衣裳:“穿上这身衣裳吧,天冷。”   少女看劝不动自己的娘亲,难得转来劝他:“收下吧,我哥走之前,我娘做了这身衣裳想等他回来以后给他穿,结果他一直没回来。反正留着我娘也舍不得卖,你拿去穿吧。”   澹台莲州听了都觉得有点眼睛发酸,跟着说:“收下吧。”   韩阳羽别扭地答应了:“嗯。”   大娘笑了起来,说:“我给你穿上。”   韩阳羽长得太高,闻言,他弯下腰,任由大娘给他穿上这件羊皮袄。   近来天气转凉,他穿得薄,虽有些许灵力可以使他不至于被冻死,但依然会觉得冷,这件衣裳一裹上身子,立时暖和起来。   大娘不要任何回报,一直送他到村头,慈祥诚恳地对他说:“路上保重,找个活计,好好做工,挣点钱养活自己,下回不要再饿昏在路边了。”   要是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他会觉得羞耻,但是大娘对他说就不会。   韩阳羽的腰为了穿衣而弯了弯,没有再直回去,依然是微微伛偻背部,低声说:“好。”   其实他今年七十几岁快八十岁,只是看上去像三十上下的,这个大娘说不定年纪还比他小。   他却觉得自己那么多年在山上修行的时光,都像是虚度了似的,没有任何意义。   【第十八回】   “那人谁啊?”   阿鸮问小飞。   阿鸮只知道白日里,太子被小飞叫走,单独出去了一趟。   不多时,带了个奇怪的男人回来。   小飞不甚在意地说:“一个骗子,太子怕他留在那儿会害人,所以把他带回来看管一段时间,给他一碗饭吃就好了。”   哦,原来是个坏东西。   消息一下子传开了。   韩阳羽到这营中以后,虽说吃饭是不愁了,但是走到哪儿都会受到注目礼。   当然不是善意的目光。   他没有被关在囚笼里,也没被缚上手脚,可就是他半夜想起身如个厕,身边睡熟了的士兵会立即醒过来,跟质问犯人一样问他要去哪儿。   而他到军营的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带他来这里的人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   居然就是害他被逐出昆仑的昭太子,也是他寄住的那个村子里人人知晓的莲州公子。   韩阳羽不清楚昭太子知道多少,没敢表露自己的身份。   这会儿他也隐约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个昭太子被抓还能活着回来,看他本身的剑术,和这令行禁止的军队,都是他从未在凡人身上见识过的……   士兵们在午休时自发地比试剑术。   铁剑用树枝替代。   韩阳羽看得心惊胆战。   这剑招看上去颇为精妙,与昭太子是一个路数,也是他在昆仑时也没见过的。   虽说这些士兵的剑术比不上太子厉害,可人人都会这么一手剑术还是让他莫名觉得可怕。   是现在的凡人都变得这么厉害了?   还是只有昭太子是这样?   坐在韩阳羽身旁的士兵见他脸色变幻,揶揄道:“你不是仙人吗?听说还是个修剑道的?怎么样?要不要上去跟我们比比?”   韩阳羽被推了上去,不情不愿地与士兵们比试了,不太费力地赢下了比试。   因此,他今天的晚饭多得了一块红薯。   几个士兵来找他,把他团团围住。   韩阳羽冷汗直冒,莫不是要报复他,心下惊惧不定地问:“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个士兵咧嘴一笑,掏出一个窝窝头说:“你今天施展的那一手剑术可真不错,我们想跟你学。你要是愿意教,今天开始,每天我都把我晚饭分你一半,怎样?”   韩阳羽毫不犹豫地说:“不教。”   韩阳羽深感羞辱,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昆仑的剑术岂是能随便教给凡人的?他为了学到这套剑法当初费了老鼻子的劲儿了,一个窝窝头就想学?做梦呢!   “我用这块糖给你换行不行?”   “不行。”   “那这块布呢?”   “不行。”   “我有一块美玉,你看,多好的一块玉啊。”   “不行。”   其他士兵齐齐地看向掏出玉的那个小士兵,吵闹说:“哇,这不是你之前剑术练得好,太子赏来的玉吗?这你也舍得拿出来?”   那人说:“舍不得啊,但是我还想把剑练得更好,下回不是还能有赏?”   士兵们碰了一鼻子的灰,纷纷扫兴而归。   “不教就算了。”   “剑术没太子高,架子倒是端得比太子还高。”   “就是,就是。”   “剑术这么高,也不曾听说用这剑术救过哪怕一个人。这剑术,学来也无用。”   “不学也罢,哼。”   “还自称是仙人呢,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仙人,仙人也没有他这么傲。”   把韩阳羽一个人晾在原地,好不尴尬。   韩阳羽琢磨,昭太子是认识别的剑修?昆仑的剑修?是谁?跟一个凡人结交的,估计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吧。   一路上无惊无险。   韩阳羽被携着,一道来到了洛城,住进了军营中。   -   洛城是一座贫瘠的城。   尽管他们也有听说昭太子的名声,但并不期待其到来。   因为在这里的半数以上的百姓都是被流放到这里的奴隶,或者说奴隶的后代。   在听说昭太子要过来建设这座城池的时候,他们心中不但不欢喜,反而觉得很绝望。   因为建设需要人力,这意味着多半他们将会迎来更多的工作。   而寒冷的冬天即将来到,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怕是不能活着见到来年的春天了吧?   但昭太子进城时,洛城的百姓们还是纷纷去围观了。   毕竟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这样的大场面不是?   那整齐的队列、强壮的大马、尖锐的兵器,与结实的战车,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大的念头就是:完了,到时候昭太子要是来征民夫,怕是连逃都逃不掉吧?   -   洛城百姓战战兢兢,等着被征用。   然而,几天过去了,昭太子一点儿要征用民夫的动静都没有。   他们在自己搭建新军营。   一切看上去是那样的井井有条,先是搭起临时的帐子,然后就开始修木头房子,一拨人修整平地,除草填坑,一拨人去附近的树林里伐木,得到木料。   为了赶在入冬以前建好坚固暖和的房子,士兵们铆足了劲,每日热火朝天地干活儿。   原本军营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荒地,在一个月之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房子。   而那位名声赫赫的昭太子也一直在军营中忙前忙后。   澹台莲州很好认,你若是经过,那个长得最俊美的,身边总是跟着一只白狼的人就是他。   他这样正经,倒叫原本偶尔还会歌舞纵乐的洛城太守都不好意思享受了,又是送钱,又是来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洛城太守本来还邀请太子住在他的家中,然而遭到了拒绝。   全城的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接下去是要做什么。   澹台莲州每日亲自指挥调度,忙得脚不沾地,把韩阳羽扔进军营里以后就给忘了。   这都到洛城以后过了大半个月以后,有一日,在军营里见到韩阳羽,他恍然记起来有这么一个人,惊道:“他还在啊?”   士兵答:“您没说放人,我们就没放他走。”   澹台莲州问:“你们觉得他为人如何?”   士兵说:“脾气怪了点,喜欢打肿脸充胖子,但不算太坏。”   澹台莲州摆摆手:“那去跟他说,他想走的话可以自行离开了。”   韩阳羽没走,说要入冬了,能不能开春再走。   澹台莲州允了,但他要吃饭的话,得参加建设军营的劳动。   韩阳羽答应了。   反正他闲着也没事干,跟其他士兵一起干活儿就干呗。   负责看管他的士兵跟他住一个屋子住得久了,照顾习惯了,倒不叫他去做那种重活儿累活儿,说:“你一看就是公子哥出身吧?一身细皮嫩肉,一看就扛不动东西。别到时候把自己弄受伤了,还得浪费我们的草药。”   这不是讽刺他,真的是觉得他不适合做搬运,但是韩阳羽被刺激到了,捋起袖子露出臂膀:“你瞧不起谁呢?”   他跟着众人吭哧吭哧地干起体力活儿来,得到了一众士兵的刮目相看。   空时,士兵们向他夸赞说:“太子天生神力,我们要三四个人才能一起抬得动的木头,他一个人就能举起来。”   “太子的佩剑特别沉,之前在荒城那次你们还记得不?他把剑插在地上,我怎么拔都拔不动。”   韩阳羽说:“是不是上面附了法力?你们太子真的不是修道者吗?”   士兵们笑说:“没有。太子就是个凡人,不过有听说他似乎去过仙山学剑。”   听到这里,韩阳羽忽然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还有人说:“我觉得我们太子比仙人和妖魔都要更厉害多了。”   “之前那个魔将不就是我们太子杀掉的吗?就算是面对仙人,我们太子也不落下风。”   韩阳羽听得半信半疑,他想:吹的吧?昭太子有正儿八经地遇上过修真者吗?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之前输得不算太窝囊。   这位昭太子的剑术说不定可以称得上是凡人中的天下第一了。   这日。   韩阳羽又与一众士兵一起运送木材,大家有说有笑。   忽然,站在前面的士兵脚滑了一下,摔倒在地,眼看着粗壮的木头就要当着他的头砸下来了,他预先惨叫一声,等待着剧痛降临。   然而,数息之后,他睁开眼睛,却发现木头在离他只有咫尺的距离处悬浮住了。   韩阳羽咬牙切齿地说:“还没砸到你呢,叫什么叫?还不赶紧从木头下面出来!我可撑不了太久。”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大家全部放开手以后,木头还飘在距离里面数尺距离的空中。   韩阳羽额头上青筋凸起,冷汗直冒。   等他们一走开,松开捏着的法诀。   木头重重地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   好一会儿以后,安静的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好”,其他人才跟着如梦初醒一般地扑向他,把他给抱住了,说:“哇,你真厉害啊!”“那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戏法?”   韩阳羽面红耳赤:“法术!那叫法术!我不是说了我是仙人吗?我以前是修道者。你们又不相信。现在信了吧?   “不要动手动脚的,我说了,我今年七十几岁,你们不能敬老一点吗?”   “仙人”本来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很遥远的词语,但是韩阳羽跟他们睡一个大通铺上,混得太熟了,没人对他能升起敬畏之心,嘻嘻哈哈地夸他,还问:“那你以前怎么不施展给我们看啊?你还会什么法术?”   【第十九回】   韩阳羽没脸说。   既是剑修,自然最专注于练剑,其他法术他都是粗浅地随便学一下,如今灵力大减,施展出来就跟闹着玩似的。   凡人真是大惊小怪。韩阳羽想。对以前的他来说,这根树木跟小树枝没什么区别,他还能御起千斤重的剑呢。   唉,唉……往事不堪回首,他的目光暗淡了一下,现在他灵脉已废,身体就像是筛子一样,压根存不住灵力,也不知以后有没有可能恢复,重新做一名剑修。   他不想承认,多半是希望渺茫了。   因为救了一个士兵,韩阳羽在军营的待遇飞一般上升,大家看他的目光都变得和善了起来。   晚上分大锅饭的时候,伙夫还单独给他分了一碗肉汤。   澹台莲州这时才得知下午差点出事,埋怨了一句“怎么不早点禀告”以后,特意去向韩阳羽道了谢。   两人有半个多月没见面,这再见面,韩阳羽看待澹台莲州的心境已大有不同。   澹台莲州单独与他说:“多谢你施展法术救了士兵。”   不如物尽其用,又问:“可否请你担任监工,体力活儿就不必做了,大材小用。劳烦你在边上盯着,若是谁有危险就帮着扶一把。我会给你工钱,你想吃什么也可以提,或者给你换个单独的房间?”   韩阳羽想到那一群小士兵,明明是很嫌他们烦的,却说:“不换了,天气越发冷了,聚在一起睡还比较暖和。”   本来不怎么在意他的澹台莲州此时再看他,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全新的人,好不热切地问:“我差点把你给忘了,你还会哪些别的法术?你觉得用得上的。”   韩阳羽被他的热情给恭维得不好意思起来,说:“学倒是学了一些……我也不知哪些能用得上。”   在剑修看来,除了剑术,都是随手一学,不甚重要。   他还能搓个火,或者凝一团水,或者刮一阵风。   这让他在野外露宿时,不至于无火取暖,口渴的时候能有捧水喝,刮出来的风也只相当于大一点的蒲扇,但要求再多的话,他现在的法力已经无法支撑了。   澹台莲州听了以后却兴致勃勃地问:“可能给我演示一番?”   韩阳羽羞耻地一一演示了一遍,澹台莲州看完,直说:“不错,真不错。你真有地方可以去吗?要么开春以后也别走了吧,留在我这儿,包吃包住,还给发工钱。”   韩阳羽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想想办法恢复灵力,虽然我现在灵脉已废,但我还想继续向天问道。”   “修道者果然都是一个心思。”澹台莲州略表遗憾,但没有给他泼冷水,甚至很有同感地说:“我懂,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每次就是这样想着,才坚持苦练剑术,可惜,一直不能入道。”   韩阳羽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怀念的神情,近来心上的怪异之感再次浮现了出来,总觉得很熟悉。   澹台莲州对他笑了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比我好,起码你还有灵根,若是有办法补好,是不是就能重新修炼了?虽然不知韩兄是遇见了什么坏事,才不小心损毁了灵根。但祝你能得偿所愿,能早日回复。”   澹台莲州对他越是友善——即使这是出于他救了士兵才获得的友善——韩阳羽想到自己之前在嶙山置时的所作所为,就越是羞愧。   他完全无法开口坦白说自己其实当时不想为了一个凡人跟魔将拼个你死我活,所以装成没看见,对昭太子被抓走一事袖手旁观。而后又因不想被责罚,所以欺瞒了昆仑。   假如澹台莲州知道的话,一定二话不说赶走他吧?   还有军营里对他多加照顾的士兵们,也会对他怒目而视吧?   澹台莲州为了感谢他,还赠送了一壶珍贵的高粱酒。   韩阳羽带着酒回去,要转赠给士兵们喝。   那个同他关系算是最好的士兵张氏说:“倒是赶巧了,来,分我一杯,我送给我兄弟喝。”   韩阳羽奇怪地问:“哪个兄弟?也没见你跟谁很要好啊,就一杯你还要送过去。”   对方淡然地说:“哦,我兄弟死了。   “之前我们结伴一起去救太子,他被妖魔杀了。”   韩阳羽愣住。   小兵还在继续说:“我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刚好今儿是他的生日,等会儿我想对天祭拜他一下,给他敬一杯酒,让他在地下尝尝我送他的酒。”   半晌,韩阳羽才觉得自己重新能够呼吸,他说:“你们一群凡人,怎么敢跑到妖魔的地盘上去救人呢?”   大家说:“要是只有我们自己去,那是不敢地,这不是大伙在一起吗?”   “是啊,而且还有杨老将军带着我。”   “哈哈,我是荒城的,我跟着太子呢。”   “为了太子就不怕。”   韩阳羽语塞半天,又道:“要是当初辖管昭国的仙人没有玩忽职守,一开始就把魔将赶跑,将太子救下来,你的兄弟就不会死了……”   小兵直视着他,目光澄澈:“我不指望仙人来救我,我们在碎月城那么多年,仙人都没来救我们,只有太子来了。   “我信太子,不信仙人。   “我兄弟死得不冤,我跟他出发之前就说定了,无论我们之间谁死了都有可能。   “死了就死了,没关系。   “黎东先生把他的名字刻在了长功碑上,以后,想必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被刻在上面。我觉得值得。”   一时间,韩阳羽竟然为其锋芒所慑,居然心生怯意。   他居然被一个小兵给看得惭愧起来了。   灵根被废一年多以来的不服气、不理解,在这一时刻尽数消无了。   他现在心甘情愿被处罚了。   他以为他顶多是傲慢自大,何至于被罚得这么重。   可在昆仑,有谁把凡人放在眼里吗?他以为这些人都卑如草芥,都无条件地仰望着仙人,祈求着仙人的怜悯。   其实他压根没有认真地低下头来,仔细去看过。   直到现在自己摔了下来,才终于看清楚了凡人们。   自这天起。   韩阳羽抱着偷偷赎罪的心态,勤勤恳恳地为建设军营而干活儿,他打算干到春天就离开,如此就不用再面对自己的错误了。   但是,在九月末的一日。   韩阳羽正在林子里监工,一声清越的鸟鸣自天落下,飘荡在秋意盎然的山峦林壑之间。   听上去有点耳熟。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青色长尾的神鸟飞过,被吓了一跳。   旁人笑话他:“你不是仙人吗?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居然还会被吓到。”   “我原还以为仙人都是像天上的那位一样呢,没想到还会有跟老韩这样的。哈哈哈。”   韩阳羽脸色糟糕。   他是被吓到的,但不是因为没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所以才会被吓到了啊。   青鸟紫云车全昆仑上下只有一个人有。   正是仙君岑云谏。   韩阳羽直想找个地方赶紧躲起来,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仙君怎么可能是特意为他而来的。   别人问他:“你怎么了?”   韩阳羽强作镇定,指了指天边,问:“你们都知道天上的那位仙人是谁?”   答:“知道。是太子的仙人朋友。”   韩阳羽:“?!?!?!”   -   岑云谏还没落地,澹台莲州就被禀报了。   他带着两个弟弟一起走出屋子,在一片空地上迎接岑云谏降落下来。   两位小王子,阿辛与阿尚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惊讶得睁大眼睛,舍不得眨眼。   岑云谏见他还带着两个孩子,还是跟他相貌相似的孩子,愣了一下,才走上前去:“好久不见,你又清减了。”   俩孩子一左一右,仰着头,看看澹台莲州,又看看岑云谏。他们想到母妃跟他们说的一些关于太子哥哥的小八卦,心想:这位就是太子哥哥在仙山上的前夫了吧。   长得真俊,难怪太子哥哥回来以后,对旁的美人都瞧不上眼。   澹台莲州问:“有要紧事?你还亲自来了。”   岑云谏摇了下头:“无事。今天是你生日,前几年都没机会祝贺你,今年正好得空,就想来见你一面。   “我来送你礼物。祝贺你生日。”   澹台莲州笑起来:“是有这回事。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啊。也祝贺你。”   岑云谏的眼角眉梢舒缓了些许:“嗯。”   澹台莲州问:“我给自己准备了几桌宴席,要一起吃一顿吗?   “我请你喝一盏桂花酒怎样?”   不喝酒的岑云谏却未作犹豫地答应下来,道:“好。” 第67章   在澹台莲州印象里,岑云谏从不喝酒。   只在他们成亲的那日喝过一杯交杯酒。   士兵们不是第一次见岑云谏,加之要遵守纪律,无人探头来看,各司其职。   岑云谏方才在云上就看到了军营这还在建设中的全貌,这时还较为简陋,比不上昭国王宫奢华庞大,却像是一丛野草,正在茂盛地生长着。他们每个人都在尘埃之中,却很快乐。   他很少在人间见到这样快乐的人。   除了澹台莲州,跟他身边的人们。   澹台莲州混在其中,穿得跟士兵无甚区别,穿得褐色粗布衣裳。   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混在士兵里的澹台莲州,忙了一日,还没洗漱,满身灰尘。   岑云谏还以为澹台莲州要带他去某个宫殿之类的地方吃生辰宴,结果只是把他带到一片空地上。   地上铺了一张半新不旧的席子,摆上矮几,就算他的座位了。   岑云谏:“……”   但看澹台莲州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座位,正在他旁边,他便默默地坐下来了。   澹台莲州的下首左手边坐的是他的两个弟弟,依序往下,是兰药,还有黎东先生、孟白乙、赵蛟、阿鸮、小飞等人,这些个人岑云谏都认识,记得名字。   夜幕落下,月明星稀之时,篝火被点燃,火焰向着天空蹿高,照亮周围。   篝火旁烤着鸡鸭鱼羊,香气飘散向四方。   士兵们以篝火为中心坐下,按照他们的队伍,几个人围坐一桌,并不混乱。   韩阳羽已经遥遥地眺望见了仙君的身影,心虚不已,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被其他小士兵抓住,拖他一起去蹭吃蹭喝:“听说今天是太子生辰,他自掏腰包,宴请全军,难得能吃顿这么好的,我特意给你留了个位置!”   韩阳羽犹豫起来,再看他们的座位挺靠后的,应当不会被发现,他才抱着侥幸心理落座。   韩阳羽回想着上次遇见仙君时的那一日——亦是他被逐出师门的日子,仙君似乎没有正眼看他,兴许压根就没记住他的长相吧。   他在人群之中,目光越过憧憧人影,看见被火光照得通身明亮的澹台莲州。   他愣怔走神。   只觉得身上脸上冷热交加,像是一忽儿被扔进油锅,一忽儿又置身冰窖。   疑似在仙山学过剑。   二十三岁。   还跟仙君有这样的交情。   ……   昭太子曾经的某个身份瞬时明朗了,他怎么会这时才发现?   澹台莲州就是那个凡人。   那个昆仑仙门里唯一的凡人,舍身施展禁术救活仙君的凡人,仙君冒师门之大不韪非要与之成亲的凡人,而后又在仙君当上仙君之前,抛下一切,离开昆仑、消失无踪的凡人。   难怪……难怪……   他呆呆地想,心绪如乱缠的线。   韩阳羽苦笑两声,径自摇了摇头。   不,要是他早点知道这件事,怕是会更加愤愤不平,怨天尤人,以为仙君是徇私情所以重罚他。   现在他与澹台莲州相识,却不再会这样想了。   他要是没那么自私,试着去救了昭太子,就算没救成,也不至于被重罚。   他要是没那么傲慢,那么他或许会知道仙君身边的那个凡人的名字,就不会胆大包天到隐瞒下来。   可在昆仑,有几个人去认真地问过那个凡人的姓名呢?   没有吧。   身边的小兵见他神情古怪,一下子像是要哭,一下子又像是要笑,曲肘撞了撞他,问:“你怎么了?”   韩阳羽略带颓唐地往后一仰,眺望着天穹上的繁星,说:“没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凡人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澹台莲州脸上的笑容比火更明亮,似乎在笑着跟仙君说着什么。   但他离得远,自然听不见。   仙君一如既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出尘脱俗。   然而,然而……落在他眼中,总觉得有一丝说不上来的不一样,不像那个在昆仑时的仙君。   士兵们都抻着脖子在看澹台莲州,笑呵呵地说:“我们太子就是厉害,跟仙人都有交情,过生日还有仙人专门来祝贺。”   韩阳羽问:“你们就这么爱看太子啊?”   士兵晕陶陶地答之:“好看嘛。太子生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女人都好看。”   也有人说:“我爱听太子说话,太子的声音也好听。”   旁边有人嘲笑:“你脸红什么啊?哈哈哈哈。”   这时,澹台莲州起身离开。   士兵们交头接耳地问:“怎么了?太子要去干吗?”   韩阳羽也看了一眼,但是是在看仙君,仙君还在。   不多时,澹台莲州抱着一把古琴回来了。   众人纷纷激动起来,鼓掌道:“哦!太子要弹琴与我们一起取乐!”   “安静,安静,别吵了,再吵我要听不见太子的琴声了。”   大家自发地安静下来,只剩下柴木燃烧的轻微破裂声。   澹台莲州抚琴而歌,他的声音如落珠敲玉,清灵悠扬,一句一句地唱着。   谁都没出声,听完第一遍以后,两个带着稚气的少年的声音跟着唱起来。   那是两位年幼的王子,他们在跟着兄长吟唱。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歌声。   也有人用乐器合奏,有的人没有乐器,就随节拍桌子、击碗,或是敲剑。总之,能发出声音就好。   众人的歌声汇聚在一起,飘扬在军营上空,仿佛要响彻天际。   韩阳羽傻了眼。   他听过士兵们唱歌,平时干活儿的时候大家也爱唱歌助兴,亦是这样士气高昂,现下的这歌声中却又有些别的。   有对太子的爱戴之情,有对伙伴的友谊之情,还有更多更多,他无法辨清的慷慨激昂的情绪。   在这快活喧闹的氛围之中,倒也不止他一个格格不入。   韩阳羽再次从人群缝隙中看过去,看见仙君还是冷冷的,他当然没有开口一起唱,连身形都没有摇晃一下,微微侧头,看着澹台莲州,也不知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反正无人在意他。   也没人说他扫兴。   这时,不知是不是岑云谏发现了有一道奇怪的视线,忽然向他的方向看过来。   韩阳羽颈后寒毛直竖,赶紧低头弯腰,掩住自己的脸。   澹台莲州在自顾自地在享受快乐。   而这一切都跟岑云谏毫无关系,并不因为他而改变。他是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在与不在都一样。   大家唱完歌,唱得有点累了。   肉也烤好了,汤和饭也煮好了,送到每一张桌上,任大家大快朵颐。   而岑云谏的桌上只有一个酒壶和一个酒盏。   大家向澹台莲州举起酒盏祝福他,快些慢些,聚在一起勉强显得整齐。   “太子,祝您生日快乐。”   “祝您年年如今日,长命百岁,身康体健。”   澹台莲州一一谢过,脸上挂着的笑容就一直没有松懈下来过,也没什么空去注意去招待岑云谏。   岑云谏也没去凑到他面前,默默地自斟自酌。   在这喧阗之中,他莫名地想起先前他与澹台莲州说定和离以后,他回到洞府,看到那一对忘了收起来的酒杯,不知为何,喝了一整晚的闷酒。   澹台莲州偶尔会瞥他一眼,见他酒壶倾斜至底,却倒不出酒液来,眼睛看着别人,反手将自己的酒壶递了过去。   岑云谏接过酒壶,小心地没有碰到澹台莲州的手指,不使得他们之间有一丁点的肌肤接触。   澹台莲州对人招招手,让人给他上酒。   就这样。   一壶接一壶,岑云谏喝酒,澹台莲州也在喝酒,不快不慢,喝酒到散席。   岑云谏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找澹台莲州。   人太多了。   正遇见澹台莲州在跟两个弟弟说话。   一个说:“那个仙人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好闷啊,他会说话吗?”   另一个说:“他为什么是仙人啊,他看上去跟我们长得一样。”   澹台莲州道:“他是啊,他一剑可以劈开天、斩断山,你们是没有见过……别招惹他啊,不准跟他面前调皮,很危险的。”   岑云谏忍不住开口说:“我还不至于欺负小孩。”   澹台莲州转过头,笑了一笑:“不是说你会欺负小孩,是说你厉害。仙君。”   补充说:“祝你生辰快乐。”   岑云谏:“多谢。”   澹台莲州问:“宴席散了,你可是要离开了?”   并不赶他,只是觉得堂堂仙君,估计没空在这滞留太久。   岑云谏静默而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兴许是在夜中,瞳色比平时更深,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又像是汹涌的深海。   澹台莲州敛起笑意,眼底闪烁着几分迷惑。   奇怪,岑云谏这是怎么了?   感觉有点可怕。   莫非是还有事要与他说?   澹台莲州让两个弟弟回去休息,自己则引着岑云谏去了他下榻的屋子。   岑云谏一进门就坐了下来。   澹台莲州点起一盏灯,放在案上,他俩面对面的正中间。   烛光照亮岑云谏的脸。   澹台莲州细细看,脸一点都没红,耳朵没有,脖子更没有,除了有淡淡的酒气,还得靠近了才能闻出来,甚至都看不出来他喝了酒。   应该……应该不是喝醉了吧?   而且今晚喝得酒又不烈,为了让大家都能喝到几碗,也怕喝得太醉了,明天会有太多人醉得起不来身,所以还掺了水。   澹台莲州喝着都觉得淡嘴。   岑云谏坐得笔直。   蓦地抬起头,冷冷问:“还有酒吗?”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有。我去拿。”   没想到还得接着喝。   澹台莲州倒是不介意,迄今为止,也没人喝赢过他。   别看他现在喝得脸颊、嘴唇、耳朵都红得像是擦了胭脂,其实头脑还很清醒,还有暇余细细推敲一下,想:岑云谏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这家伙是个闷油瓶,澹台莲州比谁都清楚。   出于老相识的情分,还是关心两句吧。他问:“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上回不是你听我唠叨了很多,这次换我听你说吧。”   岑云谏仍然是默不作声。   澹台莲州见他要去拿酒壶,抢先一步,夺走酒壶,给他倒酒。   岑云谏的手停在半空中,迟钝地收回来。   他掩手于袖中,抚了扶被澹台莲州的手指不小心擦碰到的地方,有种被灼伤的幻觉,灼伤至发烫。   奇怪了。   澹台莲州一点法力都没有啊。   如此想着,岑云谏又用一种纯粹的困惑的眼神看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忍俊不禁,问:“你到底怎么了啊?这么看着我。到底有什么事,你尽可以跟我说啊……”   柔和的烛火氤氲了澹台莲州的轮廓,在岑云谏看来,他的身上像是笼着一层雾一般的轻纱,他似笑非笑的一双星眸像是洇着仲夏夜潮湿燥热的梦,与他说:“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在凡间,你在天上,互不干扰,你总能信得过我吧?”   岑云谏依然嘴唇紧闭。   澹台莲州打量了他一会儿,说:“罢了,罢了,不说就不说吧。我好心想与你排忧解难,你倒不领情。   “也是了,我们成亲的时候,你就有许多事不跟我说,现在都分了,哪还会与我说。   “你是不是本来就信不过我啊?”   “不是。”岑云谏终于开口,“我没有信不过你。   “只是……有些事,与你说了也无用,徒惹你害怕烦恼。”   澹台莲州笑了:“你说都没说呢,怎么知道我会怎样?”   岑云谏沉默。   他往前倾斜身子,靠向澹台莲州的同时,烛火摇曳一下,落在他脸上的幽光跳动,冷不丁冒出一句:“莲州,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澹台莲州被吓到,心漏跳半拍:“啊?”   夜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之间长期以来维持着的虚假的摇摇欲坠的平衡似乎在这一句话之后要被打破了。   体面。体面。   说要好聚好散,要彼此都留存体面。   澹台莲州装没听见,低头倒酒。   听见岑云谏压着嗓子,低低地说:“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单方面说爱我,又单方面说不爱我了。”   像闷沉静谧的夏日,天边擦过一道雷。   澹台莲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岑云谏这是喝醉了。   因为几乎不喝酒,所以估计岑云谏都没意识到自己喝醉了。 第68章   寒风萧萧。   不该喝冷酒的,该请仙君喝一碗热茶。   澹台莲州想。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澹台莲州有一种不真切之感。他甚至希望自己喝醉了。要是喝醉了,就可以忘掉他所见所闻的这荒唐一幕。   仙君在说什么啊?   他把手放在桌下,又摸了摸袖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总之,心里慌慌张张,表面看上去浑若无事地装成有事要做,企图能够躲过眼下这一令人尴尬的情景。   他想要将那摇摇欲坠、即将坍塌的体面给支撑回去。   一时间脑子转动飞快,在想如何委婉地提醒仙君喝醉了。   然而岑云谏实在醉得厉害,不依不饶地追问:“莲州,你拿我当什么?   “小时候就是这样,我不想理你,是你主动跟我说话,是你非要缠着我让我教你剑术。”   澹台莲州被这话语一句一句地紧迫着,一时间无暇思考,只得先回答当前的问题:“那是因为我看你是班上剑术最好的,而且别的小孩都有要好的同伴了,只有你孤零零的,我就想我们说不定可以搭伙嘛。”   岑云谏:“后来我去了内门,你说你会来找我,结果你一次都没有来过。”   澹台莲州:“那不是本来约好了,假如我入道了,我再去找你吗?谁知道我一直没入道,哪有脸去找你,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交朋友了。   “怎么还怪起我来了,一直到十五岁那年,你不是也没来找过我吗?”   岑云谏理所当然地说:“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来找我了吗?”   澹台莲州也被说得恼火起来,寸步不让地说:“仙君,仙君,你可真是高高在上啊。只能我去找你,不能你来找我是吧?”   岑云谏阴沉沉地说:“我就是在等着你入道然后与我同门,礼物我都备好很久了。谁知道你一直不能入道。最后不还是我先去找你的吗?”   澹台莲州想了想。   还真是。   他不敢去找岑云谏,还是有年一起入门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救世主”们聚会,他才莫名其妙跟岑云谏又搭上话。   对岑云谏还记得他的名字,他都觉得很诧异。   但是——   果然岑云谏这居高临下的语气还是让人大为火光,澹台莲州也没办法跟他好声好气地说话了:“对不起啊,我资质糟糕,没有仙骨,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入道,让你失望了。仙君。   “昆仑上下那么多人,有的是人有仙骨,你让别人入道陪你吧。”   岑云谏脱口而出地反诘道:“可我只想要你陪我!”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他低声说:“……老天爷让我没有仙骨,这又不是我的错。”   真难堪。   澹台莲州不想跟他吵架。   说实话。   眼下,不愉快是一回事,仙君完美无瑕、犹如半神般的形象实在是崩坍。   两辈子,三十几年,澹台莲州都没见过岑云谏这样失态。   这算怎么回事呢?   他向岑云谏提和离的时候,没吵架。   后来他拔出心剑,没吵架。   一年多前,他俩正式分道扬镳,也没吵架。   有那么多可以适合吵起来的机会,却都闷了下来。   你祝我海阔天空,我祝你前途无量。   如今时过境迁,两年了。   竟然在这平常的时刻,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突然之间,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原来,仙君也没有他看上去的那样毫不在意。   澹台莲州想。   岑云谏继续在翻旧账。   “每天站在羽见山的杜鹃花丛里看我的不是你吗?”   “……”   “每次我回山,都要躲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等我的不是你吗?”   “……”   “用可抵死愿的爱救活我的不是你吗?”   “……”   “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希望跟我成亲的,不也是你吗?”   “……”   这一连串的指责砸下来。   澹台莲州直觉得倒好像他成了一个负心人,辜负了仙君的一片爱意,他问:“我用什么眼神看你了?”   岑云谏被打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就是那种,小动物可怜巴巴地望着一个人,希望对方收养自己的眼神。”   澹台莲州低笑了一声:“原来我只是个小宠物啊,也没错就是了……”   又想了想。   再笑了一声。   零碎的笑声。   不大像笑,只是个短促的气音。   风一吹就盖过去了。   也不知是在笑谁。   岑云谏憋闷至极地说:“想成亲的是你,想和离的也是你。”   澹台莲州不欲跟他讨论两人和离究竟是谁对谁错更多,要是岑云谏这样认为,那就这样认为吧,他说:“那就当都只有我想吧。   “你既不想跟我成亲,也不想跟我和离,你只是太温柔了,从不拒绝我而已。   “仙君,既然只有我在爱你,你又为什么要生气呢?”   澹台莲州直直地望着他,像是将一根针钉进他的心尖一样,直白到刺痛:“因为我只是小小的凡人,我不配向你提和离是吗?”   岑云谏被魇住了似的,一刹冰凝,连呼吸都像是听不见了。   澹台莲州对他说:“你喝醉了,仙君。   “我非要问我的话——是,我是爱过你的。   “但我成不了仙,你也不可能做凡人。我们分别不是迟早的事吗?都算是我的错吧,是我自私,我只有百年,我不想再把自己奉献给你了。仙君。”   岑云谏闷声闷气地说:“别叫我‘仙君’。”   澹台莲州不言不语。   岑云谏长喟一声,澹台莲州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再松开,杯子已经被捏成齑粉,自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不要再叫我‘仙君’了,澹台莲州,别叫了。别人这么叫没关系,我只希望你别这么叫了。我都从没有在你面前自称过‘本座’,你就应该察觉到,不要再叫我‘仙君’了。”   澹台莲州嘀咕:“真喝醉了吗?仙君也会喝醉的吗?”   岑云谏加重了三分戾气:“都说了不要再这么叫了!”   澹台莲州闭嘴,从他这儿看过去,岑云谏背后的那团光照不到的阴暗仿似像是从他身上逸散出来的黑气,一丝一缕,克制不住。   岑云谏的眼神也很可怕,换作是昆仑的其他人,怕是早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   他很快意识到了,匀息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   凡人,凡人。   凡人真可怕。   凡人的身体是那样的弱小,让他连一点力气都不敢动,就怕不一小心会把澹台莲州给弄死了。   凡人的寿命是那样的短暂,至多只有百年,而且他查过了,人间的这些国的国君,能够活到五六十岁的都算是长寿,许多都只能活到三四十,甚至二十几岁就去世了。   澹台莲州还能活几年呢?   会不会他一个不留神,再去看,就发现已经死掉了。   明明弱得要死,还不需要他的帮忙。   这份源于对澹台莲州的凡人生命太过柔弱却无能为力的恼怒由来已久,他无计可施就罢了,仅有的一些手段,澹台莲州还不接受。   岑云谏半醉不醉地、灼灼地望着澹台莲州,像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向人间的澹台莲州悄悄地垂下了一根蛛丝。   只要他肯攀住,岑云谏就愿意把他拉上来。   问:“你就不想长生吗?幽国国君就很想长生,他想尽了办法,他求过昆仑,也求过其他修真门派,宁愿不当国君,也想要长生成仙。   “你想当国君就当,你们凡人不是至多做个三四十年的国君吗?你当个够,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也不要再拒绝我的帮助了,我给你什么灵药你就拿着,你起码得活到那时候。”   澹台莲州:“我没有仙骨,就别强求了吧。”   岑云谏满是酒气,十分急躁且相当霸道地说:“我是昆仑的掌门、修真界的仙君,别的我都不要,我只强求这一件事,难道都不行吗?我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了!”   看吧。   岑云谏就是这样,他想要做的事,就不听别人的意见。   澹台莲州想着,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他放在桌上的那只紧握成拳的手上。   澹台莲州低下头,把视线从岑云谏阴鸷执拗的眸中挪开,落在了他的手上,这双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手。   他先把岑云谏的手轻轻地翻过来,手心朝天,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扳开。   没有用任何的法力,也没用多少力气,但他就这样把修真至尊的仙君的手给松开了。   再轻翕唇瓣,轻声吐出的话语就如蹁跹地落在岑云谏炽烫的掌心。   他看见这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深红色,是当时他拔出心剑时,岑云谏为了阻止他,握住他的剑而留下的。   “仙君,我不想长生。   “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抱歉了,你就当我是没出息吧。   “我就想做个凡人,逍遥自在几十年。”   世上有命数吗?要是有的话,或许他连几十年也活不到。   说不定在三十岁时死去是他的宿命。   在这之前,他都不会死。   或许他又会在三十岁那年去世,不是被岑云谏杀死,也是因为别的。   将岑云谏的手扳开以后,澹台莲州拿了另一个杯子放在他的手心,给他倒上一杯酒。   已经喝了这么多,醉成这样,那就不介意再喝更多了吧。   也为自己倒上一杯。   澹台莲州向他举了举酒杯,从容许多,道:“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杯。   “饮了这杯,既愿,与君同销万古愁。”   他自顾自先一饮而尽。   岑云谏盯着他喝完,又一次捏碎酒杯,不作回应,沉着脸,折身离去。   顷刻。   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第69章   昭太子的生日宴会过去后,大家搭建军营的劲头更高,不日就快造好了。   这天。   阿鸮与小飞一道离开军营。   他俩年纪相仿,早就成了朋友,小飞对洛城更熟,作为一个合格的斥候,刚来到洛城不久,他就把城中的每一条巷弄和附近的地形都摸了个一清二楚,牢记于心。   今日他们是带着太子给的任务过来的。   但小飞说:“我有个事得先做。”   于是小飞领着阿鸮来到了一处食肆,径直去找掌柜,张口就说:“掌柜,上次在您这儿吃了饭……”   他才刚开口,掌柜已带着僵硬的笑容,和气地接过话去:“小的自然记得军爷,可是上回觉得吃得好,还要在我们这里吃饭?请上座,请上座,要吃什么尽管说。”   小飞想到要办太子的事,有一分焦急,说:“不是,今天不在你这儿吃饭。”   掌柜额头眉间的皱纹更深,用一种做好心理准备的语气问:“那……您是想要什么?”   他想:多半是来要钱的,要是数目不多,给就给了,就当破财消灾。   小飞却掏出钱,放在桌上:“我是来补给钱的。上回在你这儿吃饭,你给我收的钱也太少了,我还以为在你们洛城吃饭那么便宜!结果是你故意少收钱。”   掌柜傻了眼,不是来收钱的?还是来给钱的。   小飞抱怨说:“下回不要再这样了,太子不许我们低价买百姓的东西,要我们都按照物价买。倘若被纪察发现,以为是故意的,我还得被罚。这些钱够吗?”   他挠挠头,扳着手指算,傻乎乎地说:“我算着是要补这么多,有没有少?少了的话,我再给你。原来你们洛城吃饭比其他地方要贵这么多。”   阿鸮在一旁,结巴地说:“你、你傻啊?洛城要什么没、没什么……粮食和家、家畜自然比、比其他地方更金贵……卖得更贵也、也应当。”   转眼三年过去。   小飞跟阿鸮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但因为一直跟在澹台莲州的身边,一心只想着磨炼武艺,是以还有一身少年气。   阿鸮长高了许多,去年长得最多,一口气从七尺长到了八尺半,天天夜里都嚷嚷腿疼,起初忍着,还以为自己是得了病,夜里偷偷哭。   被住一个房间的小飞发现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急得要死,问出来以后,赶紧带他去看大夫。这对好朋友,一个以为自己要死了,一个以为朋友要死了,都哭丧着脸。   小飞泪汪汪地问:“阿鸮是生什么病了?”   大夫给他看了半天,道:“没事,就是长太快了,揉一揉就是了。”   于是每天晚上,小飞就给他揉腿。   揉着揉着,眼见着阿鸮这小黑娃越长越高、越长越壮,他又泛酸,嫉妒地说:“你怎么长这么快呢?凭什么啊?我们吃的都一样啊!我感觉我的个子都长到你身上去了。”   阿鸮一脸淳朴,憨里憨气地说:“这不、不好吗?”   小飞觉得他们的友情破裂了:“当然不好!我也想长高。你还刺激我,我以后不跟你做朋友了。”   阿鸮真诚地说:“可你跑、跑得快,我听说长得矮、矮的人跑、跑得快,高了、壮了就变、变重了,你还是矮点好,才、才能一直跑得快!”   小飞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当场跟阿鸮和好了。   小飞心疼地给够了钱,说:“这一顿饭,就把我十几日的工钱给吃没了。”   阿鸮:“下回,我、我请。”   小飞立即高兴起来:“真的啊?哈哈。”   两人走走笑笑,气氛轻松,都是少年模样,一点也不吓人。   澹台莲州是特意派他们两个出来的,觉得这俩孩子长得讨喜,一个是娃娃脸,一个是小结巴,总不至于跟荒城的那群恶人一样出去吓到人。   但洛城的百姓一看到他们身上穿着的士兵铠甲,看到他们身上的弓箭和刀剑,还是将他们当成洪水猛兽一样绕路走,一个个都低下头,连正眼都不敢看他们。   小飞来到洛城的城守府,先按照规矩知会过了,再跟阿鸮一起去贴告示。   周围根本没有百姓敢来看。   现在城守府外贴了一张,然后阿鸮解下挂在腰上的铜锣和棒槌,重重敲一声。   “嗙——!”   “太子欲筑工事,招一千人!需年满十五岁的男子。奴籍包吃包住,另给每月一百钱,若签长约三年,可脱奴籍!良民亦包吃包住,另给每月大钱三百!欲事者从速!名额有限,早到早得!”   一整个白日的时间,小飞与阿鸮两个人走遍了洛城的上上下下,在街头巷尾各处都张贴了公告。   太子说,大部分百姓都不识字,所以让他们贴了布告以后再嚷嚷几遍,叫所有人都能听见。   喊了一天,小飞嗓子都快哑了。   可算是完成了太子交代的任务,两人收拾收拾,回军营去了。   而太子要招工的消息也由此,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洛城上下的每一户人家。   城西有这么一座破屋子,他们家住在巷子的尽头,只挖了一扇门,没有窗,用桑枝绑起来就当是门了,连门轴都没有。   太穷了,是以也不用担心小偷会光顾,因为没东西可以偷。   他们家十二岁的女儿去卖自己编的草鞋的时候听说了太子要招工的消息,她回家以后对爹娘说:“我想扮作男子去报名做工,包吃包住。马上就是冬天了,家里的粮食哪里够吃?”   娘搂住她说:“不去,我的傻妮子啊,那些个官老爷说招工都是骗人的!到时候过去了,让你当牛马一样,干活儿累到死,你的脚啊手啊,都得冻得烂掉,掉下来。到时候拿你的骨肉填了城砖,填了路。你可别伴着男人去做过几天苦工,就觉得自己多能耐了。”   女儿含泪说:“可是,可是,要是留下我,外婆就没的吃了,我想把我那口饭省下来,给外婆吃。”   她那躺在床上卧病不起的外婆流下眼泪:“你们把我扔了就是了,我现在什么活儿都不能干,平白拖累你们,把我留下来干什么?”   她爹也说:“太子说得好听,还说要给奴隶工钱……但怎么可能呢?   “我们家世世代代做奴隶,从未听说过能够脱籍,你爷爷、你太爷爷,都是做工做死了,这就是我们的命。   “说要做工,直接把奴隶都叫去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说包吃包住给工钱呢?为什么呢……   “一百钱……一百钱……”   一百钱并不多。   一般佣农干活儿一年可以挣个两千钱,所以对良民来说,一年三千六百钱是一笔颇为可观的收入。   而奴籍则惨了,平日里官府召他们干活儿,多是不给钱的,一年到头忙活下来,能挣个五百钱就算很好。一年一千多钱,还包吃住,对于他们来说,诱惑太大了。   女儿又说:“娘,明天我先去看看行不行,要是骗人的,我就赶紧逃回来。   “爹,你就让我去吧。”   她爹愁到了天亮,才说:“你一个人去怎么成?怕是想逃也脱不了身。我跟你一起去,要是有事,我带你回来。”   第二天一早。   父女俩就一道出门去了。   女儿穿的就是一身男装,是她娘捡了东家西家的布头给她凑着缝起来的,跟乞丐无异,她自小吃不饱饭,长得瘦小,今年十二岁了,还像不到十岁的模样。平日里为了挣一口饭吃,她哪里都敢去的,抓老鼠,掏蛇窝,胆子大得很。   惯会装成男孩子去做工,从没被人戳穿过,许多人都以为她就是个男孩子。   两人天蒙蒙亮就出发,快到太子的军营门口,发现来的人还不少。   有两个士兵在维持秩序,告诉大家排成两队,队伍如长蛇般蜿蜒了一路。   男人牵着女儿,心里很没有底,这么冷的天,他紧张得直冒汗。   终于轮到他们,他先通过了。   操练场上摆了两张桌子,两个负责录名的人都是黎东先生的弟子,他们头上包着巾,衣着整齐,一看就是读书人,斯文秀气,面目和善。飞快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名字是什么、今年几岁、住在哪儿。最后问:“你想住军营还是回家住?”   男人被一句话接一句话地推着说:“回家住。”   对方录好了他的姓名,还有大致的相貌,给了他一个竹简,上面刻着他读不来的字,说:“这个可别丢了,你领衣服、领粮食、发工钱,都要凭这个领。衣服今天就领。”   他们已经看见有人拿着新衣服从军营里走出来,往洛城去了,那料子看上去还挺厚实的,一看就红了眼。   然后轮到他的女儿。   做记录的人瞄了一眼,皱眉说:“太小了,不收。”   女儿着急地撒谎:“我不小了,我今年十六岁了!收我吧!”   平时只要她这么说,那些东家就愿意让她干活儿了。管她是几岁,便宜,能干活儿就好了嘛。   今天却不一样,文官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说:“赵大夫,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个小豆芽菜说自己十六岁,这真有十六吗?”   坐在另一张桌子后面的中年男大夫对女孩招招手,把人叫到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说:“瞎闹!这是个女娃娃!”   两个学生文官惊住:“女孩子那更不能要了。我们说了只收成年男人啊。”   女孩还咬死了说:“我是男孩子。”   大夫:“我还能认错不成,不然你们让张婶过来检查一下。”   于是叫来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妇人。   还没检查,女孩终于松口承认自己是女的,她哭得像只猫儿:“我干得来的!我不要工钱行吗?就给我东西吃,不然我外婆就没吃了。”   张婶心疼她:“我那儿还缺烧火丫头,你要是愿意干,我去给你问问长官,也包吃住,只是工钱没那么多。” 第70章   女孩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还问张婶:“做烧火丫头有衣服领吗?”   原是没有的,但张婶说:“我给你拿一身我的旧衣服,你应该也能穿。”   女孩没觉得不好意思,她的生活太过困苦了,穷到这种地步,能有件不错的衣服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更不会因为这是别人的旧衣服就觉得不好。   他们父女俩都领到了一件衣服回家,都乐坏了。   但女孩还不准备穿这件衣服,她打算把衣服给外婆,这样到了冬天,外婆多穿一件衣服就不会冻着了,她年纪小,火气旺,挨点儿冻没事。   他爹也是一样的想法,但是是打算把衣服给妻子。   隔日一早,他们还是穿着旧衣服去军营。   路上遇见了昨天报名时遇见过的人,已经穿上了新衣服,见到他们出发,扬扬得意地说:“你们是不是蠢?既然都拿到衣服了,干吗还要去干活儿。反正什么都没做,也拿到了一件衣服,这不是白赚的?   “还真去给人当牲口啊?我可不去!”   说得男人心底发怵起来,女儿劝他说:“爹,别怕,以前给官家老爷做工何曾见过还给发衣服的?我觉得这回不一样。”   两人到了军营,去了不同的地方。   女孩到了张婶面前,张婶一见她,傻了眼,说:“不是给了你新衣服吗?怎么还是穿得破破烂烂的过来?”   女孩红了脸说:“我的衣服不破,还能穿,所有洞都缝上了。也洗过的。”   张婶直皱眉,看得女孩心里没底,她赶忙哭了起来,希望能够用眼泪博得同情,留下来做工,说:“我想把衣服给我外婆穿,她年纪大了,又生病了,夜里都冷得哆嗦。”   张婶一看又心软了:“我再给你弄一身衣服过来,可别再给别人了。太子这里有规矩,不好穿得脏兮兮的,不像话。   “我给你舀一盆热水吧,你先洗个头洗个澡。”   几位伙房的大妈聚在一起。   “这小姑娘可怜的,身上跟排骨似的,都没几斤肉,造孽哦。”   “咱们以前不也是这样?要不是太子把我们从碎月城里带出来,我们哪里有今天?”   “我一看到她就想到自己先前,就好想哭啊。”   女孩没上过学,可她本能地知道如果想要站稳脚跟,就要尽快地融入这些人之中,她竖起耳朵,把她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你说太子盖那么多房子都给谁住啊,我们不是都已经有地方住了吗?盖的还是地窝。”   “不知道。”   “老杨现在都在干什么呢?好久没见到他了。”   “好像被太子叫去种田了。”   “怎么让他去种地啊?”   “太子说,杨老将军困守碎月城三十几年,种田攒粮食很有一手,应当去种地更好。”   “欸!太子说得真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老杨种地确实厉害,碎月城那种下等地,地方也不多,还能被他种出那么多粮食来。”   “我看啊,是太子怜悯他老弱,给他一个差事,有贡献,也不至于闲着。”   然后她们忽然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睁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   “就你嘴尖,改日我去告诉老杨你背地里说他老弱,他可不得气得把胡子都吹起来?”   女孩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穿着不大合身的衣裳走出来。   张婶夸她说:“长得蛮俊的嘛,这样就有女孩子家的样子了。忘了问,你叫什么啊?”   女孩迷茫地说:“我没名字,就浑叫个大丫。”   她又红了红脸,想到她出去装成男孩子打工,都自称是齐家大郎。没想到竟然有一天恢复了女孩的名字。   张婶说:“那我以后就叫你‘大丫’,挺好的,是个好名字。总得有个名字。太子说了,为人在世就得有个名字,那才算是活在世上。”   太子,太子,太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三句话不离太子?而且一提到太子,就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样,力气也有了,眼睛也亮了。   大丫怕自己被嫌弃不勤快,以前有一次她干活儿因为休息了一会儿,就被挑剔说不勤快,直接被赶了走,连工钱都没有给她结。   她什么活儿都抢着干,一直到中午都没有歇下来过。   给士兵和雇工们分饭的时候,她发现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菜色,有豆子、萝卜和糙米混在一起煮的粥,军营的人还有一碗汤,熬汤的时候加了肉,熬了一上午,早就熬化了,但起码让这汤带了点荤腥油花。   另外还有一篮煮鸡蛋,大丫发现煮鸡蛋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她观察了一下,得是被簇拥恭维今天考校最好的士兵才能得到两个,还有那些头戴文巾的读书人,他们也能分到一个。   有位文官见到在一旁帮忙的大丫,认出了她,说:“这不是昨天那个装成男孩子想混进来做工的小姑娘吗?”   大丫爽快地点头:“是我!您来拿鸡蛋吗?”   文官今年二十岁出头,见她这样开朗,不由得也笑逐颜开,揶揄地问:“你到底几岁啊?还跟我说十六呢。有十四吗?”   大丫想了想,羞怯地摇摇头:“没有。”   又问:“十三?”   她又摇头。   文官惊讶地问:“你该不会连十岁都没有吧?”   大丫说:“我今年十二岁。”   文官接过鸡蛋,正要揣到自己的袖子里,想了想,又掏出来,递给她,说:“这个鸡蛋给你吃吧,补补身体。我老家也有个妹妹,我许久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如今长得多高了。她十岁的时候看着就比你高了。”   大丫不好意思拿。   身边的伙伴说:“不错,有君子悯弱之风。”   张婶则跟大丫说:“没事,拿着吧,不用跟他们客气。他们明天还有的吃。”   大丫这才怯生生地把鸡蛋接了过来。   鸡蛋其实已经放凉了,一点都不烫,但她接到手里,总觉得还是热乎乎的。   回家以后,她把鸡蛋给了娘,娘又给了外婆。   大丫在一边看着。   外婆见她眼巴巴的,再塞到她手里:“乖囡囡吃。”   大丫不吃,说:“我就是看看,我没吃过鸡蛋,我看外婆怎么吃就好了。”   外婆拨开了鸡蛋,三人分着吃了,每个人都分不到多少,但就是觉得嘴里甜滋滋的。   娘又问爹:“今天你都干了哪些活儿啊?累不累?”   爹说:“不累,早上干了两个时辰,吃了饭以后还准我们在树荫下休息两刻钟,旁边就放着大水缸,灌满了水,要是口渴可以去喝一瓢水。”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他世代为奴隶,以前从天亮忙到天黑,给的饭还不如牛马的饲草,也没有休息,就是动作慢一点,都会挨鞭子,动辄被打骂,就是渴死了也不会给你水喝,累了病了都得忍着。   爹说:“也不知道是只有这头几日有,还是以后都有。就是只有这头几日才有也值了。”   结果半个月过去,每天都给饭,给水。   他砍了一介竹筒带去,偷偷地把粥省下一半带回家给老人孩子吃。事实上,不只是他,还有许多人都这么做了,他脑子笨,看到有别人这么干,才跟着做。   早前笑话他傻的那个邻居看了几天,见有吃有喝,又巴巴地跑去做工,因为一日做工的记录都没有,被揪了出来,把他的衣服收了回去。   那天他可吓得够呛,还以为邻居要被打了。   倒也没打他,只是严厉地斥责了他一番,并且说他的名字相貌被录下来,接下去一年就算军营再招工,都不会允许他再报名。   来人道:“太子知晓你们生活艰辛,是以心生奸计也不算大过错,是以不加以体罚,但希望你思量自己的过错,别将太子的良善当成是愚蠢,还从中占便宜。小惩大诫,希望你好自为之。   “之前也有拿了衣服却不来做工的人可以来找我们坦白,你把衣服还回来,一年以后,还能来我们军营做工,若是不还,下次来我们军营被发现,以后永不录用。”   一转眼。   大丫父女在军营干了一个月的活儿,不光是没有被折磨,两人都胖了一圈,气色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红润健康了。   尤其是大丫,巷子里的人这才发现她是个女孩子,如今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齐,连新衣服都穿上了。   有好日子谁不想过啊?   那些个前头因为犹豫畏惧没有去的人见了这样活生生的例子,都羡慕得红了眼睛,日日念叨着太子的军营何时招第二次工,他们可得赶早去报名。   这天,大丫照旧在后厨帮忙。   她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一时一刻也不敢懈怠。   张婶找她说:“大丫,你认不认识其他有想做工的女人,年纪不能太小,得会做衣服的。   “太子让我们赶制冬衣,我们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你回去问问有谁想做,要五十个,跟你一样,包吃包住,每个月五十个钱。” 第71章   大丫是个胆子大的女孩子,她到处做工赚钱,街头巷尾的每户人家她都认识,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张婶要的五十个人给找好了。   张婶问:“你娘呢?”   大丫说:“我娘要照顾外婆,外婆生病,离不开人照顾,而且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其实她第一个就是跟娘说,让娘去。   她爹娘却不安心,娘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着,说:“我还是不去了。我们最近受了太子太多的恩惠了。你跟你爹都在太子手下做工,又有的吃,又有钱拿。我们得了这么多的福气,总不能占光吧,要是还贪心不足,我怕被老天爷责罚。”   这吃苦吃惯了的人,一下子给他太多的福气享受,他还要心虚,觉得自己不配。   大丫这才都找了别人。   她虽然不识字,但是脑子灵光,把五十个人每个人的名字年纪都记得一清二楚,给张婶省了不少麻烦。   她一边念,张婶一边慢慢地录。   张婶可真厉害。大丫想,会写字的人她见得少,就算是在男子中也很罕见,她只见过几个,大部分还是在军营里见的,女子会写字,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的心思活泛起来,夸赞道:“您可真有学问,还认得字。”   张婶笑道:“我不算什么有学问的人,我也就胡乱学过百余个字,胡乱用罢了。我会写的字,都是太子教的。”   大丫瞠目结舌:“太子?太子教的?”   张婶说:“是呀,太子这些年一直在教我们学字,我笨得很,十天只能学一两个字,还老是忘掉,但好几年下来,也学了不少了。”   太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大丫完全想象不出来,她没有念过书,所以她想不出什么很好的辞藻,她只觉得太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人。   夜里,她梦见了太子,但是看不清相貌,太子的身上全是光。她拼了命地想看见,可还是看不见。   尽管她一个多月下来,已经听大家吹捧过太子的相貌,用了各种溢美之词,但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贫乏了,按照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来对照,她都无法想象出太子本人的俊美。   没想到第二天,她就见到了太子。   当时她正在后厨烧火,拿着一根空心竹管,两腮鼓起,费劲儿地吹气,烟灰都飞到了她的头发和脸上,把自己搞得脏兮兮。   张婶在外头叫她:“大丫,大丫。”   她马上就要把火给升好了,心下着急,呼呼地多吹了几口气,但张婶一直在催,她只得先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大声回应:“我在这儿!什么事?我把灶子烧起来了再去成吗?”   张婶比她还急,把她拉起来:“太子要见你,先别烧了。哎哟,你这个脸,怎么脏得跟花猫似的!这怎么见太子啊?”   赶紧拿袖子把她的脸给擦了擦,都擦红了。   大丫红着脸去见了太子,一见到太子,脸更红了。   她眼睛都看直了,根本挪不开。   等到澹台莲州轻笑出声以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失礼,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磕头:“我直视太子,我、我该死。”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只是以前听人讲过一件事,说有个人出门,遇见了一个十分貌美的贵族,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贵族,贵族不喜,当场把他的眼珠子给挖了下来。   澹台莲州微微一惊,既心酸也好笑,走过去,把小女孩扶起来:   “你只是看了我一眼,我不会责罚你的,不会该死的。   “听说你叫大丫,张婶说你特别能干,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帮她找好了制衣的女工。给你嘉赏了没有?”   大丫双腿发软,她头也不敢抬,听到这里,才疑惑地抬了抬眸,紧拧的眉心像是在说:还有赏赐?   澹台莲州从袖子里拿出钱袋子,数了十个大钱,放在她的手心里:“这是你应得的,拿去买点好吃的。”   大丫干燥的手心一下子冒出了汗,她的额头也在冒汗,直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放进了蒸笼,一下子被蒸得发烫。   妈呀,比贵人更尊贵的人亲自握住她的手,给了她钱。   大丫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看了看手中的钱,又看了看太子,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心脏跳得好像要从胸膛里炸出来,她虚着声音说:“我可不可以不要钱?”   澹台莲州疑惑:“那你要什么?你是想要别的赏赐吗?”   张婶在一旁提醒她:“大丫。”   大丫鼓起勇气,说:“我想、我想学认字。我能不能学认字?就教我一百个字,行不行?”   澹台莲州错愕,面对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说:“自然可以。钱你也拿着。想学认字不用拿钱换。”   张婶搂了搂她,说:“你想学字,问我不就好了,我会几个字,就教你几个字。”   大丫连声说“谢谢”,平时多么伶牙俐齿的一个小姑娘,一时间高兴得只会说“谢谢”,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说。   澹台莲州被感染,眼角眉梢都因笑意而舒展开,他坐下来,问:“我还有别的事情想问问你。”   大丫现在是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太子,说:“您尽管问,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澹台莲州问:“你可知道你家是怎么沦为奴籍的吗?”   大丫才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好好在太子面前表现一下,可这第一个问题就把她给难倒了,她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她不过十二岁,自生下来起就是奴籍,但是,从没想过为什么。   她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是,她的爷爷是,她的外公也是,尽管她跟良民看上去没有区别,没有缺胳膊少腿,但她好像天生就是奴隶,就活该过苦日子。   大丫说:“我不知道。”   她因为没能答上太子的问题而非常内疚。   问:“您能容我去问问我爹吗?我爹也在军营做工。”   澹台莲州说:“哦?你爹也在军营,那直接把他叫来,我问他吧。”   澹台莲州等了一会儿。   大丫她爹匆匆赶来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才三十几岁的人,身体还算强壮,但是脸老得不像话。   他比他的女儿没胆子多了,双腿一直在打颤,一直佝偻背部,头低得深深的,一到澹台莲州的面前,第一件事也是下跪。   澹台莲州看他抖个不停,简直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了,说:“他是干活儿干累了吧,搬张椅子来给他坐。”   大丫她爹诚惶诚恐,一开始连话都说不大清,越是说不清就越害怕,怕惹恼了太子,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但是澹台莲州语气和蔼不说,温声细语地安抚他,终于能跟他正常交流了,询问他们是怎么落入奴籍的。   大丫她爹倒是记得自家的旧事,但因为他说得并不清楚,所以澹台莲州不得不问了好多遍。   终于大概整理明白了。   差不多是这样的:   这齐姓人家的男人祖籍在昭国沂城,在他太爷爷那一辈,当时还是良民,不算穷,也不算富有,以种地为生,原本有两亩田地,勉强可以度日。   有一年,王上说要打仗,点了他的太爷爷去当兵。   不去的话要被杀头,所以他只好应召入伍。   但是士兵的武器、铠甲都得自己准备,要是不准备也要被杀头,他只好卖了地,拿换来的钱去买了武器和铠甲,去军营报到。   一仗打了两年,士兵们在打完一仗以后还得去抢战利品,要是慢一步,就一点东西都拿不到了,因为军队给的钱和粮食都不够。   也有人为了钱,会故意杀害普通人。   他的太爷爷是个老实人,每次都拿不到太多东西,也不愿意为了抢夺财物而杀害无辜的人,所以一直穷得两袖空空。   最糟糕的是,当时在任的那位昭王不是个会打仗的,军队节节败退,有一天,太爷爷听说,敌国已经打到了他的故乡沂城,于是连夜逃出了军营,想要回去救自己的妻儿,然而才到半路就被抓了回去。   太爷爷被鞭笞了十下,没死,另外剥夺了他的良籍,打入奴籍,充当炮灰。太爷爷侥幸没死,活了下来,战争结束以后,被流放到洛城做苦工。   澹台莲州听完,沉默良久。   这洛城与昭国的奴隶有多少是这样沦为奴籍的呢?   他算了算时间,应当是上上上位昭王所做的。   澹台莲州与黎东先生讲了这个故事。   黎东先生道:“是以昭文王才改了军制,使得昭国一时中兴。如今已没有这么残忍了。   “您若想赦免他们的奴籍,直接赦了便是。”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我可以直接这样做。赦免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甚至成千上万人。   “但这些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奴隶,又毫无理由地被赦免,他们没有立锥之地,要他们去做什么呢?还是得先教会他们该做什么,让他们有事可做。”   而且,让这些人被流放、入奴籍的是他的祖辈,要是他直接反驳,便是一种不孝违逆的行为。   他知自己做每一件事都得有章程、有理由,而不是直接下令。   黎东先生问:“太子觉得怎样?”   澹台莲州以一种宁静而坚定的声音:“我看,还得继续改。” 第72章   天暗下来,同屋的学生累了一天,打算歇下了。   荆玉山反而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更换了一件干净的熏过香的文士长衫,提了灯笼出门去。   同学问:“你去哪儿?”   荆玉山道:“我去见黎东先生,请教一些学问。这不是白天没空吗?”   他是两年前投入黎东先生门下的弟子之一。   他们这群给太子当差的小吏都是。   当年太子被抓,生死未卜,黎东先生说要去营救太子,若有人想跟他去,则一起去,若不想,他赠一份路费,资以返乡。   留下来的人不足三分之一,荆玉山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是他自觉与别人不大一样,他并非仰慕黎东先生的才华,也非对昭国有多少情怀。   他觉得自己只是无处可去而已。   昭国是他为剩不多的选择中最好的那个。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他出生于乡野间,母亲是个妓女,生父不详。在他三岁时,母亲把他卖给了一个荆姓商人,换了三斤小麦,于是他的小名就叫“三斤”。   商人发现他聪慧异于常人,为了培养他,教他念书写字,从此他有了自己的名字:荆玉山。   他跟着商人养父周游了列国,他问养父:“您是哪国人?”   养父道:“我是商人,我没有国家。利益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荆玉山长到十六岁,饱读书策,养父对他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你的才能不应该做一个小商人,离开这里,去向国君献策,说不定能求到一官半职,将来飞黄腾达。”   他带着养父给的路费踏上了游学求官之路,九年间,辗转于各个国家,从庆国出发,一路南下,都没有求职成功。   庆国当时正值国君交接之际,几位王子勾心斗角,时局波诡云谲。   无论是老庆王还是新庆王都没有空接见他这个无名之辈,但是当时还是王子的贺朔收了他做门客,他住了三个月,在游廊上见过对方一面,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被打发了。   两年后,他没能再见到贺朔,于是去了幽国碰运气,在幽国更惨,他花光了钱买礼物送给幽王近身的侍者,结果人只收钱不办事。   之后他又去了两个小国,觉得对于小国来说,自己怎么着都应该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了吧?结果没有。不过倒是混了一阵子的饭吃。   九年。   在这个乱世,已经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他等了太久,甚至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   再然后,他听说了昭国大胜幽国的战事,还有昭国太子的各种奇特传闻,以及归隐许久的黎东先生为这位昭太子执鞭牵马。   怀抱着好奇,他来到了昭国,拜入黎东先生的门下,成了黎东先生的学生,也顺理成章地变相做了太子的门客。   对了。   当时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王长子。   又不是直接成了澹台莲州的门客。   他以为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见到本人,正如在庆国一样,但他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学会了等待。   他的目标很低,只是希望能够在年内在澹台莲州面前露个脸。   没想到很快就等到了这个机会,就在他来到裴珩的院子里住下的第三天,澹台莲州上门拜访。   那天天气晴朗,他与一群学生一起捧着竹简去晒,驱驱虫子,正从走廊经过,却见一个青衣负剑的男子身影潇洒步入。   起初,荆玉山还以为那是个行走天涯的剑客,黎东先生在江湖草野的朋友。可是,看相貌,委实太白净秀美了。   他问:“您是?”   男子答:“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的语气太过淡然而无所谓,衣着不华贵,也没有呼奴唤婢,荆玉山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澹台?王族之姓?   莲州?除了公子莲州,王室还有第二个莲州吗?   这位是王子?!   荆玉山反应过来,他连忙想要作揖,却忘了手上抱着一堆书简,差点掉落。   澹台莲州伸手帮他接住:“小心。   “要送到哪儿去?我帮你吧?”   他曾面对小国国君与大国高官都侃侃而谈,毫无惊惶,却在这时局促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应对,因为他压根想不到像澹台莲州出身王室的人,会这样出现,又如此随性。   这等活计不当是澹台莲州会做的,可他的行为很自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荆玉山说:“不用,这是先生交代给学生的事情,怎能让王子您代劳?”   澹台莲州没有坚持要帮忙,转而问:“黎东先生呢?他在吗?我来见他。”   荆玉山将黎东先生的所在告知于他,澹台莲州说了声谢,便找过去了。   荆玉山看着太子的背影。   身边的其他几个学生这才喘出口气,说:“你可真厉害啊,居然那样安然自若地与王子对谈。”   “没想到莲州公子长这样,倒比传闻中的更加俊美,气度非凡,与常人不同。”   是很不同。   只是,不像一个喑哑叱咤、威震八纮的君王。   荆玉山想。   果然,在他拿出一篇足够震慑天下的国策,有所名气之前,昭王子也不会记住他的姓名。   但在当天下午,与澹台莲州会面之后的黎东先生就将他们一干学生逐一介绍了。   说上了一两句话,仅此而已。   再后来。   他随黎东先生前往荒城,虽没上阵杀敌,也帮着打理了军务,见识到了从未见过之局面。   鏖战过后,王子带他们回国,他与其他大夫一起为受伤的士兵们治病疗伤。   黎东先生让有空的人就去帮忙。   某日。   澹台莲州为一位士兵正骨,问:“谁有空,来帮我搭一把手。”   荆玉山正好在旁边。   完事后,澹台莲州擦了擦沾满血的手,抬头看他:“谢谢。”   思索了须臾,记起来了:“你是荆玉山,对吗?黎东先生的学生,在王都时曾见过一面。”   荆玉山:“是的,王子。”   澹台莲州又说了一遍:“谢谢。”   说罢,倒未对他留意太多,继续去做别的事了。   荆玉山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看他跟士兵打招呼,也能说出对方的名字,一时间心情复杂。   他自认为没有出众的相貌,一定不是因为这张脸被人记住的。   即便他没有展示出自己的经世治国之才,仅仅作为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用处的普通人,也能被一位王子、将来的国君记住名字。   但是——   正因如此,他愈发肯定地认为:澹台莲州不适合做国君。   天下有那么多人。   澹台莲州哪能每一个都看得过来、记得过来呢?   天真。可笑。   心慈就会手软。   而来到洛城以后,澹台莲州所做的事就更加让他直皱眉头了。   荆玉山再看不下去,打算与黎东先生好好一谈。   黎东先生还没歇下,正在挑灯夜读,见到荆玉山,问:“这么晚过来,有何事要说?”   荆玉山道:“是为太子之事前来。”   黎东先生问:“太子之事?”   荆玉山危言耸听道:“如此下去,太子危矣,身亡或在明夕。”   黎东先生不怒反笑,放下手上的帛书,问:“此话怎讲?”   荆玉山说:“太子建设洛城,大肆宣张,涌入了大量外人,而太子依然平易近人,与民极近,难保不会有他国间人蒙混其中,意图谋害太子。   “如今天下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不可不防。”   在他看来,这支军队看似兵强马壮,牢不可破,是前所未有、不可战胜的军队,但其实弱点也非常明显。   那就是澹台莲州。   是。   澹台莲州是很强。   可也是个凡人,会生病,会受伤,会中毒,会劳累。   一旦杀了澹台莲州,这支队伍立时就散。   跟很多国家不同,其他国家,包括幽国和庆国,即使国君亡故,也可以换一个人来当国君,果然依然可以继续运转。   但昭国不过,假如澹台莲州死了,不但军队会溃散,民心也会崩坍,照他所见,不出两年就会亡国。   因为其他国家一定会趁其病,要其命。   澹台莲州的出现使昭国兴盛。   但也因为他的出现,使得预设他消失后的国家坍塌更惨烈。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澹台莲州。   黎东先生用一种说不上是热情、也不算冷淡、而是幽深忖度的目光望着他,问:“那依你之见如何?”   荆玉山道:“在我看来,太子一得远离平民,高坐明堂;二得派人前往幽、庆两国,行纵横之策,探清敌之虚实。”   黎东先生笑了:“你接下去是不是要说你正适合做后面这件事?”   荆玉山答:“是。”   黎东先生的眸底掠过一线精光,清高不屑地嗤道:“鬼蜮伎俩。   “我怎么知道你对太子是一片忠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吗?荆玉山。你们每个人拜入我的门下时我就调查过了,你曾拜在庆王与幽王的门下求仕。但我没查到你是哪国人。难道其实你生于昭国,是个爱国之士吗?”   “我不是昭国人。”被戳穿来历没有让荆玉山惊惶,他认为理所当然,要是连这点手腕都没有,就不是黎东先生了。   接着,他毫无羞耻地说,“我对昭太子也没有任何忠心。   “我想助昭太子,不过是想从昭太子处攫取荣华富贵罢了。” 第73章   这话说得坦荡。   荆玉山在年幼游历诸国的经历中悟出属于他的人生道理,就他所见过的达官贵胄,总会道貌岸然地装得体容有度,他们以道德来伪装自己,装得好像十个有九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君子,实则永远在内心里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权力和利益。   他不做这种虚伪的人,他承认自己就是热爱荣华富贵。   倘若人的一生是一块墨,每当你做一件事情就会研磨到一点墨,那么他想消耗自己的生命的墨汁用来书写一些会让世人惊叹的故事。   管他是欣赏,还是厌恶。   黎东先生笑了一声:“你倒是不以为耻。”   荆玉山堂堂正正地答:“人活一世,不过追逐衣食住行,我想要锦衣玉食、封官拜相,何错之有?”   黎东先生仍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见他一直没有退缩之色,才渐渐重新变得温和,成了那个和蔼的老爷爷。   荆玉山的提议他粗略一想,是同意后半截的,再仔细一想,便觉得怎么想也想不通,黎东先生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太子,却来找我呢?是要让我转为进言吗?”   荆玉山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没想与太子说。   “他秉君子圣人之道,心软得很。所以我才来找您。”   黎东先生闻言,又是一笑,脸色亦急转直下:“你既知你的谋策与太子不合,还谈什么效力?”   荆玉山寸步不让:“然则利益是相合的,我想要各国国君奉我为座上宾,而你们想要让太子安全无事。   “世上有善就有恶。我愿做这个不符合太子道德价值观的‘恶人’。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不然呢?难道照您所想,一位完美无瑕的圣人只靠良善真的能成为天下共主?我想,这种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又缓和下来,沉声说:“我知道您想打造一位圣人之君,您希望他不沾上一点阴秽,成为您理想中的君王。   “那就别告诉他,只由您与我来做。”   黎东先生沉默良久。   久到他桌案上的油灯里的油快烧尽了,他说:“待我加点灯油。”   说罢,他挑灭了灯芯。   荆玉山进屋时就熄了灯笼里的蜡烛,屋内一时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由初冬冷冷的月光照进来。   他重新点上灯。   荆玉山复又问:“先生以为如何?给我一辆车、一点路费和昭国说客的头衔即可。”   黎东先生叹了口气:“晚了。”   荆玉山皱眉:“怎么晚了?”   黎东先生的目光越过他,像是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投向他的身后,起身微微福身颔首,请安道:“太子殿下。”   荆玉山悚然一惊,寒毛直竖。   糟了,他都忘了太子的武艺高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地步。   这位心善的太子会说什么?   他的心脏猛地突突跳起来,竟然不敢回头,去看太子是何脸色,作何反应。   一声自嘲的轻笑落在他的身后。   是澹台莲州在笑:“我不否认我是个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人。   “但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荆玉山转过身,没抬头,向太子作了一揖,脑子各种念头在飞快地转动,思考着该如何说服太子。   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这位太子看上去是全天下最好说话的,其实也是最不好说话的。   却听澹台莲州问:“你能做到七年内,不让其他国家攻打昭国吗?”   荆玉山没想到澹台莲州会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他脑子一热,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地说:“能。”   澹台莲州:“那我可以给你一个官职。”   荆玉山仍觉得不真切,他终于抬起头,想要看一眼澹台莲州,于是对上了一双如月光般澄澈柔和的双眸。   澹台莲州对他招了招手:“荆先生,既然是为我效力,还请跟我说,我们出去说吧。”   大晚上。   而且凛冬将至。   屋外颇冷。   澹台莲州一言不发地前面走着,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荆玉山亦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军营招工所修的粗房地窝附近。   澹台莲州停下脚步,他抬起头,睁大双眼,倒像是个困惑的孩子,任由白练般的月光浇洒在他头上、脸上、身上。   “为什么这世上万物生而不平等?   “为什么修士看不起凡人?   “为什么妖魔视凡人为牛羊?   “为什么凡人自己也不停地打仗,贵族看不起平民,平民看不起奴隶?   “我若是生而为奴隶又会怎样呢?”   荆玉山答:“那您就不会去想这些事了。”   澹台莲州看着他,对他笑了一笑:“你说得是。   “兴许这人就是得陇望蜀,三年前我刚回来,只想要昭国免于亡国之难。   “如今又想要昭国百姓人人居有屋、穿有衣、食有余粮。”   澹台莲州转身过去,正面朝向他,说:“我从不自诩是圣人。你们把我看得太好了,我也会愤怒,会沮丧,会嫉妒,会有杀意。   “也不用保护我,说什么不让我沾上阴秽,这算怎么?我是国君,应当由我来保护别人。   “要是为了昭国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而不得已必须造孽的话,那这份孽障就让我来承担吧。   “往后荆先生若是为了昭国但行一分孽,尽管告诉我,可予我半分。”   过了不知多久,明明被冷风吹了很久,手脚很冰,脸也冷,但荆玉山却莫名地觉得躯壳内的某处是滚烫的,他不知该说什么,深深向澹台莲州鞠了一躬:“是。   “事成之日,请太子许我相位。”   澹台莲州说:“嗯。七年之约。一言为定。”   七年?   为什么是七年呢?   荆玉山想。   太子是三年前回来的,加上七年,正好是十年。   那年太子应该是三十岁,而立之年,会发生什么其他的事吗?   他一路上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屋舍。   同学问他:“你去哪儿了?好像看见是太子送你回来的?”   又酸溜溜地说:“你排场挺大。”   原本将睡未睡的人都一下子醒过来了:“太子?太子送你回来的?太子跟你说话了?”   其他睡着的人也被吵醒,一听到“太子”二字,瞬间瞌睡虫就飞了:“太子来了?”   荆玉山坐下来,脱鞋子,说:“我哪配啊?只是遇上太子夜里出来散步,是太子平易近人罢了。   “也没说几句话。   “你们若是想跟太子说话,直接与他说不就是了?太子温文有礼,一定不会生气,会跟你们说话的。”   众人纷纷失了勇气:“话是这样,但我一见到太子就紧张,心跳脸红。而且,太子那么忙,总觉得会耽搁他的时间。”   “我想着,假如要跟太子说话,总得言之有物才行,一直没想到要说什么。”   “荆玉山?荆玉山?”   荆玉山已经把被子一裹,装成睡着了去。   翌日一早。   黎东先生使人来与荆玉山说,马车、文书、盘缠都准备好了,还有士兵随行,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荆玉山答无不满。   荆玉山准备干完今天的工作,再去向黎东先生道谢。   在路上,遇见了二王子和三王子,俩孩子一脸着急,问:“你们谁见到我王兄了?”   “太子不见了?”   大家都着急起来。   于是问昨天最晚一个见到澹台莲州的荆玉山:“你可知太子最后去了哪里?”   荆玉愣怔,答:“太子去看了建造好的新房子,我在那里与他道别,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然后总算是找到了太子。   他自个儿施施然地从地窝里钻了出来,像是一只鼹鼠探出了头,问:“什么时辰了?”   大家没想到太子在这儿,一齐目瞪口呆地看着澹台莲州走出来。   想问又不敢问。   早上林间起了薄雾,冬日的天光冷冽,他拍拂掉身上的灰尘和草屑,再抬起头,看一眼众人,就像是猜透了他们所有人的心思。   澹台莲州襟怀坦然,为人解惑:“我昨天在这儿睡了一晚,睡得不错,这屋子造得挺好,可以住人。冬天住在这里,绝不会冻死人了。”   -   大丫跟她爹来了军营。   路上她爹还在跟她发愁:“屋子都快造好了,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活儿做,冬天快到了,到时候土地都冻硬,只怕更不好干活儿。   “那屋子可真好,住在里面,寒风都吹不进去。等攒了钱,以后我们也造一个。”   大丫说:“先把咱家屋顶上的漏洞补一补吧。”   等到了军营。   监管他们的小吏却让大家今天先别急着干活儿,而是把每个人都点了一遍,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记什么?   大丫她爹后知后觉地怕起来:该不会是他乌鸦嘴了吧?做工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要给他们结账,让他们走人了。   小吏的笔刀停下,翻回竹简片的第一个,唤道:“齐大勇。”   大丫她爹站了出来,如遭雷击,沮丧地想:第一个就赶他走吗?   小吏说:“你第一个选房子,你想选哪个?”   大丫她爹没反应过来:“选什么?”   “哦,对。”   小吏朗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记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他对在场的所有来做工的男人们高声公布道:“太子交代了,这些屋子都是造来给洛城百姓过冬居住的。一屋住一户人,你们可以带你们的家人搬进来住。你们都干得很好,人人有份,但是挑选顺序按照劳动成果来排列。其中齐大勇每天干得活儿最多最好,所以由他第一个选房子。” 第74章   日轮渐起,月隐山翠。   士兵们已开始了一早的操练,巡视军营以及附近,迈开整齐的步伐,唱起雄浑的军歌,在这呵气成雾的冷天气,无疑是一种暖和身体的极佳方法。   这时,前面出现了两个孩子的身影。   正是二王子阿辛和三王子阿尚,两个人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拖着锄头,吭哧吭哧地跑过来,没什么端庄的样子,还穿着便于务农的粗布衣服,这段时间也被晒黑了不少,看上去与农家孩子差不多。   两人跑到近处,放慢脚步,停下来,急匆匆地打个招呼:“早安。”   带队的士兵命众人立正,大家齐刷刷站直,朝向两位王子,因为不方便鞠躬,就紧握手中的长槊,“咚咚咚”地敲在地上,回答:“早安。”   彼此行过礼,像两条交错的线,继续前往各自的方向。   终于,俩孩子来到他们的地头。   没错。   这儿有两块地是属于他们的。   王兄给的。   刚到洛城不久,澹台莲州就一边盖房子,一边开垦荒地。   来不及种谷米麦子,但种豆子和青菜还来得及,就播种了下去。他们在王兄的教导下,第一次学着种地,每天泥里来泥里去,忙得不亦乐乎。   之前他们崇拜王兄是因为王兄剑术好,又会行兵布阵,长得美,还待他们温柔亲切,事事都讲道理,但是他们没想到,王兄连种田都会!   当被小崽子们用亮闪闪的目光望着,澹台莲州自个儿心里想:能不会吗?在昆仑种了十几年啊!   又想:你们比我好,我小时候开始学种粮食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只能自己摸索。   原先,澹台莲州还担心了一下他们会不会吃不了苦,不想种地,就是到时候娇气犯了,那么坐在边上看看总是好的。   没想到弟弟们已经看了两天,早就跃跃欲试了,一被王兄问要不要给他们一块地来种,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兴许是因为本来就是充满精力的年纪,也可能是因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骨子里就爱种地,他俩种田种得不亦乐乎。   比起每天上午必须要读书、练字,还得被厚厚的衣服和腰带捆着,像是人偶一样被摆布着学习枯燥乏味的礼节,种田无疑有趣多了。   王兄安排他们学三天歇一天,今天他们可以尽情地在田里!   快到了,站在田垄上,他们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嚷起来:   “老将军!”   “杨爷爷!”   作老农打扮的杨老将军听见呼唤声,从田地里抬起头来,看向他们,笑眯起眼睛,微微弓腰:“二王子安,三王子安。”   杨老将军卸下了沉重的铠甲,换上了农装,看上去不像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像是个在地里扎根五十年的老农民,非常惬意。   离开洛城时,他主动与太子说想要随行。   澹台莲州怜悯他年老,吃了半辈子的苦,并不想带他过来。让他留在王都,给他求一份养老的官职,譬如左师这一类的闲官,颐养天年。   杨老将军坚持要跟他走:“带上我吧,太子,您看王宫的马厩里养的那些马儿。虽然被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一个个的,养得膘肥体壮,早已失了彪性,未必是好事。   “我的好多老伙计返乡,早已没了认识的亲人,许多又回来找我了。您救出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扎根在您身边了。   “我知您宅心仁厚,施恩不图回报。但老朽此身唯有报答于您,将来方能够无愧而死。”   被太子带来洛城以后。   澹台莲州首先将他们一帮人聚集起来,说要设立农兵。   澹台莲州道:“就是平时除了基本操练,闲时种地,自给自足,若是遇上战事,再拿起武器,应对敌人或者妖魔。”   杨老将军听了,立即笑起来:“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做的吗?种地我可是好手。”   澹台莲州也笑:“是以才想让您来负责这件事。”   对种田这件事,杨老将军格外有信心。   他们碎月城能守住那么多年,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善于种田,能把仅有那么几块田地利用好,种出足够所有人吃的粮食,并且调配合理,能在喂了所有人嘴巴的同时,存得住粮。   不然,就算妖魔没杀死他们,他们也早就饿死了。   包括这次太子出发,路上的粮食,都是他们的建在王都边上的军营田地里种出来攒下来的。   不光够路上的嚼用,还有存余。   可见杨老将军多么会种田,又多么会精打细算。   还有另一个任务。   澹台莲州说:“不过,我觉得杨老将军你们不用操练,只需要专心种田就好。有一件事,我想拜托给您。我想改良粮种,好不好吃倒是其次,您看看能不能找到产出最多的粮种。   “若是能成,将来几百年、几千年后,人们在吃你发现的粮种时,都会在心中感谢您吧。”   杨老将军闻言,霎时间打了个激灵,竟比让他上阵杀敌更加地热血澎湃,他一口答应了下来:“必不负太子所托!”   最近,他都与他觉得最会种地的几个老弟兄们每天勤勤恳恳地种地,这事儿急不来,只能慢慢来。   他们集思广益,还四处找有哪些能吃的野菜,都种种看。   以他的经验来说,很多野菜在经过人工栽培以后,拣选几代长得好的,都能养成可以在地里种的,且种得越来越好。   两位小王子花了半日干完活儿,累得汗流浃背,饿得前胸贴后背,午饭一人吃了三大碗。   把周围的老兵看得吃饭都觉得更香了。   吃完饭,又跑到地里去。   阿辛拿出木片,和一支毛笔,用唾沫湿润一下,蘸取已经研磨好的墨汁,在木片上继续绘制起地里的作物,画好以后,还要在木片的另一面用小字写上这种作物的外形特征、生长习性、如何烹制,等等等等。   前阵子砍树造房,边角料的木头剩了不少,劈成木头,正好作为他的画板。   这是他在地里帮了一段时间的忙以后主动提出来的建议,立即得到了王兄的夸赞。   写一片并不容易,到现在,他已经统共攒了十张木片。   有天,王兄还陪他一起画来着,画了半天。   他把自己的画展示给王兄看,王兄默默地把自己的木片藏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干过,擦一把额头的冷汗,道:“你画得真好。”   阿尚偷偷跟他说偷看到了王兄的画,歪七扭八,画得……实在是不怎么样。   无所不能的王兄竟然也有不会的东西!   但是,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们对王兄的崇拜坍塌,相反,觉得王兄亲切了起来。   阿辛画得很开心,他跟王兄说:“画画是父王教我的。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母妃都不怎么喜欢我画画,她私下跟我说,沉迷绘画是玩物丧志。”   母妃希望他能做太子,一心一意地监督他好好念书,晏相也管得紧,所有人都生怕他跟父王一样成为一个庸君。   他从不敢表露自己的兴趣,哪怕是在父王的面前。但其实以前在王宫中,他偶尔能获得快乐的时候就是画画的时候。   如今可好,每天他都有的画。   二王子阿辛坐在树下画画,那么,三王子阿尚在做什么呢?   他背着一个小布兜,手上拿着小凿子、小锤子,正低着头,四处找石头。   三王子阿尚对画画不感兴趣,他压根坐不住在那儿画画。   他在宫里的时候好像没有二哥这种陶冶情操的爱好,他每天就是吃喝玩乐,因此被养得圆润可爱,父王还叫他“小猪宝”。更小的时候,母妃曾经把他抱在膝上,给他看首饰盒里的金银珠宝,他很喜欢那些亮闪闪的宝石,求母妃给他。   他有个自己的小宝箱,用来放这些宝石。   后来,他发现他不是喜欢宝石。他是喜欢石头。   母妃让他出去玩,一个不留神,他就会蹲到地上,去找找看有没有他没见过的石头,把石头藏在袖子里,偷偷带回去,装进他的小宝箱里。   有一些石头价值千金,有一些石头一文不值,但在小孩阿尚的眼里看来,它们都一样,都是他的宝贝。   母妃总是说他乖,其实他是可以在屋子里,玩石头玩一整天都不腻。   这些石头是硬是软,是什么颜色,互相划刻会怎样,用火烧会怎样,用锤子锤会怎样,他都兴致盎然。   老兵们忙累了,停下来,看看二王子,再看看三王子,感慨:不愧是太子的弟弟,都不是普通小孩。   阿尚像是一只小野猪,埋着头,仔细地观察地面,在草丛里、田野里四处拱来拱去。   找得太认真,忽然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把他给撞翻成四脚朝天。   阿尚:“哎哟!”   “哈哈哈哈!”   爽朗明亮的笑声飘落下来。   阿尚看到他的兄长澹台莲州正满面笑容地在他面前,阿尚笑起来:“王兄!”   他快活得像一只狂摇尾巴的小狗崽。   澹台莲州伸手把他扶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的灰。   还躬身下来,与他平视,问:“呀,你的小布兜兜又装满了,又找到了什么宝贝石头,等下来给王兄讲讲好不好?”   阿尚看见澹台莲州身后跟了个人,问:“王兄,这是谁?”   澹台莲州将这人引荐给种田组,介绍说:“这是韩阳羽韩兄,他懂得施展一些仙法,我想,或许能用在种田上。” 第75章   军营修建结束以后,韩阳羽失去了工作。   但是没人赶他走。   士兵们除了操练,每天还要去附近的村落巡查,询问是否有妖魔作祟,假如有,他们会齐心合力把妖魔斩杀,将尸体运回来。   平日里没人陪他,他彻底闲了下来。   他愧于面对澹台莲州,还是打算告辞离开。在顺利地见到澹台莲州以后,却被问:“韩兄可有地方去?”   韩阳羽犹豫了下,撒谎地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又问:“去哪儿?”   韩阳羽说:“……回昆仑。”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回昆仑?怎么回?   他倒是想回,但昆仑还会要他吗?   他剑魂已毁,倘若想弥补恢复,肯定得用上灵丹宝药,但怎么可能会为他使用呢?当年他为了进内门,与几位师兄师姐勾心斗角,早已不复情谊。因曾身在其中,他十分清楚不可能得到昆仑中人的帮助。   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就算千辛万苦地爬到昆仑山脚下,也不可能被放进门吧。   澹台莲州提议道:“韩兄请不要觉得我说话伤人,以韩兄现在受伤的状态,还犯着错,昆仑怕是不会收你吧?   “不瞒你说,我也在昆仑待过几年,上次仙君来为我的生日庆贺,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了。”   韩阳羽没有用拙劣的演技扮演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心里自有些活动,觑视澹台莲州,见其毫无畏怯之色,并不避讳地谈及在昆仑的过往。   反倒让他莫名地觉得心虚起来。   他何尝没有嘲笑嫉妒过岑云谏身边的那个凡人?   是以他只是点了下头,却绕开不提,以为会心照不宣地揭过去。也免去提到澹台莲州的黑历史,使之心情不快。   然而,澹台莲州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那你应当能够放心我教你一些修炼的功法吧?我因一直不能入道,而在昆仑的藏书阁看遍了我能看的书,尝试过诸多法门。我虽不能修炼,但各种稀奇古怪的修炼法子却知道很多。   “我愿意告诉韩兄,说不定能有法子派上用场。”   说罢,他好不亲切地看着韩阳羽,露出个一个招牌式的温柔和善的笑容。   韩阳羽立即心动了。   随之而来,也嗅到了危险的感觉。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韩阳羽试探地问:“太子可是有事要我效力?”   澹台莲州笑着说:“不是效力不效力,这是礼尚往来,互帮互助。”   韩阳羽不解:“我有什么可以帮助太子的?”   于是,澹台莲州就将他带到田里来,问:“韩兄可否展示一下施雨咒?浇灌一下这片土地?”   施雨咒必须附近本来就有水,又或是水汽很足的时候。不可能凭空变出雨来。澹台莲州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水缸。   这个法诀韩阳羽除了学的时候用过两回,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了。   厉害的修士可以降下倾盆大雨,使大地洪涝,但他不行,他费劲地使出来,不过是毛毛细雨,而且只能够笼罩一块田地。   但他施展仙法,让原本万里无云的半空中出现了一朵低低的白云,降下雨来,还是让一众凡人见了都为之惊叹。   尤其是两个小孩在,在旁边一惊一乍,一唱一和。   “哇!二哥,这人原来真的是仙人!”   “居然不是骗人的。”   “他造出了一朵云,这朵云看上去像一团棉花。”   “原来仙人还会这个,我还以为他们只会打打杀杀。”   “真厉害啊。可以省好多事哦。”   “不过我们不是自己也能浇水吗?”   杨老将军看了一会儿,说:“够了。”   他再去看水缸,去跟澹台莲州汇报:“只用了一半不到的水。”   细小的水雾珠子弥散在空中还未散去,阳光被折射,映照出一条七色彩虹。   因为云离地面就不高,所以彩虹也不高。   小胖子三王子阿尚一见,可激动坏了,在澹台莲州身边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王兄!王兄!有彩虹!你快去摸摸看,能不能摸到?”   澹台莲州笑说:“我怕是摸不到,但我要是把阿尚举起来,阿尚应该能摸到。”   阿尚眼睛里像是掉了星星进去一样闪闪发亮,期待无比地看着澹台莲州,澹台莲州笑得停不下来,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他尝试了摸了一下彩虹的尾巴,满足地说:“我摸到了。”   稳重一些的二王子阿辛眼中流露出羡慕的光芒。   澹台莲州把他放下来,阿尚已经去拉阿辛,说:“二哥,二哥,你也去摸摸看,彩虹是冰冰凉凉的。”   澹台莲州已经朝阿辛伸出手,阿辛不好意思地握住哥哥的手,而阿尚则撒丫子跑了,脚底像抹了油。   澹台莲州冲着他颠儿颠儿的背影问:“你去哪儿啊?阿尚。”   阿尚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兰药姐姐,我要把彩虹分给她看!”   大人们轰然笑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欢乐融洽的气氛。   韩阳羽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想到他这点微末小技也能有所作用,被这么多人夸赞。   他跟澹台莲州说:“太子,请让我先休息两日,外出一趟再回来行吗?”   澹台莲州问都不问就答应下来。   韩阳羽自个儿解释说:“在您这儿白吃白喝,还给我发工钱,人间的钱我也用不怎么上,我想拿去赠给之前救我的那位大娘。”   于是,韩阳羽又有了一个每天给田地施法浇水的工作,只需要浇一半,另一半则还是用灌溉的方法。   作为交换,澹台莲州给了他一个据说能够修复经脉的法子。   他在田地里被人夸了一圈,回到住处。   同屋的士兵见到他回来,先是错愕,接着是惊喜,然后笑逐颜开:“你回来了啊?我们还以为你是去找太子告辞,再也不回来了呢。”   “对,他还骂你不厚道,要走也不与我们说一声。”   “你如果要走,总得和我们说一句,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仙人跟凡人能交朋友吗?”   韩阳羽说:“我也不算什么仙人……”   士兵答:“怎么不算?你能一个人用仙法把那么重的圆木举起来?还会点火,怎么不算是仙人呢?”   韩阳羽嘀咕:“你们几个人一起抬也能把圆木抬起来,用了打火石,也能点起火,我这点小伎俩,不足为道吧。”   士兵纷纷恭维他:“那也很厉害呀!以后等我老了,还能跟我子孙说,我遇见过一个落难的仙人。哈哈哈。”   韩阳羽本来故意板着脸,听到这儿,到底也忍不住笑起来:“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一定会跟你们说的。   “我今天去找太子,是得了一个新差事。”   “什么差事?”   “给田地浇水,要施展法术,化出一片云来。”   “哇……”   大家惊叹起来。   韩阳羽想起澹台莲州与他说的话——   “若是以剑术来入道不再可行了,那么为什么不试试别的路呢?”   说得不无道理。   -   韩阳羽上任,做了个小小“降水官”。   尤其是天晴的时候,许多人会来看他施展降雨诀,因为经常会有彩虹,大家百看不厌。   这日。   天边飘来一片熟悉的紫云。   他施雨到一半,吓得赶紧要躲起来。   结果众人围住跟上来,喋喋地问:“怎么不继续施雨了?发生了什么?你累了吗?没吃饭?”   一串人跟着他,怎么可能不被岑云谏发现。   他停下脚步,那辆紫云车正停在前方,冰雕一般的仙君自车上下来。   军营的人们这才发现又来了位仙人。   是那位与太子相识、在太子面前总摆张臭脸、对太子一点都不恭敬的仙人。   尽管仙人瞧不起凡人就像是世间一件公认的真理,但是澹台莲州身边的人,大多对仙人毫无敬意。   尤其是上回太子过生日,大伙都开开心心的,这位仙人不告而来不说,全程给脸色,最后疑似还跟太子吵了一架。   具体吵什么他们不知道,只是有人听见他似乎对太子出言不逊。   韩阳羽发现,这些个对他热情满面的人们在见到仙君的时候反而变了脸,这让他十分之心惊胆战。   后来他问了一嘴为什么,杨老将军说:“他有通天的本事又怎样。我知道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我,我不怕死,所以无所谓。而且也没用来救我,为何要我敬着他?”   谁都能猜到岑云谏来这里的目的。   杨老将军直接支使了个人说:“去禀告太子殿下。”   然后杨老将军不卑不亢地上前,微笑着说:“仙君,太子这就过来,请稍等片刻。”   岑云谏冷冷地瞥了韩阳羽一眼,自他身边走过,对杨老将军颔首致意,在一张粗陋的椅子上坐下,饮一杯茶。   一时间无人说话。   岑云谏对韩阳羽说:“继续施雨吧。   “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有异心。”   澹台莲州就在附近,不多时便赶过来了,在岑云谏对面落座,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岑云谏也若无其事:“我不能来吗?”   上次脸丢得够大。   虽喝了酒,但岑云谏记得一清二楚。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说:“这不是上回你我不欢而散吗?我看你拂袖而去,还以为没有个十年八年,不会再见面了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岑云谏想:他都可以避而不谈了,澹台莲州一点也没有以前的温柔解语了,怎么那么柔中带刺呢?   岑云谏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我看你在种地,想起你先前在昆仑种地,还留了不少种子。这些东西放在我这儿也没用,不如送来还给你。”   澹台莲州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种地?” 第76章   午后的日光暖煦,在屋里谈事不如在室外。   桌子就摆在田边,一棵古书下,树影倾斜,将桌子一分为二,澹台莲州坐在洒满光的那一边,被晒了一会儿,脸颊红润不少,看上去白里透红,气色极好,眼角眉梢也没有愁苦的痕迹。   其实烦心事还是很多的,譬如感觉钱总不够用,譬如他想搞的医舍还没有头绪,譬如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过冬前攒造好足够的地窝供洛城的穷人。   只是不至于让他焦虑不安,埋头去做就是了。   澹台莲州不是没发现偶尔会有一只蝴蝶停在旁边。   大冬天,突然冒出只蝴蝶,傻子就知道不对劲。   上回阿尚还咋咋呼呼地跟他说了,看到有漂亮的蝴蝶,但是没扑到,下回一定扑到,拿来送给王兄。   澹台莲州一听就乐了,让他不用再抓了。   阿尚问为什么。   澹台莲州心想,那是昆仑的信蝶,灵力的幻化,能抓到吗?   一定是仙君的手笔,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仙君本人在看,兴许是别的弟子在代管也说不定。   澹台莲州不介意被昆仑密切关注着,一来他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二来倘若人间有什么他们普通人应付不来的事,想必昆仑也会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昭国每年会进献供奉给昆仑,本来就是应该他们做的,受之无愧。   “你怎么知道我在种地?”   此话一问出口,就把岑云谏给问住了。   澹台莲州见岑云谏这一副老模样,立即明白过来自己问中了。   澹台莲州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还真是岑云谏本人在监察啊?   岑云谏无法放下自尊,坦率承认,又无法违背真相,撒谎否认。   他喝了一碗茶,像是把尴尬给咽入肚中,神情审慎,言语则不失搪塞之意:“我偶尔会了解一下你在做什么,你每日热火朝天,阵仗那么大,并不难知晓。”   澹台莲州并不戳穿他,甚至还客气地给他倒上一碗茶:“劳烦仙君了。”   岑云谏问:“你缺粮种,怎么不来问我呢?你先前留在昆仑的粮种是忘了吗?”   澹台莲州踟蹰了下,还是如实相告,尽管并非有意,但还是刺了岑云谏一下:“没有忘,偶尔也想到过。但是,上次你不是很生气吗?我哪还敢去惹你。我想,求不来的,不如不求。”   即便在远处看他们俩的人都感受出来岑云谏的心情不悦起来,尽管太子并无畏惧之色,但还是让众人为太子捏了一把汗。   随时四面无壁,然而有风,风一吹,声音都散了,并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   岑云谏伸手去拿茶碗,还没拿到,就被澹台莲州收了回去。   岑云谏问:“你这是做什么?”   澹台莲州护着杯子,说:“怕你又把杯子捏碎了。上回你捏碎好几个。因为是招待你用的,用的都是名贵的茶杯,很贵的,工匠要花大半年才能做出一个来。”   岑云谏悻悻的收回手,又觉得手背仿似有一丝被灼伤的幻觉,在方才澹台莲州无意中擦碰到的地方。   岑云谏说:“不过两个杯子而已,我赔你就是了。”   澹台莲州深感兴趣地问:“哦?用那套青玉莲花杯赔我吗?”   青玉莲花杯就是他们成亲时用的那套对杯。   岑云谏毫无疑问地否认:“不用。”他按捺住差点要去摸袖口的手,说,“下回带来赔你。”   澹台莲州:“还有下回?”   岑云谏:“不想见我?”   澹台莲州礼貌地笑了一笑:“你不是说要把种子给我吗?请给我吧。”   单方面被吵了一架过后,澹台莲州并不确定这种虚假的和平是否还能维持地下去。   岑云谏变出五个麻袋,扔在地上。   澹台莲州打开袋子查看。   岑云谏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说:“我检查过了,没有坏掉的。”   澹台莲州就不多看了,绑上袋子口:“多谢。”   岑云谏又说:“我没生你的气。上次是我喝醉失态,应当我对你道歉。”   恍惚让澹台莲州想起以前他们没成亲之前的岑云谏,他觉得是看上去很谦逊温和的一个人。   澹台莲州也说:“我不知道你会喝醉,要是知道的话,就不让你喝那么多酒了。”   到现在也他也不知道岑云谏的酒量到底是什么程度,究竟是一开始就喝醉了,然后越喝越醉,还是后来喝得多了才醉了。   进而叫他不由得联想了一下,那他们成亲那天呢?   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唯有那天也见岑云谏喝了酒,回想一下,那天的岑云谏就很反常吧,是不是也喝醉了。   岑云谏被打量得不太自在。   但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会喝醉,要是注意到了,刻意把酒气给逼出来也就无事了,当时不知为何却不想这样做。   回忆起来,他觉得丢脸,也觉得痛快。   反而眼下,澹台莲州又想修饰太平又让他觉得不快起来。   澹台莲州装成去看风景。   岑云谏走近了,与他一起站在田边,看风吹拂田野成片成片的麦子,荡漾起碧绿色的麦浪,以前他们也经常并肩站,但看的是昆仑的云卷云舒,是莲叶天天连天,绿嫩擎新雨,小荷上停蜓。   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不大顺眼。   为什么他不在了,澹台莲州一点也不想他,过得还那么快活?   为什么明明澹台莲州常常遇见难事,却不见他沮丧,也不来求助自己?   为什么每次他一打开水镜,看到的澹台莲州都是在笑着的?   笑得还是那么明亮昳丽。   可他只觉得扎眼。   岑云谏不打算装下去了,像阴云阵雷,他直接问:“你为什么能够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澹台莲州一头雾水:“啊?”   他看向岑云谏,欲言又止地问:“你又喝醉了?”   岑云谏更气了:“没喝酒!你不要又转移话题。”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怪冤枉的:“我没有转移话题啊,你突然这么问……我自然……自然觉得不怎么像你会问出来的话。”   岑云谏:“我为什么不能怎么问?”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是‘仙君’啊,你会在意这吗?”   尤其是被澹台莲州那双像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澈眼睛看来,其中既无爱意,也无恨意,尤其让岑云谏来气:“我为什么不能在意?我是‘仙君’,我也是跟你成过亲的岑云谏。”   澹台莲州:“呃……”   岑云谏比他高半个头,微微俯身下来,正背朝太阳,影子罩下来:“这算什么?澹台莲州,你要是恨我,恨昆仑,你尽可以说出来。不要装成你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以前让你受了委屈,你可以告诉我;谁惹你不高兴,你也可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只要跟我开口,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岑云谏的目光锐利。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进了荆棘丛中,他现在不爱岑云谏了,即便能够理解岑云谏生气的原因,也无法感同身受,倒似他成了铁石心肠的那个人了。   澹台莲州一件一件地耐心回答:“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也没那么记仇,就不提了。在昆仑,修真者看不起凡人也很正常,你们的世界就是这样,没人能改变的了修真界实力至上的规则。”   “至于我需要什么,我暂时都够用,没有要麻烦你的地方。倘若什么时候必须找你援助,我一定会厚着脸皮去找你的。不过,你也没有义务要帮我。”   岑云谏:“你救过我一命。”   澹台莲州不免心想,这个理由都说过八百次了,又是成亲,又是给宝贝,又是倾力携救,还没用烂呢?   就没有别的理由吗?   说罢。   澹台莲州还没回过神来,岑云谏又取出了许多锦盒,放在桌上,没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珠光宝气的宝贝小山。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全是以前岑云谏送他,他留在洞府没带走的物件。   他看了两眼,也有点走不动道,建城练兵都要钱,越多越好,最近手头是有点紧,要不是有他母后跟秦夫人为他管账、送钱,他说不定已经入不敷出了。   能多一分钱是一分钱,说不定冬天就能少死一个人,多一个是一个。   岑云谏看他的眼睛落在阿堵物上面,还发光,就不看自己,气闷地问:“还有。下回再给你带。这些反正我也用不上。”   澹台莲州就不跟他客气了,美滋滋地说:“那我不介意帮你处理一下杂物,清空你的仓库,才有地方放有用的宝贝。”   这时,澹台莲州想起了事,问:“要是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派几个需要历练的昆仑小弟子过来?不用多厉害的。” 第77章   昆仑。   青峰之上,少女剑修江岚正在专心致志地练剑,她长得纤细瘦弱,但是剑风却似飙发电举,好不迅猛,已渐渐有了自己的风格。   这年纪轻轻就能进入内门被重点培养的弟子,每一个都是天才。   她练到一半,停了下来。   气喘吁吁、眉间紧锁,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像是在看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   这套剑招她想了很久,每次都卡在中间,滞塞难舒。   打算再练一遍,却收到了信蝶,命她去北宸后殿拜见仙君,领取任务。   江岚不敢相信地看了三遍才确认。   任务?有任务要派给她?可是,她都没有被授剑,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她呢?   江岚连忙赶去。   宫殿一如既往,晦暗不明,似乎只有首座上有一束光,照在端坐在那的仙君身上,他阖目静坐,一动不动,好似一座威严的雕塑,又像是一座刀削壁立的孤山,自有一派高峻峭严的气势。   不可攀登,难以逾越。   在他成为仙君以前,只是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最优秀的昆仑弟子。   在这个转折点后,他的法力与威望都如星火炽涨,驰升急进,已经到了他们甚至不能望其项背的地步。   殿内已经有两位弟子在等着了。   年纪跟她差不多,都是十一二岁,在将要到开元境前的筑基启蒙阶段。   不是江岚自我看低,但他们这些小弟子的确实力低微,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也不知道要他们做什么。   当江岚到了以后,人都到齐了。   仙君睁开眼睛,自头顶洒落的金光给他的轮廓描上一层金边,并不会让人觉得暖和,反而有一种金属的冷冰冰的错觉。   可在这时,江岚却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仙君跟先前好像有点不一样,乍一看是差不多的,她一下子说不上来有哪里不同。   仙君说,昆仑有辖管保护供奉昆仑的国家的义务,如今打算先在昭国试一试新方案,派他们三人一起去昭国,护在昭国太子身边,与其合作,斩妖除魔,保卫人世,为期一年。   昭太子虽是凡人,但是他要庇护的国家的人,切不可轻慢。   说实话,江岚心里是不大乐意的。   昆仑灵气丰沛,凡间灵气匮乏,在哪修炼更好显而易见,得耽搁她一年的修炼时间,而且还要跟凡人接触,总怕会误心。   仙君给出了不错的报酬,将会给予他们每人六百灵石一年,如有击杀妖魔,再按等阶加钱,待他们以后回来,被授剑时,也可以帮他们挑选更好的灵剑。   好吧,那这样还是挺不错的。   仙君还点了她来带队。   江岚自我安慰着,恭敬地领了任务,折身回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另两个弟子是男孩子,毕竟是一个师门的,虽然师父不同,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多多少少认识。   江岚如今性格变得孤僻不少,一心求剑,不欲与他们叙旧情,然则对方却不怎么想,一出殿门就“师妹”“好久不见”地叫唤。   江岚无奈,只得应了两声。   两人吹吹唱唱似的想要从她这儿问点话出来。   “江师妹,仙君命你带队一定是因为你最了解吧?”   “你可知道昭国在哪?”   “昭太子是什么人?”   “我记得好像上次仙君大发雷霆就是因为有魔将闯入昭国领域一事。”   “是昭国吗?我记不清了。”   江岚回答:“就是昭国。”   她一脸严肃:“我不知道仙君为什么选我来,也不知道我们去昭国会怎样?但既然已经接下仙君的命令,我们遵循仙君指示照做便是。休再聒噪。”   两人应了声是。   小师妹年纪虽小,但是道行不小,架子也摆得高。他们倒没质疑为什么仙君点江岚领队,她本来就是三人之中剑术最厉害的。   隔了一天。   三个小弟子收拾好行李,带上八卦盘,去往仙君所指的昭太子所在处。   江岚六岁上山,一直到现在都没出过山门,她故意冷着脸,让人看不出她内心其实也有一点慌张。   但她心里越是慌,她的眉眼就越是凝冰。   便如现在,她御剑飞在最前头,为其他两人带路,全神贯注,唯恐找错了路,也没安排休息,日夜不停地飞了一天一夜。   澹台莲州走了一年的路,她只飞了一天一夜。   在第二天清晨,她来到了洛城的上方。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破败的城池,正因为老城破旧,是以新盖起来的那片屋子格外显眼,格格不入。   就像是在沙漠里长出的一株茁壮旺盛的植物。   不,应该说是一片,他在蔓延向四周,给旧城注入新的生命力。   不过,也只是从天际眺望来看还算不错。   飞近了,这些凡人的房子简直简陋的不能更简陋,与昆仑那些美轮美奂、高柱广殿的仙居不可同日而语。   江岚草草地看了一圈,没看出来哪座屋子突出的豪华。   按理来说,昭太子就应该住在最好的那座屋子里吧。可这里的屋子都长得差不多。   那怎么找昭太子?   她看见一个小水池边有一只伤痕累累的白象,白象身上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少女正在边吹笛子,边跟白象玩耍,逍遥自在。   也不知是因为她俩都是小女孩,还是因为白象,抑或笛声,她飞了低了点,如一只鸟儿掠过。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眼底皆有新奇之意。   再往前走,飞过一片田野。   又遇见两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看见在天上御剑飞行的她,很是没见过世面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二哥,你看,有三个小仙童飞过去了。”   再到军营。   江岚急停下来。   因为她差点挨了一箭。   哨塔上的弓兵受到的第一节课,就是假如天上有类似禽类的妖魔出现,必须第一时间射杀下来。   这一箭是阿鸮射出的。   他瞄准的是致命处,被躲过去了,但对方停下来以后,他也终于看清,好像不是妖怪,是人。   仙人吧?   站在剑上。   阿鸮眯起眼睛,想,好像还是三个小孩?   江岚飞低了一些。   数十个弓兵们已经拉满弓弦,齐齐对准她,以防万一,她捏了一个护身咒术,心底却觉得很是可笑。   区区凡人,木箭俗铁,也想伤到她?   而且这些凡人见了她的第一件事,不应该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下跪吗?就算胆子大没有被吓到,也不应当敢用武器对着他们吧?   但是刚才那一箭的射程之远,力度之大,也不是没有让她有一分惊奇。   是她弄错了?还是现在人间的凡人已经变了个样。   阿鸮看清他们的长相,还真是三个小孩,身上穿的衣服也有点眼熟,依稀是跟太子当年来到他们村子里时差不多的样式。   “原来是,昆仑、弟子。有失、远迎。”   阿鸮道,他是个结巴,没办法成串地说长句,好朋友小飞教他可以两个字、三个字地说,说得慢点,音拖长点,这样不但不会被人怀疑是结巴,还会显得很深沉可靠。   说之前,他还记得抬起手,做了个捏握成拳的手势,弓兵们见到以后纷纷收起了弓。   这样的态度落在昆仑弟子眼里则是一种倨傲的体现。   江岚完全不明白这群凡人怎么敢的,但她不是那种会随意发脾气的性格,忍耐住了。   江岚站在剑上,居高临下地问:“我等奉仙君之命前来,襄助于昭太子,昭太子所在何处?请让他前来见我。”   另个女孩子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仙君来了这里都要主动去见我们太子,而且也不会飞上天上和我们说话,你端什么架子?”   江岚循声看去,与方才见过的骑白象的小女孩打了个照面,她皱起眉,牙齿咬紧到两腮微微鼓起,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这些人说的是真的假的?   该不会是骗她的吧?   该不该落到地面上去跟他们说话呢?   可她年纪小,身量不高,站在地上的话,就得仰望着这些凡人的成年人说话了。那多没有气势啊。   正这时,又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声,惊疑不定地问:“江岚?”   第一声,她没回头。   那人更为确定地问:“小岚妹妹?”   第二声,江岚看了过去。   她看见一张她曾经想念过的脸庞,正如她记忆里的一样,含着温柔的微笑,说:“真是你啊,没想到仙君让你过来。”   对方的视线也从仰望到平视到俯视。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收起剑,落在地上。   澹台莲州笑着说:“你现在进步了真多,御剑术已经运用得如此自如了!” 第78章   江岚恍然回过神来,她脚一沾地,站在地上,娇小的身材在澹台莲州和一众士兵的中间大大降低了威慑力。   她霎时间面红耳赤,也不跟澹台莲州相认,胸口有一团无法明说的郁气,装成是第一次见面,充耳不闻,公事公办地说:“你好,昭太子,我是仙君派来的昆仑内门弟子江岚。”   其余两人也跟着她一起降落下来,那两个弟子不认识澹台莲州,是澹台莲州走后才来昆仑剑宗的。   方才见澹台莲州主动开口问好,还诧异了一下江小师妹与凡人相识,可是又看小师妹好像不认识,心想莫非是这个凡人认错了?但他还能准确地说出御剑术诶!   江岚浑若无事地跟澹台莲州介绍:“这是左郸,这是梅英彦。”   澹台莲州见她不想承认,也没追着跟她套近乎,与两位不认识的小修士道了好。   不过,还是有点尴尬。   澹台莲州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我给你们准备了房子。我带你们去看看吧。就是比不得昆仑,请不要嫌弃。”   江岚看也不看他,冷着脸说:“不会。”   澹台莲州想,这昆仑的小孩,长大以后都像小仙君,三年前他走的时候,这小姑娘还抹眼泪让他留下来呢,这么快也成冰雕的了。   没有用御剑术。   澹台莲州带她走过去,路上多看了她两眼。盖因江岚打扮得跟分别时太不一样了,他心算了下年纪,江岚今年是十二岁,还是稚幼的年纪,但是她长得早,抽条快,已有了少女的模样,也不再梳双环髻了,梳灵蛇髻,对她来说显得太过成熟了。像是一个努力在装成是大人的小女孩。   江岚目不旁瞬,紧着牙,并不跟他说话。   另外两个男弟子比江岚要自在许多,兴许是因为入门还不算太久。不过他们不是从凡间选拔上来的,而是小门派修士的子弟。父母觉得孩子有资质,不应该在小门派被蹉跎,想办法把他们送进了昆仑。   两人个子都差不多,相貌不算顶好,但在山上被灵气滋养,冰骨玉肌,年纪尚小,也不会丑到哪里去,左眉毛上有颗痣的是左郸,另一个脸有点长的是梅英彦。   左郸更活泼,问澹台莲州:“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用的是御剑术?听说你跟我们昆仑的仙君相识。可否问一下是怎么认识的?”   澹台莲州很少主动提起,可假如像这样有人问起的话,他也并不避讳,直说:“因为我也在昆仑学过艺,之前下山了。”   左郸没追问下去,他一眼就能够看出澹台莲州没有半分灵力。   梅英彦却不过脑子地问:“诶?可是你没有灵力啊?是犯错了吗?”   左禅对他都无语了。   一路上一言不发的江岚忽然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别问了,笨蛋,闭嘴吧。”   梅英彦被凶了一下,没敢再吱声。   左禅就跟没事儿一样,继续问澹台莲州落脚以后都是什么章程,这营地里哪里地方他们可以去,哪些地方不可以,每天要做什么,都什么时辰开始,要干多久,在哪休息。   澹台莲州一一回答过去。   说到一半,江岚又打断他们的对话,说:“你是领队还是我是领队?这些应该由我来问。”   左禅:“这不是看小师妹你不想跟他说话吗?那我就代你来问嘛。”   江岚一板一眼地纠正说:“我进门比你们早,就算我年纪比你们小,你们也应该叫我‘师姐’,别再叫错了。哼。”   澹台莲州倒还是好脾气,耐声耐气地道:“这样说也不好记,回去我在竹简上刻好了给你们送过来,一人一份,必不会弄错。”   他领三人到了房屋,同其他人住的没什么不同,的确很简陋,就是用石头和木头搭建成的房屋,放昆仑就是杂役住的那种。   这是特地准备的吗?   跟他们在天上飞过来时看到的那些房子都一样啊。   澹台莲州说的事专门准备,其实根本没有这样做。   一来是没空;二来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多么供着这些修真者,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估计人根本不会像跟他们合作干活。   凡人与普通人平等,那就住同样的房子。   江岚也知道。   澹台莲州在昆仑的时候住的屋子就跟这差不多,早几年前,她还很爱去玩来着。   澹台莲州又把大丫介绍给江岚:“这是大丫,你要是不会整理内务,可以让二丫代劳,她的工钱我会帮你付的,还有什么衣食住行上的要求,你可以先告诉她,她若没办法,再来找我。”   大丫手足无措,头昏脑涨,满脸通红,她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小姐,整个人都被魇住了似的。   刚才小仙人在天上飞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没想到太子竟然让她来伺候。   这可是仙人!   传说中的仙人!   她居然见到了活的?!   就站在她面前,离得那么近,兴许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接触,一想到这里,她就心脏狂跳,快要喘不上气来。   她膝盖发软,有点想要下跪,但是因为太子站在她的身边,她似一根被抽了筋的校草,尽管身子绵软,但还是一直站着。   澹台莲州交代完了以后,问:“还有事要问吗?你们先歇两天,适应适应,并不急着干活。若是无事要问,我便失陪了。”   江岚追了半步上去:“你住在哪?我们得去哪里找你?”   澹台莲州给她指了指,离得不远,道:“我住在那,但我不一定从早到晚都待在那儿不离开,我不是很好找。”   澹台莲州一走。   左禅马上问江岚:“……这个昭太子是不是就是仙君之前那个和离了的凡人伴侣?”   江岚还没回答,梅英彦先惊呼起来:“什么?!他就是那个在昆仑大家都噤若寒蝉不敢提的人啊?我压根没有想到!我就说呢!他们还说仙君来了,也是主动去找他,太奇怪了。要是他是仙君的前夫?还是应该叫前妻?这就说得通了。”   左禅对他翻了个白眼:“你蠢不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说他在昆仑学过艺,你就应该想到了啊。而且他的手上长老茧的位置也是常年练剑才会有的。”   梅英彦挠挠头:“我压根没仔细看,还是你比较细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男子与男子成婚,不过他长得可真好看,漂亮成这样,跟他成亲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江岚相当烦躁地敲落他们俩的闲话:“你们两个男人怎么这么嘴碎?”   真凶。   左禅跟梅英彦噤声,左禅还故意对她做了个把自己嘴巴给缝上的动作,转身走了。   江岚坐下来,自顾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她看到大丫还站在门口,战战兢兢不敢走进来了。   大丫本来也算是黑里俏的一个小姑娘,被她衬托得像颗小土豆,又害怕,又忍不住想看看她。   这是除了澹台莲州以外,她接触的第二个凡人吧。   幸好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所以她没那么抵触,问:“你一直站在那干嘛?”   大丫说:“太子让我来帮你……他说你可能不会铺床叠被什么的。”   江岚掏出个蒲团来:“我有个蒲团打坐就行了。”   大丫看她凭空变出东西来,大吃一惊,眼睛一下子瞪得像是铜铃一样大,江岚被逗笑了,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以后,她马上敛起笑容,轻咳两声,别过脸。   大丫也笑了起来。   江岚耳朵一红,心想,这里的人都对修真者好没有敬意啊。   她昂着下巴,哼哼唧唧地跟大丫说:“我有事想问你,你过来一下。”   大丫乖乖走到她身边,“您问吧。”   江岚问:“把你们太子的事情都给我讲讲。”   大丫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她:“这个不能跟你说。对不起。”   江岚惊住:“为什么?”   大丫老老实实地跟她说:“我比较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军营里的兰药姐姐是我的朋友,我过来之前,她跟我说,她觉得你对太子多有不恭,让我不要把太子的事情告诉你。”   没想到在这吃了个瘪。   江岚不可理喻地说:“你应该听我的,我可是修士!”   大丫没听懂,满脸写着天真:“修士是什么?”   江岚被噎了一下,改了改口,说:“我是仙人,这你总懂了吧?我会神通。”   大丫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闪耀着崇拜的光,小鸡啄米地点头:“懂的懂的。我知道您是仙人。您飞在天上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您还长得这么玉雪美丽!”   江岚刚觉满意,就听她仍用这表情,说:   “仙人也不行。”   “太子更重要。” 第79章   三个仙童的入驻让看似平静无波的军营私底下炸开了锅。   大家都很好奇,想去看看,但是军纪如山,屏障了他们的脚步,无人去逾越。   再说了,见过的人都说,跟大家一样,除了能在天上飞,跟大家长得没有区别,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只手加两条腿,皮肤白细点,豆芽菜一样的小孩子。   论相貌,也没太子好看。   江岚打坐一整晚,此地没有灵脉,灵气贫瘠,毫无进益。   她不想闲着,第二天天刚亮,她就御剑起飞,打算去周边的山林逛逛,将该杀的妖魔都杀一杀。   刚飞不远,被澹台莲州叫住了。   江岚落下来,澹台莲州问她去干什么,她草略讲述。   澹台莲州却说:“你一个人不大安全,叫上另两个人一起,或者我让一支军队跟你一起去。”   江岚傲气凛然地拒绝道:“不用。区区一些小妖魔怪,我一定应付得来,用不着别人跟着我。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我,你不要还以为我是小孩子。”   澹台莲州看着她那虽然梳着大人的发髻,但还是一团稚气的脸,还是说:“不行,太危险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江岚冷不丁地反诘:“你一个凡人,孤身一人下山的时候都不怕遇上妖魔,直到现在都安然无恙,那我更没有要怕的!”   说完,她像是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露出了糅杂了气愤与懊悔的矛盾神色,别过头,不去看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的笑意也凉了凉,依然很平静,问:“仙君是怎么交代的?”   江岚不说话。   但自她身后,左郸安步当车地走来,接话道:“仙君让我们听你差遣。”   再转头看向江岚:“师……师姐,昭太子不允许,还是回去吧。”   又滴水不漏地向澹台莲州尽了礼数:“太子勿怪我师姐,她没有坏心。”   澹台莲州说:“我知道。”   江岚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他,犹豫着,嘴唇嚅嗫,但道歉的话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察觉到有几个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转头一看,正是上回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孩。   叫什么来着?兰药?   听大丫说,兰药是澹台莲州捡来的小女孩,被他抚养了几年,像他的妹妹或是女儿。   微妙的嫉妒之情闷在她的胸口冲撞摇晃。   左郸把江岚拉走,忍不住提醒她两句:“你是不是傻啊?都已经知道他与仙君有一段情缘了。仙君不派我们去别处,单来这里,要我们保护昭太子,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江岚不吭一声,但不像是一点都不明白的样子,很显然是心里明白,却不想说明白。   左郸索性直说:“我不知道小江师姐是在与谁怄气,但我是从小门小派来的昆仑,你不要前程,我还要。”   “仙君这样铁面无私的人,唯独在这昭太子身上似乎用了私心。他一定是仙君放在心上的人,仙君还特意说了不可轻慢,你是忘了吗?出发前你还跟我说让我遵循仙君指示。”   “现在倒好。不知你发什么脾气。”   江岚不胜其烦地说:“我记得。”   “我没有轻慢他。”   江岚抬起头,看看四周,问:“梅英彦呢?还没起?这么偷懒?”   左郸道:“他早就起了,好像去找那两个小男孩说话去了。”   既然不准出军营,江岚悻悻地返回住处。   大丫来给她整理内务,看也不看她,当她是空气,与她说话也硬邦邦的,跳不出错,但语气并不客气尊敬,和昨天比差远了。   江岚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大丫说:“我听说你又对太子不恭敬。你对太子是什么态度,我对你就是什么态度。我来这里照顾你,是奉照太子的要求,并不是因为你是仙人。”   江岚越想越气恼,但她平生从没跟人吵过架,憋红了脸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绞尽脑汁地在想如何把自己的气势提一提。   说吧,说不过人家,施展法术好像也不对。   大丫鄙夷地瞥了她一眼:“我本来都不想过来了,给工钱我也不想。是太子专门跟我说,说他认识你,还说你是个好孩子,其实心地善良、冰雪聪明,我才来的。谁知你还是这样,想必是太子看错人了。”   江岚脑子一白,脸更红了。   大丫告辞,离去了。   江岚关门自闭,静心练功。   哪静得下心?真是煎熬。   晃眼半日过去,清越俏皮的笛声从窗棂的缝隙间断断续续、如丝如缕地飘了进来,让江岚睁开双眼,她站在窗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说不上是舒心还是来气。   以前澹台莲州还在昆仑的时候时常给他们几个孩子奏乐听。   她喜欢得不成,就算练剑练得再累,只要去找澹台莲州,听他演奏一段音乐,俄顷间,疲劳一消而散。   也不知道是吹给谁听?   兴许是军营里的那几个凡人小孩吧。   像是一粒跳蚤掉进她的心窝里。   又咬又挠。   江岚从怀中取出她随身携带的陶埙,看了看。   她还是循着乐声找了过去,打算看看是怎么回事?   等找到了奏乐者,却大失所望。   压根不是澹台莲州,而是军营里她见过的那几个小男孩小女孩,连左禅跟梅英彦都混在里面,一群人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吵吵闹闹,还有一只小白象跟他们一起玩,呜呜地叫唤。   小孩子在一起玩本来就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对一下年纪,发现差不多,便理所当然地成为朋友。   江岚说不出地难受,心脏像是被抓紧,要拧出酸汁儿来。   她嘀咕:“真是不像话……”   心里乱糟糟地想,既然澹台莲州不在这里,那么在哪儿呢?   刚想着,为首的那个古怪精灵的小女孩突然转过头来,精准地看向她所藏身的树丛,笑眯眯地说:“小仙人,要不要一起来玩?”   邪门了。怎么发现她在这儿的?   江岚转身就跑。   -   澹台莲州久违地掏出了传音镜联系岑云谏,不跟他寒暄,问:“你怎么把江岚送来了?”   岑云谏:“以前那几个孩子里,她不是跟你最要好吗?你走以后,她还躲在你住过的小木屋里哭。”   澹台莲州:“……”   “看不出来。”   “我还以为她很不情愿来呢。”   岑云谏:“那过两天我过去再敲打他们一下。”   澹台莲州:“啊,这,也不用你亲自过来吧?而且就几个小孩子。不过我没想到你让这么小的孩子过来。”   岑云谏不解:“不小了,都十二三岁了,我第一次杀妖魔就是在十二岁。”   吵过两架,澹台莲州索性不在岑云谏面前装客气了,没好气地说:“这世道真可怕,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去杀生。你不觉得可怜,我觉得可怜。”   仿佛意有所指。   话音还未落下,就在澹台莲州的门外传来一声狼嚎。   澹台莲州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扔下传音镜,拔剑冲出去。   果不其然,看到江岚握着已出鞘的宝剑,指着被砍了一刀的白狼,但与上次不同,这次的伤口浅多了,才刚受伤,就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能看见快愈合了。   白狼躲都没躲,故意把这一剑挨了下来。   澹台莲州问:“这你也躲不开?”   江岚难以置信地问:“你身边怎么有只大妖?你知道吗?”   “你们昆仑的人怎么都这样,一句话都不问,就直接拔剑打打杀杀?”澹台莲州说,“我知道他是狼妖,他与我结了言灵主仆契约,仙君施法,你能放心,他不会害人。”   江岚不相信:“仙君怎么可能放过这狼妖?”   澹台莲州直说:“我保下来的。”   江岚信了一些,不服气地收起了剑。   这么大的动静引来了那群小孩。   兰药快气炸了:“你凭什么杀小白,小白是只好狼,他很厉害的,他就是为了不让你砍到房子,才硬生生挨了你一剑。你无缘无故地要杀他,快跟他道歉!”   江岚不肯,与她针锋相对:“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责任,我何错之有?”   梅英彦没太搞清发生什么:“啊?怎么会有只狼妖?”   左禅已经在问阿辛关于白狼的来历了:“二王子,这狼是哪来的?你可知道?可以告诉我吗?”   阿辛迷迷糊糊,将自己知道的告诉他:“我也不太清楚,我王兄回来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了,当时……”   阿尚看见地上的血,吓得腿软发晕,快晕倒了去:“血……血……”   大丫左顾右盼,本来想去支持兰药姐姐,但见三王子好像快晕过去,连忙去扶住他,问:“您没事吧?”   澹台莲州看着这群乱糟糟的半大孩子们,头疼得都快炸了。   眼见江岚和兰药吵了起来,澹台莲州连忙喊停,说:“江岚,你进来。”   后面一串孩子默不作声地跟进来,被澹台莲州制止,挥挥手:“没让你们进来。呿。”   被他赶跑驱散了。   澹台莲州把江岚引进屋子里,让她坐下,自己也坐下。   望着她,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不乐意,就回昆仑吧。我来跟仙君说。”   江岚却立即回复:“我不回去。”   澹台莲州:“你不会去,可是我看你留在这里很不高兴啊。”   江岚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真叛逆啊。   澹台莲州头又开始疼了。   他想起上辈子后来发生的事,长大后的江岚对他并不亲近。   他感叹:“你以前……就是我下山的那会儿,性子还没有这样乖张古怪啊。江岚,你既瞧不起我是个凡人,不想为我做事,我让仙君召你回昆仑,不是正和你意吗?”   江岚憋不住了,抬起头,眼眶发红,忽地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下山前几天还说要教我吹奏那首曲子,结果突然下了山,一去不回。你还把那首曲子教给别的小孩子,我都听见了!你教那个兰药,你不教我!” 第80章   “呃……”   澹台莲州回忆了一下。   离开昆仑的那天对他来说时隔十年,他压根不记得下山前两天发生了什么,还有这么一回事吗?   依稀是有的。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道:“对不起,忘了跟你的约定。我那时一心只想着下山。”   话音刚落,江岚心底装满了的委屈劲儿就像是被一针轻轻地扎破,与她的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她觉得丢人,想要忍住眼泪,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只得低下头,看见泪水珠子啪嗒啪嗒地摔落在地上。   澹台莲州不说破,只给她递了块帕子。   她接过帕子,并不用,紧紧攥着,语气仍有些僵硬,但已经渐渐收起了刺,问:“是因为仙君对你不好吗?”   澹台莲州斟酌片刻,复杂不清地说:“他对我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好。”   江岚从喉咙底,低低地咕噜出“唔”一声。   她把剑挂回腰上,拿出澹台莲州送的陶埙,给他看:“你送给我这个,却没教我怎么吹,放在我身上,跟一块石头差不多,改天你教教我。”   澹台莲州:“好。”   江岚:“我要学兰药吹的那首曲子。”   澹台莲州:“好。”   至于回昆仑的事,谁都不再提了。   左禅问她:“你早就认识昭太子啊?”   江岚依然是冰雪脸庞,道:“我不认识昭太子,我只认识澹台莲州。”她故意要拔高声音,尤其让兰药听到,“我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兰药昂着下巴,哼了一声,牵着大丫跑远了。   阿辛和阿尚跟在他身后,捏了把汗,跟她颔首致意了一下,脚步匆匆地随兰药离开。   -   哄完小孩,再去哄白狼。   小白正卧在专用的一张矮榻上,还有一张垫子——总不能一直让他躺地上吧?毛也容易脏。——给自己舔舐沾了血的毛发,一点一点,都舔干净了。   然而他现在长了一些红毛,一下子倒也分不清哪些是被血染红,哪些是他本来身上就长出来了的红毛。   垫子上军营的女人们空闲时给他做的,有麻布的,有丝绸的,有填谷壳的,有填棉花的,还有凉草编织的。收了整整一箱。   作为太子的爱宠,他的待遇极好,走到哪,军营里的人都给他让路。   平日里,他很少开腔,永远沉默地跟在澹台莲州身边,除非遇上难以应付的危险,他几乎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像是躲在澹台莲州的影子里。   能让澹台莲州自己解决的,他就不会出手。   就是低头仔细找,说不定都发现不了有这只狼的存在。   听见澹台莲州进屋的脚步声,小白头也不抬一下,继续干自己的。   澹台莲州翻看他的受伤处,已经只剩下一道浅浅的伤痕,没什么大碍了。他还记得自己三年前刚认识小白那会儿,一道伤口烂了好,好了烂,反反复复要十几天才能结痂。   也足以证明,白狼比以前要妖力充沛得多了。   小白不太喜欢被查看伤口,拱了下澹台莲州翻看他的皮毛的手。   澹台莲州早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问:“你一定能躲开的,为什么不躲?真的是怕我的屋子被砍啊?”   小白摆了一下尾巴,从左边摆到右边,趴下去了。   澹台莲州摸摸他的头:“也不能不躲啊,昆仑的人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杀你,下回记得躲开,我的屋子坏了还能再修。”   小白:【致命的话,会避开。】   澹台莲州难得听他吭一声,笑了:“行,下回要是遇上致命的,你一定记得躲开。”   -   因此一事。   江岚在军营里愈发不受待见,连带着另外两人也被冷落。即便太子对他们还不错,但在众人看来,那是太子宅心仁厚,不跟他们计较。   几天后。   江岚三人随一支小队外出剿妖,计划出门三四天再回来。   出发前,澹台莲州画好地图,告诉他们方向和位置。   江岚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说:“这么点距离,我直接飞去把妖魔找出来杀了,当天就可来回,何必要那么多人去?还得好几天。”   澹台莲州:“你们又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小打小闹。他们不可能被庇佑一辈子。你们只需在边上看着,若有生命危险,再出手相救。不出手的话就隐匿起来,不要被发现。”   江岚点点头,转而交代给左禅与梅英彦。   三个昆仑小弟子不解地讨论起来。   江岚方才忍着,不好意思问,现在才一派天真迷惑地问:“这不是还在昆仑的辖域之内吗?有妖魔敢来犯?”   左禅甚是无语,他双手抱臂胸前,痞里痞气地耸了耸肩膀,这是他以前在家时的习惯,父亲说不够端庄,让他去了昆仑以后改掉,现在来到凡人的地界,跟凡人混了混,眼见着是复发了。   左禅说:“小师姐,你是打小就在昆仑,所以对其他地方不了解吧。偶尔是会有一些妖魔成为漏网之鱼。”   江岚还是没明白,皱眉:“是太厉害了?”   左禅摇头说:“恰恰相反,是太弱小了。妖气微弱到难以被发现,又或者是善于藏匿。”   梅英彦问:“那岂不是手到擒来?”   左禅摸摸下巴,甚是知世故地道:“对我们来说是,但对百姓来说,那就是灭顶之灾喽。不过以往我也没听说过有人族的军队可以对付妖魔,离奇,离奇。”   江岚评价:“你知道的还挺多……”   左禅怀念地说:“我是野门小派出身嘛。我跟我父亲住得离凡间很近,我小时候就常跟那些凡人小孩混在一起玩,他们可捧场了。”   梅英彦也附和:“我也是,我以前有两个好朋友。但是有一阵子,我随母亲闭关三年修炼,再出来,就发现他们因为打仗都死掉了。”   江岚看看左禅,又看看梅英彦,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仙君是特地选的我们三个吧。”   左禅:“哦?此话怎讲?”   江岚按照“一、二、三”地点手指:“我与澹台莲州是旧相识,有交情;你跟梅英彦是小门派选拔上来的弟子,皆与凡间有一些接触。选我们过来,不会为难澹台莲州。”   说到这,她自己先惭愧了下。   第一个为难澹台莲州的,正是她这个旧相识。   但她自认与其他昆仑弟子还是不同的,澹台莲州还在的时候,她就不会跟着别人鄙夷澹台莲州是凡人。   左禅相当同意:“你说的是。”   话锋一转,又延伸琢磨起来:“我就说我们三个毫无关联,怎么就被凑到了一块做任务。看来还是有关联的,关联就是对于昭太子来说,我们是最适合的人选。”   “仙君看着冷淡,没想到这样细心。”   “他们都说掌门是因为当上仙君,觉得之前的伴侣不配,才让对方自请下山去了。我看,可不然。”   “最起码,仙君很看重昭太子,我看,怕是余情未了。”   作为知晓内情的人士,江岚不置可否,沉默下来。   其实在她看来,是凡人不要仙君了。这个想法光是想一想就感觉挺荒谬的,要是说出去被其他昆仑弟子听到,谁会相信啊?   梅英彦红了红脸,扭扭捏捏、羞涩腼腆地说:“你怎么能说得这么不要脸呢?你今年十三岁,就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上?”   左禅对他翻了个白眼:“小师姐都不害臊,你害什么臊?”   江岚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害臊?”   “哼。不说了,时间差不多,你看他们都启程了,我们也应该跟上出发了。”   三人仍是御剑飞行。   但是捏了个法咒,将脚下的剑伪装成一朵云,地上行走的凡人很难发现他们就在头顶上飞着。   这一批士兵还是碎月军和荒城带出来的士兵,皆有斩妖除魔的经验,胆量很大,并不以此为难事,甚至兴致勃勃地在讨论着接下去会遭遇的战斗,完全没有愁眉苦脸的样子,士气高昂。   队伍较为整齐,不过毕竟行路无聊,长官还是允许他们说两句话的。   江岚听见他们在说着自己听不大懂的话。   “二狗,你掰着手指在数什么呢?”   “哎呀,你别吵我,我才数到一半,你一打断,我又得重头数起了。”   “哈哈哈,你不就是在数自己的功劳吗?我都帮你记好了,你还差3个小妖兵的人头,就可以升到乙等士兵。”   “我……我不信你帮我数的,我要自己数。”   “你这个笨脑子,你就是升上去了也没用,指挥不了别人。”   “我就是不做指挥,也可以多拿点月钱,还能领肉和鸡蛋呢。”   左禅靠过来,他抱着剑,大开眼界地说:“小师姐你听到了吗?啧啧,这些凡人还给自己杀的妖魔计数呢,我的天。”   江岚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就不顺眼,说:“你站直点,没有昆仑的样子。”   左禅不以为然,撇了撇嘴:“这不是在昆仑,有没有师长检查。”   他们在下午未时左右来到了一处小村庄。   江岚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地方,比起来,军营的房子简直太好了,这里的茅草屋让他感觉稍微来阵大一点的风,都会让房子倾坍。   士兵们在河边找了块还算不错的空地,一部分人扎帐,一部分人做饭,一部人打水,一部分人去找村民了解情况。   在获知了妖巢的位置和其大致的相貌以后,顾不上吃饭,让锅里先煮着。   这支百人军队的所有士兵坐下来,领队的百夫长站着,问其中一个长得斯文的士兵:“小茅,这是什么妖怪,你记得不?你记性最好。”   士兵胸有成竹地说:“人面牛身,头顶三角,而毛色为青苍,声似婴啼,应该是太子说过的翟羊。”   也有人提出别的不同意见,但是大家核对了一番,觉得士兵小茅的答案最接近。   接着开始讨论起明天该怎杀妖,集思广益起来。   “这种妖怪怕火烟,明日我们多捡点柴火,带过去熏他们。”   “我觉得再林子里比较好,树多,村民说这种妖怪喜欢突然冲过来,用他头上的角把人先扎死,然后带回去吃。我们可以躲在树后,先让他撞在树上把自己撞晕了,或是角陷在树干里,被困住了,然后再杀他。”   “那万一他连树都可以撞折了呢?你去问问村民有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况……”   昆仑的三个小弟子一边偷听一边交头接耳地讨论:   “小师姐,你有听说过翟羊吗?我从没听说过,他们还这么清楚。”   “我不知道……”   “看来他们来杀妖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真挺有模有样的。”   “又提到了那个昭太子,都是昭太子告诉他们的?昭太子到底都会多少啊。诶,小师姐,你不是认识他吗?”   江岚也听得一愣一愣,她惊疑不定地说:“我、我不知道,以前在昆仑的时候,他是很会讲故事。兴许是从书上看来的吧?”   百夫长说:“先不急,等我明儿先去看看那里的地形,到时候我们再看看怎么安排。”   有那等性子急躁地说:“我们来了一百多个人,还应付不了几个小妖不成?我还怕到时候慢了,抢不到妖头,功劳又记不到我头上,害我升得慢。”   百夫长责骂他:“就你急性子,我看是因为你太急,老被罚,才升得慢。你学学我,我仔细,太子夸我好几回。”   众人笑起来。   “太子说得对。”   “太子要是在就好了,真想见识见识太子亲手出剑的风姿啊。”   对她来说,莲州哥哥是个温柔而弱小的凡人,氤成一团暖和的回忆。   一个连筑基入门都做不到的凡人,在昆仑,没有人指望他承担一丁点斩妖除魔的责任。   她以为澹台莲州那双温暖的手只是用来演奏乐器的,却不知道原来也可以用来握剑杀妖吗?   那会是怎样的呢? 第81章   临近冬天。   小白身上的毛越长越多,越长越厚。   趁着天气还没有太冷,在一个晴天,它自己跑出去找了一条清澈的野溪洗了个澡,趴在大石头上晒到半干才回军营。   顺道去看了看昆仑的三个小孩。   它爬到一处高峰上,眺望过去时,军队的剿妖正至酣战处。   只见这支百人小队分道两边,以钳形队形,包抄了被他们用烟熏出来的妖魔,紧接着随着一声上扬的竹哨子音,队伍分作十人一组,有人举盾,有人持尖抢,有人拿着长叉,众人分工明确,以十人为一阵,攻守皆备。   倘若他们只有一个人,遇见眼前的妖怪一定必死无疑。   倘若他们十个人没有阵形与武器,也绝对不可能匹敌,他们就像是一组刀,精准快速地将六个或老或幼的妖怪给杀死了。   不光杀了。   除了其中一只保留全尸,其余的都肢解成块,准备带回去。   看来没什么问题。   小白看了一会儿地面,又抬起头看了天上惊得目瞪口呆的昆仑小弟子,它兴意阑珊地要了摇尾巴,回去了。   澹台莲州正在找它,问:“你哪儿去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见它的皮毛还湿漉漉的,带着水汽,明白过来:“去洗澡了啊。你跟我说的话,我让人烧热水给你洗热水澡啊,这个天气了,你也不怕风寒入体。”   澹台莲州让人给它送了一盆炭,亲手点燃了,让屋子里暖和一些。   火盆放在小白惯爱躺的矮榻旁边,不能放太近,怕它的毛被烧着,也不能放太远,太远了就烤不到火。   难得清闲片刻。   澹台莲州打算躲会儿懒。   他剥盘子里的花生吃,壳扔进火盆里,烧得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澹台莲州把花生递到白狼的嘴边,分它闻一闻,说:“这是我们的地里自己种出来的,好吃。嘿嘿。   “多亏了有杨老将军,这个冬天应该还好过。   “我看过天象,这个冬天不怎么冷,而且造了地窝,又攒了那么多粮食,还制了冬衣,今年洛城的冬天应该不会像前年一样死掉近三成的人了吧。   “等到来年开春,地不冻着了,就可以开工修城墙了。   “附近已经布好了阵,小妖魔是肯定进不来的,但是大妖却说不准。   “幸好岑云谏说话算话,送了几个小弟子过来,就算真遇上事了,应该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说到他们。   澹台莲州并不担忧其安危,他死的时候,江岚刚十九岁,是年轻弟子中的翘楚。虽然已经不怎么跟他来往了,但实力毋庸置疑,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   “这回她来了凡间,要在这里做客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还会长成那样冷淡的性情。   “你说她见了人族的军人竟然可以剿杀妖魔,会不会大吃一惊?”   小白冷不防地回:「会。」   澹台莲州:“……你不要总是突然回一句!”   小白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我说话不对,不说话也不对,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澹台莲州抓起梳子:“我给你梳梳毛吧。”   小白已经懒得抵抗了,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身旁,澹台莲州也是拿它的毛来给自己排解郁闷呢。   他这正梳到一半,攒了一大坨的毛,外面有人敲门,禀告说:“王兄,是我。”   另个声音也响起:“还有我!”   又是这对小活宝。   澹台莲州放他们进来,也收起了梳子。   在其他人面前,他还是会忍不住要端一下太子的架子。   对两个弟弟,还得加上大哥的包袱。   礼仪不能有失。   两人进门先向他作揖行礼。   二弟阿辛今儿来给澹台莲州看自己绘制的植物画:“王兄,我都画好了,你看看。”   澹台莲州一一翻看着,直夸他画得好,文字也写得工整漂亮,叙述更不错。   澹台莲州让他们也坐下来,一人给抓了一把花生,让他边吃边等。阿尚最听话,能坐着就不站着,美滋滋地吃起东西来,他就是来凑个热闹的。耐不住寂寞,大哥二哥在哪儿,他就想要在哪儿,不然一个人多无聊啊。   阿辛不坐下,非要站在澹台莲州身边,心不在焉地问话,问了几句以后,艰涩地夹了一句进去:“王兄,我们得与那几个人交好吗?”   澹台莲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哪几个?”   阿辛说:“那三个。小仙人。”   澹台莲州这才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昆仑的三个小弟子。这是个难题,澹台莲州思索了一刻钟的时间,道:“随你,看缘分,要是合得来就交好,合不来,也不用刻意去讨好,尊重礼貌就行。”   阿尚心有余悸地说:“那个姐姐太凶了,我不要跟她交朋友,我害怕。”他这样说着,还拍拍自己的胸口,自己哄自己的模样,可把澹台莲州给逗乐了。   阿辛心思敏感一些,又问:“王兄,你以前在仙山上的时候,过得好吗?”   澹台莲州笑笑说:“挺好的。你看,我学了那么多本事。”   阿辛:“但是,以前我娘跟我说,因为我处境不好,才要刻苦学习,否则以后怕是没有活路。我想,要是无忧无虑的话,大抵也不用这样辛苦。”   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思考这么多。   澹台莲州怔了一下,对他笑说:“阿辛比王兄厉害,王兄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幼稚得很,每天除了看书就是修炼,你却知道要考虑这样深远的问题了。真是不错。”   阿辛被夸得脸一红。   澹台莲州继续说:“阿辛的画也画得好。”   阿辛害羞腼腆地端正道谢:“谢谢王兄……”   阿尚听了,巴巴地跑过来,求表扬地问:“我呢?我呢?王兄。我的石头找得好不好?改天装满了,我都送给你。”   澹台莲州笑挑了下眉:“送我干什么?”   阿尚大方地说:“王兄觉得我的石头是宝贝,喜欢我的宝贝。那我的宝贝都送给王兄。”   澹台莲州摸摸这小胖子的头:“谢谢阿尚。”   阿尚也被夸了,这才心满意足。   澹台莲州再惯例地嘘寒问暖了一番。   俩孩子都很受用,比在父王那里觉得要暖心多了,因为王兄的问话不是敷衍的那种,他总能问到细节上,比如他今天换了衣服,王兄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像父王,有时连他们几岁了都会记错。   阿尚觉得今天也跟王兄亲近了一番,这让他心里头很快乐,一下子没注意走在身边的二哥的动静。   走着走着,依稀听见啜泣声,一转头,发现他二哥阿辛正在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阿尚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给吓了一跳,连忙问他:“二哥你怎么哭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王兄还夸了你呢,也不用高兴到哭起来吧。”   阿辛吸了吸鼻涕,哽咽地说:“你这个笨蛋,你没看出来吗?王兄在仙山上过得不好。”   阿尚没明白,傻头傻脑:“王兄不是说他过得挺好的吗?”   阿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傻的吗?游子在外,当然都会与亲人说自己过得好。你给你母妃写的信里,难道会写你过得不好吗?”   阿尚哽住。   阿辛不敢相信,质问他:“你不会写了吧?王兄待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写他不好?”   阿尚傻呵呵地说:“没写王兄不好。就是写这里的饭没王宫的好吃,床也没有那么软,还没有很多人伺候我。不能写吗?”他挠挠头:“不过,我还写了在这里玩得很开心,每天都吃得很饱,我不想回去。”   阿辛摇头晃脑地叹气:“你这样傻,以后怎么成才,怎么帮助王兄?”   阿尚很乐观:“等我长大,应该会慢慢变聪明。”   他拉了拉二哥的手:“别哭了。王兄在山上过得不好,可他不是回来了吗?他心肠那么仁慈,要是见到你为他哭泣,也不会笑起来啊。”   阿尚咧开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要多对王兄笑才是。”   阿辛还在流泪,他擦擦自己的泪水,说:“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王兄说不定在仙山上吃了很多苦,我一想到就想哭。王兄自己不觉得心酸难过,我却为他难过。我哭一场就好了。   “你说得是,我们要多对王兄笑。那些仙人对他不好,那我们对他好。”   阿辛察觉到什么,一回头,看见那只白狼从屋子里走出来,又守在门口站岗,正在看着他们,似乎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但不知道听了多久,又听去多少了。   过了两天。   上午,阿尚正在打着瞌睡听先生讲课,心思飘出窗外,看见两片长得很像鸡腿的云迅速地飞过,他抹抹口水,被先生敲了下脑袋。   阿尚醒过来,再定睛一看,还真有两片云飞得老快,他突然聪明了一下:那估计是仙人吧。   阿尚这孩子有点傻气,脑袋里缺根筋,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   他惦记着前两天阿辛说王兄在仙山上吃苦的事,见小仙人们回来,心里头憋不住,还真的跑去问了。   他还特意挑了跟王兄最熟的仙人小姐姐来问。 第82章   江岚还沉浸在见到人类剿杀妖魔的震惊之中。   起初她觉得那几个小妖对她来说不算多大一回事,兴许数目多了,会让她手忙脚乱一下。   而且她今年十二岁,从未在师长的带领下真的让她的剑沾过血。   其中有个小妖被打到肚子,吐出半个人头,她一开始还没认出来,仔细一看,瞧见半张被啃得看不出的人脸,顿时腹内翻涌,差点没有呕吐,心底也生起一丝慌乱。   但见那些士兵,却一个个的都镇定自若,拿着武器的手抖也没有抖一下。   打完以后,他们还收集了人类身体的残骸,用布包着,带回去还给村民,让他们自己来辨认是谁的亲人。   村民们感激涕零。   带队的士兵说:“要感谢的话,就感谢太子吧。   “若是又有危险,就去洛城我们的军营告诉我们。”   不同于大部分的国家的军队在经过一个村落的时候要搜刮一番,他们纪律严明,不但没有抢钱,而且只要了村民给的谢礼的一部分。这个村子的村民很穷,拿不出来多少钱来,所以用粮食和草药来代替。   “太子会给我们赏钱,还会记功劳。”   “他说,要是你们给谢礼的话,就要这么多,别的就不多要了,入了冬,你们也没多少余粮了吧。”   他们唱着歌来,又唱着歌回去了。   路上,有个士兵问:“他们给都给了,干吗不都收下呢?”   长官道:“当初太子来到凡间,来到第一个村庄的时候,他杀了侵害村子的妖魔以后,村民给他报酬,他分文未取。”   有士兵感叹太子高义,又问:“既然太子不要报酬,我们应该效仿太子,也不要钱才是啊。”   长官再说:“太子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以前有一个国家规定,要是看到本国人在他国沦为奴隶,可以将其赎回,之后国家会补偿费用。有一个有钱人赎买了老乡,却拒绝补偿,被他的老师责备,说并不是人人都这样品德高尚,不慕金钱的,既然做好事还要吃亏,有些人就会掂量要不要去做了。   “太子说他当时不要钱是因为不作示范,以为并不会为人所知。   “如今不一样,如今我们是全昭国、乃至全天下人的示范,我们做得好了,所有人都会向我们看齐。”   士兵道:“这样一来,说不定也会有其他人敢于有勇气,聚集起来,学着猎杀妖魔。即使我们不在家乡,也能保护自己的家乡。”   江岚等三个昆仑弟子不过在边上围观,开了一番眼界,竟然完全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江岚听完,若有所思。   在昆仑练剑的时光日复一日地相似,为成大道,她能忍耐这种枯燥。来到人间的这短短几天之内,尽管没有人对她进行任何的说教,可这一切的所见所闻都给了她心境上的开拓。   像这种小妖,他们昆仑一向不怎么去管。   一来是因为昆仑弟子比起妖兽来说还是太少,大家要花大量时间放在修炼上,要是这样找蚂蚁洞似的,一个个地除妖过去,那就没什么时间可以专心体悟日月星辰,修炼得成大道了。   二来他们光是在天之涯、海之角抵御妖魔大举入境,就已经精疲力竭,前仆后继地消耗弟子,哪还有多余精力放在零碎的事上。   却让江岚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迷茫中。   她不知这种迷茫从何而来,以她当下的人生阅历并不足以让她参透这一切。   所以,回来以后,她把自己关在这个人类为她铸造的小小房屋里沉思。   “咚咚。”   敲门声响起。   江岚问:“谁?”   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子的声音,江岚仿佛听见他躬身时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再听他一板一眼地说:“是我。我是昭太子的三弟,我叫阿尚,我有事迷惑不解,想要求问仙人,能否一见?”   江岚前去开门。   日光洒进来,让屋子里变得敞亮了几分。   江岚认出来了,是那个跟在澹台莲州身边的小胖子,殷勤得像个小跟屁虫。她对这些可以毫无顾忌地黏在澹台莲州的小孩都有几分酸意,不只是对兰药,问:“什么事?”   阿尚挠挠头:“可以进门说吗?”   江岚放他进来。   阿尚今年十岁,他其实不太明白凡人和仙人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到哪儿都可以坐,所以也没跟江岚打一声照顾,一屁股在她的房间的椅子上坐下来。   江岚:“……”算了。   她自己却没坐下,还站着。   屁股坐稳以后,阿尚才问:“你在仙山上就认识我王兄了,知道他以前的许多事,我想问问,他在山上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啊?”   江岚径直回答,毫无怀疑地道:“他是仙君的伴侣,谁有那个胆子敢欺负他?”   话说出口,她才想,这些人知道澹台莲州跟仙君成过亲的事吗?她是不是不小心说漏嘴了?这可如何是好?   阿尚却没有惊讶,像是原本就知道澹台莲州与岑云谏有过姻缘的这一设定,让江岚略松了口气。   又听见阿尚说:“我觉得怎么就是那个仙君欺负他呢?   “你不知道,他之前找来王宫的时候,开口就说我王兄是他的妻子,要带他回去。哪有这样的?”   江岚皱眉,一脸无辜:“这有什么不对的吗?他就是仙君的妻子啊。”   阿尚被噎了一下:“我王兄是个男子,怎么可能给别人做妻子?在我们凡间,男人与男人成亲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了,他还这样不告而来,直接说出来。幸好当时是在宫门口,听见的人不多,要是听见的人传扬出去,王兄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江岚听得傻眼,大致有些明白了,又嫌弃地道:“你们凡间可真麻烦,在我们修真界,无论男与男,男与女,还是女与女,想要结为伴侣都可以,哪有那么多忌讳。”   阿尚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修……修什么界是怎样的,我只知道我们凡间,王兄也是个凡人,以后也要一直生活在凡间。”   阿尚笃定地说:“我还是觉得在仙山上有人欺负我王兄了。   “真的没人欺负他吗?”   江岚想说“没有”,但她沉下心来一想。   许多凌乱的画面和言语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这个凡人跟在大师兄身边就好像一只跟脚狗。哈哈。”   “大概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很丢人吧。”   “本来他就是靠挟恩求报才能做大师兄的道侣嘛,真是卑鄙无耻。”   “你自己不思进取便罢了,没得带坏了这些前程无量的孩子!他们与你不一样,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江岚,你别总是去找那个凡人,你还要不要修炼了?整日地不务正业……”   这样的话,她其实听过不少。   曾经也觉得不对过,但她不敢去问师父,怕师父知道她还在与澹台莲州来往,会受到责罚。   而且,而且澹台莲州也很体贴地跟她说过,怕她为难,在外面遇见的时候,装成不认识也没关系。   说阿尚他有心眼吧,他能大咧咧地直接上门来问。说他缺心眼吧,他这会儿又能从江岚的沉默中读出他家王兄真的吃了不少苦。   阿尚:“王兄从不跟我们说,他太温柔。”   他越是温柔,就受了越多的委屈。   太会忍耐了。   两个孩子都模模糊糊地如此感觉到。   江岚回忆着,惆怅惘然地说:“我一直觉得他不太快活,却不知为何。明明在仙山上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缺啊。”   阿尚双手捧腮,他也想不通:“我觉得王兄现在也不太快活,他现在也什么都不缺啊,他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爱戴他。”   两人有了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困惑,在一起思考起来。   江岚:“他以前很爱很爱仙君的,你不知道,他为了救仙君,差点把自己的命都弄没了。”   阿尚:“是吗?可我觉得王兄不怎么惦记那个大仙人。倒是有一回,他给我讲了故事以后,说了一句,他说,‘希望来生能生在一个和平的世界’。”   江岚:“欸?”   阿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下了椅子,又向江岚作了一揖,道:“谢谢姐姐为我解惑。”   又说:“原来你也没那么凶。”   然后扬长而去,打算去告诉二哥。   过了两天。   江岚再遇见阿尚时,那群孩子正在一起玩,一会儿玩老鹰捉小鸡,一会儿跑去用树枝在地面上画画,猜是什么东西。   江岚看得目不转睛,嘟囔:“真幼稚。”   阿尚玩得很入迷,发现她在,对她招了下手,跑过来,问:“姐姐,你也要一起玩吗?”   没等她拒绝,就不停地邀请她。   她还没说话,左禅跟梅英彦已经加入其中。   左禅:“等回了昆仑,肯定不许我玩了,我要趁机多玩几下。”   梅英彦:“就是就是。”   江岚眉头紧锁,脸颊微红,没有说“好”,只是默默地走了过去,就像是她是不得已加入的一样。   兰药对她还是没好脸色,忽地问:“你几岁?”   江岚:“十二。”   兰药:“我十三,还是我大一些。”   江岚:“你没我高。”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边上的喊她们:“别吵了,来玩了。”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都想要在游戏中拿个第一,才能争得这口气的。   不远处的士兵看见这幅景象,去禀告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闻言一笑,挥挥手:“没事,本来就全都是小孩,让他们玩儿吧。”   三天以后。   江岚已经跟军营的孩子们混熟了,她收起法力,也不嫌弃游戏幼稚,每天沉迷其中。   这天,正跟大家一起玩抓人游戏。   她蒙着眼倒数了一百秒,数完问:“躲好了没?我要把你们每个人都抓出来!”   结果一睁开眼,一转头。   看见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站在面前。   江岚被吓得魂飞魄散一般,脸色煞白,瞬间收起玩心,也不敢笑了,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见过钧天仙君。” 第83章   岑云谏倏忽而来,身姿隐逸。   他一袭隐凤栖翼的雪白道服,头上未戴金玉发冠,仅用一根桃木枝束发,仍是矜贵的,但不比在昆仑时的庄严威盛。   一双凤目中眸光流转,是冷淡,却并不锋利。   江岚等人从未在昆仑时见他打扮成这样过。   打一眼看过去,看见不敢认,脱口而出唤了“钧天仙君”以后,江岚还怀疑自己叫错,也许这人是个长得像仙君的贵公子。   然而岑云谏的颔首给予了她肯定的答复。   左禅与梅英彦化作一道飞影奔蹿过来,恭正行礼。   不过须臾之间,被抓包的江岚被吓得出了满头的汗,她深深低头,昆仑的清规戒律仿佛一瞬间重新出现,重重地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完了。完了。   被仙君抓到在玩耍,这下会不会被处罚?   然后岑云谏却状若无事地问他们在凡间生活得如何,都做了哪些事,又有何感悟。江岚冷汗冒个不停,却已冷静下来,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回答。   答到一半,阿尚跑了出来,因在仙君的背面,没看清人是谁,咋咋呼呼地跑过来,朗声问:“小岚姐姐,你怎么不来找我啊?我躲了半天,我都蹲麻了,是不是把我忘了?……哎呀!这是谁?”   岑云谏转头看他,阿尚像是被吓得奓毛的猫咪一样,刹住脚步,惊恐地看着他。   孩子们都被吓坏了。   这时,澹台莲州总算出现,他在路上就大致了解了下情况,知道这几个孩子最近都玩疯了。   他上来就不动声色地跨了一步,走到了几个孩子与岑云谏的中间,展现出温柔的保护的姿态,笑脸迎人地问:“什么时候来的?不要见我吗?”   岑云谏道:“打算办完正事再去找你。”   澹台莲州:“那好歹找个地方坐下来,让孩子坐着跟你说话。”   岑云谏:“……嗯。不过也问完了。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离去。   直到看不见岑云谏的身影了,江岚才松了一口气。   左禅瞪圆眼睛,视线还黏在岑云谏离开的方向,轻声自语:“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仙君说话这么柔和,这么……这么像个人。”   梅英彦笑了:“你统共才听见仙君说过几句话?”   左禅恢复了自然,挠头嬉笑:“是哦。我入门一次,给我派任务一次,加上这次,好像也只有三次。哈哈。”   江岚却说:“那我还见过仙君微笑呢。仙君以前没那么冷。”   左禅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什么时候?”   江岚也隐隐意识到不对劲,那简直像是沤珠槿艳的幻影,只在她的记忆中存在一瞬间。   但她记得很深刻。   那时她九岁,入门不久,彼时澹台莲州与岑云谏刚成亲,她还谁都不认识。   有天她练剑练得累哭了,跑出去躲躲,走着走着,在山间迷了路,正害怕,听见了泠泠的琴音。   知道那里必定有人,她循着琴音找过去。   从树丛探出个脑袋,她看见一个青衫男子背对着自己,正在抚琴,而在其对面,还有个白衣男子在赏听他的乐曲。   岑云谏的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见到她出现,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曲弹罢了。   澹台莲州转过头,也对她笑。   她看傻了眼,像是小松鼠一样钻出树丛,身上头上都沾着草屑枯叶。   澹台莲州被她逗笑了,对她招招手,她乖乖地走过去。   澹台莲州帮她把身上的碎屑都捡干净了,还用帕子去蘸了溪水,给她擦脸,蓬乱的头发也解开,重新梳好,用红绳打了蝴蝶结。   她晕陶陶地,如布娃娃般被任意摆弄。   澹台莲州问她:“小妹妹,你从哪儿来的啊?刚上山吧?”   她自己也说不清:“从家里……”   澹台莲州更乐了:“对,从家里。大家都是从家里来的。”   又说:“真可怜。”   岑云谏:“这是她的仙缘,是件幸事。”   澹台莲州:“但我就是觉得,一个小孩子没爸爸妈妈抚养她很可怜。反正修真者的寿命长,为什么不可以等到成年以后再决定要不要上山修炼?年纪这么小,懵懵懂懂,一事不知。”   岑云谏:“早点上山,仙根愈净。她上山得都晚了。”   澹台莲州不再与她纠结这个问题,把她递给岑云谏:“劳烦你送一下了。”   岑云谏说:“跟我说什么劳烦。”   那是她第一次见岑云谏,以至于误以为岑云谏是个和澹台莲州一样温柔的人。后来才发现与她的初印象大相径庭。   大抵岑云谏在一千个时刻中有九百九十九个时刻都是那个肃正的仙君,唯有那么一个时刻,会有一丝温柔,全部的温柔都只给了澹台莲州一个人。   她以前没有留意,被左禅这么一说才发现——   仙君是变冷了,自澹台莲州别后。   -   澹台莲州把岑云谏拉走以后,再私下提醒他说:“你没看见几个孩子都被你吓着了吗?你最好拿张镜子自己照照看,不然我借你一面镜子。多吓人。我要是个小孩,我也肯定被你给吓到了。”   岑云谏缄默不语,心想:他平日里都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澹台莲州还真的掏出了一面小铜镜,正是岑云谏所赠的传音镜,不传音的时候,当然也能拿来当普通的镜子用。   他想起件事,先把自己给逗笑了,乐呵呵地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我跟你私下一起玩,结果不小心被老师抓到了,你也被吓得脸都白了,哈哈哈。”   岑云谏又好气又好笑:“有吗?我只记得你一点都不怕,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澹台莲州的笑声一如既往地明媚清澈,一声一声,落在岑云谏的耳中,既觉得驱散了他面对尸山血海的阴霾,又觉得像是小猫尾巴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他掌心,痒丝丝,沿着手指上的血脉,一直痒进心里去。   澹台莲州放轻松地说:“我现在也不觉得有错。”   澹台莲州故意走狭窄的田埂,他走在前头,大步流星,一阵风吹拂金色的田野,带着草木露水的香气,鼓满他的衣袖,仿似要羽化而去。   岑云谏跟在他身后,从田野间穿过。   他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心中有种奇怪的滋味。   为什么澹台莲州现在总是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呢?   他出于矜持,在不醉酒的情况下实在是难以启齿,但他大概能设想就算他问了,澹台莲州会怎样回答他。   多半还是一脸笑容,有点尴尬又有点无所谓地说:“不可以吗?”   更让人心塞。   士兵在井然有序地巡逻军营,向他们浅浅施礼。   澹台莲州也笑着亲切地与众人打招呼,这是岑云谏与他的弟子们不一样的相处方式,昆仑弟子多是敬畏他。   他觉得自己年纪轻,若是态度轻浮了,未免会被年长者看低。   而且他打从出生以来,就从没有做到过澹台莲州的这一套。   澹台莲州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对他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你是客人,你先进。”   岑云谏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白狼,白狼见了他,直接跳了下来,离开了去。   澹台莲州说:“你看看,你把人家都砍得怕了,一见你就躲。”   白狼闻言,却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没怕他。   然后才走。   岑云谏被澹台莲州招呼着坐下来,还被那亮晶晶的眼睛看了好几眼,看一眼,他心尖跳一下,再看一眼,心尖再跳一下,他都不敢去对视了,皱起眉头,拿起茶喝一口掩饰紧张。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奇怪。   岑云谏一时间想不起还有别的事。   他喝完一杯茶,澹台莲州马上给他续上,问:“那个……东西呢?”   岑云谏:“……”   再抬头看澹台莲州的明眸,他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了,这是看宝贝的眼神。   他也记起来了。   对,他是顺路来给澹台莲州送东西的。   澹台莲州见他没回答,心里咯噔一下,期待好久却落空,不免有些失望,却立即打起精神,继续招待他:“最近太忙忘了?算了,那你下回记得再给我带。   “作为朋友,我也可以招待你喝两杯茶嘛。”   岑云谏才说:“我带了。很多,这里不好放。有仓库吗?我直接放到你的仓库里。”   澹台莲州眼睛马上又被点燃,热情不已地说:“好,好,我等下带你过去,不着急。先喝茶。”   该有的礼数总得做足。   澹台莲州想。   跟着他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   “最近都在做什么?昆仑一切还好吗?   “江岚他们在这里挺好的,就这么一年,让他们在空闲时间玩一玩不算大过错,你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看你好像又瘦了,怎么?遇见厉害的魔将了?”   岑云谏简略地回答,笼着一只袖子,问:“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吗?”   澹台莲州直爽地说:“我们互相帮助,怎么不算是朋友?”   岑云谏用那他冷淡没有起伏的音调,冷不丁地突然杀出个致命招一样:“朋友之间也会同意发生肌肤之亲吗?”   澹台莲州哽住,握着茶壶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住,然后才慢慢放下来,继续打哈哈说:“那不是我烧糊涂了吗?别放在心上。   “你那是在救命,我懂,跟旁的没关系。”   岑云谏今儿并没有剧烈起伏的情绪,像是宁静湖泊水面下的湍流砯转。   他抬起那只笼着的袖子放在桌上,宽大的衣袖掩住他轻轻放置的东西,挪开以后,澹台莲州才看见。   那是一个同心结。   被他解开的那个。   岑云谏的声音像在低头,好不轻柔地说:“我学着重新做了,跟以前那个差不多。你看有没有地方打错。”   他拆了结,结了拆,反反复复做了许多遍,才做出最满意的一个。   澹台莲州怔了一下:“……就算重新做了,也不是当初那个了。” 第84章   窗外照进来的光披在岑云谏的肩膀,悄无声息地推移,倾斜着擦过他的耳畔鬓角,照进他的右眼中,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句话,道:“那就当是新的。”   停了下,又补充:“岑云谏送给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就任凭同心结放在那儿,不去拿,说:“送我干什么?同心结象征婚姻。我们又不会再成亲了。”   星眸中闪烁疑惑,他仍好声好气:“以前我们都在昆仑,尚且分道扬镳,如今你在修真界,我在人间界,你有你的事业,我有我的,怎么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局。何必重新开始?   “要是因为上次……给你造成了误解,让你以为我对你余情未了,我跟你说声对不起。那真的是烧糊涂了,你当没这回事吧。”   岑云谏以一种坚定但细细品味似乎又有几分狡猾的态度说:“没办法当成没这回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这让澹台莲州笑了,他瞧不惯岑云谏摆着矜贵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咄咄逼人,故意把言辞说得较为粗鄙一些:“你不要说得好像黄花大闺女被我糟蹋了,要我负责一样。你跟我谁跟谁啊?我们早就不是处子了。哪儿来的贞操可言。”   果然,岑云谏听见以后难免面露尴尬。   澹台莲州以为对话到此为止。   但岑云谏开始第二轮的问询。   两人面对面正坐,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倒像是在争辩。   “你若不是对我余情未了,为什么来到人间三年,都没有另寻新欢?”   “啊?”   “那么多人向你示爱,也有许多人送你男男女女美人,你一概没有亲近。”   “呃……”   “你的父母一直在催你成亲,在凡间,你这个年纪早就可以成亲。倘若以前是因为你我还未说清,荒城之后,我们已经讲好分开,你为什么没有再成亲?”   “……你说完了吗?”   澹台莲州一开始还想辩驳,越听越好笑,索性也不着急了,先听岑云谏要说什么,都说完了,他再回答。   岑云谏点头:“既然你现在身边并无其他伴侣,你未婚,我也未婚,我觉得不奇怪。”   岑云谏没想到澹台莲州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眼底染着淡淡的笑意,也认真不敷衍地答:“这三年来,我都没有另寻新欢是因为太忙了。你看我忙得都累倒了,哪还有空去谈情说爱?   “再者,我也没有再遇上让我心动的人。既没有,总不能为了另寻新欢而另寻新欢吧?不然还要特地为了避开你,去找一个新的伴侣吗?”   岑云谏无法反驳。   澹台莲州继续说:“是有不少人向我示爱,也常有人送我美人。”   那些美人都被他留下来安排了份差事,这种特意培养的,人才都不会差到哪儿去,他这儿最缺人,自然乐于接收。   “可是,他们想与我好,我就要与他们好,我还不能挑一挑?没有喜欢的就是没有。”   岑云谏刚要说话,在听见澹台莲州接下去的话时,如被置身于水火之中,冷热煎熬,一时缄言。   澹台莲州慢条斯理地说:“正是因为与你的这一段缘分,让我明白,姻缘强求不来。要是对方不喜欢、不在意,另一方就是再喜欢也没意义。姻缘讲究的是两情相悦。   “他们被人当成个东西送过来,我却不能真把他们当成个东西肆意把玩戏弄。   “不然,我是拿以前的我当成什么?”   岑云谏听懂了:“你觉得我以前把你当成东西?”   澹台莲州不置可否,他并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收敛着,含蓄地道:“仙人视凡人为卑微,如草芥,如砂土。我承认我们有身份上的差异、个人武力上的差异,但是品格上我们应当是平等才对。   “以后或许我会遇见那么一个人。”   岑云谏心头如野火中烧,很少有人能在三言两语之间搅动他的情绪,而澹台莲州就是最厉害的那个。   或许是因为太难堪,他平生第一次愿意放下身段,不说再续前缘,也希望能够稍微有一点重修旧好。   他知自己对澹台莲州是有爱意的,也希望对方还有一些。   一时间,竟然话不过脑,言不由衷:“那你最好先接受别人的示好。你若不接受,又怎知自己不会对对方心生好感。”   这是在说他自己吗?   澹台莲州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大概多少会有点感情吧。”   养条狗养几年都会舍不得呢。   想到这儿,澹台莲州停下,给小白在心底道个歉。   其实还有个原因他没办法宣之于口。   澹台莲州仍然忧心自己会死在三十岁,此事他担心过太多次,要是贸然与人相恋成亲,那他现在剩下没几年了,岂不是害人守活寡?   “有人与自己喜欢的人成亲,有人与喜欢自己的人成亲,有人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成亲,也有人是为了报恩而以身相许,还有人只是为了享受美色而成亲。   “每个人有自己的缘由,这很正常,我管不着别人,我只管得着我自己——我只想跟我喜欢的人成亲。”   澹台莲州说一百句,都没有这句最扎岑云谏的心。   以前澹台莲州喜欢他,所以别的不管,不害臊,也不羞耻,得了同意,就欢欢喜喜地来与他成亲。   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了,因为不喜欢了,所以不要再跟他重续姻缘。   明明只是个凡人。   明明什么法力都没有。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让他感到万箭穿心。   澹台莲州看他脸色不好,甚至对他心生怜悯,还有闲心安慰道:“我看啊,你就是被公事逼得太紧了,才会胡思乱想。   “岑云谏,平时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公事是办不完的,你看我都把自己弄病了。之前但凡有一件事我没亲自过眼,心里就焦急得很。而今我就学着放宽心一点,我既对他们放心,自然也要对他们做的事放心。   “你也多培养几个你信得过的人给你分分担子,你是救世主,可这救世的事儿你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全干完了。”   不然呢?   总不能是因为清心寡欲太久了吧?   最让岑云谏来气的就是澹台莲州这漫不经心的心态,这近似怜悯的安慰一点也没能熨平他的焦躁愠怒,反而是火上浇油。   澹台莲州看他脸色越来越不好,闭嘴不敢再说了。   岑云谏才意识到自己估计挺吓人的,匀了好几口气,压下来,阴气沉沉。   澹台莲州试探着说:“你要是实在生气,也可以跟我吵架。说出来好些,我不会往外说。”   岑云谏:“无非怒上添怒。罢了。”   他起身。   “仓库在哪里,我去放东西。”   澹台莲州带他过去。   岑云谏挥挥手,各种财宝放满一地。   澹台莲州心疼地说:“你倒是慢点,轻点啊,摔了碰了就不那么值钱了。有没有册子?我核对一下。”   岑云谏:“没录。”   澹台莲州:“没关系。那我自己记。”   岑云谏没马上离开,他默默注视围着财宝转、笑逐颜开的澹台莲州,忽地说:“长生得道比凡间所有的财宝都要贵重,财宝是可求的,长生得道是可遇不可求的。”   又来啊?又拿这个诱惑人。   澹台莲州收起笑容,甚是无语地问他:“我不长生得道是因为我不想吗?”   说罢,他自己笑着回答:“如今确实是。我不想了。   “不过,也是因为我不能。”   岑云谏:“还有几十年时光,你怎么知道一定不能?你现在太年轻了,不要轻易决定。”   澹台莲州偶尔会觉得自己已经活了几百年了,说不上为什么,他道:“你呢?你难道不年轻吗?你也是因为太年轻。你年纪太轻,修为却太高,你是天之骄子,你想要什么得不到?你怎么能容忍一个区区凡人你却得不到。”   夕照渐淡,云天绮丽,回风吹刮四壁。   把岑云谏的话语也吹得带上几分冷意,他道:“话不要说得太早,等你年岁再长……反正你随时可以找我,我不生你的气,你不用怕我。”   澹台莲州并不辩驳,温声柔语地说:“好,到时再说,说不定我会后悔。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十八岁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自己过了几年以后会后悔啊。”   岑云谏既生气,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行,你以后不如就这样跟我说话。”   裂开的伤一直装成没受伤,一直捂着,不过是腐烂积脓而已,还不如来一刀,剜了烂肉,流出新鲜的血。   若再烂,就再剜。   无论是对他好,还是对他坏。   能跟澹台莲州说两句话就很好,让他觉得自己灵魂还在动,而不是死气沉沉。   在天气变到最冷之前。   澹台莲州卖掉了岑云谏送来的所有财宝,换了柴与炭,也让洛城最穷的那些住在陋屋穷巷的人们穿上了厚衣,住进了他建造的避风避雪的地窝里。   名为百草舍的医舍也在一个黄道吉日搭建起来,有了几位大夫坐诊。 第85章   幽国都城。   王宫。   西北角的偏殿。   荆玉山正在与幽国第二十三王子坐而对饮,忽地收到侍者的禀告,道是王上急召,命他速速前往。   荆玉山换了一身衣服,才急忙赶到。   这沾上酒液的衣服可以换掉,但一身酒气一时半会儿却散不了。   侍者为他搴开幔帐,让他得以进入内室。   荆玉山正斟酌着该如何为自己的失仪而道歉,然而扑面而来的浓重酒味让他瞬间意识到大概不用多此一举,幽王醉成这样,怕是注意不到他身上的一丁点酒气。   幽王披散头发,像是一只魁梧的雄狮,因为用药水将头发染黑,所以他身上总有一股刺鼻的药味。   原本这药味应当能够盖住其他所有味道,但是岁月在渐渐让他的肉体衰败,这股苍老的气味是再名贵的香料都无法盖过的。然而无论是妃子还是大臣,抑或近身伺候他的人,每个人都装成没有闻到。   荆玉山自然也是,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幽王的头发染得太黑,而他的脸又很苍老,皮肤像是完全干涸了,松垮垮地耷拉下来,显得很阴冷刻薄。   他的手上正拿着一个夜光杯在把玩。   一等荆玉山跪坐下来,他便问:“知道这个夜光杯是我花了多少钱买的吗?”   荆玉山猜了一个数:“五千金。”   幽王道:“一万金买的。知道是从谁手上买的吗?”   荆玉山了然地道:“昭太子。”   幽王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呵。   “这个黄毛小儿,花样倒是不少。你是从洛城来的,在昭太子手下当过差,你应当知道这些横空出世的财宝都是从何而来吧。”   他摇着头说:“不像是昭王给的。”   幽王斜倚着桌案,目光看向窗外,看向贴在天边的一轮上弦月,想到远在洛城的昭太子也在与他欣赏同一轮月亮,叫他久违地升起了竞争欲。   有时他恨不得直接杀了昭太子,有时又想再继续看看那个小儿还要再做些什么。   听说他在洛城自掏腰包雇佣奴隶与贫民。   听说他的军队一边务农一边备战。   听说洛城现在有一套严谨的律法,人人自觉地遵守。   ……   等等等等。   时已近暮的幽王想起什么,眼底流出几分柔软,他说:“我幼时曾经见过一块稀有的宝石,当时我的父王很宠爱我,我便求父王把这块宝石赏赐给我。   “没想到父王说不行。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些宝石都得进献给仙人,才能求得到仙人的庇护。”   在提到童年时光的时候,这个快要死去的老人也回味了几分纯粹的愉快。   然而,只有一刹。   幽王目光一转,望向荆玉山,他的脸庞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好似一张枯木雕成的面具,眼窝深深凹陷,正是面目上的两个幽深黑洞:“有一个传闻是,昭太子失踪的那些年,是上仙山去学艺了。所以他才能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剑术卓绝不说,甚至精通兵法。   “此事可属实?”   荆玉山答:“是。昭太子是从昆仑回来的,他的一身本事也是学自那里。”   那面具脸庞上的两个黑洞似乎闪了一闪,继而重新变得一片漆黑,荆玉山一时间也窥探不清幽王是什么眼神。   一定不会是欣赏,大概是充满忌惮吧。   谁能不忌惮这样一个对手?   他年富力强,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广得民心,简直是上天的宠儿。   这是荆玉山第一次直面幽王,先前他以昭国使者的身份而来,却没有得到接见,被晾在一旁坐了半个月的冷板凳。   于是他想办法找上现下最为风光的二十三王子,想要让对方帮自己送上文书,说不定就能得到幽王的召见。   幽王这儿是最难的。   因为昭幽两国有较近的世仇,一时半刻不可能排解,只要过了这里,其他国家一定都会接见他。   荆玉山像是知无不言:“我在昭太子身边当差时,曾经见过一位仙人乘着三只青鸟指引的紫云车而来,那位仙人亦是丰神俊美,熠熠生光,他是昭太子的好友。   “我们自荒城离开时,就有这位仙人的保护。”   幽王忽地如想通了似的,又喝了一杯酒,放下杯子,磕在桌上发出“咔哒”一声:“哦,原来他能从妖魔手上逃回来,也是有仙人相助啊,我就说……”   荆玉山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他想要解释,却觉得不解释更好。   荆玉山一路走来,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平民百信,他都与之交谈过。   除了昭国,澹台莲州身边亲眼见证了的凡人们,其他国家的人其实没几个相信澹台莲州真的能从妖魔手下逃出来,更不相信这只靠了人类的军队。   那些离开荒城的人讲了各种版本大同小异的经过,人们只将这当成是编造的演义故事,也有人浑水摸鱼,将事情再加以编造,写成离奇的故事,在酒馆茶馆讲书,换取几个铜钱。   听众惊叹过、奇怪过、嬉笑过,就当完了。   比起残忍可怕、沉闷无聊的人与妖魔的战争来说,他们反而对昭太子的美貌更感兴趣。   甚至还有人说,昭太子之美,令妖魔见了也不忍伤害,为之怜惜,是故放他全须全尾地离去归国。   这样说的都是从没见过妖魔的人。   然而,这个说法反而传得最广,最是为人所津津乐道。   荆玉山洋洋洒洒地将澹台莲州的一些信息告于幽王,说了一些外人难以获知的事情。   想要钓到好鱼总得舍得下好饵。   幽王越听越入神,连酒都忘了喝,神情看上去竟然是越来越清明的。   等荆玉山的陈词告一段落了。   幽王才笑道:“你作为昭国的使者而来,把这些事告诉我,得到昭太子的允许了吗?”   荆玉山恭敬地答:“我是在昭太子那里献策过,但是不代表我只能为昭太子所用。因为我不是昭国人,我也不是幽国人,也不是庆国人,谁愿意用我,我就是哪国人。”   说到这里时,他想起了临别时,澹台莲州送他离开,与他赠言:“我的治国之策,你尽管可以告诉其他国家的国君。”   真是个傻子。荆玉山想。你倒是一视同仁,希望其他国家的百姓也可以丰衣足食,但是哪有国君会不紧着自己享受,而把锦衣玉食拿去换成粗谷糙米,喂饱牛马一样的穷人。   看吧,就算我现在告诉了幽王,幽王也只当是个笑话。   荆玉山退下。   倘若这时有人,就能看清幽王脸上真正的神情,不是忌惮,不是欣赏,而是深深的嫉妒憎恶。   这份在无人时愈发难以克制的黑暗的心思在疯狂膨胀,到了他会觉得胸闷作疼的地步。   权力、才华、声望、军队、美貌他都有,有时他会觉得澹台莲州是曾经的自己,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他一天天变老,身体变得衰弱,眼睛变得模糊,脑子不再那么清明,美貌更是早已不复存在。   然而他嫉妒的却不只是这些。   还有对一件东西的欲望压倒了其他所有。   ——长生。   正是长生。   他与幽国境内的仙人关系还算不错,也有见过几面。   他清楚地记得,他二十岁去谒见时,那位仙人是什么样子,四十岁去,那位仙人还是什么样子,一点儿都没有变。   年轻时他对求仙问道并不以为然,一心只想着达到凡世的顶点,当他拥有了凡人所能得到的所有以后。   欲望却无法停下脚步,攀升向另一个目标。   可这个目标他无法企及。   长生。长生。长生。   他觉得仙人一定有长生药,为什么不给他呢?   而他们进贡给仙人的奇珍异宝,却被仙人转手送给了昭太子这个凡人。   真是个蠢货。   为什么不留在仙山?换成是他的话,一定会想尽办法地留在仙山上,长生不老多么好。就算不行,换成多活个一百年、两百年,也好极了。   偏偏这样他梦寐以求的机会送到澹台莲州的手上,澹台莲州却不珍惜,他一想,就觉得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给抢走了一样地难受。   幽王越想越气,捂住胸口,快喘不上气来。   近身的侍女见了,赶紧上前,给他顺气。   幽王道:“拿药过来。”   便有侍者用双手捧着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过来,打开以后,取出两颗放在绸缎上的鲜红的药丸,递给幽王。   幽王不喝水,直接吃下,瞬间觉得自己舒服了许多。   -   既然已经见到了幽王,荆玉山就稍微淡了一些跟二十三王子的来往。   因为幽王猜忌多疑,说不定会因此而疏远他   然而二十三王子却再次找上了他,在晚上,偷偷地与他见了一面,道:“我想请先生助我杀掉我的父王。我的父王是个残暴之人,他已经不再适合当幽国之王了。”   荆玉山笑了:“你就不怕我去告诉幽王吗?”   二十三王子夷然不惧,忽然毫无铺垫地告诉他:“我的父王在服用用未成形的胎儿炼制的丹药,想要延长自己的寿命。” 第86章   如豆的烛火摇曳了一下。   冬日的深夜静谧得有如坟墓。   荆玉山听说幽国王宫的夏天也很安静。因为幽王近年来睡眠愈发糟糕,有一次半夜被蝉鸣吵醒过来,一气之下,还杀了上前伺候他的宫人泄恨。   那段时间他命令所有宫人将蝉、蟋蟀、青蛙等等会在夜里吵闹的动物全部捕杀,若是发现有懈怠,当场格杀。   幽王年事已高,他是在谋算应该计划寻找下一位幽国的合作者。   但荆玉山并没有考虑过二十三王子,他认为王位到时候多半还是落在嫡长的王子们的其中一位。   最近跟二十三王子来往不过是因为他最近在幽王面前算是脸热,说得上话,而且没有实权。   “我的父王在服用用未成形的胎儿炼制的丹药。”   这个消息对荆玉山来说太过骇人,以至于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意识到是什么意思,使他震惊的一时间连呼吸都忘却了。   二十三王子直视着荆玉山,烛火摇动时,他眸中的倒映着的火光也跟着摇了一摇,却不会给人以撒谎之感,反而更加坚定幽暗。   二十三王子从长相来看,长得不像幽王,似乎是长得更像他去世的母亲。荆玉山没有打听到他的母亲姓甚名谁,大概不是一位有名有姓的贵女,生前也并不得宠。   据说幽王宠幸他的母亲只是出于偶然遇见的一时兴起,有了一夜之欢,一举得孕,十个月后分娩产下了一个男婴,却没有再被幽王想起,直到死去为止。这在幽国的后宫是很平常的事,许多不得宠的王子与公主都是差不多的身世。   但荆玉山能看出来,二十三王子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因为他长得很漂亮,尤其他现在十五六岁,正是一个少年有着处子之美的年纪。   他的下颌削尖,这比较像是女人的脸形,或许等他岁数长了以后轮廓会变得比现在硬朗粗糙。   他的皮肤也过于苍白,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他身上的各种颜色都像是被稀释的墨水,头发比别人浅,瞳孔也比别人浅。   他总是低眉顺目,在那些母族强大的哥哥们面前是个乖巧懂事的弟弟,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听说他很会生存,会给哥哥们出主意,而不占据功劳。想必这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王子的生存哲学。   在荆玉山看来,二十三王子是不如昭太子美。   昭太子的美是清且正的美,是壮阔潇洒的美,日月如他,山河如他。但二十三王子则是一种犹如生在深渊峭壁缝隙上的植物的美,你甚至不太明白他是怎么能从这里长出来的,没有光,没有水,但他就是长出来了,带着坚韧与妖异。   直直地注视着自己,却莫名地给人以可信的感觉。   就算他们这几天相谈甚欢,但这就交浅言深未免也太快了。   荆玉山并不接话,询问这件事的真假,他觉得多半是真的,以幽王的性格,完全能干出这种事来,并不奇怪。   他说:“王子多言了。”   二十三王子忽地笑了一笑,他笑起来并不像澹台莲州那样给人如沐春风的温暖感觉,更像是峡谷里的阴风,冷气森森:“荆兄这几日与我都这样要好,我还以为我们已经交心了。   “怎么又叫我王子了呢?不如叫我‘二十三郎’,‘二十三郎’也有些太长,难念,你叫我‘阿错’也行。”   荆玉山:“承蒙王子抬爱。”   王子阿错连着碰了几个软钉子,却并不气馁,也没有因为泄露了父王的事情而变得慌张,他像是胸有成竹地在下棋:“我知道你更看好我的几位王兄,但是他们年纪已长,身边早已有了肱股心腹之臣,那些人瓜分他们手上的权力,紧紧握在手中,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分给别人的。   “当然,以你的才能,只要你肯用心,一定还是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是我不同,我的身边没有人,你愿意为我效力的话,等到将来,我可以给你开出一个比他们更好的条件。”   荆玉山一针见血地说:“以后是以后,您现在什么都没有。”   阿错轻描淡写又笃定自信地说:“现在我可以在我的父王面前给你美言。要是你什么时候想要逃出王宫,逃出幽国,我随时可以倾力相助。我可以给你一条后路。”   荆玉山抚了抚自己的胡子。   尽管不能完全信任,但是多一个盟友也不错。   他没有直接同意,而是旁敲侧击地问:“请问王子,王上可还有哪些避讳,该怎样哄他欢心,又该怎样才能不触怒于他?”   阿错笑了一笑,轻声如实以告。   -   冬天不能耕作,也不好捕猎。   洛城百姓们无事可做,最近纷纷喜欢上站在路边数进来的车辆。   太子在街头让学生免费教学,教的不是啥高深的学问,只教两个:一是一些基本的数数,打算用这个冬天,让大家学会一到一百的数数,和最基础的运算,上午教。二是教人写自己的名字,问了就教,再问再教,不用腼腆,也不用怕因为太笨而被嘲笑。   两门课是不同的学生来教,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被百姓们唤作小先生。   好多人脑子蠢笨,昨天刚学,今天就忘了,小先生告诉他们,不要死记硬背,要在平时就多数一数,比如数一数米粒、数一数石子儿,数啊数,慢慢地就记熟了。   于是他们聪明地站在路边数来往的车辆。   这些车全都是来送物资的,他们知道,是昭太子买来为他们城预备过冬的。   有布料,有粮食,有盐,有铁。   “听他们去军营做工的人说,昭太子在军营里跟其他人吃住都一样,他把钱都省下来给大家买粮食。”   “我怎么听说昭太子可以点石成金,听说之前他让人挖了好多石头堆在仓库里面,大家不明所以,但是听话照办,后来有一天,昭太子单独走进了仓库里面,等他再走出来,看守的士兵再进去,就发现仓库里的石头全都变成了金子!”   “欸?我听说的是把豆子变成金子。”   “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是昭太子人太好了,上天为了奖励他的仁德,所以才赠送了金银和粮食给他。”   “可是我看啊,来我们城里的商人也越来越多了。”   “是的,哪国的商人都有!最近我真是大开眼界。”   “我家的破院子还租了出去,以往哪能租得出去。”   “这些人都是为了太子而来的啊。”   这些话真真假假地掺和在一起,有的传着传着好像就变成真的了。   大家数完了车,有人看看日头所在位置,道:“快要正午了,昭太子要施粥了,大家赶紧去吃饭。”   众人于是赶紧回家拿上自己的碗,急匆匆地赶到城里的一处空地。   食物的香气已经飘散了老远。   几个商人闻到香味,走出自己的院子,探头看向那个方向,用自己的家乡话叽里呱啦地说着,洛城的人就是听了也听不懂。   “洛城我以前来过一次,除了奴隶,什么都没有,这里的奴隶很便宜。”   “是啊,我本来还想,要是做不成生意,那么买几个奴隶也不错。”   “没想到奴隶都被昭太子买走了。”   “好像不是买走的吧,他雇佣了奴隶干活儿。”   “雇佣?为什么要雇佣,都已经花了一笔钱买了,还需要继续给钱?那不是赔本买卖吗?他这样下去我看不行,把这些奴隶的心给养大了,以后不给钱就不会踏实干活儿了。”   商人们对澹台莲州的行为不以为然。   他们知道这是仁慈的,可这样的仁慈在他们看来是不赚钱的,所以没有任何意义。   “你们见到了昭太子没有?”   “没有,没见着。都花了好多钱了。”   “都说昭太子的军营纪律严谨,我看不然,这不是花钱也会嘴漏吗?就是没什么用?说半天还是没让我见到昭太子。”   “可我听说在这里,不论是贫民还是奴隶,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见过昭太子。怎么就我们这么难见到呢?”   众人唉声叹气。   “过两天又是新的竞买会。”   “不知道昭太子这次会拿出什么宝贝来,希望他这次能多出几个参加名额。”   “多卖几件宝贝才是。参加竞卖会就要三百金,若是什么都没买到,那岂不是空手而归,亏得很。”   “上回那个夜光杯最后卖到五千金,我舍不得买,听说被那人一万金卖给了幽王!净赚五千金!早知如此,我不如咬咬牙,花六千买了。”   这时,去凑热闹的小仆捧着破碗跑了回来,为了省点口粮钱,他们把奴仆都驱使出去给吃免费的,至于他们,因为拉不下脸,为了端着身价,不好意思前去。   因为跑得急,他还摔了一跤,把碗摔了一个口子,顾不得心疼,赶紧回来告诉东家:“太子!昭太子出现了!他在施粥处亲自施粥。”   商人们一听,赶紧赶了过去,却扑了个空,垂头丧气地回去。   军官小飞笑盈盈地过来通知:“下一场竞卖会在后日申时,入场费五百金,仅一百个名额,先到先得。”   一刻钟的时间内,名额就被抢光了。   其中有个商人年纪最轻,即使留了一把大胡子,也看得出他只有二十几岁。   年轻商人拿不出五千金,而且他认为这次竞买会很可能会比上次卖的更贵。   他将买来的入场牌以八百金卖给了别人。   然后拿八百金去换了粮食,分了三次,送到了太子的施粥处,留下姓名。 第87章   商人姓施,每天都自购粮食赠与他们,且是私下悄悄进行,并未惊动他人。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自己命数不好,要多做善事才能够积攒福气,让各位军爷别放在心上。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他第一个这样做了以后,也有别人跟着一起做。   有人白送了几天,见没有效果就收手,也有人还在继续送。   冬至前一天。   他还送来了十只活羊,让洛城的贫苦百姓们在过节这一天也可以吃点荤腥。   终于,施姓商人等来了一位看上去气宇不凡的军官,他笑眯眯地上前,恭敬地说:“我可以帮你们用更便宜的价格购买粮食。”   对方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是想做生意的话,过几天去军营找我。我叫孟白乙。”   当日正是竞卖会,携宝而归的只有十个人,其余的都没买到。   不过大家不至于空手而归,就地与人交换交换商品也不错,这两日的洛城街市都十分热闹,与往年冷清的样子截然不同。   孟白乙回了军营,他走得很慢,连小孩都能走得比他快,一是因为掩饰自己的跛脚;二是因为冬日的严寒让他的腿疾愈发严重,即便不走动,也疼得不行。   走到半路,迎面遇见了赵蛟。   赵蛟道:“孟大哥,你又腿疼了是不是?我背你回去吧。”   孟白乙拒绝了他的帮助,擦了一把额头上因为疼痛而冒出来的汗珠,说:“不用,我自己走就行了,越怕疼越不走,腿就会越来越废。疼才好,疼才证明我还活着。”   赵蛟就陪着他慢走回去,一路上抱怨:“我觉得你当初就不应该跟来这里,看看,你的老毛病犯了又犯。”   一回去。   孟白乙就取出药来给自己敷腿,这是一种味辛、热而辣的植物,成熟以后火红,碾碎后敷在腿上可以缓解疼痛,就是擦的时候要注意拿另一块布来上药,不然手上沾到的地方也会火辣辣地作痛。   澹台莲州来的时候正看见赵蛟在帮孟白乙上药,像是亲弟弟一样孝顺,他正打算夸上两句,就见赵蛟咽了咽口水,偷尝了一口孟白乙的药:“还挺好吃的,要是炖肉的时候加一点,说不定会更香。”   话没说完,就给孟白乙当头敲了一个栗暴:“你这个馋猴,怎么连我的药都吃?整天就惦记着吃。”   澹台莲州笑着走进来:“哈哈哈。”   赵蛟当即起身,热络地招呼:“太子晚上好。”   澹台莲州对孟白乙说:“我觉得无妨,无毒就可以尝一尝,赵蛟只好这一口,让他吃就是了。”   全军营上下都知道,赵蛟的军衔颇高,俸禄不少,然而每个月发了钱,没两天就花完,全是拿去买酒买肉了,时常串门串着串着就去了伙食处,兴致来了,还亲自撩起袖子帮着切菜切肉,还别说,他的刀工当真不错。   见孟白乙要起来,念在他腿脚不好,澹台莲州更快一步地到他身边,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坐在他身边:“你刚敷了药,不用起来。你让人与我说有个商人想要帮我们收购粮食。”   孟白乙点头:“他很聪明,最近每天都在送粮食,只说是给洛城的穷苦百姓,或许不是唯一一个,但是第一个。太子您或许可以见他一面。”   军营的财务现下是澹台莲州自己在打理。   澹台莲州很爽利地答应了:“见吧。   “要是秦夫人在就好了。”   没来洛城之前,军营上下,买卖收支,一概由秦夫人负责,然而秦夫人被他母后留在了王都,如今在辅佐国库管理事宜,手头没了人,所以有时是他自己弄,有时他没空,就让黎东先生代劳。   确实缺人,前些日子,他给母后回信时,还想问问能不能让秦夫人过来,可是父母最近都在催婚,催得紧,秦夫人是女子,只怕惹了误会。   孟白乙大约也知道太子在苦恼什么,在澹台莲州手下的人之中,他自认为是最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圣心的那一个。   尽管他不明白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娶妻,但是他不会像黎东先生那样时不时地旁敲侧击一句。   没见太子最近对让他娶妻的人都绕路走吗?他不做那种蠢事,有幽王那样把美女填满三宫六院也不满足的国君,就有澹台莲州这样清心寡欲的嘛。   还有些其他猜测。   兴许是他想太多,他怀疑是否跟那个仙人有关。   不然对方为什么出钱出力,又是给财宝,又是来帮忙。   虽然来的次数也不多,一年两三次,但是,要知道,在他以往将近四十年的人生中,一次都没有见过仙人,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仙人,他曾经还以为仙人根本不存在,而现在呢,都见了好几回了。   他再听士兵禀告说仙人来了,一点都不会惊讶,只想:怎么又来找他们太子?   孟白乙隐隐感觉这个仙人对太子似乎有情意。   却不知太子这儿是什么章程。   澹台莲州得了推荐,感谢他说:“还得谢谢你们,整日为我搜刮人才,为我分忧解难,若不是有你们辅佐我,这么大的摊子,我真不知从何管起是好。”   孟白乙道:“太子抬举了,是您贤于纳言,广收贤才。”   对于这些在回到王都之前就伴随在他身边的老臣,澹台莲州的态度总是更亲密一些的,他们推荐的人,澹台莲州更爱用一些。   有时孟白乙觉得,与其说是君臣,澹台莲州的态度更像是老朋友。   他爱跟大家讨论,畅所欲言,但毕竟现在澹台莲州是昭太子,不再是没有名号的莲州公子,招兵买马之后,军队越来越大,权势一日日在膨胀,大家也没有以前那么放得开,越发地恭敬。   孟白乙说过赵蛟两回,但是赵蛟左耳进、右耳出,下回见了澹台莲州还是大咧咧的,可这爽辣的性子似乎正对了澹台莲州的胃口。   之前他知道赵蛟炖了一锅肉,觉得滋味甚好,喊澹台莲州一块儿来吃饭,结果没想到不光澹台莲州高高兴兴地过来了,不光如此,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串小孩,一起来蹭饭。   赵蛟一见,傻了眼,说:我只请您,您怎么还带别人呢?   孟白乙听这二傻子竟然还敢嫌弃太子,吓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澹台莲州不以为忤,回答:他们听说你手艺好,都向来蹭一口,分一口就行了。   话没说完,赵蛟捋起袖子,爽朗地说:那等等,我再去做几个菜,不然怎么够吃?   说罢风风火火地一头钻进了厨房里面,着实让孟白乙捏了把汗。   跟太子说得差不多了,他的药也敷得差不多了。   孟白乙送太子到门口,还想多送几步,被拒绝了。澹台莲州说:“你腿疾得注意少吹冷风少沾冷水,还是别出来了。”   孟白乙想了想,说:“改日我给秦夫人去一封信吧,我来写这封信应该无碍。”   澹台莲州知道是被他看出来了,多少有点赧然。   孟白乙保证说:“以我对秦夫人的了解,只要您一句话,她一定愿意立即启程前来。”   澹台莲州感慨:“杀鸡焉用牛刀?”   孟白乙笑起来:“那太子自己管账算什么?用的不是牛刀,是仙兵了。”   澹台莲州:“……”   -   不日。   身处昭国王都的秦夫人收到孟白乙的来信,她当日就去请见了王后。   王后听说事关太子,马上接见了她。   王后不免埋怨:“这孩子,我给他的信没回,倒是让人给你写信,都写了什么?”   近来谁不知道太子迟迟不肯成婚一事是王后的心患,太子因此而避她不及。   秦夫人温婉一笑,并不掺和这对母子之间的纠葛,一五一十地说:“是孟将军写给我的,说是太子那边缺人管账,让我过去帮忙。”   其实信里写的是能不能,她心中已经答应,所以不用再作选择。   秦夫人深深地伏地跪拜,谢过王后帮她落好户籍,又给予她一份工作,让她不光能攒下钱,还受人尊敬,不再是孤苦无依的寡妇。   王后没有留她:“既然太子叫你过去,你去就是了。你原本也是太子救的人,他觉得不方便,才让你到我这里来当差。   “他既然信任你,你不可辜负太子的信任。”   秦夫人连声称诺。   叮嘱了一番之后,王后又说:“你去的时候带上几个人吧。”   秦夫人心想:一定是让她带几个女子。这在信里也有提及,她好整以暇地说:“孟将军还说,要是您让女子与我一起前来的话,能不能派一些他想要的女子。”   太子这是开窍了?居然还主动问?   王后愣了一下,惊喜不已地问:“他想要怎样的女子?”   秦夫人道:“他想要会算数的,或者很会织布的,不然的话,会种田、会打铁、会造屋之类的也很不错,若是不能,能帮把手也行。”   王后像是不小心吞下了一整颗栗子,无言以对,直被气笑了,在心底暗啐了一句:这逆子。 第88章   很快,秦夫人在王都以及附近开始找起了适合的女子,年龄在十八到四十岁之间,身体健康的话,年龄要求再放宽一些也无妨,打算在春天的时候召集齐五百人,一起去洛城。   澹台莲州那边也不披孟将军的马甲了,写了亲笔信来感谢她,并表示到时候会给她一个官职,份例比照她在王后身边服侍的标准为基础,往上抬两级。   为官?   秦夫人惊住。   她拿捏不准,于是将信送给了王后看,询问王后的意见,只怕惹了贵人恼怒。   王后见了,道:“律法里也没有哪条写女子不能为官,这能不能还是一国之君说了算,他说是就是。”   她一转眸,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倒是我的不是,说不定你刚来王都的时候,如果我没把你留下来,你早在莲州身边当官了。”   秦夫人微微躬身:“王后过誉了。”   王后:“以你的才智与手腕,当得起。”   秦夫人又想:而且,太子现在还不是国君呢。   此事自然也要知会与昭王,不过只是走个过场。   昭王无法离开王都,听说秦夫人要去洛城,掏出自己近来闲着没事做的画,让她一道带过去。   三个孩子都离开了身边,他挺寂寞的,不免有些感伤,红着眼睛:“太子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只怕他耽误了身体,你们且得多劝劝他保重健康。   “孤这里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担心。   “替孤给他带话……算了,孤自己写信吧。”   秦夫人再想:您不是一直挺闲的吗?   收到秦夫人回信的澹台莲州再写了一封信过来,为了方便她招人,表示还给她十个授予其他女子官位的权力,假如她觉得能力合适就可以。   秦夫人读完这封信,手心里都出了一把汗,但是端坐着,脊背却挺得更直了。   消息一经传出。   比秦夫人想象的情况要好许多,许多女子跃跃欲试。手脚快的,已经求到了她的身边人那里,幸好她及时地规范众人,没有收礼。   王后得知,问她打算怎么招人。   秦夫人已成竹在胸:“我想出个几个考试,考上就录用,”   -   杨老将军收完了今年的最后一茬粮食,存入库中,心里不安,又重新算了一遍这个冬天喂饱军营里每个人需要的口粮,剩下有没有盈余,有多少,是否能提供给太子。   洛城的地不太好,之前他让人去把河里的淤泥给挖过来肥了土地,可种出来的粮食还是比不上王都,就是比碎月城也稍差点,收成不尽如人意。   最近太子在从外面买粮食,先卖外国运过来的粮食,略贵一点也成,每日都有粮车运进来,满仓满仓地屯。   接下来,就要开始准备过冬了。   考验才真正开始。   最近附近的妖魔活动愈发频繁,正是因为冬天到了,动物们大多数都冬眠了,不好找,妖魔没东西吃,只能下山来吃人。   按照洛城的老人们的说法,的确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被掳走失踪的人最多,偶尔还会有厉害的妖魔出现。   据一位老人的回忆说,他小时候有个姑姑嫁到了邻村,邻村较为富庶一些。有一天他的爷爷去隔壁村看女儿,一去几天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那个村子的人了,连赶集的时候都没有。   有人大着胆子去看,才发现整个村子两百多人全都没了,房子东倒西歪,被踏破踩坏,满地的血迹和残肢碎骸,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脚印。人们不知道是来了什么怪物,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人肯定是被妖魔给吃掉了。   一个人都没跑出来,那么多半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全部被杀害了。   那种太靠近妖魔地的村落,离军营太远——以他的脚程在一个时辰内赶不到的都算太远——澹台莲州都命人去劝了一番,想办法把人都接过来,起码过了这个冬天再说。陆陆续续已经接了两个村子的人过来,在军营里,或是城里挤一挤,安排着先住下来,等开春得种田了,再把人送回去。   这些村子的百姓们当初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住,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躲避徭役赋税,如今太子不需要他们给钱,给他们安排住处不说,还允许他们自愿地从事一些活儿,挣几个钱,可不是好事?   活儿也不是什么清闲活儿,这不是人多了,每日很多腌臜物需要处理,街上路上也要打扫清理,最近往来的商人也多,牛马驴可不管礼仪,想拉就拉。   太子跟他们说了,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弄干净了,大家才会少生病。   这里的人本来就是最苦最累的人,以往命令他们干这些,他们也必须得干,谁敢跟官府对着干?更别说是太子的命令。如今还有钱拿,好事哩。   反正本来冬天也没什么进项,不如找点活儿干。   还有城里开了一个提供热水的地方,叫温泉馆,从早到晚都在烧水,让洛城的百姓一直有热水喝,有热水用。   里面还有个澡堂子,用石头修了一个巨大的浴池,从早到晚都注满热水,在这里可以吃饭、喝汤、泡澡,谁都能去,交钱就行,价格不同。   买水最便宜,一个月给十个钱,随便来取水,这点钱都不够柴火费。   洗澡略贵一些,要五个钱一次,但是咬咬牙也行。   还有一些搓澡、按摩的服务,全是百姓们自己想出来的,一开始有人蹲在澡堂子里主动找上看上去比较有钱的人问要不要服务,后来次数多了,被管澡堂子的人抓住,却没为难他。   禀报上去以后,隔日就设了搓澡工,想要在这里接活儿得记个名字,每日安排好人员,总不能乱糟糟的。   很多百姓这辈子都没泡过热水澡,他们就没有大木桶可以洗澡,到了冬天,一个月能擦洗一回就不错了,算一算,花钱去泡个澡还是很划算的。   再说了,任谁见了那么大的澡池子不想洗一次澡试试?这样好这样大的浴池,听说只有王宫里才有,寻常人家都不得见。   而且,还听说昭太子也在这里洗过澡,美人泡过的洗澡水,他们也想去洗一洗。   最后这点纯属谣言。   澹台莲州没去泡过澡,而且澡池的水每日都会更换。   他让洛城百姓洗热水澡,自己还是洗冷水澡,每天早上都洗,天冷了也一样。   至于竞买会则已经暂时喊停。   并不是岑云谏运过来的财宝已经卖完,而是赚来的钱足够开支,他不打算一口气全部卖完。   就像一个矿,要慢慢挖,保持平衡。   卖得急了,财宝也就不那么值钱了。   这笔财宝的确来得蹊跷。   凡人不知道,军营里的三个昆仑弟子却心知肚明是从哪儿来的。   都是仙君送的啊。   他们既不用吃饭,也不怕寒冷,尽管对他们来说不算是什么好东西,没想到在山下这样值钱,能换那么多粮食和布料。   这日。   左禅没有作战任务要出,他按自己规定的功课练了心法,一闭眼一睁眼两天两夜就过去了,醒来时正好是早上。   一开门就飞进来一只信蝶。   是他在昆仑的师兄给他送来的信,左禅起初并未在意,他与昆仑要好的同门一直有在书信往来。   仙君又没有说不许。   他将自己的经历绘声绘色地写在信里,他师兄听了觉得还挺新奇。   但这次师兄写来的信跟之前比有了不太一样的内容,把左禅给吓了一跳,读完以后愣是冷汗都冒了出来。   师兄在信里先是关心了他一番,然后再问了几件事,大致是:听说昭太子就是仙君之前和离的凡人伴侣?还听说仙君给昭太子送了很多财宝?好像是还想把人找回来重结伴侣?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切是否属实?   左禅写了封信寄给自己的父亲询问,看到信蝶飞远以后他才冷静了一下。   不对,多半是他们三个人里面有人大嘴巴,跟他一样在和朋友通信时泄露出去了。   不可能是江岚。   江岚性格孤僻,没有朋友,好像也没见她往外送信蝶,一定是梅英彦干的。左禅一想到就来气,那小子最是个没脑子的。   他一想通,气冲冲地就要去找梅英彦,走到半路,停下来想了想,转头去找了江岚,把这件事先告诉了江岚。   江岚半信半疑地说:“梅英彦应当不会这样胆大地把仙君的事儿往外说吧?”   左禅摊手:“既不是我做的,也不是你做的,那就只能是梅英彦了,他那小子偶尔就是会做出这种脑子缺根筋的事。”   话音刚落,梅英彦笑呵呵地进门:“谁?谁脑子缺根筋啊?”   左禅没好气地说:“说你呢。”   梅英彦摸摸头:“啊?我干什么了?”   左禅问他,他也吓得脸色煞白:“不是我干的啊,我哪敢啊?”   那是谁?   三人面面相觑。   那昆仑的人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卖出去的财宝已经由凡人那里传到了小门小派的修士耳朵里,大家一合计,发现不对劲?   未免曲折。   不然……不然总不能是仙君自己传出去的吧?   追前夫这种事对仙君来说太丢人了,怎么可能?   江岚打了个寒战,制止了自己继续这个可怕的想法。 第89章   “嗒、嗒、嗒……”   一阶点滴。   岑云谏知道自己在做梦,又像是到了另一个空间,此处被黑暗笼罩,四周、头顶、地下都仿佛深无边际。   前方传来滴水声,缓慢,却永不停歇一般。   而除此以外,什么声音都没有,静如虚无。   那这滴水声又是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岑云谏心生迷惑,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梦,此事一定与他有关。   自澹台莲州拔出心剑解开噬心劫以后,他陆陆续续地会做到这个梦。   起初只有一片黑暗,他极其有耐心让神识在虚无寂静中到处探寻,终于发现一丁点微弱的声音,起初听不清是什么,后来越是越接近,越能听清,发觉是滴水声。   而今天又多了一个声音。   他侧耳辨听。   “哐……”“丁零……”   是铁链的声音吗?   岑云谏从梦中醒过来。   山门紧闭,一片幽静,只除了没有那个奇怪的声音。   那说不定是他进阶的心魔。   可为何产生、从何产生,又毫无头绪。   反正至今为止,他的修为并无停滞,反而可以说是一日千里。   因为还要打理昆仑公事,即便他行走呼吸之间都在运功,但这样做的效率自然远远不如闭关潜心修炼。   而每一次潜心修炼,他都会将自己逼至死境一般地达到极限,以此寻求突破。这是他在十三四岁时偶然发现的“诀窍”,这种发疯一样的修炼方法他也只敢自己试,却不能拿去强迫要求其他弟子。   出关的第一件事自然还是昆仑的公务。   所幸这次闭关的时间短,而且他是特意选在十三位魔将都应当不会有大动作的空隙,是以暂时风平浪静。   又花了三天考校了一番昆仑弟子们的修炼,指派到昆仑辖域的各个国家。   他选的人大多数都是新弟子,年纪不大,在十几到四五十岁之间。   因为年长的有些甚至有一两百岁的老弟子,嘴巴和礼仪虽然是尊重他的,却不太听命令。   昆仑还有七位大长老,资历最深的那位已有一千多岁,从百余年前就开始说快圆寂了,一直说到掌门都故去了,他老人家身子骨还好好的,整日在自己的山头,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七位大长老各有自己的弟子,形成势力,这些人首先听从于他们,其次才听从仙君。   岑云谏并不着急。   来日方长,有万年历史的昆仑怎么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完全属于他?   不过培养自己的亲信的确是迫在眉睫。   岑云谏不光提拔、指派新弟子,临行前还与他们说了此行的意义,并且按照每个人的修炼特点赠了一件法宝。   他平日里冷若冰霜,目下无尘,像是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没想到不需要任何提醒,他就能毫无犹豫地说出哪怕是刚进门半年只见过他一面的小弟子的名字。考校时也是认真地看过,才能够根据每个弟子的特性选出适合的法宝。   大家都不免在心底受宠若惊一下,诚惶诚恐地谢过仙君赏赐,表示一定不负仙君的嘱托,完成任务。   看着他们一个个虔敬伏地的样子,岑云谏莫名地走神了一下,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生辰日那天,他在洛城军营,看澹台莲州与他的士兵们奏乐相合、其乐融融的场景。   如此想着,落在岑云谏眉目间的天光仿似也柔和了几分,他叮嘱了几句不要掉以轻心之类的言语。   一众小弟子更是感动。   自然,也有人在心底羞愧,先前听了一两句风言风语,竟然怀疑起仙君的用意,还想仙君是不是以权谋私,宠爱那个凡人情人。   ……仙君这分明还是一心为公嘛。   他们出发前,岑云谏特意相送。   他站在北宸殿之前,看着弟子们犹如烟花般散向四面八方,越飞越远,隐入天际云端。   就像是播下了一把种子,他静静地等待着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届时都会长出怎样的芽来呢?   直到这时,岑云谏才有空打开云镜看一眼澹台莲州。   他在洛城上面布置了一面云镜阵法,平日里看上去只是一片云,若是遇见那等万里无云的天气,云就会变得薄一些,薄到几乎看不出来,就算是道行精深的老修士也不一定能发现。   澹台莲州还在昆仑时他从不弄这些,没必要,因为他知道澹台莲州一定会在洞府里等他。   但现在澹台莲州在危机四伏的凡间,还喜欢四处乱跑,时常“招惹是非”,即使派了弟子过去,他还是放心不下,得亲自看一眼。   非闭关时期,他每天晚上修炼入定以前都会看上那么一刻钟的时间。   时间定死了,只一刻钟,不多也不少。   今天打开云镜。   洛城军营正是烛火通明,在即将到来的冬日战役以前,澹台莲州掏了一大笔钱,宴请全体士兵。   不光是士兵,连三个昆仑弟子也在,他们已经目瞪口呆了。   澹台莲州喝高了,两颊晕红,他热得很,把大氅也脱了,抱着一把扬琴边舞边奏,灼灼火光映在他身上,倒似寒冬腊月里开出了桃花,美得艳丽。   众人不光走调还是不走调,都在齐声高唱,也有人下场来跳舞,他们的舞步并不绮靡轻倩,而是像火一样,像树一样,充满了力量之美,是近似于武术的舞蹈。   澹台莲州见了就学,跳得有模有样。   在这一时刻,整个军营上下完全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没有王子,没有长官,没有士兵,甚至连三个昆仑弟子也在这之中其乐融融。   澹台莲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止住过。   岑云谏也情不自禁地跟着扬起嘴角。   一刻钟时间很快就到了。   他克制住自己想要继续看下去的念头,关掉云镜,不再窥探,却拿出了一张琴,嘴里轻吟了一遍澹台莲州刚才演奏的音乐。   不消须臾,他毫无犹豫地下指,准确地弹奏了出来。   只弹三遍。   这音乐不是任何灵曲,却让他的精神舒服许多。   弹罢,他收起琴。   夜幕已铺开,银河灿烂倾落。   夜明珠都被他收了起来送给了澹台莲州,少了很多原本澹台莲州用的东西,变得更冷清了,岑云谏不觉得可惜,能派上用场总比蒙尘要好。   而澹台莲州那儿的宴会正到酣处。   江岚原本没有被分到酒,因为澹台莲州说十三岁以下不准喝酒。   左禅今年十三岁,比她大,分到一杯,美滋滋地跟她显摆。   江岚不稀罕似的冷哼一声,说:“凡间浊饮,我才不喝。”   兰药听了一耳朵,她整天跟江岚别苗头,立马不乐意了:“我看你是怕喝了酒以后会出丑吧?”   江岚毫无犹豫地回:“谁怕了啊?”   兰药阴阳怪气地说:“您就继续端着吧,昆仑仙子。”   她试图保持的冷脸很快就撑不住了。   一位半头白发、满脸沧桑的老兵在澹台莲州且歌且舞的时候,过来给她敬酒,一张面孔被酒醺得赤红:“多谢您了,上回要不是您出手相救,我就算能活下来,这只手怕是也要不保了。”   粗人不懂什么规矩,江岚手忙脚乱地回敬,饮一杯茶。   老兵喝完酒,他的眼睛并不算漂亮,眼白偏黄,还布满血丝,皱纹也很重,与寻常的农夫、奴隶没什么区别,唯独眼神格外明亮,耿直又腼腆地说:“本来不好意思跟您说话,早该说声谢谢的,可是每次你们都直接飞走了,我想说话也见不着,只怕这次再不谢以后没机会了。”   江岚压根没注意去记自己当时出了一剑救的是谁,此时竟有几分羞愧,答:“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们昆仑弟子应该做的。”   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位士兵向他们道谢。   江岚喝了一肚子的茶水。   她刚跟一个老人家好声好气地说完话,一转头,看到兰药笑盈盈地望自己,江岚脸红了一红,又凶起来:“你看我干吗?”   兰药说:“你有时候还是蛮懂礼数的。”   江岚骄傲地说:“那当然,我可是昆仑弟子。”   三人趁兴而归。   几个月后他们就将离开,这大概是他们数百年的修真生涯中唯一一次参与这样的宴会。   左禅忽地说:“这些人也不知有多少能活过这个冬天。他们自己也明白,所以才要在死之前赶紧谢过欠下的恩情吧。”   江岚恍然大悟,猛然扭头看向左禅。   左禅揣着袖子,仰头看星空:“凡人啊,尽是柔弱的血肉之躯。”   他感慨道:“等回去以后,我修炼再也不偷懒开小差了。”   背后传来一个融满笑意的声音:“是啊。凡人就是那么脆弱。”   他们齐齐转身。   澹台莲州披着光似的走过来,一步一言:“所以,下回不要飞得那么快,听他们说句谢谢再飞走。”   江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数日后。   昆仑的弟子们已经抵达了各国的山置。   胥菀风正是其中一个。   她去的是幽国。   胥菀风今年十九岁,性格仁慈善良,一到幽国边境,发现小妖就直接杀了,很是干脆利落。之后又用了觅妖的八卦盘,每日沉迷于四处杀妖,为了能关照到更多地方,她与两位同门分散开。   可有一回,她还是去晚了一步,让一个漏网之鱼的小妖吃掉了一家人,只剩下一个三岁的小孩奄奄一息。   胥菀风把孩子带在身边几天,救回了命,却不可能一直带着他,所以去了附近的聚居处,想找个靠谱的凡人托付孩子。   因为这孩子,她才走进了街市,隐瞒自己的身份与凡人打听了一番。   她听说最近的一座城的守城将军公孙非很有名望,而且,若是遇上妖魔,只要去禀告他,他就会组织军队去剿杀妖魔,责无旁贷。   这样的人,一定是她送孩子的好人选。 第90章 第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回   【第四十三回】   胥菀风嫌弃凡人的礼仪太过麻烦,她直接带着孩子来到公孙非所在的将军府,随便找了书房等人。   这里没人,她也不想接触到太多凡人。   晨练完的公孙非满身是汗地提着长枪回屋,毫无防备地看见屋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持剑女子,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出了一枪,刺向对方。   胥菀风轻巧地往边上一避,躲开他的枪,伸手握住了他的枪尖,只听“啪”的一声,如折枝般轻而易举地折断了。   她冷眸一瞥,道:“这次我就不计较你的失礼了,”   公孙非反而心神稍定,倘若对方对自己有所敌意,那么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被杀死了。   其次,是他看见了女子所穿的青色裙衫。   尽管样式有些不一样,但是与澹台莲州穿过的长衫颜色很相近。那时澹台莲州总喜欢穿着那件青色长衫为受伤的战士治病,那件衣服不易沾上脏污。   再观起持剑的样子,他心下有了个数,收枪抱拳简单行了个礼:“见过昆仑仙人。”   公孙非的目光落在了胥菀风身边的小孩身上,这小孩观衣着打扮与气度举止都不像是仙人,他在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测。   果不其然,见到这位女修士毫不客气地把孩子向他一推,道是某某村幸存下来的孩子,她无法照顾,把孩子送来给他。   是通知,不是请求。   公孙非不免想起当初从荒城回来的队伍中,那个一路护送他们的剑修,亦是差不多的做派。   他正愁过冬不知道怎么办。近来妖魔异动也多,他虽然已经尽力在训练军队、保护四方,用的还是澹台莲州教的那些,但还是捉襟见肘,力有不逮。   却不能不硬着头皮上。   因为在荒城时,他不得不和昭太子有紧密合作,昭太子又为王上所忌惮,连带着他也被幽王不喜。   他与他的好友楼琋千辛万苦从荒城回来,幽王以赏赐为名义,拆散了他们两个,把他派到了这座孤立无援的边远小城。   公孙非没有气馁,再糟糕也比在荒城的十年要好多了,他想:只要他足够忠诚,水滴石穿,总有一天能让王族看到他对幽国的一片忠心。   对于胥菀风的要求,公孙非并没有毫不犹豫地马上答应,而是看着那个孩子,紧皱眉头,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胥菀风还以为他是不想接收一个孩子,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公孙非无比自责地道:“这孩子是萧家的幼子吧。怪我不好,没有及时赶到,不然不至于阖家上下那么多人只活了这一个孩子下来。我在给他们家收尸的时候发现少了个孩子,还以为是连尸体都没留下来,原来是被仙人所救。”   他敛衽向胥菀风躬身行礼,以示感谢:“多谢仙人出手相助,救这孩子一命。”   胥菀风脸色稍霁,微微颔首。   公孙非又问:“仙人比我们先一步找到那里,可是有什么仙法可以知晓妖魔即将为害吗?若是有,可否告知于我?我也想尽到一分绵薄之力。”   胥菀风一开始自然是拒绝的,她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凡人怎么跟妖魔对抗,去了无非是作妖魔的口粮,还平白地增添妖魔的法力,不如交代民众,在妖魔来时记得躲好,我自会前去营救。”   换作是二十岁出头意气风发的公孙非,恐怕早已勃然大怒,然而经历过困守荒城的十年,还有幽王的冷淡贬斥,他早已宠辱不惊,是以有理有据地道:“就算不能击退妖魔,能多支撑一会儿,多保护几个平民百姓活下来也是好的。军人应当保家卫国,这是我的责任。   “况且,我们凡人也未必不能击退妖魔,不瞒仙人,我曾经为妖魔所抓,所圈禁十年。”   在这话时,毫无疑问地,他想起了澹台莲州。   那十年间,他绝望过吗?自然也有过至暗时刻,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的缝隙一点一点被关上,如猪狗牛羊一般,不知何时会被宰杀,只是凭着最后一丝求生欲迫使自己继续活下去。   直到澹台莲州出现,就像是光照进了黑暗的深渊里。   “是一位凡人带着我们一起杀了出来,固然我们人类暂时还不能以这脆弱的凡体与妖魔正面拼杀,却未尝没有谋求一线生机的勇气。”   胥菀风闻言一惊。   还有这么一件事?她怎么没有听说过?等等……好像先前仙君是曾经讲过一个类似的事情,是同一件吗?   她一时间踌躇不定起来。   公孙非继续说:“当时也有一位仙人来襄助我们,还杀了被你们称作魔将的妖魔。”   魔将?胥菀风松开紧锁的柳眉,心想:该不会就是仙君吧。   正想着,便听公孙非说:“我听别人称呼他为仙君,仙人可认识?”   就“君”之一字,即便不了解仙人们所在的修真界,但是公孙非也大致能够猜出来那位丰神俊秀的仙人想来地位不低。   果不其然,他甫一亮出这个名谓,这位女仙人脸上的神色更加信任和缓,说:“仙君是我们修真界至高之尊。”   公孙非进一步对昭太子的深不可测感到害怕,也为自己的国家感到担忧。   幽王将昭太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岁月让他越发地刚愎自用、猜忌多疑,气量也越发狭窄,身边的老臣一个个的要么故去,要么变了性子,还不怎么提拔年轻人,现在围绕在幽王身边的早已不是当年的贤臣良将,尽是一群阿谀奉承的奸佞。   而昭太子身边呢,在他看来,不管文武都有相国之才的人,更有一些奇人异士,他从未特地去招揽过谁,那些人就自然而然地围在他的身边了。   如今,更是发现于各国君王而言高不可攀的仙人好像与昭太子都很熟。   连仙人中最为尊贵的“王者”、名为仙君的人都是跟昭太子平等相交的,这实在是让他感到触目惊心。   关于澹台莲州的事,昆仑弟子多少有所耳闻。   胥菀风了然地轻轻颔首,道:“我明白了,之后若是有什么危险,我会先告知你一番。把手伸出手,我给你施一个法印,届时会有信蝶飞来,告知于你。”   “是。”公孙非应下,按照仙人所说的照办。   最后,他才恍然记起件事,郑重地行了一礼:“在下幽国公孙非,敢问仙人名讳?如何称呼?”   胥菀风愣了一愣,她没想到还会被问名字,隐约之间,好似感觉到有什么被打破了,总有几分别扭,正视着公孙非,回答道:“我叫胥菀风,是昆仑内门弟子。……,我被派来你们幽国除魔。”   公孙非改口:“见过胥先生。今后还请多关照了。”   胥菀风“嗯”了一声,转身意欲离开。   小孩有些舍不得她,上前去抓住她的裙摆,问:“姐姐,你要走了吗?”   冷若冰霜的胥菀风面对孩子时却显得温柔了许多,她摸摸孩子的脑袋,温声细语地说:“是,姐姐还要去别的地方,早点去,才能保护其他像你一样的小孩不会失去爹爹跟娘亲。你乖乖的,以后就跟着这个叔叔了,要听他的话,知道吗?”   小孩泪汪汪地点头。   胥菀风飘然而去。   公孙非对孩子说:“给仙人磕几个头吧,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孩子懵懵懂懂地跪下磕头,胥菀风在天上回眸看了一眼,却也不曾停留,就这样离去了。   然而——   不光是胥菀风,被派往各国驻守、斩妖除魔的昆仑弟子都或早或晚地遇见了类似公孙非的人。   他们自述的遭遇似乎也差不多,且每个人的口中都会不约而同地提起同一个人:昭太子澹台莲州。   在这之中的每一个人,正如一串用以一根引线连起来的连环炮一般,终于在这个冬天,被妖魔侵略的火焰所点燃,噼里啪啦地在各国各地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炸开,发出一声响。   哪怕他们其中的每一个都不算是惊天动地的轰隆巨响,但是汇聚在一起时,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再高傲的昆仑弟子在听说连仙君都放下身段与凡人相合作过以后,也没办法继续端着架子。   仙君的架子都不高,他凭什么端到仙君的头上去。   而在与这些对妖魔战斗有经验的凡人合作过以后,眼里也算是渐渐进了沙子,无法再像之前那样目下无人。   这些他们乍一看瞧不上眼的凡人居然真的帮上了忙,而且帮了不小的忙,给他们省了不少工夫,多久了很多人。   其中大部分从荒城回来的人们在向百姓们传授知识,被问起的时候,不吝将功劳归于昭太子的身上,大同小异地道:“要谢的话,还得谢昭太子。”   尽管他们选择回归故土,可在他们的心底,依然仰慕昭太子,怀念跟随澹台莲州冲出荒城的那一天。   那是他们新生的日子。   昆仑弟子们还发现,有一些小村落和小城镇,已经被设好了精妙的阵法,看着很像是昆仑的风格,只是被改过,威力没那么大,可假如只是用来抵御小妖魔的话,却是绰绰有余的。   这些村子里还有个统一的特征,就是百姓们都修了一个美男子的石像,名为:莲州公子。   【第四十四回】   妖域。   邽山。   达骨丹才飞到山脚附近,便听见了一声无比响亮的嗷叫,像野狗,但比狗可要凶多了。   邽山这地盘与他所住过的万妖域不大一样,魔将屠乐在八百年前杀了一整个国家的人,将这个国家的宫殿占为己有,住得竟然像个人似的。甚至还会利用人类的厨房,有模有样地烹饪人肉,他是十三位魔将中吃饭吃得最为讲究的那个。   但今天达骨丹过来的时候,屠乐吃的并不是精烹细饪的人肉,而是直接拿着尸体在吃。   达骨丹定睛一看,吃的不是人,是个小妖。   屠乐原形是一只穷奇,比自己道行高深得多,起码有个两千年的修为,听说他的原形大小形状似牛,披着一身坚硬粗粝的毛刺。   此时则是半人形的,是个皮肤黝黑的高大男子,高大得不同寻常,比普通的人类壮汉还要大上三倍,那黝黑的皮肤凑近了看才能发现是近似于棕黑色甲壳的东西。他的脸还是有牛的模样,但与大多数妖怪来说,已经很有个人样了。   甚至于,他还有模有样地穿着人类的铠甲,戴着冕冠。   达骨丹以前与他来往的时候,也曾经听他说起过,人类唯独会打扮这点让他羡慕。所以他会学着人来打扮自己,并照溪自美。   屠乐吃肉喜欢从脚开始吃,正提着一条撕下来的腿在啃,见达骨丹来了,好脾气地问:“要不要吃?”   达骨丹摇摇头,这家伙真是说一百遍都记不住,他是不吃肉的。   屠乐嘴上的血都没擦,见了他就问:“你弟弟呢?怎么没一起来?”   说完,才一拍脑门,佯装作傻呵呵地笑说:“对了,忘了,你弟弟被烧死了。”   十三魔将之中,唯有魔将罗罗鸟是一对孪生兄弟,达骨丹与达骨罗,他们各有各的地盘,互不干涉。   前两年听说他们被新上任的仙君给盯上,不光是弟弟被杀,哥哥也修为大毁,不知所踪,一半地盘被修士收了回去,另一半则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妖魔给瓜分。   最近,又听说达骨丹出现了。   他好歹是个魔将,非普通小妖可以比拟,大家等闲也不想跟他打起来。而且这家伙脑子很聪明,喜欢来阴的,即使他如今手下没剩下多少妖兵,其他魔将还是颇为忌惮他。   提起他的丧弟之痛,达骨丹的脸色相当糟糕。   屠乐就是想看他失态的样子,心底正在看笑话呢,却见达骨丹忍住了想要发火的冲动,问:“刚才没进来就听见你狗叫了一声,是发生了什么?”   屠乐嘴角的笑意一僵,腹诽:狗叫?你才狗叫!他说:“没什么,我让这些小妖去抓人给我吃,可最近尽是抓一些不好吃的老弱病残回来,还损了不少兵,也不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所以我干脆把他们给吃了。”   他“呸”地吐出一口碎肉,嫌弃地说:“真难吃,还是人好吃,肉嫩。”   达骨丹戴着披风,兜帽掩住他的脸看不清晰。他摘下帽子,露出被烧得半边红色癞疤的脸来,说:“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你也发现了吧?这个冬天,人牲越来越难抓了。”   屠乐这才正经了一些,冷然正色,向达骨丹倾身,又伸手指了下伺候在旁边的一个小妖:“还不快去搬张椅子过来。”   达骨丹抬手:“无妨,我也不爱坐着。”   屠乐摸摸下巴,说:“是啊,我也发现了……我最近都没什么好吃的了,把给魔皇的供奉交了以后,剩下的全是些难吃的。   “他们跟我说,抓不到的人的原因是因为打不过,说那些凡人聚集起来杀妖。我只觉得可笑,那些个娇嫩的凡人不是随便拧一下敲一下就弄死了吗?还会打不过吗?   “……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没骗我?”   屠乐看着自己手上的残肢沉默了。   达骨丹道:“这凡间出了一个叫作澹台莲州的人,他在昆仑长大,却不修真问道,跑回凡间救些个凡人,他用妖魔的骨血铸造武器,还会各种阵法,正是他带头反抗妖魔。”   屠乐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凡间还有这样的人?真是奇了怪了。”   他一拍大腿,干脆利落地说:“既然都是这个人在搞鬼,不知天高地厚地带着一群凡人不想被我们吃掉,那我们把他杀掉不就好了吗?”   达骨丹摇了摇头:“杀不掉。起码直接去的话杀不掉。他手握对妖魔经验丰富的士兵,又有昆仑庇护,身边还有一些奇怪的人。”   他充满仇恨,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是怎么被烧成这样子,我弟弟又是怎么死的?都是因为这个……这个澹台莲州。   “想杀他还得从长计议,我正是来找你借兵,或是合作,我们想办法一起把他给杀了如何?   “不杀了他,今后我们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屠乐将信将疑:“是吗?你怕不是想要借我的手帮你报私仇吧。你地盘没了,是你自己弱小倒霉,我犯不着贴我的兵来帮你。”   他往后仰去,摇头晃脑地说:“不划算,不划算。你给我什么好处?”   达骨丹用他最讨厌的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说:“你的脑子是只有核桃大吗?凡人都跟仙人合作了,你却还要敝帚自珍,不趁现在就杀了他的话,将来一定后患无穷。我不能让那些凡人变得聪明起来。   “好处?好处就是你还能再快活几千年,不然我敢断定,再过不久,你就会落到跟我弟弟一样的下场。”   屠乐可不听他的威胁恐吓,都是修炼几千年的魔将,他的资历还比达骨丹深呢,谁怕谁啊?   他都见过好几任昆仑掌门了,岂是达骨丹这个一千多年的小魔将能比的?他的见识才更广。   他知道达骨丹说的也不算全错,有可取之处,只是不想听从达骨丹。   达骨丹平静了一下,撇开仇怨,又说:“再过七年,正是六十年一甲子以遇的日子。你应当记得。”   屠乐:“我还没老到把这个给忘了。”   六十年一次,大地上将再一次迎来妖气最盛的日子。   届时只要他们以足够多的鲜血来献祭,就可能能够解开修真者的封印,将魔皇解放出来。   只要魔皇出世,他们妖魔就将迎来真正的好日子。   修真界强大不正是因为他们有领袖?若是他们也有魔皇带领,一定能够给那些压在他们头上、杀害他们来做丹药的修真者们一个好看,到时就是他们妖魔的天下了。   这是刻在他们骨血里的记忆,从他们诞生起,他们就知道他们有一位魔皇。   听说他们曾经也是世上的主宰。可惜从未见过,那些道貌岸然的修真者们封印了他们的魔皇,使他们沦为世上的第二等生物。   达骨丹说:“杀了澹台莲州,我们才能收集到足够的血。重迎魔皇临世的计划也应该把所有魔将都叫过来,一起商量商量了。”   屠乐这才动容:“你让我想想……   “其他魔将怎么说?”   不过,达骨丹的计划并不急于这几天、几个月之间。   对于他们这些拥有漫长生命的妖魔来说,这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他觉得在三四年里想办法把澹台莲州给杀了就不算慢。   到时,也算是一箭双雕地报了弑弟之仇。   然而,随着他的传播。   这个凡人的名字也被听进了诸位魔将的耳朵中,认真地论起来,这无疑是几千年来的第一次。   区区一个肉体凡胎的凡人越过了那么多修真者,有名有姓地被他们当作一个正儿八经的敌人被记住了。   ——澹台莲州。   -   那么,此时此刻,凡间、魔界、乃至修真界都在被热议的澹台莲州本人呢?   他正在接待从嶙山置回来的任乖蹇。   作为与昆仑剑宗沟通的昭国使者,任乖蹇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不光如此,他还带来了一些“特产”。   一块足有两米多长、一米高的长方形巨石被摆在空地上,石头泛着青黑的光泽,看上去无比坚硬。   澹台莲州正在拿着锤子、凿子在敲敲打打,而后又拿自己的剑试了一下,前者留不下任何的痕迹,后者需要他用尽全力才能够削砍下石片。   任乖蹇笑问:“太子看这石头如何?”   澹台莲州双眼放光:“是做城墙的好材料。哪儿来的?怎么凿下来的?怎么看着更像是用武器劈下来的,这么规整。”   任乖蹇甚是满意自己的眼光,得意扬扬地说:“我问嶙山置置守要来的。好像是他们挖矿的边角料。”   澹台莲州顿时明白过来。   懂了。挖的是灵石矿。   本来灵石矿对凡人来说也用不上,灵石里的灵气凡人无法吸收,至多说变得健康、强壮、长寿,从根本上也不可能把凡人变成仙人,所以对此他并不多在意。   那次去嶙山置,岑云谏也没有带他去矿里看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灵石矿的边角料。   任乖蹇说:“他们后山堆了不少,太子,我觉得不如你去问问昆仑的人,能不能把这些边角料给我们修筑城墙,你看是不是个好主意?”   澹台莲州与他一拍即合:“当然是个好主意!”   为了这些石头,澹台莲州转头就去找了岑云谏。   【第四十五回】   岑云谏如今很有自知之明,若非急事公事,澹台莲州不会因为别的联络他。   既是急事公事,那自然要分个缓急轻重,需要优先处理就优先处理。譬如他现在正在与长老们问好,这就不算什么要事。   岑云谏笼起袖子,摸了摸袖镜,同大长老颔首示意,表示有事要办,暂且失陪。   即使解释过了,这依然是一个非常失礼的行为,不太尊师重道,但是对于岑云谏来说,他正想这样做。   比起几位长老,他更亲近于掌门。   掌门去世之后,长老们不大能弹压住他,他所出的几个新政令,也为长老们所不喜,其中尤其以大长老为首。   不光是总是对他的新令推三阻四,倚老卖老地阳奉阴违,还几次三番地把他叫过去,要他遵守昆仑传统,记得老幼尊卑,别以为自己当上仙君、成了掌门就多了不起,还得敬着他们几个老祖宗。   岑云谏暂时还没有跟他们撕破脸,可昆仑门中人人都知道仙君与长老们之间已生龃龉。   最近昆仑被分成新旧两派之势愈演愈烈。   原本一看似乎就是岑云谏的劣势。   岑云谏虽是万年一见的天才,然而他年纪太轻,资历浅,积攒不够,库藏肯定也不算丰富,给不了多少好处。   而长老们在昆仑经营多年,不光资历深、名望大,府库里的宝贝也数不胜数,从他们的手指缝里随便漏出丁点宝贝出来对于小弟子们来说都可以作本命法宝了。而且这么多年,弟子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也是个不可小觑的数目。   在长老们手下的弟子一开始还想,就算岑云谏是仙君,他拿什么跟大长老叫板?真是不知道几斤几两。   然而很快,他们就改变了这个想法。   仙君的确因为年纪小没多少积累,手里的东西薄,但是他手指够松,且赏罚分明,只要按照他所交代的任务好好完成,一定会有不错的赏赐,十分公道。   在仙君那里,只看功劳,只看修为,不看家世,也不用别出心裁地讨他欢心。   仙君的喜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好摸,只要遵循他的规则,好好当差,必会有回报。这可比在几位性格阴晴不定的老祖宗手下苦熬,等着虚无缥缈的机会要实在多了!   结果就是,不光是年纪小的新弟子们对仙君死心塌地,更有不少老弟子开始蠢蠢欲动,也很想“叛出师门”,投到仙君的麾下。   仙君上任以后还扩招弟子,将从其他小门派选人的名额第一年直接扩大了三倍,且由他亲自来选。   不然哪儿来的这么多弟子能够派遣到各国斩妖除魔。   他的风格与以前的几位仙君,甚至可以说是和有史以来的其他所有的出身昆仑的仙君都不同。   这大刀阔斧的改革之利落正如同他的剑术风格,无情,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无论是新弟子还是老弟子,无论是昆仑内还是昆仑外,所有人大致都能感觉到眼下昆仑这雷霆阵阵的氛围。   俨然是要变天了。   不,应该是正在变天。   这次几位长老把他叫过去,正是老调重弹地训诫他不要违背昆仑祖训。   岑云谏听是听得很认真的,时不时地应和一句,以表示自己有在听,只是兴致乏乏,显然不怎么赞同。还反问了一句:“昆仑祖训是以前的仙君、掌门定的,既然我现在做了仙君兼任掌门,我说的话就是规矩,为什么我不能定新的规矩?”   他一板一眼,秉公无私地道:“倘若长老觉得我哪条新规矩定得不好,大可跟我陈明利弊,若是弊大于利,无益于拯救苍生,我自然会改。若是我觉得不对,我自然得坚持己见。”   大长老被他问得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思忖了片刻,才深蕴怒意地说:“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儿懂什么?我年纪的零头都比你的岁数大,我自然比你有的是经验。不听老人言,迟早有你的苦头吃。   “我听说你还派弟子们去凡间历练,我们昆仑以前可从不干这种事。   “凡人生命短暂,就是救了他们,让他们多活了十几二十年又顶什么用?只要让他们的国家大概不灭亡就好了,他们就不会灭绝。   “没得浪费了弟子们的修炼时间。”   岑云谏寸步不让地反驳道:“昆仑弟子久居深山,却不下山,不见苍生,又怎救苍生?   “当初我为妖魔所害,差点命丧黄泉,并非因为我修为不够,而是经验不足,不在这时候多锻炼那在什么时候呢?我正是为了昆仑的将来,所以才让弟子们下山历练。修者的寿命那么长,短短几年不过九牛一毛的时间。”   大长老再说:“让这些道心未定的弟子接触了太多凡人,说不定会让他们的道心动摇,仙骨污浊,影响以后的修炼。”   岑云谏:“我看未必。您看,我与个凡人成亲几年,也没有影响我的修为突飞猛进,我觉得与凡人来往并无不好。我也看了几个被我派出去的弟子,我看他们的修为反而是精进了。”   正是因为有成效,岑云谏才愈发坚定自己的做法,丝毫不认为有错。   大长老如被他气得心梗,按住胸口咳嗽起来。   其余几位长老见状,立即指责于他:“岑云谏,你看看,你把大长老给气成什么样了?我们好心劝你,你却冥顽不灵。你是当上仙君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是吧?可以不听老师尊长的话了。”   “我听说你还在跟那个凡人来往?你莫不是被他的花言巧语给迷住了吧?我看你已经道心不坚了。”   忽然被称呼全名,岑云谏都有点不自在,在昆仑,自从澹台莲州离开,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的这个名字了。   “我自然是尊敬你们的,只是也得分对错。   “本座不光是昆仑掌门,也是修真界的仙君,我担任着拯救苍生的职责,当然一切围绕着这个任务而展开。”   岑云谏跟块石头似的,冷冷地说:“万物道理的正确与错误与年纪无关。我倒是觉得,大长老您活了太久,却一直不怎么出去走动,脑子是不是僵了,也得多动一动才是。”   他自认并非嘲讽,是真的好心好意地在说,却看大长老好像快要吐血了。   又说:“大长老还是多多休息,您年纪大了,不要把心神放在这些事上,只怕耗费您的心头精血。”   好巧不巧,这时正好澹台莲州找他,岑云谏便直接说自己有事,施施然地离开了去。   没回洞府,澹台莲州飞到半路就停了下来。   他瞧见一片眼熟的杜鹃花海,降落在这里,与澹台莲州说说话。   以前澹台莲州总爱在这里等他,就为了看他一眼。   澹台莲州哪知道他与长老们的争吵,声音乐呵呵的,像是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开门见山地说:“任乖蹇从昆仑剑宗所设的嶙山置回来,他取了一块你们挖掘灵石矿以后剩下的废石……   “不对,应该是废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留着这些石头来用?假如没用的话,可以给我们吗?我想拿来修筑城墙,那么,就算遇上更厉害的妖魔过来,说不定能阻挡。”   岑云谏一听他这活泼阳光的声音就觉得手脚与心口都变得热了起来,跟他有来有往地商量起来:“不是有江岚他们在吗?就算有厉害的妖魔也不用太担心吧。而且还有你,还有那只白狼,你们洛城哪还需要担心?”   而且,还有我,这个配置不管怎么看,起码能撑到他赶到,澹台莲州是不会有危险的。   澹台莲州却说:“有我在的时候是不用担心,但是以后我走了呢,还有我死了以后呢?我活得没有你久,也不能像你那样日行千里。凡事都要未雨绸缪嘛,总得为后世百姓考虑。”   岑云谏想了想,认同地答:“你说得是。”   在澹台莲州说到他死以后这句时,岑云谏觉得像是一根扎在他的心尖上的细针不小心扯动到,又疼了一下,这根针太细了,他找都找不到,甚至没办法把这根针给拔出来,只能装作没有疼,等着下回不知什么时候再发作。   那些是废料,对他们修士来说没什么用。   所以,岑云谏很爽快地说:“好,都给你了吧,你是自己去搬,还是我让人送去给你?”   澹台莲州腼腆地说:“要是不算太麻烦,你找个人搬来给我吧。”   倒也不是他们自己不能去搬,但又是冬天,又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还不如占点岑云谏的便宜,反正对他们修士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这前夫的便宜占着占着,他都占习惯了。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脸皮是越来越厚了。不过这有什么的呢?区区不要脸而已。为了能早点修筑好城墙,多给百姓们一份保护,他不吝啬于自己的任何牺牲。   最近感觉岑云谏也越来越好说话了,说不清楚,总觉得有哪里变了。 第91章   岑云谏二话没说又答应了下来。   澹台莲州连声道谢。   岑云谏:“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倒是你那边,没什么要紧事吧?”   想了想,又没事找事地问:“那三个小的没有又烦你吧?”   提到孩子,澹台莲州总是温柔的:“没有,他们三个很乖,就是太乖了一点。”他想起好笑的事,声音染上笑意:“就是上回玩捉迷藏,被你给吓着了,之后再怎么找他们,也不敢玩,就怕你不声不响地冒出来。哈哈。”   岑云谏也笑:“没想到他们都挺大了,到了你那儿,还像是个孩子一样。”   澹台莲州:“其实在凡间,他们这个年纪也不是不可以成亲了。但在我看来还是半大孩子嘛。”   说到这儿,澹台莲州也有点腼腆,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开始暗恋岑云谏了,那会儿他不觉得自己是小孩了。大概正是因为自己过早地长大,他才更加希望自己所保护的孩子们能够天真无邪。   “我又打搅你了吧?”澹台莲州问,“你太忙了,既然说好了,我就不继续唠叨了。”   岑云谏也干脆:“好,改日我找好了人,再告诉你什么时候送石头过去。”   岑云谏动作极快。   隔天就告诉他后天有人送石头过去,第三天就全部搞定,而且还问了他大概要多大的,反正对剑修来说,不过多切两刀的事。   因为是额外的工作,所以岑云谏自掏腰包另给了这批修士一笔灵石作为报酬。没让澹台莲州知道。   虞置守亲自去了一趟。   不管仙君对外承不承认,这位昭太子都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也不像以前那样似乎只是个被圈养在洞府里的小宠物,而是为他操办这操办那,他肯定不能怠慢。   然而在过去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瞥见田里有个在干活儿的人长得很像嶙山置以前的韩置守,老虞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还真的是韩置守!   老虞想了一下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可当初他可在韩阳羽那里吃了不少苦头,正犹豫着,就见一个小兵喊韩阳羽一起去吃饭。   韩阳羽咧嘴一笑,跟人勾肩搭背,大跨步地走了,一点也不像以前在嶙山置时清高自私的样子。老虞看得“啧啧”两声,思来想去,到底没有上前去相认。他们未曾做过朋友,今后更是桥归桥路归路,何必去认,徒惹尴尬。   虞置守把砖石都给澹台莲州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外面的空地上,晚上来的,这会儿没什么人。   远处把守的士兵只是打了个哈欠,再睁开眼,就看到堆积如山的砖石,被惊住了。好在看到了太子也站在那儿,才没有尖叫出声。   反正无论怎样的事发生在他们家太子身上那都是合情合理的,不用大惊小怪。   虞置守问:“要点一点数量吗?”   澹台莲州很满意:“不用不用,够了够了,肯定够了。”   虞置守客气地说:“太子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效力,尽管来找我就是,凡我所能,在所不辞。”   澹台莲州心知这一定是看在岑云谏的面子上,寒暄几句敷衍了过去。   却不承想虞置守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助他一臂之力,毕竟,澹台莲州好了,昭国的国力才旺盛,昭国的国力旺盛了,昭国的灵石矿才会更加地丰厚。   近来灵石矿的产出又隐隐地验证了一些他的猜测,还不能完全确定。他已经记了一些数据,用以核验自己的想法,若是能够肯定了,他打算写作文章献给仙君,一定对昆仑有益处。   第二天天亮。   大家都看到了这些从天而降的石砖。   军营里的老人们惊讶一下也就见怪不怪了。   但洛城百姓没有见过啊,一传十,十传百,把澹台莲州传得越来越神通广大,而那些商人们听说以后,更是添油加醋,到处传播。   澹台莲州把洛城太守叫了过来。   这位洛城太守鲜少出现,他也乐得清闲,并不干扰太子对洛城的改造,甚至大开方便之门,不管太子做什么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太子好处没有少给,比他以前拿的还要多,最近来往的商税他收得美滋滋。   不过修筑城墙又是另一回事了。   澹台莲州指着这些泛着钢铁般光泽的砖石,志得意满地问:“太守看这些石头怎样?可作何用?”   洛城太守揣摩了一下太子的心意,抚须赞道:“好石头啊,若作陵墓石,定能保证千万年不被盗墓贼所破。”   澹台莲州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被噎了一下:“……”   也不算有错。   大部分的国君都会在刚登基时就开始筹备建造自己的陵墓,比如他的父王,就差不多已经把自己的陵墓给修筑好了,不管什么时候驾崩都可以安葬。   澹台莲州解释说:“我打算用这些石头来修筑城墙。”   洛城太守明白自己会错意,却无窘迫之意,笑盈盈地改口说:“修城墙当然更好,再适合不过了,比作陵墓石还好。”   修城墙他是无所谓,但是澹台莲州这么一说,他就开始肉疼起来,心想:该不会是要他出钱吧?他不介意出点血,可假如要他大出血的话,那他可就不干了。   洛城太守委婉地表示给太子出一个数,这钱肯定不够。太子笑纳了,跟他说,会有人出钱盖城墙的。洛城太守摸不着头脑,但太子既然都已经这么说了,那他要么就安心等着吧。   左右一直到现在他与太子都相安无事,太子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上司。   腊月。   兰药收到一只小田鼠的通风报信,道是在西南方向有一小股妖兵,约五百左右。   澹台莲州原想亲自过去,当他先骑白狼去远远看了一眼,觉得只是些小妖,没有太厉害的妖魔,便回了来,打算放手让军队自行前往,由赵蛟带队剿妖,再让江岚跟随在一旁协助。   他就不跟队了。   大家用小巢穴里的零散妖魔练手了不少次数,也该上较大一点的阵仗了,不能只有他一个能打。   除了他,还得多锻炼几个将领。   澹台莲州与众人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自己不由得惭愧。   座下的士兵们却纷纷应和,毫无犹豫地答应了。   阿鸮还争着说:“太、太子,下、下回我、我带队,行吗?”   小飞笑话他:“你结巴还带队呢?你一个命令没说完,就被杀掉了,还是我吧。”   澹台莲州心中一暖,笑说:“若是派阿鸮去,自然是要让小飞一起的,让你们双剑合璧嘛。”   孟白乙拍拍赵蛟的肩膀,并不妒忌,叮嘱他说:“太子委你以重任,又是把打头阵的光荣给了你,你可一定担起来,我记得那附近的地形,时间紧,等会儿回去我给你画个地图,你要给我把每一道沟都背下来。”   赵蛟丝毫不紧张:“我这就去准备,这有什么的?太子,等我回来,可以赏我只鸡吃吗?”   澹台莲州:“有肉吃。”   黎东先生笑眯眯的,双手都揣在袖子里,太冷,不想拿出来,附和道:“何止有肉吃,我给你写篇文章,世世代代地传下去,让后世人人都知道你赵蛟大名。”   赵蛟是个大老粗,不怎么懂,嘟囔:“我死都死了,管我死后别人知不知道我。”   话音刚落,就被孟白乙拧了一下胳膊肉,敲打他:“这是好事,赶紧谢过先生。”   赵蛟听话去谢。   众人笑成一团。   气氛看似轻松,其实赵蛟彻夜未眠,来熟记战术和地形。   他带了一千五百人出发,三个打一个,只能说勉强。   临行前。   澹台莲州一直把他们送出了军营,送出五里地,被劝了回去,赵蛟笑说:“您不说是让我们自己去吗?再送就干脆跟我们一起去好了。”   士兵们哄笑着赶澹台莲州回去。   澹台莲州站在路边,身边伴着一只白狼,目送他们离去。   士兵们心里头都犯嘀咕,莫名地鼻尖发酸,胸口鼓胀。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太子比他们年纪太小,他们为什么觉得太子看他们的眼神倒像是父母一样。 第92章   选在这天出发,也是因为澹台莲州观过星象,察定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再过几天就要开始下雪了。   他们最好得在下雪前结束这场战斗。   对作战来说最糟糕的就是天气,不光是因为冷会使得士兵们的战斗力下降,而且到时候山沟涧道都会被白雪覆盖,成为天然的陷阱,一不小心落进去的话,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站在山谷间的一条岔路,是临时辟出的小道,要是旁国的官员前来,都会为昭太子的士兵效率之高而惊叹,不过一日之间,就披星戴月地修了出来。这儿都不能算作是路,不过是把杂草乱七八糟地压了压,使得辎重的车辆可以顺利通过。   因为打算速战速决,所以带的补给并不算多,车马很快就走完了。   此地正迎风头,被风呼啸如怒涛,将浮尘与草屑卷起,粗犷得像是能把马车也卷到天上去。   这会儿天气已经颇冷了,冷风像是刀子割痛澹台莲州的脸颊,钻进他的领口。   毡幕的两角用重石压着,缝隙时而被风吹得鼓起撑开,为坐在晦暗车内的他展示出萧肃但仍染些许绿意的人间一角。   快回到军营时,澹台莲州看见韩阳羽站在路边,紧锁眉头,目光凝滞,忧心忡忡地望向远方。   韩阳羽担忧,是因为他最要好的士兵朋友谷勇也参与了这场战斗。   谷勇出发前士气高昂,韩阳羽到底没能开口泼他冷水。   主动去剿灭妖军?   这些凡人是怎么想的?就凭他们的肉体凡躯吗?   五百妖兵,其中多半会有一个等阶较高的将领。   就算是昆仑弟子也得组一个五十人左右的队伍才能够应付吧。一个修为深厚的修士与数百凡人都不可以相提并论。   是他们从魔将手下接回昭太子,就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正面作战了?   还是这半年来一小股一小股地清缴一窝几个、十几个妖魔给凡人士兵们错觉?   韩阳羽一直在军营,他从没跟着军队去见识过他们的战斗。   尽管他每天都有看到演习场上那排山倒海般的操练,但是对于凡人主动出击一事仍然不能相信,也无法试图想象。   以前他曾有一次与其他剑修一起遇见了一股大约三百妖兵的小部队,他们二十几个人,都差点没杀得过来,倒不是那些小妖魔单个多么厉害,但当他们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时,实在是难免会有破绽被抓住。   而在他修为大失以后,也有遇见过落单的妖魔。   最终他勉强应付了,算是死里逃生。   第二天,韩阳羽去给田地浇水的时候,惴惴然的样子一下子被小王子看出来了。   阿辛问他:“你是生病了吗?脸色不大好。若是生病了,要看大夫吗?我不清楚你们仙人需不需要看大夫。”   韩阳羽摇了摇头,在孩子面前坦诚地说:“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因为朋友参加了剿妖之战而感到担心,才显得魂不守舍。多谢二王子关心。”   他原以为阿辛会像其他士兵那样大咧咧地说:“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是太子的军队,我们一定会胜利。”   阿辛只是“唔”了一声。这一年间,他已经大致领略了生命逝去的残酷,略为沉吟,道:“若是他这次能回来,我帮你想办法把你的朋友安排到没那么危险的职务去吧,譬如,做我的侍卫。”   韩阳羽苦涩地笑了笑,还是摇头。   阿辛又问:“不过,你在军营有了朋友啊?”   韩阳羽自己也愣了下。是啊,他交上了几个朋友呢。   阿辛再打量了韩阳羽一番,给出一个天真且离奇的建议:“行军既已开拔,不可能把他调走。要是直接把他带走,他也会成逃兵。但是你若是出现在战场上,把他救下来,却是无碍的。与其在这儿苦恼,不如出发去寻他。   “只是,别影响到时候的阵形就好了。”   韩阳羽脱口而出:“啊?”   阿辛反问:“不对吗?”   韩阳羽震惊之余,冷静下来想了想,无法否认这的确是个解决方案。   似乎这是此地凡人们一贯的想法,被那个看上去云淡风轻的澹台莲州带的“坏头”。   他就喜欢这样做,与其杞人忧天,不如豁出去拼一把,就算看上去多么地不自量力。   韩阳羽半夜未眠。   为什么是半夜呢?因为他在下半夜时,干脆翻出军营,追大部队去了。   他追了一天,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追到半路,他都没发现行军的痕迹。   邪门了,走哪儿去了?   总不能是半道就人间蒸发了吧?就算是遇见了妖魔,也应该留下点痕迹啊。   夜里,他和衣睡在野外,弄点树枝盖一盖,被冻得直哆嗦。这在军营里的好日子过久了,他都快忘了风餐露宿的凄惨。   倒是第二天,他遇见了几个扶老携幼的百姓,身边配了一个士兵,应该是新来的,年纪看着小,口音也是洛城本地人的口音。   这个士兵不认识他,见了他,还着急地说:“你往那边去干吗?有吃人的怪物。别去,别去。”   哦,原来是半路上还遇见了零散寡居的百姓,分拨人手出来送到安全地方。   这样的话,军队一定还没出事。   韩阳羽道过谢,趁对方没注意的时候溜了,继续往前去。   前方群山万壑连绵不绝,以前飞的时候不觉得多远,用脚来走才知道有多难翻越,糟糕的是,他还是没有找到军队在哪儿。   而最让他不安的是,他总觉得好像有视线在看自己。   他每天都会找个高处,寻找炊烟。   就算隐蔽,也总得生火做饭吧?结果连炊烟都没见到。   在第四日时,韩阳羽没找到凡人的军队,倒是跟一个落单的小妖撞上了。   他被吓了一跳,拔剑将小妖杀了,站在原地惊魂未定,一时间拿不准究竟是要继续深入虎穴,还是打道回府。   忽地,一道寒冽的风从他的颈后擦过。   韩阳羽反应过来,往前扑去躲开,再转身,与澹台莲州打了个照面。   澹台莲州施施然地站在那儿,一袭青衫,身边伴着一只白狼。   此刻,他看上去不像是雍容华贵的太子,倒像是一个侠客,看上去是这样地自在。   澹台莲州从容不迫地挽了个剑花,问:“你愣着做什么?”   韩阳羽后怕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心想:要是澹台莲州没出手,那他现在怕是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究竟是哪儿来的视线了。   这两天澹台莲州也在附近吧?   而他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韩阳羽说不上是毛骨悚然还是钦佩不已,暗念:澹台莲州虽无法入门修仙,可这一身武艺怕是已经臻至化境了吧。   韩阳羽回过神,缓声问:“……太子怎么在这儿?”   澹台莲州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反问:“你呢?你怎么来了?”   韩阳羽将自己想要救朋友的想法如实相告,澹台莲州微微颔首,给他指了个方向:“他们驻军在那边,往前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去找他吧。以你的剑术,想必护着他一个是可以的。路上小心,可别再走神了。”   月光下,澹台莲州长身鹤立,似一丛青竹,手执长剑,比他更像一个剑修。   俄顷,韩阳羽鬼使神差地跟在澹台莲州身后走了。   澹台莲州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是回军营。”   韩阳羽:“嗯。”   他随澹台莲州到了一处高坡上。   澹台莲州又攀上了山顶的一棵参天大树,坐在顶端的枝头,那只白狼蹲坐在他身边。   韩阳羽找了另一根树枝,顺着澹台莲州的目光看向大地,没发现什么异常,当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时,他才注意到北面的树林有些许不自然的摇晃,还有妖魔的尖啸声时而传来。   澹台莲州道:“快要开始了。”   韩阳羽没明白:“什么?在哪儿?”   澹台莲州转头看他,眼底映着点点骄傲的光,道:“就在你眼前。”   稀里糊涂的韩阳羽还不等反应过来,恰在澹台莲州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声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冬日森林。   须臾的静止过后,无数的号角声与擂鼓声如拔地而起一般骤然间震撼了山谷,回荡着,直冲云霄。   青、红、皂、白的几色战旗被士兵们高举起,背负着,因为奔跑而更加汹涌的山风将它们猎猎翻飞,自高处看去,似是自萧瑟的冬天中绽出一朵朵微小的花,鲜艳而醒目。   他们的速度极快,像是已经在这里作战了成百上千次一样,行列清晰,每个队伍之间还能够保持住一定的均匀的间距。   所有人嘴里都还喊着口号,一声一声,汇聚在一起,伴随着壮阔的金钲擂鼓,如滔滔巨浪般涌向了猝不及防的妖兵。   他们修士在杀妖时可不会大喊大叫。   韩阳羽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耳朵都要被震痛了一般,喉头干渴,目不转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支军队。   在这一刻,这一千五百人凝聚而成的意志,委实无法让他小觑。   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第93章   旭日将升未升。   天幕一片未褪尽的夜,洇开灰蒙蒙的苍蓝,那些星子明明已经隐去了,却似是从大地上亮起来,反而渐渐地把天幕给照得明彻。   照亮了天际边一道薄而阔的长云,似一把厉刃,劈开了青空,迸射出无数的锋锐的火光点子,溅落在广袤人间。   待韩阳羽定睛仔细来看,便能发现,那些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光,而是凡人军队的将士们的刀枪槊戟上映出来的光。   他不是没有参加过讨伐妖魔的小型战役,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讨伐与冲突。   他被震天撼地的声响给晃了一下心神。   稍定须臾后,方才以焦急目光睃巡起军队的每一个,寻找着他的好友。这也使得每一个的脸庞都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杀气腾腾,亦是一往无前。   那眼神又使得韩阳羽内心巨荡。   这些人真的是那些个血肉之躯、不堪一击的凡人吗?   只是穿上了铠甲,拿上了武器,他们就对这些能生吞活剥他们的妖魔毫无畏惧吗?应当也有人畏惧吧?连他看了都怕呢。   终于,如大海捞针般,他在人群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好友,他为之前来、想要搭救的对象。   他怔住了。   韩阳羽的脑海中闪过前几日夜里,好友睡不着,他问为什么,小伙子嬉皮笑脸地说害怕。说完又叹气。   大抵因为这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瞧得格外认真。   那张脸用尘泥抹得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只瞧着前方,似是一团火在燃烧,又像是一支火箭,猝不及防地射过来,刺在他的胸口,将他迄今为止的世界观都撕裂开来。   那是一双眼神何其矛盾的眼睛。   如此恐惧,如此勇敢。   正因为凡人自知弱小,充满了恐惧,所以能够克服恐惧选择战斗才显得难以比拟地勇敢。   正因为是由血肉捏造、伤亡不可复生的凡人,所以以仅此一次的生命发起攻击才显得无与伦比地悲壮。   韩阳羽的视线模糊了一下,他摸了摸眼下,指尖沾着温热的液体。   是眼泪。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哭的。   那一刹那,百感交集。   这两年来,诸多与凡人交往的画面涌现在心头。   被逐出师门之前,他曾说过那么一句冷血无情的话,他说:凡人就像是杂草,死一些又有何干系,死完了,再长就是了。   是啊,凡人正是杂草,他们仍是脆弱的,而他却不再有蔑视凡人的心了。   在他身边。   澹台莲州剑未出鞘,遥遥虚指一下人群中某个方向,道:“谷勇在那儿,你不是说要去救他吗?”   韩阳羽苦笑两声,却说:“他何需我救?他从未讨我相救,从未讨天相救。”   接着又说了句什么。   说罢,却从树上一跃而下,坠落般快,落地很稳,裹着一股红尘滚滚的意气,一头扎进了军队之中,抽剑而出,剑芒骤亮,因穿着同一色的粗布衣裳,迅速地被淹没在了人群里,与旁人并无二致。   澹台莲州听见了他跳下去时自言自语地说了半句:“才明白……于天而言,我又何尝不是个凡人。”   澹台莲州举头望去,半边天空已被染红。   -   暮秋,未进冬,辛巳月。   自蒙昧开天以来,天地间妖魔横行,民坠涂炭,仙以不令万载。至圣王既出,曰,天锡昭国以勇智,兹率剿妖于西巢,而获大胜利,表正万邦,凡世天下始以终其数千年之乱。   -   昆仑。   紫微殿内阁。   岑云谏近旁围坐着一众脸庞年轻的昆仑弟子,前方悬一轮水镜,投映着人间军队的战斗,镜中的茜红朝霞映在眸中。虽只是凡人的战斗,但大家还是看得很是认真,目不转睛。   即便心底有几分不以为然的,看在仙君如此认真的分上,也不敢表现出一丝的懈怠轻视。   最近仙君对凡间的资助颇多,昆仑内部并非没人私下说他是偏袒前夫。   空寂的屋子里响起岑云谏冷淡平静的声音:“妖魔虽愚蠢,妖术浅薄,因其繁衍迅猛,是以数量过多,杀而不尽。而魔将狡诈,四处藏匿,难以捕杀。   “我以为,不若与凡人相助相佐,扼其生势,方可绞轻。如此,稍以助之,或比我们寡而敌众效果更佳。”   岑云谏打量一眼身边的这些人,暂时没有人回答他,他倒不意外。已经被他派出去的年轻弟子们都是对他唯命是从的,剩下的这些则是顽固派,以昆仑原教旨为经典,不思变通,只以己身修为作第一,平日里就是让他们上战场也爱明哲保身那一套。   并不是不能直接以仙君之身命令他们,只是,看过澹台莲州以后,岑云谏想试试别的。   纵使花的时间要更多。   他不作威胁:“论之。明日给答。”   说罢,岑云谏收起云镜,先离席了。   确认他离远后,座上之人或走或留。   议论纷纷。   “你们说仙君这是个什么意思?”   “向我们证明他并未偏袒昭太子?是为大义?”   “看上去倒也有几分道理。”   “那澹台莲州在昆仑时,不声不响,去到凡间,却成了个人物呢。”   “如此看来,去凡间的差使也不算太凶险。”   无论怎样,岑云谏作为昆仑掌门与仙界领袖,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地与他们解释、议论,已经令人惊奇了。   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受宠若惊。   大家悄悄说过一轮,各自离去,打开大殿之门,一阵猛烈的风涌进沉静的室内,一时间,仿佛驱散了万年以来的闷霾,倒叫殿内有如焕然一新。   -   大战过后。   半夜阒静的林子里落起了一场雪。   洛城的太子军凯旋而去时,大概清扫了战场,除了战友的尸体,还将能带走锻炼兵器的妖骨妖皮剥了,余下带不走的残肢断骸堆在一块清理出的空地上,泼了油,点了一把火。   这把尸火烧了一天一夜,还没烧完,被雪给浇灭了。   肉香、腐臭、鲜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刺鼻难闻。   几只觅食的野兽循着食物的味道而来,在肉堆中扒拉,灰烟袅袅的天空上几只黑色鹫鸟反复盘旋,发出嘶哑尖锐的叫喊。   其中一只褐色小鸟滑翔下来,落在了尸堆顶端。   未尽的火焰对它并无影响,它抖了抖翅膀,抖落火星子,尸灰也被这阵风拍得扬起,待到再落定时,已经幻化成了人类男子的模样。   正是达骨丹。   野兽野鸟感受到了来自本能的恐惧,在他落下的同时,纷纷惊惶逃窜离开。   他伸出手,手心上有一盏雪白色的莲蓬。   他嘴上默念着什么,周身亮起淡淡的光,随即,尸体中残存的细小的血珠子如被磁铁吸引一般被引出。   一蓬一蓬的血雾罩住他,几乎把他的身影完全掩盖住,随即渐渐变淡,直至消弭。   火熄了,雪停了。   冰冷的月霜落在他的身上。   他掌心的莲蓬里,原本空着的洞中也填进了一颗小小的红色莲子。   而他脚下的尸堆也如空朽的叶与木一样,却没有丝毫气味,被一阵风拂作灰烬,尘归尘,土归土。   达骨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低声呢喃:“太少了。”   他仰起头,望向天边一轮弦月,弯如镰刀。   眼前仿佛浮现出几千年的记忆。   他还记得的,就像在昨日,魔皇出世之处,这轮月亮将变成血红。   魔皇才是世上至高至尊的存在,他无所不能,统治万物。   生与死也在他的指尖。   只要魔皇复生,一定能够复活他的孪生弟弟。   说实话,他们妖魔天生冷血,大家虽都算是妖魔,可又不是一个种族,是以这么多年以来,大家都对魔皇的复生并无所谓。   他也是。   当时他还只是个小妖,他自私自利,他只想着要跟弟弟一直在一起。   至于什么与修真者的战争、对凡人们的奴役,跟他没有关系。   假如他的弟弟没死,他对复活魔皇也没有任何的执念。   不够啊。   献祭的代价还不够。   他需要血,需要更多的血。   凡人的血也好,妖魔的血也好,修真者的血也好,都可以,都可以献给魔皇。   从一开始,他就无所谓屠乐的妖兵能不能赢过凡人。   谁死都可以。   无论哪边死掉,他都可以收集献祭的代价。   如在祷告。   “继续杀戮吧,更多,还需要更多更多。”   反正他本来就无所谓这世上其他生灵的死亡。   死亡吧,再死更多。   他才能复活魔皇。   复活他挚爱的弟弟。 第94章   这场大雪一下就是半个月。   每日早上起来,屋顶上都会堆上厚厚的雪,比往年都要来得更加凶猛许多。   但是澹台莲州早有准备,若是谁家扫雪人手不够,便可去太子军营求助,用不着半个时辰,军营就会派两三个精壮的士兵过来帮忙扫雪。   即便你是个奴隶也一样。   这天。   两个士兵帮忙扫了雪以后,看这家家里还有木材,便顺手帮人家把支柱横梁也加固了一番。   干完半天的活儿,竟然还热得出了薄汗。   而这户人家也热情地递上了一碗汤,甚至咬咬牙,加了一小块腌肉,煮了两个时辰,炖得喷香。   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高高地捧着大大的木碗,过来送给他们,忍着嘴馋,恭敬地说:“阿爹说请你们吃,若是不够,锅里还有,尽管吃就是。”   这目光比给士兵们赏钱还要让他们受用。   一个士兵摸摸小娃娃的脑袋,另一个则从怀中掏出两块厚厚的杂粮大饼。大冬天的,干粮被冻得又冷又硬,简直像是石头。   士兵把这碗汤端过来,却没喝,倒回了锅里,还把自己的饼用刀插着,放在蒸汽上和火堆旁烤了烤,待到饼烤得稍微软些了,再掰成碎块,放进了热汤里。   主人家拦他,连忙连声说“使不得”。   士兵却坚持要把自己的干粮加进汤里,笑着说:“大家一起吃才香。”   本来这饼的尺寸就比人脸还要大,分量可不小,吸了汤汁以后分量更是大增,从小半锅变成满满一锅,水不够,又加了一大瓢,最后整个屋子的人都饱餐了一顿。   小娃娃捧着碗舔,把煮得几乎没什么肉味儿的汤水舔得干干净净。   他的娘亲催他:“吃快些,吃完了,把碗洗了还给隔壁大婶去。”   小娃娃点点头,他们家穷,碗不够,总共就两个碗,其中一个还是破的。方才兵爷说要他们一起吃,才赶紧让小的去隔壁借了三个碗过来。   士兵看一眼,轻笑着说:“我听说太子他们在西南边挖到了一种很好的泥土,烧出来的瓦罐坚而不碎。等到了春天,冰雪化了,泥土也没那么硬了以后,太子打算招工挖矿,听说要招不少人手,工钱待遇也不错。”   这家人越听眼睛越亮,按捺住想要追问的急躁,耐心地听兵爷往下讲完了,才问是什么时候,这次可要赶在第一个去报名。上回被军营找去做工的奴隶的待遇大家是有目共睹,谁不眼红啊?   士兵闻言,赧然一笑:“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倒是并不清楚。但我想到时我们小队长一定会提前过来通知大家的。”   家中的两个孩子还是贪玩求知的年纪,等父母问完了,还缠着小兵问关于昭太子的事情。大人说的那些他们都听不懂,他们只知道昭太子是个很美好很美好的人,这条街上一起玩的小伙伴里就有人亲眼见过昭太子,甚至还被抱了一下。   他们真想也见一次太子殿下。   “太子真有他们说的那样美吗?”   如此一问,小兵竟然也红了红脸,说:“太子比天上来的那些仙人还要美。”   小孩又问:“仙人呢?仙人是怎样的?”他比画着夸张地说:“他们说仙人有三个头、八条手臂,还会腾云驾雾,是真的吗?”   小兵听了哈哈大笑,道:“三个头八条手臂的那是妖怪。不过,会腾云驾雾倒是真的。他们长得嘛……跟凡人孩子没什么区别。”   却也不能算是凡人。   只是最近给人的感觉,越来越像是凡人孩子了。   -   澹台莲州敲过门之后,才推门而入。   扑面而来的暖风让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在烧炭的火盆,不禁微微一笑,修仙之人的体质不畏严寒、不惧酷暑,几个孩子原本都说不需要点炭,屋子里总是清寒无比,如今却变得暖和多了。   江岚和兰药正围坐在桌旁说话,因裹着薄被,懒得下来迎他,只扭过头来看他。   兰药被热得脸颊红扑扑的,颔首示意:“莲州哥哥。”   江岚大概揣测出澹台莲州是来找自己,不多寒暄,径直问:“莲州哥哥找我是有何事?”   澹台莲州打趣说:“什么时候学了读心术?知道我是来找你。”   江岚笑容愈发灿烂:“我就是知道。”   澹台莲州便也直说了:“我是来问问,过几天过年,你们要不要回昆仑?正好回去见见你的师父。”   江岚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若是我们不在的时候,妖魔来犯怎么办?我还是留下来守营。”   只是脸上的笑容变得没那么明媚了,眸底也暗了暗。   若说这场小小的战役有谁受到打击,那么就是昆仑的三个孩子了。   他们随军出战,先前几次小范围的剿妖没有死过一个人,让他们颇为自信,信心满满地想要让整支队伍全须全尾地回去,在统计伤亡的时候,哭得最厉害的反而是她。   还要负伤后绑着绷带的赵蛟安慰他们,说是安慰,倒不如说是嘲笑:“我小时候听长辈讲故事,还以为你们作仙人的都是木头做的、冰雪雕的,没想到竟然真的会哭啊。原来哭起来的样子跟凡人也没区别嘛。”   江岚也见识到兰药听得懂妖言魔语的本事,缠着要兰药教她,左禅与梅英彦觉得对他们修士来说只需要杀就是了,学这有什么用,不如精进剑术,并不一起学。   所以两人才会凑在一块儿,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有说不完的话,又有意思又能学习。   这就是被仙君撞见了也不用像上回那样害怕。   澹台莲州听她说不回昆仑,坐下来,与她唠家常地说:“也不差这么几天,若是想回去就回去吧。而且,你来了凡间,或也可以回去看看你的生身父母。”   江岚对自己的父母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了,被澹台莲州提起,才勾起了一些遥远幼时的回忆。   澹台莲州笑笑说:“要是被仙君知道,一定又要说我带坏昆仑弟子了。昆仑不是为了了却尘缘,都不许你们与凡人父母相见吗?我以前就在想这件事,可为什么有些人的父母是修道者却又可以见呢?所以,只是当父母是凡人的时候不可以吗?”   江岚被问住了。   澹台莲州:“要不要了却尘缘,应当由你自己来决定。父母之缘也好,师徒之缘也好,世间的每一道缘分应当都有它的道理吧。每一次相见都很重要。   “你回昆仑还是去见父母都可以。”   江岚:“那……军营怎么办呢?”   兰药在一旁忍不住没好气地说:“你该去就去呗,还能差这一两天不成,我这几天着紧打听林子里的动静,要是妖魔要聚集,你们便留下,若是没有聚集,你们回家就是了。我还想去见见我的父母,可惜他们早就死了。你又有师父,又有父母,好事都被你占尽了。”   澹台莲州:“你问问小左和小梅,都一样的。”   江岚回头跟左禅、梅英彦一合计,这两人答应得爽快多了,已经开始合计回去探亲送些什么礼物好。   江岚微愠:“你们就不担心我们不在的时候军营出事啊?”   左禅挥挥手说:“洛城军营附近我们已经布下大阵,等闲小妖侵害不得,若是遇上能破阵的大妖魔将,凭我们这三个毛头小子也应付不了。”   梅英彦则呆头呆脑、直肠子地反问:“欸?仙君不是会来找昭太子吗?有仙君在,还有什么别的好担心?”   其他两人一噎:“你怎么知道仙君会来?听说什么消息了?”   梅英彦挠挠头:“并无听说,只是这样想罢了,我总觉得他多半会来……”   左禅握拳捶掌:“说得在理,昭太子能让我们回去,想必是知会了仙君得了许可的,仙君既知我们回去,说不定会亲自过来坐镇。”   江岚沉念一想,觉得确实有道理。   转眼到了年前。   三人一道回了昆仑。   虽说只是出去了小半年时间,心境却与先前大有不同。   回去先跟仙君述职,再去见师父。   江岚的师父也是个女子,道号云柳真人,面容与凡人女子三十岁上下相近,实则已经一百多岁了。   她没想到江岚过年还会回来,好不惊喜,接着担忧地拉着她上下查看,细心询问是否有受伤。   江岚记忆里,师父总是冷冷的,难得地有这样情绪明显的时候,一时间,竟幻觉自己又幼小了几分,直说自己没事。再在师父的问话下,将自己在凡间的遭遇一一述说,她写过两封信,不过最近的信还没写呢。   云柳真人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简单探了下她的修为怎样,发现竟然颇有长进,不禁语塞,咽下了指责的话语:“……看来你在凡间并没有懈怠修炼,不错。”   江岚想到自己跟小伙伴的玩耍,心脏一跳,没什么底气地答:“嗯。”   云柳真人话锋一转,依然是叮咛:“你仔细自身,决不能轻敌,你资质卓绝,将来日子还长,绝不能折损在这种地方。   “这两日年节更替,亦是天地灵气最浓郁的日子,你既然回来了,不如抓紧时间好好修炼,不要偷懒。”   江岚展颜一笑:“谨听师父教诲!”   新年那日。   江岚与其他弟子们一道去北宸殿听仙君的教诲。   早晨卯时,仙君会耗费灵力催动昆仑神钟,钟声有涤神祛邪、精炼灵力的功效。   结束后,江岚被仙君叫去,只对她说了几句话:“昭太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本座允了。”   江岚一下子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确实没有回去找凡间父母的意向,不敢触犯昆仑规矩。   江岚心想:仙君还是好喜欢莲州哥哥,居然连这样违背祖训的事都允许。   岑云谏仿佛在回答她的心音似的,道:“本座想看看,直接斩断尘缘的弟子,与不斩断、送走父母寿数的弟子之间在修为上是否会有区别。”   真是如此吗?   江岚半信半疑地想。 第95章   除夕夜。   下了数月的大雪终于停了,这几天都是好天气,今儿也是晴空万里。   中饭已经很丰盛了,结果晚上才是重头戏,昭太子结结实实地犒赏了三军一番。   吃饱喝足以后,众人挤挤攘攘地进了在练兵平地上搭起来的圆形大帐篷里,边上放了一圈又一圈的椅子,从外向内高度降低,坐满了士兵。遮了风,还有这么多人都围坐在一起,帐内颇为暖和。   因着前几次宴会总有许多人争相唱歌跳舞,虽说快活,但未免显得混乱。熟学礼数的二王子跟太子提议,不如想要表演的人提前报名,排好顺序,届时有序展出,太子无有不允。   只是如此一来,竟然每支小队都有几个人想要上去显摆显摆,二王子辛在删减编排之后发现足需三个时辰。今日一整天的军营日程都是由他来计算安排的。   众将士落座,一眼就能看见昭太子的所在。   在澹台莲州的右手边,一支拿着各种乐器的乐队正在敲敲打打、弹弹吹吹,喜庆的乐声飘扬开来。   “他们拿的都是什么乐器?我怎么从没见过?”   “听说是太子做的。”   “你们说太子怎么什么都会呢?”   “也不知道等会儿有什么看?哈哈。”   “往年我在老家的时候也很无聊,无事好做,没想到当了兵还有这么多热闹看。”   “这是当兵才有热闹看吗?是给太子当兵才有!以前我给幽国打仗可没这么好,顶多过年了能吃饱顿饭,给的还是糙米,哪能像在这儿一样,有菜有肉。”   “就是就是。”   “我是反正老家也没人了,在这儿挺好的。”   “不怕你们笑话,我还是来了这里才亲眼见到歌舞宴会。以前倒是有在长辈的口中听说过,那些达官贵人才可以欣赏弦……弦什么来着……”   “弦歌雅乐!上个月学的!哈哈哈哈。”   因着几乎所有人都是面带笑容地在说话,帐子里闹哄哄的。   这次庆祝新年的宴会基本上没有邀请军营之外的人,仅仅请了个别洛城的本地人,有乡绅,有农民,有商人,还有几个德高望重、年近百岁的老人家,帮厨的大娘们也有单独的位置,先前干活儿受赏的奴隶竟然也有位置。   几个从其他国家赶来、已经和军营签订了长期贸易协议的商人坐到附近,亦在打量着澹台莲州,乐呵呵地说着话。   “我和那么多国家的大官打过交道,参加过好多宴席,这样的倒是第一次。”   “可真吵闹啊,是不是有点不雅?”   “昭太子这军营怎么老的老,小的小,这乍一看好像也没什么稀奇啊……”   “欸,可别这么说,我看其中一定有太子自己的规矩。”   这时。   一个士兵击响了红漆牛皮。   咚咚咚。   三声。   差不多是在第一声响起的同时,原本还在嬉笑说话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安静了下来,等到最后一声落下的时候,已经全部人都静了下来。   犹如所有声音刹那间被捏在了一只无形的手中。   几个商人没有反应过来,从极闹到极静的迅速转变像是一记无形的重锤,砸在他们的心上,一时间被震得茫然无措。   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如被电到一般,一阵激灵从脚蹿到头,脸上更是脸色变幻。   这一场宴会一直开到深夜才结束。   表演本身在他们看来并不算多么精彩,毕竟,看多了王族宴会上争奇斗艳的美人,听多了王家乐师的歌曲,再看昭太子军营这些一群大老粗们自己弄的热闹,女子的节目只有两个,还都是军营里搞后勤的女人们,一眼扫过去,连个白嫩纤弱的都没有。   至多只能说有些野趣。   只是其中透露出来的某些信息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   子时过后,宴会结束。   住在洛城的人乘马车回家。   一个商人回到居所,紧闭门窗,点起油灯,在书桌上铺开一卷新的竹简,借着昏黄不清的火光,在竹简上用刀笔刻起字来。   他早已没有在军营里的笑容满面,反而紧皱眉头,愁眉不展,活似心头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今日他在昭太子军营里的所见所闻,即便是管中窥豹,也足可见昭太子的军纪如何严明。   乃是他的母国庆国所远不及的。   还有那些士兵所穿的衣服,竟然每个人都有棉衣,有皮靴。最叫他不解的是,这样龙蛇混杂的宴会,昭太子竟然允许他们佩戴匕首之类的小兵器,这是何等的自信啊?   写到这里,他停下了笔。   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匕首,非常小,只有三寸长。   将匕首凑近灯火,却几乎没有光反射在上面。   既不是铁,也不是铜,这究竟是什么矿石锻造而成的武器?   他花了不少钱出去打点,打听到了许多关于昭太子军营的消息,而在这之中,锻造房是最神秘的,一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打听不出来,而他派进去的间子还差点被抓了,他只好暂时按下,不敢轻举妄动。   在昭太子的军营里安排一个间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就那么一个人,可不能这样轻易地折损了。   但是隐隐约约地,他大概也能拼凑出一个并不确定的消息,那就是昭太子有一种与其他国家都不一样的材料用来铸造刀剑枪槊,所以才能有跟妖魔一战之力,甚至还得胜归来。   他取出自己的青铜匕首,将两个武器相碰,稍用力,他的青铜匕首就像是春天的泥土一样轻而易举地被割了一道口子。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是一把好刀。   这样的武器,是他今天趁着人多,大着胆子从一个士兵身上眼疾手快地偷来的。   他不是不想花钱买,可惜出钱也买不到。   而这样的神兵利器,好像对于昭太子军来说只是随手可得的兵器。他还听说,昭太子有两把剑,那才是真正的仙器,此事倒不算隐秘,昭国百姓与士兵都喜欢在外面这样夸大吹嘘。   习武的男人没有哪个不喜欢武器的。   他也不例外。   他把玩了匕首良久,到底是不舍得地把匕首用油布包了起来,再找了一个黄花梨木的精致盒子,珍之又珍地把匕首装在里面。   刚装好,想了想,又把匕首取出来,换了一个普通的木盒子。   灯盏里的灯油将将烧完的时分,他的竹简也写完了,而外面的天空也已经浮现出溟濛亮色。   庆国商人叫来他的护卫,这是与他一道过来的隶属庆王的死士。   他郑重其事地将封泥的竹简与木盒子一起托付给死士,互述了一番忠君爱国之情,最后奉上路资。   清晨的路上人烟鲜少,他亲自帮死士套好马,站在门口送人离开,直到烟尘落下,他才收回目光,掩上门扉。   此时此刻。   澹台莲州还未入睡。   昨日宴会散后。   他还有另一场约。   他、岑云谏、小白三个坐在屋子里一起喝了半夜的酒。   喝到天亮才觉得稍微有点醉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岑云谏没喝酒,大抵是之前酒后吐真言的经历给了他心理阴影,只是喝口茶。   红泥小炉里的炭用完了,他就帮着添一把炭。   竟像是个凡人,一丁点灵力都没有用。   两人吵了架,又装成无事发生。   岑云谏手执竹勺,从小瓷罐里,为他的酒杯里加了一勺桃花蜜——这是他从昆仑带来的——静声叮问:“你能带着你的军队杀妖,其他国家呢?我派到各国的昆仑弟子,只有你这里有胜利,其他国家并做不到你这样。”   澹台莲州品了一口加了桃花蜜的酒,清香扑鼻,还很甜,一口喝下去,醉酒和清神的感觉冲突在一块儿,有种别样的感觉。   他不太文雅地咂了下嘴,脸颊绯红,星眸微亮:“不要那么着急嘛。我们凡人本来就很弱小,学东西也慢,哪有那么快。   “不过等明年就会好些了,等新的几炉妖骨兵器炼出来,我就可以把手上的给卖掉。嘿嘿。”   岑云谏刚想问:若是其他国家得了这些好兵器反过来打你们怎么办?   还未问出口,却自己先想通了。   “——哦,卖的是旧兵器,更好的你都自己留着。”   澹台莲州像是醉了,斜身倚在一旁的小屏风上,下面还垫着软乎乎的白狼,他一边抚摸着白狼柔顺的毛发,一边说:“那我也是有私心的嘛。我得先顾着我身边的人,才有空去管其他人。”   岑云谏转头看向窗户,已经有天光透了进来。   他说:“天亮了,我回昆仑了。”   岑云谏沉默了须臾,道:“之后我不会常过来,要是有空,明年过年我还会来。平时要是有事,还是用传音镜联系,我就不亲自过来了。”   说完,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澹台莲州的脸,似乎是想从中找出挽留之意。   可惜没有。   澹台莲州打了个酒嗝,点头,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嗯。   “我有些醉了,就不送你了。”   说罢,还闭上眼睛,像是睡了。   岑云谏看了他一会儿,悄悄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听见背后有动静,他回头看了一眼。   追上来的不是澹台莲州,而是那只白狼。   纱帐后面,澹台莲州靠在矮桌上睡觉,身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白狼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像是在嘲笑他。 第96章   立春过后,雨水之前,秦夫人的车队抵达了洛城。   昭王拨了五百禁卫军护送她们前来——私下听说这其实是王后的手笔——是以一路平安,除了有几个女子因为体弱、水土不服而生了病,并无遇上其他祸患。   这两年昭国境内较为太平,大股匪患不是被剿灭就是被招安,晏相坐镇王都,辅佐王后,广摄地方,加之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日子不可谓不好。   日子好了,落草为寇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也没人想不开要招惹昭太子的人。   这天。   天边浮白。   车队启程。   其中一辆马车上,一个胖胖的小女孩从粗布帐子的缝隙探出个小脑袋,睁圆一双大眼睛:“哇,娘,墙,好高!好大!”   她看上去两三岁的样子,说话还不利索,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字儿。   随即,帐子被搴开半幅,与小女孩面孔相似的女子亦探身出去看,她生得甚美,雪白柔腻的皮肤,心形小脸,柳叶眉,明眸皓齿,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小女孩说:“娘,到了?”   女子仰头看向那遥远的城墙,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望山跑死马,看着近,不一定真的近。”   一阵风吹来,她把女儿抱进马车里,亲了一下女儿的脸颊,说:“风大,快躲进来,可别受了倒春寒着凉了。”   殷音正是随秦夫人一道来洛城的女子之一,她今年十七岁,已成了一次亲,有个两岁的女儿。   她出生在一个落魄的小世家,不算富裕,但也能吃饱饭,还有几匣子的书。幼时父亲将她抱在膝上教她读书认字,她在家将父亲的书全读了一遍,只是后来父亲去世,她为了家计早早嫁人。   婚后两年丈夫也去世以后,族中渐渐有了她命硬的传闻,幸得她会写能算,还读熟法律典籍,凭着嫁妆,还能养女儿,料理自己的生计。   她自认年纪还轻,打算再嫁。   这还没筹谋,听说了秦夫人招女官去洛城为太子效力之事,她不禁心动起来。秦夫人与她一样,都是寡妇,听说以前还是个商人之妇,与她的境遇相仿,还更惨一些,在丈夫去世以后被赶出家门。   可是,看看,人家现在已经是王后身边的热手人物。   殷音的学识就算与男子相比也是不差的,很顺利地入了选。   秦夫人甚是怜惜她,把她带在身边,对她多有扶助,而后有一日,秦夫人忽地问她:“王后想找几个女子服侍太子的起居,你生过孩子,身子骨健壮,还知书达理,能料理庶务,又风华正茂。我觉得再适合不过了。你若是有意,我便向王后推荐你。”   殷音大致有听说王后在为太子选人的事情,但万万没想到会轮到自己的头上,她并未犹豫太久,想了几息,就点头同意了,又说:“可是,您或许听说过我的传闻……”   秦夫人说:“只是推荐上去,还有好几个人。王后应当还会亲自看看是否与太子相合。”   数日之后。   她与十几个个女子一起被王后亲自召见。   早听说太子与王后长得相像,既见了王后,便能想象出太子是何等模样,她不禁自惭形秽起来,唯恐配不上太子殿下。   在王后询问她的时候,她一五一十地自呈了过往。   王后并不嫌弃她以前的经历,拉着她的手:“这世间女子,在旁人看来命不好的十有八九,你这样聪慧美丽,寻常男子也配你不上。   “太子也爱读书,若是能喜欢你就好了。”   她们几个都被王后温柔叮咛了一番。   确实,与太子差不多年纪的普通男子早就有孩子了,却没听过太子有近身的人。   她有点期待,也有点担忧。   唉。   不过,就是到时候太子看不上她也正常,就算看不上,她也可以在秦夫人身边干别的活儿,以后说不定也能做个女官。   比起被关在小小的院子里,担心被族人眼红遗产,那也是很不错的日子了。   过了小半日。   临近正午,腹中饥饿的时候,车队前面传来一些动静。   她家囡囡最是个调皮性子,坐不住,马上钻出去看,奶声奶气地说:“娘,娘,大马,漂亮。”   她似有所感,挑帘看出来,前面的缓坡上有一支昭军队伍策马而立,为首骑在白马上的玄衣男子尤为英俊,芝兰玉树,不似凡间之物。   任是谁都能够猜出来,这个男子正是久闻盛名的昭太子——澹台莲州。   因为隔得太远,昭太子又站在太阳的方向,逆着光,面孔时而被光遮住似的。   她心想:看来昭太子是真的很看重秦夫人呢。   ……   对于昭太子亲自来迎接一事,秦夫人受宠若惊。   她何曾有过这样的礼遇?   是以立即前去见澹台莲州。   为表示恭敬,既没有乘坐马车,也没有乘坐小轿。   澹台莲州见她走近,已经从白马上翻身而下,嘴角挂着莞尔的笑容,含笑凝视着她走近。   秦夫人被这眼神一望,想到当初众人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眼角竟有点湿润,双手高举贴额,深深作揖:“妾身非豪门贵族,怎能受太子如此隆宠?”   澹台莲州纠正:“休称‘妾身’,当称‘臣’才是。”   秦夫人肩膀一颤,又行一礼:“诺,臣知晓了。”   澹台莲州亲自迎领这支队伍进城。   等他们说过话了,兰药才上前与秦夫人叙旧,亲热地唤道:“秦姨!”   秦夫人笑盈盈看着她,把人拉到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小兰药长高了不少啊,已经是大姑娘啦。”   兰药蹦蹦跳跳的,快活地说:“走,秦姨,我带你进城!”   秦夫人的队伍为还未完全建成的城墙与护城所用的八卦阵法布置而惊叹,同时,洛城百姓也纷纷来围看从王都过来的这支小娘子队伍。   本地男多女少,风大水苦,生在这里的人多是面黄肌瘦,哪见过这么多娇美的女子,直觉得这队伍像是花载满车,驶过哪里,哪里的街道就会变得香气扑鼻。   “听说都是王都过来的女官,来辅助太子的咧。”   “个顶个都是聪慧的美人。”   “我都没瞅见长啥样,你不但瞅见了,你还知道人家很聪明?”   “怎么不知道咧,一看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跟我这种大老粗不一样。”   “哈哈哈哈。”   澹台莲州早早地拍板决定,将原来太守给他准备的一个作为行宫的院子给修葺好,仆从也安排好,着令一群女眷居住于此。   比住在军营里的条件要好,也方便管理洛城。   第一天只是简单的谒见,让秦夫人自行安置队伍和人员,澹台莲州便回军营去了。   第二天,澹台莲州又带着大白狼前去府上看看女眷们安顿得怎样,一进门,就看到昨儿还堆满担子的院子已经清空了,秦夫人正在廊下指挥,几个小丫头卷起袖子,露出小半截纤细白皙的手臂,拿着布头,正在揩拭墙面或是柱子等等。   足有一人大的大白狼先澹台莲州一步,轻松地跃过门槛,跳了进来,把一个提着满满一桶水小心翼翼走路的小姑娘吓了一跳,手一松,差点把水桶也打翻了。   这时,她的眼前闪过一道剑花,一柄未出鞘的长剑勾住了水桶的把手,如此稳下来,轻轻放在地上。   她心脏差点炸开,抬起头,对望上一双温柔笑眼:“小心。”   她赶紧跪下来行礼:“太、太子!拜见太子!”   庭中众人闻声齐齐地转头过来,接二连三地行跪礼,澹台莲州:“以后行简单的揖礼即可。”   秦夫人红光满面,精神奕奕地走过来:“太子。”   澹台莲州与她一起走入大厅,坐下以后,开口就夸:“搞内务还是你最能干,我昨日还想,那么多东西,就是再快也得三四天才能整理得差不多,这才一日,就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了。   “这里的厨子怎样?可吃得惯?夜里睡得好吗?棉被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叫人送几床过来。   “还有那几个生病的女子,昨日有大夫过来看过了吧?我问了病情,他们说没什么大碍,但是我总担心是否轻报了病情。你们千里迢迢地过来,总不能因为我香消玉殒,若是实在水土不服,等身子稍好一些了,我再找几个人送回老家去。”   秦夫人答:“好。都好。”   澹台莲州了然地说:“你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等会儿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吧。”说完,又问:“我去看方便吗?”只怕这几个女子在病中衣衫不整,唐突了人家,又怕对方为了迎接自己强行起身,受凉受病。   他想了想,自顾自地摇头:“还是算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澹台莲州把大丫叫过来,跟秦夫人介绍说:“这孩子是洛城人,机灵聪明,你有什么事可以问问她,她叫大丫。”   大丫穿上了新衣裳,头发长了些,依然一副腼腆淳朴的模样。   秦夫人笑说:“我已经从兰药那里听说过大丫了,原还想有空了见一见,没想到您直接给带过来了。”   澹台莲州没有久留,把大丫引荐给秦夫人之后,就风风火火地回军营忙事务去了。   是夜。   秦夫人与兰药一张床睡觉,顺便说点体己话。   先前秦夫人就将这个小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小兰药也将她视作自己的如同母亲的人物,这次久别重逢,更有说不完的话。   熄了灯。   兰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洛城以后发生的有趣之事。   说得口干,歇一会儿。   秦夫人问:“太子来了洛城以后可有亲近的女子?”说完,顿了下,怕说得太委婉,明示些许:“相好的女子?懂吗?”   兰药懂了。   答:“无。”   秦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那男子呢?”   兰药笑了:“也无。”   又说:“不过那个昆仑的仙人男子来过好几次,经常是夜里来找太子的。”   秦夫人:“……” 第97章   三天后。   晴日。   辰时一刻。   军营大帐。   澹台莲州盘膝坐在长桌之后,白狼缩小了身形,坐在他的怀里供他取暖,如此,正在静心沉气地察看政务,作个点卯。   小兵来报:“秦夫人求见。”   澹台莲州道:“请她进来。再去取两份蜜饯茶点过来。”   但等见到秦夫人带着一串如花似玉的女子进来以后,澹台莲州意识到点心要得少了,重新说:“再多拿几份点心过来。”   小兵正要应答,其中一个女子却上前一步,柔柔福了福身,娇羞不已地说:“此等小事,请让奴家来做吧。”   澹台莲州抬了抬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拒绝说:“你们是娇客,怎么好让你们干活儿?”   这个屋子是澹台莲州个人的书房,椅子备得不多,除了他坐的,只有四把,可坐不下七个女子。   澹台莲州让人把他平时午间小睡用的美人榻搬出来,勉强是坐下了这么多人。   澹台莲州以为这些都是秦夫人特别欣赏的女官,委屈人家挤着坐了,抱歉地说:“不知道你今天带她们过来,早知道我一定备好椅子。”   心中则盘算起来,要给些什么适合女子的赏赐。   见澹台莲州满怀期待地扫视着自己,几个女子都心跳起来,会错了意,还以为澹台莲州是已经知道了她们此行前来的用意,不免脸红不已。   秦夫人鲜少做这种近似保媒拉纤的事情,并不熟练,坐近了些,笑盈盈地说:“太子可还记得王后在信中与您写过的,她说送几个女子过来,让您相看相看。”   澹台莲州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这茬。   与此同时,趴在他怀里睡觉的白狼也耳朵一竖,猛地睁开眼睛,用一双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秦夫人。   秦夫人被这只狼看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是白狼所坐的位置正处于澹台莲州的盲区,所以他完全没有看见,一无所知,只是尴尬地挠了挠脸。   当时为了拒绝母后,胡说一通,洛城那么多事情要忙,他早就把随口乱说的话给忘掉了。   秦夫人知道澹台莲州性情含蓄,外柔内刚,也不好逼得太紧。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卷信,递给澹台莲州:“这是王后要我在这时给您的信。”   澹台莲州展开信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木着脸,草草地读完了,道:“先把人留下吧,我再给她们安排事情做。不过我这儿也没什么伺候的活儿要做。”   秦夫人心下也松下来,到底还是太子心肠软,不想她为难。   澹台莲州就像是考察下属一样,将每个女子挨个叫到身前,询问学识和本事,一一安排了军营的内务工作。   军营里到底男子更多,为了保护这几个女子,让她们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在一块儿。   澹台莲州快刀斩乱麻地安排完了,方才不解风情地笑说:“这每个都是才女啊。只给我作侍女多可惜,屈才了。”   不光有才情,还都是美人,年纪不一,燕瘦环肥,看着从十六七到二十七八岁的都有。   秦夫人意有所指地说:“都是王后亲自选的,她说您眼光高,一定要选一个聊得来的。”   又靠近澹台莲州,压低声音:“这些女子都是生过孩子的寡妇,有些风情,善解人意。太子不要排斥,不妨相处看看,若是相处得好,再亲近也不迟。”   要不是没有在喝水,澹台莲州现在已经喷出来了。   他尴尬至极,轻咳两声来掩饰。   秦夫人还说有话要与他单独说。   屏退众人以后,澹台莲州可算放松了一些,他打这辈子没这么紧张过,端起一杯晾得温热的茶,喝了一口压压惊。   还没咽下茶,澹台莲州就听见秦夫人严肃地问:“太子,您这些年不亲近旁人。是不是那个仙人在从中作梗,他不许您与别人相好?”   这口茶到底还是喷了出来。   澹台莲州呛到水,连声咳嗽。   秦夫人自知问话的时机不对,赶忙道歉。   澹台莲州摇摇手:“没事。”   他真是哭笑不得,没好气地说:“跟那家伙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会这么说?是觉得他还会被岑云谏控制吗?   澹台莲州莫名觉得有点不爽:“若是我想寻下一段姻缘,我自会去寻,与他没有关系,他也什么都没有与我说过,更别提要求了。”   秦夫人踟蹰,不太相信地说:“但是,我听说那个仙人有时半夜会过来找您,一待就是一整夜。”   真是冤枉啊!   澹台莲州在心底喊冤,正儿八经为自己辩解:“谁跟你说的……哦,一定是兰药。唉,我跟他什么都没做,他来找我都是为了公事,我们顶多喝个酒,旁的什么事都没干。”   秦夫人虽未明言,眼神却像是在说:没做床笫之事,也不代表没有余情未了。   澹台莲州百口莫辩:“我早已与他断了那方面的关系,更不可能让他干涉我。若是时机到了,遇见了合适的人,我自然会再与人成亲。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只是没有遇见罢了。”   秦夫人甚是不解:“我从没见过像您这样的人。   “王后苦恼地与我说,您一定要找个相爱的人才肯成亲,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成亲生子是为了传宗接代、繁衍香火,您明明在其他时候都无比英明。”   澹台莲州不欲认真回答,开玩笑地说:“我随我母后,只想选个喜欢的。”   秦夫人:“可是就算是王上与王后之间也还有其他两个妃子。”   澹台莲州笑不出来了,冷了冷,问:“秦夫人,你信这世间有爱情吗?”   秦夫人摇头:“我是因为门当户对才与我前夫成亲的,我不信爱情。”   澹台莲州:“但是我信。   “……这是我心中的魔障。我无法将就,若要结缡,我只想与我所爱的人相结。若是明年能遇见这个人的话很好,若是在我一百岁才能遇见,那我就等到一百岁,若是遇不见,那就一直遇不见。”   秦夫人不再劝,感叹:“您可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澹台莲州看得开:“这世间众人本就是千奇百怪,谁没点怪处?”   秦夫人告辞离去。   离去之前,她想起了什么,再次低头,看了一眼坐在澹台莲州怀里的白狼。因为缩小了身形,它看上去甚是可爱,又闭上眼睛团起身子睡觉,一点儿都不凶了。   这小畜生,刚才在凶什么呢?   她纳闷地想。   接下去的几天。   几位身带任务的女子时不时地借机到澹台莲州身边晃悠。   尽管没有明说,可澹台莲州身边聪明些的都能猜出大概,知道这是送来给太子“相亲”的女子。   黎东先生尤其乐见其成,还把两个被澹台莲州送出来的又塞回去,冠冕堂皇地说:“既然太子您说您心中没有男女之分,那又何必避嫌?我看殷娘子的文学这么好,若是由她来为您整理笔书和寝务,说不定比男子还好。男子粗手粗脚的,哪有女子细心。”   澹台莲州反驳不了,硬着头皮接受了。   这位名叫殷音的殷小娘子不光把他的竹卷重新排了一遍,还把他的箱笼都整理了,她在此方面颇有门道,比别人整理的都要好。   而且行止规矩,并无妖娆作娇之举。   澹台莲州逐渐没那么排斥了。   这天夜里要休息了,澹台莲州回到卧室,一摸被子,被子里已经被烘暖了不说,还用香料熏过。   敲门声响起。   殷小娘子在门外说:“太子,我送热水来给您洗脚。”   澹台莲州说:“哦,进来吧。”   白狼本来在矮榻上休息,听见他说话,起身三两步跳到他身边,不悦地“呜”了一声。   澹台莲州不解:“干吗?”   他习惯地伸手摸一把白狼的脑袋。   白狼却不像平时一样随他抚摸,而是不快地轻咬了一下他的手指。   澹台莲州哈哈笑:“你吃醋吗?”   正说着,殷小娘子已经端着热水进来了。 第98章   先前军营里人手紧张,军营里的内务由孟白乙代为操办,他有管理一个大家族的经验。   孟白乙找了两个小兵作他的贴身勤务兵,负责伺候他的起居,帮他穿衣叠被。寻常的贵族身边起码要有五六个人,按昭国的王家典礼书籍,太子身边应该配十二个人。因为澹台莲州交代了不要铺张浪费,最后只安排了两个。   两个都是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身姿纤弱。   当时澹台莲州还纳闷,这两个小新兵蛋子他怎么都不认识,问了说是新来的,便也没往心里去。   两个小兵轮班值夜,一个姓林,一个姓陈。   小林来的第一天就被大白狼吓了一跳,澹台莲州发现的时候,这小孩已经被吓得四仰八叉地摔地上了,而白狼变大了许多,站起来得有两米多那么高,整个儿地站在床上,龇牙咧嘴,凶气四溢。   当时澹台莲州愣了愣,用了言灵咒:“缩小!趴下!”   白狼瞬间变回了平时的大小,如被掐住后颈按着头似的趴了下去,但是一脸不服气,还是冲小兵哈气。   澹台莲州走过去揍了一下它的脑袋,这非常罕见,却没有训斥它,纳闷且好笑地说:“你今天怎么了?平时不是都不爱到我的床上,我抓你上来你都不来,今天不光跳上来,还凶小孩。这小孩哪里招你惹你了?”   白狼忠心护主这一点,澹台莲州是毫不怀疑的。   澹台莲州转念一想,难道是这个小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被白狼发现了?于是把人叫起来,亲自搜身一遍,什么都没发现。   这小细胳膊摸上去仿佛他轻轻一用力就能折算了,小身板也跟瘦精精的排骨似的,一点肌肉都没有,左看右看也不像是会对他造成威胁啊?   他在检查的时候,白狼还跳过来,不高兴地围着他转,时不时地低而短促地嗷叫两声。   澹台莲州心想:孟白乙办事细心,一定已经仔细调查过身世背景了,应该不会有危险啊。   他问小兵:“你刚才想做什么?”   这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面红耳赤,跟喝酒醉透了似的,别说脸,脖子都红透了,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按孟将军吩咐,我打算躺上去给太子您暖、暖床。”   澹台莲州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他思忖自己有深厚内力,最近天气也不冷,也没到需要暖被窝的季节啊。   接着他才在对方亮晶晶的目光和略带娇态的神态中明白过来,心下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意思啊!   澹台莲州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天不冷,不用暖床,你整理下床铺就好。”   回头他就去问了孟白乙。   孟白乙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臣听说您喜欢男子。那两个少年正是送给您解闷的,虽不甚美貌,但是懂事听话,都是调教过的,您随意用就是。”   澹台莲州一时无言以对,只觉得被雷劈中似的,从头到脚一阵一阵地发麻。   孟白乙机敏,立时察觉出他的异色,善解人意、小心翼翼地问:“太子可是不中意?那我再给您换两个。”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想辩解,却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便见孟白乙试探地问:“莫非,太子是喜欢那种个子高、身体健康的?只是,若是按照与您成过亲的那位来找人的话……那等姿色实在难找,还请太子将就一下。”   他说这话时一派坦然,像是在说重要的公事一样,眼神的意思仿佛是: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太子您喜欢怎样的,我都有办法给您搞定。   这什么意思?这是按照岑云谏的标准来给他找男宠?   澹台莲州连忙板起脸,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不用,不用,不用给我找。我何时说我需要暖床的了?叫他们只做打扫就行了。我又不是废人,不至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孟白乙一听,知道他不喜欢,也正色起来:“是,我会嘱咐下去。”   但那两个小孩还是留了下来。   澹台莲州不把他们当成个玩意儿,却也不爱时时与别人说教。   他自己也明白,他的许多想法不光是与昆仑的人不同,也与世间的万千凡人不同。   他一直知道,黎东先生、孟白乙他们有另一套看待世界的想法,求同存异便是。   上辈子加这辈子,他也三十几岁了。   许多平民人家的男人在这个岁数都已经作父母了,他看着两个少年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好不慈祥和蔼。   而后若是得空,还会让他们学文习武,不知不觉成了他的半个学生。   澹台莲州看少年小兵是孩子,他看殷音也是。   小姑娘把水倒在了木盆中之后,低眉顺目地跪下来,伸手要给他洗脚,刚摸到他的鞋背,都没脱下来,澹台莲州就把脚给挪开了。   殷音说:“太子,让我给您脱掉鞋子洗脚吧。”   澹台莲州讪讪回答:“不用,你倒水就可以了,我会自己洗脚的。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你起来,不用跪在地上伺候,站着就行。”   殷音恭顺地说:“是。”   白狼绕过她身旁,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床,刚跳上去就挨了澹台莲州一巴掌,嫌弃地说:“滚下去。你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沾了那么多尘土,脚也没擦,还敢上我的床?”   话音刚落,白狼就一个骨碌从床上摔了下去。   澹台莲州一看它出洋相,忍俊不禁。   殷音接话道:“太子,等您洗完脚,我给您换床干净的床单被子吧。”   澹台莲州回过神:“呃,好。”   他低头看一眼床单已经印上去的两个灰扑扑的脚印,对白狼说:“算了,踩都踩脏了,你上来就上来吧。”又对殷音说:“再端一盆水来,要一块巾帕。”   殷音转身离开,很快给他弄来热水和巾帕。   澹台莲州命令小白变小了些,一边自个儿泡脚,一边用巾帕给小白擦爪子,感慨:“你的肉垫一点都不可爱,怎么不是粉色是黑色的呢?”   小白好像对他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计较的样子。   澹台莲州觉得可爱,强行把小白当成小狗崽地抱在怀里把玩,还时不时捏捏肉垫,一捏,锋利的爪子就会亮出来:“你看你的爪子,这么尖,啧啧。”   殷音站在一旁悄不作声地看着,看到这只白狼变大变小,心下也觉得新奇,却不敢多看。   她多看一眼,那只白狼就会瞪过来,总让她有一种下一秒就会被这个畜生给扑上来咬住喉咙的错觉。   但是再一眨眼,白狼在太子的怀里却是那么地温驯。   澹台莲州玩了两下白狼,一边继续泡脚,一边跟殷音说话。   “你今年几岁了?看上去还很小啊。”   “奴家今年十七岁。与亡夫育有一女,今年两岁,身子康健。”   “孩子呢?在王都吗?”   “带过来了,现在在洛城的秦夫人府上,由她代为照料。”   “那么小的孩子哪里离得开娘亲,多可怜啊……改天你把孩子接过来吧。你们都带着孩子来的吗?”   “不是,除了我,还有一个姐姐也带了孩子。”   “那让她也把孩子接到身边照顾吧。比起我,还是小孩子更需要照顾。”   话说着说着,水渐渐冷了。   澹台莲州学乖了,洗完脚要抬起来之前先抬起手表示拒绝,不需要帮忙擦脚,说:“你把水倒了就行。”   殷音倒了水以后,又回到他的床前。   她站得无比端正,脊背挺直,双手交握胸前,严肃地问:“能让奴家服侍您就寝吗?”   因为她太正经了,毫无谄媚之色,澹台莲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是他掌心突然被电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小白奓了毛,蹿出些电火星出来,噼里啪啦。   殷音恭恭敬敬地陈词道:“王后委任我前来,就是为了给太子开枝散叶,传续香火,妾身身负嘱托,不敢怠慢。”   澹台莲州的第一反应是按住小白,免得它冲出去。   但还是差点晚了一步,只是抓住了它的尾巴,赶紧补了一句:“停。”   然后,澹台莲州才掀了掀长睫,温和地凝望着自荐枕席的女子。殷音神态自若,并无羞怯,倒似个准备气昂昂奔赴战场的士兵。   对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自己了。   澹台莲州挠了挠小白的耳朵,说:“这几日你都陪在我身旁,我想你应该也能感觉出来,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殷音正要继续说,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澹台莲州如释重负,问:“谁?”   小兵说:“赵将军来访,问您是否方便见他一见。”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方便,方便,请让他进来。”   话音落下,开门的“吱呀”声响起。   赵蛟人未到声先到,帐子都没揭开,就听见他洪钟般雄亮的嗓音:“太子,太子,请您给我看看,我的伤口痒得很,还发疼,好像是烂了,他们说要把腐肉给剜了,但我不大信那几个毛头学生的刀法,能不能请您帮我剜去腐肉?”   赵蛟来得倒是真是时候,澹台莲州心想着,要不是鞋袜没穿,就亲自走过去把人迎进来了。   却见赵蛟裹着一阵风地冲进来,不光如此,他还已经很不见外地把衣服脱了半副,露出宽阔强壮的胸膛。   刚拐过弯,他一眼就看见澹台莲州的床边还有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身影,一个猝不及防,猛地停住脚步。   女子还惊诧地看着他。   赵蛟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女人,突然被看了上半身,大老粗的他惊慌失措地连忙把衣服给穿了回去,捂紧。 第99章   赵蛟一缩,动作大了,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额头都冒出涔涔汗来。   他这般一脸惊恐扭曲地看着殷音,不像是看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倒像是看见一个妖怪。   赵蛟粗声粗气地问:“太子,您这儿怎么有个女子在?”   视线下移,放在澹台莲州的脚上,“您还光着脚。”   澹台莲州:“刚洗完脚能不光着脚吗?”   他对赵蛟招招手:“别捂着了,衣服蹭着了,又得疼。”   殷音观察两人的神态,总觉得眼熟,想了想,想起来,她未出阁时,她娘亲叫她就是这样的。   澹台莲州穿上鞋子,将赵蛟引到茶床上坐,让他把上衣给脱了,端着灯凑近了看,说:“是有点烂了……不应该啊……”   澹台莲州皱起眉来,问:“你是不是喝酒了?”   赵蛟爽快一笑,露出他的大门牙板,利落回答:“是!”   他答得太干脆了,反倒让澹台莲州怔了一下。   殷音也掩了掩唇,遮住笑意,旋即她注意到澹台莲州手上的油灯不小心倾斜,滚烫的灯油的涟漪已经荡到了碗沿上,快要滴落在赵蛟的身上了。   她连忙伸出手去,扶了扶灯盏:“太子,小心。”   澹台莲州:“哦,多谢。”   她擎着灯柱,主动道:“让妾身来持灯吧。”   澹台莲州把油灯交给她,自己则取了把小刀来,亲手给赵蛟处理伤口。   殷音的手很稳,高高地端着沉重的青铜灯盏,从头到尾都没有摇晃。因为要顾着灯,视线不能挪开,她不得不看见腐肉被剜下来的画面,血淋淋一片,紧张得屏住呼吸。   三人心思各异。   澹台莲州觉得她可真是个胆大心细的女子。   殷音见赵将军从头到尾一声疼也没有喊,着实佩服他的英雄气概;也佩服太子,下刀又快又稳,比她杀鸡还要利索,早就听说太子博闻广识、剑术高超,没想到连医术也好,难怪秦夫人对他心服口服,推崇不已。   赵蛟光在忍痛,没空想些别的,若是只有太子在场,他还能嗷呜两声,可是旁边还有个女人,他莫名地升起一点倔强,觉得不可以被小瞧了去。殷音身上的香粉味道时不时地飘过来,像是在挠他的鼻尖,竟也稍微减弱了一些疼痛似的。   澹台莲州放下刀,道:“好了。”   殷音也放下了灯盏,捏着帕子上前:“太子,我给您擦擦汗吧?”   澹台莲州:“我哪儿有汗,你给赵将军擦一擦吧。”   殷音:“是。”   殷音的帕子说是擦汗不如说是沾汗,动作轻柔,但是赵蛟的脸被她越沾越红。澹台莲州已经喊了门外的小兵再弄一盆水进来,他要洗个手。   殷音只恨没有三头六臂,这活儿还是被人抢去了一件。   澹台莲州回过头就训斥赵蛟:“你这伤反反复复,这么久也没好,就是因为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再这样下去,我非得安排两个人从早到晚地跟着你,把你坐牢似的看着,你才能够老实。”   可惜赵蛟没意识到自己在被骂,还兴高采烈地回答:“这个主意好呀!太子您就给我安排两个人呗。”   澹台莲州又被噎住了。   他拍了下赵蛟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没好气地说:“行了,滚吧。明天就给你找。”   赵蛟别别扭扭地走了,澹台莲州支使殷音道:“赵将军行动不便,殷小娘子送他一送。”   殷音品出太子的深意,送走赵蛟以后也向澹台莲州告退了。   但是这事儿却没有完。   这几个姑娘整日里围着澹台莲州转,直让他身旁看上去花团锦簇一般。还别说,军营里多了几个漂亮姑娘,士兵们路过时身板都会挺得更直许多。   过没两天,殷音的女儿也被接进了军营里。   澹台莲州头次见到生得这么结实圆胖的小女娃娃,小脸蛋随她娘亲,糯米团子般白白嫩嫩,他稀罕得紧,亲手抱了抱,还赠了一只玉镯。   他们说的话多了,渐渐熟稔起来,似君臣,似朋友,就是没有男女之情。   殷音见太子对自己实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暗自感慨不够有魅力,却也没有强拧这瓜,寻了个机会,再次进言:“太子喜欢怎样的女子呢?我先给您寻一个您可能喜欢的,再带来让您见见,如何?如此也能省时省力。”   澹台莲州与她老朋友似的,坦诚交代:“……我也没有讨厌的就是了。”   殷音问:“太子难道是想孤独终老不成?”   就她小半个月来的观察,太子岂止是不中意女子,他好像谁都不中意。并不是他难伺候,正相反,他是个乍一看极好相处的人,对谁都让人如沐春风,温柔得像是每个人的父母一样。   慈爱有余,却没见过他流露出半分情爱。   她是个嫁过人的小娘子,没有黄花闺女那么害臊。   在她看来,二十几岁的男人都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太子看着脸嫩,心态却像老人家,在这方面一直无欲无求。   甚至她在想,太子是不是有点男人那方面的毛病呢?   澹台莲州笑笑,摇头说:“我没有想要孤独终老啊。”   他反过来冷不防问:“殷小娘子,我问你,倘若你是个男子,知道你几年后就会死去,你还会与人成亲吗?”   殷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那不是更应该抓紧时间诞下子嗣了吗?”   澹台莲州因为猜中她会这么回答,得意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   殷音再进言:“您身边连个女子都没有,连见都没见过,又怎知会不会喜欢?”   澹台莲州有些被她说服了,说得很有道理。转眼好几年过去了,他没有再遇见心动的人,说不定是接触的太少。   “我听闻太子曾有旧爱,那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或许她可以按照那个人的性格来找相似的女子。   澹台莲州的脑海中浮现出岑云谏少年时负剑而立的模样,怔忡了下,回过神,心道:他啊……他是个冷淡的人,哪儿哪儿都好,除了不喜欢我。   想到这里,他自己都有点不明白了。   奇了怪了。   他当初到底是喜欢岑云谏哪里?   澹台莲州说:“是个长得很美很美的人,当初我见了第一眼就被迷住了。”   倾城倾国的美人啊?   这也太太太让人为难了。   在她看来,太子已经是个她平生罕见的美人了,要找到一个比太子还要美的美人也太难了吧。   美人,美人,美人。   好,她记住了!   ——起码在她的锲而不舍之下,问出了点什么,多少也能向秦夫人和王后交代。   殷音退下。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还没走近,就听见了女儿的笑声,不算好听,咯咯笑。循声找过去,她的大胖女儿正挂在赵蛟的胳膊上荡秋千,玩得不亦乐乎。   这笑声像是蜜水一样流进了她的心坎里,她笑了一笑。   却说澹台莲州这边。   他也难得地坐下来考虑了一下他的终身大事:   若是在三十岁那年,我没有像上辈子一样死去的话,我要再找一个吗?肯定要再找一个吧。   情之一事,并非计划,不是说准备爱就能爱上的。   这些年,男男女女,我遇见的人也不少了,怎么连一个略有好感的人都没出现过?   在他发呆的时候,小白往他的怀里拱了拱,澹台莲州随手摸了两下没太在意。   直到“叮叮咚咚”的轻响让他醒神过来,看见小白把他的传音镜叼到一旁,正拿爪子在敲敲打打。   澹台莲州:“?”   再看一眼,竟然还被小白给打开了。   岑云谏的声音传出来:“找我何事?”   澹台莲州拍了一下白狼的脑袋,再对镜中说:“无事,不小心而已。”   缄默。   澹台莲州等着岑云谏切断对话,不然由他打开,又由他关闭,多有不礼貌。   结果他没关,岑云谏也没关。   澹台莲州:“……”   岑云谏:“……”   岑云谏问:“近来可还安好?”   澹台莲州答:“好。你呢?”   岑云谏说:“一切都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澹台莲州想,要么还是由他来结束对话吧。   正要说出口,岑云谏问:“我前几天看了一眼云镜,你身边多了好几个妙龄女子,你是打算要成亲了吗?”   澹台莲州想起,这人之前喝醉酒后,问他是不是余情未了,不然为什么不找第二春。   所以,他回答:“我是个凡人,活在世上的日子短,总有一天要成亲的。”   岑云谏:“……”   澹台莲州放轻松地说:“到时我成亲,你若是有空,不妨来喝杯喜酒。”   传音镜瞬间暗了下去。 第100章   岑云谏越想冷静就越是心乱。   这近一年来,总有种混沌不清的奇怪感觉萦绕在他胸膛里,灵力运转没有问题,可就是觉得好像心不太舒服。   他闭上眼睛。   一闭上,与澹台莲州在人间的那一晚就会擅自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不止一两次,甚至不止三四五六七次。   他清醒时会刻意回避,故意不去记,然而想糊涂都糊涂不了。   他越是想要忘记的细节就越是记得清楚。   明明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也不是他们第一回的肌肤相亲,没什么好稀奇。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记得那么清楚。   本来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但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呢?   问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   没有下一次了。   那时他这样下决心。   无论做什么事,他都喜欢速战速决,有的放矢,唯有在澹台莲州这里会进退维谷,举棋不定。   想断干净,又总想去见他。   先前澹台莲州已经说得那么明白,让他们以后只做朋友,他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   不喝醉的时候,还是想留一两分的体面。   若是没有那个晚上就好了。   岑云谏后悔地想。   就像你要戒掉对一种食物的食欲,一直忍住也就戒掉了,中间要是不小心尝了一口,只会更加地渴望,更加地饥饿。   他与澹台莲州多半不会有下一次了。   所以他只能翻来覆去地咀嚼那一夜的亲近。   “到时我成亲,你若是有空,不妨来喝杯喜酒。”   澹台莲州怎么能笑着说出这种话呢?   假如他对澹台莲州这么说,澹台莲州会满面笑容地来喝他的喜酒吗?——假如仙人成亲有喜酒的话。   他想,澹台莲州会的。   他又想起他们成亲那天。   澹台莲州跟他说想要婚服,他就裁了两身红鲛纱,亲自做了衣裳。   正红色穿在澹台莲州身上极是相衬。   那好像是他记忆里澹台莲州最高兴的一天,就算嘴角没有扬起,眼睛也像是在笑,盛着光,每时每刻都在望着自己,挪也挪不开。   澹台莲州要穿着大红婚服与别人成亲吗?也会用那种目光看别人吗?   “叮叮、叮叮……”   古怪的锁链晃动声再一次在他的脑袋里幻觉出现。   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在何处。   微弱的。   永无结束的。   又出现了。   这个梦也反反复复地出现,身临其境一般,让他感觉自己应当真的有去过一个这样的地方。   像是陷入某种极为高深的神魄幻境,但岑云谏知道这是在做梦,只是个梦而已。   他混乱而冷静地自我说服。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从梦中醒过来,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给浸湿了。   他长吁一口气,一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真可笑。   他这是干什么?澹台莲州只是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而已。   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可为什么会走火入魔?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   要是有法诀可以斩断情魄就好了。   要是能把澹台莲州给忘了也可以。   明明这段跟澹台莲州相逢相处的日子那么短暂,日日都是平常事,对他的修炼也没有太多益处。   就算忘了也不妨碍他得道成神啊。   为什么就是舍不得呢?   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世上有万万亿与澹台莲州差不多的凡人。   脑子在异常的焦躁混乱的炽热之后,又异常地冷了下来。   别在意,不要去在意。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澹台莲州是他的软肋,却已成定局,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他现在倒是希望,他们从一开始就从未相遇。   ……   澹台莲州把传音镜放回袖袋中。   他正要骂骂小白,但是一低头就看见小白用不高兴的眼神看自己,澹台莲州觉得好笑:“这时候你就开始装不会说话的狗了,你又不是不能跟我直说。你没事把传音镜偷走干吗?”   小白从鼻子里哼了口气,别过头走了。   莫名其妙。   澹台莲州想。   岑云谏莫名其妙。   小白也很莫名其妙。   他也没太多时间花在跟小白玩上面,继续研究桌上摊开的一张地图,这张图绘制了昭国全境。   最早到他手上的时候没有这么详细,他派出人以后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渐渐补到现在这样比较详尽的程度。   他用一支毛笔蘸了朱砂,在图上写写画画起来。   现在手上的钱还不够多,来年或许宽裕一点,先把紧要几个地方的桥和路给修了,还有途经昭国的这条大河年年汛期凶猛,也得治理一下。   他估算了一下人力,几十年、上百年都不一定能做得完。   而留给他的时间说不定连十年都没有。   不过,幸好他不是一个人。   -   春分过后。   杨老将军忙完了今年的播种。   去年用河泥沤肥养过这片土地,今年的泥土看上去变得比之前要更适宜耕种了,今儿他起了一大早,把种下去的田地全部都检查了一遍。   然后再回去洗手,换了一身官服,前去觐见太子。   走到半路,遇见了黎东先生。   两个老家伙打了个招呼,索性结伴一起去。   黎东先生恭维他:“杨老将军这一年下来,看着年轻许多啊,头发都比以前要黑了,不像我,一日比一日老。”   杨老将军摸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他不光眉目舒展许多,总是笑眯眯的,连以前总是紧绷着的肩背也松垮下来。他以前听父亲说过,有些武将在离了战场去颐养天年以后会迅速地衰老,但是他没有,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养精蓄锐了。   杨老将军回礼:“裴先生此言差矣,你看上去哪儿老了?还是一派意气风发啊。我瞧着精神头是比以前更好了。”   两人不光自己走在路上,还各自带着两三个最得意的门生。   到了议事厅,发现他们来得不早不晚,孟白乙是最早到的,却没落座,一直在门口等,见黎东先生到了,将他迎进来,等黎东先生落座了,他才跟着坐下。   座位都是定好了的。   最早跟随澹台莲州的那些个人坐在中心,后来的文士、将领则依次坐得稍远。   后来者有些不解的是,两位年少的小王子还有黎东先生、杨老将军、孟将军也就罢了,竟然连秦夫人、兰药这等弱质女流与黄毛小孩也在上座。   这个议事厅布置得并不算豪华,高柱大瓦,窗明几净,位置很好,坐北朝南,正值中午,屋内被照得敞亮,满满当当坐了近一百多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的桌上都有一杯清茶。   所有人都到齐了。   “太子这次把我们叫来是要做什么?”   “黎东先生一定知道,你看他笑得……”   没有人高声喧哗,窃窃私语却不少。   所有人都在看着大门。   当澹台莲州伴着一只白狼缓步而入的时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传令官唤:“太子驾到。”   同时,所有人站了起来,衣裳摩挲的声音仿佛被风卷起的海浪潮生。   澹台莲州身着太子朝服,头簪金镶玉冠,身佩双剑,脚蹬青云靴,自众臣间款款走过,在主座落座。   简化了虚礼,他正式开始讲述起自己对整个昭国的建设计划。   澹台莲州与黎东先生计划了百年,但是在这里只讲了十年,又将十年分为了每一年。   每个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听讲,在澹台莲州温润的、不疾不徐又无比坚定的声音中越听越入迷。   黎东先生微微仰起头,看着高座上的澹台莲州,光落在太子的身上,犹如描上了一层金边。   主座并没有坐高太多的台阶,但他就是觉得澹台莲州比他们谁都站得高,看得远。   随后,澹台莲州开始按照单子给自己点的臣子授予官职与奖励。   恍惚间。   他似乎还身处在那场颠簸的去往昭国王都的旅途中,他们最初的几个人一起坐在一张旧草席上,笑而论道。   回过神,他身处在此,在这百多位效忠昭太子的臣子之中。   他忽地想起古籍中所记载的,一千多年前,周国的开国之王也是在一棵树下,与他的八位臣子一起商议如何征讨其他部落,建立一个国家。   彼时彼刻,是不是正如此时此刻呢?   当时那个地方后来在周国建成以后被大加修葺,改称黄金台。   之后周王封相都要选在黄金台,成就明君贤相的美名。   过去的黄金台已经名存实亡。   这里才是新的黄金台。   他望着澹台莲州想。   王在何处,何处才是黄金台。   ·卷二完· 第三卷 世微尘 第101章   四年后。   不过五年光景,洛城已经建得欣欣向荣,一派锦绣模样。   洛城的军营门外早已等满了想来觐见昭太子的各国奇人异士,他们皆是慕名而来,想要投入昭太子的麾下,为其效力一展抱负。   虽有幽、庆另两大强国君王亦招募名士,但毫无疑问的是,昭太子这里才是门扉最松、最好叩动的。   半是褒义,半是贬义。   近年来,幽王越发昏聩,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身边阿谀奉承的小人愈发变多。   曾有一佞臣在幽王听闻昭太子广纳贤臣而脸色不佳时,小心巧妙地道:“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昭太子有何?昭太子有四残弱。”   幽王闻言捧腹大笑,不再愠怒。   这“三弱三残”指的是澹台莲州最器重的臣子中的几个。   残弱之一是秦夫人,她身为一介女流,竟被澹台莲州委任以官身,掌管昭国财政;之二是黎东先生,他这些年身子骨不大好,听说总是病,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了,澹台莲州没旁人可用,居然还一直最重用他;之三是大将军孟白乙,据传是个身材矮小的瘸子,然则澹台莲州越过一众能冲锋陷阵的猛将,把这个瘸子命为大将军,规划天下战局;之四是一个奴隶出身的少女兰药,她被澹台莲州收为义妹,赐姓国姓,侍奉在其身边,总摄太子旨令,官同内宫总管。   如幽王这样的国君听说之后,不免讥笑这一窝乱七八糟的臣子。   就算识于微末,倒也不必重用至此吧?昭国是没有别的人才了吗?非要用这么一群老弱病残。   要知道,在除了澹台莲州这儿的其他国家,任命官员的标准数千年未变,既健康英俊的贵族男子。   即便可以放宽些许,也至多是摘掉贵族这一项。   昭国国内也曾有人(贵族)向太子进言过他选拔人才的方法是否有失公道。   澹台莲州竟直言自己幼时沦落于荒野,并未受到很多君主之教,不重男女,不重身份,亦无贵族之矜傲,唯贤取仕。   虽说个别昭国贵族还有异议,但是在几年前,昭国濒临亡国之际,昭国不少豪族钱贵都举家逃离昭国,留下的那些怀抱着忠君爱国之情,皆效力于太子,被委以官职。   澹台莲州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平衡得恰到好处,几方臣子都因为他而聚集在一起,大家不一定能吃到一块儿去,但是都信服他,是以相安无事,共同将这个巨大的国家运转起来。   之后在洛城办了两场比试。   一场是数算财务的比试。   一场是行兵布阵的比试。   前者无人能胜过秦夫人,后者无人能胜过孟白乙。   于是挑战者们心服口服,愿意屈居于人下。   因为这两场比试广为流传,在输了比赛的人之中也拔擢了一些人做官,便有人提议用这个办法来选人材。   澹台莲州准了,每年都开一次。   开得这么频繁是因为这几年昭国的修建的确非常之多。   考试虽难,可是苦于没有晋升之门的人更多。   由此一来,澹台莲州收纳臣子的标准也传了出去。   他所用之人,有男,有女,有贵族,有平民,有奴隶,有本国之人,有别国之人,有身体矫健之人,也有病弱病残之人,有貌美之人,也有其貌不扬之人。   在世人目之所不及之处,许许多多有才华却投考无门的人纷纷来到了洛城,求见昭太子。   令人惊异的是,其中残疾者竟不少见,也有部分贵族女子,超过半数都是从其他国家来的,只要能通过澹台莲州设立的考试,他都会录用。   为了区分不同的人才,还设立了不同类型的考试,每月一次,交足一笔很少的报名费就可以参与考试。   每个人来到洛城的第一件事都是打听如何接近昭太子。   这时,百姓们会如实相告,想见昭太子,说难很难,说简单也很简单。   刻意求见的话没什么法子,太子住在军帐,军纪严明,军营固若金汤,而且他没有娇妻爱妾,无人可讨好。   但是吧,太子这人武艺高强,出入万人军阵如入无人之境,所以平时他若有空就喜欢到处行走。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出现在哪里,但假如他出现了,他必然是正义潇洒的。   百姓们喜之、敬之,也畏之。   慎独之风渐盛。   听说太子每次出行,身边没有卫兵,只有一只神兽白狼。   若要寻太子,不如平时就遵守礼仪,见到身伴白狼者尤其注意,听说前两年有一群学子在茶馆里辩论,结果太子就坐在下面一道听,大加赞赏。   所以现在昭国的学子们都流行去茶馆里高谈阔论。   不过,因为太子带起的风气,如今不少人家都爱养只小白狗。   原是想有样学样地养小白狼,可白狼不好找,那么,白狗总行吧。弄得昭国各城很多人都爱养只大白狗看家护院。   那么,昭太子澹台莲州现在在哪儿呢?   也有人听说,他现在似乎已经不在洛城了,去到别的地方施展他的点石成金之术。   ……   当抱着小白狼的澹台莲州走进茶馆时,并没有引起轰动。   茶客们因为他生得美所以多看了好几眼,但是没人往他是太子身上猜。一是因为听说太子身边的白狼身形巨大,坐着都有两米多高,可以轻易地把骑士撞得人仰马翻;二是澹台莲州的神态太过坦然,而且生得实在太美,他肖母,近来因为王后与女官的势力不小,常有贵族女子身着男装出行,倒也不奇怪。   只是看他身边护卫的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美是美,不敢多看,还是喝自己的茶去罢。   为了赶路方便,也为了不引人注目,澹台莲州命令小白变小。   最近小白都是变成可以站在掌心的大小,或是钻进他的怀里,或是站在他的肩膀,澹台莲州时而把玩之,觉得甚是有趣可爱。   澹台莲州一落座,店小二立即殷勤地上前询问要吃些什么。   各地食材不同,饮食烹饪也各有不同,澹台莲州破有兴致,问:“有些什么吃的?”   店小二听见他的声音,愣了一愣。   先想:这声音和人一样美。   再想:原来是个男的啊。   男的就男的吧,倒也无妨,美到这地步,男女也无所谓了。不过,再美也不能耽搁他们店挣钱。   店小二见他衣着不凡,多半是个有钱的主儿,还是个外地口音。口齿伶俐地介绍说:“我们城靠河,百姓多以捕渔为生。我们店的大厨做鱼和虾最拿手,还用了洛城产的辛香料与块菜,客官可要尝一尝?就是略贵一些,要一两银子……”   话还没说完,边上就有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忍不住开口:“你别听他胡扯,虽然辛香料与菜原是洛城产的,但是前两年就送到我们这儿种了,他们用的就是本地农户种的菜,哪用得着一两银子。他看你是外地人,拿你当肥羊宰呢。”   店小二不乐意了,正想回头骂骂这个多舌之人,可是一看对方相貌,瞬间偃旗息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郄城世祖韩家的小公子,他得罪不起,只能暗自咬了咬牙,打哈哈说:“哎哟,是我没说清楚,我还没说完呢,一盆鱼、一盆虾,还有一只鸡,并一盘蔬菜,再上一壶好酒,一共一两银子。”   那韩家的小公子韩秀这才作罢。   与韩秀一桌的好友同他说:“你这性子……与人素不相识,也要帮人出头。”   韩秀正义凛然道:“我是效仿太子。若是人人都像那店小二一样欺负来客,传出去得多了,人人都以为我们郄城才是没有礼数的蛮荒未化之地。”   澹台莲州转身过去,本来趴在他臂弯里的小白狼沿着他的手臂蹿上去,停在他的肩膀上,大长尾巴一扫,雪白绒绒的衬得他的脸庞愈发莹润光洁,如此微微一笑,道谢:“多谢兄台方才提点。”   韩秀得了谢,心里美滋滋的,骄傲地说:“不用谢,来者是客嘛。”   韩秀见他带着一只白毛的似狼似狗的小动物,判断他也是昭太子的钦慕者,一下子觉得两人之间甚是亲近,说:“你养的这只白毛小畜生真是可爱,可惜太小了,不大像狼,你也是仰慕太子吧?我也养了一只白狗,煞是威风。”   他想到什么,热情地说:“兄台一看就不是俗物,你到郄城是来做什么的?探亲访友吗?”   澹台莲州:“第一次来,也不算探亲访友,来看看这里的水。”   韩秀一听,更不放心了,热心肠地说:“是来看潮的吧?青江好看是好看,但甚是危险,每年汛期都要卷走几个站在岸边不留心的人,去年夏天还决堤,淹了两个村子。   “你寻到地方落脚了吗?若是还没找好,不如去我家住吧。我的院子还有两间房空着,我这就让人打扫一下。”   “哦,对了。”他一拍脑门,“我还没有自报家门吧。”   他略作揖身,爽快道:“我是郄城韩家三子韩秀。” 第102章   韩秀不但跟澹台莲州拼桌吃饭,一直滔滔不绝地在给他介绍本地的菜,还说改天要请澹台莲州去江边吃现钓现刀的鱼生,澹台莲州都插不上两句话,乐呵呵地听他说。   韩秀再听说澹台莲州身边的其中一个“护卫”韩阳羽也姓韩,更是自来熟地感到亲近,认为他们几百年前是一家。而且,澹台莲州他们好像路过了洛城,他现在最爱听关于洛城的故事,央求澹台莲州一定要去他家住,给他好好讲讲洛城的事情。   吃饱喝足。   韩秀脸颊晕着两团醉酒后的酡红,一路上欢声笑语地领着澹台莲州上他家去。   酒壮怂人胆,才到家门口,他就大声吆喝:“娘,我交了个朋友,他与他的护卫要在我们家住上几天,快去帮我收拾一下屋子,晚上好酒好菜招待。”   话音落下,一个膀大腰圆的壮妇提着擀面杖就赶了出来,直冲向他,没好气地说:“客人?还往家里带客人?你大哥不是才交代了你说我们家说不定要接待贵客,让你这几日谨言慎行,不要跑出去胡闹吗?你还往家里带客人!”   她气得柳眉倒竖,压根没留意儿子身边的人。   韩秀一脸不敢置信,不相信娘居然在有客人在的时候也落自己的面子,一下子怂了,正要辩解,他娘也看见了他的客人,一照见澹台莲州的脸,霎时间什么气都消了:“这是你上哪儿遇见的朋友?”   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许多,连声问好。   澹台莲州来的路上已让阿鸮从马驮的行李里取了礼物,此时正好奉上,礼数一应周全。   韩秀推搡不要:“我说了要招待你,怎么还能收你的礼物,使不得,使不得。”   最后拗不过澹台莲州,还是收下了礼物。   晚上设宴款待后。   韩秀的大哥,现今的韩家当家人回家,得知弟弟带了个客人回家,见了澹台莲州,让小弟别整理侧院了,他把正院的屋子让出来给人家住。   韩秀不解。   他大哥拉了他私底下说:“此子一看就非池中之物,万不可怠慢。”   韩秀心想:看人家长得这么美也一定不是普通人啊,他也没打算怠慢。   他大哥心中有些怀疑,让出正院,自个儿却是住进了官府宅子,宵衣旰食地专心办公,连着几日没有回来。   韩秀落得清闲,不必听大哥的唠叨,每日带着澹台莲州四处游山玩水。   澹台莲州化名“青衫”。   韩秀就成天到晚地喊他“青衫兄”。   不过很显然,澹台莲州最感兴趣的还是江水河道,每天都要或骑马或步行地去看一看。   路上无聊,韩秀给他讲郄城,他就给韩秀讲洛城。   韩秀听不腻,每次一提到洛城,他更是一副心向往之的模样,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到洛城去。   他由衷地感叹:“我真羡慕青衫兄能够这样逍遥自在地仗剑走四方啊,不像我,我爹在我三岁就去世了,我大哥管我就跟我爹似的,对我耳提面令……我跟他说我想去洛城投奔太子,他非说我是瞎胡闹,不准我去。”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什么,腼腆一笑,贼兮兮地跟澹台莲州说:“你别告诉我大哥哦……其实我自己偷偷攒了一笔路费,打算来年自己去洛城参加考试。若是能选上,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他期待地望着澹台莲州,像是在等着被夸奖。   澹台莲州温温柔柔地笑笑,却说:“我也有两个弟弟,年纪差正好跟你和你大哥差不多。我在家的时候也对他们管头管脚、耳提面令,看你这样,倒让我有点忧心,我这次出家门,也不知他们在家有没有好好念书。”   韩秀来了兴趣,“咦”了一声:“啊,你也是父亲去世了吗?”   澹台莲州回想起自己的老父王。   说是老父王,其实看上去一点也不老。上个月他路过王都,顺带见了一面,父王的烦心事比以前更少了,这几年什么事都不用他做,他也挺自在,天天吃得好睡得香,人还长胖了一圈。   这人老了以后圆润点反而显得年轻,昭王正是个例子。   他们一见面,父王就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万望他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又旁敲侧击地问什么时候才能退位让贤,为此,他甚至勤奋地已经熟记了让位的礼法规矩。   澹台莲州推辞道:“父王还在世,岂有孩儿这么早继位的道理?再者说,儿臣在外面还要奔波,不方便一直在王都之中。”   昭王叹气:“能者居之嘛。”   俨然是一副“孤都不介意让位,你介意什么”的态度。堂堂一国之君的位置,被他当成包袱,恨不得早点甩掉。   澹台莲州想到荆玉山从幽国、庆国等诸侯国刺探来的宫闱密事,委实是感慨,幸好他这个便宜老爹生在了昭国,而且长子还是自己,不然早不知道尸骨埋在何处了。   要是到时候他继位了,父王还健在,他也会为父王颐养天年。   又去见过母后。   澹台莲州当初是为了想回来与母亲团聚才下了山,结果一步推着一步,走到今天,国家大事、人族兴亡在前,不得不做。转眼数年过去,跟母后待在一起的日子竟然屈指可数。   这次去王都,也只在母后宫中住了三天。   出发那年,他乔装打扮,轻装简行。   母后也换了一身平民装束,送他到渡口。   渡口风大,芦苇瑟瑟,水波漪漪。   王后赠给他自己亲手做的荷包,拉着他的手说:“你这孩子,从生下来以后到现在感觉都没在我身边养过几天,以前是被仙人给抢走了,现在是被天下人抢走了。   “被仙人抢走了,娘还敢怨恨仙人;但是被天下人抢走,娘却不能怨恨天下人。”   澹台莲州惭愧不已,自责地说:“孩儿不孝……”   王后却开解他:“哪有不孝,你既长成一个好男儿,娘就满意了。”她笑问:“你那不着调的父王有没有跟你说想要让位给你?”   澹台莲州承认。   “我就知道。”王后笑意更深,“他三不五时地就要嘀咕一下,你怎么还不想继位。”   澹台莲州含糊地说:“再过两年吧。”   王后深深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只有在这时候,我会觉得你像你父王。”   澹台莲州:“?”   哪里像了?   王后说:“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举凡接近王的位置,抑或坐上那个位置以后,欲望都会迅速地膨胀,不可抑制地膨胀,连我自己也不例外。   “跳动不休的欲望会让心也不得安宁,可是,你父王是个傻子,所以我一和他在一起,心就会变得安宁下来。   “如今你也是这样,倒是也有几分他的傻气。”   澹台莲州不置可否。   琢磨不明白,母后这算是在夸他还是骂他呢?   母后作了一个笑,依依不舍地放开手:“时辰不早了,出发吧。娘不留你了,你这是为大事。是为万千苍生向上天请命。为其他孩儿救他们的母亲,为其他母亲救他们的孩儿。”   澹台莲州站在船头,母后一直站在岸边目送他离去,直到再看不见彼此的身影。   一念及此。   澹台莲州就面露出哀伤之色。   韩秀还以为是说中了他的伤心事,自觉失言,打了个自己一个嘴巴子。   “啪”的一声清脆响,把澹台莲州惊了一跳。   韩秀懊悔不已地说:“对不起,青衫兄,是我失言,你父母去世,我怎能这样直刺你的痛处呢?”   澹台莲州哭笑不得,不紧不慢地解释说:“不是,我的父母尚且在世,我只是想起了在老家等我、不能团聚的母亲,所以心情低落罢了。”   韩秀更懊悔了:“啊,我还咒你父母去世……呸……”   澹台莲州:“你是无心之举,无妨,无妨,哈哈哈哈。   “韩弟,你看前面是不是到了?” 第103章   到了河边,韩秀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澹台莲州,生怕他掉进水里。   但是澹台莲州哪需要他看着护着?反而还拉了两下这个傻小伙,免得他不小心跌跤,惹得韩秀甚是脸红。   韩阳羽在边上冷眼旁观着,心下啧啧感叹:喏,又是一个。   韩秀这殷勤态度谁还能看不出来有猫腻?这些年被澹台莲州迷倒的人不知凡几,像这种痴态,他都看惯了。   在澹台莲州身边的男男女女,爱上他的太多了。   以前他不在凡间,不知世间之情,如今入了凡间,亲眼见了许多,时常也觉得有趣。   澹台莲州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呢?他有时会想,多半是明白的。   作为最是知晓澹台莲州在昆仑时“黑历史”的人,这个当年已经用命去痴愣过了的人,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他现在做着半个凡人也挺好的,即便他的灵力已经渐渐回来了,似乎重新修炼有望,却也不再执着于重回昆仑、得道成仙,而是觉得跟着澹台莲州做些实实在在拯救苍生的事情更有意义。   韩阳羽好笑地旁观着,却见澹台莲州忽地有所感应,抬起头,望向天际。   韩阳羽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自一带碧水升至巉岩危石,只见青云迤逦而下,一位苍衣僧人驻落。   虽然是个修道之人,但是韩阳羽还是拔出了剑——这把剑还是洛城军营铸器门锻造的,称不上是神兵仙器,可这些年他也用这把剑斩杀了不少妖魔,又时常与澹台莲州切磋剑术,自认剑术比以前精进不少。   韩阳羽提醒道:“是个佛修。”   又想:澹台莲州一个凡人,六感倒是灵敏,他都还没察觉到呢。   昭国不归属于佛修保护,不信佛,也没有佛寺。   不知这位佛修来此有何用意?显而易见不是来找他的,多半是来找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颔首,以示意自己知晓了,轻声道:“多半因为仙君的事吧。”   韩阳羽见他并不惊讶,还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觉得有点邪门。因为这四年来,仙君都没有再来过昭国一次,起码他没有发现过。他又想了想,没来过倒也不能说明这两个人没有用其他方式来往,兴许澹台莲州是知道一些昆仑的事情呢?那三个小鬼头也与他很亲近。   这个佛修见他不惊不怕,便飞近了过来。   眼前突然冒出个大和尚,后知后觉的韩秀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澹台莲州侧头看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不嫌他吵,只是轻柔笑着“嘘”了一声,他便脸又一红,立时闭嘴安静了下来。   佛修手缠佛珠,双手合十,对澹台莲州弯腰作揖:“见过昭太子,我乃佛宗修者,法号正明。”   澹台莲州回了一礼:“不知法师找我所为何事?”   韩秀不敢吱声,左顾右盼,发现不光澹台莲州没有大惊小怪,他的两个护卫也没有,他便也没那么惊慌失措了。   佛修做个手势:“太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澹台莲州便同身边的人:“稍等我一会儿。”   澹台莲州走这几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在心中思忖,假如他没有记错的话,岑云谏这几年在修真界不可谓不一帆风顺,各大门派都纷纷臣服于他,没有遇见过任何磨难,有也不过是些小事,是以他觉得不用特意提醒岑云谏。   他没有需要直接找岑云谏出马帮忙的事,若有跟昆仑的联系也不过是跟嶙山置、江岚等小弟子的交往,因为用不着岑云谏,便也没有主动用传音镜找他。   尽管传音镜有放在身上,但一转眼,竟然已经四年没有跟岑云谏见过一面,说过一句话了。   当年下山,他以为自己跟修真界的联系只有这个前夫。   没想到这些年,跟前夫不联系了,倒是没跟修真界断了联系。   佛修早已打量了澹台莲州一番,暗忖:这个凡人除了貌美,并看不出来有什么稀奇,他身上所带的两柄剑倒还算好兵器,对于凡人来说是很不得了了。   其实他是先听说昭太子这个人的名声才知道这个人与昆仑仙君似乎有些渊源,原是因为他们仙门附近的妖魔较之前增多,初时不显,直到百姓都求到他们的仙山之下,他们才发觉情况愈发严重。   辗转探听以后,好像是因为昭国百姓近年来愈发彪悍,昭国士兵与百姓连同十数个昆仑弟子将境内境外的妖魔清扫一空,原本在昭国附近的妖魔便转向别处。   与此同时,也调查起这位昭国太子是何方神圣。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附近的妖魔还没有处理完,昆仑掌门岑云谏以仙君之名颁布了召集令,称不久之后魔皇即将降世,命各大门派归顺于昆仑,改修炼昆仑提供的功法,弄什么战技。   但他们师门也传承了数千年,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之间改弦易撤?   然而岑云谏并不是以前那个圆滑精明的昆仑掌门。   他态度坚决,手段狠辣,一派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架势,摧枯拉朽地镇压收拢小门派。   偏偏他的修为还非常之高,数位不肯服从的高手与他决斗,皆惨败于他的剑下。   然后岑云谏大开昆仑之门,只要愿意加入昆仑、修炼他所创功法战技的人皆有好处,还直接以灵石灵脉为引诱,诸多散修涌进了昆仑,就算许多人知道他是在招炮灰也想去试一试。   而他关于仙魔大战的想法也不是没有人赞同,甚至响应者相当之多。   以前是昆仑不动,这个盘踞修真界近万年的庞然大物动起来,也不知道何时这场地震才会结束。   他们佛修也是传承悠久的宗门,往日尊昆仑为首也就罢了,直接被吞没就是另一回事了。   昆仑以外的几大宗门人人自危,更有甚者也开始吞并起小门派,开始跟昆仑抢起灵脉地盘,眼看着,修真界是要乱成一锅粥了。   如今岑云谏早已不再是当初刚当上仙君时的风评,背地里不知道结了多少仇家,也遭遇过数场来自其他门派的刺杀。   可惜,没有一次成功。   不但没有成功,甚至还让他在死战中修为再涨。   这时,有人记起来他以前似乎有过一个道侣?是个凡人。   正是昭国太子。   讲到这里。   佛修委婉地请求道:“太子既是仙君的故人,或许你可劝说他一二……”   澹台莲州闻言却是一笑:“我是凡人,他是仙人,你也是仙人,我与你们仙凡有别,怎么轮得到我去说?   “你们仙人为了灵石灵脉而大打出手,你们都打起来了,肆虐凡间的妖魔谁来管?   “难怪隔壁的国君都求到我这里来了,愿意臣于昭国。”   佛修听到这里竟然还迷茫了一下。   澹台莲州只觉得好笑,什么剑修、佛修、器修,但凡是修真者,都是一路货色。   还不如岑云谏,岑云谏再不怎样,起码这些年没有耽搁过派昆仑弟子出来协助军队斩杀妖魔。   “只是要保护凡人我已经精疲力竭、自顾不暇,哪还有空掺和你们修真界的事情?   “再者说,我与他缘分已断,即便没断,他也不会听我的。”   佛修好声好气地说:“不管成还是不成,请您说一句就行。”   澹台莲州惯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无奈说:“若我能跟他说得上话,改日我问问。”   佛修向他躬了躬身。   澹台莲州竟然站着受了这一躬:“嗯。”   佛修看着他这近似倨傲的样子,很是有几分不快,心想:这个凡人未免太不懂规矩,给他几分客气,竟然还真的摆起谱来?自己好歹是个得道的修真者,对自己的要求推三阻四不说,还不大恭敬。   这个弱小的凡人他们随时都可以把他抓住啊。   可也正是因为觉得抓澹台莲州太容易了,反而不好动手。因为对他们来说容易,对别的修真者来说也容易。   要是岑云谏真的还在乎他,那么必定会有什么布置,说不定有陷阱。   要是岑云谏不在乎他,那么抓他也没用。   绕着澹台莲州的风太大太多,缠在一起,却叫他像是身置于暴风眼,乍一看,是如此地风平浪静。   上辈子他一直留在岑云谏身边,是正儿八经有名分的伴侣,也没人找到他这里递句话,现在他跟岑云谏分了七八年了,互不相干,居然寻上了他。   噬心劫是解开了,他们曾经的那段姻缘却像是一条无形的线,仍然把他们的命运若有似无地绑在一起。   澹台莲州回到江边。   闷声不吭的韩秀颤巍巍地开了口:“……青衫兄,方才那个是传说中的仙人吧?”   澹台莲州这才注意到他,答:“是。”   韩秀眼神发直:“你怎么连仙人都认识?该不会你也是仙人吧?”   澹台莲州笑道:“哈哈,我不是,我只是个凡人。”   回程途中。   澹台莲州笼手袖中,轻挠两下小臂,想:要不要找岑云谏呢?   在他身旁一直反常地安静着的韩秀的小脑瓜子突然聪明了一下,他支支吾吾地问:“我曾经听说,太子与天上仙人相交甚深,在仙人面前处之自若,平起平坐……”   话还未说完。   澹台莲州袖中的传音镜时隔四年有了动静。 第104章   这么巧?   澹台莲州刚要低下头,韩秀有点着急地伸出手来要抓他,阿鸮不快不慢地上前一步,轻易地阻拦了韩秀。   韩秀心里咯噔一下,觉得猜测确定了大半。   澹台莲州刚摸到传音镜,传音镜却停止了动静,他困惑了一下,没有把传音镜拿出来,再转头看向韩秀。   一转过头去,就对上韩秀可怜巴巴、甚是受伤的眼神,像是只要被抛弃的小狗。真是一个什么心思都写在心上的小孩子啊,澹台莲州想着,道:“回去以后我再与你细说好不好?”   韩秀便又被迷得七晕八素,只是被他看了一眼,就又高兴起来,澹台莲州的目光一挪开,又变得失落,就这样一忽儿高兴,一忽儿失落地跟着澹台莲州回家去了。   回城已临近傍晚。   一进城,韩秀就发现今天的郄城与平时不尽相同,要更热闹一些,以往这时候百姓们都已经纷纷归家了,今天街上人却不少,还都在往外跑,好像是聚集去看什么了。   五六个小孩成群结队地跑过去,叽叽喳喳地叫嚷着:   “去看大马啦!”   “有好多将军进城!”   “笨蛋,将军只有一个,其他的都是小兵。”   “我哥哥看到了,他们穿铠甲,背长枪,真好看。”   “我姐姐说是太子来了。”   韩秀一下子迷茫了,他看看澹台莲州,再看向人群涌去的方向。   啊?太子来了?那他身边的青衫兄不是他猜测的太子吗?   澹台莲州同他说:“走吧,一起去看看。”   韩秀怔怔地跟在他的身后,脑子已经是一团糨糊,他们被裹挟在人群中往前走。澹台莲州收敛了气息,若不是在他近身特地注意,说不定都难以察觉到他的存在,周围的百姓一个个都急着去看热闹,竟没有几个人分出心思去看他。   不多时,他们追上了军队的尾巴。   所有士兵下车行走,还分出几个人来维持纪律,避免围观的百姓哄闹,打搅队伍。其中一个士兵因此在左顾右盼,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澹台莲州,赶忙撒腿往队伍前方跑去。   不一会儿,整支队伍从队头到队尾渐次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怎么停下了?”   “前面出什么事了吗?”   “好像没有啊。”   “噔噔,噔噔,噔噔。”   马蹄铁敲在地面的声音清脆。   一个看上去二十余岁、身着银灰铠甲的少年将军牵着马而来,他望见澹台莲州,眼眸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刚要开口,得了澹台莲州一个示意他少安毋躁的眼神,便按捺下雀跃。   但其他士兵也注意到队伍的主帅怎么掉头跑到最后了,大家纷纷转过头来。   也不知是谁先缺心眼地惊喜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就像是往火药堆里扔了个火星,士兵们发自内心崇敬而喜悦地以跪礼迎接,如风吹麦田一般伏倒一片,铠甲、刀剑等金属碰撞发出叮铃哐啷的清脆响声。   可是澹台莲州还在人群之中,乍一看,倒像是在向百姓们行礼。   太子?太子殿下在这旁边?   人们这才开始骚动起来,疑惑地左顾右盼。不注意还好,一注意,没人能够忽略一身青衫的澹台莲州。   然而,惊呆了的郄城老百姓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怔怔在地。   当澹台莲州抬脚的时候,他们自觉地分开道路,让他走过去。他与百姓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没什么特别,能够悄无声息地融入其中,可当他站出来,你又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如此地与众不同。   澹台莲州从人群中走出来,进入到军队中。   他回过身,发现韩秀停在了要脱离出郄城百姓人群之前的一步,没有再跟上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澹台莲州对他招招手:“怎么不走了?”   韩秀面红耳赤,肩膀发抖,觉得心脏跳得好像要炸掉了,名利之欲与情爱之欲已将他的胸膛塞满,他激动得魂不附体,脚步轻飘地追随过去。   等到车队离开过后很久,百姓们还没有散去,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跟上去的男子不是韩家小公子吗?”   “我这几天还见过他们,与他走在一块儿的美男子我见了好几次了,他不是韩家小公子的朋友吗?”   “啊,那是太子吗???”   韩秀跟脚狗似的,随着澹台莲州,倒像是外来人似的,一道去见了他大哥等一干前来迎接的郄城官员。   他大哥韩苛一眼瞧见他居然还傻不愣登地站在太子屁股后面,神不守舍地受了官员们的拜见,简直想要直接昏过去算了,疯狂地给这个傻弟弟使眼色。可惜,韩秀已经傻了,压根没有留意到。   韩秀迷迷糊糊地参加了接风宴,迷迷糊糊地吃了饭,迷迷糊糊地被澹台莲州夸了几句——这让他更迷糊。   这期间,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觉得像是在做梦,唰的一下子就过去了,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在脑子里留下来。   直到澹台莲州将他和韩苛叫住留下,两个人谈着谈着提到他自己,他才清醒过来。   澹台莲州道:“……韩秀与我说想要去洛城,现今看来却是不用去了。”   韩苛谦虚地说:“我这小弟年纪尚小,不堪重用,太子抬举他了。”   “怎么是抬举呢?”澹台莲州说,“他办事热忱细心,为人孝顺,学问扎实,是个好孩子。”   韩秀听澹台莲州夸他就高兴,但是最后一句话用长辈的语气说他是个孩子,又让他有些难过。   他心里头忽上忽下的,莫名地一股热血往脑子里冲,未作思索,冲出去就扑到地上,深深跪下去,大声地说:“幸得太子赏识,韩秀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就是太子要我明天就披挂上阵去杀妖魔,我也没有二话!还请太子命令!”   他打断了澹台莲州当下的对话,空旷的大堂除了回荡着他的高声言论,其余人都被惊得住了嘴。   半晌,澹台莲州轻笑了两声,打破僵局,他道明来意:“不用你参军。不过,我到郄城是为治水而来,此事却很适合你与你大哥来办。   “来之前我就听说,去年青江大水,你提前算出,提醒了你大哥,让你大哥通知了下游的百姓,幸免于洪涝之灾,可有此事?”   韩秀偷偷抬起头,暗搓搓地看了澹台莲州一眼,对上了那双平静温柔的眼睛,战战兢兢地回答:“有、是有这件事。”   澹台莲州在高座上问:“你可有办法长治水患?”   韩秀:“有。”   听到这里,一直惴惴然的韩苛怵惕出声:“莫说大话!”   他匆匆起身离开座位,一撩官袍下摆,跪在了弟弟的身边,道:“我弟弟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并无把握,不过一时意气,才口出狂言,还请太子见谅……”   韩秀被大哥一刺激,也来了血性,突然间也不惧怕了,对他大哥说:“我是有办法!哥!你总是不爱认真听我说,觉得我是异想天开。我都已经跟太子说过了!他说我的法子行得通。”   韩苛还想反驳:“可是……”   话刚出口,澹台莲州已经走过来,亲自上前把他们都扶了起来:“少年时不狂妄,那何时才狂妄?成也好,不成也罢,总得要有几分狂妄才能干这与天斗与地斗的千古大事。   “我是已经听过韩秀所说的治水方案,我觉得是个甚好的主意。”   韩苛叹了一口气:“太子殿下,微臣不是没听他说过,分江辟水真的是我们凡人能做到的吗?”   澹台莲州:“凡人怎么不行?我来一起想法子,若我也不够,我就再找别人,大家一起想办法。”   他再看向韩秀,亲切地说:“可否将你的想法详细写了,过几日我叫上几个人,我们一起好好讨论一番。   “你想要报效昭国,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去洛城,不如就在这里。”   夜幕上繁星棋布。   韩家兄弟别过太子,乘车回家。   短短一天时间内,韩秀经历了几番大落大喜,累了一天下来,不只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倦劲儿上来,陷入了一种脱力般的茫然之中。   大哥韩苛瞟了他一眼:“别惦记了,那是你配不上的人。”   韩秀还在发痴:“大哥,你说我若是事儿办好了,是不是能做太子的宠臣?”   韩苛冷笑一声。   韩秀讪讪地闭上嘴。   马车在家门口停下。   韩秀抬起头,望向夜空上那轮皎洁的圆月,就算终其一生也摸不到月亮,他这样站在远处瞧一瞧总也可以吧?   唉。   ……   澹台莲州在宴上喝了不少酒。   阿鸮给他打了水来,让他净手净面,澹台莲州洗了脸,说:“小飞过来了,你不去找他?”   阿鸮:“等、等会再、再去。”   澹台莲州:“好了,我这儿没事要你照顾了,你去找小飞吧。跟他们说,我睡了,不许他们送侍女过来伺候我。”   阿鸮给他带上门,澹台莲州衣服都没脱,把自己胡乱往被子里一裹。   睡到半夜,睡着睡着,听见敲门声。   澹台莲州半睡半醒之间睁开眼睛,问:“何人?”   他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情,曾有过那么几次,有些官员自作主张,将美人直接送到他的床上,搞得他好不尴尬。   别又是艳遇吧?   他可不耐烦应付,明天还要继续接见笼络本地官员,造访之人绝不会少。   门外的人开腔了,是个男人的声音:“我。”   澹台莲州没听出来:“谁?”   对方重复一遍:“澹台莲州,是我。”   有点耳熟,但是澹台莲州还是没想起是谁,谁敢直呼他大名?澹台莲州疑惑,再问:“啊?谁?”   门外的人沉默了:“岑云谏。”   澹台莲州这下真醒了,他从床上起来,外裳也没披一件,将信将疑地过去开门,动作慢吞吞。   一开门,还真是岑云谏站在门外。   一身月霜如雪。   岑云谏抬手一指,木桁上的袍子飞了过来,轻轻地搭在澹台莲州的肩膀上:“夜里冷,你是凡人,别又受了风寒病倒。”   澹台莲州轻拢衣襟:“多谢。”   岑云谏来找他是做什么的?为了佛修说的那件事?   既然都见到了本人,他是不是应该随便跟岑云谏谈一谈?   他们太久不见,澹台莲州与这人无话可说,还在想话头儿,感觉到步入室内的岑云谏正在看他的脸,澹台莲州抬起头,问:“怎么了?”   岑云谏似是脱口而出,慨叹万千地道:“澹台莲州,你老了。”   澹台莲州:“……” 第105章   澹台莲州万万没想到他们久别重逢,岑云谏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老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岑云谏先皱起眉,仿佛在疑惑自己怎么失言了:“……我不是在骂你。”   澹台莲州:“?”   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笑,也的确低低地笑出了声:“哈哈。”   他的眼角已经有一丝笑纹了,笑声仍然明亮温暖,仿佛能够将冷冰冰的月光给烘暖,他笑道:“当然老了,凡人本来就老得很快的,我都二十八岁,快到而立之年了。   “你倒是和当年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澹台莲州开玩笑地说:“你过个十年再来,我若是还活着,我们说不定会看上去像是两辈人。”   为什么要说还活着?似乎话中有话。   岑云谏擅自抓他的手腕,输进一缕灵力,快速地在澹台莲州经络里走了一圈。然后更困惑了,挺健康的,没有什么大病啊。   澹台莲州没有甩开他的手:“仙君误会了,我没有生病,只是世事无常,谁知道我今天过完,还能不能见到明天。凡人很脆弱的。   “今天就有个佛修来找我,你看,你来找我,他们说不定会以为你对我还有旧情,指不定什么时候来抓我,用我威胁你也不一定。”   澹台莲州说得闪闪烁烁,语焉不详,岑云谏却听出其中暗意。   他也是为此而来的。   如同要提前阻止澹台莲州劝阻自己一般,岑云谏先一步说:“那些人来找你你都别管……”   啊?这是他能插手的事情吗?澹台莲州好笑地说:“我一介凡人,想管也管不了吧。”   澹台莲州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岑云谏进了屋子,踩过月光被窗棂切割的疏影,他先请岑云谏上座,自己则翻找起油灯,油灯找到了,打火石却遍寻不得。   “别找了。”岑云谏弹指一挥,油灯便被点亮。   围绕着小小的烛火芯,柔和的光雾扩散开,笼在澹台莲州的脸庞上,让岑云谏有几分恍惚。   十八岁的澹台莲州仿佛还在昨日,清澈如夏日小溪,潺潺不止,充满生机,一转眼即到现在,他变得沉稳内敛了许多。   澹台莲州微笑颔首,嘴角的弧度与少年时一样,味道却完全不一样了:“多谢。”   为什么这个凡人还是那么悠闲自在?   都已经被他牵扯进修真界的争端了,他的武力在人间是很厉害,可是与那些修道大能比,依然是如此地孱弱,不堪一击。   岑云谏问:“不怕吗?”   澹台莲州问:“喝茶吗?只有喝剩下的冷茶了……你问的是怕什么?”   岑云谏说:“怕被其他修真者抓住,性命不保。而且,你一消失的话,那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吧。”   澹台莲州专心倒茶:“唔……不一定吧。”   什么不一定?岑云谏不解。   澹台莲州将一杯冷茶推到他的面前:“你别太着急不就好了,对你来说,百年也只是一眨眼,我只要平安无事度过这百年不就好了吗?说真的,你为什么这么着急?不累吗?”   岑云谏愣了一愣,澹台莲州是第一个问他累不累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他道:“不是我着急,是魔皇降世的日子迫在眉睫,他随时可能出现,我得尽快做好准备。”   澹台莲州:“什么准备?一统修真界吗?以后再无修真界,只有昆仑?”   岑云谏不置可否,也没有饮那杯冷茶。   见澹台莲州要喝冷茶,他伸手过去,握了一下瓷杯,再放开,茶汤上已飘起了腾腾的热气。   “那你呢?我觉得凡间也是时候需要一个一统的国家了。   “昭国兵强马壮,国库充盈,这几年昭国也扩张了不少。”   澹台莲州小口啜饮热茶:“是我在问你,你却反问我起来了。仙君,你的计划进展到哪一步了呢?灵脉收拢几成了?你这样大动干戈,长老们没有阻止你?”   他依稀记得,上辈子长老们可是没有少反对岑云谏啊,甚至他去世的时候,岑云谏还在跟大长老斗法扯皮。   岑云谏说:“我已经收回来两成灵脉。”   澹台莲州大为吃惊。   这么多?这也太快了吧?   等等,跟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啊。上辈子他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岑云谏收回来半成灵脉。   旋即,澹台莲州心下暗哂:看来他们俩分开以后双方都受益良多。   这不岑云谏离了他以后事业也突飞猛进。   岑云谏则在想:自从澹台莲州治理昭国以来,昭国的灵石矿就一直稳定地产出最上等的灵石,这些年昭国地盘渐扩,这片土地上的其他灵石矿也一样在产出上等灵石。   充足的上等灵石辅助了昆仑弟子修炼,是以他才能源源不绝地派出弟子去昭国斩妖除魔,更是资助了眼下昆仑的扩张。   澹台莲州:“那……恭喜你了。”   岑云谏另提别话:“那只白狼的修为看着也增长许多,快能化魔了。”   澹台莲州:“这些年它是吃了不少小妖。”他主动说:“言灵咒还很牢固,我一命令一个准。”   岑云谏的后话被他堵了回去,噎住似的:“以防万一还是再检查一遍吧。”   确实无甚问题。   岑云谏检查了一遍之后想。   岑云谏一见这只白狼就心生不喜,对方一定也很不喜欢他,总是用一种轻蔑讥嘲的目光看着他。   一仙一妖两看两相厌。   岑云谏想了想:“你若有个意外,凡间也会大乱,抵御妖魔的计划缺你不可,明日我送两个修为高的昆仑弟子过来随身保护于你。”   此言不掺私情。   澹台莲州并不拒绝:“好。”   岑云谏端起冷茶,一饮而尽,告辞。   澹台莲州看他那样,腹诽:喝个茶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喝酒。   他送岑云谏两步,走到院子里。   岑云谏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一不留神,竟然眼尖地发现澹台莲州的发间有两根白发。   澹台莲州很客气,就当是送老朋友了:“不知道我们下次见又是几年后了。说不定那时我都满头霜华了。哈哈。”   倒不只是因为肉体凡胎,澹台莲州作为昭国实际上的君王,内忧外患,民生国计,样样都需要他操心,他又是个爱亲力亲为的性格。   除非累得倒下了,或是特殊的日子,他每天至多睡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宵衣旰食。   去年梳头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的头上已经有白头发了。   怎么会这么弱小呢?   岑云谏升起一种无力之感。   澹台莲州还是给了他一个笑:“保重,仙君。”   岑云谏:“保重。”   澹台莲州关门,回去继续睡觉。   然而,这次岑云谏飞出去不远,便发现白狼追了上来。   显是背着澹台莲州过来的。   岑云谏:“你想做什么,我看在澹台莲州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你倒是找上门?”   他嘴上这样说,却并没有拔剑,一是自信;二是没有感觉到白狼有敌意。   白狼踩在云上,口出人言:“你只派两个昆仑弟子来有什么用?”   岑云谏:“……”   居然会说话啊。   算了,也不奇怪。   白狼将一个小锦囊抛掷给他,继续说:“再在我身上多加一个咒术吧,替死咒。   “要是澹台莲州遇上杀身之祸,我可用自己的命为他挡一次。”   这只白狼到底是什么用意?   岑云谏并未答应。   先是俯首自愿被奴役,还自愿替澹台莲州去死。   岑云谏冷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狼说:“你可以死,他不可以。” 第106章   白狼回到澹台莲州身边的时候,澹台莲州已经睡着了。   它在院子里抖了抖身上不小心沾上的露水,没有进门,在屋子外的台阶上就地一躺而睡。   它睡得很浅,只要稍有动静,它就会竖起耳朵查看。   所以,当昆仑弟子靠近的时候,它也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噫,师姐,这里怎么有一只狼妖?身上偏偏又沾了几分仙气。”   “仙君交代过了,说昭太子身边有一只狼妖作灵宠。”   白狼已经坐起身来,看向这两个昆仑弟子,眼神不但没有丝毫畏惧,还像是认识他们一样,实在是让人惊奇。   两个昆仑弟子从天上降落,却没有直接落在院子里,而是落在了大门之外。他们就像是凭空出现的,看门的不过是打个哈欠的工夫,眼前突然冒出来两个大活人,可不被吓了一跳?   再观这两个人的长相衣着,绝非等闲之辈。   这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年长,二十几许的模样,男子则年少一些,十七八的模样。女子向看门人一板一眼地道:“我乃昆仑弟子胥菀风,奉仙君之命前来保护昭太子,还请通报求见。”   少年则嘀咕:“对这些凡人干吗要这么多繁文缛节,师姐你就是在人间行走多了,染上了这些麻烦的习惯。”   看门人闻言不但没有敬畏之色,还甚是茫然,理所当然地反问:“昆仑?昆仑是哪里?我没听说过昆仑。”   两个昆仑弟子都愣怔住了,脸色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好看。   少年不可置信地问:“你连昆仑都不知道?”   看门人心想:这两个人也太不懂规矩了,来求见他们太子居然还敢这样趾高气扬?太子平易近人那是太子品行高洁,可不是别人蹬鼻子上脸的理由。   他可是给太子看门的人!看门人傲气起来:“我为何要知昆仑,我只需要知道太子就行了。”   女子拉了一下男子,她瞪了师弟一眼,自己耐着性子说:“这位老人家,还请与太子通禀一番,我家主人是他的旧友,有约在先,他一定晓得的。”   看门人这才答应,关上门,让他们再稍等片刻。   女子提点师弟:“以后我们要在人间行走,总得知道一些凡人的规矩,否则多有不便。”   师弟郁闷地说:“怎么还会有人没听说过昆仑?”   女子笑了:“我以前也遇上过,很多凡人百姓都不知道昆仑,但你若跟他说是仙人他就懂了。”   师弟:“仙人跟昆仑难道能混为一谈?”   这时,门又打开。   看门人请他们进门。   侍女将他们引到一间茶室,上了茶点,与他们说:“太子刚起,还在梳洗,梳洗好了再来接见你们。”   于是两人打坐等待。   过了一会儿,男子突然一个暴起,挑剑刺向窗户。   剑尖还没有碰到窗户,窗棂已经被剑气冲破,暴露出窗后的人来,对方接了他一剑,卸去力道,踉跄站稳,形容颇为狼狈。   胥菀风看见他,唤出了名字:“韩师兄?”   韩阳羽尴尬至极:“我早已被逐出昆仑师门,已经不算你的师兄了。”   胥菀风与韩阳羽是老交情,但是关系不算多好,当年一个进内门,一个被外派以后就渐行渐远,不过到底一起启蒙学过剑,总有几分同窗之谊。   胥菀风也清楚地记得,韩阳羽是因为隐瞒魔将进入昭国劫掠,违逆了仙君的命令,所以才被废除灵力,逐出师门……   “韩……韩兄怎么会在这儿?”   韩阳羽道:“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反正,我现在一心一意为太子办事。方才我听人说有两个自称昆仑弟子的人来拜见太子,又听到你的名字,心生好奇,才过来探看,原来真的是你。”   一旁的另一个昆仑男弟子用甚是不解的目光打量韩阳羽,如在惊叹,却非善意。他无法想象,作为修为被废还逐出师门的前昆仑弟子,假如换成他自己,他大抵没有颜面还活下去,恨不得死了算了,更别说还能像这样出现在昆仑弟子面前。   然而韩阳羽没有躲避他的眼神,反而迎了上去,问:“这位是?”   胥菀风顺着他的话介绍:“这是卞谷,我进了内门以后的师弟。”   韩阳羽自然而然地抱拳寒暄:“在下韩阳羽。”   韩阳羽笑眯眯地接待起他们来,气氛变得其乐融融起来,若不是被打破的窗户残骸还躺在院子里,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差点打起来。   韩阳羽本来就是个圆滑的性格,不然在昆仑时也不会混得如鱼得水,当年还被师父骂过让他把心思多放在修炼上,不要整天琢磨旁门左道,可惜他没放在心上。这不?没几句话就问出他们是仙君遣来贴身保护澹台莲州的。   韩阳羽放心下来:“太子身边确实还需要多几个护卫,你们来得正好。”   胥菀风:“早有听闻太子大名……”   是作为昭国太子澹台莲州的听说,太多人说他。无论她走到哪个国家都有人在说。在她看来,这天下知昭太子而不知昆仑者才是绝大多数。   胥菀风不是那等不知变通之辈,她在凡间甚至交了几个朋友,其中就有幽国的公孙将军,本来她在幽国一边修炼一边除妖也还算自在。   可是,就在一年前,她作为昆仑使者见了幽国国君一面。   那个糟老头子先是问她是否有长生之药能赐予他,她自然说没有。   她因着仙君的叮嘱及自身性格原因,并没有对凡人太过倨傲,多见了几次,幽国国君兴许是认为她软弱,竟敢用下流肮脏的目光注视于她。   而后更是被她发现幽国国君命人绘制了她的人像用以意淫,甚至还想给她下药行事,她既好气又好笑,只觉得这差事实在做不下去了,一气之下提剑劈了幽国国君用来挂她画像的小堂室。   仅看在都是人族的分上,而且幽国国君被吓得昏死过去了,她没有补上一剑,只是扬长而去了。   仙君知道以后并没有责怪她,过了半年安生日子,又将她派来保护昭太子。   昭太子的身份她是有所耳闻,想必不会像那恶心的幽国国君一样吧。她想。   “太子驾到。”   随着禀报声,锦衣华袍的澹台莲州在簇拥中缓步而来。   胥菀风眼前为之一亮。   与她先前见过的死气沉沉、阴暗腐烂的幽国国君相比,澹台莲州就像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生机勃勃,优雅从容,委实是高下立判。   澹台莲州与他们作揖:“往后还要麻烦你们照看我安危了。”   他虽然在身体上向他们低下了头,却没有给人感觉在精神上低头。   按照仙君的吩咐,胥菀风与卞谷两人即刻上岗,在澹台莲州附近看护起来,说是贴身,其实也不需要十分近,只需要在附近就行了。   胥菀风问韩阳羽:“韩兄,你是想要重返昆仑,所以特意来为昭太子效力,好将功补过,让仙君能够看到吗?”   韩阳羽却笑着摇了摇头:“你以后就知道了。”又说:“我现在不想回昆仑了。”   她听力极好,听见走得稍远的澹台莲州跟韩阳羽关切地说:“那是你认识的同门?得空不如去问问功法,也好帮你早日修复灵根。”   两人这说话的感觉就像是老朋友似的亲切自在。   因为在澹台莲州近身,是以她能够看到澹台莲州每日都在忙里忙外,有时坐在书房伏案研究书籍一坐就是一下午。   无事的话,她就打坐修炼,不知为何,她感觉在澹台莲州的附近修炼格外地顺畅,明明她脚下的这块地方也不是灵脉,却竟然有种坐在灵脉上的感觉。   如此几日后。   澹台莲州终于出门了。   而韩秀见到澹台莲州身边又出现了新的不凡之人,已经一点也不会觉得惊奇了。   这可是他崇拜爱慕的太子殿下!人中龙凤都围拢在太子身边有什么好奇怪的? 第107章   众人站上一处高坡,眺望滔滔江水。   韩秀展开他手中的羊皮纸,胥菀风看了一眼,与澹台莲州这几天在看的图相差无几,再观眼前的大江形态,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那张图上画的就是眼前的这条江。   以澹台莲州为首的这群凡人正在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讨论要建什么堰什么坝,她听不大明白,只知道这东西建造出来可以把江水给分开。   胥菀风试想了一下,心道:真麻烦,换作是她的话,不如试试一剑劈下去……算了,这么宽阔的一条江,以她目前的修为应当还做不到,即便是仙君过来也不一定能办到吧?   作为利用天地日月来修炼的修道之人,她想,再没有比他们更加深知天地之大的人了吧,他们不过是借取了一点点而已,才算是拥有了所谓的仙力,也因此,更加敬畏天地日月。   而此时此刻,站在这条大江之上,她更是感觉到自己于天地间是如此地渺小。   连她都不敢想分开这条江,这些毫无灵力的凡人怎么敢的?   正好听见澹台莲州指着江段上的某个位置,说要从这里开始。   胥菀风不知不觉已经听得入神,脱口而出地问:“可是,江水湍急,你们要怎么涉水建设?一下水就会被卷走了吧?”   她好心好意地道:“到时我弄个避水咒,或者我暂时帮你们把河给劈开半日?”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会突然搭腔,略为惊诧,然后弯起眼睛,笑着说:“多谢仙子好意。现在河水湍急,可又不是一年到头都是这个水位,等到退潮了,水位低的时候再建不就好了吗?”   胥菀风:“……”   对啊,完全可以这样。这就是凡人的想法吗?   她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风像是萦绕在他的身上,他却像是一棵树,牢牢地深深地扎在大地之上。   不知怎的,她想起有一次去见仙君,仙君站在玄天台上的背影,莫名地与此时此刻的澹台莲州重叠在一起。   她并不是关心情爱的性子,关于仙君跟昭太子那段旧姻缘只是有所耳闻,尽管觉得不大相配,却也没有兴趣多了解。   现下却忽地冒出个念头:难怪,难怪……   那边,澹台莲州正在与韩家兄弟踌躇满志地凭空画蓝图,好似已经能看到建成的样子。   连韩苛这种老古板都被说得热血沸腾了起来,但仍然犹豫了一下:“这样大的工程只怕一年半载完成不了。”   韩秀插嘴:“起码要十年,不,十年也不一定够,唉。”   澹台莲州注视他们的目光中充满信任,这信任坚如磐石一般,上前就握了韩秀的手:“所以我才选了你,你既有治水之才,可泽被千秋万世,又怎能埋没。”   韩秀眼睛一下子红了,泪汪汪地说:“韩秀至死不敢懈怠,若秀身死,则让秀的子孙继续未尽之事业,直至完工。”   胥菀风看着韩秀恨不得投江以示肝脑涂地报答澹台莲州的狂热痴迷的样子,不禁陷入了沉默。   ……   今天在外面奔波了一整天。   澹台莲州回去洗漱了一番,由着阿鸮帮他揩拭烘干湿发,自己则在读从王都送来的信。   一共有两封信。   这是他父王送来的信,可以看出前半是晏相的手笔,大致讲了一下朝堂内外的现状,后半才是父王的口吻,问他何时打算继位,又喜气洋洋地告知他,说王后又有了身孕,他说不定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澹台莲州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假如母亲能顺利再次诞下孩子,那么起码他的弟弟或者妹妹能够孝顺在母亲的膝下,让她不再那么寂寞,不至于跟现在这样明明有个孩子却像是没有;而他的所忧也很简单,母亲今年四十多岁了,保养得再好,这个年纪生孩子也太危险了,本来对女人来说,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   他恨不得现在亲自去王都一趟,看看母后的身体怎样。   他一下子想到了岑云谏。   这些年治理国家上的事他没想过岑云谏,可是关于凡人的生死大事非他努力所能为者,他不免想要求助凡人以外的力量。   澹台莲州接着读下一封信。   两封信送来的时间很接近,应该是前后脚送出来的,可是却没有跟上一封写在一起,说明事出突然,王都王宫那边多半是刚送出上一封家书以后又得到这个消息,却不敢拖延,加急也要送出。   这封信读得澹台莲州更加紧皱眉头了。   内容也不复杂,就是庆国有意跟他们联姻,澹台莲州的舅舅,即现任庆王,想要把自己明年才年满十四的长女嫁给澹台莲州,以结成庆国与昭国的联盟,然后问能不能向昭国借兵,治理境内妖患。   很多时候,婚姻就是两个国家最好的盟约。   昭国军权的实际掌握者是不是昭王而是昭太子这件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昭王也不敢对他的婚姻大事作定夺,所以直接把原文转送给他,让他自己作决定。   借兵的事情且不说,之前他被庆国刺杀的事情都还没有个说法……但澹台莲州并不想娶自己的表妹。   澹台莲州按了按额角,一副头疼的样子,在腹中打草稿,在想该如何回信。   阿鸮见了,马上紧张兮兮地问:“太子、头、头可疼?不、不舒服?”   澹台莲州这才收起自己苦恼的情绪,安抚他:“没有,在想事情罢了,我没有不舒服。”   阿鸮脸上仿佛写着“我就说了晚上洗头不好吧?”的埋怨,将信将疑地说:“喝驱寒、寒汤。”   澹台莲州笑笑:“谢谢阿鸮关心,我现在离了你们都没办法照顾自己了,多亏有你们照顾我。”   阿鸮的脸黑里透红,无怨无悔地说:“没、没有,照顾您,我荣幸!”   澹台莲州认真跟他说:“丢下你的弓箭营跟在我身边作个近侍委屈你了,如今有那两个昆仑弟子在,我的安危你不用担心,还是回洛城去吧。”   不能跟在澹台莲州身边让阿鸮有些失落,在军队里作长官,跟那么多兄弟一起练箭,斩妖除魔、建功立业,这些事是很快活,可是若是能随在澹台莲州身边,那么其他的他都可以抛却。   当时太子点他随驾,军营里的其他大将小将没一个不羡慕他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澹台莲州赶出去了。   澹台莲州披散着长发,转过身去,面朝着阿鸮,充满期待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像是要深深地望进去,说:“我希望你帮我带出一支一万人的妖弓营出来。阿鸮,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弓箭手,应当为天下所用。我觉得这件事除了你,别人都做不到。”   阿鸮激动得都不结巴了,“扑通”一声跪下,感动不已地发誓:“必不负太子所愿!”   胥菀风在屋顶上听见对话,再次陷入了沉默。   昭太子这儿的氛围跟幽国实在是太不相同了。   昭太子来到郄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附近几个邻国。   此处离公孙非目前的驻地不远,公孙非的谋士楼琋听说澹台莲州在此,带上昔日在荒城的旧物,与主公说是出去周旋借粮,其实偷偷地带着三两个人翻过幽昭两国边境,乔装打扮,隐瞒身份,一路找到了郄城求见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听人说是荒城旧友,他还想是哪个?这个名字他不记得,不应该啊,荒城的每个人名字他都记得。   再等看到楼琋送上来的旧碗,他立即明白过来,爽朗大笑:“请迎他们进来。”   说罢,也兴冲冲出门去了。   胥菀风曾与公孙非有过来往,当然也认得他的谋士楼琋,心生好奇:怎么?连敌国的公孙非都跟澹台莲州是旧相识?   澹台莲州相好的人也太多了吧? 第108章   因为乔装打扮成普通商人,楼琋一身粗布麻衣,他被引到一个侧厅等待澹台莲州,十分之忐忑不安。   观他一路过来的昭国情形,远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并不是昭国的民生糟糕,反而太好了,所以对他们幽国人来说很糟糕,敌强我弱,还是侧畔之国……   就算是黄毛小儿都知道昭国实际的国君是澹台莲州。   毫无疑问,澹台莲州就是一位优秀的国君,不过数年时间,他就将这个濒临亡国的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幽国怎么会坍落得那么快呢?   他此行前来,是来向澹台莲州买粮的。   他知道这是非常冒险之举。   但是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个月底再不买粮食回去,发不出军饷,起码要给粮食,不然的话,军队或许就要哗变了。   到时他的主公公孙非怕是要性命不保,而他们的城也要失守。   如今幽王病重,卧床不起,虽说还没有死,但是也离死不远了。   太子却仍然没有定下来,几位王子明争暗斗,王都之内波谲云诡,一片混乱,即便他们只是在幽国权力的末梢,却仍然受到了波及。   怎么可能会毫无影响呢?   这些年,因为他们与昭太子有旧识,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幽王的赏识,无论他们的成绩做得有多么出色。   如今更是连军饷都被一拖再拖,公孙将军搭上家底仍然填不上这么大的窟窿,一直入不敷出。   有时,他甚至有种还被困在荒城的错觉。   不,还不如荒城呢!在荒城起码还抱着迟早一天要逃出去的信念,而现在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来天明。   而他一路过来,昭国的百姓变得又勇敢又聪明,甚至还有几次他都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是普通商人,怀疑他是幽国的间谍,想要把他送到官府去领赏,吓得他一身冷汗。   这些人拿起锄头是能干的农民,放下锄头是精壮的战士。   听说是一些从昭国太子手边离开的老兵回到家乡,把乡亲们教成这样。   他跌跌撞撞终于到了郄城,几经波折,总算能见到昭太子了。   眼下反而忐忑了起来。   他还没有变,可是昭太子呢?变了吗?   先前觉得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才一往无前地找过来,可是,这真的是一条活路吗?   会不会下一刻,他就被人斩下头颅?   对于昭太子来说,杀了他们只需要一剑吧?   最可怕的是,他会不会也像幽王一样,从一个胸怀壮志的明君变成了阴险狡诈、猜忌多疑的暴君?   恐惧不安的念头在他的脑袋里萦绕不去,使他的肩膀脊背尤其地僵硬,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他听见了几道接近的脚步声。   他立即认定其中一个属于澹台莲州,不知为何,反正就是这样直觉地认为。   两名侍者从左右推开门。   澹台莲州正站在门外,广袖长袍,身上描着一片金光,他的笑容像太阳一样明亮,又像月亮一样温柔,依然是善良且潇洒的模样,如不是绣金裹玉,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仙气飘飘、飒意洒脱的游侠,而不是一位君王。   公孙将军与他已经愁眉苦脸太久,赶路的路上更是灰头土脸、心惊胆战,楼琋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明耀的人了,一时间像是被过于强烈的光刺了刺眼睛,甚至于怔在原地。   不大敢认。   而澹台莲州已经挟一阵清爽的风朝他走过去,脚步轻盈快活,一见到楼琋他就想起曾经孤身仗剑走天涯的短暂日子。   暌别多年,却像才昨日别过,他毫不客气,亦不生疏地问:“楼先生,许久未见了,身子骨可还硬朗?公孙将军现今如何?我却没空打听,不知你们过得怎样。”   上来就握住他的手,接着楼琋才像是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向他作揖。   澹台莲州也跟以前一样对他回礼,跟以前在荒城落魄时不一样,现在楼琋很是受宠若惊,甚至觉得自己当不起,连声诚惶诚恐地谢过。   这过于谨慎小心的态度也让澹台莲州清醒了一些,让他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年大家都是妖魔的口粮,朝不保夕,没有尊卑身份之分。   现在他是昭国太子,公孙非与楼琋则是幽国的臣子。   他们原不该往来的,是以这些年他才完全没有去接触公孙非,就是怕引起误会。他是没关系,却担心给公孙将军招去杀身之祸。   不过,既然楼琋是变装而来,说不定只是作为老朋友见一面呢?   澹台莲州没那么激动了,放开手,礼貌地招待楼琋上座。   寒暄了几句话以后,楼琋不再遮遮掩掩,委婉地问澹台莲州能不能卖一些粮食给他们。   原来不是作为并肩作战的老友而来的啊?   澹台莲州心上凉了一截,悄声叹了口气。   然后便也公事公办了,他道:“多余的粮食是有,只是不能多给。而且,你们从我这里买粮食怕是多有不妥,不怕幽国国内有人诘难公孙将军吗?”   楼琋苦笑两声:“若是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想来求您。实在是走投无路……”   澹台莲州笑容渐敛,他沉思了片刻,真挚地说:“相邻的陈、赵两国兴许也能买到粮,我认识他们国家的粮商,可以为你介绍,比向我买要安全……”   话还没说完,楼琋已经着急地拒绝说:“多谢太子好意,这是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还要耽搁多少时间,只怕来不及了啊!最迟月底二十六我再不带粮食回去,公孙将军或许就保不住命了!”   澹台莲州长长叹气出声。   楼琋站起身,直接向他跪了下去:“我知太子是忧虑我们将来与你为敌……”他想要巧言令色一番,发个毒誓,就算到时候遭报应了,那也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公孙将军无关。   澹台莲州却半路把话接了过去,说:“现在既然昭幽两国还没有为敌,那么我卖粮给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将来若是哪日开战,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楼琋愣住,一时没有继续说下去。   澹台莲州也没有直说招揽的话,说了白说。   公孙非要跟他的话,当年就跟他了。   澹台莲州当着他的面写了书简,塞到他的手上:“拿着这个去提粮吧。”   楼琋收好了信物,又觍着脸问:“那方才太子说的陈、赵两国的粮商太子可否介绍一下。”   澹台莲州不再回答,楼琋悻悻作罢。   澹台莲州深深地望着他,眸光幽深,不再是初见他时的清爽昳亮,若有所指、毫无敬畏地道:“你们幽国的国君倒行逆施,让宫廷混乱,百姓民不聊生,多有不德之举,崇信奸臣,打压忠良。良禽择木而栖,这点粮食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楼先生精于谋算,应该再了解不过。”   他高高地坐在那儿,没有起身。   楼琋向他低低地弯下腰,没有抬起头,声音有些闷:“太子,当年我与公孙将军被困荒城十年,心中想着要回到我们的母国才支撑下来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们当年是那样想的,现在也是。”   话音轻飘飘的,仿佛不落地似的浮在这空寂的房间里。   澹台莲州没有马上让他起身,就这样让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时间仿佛被拉长。   兴许只过了须臾,他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后颈寒毛直竖,冷汗也涔涔地冒了出来,他甚至看见一滴汗从他的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一会儿之后,他才看见澹台莲州下座,把他扶起了身。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生怕会看到澹台莲州充满杀意的脸,却还是对上那张温柔美丽的脸庞,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一点也看不出不高兴,亲切地对他说:“如今匪患甚多,还有妖魔横行,他们似乎也会抢粮食,先生可需要我派一支军队帮忙押送?”   明明没有任何杀意,但是楼琋的冷汗却冒得更厉害了,因为完全摸不清澹台莲州在想什么。   他害怕地说:“不用,不用,多谢太子好意。”   澹台莲州也不强求:“那好吧,你路上小心,祝你安然无事地到幽国。”   楼琋走出太子行宫的时候,风吹来,他感到身上一阵寒冷。   一摸,这才发现他的脖颈处一片濡湿,原是他的里衣都被打湿了。   而围观了全程的胥菀风此时也走了出来,来到澹台莲州的身边,她与公孙非有那么几面之缘,因为是她难得认识的凡人,忍不住多嘴地问了一句:“你让他路上小心,祝他安然无事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含义吗?是指你会半路派兵去捣乱?”   澹台莲州啼笑皆非:“啊?我哪儿还有那么多兵力?手头的事都要忙不过来了。”   他一双眼睛清澈,貌似真诚地说:“我是真心实意地作为老朋友,适当地说些送别的话而已啊。”   胥菀风半信半疑。   韩阳羽插一句嘴:“幽国已经是一面将塌之墙,都不需要推,只需要他们自己内院吹一阵风就能吹倒了,太子何需亲自脏手?”   胥菀风想:澹台莲州看着是个普度众生的圣父,原来也有自己的私心。 第109章   为了掩人耳目,楼琋离开前,澹台莲州并未相送。   他在澹台莲州的近卫军中看到几个旧识,都没敢上前去认,看盔甲与佩剑,军衔一定不低,一个外貌身体强壮、面色红润,打扮更是光鲜亮丽,与当初跟着他们将军走的那些人境遇截然不同。   楼琋不禁神色黯然,他也不敢被认出。筹够了粮食,他放下心来,终于可以回去交付给将军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跟澹台莲州隔着数名护卫,转告道了声别。   澹台莲州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澹台莲州不过放下竹简,缄默了须臾,便继续办公事了。   澹台莲州沉迷公务,不可自拔。   胥菀风每日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工作,抑或练剑,亦觉得莫名地心情宁静,便坐于屋顶或是树梢,打坐练功。   她每日与卞谷每隔三天换一次班,一个近身,注意澹台莲州的身边,一个也在府中,但是将灵识感知扩散,覆盖在以澹台莲州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地方之中。   除了他俩,还有韩阳羽这个前昆仑弟子作为半个侍卫。   韩阳羽可比他们俩要闲得多了,也没见他多么专心地练功法、修灵力,除了练剑,就是四处晃悠,腰上别了个葫芦,每天都要出门去打一壶酒,没事喝两口。   虽说看上去不大正经,可是剑法瞧着比以前要轻灵漂亮得多。   胥菀风瞧着,也有几分意思。   韩阳羽有时也会爬上树上跟她唠几句嗑,问问昆仑如今的光景怎样,在这时候,胥菀风才会觉得,韩阳羽还是以前那个长袖善舞、追名逐利的韩师兄。   韩阳羽总爱打听仙君的事情,胥菀风问:“你该不会还是对仙君废你修为、逐你出师门一事怀恨在心吧?”   韩阳羽哈哈一笑:“当初的确是极恨的,又不敢恨,我修为没废都不可能报仇,废了更不可能。只是好奇而已。这昆仑上下,也就仙君最有意思。”   胥菀风不甚明白:“什么有意思?”   韩阳羽道:“你看,昆仑传承万年,出了那么多仙君,就属这个最离经叛道吧?小谷跟我说,仙君在门中与长老们多有冲突,已经逼着弟子们开始站队了,不是吗?”   胥菀风:“……那家伙怎么那么嘴碎多舌?”   韩阳羽喝一口酒:“他年纪小,性子活泼一些,你又不爱跟他说话,他就只能跟我说了。说得多了,就容易说漏嘴。而且跟我一个废人说了也没用,我又不会告诉别人,连太子我也不会说的。”   他惆怅地望着远方,那儿正是昆仑的方向,云雾缭绕的天际,他仿佛幻想出昆仑仙山的轮廓,感慨万千地说:“我只是……我只是想念昆仑罢了。”   反而换胥菀风好奇了:“你不会跟太子说吗?”   韩阳羽把酒葫芦的口子给闭上,答:“他不甚感兴趣,对于昆仑,他只关心剑法,他就愿意切磋一番。”   胥菀风公正评价:“他的剑法委实灵妙,我这几日算是见识过了,不愧是我们昆仑弟子,只是不知是师承何人。”   韩阳羽笑说:“他的剑法是自创的,并非从昆仑的师长或是典籍里学会的。他在昆仑的时候,不通灵窍,修不了任何一种功法,哪里有师长愿意收他作弟子,教他剑术?他以前就是个打杂看园子的。”   胥菀风不爱打听这些,只依稀知道澹台莲州是个凡人。十年之前,听说这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岑云谏被一个凡人所救,就已经很让她惊讶了,而后他俩还成了亲,就更让她惊讶了。   她惊讶地想:这昆仑竟然还有个凡人吗?没让他下山?那他不能修炼,平时在昆仑做什么呢?   韩阳羽继续说:“我这样说,并非轻视于他。   “相反,我很敬佩太子。我想象不出,我若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一边做杂役,怎么还能做到心志坚定,甚至自己悟出一套如此精妙的剑术。”   胥菀风默然,蓦地问道:“你的言语之间,似乎比起仙君,更加推崇这个凡人太子?”   “我是敬佩这些个凡人。”韩阳羽说,“你没见过昭太子的军队与妖魔作战的场面。”   胥菀风道:“我在幽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孙将军的军队与妖魔作战,杀得还算有模有样。”不至于一面倒地被妖魔屠戮殆尽——她在心底补充说。   凡人与妖魔打仗还能怎样,不至于坐以待毙就不错了。她想。   韩阳羽用“你没见识了吧?”的眼神看着她,带点炫耀性质地说:“下回你见了就知道了。”   又说回昆仑:“你觉得……仙君派你等前来保护太子,究竟是为了大义,还是余情未了?”   胥菀风毫无犹豫,觉得甚是可笑,很是坚决地说:“当然是为了大义。   “你不在昆仑,不知仙君做了多么大刀阔斧的改革……仙君计之深远,是为整个修真界,为歼灭妖魔于此一世,是为了将来的万年,甚至数万年,可不只是几十、百年之计。   “既然仙君使我前来,定有他的用意。”   “我观昭太子也非一般的凡人。”她说,尽管并不能说出具体是为什么,可就是觉得澹台莲州不一般,甚至比很多修真者乃至她自己都更加不一般,因为即便是修真者,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数年之间,将这整个人间世中,那么多惶惶不安的凡人变得如此战意盎然,竟然生出勇气,纷纷与妖魔相搏斗。   此绝非一个修真者所能做到的,这与修为无关,与剑术亦无干系。   “兴许当年仙君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与他成亲吧。”   韩阳羽被噎了一下,竟然觉得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胥菀风还在心中想:而且,在她看来,无论是昭太子,还是仙君,都不是那等儿女情长之人,看着都是一心向事业。   她甚至想象不出这两人当初成亲的场景,所以,她判断,当初澹台莲州与仙君的一场婚姻一定有其中的深意所在,绝非简单的为情所困。   不过,有一件事,她还是有些在意的——   “恕我冒昧,我一直想问,那只与太子形影不离的狼妖是怎么回事?”   韩阳羽如实以告,他摊手:“这我也不清楚。我来的时候,这只狼妖已经跟在太子身边寸步不离了,听他们说,在他们所有人遇见太子以前,太子就跟这只白狼在一起了。   “好像是太子捡来的,太子一开始以为是只普通的白狼。我想,或许这只白狼是跟在太子身边才开了灵窍也说不定。”   胥菀风稍稍歪头,困惑:“啊?”   韩阳羽:“你可以将灵力聚于眼睛,凝视太子一看。”   胥菀风照他所说的做,她集中精神,又将距离聚于眸中,看向正坐在书房里的澹台莲州。   乍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极为认真地看才能发现。   澹台莲州的身边有一些像是风一样的东西在围绕着他浮动不休,但那显然不是灵气,更不是妖气。正因为两者皆不是,所以她之前才从未注意到。   胥菀风讶异。   “那是什么?”   韩阳羽说出自己的猜测:“我称之为气运。   “几年前还很微小,不怎么看得见,这几年变得越来越强劲了。”   这气运并不会随着澹台莲州心情的变化而变化,他本人也毫无察觉,毕竟他毫无灵力,不过是个剑术卓越的凡人。   这时,他们也看到,澹台莲州对着新收到的信在苦恼。   澹台莲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内容。   这又是一封从王都王宫送来的信,父王告诉他,他的庆王舅舅已经把女儿送来了昭国,说娶不娶看他的心意,若是他不想许以王后之位,就当是探亲吧。还说他的几个表妹品行贤淑,想必能跟他相处得不错。   哦对了,不只送了嫡长女过来,还有另外两个妃子所生的女儿作为媵妾一起前来昭国,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不日就到昭国,虽然目的地是王宫,不过正巧,进入昭国最近的落脚城池正是澹台莲州所在的郄城,打算先来拜访他一番。   澹台莲州算了算时日,要是路上没有出意外的话,他的表妹们已经快到郄城了。   澹台莲州大为头痛,即便跟这几个表妹没有任何的情谊,但他莫名地与之感同身受,就这样被人当成是个筹码一样地扔过来了,路上也不知有没有安全的护卫,想必是一路提心吊胆地过来的。   人都过来了,无论要不要送回去,先平平安安地接到城里来吧。   如此发着愁,澹台莲州让随他驻扎在郄城的军队分出一支出去打听一下庆国公主的行队到哪儿了,找到的话就护送过来吧。   两天后,澹台莲州收到小飞的传信,说找到行队了。   又过了三天,庆国公主的行队进了郄城,澹台莲州没有出城去接,他不太乐意,在府上接的人,能走到门口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尊敬了。 第110章   一转眼,庆国公主俪姬住进昭太子的府邸已过去三天。   除了第一天,她见了澹台莲州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的这位名躁诸国的表哥。   父王在送她出来之前,就已经与她说过了昭太子的脾气古怪、不好接近,但是,父王也说:“他心肠软,怜香惜玉,对女子多有爱惜。你温柔小意一些,即便有作耍赖,他也多半不会惩罚于你。既然男子不能接近他,那么你作为女子,说不定能够接近他。”   俪姬望着铜镜中姣好的脸庞,幽幽叹了口气,轻声自语:“人都见不到,又谈何接近?”   她心生一计。   她并没有主动去找澹台莲州,而是屏退妹妹和侍女,假作哭泣,每日清晨起床,偷偷打湿枕头,让人觉得她夜里也哭过了。   这样哭了几天,到第四天,总算是把她的太子表哥给哭出现了。   她给自己上了个妆,特意在眼角和眼下擦了点胭脂,看上去就像是刚哭过一样,眼皮却不会肿,配上素净颜色的裙子,颇有点梨花带雨、弱不胜风的姿韵。   她第一天哭的时候,澹台莲州就知道了,但当时他也没有太在意。   而后,每天都有盯着庆国公主的侍者向他禀告说公主又躲起来哭了,加上公主到了府上以后就安分守己,并不敢来找他,这让澹台莲州反而多想起来。   他的心软病如约而至地发作起来,想:难道庆国公主是毫不情愿地被强行送过来的吗?她这样哭,多像他当年在昆仑的时候想母后而夜夜躲在被子里哭啊。   一时间触景伤情,不得不生出怜惜之情。   但他还是没有马上去见表妹。   并不是因为他心狠,而是这几日间确实太忙了,实在是顾不上安慰一个小女孩的事情。   思虑再三,澹台莲州决定抽空来见一见表妹们。   说是表哥表妹的关系,但是澹台莲州与她们根本不相熟,不免显得尴尬。他思来想去,干脆在心中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女官一般,如此,还算是能够泰然自若地对待:“若是有什么吃不惯、穿不惯的,尽管与管事的说,我让他给你们置办。”   俪姬道:“也没什么吃不惯的,一切都好,就是人生地不熟,总有点害怕……”   她柔柔弱弱地把澹台莲州给望着,正像是菟丝草要攀上一棵树,再配上她的美貌,换成任何一个男人怕是都会动心了。   澹台莲州也在心底赞叹了一句:他这表妹生得可真美,难怪封了个“俪”字,庆国王室是人人都生得这么美的吗?   不过却没有拨动他的情意。   他甚是不解风情地道:“是了,我整日忙于政务,此行前来也没带女官,不然还可以让她们来陪陪你。”   他想到了殷小娘子,在洛城的时候,殷小娘子一边带孩子,一边还能把他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与军营上上下下都相处得很好,若是她在的话,想必就不会让庆国公主夜里哭泣了吧。   他一个男人,不懂女人心,也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心里抓耳挠腮的,还是不晓得怎么问、怎么开解。   俪姬怔了一怔,脑子迅速地转了起来。   ——女官?   是有听说太子身边有女官,庆国王宫中也有女官,她的父王偶有拔擢,可是那些女人也是得侍寝的。   尽管昭太子至今没有娶妻纳妾,但是围绕在他身边的桃色传闻并不少。   来昭国之前,她做足功课,尽可能地打听到够多。   在百姓口中,昭太子的倾慕者甚多,他也有很多情人,他甚至不拘于男女与本国,是以在俪姬的设想中,太子表哥是风流多情的男子。   正在她发愣的时候,身边作为媵妾的另一位公主阿婉已接住她的话,跪坐着向澹台莲州拜了一拜:“太子,恕我直言。俪姬不过是为了不让您担心而强颜欢笑。这几日我们的吃食实在是不好,夜里用的炭也不是好炭,烟很大,昨日晚上烧到半夜就灭了,害得俪姬被冻得醒了过来,手脚都是冰凉的。”   澹台莲州微愠地想:难道是因为府上伺候的人察觉到他的冷淡态度,所以不顾他的叮嘱,给几位公主穿小鞋了?他明明交代了不可以怠慢啊。   澹台莲州认真地问:“这几日他们送来的吃食是什么?”   阿婉回答:“饭是用豆子混在一起煮的饭,竟然不是白饭!米粒粗糙,难以下咽。菜也只有三四样,昨日是炙鹿肉、炒野菜、鱼汤。”   澹台莲州又问:“前天呢?”   阿婉继续答。   澹台莲州紧锁的眉头慢慢地松开了,没有误会,也没有怠慢,他略带歉意地说:“这……我也是这么吃的。”   有难以下咽吗?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吧?   此言一出,三位公主都下意识地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阿婉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间下不来台。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解释说:“郄城偏僻,没什么物产,这里种出来的米就是有点粗糙。我吃着还好,口感一般,但胜在抵饿。先前不知道你们会突然过来,没有余钱为你们买好米。   “至于炭……我夜里是不爱烧炭取暖的。”   怜惜归怜惜,澹台莲州完全没有因为要招待公主表妹而挪用修坝资金的念头,他连自己的饭钱都精打细算呢。   要是她们去了母后那里,他却是管不着母后的账的。   俪姬只好说:“对不起,表哥,是我娇惯了。”   她说得娇柔体贴,其实心里是一百个不相信的。   作为一国太子,怎么可能吃得这么不讲究?一定是澹台莲州在骗她们。   她怯生生地问:“表哥,明天我能跟你一起用午膳吗?”   是觉得跟我一起吃饭能吃得好点吗?澹台莲州心想,觉得一起吃饭无伤大雅,于是答应了下来。   本来趴在他身边的小白狼听见,嗖地竖起耳朵,抬起上身。   为了不吓到表妹,澹台莲州让小白狼变得小小的,三四斤的大小,看上去耳朵大大的,脸尖尖小小的,眼睛也圆圆大大的,甚是可爱。   俪姬一为了取悦于他,二是确实觉得小狼可爱,“呀”地惊呼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摸。   澹台莲州这次反应得快,马上命令:“不准咬人。”   小白狼便一下子僵立原地,俪姬也被吓了一跳,并没有摸到,澹台莲州已经先一步把小白狼捞了起来,揣进怀里,说:“别看它这个样子,这并不是它的本貌,它生性凶残,吃妖魔都一口一个,凶得很,平时除了我,别人都不给摸。公主切莫随意触碰它。”   俪姬小心翼翼地点头。   澹台莲州拎着小白狼走了。   第二天,她妆扮妍丽,前去与太子表哥一道用膳。   桌上还是粗茶淡饭。   俪姬以为是为了劝退她,所以故意这么吃一顿,她忍着把饭给吃了,可是眼角打量着澹台莲州吃饭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难以下咽的样子,反而吃得很香,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不剩。   她怕惹得表哥不满,也只能强行往小鸟胃里塞东西。   没想到接下去的第三天、第四天……一直过去半个月,太子表哥的吃食还是粗茶淡饭,而她天天这么吃也吃得很快就胖了一圈。   俪姬惶恐觉得自己不够美了,却得了太子表哥的夸奖:“你看,还是得多吃五谷杂粮。刚来的时候,你看上去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了,看来在路上是吃了不少苦啊,消瘦成那样,现在总算是胖回来了。”   啊?我本来就纤弱娇媚啊。一路上也没有生病变瘦。   俪姬欲言又止。   可是面对澹台莲州开始变得关心的目光,她默默地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澹台莲州对她的态度温暖了不少,有时还会笑两下,不过不像是男人对女人的温柔,倒像是寻常人家的父亲对女儿。   只能说是像。   她生在王家,上头有三个哥哥,父王的孩子很多,她不是第一个女儿,她从未在父王膝下作娇,若是见了面,父王也多是对她进行训诫,教导她要作一个好公主。   似乎是因为故去的前一任庆王太过宠爱嫁到昭国的那位公主,父王从小见着,很看不惯这种做法,所以自己作了庆王以后,并不对任何一位公主有所宠爱。   私下,三位公主互相都在嘀咕,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未免也太折磨人了。   俪姬:“看来昭太子并未撒谎,他是真的每天过着这样的日子。”   实在是摸不透,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太子呢?以后他要是作了国君也会这样吗?”   阿婉擅长厨艺,还试了一次亲自下厨,夜里送饭给昭太子吃,可惜在门口就被拦住了。   尤其是那只白狼,最近都会变得很大,横卧在澹台莲州的房门前,任谁见了都要心惊胆战一下。   还有一位公主阿霜则利用这段时间,与府中的人打听了澹台莲州后院的事,结果就是一清二白,女的没有,男的也没有。   她担忧地提出:“……你们说,昭太子是不是不举啊?”   她们自以为秘密的对话第二天就放在了澹台莲州的案上。   正在喝茶的澹台莲州差点没喷出来。 第111章   “真是闲的……”   饶是好脾气如澹台莲州,也忍不住地抱怨了一句。   阖府上下,最闲的就是这三个公主,他想把人送去王都,但是俪姬称妹妹阿霜生病,不宜赶路,想要等病好了再走。   澹台莲州亲自去给人把了一下脉,确实是在生病,而且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所以会反反复复,无法根治,只能静养。或者找个修真者给她输入灵力,修补一下体质,就能一劳永逸了。   ——“……你们说,昭太子是不是不举啊?”   这句话太雷了,在澹台莲州的脑袋里像是敲钟一样地响,雷得他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但是说实话,他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没有人问,他就不去想。   回想一下,自从下山,他就没有过那方面的性致……   这些年也有不少美丽的男男女女被送到他的面前,任他随意采撷,而他的拒绝,真的只是出于精神上的洁癖吗?不,好像不止吧?   他甚至连一点本能上的反应都没有。   即使那次跟岑云谏不小心干了点什么事,他其实也没什么感觉,并不眷恋。   以前还在昆仑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不过他以前还以为那是因为年轻气盛来着……   美丽的肉体、甜蜜的爱情,好像都对他失去了吸引力。   他的心里唯有事业。   等等。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清心寡欲、对事业以外的东西毫无渴望的?   记不起来了。   好像从他发现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子了。   这算是坏事吗?   澹台莲州沉思了良久。   把时间浪费在想这些于国家、于百姓没有任何裨益的事情有什么用?他回过神,算了,还是不想了,等什么时候工作清闲一些,有空考虑这些了再说吧。   只是下次有空想这件事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没有仔细考虑过,但在澹台莲州心里,国家排在第一,父母在第二,他最亲近的师长友人排在第三,第四第五第六是臣子、军队、百姓,等等等等,他自己的终身大事不知道排到第几去了。   哪有空去考虑?   但澹台莲州觉得还是不能让三位公主闲着,不然说不定还会平白无故地生起事端。   他还没有想好可以安排什么事情让她们消磨一下精力,却在翌日的聚会中正好被提点了。   这不,俪姬又觉得自己聪明了,表示与姐妹、婢女们一起想了一出歌舞,想要表演给澹台莲州看。   澹台莲州一听,感觉想到了什么,问:“你还会跳舞啊?”   他简直想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对啊!他怎么不直接问一下俪姬会什么?   俪姬看澹台莲州的眼睛亮了一亮,以为他是感兴趣,以为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乘胜追击地说:“是的,不过我跳得不甚好,我更擅于弹琴,阿婉的舞跳得好,阿霜的歌唱得好。”   澹台莲州本来就盘腿坐在蒲团上,转身过来,朝向她,问:“你们还会什么?”   俪姬第一次被澹台莲州用这样热情的态度对待,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摸不着头脑,猜不透澹台莲州是怎么想的,她心乱跳几拍,谨慎地说:“女儿家该会做的事,我都会的,刺绣、制衣、调香……”   都是些贵族小姐学的玩意儿。澹台莲州听到这儿却不是很感兴趣了,他用他所录用的女官的标准问:“读过书吗?会写字吗?”   俪姬眼珠子一转,她开始觉得自己懂了,哦,澹台莲州是喜欢他母亲那样的女人吧。她惭愧地说:“略读过书,会写大约两百个字,但是写得不好,也不会作诗、写文章。”   她的父王不允许这些。   两百个字……两百个字也够用了。   澹台莲州看向另两位表妹,她们硬着头皮,一个说会三百个字,一个说几十个字。   俪姬听到阿婉说她会三百多个字,比自己多了一百多个字,心里不由得急躁起来,感觉被压了一头。   再看澹台莲州,他已经低下头去,不知在思索什么了,这让她更着急了。   澹台莲州沉思一起,要么在郄城临时开个女子学堂,让她们教教本地的女子,十岁以下的小孩也可以。   正想着,却听见俪姬说:“表哥,我还会织布。”   养蚕和织布都是作为王后到时候必须学会的祭典礼仪,母后为她找了厉害的织工特意教导过她,她学得不错,在宫里也无聊,曾经织过几块布,用来送给父王和哥哥们,得到他们的宠爱。   澹台莲州一听,目光又重新落在她的身上,再一次地亮了起来,一拍大腿:“好表妹。”   俪姬脸一红,说自己的行李里就有自己织的布,想要送给太子表哥。   澹台莲州让她速速拿过来看一看。   俪姬看他这么期待,心下又忐忑起来,说自己织得一般,比不得专业的织工。   澹台莲州很宽容地说“无妨”,他又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当然知道贵族小姐学织布就是打发时间,怎么可能比得上以此为生的庶民。   于是俪姬取来自己织的布,阿婉、阿霜也拿来了自己做的衣服、鞋袜等等,一道送给昭太子过目。   还说,在她们的行李中就有一架织布机。   澹台莲州看了她织的布,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上抚摸,大喜过望地说:“这是桑蚕丝,这真是表妹你自己织的吗?走线细密,织得相当好,就是做织工也很优秀了。”   俪姬打这辈子没有被这样夸过,宫人倒是会恭维她,可她一听就知道是拍马屁。而太子表哥的夸奖却是如此地真心,惹得她面红耳赤,连声谦虚。   至于太子表哥竟然把她跟织工相提并论的说法,她就选择性地无视了。   而且,太子表哥一口一个“表妹”,这般亲热地唤她呢。   先前他都不说“表妹”的。   “表哥”“表妹”地一说,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像是被拉近了许多。   不再冷淡的澹台莲州看上去也英俊了许多。   澹台莲州亲切和蔼地问她:“表妹在府上既然无事,可否帮表哥一个忙?”   俪姬莫名地生出不好的预感,她心惊胆战地问:“表哥这样厉害,竟然还需要我这样的小女子来帮的忙吗?”还不忘偷偷地夸表哥一句。   澹台莲州颇为欣赏地说:“怎么会?表妹天资聪颖、勤劳能干,是个再好不过的女子,莫要妄自菲薄。”他也回了一顶高帽。   怎么用人这事,他虽然没有特意研究过,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使用得非常熟练。   发现每个人的优点,然后先夸了再说。   澹台莲州便厚着脸皮问了:“我看表妹织布织得这样好,而郄城百姓穷困,我想让俪姬你教授平民女子织布方法,让她们能多有一个赚钱的方法,你看可好?”   俪姬愣住了。   那她岂不是必须跟好多庶民女子待在一起?   她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但是好不容易才有了个接近太子表哥的突破口,要是这次拒绝了,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俪姬一咬牙,忍耐住对太子表哥这种不分尊卑的做法的不满,怯生生、娇滴滴地答应下来,她又说:“可是……要学织布,得有别的织布机,我只有一架织布机。”   澹台莲州笑眯眯地说:“这有什么的,造几架就是了。”   昭国也有自己的织布机,但澹台莲州觉得庆国的布匹似乎更好,说起来,庆国的布匹的确是极好的贸易物品,从他这儿换了不少钱去呢。   澹台莲州命人把她的那架织布机给拆了。   在洛城就是专门的匠人营,不过人他都没有带过来,于是把韩秀叫过来,这小伙子最会这些。   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两三天,他们就差不多搞清楚了,拿去找本地的匠人制造。   俪姬因为还没有开始上岗当织布老师,又有时间来骚扰于他,澹台莲州主意改了,给她们三个都安排好了。   到时候上午教织布,下午教认字。   俪姬都没办法问表哥,她不是只答应了教织布吗?怎么就理所当然地让她连认字一起教了?   她只能打碎银牙往肚里吞,为了长远之计,这个委屈,她忍了!   没过几日。   由昭太子在郄城主导的织布班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消息一出,本就听人说过洛城故事的百姓们踊跃报名。   澹台莲州想着先教一批人,再让这些人当老师,一个教十个,十个教一百个,等他离开郄城的时候,一定要教出好多织工来。   对了,桑田也要安排上,让昭国百姓也能够更多地穿上本国的布,说不定还能往外面卖,就能多一笔营生,多喂饱几个肚子。   第一批的名额并不多,只有三十个人,过来学织布还包吃包住。   俪姬紧张地复习了好几天织布的技术,生怕自己万一办不好惹了太子表哥不高兴。无论如何,这个差事她必须办好了。   娇娇弱弱的她心底升起一股子狠劲儿,她从小就聪明,倘若她要做什么,那是一定要学好的!   到了开学那天,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到底是硬着头皮上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敢去教的。 第112章   俪姬养在深宫之中,遇见过的人除了王公贵族,就只有宫中的婢女。   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民间的庶民女子,她们看上去也很瘦,但是与她特意少食来保持纤弱的身姿不同,她们多是面黄肌瘦,头发枯糙,牙齿稀疏,体形也不风雅。就算她们已经梳洗过,换了干净的衣服,也能看出来很穷酸。   被这些女子看着的眼神,就像是凡人在看着神明。   俪姬既觉得可怜,又不是很想接近。   若不是为了取悦太子表哥,她才不想去看。只要不看,那么她所认知的世界还是那个富贵荣华、花团锦簇的。   第一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胡乱教了一下午,发现连沟通都很难。   因为她虽然学了昭国话,可是她学的是官话啊!她根本听不懂郄城这边的方言!一整天下来,完全是鸡同鸭讲。   这给了她极大的挫败感。   她自诩聪敏灵慧,就算糊弄过去也好啊,怎么就把太子表哥交代的差事弄得一团糟了。   搞砸以后她躲起来真的落了几滴眼泪,这回不是演的。   澹台莲州知道以后当然又要来安慰她一番,俪姬本来该借此机会邀宠,但是她的挫败感过于强烈,自觉无颜面对太子表哥,一时忘了作娇。   澹台莲州也很愧疚,他忘了俪姬是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才十五岁,又没有被秦夫人那样能干的妇人调教过,哪里能上来就会那么多。   澹台莲州以身作则,耐心地传授给她许多自己的经验,俪姬这才不哭了,她倔强地认真地听着,一句一句地记在心里。   澹台莲州跟哄小孩似的,不,这就是哄小孩,他说:“你也不用操之过急,先跟她们认识了再说,和她们说说话,把每个人的情况大致都问一问,也让她们没那么怕你,知道你也只是个人,不是神仙,也不是怪物,对不对?”   澹台莲州无疑是个好先生,说到这里,俪姬已经破涕为笑了:“怎么会觉得我是怪物?我长得这么好看。”   对于百姓来说,有时候像我们这样的贵族就是怪物啊。   澹台莲州想。   就算他从未这样子看待自己过。   俪姬好奇地问:“表哥你怎么会这些的?”   澹台莲州甚是得意地说:“我的学生可多了,我走到哪儿都爱收好多学生。”   俪姬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我听说你不但会剑术,还会八卦阵法,还会医术,还会行兵布阵,是不是?”   澹台莲州:“是啊。”   俪姬羡慕地说:“你们男子就是厉害,但表哥也是最厉害的,我大哥都不会那么多……”   以前她这样恭维父王或是兄长的时候,总能恰到好处地让他们的男子气概得到满足,但是当她这样对澹台莲州这么说的时候,澹台莲州却不是扬扬自得,而是说:“你想学的话,表哥有空教你。”   俪姬傻眼了:“啊?”   她是真的呆住了。   澹台莲州哈哈大笑:“怎么了?你又不笨,有我这个好先生,一定能学会的啊。”   俪姬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走向,她手足无措地说:“可、可是,我是女子啊。”   澹台莲州:“女子怎么不能学?”   澹台莲州想起还有工作,不能陪她聊太久,起身准备离开了,却也一边说:“你表哥我以前不是在昆仑仙山上住过一段时间吗?我在那里长大。在昆仑,男子与女子都是一样的学生,谁厉害就服谁。”   俪姬也听过仙人的故事,顿时被他勾起了兴趣。可惜澹台莲州只说了一句就没有往下说了,她矜持,不敢追着问。   她把澹台莲州教的也教给了其他两个姐妹,若是只有她一个人怕是更头疼,幸好她们还有三个人,可以互相出主意。   第二天,她听澹台莲州的话,去上课的时候没有着急,而是坐下来跟她的学生们说话。   还能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无非是问一问年纪、身世什么的,澹台莲州选的这批来学织布的女子都是家里头特别穷困的,身世一个比一个惨。   把俪姬听得很是心酸。   她不是不知道世上还有穷人,不是不知道还有许多人根本吃不饱饭,但是在以前,这些人这些事都离她非常遥远,对她来说,至多是个谈资,还要嫌一下晦气,破坏了她吃饭的兴致。   如今真的面对面跟她坐着,让她切切实实地见到了这样的苦难,她就没办法只当成是个对她可有可无的谈资了。   穷人女子们无不对她、对昭太子感恩戴德,她们虽然看上去很瘦弱,但是眼睛却很明亮,像是已经干枯得奄奄一息、但在浇了水以后又留有一线生机的杂草。   对她来说,用来锦上添花的织布术对于这些女子来说是活命的本事。   俪姬不自觉地认真起来,她本来就是个经受过教育的女子,也有管理宫人的经验,经历过初时的慌张以后,便将学生们管得有模有样了。   只是每天从早忙到晚,累得回去倒头就睡,都没什么空去找太子表哥。   就是偶尔有那么几回,俪姬去找澹台莲州请教怎么作先生,原是想着借机亲近亲近表哥,可是每次听着听着,她就专心听课去了,哪儿还有空旖旎?   一天接一天,一个月时间像是转瞬即逝。   先前身娇体弱、一步三喘的俪姬没发现自己好像变得强壮了不少。   好不容易到了休沐日,俪姬梳洗一番,穿上一件石榴红的裙子,配了一套珊瑚金的首饰,跟朵花儿似的去太子的院子。   ——她总算有空去亲近太子表哥了!   到了太子的院子,护卫如今跟她熟了,并不阻拦她,只是让她在庭中等一会儿。然后来与她说,太子还在跟臣子议事,暂时没空接见她。   俪姬最近当女先生当得正在兴头上,干什么都充满自信,而且她感觉自己跟澹台莲州的关系是愈发地好了。   前些日子,她跟太子表哥说被人称作先生很不好意思,她一个女子怎么能称先生呢?太子表哥却称赞她说,她教会那么多人生计,怎么不配称先生,非常配得起。   不知为何,她得这一句夸奖,竟然比父王夸她贤良淑德还要受用,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   她在廊下的美人靠坐了一会儿,倚着栏杆看庭中的树,是棵果树,也不知是什么果子,看上去或青或粉或红,很是可爱,已经熟了大半树。   这时,随她过来的侍女忽然发现她的耳坠掉了,俪姬让她回去找一下,若是找不到,就回去再拿一副别的耳坠过来。   反正她在太子表哥的院子里很安全。   好生无聊。   俪姬忽地来了兴趣,反正坐着也无聊,不如去看看这棵树。   以前在庆国王宫做得最多的事情就看院子里的几棵树。她住的宫殿外面种的树都修得规整,偶尔她会捡几枝花回去插花,是为附庸风雅。但是看了那么多年,春夏秋冬,看都看腻了。   现在来了昭国,在太子表哥这个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院子里,这棵胡乱生长的树瞧着反而有几分野趣。   她走到树下,仰起头看了一眼,看到那么多果树,调皮了一下,伸手摇了摇树,想要摇几颗果子下来。   还真被她摇下来了!   她吓了一跳,眼看一颗果子就要掉在她的脸上了。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果子砸到她的脸上。   但是被砸到的疼痛感却没有传来,俪姬睁开眼睛,她看见鲜红的果子飘在她的头顶,一动不动。   咦?!   俪姬吃惊极了,她的眼睛为了看这颗太近的果子,惊成了斗鸡眼。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果子,拿到了手里。   这时,一串爽朗的笑声从她的头顶飘了下来。   俪姬再往上看去,发现本来空无一人的树枝上竟然坐着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女子美得超凡脱俗,青丝如瀑,雪肌玉骨,身姿窈窕,坐姿潇洒惬意。   一阵风掠过,碎光落在女子的身上头上,倒像是她本来就在发光。   俪姬从未见过如此风姿的女子,怎么能不看呆?   虽然太子表哥也美,她第一次见时也看得脸红,可是与太子表哥相遇的场景到底寻常,比不得桃杏树下的浪漫。   俪姬看她怀中还抱着一把剑,却并不觉得她很危险,傻愣愣地问:“你、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太子表哥的院子里?”   胥菀风没有回答,却从树上跳了下来,俪姬只感觉到一阵香风拂面,事出突然,她退了一步,脚下踉跄,胥菀风扶住了她。   这一串奇遇叫她心怦怦怦跳个不停,双颊飞红,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胥菀风笑盈盈地看着她,笑是在笑话她傻气,她能看出来,于是脸更红了。   胥菀风说:“我是你太子表哥的护卫。”   俪姬惊讶:“女护卫?”   胥菀风一副理应如此的态度,笑着点头:“嗯。”   又说:“你的耳坠掉了。”   说着,胥菀风向她伸出手,俪姬羞极了,很想躲开,但是转念一想,她们两个都是女子,有什么好躲的?   她可是个公主,应当要落落大方一些。   于是忍住了想要躲开的冲动,睁圆了眼睛,看着胥菀风嫩葱般纤长白皙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她感觉到自己的耳垂给轻捏了一下似的,只是被指尖碰了一下,却像是烧灼般的幻觉发烫起来。   胥菀风打量她一下:“给你戴好了。”   俪姬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还真的被戴上了那支不知道掉在哪儿的耳坠:“你在哪儿捡到的?你不是坐在树上吗?”   胥菀风笑说:“我想捡就能捡到。”   俪姬正想继续跟她说话,但是身后传来了侍女的呼唤:“公主。”   她回头看了一眼侍女,当她再转过来的时候,那个青色长衫、手抱宝剑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俪姬赶紧去看树上,可是树梢上也变成空无一人,她怅然若失。   难道刚才的全是她的幻觉吗?她又摇了摇树,这次什么都没掉下来。   真像是个幻觉。   不然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不同寻常的女子呢?   侍女走到她身边,问:“公主,您在看什么?……呀,您的耳坠已经找到了啊。”   俪姬一摸自己的耳朵,果然,不是幻觉,耳坠就挂在她的耳朵上呢。   她专心致志地看着树上,恨不得能看出一个人来,却只有金色的阳光在晃她的眼睛,让她眯起眼睛。   澹台莲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附近,问:“俪姬,你在看什么呢?”   俪姬一惊一乍,这才发现澹台莲州:“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吓到我了。”   俪姬说:“刚才我看到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她抱着一把剑,坐在树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她说她是你的女护卫,你何时有这个女护卫了?”   澹台莲州当然不惊讶,他爽快承认了:“是,她是我的女护卫。先前我不是同你说过昆仑的事吗?她就是昆仑的女剑修。”   啊,这就是表哥说过的昆仑山上的女仙人?!   俪姬新奇不已:“我一眨眼她就不见了。她是去哪儿了?走了吗?”   澹台莲州:“她还在这里。他们都不爱与凡人接触,用仙法把自己藏起来了,等闲并不出现在凡人的面前,怕吓着人。”   夜里,俪姬捧着心,翻来覆去大半晚上也睡不着觉。   剑修。女剑修。   女剑修还在府中的话,那她现在在看自己吗?以后她还有机会见到那位女剑修吗?   俪姬想。 第113章   澹台莲州不能不发现自己的小表妹俪姬对神出鬼没的女剑修着了迷,以往过来找自己都是嘘寒问暖,博取好感,现在都是礼节性地先问两句,然后就开始旁敲侧击地问:“表哥,你再给我讲讲女剑修的事情好不好?”   还会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地问:“她现在在这儿吗?”   澹台莲州都会如实告诉她,有时是在,有时是不在。   俪姬总会神往地说:“表哥,你真厉害,仙人都要派人来保护你。”   这件事已经被她写在了每个月一封的信里,自以为隐秘地送给父王。   她越是接近,越是感觉到太子表哥的神秘莫测。他们庆国还是以结交为策才好呢。   澹台莲州则会笑笑,说:“没什么厉害的,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俪姬却觉得,在这个世上,有可被利用的价值都算是很好了,她就在努力地作一个有用的公主,若是没有用,她哪能锦衣玉食地长大。   这几天,俪姬魂不守舍地思念着惊鸿一瞥的仙女,甚至有些茶不思饭不想,那支被女剑修捡到还给她的耳坠时时被她拿在手上把玩,一有空就看着耳坠发呆傻笑。   见此情景,澹台莲州好笑地与胥菀风说:“我的公主表妹怕是迷上你了。”   胥菀风不为所动,行走凡间的这几年,她见多了像俪姬这样的男男女女。幽国国君觊觎她的经历仍记忆犹新,她心有余悸,不想与凡人过多接触。   不过,把钟灵毓秀的俪姬与老丑猥琐的幽国国君相提并论,倒是委屈了俪姬。   不管如何,俪姬还是可爱多了。   澹台莲州看笑话地说:“哈哈,别板着脸嘛。”   胥菀风白他一眼,甚是冷淡地说:“没兴趣。你们凡人就是麻烦。”   澹台莲州反诘:“你们昆仑人还一个个都冷若冰霜呢。”   澹台莲州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是有趣,调剂了他枯燥无聊的工作。   修城、炼器、种田、买卖、治国……这些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都是既沉重又无聊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作为监国太子,连一刻的休息都难以得到。   而且他所做的事情,一两天是看不到任何效果的,他就像是一只蚂蚁,在一点一点地搬着一座大山,埋头地做啊做,直到攒了一个月、一年、几年,再回头看,才会发现一切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在漫长的枯燥和忍耐之后,到了城墙修好、秋天丰收、税收清点的时候,让昭国更上一层楼的成就感就会一口气地爆发出来,这让他拥有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愿意为了那么几天的巨大满足而勤勤恳恳地工作。   这一切的一切,都远比在昆仑的时候要让他快乐得多。   再难能比凡人修剑还要难吗?   他曾经尝试以凡人之身修了二十年的剑,仍然不能突破。   他甚至感谢那些痛苦煎熬的日子,若不是有那些日子,他大抵不会觉得现在做的事情并不算累。   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有些事能做到就赶紧去做。   凡人无法成为仙的话,那就作个凡人,做些能做到的事。   看,他们不是也做到很伟大的事吗?   在看到自己身边的人各司其职,从他分配的工作中获得满足也让他很满足,他在一旁瞧着,他的小表妹就工作得很开心。   澹台莲州心中好不得意,他就说吧,这几个表妹都是闲的,给她们找了事情做,办得很好呢。   这天。   上完了上午的织布课,俪姬与阿婉、阿霜一道用午膳。   作为公主,她们肯定不能与庶民出身的学生们一起吃饭,虽然俪姬听说太子表哥赶路的时候甚至会与士兵们同吃同吃,但是,但是,她却不能适应,再说了,让她适应现在的饭菜已经很不容易了,吃得再差一等,她可受不了。   俪姬心里想着女剑修,犹豫着等下要不要借口去太子表哥那里,看看能不能撞运气再遇见女剑修。   唉,她都没敢问表哥那个女剑修叫什么名字。   要是可以的话,她想亲自问那个仙女姐姐。   阿婉是三姐妹中最稳重的,看她又在胡思乱想了,劝道:“公主,你又在想什么?你最近见了太子都语无伦次的。唉。”   阿婉恨铁不成钢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俪姬梦游似的,这才回过神来:“啊?哦……我今天是要去见太子表哥。”   阿婉叮嘱她:“你可得记着点父王交代的事情。”   俪姬走神地回答:“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她稍微提起精神,为自己狡辩:“你看,我们最近课上得这么顺利,这批学生很快就能学成了,表哥一定对我们更满意了。我也向他展示了,我多适合作一个王后。不是吗?”   阿婉觉得不太对,可是也反驳不了,事情乍一看是很顺利的,她们也把一些探听到的消息传去了庆国。   就是因为太顺利,所以才莫名地让她感到不安。   昭太子像一国之君,又不像。有时让她感到敬畏,有时让她感到亲切,反而不像在她的父王庆国国君面前那样,能够摸索出一套相处应对的方法。   而在澹台莲州面前,她想端庄,却总是不知为何端不起来,不知不觉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至今也不晓得该怎么讨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叫。   俪姬三人赶紧过去看。   她们的学生也在上课的地方吃饭,伙食由太子府提供,自己带个碗就行了。只见她们围成一团,见俪姬她们过来了,才让出了一条路,原来是一个学生晕倒了过去。   由俪姬做主,紧急把大夫喊了过来,大夫看了束手无策。   眼睁睁看着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说不定要死在自己的面前,俪姬说不出地心慌,她说:“去找太子!赶紧!让人去问太子!太子的医术高超,可能能够救她。”   阿婉拉住她:“俪姬,你在说什么梦话,不过是个庶民而已,怎么可以去劳烦太子特地赶回来。”   在场的其他庶民女子们更是面面相觑。   是,她们是知道太子很温柔很亲切,但是让太子赶回来救一个无足轻重的庶民,这是她们无法想象的。   太子让她们跟公主学织布、认字,还给她们免费的吃住,已经很慈悲了。   俪姬却说:“太子会回来的。”   她掀睫抬眸,眼底像是有烈烈的火星。   阿婉从小陪伴在她身边长大,多少也知道这个小公主性子其实很是倔强,再者说,她也拦不住。   俪姬让府上的士兵去通知太子,士兵也没有否定她,很顺从地骑马赶出门去了,这增添了俪姬的底气,她回头跟阿婉说:“你看吧,他们一定也觉得太子会回来的。”   阿婉说:“那是因为你的公主,他们要听命于公主。”   俪姬嘴硬地说:“平时我去找太子的时候,要是不许见他们就会拦住我啊。”   眼见着女孩已经气若游丝,俪姬心如刀绞、焦躁不已,她抱怨:“太子表哥怎么还没回来?”   阿婉说:“怎么可能那么快?”   俪姬正想瞪她一眼,跟她吵吵架,让她不要老是跟自己抬杠了,但是一转头,看见澹台莲州裹着一身风尘冲了进来。   澹台莲州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脚上还沾着泥呢,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泥脚印,严肃地问:“人在哪儿呢?”   看到还倒在地上的女子,先是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和脉搏,然后亲自把人抱了起来,抱到了侧厅的休息室。   俪姬跟了过去,问:“表哥,小草还好吗?”   在她看来,澹台莲州一下子变得不像是太子了,完全地成了一个精明干练的大夫,澹台莲州叹气说:“不知道。救救看吧。”   他琢磨了一会儿,开了一个方子,让士兵去药房取药煎药。   俪姬听见其中一道药材:“人参?表哥,你要把人参作药给小草吃啊?”   澹台莲州说:“嗯。既然我见到了就要救的。”   俪姬欲言又止,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问出来,她想:人参这样珍贵的药材非常昂贵,而小草只是个庶民,可以卖好多个她了。   阿婉在屋外听见了,也不禁掩了掩嘴唇,说了句:“荒唐,竟然拿人参救一个庶民。”   正在从她身边的经过的小将军小飞忍不住回嘴:“怎么就荒唐了,太子就是这样慈爱众生,他对我们士兵向来如此,有什么稀奇!”   阿婉被怼了一句,不敢再说话。   与小草交好的其他学生自荐留下来守夜照顾,但是三日之后,她看上去还是病体沉疴,眼见着是救不回来了。   澹台莲州在给她把了脉以后,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看向空荡的横梁,说:“胥仙子,可否请你现身,救她一救。”   胥仙子?   俪姬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先是迷惑,一怔,接着,她觉得脑子里仿佛拨云见月般,一下子就想到了——啊,是仙女姐姐!   她眨了下眼睛。   青衫女子像一阵风般倏忽而现,飘然而至,玉立婷婷。   俪姬听见其中一道药材:“人参?表哥,你要把人参作药给小草吃啊?”   澹台莲州说:“嗯。既然我见到了就要救的。”   俪姬欲言又止,没有把自己的心里话问出来,她想,人参这样珍贵的药材非常昂贵,而小草只是个庶民,像她这样出身卑微的女孩子卖身的话,可以卖好多个她了。   阿婉在屋外听见了,也不禁掩了掩嘴唇,说了句:“荒唐,竟然拿人参救一个庶民。”   正在从她身边的经过的小将军阿飞忍不住回嘴:“怎么就荒唐了,太子就是这样慈爱众生,他对我们士兵向来如此,有什么稀奇!”   阿婉被怼了一句,不敢再说话。   与小草交好的其他学生自荐留下来守夜照顾,但是三日之后,她看上去还是病体沉疴,眼见着是要救不回来了。   澹台莲州在给她把了脉以后,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看向空荡的横梁,说:“胥仙子,可否请您现身,救她一救。”   胥仙子?   俪姬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先是迷惑,一怔,接着,她觉得脑子里仿佛拨云见月般,一下子就想到了——啊,是仙女姐姐!   她眨了下眼睛。   青衫女子像一阵风般倏忽而现,飘然而至,玉立婷婷。 第114章   俪姬眼睛都看直了。   她舍不得眨眼睛,生怕跟上次一样,要是在她眨眼睛的时候,仙女姐姐就消失不见了怎么办?   她盯着胥菀风走到了床边,扫了这个少女一眼,道:“她已经油尽灯枯,寿数将至,就算是我也回天无力,我只会剑,并不会朽木回春的治疗法术。”   澹台莲州道:“你稍稍把灵力输入她的身体中运转一个周天试试。”   胥菀风冷若冰霜,那张如冰雕玉琢般的脸庞看不出任何情绪,她漠然地望着澹台莲州,过了一会儿,才握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   屋子关闭门窗,床头的光线黑暗,俪姬看见小草的身上似乎亮起了一点莹莹的微光,她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了起来。等到胥菀风松开手以后,不过几息的时间,小草轻轻嘤咛一声,睁开眼睛,眼见着是转醒了过来。   俪姬亲眼见到这样的神迹,灵魂巨震,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巴,才让自己没有惊呼出声,她深吸一口气,都忘了呼出来。   真的是仙女姐姐!   澹台莲州也高兴了起来,道:“胥仙子,我欠你一个人情。”   胥菀风冷淡地说:“没欠。我又不是凡人,哪儿来的人情。这点灵力不足道也。”   俪姬看看小草,又看看胥菀风,再看看胥菀风,再看看小草,崇拜敬佩得无以复加。   她顾不得矜持或是娇媚,提起裙摆,三两步上前,扑到胥菀风的面前,深深地向她行了个礼:“多谢胥仙子出手相救。”   胥菀风瞟了她一眼,很是生疏地回:“不用谢。”   胥菀风又转头面对澹台莲州,意味深长地说:“我至多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澹台莲州脸色沉沉,喟然道:“嗯。谢谢。”   胥菀风拂袖消失。   澹台莲州问了小草几句话,她意识还算清醒了,想要给太子磕头道谢,被拦了下来,又说想要回家去。   澹台莲州坐在床边,为她整理了下鬓边的头发,手掌贴在少女枯黄透着死气的脸庞,像是温柔地托着一朵将要枯萎从枝头跌落的花。   他看上去是那样地俊美,这种美却让人生不起一丝世俗爱慕的欲望,反而心头酸涩。   像是位慈爱的父亲,又像是悲悯的神明。   他平静地道歉:“对不起,没能早点遇见你。   “没能早点发现你病得这么重。”   小草却很高兴,耳朵都红了,她摇摇头,又茫然,完全不明白太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她也不善言辞,憋了半天,才用土话说:“应该是,我要谢谢太子。”   她没念过书,嘴也笨,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   她见过的世面那么小,太子对她来说曾经是神话里才会出现的人物,而她则像是牛马一样浑浑噩噩、辛辛苦苦地活着。而太子来到了这里,要教她们织布、认字,尽管只是一小段时间,但她已经觉得自己活到现在值得了。   她很高兴自己那天大着胆子去报了名。   就算村子里的其他人都跟她说:你又穷又丑,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轮到你头上。   澹台莲州鼓励她说:“要活下去。”   小草点点头,勉强地打起一个笑。   小草的父亲从村子里赶来照顾她,但是七天后,她还是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俪姬无法相信:“怎么会呢?我昨天来看她,她还跟我有说有笑,我们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她比澹台莲州的反应要强烈得多。   当小草真的被换上寿衣,被父母雇了一辆车接走时,她还在站在门口眺望,总觉得能看到小草起死回生,从木车上重新坐起来,跟她说话。   澹台莲州道:“回去吧。”   俪姬还怔怔的:“可是,可是,太子表哥你还把珍贵的人参给她吃了,还请仙女姐姐给她治病,她怎么还是死了呢?要是这样她还是死了,你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她只不过多活了十天。”   不光是俪姬,陪侍一旁的阿婉、阿霜都是这样想的。   澹台莲州却毫不犹豫,笃定地回答:“有意义!   “十天也好,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只要有一线生机就有意义,我怎么能不去救?”   这次他会救,下次他还会。   晚间。   阿婉感叹道:“太子真是个怪人,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贵族男人。”   阿霜也说:“岂止是贵族男子。”   此时此刻,她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大体相似,她们想:作为媵妾来到昭国的她们不过是棋子而已,来之前,王后让她们一定要照顾俪姬,父王也叮嘱她们完成任务,必要时候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个念头现在却动摇了。   实在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她从小生在昭国,生作太子的亲妹妹,太子会这样无情地让她们去死吗?   要是她遇上小草这样的情况,昭太子与她们的父亲庆王之间,哪一个会救她?   而俪姬还在因为亲眼见到小草去世而难过,夜里忍着小声哭泣。   侍女都睡着了,她却哭得愈发清醒了。   俪姬哭得久了,总觉得胸口闷,头晕,她给自己披了一件衣裳,蹑手蹑脚地出门去,想要透口气。   她坐在廊下,仰头望着皎洁的明月,不知为何,泪意又涌了上来。   一只手拿着一块手帕从旁边递到她的面前,胥菀风道:“别哭了。”   俪姬像是魂魄被抽空,她傻傻地拿过手帕,拧紧,问:“仙女姐姐,你救不了凡人吗?”   胥菀风缄默,她被问住了。   她从有记忆起就在练剑、练剑、练剑,仔细一想,她更擅长杀,而不擅长救。   昆仑以前甚至完全不沾凡间俗世,还是从这一代仙君开始,才破天荒地让弟子下凡去斩妖除魔,救下一个活生生的凡人。   “假如是有妖魔要杀你,我还可以救你,但是生病了的话,我却没什么法子。”   胥菀风实话实说:“太子救的比我要多。”   俪姬不哭了,只是还在轻轻啜泣,肩膀抖动。   胥菀风不甚温柔地劝她:“小公主,回去睡吧,晚上风大,别冻着了,你们凡人得了风寒是会死掉的。”   俪姬乖顺听话地起身,才走了半步,她回过神,一双明眸泪汪汪的,问:“今天你不在太子表哥身边护卫吗?”   胥菀风不回答。   俪姬像是鼓起毕生勇气,又问:“……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我本名姓贺,单字一个菁,俪姬是我的封号,小名是皎皎。”   胥菀风还从未向澹台莲州以外的凡人吐露过自己的名字,理智上,她不应当回答,但不知为何,被俪姬这双诚挚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竟然回答了:“我姓胥,名菀风,还未出师,没取道号。”   与此同时。   澹台莲州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抱着小白发呆。   每次遇见像这样会触动他心弦的事情,他都会强行抱着小白在深夜默默地难过,可能难过一会儿,可能难过几天,也可能更久。   小白暖呼呼的,抱在怀里,就好像能将心都温暖起来。   平日里小白都不喜欢被他这样黏糊糊地抱着,只有在时候会走过来,主动用脑袋拱一拱他,像是让他别再伤心,快点睡觉了。   澹台莲州也不指望这家伙会回应,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候我就觉得我还在十八岁,我怎么屡教不改呢?   “小白,我做得还不够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办法救每一个人,但我就是会忍不住难过啊……”   小白动了动耳朵,澹台莲州总觉得它的眼神像是在诉说着不理解,像是在说:你应当冷酷一些。   澹台莲州:“兴许以后我会变成那样吧。   “就像岑云谏那样,不是吗?”   说到这里,澹台莲州停顿了一下,就像是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他无法接受,很快反驳了这句话:“不,我还是不想学他。   “我就是因为不喜欢他那个样子,不喜欢修真者那样视人命如草芥,我才离开了昆仑。   “我要是也变成那样,我还是我吗?   “那我就不再是澹台莲州了。”   白狼闭上眼睛,低下头,不再作任何回应。   一个出身低微的少女死去,并没有在这个世上引起任何的波澜,但是在郄城,这件事被传了开来,又传到更远,他自己惭愧,没有当成是功绩,放在心上。   不日,传至幽国。   到了荆玉山的桌上,说实话,他觉得昭太子这是心软到愚蠢的地步。   真是不分缓急轻重啊。   都是将死,与其在乎一个庶民少女之死,不如在乎幽国国君之死才是!   看看,隔壁庆国国君已经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就等着幽王一死,好扑过来撕下一块肉,餍足一番。   而昭太子却在沉迷修建郄城的堰渠,在为一个少女而落泪。   他既觉得着急、生气,又觉得好笑,也想,不愧是昭太子会做出来的事情。   也说明,这些年,昭太子仍然是他认识的昭太子,并未改变。   幸好还有他。   要是没有他在这里,昭国不知要损失几成国运。 第115章   四年多前,荆玉山揣着一笔昭太子赠予的路资来到幽国,只背了一个竹筪作行囊,里面装了一身还算过得去的齐整衣裳,还有一辆破旧的小驴车作为代步。   而现在,他有一座幽王所赐的豪华府邸,府中上上下下有近百个仆人,马厩里有八匹好马,衣食起居无一不精,幽国上下绝大多数的贵族都过得没有他好。   当然,作为幽王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本来想要讨好他的人就像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看到这些倨傲的贵族在他这个妓女所生、商人养大的人面前低头讨好,荆玉山心中委实快意。   他喝美酒、骑宝马、着锦衣、宴宾客,这些年辗转好几个国家献策,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尤其是在幽国和庆国,也因此,被很多人渐渐遗忘了他的起点是昭国的文书小官。   毕竟,比起昭国所给予他的些许利益来说,他从幽庆二国中得到的多得太多,甚至有一些小国的国君都比昭太子更舍得。   而荆玉山这个人的品行也随着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为天下人所知。   谁都知道他是个自私自利的策士,他没有忠心,没有仁义,没有家国情怀,只要你给他金银,他就能为你办事。   ——他也永远能够办成。   他似乎随他的养父,依然是个精明厉害的商人。   只是这次被他放在天秤上衡量的并不是货品与钱财,而是国家与权力。   不少文人对他多有鄙夷,觉得他不过是个走狗之辈,他自己本人也并不避讳这一点,从不以品性高尚而自居。   这几年幽王的性格愈发地狭隘阴鸷、猜忌多疑,甚至有一天发疯似的一口气杀了五个儿子,连几位最有权势的王子在幽王的面前都不敢大声喘气,唯恐忽然惹了幽王的不快而招致杀身之祸。   有一日。   荆玉山在向幽王述职时,幽王冷不丁地说:“你可真是个不讲信义、反复无常的小人啊,我怎么会用了你这么久呢?   “你不守孝道,没有诚信,更无真心,不过从我身上吸血罢了。”   天知道,一刻之前,幽王还与他相谈甚欢,这会儿却忽然变了脸色。   王权就如同悬在荆玉山头顶上的利剑,而这句话则是轻轻地割了一下系着利剑的绳子,也许在下一息,荆玉山就会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其他在场的臣子都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唯有荆玉山本人还算是镇定自若,尽管神情也有些变化,但这种恰到好处的敬畏是让幽王很受用的。   他俯身跪拜:“诚如国君所言,荆玉山是个出身低贱的小人,我唯利是图,不讲信义。但是,王上正需要我这种小人。   “叔齐忠君爱国,亡国之后,不肯食周之粟米,在首阳山上被饿死;尾生为了不违背约定,宁愿被淹死了也不离开。他们倒是很讲信义,品德高尚,但是幽王您能用他们来治国吗?他们难道能用他们愚蠢的信义在国策中起作用吗?”   幽王沉默了良久,遂作罢。   在诸多交好的幽国权贵之中,荆玉山与二十三王子阿错私下交往最是密切。   荆玉山冷眼看着阿错在几位兄长之间周旋,在父王面前小意逢迎,已经掌握了内宫的不少权力。即便是这样,与争夺王位的力量比起来,阿错王子还是太过微弱了,先前他的五位兄长一夜之间惨死宫中也有他的手笔,尸体也是他负责处理的。   幽王更多地将这个漂亮的小儿子当作是一个用得顺手的下属,而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   阿错王子究竟在想什么呢?荆玉山有时也会思考这个问题,其实在他心底有个甚是荒唐的猜测,只是无法验证。   这天是夏末的一个日子。   空气潮湿黏腻,闷热苦燥,天空上密布着铅灰色的厚重云朵,看上去极沉,像是随时都会砸落下来。   荆玉山乘坐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来到了幽国宫门口。   负责检查进宫求见之人的总管正是王子阿错。   按照这两年幽王新定的规矩,荆玉山在房间里脱掉了所有的衣服,被上上下下地检查有没有携带兵器,甚至连口中、谷道也要仔细检查一番,确认他没有携带任何危险武器之后,才被允许穿上检查过的衣服。   这还是因为荆玉山是个红人,他能有个遮风避雨的房间来宽衣解带进行检查,算是个特权。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被剥光,给他留了几分颜面。   对于阿错来说,也是例行公事了。   第一次被这样检查的时候,荆玉山相当不自在,次数多了以后……好吧,还是不能算习惯。   这样被当成牛羊猪狗一样的事情,他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习惯的。   荆玉山整理着自己的衣襟,对站在一旁的王子阿错说:“有劳王子了。”   阿错走到他面前,为他拍拂了一下衣襟上莫须有的尘埃,荆玉山问:“大王身体可还好。”   阿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轻声地说:“活不过三日了。”   尽管心中早就有所预料,但是当这个时刻真的要来临时,荆玉山还是心情复杂,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期待。   离去之前,荆玉山不知为何,福至心灵一般,回头看了王子阿错一眼。   褪去了他们初见时的少年青涩,阿错的身姿变得挺拔颀长,他站在屋子的角落,一道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光落在他身上,却显得寒气森森。   半路上。   荆玉山遇见了幽王的继后。   这位继后比幽王小了许多,三十出头的年纪,前年还生下了一位小公主,她抱着孩子来找荆玉山,着实是一位楚楚可怜的母亲。   她对荆玉山说:“请您劝一劝国君吧,大夫说,国君的病虽重,却并非不能医治。王上的中风之症,只要清心寡欲、祛火去邪,再辅以汤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好转。”   荆玉山微愕:“……王上夜里还要做那事?”   继后难堪地颔首。   荆玉山略一沉思,也不惊异,这确实是幽王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还是想感叹,不知该说他不服老好呢,还是色中饿鬼的好,都半瘫在床上是个废人了,竟然还有心思忙活那事。   兴许,对于幽王来说,死于马上风就是他现在觉得最有男子气概的死法,曾经的一位明君沦落至此,着实是让人唏嘘不已。   不过,继后为什么要找他呢?   这幽国朝野上下,没有人会认为他忠君爱国吧?   沉吟了片刻后,回神来的荆玉山看向继后,继后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弯作柔顺的曲度,不胜娇媚,她看上去那样柔弱美丽,颤巍巍地抬睫时,眸中尽是女人对男人的依赖。   荆玉山明白了。   这宫中上下,除了他这个小人,怕是没有其他人敢于觊觎王后的美色。   继后道:“还请荆先生救我。”   荆玉山笑笑:“王后言重了。”   在这最后的虚假的平静的日子里,大抵宫中所有的人都在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之后,荆玉山见到了幽王。   与他想的不同,幽王的面色看上去还挺不错,比上次要好多了,一点也不像是这两日就要死了的样子。   但他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了:“孤还没死呢,孤还能活很久,一个个的就逼着我立王储。   “他们都想杀了我。我先杀了他们!”   那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再次强烈地出现在荆玉山的心头,他走神地想:他送到昭国的信太子已经收到了吗?希望太子已经准备好兵马了。   荆玉山被幽王留宿在宫中,睡在值房。   夜里,他睡不着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能再拖了,明天一出宫,他就离开幽国,得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憋了一整天的乌云擦响闷雷,一声一声,从天际遥遥地传过来。   轰隆隆,轰隆隆。   终于,一颗雨珠砸在了芭蕉叶上。   开始下雨了。   窗外的芭蕉树给雨打得噼啪作响,而滚滚闷雷也变得狂躁起来,哐嚓哐嚓地不停放光。   一时间,狂雨下满了天地。   坟墓般的幽国王宫只剩下雨声与雷声。   “啪啪、啪啪。”   拍门声响了起来。   荆玉山起初还以为是幻听,听到第二声是才意识到是真有人在敲门,他走到门边,手上握着匕首,问:“谁?”   门外是王子阿错的声音:“是我,阿错。”   荆玉山把匕首藏进了袖子里握着,另只手打开门。   阿错站在门口,他被淋得浑身湿透,像一只落水狗,但是眼睛却十分明亮,笑着说:“他死了。”   哐嚓。   一道闪电劈过,有那么一瞬间,把这位美貌的王子照得通身明亮。   荆玉山问:“谁?”   阿错说:“赶紧走吧。我也要走了。”   荆玉山用可怖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问:是你杀的?   阿错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不是我杀的。他被一个女奴隶杀死了,人还是我二哥送的,等雨一停,他们就会打起来了。   “他终于死了。   “这个幽国终于要亡了。” 第116章   幽王死了。   荆玉山来不及去亲自确认,连夜奔逃出王宫。   就在他离开王宫后不久,他就看见幽王宫燃起熊熊大火,连雨都湮灭不了,甚至越烧越高,蹿向天空的大火仿佛要把云雾都蒸干。   接着,以幽国王宫为中心,整座城都沸腾了起来。   好像有人打开了宫门,无数宫人争先恐后地逃出去,连禁宫护卫都无法拦住。   荆玉山哪里有空回家整理行囊,他第一时间联系上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接应之人,在夜半时分,从城门的小门逃了出去,越走越远。   然而赶路了颇久,火光依然在他的头顶,他走累了,停下来歇两口气,回头看了一眼。   天都亮了,也不知道染红半边天的究竟是朝阳还是火光。   这偌大的幽国从今天开始亡了。   荆玉山不得不想起他离开之前,阿错王子与他通知了幽王去世的好消息后,大步走出门口的背影,像是一匹烈驹挣脱了束缚,奔向大雨之中,消失不见了。   这场大火说不定也是阿错王子放的吧?他想,十有八九是了。   荆玉山望向前方,山高路阔,他当初孑然一身地来到幽国,又孑然一身地走了,却一点也不为幽国的财产感到惋惜。   千金散去还复来。   他的乐趣本就在得到名利的过程,倒不一定要守住结果。   昭太子身边的女官兰药驯了一只传信用的鸟儿,他已经将幽王已死的消息用这只鸟儿送去了昭国。   接下来,他是昭国还是去庆国呢?   -   三天后。   渡口。   一叶小船卸在岸边。   给自己粘上大胡子、扮作一个落魄商人的荆玉山上岸在小贩那儿买了一碗汤饭,以往没觉得干粮那么难吃,大抵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久了,由奢入俭难,竟然觉得干粮难以下咽了。   他一边吃饭,一边听着渔夫、走卒、小贩正在聊天。   稍年轻点的都在咬牙切齿地叫好:   “你们有没有听说大王去世了?”   “他可算是去世了!我儿子被他征走去打仗,就再也没回家。”   “税一年收得比一年重……”   “不知道是哪位王子作大王。”   “管他是哪位,少收点税就好了。”   有个年纪最大的老翁听了,脸上的皱纹都皱得更紧更愁苦了,他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水烟,抽空了一管子,在船沿敲了一下烟枪,说:“赶紧买点粮食吧,接下去粮食会卖得越来越贵的。”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有点相信,又不想相信。   过了一会儿,又说:“这老儿,竟然说要卖了自己的船,带着家人躲到深山里去。”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桃源。   荆玉山想。   他要是走得晚了,这么孤身一人地被卷进战场,怕是连骨头都不剩吧。   危机感再次浮现在心头,让荆玉山没心思再细嚼慢咽、品尝食物,他大口大口地吞完饭,回到船上,正见到有一位年轻妇人扶着个男人来问还不能买个船位,他怔了一怔,停住脚步,仔细打量……啊,怎么瞧着这男人的背影那么像阿错王子?   他走上前,听见女子声如莺啼:“行行好吧,船家,我带我夫君去隔壁城镇治病……”   船家说:“万一死在我的船上怎么办?太晦气了。”   女子连声哀求,又拿出钱财,船家才答应了。   荆玉山上前去,不满地说:“不是说好了只接我一个人吗?我可是付了三个人的船资。”   船家没好气地说:“不坐拉倒,你坐别人的船去。”   男子听见荆玉山的声音,肩膀一颤,竟然撑起身子,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打了个照面,一时沉默。   哦,还真是王子阿错。   太巧了。   哈哈,他就说他认人的本事从不出错嘛。   女子也紧张地看向他。   荆玉山可淡定多了,他敛袖揖身,笑道:“阿错,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三人乘上一艘船。   夜里,阿错烧了起来,因为缺医少药,女子只能不停地去用凉爽的河水浸湿了帕子给阿错擦拭身体,来来回回的动静吵得荆玉山也睡不好。   他无奈,叹了口气,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让阿错服下。   阿错王子的脸色毫无血色,看上去更是秀美了,眼睛睁开一条缝,虚弱地问:“什么药?”   过来救他还这么跩?荆玉山被气到了,故意说:“吃完马上把你毒死的药。”   女子立即紧张起来。   阿错说:“把药给我吃吧。”   走近以后,荆玉山嗅到了他身上的腐味儿,翕动鼻翼,说:“你的伤口是不是烂起来了?”   阿错不吭声,他伸过手去抓住阿错的衣襟就往下扯,女子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   荆玉山回头对她说:“我在救他。”   女子面对他的目光,到底还是放开了手。   荆玉山脱了阿错王子的衣服,发现他的伤口的确有部分腐烂了,他掏出匕首,说:“这会儿可没别的药,我得给你直接把腐肉给刮了。”   阿错毫不反抗地躺在那儿,瞥了他一眼,就不说话了。   荆玉山想了想,把自己喝水用的竹筒递到他的嘴边,说:“咬着,不要大喊大叫。”   又让女子拿灯:“你把着灯。”   刮腐肉持续了一刻钟。   女子有些害怕,闭着眼睛,并不敢看。   直到结束以后,荆玉山让她可以去照顾阿错了,她才睁开眼睛,赞叹说:“阿错王子真是勇敢,刮骨剔肉都不喊疼。”   荆玉山被逗乐了,说:“什么啊?刮了两下他直接疼晕过去了。”   女子:“……”   说完,荆玉山探了一下阿错的鼻息:“还好,没有疼死。”   等船上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荆玉山冷不防地说:“我还以为你应该胆子很大呢。毕竟都敢杀了幽王,结果现在竟然不敢看一个小伤口。”   女子浑身一震,抬头不是,不抬头也不是,她屏住呼吸。   荆玉山抽丝剥茧地说:“就算你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依然很美,幽国王城的美人没我不知道的,你又带着其他国家的口音,想必不是幽国本地人。   “你的脚上有老茧,一般贵族小姐的脚要娇嫩多了,你肯定不是贵族。   “而且,你特地在手臂上缠了布条,遮住的是奴隶的刺青吧?   “阿错王子还要特地带上的女奴隶,除了杀死幽王的那个,我想不到还有别人了。”   女子还是不说话。   荆玉山饶有兴趣地问:“你是阿错的情人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有情人。”   女子猛地抬起头,她说:“不是,我与阿错王子在此之前素不相识。”   荆玉山握住袖中的匕首,循循善诱地说:“不用怕,我没准备把你怎么样。不过,你要是愿意跟我说说,你是谁派来的就好了。”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的身边只有河水荡漾和徐徐微风,她说:“没有谁。我的姐姐被幽王折磨死了,我也沦为女奴,所以我想杀了他,为我姐姐报仇。”   荆玉山问:“你姐姐是谁家的女子?”   女子报上了自己的家门,并不是什么世家贵族,只是个普通农家而已。   她等着被荆玉山嘲笑,也的确听到了荆玉山的笑声,但似乎并不是嘲笑,荆玉山爽快地说:“真有趣啊,幽王竟然不是死在王侯手中,而是死在他视作蝼蚁的贱民手中。   “……我不是说你贱,我也是个贱民出身,我的母亲是个妓女,生父不明,由商人养大。我的身世,想必你早有听说。   “敢问这位女英雄,你姓甚名谁?”   女子愣住,她渐渐冷静下来,有礼有节地回答:“秋露,我叫秋露。”   荆玉山甚是欣赏她,说:“我打算去昭国,去见昭太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去投奔他吧,他一定会接纳你的。”   秋露听他哄了好几日,有些心动,但还是拒绝了:“我去了以后,要是被人发现,他们以为是昭太子指使我杀的幽王怎么办?”   荆玉山:“你还管会不会连累昭太子啊?”   秋露:“我听说……他是个好人。”   荆玉山:“那你就应当知道他并不会担心被你连累。”   躺在那儿养伤的阿错忽然说:“去吧,等帮我把坟墓造了以后就去吧。”   荆玉山对死气沉沉的阿错说:“你不要说这么晦气的话,你又不是一定就会死了。我看你的伤势就好了许多,已经没有再生出腐肉了。   “别现在就想着给自己造个坟墓啊。”   阿错说:“我不是给我自己造坟墓,是给我母亲。   “我的身体里流了一半幽王的血,我这样的人随意抛尸野外被野狗吃了就好。”   荆玉山被噎住:“……”   又过了两天。   在一处小码头,阿错说要下船。   荆玉山不解:“这还没有出幽国,你下船做什么?”   阿错的眼底满是决绝,他索性坦白了:“这里是我的祖国,是我母亲出生的国家,她是这个国家的公主。”   荆玉山的学识扎实,他一下子就从知识中找出了这个地方的信息,在二十多年前,这里的确曾经是个小国,但是被幽国给吞并了。   阿错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小盒子:“母亲去世的时候一直在呼唤着母国的名字,她很想回去。”   “我知道秋露要去杀幽王,我原本也并不想救她。”大抵是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抬起头,径直看向秋露,冷冷地说,“所以,你也不必感激我。   “那时候我哪来得及想那么多,我只是突然疯了,幻觉看到了我的母亲。我是在救我的母亲,不是在救你。” 第117章   荆玉山记不大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兴许是觉得救一个一心赴死的人有趣,兴许是在他的衡量中让阿错王子活下来更有价值,绝对可以卖上个好价钱,又兴许是因为……他突然想起在洛城时的一件事。   倒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一件小事,每天都在发生。   那天,他路过练兵场,正遇见昭太子与几个士兵在说话。   澹台莲州随口说出:“我记得去年的这时候,你受了伤,被疼得躺在病床上哭。说过几天就是你老母亲的生日,你还想回家去看她是不是?你怎么还不请假,再不赶路,就来不及回去了吧。”   士兵憨憨一笑,挠挠头说:“不用,我在洛城置办了房子,把母亲接过来住了。”   让他忽然脑子抽了一下,荆玉山打量着面前这一弱一残两个人,想:假如昭太子在这里,一定会留下来帮忙吧。   不过是修个坟,不修得很好的话,估计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吧。   于是,荆玉山也下了船。   他们在这个叫作岍的小城落脚,寻找一块风水宝地来造坟,没多少时间,很快就选好了一个山头。   是阿错选的,因为山下有一片野杏花林,他很喜欢,说自己的母亲名字就带一个“杏”字,把母亲的坟墓造在能看到杏花的地方再好不过了。   阿错甚至掏出了一块金子来修坟。   秋露见了,甚是无语:“先前我找到大夫可以为你医治,因为没钱所以作罢了,原来你有钱啊!”   阿错执拗地说:“这是必须留给我母亲修坟的钱。”   荆玉山久违地也想起自己的生母,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他对母爱并不留恋,以前也没有羡慕过,这时心里却莫名地觉得不是滋味,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但是,此时,受幽国的内乱波及,王权混乱的消息已经传到这里,城中物价飞涨,阿错花光了所有的钱,荆玉山还补了一点,才买了一副好棺材和一匹绸缎。   阿错要自己做一件锦衣,随棺材下葬。   荆玉山骂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做衣服!来得及吗?你的病都没好呢。”   阿错梗着脖子说:“我一定要做,我一定会做好了才死的。”   荆玉山:“那我可不管你了,我要先走了。”   阿错根本不留他,与他一拍两散:“那你走吧。”   荆玉山才出城半天,太阳都未落下,就听说前面军队已经来了,凡是有百姓敢擅自逃去邻国,就地处斩。   荆玉山偷偷摸摸地想着能不能翻山过去,结果半道差点被抓住,只能灰头土脸地回了岍城。   阿错一见他就笑,眼角眉梢都在飞扬,幸灾乐祸地说:“让你之前不直接走,还要留下,这下好了,逃不出去了吧,哈哈哈。”   荆玉山被气得头疼:“这还不是为了帮你?”   阿错哼哼唧唧,活像个无赖,说:“是吗?你这种舍名取利的人,鬼才信你。”   荆玉山好奇,被气笑了,笑着笑着又不觉得气了。   他们三个在山上搭了一个茅草屋,用来遮风挡雨,这几天天公作美,没有再下雨,不然夜里他们一准被淋成落汤鸡。   白天秋露会去采野草野果为他们做饭,他们两个男人则负责修坟,毕竟买材料就用完了他们所有的钱,已经没有钱再雇工人了。   荆玉山与阿错这些年都算是养尊处优,虽然也略通武艺,却不擅长这种体力活儿,每天都累到脱力。   歇息时,不知道是太无聊了,还是阿错想要交代遗言,开始断断续续地跟他讲自己的身世:   “我的母亲是这里的小公主。   “她生得很美,从小就是最受宠的小公主。当幽国要进攻前,她自请去作幽王的妃子,想要劝说幽王。但是幽王见到她以后却嘲笑了她,之后不但占有了她,还杀了她的全家人,挑着她的父亲、兄长的头颅取乐。   “你知道吗?幽王有个爱好,他喜欢将他攻下的小国国君的头骨做成酒杯,在他的宫库中有一架子的骨头酒杯,都是他的战利品。   “但在我小的时候,她从不跟我说这些。   “呵呵,我在七岁以前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个王子,像我这样的野种在王宫中不计其数。我只知道自己生在一座走不出去的大房子里,像只野狗一样地长大,我的母亲为了养活我已经费尽全力了。   “一对美貌的母子在幽国王宫会遭遇什么呢?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的母亲可以为了一碗黍米,陪两个侍卫睡觉。后来,我母亲老了、病了,为了给她换来一点药,我也可以这么做。”   阿错那有如白山茶般洁净美丽的脸庞上毫无变化,一点也看不出他觉得痛苦,又或者,他已经麻木了。   “但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母亲还是去世了。”   “有个侍卫对我还算可以,他愿意教我一些武技,我学得很快。”他躺在草地上,转过头,“你知道吗?我很聪明,我从没读过书,就靠我母亲用树枝写在地上的字学得就比那群猪猡更好了。”   荆玉山问:“我好像从未见过你身边有比较要好的侍卫。”   阿错的眼神冷了下来:“他死了,我杀的。我说他对我还算可以只是对比其他人。”   荆玉山:“……”   阿错:“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出现在幽王面前,让他发现还有我这么个儿子,又靠讨好兄长,终于爬了上去。   “我不是曾与你说过他在吃用胎儿做的药丸吗?后来他信任我,让我负责做这件事,我把胎儿都送走了,然后在药丸里加进了粪便。他吃了三年的粪便。”   荆玉山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又笑不出来了:“……但之前还是有很多孩子死了啊。   “这件事我都没有告诉昭太子。”   阿错问:“为什么不告诉昭太子?”   荆玉山答:“因为他妇人之仁,他一定会按捺不住的,那就破坏整个计划了。”   正在做饭的秋露忍不住说:“妇人之仁是什么坏事吗?我还觉得你们男人大都铁石心肠、狼心狗肺呢。”   荆玉山又笑起来,与她道歉。   挖好坟墓,将母亲的骨灰与衣冠都下葬以后,阿错发起一场大病,重新高烧起来。   荆玉山与秋露轮流照顾他,这时候他们已经不去考虑为什么,大家一起度过了这么多劫难,能活下去就活下去吧。   阿错烧得糊涂,反反复复跟他说:“不要救我了,就把我扔在有野狗的地方,让我给野狗吃了吧。”   一忽儿又说,“把我扔进河里吧,叫我葬身鱼腹。   “哈哈哈,身为幽国王子却死无全尸,还侍奉过男人,幽国王族地下有知,也会给他们增添耻辱吧。”   有时,他还会突然冒出一股子力气,抓住荆玉山的手腕,与他说:“你要活下来,荆玉山,活下来,然后把这些丑事都写进史书里,让幽国遗臭万年。”   死亡让他疯狂,他几乎将自己所知的所有幽国王族丑事都吐露出来,毕竟他管了三年幽国王宫内务。还非要荆玉山背下来,逼荆玉山答应以后一定全部写进史书里。   荆玉山无奈:“我是策士,我不是史官,我凭什么要做这些?”   阿错挟恩求报、咄咄逼人地说:“我救了你一命,要不是我通知你,你说不定就死在宫里了,你应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你不是会写字吗?”   秋露却说:“阿错王子,我背下来了,以后我一定找到史官,让他记下来。”   荆玉山好笑地说:“史官记录之前都要考证的,不是谁一张口胡说都会当成正史记下来的。”   秋露:“那我就到处跟人说。”   荆玉山:“那你说不定活不了多久。”   秋露夷然不惧:“反正我本来就应该死在幽国王宫。”   荆玉山啧啧称叹,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不怕死的狠人了,没想到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疯。   夜里,荆玉山守着阿错,像是护着一缕摇摇欲灭的火苗不被熄灭,他说:“活下来吧,活下来你自己写史书怎样?   “你为你母亲、为仇恨,活了二十年,接下去为你自己活不好吗?阿错。”   他幽幽叹气:“那天晚上,你究竟为什么会第一个来找我呢?”   阿错好像听见了,好像又没听见,他紧皱眉头,一直在痛苦地喘气,总让人担心他下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了。   第二天。   秋露与荆玉山商量:“要是阿错王子去世了,我打算把自己给卖了换点钱,请您给阿错王子造一个坟墓吧。”   荆玉山摇头:“何必呢?你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我将你手腕上的刺青给剜了吧。幽国灭了,你也可以重新做个自由人。去昭国吧。   “阿错要是死了,我会遵照他的意愿,将他遗弃在山野里。”   秋露不解。   荆玉山深有同感地说:“有些人本来就不该被生来世上,既然他想用死无全尸来报复生他的人,那就遂他的心愿吧。”   秋露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却隐隐约约地知道荆玉山也是在说自己,她问:“既如此,先生又为什么要在各国追逐国君,求取名利。”   荆玉山笑说:“我要么死无全尸,要活,就要活得风生水起、富贵荣华!”   阿错听见,眼睫一颤,呼吸似乎变得平稳了许多。   就在这天晚上,昭国的军队来到城外,城守未经一战,望风而降。   荆玉山很快与带队的昭军将士联系上,他带上了阿错和秋露。   阿错得到了救治,身体逐渐好转,竟然又活了过来。 第118章   阿错见到澹台莲州是在一个露水未晞的清晨。   荆玉山来给他送了一碗早饭,问他要不要吃完饭以后一起出去晒晒太阳。   阿错喝着粥,道:“昭军的这豆子粥可真不错。”   荆玉山笑眯眯地说:“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了昭国的洛城,一定要尝尝当地的美食,用肉糜、菜干、蘑菇干还有米粉放在一起熬成羹,鲜美得很。”   提到去昭国,阿错却又不说话了。   虽然现在身处昭军军营,但是他并不想再参与纷争了。   他太累了,几乎死了一场又活回来以后,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以前,杀死幽王就是他的人生目标,实现以后,他陷入莫大的空虚之中,就是活过来了,也不知道接下去该往哪里走、该做什么。   像他这样生而有原罪的人,也有资格再世为人,获得幸运吗?   他不知道,也想不通,也不想去知道。   荆玉山背他出去,把他放在一辆空车上,垫了个草枕晒太阳,晚秋的日光并不猛烈,暖洋洋的,阿错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暗暗的红。   肩膀被靠了一下,阿错睁开眼睛,发现是荆玉山睡着了,他心生嫌弃,却也没有打搅。   在这苍茫乱世之中,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已经难能可贵了。   在幽国王宫,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一刻。   有人在边上笑说:“荆相,你怎么在这儿就睡着了?”   荆玉山被叫醒了,睡眼惺忪地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太子?!”   太子?昭太子吗?   阿错转过头,他看见一个很寻常的男子,裹着一件赤红色的披风,样式并不算精美,与普通将士差不多,制成宽袖袍子,套在黑银铠甲之外,倒也别有一样俊美。   不,不是一般的俊美。   阿错定睛一看,发现这个男子生得实在是英俊。   幽王好美人,他见过的美丽的男男女女也不计其数了,包括他自己也很美貌,但是澹台莲州却与所有人都不同,他就像是一棵充满生命力的大树,气质温润包容,所以第一眼他并没有被突兀地惊艳到,看第二眼时,才感觉到这蓬勃又悲悯的美。   荆玉山清醒了:“您找我吧?”   澹台莲州不急不躁地点头:“是啊,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可有空过来说话?”   荆玉山跳下车:“您找个士兵来召我不就好了,何必亲自过来。”   澹台莲州说:“闲不住,出来走走。”   说完,澹台莲州才看向阿错,彬彬有礼地莞尔一笑:“这位是?”   荆玉山还没有把阿错的身份告诉澹台莲州,大抵出于一点私心,这件事他也跟阿错通过气了,要是他不想承认那就不承认,只作为他在路上萍水相逢的朋友也不是不可以的。   毕竟,要是王子阿错在昭太子军营一事若是被曝出,的确会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阿错抬了抬手,抱拳示意:“我叫阿错。幽二十三王子。”   澹台莲州:“……”   荆玉山:“!”   现在不管遇见什么是都不会让澹台莲州感到奇怪了,他很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幽国王子。   心想:哦,荆玉山在信里提起过。   荆玉山介绍过的幽国权贵他看过的都记得,他信任荆玉山,便看了一眼荆玉山,眼神像是在说:这是你的人,你自己安排。   阿错总觉得哪里很古怪,荆玉山又扶他回了帐篷里休息,然后随澹台莲州离开。他目送两人离开,布帘摇晃,一时出神。   阿错自言自语地说:“想到了。”   澹台莲州的态度太像是个普通人了,与荆玉山说话的时候也不像是君臣,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放松舒适。   是跟他截然不同的一国王子。   他们都是王子,怎么相差那么多呢?   还未稳定下来的布帘又被掀开,这次走进来的是秋露,她换了一身装扮。   既不是在幽国王宫中淫亵妖媚、花枝招展的舞女装束,也不是跟他们在路上颠沛流离时故意扮丑、脏不啦唧的装束,她洗干净脸,把头发用粗布裹了,别了树枝作发簪,穿着一身干净的靛蓝麻布衣裳,清净爽利,眉角眉梢也很舒展。   拭去粉黛,素面朝天。   她一进门,见到阿错就笑了一笑,这个笑没有任何的意味,只是她心里高兴,满溢了出来而已,她说:“阿错王子,您今天觉得身体可还好?”   阿错:“方才还去晒太阳了,刚回来。”   秋露:“那就好,送您到这儿,我也放心了。   “我过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明天昭军要送一批伤病员回昭国养伤,我问了太子殿下,他说我可以随车队一起去昭国。   “您要一起走吗?若是您也要一起走,不如也去问问太子可不可以也带上您。”   阿错想了想,说:“我不走。”   秋露便向他行了一个礼:“那秋露就在这里与您告辞了。”   阿错受了她这一礼,想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王子了,慢一拍地回了一礼,说:“多保重。”   秋露:“保重。”   阿错见她这样飒意道别完了,转身就要走,却又忽地出声叫住她,好奇地问:“你去了昭国打算做什么?”   秋露笑说:“做什么都行,或许,继续跳舞吧。”   阿错愕然,以为她在开玩笑,秋露又稍稍揖身,也不解释,翩然而去,脚步轻快。   天色昏暗时分,荆玉山回来了。   阿错与他讲了秋露要离开的事情,荆玉山并不觉得奇怪,他说:“昭太子擅歌,擅剑舞,上行下效,昭国百姓皆能歌善舞,昭军的战舞尤为一绝,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寓教于乐,还能鼓舞士气。   “前天晚上你没去看,城中晚饭篝火时,有人唱歌跳舞,秋露见了怕是技痒,也忍不住下去随着一起跳了一场。忘了与你说。”   他津津有味地道:“她就穿着粗衣布鞋,在火光与月光中,僛僛醉舞,身姿曼妙,与一位战士一起跳舞,刚柔相济,美得令人心惊。”   阿错没见到,也想象不出来,他只见过秋露作为女奴时献媚的歌舞,美是美,可男人看她跳舞是为了跳舞吗?   阿错说:“秋露走了,就只剩我们两个去见幽国王都被破了。”   荆玉山闻言一滞,他没有附和,却是静静地看了阿错一眼,帐篷里陡然沉默下来,油布很薄,可以听见外面传来的喧哗声,更衬得他们之间的缄默显出诡异。   阿错明白了,平静地说:“你也要走了。昭太子要你办事吗?”   荆玉山颔首:“是我自己要走的,幽国有几位我们以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我打算帮他去劝降,如此一来,也可以尽量少死一点人。”   阿错:“也是,为了幽王殉国并不值得。”   阿错一声话不说,躺在床上,先是别过头,再转过身去,荆玉山依稀看到他眼角依稀有泪光。   不知怎的,心软了一下。   这个命运多舛的小王子在大仇得报以后,不再假装成熟稳重,时不时地会不小心暴露出几分少年心性。   竟还会这样任性地哭一哭了。   荆玉山觉得他又可怜又孤独,想要为他安排一下,在他的床边坐下,手搭在他的背上,手掌下的身躯感觉纤瘦极了,摸上去就是皮包骨头,他说:“你改个名,不再做作国王子,以后为昭太子效力吧。”   阿错憋住哭声,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若要讨口饭吃,岂需要在昭太子面前摇尾乞怜,我有的是办法讨生活。”   真是白费好心!   荆玉山被他骂了以后,心想。   荆玉山:“那你随意吧,不过最好还是在昭国,我找你比较方便。等我到时候回来了,我再去见你。”   阿错:“嗯。”   荆玉山又说:“你要是不想为太子办事,就做个史官嘛,不吝是哪国的,整理各国历史。”   他说:“我看啊,最多再过三十年,等昭太子登基为昭王的时候,这个天下就没有其他王姓,唯剩澹台了。   “从今天开始,天下要更乱了。”   -   昆仑。   青云台上。   七位长老站在一个法阵的各端,岑云谏被围在正中间,遭受诘问。   剑已出鞘,飙发电举。   值此之际,岑云谏仍然冷若冰霜,巍然不惧,被千剑所指,却未低头。   “岑云谏,还不认错?!”   “我何错之有?”   “你倒行逆施,残暴不仁,抢占其他门派,致使修真界大乱,人心惶惶,你还敢问你错在哪里?”   “所以在我之前,昆仑独占五成灵脉都是其他门派对昆仑心生景仰,自愿让出的吗?”   “你还敢狡辩!你不尊先训,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你们又不是我的师父,我的师父先掌门已经去世了。再者说,我是昆仑现任掌门、仙界仙君,以前的规矩是以前的仙君定的,我是现在的,我为什么不能定现在的规矩?……倒是几位长老,倚老卖老,屡次阳奉阴违,甚至公开违抗掌门命令。我不追究你们的罪责,加以惩罚,已是念在你们劳苦功劳的分上。”   “好呀,你还要顶嘴。呵呵,照你这么说,我们还要感谢你不成?”   “是。”   “你自己看看,在你干了这些好事以后,人间的妖魔之气逆涨到何等程度了!将来天下生灵涂炭都是你的过错!你要遗臭万年。”   岑云谏停了一停。   此言非虚,自从幽王驾崩,战乱开始,凡间的妖气暴增,仙界都快压不住了。这在他的料想中,但他没想到会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而且来得这么急、这么快。   “为了彻底的和平,修真界必得合一,总会有这一天的,长老们不是心里都清楚吗?”   只是他愿意来作这个暴君。   即便要背负几万年的骂名。   “请长老们让开。   “不然本座只能对长老们不敬了。”   说罢。   岑云谏向前走了坚定的一步,剑气冲天,如汪洋辟阖。 第119章   昆仑之内,人心惶惶。   这是一场由仙君带头,自上而下的大清洗。   七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死了五个,剩下两个则身受重伤,被关押起来。   而他们的弟子或是早已倒戈仙君,拔刃指向恩师,或是因不肯改旗易帜,一起沦为仙君党派的剑下亡魂。   枭杀党首之后,岑云谏开始慢条斯理地梳理昆仑,短短月余时间,死掉的昆仑弟子就超过了先前一百年间亡故的总人数。   为了以儆效尤,每天都有人在青云台上被处决,青云台上的血被洗了又洗,总让人觉得好像洗不干净。   对昆仑弟子来说只剩两个选择。   要么死忠仙君,要么死。   死忠仙君似乎也并没有任何错误。   在此期间,其他门派获知昆仑内乱,还想火中取栗,却没想,这还没平复下来的昆仑派出个小队,就能把他们压得抬不起头,只能跪地求饶。   原来,岑云谏剿了长老们所有的法器,开了他们的宝库,把各种积攒的灵丹妙药、法宝仙袍逐一赐给了效忠于他的昆仑弟子们。   是以弟子们的修为战力大涨,愈发地难以匹敌。   至于他自己,却一件不留,仍然只有一柄灵剑擎天。   而随着清洗进程的逐渐深入,昆仑弟子也在这氛围中更加狂热,他们对仙君的信仰坚定到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程度。   即使是在昆仑,岑云谏也得到历任仙君之中从未有过的声望。   他不在乎灵石,不在乎宝器,不在乎仙脉。   他只有剑,还是在他筑基时得到的普通灵剑,却被他修炼至此。   作为剑修门派,选择作一个剑修,昆仑弟子多多少少是出于对剑之一道的赤忱。   而在他们看来,岑云谏就是这个天底下最为纯粹的剑修。   仙君的心中只有剑与天下,不追随他那追随谁呢?追随像长老们那样欺压奴役弟子的上层修真者吗?   忍痛剔除万年来在昆仑身上冗生出的腐肉与寄虫是必须的,如此一来,才能够将昆仑建设成一个干净的昆仑。   然后,是整个修真界。   在又一次地在青云台监督处决之后,岑云谏没有回自己的洞府,他坐在断崖的边缘,眺望着天河云海,与昨日并无区别。   无论这世上是仙盛魔衰,还是魔盛仙衰,今天过后,太阳照样升起。   已经完全看不出那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盛况,天上的云被剑气斩断,如此,又飘了新的过来。   也完全看不出人间界的魔气纵行。   太快了。   一切都比料算的要来得更快,所以他也不得不加快步伐,加快就不得不用一些更加狠辣的手段。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推动了天命加速?   说不清缘由,他直觉地想到澹台莲州。   想到澹台莲州下山前的白日星现。   一切好像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世界开始变得奇怪。   与澹台莲州的下山有关系吗?岑云谏想了想,难以将仙界与澹台莲州这个凡人联系到一起。但他现在反而觉得冥冥之中确实有定数,澹台莲州离开得不错,只要不让在凡间的昆仑弟子泄露,澹台莲州就不知道昆仑发生的事情。   要是澹台莲州还在昆仑的话,他有可能做得没有现在这么狠吧?   呃。   为什么呢?   下意识这么想了以后,岑云谏自己又有点困惑。   不。   澹台莲州只是个凡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天命怎么会系在他的身上?   又或许……   他想到那只奇怪的白狼对他说的话:“你可以死,他不可以。”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知道如今人间正在战乱,战火说不定会烧遍整片大地。既然人族的兴盛可以使得灵石旺产,那么,人族的衰亡混乱大抵也会起作用。   岑云谏想:又或许是他自己的一丝私心在作祟了。   这个凡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心头,就算他开始修炼无情决,尝试斩断情丝也没有太大作用。   甚至于,上次他去见澹台莲州,他明明看到澹台莲州开始变老了,却并没有失望的感觉。   真是奇怪。   他故意不去见澹台莲州四年多,一见到本人,心底又无法控制地起了一丝名为柔情的涟漪。   但总的来说,岑云谏认为自己还是为了世间苍生才特意护着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是个很特别的人,如今还摸不清究竟有什么作用,必须留着。   有弟子来向他请示,说已经把几位长老看押了起来,说六长老一直在叫疼,要不要给予治疗?   岑云谏皱了皱眉:“少安毋躁,本座这就过去。”   弟子应诺,心下却愈发对仙君感到敬怕。   光是一个人对付所有长老就很可怕了,这样的生死决斗,仙君竟然还能控制住只是打败、打伤却不杀人,那需要更高数个境界的修为。   岑云谏随弟子来到封龙塔的最下一层,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光,只有让人发疯的黑暗与寂静。   六长老被挑断了脚筋,施了法术的铁钩刺穿琵琶骨把他吊在半空中,他的脚尖将将能够沾地,若是使点力气来承重就能够让伤口没那么疼,踮脚踮累了,身体就会重新垂落下来,被铁钩狠狠地勾一下,疼得人几乎要晕过去。   这一套刑具是专门锻造,只要有看守弟子施术,上面的咒文就会亮起,使得他无法运转灵力,衍运生机。   受了一个月的刑,本来靠修为而保持住年轻外貌的六长老已经被打回原形,变得苍老不堪,一头黑发变得花白。   岑云谏是特意留着这位六长老的,几位长老之中,他最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多半不会做出大义赴死之举。   只要能活下来,他什么都会做的。   熬了他快一个月,也差不多了。   一见到岑云谏,六长老马上拔高声音,开始叫嚷:“仙君,仙君,我说,我什么都说。”   岑云谏不疾不徐地走近,评价道:“六长老倒是底子深厚,都一个月了,声音还是如此洪亮。”   六长老一听,本来就满头的涔涔冷汗顿时冒得更厉害了,豆大的汗珠淌下,把他脚下的地面都打湿了,脚尖不小心踩到,滑了一下,半边身子往下沉,铁钩狠狠地勾了一下伤口,疼得他差点眼前一黑。   岑云谏说:“将六长老放下来吧。”   他似乎毫无防备,不但把人放下来,还亲手将铁钩给拔了出来。   六长老疼得直发抖,他看着岑云谏有如作弟子时一样,如此有礼地拔出铁钩,甚至动作很轻柔,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拔,让他尽量不痛。   六长老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岑云谏说:“不是你让我给你治伤吗?既然你都愿意开口了。”   说完,岑云谏还要给他敷药。   六长老吓得躲了一躲,只怕他给的是毒药,岑云谏就打开盖子,让他自己闻一闻,确定的确是治疗外伤的药以后,才半信半疑地让岑云谏涂。   岑云谏亲自将药敷在他的伤口,药力极好,只需要半天就能把这被铁钩刺穿的骨肉愈合,因为长得太快,伤口又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痒疼,犹如爬满了蚂蚁在啃咬一般。   岑云谏面无表情,语气仍然是那么冷静,正如他少年时向师父请教修炼问题,道:“六长老请说吧。”   这一个月来,之前的疼都麻木适应了,这新产生的痒反而更难受,六长老忍着,说:“我、我知道的也不多,大长老知道的才多,但是大长老一开始就被你杀了啊。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你让我想想……”   话音还未落,铁钩重新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六长老痛呼一声,凄厉的惨叫刮擦耳膜,撞上这幽暗的地牢墙壁回荡起来。   岑云谏俯身:“不要跟本座耍滑。   “本座已经让你想了一个月,你还想不到?”   本来被刺穿琵琶骨也不过是被割开骨肉的疼,但刚用了伤药,骨肉正在疯了一样地往铁钩子上长,稍一扯动就是肌肉纤维被慢慢扯断的疼。   六长老疼得想打滚都没法打滚,甚至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仙袍!你的仙袍、玉冠,你继任仙君时得到的那套,其实都是禁锢你的法器!   “但是,只有大长老……大长老会那套咒术……他信不过别人……谁知道他死得太快……没有用上……我们都没想到会这样……”   岑云谏:“……”   “还有呢?”   六长老:“还有……还有你从小修炼的功法……功法……”   说到这里,他实在是疼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昏,头一歪,竟然晕了过去。   岑云谏没有出声,他站起来,离开了地牢,临走前交代看守的心腹弟子继续盘问。   回到洞府。   岑云谏脱下仙袍与玉冠,换上其他衣服,坐在了莲花池边。   但他还是出于习惯,将仙袍玉冠叠好,放在面前。   原来昆仑传承下来赐予他的仙袍竟然既是保护他,也是囚禁他所用的。   以前他只发现穿上这件仙袍,就可以让混乱的灵力运转及时地稳定下来,从没有发现其实这也意味着抑制。   倒是有利有弊。   岑云谏此刻却忍不住地想:要是他没有下手比大长老更快呢呢?   他站起来,想到昆仑主殿里摆放着的历代仙君的玉牌,闭眼之间,仿佛感觉到数位仙君穿越时空的幻影正站在他的身畔,与他一起看着这白云沉浮的昆仑仙山。   那些仙君真的只是不知下落了吗?   在他之前的几位昆仑仙君每个人都穿过这件代表昆仑至尊的仙袍吧,或许也有人经历过跟他一样的时刻,他们挣脱了吗?   要是挣脱了,这件仙袍怕是不会这么完整吧。   岑云谏哂笑一声,将仙袍抛向空中。   仙袍被剑气劈成无数块,又燃起一团苍蓝色的火,飞快地烧成了灰烬。   狂风拂过,一阵快意涌上心头。   心境辽阔之时,他停滞了一阵子的境界在此时再次突破,从身体深处澎湃溢出的灵力让人神清气爽。   欺师灭祖之后,岑云谏终于舒服了。   尽管,这场修真界的动乱也远没有结束,他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还有更多的恶仗在等着他,但是他并不害怕,相反,他十分期待。   与昆仑和修真者的数万年历史相比,他的千年人生也是短暂的,他得抓紧时间做出一番事业。   仙君,仙君,昆仑仙君。   他倒要仔细看看,这所谓的代代传承的昆仑仙君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120章   澹台莲州的军队行进两个月,停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夺回来的城都是这十数年间被幽国抢去的曾经属于昭国的领土,本地还有不少百姓说昭国话,存着几分对故国的心意。   到他停下来之前最后一座被攻略的城池,说昭话的人已经没有太多了,而且是他的父王在位期间丢的最远的一块地,再往后,一是出师无名;二是也不好管了。所以,他没有再往前推,而是致力于把目前收复的失地先整顿好,把昭国的根在这些土地上扎扎牢固。   农耕不可以耽搁,商贸继续流通,各城的城主、世家该交际就交际,该笼络就笼络。   目标是不耽搁明年的收成,维持住百姓生活的平稳,权量好各方势力的平衡。   本来澹台莲州做这些事也没藏着掖着,很快传到了幽、庆、周等国的国君的耳中。   新继任的幽王是之前的六王子,他们二十几个兄弟厮杀一番,死的死,残的残,不知所踪的不知所踪,因上头的哥哥死了,王位竟然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也从起初的欣喜若狂中冷静下来了。现在他有两个兄弟逃了,都声称他得位不正,要改日反攻王都,这两个人就裂走了幽国三分之一的国土,让他心疼如滴血。   庆、昭两国趁火打劫,他每天做梦都梦见兵临城下,完全睡不好,只怕自己成了亡国之君,登基不过短短两个月就白了一半的头。   庆国铁骑,昭国战车,那都不是现在的幽国能够招惹得起的。   没想到澹台莲州推兵推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好久没动静。他一看,哦,这片土地原本是昭国的地界。   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虽然听说昭太子军是一支铁军,但是他们的主帅昭太子委实是仁弱,连新幽王都忍不住在心底嘲讽一下:不抓住机会直捣黄龙,以后等孤站稳脚跟,还有你的机会?   反正那边离王都也远,而且比起他来说,离他那位逃逸到封地上的十一弟弟更近,正好逐虎驱狼,让他们先折腾去。   他只需要专心应付北边的庆国就好了。   而北边庆国带兵的长官想法与幽王相差无几。   庆王派出了他最信重的大将军坐镇,再把自己的长子给安插进了军营里,封作辅指挥。   这场仗他觉得手到擒来,把孩子扔过去蹭蹭功劳,到时候回来加以封赏,再吹嘘一番,也捧个贤明勇敢的庆太子出来,跟昭太子打擂台。   庆太子贺芒收到昭军停驻的消息,高兴得连饮三杯酒。   没了昭国的威胁,幽国对他们来说不就等同于囊中之物吗?愚蠢的昭太子啊,竟然要将天下霸主之位就这样拱手相让了!   庆太子贺芒今年二十三岁,他比澹台莲州年少些许,同样是出身高贵、才华横溢、身负期待,从他幼时开始就是诸国之中出了名的继承人,放眼同龄的各国王子们,他一定是最优秀的那个。   直到七八年前,澹台莲州横空出世,掠走了他的所有风头。   自从这个跟他年纪相仿、辈分相同的昭太子出现,他就像成了万年老二,父王时常拿昭太子来与他对比,世人也会将他们相比较。   甚至有那么一回,他接见了一位商人,他好奇地问商人,他与昭太子谁更美,商人毫无犹豫地说是昭太子。   连他的亲生妹妹去了昭国以后,写回来的信,对昭太子也是颇多溢美之词,让他一定要跟昭太子搞好关系。不再是那个一心只向着哥哥的妹妹了。   澹台莲州就像是一根卡在他喉咙的鱼刺,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暗自狠狠地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昭太子给比下去,让大家知道谁才是更好的国君。   统一天下的人才是笑到最后的!   这一次,趁着幽国大乱,他奉了父王的命令征讨幽国领土,可不仅仅是来咬一口肉的。   他想,他一定要把幽国吞并下来,到时候他们庆国吞并了幽国,有了原本两个国家的国力,就算澹台莲州收复了一部分的失土,也不可能再与他们为敌了吧?那么,如此一来,天下就是他们庆国的囊中之物了。   庆太子一路南下,攻城拔寨,势如破竹。   他施行以战养战的策略,出行前并没有带太多的粮草,是为了更快地刺入幽国的腹地。   因为,他们启动得竟然比澹台莲州要晚一步,当时实在是着急,生怕去得晚了,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澹台莲州拿下幽国王都。   没想到澹台莲州启动得快,停下来也快。   庆军还打得热火朝天呢。   每攻一城,庆太子就放纵手下劫掠一番,补充物资,填满粮草,吃饱喝足,士气满满,再去攻下一座城。   庆太子本就是锦衣玉食的出身,但太子也只是太子,庆国仍然是他父王的庆国,他不过是从父王手里分一些权力来使用。   这次他挂帅出征,几场仗打下来,他不光是满足了指挥千军万马的权欲,更满足于因为战争胜利而搜刮的钱财像是泼水一样地流进他的手心里头。   他完全沉浸在了胜战的狂喜之中,脑子发热,如在与澹台莲州争夺一般,疯了似的向幽国王都进攻。   然而,与起初的轻松不同,越到后面,他的推进就变得愈发艰涩阻碍。   庆太子以为,这是因为幽国内乱已经平息,国主确立,将分散的军队拢合起来,开始有了凝聚的力量。   不过这股初生的力量依然可以说是弱小的,就应当趁它还没有成长起来,赶紧掐死。   庆太子本来心急火燎,现在听说澹台莲州不动了,着实是大喜过望,仿佛已经看到史书上记载着自己一举拿下幽国的光荣战绩,名垂青史,为一代明君,受后人仰慕。   前几天没有闪电攻城成功的郁闷也一扫而空,那么,把眼前的这座城围上十天半个月再打也不算迟。   甚至于,庆太子开始摆起了“庆功宴”,日日不停,阵前歌舞。   除了觉得颜面大失、开始作文章鼓舞哀兵的幽王,周王是另一个大为恼火的国君。   周王听说幽国大乱,昭庆两军都已经出发半个多月。   即使他再愚蠢,也知道假如让某一方赢了,取得半个天下的土地之后,下一步就是来取他这个天子的头颅了啊!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坐山观虎斗,让诸侯狗咬狗,没有谁最强,也没有谁最弱。   而且作为诸侯国的首领,这些人连自己的话都不听竟然就直接开战,实在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周王出离愤怒,给昭幽两国都写了公开的国书,斥责他们出战的不正义性,命令他们速速收兵,不要一错再错,否则的话,就是德行不正,会遭天谴的!   ——他也只能进行这样不痛不痒的诅咒。   毕竟周国现在的确拿不出军队,除了搬不走的天子九鼎,就只能在信义上进行一下谴责了。   其间,他最是信重的策士柳庐几番向他献策,让他作壁上观就可以了。   然而,周王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柳庐的花言巧语是把他的脑子都给绕晕了,他干脆撇开了其他种种,只问柳庐:“所以,你是要本王坐以待毙吗?”   柳庐冷汗如下雨:“臣没有这样的意思,臣……臣……”   周王:“本王觉得你偏向庆国。”   周王一气之下,直接把柳庐给斩了,之后为了面子,推说柳庐是庆国的间谍,他并非滥杀无辜。   庆王听说此事,甚是痛惜,这个好不容易安插在周王身边的探子还是被拔出了。这种鬼蜮伎俩,平时可以左右周王,但到了存亡之际,周王的耳根子却是没有那么软了。   周王的两份国书送出去以后,得到了截然相反的回应。   庆太子哈哈大笑,对他进行了一番嘲笑,并不把他当成一回事,更别提回国书了。   而澹台莲州则恭敬地回了一封国书,他的文辞恭敬,阐述了自己出兵的缘由,是为了收服故土,虽然有一定的争议性,却并非不义之战,而且他们全程遵守了战争约定,优待战俘,不滥杀无辜,不烧杀劫掠,等等等等。最后还跟周天子打了个比方,将昭幽比成两户人家,昭国在弱小的时候被人抢走了东西,现在他把东西抢回来,也没多拿,这是讨回公道呀!任谁能说不是呢?   庆太子听说以后,又是对澹台莲州的软弱愚蠢嘲笑一番。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周王这个二百五,在收了昭太子的国书之后被吹捧得忘乎所以,竟然又写了一封国书,说让他认可不是不行。   他可以作为周天子,再给予澹台莲州一份出师之名,让他协助幽军,去驱逐幽国境内的庆军,不然就不承认昭国收复旧城的行为。而且,等成功以后,昭军必须退回去。那他可以承认昭国拿回去的土地就算是分给昭国了,不然他就不承认。   新上任的幽王立即写国书表示支持周天子! 第121章   很快,澹台莲州收到了周天子的国书。   在他与几位将军看来,他们一致认定庆国无法拿下幽国王都。哀兵必胜,骄兵必败,再往下,两方士气此消彼长,幽军未必不能取胜。   而庆国的战线越拉越长,假如被拖入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以庆国的国力是能取胜,但也一定会元气大伤,更何况附近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昭国。   忌惮昭国的庆王是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   当庆国没能在三个月内攻下幽国王都的时候,撤军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周天子的国书传到澹台莲州手上的时候,他还没怎么样,随他出征的孟白乙却先笑了:“不过给他两分面子,他就真把自己当成号令诸侯的周王了。”   众人哄笑。   澹台莲州把国书放在桌上,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毕竟,是个活着的天子。”   不管诸侯国听不听,号令诸侯国的名义仍然在周天子的手上。   只要他一日不死,一日就是天子。   澹台莲州命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周天子的使臣,且充分吸取上次在周国王都的教训,太过谦卑了,这些家伙就会蹬鼻子上脸。   不冷不热地奉承,让人挑不出错就行了。   周王的使臣蒯泽除了第一天见到了澹台莲州,之后就再也没见到。   周王跟昭太子之间的龃龉天下皆知,竟然还敢这样颐指气使。周国说是天子国,现在国内不一定能拼出千辆战车,而昭国则是万乘之国,拿什么打啊?   昭国进攻幽国南境,收服失地,许多城池不战而降。为什么?因为知道肯定打不过,又是旧国,还换了英明的太子主政,打什么打?他们看着曾经穷困潦倒的洛城在被昭太子入主以后一举成为繁茂商城,没有直接开城门迎接都已经算矜持了。   听说昭太子一路过来,几乎兵不血刃。   蒯泽不由得想:那假如昭太子想要更近一步呢?甚至再近几步呢?   真是不堪设想。   他每天夜里都不敢深睡,只怕被人刺杀,谁知道会不会变成天下大乱的导火索?白日里,他尽量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是为了了解幽国军队;二是觉得这样更安全一些。   好巧不巧,蒯泽正好见到了养伤的幽王子错,尽管只是瞥见一眼,但是他还是立即就认出来了,因为以前他也曾经代表周国出使过幽国,曾经与作禁军头子的幽王子错有过几面之缘。   阿错王子生得是万里挑一的貌美,实在是难以认错。   虽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阿错王子就离开了。   蒯泽惊吓出了一身汗,越想越害怕,为什么阿错王子会在这里?他与昭太子有什么关系呢?昭太子与幽国内乱究竟有什么关系?没听说昭太子俘虏了幽国王子啊?   可是,第二天,他再去那儿附近闲逛,试图确认幽王子错的存在,却没有再见到了。   就好像只是他的一场臆想罢了。   就在周国使臣每天对昭太子的动向提心吊胆、深度分析昭太子的每一项行为、对昭太子迟迟不给回应的怠慢而苦恼不已的时候——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昭国这边按兵不动,却听说幽国军队突然绕后,直奔千里,攻打了调走大多数军队的洛城。   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   -   将近六年的建设可以做到什么?   对于杨老将军来说,他想,假如还在碎月城,那只能勉强护住最后一圈城墙,能够耕出一片田地,再养些肉老鼠,偶尔才能打打牙祭。   但是,在洛城,他们将附近百里的荒田都开垦了出来,不光能够自给自足,还有多余的粮食可以匀给其他城。   不光如此,他们还创造了近乎神迹的成果:建起了十丈高、六尺厚的城墙;打造了前所未有的炼器营;训练出了一支能够防御禽类妖魔的弓兵队。   这里是太子最为核心的亲兵驻扎地,全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澹台莲州出发时带走了步兵营、枪兵营、大部分的战车,还有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队,只留下了大概可以维护洛城正常治安运转的军队人数。   看上去似乎无比仓促,实则在他们多年以来纪律严明的训练中,在洛城太子军看来,跟日常出操无甚区别。   而且跟与妖魔作战起来,打幽国人听上去轻松多了啊。   澹台莲州带这么多人出发也有其用意,首先,能大军压境,把对方吓住,尽快解决战争是最好的;其次,他每到一座城,就分出一支部队用以驻扎,不然总不能只管打下来,不管怎么治吧?所以,连小文官他都带了好几车,到地方了就开始分职务,而原本本地的官员也得留一半,安顿好一座城再去下一座。   因为不是容易差事,所以带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   也是因此,洛城在外人看上去就是空虚失守的状态。   不过,在本城人看来完全不是。   昭太子把二弟王子阿辛送去了郄城,代他继续监督修水利的事,历练历练,刷刷业绩,至于洛城,留了三弟阿尚,也不算无人坐镇。   然而在外人看来,三王子就一个黄毛小子,何足为惧?   这日一早。   杨老将军照例起了个早,去到田头,吭哧吭哧开始干活儿。别看他年近六十,还是一身满满的肌肉,甚至因为现在肉吃得多了,肌肉比以前还更壮实大块了。   一通劳作下来,他的肌肉充血,显得更加强壮了,若是皱纹沧桑的脸庞,只看身材,谁能看出来他是个老人家?   他试了试最近工匠营新发明的一牛双辕犁,太好用了,比以前的二牛单辕箱好用得多,就改了一些地方,不光是要用到的材料少了,还更轻便,耕起田来,事半功倍,他一个起劲就干了一上午。   杨老将军可太喜欢种田了,太子交给他这个任务其实一半是让他荣休养老的,是他自己闲了没事,就爱折腾。   最近他还发现了一种烟草,他自己抽着觉得很是不错,打算多种点,到时候高价往外卖,也是一笔收入。   中午歇了。   他在田边摆了张桌子,七八个老东西围坐在一起吃饭,也不分将军还是士兵,和乐融融。   这桌子上就一大盆饭、一大盆菜。饭是他们自己种的米,菜是乱炖,肉是他们自己养的鸡,菜是他们自己晒的菜干,吃得津津有味。   这日子过得可太舒坦了。   上午种了田,杨老将军衣服都没换,就穿一身沾了尘土的粗布衣裳,乐呵呵地溜达去工匠营的冶炼部。   这是杨老将军负责掌管的另一块地方。   毕竟核心的人员全都是碎月军的人,技术可是他们当初呕心沥血才研究出来的。太子仁慈,把炼器的基本方法也告诉了其他国家的人,但是别国的人炼得没他们好,与其研究,还不如花钱来买。   洛城太子营为什么这两年能越来越宽裕?不光是自己过得滋润,还能支援其他城,就是卖兵器赚的钱啊!   但要维持住这个长期的收益,工匠是必不可少的。   太子并不以工匠为轻贱,甚至在几年前的洛城封赏中,还封了两位兵器工匠,这让不少被视作贱民的工匠甚是心动,被追杀也要拖家带口地来洛城。   澹台莲州索性让已经投效他的工匠推荐人,再派出士兵满世界去挖人过来,管吃管住,工钱丰厚。   这时候的很多人总是用一辈子去专注做一件事,因而达到神乎其神、令人匪夷所思的成就。   以前他们都是各自埋头苦干,太专注了,也没觉得孤独,到了昭太子这里,却发现竟然世上还有志同道合之士,大伙儿一块儿商议、研究,有太子的重视,还有封赏在前面等着,这年头,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工作?   而管辖他们的官员杨老将军也不是那等瞎指挥的外行,相反,他颇有见地,当大家意见不一的时候,去问杨老将军,总能为他们定好方向。   今天也是一样。   杨老将军还没进门,就听见这群人在吵架。   从窗户往里头一看,更是看他们一个个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一看就乐了,饶有兴趣地在门口听了半天,觉得听得差不多了,而且看着再不进去就要抄家伙打起来,这才慢悠悠地踱步进门。   一进去,他老人家立马被团团围住,要他作裁判。   杨老将军捋了捋胡子:“不如拉出去试试呗,试一试就知道能不能用了。”   匠人道:“这有些危险,稍有不慎,怕是要死人的。”   杨老将军挥挥手说:“这几天也没战事,我去问问几位小仙人有没有空,可不可以帮个忙。”   他说是问问,其实心中十拿九稳,觉得江岚他们不会拒绝。   这几个孩子跟他都混熟了,再好说话不过了。   杨老将军说做就做,风风火火地去找小仙人了。   才到半路,就被江岚找上了,她着急地问:“您去哪儿了?”   杨老将军一见她神情紧张,愣了一愣,问:“怎么了?绷着个脸?那些妖崽子还敢杀过来?”   江岚犹犹豫豫地说:“那倒不是……是兰药在找您,她让我通知您,说有一支人族军队在策马快行而来,至多还有一日就到洛城城下了。我们是修真者,只管妖魔的事。人族打仗,我们是不能插手的,所以只能知会您一声,请您早做准备。” 第122章   听说消息时,昆仑三子正在帐中为昆仑的动乱而忧愁不已。   他们虽远游在外,可并非不知道清洗之事。   修真者的人生很长很长,入道以后,不出意外活个两三百年是最起码的事。寿数长了,所有的事情也都会变得漫长,很少会遇上剧烈的改变。   譬如昆仑,定了一个规矩,几百上千年不变是很正常的事,大家修炼起来,一次闭关短则几个月,长则数年,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   这次清洗,仙君还把闭关的弟子都强行叫了出来,他们三个年纪还小,又是仙君钦点的人,很自然地被归为了仙君派,倒没有遭到任何的责罚。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高枕无忧,无需慌张才是,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江岚难得地失眠了。她静不下心来,以前她可以安稳地修炼,是因为乘坐在昆仑这艘平稳的大船上,知道只要循规蹈矩,她就能学有所成,一切都在规则之内。而当规则被打破,新的规则被摇摇晃晃地建立起来的当下,谁又能知道会不会被余波扫到,而损身殒命。   最重要的是——   昆仑呢?   新的昆仑将会被驶向何方?   因着被仙君特别指派的缘故,最近来自修真界的信蝶蜂拥而至,全是来找他们向仙君求情的。   江岚只能苦笑,她在仙君面前哪里说得上话?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   又读了两封信,正发着愁呢。   有人门都不敲地卷帘而入,身边还萦绕三只新飞来的信蝶,来人正是兰药,她说:“你最近这儿倒是热闹,天天见飞了好多蝴蝶。这玩意儿叫什么来着?信蝶?可真好用。若是能借太子一用,传令就能更快了。比我养的小鸟好,不会死。”   江岚招招手,几只信蝶飞进了她的袖口里,她打算等会儿再看,问:“你怎么来了?有事?”   两人早已不是当初生疏的关系,兰药毫不客气地问:“你给我看看,杨爷爷在哪儿?我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见着,他到处乱窜,我抓都抓不到。”   江岚闭眼,用神识一扫,俄顷后便说:“在西边。”   兰药:“行,那我去找他。”她转身就走,到了门边,却又不放心地说:“对了,小岚,要是我们这儿被人族军队攻打,你会出手相助吗?”   这是一个江岚从未想过会听到的问题,她愣怔了下,说:“不会。我们有规定,不会插手凡人与凡人之间的战争。”   兰药:“……我也觉得。”   江岚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问:“怎么了?有军队来攻打你们吗?”   “是。”兰药爽快地承认了,她既不轻视,但也不算害怕,“没事儿,我与杨爷爷,还有秦姨一起,总能护住这座城的。”   江岚感叹:“你们凡人真是古怪,明明妖魔在侧,却不能齐心协力,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要打来打去。”   偏生这时候,人间界也开始了战争。   妖魔还没除尽,这可怎生是好?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仿佛有命运的丝线将澹台莲州与岑云谏若有似无地牵系在一起,尽管他们现在看上去毫不相干,也并不知会对方自己正在做些什么。   为什么昆仑与人间会在同时陷入了乱局?   他们又都是搅动风云的人物。   大抵是因为在洛城待了五年,她与不少凡人相识,到底还是担忧了起来。她知道人族打起仗来,会成千上万地死人,以前对她来说像是春风烧野草,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却不一样了,这洛城的每一个人,都是她跟将士们辛辛苦苦才救下来的命啊,怎么能死?   可作为修真者,尤其是在昆仑风雨飘摇的时节,江岚更不敢做出任何有违师门法令的事情,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告知一下杨老将军。   再之后,无论她多么着急,也只能袖手旁观了。   -   周僳是幽国望族周氏之子,他的兄长名叫周蹇。   八年前。   周蹇奉幽王之命出师昭国,只差一步就能攻下昭国王都,得成不世之功,然而,最终功败垂成,输给了横空出世的昭太子,死在了昭国。   昭太子享誉诸国的战名,第一脚正是踩在他兄长的头颅上。   为此,周僳饮恨至今。   周蹇死后,幽国的国运也开始急转直下,渐渐变得混乱昏暗不堪,周僳曾有心要建成一番事业,可是报效无门。   前几年,他投靠了三王子,想要帮助三王子继位,自己凭从龙之功上位,届时在有生之年,说不定有一天能够报了国仇家恨。   但是没想到三王子事败,被老幽王诛杀,而他们一干部下也受到牵连,别说飞黄腾达,他就是再为人臣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当时,他率领亲兵,连夜逃离了幽国。   昭国是肯定不能去的,思忖再三,走投无路之下,除了庆国,他也没有第二个去处了。于是孤注一掷,去了庆国。这个决定不算太坏,起码庆王没有把他们赶走,而是接纳了他们,甚至还帮他们隐姓埋名,暂时住了下来,至于他的亲部,自然是打散了,带过去一共两千余人,最后留给他三百人。   不过,大家都还活着,还有建功立业的可能,就比一起死在幽国要好多了。   一个月前。   当幽国刚开始乱,庆王就把他叫到了跟前,向他询问了一番关于幽国的情形,周僳如实回答。   他心中激动起来,想:莫非庆王要派他去攻打幽国?   说实话,对于他来说,对幽国并没有太深的爱国情怀。   他们周氏定居在幽国之前也不是幽国人,国会亡,但是周氏不会亡,他们可以侍奉不同的国君,来绵延自己的世族,那岂不是比国祚更要久远牢固的传承吗?   归家以后,他期待地等了好几天。   每日一早就起身换好官服,就等着被庆王召见。   庆王下令让庆太子出征,却还没有叫到他的时候,他开始担心起来,还得劝慰自己,再耐心地等一等。   又或许,没有明旨,却有暗诏呢?毕竟他是前幽国人。   可是,一直到庆太子都出发两日了,也没有他的事情。   周僳就此死心。   看来庆王还是信不过他,他只能继续蛰伏,下一次机会也不知道会是何年何年。   就在庆太子率军离开王都相蓝城后,没过两天,庆王召见了他。   周僳抵达王宫,又被侍者引路,第一次来到了庆王的书房。他到的时候,屋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在了,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从没有在庆王的朝堂上见过。   庆王问:“昭太子率军进攻幽国,已带走了洛城城中八九成的兵力,如今洛城空悬,大约只有两三千的兵力。你可愿意去攻打洛城,孤可以把你的旧部都还给你,再给你五千幽军俘虏,你能否整顿一下,带着这些人攻打下洛城?”   周僳沉思,并没有贸然地一口答应下来,他低头良久,才稍稍抬起头,看向庆王,道:“洛城是昭太子封地,就算只剩下两三千兵力也不能小瞧,他必不能留下老弱病残来守城。昔日,我的兄长正是轻视了对方,才遭到伏击,败于昭太子之手。”   庆王道:“平身。过来。”   周僳起身,走到案前。   庆王大马金刀地坐着,面前案上放着一张草略的地图,他用蘸了朱砂的毛笔圈出写着“洛”字的城池,然后又画了一条从庆国王都出发的路线。   庆王:“孤知道,但是这已经是最好的时机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已经是洛城最虚弱的时候,不能等下一次了。洛城是昭太子的财库与心脏,只要攻打了这里,昭太子便元气大伤。   “孤给你足够的马,你尽快赶到洛城,只需杀掠,不用治理。   “不惜一切代价攻进洛城,烧杀抢掠一番,能抢的都抢了,抢不了就毁了,能杀的都杀了。抢到的金银财宝你只需要上交一半,剩下的,都给你。”   周僳心头一震。   谁不知道洛城现在富甲天下啊?   庆王这个条件开得也太优厚了。   庆王说着,还取出了一个宝盒,打开了,里面放着一把精美的匕首,它既不是用铜也不是用铁打造的,刀身上流转着蓝紫色的诡异光泽:“兵器孤会给你们配好,毕竟是攻打昭国,他们的兵器是很优秀,我已经从他们那里买来了足够的兵器。   “对了,到时一定要从他们的炼器营中抓几个匠人回来。   “这几位都是孤安插在洛城的间人,打探清楚了洛城的信息。他们会为你详细述说。你可以精心地筹划一番。   “现在在洛城守城的正是杨将军。   “孤没记错的话,与你有杀兄之仇的也是他吧?正好这次你可以报仇了。”   周僳:“是!”   庆王把玩着匕首,突然反手一刺,把匕首钉在了地图上昭国洛城的位置,匕首把柄震颤不已。   “只是,你得以幽军的名义去打。到时候打完就赶紧走,不用多逗留。   “打完以后从幽国回去。孤的太子会亲自接应你们。” 第123章   军帐上,旗帜飘扬。   挂的是幽军的旗。   周僳带着八千军士,还在沿路收拢了一些逃难的幽国人,约有一两千人,作为后勤做一些搬运辎重的累活儿脏活儿,到时候攻城也能驱使这些人作为炮灰使用,只需要给一点点食物就够了。   他不敢再多带人,人再多,行军速度就会更慢。   庆王还算大方,在他的请求下,给了还算可观的军粮,即使是这样,也只是勉强够用而已。   周僳不打无准备之仗,他充分地吸取了兄长兵败的教训。   他事先向在洛城经营数年的商人请教了一下洛城的情况,让对方把洛城的城池画出来,还有兵力的部署等等也请尽可能描述。   庆国商人知无不言。   “我上次去洛城还是半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洛城有没有其他变化,那里的建设日新月异,每年我重新到那里,都会有所不同。   “他们的士兵纪律严明,就算人数不多,将军也万万不能小觑。   “碎月军?不是碎月军在把守。   “据我听说,杨老将军已经颐养天年了,现在他在军中专司农务,是太子最器重的大司农。   “我看,不是个虚职。洛城米、洛城豆都出自他的手笔,是极好的粮种作物,这可不是挂虚职能够搞出来的。   “我似乎没有听说杨老将军这些年有带兵打仗。   “时间?……是来洛城之后。   “这些年的军务,在我看来,太子更加倚仗于孟将军跟赵将军,近两年又提拔了蒋、陈、纪、尤几位将军,我与他们打过几次交道,有两个是昭国王都出身的小贵族,有一个是平民出身,还有一个以前甚至是奴隶,但昭太子似乎对他们是一视同仁。”   周僳在此处收集了许多情报,又在进入幽国交接兵力的时候,问询了庆太子。   那是在一场酒宴上,酒酣耳热之际,庆太子的齿关也松了很多,拥着粉面香腮的美人,笑盈盈地道来。   “怎么不从幽军士兵那里问呢?   “不过无妨,既然你虚心向我问了,我会告诉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与父王的期待。   “昭太子把几位心腹的年轻将军都带在身边,一起来幽国了。   “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么愚蠢——他把整合的大军分散了,还没有打完仗呢。四座城收服下来,他现在身边所余的人数我估计不过两万。   “你得快点到洛城,趁他没有反应过来。   “就算他反应过来了,多半也是来不及整顿军队的。   “留在洛城城中的,现在估计只有一位姓纪的中郎将还算有名,他还是个奴隶出身,似乎是靠着勇猛忠心被提拔的,并不擅长排兵布阵。   “对付他,想来不难。   “就算是现在,昭太子所住的城里,也还有我们庆国的人。   “若是有什么异动,他会派人来告知我的。”   说到这里。   庆太子亵玩了一把身边衣衫不整的美人,美人娇笑起来,他半仰靠着,用一种胜券在握的语气说:“对了,我听说洛城出昭国美女,还被人叫作什么……女官城?   “真是荒唐啊。   “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很多昭国美女,若是有生得特别美的,还望怜香惜玉一些,留几个下来。   “哈哈哈哈。”   周僳会意地笑了一笑,恰到好处地、开玩笑地问:“那得要有多美,才算是美得配留下来呢?”   庆太子看看自己的左右,拎了最美的一个女人,捏着女人的脸,说:“起码得比她美才有资格活下来吧。”   女人双目含泪,瑟瑟发抖着。   说完,他突然觉得剩下几个不甚美丽的女人很是扫兴,这几个都是他来幽国以后抢的幽国本地的女人,都是贵族富户的小姐,但是,他觉得没有庆国的美女漂亮,只是娇生惯养之下,皮肤比较白净细嫩。   他不禁嫌弃地说:“你们幽国女人不够漂亮,就没有更漂亮的吗?”   周僳像是侍从一样,毕恭毕敬地给庆太子敬了一杯酒,若有所指地说:“我们幽国的女人也有漂亮的,只是老幽王性淫,这数十年来,一直在民间搜刮美女,生得美的都被送进宫里去了,再不然也被王都的权贵带走了。   “等来日,您进驻幽国王都,想必就能见识到我们幽国的美女也是不比别国要差的。”   这个奉承让庆太子很是受用,他也认定自己很快就能攻进幽国王都。   甚至,为此,他还分了一个美女给周僳,还问他要不要带两个在路上用,但是周僳以行军快速为名,就不带女人了。   他说:“请太子在我凯旋之后,再赠我美人吧。”   庆太子哈哈大笑:“好,到时候我留一个最美的美人给你。”   两人说着说着,还开起了昭太子的玩笑。   “听说昭太子澹台莲州才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美人,比其他男人、女人都要美。   “君王哪能生成这种面相?他好像随我的大姑姑,比较女相,我只见过我姑姑文靖公主的画像。   “民间不是还传,说昭太子屡战屡胜是因为他长得太美,当他领军在前冲锋陷阵的时候,敌军一见他的相貌就不忍杀他,避而让之吗?   “爱卿啊,你可不能见色眼开,无论他长得多美,也一定要辣手摧花,最好当场就把他诛杀,以免后患……   “若是他率兵回来,你还可以杀他埋伏。   “当初你大哥不就是中了埋伏,才不幸被抓的吗?这一次,你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岂不快哉?”   怎么能?   周僳呵呵笑着,想到当年他大哥麾下也有几个老兵没有被俘虏,逃回了幽国,他们是见识过昭太子身手的,似雷鸣电掣,势不可挡。   昭太子的武艺毋庸置疑。   他深知自己几斤几两,绝不能被仇恨冲昏头脑。   他只能闪电进攻洛城。   在疾速路上,周僳仍然不能安心,他反复地询问了几位在洛城时,与守城将军见过面的商人,把每个人的情况都摸透了,披星戴月,甚至三天只睡了两个时辰,如此,其余时间都在跟幕僚制定攻打洛城的战略,寻找更加安全隐蔽的行军路线。   周僳不是个无能之辈,他既想要报杀兄之仇,更想要自己事业的东山再起,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把自己的弦绷得极紧。因为赶路赶得太急,每天路上都会死一些人,他们没空照顾,生病的人只能被军队抛下,留在路边等死。   甚至在这之中,还有一个是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发小,他也不得不咬牙舍弃了。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执念——   攻打洛城。   几位商人都告诉他,杨老将军如今已然是个满头白发、只论农桑的老人。   自古将军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今日的杨老将军真的还能打仗吗?就算再能打,一个老人家,还整天务农,估计武艺也退步了许多吧。   就算他的武艺退步了,他也是洛城中职位最高、最为德高望重的臣子。   周僳一本正经、好不严肃地叮嘱部下,他已经问清了杨老将军的长相,画下来,也让每个人都记住。   以防万一,到时候,一定要第一个杀了这老家伙!   而送走周僳的庆太子也停了歌舞筵席。   毕竟为了取胜,他把大量的粮草赠给了周僳,留下来的已经不太够他继续这样每日挥霍了。   况且,他还得为拿下昭太子手上的那几个幽国城池而做足准备。   要是昭太子一旦得到消息,为了保住洛城而赶回昭国,那他就得第一时间动身,看看能不能把这几座分散了兵力的城池给打起来,就是打不下来,捞一笔也不错,杀一杀昭太子的精锐亲兵。   这几日,庆太子不再唱歌看舞,也不再宠幸美人,更不饮酒。   是时候该认真起来了。   他要以清醒的状态,第一时间,用最快的速度出兵。   冥冥之中,他觉得天运在眷顾着他,他十有八九能够等到自己期待的那个好消息。   算算时日,快要到了。   终于,在这一天,他收到了来自昭太子身边的密报——昭太子澹台莲州听说了洛城被大军围城的消息,心急如焚,当天就带了亲卫军一千,快马轻骑回国去了。   尽管他离开得很隐蔽,还特意乔装打扮了,但是他们庆国的细作还是认出来了。   庆太子长吁一口气。   他的心脏激动得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啊。   他等了那么多久,终于到他一展拳脚的时候了。   那些昭太子的荣光无论垒得再高,经此一役,也不过是给他踮脚登高的石头罢了。   -   幽国。   穆城。   高墙之内,澹台莲州正在优哉游哉地练剑,身姿飘逸。   胥菀风颇是爱看他舞剑,就算没有法力,也灵气四溢,她很有兴趣地问:“这招叫什么?”   澹台莲州的剑尖划过风,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剑尖一片叶子自岿然不动。   他好整以暇地道:“这招,叫‘镜花水月’。”   这时,有人来报。   “太子,已经确认那个庆国细作把您假作回国的事情传回去了。   “卑职安排的人也有暗中跟着,一定保护他的安全,让庆国收到消息。” 第124章   在周僳一进入昭国境内不久之时,澹台莲州早已收到了来自昭国的急信。   兰药送来的信。   兰药在昭国的地位极高,澹台莲州将她认作了义妹,为此王后也正式收她作干女儿,而她与两位年少些的王子也情同姐弟,左相与右相也将她视作孙女一般。   她是昭国百姓口中的一个离奇传说。   事实上,昭国百姓们并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个奴隶出身的小女孩能得到这么多的宠爱。   她似乎只是幸运了一点,与她的小象一起被刚下仙山游历人间的太子给救下来了而已。   于是人们自顾自地给她增加了各种传说,说她身负神力,说她是神女下凡,等等。又或者,没有别的,只有幸运。   没人知道,有时候,兰药公主才是昭太子兵强大的关键所在。   太子固然有勇敢的士兵、聪慧的幕僚,可是,若是没有兰药在快速地传递消息,他们也不能应对得那么快、那么准确。   依附于昭太子麾下的能人异士愈发多,即便在这之中,知道兰药能力的也是极少数的人。   她虽然也有习武健身,奈何在这方面没有太大的天赋,若是遭遇刺杀,恐怕非常危险,所以一直被严密保护起来。   即使在洛城人看来,兰药公主也不过是个善良活泼的女孩子而已。   除了稍稍有点古怪,她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会带着几只大家或是见过或是没见过的可爱小动物。   就是往来于洛城军营的商人也从没有谁去猜想过,太子军的情报传递之快,原来就是通过兰药袖中的小动物。   而他们在发现有军队接近以后,大家连夜商量了一番,兰药一夜没睡,写了信,送给澹台莲州。   内容用几句话总结的话大致就是:洛城附近出了一些小意外,有疑似幽军的军队要来偷袭,不过他们提前发现,会做好部署,太子不用担心,不必赶来,小动静而已,他们都能解决。   澹台莲州想了想,回复指示:务必把损失降到最低,也不要惊扰到洛城百姓,有任何变化,随时报告。   再之后,每天澹台莲州都会收到一封信。   比不得昆仑的信蝶快,其中也有接近一天的延迟时间差,但是比起其他国家来说,也快太多了。   在琢磨了多日的情报后,可以确定的是,这支军队训练有素,指挥者是个厉害角色。   唯一让澹台莲州纳闷的是,幽国哪儿来的这支军队?是谁率领的?又是被谁指使的?   唔,不管了,先把锅扣到幽国国君头上吧。   在公开收到消息的同天,澹台莲州写了国书给周王。   在这份国书中,澹台莲州不敢置信、痛心疾首地表示,自己本来都在筹备帮幽国国君联合攻打庆军,但没想到新任幽王这么信不过他,甚至不宣而战——顺便一提,他们昭军回来收复故土可是提前通知了的呢,檄文写得那叫一个正义凛然、理直气壮、骈四俪六、文辞工整——而洛城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非常惊惶,得先顾着自己才行了。辜负了天子的期待,他很悲伤,还请天子原谅。   之后,澹台莲州甚至有模有样地知会了周王的使臣,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憔悴糟糕,澹台莲州熬了两夜没有睡,还给自己擦了肤黄的粉末。   周王的使臣看了,不疑有他,之后再来求见昭太子,自然被拦在门外,没有见到,让他暗自嘀咕,也怀疑澹台莲州是回国去了。   澹台莲州这几天不光没有离开,甚至还算是放了一个小假,在此危急时刻,反而清闲了些许。   竟然难得地有空与他的贴身护卫,昆仑仙子胥菀风烹茶絮语。   胥菀风问:“你们凡人可真奇怪,与长生天道相比,荣华富贵有什么用?为这些东西争来争去。”   澹台莲州忽地想:估计岑云谏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笑道:“是啊。不过人活在世上,总是要为了什么活着的,为了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的呢?”   胥菀风又问:“要是你们能够团结起来,也未必不能与妖魔抗衡吧,何至于被当作粮食数千年。可你们却把人命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战争中。”   她如此说着,也啜饮了一杯茶,烫了一下她的舌头。   她想到昆仑最近发生的事。   昆仑内乱她完全没有告知澹台莲州,一是因为仙凡有别;二是因为仙君特意交代,不准她泄露任何关于昆仑的事情给澹台莲州。   真是愚蠢啊。   她在嘲笑凡人,又何尝不是在嘲笑他们修真者自己?   她再赞同仙君的做法不过了,修真界一日不统一,就一日不可能真正地取得对魔的全胜。   为此,他们又必须成为只有一个声音的昆仑。   澹台莲州并不回答,只是浅浅一笑:“你们在乎追求天道,所以才有意义,要是不在乎,那就没有意义。”   胥菀风问:“你是在说,这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吗?”   澹台莲州爽快承认,他对在昆仑山上修真的那十三年已经不再留恋了,有时回忆起来,都觉得好像没有太多的记忆,除了练剑,就是恋爱,没做几件正经事,时光一晃就过去了,而他回到凡间,短短数年间,可做了太多太多事情了。   太过充实,以至于他无暇去怀念昆仑。   澹台莲州好笑地说:“我的灵窍一窍不通嘛。我不当剑修是我不想吗?是我做不到。”   他说这话时,胥菀风一点儿也不觉得他多么想做仙人,可看他的剑招,当年一定是狠下功夫的。   不知怎的,胥菀风的脑袋中闪过一件事,让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嗯,你的表妹倒是有两分灵窍。”   澹台莲州:“你说哪个?俪姬?”   胥菀风颔首:“嗯。”   澹台莲州便问:“怎么?你难道要收她为徒?”   胥菀风莫名愣怔了一下,仿佛她自己也在困惑为什么会突然说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于是又摇了摇头:“不会。只是心血来潮,看了一眼。”   她问:“她与你是不同国家的人吧,我记得,前些日子在盗窃你消息的细作就是庆国人。要是你们两国开战,你会杀了她吗?”   闻言,澹台莲州敛起了纯粹的笑意,眸色一暗,过了一会儿,又扬了扬嘴角,轻轻摇头。   胥菀风不解他的意思,这是不会杀,还是不会留情?   胥菀风道:“你应当建立一个一统的国家。”   她直视着澹台莲州,罕见地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架势。   澹台莲州在心下暗自啧啧,想:真有些像岑云谏啊。   这些昆仑弟子一个个的,是不是都要被岑云谏给附身了。若不是知道岑云谏不会这么做,他都要怀疑岑云谏控制了弟子们的神魄。   真像是着了魔。   可他们自己却没有发现。   澹台莲州不像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位君王,他既没有小国国君的怯弱无知,也不似幽王那样骄傲自大,他就像是一阵风,该往前吹就往前,该停下,就停下来歇息一下:“大抵天命自有安排吧。”   又过了几天。   周王的使臣收到了周国送来的国书,他再去求见澹台莲州,因为澹台莲州在装消失,所以并没有见他。   但他用了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偷偷读了这封国书。   没想到周王还真的不分青红皂白,没有调查,直接在国书里把幽王骂了一顿,申斥了幽王背信弃义的行为。然后又说他会把幽王狠狠地骂一顿,让幽王停止这种不义之举,请太子不要跟这个傻子计较。他现在表示不承认这个幽王的继位,让幽国换个国君,如此一来,缺德事就是上一任国君做的,不能责怪下一任。你看看,这样你们是不是又能齐心合力一起打庆国了?   澹台莲州对着这封国书乐了好半天。   五天后。   斥候发现穆城城外六十里外有小股军队出现,看旗帜是庆军。   众人商量对策。   幕僚建议他们退出城中,留一座空城给庆军,让庆军小尝甜头,诱敌倾巢后再一网打尽。   澹台莲州很快否定了这个建议:“庆太子残暴,每到一处,必坚壁清野,杀人敛财,我们若是撤离,把本城百姓留给他们,一定会遭到屠杀。   “我们夺回故土,本来就是为了这里的昭国人。我的父王不善军事,曾经抛弃过他们一次,我深感愧疚,在我有生之年,万万不能再抛弃他们第二次。”   澹台莲州想了想,说:“这样吧,连夜去通知其他几座城的守军,调配人马,抄后伏击,也能擒获敌首。”   只是这招极险,若是慢了就会功败垂成,需要极强的动员力和纪律性。   澹台莲州却没有丝毫的怀疑,这是他的士兵,他了解。   若说古往今来,有哪一支军队能够做到这样快到可怕的调度,那就只有他的太子军。   十天后。   庆太子被抓获。   而洛城也传来消息,杨老将军在城外很远就伏击了贼兵,但是很惭愧,没能做到全歼,也没抓到对方将领,竟然让对方带着一半人跑了,他谢罪!! 第125章   在带兵出发的第一天,周僳就知道自己对付的是很厉害的敌人,一点也没有轻视,甚至是重之又重,所以他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筹谋。   他并不觉得自己稳操胜券,相反,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的胜算。   幽王并非良主,庆王难道就是了吗?庆王根本信不过他,只是想要他去狗咬狗罢了。   他手上拿的是一群战败之后的散兵,一个个都被吓破了胆,光是要将这些人收拢起来能够重新听令就很难了,谈何胜利?   所以,他也只能想办法勾起这些败兵的好勇斗狠的心性,让他们做一回强盗,去劫掠,去破坏。   他深知,这样的士兵就像是果子上的一块腐烂,会渐渐地蔓延到整个果子上,让整个果子都开始烂掉,并非长久之计。   可是,他别无选择。   他只能拼尽一切去赌那一点微渺的胜算。   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   他想,只要他够狠,够不要命,就算赢不了,也总能从昭太子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再不济也能抢劫自肥一番。   周僳相当谨慎,他甚至在还没到洛城的密林之中组建战车与投石机,检查武器,一切都进行得隐蔽、低调,准备一切就绪,就开始发起进攻。   当时他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也太顺利了。   除了树上的小鸟,就没有其他人类的眼睛在看他们了啊。   结果,就在士兵还在连夜整顿器械、他的各种条令也有条不紊地下发的时候,对方先动了。   起初,是一个正在检查车辙的士兵眼角瞥见天上似乎落下一颗流星,为着新奇,他眯起眼睛看,发现“流星”越来越近,愈发闪耀,接着,他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流星”,那是火矢。   这个火矢跟他们以前所见过的都不一样,落在地上的时候还会响起一声爆炸。   砰、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爆炸响声惊乱了马、驴。   惊叫声划破夜空,很快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军号急匆匆地被吹响,短促,暴躁,一下一下,每次结束都像是被人掐住脖子,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慌了神。   周僳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这么安静?   因为洛城守军早就发现了他,悄无声息地做足了准备,没等他们出手,提前向他们发起了攻击。   一时间,人仰马翻,野火四发,烟焰迷目,一片混乱。   即使在这时候,周僳也没有放弃,他还有自己的亲信,他立即把核心队伍聚集起来,一边平乱,一边寻找敌人。   而根本来不及等到他重新组织好军队,昭太子军已经狼奔冢突而至了。   领头的高头大马之上,骑着一个白发老翁,他一手提着一把巨大的大刀,只用一只手来提缰绳,竟然还能操纵着马儿灵活地在林间纵行自如。   周僳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杨将军。   周僳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老家伙已经一把年纪了,不是说他安享晚年去了吗?没有躲起来还在冲锋陷阵就罢了,竟然还冲在第一个。   杀了他。杀了他。必须得杀了他。   周僳想。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周僳冲了出去,大喝一声,自报家门,他有如意气用事地高喊着,让杨老将军停下来,与他一绝仇怨。   杨老将军像是听见了,策马向前,一步没停。   甚至陪在他身边的骑士还在疾风中提醒他:“杨爷,那个人在喊让你去决斗呢?”   杨老将军道:“别管他。”   他翻了个白眼。   傻的吗?骑兵要是停下来,就会被拖入近身肉搏。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不会被无谓的仇怨冲昏头脑。   他若是那种性子,早就死在碎月城了。   不过,他也分神地想了一想:哦,原来真的是幽国人啊……   他还跟人打赌是不是幽国人,他觉得不是,这下输了赌局,回去得给钱喽。   接着,杨老将军就带着这支老骑兵们直直地冲进了人群中,即便如此也没有挡住他们前进的速度,他们就像是一柄剑一样,精准又轻巧地把人群给切割、驱散。   幽国士兵就像是进了饿狼的羊群一样,大多数人甚至没有反抗,只光顾着逃跑了,接近一万的军队人数,竟然被这只有一百人不到的骑兵给冲散开来。   周僳根本无法再拢起这样庞大的人群,当他看到杨老将军骑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点都没有被他的挑衅所干扰,一种比兵败更加巨大的耻辱感就像是一盆冰水一样兜头浇了下来。   把他浇了个透心凉,与此同时,也冷静了下来。   “怎么办?五郎?”   周僳在家里这一辈的几个儿女中行五,侍从上前来问。   他看了一眼战鼓,上面插着一支火矢,将战鼓点燃,正在疯狂地燃烧着,只剩下一个框架,还在往下掉着火的碎片。   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须臾之间,悲凉悲痛,无能为力,各种情绪涌上心头,闷死了他还没有升起就被杀死的满志踌躇。   怎么办?怎么办?   电闪石火的一瞬间,周僳阖上双眼,眼前仿佛走马灯一般地飞快地浮现、掠过自己的前半生。   周僳怀念当年的周家军。   他想起大哥出发去征战昭国的那年,他十二岁,缠着大哥要一起去建功立业,甚至还偷偷地藏在了军队里,打算跟到半路了,再蹦出来告诉大哥自己也在。   但是大哥很关爱他,在出发前还要专门再见一下自己心爱的幼弟,发现他不在家,很快就从军营的队伍里把伪装成小兵的弟弟给抓了出来。   他挨了一顿罚。   大哥生气地说:“你这小兔崽子,等我回来了再仔细地教训你。”   周僳嬉皮笑脸,一点也不怕,可是他再也没有等到大哥周蹇回来。   受大哥战败牵连,族中人颇有微词,大哥以前为家族赢来的所有的荣耀似乎一夜之间都被消失了,大家只记得大哥输了,死在了昭国。   周僳一直不明白,大哥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一败涂地?而且还是输给了区区三千人的军队。   民间也有传说,说昭太子有鬼神相助。   在大哥战败身死之后,哭泣的母亲曾经抱着他庆幸过,说幸好他没有跟去,不然他就跟着大哥一起死了。   他有时会想,要是当初他跟去了,他跟在大哥的身边,大哥还会死吗?   大哥依然会冒进吗?   又或者,他愿意在大哥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为大哥拦下攻击,他乐意让大哥逃走而献出自己的性命。   可惜,没有如果。   他抬起头,举目望去,火光之中,没有鬼神,没有妖魔,只有一支由白发苍苍的老兵率兵的尖刀军队。   周僳回过神来,火光映在他的眸中,他说:“死在这里毫无意义。   “放弃辎重武器。先撤退。”   -   这场几乎是单方面的冲击并没有持续太久,除了让敌将逃走,昭太子军的损失不多。   杨老将军留下清算战利品的同时,还派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几个幽国国籍的士兵,让他们去劝说降兵真心归顺。   幸好他们洛城就属这乱七八糟的人最多,大家一门心思向着太子,拎几个前幽国人出来根本不成问题。   他一开始想的就是击溃,这不是正好因为太子出征,眼下洛城就缺人手。收复了这些人也能用上。   只是没想到领军之人也有几分本事,被打得这么措手不及,在他们包围圈已成的阵形中,竟然还在能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拢起一批人,一起逃了出去。   倒是个机敏果敢的小将。   可惜了,生在幽国,还脑子不清,效忠了蠢钝的君王。   不知为何,他莫名地有些不祥的预感。   一边眼皮跳突着,一边调兵遣将,让人乘胜追击,往幽国边境去,最好擒获贼首,倘若不能,至少也把人全都赶回幽国境内去。   他在地图上画出一条江,指着说:“先赶到这里,在他们渡江之前将他们一网打尽。   “要是他们提前到了江边,就别追了,回来吧。”   然后他提前到了江边设伏,却没有等到周僳的军队。   杨老将军隐隐有了糟糕的猜测,他问兰药知不知道怎么回事,能不能想办法找到这股幽军跑到哪里去了。   兰药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总算是找到了这群人人间蒸发到哪儿去了,不敢置信地道:“他们……他们往北边去了,进了妖魔的辖域。   “杨爷爷,怎么办?”   杨老将军望向远方,此地风平浪静,林子里也没有凶禽猛兽,早就被他们清理干净了,更别说危险的妖魔了。   他紧皱眉头,喃喃道:“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明呢,还是说你不知天高地厚。”   真是不怕死啊。   北边的妖魔他们时时在交战,被他们搞得饿了好几年,突然掉进去一块美味的肉,这能不吃吗?   不说死定了,也是九死一生。   杨老将军并没有犹豫太久就作出了决定,他说:“你能不能问一问小仙子他们,可否出手相助?他们虽然是我们敌国之人,但说到底,大家都是凡人。” 第126章   梅英彦不大赞同贸然深入妖域:“以往我们也是配合军队在边上清扫一番,昭太子军还做足了军备,制定了各种战术。这次让我们三个单独进去,把这些人给救出来?”   他摇摇头:“只有我们三个,太危险了,那里离魔将屠乐已经很近了。哪里是我们几个半大小孩能对付的?除非把师长叫过来,得赶紧。”   左禅甚是赞同,貌似事不关己地说:“就算叫了也不一定会有人来吧?原本眼下昆仑就乱成一锅粥了。   “昆仑命令我们保护辖域内的凡人,我们还归属嶙山置管,那边又不归我们。   “我们现在违令擅自行为,能不能把人救回来另说,就是全身而退了,也保不准以后会有人拿这件事来做文章,说我们不尊仙君怎么办?”   的确。   他们如今可以说自身难保。   江岚沉思半晌,却说:“但我觉得,要是我们什么都不做,将来反而会受到仙君的责罚。要是仙君在这里,会命令我们这样做的。”   左禅不明白她这偶尔会突然冒出来的直觉是从哪儿来的,他深觉荒谬地问:“你怎么知道?”   三人中最是好脾气的梅英彦赶紧和稀泥:“别吵别吵。”   他挠挠头,想了个法子:“要么你赶紧飞去幽国,亲自问问太子,他要是同意,我们就出发。   “假如他也这么说,那么就算仙君问起,也绝不会反驳的。”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沉默,因为很有说服力。   尽管仙君已经四年多没有再来过这里了,可是昭太子所请求的各种帮助,他是一件都没有驳回过。   听驻守在其他国家的小修士说,别的地方可没有这样有求必应。   仙君是公允的。   然而,在这公允之中,似乎也有一点自己的私心所在。   只是被掩盖得很好,昭太子也并不贪得无厌。   江岚说:“来不及吧。一来一回,等我们找到那些人的时候,估计都已经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还救?”   左禅气恼地问:“那你说该怎么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江师姐?”   梅英彦再次站了出来:“你们先吵着,我现在送信蝶给胥师姐,让她问问太子。也给昆仑送个信蝶过去,请示仙君。”   左禅说:“问都问了,干脆就直接跟仙君说太子是同意的吧。太子肯定会同意的,就算不同意,江师姐你去给他讲讲我们的难处,他一准会在仙君面前为我们说好话,总不至于让我们受罚。”   梅英彦却犹豫了:“可是,可是,以仙君的性格,要是知道我们阳奉阴违,还拿昭太子要挟他,说不定会觉得我们不敬吧。我们迟早要回昆仑,昭太子也不可能一直护着我们。”   江岚愁容满面,烦躁不已。   -   周僳不是傻子,他知道绕道很险,不过他还是选择了这边。   对他这种没有与妖魔正面大规模交战过的将领来说,还是更希望能够保存实力,毕竟,遇上妖魔的可能性并不算很大,只要他们小心谨慎,速度够快,说不定能够快速地穿过去。   他早就在民间传说中听过妖域的可怕。   这里被描述成妖魔遍地、寸草不生的荒凉地方。   可是,当他自己亲自踏上这片土地以后,所见所闻,竟然与他所听说、所想象的截然不同。   并不是每棵树都长满荆棘,相反,这里有许多繁茂的参天巨树,叶子绿得像翡翠。   也并不是到处都是尸体的腐臭,相反,四处都是鲜花盛放,争妍斗丽,空气中弥散着芳馥的香气。   更没有可怕的血海,相反,他们一路上见到了好几条清澈的小河,像是一块宝石被镶嵌在大地上。   与其说是妖域,倒不如跟仙境更相似。   他知晓世上有仙人,仙人住在仙山,而仙山之中,又以昆仑为最。   他不由自主地生出荒唐的想法。   他想:昆仑也不过如此了吧?   只是,这里也一样,太过安静了。   周僳不敢托大,不敢逗留,带着军队继续赶路,他严肃交代不准擅自离开,就算要离队去如厕,也必须找两三个人陪同一起。   奇怪的事情就是在路上发生的。   他们目前走了三天,每天晚上轮班睡觉的时候,早上起来清点人数,总会少几个人。假如说逃了,可是披风等行李又会被留下来。   每天只少那么五六个人,不是很多,也不能说少。   周僳忧心忡忡。   每到夜里,他就会听到有奇怪的声音响起来,不像是人会发出的声音,跟他所听过的野兽的声音也不一样。   不是激烈的嘶吼,也不是尖锐的鸣叫,倒像是……在嬉笑,又像是吸口水的声音。   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有士兵说闻到一股臭味,越来越近了,其实周僳也闻到了,但是他为了稳定军心,只能咬定说没有,是他们自己吓自己。   还有士兵说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看到有一只似人非人的东西就蹲在自己的身边,伸着头嗅自己,唾液都流到了他的身上。   士兵们都被吓坏了,夜里不敢睡觉,到了白天便愈发疲惫,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赶路的速度也大大变慢。   就在第四天。   森林里从早晨开始起了一场雾,到了正午,雾不光没有散,还愈发地浓浊了。   ……   魔将屠乐对新得到的人肉大快朵颐着,他不光自己享用,还热情地招待达骨丹:“吃啊,你怎么不吃?”   以鸟身站在一棵花树上休息的达骨丹翻了个白眼:“你又忘了,我修的法术是禁吃血肉的,不光人肉我不吃,其他肉我也都不吃。”   屠乐哈哈笑说:“这种小事,我怎么可能记得清楚?”他很快吃完了,不满足地说:“就只抓了那么几个,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达骨丹用鸟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不紧不慢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多抓几个,我记得你以前就不吃男人的肉吧,不是嫌弃男人的肉难吃,就爱吃老人和小孩吗?”   一提到这个,屠乐就觉得晦气,牛鼻子哼哼唧唧,气呼呼地说:“还不是因为那个澹台莲州。   “他整天带着他的那群凡人士兵到处跟我打架,那些凡人太难缠!打一次,下次变得更难打。打又打不完。要是我亲自出马,他不过是只蝼蚁,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但是,谁让他的老相好是更麻烦的昆仑仙君,他们这是合伙一起设计我呢。我可不笨。   “哼哼,我现在不搭理他了,他终于识相了,知道不能再来招惹我。”   达骨丹说:“是你打不过他吧?怕也被他给杀了吧?”   屠乐被戳到痛处,也要报复回去:“我可不是你弟弟,还能被一个凡人给杀了。”   又说:“不过是个凡人……我、我不是怕他,我是忌惮昆仑仙君。凡人至多活个七八十年,再长也就一百岁,我干吗要跟他正面硬碰硬。”   是了。   一百年对他们这些妖魔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不如等待生老病死带走这个麻烦的病人,他还可以省掉很多麻烦,反正,对他们妖魔来说,本来就没有羞耻心和自尊心。   他们的行动准则就是活着。   他硬撑着面子如此说。   “这家伙可真是……我都给他面子,他竟然还派了军队过来,你说,他是想干吗?难道他还想用他的凡人士兵杀了我这魔将不成?”   达骨丹突然停下了梳理羽毛的动作,不紧不慢地说:“我去看过那群人。我看,不像是澹台莲州的人。   “你知道凡间有好几个不同的凡人国家吧?”   屠乐嫌麻烦地说:“换得那么快,我怎么记得住?”   达骨丹便也没跟他说:“反正,不同国家的人说的话也不尽相同,那些人说的语言跟澹台莲州不一样,他们不是一个国家的人。我之前看到他们好像打仗了。”   屠乐的脑子太小,不足够他来消化这么多信息,他问:“什么意思?”   达骨丹呵呵笑:“意思就是,这些人你可以随便吃。澹台莲州多半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屠乐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亮,高兴得咧嘴一笑:“是吗?待我亲自去看一看。”   ……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了,原本鸟语花香的森林都被这浓重的雾气给遮蔽得严严实实。   他们的队伍开始失去方向。   周僳让士兵们用绳子把彼此系在一起,避免队伍太长,不小心走散。要是发现前后的人不见了就吹口哨,不要去找失踪的人,然后附近的人回应口哨,和还活着的人走到一起去。   没有人说话,只有脚踩在枯枝烂叶上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轻响,恐慌的情绪静悄悄地蔓延开来,不知道是谁开始遏制不住地低声哭泣,其他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周僳强撑着没有崩溃,他得镇静,只要他还在,那么,这个队伍就不会散。   细碎诡异的声音盘旋在他的头顶,糅杂在浓雾中的臭味也越来越重了。   突然,他看见前方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矗立在那儿,让他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那个黑色动物身边的雾气单独散开。   是一只黑毛小牛,乍一看长得还挺可爱,正在一晃一晃地甩尾巴,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望着他,目光清澈,透着一种纯粹的欢喜。   俄顷间,小牛的脸变幻成一张人脸,他问:“你穿着铠甲,是这群凡人的头领吧?是澹台莲州的士兵吗?”   周僳被吓到了,还没有回答,而且这只小牛说的是昭国话,他不怎么听得懂。   牛身上的人脸咧嘴一笑,他的嘴巴很大,嘴角几乎要扯到太阳穴上一般,露出一口尖牙:“哈哈,你不是。   “那就可以吃了。”   周僳毛骨悚然。   还没有反应过来,犹如苍蝇发现腐肉,一瞬间,好多黑影扑向了他们。   惨叫声中,队伍大乱,再也拢不起来了。   周僳凭着本能战斗反抗,可是看着自己身边的伙伴一个又一个地被叼走,绝望犹如海浪绵延不绝地拍打海岸一样,将他击溃了。   他已经拼尽全力,然而这只牛完全是在逗他玩,明明可以一口就咬死他,却在享受他的绝望,笑得越来越开心。   他的身边只剩下了几十个人,这不是因为他们很强,而是牛还没有玩尽兴。   玩了他一波,就跑了,让他们休息一下。   队伍里的人开始争吵起来,有人说还不如当时就降了昭军,有人说一开始就不该来,有人想杀了他泄愤,有人直接自杀。   他知道那只牛就在不远处看着,有人自杀时,他就桀桀地怪笑。   有人疯了,扔了身上所有的东西跑出去,张开双臂,对着空气大喊,让妖魔赶紧把他吃了,给个痛快。   屠乐蹭着痒痒,想:还有这种好事?   他起身,舔了舔嘴唇,扑了过去,张开血盆大口,正准备一口把这个活人给吞下。   然而刚飞到半路,他被一道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雷给击中,惨叫一声,直坠而下。   电光在雾气间起伏蹿动。   不一会儿,雾气就散开了。   一只挺拔英俊、身形巨大的白狼踱步而出,显露在幽国士兵们的面前。   白狼身上骑坐着一个青衫男子,雾气散开,清冷皎洁的月光从林樾间流淌而下,给他俊美的脸庞上笼上了一层银辉。   都不用问。   试问这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昭太子澹台莲州喜穿青衫,而且爱骑不是宝马,而是一只毛发雪白的狼? 第127章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过许多关于昭太子澹台莲州的传闻,溢美之词不计其数,但当见到他本人,却忽然觉得,无论多美的诗句都无法描绘出他真正的风姿。   惊才绝艳不过如是。   他不像是个金装玉裹的贵族公子,更像是个潇洒的游侠,一束光般,劈开了雾气,照亮了凡人的求生之路。   此时此刻,谁还能记得什么国恨家仇?   空气中的细小闪电还在噼里啪啦地闪动,在雾海中起伏,撕碎了这些无形的网。   屠乐可不能分辨人类的美丑,但是澹台莲州看上去细皮嫩肉,一看就很好吃的样子,他好久没有见过看上去这么美味的人类了,不禁唾沫狂流,对澹台莲州的味道感到垂涎。   下意识地想:这个人类吃下去的话想必大补吧?   可是,对方身上昆仑弟子的衣服实在是让他心生忌惮,他还没有瞎眼,他能够认出来昆仑弟子的青衫。   昆仑弟子突然跑过来横插一脚干什么?他们应该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啊。   他定睛一看,并没有发现澹台莲州身上有灵气。   很奇怪,没有灵气,但是有另一种他分辨不出来是什么的气。他不知道是什么,只是莫名地让他心生忌惮。   尽管这个凡人看上去那么柔弱,能够轻易地被他的爪牙撕碎,但是他就是感觉自己好像遇上了麻烦。   澹台莲州身边的那只白狼因为电流流窜,身上的白毛纷纷竖了起来,一看就知道这雷电的法术应该是出自这只白狼之手。   屠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也是一只妖兽,不是什么普通白狼,他顿时扯着他的粗嗓子嚷嚷了起来:“你这小白狼,你不也是只妖魔吗?你为什么帮着这些凡人做事?你在干什么呢?”   话说出口以后,他才记起来——等等,白狼?   这些年来,有一只大逆不道的狼妖似乎是让他吃了不少苦头,昭太子军每次出战,一定会带着一只狼妖,这只狼妖每次出现,都会吞吃掉不少他的小妖。早先他还想过弄死这只吃里扒外的妖魔,派去好几个手下,但是不但没有杀掉对方,还成了对方的补药。   白狼并不搭理他。   因为在施展雷电法术,它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阴翳,乍一看,倒像是在对屠乐翻白眼似的。   屠乐也记起来了!!   是那只白狼!   多半就是眼前这一只。   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等等,再等等,那陪在这孽畜身边的,就是昭太子?   昆仑仙君的老相好?   被修真者围剿的恐惧是藏在他本能之中的,屠乐下意识地有点想要退却,他可不想惹上大麻烦。   随即,他又想:不对啊,我怕这个凡人干什么?他行凶作恶的本性也在疯狂地摇尾巴。他想:要是我现在把他杀了,再躲起来,让仙君找不到,岂不是妙哉?   一时间,杀气此起彼伏。   澹台莲州是收到消息以后连夜不眠不休赶过来的,为了脚程更快一些,他连甲胄都没有穿,因为这样可以更加轻一些,赶路的速度也就更快了。   如此一来,普通的人类甲胄太重了,有四五十斤,再穿上夜里用来御寒的厚披风就更重了。所以他很干脆地选了那套昆仑仙袍,这些年不怎么有机会穿了,往往被他压在箱子底,但因为是宝物,就算是这样,既没有褪色,也没有虫蛀,依然是他下山时穿的鲜亮的青绿色。   这让他的身子看上去像是一丛翠色青竹。   紧接着,另两个身着与他差不多的青衫的一男一女走了出来,站在他的身旁。   屠乐才生起的一丁点坏心思,立即就压了下去,因为能看出来这两个人身上的灵力浓郁,明显是道行颇深的修真者,瞧瞧人家那剑,一看就知道斩了不少妖魔。   再加上那只妖力甚重的白狼,实在是难对付。   他也不是不能一战,只是,必定元气大伤,届时若是被虎视眈眈的达骨丹偷家了怎么办?   笨头笨脑的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达骨丹的撺掇,心想:那家伙聪明,该不会早就猜到了他会遇见这样的情况了?他是不是又不小心被算计了?   不划算。不划算。   澹台莲州手上握着剑,却并没有将剑尖指向他,只是站在原地,对他斯文有礼地说:“你好,你我作了那么久的邻居,这次倒是第一次见面。   “屠乐将军,久闻大名了。”   屠乐不像翠鸟兄弟,生在仙山上,听着经书长大,他压根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也不会说,听澹台莲州这样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一头雾水。   这时,白狼似乎发现了这个因为交流沟通失败而发生的短暂停顿,便主动开口,吐出一段人听不懂,但是妖听得懂的语言。   澹台莲州低头看了它一眼,没有过问就明白了它是在做什么,似是心有灵犀,便继续说了下来。   一人一狼,一个说,一个翻译。   “这支队伍不是有意要进入你的领地冒犯你的,他们是迷了路才会不小心进来。   “现在,你已经吃了这个队伍的不少人了,吃掉的那些我就不追究了。只剩下这些,请问能不能就此收手呢?”   屠乐说:“这些又不是你驯养的人,你为什么要管他们呢?放他们给我吃就行了。”   澹台莲州答:“凡人都是我的同胞。我们的国家之间打仗那是另一回事。”   屠乐看看澹台莲州,再看看那群躲在树下战战兢兢、被吓破了胆子的凡人,就算是流着口水也只能忍了回去,他从鼻子里哼气,恨恨地说:“你不觉得你的胃口太大了吗?”   澹台莲州说:“我也不想到这里来跟你打架,这两年,我们还算相安无事,请你放他们走好吗?”   澹台莲州的这种态度让屠乐有些受用,尽管他完全不懂人类的繁文缛节。只是在被凡人军队逼退几百里以后,对方的首领在见到自己的时候这样谦卑,又让他有了一点自信。   屠乐歪头说:“我为什么要答应呢?都是因为你一直跟我捣乱,我和我的小弟们才会那么饥饿,你不允许我跑出去觅食也就算了。如今自己跑进我领土上的食物也不许我吃,会不会太霸道了呢?”   澹台莲州说:“你要只是因为饿的话,这里还剩几个人,我改天就给你送多少食物过来。我们以前不是默认这样做的吗?”   屠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下子被问住了,脑子转不过来。啊,有时候树林里多出来的鸡羊,原来是这些人送来的吗?也是因为勉强够吃,所以他们才比较安分,没有饿到红眼睛跑出去找东西吃。   屠乐已经消弭了战意,开始考虑起了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这时,一只小鸟停在了他的牛角上,在他的耳边说:“别听这个凡人的花言巧语,杀了他,我们一起杀了他。我帮你。   “屠乐,你的地盘被抢走那么多,你就乐意这样忍气吞声下去吗?他害你只能勉强不饿肚子,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快朵颐了,这你都能忍?”   屠乐答:“那他的老相好要找我报仇怎么办?”   达骨丹说:“对方不过是区区一个凡人,还有两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跟一个不成气候的狼妖,你在怕什么?   “你再这样下去,就算是昆仑仙君没有找上门,其他魔将也会知道你被一个凡人吓得不敢动弹,知道你是一块谁都能咬一口的肉,没被修真者杀了,你也会被其他魔将吃了。   “你看,我就在边上等着随时啃食你的腐肉呢。”   达骨丹的声音幽幽成一线,只传进他的耳朵里,痒丝丝的,不知不觉地让他如受了蛊惑一样,越听越觉得甚是有道理,杀意又被激了起来。   两个魔将?!   胥菀风深感不妙,头皮发麻。一个魔将就不是她能对付的了,更何况两个,这是她没有料想到的情况。她催动灵力,严阵以待。   她跟师弟说:“要是情况不妙,不要恋战,仙君给我们的任务只有保护昭太子,无论他同不同意,你直接掳了他走,我殿后。”   与此同时,亦有一个念头从胥菀风的脑中闪过,她心中忖量:仙君呢?他们随昭太子以身涉险的时候,她就给昆仑送去了信蝶啊。仙君收到了信蝶吗?仙君不打算管一管吗?   澹台莲州看到那只小鸟的时候就认出来了,这能不认识吗?   两辈子了。   他都跟这对鸟妖兄弟结了仇。   不同的是,上次是他死了,这次是对方死了。   澹台莲州甚是尴尬,说实话,他见到这些妖魔也没有恨之入骨,只是道不同,他是凡人,所以守护凡人罢了。   他本以为妖魔没有人性,可见对方也有兄弟之情,这让他对万物生灵又有一些体悟。   澹台莲州想了想,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忽地开口道:“你是达骨丹吧,我还记得你。   “或许,我们能谈一谈吗?”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达骨丹眼睛一红,高唳一声,如一道闪电朝他直刺过去。   澹台莲州正要出剑,白狼先一步迎了上去,挡在他的面前。 第128章   达骨丹早就见过这只吃里扒外的狼妖,当年第一次见,压根不是他的对手,是以没把这只白狼放在心上,径直朝澹台莲州扑去。   他认定白狼拦不住自己,按理来说,应该直接被他撞飞才是。   却没想,一张玄雷电网兜头而来,好险差点把他给网住,他半路急停,生生转变方向,朝天上飞去,这才躲了开来。   “你都点启本命法术了啊。真是好命,竟然是雷。   “可惜啊,可惜,差一步你的妖力就能到魔将了,今天却必须死在这里。   “等我杀了你,就把你剥皮抽筋,用你的这身皮子做一件衣服,再拿你的狼头来祭奠我弟弟。还有你的凡人主子,我也会一口一口地把他给吃了!”   达骨丹恼火不已,没有停下,随着一声尖锐鸟唳,他摇身一变,化作一只巨大的鸟,遮天蔽日,一扇翅膀,无数翎羽如箭雨般落下,每一片的边缘都尖锐如刀片,无差别地射向澹台莲州等人跟幽国士兵。   幽国士兵哪里见过如这般斗神术的阵仗,吓得愣怔在原地,怕到连害怕都忘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就算是他们的首领周僳也一样。   他跌坐在地上,往后微仰,目瞪口呆地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   白狼所驱使的雷网一变,又成了罩子,将翎刀给绞缠在雷网的丝线,偶尔漏掉几片不小心钻进来,澹台莲州抬手一剑,随意地削掉了。   卞谷吹了个口哨,是在为狼妖喝彩,也是在为澹台莲州那信手拈来的剑招喝彩。   他跟师姐胥菀风说:“这白狼的实力不俗啊,没有吃过人,还能在短短几年内修得堪比魔将的妖力,啧啧,委实不可小瞧。昭太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让它俯首臣称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情聊天?胥菀风对自己这个粗神经的师弟很无语,但是,多半也是因为他这浑不吝的性子,而且处变不惊,所以才会被仙君选中,与她一起来保护昭太子吧。她说:“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仙君亲自下了咒术。”   卞谷了然地微微颔首:“哦,那就不奇怪了。”   一狼一鸟见招拆招,转眼之间就过了两招。   看着轻巧,实则稍有不慎就会损身殒命,半空中电光噼里啪啦,光芒溅射,落叶乱飞。   另一边,魔将屠乐尖嚷起来:“贱鸟!!你打架也不看看有没有别个在场!!你是想把我一起给杀了吗?!”   他没反应过来,被殃及无辜地划了两道小口子。刚说完,那白狼还转头过来,冲他嗤笑了一声。   这屠乐就忍不了了。   什么瘪犊子?不光跑到他的地盘上主动挑衅,区区一个小妖魔,竟然也敢嘲笑他堂堂魔将。是可忍孰不可忍!   澹台莲州也注意到情况不妙。   就在这时。   白狼的声音直接在他的心里响起:「请命令我杀了他们。」   时间紧急,也没空说原因。   澹台莲州总觉得这话带着一股孤傲之气,倒像是直接通知他,不容商量,不像是被奴役的妖兽。不过,他和白狼也不算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他自认还是挺尊重白狼的,这家伙性子古怪也不是一两天了。   是以,澹台莲州也并未多想,而是直接照着开口:“杀了他们。”   澹台莲州语气淡淡,也没有太大的杀意。   倒是突然从澹台莲州口中听到这种赶尽杀绝的命令的两个昆仑弟子被吓了一跳,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就看到白狼身上妖气大盛,如同往烈火里面泼了一泼热油,紧接着腾空而飞起。   它张嘴低吼一声,发出的却不是狼嚎,而是低沉的雷鸣,随即吐出了一朵朵或是漆黑或是雪白的雷云,它踩着雷云朝半空中的达骨丹冲了过去,速度之快,直似闪电。   一边冲还一边左闪右躲。   普通人完全看不清它的动作,只能看到它飞上了天,与此同时还变得巨大,几乎与达骨丹差不多,达骨丹也用翎羽或是利爪攻击,却一一落空,被它灵巧冷静地躲开。   屠乐的牛身也变大了,向白狼冲过去。   明明是从背后偷袭,但是白狼就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似的,长尾巴一扫,狠狠地抽在牛脸上,把屠乐打在地上。   屠乐更是大怒,被吸引走了所有的仇恨,不顾其他,加入了战局。   一时间,三只大妖怪打得山摇地震、日月变色。   澹台莲州回过头,对瘫坐在地上的幽国士兵们说:“走啊,还愣着干什么?趁这会儿赶紧逃!”   周僳发现自己的双腿发麻,他尝试了一下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一只骨节漂亮却布有薄薄老茧的手递到他的面前,他抬起头,看到澹台莲州的脸,没有笑,只是无可奈何地对他说:“赶紧站起来吧。”   澹台莲州拉了他一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然而,澹台莲州却并不是特殊地只关照他一个人,他站起来以后就立即松开了手,先扶起几个人,再让他们相互扶起,还有其他受了伤还没有死的人,也请两位仙人帮忙运送走。   大家没有废话,原本已经深受疲惫和惊讶的身体却在这时候因为求生欲望而迸发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相互扶着,在澹台莲州的带路下,快速行军着,一个跟着一个,飞快地往前走。   而他们行军的路上,有两位仙人跟澹台莲州出手相助,消灭小妖。   在他们自顾不暇,有遗漏的空隙,周僳看见一个落单的小妖对上他的士兵,他突然也回过神来,拿起他的长枪,一枪把小妖给扎住了。   小妖没死,挂在他的长枪上“哇哇啊啊”地惨叫着,手舞足蹈地,想要从长枪上挣扎下来,周僳被它那原始的恶毒的眼神给震住,霎时间呆住,他身边的小兵这时也回过神来,抽出配刀,一刀砍在了小妖的脖子上……但,还是没有砍断,另一个人也抽出刀,敲在这把嵌在小妖脖子上的大刀刀背,如锤子似的,一锤下去,终于合力斩杀了一只小妖。   然后,继续前进。   雾气散去了,森林也没有那么诡秘了,周僳才发现原来他们也没有走偏太远,不过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快要走出这片差点让他全军覆没的森林了。   而就在这时,前方又出现了大片动静。   幽国士兵已经吓破了胆子,他们还以为是大批小妖围了上来,因为跟之前实在是太像了,或者更糟糕,是不是又来了一只大妖魔。   就他们绝望崩溃的边缘,骑着马儿的杨老将军从林子里率先钻了出来,他一见到澹台莲州,立即眼睛一亮,声如洪钟,抱怨道:“太子!!!可算找到您了!!!您怎么能自己一个人率军深入呢?”   澹台莲州笑了一下,尝试用这个温柔无害的笑容把诘问给敷衍过去,他说:“你们来得正好,快点把这些幽国士兵用战车和马儿运回去,伤病员都送去洛城,赶紧治疗。”   眼下并不是吵架的时候,杨老将军幽怨地看了澹台莲州一眼,只得乖乖照办。   他还想问问太子是怎么凭这么三两个人解围的,不过,这是太子,他们对太子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们的太子就是能创造神迹,做什么都不奇怪。   但是他刚忙活了一会儿,不过转个头的工夫,再回身,就发现澹台莲州不见了。   杨老将军:“!!!”   这个太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他当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孤身闯碎月城的公子莲州啊?!   他刚想跟上去,被留下来压军的卞谷却拦住了他。   杨老将军问:“太子去干什么了?”   卞谷说:“他说他回去找那只白狼。   “太子让我陪你们回去,让你别追他。这不是你这种凡人能够掺和的。”   杨老将军性情所至,热泪淌落,道:“当年,太子来救我们的时候,世上的所有人也都说,这不是凡人能够掺和的。不可为也得为啊。”   不知怎的,一旁见此情状的周僳精神巨震,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在心脏里四处碰撞。   卞谷还是拉住他:“走吧,没事的。”   杨老将军道:“你怎么知道没事呢?”   卞谷亦有他的仰慕,亦有可以毫无犹豫地相信,他笑说:“因为仙君来了。”   杨老将军抬起头,才看见,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天边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彩霞,光芒直刺向大地。   卞谷不屑一顾地说:“那两只孽畜不可能挡得住仙君的剑。”   那是昆仑历任最强的仙君,是古往今来的无数剑修中毋庸置疑的第一人。 第129章   彼时,岑云谏已经收起了剑。   对他来说,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剑。   他走向屠乐的尸体,扒出了妖丹。   屠乐的本体是浮玉仙山上的彘兽,死后的体形也有成年大象那么大,妖丹自然不小,并不是规则的形状,长满了尖锐的棱角,可是拿在他的手上,却不会伤到他分毫。   魔将的妖丹毫无疑问是可以用来炼丹的珍贵材料,若是炼成了丹药,一定能让修士的修为大为进益,但是岑云谏却没有自己留下。   岑云谏把妖丹放在了白狼的嘴边,他说:“给这只狼妖吃了吧。”   澹台莲州正跪坐在这里,用手捂住白狼喉咙处的伤口,让鲜血涌出得没那么厉害。   澹台莲州问:“你能不能帮我治疗一下它?”   岑云谏微微皱眉,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几分对白狼的蔑视,用“你不要得寸进尺”的语气说:“它也是妖,我不杀了它,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救它?澹台莲州却没问这句话,站在一旁的胥菀风也没有问。   胥菀风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在凡间时,这对曾经的道侣的相处——假如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被称作是道侣的话。   被岑云谏拒绝之后,澹台莲州没有继续恳求,而是自行对白狼进行治疗。   这一幕对他来说似曾相识,他第一次遇见白狼的时候,白狼也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   岑云谏不再管他,对胥菀风说:“我准你剥了那只孽畜,得的东西都归你。”   岑云谏没有特意去指,不过胥菀风知道是指被杀的魔将级妖兽,她不敢自己独吞,说:“这……卑职没有出什么力气,恐怕不配拿到这么多奖励,不如送回昆仑,到时候再行分配。”   岑云谏却摇了摇头:“你确保昭太子的性命无虞,就已经是很大的功劳了,拿着吧。等昭太子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也要由你护送他回去。”   她一个人护送昭太子吗?   胥菀风有点拿不准,虽然死了一个魔将,但还有一个跑了啊,而且这里那么多小妖。若是白狼没受伤,她是很有把握,还要带着一只受伤的白狼的话,就得分心,分心的话,就绝做不到游刃有余了。   说罢,岑云谏回头看了澹台莲州一眼,发现澹台莲州正在专心给白狼处理伤口,便也没有打搅,挥挥手,乘云而去了。   这就走了?这个态度就好像在说,他不是为了私情而来的,是因为要斩妖除魔来公事公办。   胥菀风没明白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如何微妙的关系,不过,这么看上去,两个人之间又好像是没有情意,偏偏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刻意回避。   等岑云谏都已经走了,澹台莲州才开口问:“胥仙子,你能帮我个忙吗?你有没有带宝灯一类的器具,帮我照一下可以吗?”   胥菀风不再去想这些八卦,走到澹台莲州身边帮他掌灯。   澹台莲州就是胡乱医治,拿丝线把白狼断掉的破掉的器官缝上,再把喉咙啊,肚皮啊,一点一点地缝上,这是个细致活儿,他专心致志,一点都不敢分散心神。   没有止痛药,这得有多疼啊?澹台莲州自己都觉得可怕,但是他看了看白狼,这家伙一声不吭,完全没有喊疼。   终于缝好了,澹台莲州自己看了看自己的医治成果,还怪不好意思的……主要是,缝得太丑了。   当年刚下山的时候,他的针线活儿在昆仑就没有丢过,非常熟练,这些年他哪还需要自己缝补衣服,手艺早就被落下了,缝得有点歪歪扭扭。   不过,结实就行了嘛。澹台莲州在心里宽慰自己。   这时,澹台莲州才有空抬起头来,环顾四下,没见到岑云谏的身影,问:“岑……仙君走了啊?”   一开口,还差点不小心把岑云谏的全名说出口了,澹台莲州意识到对于昆仑弟子来说,直呼岑云谏的真名恐怕是大不敬,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险而又险地改了。   连注意都没注意到吗?胥菀风想,回答:“两个时辰前就走了。”   澹台莲州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赧然一笑,说:“哎呀,都忘了跟他道谢。算了,估计他也不在乎一个凡人的道谢。”   这个时辰了,澹台莲州也不得不注意到暮色四合,夜晚正在悄悄降临。   不少小妖正在黑暗中的各处虎视眈眈,倒不是它们胆子大,正是因为它们修为低,心智未开,即便感知到了危险,可是对强大的贪婪欲望已经完全压过了恐惧。这么大一具魔将的尸体摆在那里,它们只需要吃上一口,就能够变强很多,这个诱惑对它们来说太大太大了。   澹台莲州先是扫视周围,跟胥菀风说:“百尺之内,有十七只小妖,胥仙子注意到了吗?”   小妖不足为惧,胥菀风没怎么放在心上,好奇问:“你没有灵气是怎么感觉到的?”   澹台莲州笑说:“五感啊,你们太依赖灵力了。”   胥菀风却想:一般的凡人怕是也没有你这样敏锐的感官吧。   忽然,澹台莲州像是又感觉到什么,他仰头,目光穿过树冠之间的隙缝,看向被树叶裁剪出来的一小片星空,不清不楚地说:“好像不用了。”   胥菀风没有听懂,疑惑地问:“什么不用了?”   澹台莲州:“不用我们自己动手了。你看,昆仑来人了。”   胥菀风也发现了,天上有一道道流星一样的光芒,但那不是流星,那是昆仑弟子的飞剑。   澹台莲州拍手说:“仙君也在那儿呢,也是,正好趁热打铁,把这片地盘全部收下来。这不,昆仑手里的灵脉又变多了。不错啊。”   胥菀风见澹台莲州这样仿佛出自真心实意地欣赏称赞,更觉得迷糊了。   那看来好像昭太子还挺喜欢仙君的啊?起码,在公事上,他跟仙君可以说得上是英雄所见略同。   再看澹台莲州,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想到了什么,一脸美滋滋的样子。   胥菀风并不会读心,即便对此不解,也没有贸然发问,而是转身去处理魔将的尸体了。   他们一路回去并没有遇见任何阻碍,唯一的麻烦是白狼因为受伤,体形没办法变大变小,它的本体很大也很重,需要胥菀风一直用法术抬着,才能够赶路。   两人连夜赶路,花了三个时辰,在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走出了密林。   能这么快,也是因为昆仑弟子优先为他们的行路清扫阻碍,默默地开路。   一切都没有跟澹台莲州说过一句,但是不用说,澹台莲州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他与岑云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就是那家伙的风格,能动手,就绝不多说一句话。   澹台莲州没回幽国坐镇,而是回了洛城。   他先把心思放在了治疗白狼上,以前岑云谏给他留的一些仙丹灵药他都还存着,自己没舍得吃。因为也没受过什么严重的伤,小伤小病没必要,他本来体质就比普通人要好。若只是为了能够让容颜不老,那他觉得完全没必要,正常地老去就好了。   除却给过下属几颗,他手上还有,这次正好拿出来给白狼进行治疗,一天喂一颗。   难得有这样的时候,澹台莲州每天都在跟白狼说话:   “小白,你的毛怎么掉得这么厉害啊?伤明明在愈合啊。   “好吧,今天的伤口也愈合了许多,你一定要好起来,谢谢你这么保护我。   “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言灵咒还能让你的战斗力加强,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疼不疼啊?我给你弄了些草药,这是我二弟发现的。你喝点,喝了就可以睡着了,睡着就没那么疼了。”   不光是澹台莲州,大家都来探望白狼,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这次能够战胜的不二功臣。   尤其是几个孩子,自发地过来一起给白狼擦洗身上的血渍,见它身上的毛掉得多,一个个都为它担心。   而黎东先生已经写好了文章,进行了润色,大书特书一番,打算传播出去,再给昭太子增添一些玄乎的名声,让百姓们更加敬畏他。   白狼被吵得不行了,不得不跟澹台莲州要求让人别吵它了。   澹台莲州无一不从。   半个月后。   白狼的身上的毛已经完全掉了一遍,每天都可以扫出一大麻袋的狼毫,然后又长出了新的毛。当这些新毛长得柔顺、茂密有光泽的同时,它的伤口也全好了。   而岑云谏也找到了澹台莲州,表示有公事要与他谈一谈。   澹台莲州却像是猜到了他的来意,主动问:“你已经把那块地方都收拾好了是吧?”   岑云谏并不意外,颔首道:“小妖已经除尽了,那块地方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威胁,适合你们凡人生活。我把这里送给你们昭国,你让百姓过去居住吧。”   胥菀风在暗中侧目——“我”?不是“本座”?   澹台莲州没理由不答应,但也没有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是你也需要凡人去生活,用人气来滋养灵脉。除了昭国百姓,我想其他国家的百姓就算被命令也不敢去那种地方建城生活。” 第130章   他们俩身高差不多,当岑云谏落在地上时,并没有比澹台莲州要高。   岑云谏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仍然跟以前一样,好似古井无波,澹台莲州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先不自在地转过了头,故意不看人,一只手负剑于背,一只手握成拳自然垂落在腹前,捏着一串念珠,轻轻颔首,答:“是。”   澹台莲州觉得莫名其妙,哪有不看人谈事情的?是目下无尘,见不得他们凡人吗?   他偏要往岑云谏的面前站,逼得岑云谏正面直视他,然后咧嘴一笑,客气地说:“我们坐下来谈嘛,站着多累,我给你烹一壶茶。”   岑云谏不解风情地说:“我不累。”   澹台莲州不以为耻:“我是凡人,我累。”   岑云谏:“……”   为了观测天文气象,他们在洛城修了一个观星台。   这是一座足有七层楼高的塔楼,以木石为材料搭建。能工巧匠用了许多心思,挑选了各种防火防蛀防水的材料,从道理上来说,应当能够保持千年不朽。   澹台莲州一边带着岑云谏爬楼梯,一边回头向他笑说:“岑云谏,千年后,我早就朽了,你一定还活着,到时候你若是还记得,不如来看看这座塔还在不在。”   岑云谏只觉得心头像是突然被细细的针尖扎了一下,澹台莲州笑得倒是潇洒快活,但他就一点都不觉得愉悦了,他问:“来看一眼有意义吗?”   澹台莲州:“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存过的痕迹嘛,到时除了史书,可能你就是唯一那个还记得我的活人了——如果你还愿意记得我的话。”   “你可真无趣。”   “爬楼无聊,跟你瞎扯两句都不行吗?”   他索性加快脚步,飞快爬了上去。   岑云谏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想:要是用飞的,他一下子就上去了,犹豫了片刻,还是用脚,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塔顶。   塔顶最高处窄小,摆了一张桌子、一个小泥炉,四面挂着竹帘,檐角还有铜铃,风大时会“叮叮当当”地作响,不过今天万里晴空、风平浪静,格外宁静。   当他们爬到这个高处,既脱离了凡人世界,但是又没有修仙者那么高,不上不下的,澹台莲州升起了火,煮一壶茶。   岑云谏:“我不喝。”   澹台莲州不管他,头都不抬:“我冷,我想喝口热茶。你突然跑过来,又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我饭都还没吃呢。”   说罢,肚子还“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岑云谏:“……”   他忽然从袖子里摸出一颗桃子,递给澹台莲州:“吃吧。”   澹台莲州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不在意形象地啃吃起来:“我以前很爱吃这个,你怎么随身带着?我记得以前我摘了果子,都会带回来你我分吃。”   岑云谏:“前几天路过,看到熟了,就随手摘了几个,没吃完。你快点吃,吃完说正事吧。”   澹台莲州打量着岑云谏。   岑云谏盘腿坐在蒲团上,长衫的下摆都要摆得一丝不苟,他的发冠也纹丝不乱,擎天剑横放在腿上,双手以打坐的手势搭在膝盖上,低垂眼睫,视线落在火炉正在燃起的炭火上,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越来越像个神像了。   澹台莲州心想。   虽然岑云谏没有动,但是澹台莲州总觉他的身上有几分暴躁。   岑云谏忽然抬头,对外面空无一人的晴空某处说:“胥菀风,卞谷,退开,不要守在近处,等我走了再回来。”   澹台莲州吃完了桃子,把桃核扔进了炭火里,扬起一阵小小的火屑,他好笑地说:“你把他们赶走干吗?我们不是谈正事吗?还要避着人吗?”   岑云谏:“我和你说着,不想被别人看着。”   澹台莲州擦手,想起件事,冷不丁地说:“咱们又有一年没见了吧。过了年我就二十九了。因为我又老了几分,你觉得我丑了,所以你嫌弃看我吗?”   岑云谏脸颊绷了绷,答非所问:“你不是说要谈正事吗?”   澹台莲州这才笑起来,说:“哦,是哦。”   说不谈私事,就真的不说私事了。澹台莲州直截了当地转变了话题。   “建城之初,你还得多派几个修士过来镇守,而且人不能少。那地方毕竟凡人已经很久没有涉足过了,并不熟悉,起码给十个人?过个一百年就差不多了。这个投入有一些大,就算前后轮换,也得耽搁一个修士二三十年的修炼。”   岑云谏却捕捉到其中的一个词语:“一百年?”   澹台莲州:“一百年总要啊。我还觉得一百年不够。”   岑云谏皱起眉:“可是,澹台莲州,一百年以后你已经死了吧?你又不愿意吃我给你的灵丹,把我送你的药都给别人吃了。”   澹台莲州挠了挠鼻尖,不好意思地说:“啊,这,因为我也没有生什么大病,受什么大伤,要是为了永葆青春就吃这些药也太浪费了。我会选好的继承人,就算我死后,也会有人跟你对接的。”   岑云谏:“你还是吃一些我给你的药吧。就算你能找出所谓的你信任的继承人,你信他,我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信?”   他的态度突然冷了下来。   恰好天边也刮来一阵风,把檐角的铜铃吹得响动起来,是慢慢悠悠的“叮当”声。   澹台莲州并不怕他,以前在昆仑的时候,有时候岑云谏心情不好,从不跟他说为什么,他也不能问,只是变着花样让岑云谏开心,现在肯定是懒得哄得,径直问:“你突然跟我发什么疯?你还能舍不得我死不成?”   岑云谏说:“不是。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你知道的,凡人之中,我只信任你。”   既然岑云谏先下台阶,澹台莲州的声音便也软和了下来:“那你就试着去相信别人嘛,我会给你介绍的。   “你总得去试着相信别人。   “你这家伙总是这样,你将来不是要修真界统一吗,也要谁都不信吗?”   岑云谏沉声说:“我现在是很难相信别人。”   他突然交代:“我把长老杀了。”   澹台莲州怔住:“哪个?”   岑云谏:“全杀了。”   澹台莲州倒吸了一口凉气:“……没看出来了,我这儿什么乱子都没出啊。”   岑云谏:“那也不至于出乱子。”   澹台莲州:“这就是乱子吧。那现在谁作长老?”   岑云谏:“没有长老了。以后昆仑只有仙君。”   澹台莲州又是一愣,这次愣神比之前更久,他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厉害啊,直接把昆仑改了个样,这么大一个昆仑,你管得过来吗?”   岑云谏:“管得过来。   “以后昆仑再打下其他地方,你就让昭国百姓住进去。”   澹台莲州很是无奈地说:“昭国哪儿有那么多人啊?要把现在这片地盘给填满养热已经很吃力了。你就不能慢点吗?让你的野心膨胀得慢一点行吗?   “凡人因为活的时间短所以才很心急,你是仙人,只要不出意外,你甚至可以活成千上万年,你在急什么?   “生一个孩子到养成起码要二十年,还要细心教养,你不如二十年后再来找我。”   岑云谏:“我只是顺势而为,也没有刻意快慢。   “昭国人不够,你就把旁边的国家给吞并了,他们不就变成你的百姓了吗?”   澹台莲州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你啊?   “还有,岑云谏,你跟我谈事儿,你为什么一直不看我啊?你这样不太尊重人啊。”   岑云谏这才抬睫,视线一触即离,他不冷不热地说:“抱歉,我在一边练功。”   澹台莲州:“你可真用功。”   他看岑云谏好像一副阴沉自闭的样子,想着可能是因为长老的事,大家毕竟曾经有交情,要么开解一下?他问:“你为什么把长老都杀了啊?你谁都信不过是因为这件事吗?”   岑云谏冷冰冰地回答:“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   ……真是不识好人心。   前几年,他们还能相互说一下烦心事。好吧,也是五六年前了。   澹台莲州:“行吧,看来几年过去,我们所剩无几的私交又浅了几分呢。我还以为我们还算是朋友。”   岑云谏:“……”   都过了好一会儿了,岑云谏突然接上之前的问题:“你没有变老变丑。”   澹台莲州蒙了:“啊?”   岑云谏起身就走:“谈完了吧。我回去了。   “澹台莲州,早点统一诸国吧。” 第131章   昭国。   洛城军营。   昨晚开始下起一场小雨。   周僳养了半个月的伤,今天大夫让医童给他拆绷带,说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改吃另一副药。   周僳轻声道谢,轻伤初愈,提不起什么气力,又或者,他是被这接连的两场战败给折腾得没什么心气了。   在西北密林的那场遭遇让他惊慌至今,现在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被惊醒,有时夜里梦见,他虽知道只是做梦,却总是无法挣脱,睡着比不睡还要更痛苦。   这时候,他忽然无比深刻地明白,为什么昭太子去家离国之时,要将心腹重地交给区区数百碎月城老兵。   他完全无法想象,被困在碎月城三十年、每天都在过这种与妖魔相斗的老兵得有多么坚毅勇敢。   虽然获救,周僳作为将领,还是被两个小兵给专门看守了起来。   半作圈禁,等待太子的发落。   而且每天都有投效了昭太子的幽国人过来对他劝降。   其中有一个姓钟的,他曾见过面,也是个幽国世家子弟,曾经与公孙将军一起被困在荒城五六年。   获救之后回过幽国,以他所见,是个厉害的武将,但是没过多久却不知所踪了。   原来是跑来了昭太子这里,不光如此,看其身上所穿的甲胄,多半也是个将领。   钟卫尉劝他说:“杨老将军当时还曾赞过你的布置不错,我看,你不如一起投入昭太子的麾下。”   周僳苦笑:“我还能投吗?我与昭太子有杀兄覆族之仇,就算是我敢投,昭太子敢收吗?他就不怕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随时咬他一口吗?”   钟卫尉说:“当年我们这些人在荒城的时候,许多人也是这样想的吧,明明在妖魔的爪牙下都不保朝夕了,还要分你我是哪国人。最后,还是昭太子告诉我们,先别管我们是哪国人,既然大家在一起,说着互相能听懂的话,那就都是同样的凡人。这段话,今日我赠给你。太子心怀大度,未必不能容你。”   周僳心情复杂,既不敢信,也不能信,他又说:“太子手下,贤才无数,哪里轮得到我的位置?就算要我,想必也是……”   ——想必也是要我去攻打幽国吧?   后半句话实在是难以启齿,他说不出口。   钟卫尉不解:“你能投庆国,却不能投昭国吗?往上算,诸国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谁与谁之间没有国仇家恨?   “你投不投,其实与我无关,不过是我看在你我有几分亲戚关系,心生恻隐,想要为你寻一条生路罢了,无论你信还是不信都是你的事,你若愿意,就有机会活下来,你若是不愿意,到时候我也会给你收尸,来日等我们攻下幽国,我会将你葬在你兄长身边。”   周僳犹犹豫豫地说:“请让我再想想,多谢钟叔。”   钟卫尉道:“你可得赶快想好,听说明天庆太子就要被押送到这里了,到时候处置过庆太子,接下去肯定是你,无论如何,昭太子不可能放你全须全尾地离开。”   忽然听闻庆太子被捕的消息,周僳心神巨震,他来到昭太子军营之后就一直被圈禁在方寸之地,压根没办法也没时机跟外界接触,对此全然不知。   突然听说,周僳眼前一黑,他甚是不理解,脱口而出:“不应该啊,庆太子所在之地,离昭太子甚远,昭太子还前来救我们了,庆军有那么多士兵,粮草充足,你们是派出了谁攻溃庆军的?孟白乙吗?”   钟卫尉哈哈一笑:“你说对了一半,迎战庆太子的的确是孟将军,不过并不是我们进攻庆军,而是庆军想要趁太子不在突袭昭军打下的城池,结果被孟将军瓮中捉鳖,就地生擒。”   周僳张了张嘴,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最后只是干巴巴地感叹了几句:“糊涂啊,糊涂。”   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当初他与庆太子见面,就觉得庆太子急功好利、骄傲自满,若是这个性子不改一改,迟早会栽个大跟头,可是他身为臣子,而且是外臣,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庆王是什么计划,周僳大致清楚,绝对没有这一环。   庆太子这一出多半是出于他膨胀的野心,是背着他的父王,擅自兵行险着——这下可好,原本昭、幽、庆三国的形势被打乱,胜利的曙光已经在青睐昭国了。   庆国大势已去。   而他接连失利,当初带出国的家兵也只剩下一百多人。   等到钟卫尉离开许久,周僳仍然陷在沉思之中,这时,他的脑子也冷静了不少……   他意识到,自己对昭太子还是有价值的,他不光熟知幽国军事,也对庆王有所了解,无论是对付幽还是庆,都能派得上用场。   昭太子是需要的。   而且,他回忆起昭太子的剑术,不由得又自嘲地苦笑起来。   可笑,可笑,他说自己是毒蛇,他配吗?凭他的剑术,也不可能刺杀昭太子。   第二天。   早晨,周僳睡得浅,一早就起来了,穿好了布衣布鞋,小兵前来请他,说是请他去看昭军回营。   周僳被两个小兵监视着,来到了杨老将军的面前。   回到军营的杨老将军脱掉了铠甲,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老农,不过周僳当然不敢小瞧他。   杨老将军看见他这如丧家之犬的样子,心中大概有了个数,他最是擅长安抚这样的人了,毕竟,这种事他干了三十年。   他像是个慈祥的老爷爷,温声细语地说:“原本前些天就应当去探望你,可惜一直没空,倒是委屈周将军了,吃喝衣食没有怠慢吧?”   周僳低着头,客气生疏地说:“不委屈,我一切都好。”   杨老将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忽地说:“还在怕吧?”   周僳愣了一愣,抬起头,并不回答。   杨老将军短促叹了口气,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安抚别人让他们别怕妖魔,安抚了三十年。那时都是我安抚别人,从没有人能来安抚我。我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了太子来救我。那之后,我才真的睡了好觉,因为我知道,太子会保护我的。   “他原本根本不需要去救你,跟你们想的不一样,他是个很心软很善良的人。”   周僳心绪万千,一时不知从何开始整理。   这时,昭太子也来了,见他们在说话,好奇一问:“你是……哦,你是幽军的将领。那日,我却没来得及仔细问。”   周僳想:这些人的手段可真高啊,心计一招接一招,比庆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该怎么招架呢?   对妖魔的恐惧已经压过了他对昭太子的仇恨,方才杨老将军这样跟他说的时候,就算他在心底告诫自己,知道是怀柔之词,但也确实说到了他的心上,让他心生向往起来,也想要睡个好觉。   再然后……   他见到被囚在木笼中被押送回来的庆太子,庆太子身着素衣,手戴枷锁,他故意把头发往前拨,遮住自己的脸庞,仿佛这样就能减少几分羞耻。   周僳感慨不已。   怎么说呢?虽然他来到昭军营的情景也不算体面,一群残兵败将,可好歹不是被押送的,昭太子还是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庆太子也就罢了。   周僳还在随军回来的人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却立即掩饰住,隐忍不发。   这不过是片刻的变化,却没想到竟然被杨老将军发现了,他笑呵呵地问:“周将军可是看见了哪个熟人,不如介绍我也认识认识。”   周僳撒谎:“我是见到庆太子这样凄惨,心生害怕罢了。”   庆太子与几个心腹将领在昭军营被当众处决,刀落得快。   澹台莲州不太喜欢这种场面,忍着看完了,说:“将庆太子的尸首合棺,送回庆国去吧。”   周僳不敢说话。   回去以后,周僳越想越不对劲。   他怎么会在这之中看见阿错王子呢?他绝没有认错的。   阿错王子究竟是细作,还是已经投靠了昭太子?   但是,假如阿错是细作的话,他是为谁做这件事?   连一国王子都服了软,他宁死不屈算什么?   他要就这么死了吗?什么都没有做?仇没被报,功更未成,这样一死,他在史书上未必会有一笔,就算有,也只是个惹人耻笑的小人罢了。   他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屋外响起了来人的声音。   钟卫尉为他送来了两样东西:一杯毒酒和一身昭军的军装。   他说:“庆太子已经身首异处,现在到你了,周二郎,你选哪个。   “黄泉,还是青天?”   周僳跪坐在草席上,垂首看着毒酒与军装。   钟卫尉问:“你选吧,我先出去,过一会儿我再过来看你。”   一炷香后。   他回到屋子里,周僳仍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但是身上已经穿上了昭国军服,微微俯身下去,一字一顿地道:“周僳愿效力于太子麾下。” 第132章   庆太子死的消息传回庆国,也传到了庆国公主俪姬的耳中。   消息送出去的时候,俪姬正在从郄城赶往洛城的途中,当她到洛城的时候,距离庆太子被斩首已经过去了十天,尸首已经捡好合棺,送往了庆国,走的是跟她不同的路,在路上没有撞见,正好错过了。   她不但没能为大哥求情,也没能见到大哥最后一面。   俪姬坐在茶床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她依然不能够相信这个自己亲耳听见的噩耗。   一切都显得是那么虚幻。   来到昭国以后,她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快乐。   就算半年前,表哥昭太子澹台莲州因为幽国出事而匆匆离去,也没有让她意识到剑拔弩张的时刻即将到来了,她还乐呵呵地以为,就跟先前一样,太子表哥出去办几天事,等他回来,见到自己有好好作老师,一定会夸奖她。   然后,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就算是粗茶淡饭,她现在也吃得惯了。   可是,可是,庆国和昭国怎么就打起来了?   再接着,就听说大哥被抓了,她写了信送过去,可是根本送不出郄城的太子行宫。阿婉对她这样语带讥诮地说:“我们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公主,就算这次这个牢笼看上去大一些,好像更自由。”   所以,俪姬想要亲自赶去洛城。   要是换成还在庆国的时候,她无计可施,偏偏还是昭太子表哥让她有了办法,她去请求她的庶民学生。   有个她最要好的学生愿意帮她离开。   她扮作平民,运气不错,遇见了个商队,一路风餐露宿,终于到了洛城。   可惜,来得太晚,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俪姬没哭没闹,她只是觉得不真实,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侍女进了屋来,给她送上了华美的裙子和首饰,伺候她梳洗打扮之后,再去觐见昭太子。俪姬无有不从,如牵线人偶般,被随意地摆弄着。   -   澹台莲州第一时间就得知了俪姬到了洛城,他说了一声“知道了”,让人安顿一下俪姬,却是没空直接去见俪姬。   胥菀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现身在他的旁边,忽地说:“我去看了一眼,她看上去像是丢了魂。你杀的那个庆太子跟她是什么关系来着?哥哥?”   澹台莲州仍然在看书简,道:“嗯,哥哥,一母同胞的兄长。”   胥菀风:“对你们凡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   澹台莲州像是听到什么很荒唐的事,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抬起头:“对你们仙人来说就不是了吗?我记得昆仑也有一道修真的兄弟,又或者一个师门的弟子也是情同兄弟姐妹。   “不过,也是,对你们来说,要是自己能够得成大道,哪管父母兄弟姐妹,哪管同出一个师门,都能献祭给天道。”   胥菀风默默地站在一旁,许久没有回话:“……,你好像不太冷静。”   “我是凡人,我有喜怒哀乐,偶尔不冷静又有什么关系?”澹台莲州说完,没有抬头,但是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仿佛在叹气似的,说:“你要是担心俪姬的话,不如你去劝劝她。”   这下轮到胥菀风迷茫了:“我?我担心她?我并没有担心她。我也不会劝人。”   但是等到了晚上,胥菀风都跟师弟卞谷换班了,一轮圆月贴在天边,还是没见到澹台莲州去见俪姬,甚至澹台莲州还直接去梳洗入睡了。   她更是不解,这不是晾着俪姬吗?   她再看看俪姬那边——俪姬换上了一身锦衣华服,端坐在案前,案上点着一盏油灯,光很弱,只够照亮她的半边身子,这让俪姬身影看上去更加孤独瘦小。   俪姬看着灯芯草上燃烧着的小小烛火,等待着,等待着,虽然方才侍女已经来说过,太子今天很忙,没有空见她,但她还是坚持要等,让侍女再去禀告一次,这次禀告之后,侍女就没有再回来过了。   烛火越来越微小,灯油快要烧尽了,俪姬看着将灭的小火苗,几乎要落下泪来。   入夜,起了风。   有风从窗棂的缝隙间刮进来,火苗摇曳了一下,俪姬害怕得用两只手拢在火苗周围,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火熄灭。   然而在灯油见底之后,火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还是熄灭了。   眼前陷入黑暗的同时,俪姬也闭上眼睛,一颗一直蓄在眼眶里的眼泪“啪”的一下掉了下来。   但是,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火苗却重新亮了起来,灯油也重新变满了。   要不是俪姬一直专心致志地看着灯火,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以为这灯油本来就是满的,以为烛火并没有熄灭过。   她钝缓地转过头。   胥菀风正站在她的身旁,声音轻柔得犹如怕惊扰到一只停落的蝴蝶,道:“别等了,你就算等一整晚,昭太子也不会来的。”   俪姬不置可否,她哪能不知道呢?她仰起脸,莹莹的烛光映着她的脸颊,更显得稚幼可怜:“仙女姐姐,你能陪我坐一会儿吗?”   胥菀风在她身边坐下,俪姬挽住她的胳膊,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说不上为什么,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胥菀风竟然默认了安慰这个失去至亲的凡人小姑娘,借出了自己的肩膀。   她忽地想起,以前昭太子还在昆仑的时候,他与仙君成的那段亲,至今大家提起来,仍然觉得是仙君在可怜昭太子。   她却有点理解了。   俪姬这样柔柔软软地靠着她,她忍不住在心里想:凡人可真是弱小啊,身体弱小,一不小心就会残掉、死掉,心灵也是那么弱小,死了哥哥而已,竟然就伤心成这样子了。   又过了一会儿,胥菀风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好像湿了。   俪姬忍着没哭出声音,只是默默地掉眼泪,眼泪打湿了她的肩膀。   胥菀风道:“睡一觉,起来你会发现日月照常升起,生命仍在继续。”   俪姬点头就像是在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肩膀,哭着哭着,睡过去了。胥菀风没有用法术,亲手把她抱到床上,她们都是女子,没什么好避讳的,她帮俪姬解开了发髻,脱掉了鞋子,最后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了。   胥菀风回到昭太子的近身之处。   卞谷坐在昭太子所在屋子的屋顶上,用了隐身术,往来的人并不能看见他们,卞谷歪歪斜斜地坐着,怎么舒服怎么来,见她回来,笑问:“师姐,你又去看那个小公主啊?干什么了?”   胥菀风:“没什么,不过是看她娇弱可怜,又刚经历了丧兄之痛,所以安慰了她两句罢了。”   卞谷:“没什么那你用布起法障不许别人看干吗?”   胥菀风:“你没偷看怎么知道我布起法障?”   卞谷:“哈哈。”   笑着笑着,卞谷半开玩笑地说:“你要么把她带去仙山算了,我们这种人也不可能回去作凡人。”   胥菀风秀眉紧锁:“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卞谷:“行行,就当我是胡说八道。你是因为百无聊赖,才总是时不时地去看一眼,还是因为百无聊赖,你才会用法术帮她的学生一夜就织好了十匹布。”   胥菀风板起脸说:“那不是为了小公主,那是我觉得那个学生可怜,想要帮她筹到给母亲治病的钱,那点钱,也只够治病而已。”   卞谷称赞道:“我看师姐你啊,面冷心热,比我要良善多了。我百无聊赖的时候,只想躺在屋顶晒太阳睡觉,哈哈哈。”   就在胥菀风不知该作何回答的时候,正好看见澹台莲州起身了,她说:“不聊了,昭太子起来了。”   澹台莲州吩咐侍女说:“去看看庆公主起早没有,让膳房多上一份早膳,请俪姬过来跟我一起用饭。”   侍女应诺,去将才睡下不久的俪姬叫了起来。   俪姬比澹台莲州想的要早到。   澹台莲州轻讶地问:“这么快就梳洗好了?早膳都还没有送来呢。”   俪姬在郄城时,一见澹台莲州总是一口一个“太子表哥”,兴高采烈、阳光灿烂地快步走过去,脸上笑容甜美。   而现在,俪姬已经擦干了眼泪,她重新傅粉上妆,画了一个与年纪不符的艳丽妆容,看着比她实际上十七岁的年纪要更成熟很多。   她莲步轻移上前,恭敬地跪拜,行了一个正式的大礼:“公主俪姬,参见昭太子。”   澹台莲州高坐台上,看着阶下的俪姬,无厌,亦无笑。   只有无边的寂寞。   他只是端正地坐着,道:“平身。赐座。” 第133章   庆太子的尸身送回到庆国。   澹台莲州这件事做得斩钉截铁,并非完全是为了防止有人搭救庆太子,害怕节外生枝。事实上,洛城哪些人是庆王的探子,他的手中有一份名单,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他正是为了让目前在昭国的三位庆国公主不要为难,以免她们被庆王发以责难。   一切罪过,都担在他的肩膀上就好了。   诸国的王族和贵族之间代代联姻。   别说是庆国,就算是其他十三国的公主或是贵族小姐,在昭国的后宫以及贵族的宅院里也都能找出来。   有时能左右时局,但绝大多数时候不能。   若说庆国进攻幽国还算是出师有名,然而,庆国进攻昭国却没有出师之名。   大国之间的战争虽说你来我往,可起码得有个名义不是?   庆太子昏了头地发战无疑是站不住脚的,就算庆王反应得快,立即发动三千门客为这场战争书写,试图矫饰成正义,却也为时已晚。   如今,纵横四宇,最会写东西的笔杆子几乎全部都在澹台莲州的麾下。   其中以黎东先生为首,他第一时间连夜写好了告书,大致是这样的:   最近,我们昭国遭受了一件非常痛心疾首、道德败坏的侵略战争。   我们昭国的太子可是一位明君啊,你看,他为了建设自己的国家,亲自去田里,使自己的双腿双手都沾满了泥土;又为了保护自己的人民,亲自拿起弓箭、刀剑,驾驶战车,这让他尊贵美丽的手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让他的皮肤也晒黑了;他每日都为了让人民过上好日子,日以继夜地处理国家事务,以至于身形消瘦,令人心疼。   在太子的至圣至德的光辉照耀下,昭国人民终于过上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日子,大家都感激不尽,非常珍惜这样的好日子。   最近,因为临近的幽国混乱,使毗邻的昭国边境也遭受了混乱不安,我们仁慈善良的太子见到这些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痛苦在人民的身上,也痛苦在他的心里呀!他当时就难过得不停流泪,大家劝都劝不住呀!   为了解救这些痛苦的百姓,不得已,我们昭国才出动了军队来到了昭幽交接的土地上。可是没想到,在曾经被幽国抢去的昭国领土上的昭国百姓还没有忘记故土,他们想回到自己的祖国,而生活在这里的幽国人也希望能够蒙受太子的恩泽,他们打开城门,热情地迎接昭国军队进入自己的城池,军民之间非常融洽和谐。   假如这是不义的,那肯定是血流成河,既然没有血流成河,那就是老天爷的注定呀。谁能说我们昭国军队是不正义的呢?你说对吧?   不像庆国,听说又是抢劫又是放火,又是屠城,太残忍了。我们太子听了以后,非常心痛,这毫无疑问是邪恶的啊。   谁都知道,昭太子与庆王是舅甥关系,平时昭太子非常尊敬自己的舅舅,逢年过节都会为庆王送去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以表达昭国的友好,譬如去年、前年某某节日,就送了什么珍奇异宝。这些可都是昭太子自己不舍得使用的,却送给了庆王。   没想到,我们家太子当成半个父亲一样敬重的舅舅居然能干出偷袭侵略这样厚颜无耻的事情。幸好,太子手下的武将也并非无能之辈,就算太子本人不在,也守住了城池。   庆太子发起的战争是不义之举,怎么可能战胜他们昭国的正义之师呢?所以庆军轻而易举地落败于孟将军的手下。我们用区区五千将士,就击溃了三万庆军。   看啊,在英明的昭太子的教诲和领导下,我们昭国士兵是多么地勇敢,多么地聪明啊!   更让人难过的是,我们还俘获了一支趁机想要进攻洛城的军队,这支军队的士兵虽然全都是幽国人,领导他们的将军也是幽国人。   但是,现在这个将军弃暗投明,向我们坦诚,他本来无意进攻昭国,是庆王以利益相诱,让他用先前被庆军抓到的幽军战俘重组一支队伍,伪装成幽王所为,挑起昭幽两国的战争。而他因为自己兄长的死而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想要向太子报仇,到了昭国,见到了昭太子以后,他立即被太子折服了。太子击败了他,又在他身陷妖魔的围攻时救了他,让他从狭隘的仇恨中觉醒过来。他发现,他过不了自己心上这一关,这种栽赃嫁祸给故国的行径实在是侮辱了他作为一个军人的尊严和荣誉。   昭太子有感于他对家族的孝、对祖国的忠、对士兵的仁,以及对凡人的义,因而宽容大量,不再计较他进攻昭国的过错,与其和解,并且召他到自己麾下留用,将来戴罪立功,并且承诺绝不让他出征于不义之战。   昭太子与庆王两者高下,在此立现。   庆王啊庆王,两国之间发生战争是常有的事,可你怎么能做出这种阴险无耻的事情呢?未免与君子之道也相差太远了吧?这真的是一个可以号令国家的君王的所作所为吗?   我认为,一个真正的君王应该是像我们国家的昭太子这样的才对,他修行个人品德,团结关怀家人,领导整顿军队,重视爱护百姓,等等等等。   他胸怀整个天下,坦荡真诚,希望四海之内,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能过上像现在昭国人一样的好日子。   现在我写下这些,正是因为我由衷地爱戴我们昭国的太子,庆王狡诈,恐怕会倒打一耙,污蔑于我们太子,他是个真正的圣人,总是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是以不擅长应付勾心斗角的设计,屡屡被人污蔑。   所以,我不得不站出来,为昭太子正名。   希望天下人都能够看到这份文书,能够知晓昭太子澹台莲州的圣名,他如初雪般洁白干净,不容玷污,又像太阳一样,想要照耀到整个纷乱的国家。   ……   等到庆王反应过来的时候,这篇文章甚至传到了庆国国都。   庆王动作也很快,叱责这篇文章属于妖言惑众,下令全国上下,要是谁被发现在类似茶馆、酒肆、书塾之类的公开场合宣扬这篇文章,可当场被处以斩刑,而有谁在私下与别人就此讨论,也可以举报,一旦举报成功,官府会立即上门抓人关押,重则斩首,轻则交钱赎罪。   起初还只是有确凿行为的人被抓捕定罪,接着,有人因为私仇而诬陷别人在家谈论此事,竟然也被举报成功了,再之后,便愈发不可收拾起来。   倘若你看谁不顺眼,就可以“赞美昭太子”为理由把仇家送进牢狱。   案子多到庆王派出他手底下所有的官吏都治理不过来,每天都有人被抓,监狱里住满了人,每天都在死人。   一时之间,整个庆国王都相蓝城的百姓皆噤若寒蝉,连哭都不敢哭,怨意一天比一天浓重。   越是这样,百姓们反而越是回忆起那篇文章中所写的东西,本来只是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看看,如今,也不禁认真地浮想起来:假如是昭太子来治理他们的国家会怎样呢?他们是不是能比现在要过得更好?昭国与他们结下恩怨,会向他们开战吗?若是到了那一天,他们真的要为这位阴险毒辣、心胸狭隘的君王而战死吗?   庆王已经知道做得不对,他困惑,为什么这个本该起作用的方法却没有起到他预想的效果。明明他只是想要把谣言扼杀在摇篮里而已啊。   可是,现在,他骑虎难下,国君的命令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既然已经开了头,若是半道停止,只会更加惹人耻笑,让百姓不再畏惧他的威严。就算错了,也只能错到底,等那时,错也变成对了。   一位国君从掌权开始,怎么可能完全没有犯过错,只要整体来说功大于过就行了。   比起这个错误的政令,他更害怕百姓们敬畏昭太子胜于敬畏他。   一股不可名状的谵妄在日渐侵蚀他变得苍老的心灵,尤其是在得知爱子死后,庆王想:他还得撑到培养出第二个继承人,第二个太子。   这个继承人必须要比前一位太子更加优秀,可是,还来得及吗?能比得过昭太子吗?   如果无法胜过昭太子,那么,在他撒手人寰之后,庆国岂不是会轻而易举地被昭国攻灭,他数十年来的心血将会毁于一旦。   来到庆国的荆玉山当然见证了相蓝城所发生的一切,他深居简出,仿佛与这些纷纷扰扰全无干系。   民间甚至有人因为曾经说遇见过昭太子而被裁定为通敌叛国之罪。   而他作为庆国境内,与昭太子相处最紧密的人,竟然安然无事地被国君奉为座上宾,每日锦衣玉食,等待召见。   庆王每天都在让人盯着他的饮食起居,来确定他是否有异心,这份深深的疑虑用了足足一个月才打散。   他终于下令召见荆玉山。   荆玉山仍如十年前与他初遇时一般模样,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看上去沉稳凝重,让人看不出喜怒深浅。   这个男人不怕他。庆王想。毕竟荆玉山还能成为癫狂的老幽王身边最信重的丞相,确实有过人的胆量,但是,他在昭太子面前也是这样的?   他会怕昭太子吗?   庆王想了多久,荆玉山就跪了多久。   荆玉山的跪姿非常标准,五体投地的大跪,跪下去以后纹丝不动,像是被塑成泥像,单从这里,并看不出他的不恭敬。   冷幽寂静的宫殿中,庆王的面容隐没在九旒冕冠之下,他问:“俪姬在昭国一切可还安好?她的兄长没了,想必她惶惶不可终日了吧。”   庆王没说平身,荆玉山就保持跪姿,伏地答话:“昭太子对公主颇为防范,在郄城时,使公主作女先生,教授当地女子纺织与识字,并不让公主接触到昭国政务。”   庆王:“连俪姬这样血统高贵的美人几番示好都无用吗?……你可有什么计策?”   他冷冷地睨视着阶下的荆玉山,这个看上去规矩到挑不出一丝错的男人却让他格外地焦躁。他知道荆玉山是只啖名利血肉的野狗,谁给他东西吃,他就帮谁,假如给不出东西吃了,又或是你受了伤,他就会第一时间转过头来第一个反噬你。   以前他有自信用好这柄双刃剑,现在却不太有信心了。   荆玉山:“昭太子有断袖之癖传闻并非空穴来风,据我所知,这些年来,他只与昆仑的男性仙人往来甚密。或许大王可以从此处入手?”   庆王撇了撇嘴角,焦躁地笑了一笑,心道:入手?怎么入手?他又不是没有尝试过给澹台莲州送娈童,文雅的,英武的,各种类型的美男子,他都尝试送过。澹台莲州自己就是个美人,更不贪恋美色,美人计毫无用处!   庆王不满地说:“你就只有这句废话吗?”   荆玉山却抬起头来,直视着庆王的方向:“我想,庆王是不是误会了?”   庆王知道从他这个角度看过来,其实是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和神色的,可是他还是有种被荆玉山那双目光直刺到眸中的错觉,使得他慌不择物地抓了案上的什么东西就扔了过去:“大胆!竟敢直视本王!”   那个东西砸中了荆玉山的额头,把他砸得摔到一边,头破血流。   庆王挥挥手,侍者见状,上前就要把荆玉山拖拽下去,荆玉山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着急地说:“大王,大王,鄙人是有良计要献给您!   “我想,您误会了,我是说,您可以试着把美人献给仙人!”   他飞快地说了起来:“昭国这种累代孱弱之国,就算有了一个中兴之君,国力又怎么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积累起来,非凡人之力所能为也。”   庆王微微皱眉,再次抬手示意,这次,侍人松开了钳制住荆玉山的臂膀。   庆王来了点兴趣:“继续说。”   荆玉山没有去整理被弄乱的衣裳,站直了来,合手躬身道:“是人就有欲望,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国君的欲望往往更重于普通人。昭太子怎么可能没有呢?我想,他不娶妻纳妾,一是他更喜龙阳之好;二是仙人不允许。   “我想,贤明的大王如今也明白过来了,我们凡人诸国之间的生死战争,于那些云端上的仙人来说,不过是掌心间不值一提的游戏。昭太子正是攀上了仙人,才能扶摇直上。”   庆王呼吸一沉。   荆玉山道:“既然仙人会喜欢凡人的皮囊,昭国可以献上一个美貌冠天下的太子,庆国为什么不能?   “凡人是会老的,昭太子日渐年长,将至而立之年,容色已大不如前,近几年来,仙人鲜临。大王或可送上您最美的子女到昆仑山下一试。”   庆王不置可否,他的儿女可不及幽王那么多,每一个都是他精心培养的。   澹台莲州本来就有他们庆国王室的血脉,他可以自信地说,他的孩子也能挑出个把美丽绝艳的资质。   荆玉山见他心动,又说:“另外,还请大王召见近几个月从各国回来的商人一议,鄙人有一件事想要确认。”   庆王问:“不要再跟孤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了,有话直说便是!”   荆玉山这才说:“鄙人想要确认一下,昭国黎东先生所写的诰书传到各国都花了多少时间。”   此言一出,庆王感觉心脏忽地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攥紧了,他道:“准了。”   罢了,他对荆玉山道:“爱卿,把孤不小心扔过去掉在你旁边的玉玺捡起来还给孤吧。”   荆玉山捡起了还沾着血的玉玺,步上高阶,用双手捧着玉玺,献给庆王。   庆王拿过了玉玺,笑说:“你看看,玉玺沾上了你的血,都被弄脏了。按说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呵呵。”   荆玉山马上跪下。   庆王觉得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畏惧之色,满足了许多,才走下台阶,亲手把人扶起来,说:“事出有因,是孤急躁了。太子亡故,孤悲痛不已,是以近来才总是阴晴不定,万望爱卿谅解。”   荆玉山自陈:“大王何错之有,是小人言辞不够利落,才让大王不小心误会了。”   半日之后。   庆王召集了荆玉山所需要的人。   荆玉山逐一询问过去。   他先问在离昭国最近的幽国行商的人:“你最早在幽国听说这篇诰文是在何时?”   “八月二十四日。”   又问稍远一点的周国的商人:“你最早在周国听说这篇诰文是在何时?”   “八月二十四日。”   然后挨个国家问过去。   答案大同小异。   “八月二十四日。”   “八月二十五日。”   “八月二十三日。”   而在庆国也是:“八月二十四日。”   当听到这里,庆王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是一口老钟,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嗡声剧颤。   他们并不明白这个时间代表什么,唯有座上的庆王听得心惊胆战,心慌得无以复加,一时之间,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这些商人都是他自己找过来的,对他忠心耿耿不敢违逆的一群人,绝非荆玉山提前安排的。   所以,这些信息都是真实可靠的。   商人们都被遣退下去。   荆玉山一锤定音道:“大王,黎东先生发布这篇诰书的日子正在八月二十四日!”   庆王:“……”   无论国家的远近,这篇诰书都是在同一时间传出来的,就在黎东发布的几乎同一天。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算百姓们的嘴巴传得再快,口口相传也需要时间。   那么,只有一个真相,那就是——昭国的线人遍布各国,他们早在黎东正式发文之前就已经获知了这篇文章。   可是,他们哪儿来的这么快的通信?   是怎么做到的?   是仙人在帮他们吗?   庆王的心中升起了难以遏制的愤怒与嫉妒。   还说他阴险!最阴险的应该是澹台莲州那个小子!   这五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不够建设好整个昭国,却足够黎东先生将他花钱教导与培养的歌者和诗人散尽天下,游走在每个国家的街头巷尾,如浸入了凡人世界的每一道血管末梢。   以前蛰伏不动的时候,没有人能发现这些平凡的人的存在。   但只需要一封悄悄地用口相传的指令,这些他养出的喉舌,就可以把昭国的声音传播到所有角落。   他呕心沥血、细心埋下的小小种子就像是在世上各处同时发芽一样,飞快地将昭国的文章传遍了天下,总能比别人更快一步地占据先机。   荆玉山在他仿佛嗡嗡作响的耳边述说起自己关于昭国在各国安插眼线的猜想,庆王没怎么听进去。   但是,也不需要听了,他不是傻子,能够自己推断出来。   庆王径自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匀稳了气息,方才问:“爱卿有何高见?”   太羞辱了,他还以为往各国安插间谍的是自己,没想到自己连所在的庆国王都没能完全地掌控住。   荆玉山毕恭毕敬地献策道:“内拔藏刺,外安间人。   “先把昭国的人给除掉,然后再往外安排人。   “虽然现在晚了一步,但总比坐以待毙要好。昭太子怎么做,您也怎么做,您可以现在就开始往各国的大街小巷中安插传递消息的人,这些人的花费并不用多,只需要在您需要发声时,能替您说话就行了。”   庆王沉思半天,觉得他说的是很有道理。   这么多事,一件一件来办吧。   荆玉山知道,庆王一定会采纳他献上的计策,因为庆王没有更好的选择。   庆王不做,就是慢性死亡,以后事事在舆论上被昭国压着打。   若是做了,那么,这个钱对于庆国来说就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可以打击庆国的国库不说。这么大的一张言网,岂是一朝一夕就能编织起来的。   昭太子众望所归,仍然用了五年,庆王用五年怎么可能会够?哪怕八年、十年,也未必能够有所效果。   那么,他起码为昭国又争取到了五年时间。   在此之前,庆国不会宣战。   这是足足五年的天下太平。 第134章   幽庆昭三国开战以后,就像是一瓢水被泼进了热油里一样燥乱起来。   修真界正被岑云谏搅得天翻地覆,哪还有人有空去管人间的事。有些与凡人来往较为紧密的小门派要么归降,要么覆灭,已经敲不响门。也有凡人误入了被屠尽的仙门,只剩下空空如也的一片废墟,令人愕然。   而凡间更是乱得一塌糊涂,战火四起,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在死去。   也不知道这战火是从云端烧到了泥里,还是从泥里烧上了云端。   最乱的就是幽国,本来幽国的王子就有五十几人之多,在老幽王去世时,绝大多数都逃走了。有的隐姓埋名的,但也有一些想要拼一拼,毕竟,大家都是王子,想法也差不多——这个王位哥哥坐得,那弟弟也坐得。   幽国以一年不到换一个大王的速度在更迭着王权交替,最荒唐的那一年,甚至一年换了三个大王,在位最短的那个只坐了王座半天时间,就被人一剑捅了个透心凉,据说他当时如果躲开,说不定可以侥幸留下一命,但是他到死都舍不得挪开屁股。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庆国也鸡飞狗跳。   庆王要把儿女进献给仙人,不光要生得美,还得血脉高贵,所以,他的第一选择是把与王后所生的小儿子送出去。   庆国王后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出征被俘处死,尸骨未寒;长女被送去了昭国,却没能当上王后,如今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生死未卜;她只剩下这个才刚过了十岁生日的小儿子。   她没想到她的丈夫竟然要夺走她身边唯一余下的孩子,她还以为这孩子是个王子,不是公主,应该不会因为联姻而被送走。   她万万没想到仙人会是个荒唐的断袖癖,居然要她献上自己的亲生儿子。   再者,要是连这个孩子都送走了,在后宫之中,她要凭借什么来安身立命?以前她生一个立住一个,她还觉得自己是厚福之人,却没有料到,她的孩子会以别的方式被老天爷从她的身边夺走。   王后无论如何也不想答应,据理力争道:“小九才十岁,你把他送去他也不会讨好仙人。你说仙人喜欢男人,却未必喜欢孩童吧?你要送,不如把小四、小五送去,他们十四五岁,正是合适的年纪,生得也随他们的美人母亲,都是美貌的少年郎,一定比小九要好。”   庆国宫中的王子公主一起序齿,小四、小五是庆王几个儿女中排行老四与老五的两位王子,四王子今年十五岁,五王子十四岁。   确实在年纪上更适合。   王后之所以提议让四王子和五王子去,是因为,在大王子死了以后,排行其后的三王子生得丑陋蠢笨,母亲也不受宠,所以不值一提,但是四王子与五王子的生母却是一位极为受宠的妃子。   不如借刀杀人,把这两位王子给除掉,也是为她所生的九王子铺路。   王后道:“小四和小五的母亲也是公主,身份高贵,他们俩合适多了,不是吗?你若是还觉得不好,那我愿意把他们记到我的名下,让他们成为庆国王室的嫡子。”   不管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王后,她都绝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去跳火坑。若是谁的孩子要去死,那还是让别人的孩子去死吧。   如此一来,庆国后宫中顿时炸开了锅。   四王子与五王子的生母是出生于郑国的郑姬,郑姬得知王后推自己的两个儿子顶锅,气得差点没有晕过去。她的心里真是大起大落,太子去世后,她也跟着掉了几滴眼泪,实则心底早就乐开了花,觉得自己的儿子说不定可以上位了。谁承想才那么几天,竟说要让她的儿子去给仙人作男宠?   郑姬马上去跟庆王哭,一改平日里的顺从。   郑姬不大敢跟王后直接对着干,又推荐让庆王选六王子或者八王子,理由充分:“娈童多以十二三岁还未发育为佳,哪有让十四五岁的男孩去的,四王子、五王子身长七尺半,早已长毛粗声,不复少年时的白嫩秀美,就算送到仙山,怕是也只会惹得仙人不喜。   “六王子今年十三,八王子十二,长得玉雪可爱,让他们去。”   她凭着宠爱,梨花带雨地抱着庆王的裤子哭。   她怎么可能逆来顺受?当她不知道王后打的什么算盘?要铲除掉她?没门!   她这么说,庆王觉得竟然有几分道理,而且他私心也更想要给自己留一个继承人,他原是想要从四王子和五王子之间选一个新太子的。   庆王马上心软了。   六王子跟八王子的母亲都是不怎么受宠的小妃子,本来就没分到多少宠爱,早已色衰爱弛,唯一的儿子就是她们的救命稻草,豁出命来都得保住的!   两个小妃子知道去求庆王没有用,便去向王后投诚,与王后站到一起与郑姬斗法。   王后让小妃子去跟庆国说:“大王,臣妾斗胆进言,您一定是弄错了。您看,昆仑仙人先前所爱的情人是昭太子,昭太子之美,天下皆知。他的美并非女儿家的阴柔之美,听说他皎皎似明月,耀耀如朝阳,是个身长八尺、舞剑游龙的矫健男子,应当照着昭太子的外貌找类似的美男子才是。”   六王子和八王子还是雌雄莫辨的美少年,这么一说的话,确实不像。那么,好像还是四王子和五王子更合适啊!   郑姬独木难支,敌不过王后笼络两个妃子针对她,可是她的两个儿子已经长成,初步涉足朝政,已经结交了大臣,有了一些自己的政治资本,足够支撑她的底气。   她回击:“臣妾找您那天是与您关上门说话的,为什么我们这边才说完,不过半个时辰,王后那边就知道了?王后这是在您近身之人安插了忠于她的奴仆啊!这多么危险!今天这个人他能将您私底下的话递出去,明天就能干出更加可怕的事情!王上不得不防啊!”   庆王并没有亲眼见过澹台莲洲这个外甥,只听说他长得跟自己的姐姐很像,他记得姐姐,是个英气美艳的大美人,而昭王也是个浓眉大眼的俊朗男人,怎么着都不可能生出斯文秀气的孩子。   他顿时苦恼不已。   庆王本来以为自己的后宫妻妾和美,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不像幽国那样一团糟乱,乌烟瘴气,万万没有想到也会仅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明争暗斗起来,委实让他目瞪口呆,头疼不已。   王后与宠妃争执不下,庆王姑且没有想好到底要献上哪个美貌年轻的王子,又有妃嫔提议说,对于仙人来说哪有什么血统高贵不高贵,对他们来说,凡人就是凡人,全是蝼蚁,就算是王子也一样。   不如从皇亲贵族的孩子里选个最美貌的儿子,大王把这个孩子收为养子就可以了。   这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恐慌从庆国王宫传到了皇亲贵族的家中,有人自危,也有个别好奇心重的,还真的挺想去看看传说中的仙人是怎样的。   而这段时间以来,庆国王宫之中的所有妃子在夜里都要咒骂那个不知名的昆仑仙人,骂这个断袖恋童癖,直恨不得把人给骂死。   什么仙人?不过也是个恶心的男人罢了。   -   远在昭国夕歌城的昭王听说了庆国的荒唐事,把他乐得合不拢嘴。   现下他的小日子过得不要太美滋滋,有他英明神武的儿子,还有晏相与王后在,国事他过个眼就行,只需要作个冷酷无情的盖章机器,就是这样他还嫌弃累,可是迫于妻子的命令,不敢不从。   他都没有什么空画画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他的大臣消息特别灵通,不像以前,对其他国家一无所知,如今不管是幽国、庆国、周国又或是别的小国有点风吹草动,马上会传到昭国,每天吃完饭他都有新笑话听。   他缺德。   他就喜欢看别人倒霉。   作为诸国王室长期以来的笑柄,以往都是别人笑话他,终于有一天轮到他笑话别人了!   昭王这儿正偷懒,边嗑瓜子儿边听涂白了脸的弄臣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庆国的宫斗,并且得意扬扬地说:“他们生那么多没用的儿子,还不如我只生一个有用的!”   王后卷帘而入时,打眼看过去就看到他这傻样,登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指桑骂槐地对弄臣说:“上次不是罚你闭足三十天,刚放出来就跑到大王面前卖弄口舌?”   弄臣连忙告退。   昭王也不敢嬉笑了,收起笑脸:“王后好,王后好。”   王后冷着脸:“好你个头!你还笑?别人笑就算了,连你也笑?外面都怎么说小驹儿你是没听到啊?传得有多难听,说他给仙人当男宠,如今还失了宠。说他人老色衰,仙人厌倦了他,要寻觅新情人了。”   昭王还真没想那么远,他一拍脑门:“啊?”   王后心疼不已地说:“以后不准再说这件事,莲州知道该有多难过啊!”   但事实上,作为当事人的澹台莲州并没有觉得难过。   这事还不是他的门客与臣子告知他的,大家多多少少也觉得尴尬,不大体面。   是他自己易容之后,跑去茶馆喝茶的时候听到百姓们聊起来,才知道自己在岑云谏那里已经失宠了。   只是昭国百姓的反应与其他国家不大相同,百姓们一直认为:“放屁!!!咱们太子哪有变丑!!!昭太子就是天下第一美人!!!”   澹台莲州平时有事没事就喜欢四处游荡,亲眼见过他真容的人不少,一传十,十传百,又有许多人出于虚荣心,喜欢用春秋笔法吹嘘自己也曾经目睹过昭太子的美貌。   这些年,吹捧昭太子的美貌的人已经不多了,八年下来,他造福国家与百姓的功绩以及战无不胜的战绩远比他的美貌要更值得赞美。   天下无双的美貌?   与昭太子的其他优点相比,不值一提。   他们平日里不爱吹,并不代表别人可以贬低,尤其是敌国之人。   澹台莲州亲耳听见百姓义愤填膺、争先恐后地说他有多美多美,听得他都觉得脸皮要烧起来,他客观地评价说:“可是,太子年近三十,不及二十岁时貌美也属于世间常事,并不稀奇,那些仙人长生不老、容颜永驻,或许,的确是觉得他老去了,不再那么美丽了。”   话音刚落,就遭到了一群人的反驳,非得逼他承认昭太子最美才放他走。   澹台莲州好不容易脱身,连连抹汗。   韩阳羽围观了全程,笑说:“你是变老了一些,不过我还是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人,无论男女。”   澹台莲州没想到又被夸了一通,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随意地摆手谢道:“谬赞了。”   韩阳羽沉吟片刻,难得这么仔细认真地打量他,说:“其实,就算是在昆仑,我好像也没有见过几个比你更美貌的人。”   这就让澹台莲州不相信了,他哈哈笑道:“别开玩笑了。”   韩阳羽不但不住口,还越说越过分:“当初你与仙君成亲,我们门内弟子流传就说这个凡人一定美貌过人,只是我从没见过,后来见了你真人,我便想,果然名不虚传,是能够迷倒仙君的美人。”   澹台莲州并不害羞,也没当真,笑得更乐了:“哈哈哈哈哈!”   韩阳羽煞有介事地说:“你要是不信的话,还可以把胥仙子叫出来问一问。”   澹台莲州:“那也不必……”   澹台莲州笑过了,说正事:“可是,庆国不是在佛修的辖域里吗,他要去讨好昆仑的仙君,佛修不会找他的麻烦吗?”   他想起了上次见过的那个佛修,叹道:“我若是佛修,我一定会管,但是,假如我现在分身乏术,那我就无法去管了。再看看吧。”   关于庆王要献王子给昆仑仙君之事,澹台莲州并没有下令宣扬,也没有要阻止,所以传得稍慢一些。   至于被说闲话,他并不介意,不过是损失一点名声而已,要是能少打点仗,他被人说两句怎么了?   当洛城的第一场雪落下时,这件事也差不多传遍了诸国的大街小巷。   这昭太子身上的艳闻是真多,不光跟周王传,连高高在上、虚无缥缈的仙人都能跟他传。   若是别人,百姓们或许会不信,或许会觉得配不上,可是,这是昭太子欸!是创造了许多神迹的昭太子!   这样似仙非仙、人中至尊的圣人和仙人传绯闻,完全合情合理,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百姓在口口相传的时候忍不住进行添油加醋,说昆仑这位万仙之首的仙君喜好男色与幼童,昭太子不过是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才被这位好色的仙人给厌倦了。   澹台莲州没想到会传成这样。   他跟岑云谏好歹算是君子之交,也知道岑云谏并非这等龌龊下流之辈。况且,这件事的起因还得怪他默许荆玉山去造谣……   假若岑云谏当真追究起来,他才是那个幕后真凶兼罪魁祸首。   昭国境内的仙人澹台莲州都熟悉,他问了江岚与胥菀风,这个荒唐的民间传闻是否会经由他们昆仑弟子之口传到仙君的耳朵里。   胥菀风好不尴尬地说:“我是绝不会去禀告,除却公事,平日里我们并不会去跟仙君禀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去说吧。”   澹台莲州自我安慰:“这就好。”   要不还是装死吧?不然到时候等岑云谏找他好了,反正他脸皮厚,也或许,等岑云谏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呢?   翻过年,离他三十岁又更近了。   哈哈。   不过澹台莲州思来想去,叫岑云谏被污蔑也不好。   好歹他们欢好过一场,就算彼此之间不太体面,对外还是要保持体面的。   是以,澹台莲州决定亲自带头造谣好了。   民间百姓都知道他去过昆仑了,他干脆自己把去昆仑的经历给写出来吧。   当然,不是纪实。   毕竟他在昆仑的时候实在是混得不怎样,不过是个打杂的而已。   这也是在处理繁重政务间隙的一种娱乐了。   澹台莲州工作累了,就拿起笔来写上一两段“昭太子昆仑历险记”,所见所闻是真的,其中的诸多冒险却是假的。   那,他是把昆仑的藏书阁基本上都看完了的人嘛,肚子里面能用的素材可太多了。   写到一半的时候,澹台莲州也会忍不住想:若是将来天下太平了,岑云谏拯救了苍生,那么,还会有第二个凡人像他一样阴差阳错地进入昆仑吗? 第135章   围绕着昆仑仙君的传闻越传越离谱,而且,不光是庆国,澹台莲州听说包括周国、幽国在内,好几个国家听说还能这样贿赂仙人,都想要去碰一碰运气。   说不定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呢?   就算不行,也不过是搭进去一两个小美人而已,对于整个国家来说,这是最微不足道的代价了。   甚至没有找洛城买一次军火或是粮食要贵。   关于岑云谏的名声受损,澹台莲州略感愧疚,为此他开始写起了故事。   在故事里,他依然是个没有仙力的凡人。   书里的人既是他,也不是他。故事里的“澹台莲州”与岑云谏没有情爱上的瓜葛,只是因为在剑术上的相互欣赏所以结交作朋友,偶尔练练剑,当他遇见麻烦的时候,岑云谏会来搭救他,而岑云谏遇难,他也想办法救了岑云谏。   岑云谏在他的笔下,被他塑造成了一个光明磊落、一心为公的修者。   他跟在岑云谏身边,见了不少神奇幻术、珍禽异兽,品尝过琼浆玉露,也吃过仙丹妙药,见过很多人所没见过的天地奇景。   这些其实都是他上辈子经历过的,这辈子下山早,并没有再来一次。   澹台莲州原本以为自己都忘了,没想到提起笔来的时候,所有回忆都涌上了心头,而且,当时光过滤了往事以后,他所能回忆起来的,更多是岑云谏的好。   他毫不吝啬地在书中写岑云谏的好话,写他们志气相投,琴瑟和鸣。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写得很是不错,写完两章就拿去给黎东先生看。   黎东先生甚感新奇:“仙山原来是这样的吗?老夫还是第一次知道,可有意思,若是有生之年,我也能去见一次就好了。”   澹台莲州道:“那我只见过昆仑与其他几个地方,也没走遍仙界。”   黎东先生想了想,按捺下心头的躁动,随即也更加地敬佩澹台莲州了,感叹道:“老夫不过是从您写的东西里窥探见仙界的一枝半叶,就已经如此引人神往,恨不得抛却凡尘的一切去追寻。而太子您却能够放下这许多,回到人间来,把双脚重新踩回泥里。惭愧啊惭愧。”   澹台莲州宽慰他说:“人之常情而已。您要帮我润色一下吗?”   黎东先生放手道:“老臣无从下笔,太子想怎么就怎样写吧。不过,老夫有个建议,太子或可把它写成诗歌传唱,不必太正经,倒不着急,慢慢写就好。”   澹台莲州思忖片刻,颔首道:“不错,您说得有道理。”   世人都知道昭太子剑术无双,行军谋略亦是天下绝步,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在音乐上也很有造诣。   澹台莲州已经很久没有写曲子了。   哪有这个时间?   太忙了。   当旋律重新被他低吟浅唱出来的时候,澹台莲州复又想起昆仑的日日夜夜,还有刚下山的一路历险,那时他既不是昆仑仙君的伴侣,也不是昭国的太子,只是个行走天涯的剑客。   对他来说,那才是他两辈子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谁都不是。   只是莲州。   想舞剑就舞剑,想唱歌就唱歌。   多快乐。   大多数的曲子都是他上辈子写的,自娱自乐的产物,并没有想要发表过,也不太适合在宴会上唱,所以都没有发表过。   如今尽数被他拿来用了。   说是不着急,他也确实不着急,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写得很顺利。   等到来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节,他所写的歌已经随着飞花浪漫地播散开来。   澹台莲州并没有刻意要署名,但也没有刻意要隐瞒,随便别人会不会知道这些诗歌是他写的。   知道也行,不知道也行。   左右他不是乐师,不需要靠这些曲子来扬名天下。   而洛城的大丫、兰药还用他写的诗歌来编作游戏。   没过多久,在昭国上下,随处都可以见到一边唱歌一边玩游戏的成群结队的孩童。   竟然比他们安插细作来宣传谣言要来得更加快速和广泛,澹台莲州想了想,又着笔想写个《百妖录》,也是作成诗歌。   百姓们的害怕往往是出于没见过、不了解,要是他们已经提前听说过了,就算见到了也不会那么怕,即便无法战胜,那么,能够逃走,其实也是一种非凡的勇气。   这项工作全国上下除了澹台莲州,别人都干不了,澹台莲州写了以后就会随机抓了身边的哪个昆仑弟子来问一问写得是否准确。   江岚几个小的知道得还没有他细,而胥菀风则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澹台莲州呵呵笑道:“当然是仙君告诉我的。”   胥菀风又问:“你写这个,那与仙君的故事还写不写了?”   澹台莲州好笑地问:“哈哈,凡人不知道是假的,你是知道的,假的故事你还想往下看啊?”   胥菀风胆子大了一下,竟然也敢在背后开仙君的玩笑了,她说:“我只在你的故事里见过那样的仙君,觉得很新鲜,等以后回昆仑了,怕是看不了了。”   澹台莲州很是不负责任地说:“等我下回想到了再说吧。”   澹台莲州师从大家,文笔自不必说,可不光是曲子写得好。   他还有点得意,他已经很久没有仅仅是作为澹台莲州这个人得到称赞了。   当然——   在这所有故事之中,昆仑仙君就只是昆仑仙君,澹台莲州并没有把他的本名给写出来,只用“仙君”来指代。   怎么说呢?   有点效果,多多少少地挽回了一些岑云谏在凡间的名声,无论他本人是否在意。   而在这个传唱诗歌的过程中,百姓们也在不知不觉之间,不像以前那样对仙人噤口不言了。因为在澹台莲州所写的故事里,昆仑的仙君有时似乎也只是一个比较厉害的人而已。   尽管还是充满了敬畏,却也没有以前那样全然不知。   在很多百姓们的心里,就算现在偶尔能够见到仙人,而不是在传说中,但仙人给他们的感觉就像是披着人皮、多些理智的另一种妖魔。   总之,不是人。   澹台莲州所写的仙君心怀苍生,只从凡人的标准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人”,绝对不是一个坏人。   并且,仙君断情绝爱,并不对男色感兴趣,更别说是对孩童了。   而当岑云谏无意中听到其中一两句时,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至于各国王室送到昆仑的小美人,他压根就不知晓,更别说见面了。   昆仑的仙门岂是那么好找到的? 第136章   岑云谏会知道这件事也是出于意外,当时他按部就班地清剿了一个大妖,路过凡间,恰好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一座如驼峰的山,忽地认出来这是在昭国王都附近。   他曾经在这里跟澹台莲州约见了一面。   他们还遇见了一个老翁,他赠了老翁一点昆仑的茶叶。   更巧的是,因为是早上,在那块田上,他又见到了在田间劳作的老翁。   岑云谏心尖一动,说不清来由地升起几分好奇,从天上落下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田埂上,在旁人看来,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老翁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站着个人。   第一眼他就认出来这个人是谁,是昭太子的友人,曾经在他家吃过一顿饭,但是吃不惯,只用了一口饭就不吃了。   这一次,他的视线是从下而上看过去的,数年过去,他不但没有变得苍老,反而身子骨越来越好,变得耳聪目明,眼神比当年还要好使了,纤毫必察。   所以,老瓮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个白衣男人的双脚似乎是不着地的,一般人都看不出来,而他的衣服下摆也是,一点都没有沾到地上,其间有一个极其微小却永远不会触地的距离。让你感觉他好像是踩在地上的,可实际上并没有,他仍然是不染尘埃的。   老翁愣怔了一下,打招呼道:“我记得你,你是太子的朋友。路过吗?还是太子也来了?”   他起初没有很热情,问到太子是不是也在才带上了几分期待。他对眼前人的降临并没有喜悦,相较而言,他更想要见到澹台莲州。   岑云谏摇摇头,并不回答,没有与凡人搭话。   他好像跟整个世界都没有干系一样,径自开始疑惑起来,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离开云端,来看一个不感兴趣的凡人老翁。   这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于是,岑云谏打算离开。   老翁没有察觉到他的意思,扶了扶歪斜的斗笠,被太阳晒得黝黑粗糙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爽朗地问道:“你就是太子的诗歌里所写的那个‘仙君’吗?”   岑云谏停住脚步,低头望过去:“?”   他慢吞吞地问:“什么诗歌?”   老翁有几分错愕,问:“你不知道吗?太子写了很多诗歌,我们都知道他曾经去过昆仑,在那里学道,所以他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剑术超绝,而且,他在昆仑还结交了一个朋友,被尊称为‘仙君’。我想,是不是就是你?”   岑云谏:“……,朋友?”   老翁重复:“朋友。”   他散发出来的好意很明显是因为他把岑云谏看作是太子的仙人朋友。   更何况,澹台莲州在诗中没有说岑云谏的半句坏话。   相反,全都是好话。   任谁听了昭太子所写的长诗以后,都不可能讨厌诗中的仙君。   老翁看见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君似乎在这一刻突然从冷冰冰的玉雕变得有了几分温度,甚至微微朝他俯了俯身,道:“能请你跟我说一下这些诗都写了什么吗?”   说罢,仙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哪几块是你的田?”   老翁:“啊?”   他比画了一下。   岑云谏抬手,捏了个法诀。   从老翁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他摘下了太阳,捏在指尖,阳光太刺目,让他闭了下眼睛,耳边仿佛听见了“嗖嗖”的声音,等到他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下的这块水田已经插满了秧苗,其他几块田也都插完了。   不光如此,还有一块别人家的田,他比画表达的时候没有准确,被岑云谏一并种好了。   老翁怔怔半晌,心想:还真是个仙人啊。   他拔出裹满淤泥的双腿,从水田里走上来,怪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没背下来,但是我们村的那些小娃娃都背得很熟,我给您把他们找过来问问,如何?”   他还没来得及说自己无法复述,眨眼之间,对方就已经帮他把田给种好了,他必须得承这份情。   老翁:“这里日头大,您、您先去我家等一等?”   岑云谏没有施展仙法的时候,他还没有什么感觉,当真的见识过了,他才真切地体会到,长诗里写的都是真的。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仙人。   他终于生起几分敬畏,不是对太子的爱戴,而是一种对非吾族类的恐惧。   岑云谏指了一下边上的一棵树,道:“我在这儿等你。”   老翁不敢反驳:“好。好。”   岑云谏站在树下等待。   不多时,老翁带了一串小孩子过来。   这些孩子都是农家孩子,平时父母长辈在田间劳作的时候,他们就在田边帮忙玩耍,方才就已经远远地看见这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又美丽,又高贵,又冷漠。   但是孩子们不敢接近。   直到老翁过来找他们,让他们一起过去唱歌,他们才敢走过来,一个个小不点睁大了眼睛打量着岑云谏,既好奇,又害怕。   岑云谏想起在老翁家见过的那两个孩子,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已经长大了吧,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一代又一代。   凡人可真像野草啊,长得真快。   老翁说:“这位公子想要听太子所写的诗歌,你们唱给他听。”   他不敢点破男人就是仙人,而且正是诗里所写的仙人。   一个孩子童言无忌地说:“啊?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啊!你不是昭国人吧?”   然后,老翁看见,岑云谏看着几个孩子,竟然微微笑了一下,变得温柔了些许,他好像是在看这几个孩子,又好像是透过他们的脸庞在看着别人,说:“是,我不是昭国人,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谢谢你了,能告诉我吗?”   几个孩子这才开始唱了起来,一句又一句。   这两首诗很长很长,唱一遍下来就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但岑云谏也只听了一遍,就记了下来。   孩子们都在看着这个男人的脸色,听到一半,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几个孩子也跟着坐下来。   倘若这时候出现了昆仑弟子,或者是其他门派的修真者,看到高高在上的仙君竟然席地而坐,在听几个凡人儿童唱歌,一定会惊诧不已。   岑云谏听着听着,听到有几段特别荒唐的桥段,还忍不住地轻笑两下。   然而,这是一首未完的长诗,他正在兴头上却结束了。   岑云谏还以为是孩子们忘掉了,等了一等,发现没有继续,才问:“没有了?”   他们说:“没了。”   岑云谏道谢:“谢谢你们告诉我。”   其中一个孩子一直在看他,鼓起勇气问:“请问,叔叔,你是不是就是诗中的‘仙君’啊?” 第137章   这句话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问的,他今年才三岁多,话虽然说得不算很利索,却是个小话痨,长得瘦瘦小小,一只手举起来,揪住旁边大孩子的衣角,一只手放在嘴巴边上,时不时地吃一下大拇指,看上去不太机灵的样子。   老翁一听,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是能问的吗?   仙人看上去实在是不像是个脾气好的,要是把他惹生气了怎么办?   然而,岑云谏并没有生气,他就没有认为被冒犯了。   他只是继续静静地坐着,沉默片刻,对几个孩子微微颔首,坦然承认道:“是。”   孩子们顿时“呜哇”惊呼一片。   岑云谏食指点唇,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并不知道现下自己刚听完诗歌以后的眼角眉梢有多温柔。   不消更多的点破,孩子们已经纷纷小鸡啄米一样地点起头来,示意会保守这个见到仙人的小秘密。   小孩子用盛满星星一样亮晶晶的眼神望着他,一副想要提出什么要求又不好意思的模样。   不知怎的,岑云谏蓦地想起二十年多前的午后,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子,或许也是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曾经有个小莲州也会用类似的眼神看着他,叫他“小木头”。   “小木头”并没有出现在长诗里。   长诗里只有仙君与太子。   岑云谏心情很好,他想: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都会答应的,尽管提吧。   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孩子。   小孩子问:“您也会奏乐吗?听说太子擅长音律,您也是吗?可以演奏这首长诗吗?”   他苦恼地说:“上次我娘带我去城里,我听到他们演奏,真好听,可惜我们并不会乐器,只会自己胡乱敲两下。”   岑云谏客观地评价说:“太子很擅长音律,我不大擅长,只是他教过我些许而已。我也会抚琴。”   小孩子问:“那能请您给我们抚琴吗?”   岑云谏愣了愣,然后哈哈笑了起来,这个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大笑。   他笑说:“……可以。”   一阵风吹过,树影晃动,光斑跳跃,几个孩子被晃了一下眼睛,再看,就发现岑云谏的膝上多了一柄琴。   他十指拨弄琴弦,指尖流泄出一串动听清澈的乐声。   岑云谏道:“不着急,等我调一下音。”   他说自己不擅长音律,但是这就把刚刚只听了一遍的歌给弹奏了出来。   如此,又唱了一遍。   孩子们唱得喉咙都觉得干渴起来。   他们以为结束了,却没想到乐声继续了下去。   岑云谏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沉浸在琴声中,又或者是沉浸在回忆中。   孩子们不敢打搅他,一个个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仔细地看岑云谏,却发现岑云谏双目紧闭,并没有睁开。   他是闭着眼睛在弹琴。   这琴声有种难以形容的美妙,每一缕钻进他们的耳朵里,都会让他们的脑子好像变得更加清醒聪明了。   就像是将一块包裹在美玉上的杂石一口气一口气地慢慢吹薄了去,而他们的眼睛好像也变得更加明亮了,心情更是前所未有地愉快。   太舒服了。   孩子们不知不觉地也闭上眼睛,享受着琴声对他们的心灵和身体的洗涤。   其中有个孩子姑且清醒过来,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当他仰起头来,终于发现了!   岑云谏背后所依靠着的那棵老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在开枝散叶,树干长得慢一些,但也能看出来变粗了一圈。   这棵本来垂垂老矣的大树已经没什么生机了,现下却在几息之间,重新变得生机勃勃,枝头长出树叶,长出花苞,花苞越来越大,开始绽放,变成了满树粉白色的花,有些花落下,有一些却在继续长大,长成了沉甸甸的果实。   不光是这棵树,他们身下还长出了娇嫩的青草,而就近的田野间,这两天才种下去的秧苗在疯了一样地蹿高,本来只能长到半人高的秧苗长到了足有成年人的高度,稻穗迅速地结成,垂落着,等待收割。   在诗歌里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时,始作俑者岑云谏终于弹完了最后的一个音,重新睁开了眼睛,冷若冰霜的眸子映着洋溢生机的世界,仿佛也被染上了几分温度。   岑云谏没看别人,径自站起身来。   虽然看上去在地上坐了半天,但是他身上没沾上一星泥土,也没有半片落叶,仍然是洁白无瑕的。   他感受着风拂过脸颊,觉得惬意极了,转过头,伸手点了一下背后的大树。   大树这才停下来疯狂的长势,重新变得安静。   岑云谏想要再继续单独感受一下,这里凡人太多了。   自从昆仑仙君的法袍被他撕碎,他的修为不再被禁锢,也疯涨了一段时间,这期间他荡平了小半个修真界,然而就在两年前却停滞下来,再无寸进。   昆仑已经没有人可以教导他了。   而败于岑云谏之手的其他门派的长老也不能。   那之后取得的一次小突破就是去搭救澹台莲州的军队,以一敌二,斩杀了一只魔将,又伤了一只。   所以,最近他才在到处找大妖魔将打架,一来是为了荡平宇内;二来就是为了修行。这以命相搏的修行颇为凶险,却很有效果,起码可以让他的实力再稍稍进步一点。   但今天,他只是听几个孩子吟诵了一首长诗,弹奏了一会儿七弦琴,竟然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又突破到了新境界!   一时间,仿佛豁然开朗,通体舒服。   岑云谏很高兴,他摘下树上结出的杏子,将杏子一人一个分给了孩子们,还剩一个要给老翁,老翁却摆摆手拒绝说:“您上次给过我了,这次就不用了,我也没做什么事情。”   岑云谏没有硬要给他,便把杏子揣进袖中,再次感谢道:“多谢你了。我得走了。”   几个孩子三两口把自己分到的杏子给啃食了。   此时,岑云谏已腾云而去。   他们再一眨眼,连天边也看不到任何影子了,除了蓝天白云,哪还有其他东西?   但孩子们还是傻乎乎地朝天空挥手:“再见!仙君再见!太子的朋友,再见!”   孩子们仍处于兴奋之中,只有老翁一脸惆怅,缘分啊缘分,这世上,这凡人与仙人的相遇恰似朝露,大抵只够看一眼,就这样蒸发殆尽了,此生怕是再不会遇见了。   -   岑云谏去找澹台莲州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对于修真者来说,时间就是过得这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点空隙,只够见澹台莲州半天。   澹台莲州当时刚通宵三天三夜行军,接着处理各种公务两天,好不容易歇下来,倒头就睡。   岑云谏一看就知道这家伙没空接待自己,问了一下澹台莲州身边的胥菀风,得知澹台莲州都干了些什么,并没有进门去,只用了隐身法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你看,多不凑巧。   他们俩总是不凑巧。   他有空了,澹台莲州却忙。   换作以前,岑云谏仍会去打搅澹台莲州,消除疲惫不过是用一颗仙丹罢了,可他知道澹台莲州不会要,假如要的话,就不会老这么多了。   澹台莲州忙得像在烧命一样,他也知道凡人大多只能活四五十年。   真短暂啊。   于是,岑云谏离开了。   澹台莲州是睡醒以后才知道岑云谏来找过自己的,还是小白告诉他的:「仙君来找过你,发现你在睡觉,没进来,又走了。不知道有什么事。」   澹台莲州挠挠头:“啊?”他不理解:“干吗不把我叫起来?可能是什么不要紧的事吧?”   澹台莲州睡得有点蒙,过了一会儿,脑子清醒,能运转了,他才后知后觉地琢磨起来,嘀咕说:“岑云谏该不会是听说了我写的东西,所以忍不住来找我理论吧?……然后又觉得就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必要,所以就走了?”   他把自己给说乐了:“哈哈,怎么会?”   小白也说:「他不会生气的。」   澹台莲州摸摸小白,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生气啊?”   小白想了想,答:「我见到了他,我觉得他没生气。」   帐外有人来请见,还有如山的工作在等着自己,澹台莲州无暇去想岑云谏,说:“算了,无所谓。他没生气是最好的,我也觉得他不会生气的。”   说完,澹台莲州略作洗漱之后,就卷帘而出,投入到工作之中。   昭太子澹台莲州本来就是闻名诸国的工作狂人,以前就是,现在更加疯狂了。   别人都以为他是心系天下,只有澹台莲州知道,并不是的,他被推着走到这一步,越走越快。   离三十岁已经没多久了。   他的生命就像是一块从高处滚落下来的石头,起先滚得比较慢,越滚越快,已经快滚落到山底,到时候等着他的不知道是不是粉身碎骨。   尽管翠鸟兄弟已经死了,但是,澹台莲州就是莫名地能够感觉到天命,感觉到,时间快到了,越是接近,越是清晰。   他得提前做好死去的准备。   挺好的。   起码这一次,可以死得体面。 第138章   黎东先生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   他自个儿伏案起来总是废寝忘食,却会记挂着澹台莲州有没有吃好睡好,让服侍的人一定要上心。   澹台莲州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让他吃饭睡觉,一般情况下他是会听话的,但是,假如行军在外,又或是遇上了别的什么没办法排开的要紧事,不免还是会以国事为重。   不过,因为这个,黎东先生倒是不怎么进谏让澹台莲州娶妻纳妾了。   看看澹台莲州的憔悴模样,他想:有那个闲工夫,太子不如多睡几觉,养养身子,寻欢作乐的话,说不定要把身子给掏空了。   再说了,他劝也劝不动。   各国的局势变化愈发地混乱,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各国附近的妖魔也变得愈发猖獗肆意了。   这两年昭国的领土在不断扩张,打下来容易,要管却很难。就算澹台莲州不停地招兵买马,四处布置,也难免捉襟见肘,有一些力不能及的地方。   每每收到关于伤亡的报告,澹台莲州仍然心痛得彻夜难眠,有时还会偷偷流眼泪。   这些泪水,除了小白跟帮他整理床务的小兵无人知晓。   这日。   黎东先生拿了从周国传回来的最新情报来找澹台莲州商量。   澹台莲州正在吃饭,边用餐边看奏简,听到他来了,连忙让人把黎东先生请进来,并且放下了筷子。   黎东先生看他碗里剩下的半碗豆子饭,说:“您先吃完饭再说。”   澹台莲州原本是吃饭慢条斯理的人,可是因为太忙了,也顾不上养生之道,狼吞虎咽地三两口把饭给吃完了。   黎东先生问:“您就吃这些?够吃吗?”   澹台莲州道:“够了,要是吃太多了,午后不免犯困,不如吃个七分饱。”   黎东先生疑神疑鬼地打量着他,说:“可吃得少了没力气啊。殿下,您近来是不是消瘦了?”   澹台莲州避重就轻地说:“那假如要赶路或是打仗,我肯定是会先吃饱肚子的嘛。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黎东先生把写在牛皮上的密信递给澹台莲州,这是原文,他再讲述自己总结的重点:“庆王夺了周国的一座城池,要周王给钱来换,周王给不出钱,于是想要向我们借兵一次,他说可以把九鼎抵押给我们。”   澹台莲州眼珠子上下转动,飞快地一列一列读着密信,信上所写正如黎东先生所言,他笑了一笑:“又给九鼎,每次都是给九鼎。从来没有哪次见他真的给出去了。到时候又说九鼎太大,他无法运送,让我们去自取了。”   黎东先生也觉得周王可笑,轻捋胡须,戏谑道:“他还是挺诚恳的,还说您认识仙人,这一次,可以让仙人搬运九鼎。”   澹台莲州摇头:“远交近攻,庆国离我们太远,就算有这个名义也不好出兵。”   黎东先生赞同:“正是这个道理。”   澹台莲州已经读完了信,把牛皮往边上的火盆里一扔,牛皮耐烧,炭火好不容易才在上面烧出了一个洞,缓慢地扩张开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澹台莲州说:“这个周王,可真是荒唐。天下都乱成这样了,他还幸灾乐祸,只顾着自己取乐,弄得周国民不聊生……都多少周国人逃到我们这里来了?”   黎东先生不用回忆,立即答了出来:“算上最新统计的这一批,约莫十万了,这还没有算死在路上的。”   澹台莲州沉默下来,他并不为此而感到多骄傲,却说:“先生,世道乱成这样,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罪过呢?”   黎东先生道:“有没有您都会乱的,有您在,起码他们还有一个可以逃去的地方,起码说不定会有等来长夜消尽、迎来黎明的那一天。”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心戚戚然。   黎东先生看出他有未尽之意,坐近了半步,道:“太子殿下……”他停顿了下,改口:“莲州公子。”   这个微末时的称呼,他已经有八年没有再叫起过了。   此时说起来,澹台莲州竟然觉得恍如隔世般,既陌生,又熟悉。   黎东先生:“莲州公子,当年我遇见您的时候,您才十八岁,还是‘莲州公子’,转眼已经过去十年。我也从半头白发到头发全部都白了。我在那个村子第一次见到您,就死乞白赖地要跟着您。老夫平生从不赌博,唯一一次赌博,便是那一次,堪称豪赌。我想,我是赌对了的,您是一位明君,我愿粉身碎骨地追随您。   “我的一片赤胆忠心只恨不得能够剖出来给您看,只希望您能够信任我,让我分担您的忧愁。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难道是因为您觉得我已经一把老骨头,没几年好活了,所以没以前那么信任我了吗?”   似父亲,似老师。   澹台莲州不禁动容,在这世上,要数他最信任的人,当然得把黎东先生包括在内,他说:“我当然信得过您,只是……”   黎东先生追问:“只是什么?”   澹台莲州还是不能直说,垂睫沉思片刻,叹气,再叹气,方才轻轻地说:“只是……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做好万全的准备?譬如,假使我在路上突然有什么不测,你们可以辅佐阿辛作太子,继续我未完的事业。”   澹台莲州已经说得很委婉含糊了。   依然让黎东先生感到像是天降一道惊雷劈在他脑中的一团迷雾上,几乎把浑浊厚重的雾气给驱散开了。   黎东先生的脸色比听说自己的亲爹要死了还难看,唰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澹台莲州的手腕,用力得仿佛想要禁锢住他的魂魄不离开一样:“太子!您在说什么浑话!您吉人自有天相!您怎么会遭遇什么不测?您的武艺高强,身边还有两个仙人随身保护您,这世间有谁能够伤到您?只要您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被病邪侵体,谁能害您?”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畏惧地问:“难道是仙人的麻烦殃及您了?”   对于鬼神,自从跟在了太子身边,黎东先生没有以前那么深重的害怕了,可依然是敬而远之的。   他凝重却也认真地说:“有什么办法吗?只要能用得上我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有这么多人,齐心一致,总能有办法的,是不是?”   澹台莲州几度想要开口,都没能成功说上话,好不容易等黎东先生说完了,他才接下去:“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说出来您肯定不信……”   黎东先生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会信。”   澹台莲州平静地道:“我大概会在三十岁的第二天死去。只是我不知道这一次我会以什么形式死去。   “您先别着急,先听我说。   “与其到时候慌里慌张,不如将一切都提前打点好,到时候也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黎东先生本来就苍老的脸庞变得一片灰败,他非常相信澹台莲州的话,哪怕来一个神通广大的仙人,也无法超过这份坚定的信任。   他的眼珠子渐渐变得无神,似是想到了什么:“这就是您一直不肯登基的原因吗?因为您觉得死掉一个太子比不上死掉一个国君造成的动荡大。”   说出来以后,澹台莲州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他点头:“是的。”   又说:“所以,我也不想娶妻纳妾,这不是让人守活寡吗?而且,我要是有了子嗣,阿辛的太子之位就没那么稳固了。我母后一定会拥立我的孩子。   “不过,我说是因为我没有意中人所以不想成亲也不是假话。”   澹台莲州本人没怎样,但黎东先生却像是眼泪开闸一样,哗啦啦地狂流泪。   澹台莲州从没有见过黎东先生哭成这样。   对他来说,黎东先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啊!   黎东先生伤心昏了头,揪住他的衣服问:“您认识那么多仙人,就没有什么仙法吗?比如,能不能把别人的命数给您?”   澹台莲州都笑了,他握住黎东先生的手,像是想要止住这双手的颤抖,明明他更年轻,作为一个青年面对长者,竟然有种他在谆谆劝慰的感觉,他温柔地说:“人固有一死,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已经不枉此生了。先生,我还要仰仗您到时候稳住社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有我的,我接受天命,顺应自然,没必要那么贪得无厌。   “您看,我都不怕。是不是?”   三十岁可能会死这件事,澹台莲州从没有说出来,哪怕是跟小白。   此时屋里看上去只有澹台莲州跟黎东先生两个人。   实际上还有胥菀风跟小白在,隐身坐在角落休息的胥菀风闻言大惊,她不明白澹台莲州为什么会信誓旦旦地直言自己的死期!   仙君知道吗?是仙君给他算的命数吗?   不应该啊,澹台莲州一身气运,而且这两年越发凝结,隐隐还带了紫色。   她是修道者,她看得一清二楚。   而小白也直接跳上了桌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你不会死。”   它很少很少开口,用兽口说出来的人言嘶哑迟缓,而且面目狰狞,不免有点恐怖。 第139章   白狼突然跳上桌子,差点把桌上的油灯给打翻,澹台莲州连忙伸手扶住,但是还是有部分灯油泼在了狼尾巴上。   澹台莲州怔了下,说:“你看看你,咋咋呼呼地跳上来,沾到灯油,也不怕到时候引火烧身。幸好这是在白天,没有点火,不然你现在已经是一只烤狼了。哈哈哈。”   方才黎东先生下意识地往后跌坐,悲伤之情一时之间也被白狼突然口出人言给惊散了,他指着白狼说:“你、你……你已经修炼到会说人话了吗?”   澹台莲州代它回答了:“它一直会说啊,只是不爱说,我觉得它是嫌弃自己的声音不好听。十年来,私下跟我也很少说话,这是第二次吧?”   澹台莲州越是在笑,白狼就越是气恼。   白狼恶狠狠地说:“你为什么说你会死在三十岁?不许笑,澹台莲州,回答我。”   它的声音极是难听,每一个字传进人的耳朵里,都像是用小刀在耳鼓上用力剜刮一下,几乎要流出血来。   对于妖魔来说,它们的声音本来就是一种武器,可以让听者心神震荡,产生痛苦,甚至直接死掉。   黎东先生已经面露痛苦。   就算是澹台莲州,也渐渐变了脸色,无法再继续嬉皮笑脸,他说:“直觉。”   一瞬间,白狼身上凶戾之气像点燃的火药一样爆开,它身上的狼毛像是钢刺一样纷纷竖起,尖牙利爪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因为长得太快,浑身都像是在微微痉挛发抖,稍一用力,就把身下的木桌案给抓碎了,红色眼珠子本来就像是血染成的,此时黑色蔓延上来,几乎要把整个眼球都变成黑色。   而它的身上也弥漫出修真者可以看到的黑紫色妖气。   胥菀风垂眸一看,见此情状脸色骤然剧变。   哪还会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她瞬间拔剑出鞘,并同时传唤师弟卞谷一起过来。他们每天日以继夜地保护澹台莲州,若是还让澹台莲州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丧命就实在可笑了。   白狼一跃而起,破帐而出,竟然像是知道她会怎么出招一样,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在剑势已止的刹那间咬住了剑身。   胥菀风将灵力输至手腕,猛一抬手作势抽剑,叱道:“孽畜!”   这一招若是成了,那么白狼的半个头都要被削下来。它紧咬牙关,不说话,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滚雷般隆隆的闷响,一双眼睛已经变得全黑。   双方打得全神贯注,不管周身腾起的狂风把四周的营帐都给吹垮了。   澹台莲州没空劝架,因为他还得先护住无辜可怜的黎东先生,还有差点被砸到的看门小兵。   把人救下来以后,澹台莲州才有空去看这两个家伙。   再见到疾飞而来的卞谷,澹台莲州明白,这下不止两个了。   澹台莲州就是现在用言灵咒让白狼停下都晚了,他只怕自己的命令一下,白狼不再反抗,会不小心被当场斩杀于昆仑剑下。   而军营中的众人当然也发现了这里的异动,听见是太子营帐有动静,纷纷围拢过去,抬头看到一仙一妖打得风云突变,不禁心生畏惧。   这时,太子开口了,为小白求情道:“胥仙子,请手下留情,它并不是想伤害我,只是一时过于激动而已,请收剑,请收剑,我这就让它冷静下来。”   昆仑弟子本来就与妖魔势不两立,她早就看这只白狼不顺眼了,不过是因为仙君的叮嘱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杀心已起,可不是澹台莲州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打消的。   胥菀风道:“这孽畜的妖力渐涨,已有魔将的实力,纵容它待在太子你的身边,谁能知道有朝一日它的妖性压过了心智以后会不会害你?不如现在杀了!”   说到最后,她一边咬了重音,一边给师弟递了个眼色,无需言语,两人已经聚拢成仙君所创的双人战阵,灵力叠加之下,威力暴涨。   她已经用出了八九分的灵力,却只是微微地让剑身在白狼的齿间动了动。但她也没有着急,只是把白狼固定在此处作个活靶子也可以。   然而。   就在这时,白狼咬碎了她的剑,扭身跳开。   这些凡人看不清的动作,在胥菀风的眼中却很清晰,甚至比平时要更加缓慢。   看见归看见,要来得及作出反应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当白狼离开,那要面对师弟剑光的就是她自己了,胥菀风连忙用自己的剑去挡,虽然稍慢了一步,勉强也赶得上。   但是她忘了,她的剑刚刚被咬碎了。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未抵消的剑气朝自己冲过来。   忽然,原本躲开剑招的白狼又回到了她的身前,硬生生地用身体为她拦下这招,霎时间皮开肉绽。   澹台莲州心急如焚,劝道:“胥仙子,卞真人,你们也看到了,它并无恶意。”   看他们暂时不再出剑,澹台莲州连忙说:“小白,回来。”   白狼飞到他身边。   澹台莲州再说:“变回去。”   白狼身上的毛重新变得柔软顺滑,眼睛里的黑雾褪去,尖牙利爪也收了起来,它伏在地上,舔舐自己背上正在不停流血的新伤口。   又变成了一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白狼。   澹台莲州蹲下来,想要抱抱它,但是小白却别过头,还咧了下嘴角,气鼓鼓并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澹台莲州只得作罢,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胥菀风与卞谷落地,两个人有意无意地仍然是站作战阵的位置,她的手上提着被咬断的剑。   澹台莲州看到这个“犯罪证据”,更加尴尬了,他心想:这个场景真是似曾相识了。谁让小白是他养的狼呢?闯了祸,自然要他来承担后果。   澹台莲州略表惭愧地欠了欠身,道:“胥仙子,抱歉,弄坏了你的剑。我用妖牙炼成的剑赔你怎样?上次你也说过是一柄好剑。”   胥菀风凝视住白狼,带着几分困惑,淡淡地说:“不用……”   说完,她见白狼身上的妖气不再那么凶戾了,仍然继续紧握剑柄,灵剑的碎片飞回来,被无形的灵力粘在一起,只是裂痕鲜明,一看就知道是暂时被拼凑成整体而已。   见白狼不再有异动,她才将信将疑地把残剑收回剑鞘,转头对澹台莲州说:“它是咬碎了我的剑,但是也替我挡了一招,算是扯平了。太子殿下不必赔我。”   胥菀风走上前去,站在白狼身边,居高临下地问:“为什么要挡那一招?你不挡我也不会怎样,受点小伤罢了。”   白狼受了伤,尽管并不算虚弱,但是喘息也没有那么平稳了,它老气横秋地答:“当我欠你们的吧。”   “当我欠你们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欠什么?而且是“你们”?   胥菀风听不懂,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你们”指的是自己跟师弟两个人,她回过头看了师弟一眼,师弟则回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两人这才发现周围好多士兵正在围观,挥挥衣袖,隐身不见。   众人哗然。   澹台莲州近身的不少臣子和士兵都知道太子身边有仙人保护,但是这两年扩军太快,此时军营里超过半数的都不是澹台莲州的旧部,而且都只打过人与人之间的仗,不太清楚仙人的新人便被唬得一愣一愣。   还是老兵把他们给叫了回去,嘲笑说:“大惊小怪什么?这有什么的,对我们太子来说都是一些寻常事,以后你多见几次就习惯了。当年在荒城那才是……等晚上下了值,回去休息,我再给你好好讲说一番。”   而白狼身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了大半,它并不喜欢被人围观,身上亮起光,闭上眼睛,紧皱眉头。在它身边,营帐被打断的残片都飞了回去,被恢复成原样,把它跟澹台莲州重新围在了里面。   澹台莲州看看头顶,说:“还是得找个人再检查检查,免得睡到半夜塌了。”   白狼的耳朵动了动,猛地抬头睁眼看着他,被他不信任自己的法术惹恼了。   澹台莲州把受惊的黎东先生给送走了,让他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就算黎东先生已经见过了这样的场面,但是远远地见,与置身其中完全是两码事。他心神甫定,不由得感叹:太子不愧不是一般人,脸色都没变,依然是这么地淡定自若。   等别人都走了,澹台莲州才对白狼哈哈笑了两声,揉揉它的头:“不是不相信你。多检查一下不也比较安心吗?”   白狼知道两个昆仑弟子还在附近,但它也没有之前那么失态了,再次问了一遍,这次没有说出口,是用心音在单独跟澹台莲州说:「澹台莲州,你为什么说你会死?认真回答我。不要跟我嬉皮笑脸的。」   比起一开始的愤怒,现在竟然好像还有了几分祈求。   澹台莲州随意地坐在它身边的地上,沾了一身的尘泥,他还是那个回答:“直觉。”   白狼:「你不会死。」   澹台莲州笑问:“那你为什么能这么笃定地说?”   白狼:「直觉。」 第140章   在场的当事人都心照不宣。   黎东先生冷静下来以后,更是对澹台莲州将事关生死性命的重大秘密告知于自己而感动。   如今,澹台莲州已不仅仅是澹台莲州,他还是史无前例的昭太子,是如今的兵马第一人。   天下系在他的身上。   澹台莲州若是死了,不光是昭国会震荡,诸国之间的局势更会急转直下,发生让人难以预测的变化。   对此,他并不抱以乐观。   澹台莲州最信得过他,将众多的要事交付给他。   黎东先生心情凝重地接下,忍不住与他说:“太子啊太子,您是何其狠心。老臣平生五十余载,等了四十几年才等来一缕曙光,如今却要老臣重回黑暗中吗?”   澹台莲州道:“人们既已经见过了光,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回到黑暗中。光不是我带来的,是本就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我只是自己看见了,又让你们也看见罢了,算不得多大的功劳。”   黎东先生唉声叹气:“太痛苦了。”   澹台莲州与他一起站在山麓的顶端,一是勘察地形;二是欣赏日出。   他朝向朝阳,旭日还未从地平线之后升起,却已经喷涌出绯红蓬勃的霞光,映在澹台莲州的身上,像是着了火。但他的声音仍是平静的:“先生,我最近有一些离奇的感觉,也不知是从何而来。我发现,我并不害怕死亡。”   黎东先生都佩服自己,他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苦笑地扯了扯嘴角,腹诽:您竟然是第一天发现自己并不怕死吗?我刚认识您的时候就发现了。   其实并不好笑。   黎东先生问:“怎么说?”   澹台莲州说:“我好像还在期待着死亡,期待着死亡能给予我的宁静。”   黎东先生没听懂。   新的一天又到了。   军营从沉眠中苏醒过来,这个庞大的队伍即便在他本人并没有指挥的情况下也能有条不紊地自行运转,即将开始下一趟征程。   澹台莲州垂睫俯瞰着这一切,仿佛敞开胸怀,拥抱天地:“先生,只要我创造的这些规则还在,那么,我就算是还活着。”   黎东先生:“太短了,太子,时间不够,您就不能再多活个十年吗?是仙人说您会死吗?那么,可不可以去求求他们呢?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澹台莲州转过头,风拂过他的衣袖,他一只手搭在剑上,笑道:“走吧。   “不要哭丧着脸了,我只是说我有可能在三十岁的时候死去,也没有说一定嘛,说不定不会死呢?   “我与您说我不会死,并不是指我放弃了。而是要做足准备再去抗争,作好最坏的打算。您是知道我的,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会想好一切可能会败仗的原因。   “先生,没有人比我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是我的命,也只有我能救自己。   “我大概能知道,天道之中,每个人的救赎之道亦唯有自救。”   黎东先生:“可您是昭太子,您不一样,现在,您拥有那么多,您尽可以利用啊。”   澹台莲州笑了:“您还是没有听明白。罢了。   “说到底,我还是只有一条命。没有人能代替我承受我的命运。   “我是如此,您是如此,每个人都是如此。凡人不都是这样吗?”   黎东先生:“您不是个普通的凡人。您是从仙山回来的凡人。”   是啊。   澹台莲州有时也会想,他算什么呢?说他是凡人,他并不在凡间长大,他切身地体验过仙人的世界,所以他能超脱出凡人的身份看待世界;可他也绝称不上是仙人,他没有仙骨灵根,永远无法入道。   过了这么久,他才发现,某种意义上,他其实一直是两个世界的局外人。   可是,他真的很喜欢作个凡人。   澹台莲州说:“再不一样,那也是凡人。   “作凡人多好。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先生,您知道我现在最希望的什么吗?”   黎东先生想了想,问:“在您三十岁之前统一七国?”   澹台莲州摇摇头,此时此刻此处,他的身姿看上去就像是一棵树,他的影子牢牢地刻进了山脉,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上,坚不可破,牢不可摧,光与风围拢住他,他的话音也像是山一样地沉稳坚定:“我想有一天凡人不再是妖魔的口粮,也不是仙人圈养的牲畜。终有一日,妖魔会成为遥远的传说,仙人也会变作石像和泥偶,而凡人成为这片大地的主宰。”   听到这里,白狼耳朵一动,抬起头来看他。   胥菀风仍隐身站在云端,笑了一笑,听听,多谦逊的语调,多狂妄的言辞。区区凡人,竟然如此大言不惭。她可不信。   但是,她也瞧见了,澹台莲州身上萦绕着的气运亦在剧烈地涌动,在悄无声息地沸腾。   这一时刻,她眸中所见的这个大地上的澹台莲州的身影,仿佛与她在昆仑所见的高居云端的仙君的身影荒谬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一个想改变天,一个想改变地。   该说这是背道而驰,还是殊途同归?   难怪了。   难怪仙君会说澹台莲州是个特殊的凡人。   澹台莲州轻描淡写地放完狂狷之言,心中松快很多,脚步轻巧地下山去了。   黎东先生愣怔良久,直到看着他与白狼相伴下山的背影,慢了两步,才跟随过去。   这时。   卞谷飞到师姐胥菀风身边,他挠挠头,问:“师姐,我们要把昭太子可能会死的事情禀告给仙君吗?”   胥菀风遥望着澹台莲州来到山下,融入了军队人群之中,虽是领头之人,乍一看,跟其他凡人倒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是个凡人。   她想。   澹台莲州是她的凡人朋友,但也仅此而已了。   如今的凡人大多数也就活个三十几岁罢了,好命一些的能活个四五十岁,这是极少数。三十岁去世其实不算太晚,千千万万的凡人也就活这个数。   对于修真入道之人来说,若是不出意外,只想活得更久的话,那么,活个几百上千年其实并不成问题。   三十年与五十年、六十年有什么区别?   她是很欣赏澹台莲州,或许以后,她不会再见到另一个这样的凡人了吧。   不,多半不会再有一次被派去保护凡人的任务了。   她崇拜仙君。   仙君将要带领昆仑改变整个仙界。   但凡接触过澹台莲州的人都会发现,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仙君对他终究还是有几分不舍。   时光弹指一挥间。   她只需要不说,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这个凡人湮作尘土就好了。   这是她的一点私心,她也希望仙君能够更干脆利落地斩断尘缘。   所以,她说:“何必多此一举,仙君不问,我们为什么要提?” 第141章   见澹台莲州一直不回信,周王知他是不欲相助,奈何形势危急,所以依然快马加鞭连送三封信来,催促昭太子为了天下大义快出兵勤王啊!!   甚至他私下给澹台莲州写了一封道歉信,为自己先前的轻薄而道歉,不过大致意思依然是:   虽然我差点轻薄了你,但是,谁让你生得那么美,让我一时昏了头。而且,我不是没有得手,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吗?   我会有这样的举动,正是因为我是个正常人,有正常的色欲。太子的姿容倾国倾城,假如再来一次,我一定会努力保持住理智。   外面的人不是都说你宽宏大量、品德高尚吗?你怎么能因为我的一点点小过失,就记恨于我呢?   澹台莲州不得已回了一封信,委婉地答复:   尊贵的天下共主周国国君啊,您忘了吗?我只是个太子,不是国君啊。除非是自卫反击,我可从没有在没有得到我父亲昭国国君的允许下擅自出兵过呢,我是个再遵守礼法不过的人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行动,应当由你们国君来交流。   所以,您的信我转送去了昭国国都,由我的父王定夺,我才可以决定要怎样行动。可惜路途遥远,冬天又快到了,大概送信的军士走得很慢吧。   至于您的道歉,我接受,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放心吧。   假如我的父王命令我出征,我自然会万死不辞地帮助您。   还有,您说要以象征天下共主的九鼎相赠,我怎么听说您还答应过庆王呢?既然你们有约在先,怎能把已经给了别人的九鼎再转送给我?那么,庆王要取走你们约定的九鼎似乎也没有错。我们昭国出兵攻打庆国,岂不是破坏周庆两国之间的信义?不好吧。   澹台莲州茶里茶气的回复传出去,有人生气跳脚,有人困惑不解,有人哈哈大笑。   昭太子真是在开玩笑,谁不知道他才是昭国真正的主人?   所有人都在看澹台莲州下一步要怎么做,没人认为他真的能坐得住,任由庆国得到周国,大大地增强国力。   忠信仁义,啧啧,说得真好听。   在他们看来,于国家而言,这玩意儿就是娼妓的衣服,别管平时穿得多么华美,只要得到的利益够多,就能够脱得下来。   但到目前为止,还真的没人能够在大义方面指摘昭太子。   如今他所占的幽国地盘,全都是当初幽国强占昭国的,甚至大部分百姓都还是昭国人。   澹台莲州收复了近五十年来的最后一寸故土以后就没有再进一步,看上去似乎真的已经偃旗息鼓,关起门来,老老实实地抢干农桑,要尽快让这些发生了战争的土地上的百姓们能吃饱饭、穿暖衣。   这让附近的几座城池太尴尬了。   当初昭军打到他们的邻居,还一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他们自然认为接下来要被攻打的是自己,而且绝无可能赢得过,所以城中的百姓都提前收拾细软逃难去了。   跑到半路,才知道昭太子压根没有攻打他们!   这时候百姓们想回去老家,城中已经是一片狼藉,而昭国收复的几座城比他们更早地恢复生气,听说不光每日都在分饭,还在分田分地。老家没什么祖产的自然包袱款款地投奔昭国之城去了。   一年半载下来,每天都听说隔壁那昭军的城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他们本城留下来的贵族虽说抢占了别人抛弃的田宅,可是因为留不住人,所以收成相当糟糕。   就算再加大力度压榨也没多少油水,上头的幽王一直在换人当,但不管哪一个,上位的第一件事都是要各城交钱。他们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盘剥?而逃民也越来越多,心下对昭太子是又羡慕又仇恨。   这日,殷音娘子过来送信。   她将秦夫人算出来的账目交予澹台莲州,道:“太子,钱快不够用了。而且,钱还是次要的,您再这样施舍下去,粮草只够吃一年。”   澹台莲州沉吟片刻:“有没有算过把王都王宫的衣食扣一些还能吃多久?”   殷音娘子如早有准备,反手就掏出了另一本账:“算了,那样的话,还能再多吃五个月。”   澹台莲州便帮他父王作了决定:“那就扣下来。除了护城军必要的军粮储备,其余的能减则减,我来写信给父王。”再问:“还有别的法子吗?”   殷音娘子摇头,犹豫起来。   澹台莲州想了想,说:“还得请各城豪族相助。”   殷音娘子问:“殿下打算用什么好处跟他们换呢?”   澹台莲州:“免死令。我会用天材地宝造一百张无可替代的免死令。哪怕诛九族的重罪都可以赦免。先放出二十张,前二十张免死令卖一千两金子,或者两万担粮食,可以两种掺在一起兑换价值。接下去的二十张,卖两千两金子,或者四万担粮食。后面的六十张,卖四千两金子,或者八万担粮食。”   殷音娘子听得惊住了:“这会有人买吗?”   澹台莲州笑了笑,说:“会。”   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再沉思了片刻,说:“这个价格是给昭国人的,他国之人也能买,所有人都可以买,价钱再翻一倍,哪怕是一国之君也行。   “只此一次,没有下回。五十年内都有效。”   昭国向所有人出卖免死令的消息传遍天下。   庆王一听就笑了:“这小兔崽子是没钱没粮了吧?哈哈哈哈!孤就知道,以他那个妇人之仁的样子,怎么可能养得起那么多人!最后还不是拖垮了他自己?”   丞相却笑不出来,愁容满面地道:“怕只怕他是在等下一季的粮食成熟,昭国的新粮种确实很好,倘若让他撑过来,那他就拥有了数倍于我们的臣民,又能组建出数倍于我们的军队啊,王上。再者说,他有仙人相助。”   庆王挥挥手说:“荆玉山早已禀告过,仙人并不插手人族战争,我们这儿也有仙人啊。”   丞相叹了口气:“王上,您猜我们国家会不会有人想要花钱买这道保命符呢?”   庆王脸色愈发难看,笑不出来了。   丞相道:“昭太子此举,是将全天下的粮草都捏在他的掌心啊。粮草统共就那么多,都到了他那里的话,我们的军队吃什么?”   庆王想不到如何是好,他还不能说“那孤也向天下发免死令?”。   普天之下,只有澹台莲州有这个底气说免天下人死,只有他有一支能够和妖兵正面对战的军队、最先进的战车和兵器、几千人的军医队伍,甚至还有人在后方专门负责种田与畜牧。   区区十年,澹台莲州就做到了这个程度。   虽说他不一定能轻取天下,似乎他本人也没这个意思,但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假如他是在等着厚积薄发?   庆王不能赌。   庆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更应该尽快把周国攻下来。不然就真的次于昭国了。得拿到九鼎才行。”   七天后。   庆王御驾亲征。   昭王那边终于收到了信,但是,昭国并没有出军,而是给他去了封国书,说他要九鼎可以,那是他跟周王的之间的约定,却不能犯上作乱谋杀天子啊。假如他这样做了,昭国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庆王听完付之一笑。   同时,昭太子代表昭国给周王去了一封不公开的私信,道:天子啊,您要是真的有亡国的危难,我愿意不计前嫌地收留您。虽然到时候不可能将您像以前一样供奉,但是提供一些田宅保您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   这封信谁写给周王,周王都不信,唯有昭太子写来的,他是信的。   昭太子干出过太多愚蠢的事了。   庆王因为戒备着昭军突袭,是以行进得特别小心,攻打周国时也一步一个脚印,不敢再急功冒进。   是以前前后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终于打到了周国都城。   而这一年间,澹台莲州在做什么呢?   他在巩固自己的城池,并且跟一些城池、小国结盟。   昭太子发了另一封告天下书。   他告诉所有人,为什么凡人的武器比以前更好,战术也比以前更先进,可是妖魔似乎也比之前更多了呢?因为战争制造了大量的尸体,这些尸体成为了妖魔的食物。是以幽国江畔,妖魔肆虐,杀之不尽。不信的话,可以观察一下自己国家附近的妖魔据点,是否就在死尸最多的地方?   他非常愧疚,因为他也是一些战争的制造者。如今妖魔愈发猖獗,值此危难之际,他们各国凡人自相残杀,不过是给妖魔增添口粮而已。应当止战,一起共御外敌,培养杀妖的军队才是。   昭国愿意领旗,帮忙协调各国之间的矛盾,只要你愿意加入,就可以白送你一笔粮草和武器。   只要答应下面两点就行:   一,放弃本国的铸币权,使用昭国的钱币,原来的钱币昭国人愿意按照一比一多一点的比例来收走重铸。   昭国的新钱币是昭太子主持铸造的,使用了新的技术难以伪造。而他多年以来搭建起来的商贸网已经让昭钱成了一种稳定的交换货币,虽说也有波动,但是不会过低或过高。   即使不用他这样勒令,很多小国已经开始大量流通昭钱了。   二,让昭国的学士过去开班讲学,教学费用不用你们出,昭国包圆,再在每座城中搭建一座戏台进行演出,观看费用极低,教授国民道德礼仪。看看多好,让你们国家的国民多学一门语言,平时还能有娱乐。   这番诏令传遍天下以后,诸多小国国君也知道,他们是时候要在几个大国中找边站了。   能不打仗,国内贵族可以继续当贵族,百姓也不必为妖魔侵扰,还能够得到一笔还算不错的粮食,为什么不选昭国呢?   出兵到半路的庆王骑虎难下,自不可能收手,只能痛骂了昭太子一顿,继续前进。他传信给仍在昭国的女儿俪姬公主,送去了毒药,命她择机毒杀昭太子。   他既选了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底。   终于,他打到了周国的王城。   周王早已潜逃,走之前还放了一把火,这场火烧了足足三天三夜才被一场大雨平息,这座人族第一次建立起来的华丽城池就这样付之一炬。   庆王没有抓到周王,但抓到了他身边的臣子,一个个严刑逼问过去:“九鼎究竟在哪儿?”   终于,其中有个人能答上来:“在天子陵!鄙人带您去!”   庆王找遍了天子陵没有找到九鼎,正待拿此人问罪,对方却说:“还请王上搭建木架上石像一览。”   庆王:“到时候你一起上去,若有不轨,孤第一个把你踢下去。”   木架搭了一个月才搭好。   庆王小心翼翼地爬上木架,爬到了那尊十几丈高的仙人石像的肩膀上,这里的青苔已经被清理过了,不会滑倒摔跤,但他还是站得心惊胆战。   领路人说:“庆王,九鼎就在这里。”   庆王举目俯瞰,九座天子陵修成丘,长满树木,已成了一座座青山,可不是正好围成了九鼎的形状吗?   庆王眼前一黑,几欲昏去。   庆王暴怒:“你竟敢戏弄于孤!!”   说罢,不听对方哀求,拔剑将此人刺穿,再一脚从仙人石像上踹落下去。   庆王颓丧地持剑坐下。   其实他明白,即便他得到了九鼎也无济于事。   一千多年前,九鼎之所以是九鼎,因为那是周天子的九鼎。   他一直担心惧怕澹台莲州来抢九鼎不过是庸人自扰。   澹台莲州压根就不需要周王的九鼎,他正在铸造他自己的九鼎。 第142章   周王又一次发了脾气,指责昭国对自己招待不佳,故意克扣他的饮食,并且严正抗议,要求按照他先前的标准来,最起码也得有标准的一半。   如此这般的折腾,惹得被派去照顾他的侍者牢骚颇多,敢怒不敢言。   一朝亡国,老丞相随他来到昭国避难,一头的白发眼见着是更稀疏了,不得不劝谏他:“陛下,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们是寄人篱下,您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做派了。昭太子手握生杀予夺之权,而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怕再这样下去,会招致杀身之祸。”   周王不满地道:“他可真是个伪君子啊,嘴上说一套,朕真的来了这里,他却在暗地里对朕不敬。你看看,他让人送来的这些食物,他自己会吃吗?前天陈将军来看朕,他竟然跟朕吃一样的食物!”   老丞相沉默半晌,回答:“会的。老臣已经打听过了。昭太子平日与士兵同样伙食。他将餐饮之费用节约下来,用在军队的粮草上。”   周王被噎了一下:“抠抠搜搜,这能节约多少?”   老丞相说:“以昭太子的俸禄,可供养三千余人。”   周王:“……”他嘴硬地嘀咕:“才三千。”到底是没有底气,毕竟他现在连三百人的军队都没有,更别说三千了。   他的五千近卫军在庆王破城时即溃不成军,拢了最后的一千人护送他出城,绝大多数在路上,到达昭国时已经只剩下一百余人。   就这一百余人,也在进入昭国的第一时间被卸甲解枪,士兵们都被安排住了起来,若是愿意继续当兵就打散编入昭国的军队,若是不想再当兵,那么可以选择去种田,种满三年就可以获得自己的土地,又或者有那等忠心耿耿的,非要留在周王身边继续效忠……   也不是不行!   但是得交出刀剑,改作文职,侍奉旧王。   当时周王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还觉得是侮辱了他,但死到临头,他也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   他还想,那剩下的一百余人与他患难与共,无论如何都会留在他身边吧?   却不想,连领头的徐将军都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徐将军出身于周国的军人世家,世世代代侍奉周国王室,是死忠中的死忠,一路上斩将搴旗,救护周王,若是没有他,周王怕是已经死在半路了。   然而,他却在抵达昭国的第三天,捧着他的衣冠来向周王请辞。   周王不敢置信。   徐将军高高地捧起他的衣冠和官符,低着头,道:“陛下,当年我父亲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匡扶社稷。如今周国既亡,复国无望,臣亦心灰意冷,只想解甲归田,不问世事,还请陛下允许。”   周王气得发抖:“朕还活着!王还在,周国便未亡,你这贱人怎能张口就说‘复国无望’!朕迟早会杀回去的!”   徐将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问:“陛下,您说这个话您自己信吗?   “周国亡了。   “周国不是一日之间亡的。在您横征暴敛的时候,在您宠信奸佞的时候,在您耽于享乐的时候,周国就开始亡了。   “先前活着的,不过是周国的躯壳罢了。   “臣这些年依然效忠于您,不过是因为我父亲的遗嘱,为了周国的子民。如今周国亡了,周国徐氏也没了。臣已护送您到这里,昭王仁慈,收留了您,您虽不复王威,但至少能在这里了此残生。那么,臣也不算辜负了父命。”   周王算是明白了,这是铁了心背主离去。   他气得憋红了脸,朝徐将军砸去茶杯,骂道:“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过是见朕如今失势,所以想要去投靠昭太子罢了!”   徐将军苦笑,俯首,恭敬地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那就当我是这样吧,陛下今后保重。像您这样的人,能留在您身边不容易。请珍惜那些还愿意留在您身边的人吧。”   周王骂道:“为什么当初昭太子一无所有的时候,他的士兵也愿意跟着他出生入死,因为他们是有信义的人,你们无信无义,背弃于我,迟早会遭报应。”   这一切。   都被转达到了澹台莲州的耳朵里。   当初周王还在周国王宫中,他就能获知周王的一言一行,更何况如今到了昭国。   澹台莲州乐意看到周王发疯,越疯越好,越疯,周王带来的那一百多个军人就越能为他所用。   譬如徐将军,被他好言好语地送去了杨老将军那儿种田,他觉得假以时日,总能收服。   即便不能,少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他与杨老将军流着口水试图瓜分这一百精兵。   “我听说其中有一个少将尤其勇猛,可一骑当千,是为何人?如今在哪儿?”   “您说的应当是霍迁吧。他的确是个难得的勇士,听说他是奴隶出身的,以前不过是个搬运石材的小工。有一次,周王外出狩猎,马车的车辙不小心陷在坑里,四五个男子都没办法把车推出来,他正好在附近,便出手相助,竟然一个人把马车从泥坑里抬了起来。”   “嚯!”   “您也能做到吧。”   “能是能,但不一样,我是在昆仑吃了许多灵丹妙药,每日食用仙果仙草,才有非同一般的体质。可他却是缺衣少食的奴隶出身呢。”   “您说得也是……总之,从那次以后,周王就把他留在身边,做了个马车夫。”   “所以,这个霍迁呢?在哪儿?是进了军队?还是正在种田?”   “他留在了周王身边。”   澹台莲州思忖片刻,若有所思地说:“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是很想得到一员猛将,但是强扭的瓜不甜,勉强不来,眼下也没有精力去特意降服仅仅一人,便抛之脑后,没有再问。   过了一两周。   澹台莲州想起来问问周王的事,又问了问那个大力士是否还留在周王身边。   以他对周王不多的了解,周王那个糟糕性格,真有人能一直忍受下去吗?   下属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说:“周王逃出国时,原本带了他最心爱的姬妾脔宠,但是在路上都走散了。”   听到这里,澹台莲州还有几分纳闷,说这个干吗?   接着,下属继续说:“那个霍迁留在他身边,任打任骂,毫无怨言。不知是不是太寂寞了,周王竟让他做了自己的情人。此事颇为隐蔽,还没什么人知晓。”   澹台莲州惊讶不已:“啊?!   “可是,我听说那个霍迁长相平平,还是个八尺壮汉啊。”   周王这个色中饿鬼不是只喜欢美人吗?饥不择食到抛弃本来的审美原则了吗?   下属跪坐着,往前挪了半步,压低声音,难以启齿地道:“太子,此事不便声张。其实是那个车夫强迫了周王,周王如今离不开他的保护,不敢反抗,只好接受了雌伏于他。”   澹台莲州:“啊???” 第143章   澹台莲州目瞪口呆,不过也没有太久,毕竟这几年他听的王室秘闻多了去了,这也不算最离奇的。   下属问:“太子,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澹台莲州想了想,说:“这是他们周国人自己的事,就当作不知道吧。”   他想:要是被周王知道他知道了,指不定周王还要生气。   虽然周王生气也不能对他怎么样,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们的昭太子曾经被周王侮辱未遂的事情天下皆知,澹台莲州不免有几分尴尬,如此一来,倒好像他多么幸灾乐祸。   不过,这个周王在本国时欺男霸女,放浪形骸,怕是以前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今天吧?   澹台莲州听了一耳朵,也没有再管,只让他们看顾好周王的性命,别让人死了。   捏着一个活的周王在手里,指不定能有什么用呢。   就算最后没用上,也不过是添几碗饭的事罢了。   巧的是,没过几天,澹台莲州竟然就遇见了这个霍迁。   那天他难得打算让自己休息半日,却也不想闲着,打算找个地方练剑,便带了小白去寻了附近的一处青山。   却见一个壮汉在泉边打水,别人打水用的是水桶,他不是,他直接扛着一个需要两个成年男子才能环抱的大水缸过来装水,装满以后,直接抱着水缸往回走,健步如飞。   澹台莲州“啧啧”几声。   壮汉听见声音,抬头看了过来,问:“是谁在那儿?”   澹台莲州便从树上跳了下来,恭维道:“壮士好力气啊。你就是周王身边的车夫霍迁吧?”   澹台莲州俊美非凡,壮汉却只是皱眉地看着他,说:“我是霍迁。你是谁?”   澹台莲州坦然地答:“我是昭太子澹台莲州。”   霍迁并不惊讶,认可这个答案,点点头说:“哦。是你啊。”   他终于放下了水缸,一脸认真地对澹台莲州说:“你能每天给我的王更多的肉吗?他喜欢吃鹿肉,不喜欢猪肉。还有,请给他一些绸缎做衣裳。”   这个霍迁的确如他们所说的,其貌不扬,国字脸,浓眉,单眼皮,大鼻子,厚唇,身材极为壮硕,皮肤黝黑。像是块黑色的石头,整个人看上去都硬邦邦的。不能称得上英俊,但是很有几分男子气概。   澹台莲州淡淡一笑,和气地说:“不行。他现在已经不是王。能继续活着已经是侥幸。”   霍迁低下头,沉默片刻,说:“那好吧。”又问:“前些日子,我想要去林中猎鹿,他们不许我猎,说是我不经许可捕猎就要把我抓起来,我只好作罢。既然你不给我的王鹿肉吃,可否准许我自己去猎?”   澹台莲州好奇地问:“你的弓箭刀枪都被没收了,用什么猎?”   霍迁:“找根树枝,削尖了就成。”   澹台莲州被噎住,想想又觉得有趣,这凡人之中竟也有人天生生得妖魔般的体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灵根,说不定可以去修真,就算不去修真,这样的战斗力,都不用训练就能直接拉去杀妖了。   先前没遇见便罢了,如今都遇上了,澹台莲州心痒痒地想要试试能不能把人收拢过来,他说:“你若是愿意进我的军队,我直接命你为百人长,可拿许多俸禄,养得了你的周王,何需你亲手去狩猎?”   霍迁却连心动都没有心动一下,立即摇头拒绝了:“我的王说,他离不开我。他让我不要离开他半步,我得遵守他的命令。”   澹台莲州困惑了。   看你浓眉大眼、忠心不二的,真看不出来私底下是个以下犯上的家伙。   澹台莲州便直接问了:“周王身边的人都走了,为什么你会选择留在他身边呢?”   这下轮到霍迁流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不作思考地说:“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是我的王,我是他的奴隶。”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告诉他:“周国已经没了。我也赦免了你们所有人。你在周国是个奴隶,在昭国并不是。”   霍迁挠挠头:“好吧。我知道了。”   他已经不耐烦了起来,敷衍澹台莲州说:“我实在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得赶紧把水抬回去了。”   说着就去抬水缸。   澹台莲州问:“不是每天有人给你们送水吗?你为什么还要跑这么远来打水?”   霍迁被打断,不得不再次停下来,紧张地说:“自己打水也不行吗?我的王不喜欢有泥土味的河水,他想要洗澡,他们告诉我这里的泉水好,所以我每天都过来给他取水回去用。”   澹台莲州有点惊讶,怔了一怔,才说:“也、也不是不行。可以打水。这里的泉水你们可以任取任用。”   霍迁停顿了一下,才腼腆地回答:“谢谢。——这是我的王教我的,他说别人帮助自己时,要说‘谢谢’。”   澹台莲州看他憨头憨脑、老实巴交的,左看右看都不像是密报里所说的狂徒,实在是憋不住了,问道:“既然你这样尊敬忠诚于你的王,你又为何会在榻上欺辱他呢?”   霍迁像是只动物,疑惑地反问:“欺辱?我没有欺辱我的王。我是爱他。”   澹台莲州这下是真的惊住了,问:“你爱周王?”   “爱”这个字眼,澹台莲州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   难得提及爱情,让他心上有了一丝丝涟漪,并非向往,只是好奇。十年过去,他更不懂儿女爱情是什么了。   他曾也有那么几次,脑子空下来时想了一想,想:他以前是爱岑云谏什么呢?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总要有点理由吧。   爱岑云谏的温柔吗?可岑云谏对谁都温柔和气啊,对他也没有多特别。   还是爱岑云谏的天资卓绝?可那跟他也没有关系吧?   他一向知道岑云谏爱剑、爱昆仑、爱仙界胜过一切。   他曾经还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以前那么爱过岑云谏。   但是,跟周王一比,岑云谏还是好多了,起码岑云谏身上还是有不少优点的。   澹台莲州问:“你爱周王的什么呢?”   霍迁显然是个白丁,没有读过书,由他的目光可以看出来,他说:“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可真麻烦,都爱琢磨这些。爱就是爱,为什么非要说出是爱什么?”   聪慧如澹台莲州,此时竟然被问住了,他思绪万千,总觉得其中还有深意可品,不耻下问:“能再解释解释你的爱吗?”   霍迁思索片刻,指着他身边的白狼说:“就像你身边这条狗爱你,你会特意去想它为什么爱你吗?是爱你的什么吗?”   澹台莲州:“……”   小白:“……”   霍迁:“你问完了吗?”   澹台莲州愣愣点头。   霍迁抬起水缸:“那我走了。再见。”   澹台莲州目送他离开,低头看看小白的脑袋,它的耳朵都被惊讶到扁掉了。   澹台莲州忍俊不禁,与它玩笑地说:“他以为你是狗欸。”   白狼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多么无可奈何似的。   澹台莲州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他是弄错了,一般的狗狗的确会无条件地爱主人。不过你不是狗,你是一只狼,你是因为报恩才一直跟在我身边。   “真离奇啊,小白,你说,爱究竟是什么呢?照他说的,爱多么没有道理。也许,是我书看得太多,想得太多,反而不清楚了。你知道吗?”   小白一声不吭,摇了摇耳朵,躲开他的触摸,像是不感兴趣,拒绝讨论。   澹台莲州:“也是,你又不是人,你哪知道人的爱情是什么。” 第144章   澹台莲州心血来潮,问胥菀风:“胥仙子,你看那个叫作霍迁的壮士可有灵根仙骨?是否可以修真?”   他信口一说,胥菀风还真的来了兴致——眼下昆仑正是危难之时,相当缺人。   不验还好,一验便发现这个霍迁真的身负灵根,可堪修行,甚至在周天运气方面他已经自己模模糊糊地摸出了一些门道,这或许也是他力大无穷的原因。   澹台莲州吃了一惊,道:“那你要带他进昆仑吗?”   胥菀风摇头说:“我问了他,他拒绝了我。”   当日下午。   周王带着霍迁来求见他,硬生生在街上等了两个时辰才得到澹台莲州的接见。   周王是死要面子的性格,尤其现在落魄潦倒了,更不想要被人看笑话,他无法接受被以前他瞧不起的低贱之人怜悯,是以来到昭国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鲜少见人。更别说跑到太子府门口,在大街上硬站了两个时辰,受尽了路人的旁观。   澹台莲州倒不是故意要磋磨他,事实上,在周王来求见的第一时间,他就让人去拒绝周王,说他今日没空见客。   侍从再三地劝说,却没想到周王如此坚定,赶也赶不走。   澹台莲州只好在晚饭这会儿挪出点时间来见他。   周王一改骄矜高傲的态度,一见到他,如忍辱负重似的跪下对他行了个礼。澹台莲州惊住,赶紧去扶他,并不敢受下这个大礼,疑惑地问:“周王你为何要这样做?若有什么事要相求于我,不妨直说。”   澹台莲州甫一把手搭上周王的胳膊,周王的手就像是蛇一样飞快钻了上来,紧紧地抓住澹台莲州的衣袖。   澹台莲州猝不及防,没来得及躲开,被他拽住,周王双眸发亮,问:“昭太子,求求您了,洛城的仙子在哪里,您能告诉我吗?我想见她一见。”   仙子?是指胥菀风吗?   澹台莲州迷茫,周王犹如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眸中的光彩近乎疯狂,竟然让他愣怔住了:“……你问的是哪位仙子?”   周王心急如焚:“就是今天早上来找我的奴隶的那个仙子,女仙人。”   澹台莲州心想:啊,她就在旁边啊。   澹台莲州问:“你找她要做什么呢?”   怎么看都不像是想要帮助霍迁抓住这个机会吧,倒像是他自己想要取而代之。   澹台莲州想得没错。   周王并不以为耻地说:“霍迁不想去,能不能换朕……不,换我去呢。我愿意,我愿意去仙山求道。让我去吧!”   说着,他还把霍迁拉过来:“他说了,他可以把去仙山的名额让给我。”   霍迁一脸沉郁,闷不作声。   周王好不生气,抬腿踢了霍迁好几脚,逼迫他说:“快说啊!快说你要让给我!你还反了不成,敢不听我的话了?!”   周王踢得是真用力,奈何霍迁人高马大,像块礁石,兀自岿然不动。   澹台莲州微微皱眉,正要阻止,霍迁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嘴唇嚅动,不情不愿地说:“我愿意,我愿意把去仙山的名额让给我的王。”   周王这才停止了殴打,略为满意了,气喘吁吁地低头瞪着他。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问:“霍迁,你是真的愿意吗?若是你反悔了,还想要去昆仑,我倒是可以帮你问一问。”   澹台莲州:“霍迁,你可以起来,我是在问你。我也没有让你跪下。”   霍迁并没有站起来,但是抬起了头,他在流泪。   霍迁流着泪,像是一只不想被抛弃的狗,哭泣着说:“因为我的王想去仙山,所以我愿意让给他。但我并不想要他去仙山,我也不想去,我只想跟他一起留在这里。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跟他好。”   周王嫌恶至极,听见霍迁所说的话,生怕他们之间的隐秘关系会被澹台莲州听出来,有损他的尊严,恨不得缝住霍迁的嘴,跳脚道:“你住嘴!你一个奴隶在胡说什么?谁跟你好了?你要留在这里你自己留,我才不能留在这里!”   骂了霍迁,周王又来骂澹台莲州。   周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气疯了,以至于忘了自己的立场,口不择言道:“昭太子你是疯了吗?我是高高在上的周王,就算现在我亡国了,无论怎样,我也比一个奴隶要高贵吧?你竟然选择要帮一个奴隶,而不是我吗?!   “他是个愚蠢、恶心、粗鲁的奴隶,他也配去仙山?!”   身无灵根的凡人到了仙山上哪个不是奴仆?   澹台莲州都觉得自己耐性真好,还能温声和语地向周王解释:“仙界不是凡界,凡人在他们眼中皆是草芥。他们看一个人有无价值只看有没有灵根,首先得有灵根,其次价值多少再看灵根资质如何。   “你没有灵根,我也没有,我们去了仙山,都不如这个你瞧不起的奴隶。”   周王听他的话说到一半越发地暴跳如雷,但当澹台莲州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忽然熄了火。   周王咬唇,还是不肯死心,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澹台莲州:“自然是仙人已经告诉我了。你不光是没有灵根仙骨,你的凡人躯壳也已经被酒色掏空,还不如普通人,你还不如养好自己的身子。”   周王按捺不住暴躁地骂道:“你是能说风凉话,这样被圈禁起来人人嘲笑的日子有什么好过的!我过得生不如死!”   话音未落,跪在地上的霍迁忽然抱住了他的腿,像是要阻止他去寻死。   澹台莲州甚是烦他,没给他留面子,一针见血地说:“想要你死的人可太多了,你杀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还想要活得养尊处优吗?”   周王知道自己已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气急败坏,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他毫无反省地道:“朕生来就是天子!合该高高在上!他们的生杀予夺本就在朕的手上,朕想杀就杀!死不足惜!上天让朕来到这世上,正是要朕成为万人之上,不作那等卑贱的蝼蚁!”   他说着还想要把抱着他双腿的霍迁给踹开,可惜,霍迁什么力气,他什么力气,哪里踹得开?于是让他这难得有王霸之气的发言显得软弱无力。   澹台莲州自然没有被吓到,他看着周王,像是只在看着周王,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庆王,在看幽王,甚至是他的父亲昭王。   他们性格、脾气、学识不尽相同,然而,作为王的时候大同小异。   实则都是一类人。   他心生厌恶。   他不想成为一个这样的王。   周王还在发癫:“就算朕没有灵根,去了仙山,起码朕能得到像你这样的体魄是吧?昭太子,你有什么资格低看朕?你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有那么一段仙缘,才习得武艺与学识。你不过是运气比朕稍微好点罢了,若换成是朕得到你的这段仙缘,朕一定比你厉害多了,那朕现在怕是已经统一诸国,作四海九州唯一的王!”   听到这里,澹台莲州实在是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周王被他笑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愤愤地诘问:“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澹台莲州笑罢了,自嘲地说:“他们仙人只在乎修真天道,哪会在乎王侯将相?凡人的死活,只有我们凡人自己在乎。”   周王:“……”   “你是因为已经去过了,所以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即便朕去了以后会觉得不好,也得等朕先去了再说。而且,就算无法修炼,去了仙山上也能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吧?已经有很多好处了!”   他突然想到什么,道:“朕还知道一个秘密,你若是能让朕去仙山,朕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澹台莲州并不怎么感兴趣,可有可无地问:“什么秘密?”   周王咬牙道:“你先答应朕你会帮朕,不然朕不告诉你。”   澹台莲州完全没有被他吊起胃口:“不告诉就不告诉吧,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甩开他的手就想要离开。   反而是周王着了急:“你感兴趣的!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是有关千年之前,昆仑来的仙人协助第一位周王建国的秘密!”   澹台莲州这才止住脚步:“哦?”   周王咬死不放:“你先答应,答应送朕去仙山。你有办法的,你跟昆仑的仙君相熟相知,全天下人都知道。”   澹台莲州一脸为难:“……这我真的无法答应你,唉,那长诗不过是编造的,他们添油加醋。我与昆仑仙君的关系根本不怎么样,我们几年也不得见一面。”   周王并不相信,可是澹台莲州真要走了,他实在是太着急了,只怕再没有机会,不得不松口:“行吧,行吧,你把那位仙子请出来,朕亲自来求她,让她再查一查朕有没有灵根,朕不信朕没有!只要你把她请出来,朕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澹台莲州冷冷地说:“你先告诉我,我再帮你。”   周王:“要是朕告诉了你,你出尔反尔了呢?”   澹台莲州充满底气地反问:“我澹台莲州何时出尔反尔过?”   周王愣了一愣。   确实,昭太子其人自出世以来,仁义忠信占全,平生从未背诺反悔。   别的人信不过,他澹台莲州应当是信得过的吧。   周王犹豫再三,见澹台莲州开始不耐烦了,只好交代了:“你知道九鼎究竟是什么吗?”   澹台莲州其实知道,应当是周国王都黄金台周围的九座王陵。   但他也不能确认就是这个答案,兴许那个带庆王前去王陵的大臣知道的也不是真相,他问:“是什么?”   周王低低地说:“那次你去黄金台,看到了仙人的石像吧?九鼎就被埋在石像之下……”   澹台莲州微微挑眉:哦?还真的与那个大臣所说的有些出入。   “你要说的秘密只是这个吗?可我不需要九鼎。”   周王:“不是的。不只是这个!”   他说:“那石像其实不是雕刻而成,而是仙人的化身,之所以九鼎被埋在下面,是因为九鼎之下镇着世上最厉害的妖魔。”   澹台莲州悚然一惊,瞳孔骤缩,呼吸凝滞。   “什么最厉害的妖魔?”   胥菀风的声音突然在澹台莲州的身畔响起,澹台莲州没怎样,已经对他们的神出鬼没习惯了,周王被凭空出现的女子吓到,对方身上还有一种剑锋般锐利的气场,把他吓得跌坐在地上。   胥菀风不知何时现了身。   她紧锁眉头,目光犹如剑气一般朝周王激射过去,仿似要将他刺个对穿,俯视着他说:“到底九鼎之下镇压的妖魔是什么?你给我说说清楚!” 第145章   仙人的剑气哪是普通人可以承受得住的?   周王被吓得双股战战,惊恐万分。   这时,霍迁挡在了他的面前。   周王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回过神,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耻不已,他从地上爬起来,虚着声音道:“仙、仙子,您终于出现了,别着急,我慢慢跟您说……”   他不想要霍迁抢走自己的风头,又走到霍迁的前面,对胥菀风和澹台莲州道:“这是周国天子一族的秘密。   “一千多年前,当时的周国还只是定居河东的一个万余人的小国家。有一天,外出捕猎的王在河边救了一个受伤的男人,这个男人醒来以后,向王展示了各种通天下地的仙术。从此他留在了周国,帮助周王征战各地,从此统一了天下。   “当周国在黄金台建国之后,他挥挥手,便起了九座山,让今后每一位周国之王都埋在这九座王陵之中。其他领土可以丢,但是黄金台一定要保住,避免有人损伤九鼎。   “周国建国那日,天地昏暗,风云变色,雷鸣电闪。彼时王陵还没有埋葬尸体,仍然是洞穴,洞穴中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水,仙人让大家躲在洞穴中七七四十九天不要出来。   “那七七四十九天之间,地动山摇,甚是可怕,等到大地不再鸣颤,我的祖先,第一任周王从王陵中走了出来,外面已是风和日丽,然而,在九座王陵的中间赫然立起了一座巨大的石像,石像正是他所相识的那位仙人。   “彼时仙人还未完全石化,他的魂魄仍然在等待我的祖先,他对我的祖先说,他以身殉道,化作镇妖石,镇压了妖魔……我记得,我记得那个妖魔是叫作……”   胥菀风被他吊胃口吊得极不耐烦:“快说!”   周王结结巴巴地说:“好像、好像是魔皇。”   世上最厉害的妖魔。   除了魔皇,还能是谁?   胥菀风若有所思。   澹台莲州看她一眼,心想: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我在昆仑只是个外门弟子都当不上的杂役。但是,连仙君的心腹弟子也有不知道的昆仑秘事吗?   不过,对于周王所说的话,澹台莲州竟然不觉得很意外,他拢了拢袖子,却问:“你的祖先如何能搭救一位仙人?凡人的手段对于仙人的伤能有用吗?那位仙人叫什么你知道吗?还有被他镇压的魔皇呢?是何模样?有何能力?”   周王被问住了:“我、我……我也不太清楚了……我只听了这么多。你问那妖魔是什么模样想做什么?”   澹台莲州道:“做准备啊。”   周王:“啊?做什么准备?”   澹台莲州:“自是迎战的准备。”   周王傻眼了。   连胥菀风也抬头看向澹台莲州:“太子,这可不是你能对付的。还是交给我们昆仑吧?”   澹台莲州一只手搭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上,微微侧立,平淡地反问:“你们昆仑对付了一万年也没成功,不是吗?依照周王所说,一千年前能够镇压魔皇也是借助了凡人的力量……”   胥菀风皱眉,打断他的话:“有吗?”   澹台莲州:“那九座王陵之中的百姓必有作用,更不用说代代埋入王陵的周王……”他想了想,又问:“周王,你能把九鼎王陵的地形位置都画出来吗?”   周王呆呆张嘴:“这我哪能……”   倒还是小看了他的草包。   澹台莲州心想。   这时,周王掏掏袖子,取出了一卷皮纸:“但我带了一卷王陵地下的图纸……”   他原还想拿拿乔,可此时此刻,澹台莲州与胥菀风都拿出了与平日里不一样的气势,他没有胆子再讨价还价,只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王悄悄地打量着澹台莲州。   他没见过妖魔,但也听说过多么可怕。   这些年各国之中,只有昭太子在兢兢业业地打妖魔,至于开疆拓土?只是随手一位,附带的罢了。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   怎么会有一个凡人敢这样口出狂言呢?而且还是在一位仙人的面前?这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敬畏。   澹台莲州毫不客气地把周王献上的图纸拿了过来:“我看一看便还你。”   旋即,他手持图纸走到桌案边,坐了下来,把图纸展开,胥菀风站在他身旁。   澹台莲州紧盯着图纸,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胥菀风问:“如此什么?”   澹台莲州取了一支毛笔蘸上朱砂,将图上几个祭祀点连在一起:“你看,是南斗六星阵,此阵可以源源不断地汲取星力。”   胥菀风:“……”   澹台莲州没听她出声,微愕地问:“你不知道吗?”   胥菀风委婉地说:“我不善阵法。”   胥菀风:“这个东西给我,我要拿去给仙君过目。”   澹台莲州:“这是人家的,不是我的,你要问就问他吧。”说着,指了指周王。   周王在阶下一脸期盼地看见仙人望过来,他眼巴巴地问:“我将这个秘宝献给你们,是不是可以换得去仙山的机会?”   胥菀风一脸冷漠:“你若真的那么想去,我可以帮你一问。”   周王欣喜若狂。   胥菀风:“我不想哄骗你,你没有灵根,就算去了昆仑,连杂役都不一定有资格作。你要是死在昆仑,没人为你收尸。”   周王由喜转愣,继而为怒,又不敢发出来:“我、我可是周国天子啊!我们周国王室为你们仙人镇压妖魔一千多年,难道不应该给予我一些相应的好处吗?你们怎么比凡人还要没有信义?”   胥菀风曾经有过被幽王意淫的经历,她相当厌恶周王、幽王这种色鬼,一板一眼地道:“我不知此事,待来日我去问问仙君。但据我所知,昆仑与你们周国并未有这种协定。再者说,你的祖先帮助镇压妖魔,又与你何干?你是继承了祖先的血脉,并没有继承他的才能。我们要感激也是感激你的祖先。   “我可以帮你一问,但是否有回应就不可得知了。”   周王脸都气得白了:“那我、那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捞到,你起码给我一些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啊!”   胥菀风很爽快:“也行,我可以给你一丸灵药。你自己选,你要灵药,还是要我帮你向仙君问一句?”   突然之间,周王意识到,这个场景是如此地熟悉。   曾几何时,他对待他的子民不也是这样吗?   是他想错了。   他把霍迁看作是一条狗。   仙人看他也是一条狗吧?   信义?   你会跟一条狗平起平坐地讲信义吗?   破国以来,周王一直在感受屈辱,但都比不上这一时刻这种前所未有的蔑视来得刻骨铭心,他突然失声痛哭。   胥菀风一脸不解,问澹台莲州:“他哭什么?”   澹台莲州颇有同感,对周王说:“你连这句话都受不了,怎么去仙山?”   周王哭着说:“我要仙丹。”   一个小瓷瓶飞到了他的面前,他握住瓷瓶,慢慢地跪了下去,伏地道:“谢过仙人。”   过了一会儿,澹台莲州提醒胥菀风:“你得让他平身。”   胥菀风:“平身。”   周王摇摇晃晃地起身,泪流满面,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黑,眼看着要倒地昏厥过去。   守在边上一声不吭的霍迁上前一步,将昏倒的周王抱了起来,周王消瘦许多,被他宽阔强壮的胸膛衬托得像是一只小羊羔。   一如来时那样,霍迁说:“他晕过去了,我带他回家。”   澹台莲州:“请便。”   澹台莲州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情复杂,难以描述。   澹台莲州将九鼎王陵的图纸卷起,用绸带系上,递给胥菀风,道:“事不宜迟,你回去找仙君吧。”   胥菀风:“我先送一只信蝶去问问。”   澹台莲州:“信蝶若是在路上被妖魔截住了怎么办?你还是亲自去吧。”   胥菀风沉默。   澹台莲州:“我这儿有卞古、江岚,还有白狼,不必为我担心。事急从权,仙君是个讲道理的人,想来他不会责骂你的。你也不算擅离职守,我是知情的。”   胥菀风不再犹豫:“好。我这就前去。你不要离开洛城,万事小心。”   澹台莲州:“嗯。”   他眨了一下眼睛,胥菀风便消失不见了。   澹台莲州收回心神,拿了一卷没用过的竹简,自言自语道:“还是给庆王去一封信吧,可别一不小心把石像给毁了。”   -   周国。   王都。   因为正殿被烧毁,庆王只得在一处偏僻逼仄的宫殿暂作办公。   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正跪在他的面前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说:“……周王、周王在醉酒时曾经与我说过,说王陵的仙像下面藏着一个大秘密,那是周国的立国之本。”   庆王倾了倾身:“你知道是什么?”   少年道:“我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他说了这一句以后就没有继续说了。他酒醒以后并不记得跟我说了只言片语,他生性残忍,我怕被他杀了,没有敢再问下去。大王,我想,那里可能藏着周国建国的金银财宝,说不定还有仙人赠予的仙器。”   数日后。   澹台莲州手书的秘信送到了庆王的桌案上。 第146章   庆王看完澹台莲州送来的密信,冷笑一声。   正值寒冬,阶下烧着火盆,他直接把竹简扔进了火盆里。   竹简不易燃,火舌艰难地舔上其一角,缓慢地燃烧起来。   庆王轻嗤道:“荒谬。”   对于那个小男宠所说的九鼎秘宝,他本来就抱着五六分的怀疑,并不敢轻举妄动,但见澹台莲州这样劝阻以后,心生逆反,反而觉得这个石像他是非挖不可了!   庆王骂道:“妖魔,妖魔,成日里嘴上挂着妖魔,好似天底下只有你一个心系斩妖除魔,多么正直不阿!满口的虚假大义!哪儿来那么多的妖魔?!”   尽管庆王也知道妖魔的可怕,但是这么几千一万年不都过来了吗?   庆国建国八九百年,除了一些偏远边境的地区偶尔会被妖魔抓走几个百姓吃掉,也没什么大事,而那每年或是死掉或是失踪的几百个人也并不妨碍庆国的人口啊。   何必郑重其事?何必以卵击石?   作为一国之君,连这点轻重都不会掂量吗?   他看啊,反倒是澹台莲州说要斩除妖魔以后,妖魔反而泛滥猖獗了起来,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澹台莲州过于嚣张地挑衅才惹了妖魔的愤怒?!   说不定就是他造的孽,却让所有人都跟他一起承担苦果。   凭什么?   “就知道用妖魔来恐吓人!”   庆王气极了,从座位上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庆王怒气冲冲地让内侍把他手下一个擅长工造的宋将军叫过来,内侍看他暴跳如雷,半点不敢拖延,连忙小跑着去请了。   然而这周王宫虽说被烧掉了许多,却仍然是个很庞大的王宫,加上各种检查,没有小半个时辰,庆王叫的人过不来。   就在这段时间里,庆王渐渐冷静了下来。   等到宋将军到的时候,庆王又变回了那个睿智沉稳的国君。   庆王问:“你可知黄金台的石像有何方法可以摧毁吗?”   宋将军虽不知王为什么要摧毁那座石像,但既然王这么问了,他当然是如实以答:“这……这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微臣需要一点时间,寻找石像上一些部位,只要破坏了那些部位,应该就可以让石像直接倒坍。这样可以吗?”   庆王想了想,颔首道:“可以。”   宋将军揣摩着上意地问:“那臣现在就去找?”   庆王抬了抬手:“等等。   “这样吧,你在石像脚下随便挖一下,也不要让石像倒了。”   宋将军:“是。”   吩咐下去以后,庆王给澹台莲州回了信。   澹台莲州送给的他的信是密信,他送回去的却是公开的国书,一式两份,快马加鞭送回昭国王都和洛城,同时昭告天下,让全天下人都来看一看。   信中的内容大致如下:   多谢昭太子的来信,很高兴你还记得你有一个舅舅,舅舅心甚慰然。   但是,你只是一个太子,与我通信说一些家常事倒罢了,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跟我商议国事呢?我仔细看你送来的国书,并没有印上你父亲昭王的章啊?   这似乎还是一封密信呢。   你一个太子越过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国君,直接与我对谈,是不是太不守规矩了?我作为你的舅舅,不得不要教导你一下,你的父亲太宽容太溺爱你了,都不怎么教你规矩,不然的话,甚至可以治你一个不孝不忠之罪。   万望你以后要多注意君臣父子之间的尺度与规矩。   至于你所说的周国黄金台石像下镇压着妖魔之王一事,我就不太清楚了,幸好你的信来得还算快,我才挖了一个小角,目前已经停工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才跟我说,你不是说你非常之为妖魔虐杀百姓而痛心疾首吗?既然如此,当初我举起义旗讨伐昏君周王,你明知这里有妖魔,怎么不出手呢?   呵呵,谁都知道昭军天下无敌,只要你出手,拿下一个周国不在话下吧?   所以,我正直大义的外甥啊,你为什么不打周国?不来自己占领黄金台,为了天下百姓,镇压妖魔?总不能是你故意不来的吧?   如今我得了你不知是真是假的告诫,已经停止了施工,只是你信里所说的内容我还是不大清楚,要是你有空的话,我希望你能够亲自来黄金台一趟,与我细细分说一番。不然的话,我还是得继续开工的。   对了,听说你的武艺高强,剑术更是天下第一,还与仙人有来往,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么,你不带军队,自己一个人前来应该也不会担心吧?   我亲爱的好外甥,你舅舅我就在周国王宫扫榻以待。   澹台莲州收到信的时候……哦,不,这次他根本不用专门收信。   庆王四处宣扬,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国书送到昭国以前,澹台莲州先在百姓的口中听说了。   他苦中作乐地想:这下倒好,周国王室藏了一千年的秘密竟然一夕之间就被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了,无论富贵贫贱,无论男女老少,如今倒像是一应将命运都捆束在了一起。   “听说周国就藏着妖魔?”   “妖魔?什么妖魔?周国?是因为周王德行不正所以引来的妖魔吗?”   “好像是在黄金台。”   “是了,庆王信里写的呢。”   “好像那还是妖魔的王。”   “那岂不是很可怕?”   “我是周国人,我怎么不知道?”   “莫非周王的荒淫无度是被妖魔摄去了心魄?”   “什么?周王是妖魔???”   一时间,关于黄金台、关于魔皇的讨论如逆风暴雨,席卷天下,四处嚣嚣哓哓。   而交信的两位当事者昭太子、庆王则置身暴风眼之中,彼此之间都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   澹台莲州没有马上回信,庆王摸不清他在磨蹭什么。   反而是昭王百年难得一见地急吼吼跳出来,竟然也发了一封国书,表示:大家不要听信某些人的挑拨离间,我儿子忠君忠国,他这样做都是我允许的,我喜欢,我乐意,我称赞,不是我们父子之中的其中一人就不要恶意揣测我们亲密的父子关系了!   百姓们听说后续以后,都是乐不可支,等着继续看笑话。   而周国的什么仙像镇压妖魔对于百姓们来说就显得很没有切身之感,即便如今妖魔猖獗,可见过妖魔的百姓依然只是极少数。   也有一些人在疑惑:   “昭太子呢?他在做什么?”   “他说的是真话吗?假如是的话,他为什么不去周国?”   “他不是一心要剿杀妖魔吗?”   “莫非庆王说的是对的?”   这是他国之人所想,昭国上下,尤其是最为死忠于昭太子的洛城上下,每一个都对他深信不疑。   既然太子按兵不动,那就一定有按兵不动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几位将军私底下都去求见了澹台莲州,询问了此事的真假,得到确切的答案以后,已经开始备战。   庆王的眼线将消息传回去以后,庆王连发几封信,让他去黄金台,但是不准带兵,不准带兵,不准带兵!!!   庆王气急败坏、惊恐不已是一回事,澹台莲州依然没有回应是另一回事。   他罕见地一直保持着沉默。   而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回应呢?   因为他在等待昆仑的回应,在等待胥菀风回来,告诉他无所不能的仙君已经在解决了,或者直接解决了。   只没想到,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   他很有耐心,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等啊等啊,没等到好消息,却把仙君本人给等来了。   那是在夜半时分。   澹台莲州正在批阅奏章,忽然看见桌案上的灯烛颤了一颤,那种神出鬼没、身边突然多了个人的熟悉的感觉来了。   他还以为是胥菀风回来了,回首望去,打招呼道:“胥仙……嗯?仙君???”   话说到一半,瞧清了来人,澹台莲州诧异地问:“怎么是你来了?”   岑云谏的状态看上去糟糕透顶,面容有几分憔悴,眉宇之间是挥之不去的疲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着苍蓝色的衣袍,把他的脸映照得蓝幽幽。   其实不算是很狼狈,可是,对于时时刻刻都要保持完美的岑云谏来说,已经很罕见了。   澹台莲州两辈子没有见过岑云谏这副模样,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底也有不祥的感觉,莫非……   澹台莲州没有心思叙旧,起身就去迎他,问他:“怎么?胥菀风已经回去告诉你了吧?你去过周国了?真的镇压着魔皇吗?”   岑云谏沙着嗓子,道:“我没进去。”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一脸烦躁,单刀直入地道:“黄金台的仙像之下的确镇压着什么妖魔,我能探知到,我想走近探看,但是进不去,试了十天也没找到方法。   “那等庞大的妖气除了魔皇不作他想。我想,你的消息没错,那里是镇压着魔皇。”   澹台莲州:“……”   “连你也进不去吗?”   澹台莲州没想到强如岑云谏也无计可施,那他在按兵不动什么?他半惑半讽地问:“不是,仙君尊上,魔皇就被镇压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你们昆仑怎么一千年以来都找不到啊?”   岑云谏看向别处,故作淡然道:“那个阵法滴水不漏,极为隐蔽,走近到十丈才能探知到,我们平日里也不去凡人的城镇,没有察觉也不奇怪吧?”   又说:“抑或,我怀疑长老们其实是知道的,但是他们死得太快了,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澹台莲州:“…………” 第147章   澹台莲州节俭灯油钱,只在桌上放了一盏灯,他也不需要有人一直在身边站着伺候笔墨,更喜欢独自待着。   澹台莲州没有把守在门口的护卫叫进来,而是自己找了张蒲团,招呼岑云谏在书案的一边坐下。   案上的竹简草草地堆放到一旁。   澹台莲州又取来一个杯子,边倒茶边说:“是冷茶,别介意。”   岑云谏手都没伸,说:“我不喝凡间的茶。”   澹台莲州自顾自地继续倒茶:“我知道,你喝不喝是你的事,我倒不倒是我的事,礼数我得做一下。”   岑云谏低睫,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推至他面前的冷茶,绿幽幽的茶水上还漂着半片残缺的茶叶,真的是随意一倒,以前好歹还会招待他喝热茶好茶,如今只剩下一杯冷茶。   岑云谏:“现在是喝茶的时候吗?”   澹台莲州反问:“差这一时半刻魔皇就会出世了吗?”   岑云谏无言以答:“……应当,不会。”   澹台莲州笑了一声:“这不就是了?你的寿数是我的十倍、百倍,若是魔皇即将现世,那么,时间对我来说更加紧迫。你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放轻松点,我们再来想想该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的吧?”   岑云谏极是不喜欢他这过于乐观的态度,不豫地问:“若是这次没办法呢?”   澹台莲州:“还没有战,怎么可以预设自己败?”   他不知道岑云谏都经历了什么。   这时,岑云谏低头看了澹台莲州身边的白狼一眼,紧皱眉头,深感厌恶地说:“我暂时不动手。我们两人谈话,谈人与仙的生死存亡,怎能有一只妖魔在侧旁听?”   澹台莲州说:“我之前议事也没有瞒着它,它都跟在我身边快十一年了,论感情与信任,我信它比信你深,何必多此一举?”   岑云谏正欲争辩,白狼自己从澹台莲州身边起来,轻跃下茶床,默默地离开了,头都没回,似是不希望他为难。   澹台莲州:“你看吧?”   岑云谏:“……”   又不是来吵架,更不是来叙旧的,他是来跟澹台莲州商讨怎么拯救天下的。   岑云谏匀息,平静了下来,抬手指了一指桌上的杂物,这些杂物便浮了起来,飞到了一旁空置的桌子上。   然后拿出了澹台莲州让胥菀风转交给他的周王陵秘图,他专注地看着图纸,说:“你说这是一个阵法以后我才发现人间有一个更大的阵法。”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掏出了一张地图,澹台莲州定睛一看,这是整块大地上的国境图,上面绘制着大大小小一共十八个国家的形状,边境线犬牙交错地咬在一起,拼成整片大陆,每个国家仅标注了王都。   岑云谏曲指轻敲了地图,纸面浮出了光线,将各个国家的王都连在一起,他怔了一下:“北斗七星阵。”   岑云谏:“对。”   阵中阵?!   澹台莲州惊住。   其中有七个国家在七星的位置,这是曾经算是霸主的七雄之国,其中,昭国和庆国的王都的点更加明亮一些。   但,按理来说,处于北斗星之一的周国黄金台无疑才应该是最重要的位置。   澹台莲州立即问:“夕歌城与相蓝城更亮是因为昭国与庆国更加强盛吧?这个大阵与国之气运有关吗?那现在这个七星阵还算牢固吗?”   越说越让岑云谏觉得心头舒畅,澹台莲州精通阵法,一点就通,压根不需要他多费唇舌来解释,他直接往下说:“七国之中仅剩两国还算昌隆,且昭盛庆衰……”他的手指点在周国的王都:“且周国亡国,国都沦陷,七个阵眼之首即将湮灭,怎么可能还固得住这个镇魔法阵?”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问:“需要我做什么?我想办法把其他六个国家扶起来?”   澹台莲州也跟着皱起眉头来了。   他光是建一个洛城就花了十年,而且,这是在他的国家,有他父王的全力支持。要建别国的城也太难了,还得从长计议,慢慢筹谋。   偏偏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哪有空慢慢筹谋啊?   他都快死了。   岑云谏静默片刻,摇了摇头,再点一下图纸,又亮起一个微小的点,是洛城的位置,他说:“其实昭国如今人气最盛的是洛城,不是夕歌城。”   澹台莲州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手掌握紧了又展开,展开了又握紧,他不是出汗的体质,如今手心却出了薄薄的汗,再抬起头,直视着岑云谏:“所以说,我阴差阳错地让这个阵废了?那如今该怎么做,你直说便是,我能做就做。”   岑云谏一脸平静:“我也不知道。”   澹台莲州:“……”   岑云谏:“……”   他们一位是修真界的至尊,一位是凡人世界的无冕之王,一齐沉默下来。   岑云谏:“我正是想来问问你有什么看法?”   澹台莲州挠了挠膝头,道:   “我觉得如今之计,还是求稳为上。   “你的年纪还很轻,修为还有许多长进的余地,历任仙君一般在两百到五百岁之间达到修为之巅,你才不到三十岁,急什么?   “既然你说黄金台的阵法牢不可破,你都动不了,那别人更动不了。   “以我之见,你找几个信任的心腹弟子守在黄金台附近每日巡查是否有异常,若是有再来找你。   “到阵法有破绽之前都不需要担心。   “而在这之前,你就潜心修炼,以便到时有实力对付魔皇。”   澹台莲州想到一件事,充满疑惑地问:“我想问一问,你们昆仑对上一位魔皇就没有记载吗?”   说到这个,岑云谏眼角一抽,道:“没有,我没有找到。就算是上一位仙君,也只找到了简单的记叙。上次你与我说了黄金台的仙像以后我就曾经让人仔细调查,也正是因为那次调查,惊扰了几位长老。   “他们不允许我调查……”   澹台莲州还是第一次听自己离开以后昆仑发生的事情,他就说岑云谏怎么把几个长老都杀了。   岑云谏:“总而言之,我与他们起了一些冲突,这让我发现了昆仑的一些秘密。不便与你说。”   澹台莲州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懂,我懂,我不追问。可你怎么把他们都杀了呢?”   岑云谏:“我感觉……不杀他们,他们会杀了我,我只好把他们都给杀了。”   澹台莲州:“好歹留一个问问啊!”   岑云谏:“留了。自杀了。”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又是一阵无语,无语过后,安慰岑云谏道:“算了,杀都杀了,人死不能复生……不对,凡人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修真的说不定有办法吧?是不是能回魂……之类的?”   岑云谏:“为了以防万一,我都是下的死手,魂神俱灭。唯一留下来的六长老知道得不多,能逼问的都逼问了,他的魂魄也没找到,大抵是直接进轮回道了。”   澹台莲州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是不是该劝你一下,让你以后不要把事做得那么绝?我劝了也没用吧,你就这个性子,打生下来就这样,谁都改变不了你。”   又乐观地说:“说不定以后你就会变得平和一些呢?日子还长着。等到一百年后,两百年后吧。”   岑云谏:“或许吧……”   他沉吟片刻,冷不丁地说:“澹台莲州,你还是来昆仑吧。”   怎么又绕到这上面来了?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一本正经地说:“也是为了凡人,你应该来昆仑,我需要你来帮我规划这个世界。   “有一些事情,你能做到,我不能,我为你续命,让你活得再长久些。   “如此一来,你不是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庇护你所爱的凡人吗?于你来说划算,于我来说也获益良多。这是一举两得。”   澹台莲州听完,笑了一笑:“这次你说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要像以前一样拒绝吗?岑云谏想。   却听澹台莲州轻飘飘地笑说:“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那么久。”   岑云谏莫名地觉得心头一松,保证道:“我来想办法,虽说不一定能像修士一样活几百几千年,但是两三百年总不成问题。”   澹台莲州:“那可真久。”   岑云谏:“等到时,魔皇出世的时候,你也能与我在一起亲手对抗。不是很好吗?”   想法是很好的。   但别说百年了,马上就要来到的三十岁,我都在想要怎么活过去咧。澹台莲州腹诽。他说:   “这样,我先去一趟周国黄金台,稳住小阵眼,决不能让庆王破坏了。   “至于大阵……没那么急吧?你可以找几个精通阵法的昆仑弟子来研究,不,几个应该不够吧,起码找十几二十个吧。你一个人想不出来,加上我也想不到,那就再多找一些人。大家一起想,一定能想出来。   “我这儿也有很聪明的几个学生,我教授了他们星象阵法,学得极好,或许能让他们一起研究?我们凡人活得没有那么久,一代人不够就两代,两代人不够就三代,我们不需要修炼,可以专心研究。   “至于去不去昆仑的事……等我从黄金台回来再说吧。要是我能活着从黄金台回来的话。”   岑云谏多少能听出不对劲。   他问:“什么叫‘能活着从黄金台回来’?以你的本事,再加上那个畜生,不会被区区几个凡人擒杀。”   澹台莲州望向他,问:“能看出来吗?我的命数。你是仙人,你能看到的东西比我多。   “能不能看到我身上背着一个死劫,在我三十岁,我可能会死。   “算时日,就在不久之后,没几个月了。   “我大抵快死了,岑云谏。” 第148章   “我大抵快死了,岑云谏。”   ——岑云谏听见澹台莲州这样说。   澹台莲州说这话的语气太平静,平静到让他有一种错觉,错觉自己是听错了。   真是无法理解。   在这一刻,岑云谏突然进入了一种异常静谧的状态,五感霎时间被无限放大,他能感觉到月亮、浮云,能感觉到风,感觉到树,感觉到草,感觉到方圆数百上千里的人们,大部分已经趁着夜色入睡了,但是仍有一些醒着,有人在快乐,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忧愁,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万千众生的喜怒哀乐、俯仰生息汇作一块儿,在他的脑海中掀起了一道浪潮,远看并不算高,他想挨近一些了仔细瞧瞧,可真等到了跟前,却发现远比他所看到的要可怕,已来不及反应,径直被卷了进去,溺封口鼻。   岑云谏一动也没动。   他花了三次才静悄悄地成功凝神,扫视澹台莲州的身体。   那像是在他身体里面一遍一遍地来回洗刷的寒痉才停止下来。   岑云谏道:“……你看上去是老了一点,但是并没有其他大问题,一点也不像将死之人。不光不像,你的身上有澎湃的气运缠绕,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要更加隆盛了。”   他说着说着,愈发笃定自己的推断:“什么快死了?你为什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感觉?总不能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吧?”   说到最后显得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   澹台莲州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你骂我顶什么用?”   岑云谏僵滞片刻,和缓下来:“我不是骂你……你说你要死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一次还好。   说第二次,还是跟岑云谏说,倒像是在卖惨似的,澹台莲州甚是尴尬,平铺直叙地说:“我时不时地会做一个梦,一个一模一样的梦,那个梦很古怪……”   岑云谏攥紧手,尽量耐心地听他往下说。   澹台莲州接着说:“周围是漆黑一片,我走在一条路上,起初路很狭窄,后来渐渐变得宽阔了,每次梦见时,我都会往前多走一段路。但是最近两年,我看到了路的尽头,前方是一处断崖,没有对岸。上次梦见的时候,大概只有十余步就到了。   “我大抵知道,那里是我的三十岁,三十岁过后几天,我就会像落入断崖一样,猝然死去。”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没等话音落下,岑云谏就抢白反驳道,“你怎么能仅仅是因为一个梦就怀疑自己快死了?你好歹也是要作一国之君的人,怎么连这点气魄都没有!”   澹台莲州觉得好笑:“啊?这是气魄不气魄的问题吗?”   “我上一世就死在了三十岁,三十岁是我的一道大坎。而且,而且……我隐约记得点什么,我似乎跟谁约好了的,可是,我是约定了什么呢?”   澹台莲州说到一半,径自迷惑起来,脑子里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纱,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晰这遮住的地方。   岑云谏:“……”   澹台莲州:“唉,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就算了吧,他爽朗一笑:“我想啊,反正都要死的,不如死得有点用场。”   他试图让气氛没那么糟糕,然而他越是假笑,岑云谏就越是面色铁青,半信半疑地问:“澹台莲州,你不是在耍我吧?”   澹台莲州:“我耍你干什么?”   岑云谏很想靠近他,可是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案,他总不能把桌案给掀了,他倾身直至桌子边缘抵住了他的上腹,他问:“什么上一世?你在说什么昏了头的话啊?”   澹台莲州更尴尬了,他硬着头皮说:“本来下山前想跟你说来着……后来嘛,走都走了,感觉没必要,幽幽怨怨的也不大体面。”   岑云谏:“说什么?”   澹台莲州:“我从二十岁起的人生是再世为人,活第二遍。第一遍的时候,那个,你把我杀了。”   岑云谏掷声如雷:“荒唐!”   澹台莲州耳朵被他骂得疼,连忙伸手揉了揉耳朵:“你冷静点。”   他实在是太尴尬了:“这……现在也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啊,数千万百姓,还有昆仑的生死存亡,哪个不更重要?岂能把时间浪费在谈论你我那点微末小事?”   岑云谏却不依不饶:“你先给我说说清楚。”   “怎么说呢……”   澹台莲州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对此他毫无情绪,正如他在二十岁的下午醒来时一样。   都已经站在彼生对岸了,谁又会真切地代入啊,每次想起来他只觉得那个自己恋爱入脑,天真蠢笨,不大可爱,是他恨不得藏起来的黑历史。   “一言难尽啊……”澹台莲州想来想去,想到个办法,他说,“这样吧,你直接对我用搜神术好了。反正我说的你也不大相信。不如你亲自来看,看过以后你就知道。也节约时间。”   却见岑云谏说:“你知道被施展搜神术以后会很痛苦。”   澹台莲州说完,已经自顾自地把桌子给搬开,挪到了岑云谏的跟前,近至抵膝的距离:“行了行了,不就头疼几天吗?”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他的手,说:“别拖延了,开始吧。”   岑云谏静默须臾,抬起手来,食指与中指并拢点在澹台莲州的太阳穴上将灵力一点一点地钻进去。   脑袋像是被劈开一样,澹台莲州疼得一颤,冷汗一下子涔涔冒了出来,但是他咬牙忍住。   岑云谏侵入到他的神识海中,诸般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没有慌张,冷静地逐一看过去。   澹台莲州的十年凡间生涯历历在目。   他的释然,他的快活,他的潇洒,他的满志踌躇,他的自责自抑,他在凡间交到了朋友,有了信众,无数的男男女女对他说爱。   看来看去,唯独没有对自己的半点思念。   再往前,就是两条胡乱绞缠在一起的岔路。   岑云谏睁开眼,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澹台莲州已经脸色煞白,汗如雨下,他说:“我还要再往你的意识海里钻得更深一些,很疼,你得忍一忍。”   澹台莲州轻轻点了下头。   岑云谏凝神,剑气一劈,终于,豁然开朗一般,他看见了澹台莲州所看见的——   尸山血海,烈焰炼狱。   翠羽鸟妖达骨丹抓着澹台莲州,与他喊话:“仙君,你的道侣在我们手中,若想保他性命,拿被你们抓去的魔将来换。”   他说:“我不可能拿一个魔将去换一个凡人。   “与其叫他落入妖魔手中,被你们折磨得生不如死,甚至堕入魔道,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他。”   话音未落,澹台莲州的心口裂开,血涌了出来,就此毙命。   他的尸身慢慢变凉,声音却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   达骨丹被溅了一脸的血,难以置信地道:“这是你的道侣,你也说杀就杀?”   他抓着失去灵魂后软绵绵的尸体,慌张地想要把人救回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弟弟呢?我弟弟还活着吗?”   岑云谏反问:“我留他活着干什么?”   达骨丹愣了一愣,旋即狂笑起来,咬牙切齿地问:“那把他的尸体还给我总可以吧?我用你的道侣的身体来换。”   岑云谏想了想,寒声问道:“你这是在学我们吗?你们妖魔何曾有情意了?”   达骨丹:“情意是什么很高贵的东西吗?”   岑云谏不再答话。   达骨丹意识到了什么:“哦,他的尸身你没有留是吧?是了,你们修士抓住妖魔,永远是剥皮抽筋,铸剑炼丹,我弟弟那么厉害,他身上的哪怕是一根羽毛也有法力呢。哈哈哈哈。”   说罢。   他大喝一声:“小的们!开餐了!这儿有一块好肉,待我细细地分好,赏给你们一块儿吃。”   ……   岑云谏站在断崖之沿,看见无数条锁链从崖底延伸出来,长在澹台莲州的意识海中,束缚在灵魂上,要把他给拖下去。   岑云谏想要跳进去看一看,一探究竟。   然后他才一靠近就感觉到一股能将灵魂撕裂般的力量猛然袭来,把他推拒了出去,使他猝不及防地被赶出了意识海。   岑云谏的灵识抽离,骤然醒来。   这的的确确是真实的记忆。   他看见了,真的是他亲手杀了澹台莲州,之后澹台莲州还被妖魔分食了。   澹台莲州头疼得眼前一黑,朝他的方向倒了过去。   岑云谏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澹台莲州靠了一会儿,手撑在他的肩膀上,重新坐起身来,虚弱地问:“都看到了吧?”   岑云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到了。”   澹台莲州并不知道他看到的比自己的记忆还要更多,无奈说:“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怨恨,你我之间早已一笔勾销。我仍然敬重你。”   岑云谏仍没回过神来似的,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又握住了他的手:“等等,能不能让我再看一看?”   澹台莲州提前觉得头疼起来:“你不是看过了吗?还要看两遍我是怎么死的啊?”   岑云谏急迫而凝重说:“不是,你的魂魄不全,好像少了一魄,让我仔细看看。” 第149章   “少了一魄?”   澹台莲州蒙住了,问:“我不知道啊。我平日里也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若是缺魂少魄,不是会变得痴傻吗?你看我哪有变傻?”   岑云谏压抑着焦躁:“是这样没错,所以我先前才完全没有发现你的魂魄有损……你让我再看一看。”   澹台莲州觉得头突突地作痛,像是被劈开了以后又合上,如今岑云谏又想再劈开一次,他心有余悸。   虽心有余悸,但又不得不做,澹台莲州忍着痛说:“行,你要看就看。”   岑云谏第二次探入,一进去就感知到他的心音:就算真的少一魄,想来也是无关紧要的吧,不然不会像这样少了也毫无妨碍,少了就少了罢。   对修士来说,一两年的工夫不过弹指一挥间,十年也没有太长。   只不过他现在还很年轻,才三十岁,十年便占了三分之一,若是再过个几百年,就显得更加微不足道了。   他们分开的日子已经快要比相识的日子还要长了。   作为凡人,澹台莲州无法探寻自己的魂魄,岑云谏也是第一次进来看。   岑云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魂魄。   因为没有仙力,所以它看上去比修士要弱小很多,并没有很多澎湃的能量,不掺杂修炼而来的能量,只有人类生命本源的魂魄之力,显得非常清澈,犹如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溪水。   是以,其中所承载的感情也显得纯粹而干净,那是各种各样的爱意。   岑云谏没有见过感情这么充沛的魂魄,光是触碰,他就有心神为之清明的感觉。   他仔细地搜寻起来。   人有三魂七魄。   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命幽精;又谓为三命,一主命,二主财禄,三主灾衰。   胎光决定人的生死命长。爽灵决定人的智慧多少。幽精决定人的喜爱好恶。   魂为阳,魄为阴。   魂欲人生,魄欲人死。   七魄者,阴邪为鬼,惶贪嫉妒,口是心非,慕恋奢淫,皆从中而来。   然而人之魂魄完整,三魂七魄缺一不可,否则灵魂失衡,死后将不入轮回,不得安宁,难有来生。   澹台莲州七魄之中,主慕恋奢淫的一魄不见了。   要毁灭一个人的魂魄对于岑云谏来说并不算难,要毫无痕迹地抽走却很难,当今世上,谁能有这样的手笔?   岑云谏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他退出了澹台莲州的神识海,沉思起来,低声喃喃:“是白日星现那天发生的事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接住了瘫软下来的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没听清:“什么?”   岑云谏:“没什么。”他想了想:“我只是在想,你少了一魄,是不是在白日星现那天发生的,所以你性情大变,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这说不定与魔皇出世亦有关联……”   澹台莲州心情复杂地说:“我什么时候性情大变了?只是不喜欢你了,也不能叫作性情大变吧?”   岑云谏脸色未变,反而更加冷冰冰了,他说:“我是在说正事。你当时的确是一夕之间就待我大不相同了,不是吗?早知那时我就调查你的魂魄了,也不至于拖了十年。”   澹台莲州看着他,怔了下,问:“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少了一魄所以才不喜欢你了?”   岑云谏笃定地点头:“是,慕恋奢淫那一魄没了。”   澹台莲州反射性地问:“你要帮我找回这一魄吗?找回来的话,我就会又喜欢你了?”   澹台莲州说不上十分嫌弃厌恶,但多少带了点排斥。   岑云谏皱眉:“你是不想要吗?没有完整魂魄你就会不入轮回。”   澹台莲州想了下,用一双明净的眸子望住他,说:“好,你神通广大,还得劳烦你想办法。要是能找回来的话,还是找回来吧。可我觉得,就算找回来了,我也不会再喜欢你了。”   岑云谏也望着他,硬生生地换了话引子:“你知道你能再世为人是因为什么吗?”   澹台莲州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死了,再醒过来,就到了那一天。”   岑云谏:“那一世,一直到你三十岁,修真界都发生了什么?”   澹台莲州一件一件地说给他听,岑云谏时不时地回一句,和这一世发生的差不多,只是迟了很多。   这一世所有事都提前了,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原本到澹台莲州死时,他都没有杀了长老们,独占昆仑。   澹台莲州:“我那时没去过凡间,你也不与我说,我没地方打听,也不知道凡间是个什么情形,所以无从对比。你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岑云谏:“没。”   澹台莲州沉默:“……”再沉默:“……”   沉默不下去了,他看向庄严肃穆的岑云谏问道:“你就没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一下吗?”   岑云谏:“什么?”   澹台莲州:“比如,‘对不起’什么的,你杀了我欸!”   岑云谏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愧疚之情,他有条有理地说:“我且不知这段回忆是真是假。这是捏造的也未可知。再世重生一术闻所未闻,是否真实存在呢?”   “即便是真的,那段记忆里,‘我’所说的话,也并非……”说到这里,岑云谏猛地制住自己蔓延的思绪,掐住话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还不至于无知到不会意识到这番想法会惹得澹台莲州不快,正是仙凡结盟之际,万不能生出更多的嫌隙。   澹台莲州用并不感到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感叹道:“其实我早就想到你会是这种想法了,所以我才懒得问你。你看,你还问为什么我不跟你说清楚了再下山,跟你说了,也不过是平白无故地受气。”   他竟笑了起来:“不对,也没有受气。方才你说之前,我就在心里跟自己打赌你会这么说,果然跟我所设想的差不多,我赢了,哈哈。”   澹台莲州的笑声落入岑云谏的耳中,让他觉得心上微微地作痛,他也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是不再反驳,默默地听着,道:“让你不快了,对不起。”   澹台莲州把一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勉强地重新坐起身来,轻飘飘地说:“行,我接受了。”   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不出释然,也看不出执着,他只是单纯地没放在心上,不在意了。   岑云谏认真地说:“换成这一世,我肯定会救你的。”   澹台莲州说:“因为这一世我是凡间的国君,是能够帮助你用国运来滋养灵石、助你统一仙界的人,我变成有价值的了,所以你会想办法救我。”   岑云谏噎住,却没有反驳。   窗外天光熹微。   快天亮了。   澹台莲州说:“时间不多,我会择日启程,前往黄金台,不是为了帮你,是为了帮我自己。至于补全魂魄的事,能找到办法的话很好,若是找不到,也不打紧。”   岑云谏点点头:“你说得是。”   岑云谏甚至在想:除了不入轮回,少了这一魄好像没有坏处,可惜他只会灭魂,不会剥魄。   不然的话,把他这一魄去掉就好了。   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再这样鬼使神差地、总是不由自主地惦记着一个凡人,于修行无甚益处。   澹台莲州:“在想什么?这样严肃。”   岑云谏:“在想怎么剥魄,我原以为少了魂魄一定会不好,看你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许剥了恶魄,更有利于昆仑弟子的修炼,可以更加专注,开始修炼了就剥出来储存起来,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填回去。比如修为最佳可以婚配的时候,若是不想婚配,一心孤身问道,那么就等到快死的时候再放回去。”   澹台莲州人都听傻了:“啊???”   他拱手对岑云谏表示佩服:“你是真干得出来啊?还是算了吧……”   岑云谏不置可否。   澹台莲州在心中为昆仑弟子默哀:苦了这一代的昆仑弟子了,撞上这么个疯批仙君,自己疯就罢了,还要拉上所有人一起疯。最疯的是,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疯欸。   岑云谏从袖中掏寻了一下,取出了一瓶灵丹,递给他说:“吃点药休息一下吧,等醒来就去黄金台,跟我说一声。”   澹台莲州:“嗯……嗯?你什么意思?”   岑云谏指尖捏了一只信蝶,放在他的枕边,说:“我在附近等你,你睡醒以后就对这只信蝶吹一口气,信蝶会来找我,然后我带你去黄金台。”   岑云谏自顾自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他听从计划,澹台莲州有点不豫,道:“这不用劳烦你亲自送我去吧?”   岑云谏:“倘若只是你们凡人之间的事,那我肯定就不插手了。我亲自送你去,一是因为有关仙界;二是因为你不是说你命不久矣吗?既然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那么最好还是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赶路上了吧。要不是因为你太虚弱,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澹台莲州觉得甚是有道理,他拍了拍手,赞同地颔首,笑道:“你说得不错,是不应该再浪费时间了。岑云谏,有时我又觉得你是我的知己欸。” 第150章   不过等待数个时辰而已。   应当眨眼就过去了。   岑云谏却莫名觉得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澹台莲州招待他在一墙之隔的房间休息,他没答应,径自离开,去云上等待。   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岑云谏的性子一向如此,他的每位老师都时常感慨从没见过比他更有耐心和专注的人。   十六岁时曾有过一次关于定力的试炼,试炼中,在弟子打坐的过程中,会有情色幻象蛊惑弟子的心神,他专注到几乎连听都没听见,更别说心乱了。   可现在,他的心很乱。   乱得一塌糊涂,难以控制。   他想:不应当啊,不过是一个凡人被剥走情魄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与昆仑的万年基业比起来,连尘埃都算不上,一点也不重要。   又来了。   每次都这样。   他觉得自己连心痛与烦躁也不应该,他也不想有这种反应,但是,这种情绪总是不受他的控制生出,然后翻腾汹涌。   真讨厌啊。澹台莲州这个凡人怎么那么惹人心烦?   他闭上眼睛。   脑海中却自顾自浮现出澹台莲州被杀死、被分尸的场景。   这段记忆是真的吗?   假如是的话,妖魔是怎么抓到澹台莲州的?他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个凡人都没保护住?   锥心刺骨般的苦楚这时才慢慢地浮上心头。   似乎是平生第一次,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一种有别于曾经的慌张与恐惧。   即便是他自己面对生死危难都没有这种感觉,他倒宁愿是自己面对死劫,他还能想法子,澹台莲州是个凡人,是个不受他控制的凡人,又那么脆弱,轻易就死了,该从何救起?   可他依然坚信世上的一切都会有解决方法。   澹台莲州的死劫可以解决。   他的心不由己也可以解决。   他想到那只鸟妖,心想:那家伙的弟弟已经被他给杀了,之前还没杀他是因为屡次三番被逃脱,说是这样,其实也是因为他没有做到穷追竭力,赶尽杀绝。   岑云谏心里杀气涌动,他想:等从黄金台回去,他就把那只鸟妖杀了!   还有。   等此事结束后,在魔皇出世前,他一定要想办法将情魄剥除。   他嫌恶而烦躁地想。   -   澹台莲州睡了一整天。   那一日。   天阴沉沉的,寒风呼啸。   但所有洛城百姓都能够看到唯独在太子的小屋上方有一方金色祥云笼罩,当士兵们走近就会发现这儿没有寒冷,却有徐徐温暖的风。   一辆四辕紫篷马车停在门口,拉车的神鸟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整理自己闪闪发光的羽毛。   众人为之惊异。   但有些老兵,还有太子身边最初的那一些个老臣们都能认出来,这是昆仑仙君的神驾。   消息不胫而走。   原本这几年因为澹台莲州所撰写的长诗的泛滥,所有人都知道他与仙君相识相知,两人见上一面也不足为奇吧。   而仙君为什么而来呢?   似乎也不难猜测,毕竟庆王已经将九鼎之下镇压着妖魔的事情传播得天下皆知了。   仙君此次前来,一定是为了与他们的王——尽管名义上还是太子——而来的,他们的王是能与神仙相交的人。   各国之中,昭国的人,尤其是洛城的百姓,经过十年反反复复的教化,对仙、妖依然有敬畏之心,却不至于谈之色变。   因为他们的太子是不同的呀,他们是太子的子民,太子不需仙力就带领他们创造了那么多的奇迹,他们劈开高山、控制河水、种植出比以前更多的粮食,更不用再向妖魔献祭活人。   这难道不能说是他们凡人的神仙吗?   既然如此,那么,和仙君平起平坐、相互来往也没什么奇怪的。   共同抵御妖魔更是理所当然的。   澹台莲州已经很久没有睡一个囫囵觉了,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等到醒来以后才知道岑云谏在他门口站了一天一夜。   澹台莲州震惊了一下,洗了把脸,然后……然后跟岑云谏说了抱歉,还得请他继续等一等。   澹台莲州让人把他的几位心腹殿内大臣都召过来,与他们说了黄金台确实镇压着妖魔,而且连仙君也无法处理。   ——目前无法处理,以后不知道能不能想出办法来。   岑云谏全然知晓,就算已经过了十年了,他还是不太能够适应这群凡人竟然能这样……这样平静主动地去思考如何杀死妖魔。   以往也就算了,都是一些小角色。   前些年敢去杀魔将就已经很荒唐了,如今倒好,连魔皇都敢讨论怎么杀了。   ……区区凡人,也敢说屠魔?   澹台莲州提出要亲身前往周国王都一趟,众人立即表示了反对。   黎东先生压根不想跟他商量:“不行,您不能去。”   秦夫人跟上,表示不赞同:“庆王明摆着要杀了您,您怎么还能自投罗网?”   兰药更是一万个反对:“莲州哥哥,连小孩子都知道是圈套!”   一群人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恨不得把他直接捆起来按下,澹台莲州被吵得头疼,抬了抬手,则说:“我自然知道是圈套,我又不是傻子,但是这不是不得不去吗?   “是,我是可以假装成不管不顾。   “仙君也跟我说了,目前阵法还很牢固,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魔皇都不一定会挣脱镇压出世,而到那时候,我一定早就死了,与我何干呢?是吧?   “若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今天我与你们哪里会坐在这里。”   太子的口才好黎东先生一向是知道的,只怕大家听了都会被说服。   他连忙打断太子的话,拉了一下没有出声的杨老将军:“老杨,你赶紧说句话劝劝太子殿下啊!”   杨老将军一直在低头深思,闻言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腰背微微佝偻着,已经老态毕现了,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是明亮的,他反问:“劝?劝什么?我为何要劝?”   黎东先生道:“太子要去送死呀!”   杨老将军笑了一声,反问道:“我还记得当年我在碎月城,守了三十年,没人来救我们,送出去的人都一去不回。有时我想,他们究竟是死在了路上,还是逃了出去,却没人愿意来救我们呢?   “要是当年太子也被人劝下来了,不来救我的话,哪有我的今日。   “世上总有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   “太子不光是我的王,还是千古难得一见的英雄。   “他若觉得一定要去,那就是一定要去。”   黎东先生呆住了,没想到杨老将军突然反水。   一旁还有个没发言的赵蛟,也浑不吝地开口道:“杨老将军你是想跟太子去吧?你老胳膊老腿的,还是别跟去了,让我去吧,我年轻,我一骑当千,最擅突围,就算只带我一个,我也能把太子安安全全给送回来。   “再者说了,太子比我都要厉害。”   “我不明白你们在担心什么。”他挠挠头,“这要让太子一个人把庆军全部杀了是难,可是逃出来还不简单吗?我觉得吧,要是庆王敢动手的话,太子先把庆王抓了不行吗?”   “不如这样……”杨老将军想了想,道,“不让带军队,我们可以不带,不去周国就是。我这边就提一支铁骑,日夜兼程奔往庆国。只要他让我们太子安全回来,我就不打庆国王都,他敢打,我就占领庆国王都。”   澹台莲州忽地叹气道:“庆国百姓何尝不无辜……我们原就不该打来打去的,而应当一致攻打妖魔才是啊。”   黎东先生都恼了:“太子,您非要孤身闯虎穴也就罢了。我们给您想主意,您怎么还能这样给我们拆台,为王者,怎能如此优柔寡断?!”   澹台莲州哈哈笑了起来。   黎东先生摸不着头脑,别人更摸不着。   澹台莲州笑了一会儿,慢慢停下来,眸中依然带着并未消散的笑意,不知为何,他看上去似乎变得比这些年要快乐多了:“若是你们要跟着我去,我反而会束手束脚,心惊害怕。   “先生,唯独你知道我的秘密,我的死劫,就算是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我的。”   黎东先生神情凝重起来。   大家纷纷看向他。   杨老将军直接问:“什么死劫?姓裴的老东西,你跟太子之间瞒着什么事情不让我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澹台莲州道:“其实你说得不错,我是很优柔寡断。世上的王有那么多,要怎样作一个王,你们都比我更知晓。   “我一点也不像是个能成王的材料。   “我心软、忧愁,我还打从心眼里讨厌战争,讨厌被规则管束,也讨厌用规则去管束别人,更讨厌杀人,也讨厌有人为我去杀人,更讨厌有人因为要为我杀人而死去。”   大家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澹台莲州慢慢地说:“这些年不说这些,是因为我不能自我贬低,乱了军心。有时候跨出了第一步,就不能再回头了。   “听闻人死以后要为自己犯下的杀孽付出代价,我只希望那些因为我而杀人的人的杀孽可以算在我的头上。”   他极是温柔地笑了笑:“比起昭太子,我还是更喜欢公子莲州的称谓。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要作一国太子,我想要作的是一个游侠而已。   “权力、金钱、王位,对我来说真的不算多么珍贵。   “游历四方,行侠仗义,遇见有人有危险便救一个,遇见一个救一个,遇见两个救两个。   “偏偏我不光是优柔寡断,我还贪得无厌,救了几个按说也称得上是游侠了,偏偏我太贪心,还想要救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昭国还是他国人,一个又一个,转眼就到了现在。   “现在,我又想要救几十年后、几百年后的人。”   黎东先生站起身来,走到了屋子的中央,向上座的澹台莲州深深行礼:“老夫能侍奉太子实为三生有幸。”   澹台莲州走过去,把他给扶了起来,君臣相握着手:“是我应当感谢您,当年我还在微末之时,是您倾尽家资相助于我。”   黎东先生老泪纵横,哽咽道:“您要去就去吧,臣相信,太子您一定会回来的。”   澹台莲州慨然一笑:“我会回来的。我当然会回来的。”   黎东先生道:“好,老朽等着您回来。”   连最固执的黎东先生都服软了,旁人又能说什么了,心下既为澹台莲州感到担心,又觉得庆幸,庆幸十年过去,澹台莲州仍然是那个澹台莲州。   仍然是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再转身对杨老将军说:“也不必劳师动众,本来军费就吃紧,冬天也快到了……”   他举目看向窗外,看向淡墨色的,氤氲潮湿的天,说:“接下去大抵会越来越乱,更应当把将士用在刀尖上才是。”   -   交代好了国事杂事,大致没有遗漏了,澹台莲州便阔步走出门,去找岑云谏。   不用找,岑云谏就在外头,立刻现身而出:“都谈完了,可以走了吧?”   “你好歹打声招呼再冒出来啊。”澹台莲州手按在剑柄上,道,“这儿是叮嘱完了,但还有事情没办完。”   岑云谏皱眉:“你还有什么事?”   澹台莲州对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耽搁不了太久。对了,你的车那么宽敞,我能带两三个人一起去吗?”   岑云谏:“……”   澹台莲州嬉皮笑脸地与他说:“看来我们老交情的分上嘛,多谢,多谢。”   澹台莲州径直去找了俪姬。   既然要去周国见庆王,不如把几位庆国的公主顺路送回去。自从他杀了庆国太子,活泼明朗的俪姬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变得形容憔悴了。   他在下街的一处学堂见到许久未见的俪姬,她如今早上在此地给孩子们上课,下午回太子行宫去。   俪姬与初时大有不同,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乌檀漆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簪子、一绺布条来盘固,脸看上去更瘦了,下颌尖尖,粉黛不施,纤瘦白净。   孩子们正围着她,欢欢喜喜地唤她作“公主老师”。   俪姬望见他,怔了一下,没有上前。   这些个七八岁的孩子们发现了来人,马上被吸引过来,一个个仰着小脑袋地问:“哥哥,你是谁啊?”   “哥哥,你来找谁?”   “你真好看。”   “抱,抱抱,抱我。”   澹台莲州不拘小节,还真把一个拉着他的裤腿的流口水的小孩给抱了起来,其他孩子一见,纷纷更要闹着跟他玩了。   俪姬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板起脸来,训斥道:“这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你们怎么能这么失礼?他可是太子!快下来!不可以!”   可惜这里的孩子年纪都小,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年纪稍大点的孩子懵懵懂懂地理解“太子很尊贵”这件事,年纪小的根本听不懂,歪缠住漂亮哥哥不想放手。   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们给哄好。   俪姬领他去了清静地方,端正地行礼,问道:“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澹台莲州问:“阿婉和阿霜呢?我有事要与你们三个说。”   俪姬客气疏离地说:“我这就找人去唤她们两个。有什么事您召唤我们就好,怎么能劳烦您亲自过来?请您在茶室等待片刻。”   等其他两位庆国公主过来还要一段时间。   俪姬为他煮了一壶茶,跪坐着为他斟茶,道:“是今年早春摘的茶叶,您尝一尝。”   澹台莲州更喜欢她以前对自己的称呼,却也没有纠正她现在这过于恭敬的姿态。有些立场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   澹台莲州用指腹碰了一下粗陶茶杯的杯壁,有点烫,他问俪姬:“你怎么来教这么小的孩子了?先前不是教的十五六岁的少女们吗?”   俪姬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饮了一口茶,道:“她们都认识您、敬仰您,每日都会有人在称赞您,我听不得这些话,一听就难受,便来了这里。这里的孩子还很小,不晓得事儿,只知道玩,也净说些傻话。”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突然语中带刺,被堵了一下,心里头也有点不好受,惆怅地说:“俪姬,我知你恨我,这是人之常情。你是庆国人,我是昭国人,你留在这里,只怕会越来越难受。   “正好,现在我要去见你的父王,我带你一起去吧,让你回到你父王与母后的身边。你想回去吗?”   俪姬欲言又止。   这时,阿婉与阿霜两位公主赶到了。   澹台莲州也问了她们要不要回去见庆王。   阿婉与阿霜面面相觑,又看了看俪姬。   她们依然习惯于坐在俪姬的下首边。   阿婉先站了出来,向俪姬跪拜,道:“公主,我、我想留在昭国。”   阿霜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跟阿婉跪在一起:“我的母妃已经亡故,我就是回到庆国也无人可依靠,我也想留在昭国。”   俪姬将她们俩都扶了起来:“阿婉姐姐,阿霜姐姐,我来时还是个幼稚无知的小公主,这些年全赖有你们照顾我、提点我。既然你们想要留下,那么之前带来的嫁妆我就都留给你们吧。   “我自己随太子回去见父王。”   阿婉却抓住她的手,直勾勾地盯住她,艰涩地道:“俪姬,别回去了。   “你怎么回去?你跟我们也没有太大不同,你也没办法回去啊!”   俪姬低下头,思忖半晌,轻飘飘地说:“那也好过留在这里。”   澹台莲州问:“你们姐妹要说一会儿话吗?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最后给你们半个时辰。”   俪姬:“嗯。”   澹台莲州拿起茶杯,就要喝茶。   俪姬看着他,冷不丁地问:“你就不怕我下毒吗?”   澹台莲州笑了下,说:“你就算真要毒杀我也不会选在有这么多孩子的地方,俪姬,你太善良了。”   俪姬委顿在地,掩面而泣。   阿婉与阿霜也是红了眼睛,酸了鼻尖,坐在她身边,拥抱着她:“公主。”   俪姬哭着问:“我不善良,太子,我不想作个善良的人,这太痛苦了。一个善良的不伤害别人的人,在这个世上是很难活下去的,是不是?你看,连您也做不到,您也不得不伤害别人。您的心没有在哭泣吗?在这个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坚持作一个善良的人吗?”   澹台莲州没有哭泣,只是缄默下来:“很难,是很难。但是我希望将来的世界可以成为那样的世界。”   俪姬肩膀颤了一颤,泪水更加汹涌了。   俪姬伏在姐妹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   俪姬哭过这一次,擦干眼泪,什么都没带,就这样空着手地跟随澹台莲州离开了。   虽然澹台莲州说要带她一起走,但她万万没想到是坐仙车,她悄悄地左顾右盼,忍不住问:“太子,那位女仙人呢?”   澹台莲州:“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你想见她吗?”   俪姬摇了摇头:“不了。我只是想在离开前见她一眼。”   -   半日后。   澹台莲州、白狼、俪姬来到了周国国都。   澹台莲州站在周国王都那屹立千年的巍峨城墙前,抬头望去,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记起来了。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十年前,自己站在昆仑的山门下,也是像现在这样——   一人,一剑,一条命,一身布衣。   如此孑然一身。   他反而觉得心情如云开日出般的开阔起来了。 第151章   周国王都的城墙还留有战争的痕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澹台莲州站在城门之下,一阵猛烈的冬风迎面拂来,袖中兜满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仙车还在云上时,城墙上负责看守的庆国士兵就已经发现了。   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熠熠生辉的仙车从天上降落下来,然后先走下来一个男子,一身青衣,看衣裳像是名士,但看腰间悬佩的剑则像是剑客,接着又有一位美丽的布衣姑娘被扶下车。   督城将军紧急领人迎接上去,谦恭地说:“拜见仙人!”   “我不是。”澹台莲州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将国书递上前去,“我是昭国太子,澹台莲州。我身边的这位女子是庆国的公主,王后所出的俪姬。”   话音未落,只见远处仿佛有一颗白色流星划过大地,停留在澹台莲州的身边。   那是一只白狼。   顺手带一个凡人女子也就算了。   妖魔也想上他的车?做梦!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杀就已经很好了。他允许带上这只妖魔,也不过是因为这只狗东西身上背有能替澹台莲州死一次的咒术,可堪一用罢了。   仙君没有下车,把他们送到以后就飞回了天上,连一声告别和叮嘱都没有。   于是只剩下了两个人和一只狼。   众人难以相信自己亲耳所听的话。   昭太子?这就是昭太子?这就是那位横空出世、让昭国逆袭成为强国、反而将他们庆国死死压住、让他们吃了诸多苦头的昭太子?   像。也不像。   他们所见的这个男子,比起高高在上的王,更像是个侠客。   他看上去已经不算太年轻了,脸上有浅浅的纹路,但每一条纹路看上去都不可怕,反而让人能感觉得出来他的心性温顺平和。   他的一双眼眸深邃明亮,仿佛蕴藏着万千情感,叫人一看便有一种仿佛会被吸引进去的错觉。   但他仍是美丽的。   他的眼眸是明亮温暖的,微笑是明亮温暖的,整个人都是明亮温暖的。   纵使是他们这些应当讨厌昭太子的庆国士兵,真见到了他本人,竟然发现完全没办法讨厌起来。   真是难以置信。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个阴谋。   全天下的人也都认为,聪睿如昭太子,怎么可能自投罗网。   平日里国书来往间,昭太子的手段可不少,总能让人吃闷亏。   却没想到竟然唯独在此处犯了个“大蠢”。   作为庆国人,昭太子当然是他们的敌人,是庆国称霸天下的最大阻碍。   但是,作为士兵,作为个人,他们难以描述见到昭太子真的孤身前来的震撼。谁能不佩服这以一己之身对抗千军万马,且依然从容淡然的气魄呢。   还有一点让他们迷惑的是,像昭太子这样高贵的人,在面对他们时,根本不用报上全名。   那些贵族从不会向他们这些小兵告以全名,贵人的名讳岂是他们这些庶民能知晓能论及的?   站在他们的面前,向他们告以全名的贵族,他们平生至今遇见的只有澹台莲州一个人。   澹台莲州大大方方地道:   “我应庆王的邀请而来了。请去禀告他吧。”   他看上去是那么地光明磊落,就这样以阳谋对阴谋,让士兵总觉得他们的庆王在这个邀请上落入了大义的下风。   不光是姿态,仔细想想,昭太子大可以直接进入城中,甚至进入王宫,可是他没有,他很有礼节地等在城门外。   连原本已经被庆王命令过届时要一起围剿昭太子的督城将军都心生犹豫起来,虽说兵不厌诈,但哪个军人的心底没有一点自己的骄傲?   尽管澹台莲州看上去孤身一人,人畜无害,但是谁也不敢小看了他。   这可是当年一个人就敢把碎月城的三千将士救出来的人啊!他们是人多势众,可连阵形计谋都没有想好,怎么可能把昭太子拿下?   不能轻举妄动,免得打草惊蛇。   还是先请示一下庆王的吩咐吧。   -   很快,庆王得知了昭太子已经在城门口等着他的消息。   彼时,庆王正在书房中,与一众心腹演算澹台莲州会带兵从哪里来,他们该在哪里伏击昭军,又有什么办法。   他不相信澹台莲州不带人来,顶多带得少点,多半会藏在附近,等待他的命令再发起攻击。   庆王喷了一口茶,喷在侍者的脸上:“你说什么?!”   侍者把腰弯得更深:“昭太子与俪姬眼下正在城门外,就他们两个人,说是来赴两国之约,请见大王。”   庆王放下茶盏,脸色变幻,道:“准备銮驾,孤这就去迎接。”   -   庆王与昭太子是血脉相连的舅甥,书信往来颇多,争斗更多,也曾经见过彼此的画像,但亲眼相见还是头一回。   庆王坐在銮驾上,越想越觉得不安。   阴谋!   肯定有阴谋!   他是不相信澹台莲州多么光明磊落的,都是作国君的,谁还不懂谁啊?   想着想着,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心钻上来了。   昭太子不可能不带兵,他肯定带了人,那些人呢?   那些人是如何避开他的眼线进入他的势力范围的?如今又藏在了哪里等待昭太子发号施令?   看得见的可怕,看不见的更可怕。   难道……难道昭太子还想在周国城门口击杀他不成?   太危险了。   庆王让人先去与澹台莲州说,迎接他之前,他必须要卸下身上所有的武器。   督城将军向澹台莲州转告的时候都有几分赧然,他们以数万对一人也就算了,还要惧怕这一个人,让对方卸兵弃甲。   “您的剑就由我们来保管,若是大王说可以还给您,我们就会把剑还给您。”   澹台莲州没有生气,更没有为难他,说:“我就把剑放在城门口吧。等我出城的时候我再来取。”   督城将军:“?”放在城门口,不怕被人偷吗?   说罢,澹台莲州直接将他的两把剑抽出来,随手插在了面前的地上,剑身肉眼可见地沉了一沉。   庆王再传来第二道命令:请昭太子先被搜身一番。   澹台莲州特地穿得薄一点,又薄又要保暖又要耐脏,就只有那身昆仑弟子服了。这身衣服看上去轻薄飘逸,一点也不像是能够再藏下武器的样子。   澹台莲州闻言,却不肯再配合,皱眉道:“我为与庆国结盟一同剿灭妖魔而来。庆王让我不带兵马,孤身前来,我信守承诺,来到这里。而庆王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甚至提出这等无礼的要求。   “庆王将我当作什么了?我是一片诚心,为天下百姓着想才涉险而来,要是庆王没有诚心,想要羞辱于我,尽可以直说!”   澹台莲州生气了一下,庆王便服了软。   庆王来时看上去若无其事,一下车便亲热地拉住他的手,嘘寒问暖,邀请他共同搭乘御辇。   两人互相寒暄几句。   庆王渐渐放下过于紧张的心防,觉得并没有性命之虞。   他转头看向澹台莲州的身旁:“俪姬?真的是你!”   俪姬行礼道:“父王,俪姬思亲心切,憔悴染病,太子为我着想,是以将我带回来了。”   庆王笑呵呵地说:“好,好,好。不过你母后还在庆国,并未跟随孤前来,宫中乱糟糟的,也没整理好。你表哥独自前来,孤没想到他连一个侍女都没有带。只怕庆国周国的侍女不会伺候他,你既然在他身边几年,自然比别人熟悉,不如由你来照顾你表哥吧。”   俪姬愣怔了下,下意识地抬眸看了父王一眼,眼神复杂,她深深福身:“诺。”   澹台莲州跟着上车,对俪姬伸手。   庆王欲言又止。   俪姬笑了一笑,摇头道:“太子,我乘坐御辇是不合规矩的。俪姬慢慢走过去就好了。”   澹台莲州只得作罢。   上车没多久。   庆王忽地说:“这辆车原本是周王的,是只有周天子才能坐的车。如今,你我都坐在车上呢。”   两位最接近新天子位置的国家掌控者都在这里。   昭国有精兵有武器,但因为以前积年羸弱,国民不多,士兵再精锐也就那么多,昭太子从不主动发起进攻,国土变化不大;而庆国虽说没有昭国那么精锐的士兵,也没有武器,但是国力深厚,国民更多,这些年断断续续打下来近昭国两倍的版图。   两个国家孰胜孰败,尚不可定论。   庆王愈发地阴阳怪气起来。   “孤的好外甥,孤不明白,你真的只是为剿灭妖魔而来的吗?   “你与仙人走得近,你站得比孤要高,知道得比孤要多,总是把孤耍得团团转呢。”   这是周天子的车啊?方才却是没细看。   逾矩了。   罢了,周国都亡了,还哪儿来的规矩。   澹台莲州想。   澹台莲州:“是。我只是为了剿灭妖魔而来的,我希望您能相信。请明天就带我去黄金台吧。”   庆王的眸光在九旒冕的珠串之后明灭不定,他静静地看着澹台莲州,若是普通人此时已经被他那过于阴鸷锐利的目光给看得满身冷汗。   澹台莲州却佁然不动。   半晌,庆王阴恻恻地问:“那九鼎真的是九鼎吗?九鼎之下真的镇压着妖魔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吓唬孤,要孤将周国拱手相让,所以故意在诓骗孤?   “昭太子,你就不怕孤不管不顾直接把九鼎的仙像给砸了吗?”   澹台莲州回望着他,笑笑说:“不怕,舅舅,虽是第一次见您,但我们算是已经神交许久了。其实,就算我不来,您也绝不会砸了九鼎的仙像。”   庆王也展颜一笑,反问:“哦?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澹台莲州笃定地说:“因为您也是凡人。您是一位爱惜百姓、雄才大略的明君。”   庆王怔了片刻,面容隐匿在九旒冕之后看不大清晰神色,他感叹道:“澹台莲州啊澹台莲州,你为什么不是孤的儿子呢?” 第152章   庆王宴请了昭太子。   看上去一片和乐融融,可称是舅贤甥孝。   庆王笑眯眯地问:“孤的好外甥啊,孤这两年可没有少听你的英雄事迹,还有你跟那仙人的来往,是民间百姓编造的,还是真的啊?”   澹台莲州也笑眯眯的:“那都是百姓们添油加醋写的。”   “哦。”庆王,“可是,我看比起他国之人,你确实跟仙人更熟悉啊。当年,你是怎么进入昆仑学剑的?在哪儿遇见的仙人?”   庆王兴致勃勃地问道,他的目光尖锐,仿佛一把剑架在澹台莲州的脖子上,一定要逼迫他讲出来。   早先荆玉山给他出的主意,他至今没忘,放在心上,可是就算他想把孩子送给仙人去讨好仙人,也没有任何的路子,所以至今没有办法。   澹台莲州放下酒杯:“舅舅如果真的那么想要送孩子去昆仑,那我可以帮您问一问我相识的仙人,只是能不能被选中,还要看这孩子自己是否有灵根。若是没有灵根,人家也是不收的。”   这话有点耳熟,他前阵子才刚说了一遍差不多的呢。   那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汹涌波涛仿佛息止了些许。   庆王的杀意淡了淡,他是很想杀了澹台莲州。可只杀了澹台莲州就一劳永逸了吗?未必。   兵法云:哀兵必胜。   澹台莲州在昭国的声望太高太盛,若是贸然用阴谋无耻的手段杀了他,一定会让昭国士兵怒火极炽,双方大战,庆国会元气大伤。   不计一切代价,强行杀了澹台莲州是不得已的不得已。   如今能让澹台莲州亲自过来,坐下来谈判,让渡出部分利益……尤其是与仙人的联系,那就是莫大的好处了。   庆王紧捏着酒杯,打量着泰然自若在饮酒的澹台莲州,很难说心里没有嫉妒。   凡人,凡人,他是纯粹的一介凡人,不与仙人交熟,更别说什么仙君了。昭国比之庆国,不正是胜在了与仙人交好这一事之上吗?   他不服。   若只是比治国、比治兵,他不认为庆国比昭国差到哪儿去。   所以他也一定要搭上仙人的路子,为庆国谋取福祉。庆国的国祚绵延至今,已有八百三十七年,等他也有一个从仙山回来的儿子,那么十年二十年后,再来看庆国行不行。   正想到这儿,澹台莲州就仿佛有读心术,能够读出他的心思一般,忽地提醒道:“我本觉得这样说未免扫您的兴,可是不得不提,这凡人想要进仙门的第一件事便是断绝尘缘。庆国王子若是真的去了,未必还会回来。”   庆王脸色一僵,半信半疑:“是吗?那倒是要多谢太子提点了。太子记得为你的表弟们问一问。”   澹台莲州又问:“公主要问吗?昆仑也收女弟子,只要灵根优异,不论男女,都可以入昆仑门中作弟子。”   “?”庆王蒙了下,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问。劳烦了。”   -   来到庆王为他安排的寝殿。   澹台莲州差点没认出俪姬。   他已经习惯了俪姬素净的模样,又换回公主华丽的锦绸绣缎,画眉点唇,妆容艳美,反而难以辨认。   澹台莲州脚步一滞,不确定地问:“俪姬?”   俪姬身上穿着一件杏粉色的裙子,宽大的袖子静静搭在地上,当她慢慢俯身而下向澹台莲州行拜礼时,像是一朵花绽放,她将额头贴在手背上,恭敬地道:“拜见太子。俪姬遵父命,前来服侍您。”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把她扶了起来。   他挥退其余侍者,表示要和公主独处。   澹台莲州牵着俪姬来到这个小院子的庭院中,亲自摆了一张草席,邀请俪姬在自己身旁坐下。   俪姬不明所以。   周国今晚的夜很静,没什么风。   他们坐在偌大庭院的中央。   澹台莲州不大端正地坐着,他往后支着手肘,歪斜地仰着身子,望向浓墨色的天,一轮雾蒙蒙的月亮,不大亮,像落了一层薄的铜粉。   俪姬也抬起头来,纳闷,有什么稀奇?   澹台莲州饶有趣致地看着,道:“多好看的月亮。”   俪姬附和道:“嗯,好看。”   澹台莲州说:“二十岁时,我想过的日子其实只是每日优哉游哉,仗剑天涯,长歌而行,渴了喝露水,饿了吃浆果,困了便倒头躺在大地上,看看星和月今天又有哪里不一样。”   俪姬问:“我知道月有阴晴圆缺,星有斗转星移,但看这些有什么用?”又说:“躺在地上也、也太脏了吧?会沾上很多尘泥的。”   澹台莲州笑了起来,他喜欢听俪姬孩子气的话,说:“那就铺一张席子呗。”   澹台莲州松开手,往后仰躺下去:“结果这些年,也没什么空看星星看月亮,难得今天可以看,我想要好好看一看。以后就不一定能看到了。   “俪姬,我没有情魄。我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所以我并不爱你。”   俪姬已放松下来,闻言顿了一下,笑起来:“嗯,我对太子是敬仰之情。”   澹台莲州对她说:“风大,你回去睡觉吧,我今晚上躺在这里,看看月亮。”   俪姬:“是。”   俪姬离开之后,白狼才出现,走到他的身边,歪头想了一下,变大了一倍,靠在澹台莲州的身上。   澹台莲州虽不觉得冷,但是白狼毛茸茸的,又温暖,靠着取暖甚是舒服。   澹台莲州把白狼的尾巴抱在怀里,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当被子用。   如霜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温柔,冰凉。   他想:为俪姬也问一问能否去昆仑吧。   想到这儿,澹台莲州又陷入了一番困扰之中——对俪姬来说,凡间、王室是她的牢笼,若是能从凡间去仙界,是逃离牢笼;对曾经的他来说,昆仑是他的牢笼,他从仙界去人间,人生豁然开朗。   既如此,究竟哪里才是牢笼,哪里才是自由?   这时,澹台莲州感觉到耳边的声音都消失了,有人站在自己的身旁,影子盖下来。   他睁开眼睛,打招呼:“仙君,晚上好。”   岑云谏压抑着什么似的,闷声不豫地问:“你刚才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冷冷地说:“你明知道我在你附近,在看着你,所以说这段话给我听。你大可以直接跟我本人说。   “你缺了情魄确实很有可能是因为我,放心,我不会赖账。   “本尊从不欠人东西。”   澹台莲州头皮一阵发麻:“我没要你还。你真的很想还的话,那你还杀过我一次呢,你怎么不还?” 第153章   澹台莲州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埃,走向岑云谏,在三步外站住脚步,背后是深深扎根于地的参天大树。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岑云谏的双脚,看上去是站在那儿的,其实双脚离地仍有一点距离,鞋子与衣服都不会沾上泥土。   岑云谏是浮着的。   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岑云谏那只垂落在身边的左手,仿佛指尖发麻似的悄悄地略微张合,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又惶惶地收进袖子中,不想给他看见。   澹台莲州觉得好笑。   正当他以为岑云谏不会回答,岑云谏一板一眼地说:“等到天下太平之后,我可以将我的寿数用秘术分你一半。你别觉得少,仙人寿数多少,凡人寿数多少,我分你一半总够了。”   澹台莲州倒不觉得岑云谏是想要赖账,户口一说。   人这是想在百年内就清净宇内呢!   历代仙君没有做、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事,岑云谏想要去做。   他想:不愧是仙君。   澹台莲州笑了笑,说:“我没想跟你追究。   “你这家伙还不得活个起码一两千年,说不定更久。就算只有一千年,分我一半,那也是五百年了。我可不想活那么久,算了吧。”   话音没落,岑云谏就接上话来:“为什么?你们凡人不是都想要长生吗?那么多凡人想要求得长生,你能长生,你为什么不要?”   澹台莲州:“不想要就是不想要,非得有个为什么吗?”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在短暂的沉思之后给了一个理由:“非要有原因的话,那大概是我就喜欢作个朝露溘至的凡人。要是我长生不老的话,那我还算是个凡人吗?我不再是凡人了,我还会像现在这样想吗?   “多半不会了吧。   “仙君别着急,明早我就去九鼎一看。”   这一晚,有很多人难以入眠。   唯独澹台莲州睡得酣甜。   -   翌日。   庆王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过来找澹台莲州,送他去了王陵。   两位王站在仙像的脚下,即便拼命仰头看也看不到顶。   庆王低下仰酸了的脖子,不甚耐烦地问:“仙人呢?你不是认识很多仙人吗?你一定是带他们来这里了吧。”   尽管他们身边并没有别人,但澹台莲州还是抬起手以作遮掩,将这当作秘密一样地对庆王说:“仙人想来哪需要我带,正是因为他们无法接近,所以才让我来。这儿只有我们凡人能够接近。”   庆王愕然:“?”   澹台莲州兜了兜衣袖,老神在在地对他点了下头,微微一笑。   庆王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笑了一会儿又笑不出来了:“那怎么办?”   澹台莲州望着仙像,说:“我先看一看吧。”   庆王戒备地说:“孤不会给你一兵一卒。”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从这一天起。   澹台莲州就每天袖手在王陵各处走来走去,如此搜寻半月无果之后。他干脆住在王陵附近的一间旧屋之中,这原是守陵人所住的。然后,每天早上天一亮,他就会来到王陵的广场上,就地打坐,抬起头来,与仙像垂睫的眼眸相对望着。   安静地,耐心地,深思地。   日月轮转,风吹日晒,枯枝叶落,他孑然一身地坐在原地,几乎不吃饭,几乎也不喝水,参悟一尊石像。   负责看守王陵的庆国士兵每天看见他全神贯注的模样,莫名地感到心灵也被注入了宁静一般。   这十年间,他们也经历了很多。   加税、征兵、战争、杀戮、背井离乡,甚至家破人亡,痛苦而麻木地日复一日地活着。   澹台莲州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教,他只是坐在那儿而已。   他们没有去想为什么,也只是单纯地感觉,见到昭太子以后,心头的痛苦仿佛变得减轻了许多。   一位士兵想不通,他将澹台莲州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告诉了百姓,言语之间不无敬仰。   昭太子本来就是百姓们热议的焦点,关于他的消息,百姓之间很快就传开了。   ……   幽国。   公孙非听了关于澹台莲州的邸报,哈哈大笑说:“果然是澹台莲州会做的事情。一个人去庆国?他竟也敢!   “英雄之君,千年以来,唯此一位。   “可惜了。可惜啊!”   庆国。   荆玉山坐着马车,驱往周国,一边看澹台莲州最新的消息,一边焦急地嘀咕:“十年了,太子这个性子怎么还不改改?庆王只恨不得啖其肉。   “既然太子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也要去周国,莫非这周国的九鼎下真的镇压着妖魔?我们凡人又能做什么?   “太子此举必有深意。”   昭国。   郄城。   王子阿错正在伏案写作,他的小屋子里,写着他平生见闻、听闻的竹简堆成小山。他刚把昭太子在这里治理水患、养桑织布的一些事情写下来。   又起了一卷新的竹简,记录下关于昭太子去往周国黄金台的最新事件。   他写了半句,又用小刀铲掉了,皱眉道:“不够考证。不如我亲自去周国一趟吧。”   天蒙蒙亮,他已背上行囊出发。   王都。   昭王纳闷地问王后:“你说,咱们家小驹儿这是在干吗呢?每天在周国王陵打坐呆看有什么用吗?”   王后刚给庆王去了一封信,试图唤起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为澹台莲州的孤身赴庆增添几分保命的筹码,她毫无来由地信任地说:“你看他什么时候做错过事,既然他这样做,那就一定有用。”   洛城的众人更是忙活起来,每日都在集思广益。   杨老将军催促:“老裴,秦娘,你们俩的学生不是很精通八卦阵法吗?还没有算出来九鼎处的阵法奥妙在哪儿吗?赶紧让他们接着算啊!”   黎东先生:“在算了,我比你还急。”   秦夫人:“太子现在是没事,却不知道之后会不会有事。不如我们还是请太子先回来吧。”   赵蛟:“不错,我去请?我得问问我孟大哥。”   兰药:“我想去周国找莲州哥哥,我应当可以帮上他的忙。我可以询问附近的小动物是否知晓啊。”   众人齐齐地看向她,怎么先前没想到呢?!   他们连夜帮兰药打包好行李,将五六十个学士从周易八卦、天文星象诸多角度所研究出来的想法凝结在几张羊皮纸上,连图带字,让兰药带在身上。   兰药原打算自己启程发出,江岚却找上门来,表示要亲自送她去周国找澹台莲州,道:“仙君下了命令,这半年间,只要对昭太子有益,昆仑弟子无限予以一切帮助。”   而在周国附近。   岑云谏也在亲自遥望着澹台莲州。   胥菀风正陪伴在仙君的身旁。   仙君进不去王陵,她当然也不进去。   胥菀风问:“您知道昭太子这是在做什么吗?”   她说着,目光却落在了给澹台莲州送饭的俪姬身上。   所幸,岑云谏在专心致志地看澹台莲州,并未发现她的走神。   他俯瞰到澹台莲州坐在空旷的广场上,身上的气运不光没有消散,反而愈发地壮大了,像是一棵已经长成的参天大树,无需你费劲浇水呵护,它亦会自己伸枝展干。   以前他认为澹台莲州是亲自做了一些有利于凡人的政事以后才会增添身上气运,最近这段时间,澹台莲州在周国什么也没做啊。   而当澹台莲州来到仙像之前的时候,他隐隐感觉到他的灵魂在与什么相互呼应。   这是其他人都没有的。   很好。   他让澹台莲州来这里并没有错。   岑云谏想。   可他也有几分迷惘,事关仙魔的秘钥,怎会在一个凡人身上?   见俪姬来送饭,澹台莲州对她道谢。   俪姬看他一脸沉重严肃,不敢打搅,等他吃完饭以后收拾了碗筷就离去了。   良久。   澹台莲州低下头,愁眉不展,暗暗抓狂地对身边仅在的白狼说:“想不到,真的想不到。你能感觉到有什么变化吗?你说我是不是派不上任何用场?”   白狼时隔许久,再次对他开口,毫无预兆地道:“不,你很有用。你的确应该守在这里。”   澹台莲州:“???”   大哥,你突然开口说话前能不能打个招呼先? 第154章 第五十四、五十五回   【第五十四回】   澹台莲州一直觉得小白是只奇怪的妖兽。   哦,对了,小白这个名字还是他擅自这么叫的,白狼自己从来不承认这个称呼。   除了他,别人这样叫它,它从不会回应。   这十年间,小白无时无刻不伴随在他的身边,可是很少听它开口说话,它总是静静的,不发出半点声响,就近随意找个小角落待着,大多时候是蜷成一团闭眼睡觉。   当澹台莲州全神贯注地办理公务时,它可以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整天,像是一尊雕塑。   它不吃肉食,只吃野果,妖魔的血肉里,它也只挑妖丹出来吃,其余部位它连闻都不会闻一下。   至今为止,它没有伤害过一个人,尽管它偶尔会作为澹台莲州的坐骑上战场,可它并不会冲撞扑上来的凡人,就算有敌方士兵用刀尖刺向它,它也至多用爪子和尾巴拍开,或者直接一口咬碎,却从没有杀过——甚至误杀过——哪怕一个人,至多冲散人群。   这正合澹台莲州的心意,他当然没有质疑过,不然难道直接问:欸,你是妖兽,你怎么不杀人呢?   他该是疯了才去这么问吧。   他本来就是为了保护被妖魔杀害的凡人们才揭竿而起,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妖兽杀人。   他只在九年前的那次,在紫微殿中,被岑云谏质问时,为小白担保了绝不会害人的承诺。   他们之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更多时候,在战场上,小白像是个旁观者,并不插手凡人的战役,全心全意只保护他一个。   它的确不害人,可也不会去保护他本人以外的其他士兵。   有的士兵即使快要被杀死在它的面前,只要它抬一下尾巴就能够救下来,他也无动于衷。   澹台莲州没有命令它去救人过。   不是他不爱惜自己的士兵,但是……今天他可以命令小白去救人,那明天他就可以命令小白去杀人。   假如他让小白为了保护己方士兵而伤害敌方士兵,那与驱使妖魔杀人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他愿意,他完全能用计谋或者迷踪阵法把妖魔送去别国的领土上。假如这样做的话,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毁灭其他国家。   因为他有他的原则,所以他从没有想过要这么做。   但是,澹台莲州也不觉得小白不破杀戒是因为他们的约定,又或者是因为他对小白持有关乎性命的言灵咒语,而是小白自身就不屑去做这些。   是小白不想杀人。   澹台莲州看向白狼。   白狼没有看他,垂落尾巴,高高地仰着头,眺望巨大的石像,神情惝恍,赤红的眼眸中殷忧之情若隐若现,像极了一个人,又或者说,比很多人的眼神都要更加复杂。   其实说像人也不准确。   澹台莲州觉得万物生灵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并不是只有人才有情绪的。   也有时候,白狼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的灵魂被困在了妖兽的身体里。   因此,他才时不时地会觉得,小白好像有点痛苦?澹台莲州问过白狼两回,但是白狼并不回答他,只是在他的面前趴下,让他帮忙掏耳朵或者梳毛,像这样子蒙混过去。   除非紧要关头,白狼从不会跟他主动交流。   每次突然开口还是会把澹台莲州吓一跳,不过也不是第一回了,澹台莲州很快平复下来,问:“你知道什么?”   白狼的声音沙沙的,音调扭曲诡异,听在凡人的耳中,让人觉得就像是耳膜被刮擦一般难受,又莫名地让人心慌心悸,顿生畏惧。   澹台莲州倒不至于多么害怕,走神地想:是因为声音太难听了,所以才几乎不开腔吗?   他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白狼耳朵动了动,回过头来,用赤红眼珠看着他,说:“他是一千两百年前昆仑的十三位知虚境修者之一的乾渊真人,没被逐出昆仑之前,他是昊风仙君的师父。”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   他感觉脑子像是轰的一下,把诸多思绪激飞起来,张了张嘴,问:“你竟然知道?等等……”   澹台莲州按了按胀痛的额角,他闭上眼睛,紧皱眉头,思索起当初在昆仑的记忆,笃定地说:“不对啊,那个时期昆仑不是只有十二位知虚境的修者吗?我记得很清楚,每一位的尊称名讳我都知道。怎么有第十三个?没人提起过这个人啊。”   白狼说:“他被昆仑除名了,与他相关的一切记载也被抹去,当初认识他的那些人都死了,自然没人记得他。”   澹台莲州张了张嘴,他紧张起来,想:岑云谏知道这些吗?他是不是该赶紧把这些事情告诉岑云谏?……等下,还是先问清楚吧。   与此同时,“你知道这些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的疑问被他暂时压在心下,没有发问。   澹台莲州问:“不对啊,几位长老里有好几个都有千余岁,大长老更是有一千五百岁,他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白狼答:“他认识乾渊真人,乾渊真人正是大长老的师弟,乾渊真人被逐出师门他就在其中出了很大一份功劳,他当然不会告诉别人。”   澹台莲州头疼起来:“那,为什么一个被逐出师门的昆仑弟子会变成仙像,镇压了魔皇啊?他不是上一任的昊风仙君啊。那昆仑呢?昆仑弟子都做了什么?仙君呢?又去了哪里?”   他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不知道白狼是不想回答,还是答不上来,一时间静默下来,白狼闭上嘴,转回头去,继续看着仙像。   澹台莲州走上前去,问:“你怎么不说了啊?是我问得太多了吗?我一个一个问题分开来问行吗?喂……”   他推了白狼一下,白狼不为所动,半晌,才沉沉说了一句:“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澹台莲州:“啊?”   又是这样。   澹台莲州久违地心头冒出一股无名火来,别的时候也就罢了,眼下已是凡人天下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了,还说一半藏一半?他为百姓们着急啊!   这魔皇假如出世,他们昭国离得远,不一定会立即被波及,但周国王都的百姓首当其冲,绝对凶多吉少,他无法坐视旁观。   澹台莲州不高兴地问:“你要说就说,为什么要半遮半掩的?既然说都说了,干脆言尽其实。我真搞不懂你,你不要学那个岑云谏好吗?”   不知道触及了白狼什么,它低下头去,依然不作声。   澹台莲州没办法等它自己想通。   他要是不知道白狼原来手握这么多线索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那就一定要全部逼问出来的。   澹台莲州用了言灵之术,命令的语气:“变小!”   白狼“唰”的一下缩小了,不停地缩小,缩至幼狼的大小,只比巴掌大一些。   澹台莲州捏着它的后颈皮肉把它提起来面对自己,说:“我完全可以这样直接逼问你的,我不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我跟你是朋友。你虽然是妖兽,却不害人性命,你信任你。”   白狼的红眸微微地闪了一闪,说:“我是妖魔,其实你不应该信任一只妖魔。”   澹台莲州说:“我不是相信妖魔,我是相信你……”说到这里,澹台莲州自己先顿了一顿,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说:“小白,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不想用言灵术来命令你回答我。”   他现在已经没几个能平等相交的朋友了,小白是仅剩的几个之一。   白狼的内心似乎在挣扎,它咬紧了牙关,耳朵也耷拉下来,偏生还被变小了拎起来,叫澹台莲州用一双明澈的眼眸紧盯住。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说:“你不要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澹台莲州爽快地答应下来:“好。”   白狼想了想,再补充:“还是,让岑云谏不要来这里。”   澹台莲州懵怔,问:“为什么?”   怎么可能不让岑云谏来这儿?   天底下能打万妖之首魔皇的就只有昆仑的仙君了吧?澹台莲州还没有托大到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他一个人,加上这城中的士兵,绝不够魔皇吃的。   白狼不作解释:“别问为什么,警告他就是了。他不能来,其他昆仑弟子却是可以来的,让所有昆仑弟子驻守在周国王都四周,严防有妖魔入内。”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干脆地说:“行。”   不问就不问吧。   有用就行。   若是能齐心协力度过这一次难关,到时候再慢慢问,也来得及。   澹台莲州想到一个最紧要的问题:“你知道魔皇什么时候出世吗?”   白狼:“我不知道具体的日期时刻……但应该就在最近了,我能感觉到妖力的波动,已经快要破阵而出了。”   澹台莲州沉思起来。   他拔腿走向了仙像,一直走到了仙像的下方,绕着走了几圈,最后在仙像的双足之前停下脚步。   仙像的一双脚下,一只脚踩着月亮,一只脚踩着太阳。   澹台莲州低头看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   时值黄昏,淡墨蓝色的天边,一轮昏黄的太阳即将沉没于天际线的背后,一轮月亮则已现出了浅浅的白。   士兵们看见的场景便是:昭太子揣起袖子,呵出一口热气,立时被凝成一团白雾,然后笑了起来。   如雨后初晴,云开月明。   这么多天了,他们第一次见到昭太子这样开怀明媚的笑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叫他们都看呆了片刻。   在广场上坐了三个月后,在冬天的第一场雪的前一日,澹台莲州回了行宫,向庆王提出写信回国的要求。   庆王:“你的信中的内容得先给孤过目,孤才能帮你送回去。”   澹台莲州:“可以。这封信可以昭告天下。”   澹台莲州的这封信没有不能与人言的内容,不过,与其说是写给昭国的一封信,不如说是写给全天下人的:   魔皇将于日月异变那一天出世,可有善于观星识日的贤能者?能否算出接下来每一天日、月、星、天的异象呢?   黄金台是魔皇所在之处,非常危险,万需小心,若是前来此处,很可能会性命不保。   但是,天下诸君啊,请助这世间凡人的万千渺小命数一臂之力吧。   【第五十五回】   “让我别去黄金台?”岑云谏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澹台莲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要在附近,但是其他的昆仑弟子要布防在周围,防止妖魔侵入,让最好的弟子来吧。”   岑云谏皱眉:“现在昆仑哪还有那么多人手?”   昆仑的内部清洗还没结束,对外各门派还没有完全被打服,时不时地反逆一番,还有骚动的妖魔需要剿杀。   要不是因为这几年的灵石产量越发地多,他又将昆仑的库存开了,将几位长老攒的家底发放出去,使得昆仑弟子的实力暴涨的话,他们根本撑不住目前这个局面。   如今也已经是捉襟见肘的程度了。   十二岁以上的小弟子都被送出去干活儿了,再找就只剩下一群十二岁以下的见习弟子,这怎么可能送出去,全是小孩子呢。   培养一个能出师的昆仑弟子一般起码需要五十年的时间,人材还是万里挑一地珍稀,一时半刻,他从哪里变那么多人出来?   岑云谏为难地缄默下来。   澹台莲州说:“你们修真界又不只有昆仑,还有几万其他门派的弟子啊。”   话没说完,他想起听过一耳朵江岚讲过的,正在进行中的关于岑云谏想要一统修真界的雄伟大业,他抱着侥幸心理地问:“……人还没有被你杀光吧?”   岑云谏答:“哪有那么快?再者说了,大多数的都投诚了。”   尤其是在他把几位大长老给杀了以后,某几个还有老祖宗坐镇的门派直接望风而降,只是这投降是真心还是假意就不清楚了。   岑云谏手段是狠辣,但是假如愿意投诚,能得到的好处也很丰厚,可以分得满坑满谷的灵石。   岑云谏也没有想这么快就把整个修真界都拿下,暂时稳住,打算之后再慢慢收拾。   当澹台莲州提出这个建议后,他考虑了片刻,道:“他们心中未必服我,我还不能完全驱使他们,若是他们有异心的话,用了还不如不用。”   澹台莲州天真了一下,反问:“就算不服你,就算修炼方法不同,但大家总归是修士,都有一颗斩妖除魔、守护苍生的心吧。”   岑云谏冷笑一声:“那可未必。”   他想起自己在收服整理其他门派的时候,就发现过这么一件事:有个门派的长老,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去抓几只他最擅长杀的小妖,放在一座凡人小城的附近养,将小妖喂得厉害了一些以后再杀了吃其妖丹,修炼的进度就快多了。   而且,他每次在百姓们被妖魔侵扰得民不聊生的时候出手杀妖而受到当地百姓的顶礼膜拜,还有百姓为他塑像。   哪知这一切本来就是他设计所为,他会让小城清静个十几年,得以繁衍生息,又增加了人口,再次放出妖魔,如此反复了两百年。   念及于此,岑云谏就觉得厌恶至极,羞耻难当。   他所在的这个延续了万年的修真界藏污纳垢,他只恨自己没有再早生个几百几千年,好早点进行清洗与变革。   澹台莲州闻言被噎住,他想了想,确实未必,是他方才太武断了。   岑云谏的声音却压了下来,道:“无妨。这件事我会安排妥当。你不用担心。”   既然有了岑云谏的承诺,澹台莲州就不怀疑了,在这种公事上,岑云谏还是很能信任的一位仙君。   接着,澹台莲州面露踌躇。   岑云谏:“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澹台莲州便慢条斯理地把自己从白狼那里所知晓的线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岑云谏。   他知晓得不算太详细,但起码有了个轮廓。   大致如下:一千两百多年前,乾渊真人收了还没有成为仙君的昊风仙君为徒,亲手教导抚养,多年以后,不知是何原因,总之乾渊真人犯了昆仑大戒,几乎被诛杀,流落凡间,与周国的第一位王一起打造了凡界第一个真正意义的统一国家,又将魔皇镇压并用九鼎阵法封在黄金台下。   澹台莲州也向岑云谏提出了疑惑:“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要是魔皇是乾渊真人封印的,那昊风仙君呢?昊风仙君去哪儿了?昆仑不是说他与魔皇同归于尽,一道下落不明了吗?”   岑云谏的脸色愈发凝重,澹台莲州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敏锐地观察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他马上抓住这机会,问:“你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你们昆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岑云谏抬起头来,眼瞳黑如不化的墨,寒气森森,深抱怀疑地问:“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的?连我都没能查到,你怎么会知道?”   澹台莲州答应了白狼,他早就想好了怎么对付的说辞,眼都不眨地撒谎道:“我梦见的。”   岑云谏:“……”   澹台莲州貌似真诚地说:“虽然是我梦见的,但是希望你相信一下。”   岑云谏盯着他看了又看,眼神像是能够看透他的灵魂一般,然而澹台莲州岿然不动,厚着脸皮受下来。   澹台莲州正想接着说,到时候请岑云谏不要在黄金台附近,还没来得及开口,岑云谏先一步认真地警告:“你说要紧守住周围不能让妖魔入侵,那你身边那只狼妖呢。它也是妖魔吧。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可以进入黄金台的阵法结界里,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它很危险。你不能让它待在里面,它迟早会做点什么让你出乎意料的事情。妖魔毕竟是妖魔,不要太相信它。”   澹台莲州:“……”   他很是无语,心想:你们俩也不熟啊,干吗这样互相针对啊,你让它别进去,它也让你别进去。   澹台莲州一时语塞。   他不知道该听岑云谏的,还是听白狼的。   ……他还是再想想吧。   先谈别的。   澹台莲州道:“我估计魔皇出世一定与日月星象有关,虽然已经在查了,但是多一些人帮忙总更好些,你能不能动员修真界的人一起?修士能活那么久,每日都在用日月精华的灵气在修炼,应当比凡人有更多的观察和经验吧?”   他回忆着说:“我只略通天文星象,那些东西都是在昆仑学的,我记得有几本书……你问问有没有其他昆仑弟子学过。”   岑云谏答:“好。”又说:“我让人把书送来,但你从现在开始学习计算日月星辰的运转还来得及吗?”   听到岑云谏这样一本正经地问。   澹台莲州愣了愣,笑了起来:“哈哈哈,当然来不及。”他用手指轻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只有一个脑袋,我能学的东西有限,能算的更有限,但我又不止一个人,我可以请别人帮助我啊。你没有见过,这个世上比我聪明的凡人多如繁星。”   -   澹台莲州的求贤书发出后,不知为何,庆王开始夜不能寐,心怀不安。   是夜,庆王与丞相讨论:“已经好些日子过去了,昭国的回信怎么还没有送回来?你说,这会不会只是昭太子的诡计?他会不会把刺客、武者伪装成学士送过来?到时候一定要仔细地检查……”   他还是放心不下,就算仔细检查了,也可以进城以后再寻找武器吧。   越是跟澹台莲州亲身相处的日子久了,他就越是认识这个外甥,这个昭太子,这个横空出世的天才,随之,他就越是不能理解。   他不懂,为什么昭太子对荣华利禄、对男女美色、对王权霸业都不怎么感兴趣,甚至,好像对自己的性命也置之度外……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昭太子这个人他图的是什么呢?   他想不通,他找不到破绽,是以越发觉得可怕。   他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将自己的死敌放在侧畔吧?   丞相从未见过庆王这样,最近几乎是神经质了,想得多且乱,他温言安慰了许久。   庆王服了一剂安神药压制住对昭太子止不住的揣测猜忌以后睡下了,睡前吩咐道:“若有一点关于昭太子的异动,即刻知会于孤,把孤叫醒就是。”   翌日。   天还没亮,庆王就被叫醒了。   侍者道:“启禀王上,城外有人自称要来见昭太子了,说是来赴救世之约。”   终于来人了!真的来人了!庆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问:“是昭国来人了吗?”   侍者神色复杂地说:“不是……是容国人。”   容国是一个不足道的小国。   庆王心里头七上八下,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之感,他挥挥手说:“把人留下,先安排住处,孤会让人去接待,但不要告诉昭太子。”   他想:借此机会,正好将这些贤才给挖走几个。   但他总有一种糟糕的预感……   半日后,第二个来找昭太子的学士也叩响了城门。   三日后,二十人至。   十日后,两百余人至……还有昭国的一车学士,一共八人。   庆王无法再隐瞒下去了,他惶恐至极,他深知要寻求一位贤士何其难也,前来的这些人里,他已经接触过几个,不乏不世出的能者。   而昭太子不费一金一银,仅以几个字就召唤到这么多有能之人奔赴而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第155章   楚问星出身于容国,是第一个来请见昭太子的人。   容国是有三座城池的小国,因为坐落在深山中,所以鲜少发生战乱,王室不大富有,也没有雄心壮志,哪个大国得势便派人示好投靠,如此,也算是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事实上,容国算是诸侯国中最古老的那一个,比它立国更早的,国祚没有它长,比它强盛的,立国没有它早。   有数个诸侯国的开国国君出身都只是平平,但容国的开国国君的出身却很尊贵,他是第一任周王的幼弟,因为年纪差了二十几岁,几乎被当作是儿子抚养长大。在这个最疼爱的弟弟长大后,周王原本想要将一块丰沃的土地分封给他。   但是容王却指着地图上如今容国所在的地方说:“我要这里。”   周王问:“你要这破地方干吗?都是山,没有多少能够耕作的土地,河流也不多,这未免太贫瘠了。”   容王却很喜欢:“因为这里的山很高,所以可以更近地看到星和月,我喜欢看。”   周王乐之,一口答应下来。他钟意这个幼弟的一个原因正是孩子傻,对建功立业都不感兴趣,时常爬山爬树地看星星。   与其他国家不同,容国的国都建在国内最高的一座山上,前前后后修了三百年才算是大概落成,直到现在也还在建设中,他们在陡峭的山坡上搭建牢固的房屋却不会倾塌,一重一重,包围着城中心的王宫。   这座城池易守难攻,迄今为止从未被攻陷过。   王宫建在山巅,山巅之上还盖了一座观星台。   第一位容王在世时,在王宫中第一个重点修的就是这座观星台,可惜,直到他死去时,也只盖成了五层楼,如今已经盖了十三层。   因为他生前在周国担任的就是司星之职,所以立国后,将容国的司星一职设为不可取消的职位,世世代代由最优秀的观星者来担任。   楚问星正是容国现任的大司星。   后世的几位容王都对天象不感兴趣,没有人再像第一任容王一样自己既是王也兼任司星一职,但整天闲着没事看星星看月亮也不是忙于劳作的普通百姓能够消遣得起的。   楚问星出身于容国的一个古老贵族之家,几乎代代与王族联姻,他的祖母就是容国的公主,他从小就能够轻易地进出容国的宫廷,与幼时的王一起攀上观星台玩耍。   成年以后,他以旁人不能及的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司星,陪伴在他的国君表哥身边。   这些年昭、庆、幽三国争霸天下,因为战火从未蔓延到容国,他们地处中心,也没什么妖魔出没,所以他跟表哥都很不以为意,继续过着与以前一千年一样与世无争的生活。   偶尔表哥也会跟他抱怨两嘴:“又有一家工匠全家逃去昭国了,听说在昭国只要盖了一座不错的房子证明有工匠手艺以后,昭太子就会给予这户人家平民身份,不再作奴隶,孩子也可以上学,甚至有入仕作官的机会。”   然后感慨:“这个昭太子,真是太不守规矩啦。”   容国的工匠实在太多太多了,暂时少那么几个也不成问题,只是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昭太子挖空呢。   楚问星向国君表哥提议:“您也可以奖励一下我国的工匠。”   表哥说:“哪有那么多钱可以奖励?再者说了,要是每个都脱奴籍,岂不是反了天去了。”   楚问星摇摇头:“臣听说昭太子会设置考试与比赛,您有样学样不就是了。您也弄个比赛,获胜的前两名可以得到脱籍等奖赏,几年办一次,比如五年。五年两个人,也不算多。但凡有个盼头,没有人想要背井离乡。而且只有在我们容国才有最精湛的造房之术,想要登峰造极,就必须留在这里。”   表哥心动了,将信将疑地问:“真的有用吗?”   楚问星笑说:“没有人比臣更了解一心于某门技艺的人有多执着。臣正在其中。您若是也有可以献出生命的一生所求的话,您也会理解的。”   楚问星以前从未想过要离开容国,他就想留在这里一辈子,每天有两顿饱餐,每天看星星看月亮看太阳,像他的前几任大司星一样,记录每一天所看到的天象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就行了。   但当看到昭太子的告天下书后,他第一次心动了。   楚问星去询问国君表哥:“臣可以去见昭太子吗?”   表哥愁眉不展地问:“你也要被昭太子拐走了吗?这个昭太子,怎么到处拐骗别人的能臣,他是不是有点邪术啊?”   楚问星:“臣只是去见他一面,将臣算的东西告诉他,到时臣就回来了。这世上没有其他地方能比得上容国的观星台更适合看星星了。   “臣今年二十三岁,一直在观星用于趋吉避凶、农田耕作,从没有想过还能起什么更大的作用……”   表哥插嘴:“已经很厉害了啊,容国能够安居乐业可是仰仗了你不少。”   楚问星:“其实臣观察到了一个星象,一千年前也曾经出现过的星象。只有我们容国的容王在幼时记载下了这个星象,所以,除了我们无人知晓。”   表哥:“什么星象?”   楚问星:“世有大灾降临。这次,我们想必是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只见他的国君表哥揣起袖子,说:“那能怎么办呢?反正孤是无能为力的,还是去问问昭太子吧。唉,合该人家成为一方霸主。”   表哥亲自送他出城,还将王所用的四马四辕马车借给他用,临行前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地叮嘱:“孤的好表弟啊,你可不要被昭太子的美色与花言巧语诱惑,见过昭太子以后记得要回来啊!……到时候,也与孤说一说那个昭太子长得到底有多美丽。”   还有一事,楚问星没有说。   他在容国之中,至多被容国的国书记上一个名字,与他之前的大司星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他若是真能在魔皇问世一事上有所作为,他的名字能够流传何止千年?   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整颗心都激动到战栗起来了。   后来,楚问星才知道他是第一个应约来到周国王都的人。   当他被侍者带到王宫中,见到一位中年男子时,多少还是有点失望的,尽管这位男子相对来说也算是比较英俊了,但是比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美男子来说,这个“昭太子”不够美,还有点老。   他想:回去要是这样跟国君表哥说的话,表哥一定会大失所望吧。   结果来人自称是庆王。   楚问星顿觉索然无味。   庆王自认是折节相交,但在楚问星看来则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质问,于是不怎么乐意回答。   庆王以为他没多少真才实学,便将他放了过去,随便找了一处房舍给他居住。   楚问星待了几天,院子里接二连三地住进新的学士,一问也是会天文星象的人。   大家都比较孤僻,很少见到同好者,突然见到这么多,便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   楚问星沉迷了好几日,才意识到:咦,怎么还没见到昭太子呢?   众人私下悄悄地说:“还用问吗?一定是因为庆王的阻拦啊……他可真是小气啊……”   当楚问星住的院子和附近的院子再也住不下更多的人以后,终于有人来告诉他们,他们可以去见昭太子了。   他们被带到一处宫殿,昭太子正与几个广袖长袍的男男女女在一起,这些人穿着都差不多,腰间悬剑,每一个都是冰骨玉肌,相貌美丽,不染凡尘,美则美矣,却更像琉璃玉质的雕塑,没什么生气。   这些人一身高傲之气,侧立一旁,冷眼旁观。   啊,终于见到昭太子了……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美丽。   楚问星看了好几眼,他想:兴许是因为边上那群男男女女太好看了吧,第一眼看到昭太子就显得没那么惊艳了。   真是一群怪人……楚问星想,躲着那些人走。   而且,他也不是来看美人的!他是来工作的!   几日后。   一个俊逸出尘、昳如明月的男人来到这里找昭太子,他走到还在全神贯注的昭太子身边,问:“研究出来了吗?”   昭太子头也没抬,抬了下手:“别吵,我正在想东西。”   这时,其中一个青衫人对这个男子恭敬地行礼道:“参见钧天仙君!”   嗯?仙君?楚问星反应过来,等等,仙君不是什么昆仑最厉害的仙人吗?   跟这群冷冰冰的青衫人一起工作了几天之后,楚问星才猝不及防地得知,这些人全都是昆仑剑宗的弟子。   昆仑弟子,也就是修道者,或者说,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楚问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这群人第一次见一个个都感觉眼高于顶。   他又愣愣地想:怎么感觉……这些人在地上行走的时候,跟他们凡人也没有区别呢?   楚问星低下头,老老实实地等在边上。   半晌,澹台莲州终于算出一个数来,抬起头看了一眼岑云谏,又看向楚问星,一看就看出来楚问星是有事要跟自己说,便把岑云谏抛到一边,优先问他了:“楚先生,你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楚问星递来一卷竹简:“我想问问,这个竹简是从哪儿得到的。”   澹台莲州一看,答:“是从昆仑带来的。”   楚问星诧异:“啊?”   澹台莲州问:“怎么了?”   楚问星从袖中掏出了又一卷颜色、尺寸都不同的竹简,说:“可是,可是,这跟我们容国收藏了一千多年的占星术看内容应该是一套书。那份是上卷,这份是下卷。” 第156章   澹台莲州惊异之,刚伸出手去,楚问星手中的竹简却浮到半空,飞向岑云谏的手中。   澹台莲州:“……”   他抬头看岑云谏。   “怎会?”岑云谏冷脸蹙眉,先把竹简看了一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嘴唇也越是抿紧,看完就把竹简递给了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懒得跟他吵架,却也没有直接接下他的认定,而是自己仔细地看过以后,才说:“……还真是。”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现让澹台莲州有点蒙,他的脑子发胀,看向站在一旁等候答复的楚问星,想了想,说:“楚先生,先请坐下来再说吧。”   虽然这些时日以来,楚问星已经知道昭太子是个没有架子的人,他经常会突然在学士们的身边坐下来自然而然地加入讨论。起初大家都会被吓得站起来向他问安行礼,昭太子说了好多次不用多此一举以后,大家才没有那么一惊一乍了。   楚问星作为传承千年的世家长子,在澹台莲州面前一向不卑不亢,从容落座,澹台莲州没起身,挪腿靠到他近处,把两卷竹简都展开了来,说:“请问你的这份竹简是哪儿来的呢?”   楚问星道:“是容国开国国君的收藏,他是周王的幼弟,也是一位占星师,毕生都在收藏关于这方面的典籍。”   澹台莲州转过头,问:“你听说过吗?昆仑那边有记载?”   岑云谏亦落座:“不曾。大抵这篇文章是当初乾渊真人去人间世留下的吧。”   澹台莲州微微颔首,这个猜测差不多是最合乎逻辑的,又说:“兴许一千年前,凡人与仙界没有后来那样泾渭分明……可要是这样的话,怎么会一点记载都没有呢?”   岑云谏问:“你在昆仑时不是爱看这些书吗?你没看过吗?”   澹台莲州被噎了一下,道:“昆仑的藏书浩如烟云,我还要练剑,哪里能做得到全部都看得过来?不过是拣着几本感兴趣的看看,运气还好罢了。那些奇门异术,我草略学一些也足够用了。”   他好奇地翻看着楚问星送上的竹简,问:“容国还有多少这样的藏书?可否能够借给我一看?”   楚问星心头微热,尤其是被澹台莲州那双单纯赤诚的眼眸给凝望着,更让他觉得亲近,这几日的交谈下来,毫无疑问,昭太子堪为他的知己,他说:“还得问过我们国君。眼下也不是好时候。”   澹台莲州笑了笑:“是呢。”   澹台莲州低头又摸了摸凡间和仙界的两份不同的竹简,他想:怎么感觉容国收藏的这份看上去刻得更好,看上去昆仑的那份才像是副本……   他的脑海里光是突然浮现出这个猜测就有种头皮发紧的感觉。   这有可能吗?澹台莲州皱起眉头,正要陷入沉思,又被旁人的呼唤给打断了思考:“太子,我算出来了!”   澹台莲州连忙回过神,望过去:“好,我这就看看。”   -   庆王是听说那位昆仑的仙君好像下凡来了,正在他借给昭太子议事的宫殿中,他半刻也不敢耽搁,连忙换衣服赶来了。   但当他锦衣华服无比隆重地赶到这儿时,见到的场景却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群人围在一张大桌子四周,围得密密麻麻,挤得水泄不通,乍一眼看过去,并没有凡人和仙人之分。   庆王顿时头疼起来,想:这儿也没有谁是飞起来的,哪位是尊贵的昆仑仙君?这算怎么回事?就算是他,也不会跟一群庶民、女子这样平起平坐。仙人不都是高高在上的吗?怎么这样不讲规矩呢?   他们嘁嘁喳喳地在说着庆王听不懂的话,更让庆王觉得头疼,他轻咳一声,身旁的内侍捏着嗓子尖声提醒道:“庆王驾到!”   堪堪盖过了大家争论的声音。   “是不是有人说庆王来了?”澹台莲州闻言抬头,可是被人群堵在中间,根本看不到庆王,他不太确定地问。   岑云谏说:“是来了。”   澹台莲州拿起玄石镇纸,在桌上敲了敲,“砰砰”,说:“安静。”   此言一出,以他为中心,一个推一个,众人都在十息之内闭上了嘴。   澹台莲州再说:“请让一让。”   庆王所见的场景就是:这些个或是桀骜不驯、或是自负清高、或是偏执乖戾的学士们竟然真的由内而外地安静下来,紧接着,有条不紊地让开了一条路,让昭太子可以看见庆王。   庆王愣了一愣,心头一阵极寒,又一阵极烫,好似泼了一瓢油上去,恐惧像是幽蓝的焰心再次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静悄悄地燃烧起来。   然后众人各找位置,向庆王揖身行礼:“参见庆王。”   没有弯腰的,除了昭太子,就只有几个青衫的昆仑弟子,其中有一位气质格外出众,站在昭太子的身边。   庆王一眼就看到了,他立即可以断定,这位一定就是昆仑的仙君。   澹台莲州颇为高兴地说:“舅舅,我们已经算出了几个可能的时日,你要过来看看吗?”   庆王讪讪一笑:“这就不必了。”   他是傻了才走到一群昭太子党之间被围住,更何况,其中有几个小国与庆国不是没有龃龉,若是有谁趁机捅他一刀,说不定都找不出是谁干的。   庆王的目光落在岑云谏的身上,好不恭敬谦卑,嘴上却是在与澹台莲州说:“昭太子,你先前曾说过要为孤引荐于昆仑仙君,不知你可还记得?……这位昳貌仙姿、龙章凤姿的先生便是昆仑的仙君吗?”   澹台莲州怔了一下,略有点失望于庆王没兴趣和自己讨论,但也没有愣太久,道:“是的。”   澹台莲州看都没看就知道岑云谏现在肯定很不爽,不用看,以免岑云谏出言拒绝,他连忙在桌下,想要拉了一下岑云谏衣袖,结果一不小心抓到了岑云谏的手指。   虽说有点意外,但也不好甩开。   岑云谏像是被戳中某个穴道,止住了原来要说的话,澹台莲州附身到他的耳边,轻声道:“请你见他一面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岑云谏低低地回答:“不过说几句话而已,称不上是人情,不用欠。”   澹台莲州便不跟他客气了:“好。”   如此,庆王请走了岑云谏。   一路上,庆王大气也不敢出,也没有国君的架子,像是个侍者一样为这位仙人带路。   不过,庆王心里也在犯嘀咕:这位仙君与昭太子的关系究竟有多好,为什么他与昭太子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平而视之的感觉……而他就得卑躬屈膝呢?唉,大丈夫能伸能屈,且忍了这一遭吧。   尤其是这位仙君对他说的话似乎左耳进右耳出,他小心翼翼地说了半天,也没听见岑云谏回答哪怕半个字。   庆王心下已很是不满,还得耐着性子道:“……还请仙君给个机会,为我的孩儿们看一看是否有灵根,若得幸拜入昆仑门下,便是感激不尽了。”   岑云谏没为难他,这次开口了:“好。我给你两个名额,能不能选上就与我无关了。”   这时,在旁边作侍女端茶倒水的俪姬闻言,她抱紧了托盘,咬了咬牙,突然上前去,“扑通”跪下,伏拜道:“仙君在上,请收我进昆仑吧,为奴为婢我都可以。”   岑云谏看向她。   庆王脸色一变,训斥道:“俪姬,休得无礼!来人啊!把俪姬带下去!”   俪姬深深低着头,眼泪落在地上,被人连拖带拽地要带走。   岑云谏问:“你为什么想要进昆仑呢?”   庆王闻言,只能抬手让侍者先放开俪姬公主。   俪姬重新跪好,她抽泣着说:“因为我既无法违逆我的父母,放不下杀兄之仇,又做不到有朝一日说不定不得不要亲手谋害昭太子。无论是哪一边,我都不想做。”   说罢。   殿内寂静到落针可闻。   俪姬屏住呼吸,泪珠不停地砸在石砖地上。   庆王亦紧张起来,他能感觉到仙人身上那令人心悸害怕的威压,霎时间,头上背上都冒出了涔涔冷汗,只怕招惹了仙人吃不了兜着走。   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不过是倒一盏茶的时间,岑云谏道:“我不可能收下你。”   俪姬像是被戳破的气囊一样,呼出一口气,眼看着要坍倒下去了。   “但有其他人或许愿意收留你。”   他唤了一个名字:“胥菀风。”   女剑修凭空出现,庆王被吓了一跳。   岑云谏:“你不是缺一个人帮你在你离家的时候看洞府吗?收下这个小姑娘吧。”   胥菀风怔了怔,欲言又止,脸微微红了。   岑云谏:“不要就算了。”   胥菀风抱剑抬拳,向岑云谏敬了一敬:“下属的确缺一个帮我看洞府的……多谢仙君挂心了。”   庆王没想到会是这样,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怎么觉得仙君会收下俪姬也是看在昭太子的面子上呢?这个女儿被送去昆仑他感觉对他全无好处啊……   正想着,岑云谏转向他,冷冰冰地道:“测试的事我会安排。还有一件事——把澹台莲州的剑还给他。他是一个剑客,一个剑客怎能没有佩剑?”   庆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纵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牙关发颤,也还是点了下头,说:“好。” 第157章 第五十八、五十九回   【第五十八回】   庆王原以为自己与仙君之间的交谈亦可以大书特书,化作一段美谈,然后传播入民间,没料到接二连三地发生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即便之后他已经拼命为自己找补了,也做不到太多的粉饰。   最糟糕的是,他为此还准备了一名史官在旁记录。   回头他看了看史官记下来的东西,简直眼前一黑,大概是这样写的:   某年某月某日,在周国首都,昆仑仙君从天而来,庆王连忙宴请他,想让儿女进昆仑拜师学艺,仙君应之。宴至半,公主俪姬从旁闯入,请求拜入昆仑,仙君亦应之。仙君又问庆王,昭太子是个剑客,为什么不把剑还给他?庆王应允,还剑于昭太子。宴会散。   庆王想发怒却又不好发作,因为有损于他宽厚仁慈的形象,好声好气地与史官说:“应当润色一番才是,孤方才分明与仙君相谈甚欢。”   这个史官是个愣头青,不知是真听不懂庆王的暗示,还是装成听不懂,直言不讳道:“没看出来。我不过是如实写下罢了。”   庆王:“这已经算是相谈甚欢了,你不能以凡人的标准来看呀。你看,仙君只与有为的国君来往,除了昭太子,也只有孤了。他与孤说了也有十几句话,怎么能不算相谈甚欢呢?”   说罢,便见到史官拿起刻笔,低下头去书写起来,庆王还以为他是打算改了,结果定睛一看,发现他把这几句话也记了下来。   庆王:“……”   还是夜里找个人把这段史书给烧了,再找个人重写吧。   这时,他派去为昭太子拔剑的士兵两手空空地回来禀告他:“大王,我、我们拔不出昭太子的佩剑……”   这就很尴尬了。   是他要求昭太子进城前解剑。   这种事一向是还剑容易,解剑难,未承想,到了昭太子这儿却调了个个儿,成了解剑容易,还剑难。   庆王不解:“怎么会拔不出来?”   士兵摇头:“臣不知,昭太子的剑像是镶嵌在大地上一样,我等上前去拔都纹丝不动。或许附有仙力。”   庆王嘀咕:“仙君这样关切,莫非这两柄剑正是仙君所赠?”   士兵没听清:“大王,该如何是好?或请大王亲自去看。”   庆王吃瘪了两回,已然心生怯意,心想:那他过去了,他要不要试试拔剑呢?多半他是拔不出来的,到时候又得丢人。正色道:“孤就不去看了吧……”   他说着说着,才注意到那个史官一直没走,手上的刻笔不停,还在写东西。   庆王猛然反应过来,定睛看他所写内容,正好写到:……士兵请庆王去拔昭太子剑,庆王犹豫而拒之。……   庆王哽了一下,脸色黑了,脱口而出:“是让孤去看看,不是让孤亲手拔,你怎么还乱写呢?!”   史官:“呃……”低头,继续写。   庆王绷不住了,愠怒道:“快,把他的手给按住,不准他继续写了!”   当初他为了让所有人都看到是他给昭太子吃了一个下马威,所以才专门选在城门口逼昭太子解剑,没想到如今吃了个回旋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庆王又让军中的大力士试一试能否拔剑,大力士也没有拔出来,可这是他对仙君的承诺,所以最后不得不请人去告知昭太子可以收回佩剑了。   庆王自我安慰地想:昭太子要自己过去拔剑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围观呢……   澹台莲州听闻时略为惊异了一下:“怎么又准我拿回佩剑了?”   士兵不答。   澹台莲州并没有放下书,而是叩了一下桌子,从桌下钻出来一只小小的白狼,跳到桌子上。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几天里没有人注意到桌下还藏着只白狼,但很快也反应过来,这就是传闻中伴随昭太子下山的神兽吧。   澹台莲州对白狼说:“帮我把剑拿回来吧。”   白狼一跃而起,几步间体形长至两米多长,赫赫威风,令观者胆战心惊,捏着汗感叹道:“不愧是神兽啊!”   澹台莲州掂量这个称呼:“神兽吗……”   世人以害人之兽为妖魔,以助人之兽为神兽,倒也不算错。   不多时,白狼叼着两把剑回来了。   澹台莲州摸摸它的头,道:“多谢,多谢。”   在座的各国天文学士本来就是生性极度好奇的人,看他这两把剑都不似凡间之物,一柄剑身浅蓝通透如琉璃,另一柄则是通体漆黑隐隐闪烁着红光。   有人询问这两把剑的来历,澹台莲州也不作隐瞒,如实相告:蓝色那一把是昆仑之剑,仙君所赠;黑红色的则是用白狼的牙齿与玄铁等材料所铸造。   众人啧啧称奇,有人想要看剑摸剑,澹台莲州也同意了,半点没有太子的架子。   庆王将他占领的周国王宫内外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外界无法获知昭太子的消息,昭太子也无法获知宫外的,至多知晓自己那座宫殿中所发生的事情。   所以,澹台莲州并不知道庆王与岑云谏之间交谈了何些内容,反而是他宫殿中所发生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小事,也被整理禀报到庆王的案前。   庆王得知他那两把剑的来历如此特别,心中半是嫉妒,半是渴望。   他想:若是宫外那些愚昧不知的百姓知道了,必定会认为昭太子比他更加不凡,起码他得拥有跟昭太子差不多的东西吧?偏生这玩意儿不是他努力就能得来的。   庆王找到收拾行囊的俪姬,拉着她的手道:“你母后在庆国对你万般思念,时常因为担心你在昭国有没有吃饱饭穿暖衣而泪流不止呢。   “你能去昆仑是再好不过的了,为父也很为你感到高兴,你这一去,比嫁到最远的国家还要远,以后是很难回来了。你与我,你与你母后,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们养育你一场,一直没有疏忽对你的教导,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一个善良孝顺的公主,为父很欣慰……”   在没离开庆国之前,俪姬时常也会听到父亲对她说这样的话,但当时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是以深受感动。   眼下再听到这番话,她只觉得惶惶不安,问:“怎么了吗?父王……”   她原想问“是要我做什么事吗?”但是怕问出口以后,父王真的要她去做,那她该怎样回答?她不正是因为不想做伤害别人的事,所以才孤注一掷地去往昆仑吗?   庆王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说:“是因为为父在殿上叱责你把你吓到了吧?为父也不想那么凶的,其实是在担心你的安危啊。”   俪姬:“父王……”   庆王:“你到了昆仑以后,弄一把昆仑的剑送回来可好?”   俪姬难以拒绝,可也没办法答应,她哪有这个资格去答应,茫然地说:“我、我不知道……”   庆王正要继续出言哄骗,那个女剑修神出鬼没地现了身。   胥菀风直截了当地道:“不能。她是去昆仑看洞府的,并不能得到一把佩剑。就算得到了,也不可能给你送回来。请你不要提出这种无礼的要求。”   见到她忽然出现,庆王的反应比上回淡定得多了,他自觉是与仙界的“国君”平起平坐过的人了,岂能被一个仙界的小角色看不起,道:“你们仙君对孤都是好言相待,你怎么这样无礼呢?”   胥菀风笑了:“你以为你是国君就多么了不起了吗?”   她不退反进,欺身上前,声音平如古井无波:“凡即是凡,仙即是仙。我见过的国君不止你一个。你即便是凡人的国君,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看在俪姬的分上,我给你一句忠告,不要僭越身份,妄想能够得到仙界之物。我见过的上一个这样做的国君是老幽王,他落得什么下场,你也见到了。”   庆王脸色难看,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消失殆尽,却没有退却,不甘心地问:“那凭什么昭太子可以呢?你们为什么就高看他一眼?!”   胥菀风轻嗤一声,就好像在说“我们也没有多高看昭太子”一样,道:“我们要怎么对待昭太子轮不到你来指点。”   说罢,她看向俪姬,说:“俪姬,收拾好了吗?该走了。”   俪姬心怀惴惴,含泪问:“我想要与太子也道个别,可以吗?”   胥菀风点点头。   庆王脸上发烫,见她们要走了,厚着脸皮,连忙问:“究竟你们是为什么对昭太子另眼相看?”   胥菀风给他指了一条路:“你不如去问他本人。”   庆王讶然:“他怎么可能告诉孤?”   胥菀风反问:“怎么不可能。哈哈,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但庆王心底大抵是个模糊的猜测的,他想:或许与昭太子一心一意对抗妖魔有关。   难道真的要亲口去问吗?换作是他自己,他才不会告诉一个敌国的国君。   昭太子真的会这样做吗?   庆王想着,脑海中却浮现出澹台莲州袖手空空、解剑入城的洒脱潇洒的身影。   【第五十九回】   直到俪姬来向自己辞行,说明前因后果之后,澹台莲州才知道这小姑娘竟然破釜沉舟,真的要去昆仑了。   澹台莲州真为俪姬感到欣喜。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昆仑对他不是个好去处,但对俪姬来说却很不错,他兴致勃勃地说:“昆仑一片灵山秀水,有很多好风光的地方……可惜没有空了,不然正想与你说一说。不过你自己去找也不错。”   也将坏处告诉她:“就是在那儿实在有些寂寞,没有别的凡人,交不到朋友。你自个儿养些小花小草吧。”   澹台莲州赠了她一支竹笛:“这个送给你,到时候可以聊以取乐吧。”   俪姬珍惜地收下:“多谢太子。”   澹台莲州看她眼睛发红,又问:“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心事?”   俪姬惭愧地说:“我思念我的母亲,只可惜事出仓促,没来得及告诉她。我胆小怕事,白白作了二十年的公主,却对国家没有任何的裨益,也没能够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如今更是要抛弃凡间,逃往仙界去了……”   澹台莲州安慰她道:“既已决定,就往前看吧。月尚有阴晴圆缺,世事哪有全都圆满。能被你遇见,这就是你的缘分。”   胥菀风在旁道:“你想去与你母亲见一面,说声告别,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俪姬眼睛红得像是小兔子一样,惊讶地睁圆了看向她,结结巴巴地问:“可、可以的吗?”   胥菀风颔首:“为什么不可以?”她没发现自己微微笑了起来,眼神也变得暖煦:“仙君允许我离开三天,送你去昆仑,三天时间绰绰有余顺路带你去一趟庆国,不过,至多也只能逗留半天。时间够吗?”   俪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够了,够了。”   澹台莲州敛袖抬手:“事不宜迟,你赶紧带俪姬启程吧。”   他笑说:“我就不远送了。”   他看着俪姬离开,推开门,光照过来,就好像在她的衣裙上插缀上了发亮的羽毛,看上去轻飘飘的,再一眨眼,被胥菀风牵着手,如此翩然飞去了。   -   不多时。   庆王前来,这次没敢再叫个史官在旁边,关上门来单独与他说话,连必须要留在身边的几个护卫也屏退了。   澹台莲州猜想他一定是有要事相问,思及这些天发生的事,还以为是又要问关于仙界修真者的问题。   庆王在他的对面落座,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沉默了良久,才艰涩而郑重地问:“昭太子,你可否告知孤,你我都是国君,为何仙人重你而轻孤?”   这个问题就出乎澹台莲州的意料了。   他纠正说:“我还不是个国君,我只是个太子。”   “不过是个称呼而已,谁都知道你才是掌控昭国的真正君主。”庆王眉心的川字纹极深重,毫不回避地望进他的眸中,“和妖魔有关吗?这事只有你能做吗?”   这一时刻,不知为何,庆王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十岁,甚至二十岁,又回到了最年少轻狂的时候。   刀是刀,剑是剑,直来直去,少有掩藏。   越是年长,他就越是无法相信别人,他想:能够试探一下昭太子的态度就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至于直接从昭太子的口中得到答案,他并没有这种奢望。所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澹台莲州,想要从他的脸色变化中分析出一些信息来。   只见澹台莲州闻言之后哈哈一笑,道:“并不是只能我做。他们对我更看重,其中有部分原因确实是因为我执着于驱除妖魔,我比你们更配合。还有就是,他们修真者修炼需要灵石,每个国家的土地上都有灵石矿,而我发现这份矿藏的丰沃与贫瘠大致和所在国家的人气是衰是旺有关。”   庆王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地就回答了,他若有所思地问:“是指人丁兴旺吗?”   澹台莲州:“差不多吧。”   庆王想到这些年来他连年征战,最先还只是一户抽一男丁来服兵役,随着投入战争的损耗越来越大,甚至连四十岁以上的男人都需要加入军队,已经失去了很多人口……他懊恼起来,又怀疑其真假,故意装成发怒地问:“你不是一心为天下吗?先前怎么不说。”   澹台莲州似笑非笑地说:“舅舅,先前我们从未见过面,要是我直接这样与您说,您会信吗?再说了,我一直呼吁各国不要再打仗了啊,大家一起齐心协力抵御妖魔不是更好?”   庆王:“你诡计多端,让人怎么相信?”   澹台莲州好不无辜地说:“我何时主动出战过了?我不过是不想被欺负罢了。若是为了天下的万千凡人,您来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您的。”   此时此刻,庆王忽然想起仙君称昭太子为“剑客”的那句话。   他说不上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羡慕昭王有个出色的儿子了,深想一番后,他又觉得澹台莲州其实不算是个作国君的好材料。   倘若澹台莲州说的都是真的。   这么轻易地把重要的秘密说出来,实在太愚蠢了吧。   话音未落,澹台莲州将桌上半展开的丝帛完全打开,对他说:“庆王,我们已经算出了几个可疑的时间,您不如来看看这个,您觉得哪个更像是妖魔出世的日子。”   对这件事,庆王不能说很感兴趣,也不是全不关心。对他而言,仙与魔都很遥远,即便到了他的面前,也不是他能够插手的事情吧。   再说了,他还在怀疑真假中……   庆王静心地看完帛纸所记录的这些内容,指向其中一个,道:“应该是这天吧。”   这一句写着:   二月十五日夜有月蚀。   月蚀是不祥之兆。   他在书中看过提及,从没亲眼见过。   庆王问:“真的会发生月蚀吗?”   澹台莲州道:“十有十。我也觉得是这天呢,这是天地灵气最弱的一天,照理来说,仙人所设下的阵法结界也会变弱,到那时,被封印的魔皇兴许会借机打破封印,重现人世。”   庆王笑起来:“正是如此。”   两人对视一眼,庆王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与澹台莲州之间超越年纪的、同为一国之君的惺惺相惜。   但又有另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或许世上只有澹台莲州能够理解他吧。那就是他们已经身为凡人世界中最尊贵的存在,但到了仙人面前,却依然被当作尘埃。   他心中的念想很多,有好有坏,纷乱不堪,其中最重要的,是对澹台莲州的杀意真的开始淡去了。   在他的几番试探之后,他觉得他没必要现在就不惜代价地杀了澹台莲州。   且不说能不能杀成功,即便杀成功了,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位仙君多半不会善罢甘休……   树立那么大的一个仇敌真的值得吗?不值得吧。   庆王暗暗地叹了口气,想:他从小立志要成为统一诸侯国的霸主,但或许在他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做到了。   但是,等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他的子孙说不定可以做到。   先等昭太子,不,是澹台莲州死了以后再说吧。   他倒要看看这位宛如圣人的仁德之君是否真的能坚持不嗜杀到底。   古往今来那么多国君……不,哪怕是在那么多普通人之中,从来没有过一个这样的人,尤其是在国君这个位置上。   澹台莲州的目光温柔平和,不似有假,对他说:“还有一件事,大概算是个不情之请,为了百姓苍生,需要庆王您来做。”   又是这么大的名头,要孤给你做嫁衣吗?庆王并不怎么情愿地问:“什么事?”   澹台莲州:“我曾经见过魔将的厉害,那已经是很可怕的妖魔了,听说他们加一起也没有魔皇更可怕。周国王都这么多普通百姓,我只怕到时候会殃及无辜,请您将这些百姓都迁走。   “在二月十五日之前,尽量留一座空城给我。   “这不是正好你们庆国正缺人吗?”   庆王怔了一怔,接着回过神来,仰头大笑:“好你个昭太子,从一开始就在跟孤耍阴谋吗?”   澹台莲州淡淡然道:“不,是阳谋。”   他的目光灼了一灼,为庆王倒了一盏茶,亲自双手奉上:“正如您所说的,我想,您会理解啊。而且,换作是别国的国君,我万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我知道,迁民不易,这世上除了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做到这么难的事,也只有您庆王能够做到。”   “不要再给孤戴高帽了。”庆王说着,却不再犹豫,接过这杯茶,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倒转过来,展示已经没有一滴水残留。   这下他们算是喝到一个杯子里去了。   庆王握着杯子没有放下,说:“孤总不能白干活儿,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嘴,填饱他们的肚子需要很多粮食,还是冬天,孤还不如不管。”   澹台莲州问:“我可以少少资助您一点……”   庆王:“十万金。”   澹台莲州:“两万金。”   庆王:“五万。”   澹台莲州:“两万五。”   庆王伸出手,澹台莲州与他击掌。   交易落定,庆王道:“成交。” 第158章 第六十~六十三回   【第六十回】   澹台莲州转头去问岑云谏要了这个遣散费用。   昭国又没什么好处,千里迢迢的,。这是为了凡人苍生,也是为了昆仑,所以钱就应该有一部分归昆仑出。   不过给一些凡俗的金银,岑云谏答应下来,澹台莲州便得寸进尺,问他能不能再提供一些粮食和伤药。   澹台莲州卖可怜地说:“已经入冬了,这个天气赶路很容易生病……”   岑云谏:“又不是你所在的昭国的百姓,你为什么这么怜惜?而且还是送到你的敌国去的。”   澹台莲州:“因为我也是凡人啊。”   他在岑云谏的面前袒露了自己的忧虑:“其实,你我也不能确定这魔皇出世究竟会是个什么情况吧。也许并不会伤及无辜。但我哪敢去赌这个可能性呢?还是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岑云谏有所保留地道:“钱和粮食我可以给你筹一些。”   澹台莲州端详半晌,察觉到了岑云谏高深莫测的神情之下似乎隐藏有什么,他的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看不清晰。   还是先遣散周国王都的百姓吧。   庆王杀伐决断颇为雷厉风行,与昭太子约定以后,他便立即开始了迁民之计。   与此同时,自九州四处赶来的昆仑精英弟子也来到黄金台的周围,听从仙君的命令行动起来。   岑云谏目前定下的决策是加强封印。   他还没有自大到认定自己能够轻易地杀死魔皇,一万年了,昆仑历代的二十几位仙君没有任何一位能够成功,其中必定有点什么奥秘,他又调查了一些东西。   不如再等个三五百年,他把自己的功法剑术钻研到更高的成就以后,有了完全的把握,再去对付这个所谓的魔皇,也不算迟吧。   一万年都等了,几百年很短暂。   昆仑弟子们来到这里以后,当然都见到了成天在黄金台四处转来转去的澹台莲州。   已经十年不见了呢。   万年以来唯一一位仙君的凡人伴侣。   好像回了凡间以后还搅得到处都风起云涌,多么奇特的一个凡人,大家嘴上不说,也没接近,但心里多少有几分好奇,路过便会看上一眼。   诸人各有看法。   “怎么长得和之前不太一样。好像老了一些,果然是凡人,区区十年而已,就已经开始变老了。”   “我感觉他的不一样不只是因为变老了吧?给人的感觉就不同了。”   “他那两把剑还不错。”   “又在练剑了,还当自己是昆仑弟子呢?”   “他的剑招虽然没什么威力,但招式还挺漂亮的,我怎么没见过?总不能是他自创的吧……”   “他身上萦绕的那股汹涌的气息是什么?明明不是灵气啊……”   “不知道,与当年不同了,和其他凡人也不一样。”   “他怎么还带着一只妖魔?”   “听说是只被他驱使的妖魔。”   “啊?可是这只妖魔感觉有堪比魔将的妖力啊,能被一个凡人驱使?”   “这个凡人……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以后好像变得厉害了嘛。”   “还藏着很多秘密呢,看不穿……”   “难道仙君当初正是已经算到会如此,所以才与他结为伴侣的吗?我就说仙君不会是因为那一点儿女私情而成亲的。”   “谁知道呢?”   “他叫什么来着?”   “我不记得……”   “我记得好像是跟莲有关……”   “百花之中,仙君是格外喜欢莲花。”   “莲州。对,他叫莲州,姓澹台。澹台莲州。应当没错!我记得是这样的一个名字,在犹如青色镜面的湖上,莲花田田连如州。”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   这个名字像是一颗火烬,自澹台莲州下山那一日起,在昆仑埋了十年,如今终于静悄悄地汹涌地燃烧了起来。   昆仑弟子们对他刮目相看,都记住了这个名字——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并不知道这些议论,他仍然每天如风般来去。   他还在发愁怎么把这些学士也都劝说离开,去安全的地方避开即将发生的灾难。   十日间,已经被他把大部分都劝了下来,还剩下十分之一二的人,嚷嚷着朝闻道夕死可矣,死活不肯走。   其中就有楚问星。   澹台莲州无奈地说:“楚先生,你不是还拒绝了庆王的招揽,说自己对祖国容国一片忠心吗?你现在不走,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楚问星信誓旦旦道:“我算过了,我的寿数很长,应该能活个一百岁,不会早早地死在这里。”   澹台莲州无语凝噎:“……”   楚问星泰然自若,俨然是置生死于度外:“若是有个万一,我也认了。   “莲州太子……世间万物或许从诞生到死亡都有早已被设好的定数,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活得很清楚,但是当我来到这里,听闻您说的那些事,见过了好几位昆仑的仙人,还读了昆仑的藏书以后,我才发现,曾经的我是活在蒙昧之中的……不,一直到现在,我也还活在蒙昧之中。   “我想留在这里,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楚问星是众多学士中最会日月计算的人,要是就这样死了,未免太可惜了。   澹台莲州还想再劝劝他,开玩笑地问:“那你要不要算一算我的命数?”   楚问星抬手示意,道:“若是太子不介意告诉我您的生辰八字的话。”   生辰八字当然不是可以随便告诉别人的,但都到这时候了,澹台莲州觉得也没有太大的隐瞒的必要,便如实以告了。   楚问星算了算,算到一半又突然跳了起来,连鞋子都没穿,提起下摆,狂奔出去看星星。   澹台莲州愕然,慢悠悠地找过去。   楚问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星空的某处,一脸的严肃凝重,神经质地翻来覆去地喃喃道:“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澹台莲州问:“怎么了?”   楚问星摇头摆脑地说:“我从未见过这样命数,也没有在书上看到过。”   澹台莲州自认也会那么几招,只是学得不咋样,他给自己算的命数大致和他的人生差不多,无非是生而尊贵什么,他摸不着头脑:“啊?”   楚问星又低头掐算了一会儿,仍是摇头:“算不懂,算不懂啊,我第一次算不懂。”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问:“是算出来我快死了吗?”   楚问星抬头看他:“是有这个迹象。但也不全是。太子您的命数在二月有个巨大变化,既是断崖,亦是无尽绵延。可前者类死,似是非是,后者则是长寿无绝。两者都是我没见过的。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没太听懂。   澹台莲州想。但是他抓到一个重点,问:“我可能不会死?”   楚问星:“不一定。”   澹台莲州心情复杂,说不上是绝境逢生,既高兴,也有点担忧,怕自己会贪生怕死起来:“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楚问星耿直地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澹台莲州一言难尽:“这就说来话长了……而且,这魔皇是否真的会降世也未可知,我还是更加希望能够直接封印住,无事发生,便是万事大吉了。”   楚问星又冷不丁地说:“十有八九会的。”   澹台莲州:“?”   “一千年前周国建国那年,不是发生过魔皇降世的事吗?那时的日月星象与明年一模一样。一定会发生些什么。在容王的日记里有过记载。”   他仰起头,痴迷地眺望着天空,意味深长地说。   澹台莲州愣了好一会儿,问:“有这么一本书?这件事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   楚问星:“欸?我以为您知道呢。我们不是一直以这件事为前提在讨论吗?魔皇降世是一定的,只是他会哪天出现不太清楚而已。”   澹台莲州突然伸手抓住他,难以按捺慌张地说:“这本书带来了吗?还有什么你觉得可疑的书吗?”   楚问星:“呃,这本我倒是没带……”   澹台莲州正色焦急地说:“我们现在就去容国,你把这本书找出来给我一看。”   一阵呼啸的寒风刮过。   楚问星这时候终于感觉到没穿鞋的脚被冻僵了,他既没穿鞋,也没有穿外套,冷得直哆嗦,发抖地说:“不用吧。”   澹台莲州正待开口,却见楚问星指了下自己的脑袋:“因为我都背下来了,您想知道哪一天的,直接问我就是了。”   说完,楚问星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澹台莲州哈哈一笑,说:“怪我没注意。”   他把自己身上的棉裘解下来披在楚问星的身上:“外面风大,先生还是快回屋子里去取暖,我再让人送一碗姜汤过来,免得你染上风寒。”   【第六十一回】   一夜未眠。   澹台莲州与楚问星在榻上谈了通宵,依然意犹未尽,觉得没有听够。   他们是两个凡人,又用不出什么隔音之术,每一言每一句都能被附近的修真者们听得一清二楚。   昆仑弟子十个有十个沉迷学剑,顺便学点符咒阵法就了不得了,至于日月星象也只了解过一个大概,知道何时灵气旺盛,何时灵气衰弱,更有利于修炼罢了。   观察、研究的没有一人。   此时,他们发现这两个人说的内容里还真有点东西。   澹台莲州厉害也就罢了,毕竟是在他们昆仑待过的凡人,肯定比凡间的人要更有本事嘛。   可没想到与他对谈的那个凡人也说得头头是道,似有玄机,满腹学问。   不,与其说是学问,不如说是对世界的观察与总结,这样一个看上去身形单薄的凡人怎么能记得住那么多东西的?   原来凡人是这样的吗?   而不是他们印象里蠢笨弱小、面目模糊的样子,不是像草芥一样怎么死都死不完的渺小蝼蚁。   岑云谏也听见了。   听这个楚问星一年一年地往前背记录,背到了一千年前,以为要停下来了,他起身打算加入到讨论中,结果澹台莲州继续问,楚问星一直往前背,他等了又等,等到天亮,这家伙还没有停止。   别说是澹台莲州了,连岑云谏都傻眼了,他忖度着眼下并不是一个加入讨论的好时机,竟然等待了下去。   岑云谏没有打搅他们,而是用传音镜联络了昆仑那边,让人赶紧去藏书阁里找找有没有类似的典籍,更在心底纳闷,怎么先前他没有想到查一查这个呢?   天亮了。   从窗棂中照进来的光束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澹台莲州的脚边,这时,楚问星似乎终于感觉到累了,他停了下来,喘息起来。   澹台莲州问:“背完了?到这里就结束了吗?怎么连周国开国前的记载你们也有?”   楚问星没有立即回答,他身子有些难受。   澹台莲州:“楚先生,你怎么了?”   他赶忙上前扶住楚问星。   岑云谏亦步入内室,唤了一句:“莲州。”   澹台莲州抬眼看过去,见岑云谏扔来了什么,举手接住,看一眼,是一瓶药,他打开药,给楚问星喝下。   楚问星脸色好了一些,他的脸上浮出病态的红晕,强撑着身子,气若游丝地道:“还……还没说完。”   澹台莲州于心不忍,道:“楚先生,先歇一歇吧。先歇一歇,我们再继续说。”   从澹台莲州这个视线的角度,他恰好可以看到岑云谏的影子慢慢地走近,然后站定在自己的身边。   如福至心灵般,澹台莲州回望了一眼岑云谏,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个眼神就好似包含了万语千言。   在这一刹那,澹台莲州感觉到了与岑云谏之间的默契,奇妙的难以言说的默契。   尽管,这份默契与情爱无关。   只是,此世,此处,此时,此刻,唯有他们彼此能够相互懂得。   纯粹的仙人、纯粹的凡人,又或是一知半解、了解没那么深的人都不会有他们这样的感受。   岑云谏说:“我看这个容国或许会有什么线索,我们不如亲自去看一看吧。”   澹台莲州不跟他浪费口舌,干脆利落地答应:“好。……还得先问过楚先生的意见。”   楚问星躺了一会儿,缓过来了,说:“那……那得给我的表哥补一封入境的引牒书呢。”   澹台莲州爽朗一笑:“好,我这就写。这不成问题。”   -   楚问星真是大开眼界。   他的身体原本便不大好,昨晚夜里吹风受寒,结果还一夜没睡,跟昭太子说了那么多话,为了回忆耗费了大量心血……差点旧病复发直接病倒过去,就算是猝死也不奇怪。   结果仙人给了他一瓶药,他喝下去以后立时觉得神清气爽,头也不疼了,身子也不发冷了。   而后,昭太子又带着他坐上仙人的车。   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从周国回到了容国。   楚问星在路上也没有闲着,他从仙车的车窗往外看去,看到他们行驶在云端之上,明明能够听见风声,但是一丝风都吹不进来,离太阳那么近,却也没有感觉到更加地炎热。   他看见了比平时还要更加明亮的太阳,甚至直视了一下,把他的眼睛晃白了好久,要不是被昭太子拉了回来,说不定他要被照瞎眼睛呢。   澹台莲州被他的傻样给弄得无话可说:“你在做什么啊?楚先生,会瞎掉的,你不可能不知道。”   楚问星傻呵呵地笑起来:“我知道,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想看嘛。真好啊,比我们容国的观星楼更高,等到了夜里,也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星星和月亮吧。仙君,您可否夜里再带我飞上天看一次呢?只一次就好了,我真切地恳求您。”   澹台莲州哑口无言,他看看岑云谏,岑云谏也没见过这样的痴人,转头来看澹台莲州的脸色,像是在问:该怎么办?   澹台莲州则用眼神回:答应他。   于是,岑云谏点了下头:“可以。”   岑云谏俯瞰地下,他看见了容国国都,穿过经年不散的云雾,这座依山而建的奇异城池如拨云见日般显露出来,尤其是王宫中央那座十几层高的观星楼就像是一柄利剑矗立在山巅之上。   岑云谏再次纳闷起来:这样特别的一座城,他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过呢?   回过头,岑云谏问澹台莲州:“我们落在哪儿?是落在城门口,还是直接到王宫中?”   澹台莲州道:“还是城门口吧。”   -   好巧不巧。   容王听说他的好表弟楚问星要回来时,正在给楚问星写信,询问楚问星什么时候回来。   楚问星跟他说去去就回,结果就一去不回了,而且连封信都没有送回来。   他们容国所在之地山路崎岖,通信本来就比其他国家要更慢许多,他实在是忧虑不已,夜里愁得睡不着觉,喝了酒都难以入睡,于是打算写信去问。   侍者来跟他说楚问星回来了,就在城门口等他,他又惊又喜,并且不敢相信,一下子蹦起来,问:“怎么不提前几天给孤写封信回来呢?孤好去城门口迎接他呀!难道是送信的人在路上迷路了或者送丢了?”   又抱怨:“再说了,既然回来了,就直接进来嘛,有必要在门口等吗?”   侍者的禀告其实并没有说完,就被自己的王上给打断了。   容王觉得只是去见他的表弟,两人这么熟悉了,也不需要多么隆重,穿上鞋子就打算直扑过去。   刚穿上一只鞋子,侍者终于能够继续向他禀告了:“那个,大王,不光是大司星回来了,他还带来了别人。”   他呈送上一份文书。   容王接过来,草草看了一遍,目光落在落款人的名字上:昭国太子澹台莲州。   容王呆愣住了,接着慢而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抬头看看侍者,再看看引牒文书,再看看侍者,再看看文书,难以置信地问:“谁来了?昭太子?”   一时之间,他是打破脑袋也想不通,这昭太子为什么来了?   等等,这是个惊喜吗?还是惊吓?   容王犹记得,在他的好表弟楚问星临行前,他还叮嘱楚问星不要被昭太子拐走来着,结果现在……?是昭太子被他的好表弟给拐过来了?   虽说容王胸无大志,安于小民寡国的日子,但是他还没有废物到连基本的接待礼仪都不会。   好歹容国是现今世上国祚传承最久的诸侯国,比起老祖宗的尊贵程度,他并不逊色于昭太子。   容王很快作出了判断:“先安排轿夫把昭太子他们两个给抬上来吧,一切按照与孤相同的规格来接待,万万不可有一丁点的怠慢。   “孤这就去换衣裳。王后那边也知会一声,让她赶紧布置宴席。”   话音未落,他风风火火地抬脚就走。   再次被容王打断的侍者连忙追上去,道:“等等,王上……”   容王心急如焚地说:“等什么等?还等呢?再等的话,昭太子说不定就要觉得是孤轻慢于他了。”   侍者:“王上,他们不止两个人啊。”   容王猛地刹住脚步,皱眉问:“不止两个?那还有谁?”   侍者不大靠谱地挠挠头,他手舞足蹈地说:“剩下那个我不知道是谁,但是,大司星他是从天上飞下来的,他坐着一辆大鸟拉的车,飞到了城门口,车里走下来三个人,都要求见大王您。   “大王,您说这是什么人?难道是仙人吗?”   容王给了他脑袋一记重重的栗暴:“能飞的不是仙人能是什么啊!你怎么不早说啊?”   “那不是因为您一直抢我话吗?”侍者吃痛地捂了捂自己的脑壳,“欸,是吗?可是,他看上去也是两只手两只脚,跟我们长得差不多啊。我还以为应当有三头六臂呢。”   这个侍者是打小在容王身边伺候的,情分有余,才干不足,在他们容国是够用了,容王不介意他偶尔掉掉链子,还觉得更有意思,不过今天就不可以这样了。   容王板起脸来叮嘱他:“你紧着皮点,昭太子已经很吓人了,那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仙人更可怕,你就算是有三个脑袋也不够他杀的。”   侍者:“我哪儿来的三个脑袋啊,我只要一个脑袋,三个脑袋那就是妖魔了。”   容王哭笑不得。   【第六十二回】   岑云谏这还是头一次比较正式地拜访凡人的国家。   方才半路上的时候,澹台莲州就问他,要一起去,还是和先前一样,他隐匿了身形,到时候再由澹台莲州了解以后转告。   何必这费一番折腾呢?   岑云谏想,道:“还是我一起去吧。”   澹台莲州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想到他会答应下来,岑云谏没有接他的眼神,道:“特殊时候。”   澹台莲州:“好。”   楚问星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一直在兴奋雀跃地观赏云端的景色,恨不得将亲眼所见的每一幅场景都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心头不想忘却。   当他们抵达落地的时候,他甚至有点依依不舍,落地时,还感觉自己的双脚飘浮在云上,有点踩不稳地面,以至于脚步踉跄,还是澹台莲州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关切地问:“楚先生,你可是身子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不成?”   楚问星神情恍惚地摇头说:“没有,没有……晚上的事您可记得已经答应我了。”说着,还紧紧地抓住澹台莲州的胳膊,眼神则不停地往岑云谏的身上瞥去,在暗示他。   澹台莲州直觉得好笑,点头道:“是的,已经答应你了,绝不会忘的。”   其实这样说不太对,澹台莲州想:他跟岑云谏又没有什么关系,哪能代替岑云谏进行许诺。   不过,反正岑云谏也没有反驳,就当是已经默认了吧。   三人老老实实地递了文书,在山脚处的城门口耐心等待。   城墙上,士兵们在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们几个人。   澹台莲州倒好,不是一两回了,但他忽地想:岑云谏会不会不适应啊?   果不其然,他转头看去,从岑云谏过于端正的站姿和脸上那几不可察的不悦瞧出,他对于被凡人围观这件事感到不太舒服。   澹台莲州心下也觉得自己有几分缺德,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对岑云谏幸灾乐祸。   当然,他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反而是颇为关心地上前问:“要么你还是去天上等着吧,反正你远远地也能听清看清嘛。”   岑云谏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轻轻摇头:“那样没法与你面对面地说话,更麻烦,不用了。”   澹台莲州:“那等会儿你还要跟我一起走上去?”   岑云谏:“不能飞上去吗?”   澹台莲州:“你要飞可以飞,你是仙人嘛,他们会理解的。可我得遵守礼仪,到了别人的国家,以示尊敬,第一次来,我得下车步行,除非对方的国君亲自过来邀请,像庆王那样。”   那么,一个走路,一个飞行,不还是分开了?   如此一件小事,竟然让岑云谏陷入了踟蹰,他还没有决定好要怎么做,容王派来的轿夫已经到了。   楚问星为他介绍道:“太子殿下,我们容国建在山上,山路不方便行驶马车,所以更多的是轿行,请坐上轿子吧。”   澹台莲州则说:“这怎么礼貌呢?我突然来到你们的国家,想必一定已经让你们的国君感到忐忑了,本来就有失礼数,这路也不长,小半个时辰就能到皇宫门口了吧。我自己走上去也行。”   与前往周国不同。   当时占领了周国的庆王与昭太子之间的来往文书天下皆知,百姓们清楚昭太子会来,并且不是带来战争的,所以并不害怕他。   但容国的百姓的确很不安。   就算昭国听上去再怎么正义也不行,这些年来,昭国也没停止过打仗啊。这位昭太子更是强大而神秘,突然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还是从天下飞下来的,超出了他们所认知的范围。   哪怕没有见过他们也知道,凡人是不会飞的。   只有仙人或者妖魔才会飞,好像不是妖魔,那么就应该是仙人了。   仙人是可以直视的吗?   会不会惹恼了仙人呢?   当澹台莲州一行人进城时,并没有什么人群迎接他,反而几乎每家每户都门窗紧闭,来不及回家的行人则躲在了道路两边能躲的地方,想看又不敢看他。   岑云谏默默地伴随在他身边,一步一步地爬上了阶梯。   澹台莲州步伐颇快,岑云谏当然没觉得快,但是相比楚问星和几位轿夫来说就实在是太快了。   一开始楚问星还能咬咬牙跟上去,这才走了一百步,他就坚持不住了,求道:“太子,慢一些,太子,我跟不上了。”   澹台莲州道:“楚先生,你坐轿子吧,先过去吧。不必特意与我们同行啊。”   楚问星用一种不太像是在看人的眼神看向澹台莲州和澹台莲州身边的昆仑仙君,暗暗腹诽道:错了,本来我还觉得仙人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看来这昭太子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他怎么连大气都没有喘一下呢?   楚问星气喘吁吁地说:“那怎么好、好意思呢?”   澹台莲州又问:“要么,楚先生,我背你?”   楚问星差点没有被这句话给噎死,他诚惶诚恐地说:“不用,不用,我还是坐轿子吧。”   楚问星乘上软轿,总算是活了过来。   但是,澹台莲州和岑云谏这两个人的脚程很快竟然把他们给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叫他看得目瞪口呆。   身边只剩下了岑云谏和白狼,这两个家伙都一声不吭,闷头赶路,澹台莲州后知后觉地感到气氛是不是有点尴尬。   尤其是,白狼说过,让他阻止岑云谏靠近黄金台,他还没有跟岑云谏说过。   而岑云谏叫他防备着白狼,他也没有跟白狼坦白。   这下子他们两个都在场了,澹台莲州莫名地心生起一阵怕被戳穿的心虚。   又觉得有点无聊,白狼是肯定不会跟他搭腔的,那好像就只能跟岑云谏说话了……算了吧,澹台莲州看了岑云谏一眼后,还是放弃了。   岑云谏目不旁视,略微低着头看着路面,心事重重,脸色阴沉,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澹台莲州想:只怕现在打断了他会打搅他思考拯救苍生的大事吧。   忽地,岑云谏冷不丁地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你下山的路比这条路还要长吧?”   若是百姓们都在的话,他可能还会听不清岑云谏说的话,可现在街上很安静,所以澹台莲州清晰地听见了。   澹台莲州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岑云谏说的是什么意思,反问道:“下山?下什么山?”   他突然意识到了:“你该不会说是昆仑的山吧?”   【第六十三回】   岑云谏像是被施展了什么法术,突然停了下来,问:“你说什么?”   澹台莲州不解地看他:“我在回答你说的话啊。”   岑云谏一本正经地问:“我刚才说话了吗?”   澹台莲州:“说话了啊。不然还能是我幻听了不成?”   岑云谏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显得有几分窘迫,还得板起脸来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澹台莲州心里咯噔一下,想:这家伙刚才该不会不是在思考苍生大计,而是在想他下山那会儿的事情吧?这都多少年了,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想起来是要做什么?   岑云谏:“……哦。”   这份沉默更盖章了澹台莲州没有想歪,不然,要是正事的话,岑云谏一定会继续说下去的。   澹台莲州别过头去,感觉氛围不知不觉地变得尴尬起来,他并不想提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在这时候说老黄历的事情吧。   早知道他就应该装成没听见了,怪他,怪他耳朵太尖,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居然想也没想地就追问了。   澹台莲州到底是经历的事儿多了,也不至于慌张,况且,他也没有对岑云谏多么心动,于是镇静下来,随意地想了个话题,说:“你看看,你把百姓们都吓得不敢出门了。要是只有我自己在的话,百姓们不至于被吓成这样的。”   岑云谏顺着往下说了:“是敬我吧?我们昆仑一向斩妖除魔,四处助人,从没有伤害过凡人,总不至于会怕我。”   澹台莲州却说:“我想,敬是有,但是怕却是更多的。在大部分的凡人看来,仙与魔一样,都是他们避之不及的,只是仙起码不会伤害他们而已。”   岑云谏并没有接受他这个说法,而是皱了皱眉,反驳说:“我看啊,是因为你身边跟着的那只狼妖把凡人百姓们给吓坏了,才让他们不敢出门。”   澹台莲州维护道:“关小白什么事啊,你不要怪到小白的头上,它看上去就是一只普通的小白狗而已,怎么可能会吓到人呢?”   白狼闻言,亦是不高兴地看了澹台莲州一眼,从喉咙底“咕噜”了一声以示不满。   澹台莲州:“哈哈哈哈。”   容国王都的百姓们隐约听见昭太子的笑声,有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窥视着街上那两个人的身影。   无不交头接耳:   “那两个哪个是昭太子?哪个是仙人?”   “你们能认出来吗?”   “他们看上去都是普通人的样子啊……”   “这样的相貌并不普通吧。”   “冷着脸的那个是昭太子吗?有说有笑的是仙人?”   “昭太子应该更严肃一些更让人敬畏一些吧?”   “那个在笑的人看上去像是一个游侠剑客呢,你看,他的腰上佩着两把剑,而冷着脸的人身上只有一把剑。”   两刻钟的时间过后,澹台莲州与岑云谏就来到了容国的王宫门前。   这时候,容王已经带着他的王后,盛装打扮以后,在这里等着他们了。   他长这么大就没有离开过容国,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紧张到不住地冒汗,感觉自己的里衣已经湿了。   大冬天的,山上本来就冷,风一吹,直往他的领口里钻,像是凉冰冰的泥鳅一样,冷得他直想要打哆嗦,幸好不是晚上,而是下午,日头还在,晒在身上能够为他带来一丝丝暖意。   从山脚过来起码要小半个时辰,容王做好了要在寒风中站那么久的准备,结果他没有想到这还没过多久,他竟然就看见了两个风度不凡的人用走的,来到了王宫前。   容王揉了揉眼睛,轻轻拉一下身边的女人,问:“你有没有看到,好像有两个穿着单衣的人走上来了?”   王后亦神情恍惚:“看到了,两个穿着青色衣服的人……”她先回过神,回握住容王的手:“王上,这想必就是昭太子和仙人了吧!我们要赶紧上前去迎接啊!”   容王回过神来,说:“对对对,赶紧,赶紧。”   王后:“冷静点,大王!”   容王:“对,对,冷静点,你也冷静点啊。”   这夫妻俩都很不冷静,正好这会儿风很大,把容王料理整齐的衣袍都吹得翻飞起来,他头顶所戴着的冕冠上的珠串更是乱飞乱撞,王后也一样,发髻上的流苏发簪也被吹得颤动。   反观这两个来人,仅穿着单薄的衣袍,一点也没觉得冷似的,脚步非常地沉稳。   容王左顾右盼起来,心想:等等,还有一个人呢?孤的好表弟楚问星呢?楚问星在哪儿?表弟,孤的表弟,你不在,孤怎么知道这两个人谁是昭太子,谁是仙人啊?   容王的汗顿时冒得更厉害了。   他一咬牙,暗暗跺脚,没有等来人先开口,自行上前,朝着岑云谏鞠了一躬,说:“久仰昭太子大名了。”   再对澹台莲州行了一礼,道:“您是仙人吧?第一次见您,不知道该如何行礼,请谅解我的怠慢吧。”   容王觉得自己应该足够谦卑了,听听,他甚至没有自称“孤”呢。   主要是,在昭太子面前自称“孤”也就算了,要是在仙人的面前这样称呼,是不是就显得太过狂妄不敬了呢?容王这样寻思着。   此言一出。   澹台莲州跟岑云谏都呆住了。   随即,澹台莲州爽朗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您认错了,容王,我才是昭太子,他是仙人。昆仑的仙人。”   “啊?”容王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脸色变得苍白,咬到舌头,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对不起,大司星还没有过来,因为他没有与我描述过你们的模样,所以我才不小心把你们给认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澹台莲州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您不认识我,这是人之常情。”   一阵风灌进领口里,容王感觉自己的脖子就像是在一瞬间被冻成了冰柱,没办法转动了,他惊恐不已地想:昭太子原谅他是昭太子的原谅,那仙人呢?仙人会不会被他的不敬给惹怒?他该不会死到临头了吧?   他连看都不敢去看岑云谏,甚至更加害怕地想:仙人会不会觉得他连看都不看是一种不敬啊?   好像愣了很久,其实只是片刻而已,容王差点摔在地上,他双股战战,膝盖一软,说:“对不起了,仙人,我不是故意认错你的,请你一定要原谅我的不恭敬。”   岑云谏这下终于开口了,容王这个惊慌不已的态度让他不太喜欢,他困惑地说:“我又没有叱责你不恭敬,你不必这样害怕。我是昆仑的仙人,不是妖魔。不用这样。”   心里却在想:澹台莲州说得好像也没有很错,这些凡人很害怕他呢。   可是他以前也遇见过一些凡人啊。   那些跟澹台莲州一起遇见过的凡人,比如那个种地的老翁,为什么那个老翁就不害怕呢?因为是澹台莲州带他认识的吗?   容王还没有跪下去,就被澹台莲州扶了起来:“容王,我听楚先生提起过您好几次,他说您性情善良平和,是一位他很敬爱的国君呢……”   容王这才站稳,他抬起头看,对上澹台莲州微笑的面庞,突然之间,如沐春风一般,惊惶的情绪都被抚平了。澹台莲州站在他身边,莫名地让他感觉很是可靠,觉得这个昭太子能够保护他呢。   而且,而且,昭太子还亲口夸他了。   现在全天下百姓最喜欢最爱戴的昭太子亲口夸他是一位好国君,还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他看见了澹台莲州的脸,深深感觉被震撼到了。   澹台莲州的头发、肌肤、眼睛、鼻子、嘴唇,无一处不美丽,远看时并没有他身边的那位仙人光彩夺目,是不争锋芒的。但是在近身处,才能够看到澹台莲州长得有多美丽,美得让他一下子忘记了呼吸,怔怔了片刻,才说:“谢谢,谢谢您的夸赞。”   他也有话可以说下去了,问道:“大司星楚问星呢?他是我的表弟,不是说他与你们一起来了吗?他人在哪儿?”   澹台莲州说:“他走得比较慢就落在我们的后面了,应该等一会儿就到了,我们在这里一起等等他吧。”   容王说:“好,好的。”   又心怦怦跳地想:需要这样大家一起这么多人隆重其事地等待大司星吗?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但是他已经被昭太子给哄得七荤八素,脑子有点晕陶陶的了。   容王想到一件事,他傻呵呵地问澹台莲州:“可是你们不是乘轿子上来的吗?为什么没有看到轿子,也没有看到轿夫呢?”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回答说:“因为我是第一次来到您的国家,而且事先我没有打过招呼,我觉得对容国来说这样的行为太过于冒昧了,为了表示我对您的尊敬,所以我没有乘坐轿子,而是步行过来前来谒见您。”   容王闻言,脸颊猛地涨红了:天哪,昭太子竟然来表示对他的尊敬!不,还有一位仙人,也步行上来看他!   他没有听错吧?还是他正在做梦? 第159章   容王招待了昭太子与昆仑仙人,并且将这一天事无巨细地写进了容国的史书中。   他的一生平庸无聊,既不作恶,也不好色,不算蠢笨,可也没有多么耀眼的智慧。   他自己都想不出来迄今为止他都干过些什么,大概他在位的这几十年总结起来用一两句话就能够结束了。   偶尔他在山中听别人讲起外面诸侯国的争霸,二十年间,幽、庆、昭轮着当霸主,容王也会觉得羡慕,然后翻个身,继续睡他的午觉。   在他的想象中,这位横空出世的昭太子一定是个熠熠生辉、霸气外露的天选之子,然而当他见到本人,却发现与他所想的大有不同……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是跟昭太子小小地聊了一会儿,他就把自己的生平抖落了个底掉,心生知己之感,险些要把他心中最喜欢的友人的榜首从他的大司星表弟换成昭太子。   没想到,昭太子竟然很敬佩他。   这并不有假。   澹台莲州真心实意地佩服道:“您在位期间,容国没有过饥荒,没有过战乱,没有过大的天灾,也没有被妖魔所害,这是何等的功绩啊,我自愧不如。”   容王不好意思地说:“我才应当惭愧,我什么大事都没有做过,小事也很少插手,可称不上有什么功劳,不过是运气比较好罢了。哪像昭太子您,战功赫赫,文韬武略,星象剑术,皆天下闻名。而我只有容王之名。”   他原本该对澹台莲州自称为“孤”,可是昭太子这样谦逊和气,他觉得“孤”不如“我”来得亲近。   澹台莲州:“倘若能让昭国百姓如容国一样无灾无难,我情愿寂寂无名。再平庸的和平,也好过荣耀的战争。”   容王正要说话,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那位昆仑仙君却先开口了,冷不丁地接了话去:“在其位,司其事,你生而为国君,何需无用的仁慈和软弱。”   这是要吵架吗?   容王心里一个咯噔,惶恐不已,生怕他们会争吵。   但澹台莲州只是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说:“我还以为你对人间的事不感兴趣。”   岑云谏道:“是该早点结束这没有意义的宴席,早点去容国的藏书室找书才是。”   容王想:这两个人虽然没有民间流传的长诗中那样知交莫逆,但是显然关系不浅,有时他与表弟也会拌嘴。   澹台莲州便向容王正式提出,为了拯救天下,是否能借他们容国的藏书一看。   容王无有不从,甚至亲自带他去藏书室。   到了藏书室,澹台莲州见到了堪比昆仑藏书阁中藏书数量的规模,看样子,保存得相当不错。   容王道:“我成日在山上,闲得很,又无事可做,每年都会晒书、熏香,我的祖宗当年给子孙立过规矩,说我们容国最宝贵的不是什么金鼎玉器,而是他留下来的这些书。哈哈。”   澹台莲州问:“那我求看岂不是……”   容王颇有点败家子儿的风度,不以为意地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怎么爱看,我看不懂。都是我表弟楚问星在看。对吧?表弟。”   楚问星点头:“兴许,老祖宗留下这些,就是为了今天。”   他在容国国内也是很有名气的学者,收了十来个徒弟,今儿全部拉了过来干活儿,找出他所说的典籍。   半日后,便找出了如小山一般高的典籍。   旁边简单铺了一张席子,澹台莲州坐着一本接一本地察看,他在周国时已经看过许多从昆仑带来的书,有些内容不全,另一部分却能在容国找到。   而关于天文星象的记录非常之多,与澹台莲州所预想的不同,首位容王自己的记录算是清晰完整,但再往前,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是考证,似乎是他从别处得到的这些内容,因为他落款有写在何时何处何地问某某人的摘记。   当时谁会特地去记这些呢?就算特地记了,又有几个人能有容王的财力可以将看似无关紧要的几行字保存至今。   澹台莲州问容王:“您可知道这些书的来历?是不是与仙人有关?”   容王傻愣愣地答:“自我出生起,这些书就全都在这里了……不过,老祖宗有留下一本书,记了他的日常之事,您要看吗?”   澹台莲州语塞,看了他一会儿,道:“容王您也太心善了……”   容王被夸得脸红:“多谢夸奖。我妻子与我表弟也常这么说。您在这儿等着,我给您去取书。”   不多时,容王就把老祖宗的日记给颠颠儿地拿来给了澹台莲州阅览。   澹台莲州翻到第一页,这是容国的建国国君第一天开始做每日的简单记录,大意如下:   【……今天,老师又教了我十个字,加上我之前学的,我终于学到了五百个字了。云忻先生与我有约定,当我学到这么多字的时候,他会奖励我,再带我去天上看一次星星。……】   【……云忻先生告诉我,每天的星星都不太一样,真有意思,我怎么看也看不厌倦。……】   【……最近云忻先生都没空陪我看星星的,他和大哥时常出门,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只能自己一个人看星星。……】   【……云忻先生又回来了,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晚上我看星星的时候遇见了他,我们上次一起看星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问我,万年以前和万年之后的人看的是不是同一片天空?……】   【……云忻先生上次的问题让我很好奇,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记录每天的天象,留下记录给后人看,或许,我还应该找一找万年之前是否有跟我一样想的人。假如有的话,万年之后大概也会有我的同好之人吧。哈哈。……】   【……云忻先生好像跟大哥说要建造什么九鼎,需要我一起帮忙,没想到我也能帮上忙,他问我可否算出日食的时间,这当然不成问题。……】   【……九鼎终于建好了,大哥还准备了很多水和粮食,云忻先生让我们暂时搬进去。这段日子不能看天可太无聊了,而且,我好想知道日食的景象亲眼所见是什么样子的。啊,心痒难耐。……】   看到这里,澹台莲州停了下来,他姑且有了个推测,这位“云忻先生”多半是乾渊真人的本名,除此以外,还能是谁?   而且,他的脑袋里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这位容王该不会为了看日食,没有躲进九鼎里吧?   果然,接下去他记的就是:   【……病了三天,我终于醒了,又有力气拿笔写字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大哥将我严厉地训斥了一顿,让我下次不要这么不听话,做出如此危险的事情来。可是,哪还有下次呢?云忻先生已经死了。他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石像,等我能下地走路了以后,我就去摘花送给他吧。】   【……我把钱节约下来,让商人们在四处奔走时帮我寻找一下是否有我想要的书籍,虽然时隔一年,但是,竟然真的被我找到了!要是云忻先生还活着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把这本书分给他看,告诉他,几百年前,也有人跟我们一起仰望天空……】   那时的开国容王大概想不到他后来找到的典籍不止几百年前的吧?   澹台莲州饶有兴趣地想:一千年前的容王看着古书,觉得仿佛在与几百年前的人神交,那么,他现在看着一千年前容王的书,是不是也仿佛在与容王神交?他能想象出那么一个人坐在山巅上、星空下,痴痴地看天。   澹台莲州回过神,转头对上如今这位容王的脸庞。   容王有一双淳朴清澈的眼睛,问道:“是不是蛮有意思的?我全都看过了。所以我也略通星象的,小时候我是与表弟一块儿学的,那时的大司星是我的叔叔。可惜,我学得不好,所以就把位置让给我的表弟来作了。”   又问:“……我能问问这个云忻先生是谁吗?是不是昆仑的仙人?”   澹台莲州答:“算是,也不算是。”   容王笑了起来,说:“这么看的话,我与我老祖宗一样好运,我的父亲、爷爷他们都没有我的好运。我的老祖宗遇见了仙人,我遇见了您。”   澹台莲州道:“可我不是仙人,我是个凡人,您是说我的同伴吧。”   容王摇了摇头:“这不正是一样吗?既算是,也不算是,在我看来,更加相似。”   两人正在交谈,这深更半夜中,几只闪闪发亮的蝴蝶翩跹地飞进了殿中。   容王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惊讶地说:“这么晚了,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蝴蝶?”   澹台莲州告诉他:“这是昆仑人的信件。”   澹台莲州看向岑云谏,岑云谏拆信读过,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再抬起头,对他说:“澹台莲州,别看了,我们走了以后,结界开始松动了。赶紧随我回去。” 第160章   周国王都。   阿良是一个生活在城西的普通百姓,今年十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但已经要开始担负家计了。   这些年的日子很不好过。   先是他的大姐因为周王四处找美人而被抢进了皇宫里作宫女,从此再也没有音讯,庆王打进王都那一天,大火照亮了半边天空,他没告诉爹娘,偷偷地跑进皇宫里找姐姐,被烟熏得一身灰地回了家,没想到大姐自己趁乱逃了出来回到家里。   全家人相拥而泣,无论怎样,团圆就好。   之后庆王作了王都的王,百姓们没有太多异议,说实话,谁作这个王对他们来说毫无区别。   庆王还比周王宽厚一些哩。   有人说庆王残暴,在王宫杀了不少人,但是,听说庆王杀的是佞幸于周王的那些旧臣,杀了有什么打紧,杀了正好。   只希望日子能好过起来。   周国逃了太多人,空出了许多屋舍,庆王收拢了这些房子和田地重新卖,卖得比先前要便宜许多。   他们家买不起很多田地,但是买了一处好点的屋舍,其实原本也想逃的,可是没有盘缠,跟不起大车队,只怕会饿死在路上,又或是落入了妖魔的腹中,还不如留在周国活一日算一日。   最近他都在与大姐一起四处找活儿做,挣几个钱,买点粮食好填饱肚子。   再后来,庆王与昭太子相互通信,天下皆知,中午吃饭时,他们一家人也会坐在一起说说关于庆王、关于昭太子的事。   大姐说她在周王宫当差时见过昭太子,是个丰神俊秀的美男子,而且待人谦和,是她见过的最为不同的贵族男子。   彼时,阿良对此毫无兴趣,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贵族男子对他活命有什么用呢?不过,他还挺喜欢昭国那边传过来的粮食,好种,顶饱。   妖魔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遥远的东西,他们祖上三代都没有离开过周国,倒是会听别人讲起妖魔吃人的事,可怕归可怕,委实是难以想象。   甚至在听了昭太子的那封国书以后,阿良在心底嗤之以鼻地想:妖魔?世上真的有妖魔吗?该不会只是他们编造出来危言耸听的吧?   又沮丧地想:要是有妖魔的话,还不如把他吃了算了,那他就不用再这样每天累死累活地活在世上了……   可是,再看一眼家人,想想还是早些睡下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了去做工。   庆王招人做工,酬劳丰厚,阿良看了一眼家里见底的米缸,一咬牙,也去应聘了,虽说他年纪小,但是力气大又肯干,于是顺利地入选。   他被带到了黄金台,见到了那一座比山还要高的石像,他的工作就是拆掉石像身上的木架子。   其实他的胆子并不大,小时候是个会被虫子吓哭的孩子,可是容不得他不敢,他只能每天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高处,站在石像的头顶上、肩膀上,在这里俯瞰大地,莫名觉得好畅快。   原来站在这么高看人世间是这种感觉,那些仙人看到的景色就是这样的吗?听说仙人还能飞得更高。   那昭太子呢?街头巷尾流传的那首诗里,昭太子跟仙人也有来有往,他也飞在天上吗?   没过多久,他就见到了昭太子。   那是庆王将请昭太子的国书宣告天下没几天后,他问大姐:“姐姐,你说昭太子会来吗?”   姐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不知道呢。”   翌日一早。   他才出门准备去做工,走在路上,听见与他背对的城门那边似乎有人群骚动,所有人都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铁砂一样,纷纷向某个方向聚拢过去,而他在逆流而上,裹挟于其中,难以前行。   有人在喊:“昭太子来了!昭太子就在门口!”   阿良也停住脚步,回看了一眼。   有人撞了他一下,把他往回撞,他想:他要么跟这些人一起去看昭太子,要么先站在路边等一等吧。   他的小弟小妹在人群中找到他,兴高采烈地说:“阿哥,听说昭太子来了,带我去看昭太子好不好?”   阿良嗤笑一声道:“你们又不认识昭太子,去看他做什么?他要是给我们钱或者给我们粮食,倒可以去看看。”   小弟傻呵呵地笑说:“万一真的给打赏呢?反正看一看也不吃亏。”   阿良觉得也有道理,碰碰运气嘛,而且,在他这大概漫长、无聊、平庸的一生之中,兴许见到昭太子这件事就已经是最不普通的一件事了。   至少能让孩子们开心一下。   他让弟弟妹妹轮流骑在他的脖子上看昭太子,他们都看见了一眼,他自个儿倒是没看到,累得他出了一头汗,也没有拿到任何赏赐。   两个孩子像是过了一场节日一样兴高采烈,欢声笑语地回家去了。   不过,他想:他大概也算是看到了吧,昭太子路过的时候,与他只隔了三四个人的距离呢。在场来的人有几个是真的倾慕敬仰昭太子呢?估计没几个吧,大家都是来凑热闹的罢了。在普通百姓那枯燥痛苦的人生中,能偶然地见一面名噪天下的昭太子就是一件顶有趣的事情了。   就算没有亲眼见到昭太子,在他心中也留下了一个发光般的印象。   入夜,天渐黑了,阿良还在围着未熄的火堆编草垫,多编一些,换了钱,今年冬天就会变得好熬一些了吧。   弟弟妹妹围在他的身边唱关于昭太子的长诗,他们似乎对长诗中的故事并不理解,只是唱着打发时间罢了。   闲了无事,他想起昭太子来,昭太子真像长诗里说的那样无所不能吗?妖魔真的存在吗?他们周国的九鼎王陵之下真的镇压着厉害的妖魔吗?……假如真的是的话,他们能怎么办呢?   算了吧,这些应该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和仙人考虑的事,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小百姓呢?   昭太子来周国转眼过去了数月,没什么动静,有天他突然说想要计算妖魔出世的时日,又写了一封告天下书,于是周国再次热闹了起来。   阿良想:若是他也会算数就好了,先前日子听说,在昭国,普通百姓也可以学这些……自从这昭太子来了,周国可有真多趣事啊。   然而,他没有高兴太久。   庆王道是与昭太子协商好了,为了避免镇压在九鼎之下的妖魔出世,害死王都的百姓,他们必须事先疏散迁离住在王都的百姓们。   阿良一大家子不想搬走。   尽管庆王给愿意迁走的百姓每家每户都准备了大概足够的盘缠,但与背井离乡相比,这点钱哪里够呢?   他的爹娘不想离开,他也不想离开。   这一次,他们一家人没有团结在一起,大姐想离开,她还想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离开。   他们吵了一架,爹娘同意了,还与大姐、弟弟、妹妹一起走了。   只有阿良留了下来。   他说:“万一什么事都没发生呢?那我们一家子都走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好房子岂不是很有可能被别人强占了去?不如我留下来看家,要是到时候那什么狗屁妖魔没有出世,你们就回来,我们的家还在。”   大姐问:“万一有事呢?”   阿良说:“万一有事,也只死我一个,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大姐把一袋粮食塞到他的怀里,说:“要吃饱。”   阿良点点头,那天风沙很大,车辙扬起的尘埃迷了他的眼睛,害得他不停地揉,他揣着这袋粮食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就有人来他家偷粮食,可是没偷着,因为他把家里的粮食都装上了家人的推车,家人看到家里剩下的袋子里放着的其实是沙石。何必把粮食浪费在他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上。   他知道,昭太子所说的妖魔很有可能是真的,他其实是相信的,因为没必要用妖魔来吓唬他,大可以用徭役用赋税用战争,何必用所谓的妖魔呢?   家人离开的七天后,城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阿良裹紧了打满补丁的旧衣裳在深夜中忍耐着饥饿入睡。   夜半时分,突然间,地面震动起来,地底下仿佛有像是野兽吼叫一样的闷响,阿良醒来,仓促地逃出房间,街上零零散散有几个跟他一样的普通百姓。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姿态,麻木而无奈地看向天空,那儿有一道道像是流星般的闪光,可这闪光是不坠落的。   这些时日里看多了,他们都能认出来,那不是星星,是昆仑的剑修仙人,那是他们的剑在发光,光芒愈盛。   阿良觉得眼睛有点疼,摸了一下发现流出了眼泪,是害怕得。   他听见旁边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在轻声祈祷:“仙人啊,仙人,请拯救我们吧。”   阿良却想:昭太子呢?昭太子在哪儿?昭太子可以救他们吗?   他期盼着昭太子,即使他清楚,昭太子跟他一般是个凡人。   天亮之际,澹台莲州与岑云谏赶回了王陵九鼎之处。   在云端上,岑云谏皱眉说:“封印的结界变小了。”   岑云谏尝试进去,但是进不去,昆仑弟子都进不去,只有澹台莲州进得去。   守阵的昆仑弟子散落四周作星棋排布,用灵力死死地维持住结界,当岑云谏赶到加入其中时,顿时士气大振,结界的光芒愈盛,众人身上灵力之光也愈盛。   犹如悬于半空的一颗颗星辰。   所有人,包括岑云谏都在看着澹台莲州,对他抱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想要看看这个与众不同的凡人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他身上萦绕着的气息是否有什么玄机……   岑云谏默默地看着澹台莲州走进阵眼,他不由得想:或许澹台莲州会就此死去。   他似乎心痛了一下,可很快就平静下来。   如果是为天下苍生而牺牲,那么,对于澹台莲州来说,一定会觉得比那所谓的上一世的被他所杀、被妖魔所吃要好得多吧。   可他也有一瞬间想:为什么不是他自己呢?要是换成他自己来作这个祭品,那么他会更加心安理得,就不会有一丝丝的心痛了。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众人觉得澹台莲州进去以后的平静而松懈了一下,紧接着,再次发生了更大的地震。   没用。   澹台莲州的出现对结界并没有影响。   岑云谏对他喊道:“出来!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没有理他。   他坚持待了将近两个时辰,差点掉进地缝,差点被晃落的仙像给砸中。   岑云谏看得焦心,催促道:“昭太子!请出来!”   最后还是白狼冲进去,硬把澹台莲州给叼了出来。   岑云谏看着几乎站不稳、脸上因为被石头的碎片溅射到而流血的澹台莲州,毫不客气地说:“……得把那些送走的百姓给运回来。”   澹台莲州双目通红,狼狈不堪:“可是,魔皇迟早会出世,到时候他们来不及走都得死啊!”   岑云谏毫无犹豫、冷静无情地说:“那就只留下最少的但是足够的数量,够维持阵法运行就行,能够少死一些人。” 第161章   澹台莲州几乎崩溃了。   他无法镇静下来,是以没有发现自己在岑云谏一时没有控制住的威亚下竟然毫无影响,直直地紧盯着岑云谏,气极反笑:“凡人,凡人,又是凡人,你们仙与魔的斗争,受伤的却是凡人,凡人究竟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让凡人来承担镇压魔皇的责任!他们为什么要为镇压魔皇而去死,因为他们只是弱小的凡人吗?”   岑云谏手中的剑震颤个不停,灵力一阵又一阵地散发出来,妖力、灵力泄漏碰撞而产生的风把他的衣袍吹得翻飞:“若是能用我来封印镇压,我义不容辞,即刻赴死,可现在就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澹台莲州,你不是要作人王吗?你怎么能那么地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总有人需要去牺牲,你打仗的时候不是也要死人?   “你醒一醒吧,我算错了,你也算错了,看来,在天道眼里,你的肉体也只是个凡人……”   话还没说完,澹台莲州仰天大笑,少见地神经质:“我不是凡人又是什么呢?”   岑云谏急说:“你是凡人世界的王者,你能驱使他们,澹台莲州,你冷静冷静,还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抓住澹台莲州的手腕,冰冷的目光中又透露出一丝怜惜,只是一闪而逝,几乎捕捉不到,说:“你别做傻事,你得活下来,无论魔皇出世不出世……倘若魔皇真的即将出世,那么,凡间正需要一个人来带领凡人们。你顾惜顾惜你自己!”   澹台莲州低下头,他头上的玉冠摇摇晃晃,到底是滑落了,摔在地上,“砰”地摔作一地碎片。   一颗泪珠凝在他的眼睫上,颤颤坠地。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我已是个将死之人了,我有什么好顾惜的?”   岑云谏正待要说更多。   边上数个昆仑弟子已上前来,急匆匆地禀告道:“仙君,仙君,不好了!”   岑云谏便转向别人:“怎么了?”   ——“九州各地妖魔忽然暴起,魔将们纷纷倾巢而出,弟子们的人力都被抽到了这里来,实在是抵挡不住,西北、东南尤其死伤惨重。”   ——“巽风门的人伺机逆反,冲破了昆仑的囚牢,三师姐他们请您赶紧派人去支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事不成,坏事一桩接一桩地来。   岑云谏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每件都处理得妥当,他应下:“我知道了,我这就处理。”   却不能直接撇下澹台莲州不管。   岑云谏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想劝说可是实在没有空了。   他唤来胥菀风,让胥菀风继续保护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却抬起头来,说:“保护我干什么?现在的我哪还需要保护。既然我这个被你认定为人王的角色并无特别。我还快死了,那么,你去找庆王、幽王、容王,哪怕是我的父亲昭王,又有什么区别呢?胥菀风与其在这里保护我,还不如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也省得杀鸡用牛刀,浪费了她的一身才能。”   岑云谏怔了一怔。   两人眼睛一眨不眨地对视着。   澹台莲州是他试图装成冠冕堂皇的一根名为私心的针,自他年幼时就扎在他的心尖上,直到他长成,这枚针已经长进了心里,无法拔出。   他会不自觉地做出一些他不应该做的事情。   是他入妄了。   反被澹台莲州给叫醒。   若是有时间,他可以慢慢处理这件事。   可如今危急关头,哪还有空儿女情长。   虽然不是好时机,但就此机会狠心斩情丝也不是错吧?   应当不是。不,绝对不是。   明明他们俩落在地上的时候身高差不多,但是澹台莲州却有一种在被俯瞰的错觉。   岑云谏冷下来:“……你说得是。   “澹台莲州,那你多保重吧。”   岑云谏渐渐飞远飞高。   澹台莲州仰望着他消失在云端,重新看向前方,城里的人几乎全都被送走了,而黄金台附近是最早清空的。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昆仑的弟子们都御剑在天,与他是两个世界。   他不知该何去何从。   有什么蹭了蹭他垂落的手。   澹台莲州低下头,看到身边的白狼。   白狼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尖,扭头示意了方向。   是黄金台的方向。   如同某种牵引,澹台莲州麻木地跟着走了过去。   澹台莲州痛苦至极。   这种极致的痛苦好像要把他的灵魂都撕裂开了。   十年以来,承担在他身上的压力早就快把他给压垮了。   凡人。凡人。凡人。   他只是个凡人。   是个无法摘得日月星辰的凡人。   血肉之躯的凡人弹指可灭,那样脆弱,即便他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交换,仙魔也看不上,是吗?   他竭尽心力,奔波十年,在天地之间,依然是那样地渺小。   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这满城的性命即将死去,这各国的凡人又怎能幸免呢?   为什么他还是这样地弱小?   因为是凡人,所以无论怎样挣扎都只能无能为力地接受被毁灭的命运吗?   他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自他的灵魂深处,仿佛有无边的黑暗在疯狂地滋长,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太子。”   一声呼唤在这混乱中响起。   “莲州太子。”   又一声。   “莲州太子。”   “太子。”   “昭太子。”   “太子殿下。”   一声又一声。   每一声呼唤都像是一束光,刺破了黑暗的迷雾,硬生生地把澹台莲州痛苦失落的灵魂给拉了回来。   这时,间歇性地震的地面也安静了下来。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他转过头,望向身后。   不过半日,他的鬓边白了大片,与他那仍然年轻美丽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此地狼狈凌乱。   他的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先是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面孔,他眨了下眼睛,泪水被排除出去,片刻之后,他才看清楚了。   好几辆马车停在路边。   原本空无一人的他的身后,如今站了十几个人。   大家惊喜地说:“太子殿下,您果然在这里!”   “我们发现地震,只怕生变,便回来看一看。”   “您别哭啊。”   “您的头发怎么白了?”   这些人面容各异,但是都着白衣文冠。   这些人是才被他给送走的诸国文士,不知何时,全都回来了,奔赴到他的身边。   澹台莲州一下子清醒了,他怒目而视:“你们怎么回来了!你们回来做什么!走,赶紧走!”   其中为首一个大胡子书生却对澹台莲州笑了一笑。   这一个,叫作嵇闽,并非昭国人,而是幽国人,今年四十六岁,一把黑髯,眼如铜铃,他笑起来嗓子很粗,一点也称不上好听:“是我们一起研究的阵法,若是终将不能成功,我们也有责任。您让我们离开,那太子您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您若一定要留下,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澹台莲州面色雪白,凝声问:“如我已别无他法呢?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呢?”   又有人答:“老师,您想不到别的方法,那就让我们来陪着您想。是您说的,凡人人单力微,唯有聚集在一起,才能有力量。您又怎能抛下我们,独自面对呢?”   这一个,叫作裘元良,是从洛城开始跟随澹台莲州的故旧,此人以前没上过学,一直是隔壁陈国某个大家族里的奴隶。有一天在为主家搬粮食的时候,他听说了洛城发生的事,连夜逃去了洛城。二十九岁这年,他终于可以念书了,旁人要五六年才能学完的内容,他只花了半年就学完了,随后被送进了更高一等的学堂,在考试拿到好成绩以后被授予了官吏职位。对于他来说,昭太子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澹台莲州看着他们,又觉得像是看见了更多。   这十年以来,他遇见过的千千万万凡人。   澹台莲州终于彻底冷静了。   他的冠簪早就掉落,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又多了不少的白发,他站在黄金台的入口,回头看向已经出现裂痕的广场,目光从迷茫痛苦重新变得平静稳定。   而岑云谏早已不在这儿了。   这时,有人惊呼起来。   ——“昭太子,您看那是什么?”   澹台莲州举目看去。   巨大的仙像尽管还矗立在地面,但是,在几次地震中,它已经渐渐碎裂开了,衣服、手臂、裙子都变得支离破碎。   其中它手中的剑也碎了,剑心处闪烁着微茫的光。   澹台莲州说:“我去看看。”   众人劝说:“那也太危险了吧!地震不断,太子您要是被掉下来的碎石砸到,岂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澹台莲州抹了把脸,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都是灰尘,一双眼眸越发显得明亮,胸有成竹地说:“若是在我们之中,有谁能够安然无虞地爬到那儿,拿到那把剑,那就只有我了。”   澹台莲州说罢就要前去。   又被人唤住。   “稍等片刻,太子。”   澹台莲州:“?”   一位白净俊秀的文士从人群中走出,用双手向他奉上玉冠:“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是您掉下的吧?请让我为您先戴上。” 第162章   “那些凡人在干什么?”   黄金台的正上方。   有一百多名精英昆仑弟子被安排留守下来,分布在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维持着结界勉强运转。   其中有四十九个位置是固定的,这是最低的限度,余下有人负责给予灵石的补充,避免弟子们来不及补充灵力,每隔七天有人换班,此时需要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即便是能够长时间修炼的昆仑弟子们也很难应付这样高强度的坚守,许多人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   最痛苦的是,即使如此,似乎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结界一日一日地走向崩溃。   若是一开始就知道会失败也就算了,但是他们来的时候志得意满,一心认定能够辅助仙君一举重新封印魔皇。   现实给了希望,然后又重重地摔下,给人的心理落差更大。   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   他们都在看着那位从昆仑离去的弟子澹台莲州。   在以灵力论高低的仙界,澹台莲州绝不是通常意义下,他们所能认为的厉害。可是,他依然是特殊的,区区一个凡人,胆敢与妖魔叫板,与仙人谈条件,做成了诸多在他们仙人看来都不容易的事情。   而且,他们都能够看到,澹台莲州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运缠身。   他们无法解释那究竟是什么,但绝对昭示着澹台莲州并非凡物。   惭愧地说,在不知不觉之间,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这些仙人竟然还真的在潜意识里期盼起澹台莲州能够做点什么来封印魔皇。   直到澹台莲州站在阵中却毫无作用,他们才忽然醒过来:这是个凡人,凡人就是凡人。   妖魔还是得由他们修真者来对付才是。   所以……   澹台莲州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不,应当说那群凡人是在做什么呢?   守在东边的昆仑弟子忍不住与来送灵石的师弟抱怨道:“你看看,那几个凡人又开始折腾了,折腾来折腾去,不都是折腾一场空吗?还害得我们放松警惕,差点就让结界给破了……   “煞有介事的,好像多么厉害的样子,结果不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吗?不如乖乖地听话。   “以前的凡人比现在可要听话多了,就这些年,好像特别会闹事。   “哎!他突然爬那么高是要做什么?也不怕摔下去!这个高度对我们来说是没什么,但是对凡人来说,一个失足就会摔死吧?”   师弟答:“不用太担心吧,你看,他不是有那只妖兽陪着他吗?就算真的不小心跌下去了,那只妖兽也一定会接住他的。”   “是吗?……话说回来,那只妖兽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啊?这是澹台莲州的灵宠,不过是一介凡人,竟然也能有自己的灵宠吗?我一看到它就发毛,可是仙君又不让杀了它。我怀疑它的妖力已经接近魔将等级了。”   “不是接近,是已经达到了吧,它曾经以一敌二呢,二是指两个魔将,这只畜生绝对道行不浅,感觉它出世并不算久,不知是怎么练得这么厉害的。”   “嚯,那么厉害?那澹台莲州怎么可能控制得住它,只是靠仙君下的咒令?总觉不太可能吧。”   “谁知道啊。如今你就算想要把它斩杀在剑下也不容易啊,你看,它跑到了结界里面。按理来说,我们进不去,妖魔也进不去,已经试过了。妖魔应该是进不去的,所以那只畜生是怎么进去的?你想得通吗?我反正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   “想不通就想不通吧,反正在那个叫澹台莲州的人身上,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去了。”   “也是。”   在议论澹台莲州的昆仑弟子不只有他们。   内容大同小异。   上百双来自天上的视线齐刷刷地在看着这群如蝼蚁般在龟裂的广场上缓慢前行的凡人。   “真是不怕死啊。”   “这些个凡人竟然也敢接近,是不知者无畏吗?”   “不,他们不算是不知者吧,这些人好像正是前阵子被澹台莲州集中起来与精通阵法的修士一起讨论过的人类,他们明知道接近这里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那他们怎么敢呢?”   是啊。   怎么敢呢?   一看就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在仙魔面前,这些个凡人比尘埃更微小,微小到他们并不介意凡人的接近,反正与草木无异。   并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的影响。   “咦?澹台莲州爬上去是拿下来了什么?”   “好像是一把剑?”   “一把……锈剑?”   澹台莲州骑着白狼从半空中一跃而下。   身形庞大的白狼看上去像是一块雪白的陨石砸地,给人以极强的视觉震撼,然而真的快到地面时,它脚下生风,硬生生地托住了去势,让自己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了地。   澹台莲州翻身下去。   他手中的剑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一块暗紫色的铁片,只能依稀看得出来它曾经是一把剑。   说是铁片也不尽然。   澹台莲州觉得这玩意儿估计不是铁片,但也不是他目前所知的任何一种炼剑的材料。   冷静下来的澹台莲州想:还是问一问岑云谏吧。   可是他拒绝了昆仑弟子的保护,举头望去,哪里能够找到胥菀风和卞谷的身影,通过他们来与岑云谏联系更无从谈起。   澹台莲州抬头唤了几声。   昆仑弟子们探头看着他:“是在叫我们吗?”   “要搭理他吗?”   “可是,仙君又不在。”   “他好像就是想要找仙君?”   “仙君哪有空理他啊。”   “没人会在这时候去打搅仙君吧?”   很尴尬。   没有人回应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想起自己应该还带着传音镜,他从袖中取出了传音镜,但是一拿出来他就傻眼了。   圣级法器传音镜不知何时已经碎掉了。   已经变成了一柄普普通通的破镜子,更别提能够使用之前的传音功能。   澹台莲州将传音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迷惑地喃喃自语:“难怪刚才我好像听见了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还以为是石像哪里又碎了,原来是你碎了啊。”   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就是在他拔剑的时候。   这下可好,又只能靠自己了,完完全全地靠自己。   念及此,澹台莲州反而笑了一笑。   先把镜子给收起来吧,到时候还给岑云谏,说不定修一修还能用。   如此想着,一不小心,澹台莲州被镜子的碎片边缘给划破了手指,鲜红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   跟随着澹台莲州的人,看见他受伤流血,顿时担忧不已,正要开口,却见那鲜血滴在紫色残剑上。   起初,没什么人发现。   只是澹台莲州感觉到掌心微微震颤起来。   嗡……嗡……嗡……   怎么了?   澹台莲州翻手把铁片放在掌心上,意识到自己的血不小心沾染上去了,连忙用袖子去揩拭。   然而,血渍一沾上去,就像是直接浸入了进去,无法擦掉了。   这究竟是好是坏?   澹台莲州忐忑不安起来,不知道是应该给予剑更多自己的血加强这种变化,还是赶紧停止下来。   而天上的那些个昆仑弟子也看到了。   原本在剑上打坐的人也猛地站起来,看向黄金台正中央的澹台莲州。   因为不光是澹台莲州手中的剑动了,与他相对应地,镇压在阵眼的仙像也在没有地震的情况下震颤起来。   澹台莲州终于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昭太子,昭太子,少安毋躁,不要轻举妄动啊。”   昆仑弟子们终于无法再无视下去了,紧急地通知回昆仑的仙君。   让仙君赶紧回来。   只能让仙君回来了!   除了仙君,还有谁能管得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凡人?   这时,白狼也再一次开口了:“继续。这是乾渊真人的佩剑紫棠,你知道的,昆仑剑修会把自己的部分魂魄放在本命宝剑之中,说不定能够唤醒他的魂魄。”   它说得非常笃定。   “……”   澹台莲州沉默下来,并没有照它所说的做。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白狼,白狼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回望着他。   白狼想起了什么似的,顶着漫天来自昆仑弟子的阻拦,问:“你是觉得我是妖兽,本性仍是妖魔,说不定我的话不可信,是吗?”   澹台莲州:“我不知道。”   白狼想了想,尾巴扫了一下地面:“那你也可以等岑云谏回来再作决定。”   而澹台莲州身前的众人早就已经惊呆了。   眼前发生的各种异象都是他们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的。   他们想:昭太子会听谁的呢?   是那只能口出人言的灵宠妖兽?还是要等到那位据说能斩天劈地的仙君回来?   可是。   澹台莲州却紧握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们,走到了他们之中,招招手说:“诸君意下如何?不如,都来看一看吧。我想听你们的意见。你们觉得我应当怎样做?”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有资格决定的事情吗?眼底却渐渐地出现了炽热。   澹台莲州说:“看一看总无妨的。” 第163章   离魔皇出世之日倒数四十九天。   黄金台边上。   众人合力搭起了一座陋屋,构建在废墟之中,用茅草做屋顶,用席子做墙壁,四面漏风,比家徒四壁还要惨。   他们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围坐在一起,论道,论道,舍生忘死地论道。   论日月星象之道。   庆王已经带着他的官员、军队以及大部分的周国百姓离开了周国。   他临走前问澹台莲州,要不要给他留几个照顾他衣食起居的仆人,可以把自己最喜欢最中用的仆人留给他,比如谁谁。   澹台莲州当时就看到庆王身边的内侍和宫女都脸绿了。   啊这……总不能让人留下来送死吧?   所以澹台莲州婉拒了庆王的这个提议,表示自己不需要人伺候,他能够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   庆王还感慨了一番,说他自己要是离开了身边伺候的人想必一定会非常头疼,澹台莲州倒是厉害,皇族出身,理应十指不沾阳春水才是呢。   话说远了。   因而。   当下最要紧的问题是他们要怎么吃饭。   他们都是凡人,不是吸食天地灵气就可以辟谷的仙人,他们是得天天吃饭的。   澹台莲州庆幸之前岑云谏给他的仙丹他觉得用不上于是没吃,这时候正好拿出来应急。   虽然这并不是用来充饥的,但是既然能治百病,那么充饥也不是不行,起码能让人续上一口气来。   这么多人均分了丹药,每日每人一颗,满打满算,也只够吃二十五天的。   澹台莲州为了多给别人分几颗,自己就留了十六颗,打算三天吃一颗,在这段时间里,他得想办法弄点粮食来。   ……   阿良如今不用做工,他每天无所事事,仿佛在等死。   周国国都已经空了,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人声,只偶尔会有几声猫狗叫声,静得像是坟墓一样。   被留下来的人都是老弱病残。   许多人都跟他一样在等死。   比如跟他住一条街的赵爷爷,赵爷爷瘸了一条腿,眼睛又瞎了,于是被家人留了下来。   在这个世道里就是这样。   阿良太寂寞了,他想找人说话,所以他去找了赵爷爷,把他们两家里剩下来的粮食炊成饭,喂给赵爷爷吃。   赵爷爷已经很老了,每天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还说反正都要死的,不要喂饭了。   赵爷爷说要把粮食送给阿良,让阿良吃吧,让他带着粮食逃跑去,去投奔他的家人。   阿良说:“不要。”   赵爷爷说着不想活了,可是被他扶起来以后还是会流着眼泪吃饭。   阿良明白的。   就算赵爷爷是个老人,是个残废,是个瞎子,是个无用之人,也想要活下去。   但凡是个还活着的人都会想要活下去。   这是他们本能的希望。   即使这不过是像沧海中一片浮木般的希望。   阿良仍然抱着一丝天真的期待:“说不定昭太子可以救我们呢?”   赵爷爷则全盘否定:“我活了那么久,听说过那么多的国君,他们只惦记着自己,嘴上说得好听,其实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百姓,我期待过无数次,也落空过无数次了,我并不认为昭太子会有什么不同。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只是个太子,连国君都不是,你怎么能相信他的承诺呢?   “与其在相信别人的承诺以后被辜负而痛苦,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相信,想好了会死,到要死的时候,或许就没有那么痛苦了吧。”   阿良:“可是,昭太子还留在城内没有走呢。”   赵爷爷:“他在做什么呢?”   是啊。   那么,昭太子在做什么呢?   阿良无事可做,又心生好奇。   如今王都既没有周国士兵,也没有庆国士兵,道路各处都是空荡荡的,以前有重兵把守的黄金台与王陵也没有任何士兵看守。   这让阿良很顺利地偷跑到了昭太子所在屋子外面。   他偷听了昭太子与那些身着长衫的学士们的对话,听得入迷。   他想:赵爷爷说错了。   昭太子正在与那些人讨论怎么救天下、怎么救百姓。   有人还是劝昭太子离开。   昭太子道:“我在,城在;城亡,我亡。天下亡亦不远矣。”   昭太子竟然真的没有要抛弃他们。   尽管这是阿良的期盼,可当他真的听到昭太子要与这座城、与剩下的百姓共存亡,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昭太子发现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样尊贵美丽的人说话,他记得自己以前曾经不小心走在贵族的行驾旁边,甚至没有碍路都被驱赶了。   昭太子却平易近人、温柔可亲地与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良。”   “听你的口音是本地人吧,你怎么还在这儿,没有离开呢?”   “我要守着我家的房子和带不走的财产,万一无事发生,我爹娘还要回来的。”   “好孩子。”   昭太子夸他是好孩子,阿良红透了脸。   昭太子问他:“阿良,能帮我一个忙吗?”   阿良迷茫,不敢点头,像他这样卑微的人能帮昭太子什么呢?他除了做苦工别的都不会啊。   昭太子伸出手,递给他一个小瓷瓶:“请你帮忙为我们筹备一些粮食,一共需要五石,若是还剩下来的人里面有人愿意匀一些粮食给我,我可以用治病的仙丹交换。”   阿良愣了愣:“交换?”   昭太子含笑点头:“对,交换,可活骨生肌的仙丹,一斗换一颗。”   可活骨生肌的仙丹?   那能治赵爷爷的瞎眼和瘸腿吗?   阿良想。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城里剩下的人们,自己首先用一斗粮食换了一颗仙丹。   这粮食是从他跟赵爷爷的牙齿缝里节省下来的。   他把这颗仙丹喂给赵爷爷吃了,吃了药以后过了三天,赵爷爷居然真的又能以目视物了。然后他把赵爷爷扶起来走了几步。时隔数年,赵爷爷第一次下床走路了。   赵爷爷又流起眼泪来:“这么好的仙丹,给了我这个老头子,实在是太浪费了。”   阿良说:“不浪费的。”   他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执着地说“不浪费的”。   赵爷爷好起来了。   阿良问赵爷爷想不想离开,要是赵爷爷想离开的话,他可以把赵爷爷送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就不要留在王都等死了。   赵爷爷说不走,他说:“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又说:“孩子,你走吧,你自己走。”   阿良问:“为什么?”   赵爷爷说:“昭太子是个诚实的人。他给的丹药是真的。那么,他说的话应当也是真的。你走吧,你还那么年轻,不要留在这里。”   阿良没走。   他仍然每天跑去看昭太子与学士们,尽管听不太懂,但是他听得津津有味。   日月星辰的运转原来是有规律的吗?他每天低着头看着泥干活儿,从没有想要抬头看一下星空。   原来学问就在他的头顶。   阿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这座空城的主人,哪儿他都可以去了。   他去哪儿都跑着去,他跑遍了整座城,找到了所有剩下的人,筹够了送给昭太子的粮食。   很快就筹够了,甚至多了。   大家都知道昭太子留在这里是为了救他们。   昭太子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粟米、食盐、肉干、棉被等等等等,都被自愿地送到了昭太子那里,昭太子留下足够的,其余的还了回去。   有人自告奋勇为太子做饭,也有人主动请缨为太子洒扫。   ……   离魔皇出世之日倒数三十八天。   阿良一早被马蹄声给唤醒了,他循着声音找出去看,看见了两个骑马的男人。   其中一个人发现了他,把他给逮住,问他:“小孩,这城里不是没人了吗?你怎么还留在这里,是小偷吗?”   阿良被提住后衣领,勒着脖子,涨红了脸,挣扎说:“我不是小偷,我是留在这里看家的。”   男人问他:“知道昭太子在哪儿吗?带我们去见昭太子吧。”   阿良警惕地问:“你是昭太子的什么人?”   男人慨然一笑,道:“我是他的臣子,我来随他赴死。”   阿良带他去见了昭太子。   昭太子一见男人,欣喜地迎上前来给了一个拥抱:“荆玉山,你怎么来了?这位是……阿错王子。”   阿错淡淡地说:“您叫我‘阿错’就行了,我早就不是王子了。”   重逢的喜悦很快被冲淡,澹台莲州疑惑地问:“你们来这儿做什么?来见我最后一面?”   荆玉山拱手:“您要是想听假话,那么我要说,敢为太子效犬马之力。若是您想听真话的话……”他顿了顿,笑起来,眼底不再有阴谋诡计,而是一片炽热与澄澈,说:“真话是,我是来看热闹的。”   澹台莲州:“……看什么热闹?”   荆玉山无所畏惧地大笑说:“哈哈哈,无论是妖魔出世灭世,抑或您灭妖魔而救世,都很有趣,我想在最近的地方亲眼观看。”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转向了他旁边的人,问:“那你自己来就算了,你怎么还带了个人?”   阿错说:“他没带我,我是自己来的,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了。”   他变得平和了许多,说:“与荆兄一样,我也想来看看,这妖魔出世是个什么样子。” 第164章   又地震了。   阿良在梦中被惊醒。   最近,地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阿良揉揉眼睛,奔去昭太子的居所。   昭太子没事吧?   在深夜之中。   唯有昭太子所在的地方是发着光的。   像是一盏灯,引导着他前往。   幸好,幸好,昭太子没事。   除了他,还有其他找过来的百姓,跟他一样,都是因为担心昭太子的安危而过来的。   昭太子温言细语地宽慰了众人。   一看到昭太子的笑容,阿良就觉得心安,觉得太子一定会有救所有人的办法。   正这时。   才平息不久的地面再次震动。   人们相互扶持着站住,警惕不要掉进地缝里。   昭太子的身形极稳,他随手抓住了就近的阿良,因此阿良能够感觉到昭太子手中那柄用灰扑扑的布条包着的剑也在震动。   昭太子抬起头,心事重重地望向天边,黄金台仙像的方向。   地震消失,恢复平静。   阿良看见昭太子按了一下心口,似乎皱了皱眉,面露不适,他连忙问:“太子殿下,您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吗?”   澹台莲州闻言,放下手,看了一眼,松开抓住他的手:“我没事,孩子。”   阿良仍旧对他抱以担忧。   澹台莲州的确有点不舒服。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是他内心过于难受的表现,如今随着地震出现得越来越多,他反而能够确定的。   在结界松动的时候,他手中的剑会随之响应,而他的心口也会跟着疼痛起来。   这种疼痛有些熟悉。   澹台莲州其实记起来了,正如当年他为了救岑云谏时,将剑刺进自己心脏里一模一样。   ……   昭国。   国都夕歌城。   地震甚至传到了王宫之中。   尽管并不算剧烈,但已经把昭王吓了个够呛。   他跑去供奉昭国历代国君的宫殿中,虔诚地跪地膜拜:“列祖列宗啊,请你们显灵吧,保佑我儿莲州成功救世,不然,怕是所有人都要一起死啊……”   紫薇殿里。   王后亦在忧虑,她抱着因为感到地震而啼哭不已的小女婴,看向周国王都的方向,喁喁轻语:“莲州,莲州,为什么上天选中了你呢?你一定要回来啊,娘给你生了个小妹妹,你还没有看过。”   ……   洛城。   黎东先生拦下了想来离城的杨老将军:“太子给我们的信上不是都写得明明白白,让你留守原地,你要去哪?你这是违抗君命,擅离职守。”   杨老将军焦急不已地说:“若是君都没了,哪来的君命?我要去找太子殿下!我要追随在太子的左右!我这条老命是太子救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去死,我却什么都不做,我睡不着啊,老裴,我愧疚得夜夜睡不着啊。”   黎东先生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厉声道:“你以为我就睡得着了吗?我也睡不着啊!追随太子而死固然是会为世人称赞的忠义,你可以去死,死了一了百了,然后呢?扔下一堆烂摊子,让太子十年来的心血都付之东流吗?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起码在我断气之前,我都要守住太子留下的这些东西!这比跟随太子去死要难一百倍!”   杨老将军泪流满面,黎东先生拉着他一步一步回城去:“若是太子有什么不测,那你我就是剩下来主持大局的人,你休想将所有脏活累活都丢给我一个人。”   ……   洛城。   昭太子府。   任乖蹇恰好回了洛城,他知道最近发生的事,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嘛,他一向乐天处之。   假如天下大乱,他要死了,那是他的命;假如昭太子又一次创造了奇迹,就说明他命不该绝,哈哈,更有意思了。   既然太子现在没有叫他,就是还用不上他,他休息就是了。   午后。   兰药来找到他。   如今兰药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去找了任乖蹇,请求:“您能不能带我去找莲州哥哥。”   任乖蹇:“太子不是不让你离开吗?”   兰药咬着下唇:“我听说一些要紧事,必须要告诉莲州哥哥,再不去找他就来不及了。可是,去找他,在路上也会遇见很多危险,旁人知道了,估计也不会愿意送我去,这一趟送行或许是死行。我想,只有你会做这种事。”   任乖蹇愣了一愣,提剑而起:“哈哈哈,你想得没错,只有我喜欢干这种送人赴死的傻事。”   兰药:“你把我送到了就自行离开吧,不必管我。”   任乖蹇觉得自己握剑的手心渐渐发烫起来,他想起了十年前初遇太子时的事,心头激情澎湃起来。   他今年马上要四十岁了,他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岁时他有自信自己的剑术不在太子之下,如今四十了,已经没有那样的自信了。   这些年虽说他成了太子的门客,但一直在全天下跑来跑去,偶尔他也想过,假如有一天他死了要埋在哪里,是他已经数十年没有回去过的故乡,还是遍布他的亲朋好友的洛城,亦或是把自己埋在嶙山置的山脚下,立一块书写他的事迹的石碑。   每种都不错,每种他都不太满意,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心。   这时,他想到了。   死在昭太子的身边吧。   不如死在昭太子的身边,多有意思,让他亲眼见证昭太子的结局。   原来,他平生做过的最有趣的事就是看着昭太子从一介游侠变成了一方霸主,接下去呢,他是会亲眼看到昭太子灭妖除魔、统一天下成为一代人皇,还是就此陨落?   会是哪一种结局?   他很好奇。   想到此处,任乖蹇笑道:“我已经许久不接人镖的活儿,你若想请我,得付我酬劳。”   兰药问:“你要什么作酬劳?”   任乖蹇说:“这好说,仍是十年前的老价格,给我一钱便够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癫狂的笑声。   任乖蹇皱眉:“谁在鬼叫?”   兰药嫌恶地说:“一准是亡国之君。”   ……   周王跑到了庭院里,张开手臂,仰天大笑,高喊道:“毁了吧,全都毁了吧,周国亡,昭国亡,庆国亡,全天下亡!哈哈哈哈!!”   霍迁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表无表情。   周王继续喊:“死!大家一起死!都给朕这个天子陪葬!天子没了,天下也该没了!”   秦夫人站在十几米开外的走廊下,遥遥地指了周王一下,说:“妖言惑众。把他的嘴堵住,绑起来。”   她身旁的侍卫才走上前去,霍迁已经捂住了周王的嘴,把人抱起来:“我把他带回去,你们不要伤害他。”   秦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可得管住他,下次再让他跑出来大嚷大叫,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捆起来。太子让我全权管理太子府,我可以先斩后奏做一切决定。”   霍迁:“……嗯。”   秦夫人冷冷地盯着霍迁把连拉带拽地周王弄回屋子里去了,不再有叫声。   她站得笔直,掩在袖子下,渗出热汗的双手交握在一起,镇定自若地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们在慌什么?太子一定会回来的,难道你们希望太子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你们乱成一锅粥的样子吗?那像什么话!”   ……   郄城。   地震带来的一阵摇晃,让站在堤坝上的韩秀脚下不稳,险些跌进河里去。   韩阳羽一个眼疾手快,伸手把人给抓住,提上岸:“你仔细别掉进去淹死了。”   韩秀着急:“我淹死是小事,要是溃堤引起洪水那下流的百姓们就完蛋了。”   韩阳羽道:“现在不还好好的吗?当时造的时候你跟太子就讨论过,应当没有问题。”   韩秀叹气:“如今是没有问题,但谁能保证一直没有问题,我得检查有没有哪个地方需要修补,倘若有,赶紧得补上,还没修完呢……起码还要五六年……韩兄,你是仙人出身,你说,太子能安然无事吗?”   韩阳羽望向天边:“我不知道。”他叹息着,“我不知道。但是澹台莲州这个人身上总会有让我意外的事情发生,说不定这次也是。”   ……   幽国。   边城。   楼琋上城楼对公孙非说:“将军,别再守在这里了,太危险了,因为地震前天城墙已经塌了一段。”   公孙非望着地平线上即将全部沉没的太阳,抬起剑:“你看,前面的那个景色多像我们从荒城出来的那天,只是那次是日出,这次是日落,一直朝那个方向走,就能到达周国国都吧,澹台莲州就在那里。   “你说,要是澹台莲州没有去荒城,我们能不能逃出去呢?”   楼琋干巴巴地说:“可是,我们还是遇见了昭太子。”   公孙非感叹:“是啊,我们还是遇见了澹台莲州,昭太子澹台莲州。你知道吗?我之前梦见了昭太子来了,围而不攻,他让人来劝降。我心知如今的幽王不是明主,不忍心满城的百姓与我一道被围死,却也无法背弃自己的母国向他投降,最后我只能自杀,让你向他献城。这个场景我梦见了无数次,我在梦里自杀了无数次。”   楼琋:“何至于此,将军。”   公孙非摇了摇头:“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期盼澹台莲州活下来还是期盼他死在周国,这次,他要是能回来,天下归心在他身上,还有什么可打的呢?到时候,降便降了吧。”   ……   庆国。   庆国地处北方,南方各处已经雪融春至,庆国许多地方仍然是冰封的,庆王也穿着厚厚的裘衣。   一大早,他揣着袖子抱个暖炉,站在一丛芬芳澄黄的梅花树旁,眉头紧皱地望着周国的方向。   庆国王后走到他的身旁,温婉地道:“大王,起风了,快回屋子里去。”   庆王头也没回:“孤再在外面多站一会儿,透透气儿。……唉,看来昭太子所言非虚。”   庆国王后好奇地问:“昭太子还在周国王都吗?”   庆王点头:“应当是的,他说要与周国王都共存亡。”   王后纳闷:“他又不是周国人,他为什么要与周国共存亡。”   庆王:“他是要与天下苍生共存亡。”说罢,又叹一口气,“若是孤留在那里就好了。”   王后惊了,抓住他的胳膊:“大王万万不能这样冒险啊。”   他抬头看向天空。   王后不解地跟着他一起看向天,问:“怎么了?大王。”   庆王心道:苍天,澹台莲州是你选中的人吗?若是你已经选中了他,那我算是什么呢?   ……   昆仑。   一处偏僻洞府。   孤身一人的俪姬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着莫须有的尘埃。   她到昆仑已经有一小段时间里,有时一觉睡醒,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在昭国洛城,又或者在庆国王国,仍然是养尊处优的小公主。   清醒以后,她才会回过神来,明白:哦,她已经在昆仑仙山上了,她抛弃了红尘,抛弃了父母,抛弃了仇恨。   这里很清静,也很寂寞。   但她不后悔。   前些日子胥菀风回来了一天,与她说,昭太子与她父王都没有死,她的父王已经回国去了。   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最近昆仑似乎是多事之秋,胥菀风说她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可能长时间留在洞府,给她留了一只小兔子养,解解闷。   前天,她听见洞府外有叮铃桄榔的打斗声,天上还闪耀起五颜六色的流光,明明是夜里,天际却被光芒染得一片绯红。   俪姬大概知道,是他们仙人在打仗,胥菀风跟她讲过,让她记得要躲起来。   俪姬原以为昆仑应当是世外桃源,没有战争,也没有死亡。   原来哪里都一样……   他们仙人的日子都这样不平静,哪有空去管凡人的事?   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安静了下来。   俪姬想:仙人之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吗?   ……   还没结束。   但是告一段落了。   岑云谏四处救火,终于把所有叛乱的人几乎都杀光了。   中途,他灵光一闪,当初太急了,昆仑的大长老们早早地被他杀了,以至于很多事情还没能问出来,但是曾与与昆仑齐名的几大宗门蓬莱,以及蜀山、姑射、方丈,也曾经出过几位仙君。   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岑云谏以前是不打算这么快就去对付大门派的,即便昆仑树大,但人家也是有头有脸有万年传承不输昆仑的老牌名门,不是等闲能对付的。   他原本想要从长计议,花个几十一百年甚至几百年来慢慢攻陷。   然而,如今魔皇出世在即,已经容不得他慢慢来了。   不得已。   岑云谏直接提剑跑到蓬莱,不由分说,找蓬莱掌门决斗,将之重伤抓了回来。   没时间了。   严刑逼问吧。   不过两日,原本衣冠楚楚、一尘不染的蓬莱掌门便被拷打过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   岑云谏亲自做的。   他再一次问:“你真的不知道更多了吗?仙君到底是什么?”   蓬莱掌门气若游丝地答:“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我真的不知道更多了。岑云谏,我们蓬莱与昆仑世代交好,我何曾得罪过你?你继位的时候我还庆贺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做得这样决绝,迟早会遭报应的。早知如此,当初你们昆仑四处横行霸道的时候,我就不应该袖手旁观。”   岑云谏说:“我不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伤人,对你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对不住了,师叔,谁让我问你们关于魔皇的事,你们谁都不愿意告诉我呢。既然你们不愿,那我就只能用剑撬开你们的嘴了。”   他问:“蓬莱那位仙君葬在哪里?”   被活活的剥皮抽骨实在太痛,蓬莱掌门受不了了,哭喊着说:“没有,没有安葬。蓬莱的那位仙君与魔皇同归于尽,据我所知,每一任仙君都与魔皇同归于尽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我只知道这么多,魔皇马上又要出世了,只有你能对付他。”   岑云谏掌中缠着从昆仑掌门手指抽出来的血筋,一寸一寸地往外抽:“我不信,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你在骗我,我要是去黄金台会发生什么?”   蓬莱掌门痛到极致,反而笑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我也只有八百岁,我没有见过上一位仙君。你怕了吗?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你是仙君,这个仙界不就应当由你扛起来吗?”   岑云谏:“……”   岑云谏不尽相信,可是也没时间去考察证明了,想了想,带着蓬莱掌门一道去了黄金台,囚禁在附近。   不多日,把蜀山、姑射、方丈的掌门也一一抓了过来。众门派的弟子纷纷来营救,虽说凡人不够多,但是来了足够的修真者,聚集在黄金台附近,竟然真将结界所需的灵气给补上了。   此时。   离预测的魔皇出世之日还有八天。 第165章   黄金台。   九鼎王陵之上的结界无相无形、无声无色,半径仅一百丈,高度更是仅三十丈。   修真者们鲜少在人间行走,飞行更是在数百丈的高空上,且处于凡界的中心位置,距离妖界十分遥远,他们哪会注意到这么个小小的结界。   岑云谏进不去结界之中,以防打搅,在结界之外又多设了一个囊括整个周国王都的新结界,避免有妖物有意无意地接近。   原本倒也没有设关立卡,只把凡人都卡住,不让城里的人出去,只让城外的人进来。   等到此处关押的修者多到使得灵气都能够支撑结界运转了以后,连进都不让进了。   凡人只要接近了就会陷入迷踪阵中,绕半年回到起点,并不能够真的进入到王都,连城门口都找不到。   假如有人运气好,或是精通八卦阵法,能够找到城门口,再由看守在此的昆仑弟子出面阻拦。   正如此时——   兰药与任乖蹇两人已站在城门口。   偌大的城池里人几乎已搬空了,站在巍峨巨大的门外,一丁点声响都听不见,厚厚的白云遮蔽住王都的上空,让阳光照射不进来,正午时分,应当是天光大亮,但是整座王城看上去阴沉沉的,如坟墓鬼域,静得可怖。   待到走近了后,他们才看见有个人站在他们前方的城门下,正在等着他们。   不是陌生的人,是兰药旧识的昆仑弟子胥菀风。   同她所知的一般,着一身昆仑弟子标配的青衫,长身而立,一言不发,直到他们牵马走近,才开口问话:“你们是来找澹台莲州的吗?”   因为胥菀风是昆仑送到澹台莲州身边的护卫,所以兰药见到她就像是见到自己人,忽略她脸上冷冰冰的神情,没那么紧张,答:“是的,胥仙子,我们是来见莲州太子的。”   胥菀风道:“我们不希望有更多的人进来了,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了,几乎不可能出来,会死在里面的,你们确定要进去吗?”   兰药以为胥菀风说的这个“我们”是指澹台莲州,她以为是澹台莲州要死守九鼎王陵,虽然觉得并不意外,但不免还是有些着急,问:“太子如今可好?连他也不能出来吗?”   胥菀风沉默了片刻,无法确定地说:“他没有找仙君,若是他找了仙君,我也不能保证仙君会不会放他出来。”   尽管仙君自己是不承认的,但是谁都知道他对澹台莲州另眼相待,屡次三番地为澹台莲州破例。   这时,兰药意识到他们话中的主语似乎并不相同了。   却没有纠结在这小处,她舒了口气,恭正地向胥菀风行了一礼,道:“是的,我还是想去见莲州太子,请为我们放行吧。”   胥菀风回答:“好。”   说罢,便不见了。   大城门依然紧闭,不过旁边的小门是开着的。   兰药站在城门前,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任乖蹇,问:“任大哥,你要一起进去吗?进去了,说不定会死在里面。”   任乖蹇的脚步飒沓如流星,跟在她身边,笑道:“死在里面就死在里面,像我这样的游侠,本来就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我的死期。都送你到这儿了,怎么能不进去看看呢?”   侧门被推开,许久没有润油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城中一片凄清,灰蒙蒙的,一阵风吹过,刮起尘埃沙石,枯叶在半空中旋起打转。   两人走在空荡荡的城中,不敢有半点懈怠,任乖蹇紧握着腰上的佩剑把柄,问:“这城中应当还有人吧?”   兰药说:“还不知道。我问问。”   阿良在街尾偷看这两个陌生来客,总觉得有几分诡异,他正在想要不要去告诉太子殿下时,那个美貌的小姐姐蹲下了身子,把手心摊开,搭在地上,一只瘦不啦唧的小老鼠如有灵性般跑到她的手心上。   吱吱,吱吱吱吱。   一人一鼠好似交谈了起来。   阿良毛骨悚然,还未反应过来,兰药精准地抬头看向他的方向,就好像是小老鼠在为她指路,她的目光已经像是利箭一样急射而来。   阿良被吓一大跳,尤其是随后被那个持剑男子盯住,厚重如实物的煞气将他钉死在原地似的,僵直半晌,直到他回过神来,这两人已经在他的面前了。   兰药微微一笑,问:“小弟弟,你是周国王都的本地人吗?”   阿良没动:“嗯……”   兰药问:“那你可以为我们带路去找昭太子吗?我们是昭太子的故旧。”   这时,阿良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压抑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问:“你们也是要来随昭太子赴死的人吗?”   任乖蹇闻言乐了:“‘也’?什么叫‘也是’?有人快我们一步来了吗?”   阿良道:“是的,来了好一些人呢,都是来找昭太子的,荆玉山荆先生便是。”   任乖蹇拍手:“哈哈,他竟然在这儿?怎么回事?他不是个遇见危险溜得最快的老滑头吗?”   这与阿良所认知的印象大相径庭,他说:“荆先生是个好人呢,他还教我认字。”   其实他没有自己想学字,是荆玉山实在闲着无聊。   他对荆玉山说:“我笨,我学不会的。而且,我学这做什么?照你们说的,我很快就会死掉了。”   荆玉山却说:“太子以前曾经跟我说过,与那些仙人几百几千年的长生之命相比,我们凡人只能活几十年、一百年,对比他们来说很短暂,而跟那些数万年的存在比起来,仙人的寿命又不值一提了,既然还活着,无论是一百年,还是一个朝夕,总归要做点什么,不然和一动不动的顽石有什么区别?”   阿良听不大懂,但他很无聊,索性就跟着荆玉山学了。   荆玉山拿他解闷,每天乐呵呵地夸他:“你这不是很聪明吗?”   阿良也的确变得聪明起来,但他却开始为自己变得聪明而感到难过,假如他仍然一无所知,跟以前一样脑子空空,那他一点也不会为自己即将死去而感到悲伤。   当他聪明了,他意识到自己以前活得多么蠢笨和麻木,反而觉得痛苦,也不大想去死了。   但是,就算不去死,他能去哪里呢?去庆国找他的家人吗?可他守着房子都快守到预期之日了,现在走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而且,而且……不知为何,他就是想留在昭太子的身边,好像那就是他的归处。   任乖蹇听说荆玉山教他写字,笑说:“那可巧了。小兄弟,请这就带我们去见昭太子吧。”   快到时。   兰药有几分踟蹰。   任乖蹇问:“怎么不走了?”   兰药忐忑不安地说:“只怕莲州哥哥会呵斥我。”   任乖蹇信口开河:“他最疼你,舍不得的。”   然后兰药就被骂了。   澹台莲州见到她,实在是难以置信:“我不是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千万不要来吗?将来假如我死了,昭国能不能守住就看你了,你怎么可以擅自离开?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兰药硬着头皮说:“可是、可是,假如您不用死呢?不是您教我的吗?您说的,即便只有一线生机也不该放弃,所以我带着这一线生机来找您,我不能忘恩负义,眼睁睁地看着您去死啊!”   澹台莲州沉下脸来,笃定地说:“我知道我的命数如何。你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写信过来不行吗?为什么非得以身涉险?”   旁听的荆玉山都忍不住插嘴了:“太子,您有资格说这话吗?我们之中,就属您最爱以身涉嫌。我有时还想,您不愧是人中龙凤,胆子就是大,似乎专以寻求生死交际的刺激为乐。”   澹台莲州被噎住:“……”   兰药走到他身边,用手挡着,压低声音跟他说:“前些日子,周将军活捉了一只颇有灵智的妖兽,让我去与那妖兽对话,我与它相处了一个月,从它那里获知了不少事情。它们也说魔皇即将出世了,在它们的预言里,要献祭起码十万生灵的性命。”   澹台莲州凝重地说:“如今周国王都的人都被送走了,这里剩下的不过两三百人,远远不够。”   “是生灵,十万生灵,不单指凡人,便是它们妖魔自身也是可以的,听说有个魔将四处杀妖,摄取魂魄,那个小妖正是逃走时落了单,才会被我们生擒的。只怕那个魔将已经攒够了献祭所需的魂魄。我只担心……”兰药咬了咬下唇,“我只担心,他已经在这附近了,我有一种预感,他会对您不利的,只有我能认出他来,所以我必须来您的身边,为您分辨。”   澹台莲州叹气:“胡闹。”   他倒不怀疑兰药所说的话,只是兰药说的对救世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至多能让他在世上苟延残喘一时半刻。   可若是世人死了,他活着毫无用处。   澹台莲州看向任乖蹇:“快马加鞭的话,还来得及,你赶紧带着兰药回去,老杨估计要急死了。”   任乖蹇:“这……太子……恕我不能从命。”   澹台莲州反问:“怎么不行?”   任乖蹇:“因为我也想留下来。”   澹台莲州皱眉:“你们一个个的,我留在这里,正是希望能换你们活下来的生机,你们要是跟着我死了,我不就白死了。”   兰药抢白:“莲州哥哥,您不要一口一个要死了,多不吉利,您能活下来的,一定能,你做了那么多善事,上天若是有眼,就应当让您有善报。”   澹台莲州心想:这些年打仗因为我而死的人也不少啊,我做的善事是不是比恶事要多还未可知。   他正要开口,眼角却猛地瞥见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使他怔了一怔,转过头去:“……你怎么在这儿?”   随着他的问话,其他人才跟随他看过去。   一袭白衣的昆仑掌门、仙界仙君岑云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他缓缓地步近过来,冷不丁地说:“你不会死的,澹台莲州。”   他说:“你就没发现这几天地震变少了吗?甚至已经两天没地震了。你不愿意用凡人的命来填阵法,那我就用修真者的命来填,如今已经填够了。”   澹台莲州没明白。   岑云谏冷冰冰地说:“仙魔之战确实不是你们凡人所能插手的事,这里不需要你了,澹台莲州,你不用死,剩下的百姓也不用死,带着人离开吧。”   澹台莲州傻眼了,他下意识地茫然反问:“离开?”   岑云谏颔首:“不错,离开,你不是抱怨我让你死了一次,这次不用你去死了,你不应该称心如意吗?” 第166章   ——“这次不用你去死了,你不应该称心如意吗?”   澹台莲州半晌无语。   他在心中暗暗佩服自己的修养真好,听到这样的话还能不烦不气,甚至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   大抵是因为他身边的人很生气,他顾不上自己的感受,还得先去拉架,避免他们以卵击石。   “你在说什么?”   “原本你是要太子去送死吗?”   “就算你是仙人也不能这么轻蔑地对待我家的太子殿下。”   “这人是谁啊?”   “什么叫用不上了。”   挑衅仙君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虽说修真界有律令不得杀人,但是有时候真的做了,修真者多半不会被惩罚。   得罪了岑云谏,被挫骨扬灰可不是说着玩的。   当然,他并不认为岑云谏会那样草菅人命。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劝说:“他这人就这样,他没有恶意。”   岑云谏顺着他的话接着说:“是的,我没有恶意,不过实话实说而已。仙魔之战本来就是你们凡人难以插手的,到时候魔皇出世,我得专心对付他,未必还能分神来保护你们……”   岑云谏原本是无计可施。   他让澹台莲州把人都叫回周国王都,可是澹台莲州不干。   于是岑云谏只好让人去找了庆王。   世上可不只有澹台莲州。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庆王竟然拒绝了他,道:“您不是仙人吗?还需要我一个凡人来做?缺凡人的话,为什么您不能撒豆成兵?干脆用豆子来代替凡人吧。您不是神通广大吗?”   他感叹道:“原来,昭太子没有骗我,是真的,魔皇要出世了。我信他的。我花了那么多钱,好不容易才把那么多人运过来,才刚安顿下来,您知道有多麻烦吗?我可不想再折腾一次。”   岑云谏说:“不就是一些钱吗?你要什么奇珍异宝,本尊可以给你。你不是想送孩子去昆仑啊,本尊可以应允。”   庆王道:“是啊,只是一些钱,但我们就是靠这些钱活着的,再说了,就算有钱,也不可能变出那么多的粮食来。”   他揣着袖子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头:“我想知道昭太子怎么说,他若是说需要把人送回去,我就把人送回去。”   岑云谏让昆仑弟子抓了几个凡人送回周国王都,然而这些凡人不是要逃跑,就是要自杀。   地震之后,所有人都明白昭太子说的是真的,一个个的,如惶惶之鸟,身上几乎没有多少生气。   就是送回去了,也跟枯枝石头无异。   岑云谏不得不放弃强行把足够的人送到周国王都祭阵的方案。   没有意义。   他一向觉得凡人是那样地弱小,不堪一击。   但也是因为弱小,像是掌中沙一样,握不住,要保住他们的性命,让他们欢喜健康对他来说反而很不容易。   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不可以费时间去哄些个凡人。   没了澹台莲州,他竟然命令不了凡人。   这些凡人只畏惧他,并不尊敬他。他们更尊敬澹台莲州。   还没说完,被澹台莲州失笑地打断了:“我何时说了要你保护?”   岑云谏却不容置疑地说:“若是能腾得出手,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换言之,若是没有空,就不能保护他了。   澹台莲州忽地想:在岑云谏心里,大抵他是变重要了。变重要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对岑云谏来说,仙界、昆仑、剑术、修炼、战斗、道德,有太多比他重要的东西,假如不管那些,岑云谏对他也是不错的,可若是将他与其他重要的事情放在天秤上衡量,那么,再来一百次、一千次,岑云谏绝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他。   人怎么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别人的选择上?   即使他很弱小。   澹台莲州好脾气地说:“我们已经琢磨出了一些东西,魔皇出世的时间应该在八天后,深夜月食时分,而且我还捡到了一把剑,昆仑弟子应该向你禀告过了吧。”   岑云谏颔首:“他们一早就与我说过了,但我没让他们来问你要,以免出现什么差池。今日我亲自过来了,把那柄藏在石中之剑给我吧。我怀疑那是乾渊真人的本命法宝,或许能用返魂术查出点什么来。”   “那你也够不着急的。”澹台莲州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残剑,并不保留地递过去,“都快到日子了才来问我要。”   岑云谏轻飘飘地说:“太忙了。”   他并没有把这柄残剑多么看在眼里,毕竟,能够被澹台莲州一个凡人轻而易举地拿在手上,他想他更不在话下。   结果他才碰到残剑,自他触摸的指尖之处,剑身猛然蹿出一股黑红色的火焰,像是一条蛇,迅速地缠上他的手,将他的右臂尽数吞噬在火焰之中。   澹台莲州吃了一惊,下意识要收回手,结果岑云谏不退反进,他猝然皱起眉头,反而牢牢地抓住了残剑,掌心涌出一股灵力,催出一团冰蓝色的火焰,与之相抗衡。   两色火焰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地较劲起来。   连他们这些个不懂什么仙人灵气的凡人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出来,这个白衣仙人的气息剧烈变化,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巨浪一般猛地拍到他们的身上,众人都或是跪或是摔倒在地上。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游侠,任乖蹇只是脸色发白,持剑半跪在地上,已经是情况很不错的了。   而澹台莲州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就像身处在暴风眼中,反而只有微风与平静,但他不是没看到周围的情形,知道一定是这柄残剑的缘故。   糟了。澹台莲州心道,想要放开这柄残剑,但是那诡异的黑红色火焰却像是糨糊一样牢牢地粘在他的手上。   火焰陡地蹿起,把茅草屋的屋顶给点着了,几乎是片刻之间,屋子就陷入了火海。   电光石火之间,澹台莲州顾不得其他,他用左手拔出另一柄琅琊剑,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地往自己的手臂上砍去——   若是这火焰因他而起,那么,他断臂是否能让火焰熄止?   不试试看便不知道。   就在剑锋要擦上手臂时,一道白影扑到他的面前,挡在了剑前。   澹台莲州来不及收势,砍在了上面,随之响起一声哀鸣,白狼肩上被劈开一道大口子,顿时血流不止。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却没空去管它,再次抬起剑要砍自己的手。   这时,岑云谏松开了手,说:“别。”   岑云谏叹出一口气,挥挥手,他们的正上方凝出一团云,落下了雨,浇灭了屋顶上燃烧的火焰。   但岑云谏身上沾染的火焰并没有熄灭,他站在大雨之中,浑身被黑红色的火焰笼罩住燃烧着,看上去相当地可怖,只是他的神情很镇定,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岑云谏正遭受着烈焰灼伤的痛苦,旁人看上去安然无事是因为他的身体被燃烧的同时也在复生。   烧伤之痛和生肉之痒交织在一起,难以言喻。   在他放开手之后,火焰没有变猛烈,只是沾上的也没法扑灭。   昆仑弟子们见状纷纷赶来。   焦急地呼唤他:“仙君!”   澹台莲州心头咯噔,他想帮忙,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人问他:“你是做了什么?那柄残剑看来是妖物,伤到了仙君!赶紧折了!”   已是一柄残剑,哪还消得再折?   澹台莲州想。   他朝岑云谏走去,岑云谏这时退了一步,沉着嗓子,冷静地说:“别靠近我。”   既是在对澹台莲州说,也是在对其他昆仑弟子说。   澹台莲州觉得这火简直是烧在他心上,烧得他心慌。   除了岑云谏,还有白狼受伤了,被他砍伤的,澹台莲州好不愧疚,分神低头去看白狼。   白狼半身是血,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了岑云谏的身边。   它张开嘴吸气,黑红色的火焰都被它吸入了肚里,不过一刻的时间,便被吞食得一干二净。   岑云谏被解救出来,但那如高山白雪一般的姿态却没办法再端住了,他一身白衣都被燎烧成灰黑色,脸上的火焰消失以后,半边是血肉模糊的,肌肉正在骨头上蠕动着生长肉芽,如此一看,很是恐怖。   不多时,岑云谏的脸长了回来,重新变得俊美,他低下头看向白狼。   而澹台莲州则已经扑到了白狼身上,提醒说:“它救了你!岑云谏。”   岑云谏目光锐利,手上提剑:“不,它是个妖物。我早就觉得它不对劲了,澹台莲州,你让开,把它交给我。”   白狼虚弱地垂首,舔了一下澹台莲州的手心。   它用心音对澹台莲州:「没关系。也是时候了。你杀了我吧。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惊讶地看着它:“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杀了你?”   白狼闭了闭眼睛,无可奈何一般,突然张嘴咬住澹台莲州的手。   澹台莲州没有防备,被它的犬牙咬穿了手掌,白狼蹬了一脚,趁他疼痛的时候,从他的怀中蹿了出去,直冲向岑云谏。   岑云谏并不知道他们在心中的对话,在他看来,就是这只狼妖在被他指责之后突然暴起,咬了澹台莲州还主动攻击自己。   他怎么会留情?   岑云谏一剑刺去。   他没有小看这只狼妖,先前这畜生可是能够跟两个魔将打得有来有回,还吃了一个魔将的内丹,修为怕是在十二位魔将之中也能算是中上游的。   但是他的剑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也没有任何的对抗,白狼像是自杀一样撞向他的剑,直直地被刺穿,挑在剑尖上。 第167章   不。   这就是自杀。   岑云谏感到错愕。   被刺穿的白狼却没有立即死去,周边的人都能够听见它的皮肉被剑割开时类似裂帛的轻响。   饶是澹台莲州什么场面都见过了,眼睁睁地看着自他下昆仑山以来,与他朝夕相伴的白狼死在眼前,还是让他惊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说:“你住手。”   岑云谏欲言又止,他垂下剑,白狼的躯体滑落坠地。   澹台莲州不知所措地走到白狼身边,瘫坐在地上。   身受重伤的白狼不再能够控制身体的大小,变回了它原本应当的模样,一只足有近三米高的狼。   澹台莲州抱着白狼的脖颈,试图捂住它身上的血窟窿,红着眼睛,说:“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寻死?你不是要听我的命令吗,我命令你不要死,不要死,小白,你都没有一个正经名字……”   岑云谏收起了剑,尴尬地站在一旁,他看着狼妖,慢慢皱起眉头,他也觉得不太能够理解。   这只狼妖一直以来都太奇怪了。   作为妖兽,它从不杀人,更不吃人,无时无刻不在保护澹台莲州,先前私下还让他做了替澹台莲州死的法术,可这法术只能抵消平时的意外,抵消不了澹台莲州命中诡异的死劫。   如今又突然自杀求死。   岑云谏完全无法理解它的用意。   白狼躺在澹台莲州的怀里,“嗬嗬”地喘气,垂下眼睫,闭上眼睛。   岑云谏说:“它的内丹碎了。”   看着澹台莲州为白狼而悲痛,岑云谏心中很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不自在,他蹲了下来,把手放在白狼的身上,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施展救治的法术。   岑云谏头也没抬,莫名烦躁地说:“大抵能救活,但救活了它也没剩下多少妖力了,要救吗?既然是它寻死,那总有它的缘由。”   澹台莲州已经安静了下来,压抑着说:“你是觉得它死了,你能省去不少麻烦而已。反正在你眼里只有仙魔之分,没有善恶,是妖就该死是吗?”   岑云谏无法说不是。   澹台莲州问白狼:“你为什么要寻死呢?”   他的心头上,白狼再次冷不防说话了:「如今我要死了,可以告诉你了。你下山那日,使得白日星现的大妖正是我。」   澹台莲州不能接受这是白狼寻死的理由,道:“可你又没有害过人,你是妖又如何呢?”   白狼答:「我原是昆仑弟子,自然不可能吃人。」   澹台莲州惊住:“啊?”   岑云谏知道这一人一妖估计在用神识交流,问:“它在说什么?”   澹台莲州并不理他。   白狼继续对澹台莲州说:「你还记得噬心劫吧?待魔皇出世那日,若是岑云谏没能压制住魔皇。那么,在子时月食时分,用乾渊真人留下来的残剑施展噬心劫,如此,或许可以拯救昆仑,天下苍生的命数系在你身上,不是岑云谏的身上,你才是那个救世之人。不用告诉岑云谏,他不会信的,只怕他知道了,反而会坏事。」   澹台莲州听得云里雾里,焦急地追问它:“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狼却垂下头:「我都要死了,别问了。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澹台莲州很少听见白狼与他交流,鲜少的几次,白狼也是爱答不理的,语气冷淡漠然,这次更是厌世至极。   就好像……就好像它已经想死很久很久了。   如今终于能得偿所愿,迎来解脱。   澹台莲州请求它似的说:“别死,别死。”   白狼:「不,我早该死了。」   在澹台莲州的怀中,它粗重的气息不再挣扎,如断了弦的筝,戛然而止了。   澹台莲州落下泪来,俯身下去,把脸颊贴在它溅了血、毛绒绒的脸颊旁。   岑云谏收剑入鞘。   他张了张嘴,看见澹台莲州那么难过,竟然想要说“对不起”,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说不出来。   开口就成了:“带着你的人走吧,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抬起头来,问:“你是在命令我吗?”   岑云谏:“……算是。你留在这里,对我来说只是碍手碍脚。”   岑云谏不确定自己对战魔皇以后还能平安活下来,他想对澹台莲州说:若是我死了……   总想说些什么,可只想了个开头,却接不下去。   实在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   他们都已经和离十年了。   对于仙人可以长达几百几千年的寿命来说十年不算什么,但澹台莲州才三十岁,十年对他来说也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了。   他们成亲的日子才两年,都过去了十年,奇怪的是他还没有忘却。   若是他死了,他想,昆仑也会有下一位仙君的。   其实送澹台莲州离开也不是明智之举,路途危险,说不定会被妖魔或者其他修真门派的人抓住要挟他性命。   可比起留在这里,还是离开的好。   离开说不定能活下来,留在这里澹台莲州这样的凡人一定会不小心死掉。   岑云谏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澹台莲州说:“我用神辇送你回昭国。”   澹台莲州终于说话了:“要送的话,先把他们给送回去吧。”他抬起头:“把兰药他们送回去。”   兰药跑到他身边,扑过来,说:“我不走,太子,要走一起走,您要留下,那我也留下。”   荆玉山笼着手:“您把他们送回去吧,不用管我,我就是想来看看魔皇怎样,死便死了。”   阿错王子没有说话。   任乖蹇左顾右盼:“怎么办?我要做什么吗?”   澹台莲州闭上双眼,有些疲惫地说:“那你先把城中剩下想走的百姓给送走吧。”   岑云谏不大乐意,没有接茬。   澹台莲州深吸一口气,放下白狼的尸首,起身走了出去:“还得我去说是吗?”   他所在的屋子一会儿燃烧起来,一会儿又单独下了一片雨,还有刀光剑影掠过,众人早已在附近探看,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敢太接近。   澹台莲州经过阿良的身边——这个孩子太没有存在感了——看他坐在地上脚软得爬不起来,伸手拉了他一把。   他问阿良:“你要去昭国吗?我为你写一封信,去了昭国也能分到房子和田地,到时候你能跟你的家人团聚。”   阿良目光清澈,发着抖,问:“要是我走了,太子,那谁来为您做饭打扫呢?您不是说喜欢吃我做的饭吗?”   澹台莲州笑了:“我总归不会被饿死的。”   阿良想了想,还是说:“我想跟着您。”   这时,岑云谏残酷无情地说:“澹台莲州,送你和你身边的人离开已经是我百忙之中抽出唯剩的一丁点空暇了,那些百姓要走让他们自己走,我没空送他们。你究竟要不要离开?”   澹台莲州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一般,回过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忽地自己想通了,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是了,您是仙君,您忙得很,没有空管凡人。既然你不救他们,又何必救我?”   岑云谏:“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人王。”   澹台莲州摇头,退后了去:“不,我只是个凡人。”   岑云谏下意识地伸手抓他:“回去。”   本来就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又被澹台莲州气到,岑云谏觉得头脑发热。他实在是受够了澹台莲州不听他的话,每每与他作对,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澹台莲州抬手就是一剑,劈断了被岑云谏抓住的袖子。   残剑的剑风擦过岑云谏的手,差点又燃起了黑红的妖火。   澹台莲州难以克制怒气地说:“因为你很重要,所以我不会贸然为我的朋友报仇。可是,我也不用你管我了,你随我去吧。反正凡人死不死跟你没干系,我与这屋子里、屋子外、这全天下的凡人没有区别。既然他们可以死,我凭什么死不得?只因为你还是想把我带回昆仑作你的宠物吗?哈哈,仙君,你就当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凡人吧。”   岑云谏感觉到,澹台莲州的目光就好像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尤其今天还有许多人在,甚至他忘了设置隔音结界,这方圆数百里的修者说不定都可以听到他们的交谈。   原来,是这个小小的凡人不屑仙君。   他已经这样地伏低做小,澹台莲州也不领情。   岑云谏的眸中犹如冰在燃烧,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好。我知道了。”   岑云谏离去后。   澹台莲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折返回白狼的尸首旁边。   兰药问:“太子,小白的尸首要如何处理?我陪您挖个坟墓埋葬它吧。”   澹台莲州说:“若是腐烂说不定会引起瘟疫,火葬吧,烧作灰,我好把它带在身边。”   ……   阿良今天是大开眼界。   晚上,他回了自家,与赵爷爷说了今日的所见所闻。   赵爷爷说:“你不是学会写不少字了吗?记下来吧。”   阿良问:“记下来有什么用?”   赵爷爷苦中作乐地说:“我们会死,但是制好的竹简几百上千年不腐朽,说不定未来会有人看到,知道你活过,知道你见过这些事。在我们的人生里,能见识过这种事情多么地稀罕啊。就算记下来,以后的人看了,也未必会信吧?呵呵。”   阿良想,说得有道理,而且,反正他闲着也没事。   八天后要死去的话,他得趁最后的时间做点什么。   阿良:“可我哪儿来的竹简?”   赵爷爷:“我家有,你去拿。”   阿良去赵爷爷家拿竹简。   他用衣服兜了重重的书简回去,半路上,听见了“啾啾”的鸟鸣,有些凄惨,仿佛在经受着什么苦楚。   阿良循着声音找过去。   他找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也不知道是什么鸟,生得很是漂亮,尾羽碧翠。   他想起太子身边的那只白狼,于心不忍,先回了趟家放好东西,再赶过来把小鸟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带了回去。   喂食以后,小鸟竟然活了过来。   阿良很高兴,又叹气:“要是太子的白狼也能够活下来就好了。”   小鸟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很亲人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还主动地跳进了他的袖子里。 第168章   澹台莲州原想隔日找一处空地,弄些柴木,将白狼火葬。   然而,停尸一天后,他发现白狼的尸首还是温热的,血迹犹在,伤口却愈合了很多,只是没有气息,也没有心跳,不知死活,像是只有魂魄离去了剩下一具空壳。   他犹豫再三,到底是下不去手,打算再多放几天看看。   过了七天。   白狼的尸首仍然没有腐烂没有僵硬,它静静地趴在地上,就好像只是陷入了一场过深的沉睡。   澹台莲州抚摸着它说:“要是我没死,我就带你回昭国,到时候葬在我旁边。”   上回岑云谏来过一次,说的话四周的人也都听见了,渐渐传了出去。   倒是也有人想走。   但他们这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不了了。   任乖蹇道:“你们以为城外很安全啊?城墙往外方圆十里以内还好,以外遍地是妖魔,它们疯了一样地扑向黄金台,越是接近黄金台就越多,只是被仙人的结界挡在外面剿杀了。我与兰药九死一生才到这里的,还亲眼见了两回呢,啧啧。”   荆玉山瞥了他一眼,其实他早就觉得太子身边的这群能人奇士一个比一个奇怪了。为什么昭太子与妖魔的作战比其他国家都要得心应手?一是因为杨老将军独特的锻造武器;二是因为每次昭太子都好像能够预知妖魔会怎么做,这很诡异,就算再灵验的卜卦应当也做不到这样准确吧?   澹台莲州如今后悔了,倒不是为了自己后悔,而是为他们后悔:“早知如此,我也不跟仙君嘴硬,起码把你们给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免得都留在这里给我陪葬。”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阿错这时突然语出惊人:“人终有一死。你们说,人怎样才算是活着呢?假如毫无尊严,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难道算是活着吗?或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也能算是活着吗?要是我们死在了这里,但是被记录在了史书上,我觉得就不枉活过一场了。”   澹台莲州问:“你想青史留名。”   阿错目光暗淡下来,绷着脸:“不,我想死得悄无声息。呵,我的名就算留下怕只是遗臭百年。”   兰药则说:“那要是你活下来的话,你把太子写进列王传吧,要放在列王传的第一个。”   阿错苦中作乐地哈哈笑起来:“若是能活下来?若是能活下来,我觉得‘王’不足以称太子。‘王’‘国君’‘皇’‘帝’哪一个都不够,得想一个新的称呼。这样……‘皇帝’如何?”   他的好友荆玉山击掌:“好,好称呼!”   澹台莲州扶额,失笑道:“还称呼呢?应该是谥号吧?我也没有继位,哪儿来的谥号。真是白日空想。”   任乖蹇最放松,盘腿坐在地上,一边擦他的剑,一边乐呵呵地说:“反正我们现在也无事可做了,与其胡思乱想,让自己钻牛角尖,还不如快活一些,想点好的。想想怎么了,仙人也管不着我想什么吧,我爱想什么想什么。”   澹台莲州被他的笑声感染,觉得自己过于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尽管他很气恼任乖蹇与兰药千里走单骑地赶来自己的身边,多半是要赴死了,为此而惭愧难过,但是临到死期反而能够冷静下来了。   不,应当说,不得不冷静。   毕竟,也无计可施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   ——倘若这世上的千千万凡人真的有天命。   时间在唯余一日时过得格外快。   魔皇出世前的最后一夜完全算不上平静。   黄昏时分,有人惨叫,澹台莲州提剑赶去,斩杀了一只受伤的妖魔。   他仰起头,看到夜空仿佛有一片又一片的星芒闪烁,他知道那不是星光,估计是修士的剑光。   魔皇出世在即,妖魔的反扑愈发不计代价,已经开始有妖魔闯过修士的剑锋缝隙,进入到外层的结界里来了。   不知道九鼎王陵上的小结界是否能够抵御妖魔?   澹台莲州组织王都剩余的百姓,大家齐心协力,有车的出车,有力的出力,一个人都没有落下,全部都带到了黄金台。   小白的尸首也被澹台莲州带过来了,他实在是不忍心把小白的尸首留在外面,那样的话,肯定会被吃掉。   黄金台唯一还没有崩坍、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就是周国延承了千年的祭祀祖庙。   放在以前,这里当然是平民不能进来的,现在嘛,肯定顾不上那么多了。   周国的百姓依然心存尊敬,一开始并不敢进去,只敢在外面休息。   澹台莲州对他们说:“你们看,别的地方的房子都塌了,只有这里没有塌,说不定冥冥之中,周国故去的贤明的国君们在保佑着你们,为你们留下了一片庇护之所,你们为什么要拒绝呢?”   澹台莲州还简单地做了一场祭祀,这才哄住了百姓们。   明明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人们却变得精神了许多,甚至像是拾起了希望。   所有人都在期盼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能怎么办?   他自己都迷茫,他去对着白狼的尸体喁喁低语:“你为什么说我才是那个救世之人呢?我是吗?你说,需要我把残剑插进我的心口,要是死我一个,能够换他们都活下来,倒是算值得了。”   当太阳再次升起。   澹台莲州自言自语:“只剩下九个时辰了吧。说起来,这也是我的生辰之时。”   ……   中午。   阿良用捡来的砖石垒了一个灶台做了一大锅的饭,这是昭太子交代给他的任务,就算是最后一天了,他也要认真地完成。   今天大家都可以吃一大碗粮食,足以填饱肚子。   阿良烧火时,捡了几粒麦子,偷偷塞进袖子,想要喂给他的小鸟吃。   小鸟不吃。   到底还是个孩子,阿良看它这赖皮样,不气反而笑起来:“你还不吃地上掉的粮食是吧?多宝贵啊。”   说着,他把麦子丢进自己的嘴里,嚼也不嚼地咽下去了。等得了自己那碗饭,他再匀出一些来喂鸟。   阿良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也知道,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闲情逸致养鸟。   但是,但是,他还是个心软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眼睁睁地把小鸟留在外面,再说了,不过是揣在袖子里而已,并不麻烦。   昭太子把他的白狼带过来才是麻烦,还亲自推车。   阿良觉得昭太子真是一个情深义重的人,他懂的,白狼对太子来说不是爱宠,而是朋友。   小鸟也是他的朋友,他逃命当然得带着自己的朋友啦。   只是没好意思被别人知道。   ……   澹台莲州做最后的检查。   最后这一天,他们没做别的,光做了一件事——写遗言。所有的人,包括百姓,都在学士的帮助下写了遗言,留了姓名。   有不少人这是平生第一次记录属于自己的文字,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们存了一些水。   沐浴,梳头,换上从周国王宫里找到的干净衣服,起码让自己的外表看上去整洁干净。   阿良好奇地问昭太子:“您身上的这件衣服怎么都不会脏?”   澹台莲州说:“我这件是从昆仑带下来的仙衣,不染尘埃。”他忽地想:说不定千年以后,他的白骨都化成了灰,这件衣服被人挖出来的时候却是完好的。竟觉得有些好笑。   阿良问:“您在笑什么?”   澹台莲州说:“没什么,孩子,快回大殿里去,关上门,跟大家说,无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我不让你们出来前都不要出来。”   阿良认真点头:“好。”   澹台莲州往回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步三回头。   夕阳把半边天空烧得通红,犹如野火四发,自黄金台为中心,云层如浪潮般向外层层漾去。   一束光照下来,落在祭祀祖庙附近。   一点也看不出来今天是个妖魔出世的不祥之日。   广场上静悄悄的。   澹台莲州立于人群之中,身上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又好像在燃烧着似的。   阿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美。   这种美不是眉眼之美,是山河日月般壮阔的美。   仿佛想把这个情景刻在脑子里,阿良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回望了一眼,方才走进了祖庙里。   门被牢牢关上,从里面落闩。   阿良还在惦记着太子,他看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光彻底变暗,这才记起来袖中的小鸟。   然而,他伸手一摸,错愕,他的袖中早已空空如也,小鸟亦不知去向。   ……   兰药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她满头是汗:“来了,太子,它们都来了,就在外面,它们正在尝试闯进来……但是还进不来。”   剧烈的冲撞有如天雷一样“轰隆隆、轰隆隆”地砸在结界上,听得人心惊胆战。   入夜后,天空的亮光更是明显,先前倒是也能窥见一些,但是离地面太远了,远远地看倒像是星光,现在则近了很多。   目力好的荆玉山不光是能看到仙人的剑术,还能够看到青面獠牙的妖魔被阻拦在一道看不见的透明屏障之外,他夷然不惧,拉着好友阿错看得津津有味:“快看啊,也不知道能看几眼了。”   阿错对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是逗狗呢?等下它们就闯进来吃了你。”   荆玉山纳闷地说:“你说妖魔和仙人为什么进不来呢?要是妖魔也进不来的话,为什么太子的白狼能够进来?”   阿错很是无语:“不是你们说的,觉得白狼不算是妖魔吗?”   荆玉山:“我们怎么觉得,跟它是不是妖魔是两回事啊。”   他一转头,看见任乖蹇又在擦剑,忍不住说:“你怎么还在擦剑?你就不好奇啊?”   任乖蹇抬头时只看澹台莲州:“我在等太子,等太子一提剑,我就立即跟上去。”   在清辉月下,澹台莲州正低头凝神看着手中犹如一片废铁的残剑。   另只手在心口抚按。   他琢磨起来:我应当没有记错噬心劫吧?没有其他修者在,我怎么发动阵法?是正好子时的时候刺心吗?还是子时前后?要刺多深?   算了。   走一步算一步。   看天意吧。 第169章   古人云,黄昏即逢魔时刻。   明衰暗生,妖魔的妖力随着落日大大增长。   岑云谏已经三个月未曾合眼,即使修真之人长时间不睡眠也不会死,却不代表可以在不眠不休的情况下战斗这样久。   但他不得不硬撑着自己。   他是仙界魁首,是昆仑掌门,是率领修真者们应战妖魔的人。   谁倒下他都不能倒下。   他出生的意义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他为了这一天,自会走路起就日日夜夜地修炼,断情裁欲,放弃私心,牺牲了作为岑云谏的一切,成为仙君,正是为了“斩妖除魔”这四个字。   在七天前,十二魔将聚集在王都外,率领百万妖兵从四面八方进攻,妖兵如潮水般前仆后继地涌过来,前面的死了,后面的就吞食前者的尸体,汲取力量,然后再冲上来。   修真者是会累的。   在昨天,被他囚禁在结界中的蓬莱掌门与方丈掌门趁着看守不严,杀了几个弟子,逃之夭夭。   岑云谏气极了,可是又不能追远,怒斥他们临战关头不战而逃,各给了一剑,不知道杀了没有,却也没有再追。   但是其他被关押的修者倒是被他给放了出来,只是放出来的时候,他说了,希望大家有些作为修真者的责任感,为斩妖除魔出一份力。   见有人有犹豫之色,如今也没有时间让他怀柔安抚,岑云谏索性直接放狠话,要么去战妖魔,说不定不会死,想走的话就是叛兵,他当场杀了。   此言一出,谁还敢走?   混在大部队里浑水摸鱼杀杀妖魔不一定会死,可对上岑云谏是一定会死啊。   战吧。   饶是如此,在最后一天还是没能抵挡得住进攻,开始有妖魔突破防线进入到城中。   岑云谏分神看了看澹台莲州,见澹台莲州带着凡人们迁移,躲进了黄金台的祭祀祖庙中,这才有些放心下来。   他没空去保护这些凡人,包括澹台莲州,他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神了。   澹台莲州自己保护自己就很好,虽然依旧凶多吉少。   可惜澹台莲州不是修真者,不然就能够跟他站在一起并肩战斗,而不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遥遥还不能相忘。   他们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   年幼时那丁点情谊对他来说是那么地无关紧要,失去就失去了吧。   大灾关头,岑云谏集中了精神,他想:等此战过后,若是能活下来,是不是该彻底跟澹台莲州断了呢?   他应当已经看清了才是,澹台莲州是并不重要的。   更重要的他都放弃了很多,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怎么会爱澹台莲州?他甚至可以在明知道自己杀死过澹台莲州一次的情况下,再次选择了不管澹台莲州的死活。   这样怎么可能是爱?   他一定是不爱澹台莲州的。   他笃定地想。   他念及澹台莲州,心里只有一丝丝波澜,觉得有些可惜。   是的,有些可惜,仅此而已。   岑云谏杀疯了,杀得红了眼睛,连昆仑的弟子们都怀疑他是不是要倒下了,可他一直没有倒下。   诡异的是,明明只是吞食了少量的灵丹,别人早就灵力衰竭了,但是岑云谏身上的灵气却不见衰败,反而愈发地旺盛,一次又一次地高涨。   岑云谏感觉既痛苦,也兴奋。   每次接近力竭他都会极为痛苦,这种痛苦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不比酷刑更轻松,但是他以可怕的意志力忍耐了下来,当突破了极限以后,他的身体深处会不知从何涌出更多源源不尽的力量。   这时候,就像是久旱逢甘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无比舒适,他的头脑也会进入一个异常清晰宁静的状态。   在短短的几天里面,岑云谏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自己的极限,修为节节攀升,让旁人都望而生畏,更不敢对他有不恭敬。   在又一次地击退了一拨妖魔的进攻后,其中或许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   岑云谏询问战况。   答:“十二个魔将来了九个,如今我们已经杀了七个,还剩下三个……”   话没说完,见岑云谏抬起头来,静无声息,杀气腾腾,眼中似乎泛着红光,他问:“还有三个?哪三个?”   仍然是岑云谏平常的语气,冷静如冰,却莫名地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唯恐被他锐利的杀意所伤。   弟子战战兢兢地说:“狍鸮、合窳和猰貐。”   岑云谏连坐都没有坐下。   岑云谏歇了一口气,一刻钟一到,他多一息也没有歇,持剑再次往上飞去,浑身散发着灵气的光芒,像是一团冰蓝色的火焰将他包裹在其中,火芯透着幽幽的紫,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火焰也越发地庞大。   突然他停住,悬在当空,于明月之前,缓慢地挥了一剑。   火焰在他停住时炸开,好似流星碎片一样四散开来,坠落在地上。   正在严阵以待的修者们不解地昂首看去,地上的小妖魔们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看过去。   直到火焰落到自己的眼前,它们才发现,这哪里是漂亮的“火”,这是无数细小的剑芒,将它们斩得四分五裂。   岑云谏冷漠地垂首看着无数的妖魔因自己的一剑而死去,在翻滚着、哀嚎着,轻念一声:“山高水阔。”   不知为何想到了澹台莲州的那一招,灵感确实也来于此。   只是他的一剑比澹台莲州的凡人之剑的威力要大多了,大了何止百倍千倍。   岑云谏居高临下,将自己的声音传遍了王城,无比傲慢地说:“狍鸮、合窳和猰貐。都出来吧。马上就是子时了,一起上吧。你们一起上还有三分胜算,不来的话,本尊就一个一个地杀过去,你们觉得一对一可以赢得过本尊吗?”   在狂风之中,他的衣袂、发梢都是静的,与他狂妄至极的话语截然不同。   说罢。   无人应答。   岑云谏便向三个方向各劈了一剑。   终于,三个魔将出现了。   一为狍鸮,人面羊身,但它的脸上只有鼻子和嘴巴,生着人手,眼睛却长在腋下,咧开嘴,一口的虎齿,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发出一股股生食血肉的恶臭:“你这小儿好生狂妄,不过区区三十载修为,就敢向本座叫嚣?到时我抓了你,一定叫你不得好死,剥了你的皮。”   一为合窳,它形似野猪,有一张酷似人类的脸盘,毛发深黄,尾巴绯红,它用后腿挠了挠身上的痒处:“只是把他的皮剥了其实太便宜他了,我要在他的面前,一个一个地烹了他的弟子们。哈哈哈哈。”   笑了几声,它大喊:“穷奇?你还不来?要是我们死了,你觉得你能活吗?”   最后一个魔将猰貐这才不情不愿姗姗来迟地出现,岑云谏听说过它,它是魔将之中最为年长的那个,听说有八千年的修为,只是性子胆小谨慎,龟缩在自己的地盘,等闲并不出去,偶尔吃人,与别的魔将不同,别个爱吃凡人,但是它爱吃修者,而且耐得住寂寞,等个七八年才抓一个来吃,吃完就躲起来。   岑云谏早就想杀它了,可是这家伙十分之狡猾,连踪迹都很难找到,如今见到了本体,也有几分吃惊。   因为猰貐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只异兽,他看上去……简直像是一个人,身上还穿着修士的衣服,看得出是从尸体上扒下来的,哪家的法衣法器都有,身上穿着昆仑的衣服,脖子上戴着方丈的佛珠,手里拿着蓬莱的扇叶,倒像是个集各家所长的杂修,他生了一张斯文的娃娃脸,笑眯眯的,带着几分怯懦。   岑云谏怔了怔,须臾之后,怒火猛涨:“你这妖魔竟还敢扮作修者?!”   或许那些被他戕害的修士正是被他的外貌给欺骗了。   猰貐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微一笑:“仙君,你听听你这话说的,你家长老没告诉过你我的底细吗?我在成魔之前就是个修者啊,我是被害入魔的,迫不得已才偶尔要吃个人。”   他又说:“早知道罗罗鸟不来,那我也不来了,我还是走吧。仙君,打个商量如何?看在我们同道过一场的分上,而且我几乎不怎么吃人,不如不管我吧?你也知道,我八千岁了,我不跟你打是念旧情。要是我跟你拼起命来,你怕是不会有个好结果呢。”   岑云谏气笑了:“先打了再说,你还不一定能打过我呢。”   猰貐叹气,摇头晃脑地说:“才活了三十岁,是以才这般地稚气未脱,一点也拎不清,我在救你都不懂,小儿啊小儿。”   岑云谏:“是啊,正是我这个区区三十载修为的小儿已经杀了你们八位魔将,只剩你们三个半了。”   罗罗鸟是一对魔将双胞胎兄弟,厉害的那个被岑云谏给杀了,剩下的哥哥法力并不深厚,岑云谏觉得不足为惧,只能算是半个魔将。   所以是三个半。   他的剑不知道是顾不上擦拭,还是擦不掉,上面沾着一块块斑驳的黑红血迹,可他自己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人看到了也不敢提醒。   岑云谏注视在这三个妖魔的身上。   他感觉到了危险。   非常危险。   他低估了最后的这三个魔将,他不一定有七成把握,兴许有五成吧。   岑云谏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剑身上倒映出明月皎洁模糊的影子,若是要在子时之前把他们尽数斩杀那就连五成把握都没有。   他是否能实现自己的狂言?   谁知道,说不定呢?   在他之前,昆仑也没有出过二十岁就继位的仙君。   许多以前没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他岑云谏做到了。   他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天之骄子,有资格骄傲。   既如此,今天他为什么不可以做到?   斩妖除魔不是他最擅长的吗?他一直心无旁骛地在做这件事,他的人生的意义就在眼前,不正应当在此时此刻握紧自己的剑吗?   他与他的剑正是为此而生的。 第170章   妖魔与修真者在小结界外打得热火朝天,天摇地动。   强烈的震动从人们的脚下传过来,嘹亮的尖啸则在头顶萦绕不散,若不是知晓太子就在他们的身边,他们怕是已经被吓坏了。   看见太子淡定自若的目光,他们被感染,方才能够冷静下来,不再惧怕得双股战战。   当初说得正义凛然,做好了陪太子赴死的准备,但他们到底只是凡人,能想出的情景再可怕也不及亲眼实见。   不知是否是因为知道无处可逃,不如一笑应之,众人甚至议论了起来:“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妖魔吗?”   任乖蹇道:“猜猜看啊,你们应当读过太子写的万兽书吧。”   答:“虽读过,但还是难以想象。”   任乖蹇一脸骄傲:“那在我们昭国洛城,万兽书是配图的,太子命人在墙上绘制了每个妖魔的模样,并在旁边写了如何应对、剿杀的法子,人人都能看。”   便有人感叹:“若是我有来日,一定要去看看。所以,任兄,那妖兽是什么?”   任乖蹇转过头去,问身边的小姑娘:“兰药,那是什么?”   兰药:“……”   兰药无语地说:“任大哥,你不是说你知道吗?”   任乖蹇摸着头,笑呵呵地说:“我没说我知道啊,我这笨脑子,我哪记得住啊?每次跟着他们出去,我都是提前一天记的,除了我杀过的那些,别的我是记不住的,一万种,我可记不住。”   于是,兰药为他们作答,甚至还能为他们解读妖魔正在说什么。   荆玉山好奇地问:“你是如何能够明白的?”   兰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生来便能听得懂。”   又有人问:“那太子是如何知晓那么多的?”   兰药说:“这个我也问过太子,他是从昆仑那里学来的。”   赞叹:“太子从昆仑学得可真多,当年太子下山时才二十岁吧?在昆仑学了十三年就学成归来了。若是换成我们去昆仑,怕是不知道能不能学那么多,果然太子是天命之人。”   澹台莲州站在黄金台中央的天坛上。   这里是历朝历代天子祭天的地方,自称是四海九州的中心,无数的能工巧匠将他们的心血花在这里,用精湛的工艺雕刻了九条五爪真龙飞翔簇拥在周围,每条龙都长得不太一样,或是口衔、或是爪握着一件祭祀器具,在夜里也散发着淡淡的光,好似飞出来了。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好似被九双眼睛盯着。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残剑,轻声自语地问:“乾渊真人,一千年前,你也站在这里过吗?请你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吧。”   ……   九霄云上。   岑云谏斩杀了狍鸮、合窳,正在与猰貐缠斗。   看得出猰貐并无太重的战意,诚然,要杀了岑云谏不是件易事,可是逃跑却要简单多了,他只想保命,无意为了魔皇拼死拼活。   岑云谏则吸取了先前的教训,想要生擒活捉猰貐,因为还有魔将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不是藏在暗处计划什么阴谋。   猰貐无可奈何道:“你别逼我行吗?我又不想和你打。仙君,仙君,我们打个商量。这妖魔杀之不尽,你现在杀了,改日又生出来了,累死也没个完,不如你与我合作,由我来管妖魔,我们重新划分地盘,如何?”   岑云谏想:以前的仙君怕是都这样做的吧,这话说得也的确有一番道理。   但不是他的道理。   岑云谏说:“我还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杀不完?等我先试了再说。”   猰貐被伤,惨叫着说:“要杀去杀罗罗鸟啊,都是他把我们诓骗来的!我也是被他害了啊!”   岑云谏方才留了他一条命,问:“罗罗鸟在哪儿?”   猰貐信口开河:“他说他有法子解开魔皇的封印,让我们一道过来,到时候只管进攻就行了,谁知道都要死光了,他连个鸟影都没见到!我是见过前几位魔皇的,每次他们出世都需要献祭大量的生灵,上一次魔皇出世正是十位魔将自杀献祭。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起码不能在这里杀我,不然说不定弄巧成拙呢。”   岑云谏不能确认他说的是真是假,可他本来也是打算生擒。   就在这时候,从他们下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清亮的鸟唳。   须臾后,岑云谏猛地分辨出来,等等,这一声是从九鼎王陵的结界中发出的——有妖魔进了结界之内。   双胞胎魔将罗罗鸟里的哥哥,叫什么来着?达骨丹。   他怎么会在那里,他怎么能够进得去?   澹台莲州!!!   电光石火之间,岑云谏理清缓急轻重,掉头直直地往下飞去,他燃烧所有的灵气,想要尝试一下能不能直接冲进去。   然而结结实实地撞在上面,还是进不去。   ……   没人知道那只巨鸟是从哪儿冒出来,它凭空地出现在祖庙之上。   也是澹台莲州的老朋友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到巨鸟飞向仙像,他连忙追了过去。   鸟妖达骨丹撞在仙像的胸口,这座伫立了千年、强撑着还没有完全坍塌的巨大石像终于轰然倒坍,引起大地一阵剧烈的震动。   澹台莲州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他感觉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举目看去,仙像底座破碎后,地面露出了一个大洞,喷涌出了银色的液体,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似乎是……水银?   澹台莲州折身返回。   他无法接近。   他看着达骨丹身上被溅射到了水银,却没有躲开,盘旋在低空,等到水势稍减,它喉头滚动,吐出了一朵红莲花。   红莲花一落在水银河上就生根深扎,迅速地生长蔓延开来,将整片池子都长满了,正中心正对着月亮的有一朵最大,莹莹发光,还是含苞待放的模样,随着天上月食的面积越来越大而缓缓绽放。   澹台莲州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那朵红莲花有问题了。   澹台莲州拿起弓箭连射几箭,却在半路被达骨丹翅膀掀出来的风给吹落了。   他心急如焚,想:要是神箭手阿鸮在这儿就好了,那孩子说不定能够射中。   没办法,澹台莲州只好提剑亲自奔过去,任乖蹇紧随其后,他问兰药:“那鸟妖说了什么?”   兰药直冒冷汗:“他说、他说‘恭迎魔皇出世’。”   澹台莲州心下凛然,拔出琅琊剑。   假若白狼还活着,他大可以骑着白狼飞过去,不用冒风险蹚这条剧毒之河,但是也没什么办法了,他试试看能不能立足在废墟碎石上面跳过去吧。   澹台莲州奔到半路,不过眨眼间,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惊雷般的炸响。   他没来得及回头就已看到白色的闪电从他的眼前掠过,这身影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是白狼。   澹台莲州愣怔了下,踩在一片莲叶上,停住脚步。   白狼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他认识的样子,原本红白分明的眼睛全都变得漆黑,黑洞洞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咧嘴龇牙,面露凶相。   可它也确确实实地正在喘气了,明明它身上被劈开的伤口还裂开着,凝结着黑红的血块。   澹台莲州愣愣地说:“小白?……谁占了你的身体?”   白狼并不回答他,反身大口一张,就要把红莲花咬住,也不知是要咬碎,还是要吞食。   达骨丹怎能让它坏了好事,俯冲下来,用尖锐的爪和喙反复攻击白狼。   红莲花一直在吸收着四周散发出来的血气,它仿似并不在乎血气是从妖、从人还是从仙身上散发出来,只要是血气,它一律照收。   越来越浓郁厚重的血雾渐渐变得像是粥一样浓稠,弥绕不散,又像是一丝一缕的蚕线,将白狼裹了进去。   任乖蹇追上来,抓住他:“太子,走啊!”   澹台莲州这才回过神来,反过来拎起他扔了出去,同时借力闪身扑进了血茧之中。   所有人都看见他毫无犹豫、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太子!”   “太子!!!”   众人惊忧地高喊。   就在血茧成形的同时,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遮蔽,天地间的日月灵气衰弱至最低点,王陵上的结界越来越薄,直至消失。   妖魔都可以随意进来了。   但是,此时此刻,无论是什么妖魔却统统犹如石化,像是听见了一个相同的命令,僵在原地,齐刷刷地看向血茧。   猰貐也停滞了一下,他欣喜若狂,随即却冷静下来,看着岑云谏一剑劈去,心情复杂地说:“又来了。”   匆忙中,岑云谏还是用出了全力一击。   然而无济于事。   血茧分毫不动,没有一丁点被他所伤。   岑云谏没有慌乱,只是难免心中沉了一沉,开始飞速地想着还有什么剑招能应对。   不知为何,想起了澹台莲州率领数万凡人军队与魔将相战,也能够匹敌。   他传音到天边各处:“昆仑弟子,出剑!”   众昆仑弟子听命,齐齐出剑,斩向血茧,岑云谏亦在一个喘息以后再次出了一剑。   落花般的一剑。   与先前的剑剑凶戾不同,不过一个闭眼的时间,岑云谏涤荡了自己的杀意,这一剑仿佛是温柔的。   血茧终于有了裂痕,碎裂,坠落。   应当被吞没进去的三个身影都不见了,只有一朵莲花,一朵雪白的莲花,诡异地安静地矗立在没有一丝水纹的银黑河上。   这河什么都倒映不出来。   天上地下,此时此刻,万籁俱寂。   一缕光从雪白莲花之中散发出来,接着一瓣又一瓣地无声开放。   花蕊中心,一个白衣男子走了出来,他的怀中抱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怀里,心口残剑插入大半,已经死了。   所有昆仑弟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这个白衣男子长得跟昆仑掌门、仙道仙君岑云谏一模一样。   说起来,其实这个男子更像是仙君,他白衣飘飘,纤尘不染,而岑云谏身上则已经满是血污。   岑云谏当头一剑过去:“你是哪儿来的妖孽?为何要幻化成本尊的模样。”   白衣男子抽出澹台莲州的琅琊剑抵挡了一下,只一下就断裂了,但确实挡住了。   鸟妖从河中浮了出来,他变成半人半鸟的模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魔皇?你竟然是魔皇?”   白衣男子毫无回应,他坐下来抱着澹台莲州,十分茫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岑云谏质问:“你究竟是谁?”   岑云谏心中大惊,因为对方用的剑招也跟他一模一样。   白衣男子这才抬起头,用一双清明的眸子注视着他:“我是谁?岑云谏,我是你,我是八百年后一败涂地、众叛亲离的你。”   说罢,他低下头,对澹台莲州说:“醒醒,莲州,你该醒过来杀了我了。”   ·第三卷完· 第四卷 明镜里 第171章   第一世。   八百年后。   八百这一数字是昆仑弟子在岑云谏的洞府发现的。   他练功的后山山壁上刻了八百道剑痕,像是在数什么日子似的,可没人知道八百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们的大师姐江岚从黄金台归来。   仙君岑云谏已经消失三十年了。   就在周国王都黄金台-九鼎王陵那一片小小的山谷里,自仙君消失在此以后便起了灰白的浓雾,只有人进,没有人出。   整座王都笼罩在妖雾之中。   昆仑也被无形的妖雾给盖住了。   岑云谏在时,花了八百年,一手将昆仑推至鼎盛,万年间没有第二个时期比这时候的昆仑更辉煌。   可以说,整个修真界都姓了昆仑。   岑云谏蚕食吞并了四海九州所有门派,还把昆仑剑宗改做了昆仑门,从此世上只有昆仑,做了前人未能做成之事。   毫无疑问,岑云谏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他心狠手辣,贯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言,他杀了所有跟他唱反调的人,让仙界全体只听从他一个人的话。   但他又的的确确一心为了昆仑,为了修者,想要在他有生之年能够将妖魔一举铲灭,斩草除根,让世上再没有妖魔。   他们也差一步就能成功了。   他们几乎清缴了所有妖魔,只差魔皇迟迟没有出现,迟迟没有找到。   终于,在三十年前,岑云谏率领众弟子迎来了与魔皇的决战。   可是当魔皇出世以后,那片诡异的雾气笼罩了所有参战的弟子,被吞噬的无论是妖魔还是修者都没有人走出来。   这些年,他们想要去探知一下迷雾之中究竟有什么,仙君到底是死是活,魔皇又怎样了,但送进去的弟子每一个都有来无回。   唉。   而且,他们也没有更多的弟子了。   岑云谏失踪的事情只隐瞒了十年。   他的余威震慑了整个仙界十年。   恨岑云谏的人太多了,雷霆手段不可能温柔,他没少杀人,昆仑内昆仑外都杀了很多人。   崇敬他追随他的人视他为神明,奉他的每句话为圭臬,即使在他死后也可以豁出命地要保住这个他创造的世界;恨他的人则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认定岑云谏一定是遭报应了。   岑云谏不近男色女色,不贪天材地宝,不恋灵泉仙地,八百年来,他连剑都没有换过,依然只有一把擎天剑,折断过,锻造过,却没有换过,这不是一把材料多么厉害的宝剑,但却是昆仑的至高点。   当他失踪以后,昆仑弟子为了能找到他的线索,千辛万苦地进入他的洞府之中,发现的洞府几乎可以说是寒酸的。   进去以后,他的洞府几乎没有禁制,或许是因为本来就没什么需要严藏的,基本上全是一些凡人的玩意儿,不是法宝,可以看得出他失踪前一定保管的很好。因为其中有年逾八百年的凡人古物,要不是它的主人悉心珍藏一定早就腐朽了,而他们发现的时候只是落了十年的灰而已。   他们很难想象岑云谏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洞府里都在干些什么。   这些年来,他们渐渐都忘了岑云谏的本名,只知道称呼他为“仙君”。   仙君,仙君,至高无上的仙君。   甚至有小弟子好奇地问他是不是神像修炼了人,所以才能无情无欲,一心只有仙界大义。   在他的洞府里,昆仑弟子们才能感觉到,哦,原来仙君也是会喘气的,他竟然有爱好,喜欢收集一些没有价值的凡人的玩意儿。   但他们没有人从中发现线索,无法寻找到岑云谏。   岑云谏用了八百年多年,不知杀了多少修士,不知杀了多少妖魔,不知杀了多少昆仑弟子,呕心沥血、冷酷无情创造出来的昆仑倾倒只用了二十年。   岑云谏失踪的消息瞒了十年后,实在是瞒不下去,被对岑云谏、对昆仑怀恨在心的别门修士发现了,从这一天起,昆仑开始坍塌。   岑云谏时常督促他们勤练剑术,对弟子们倾尽所有、毫不藏私地教授自己的技艺,然而,再也没有人达到过岑云谏的高度。   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天赋异禀的弟子,八百年间还是出过几个天才的,其中有一个是岑云谏亲自教导的弟子,但是这个弟子在一百岁时陷入情关,难以自拔,而更多的情况是,譬如胥菀风、卞谷、江岚这些人又差了一点,只一点,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难以越过的一点。   前两者进了黄金台以后就再也没出来。   如若岑云谏真的已经殒命,那么,他们将要推举江岚为新一任的昆仑掌门。   因为江岚是在昆仑大厦将倾之际,毅然决然地站出来,保护师弟师妹,从仇家的包围中救了一群弟子出来,是她做主,率领残部龟缩在昆仑仅剩的几座山中修生养息,并且想尽办法地进入岑云谏所在的洞府,试图找到有关仙君下落的线索。   掌门信物还没有找到,也不确定岑云谏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无法正式册立新掌门,不过有些个年纪小还不到二十岁的弟子已经只认识江岚,不认识煊赫鼎盛的岑云谏了。   二十年来,江岚从没有放弃过寻找仙君。   即便找不到仙君,黄金台的妖雾总归是需要处理的。   是的。   不光是本来扩张到四海九州的昆仑被削弱,削弱至比以前最弱的时候还要更惨,只剩下祖传的一片山。   曾经被岑云谏统治的别门弟子从来没有忘却过师门,纷纷叛逃出去以后,重立自己的师门,整个世界陷入了无边的混乱之中,苟延残喘的妖魔更是卷土重来,趁着他们仙界内乱之际,大举在凡间吃人占地,疯狂繁衍。   等到江岚大致整顿好了昆仑,让昆仑安定下来以后,回头去看,凡间已经被妖魔侵占得不成样子,而她呢,应对仇家的报复已经捉襟见肘,哪还有余力去管凡间的事?她不是个天赋特别好的剑修,能护住昆仑的一亩三分田就已经很好了。   那些对岑云谏疯狂信仰的追随者则都一头栽进了黄金台,从此没有了音讯,其中大部分都是昆仑的精英弟子,昆仑人才损失惨重的原因不能说不在其中。   江岚算是尊敬岑云谏,但是没那么狂热的人,所以她可以冷静地留在昆仑。   可她也老了。   她八百多岁了,已经是个白发老妪,寿数将尽。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了昆仑的领头人的,因为她对岑云谏的暴政并不崇拜,八百年来图个长生,能混就混,心态很好,所以熬死了其他同辈人,活到这时候,她就是不做什么,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弟子了。   岑云谏对她还算优待,她偷懒装病不肯出力的时候,岑云谏从不会点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她去了。   江岚打算在自己人生最后的一小段时间里,再为昆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打算前往黄金台,亲自进去找一找岑云谏的踪迹。   江岚把自己天命将至的事情告诉了其他弟子们,众人很悲伤,可也无力挽救,只能接受她的决定。   她做好了一些准备,前往黄金台所需要带的丹药、法宝、符咒,她是快死了,但她还是惜命,说不定她能回来呢?所以能带上的,她全都带上了,力保自己到时候能够留下一条命。   她也培养了能够率领昆仑的下一任掌门人,就算他回不来了,昆仑也不至于像先前岑云谏突然失踪那会儿一样群龙无首。   只要昆仑还在,那么,她想,昆仑一定会再次崛起。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江岚启程出发,不急不慢、安步当车地走进了黄金台的弥天灰雾之中。   她首先感到的就是惊奇。   按说周国王都陷入这片迷雾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是这里的房子却没有腐烂。   她走进去的时候,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日,没有月,没有风,没有一丝声响。   当她走到某个地方以后,周围变了,天色依然是阴沉沉的,但是出现了人,好像是活着的人。   江岚连忙上前去询问,但是对方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被她抓住了手就原地踏步,突然这个人像是被捶打的泥偶一样碎成了土渣。   江岚吓了一跳。   她很谨慎,并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在城里观察了一番。   她在心中算着时辰,在这座城里逛了大约三天,与每个她见到的“人”说了话,她发现,这些人都是“死”人。   早就死了。   不过是一具不知被什么驱动的空壳,每天一到某个时辰就是开始活动,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日复一日。   妖魔呢?   妖魔她一个都没见着啊。   还有那些进来找岑云谏的昆仑弟子们呢?都在哪里?有没有人活下来了只是出不去,那她也好问一问啊。   总不能是挫骨扬灰了吧?   江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所示的黄金台的所在之地。   越是接近这里,雾气就越发黑深凝沉,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用进去都能知道这是不祥之地。   江岚叹了口气。   她把灵罩、符咒能用的都用上,拔出自己的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跟她设想的一样,确实很可怕。   这里有数之不尽的妖魔,这些妖魔都怎么攻击也不会死。   江岚没有硬生生地杀过去,而是先逃出去,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摸清了这一层的妖魔,发现,他们与跟城里的人一样,每天都重复一样的活动,只要她不主动去招惹,用一个隐藏气息的小小法术就可以在一小段时间里毫发无伤地通过。   江岚纳闷地想,这个地方虽然可怕,但是也不至于让昆仑弟子全军覆没吧?连她都能过来,她不信别人都这么笨。   然后浓雾在尽头消失,她的前方是一片烟雨蒙蒙的莲花池。   与岑云谏道府里莲花池看上去完全一致,只是莲花都未绽放。   她走在水上,慢慢地摸索,绕来绕去,迷了路,一直在同一片地方打转,找不到深处,也出不去了。   她又花了一个月才找到阵眼,进入。   第四层是,是一片浅的刚过脚踝的池子,这里的莲花有一些是绽放的,其周围的水似乎是淡红色的。   江岚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她搜寻了一朵在淡红色池水中绽开的莲花,将莲花拔起来以后,发现莲花的根系上缠着一具腐尸。   这个腐尸身上穿着昆仑弟子的衣服,还能找到写了名字的玉牒。   ……这就是个前来寻找岑云谏的昆仑弟子。   江岚难以置信,她又找了几朵绽放的莲花,每一朵下面都有一具昆仑弟子的尸体。   她感到不寒而栗。   怎么回事?   是谁杀的?   外面那些妖魔吗?还是……还是……?   她心绪大乱,还没有想个明白,听见了轻轻的它水声,白衣胜雪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了在他的身后。   她讶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与二十年完全一样、没有变老的岑云谏,愣了一愣,下意识地问:“仙君?是您吗?”   岑云谏目光空洞,似乎在看她,也似乎没有在看她,开口就是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又来了?澹台莲州。”   话音未落,一剑向江岚劈去。   江岚险之又险地接了一剑,光是这一剑就让她元气大伤。   她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岑云谏是她认识的那个仙君,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仙君。   人是那个人,但是神志不清,应当是被什么迷障给控制住了。   她还没有站起来,岑云谏又是一剑过来。   江岚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在这时,岑云谏的剑尖在她的喉头停住了。   岑云谏偏了偏头,看向她身旁。   江岚心惊胆战地跟着看了一眼,她发现自己放在袖子里的陶埙掉了出来。   八百四十年前,她曾经认识过一个叫作澹台莲州的凡人。   澹台莲州曾经送给她一个亲手所做的陶埙。   不知为何,她一直记得这个凡人,将这个陶埙带在身上,每当难以坚持下去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岑云谏收起剑,走过去,捡起掉在她身边的陶埙,不再管她,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 第172章   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已经过去了三天。   岑云谏依然没有弄清这儿是什么地方,他只记得……他在迎战魔皇,胜券在握,那些前仆后继想要接魔皇出世的妖魔都被他杀得一干二净,这时,他回头看到了尸海中长出了一朵诡异的红莲花,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往上看,头顶的天空无星无月,无边无际,一蓝如洗,像是虚假的,除了日月交替时明亮起来或是变暗,没有别的区别。   往下看,脚下的水面无波无澜,无色无味,净似琉璃,他刚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但这几天他走遍了这里,略有些奇怪的是,他每走一步,走过的地方就会生出一朵雪白的莲花。   这莲花约巴掌大小,花瓣并不繁复,每一朵的花瓣都是一模一样的数量,八瓣。   他认识这种莲花,是澹台莲州死后他回到昆仑的第一天栽下的,名为雪信。   或许是因为他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对家中的花草疏于照料,他在天南小筑种的其他莲花都渐渐枯死了,只剩下两种莲花,一红一白,就算放着不管也生长得很茂盛。   他摘了一朵下来,拿在手间把玩,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朵平常的莲花罢了。   可是,为什么会长在这里呢?   因为被困才三天,所以岑云谏并不是很着急,无非是陷入了一个他没见过的阵法之中,只要他足够耐心,总能找到出口。   他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四处搜寻,对他来说,这样的工作反而是寻常,他要尽快出去,弟子们发现他不见了应该很焦急吧。   他是昆仑的主心骨,不能不在。   唉。   这是岑云谏最为之担忧的一件事:昆仑后继无人。   八百年了,他竟然没有找到一个中意的弟子,不是天赋不够,就是耐心不足,天赋和耐心都足够的,偏偏过不去情关,自废修为。   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他不认为自己会连个继承人都培养不出来。   而且,他还年轻力盛,没有摸到自己的天花板,他还不打算退位。假如真的出现了一个继承人,起码要能战得过他吧,正如当年他打败他的师父一样。他的寿数还没有穷尽,要找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他不在的时候,谁来主持大局?   岑云谏想不到有谁可以,希望他不在的这三天不要出什么大事……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吧,不过三天而已。   毕竟,他花了八百年所建立的新昆仑是前所未有的最强大的昆仑,区区三天肯定对昆仑没有任何影响,众人大抵正在安心坚定地等着他回去。   终于,岑云谏看见前方出现了不同的景色。   ——一叶扁舟。   扁舟上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大一小。   年长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岁上下,貌不惊人,长相斯文温柔,岑云谏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停驻脚步,思虑了片刻,记起来了。   哦,是见过的,在周国王都,那座碎掉的石像就是他眼前的这个男子吧?   男子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宁静地注视着远方。   年小的女子还是个孩子,看上去只有十岁大,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子,坐在船边,双手抓着鱼竿,似乎是正在钓鱼,但她似乎心性活泼,坐得一点都不安稳,不光哼着歌儿,一双小短腿还在晃来晃去,光着小脚丫。   当岑云谏发现女童时,女童也转过头遥望向他。   女童有一张很美的脸,粉雕玉琢,明眸皓齿,眉心有一粒红痣,一看就知道她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   她是谁?   岑云谏思索半天,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个人,也猜不出是谁。   他想走近询问,但是走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一点都没有缩减,依然是一开始他发现对方时的距离。   而小女孩在微微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眼以后,撇了撇嘴,显是对岑云谏不感兴趣,便转回身,不再搭理他,继续钓鱼。   既然无法走近,那就停在原处吧。   他主动开口问:“小妹妹,你是谁?”   小女孩头都没回。   岑云谏耐心地看着她,看了不知多久,天色将暗,又问:“你是在钓鱼吗?   “一天了,你什么都没钓到,这个池子我观察过了,没有鱼。   “你饿吗?我这里有食物。要吃吗?”   小女孩并不回应。   岑云谏皱起眉头,对她身边的人说:“这位先生,你应该也是昆仑的弟子吧?我看你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昆仑的风格,先生,可以与你说几句话吗?”   也不理他。   小女孩是听见了但不理他,而这个男人则像是个聋子,岑云谏甚至怀疑他不是个活物,不然怎么会一点声息都没有?   天将要完全暗下去之前,这两个诡异的人总算是有了变化。   小女孩站了起来,收起一整天连一条鱼都没有钓到的鱼竿,岑云谏眼尖地看见她的鱼钩是直钩,也根本没有挂鱼饵。   她把鱼竿变小,塞进了袖子里。   她身旁的男子随着她起身,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小女孩拉着男子的手,仰着脸甜甜一笑:“今天我也很开心,谢谢你陪了我一整天。明天见哦。”   男子点了下头,放开她的手,走到船头,并没有停住脚步,他往前一步,跨了出去。   岑云谏:“……”   应该不会摔下去吧?   果然,男子并没有跌落到水池中,而是跟他一样站在水面上。   这是一个修者。岑云谏想。   男子站在水上,背对着他,慢慢地沉了下去,不,与其说是沉了下去,其实更像是融化了。   岑云谏:“?!”   小女孩并没对眼前的场景感到惊奇,她在船上和衣躺下,就这样睡着了。   岑云谏问:“那是什么?小妹妹,听得见吗?”   小女孩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明明什么都没做,岑云谏却觉得遍体生寒,一个寒战过后,他发现自己离小女孩的距离更远了。   小女孩翻过身去,背对他。   岑云谏无奈,   心想:估计是惹恼她了,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等天亮了再试探一下。   岑云谏没有睡觉,整个夜晚他都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地方走来走去,把每个角落都走遍了,心里大致有了个地图。   不知为何,只是一天而已,他应该不会累的,可他确实觉得累了。   即使岑云谏难得地服食了补充精气灵力的丹药似乎也无济于事,他感到深深的疲倦,他竟然想要坐下来休息休息。   不行。   他得尽快出去。   但岑云谏实在是累了,他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   大抵只有百息时间,他让心神陷入极致的宁静中,这一向很有用,今天却不怎么见效。   等岑云谏再睁开眼睛,却见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情景,应该是,见到了一个不可能见到的人。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   可就是发生了——澹台莲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像是活着的、睁着眼睛的澹台莲州,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不是真的澹台莲州。   岑云谏在一瞬间断定。   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死了,八百年前,他亲手杀死的。   是啊,已经过去了八百年。   每过一年,他就会在山壁上刻下一道剑痕。   “澹台莲州”往前走了一步,恭敬地唤他:“仙君。”   岑云谏心头一沉,道:“你不是澹台莲州,你是何方妖孽?”   “澹台莲州”抽出了一把剑,朝他攻击而来。   岑云谏毫无犹豫地回手,一剑将“澹台莲州”斩于剑下。   “澹台莲州”倒在莲池中,沉了下去。   “仙君。   “仙君。   “仙君。”   岑云谏转过头,他发现才被他杀死的“澹台莲州”又站在了他的身后。   岑云谏:“……”   这三天里。   岑云谏的面前出现了数不清的“澹台莲州”。   每一个都被他给杀了。   因为他坚定地明白,面前的这个“澹台莲州”绝对是假的。   世上只有一个澹台莲州——真正的澹台莲州,被他放在天南小筑的密室中,沉眠在冰棺。   当年,在澹台莲州被妖魔分食后,他从四处收集齐了澹台莲州的骸骨。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   总之,他私下用法术复原了澹台莲州的身体,只是因为找不到灵魂,所以无法让澹台莲州复生。   澹台莲州的灵魂去哪儿了呢?   他找不到。他找不到。   岑云谏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应当的。   他是仙君,他怎么能有自己的私心?他所想要的昆仑容不下他的私心。   因为他知道真的澹台莲州被他珍藏在哪里,所以他能毫无犹豫地对假的澹台莲州出剑。   杀得他都腻烦了。   是要他彻彻底底地斩断情根吗?   所以才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杀了澹台莲州?   但。   今天这个“澹台莲州”有点不一样。   他看着“澹台莲州”身旁掉落的陶埙。   岑云谏突然感到难以遏制的疲惫。   他累了。真的累了。他要睡一觉。   岑云谏走过去,捡起了陶埙,默默地往回走。   再次走到了尽头,前方没有莲花了,岑云谏抬起头,看见了那个小女孩。   三天过去。   小女孩第一次对他说话了,冷不丁地问:“咦,今天你怎么没杀那个人?” 第173章   小女孩定定地凝视着他,眼神冷漠,并不像是个孩子,像是个成人的灵魂被装在孩子的身体里。   岑云谏没有吃惊,也没有问别的,平静地回答:“杀了也还会出现,杀不杀没什么区别吧。我不杀他也会自己消失。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是不是也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在这里?”   小女孩觉得不划算地挑了下眉,说:“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却问我这么多,我顶多答一个,你想一下你到底要问哪一个吧。”   岑云谏紧抿嘴唇,思忖了片刻,问:“那我换一个问题吧,你要怎样才愿意跟我交谈?”   小女孩笑起来:“哈哈哈,我心情好的时候就愿意跟你交谈喽,等着吧。”   岑云谏:“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身边那个也不是活人,你不会觉得寂寞吗?因为寂寞,所以你把我困在这里陪你?”   小女孩好笑地看着他,沉吟,说:“我们昆仑弟子,举凡能够修炼得道的,哪个是耐不住寂寞的?反而是你觉得很寂寞吧,不然你也不会反反复复地想那个人。”   那个人?澹台莲州?岑云谏下意识想要矢口否认:“我是有点想他,但不算特别想。”   小女孩来了兴趣:“他长得很好看,他是你的什么人?老师?兄弟?朋友?还是孩子?”   岑云谏被问住了。   澹台莲州算他的什么人呢?   他的道侣?   不算。   他的朋友?   成过亲怎么还能算是朋友。   他的爱人?   他在杀了澹台莲州的那一刻就不再把澹台莲州当爱人了吧?   他明白,他是对不起澹台莲州的。   后来他也控制不住地设想过,当时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能够救下澹台莲州,只是麻烦一些。   他不让自己去这样想。   不能后悔。   就应当当机立断。   小女孩催促他:“你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以后就不跟你说话了。”   岑云谏只好模棱两可地说:“我跟他成过亲。”   小女孩惊讶:“啊?是你的道侣啊?那你还能那么干脆地下手杀了?”   岑云谏反问:“因为我知道出现在这里的他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来迷惑我的,为什么不可以杀?”   小女孩哑口无言半晌:“昆仑是怎么教出你来的?这么冷血?就算是假的,面对你爱的人,要下杀手,你也应该会犹豫一下吧。”   岑云谏顿了一顿,说:“他不能算是我爱的人,我对他都能下杀手,大抵我是不算很爱他的。”   小女孩:“……”   也不知为何,他感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带刺的血:“为了昆仑,杀了他就是最好的选择。”   明明小女孩没有问,是他自顾自地在回答。   小女孩淡定下来,又问:“他是做了什么阻碍昆仑的事,才让你必须杀了他?”   岑云谏已经八百年没有跟人说起过澹台莲州了,世上唯一和澹台莲州有关的人就是江岚,江岚也老了,他们从没提起过关于澹台莲州的事,兴许江岚已经忘了吧。   为什么他没有忘记澹台莲州呢?   岑云谏想不通。   他活了八百多年了,他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忘记澹台莲州。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想要获取小女孩的信任,他没有再回避关于澹台莲州的话题,他回忆了起来。   一启动回忆,与澹台莲州的那些记忆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就像澹台莲州是刚刚才死的。   这幻觉是不是由于他这三天杀了不少假的澹台莲州?   他说:“他……他没做错什么,是我对不起他。是我不好。我明知道他那么弱小,我还跟他成亲,却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我希望他能够修道,他一直不能。他被妖魔抓住了用来威胁我,我不能让人觉得我有弱点,昆仑有弱点,所以我杀了他。”   小女孩听愣了,随后再次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比我还想不开啊。”   岑云谏对她的笑声感到不舒服,强调说:“我没有想不开,我也没有后悔,当时我必须那么做,我没做错。既然没有做错,又哪儿来的想不开。”   小女孩乐不可支:“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吗?他会出现是因为他是你心中最放不下的人。爱恨悲欢、喜怒哀乐,无论是哪种感情,他是你记忆中印象最强烈最深刻的人。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事实就是如此。”   岑云谏是不想承认,可是已经被人点出来,反而让他没办法反驳。   “愚蠢啊愚蠢,连自己的心中所爱都不知道。”小女孩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盯着他,“算了,我告诉你这里是哪里吧,小朋友。”   岑云谏松了一口气,他想:也不枉费他时隔八百年剖开自己的心给陌生人看,总算是能知道一些线索了。他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离开?”   小女孩说:“这里没有名称,又或者说,这里的名称有很多,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这里是不同的地方,但我管这里叫作‘虚无境’,它是不存在于世上的空间。”   岑云谏不解:“既是不存在的地方,你我又怎么会存在在这里?你我又为何存在在这里?”   小女孩这次回答得很干脆:“因为我们不容于世啊。”   岑云谏:“我不懂。”   小女孩摇身一变,变成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身上的衣服也换作了昆仑的衣服,头戴玉冠,身姿翩翩,她说:“你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吗?”   岑云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觉得像是被一剑穿心,谜底已经昭然若揭,可他似乎没办法接受这个答案,问:“你怎么会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   小女孩含笑说:“因为我也是仙君啊,你前一任仙君,黄金台封印的就是我。已经三十年了。”   岑云谏呼吸凝滞,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   他脱口而出:“不。不可能。我进来才三天而已啊。”   小女孩虽然已经变成了少女,但仍然是孩子气的口吻,用一种调侃好玩的语气,毫不留情地说:“不是哦,外面过去三十年了。”   岑云谏:“你是仙君,怎么会被封印在黄金台?”   她说:“因为我既是仙君,也是魔皇啊。跟你一样。”   岑云谏瞳孔急缩,遍体生寒,他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什么浮现出来了。   八百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端的畏惧,使他转身的动作很是迟钝缓慢,但就算心中有再糟糕的感觉,他也得面对。   他看见在自己背后,那些莲花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尸体。   这些尸体新鲜得好像都是一刻之前刚被杀死的,还在流着血,脸上凝固着惶恐、震惊、痛苦的神情。   每一个身上的伤他都记得。   应当是他杀死的假澹台莲州,可在这时,他们都变成了其他模样。   岑云谏能认出来。   比如离他最近的那个是胥菀风,他记得的,是他杀的第一个假澹台莲州。   在他身后,所有假澹台莲州的尸体都变成了昆仑的弟子。   都是被他杀死的。   ***   江岚再醒来时已经身在昆仑。   她的小徒弟扑在她身上,哭哭啼啼地说:“师父,我还以为您死了。”   江岚问:“我怎么在这儿?”   小徒弟泪眼汪汪地说:“不是您自己逃出来的吗?我们在迷雾外面发现了您,您受了好重的伤,他们说您说不定活不过来了。”   江岚摸摸他的头:“我这不是活下来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床帐,声音沙哑,自言自语地问:“我是真的出来了吗?我活下来了?我回昆仑了?”   小徒弟:“是啊,我们把您送回昆仑了。师父,师父,您是怎么出来的?您找到关于仙君的下落了吗?”   江岚坐起身来,一言难尽地说:“大概是找到了吧……”   小徒弟:“什么叫‘大概’?您先别说,我去把他们都叫过来,师父,您等等。”   小徒弟如一阵风跑出去,不多时,叫了一群人过来,呼啦啦地涌进房间。   大家说:   “大师姐,你可算是醒了。”   “你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景?”   “你见到了什么?”   江岚正待开口,却觉得喉头一哽。   小徒弟连忙上前扶住她。   她呕出一口鲜血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救人吧,还是先救人。”   江岚擦了擦嘴角的血,摆了摆手,说:“没事,这口血吐出来我反而觉得舒服多了。我在黄金台见到了仙君。”   众人大喜:“仙君?仙君还活着吗?”   江岚道:“还活着,但也不算活着。他疯魔了。”   她感慨地说:“原来,仙君早就疯了,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发现。可能在几百年前,在澹台莲州死的时候他就疯了。”   大家面面相觑,对这个名字感到万分陌生。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是谁?” 第174章   澹台莲州是谁?   这个问题恐怕全昆仑,不,全世界只有江岚能答得上来了。   江岚说:“八百多年前,仙君曾经成过亲,那个男子的名字就叫作澹台莲州。”   她阖上双眼,昔年的记忆仿佛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在她童年时,那时,她刚刚来到昆仑,人生地不熟,每天都有那么繁重的课业,被压得难以喘息,几乎支撑不下去。   有一天,她偷偷跑去后山,迷了路,闻到食物的香气,随之走到了一片田地旁边,一个男子正在空地上生火做饭。   男子发现了她,问:“小妹妹,你也想吃吗?”   她怯生生地上前去。   她还记得澹台莲州的模样,记得澹台莲州擅长音律,记得澹台莲州剑术不俗,也记得自己听说澹台莲州死时的事情。   那时其实他们已经不怎么要好了,因为她已经长大成了一个少女,有了很多的道友,她渐渐忘了对凡尘俗世的依恋,也不再需要一个亲切的凡人来作爹娘的替代品。   甚至有时候,澹台莲州跟她打招呼,别人问她和那个凡人很熟吗,她会觉得羞耻难当。   但是,在得知澹台莲州死讯的那一刻,她还是落下泪来。   她后悔自己错开了视线,没有再跟澹台莲州说过话。   对于昆仑来说,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而已。   众人听说仙君曾经成过亲,成亲的对象是个凡人,都大吃一惊,接着问:   “仙君什么时候成过亲?我都不知道。”   “这些年仙君从没有贪恋过美色,我还以为他不感兴趣。”   “仙君不是特别厌恶为情所困吗?他亲传的弟子,要是谁过不去情劫,就会直接被他给逐出师门……”   “跟仙君成亲的这个……这个澹台莲州究竟是何来历?我真的从未听说过,是个惊才绝艳之辈吗?”   “我好像依稀听说过,和仙君成亲的这个人是个凡人?名字叫什么倒是没人告诉过我。”   凡人?!   这更加引起了人群的一顿喧哗。   这怎么可能?   仙君是世上至高至傲的存在,哪怕是在昆仑的历任仙君里,恐怕他也是最倨傲的那一个。   有时,他们会觉得仙君目下无尘,又怎会爱上一个凡人?甚至与之成亲。   江岚说:“是的,澹台莲州是个凡人,一个机缘巧合让他来到了昆仑,又救了仙君一次,仙君说是为了报恩可以答应他的一个愿望,澹台莲州想要与他成亲。于是他们成了亲,琴瑟和鸣十二年。我在幼时结识过澹台莲州,对他还有几分记忆。”   问:“那你为什么说仙君早就疯了,而且是在这个澹台……澹台莲州死的时候就疯了?”   江岚答:“因为我能侥幸逃过一命,活了下来,正是因为我认识澹台莲州——在那个奇怪的地方,我遇见了仙君,他似乎完全没有认出我来,而是把我当成了澹台莲州,差点把我给杀了。而我恰好有一件澹台莲州送我的旧物,随手带在身上,不小心掉落出来,被仙君看见了,不知为何,他竟然收起了剑意。”   她话没说完便被打断:“我越听越迷糊了,你说仙君因为澹台莲州的死而发疯,那为什么他神志不清把你认成了澹台莲州却反而要杀了你呢?这个人不是仙君曾经的爱侣吗?”   江岚向他们简单讲述了澹台莲州被岑云谏所杀的经过。   她见众人虽面露唏嘘,却没有一个觉得这是不应该的,还有人佩服仙君挥剑斩情丝,是大公大义,将昆仑与仙界置于儿女情长之上。   是啊。   按道理来说,她也应该这样觉得。   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他的死没有为这个世界带去一丁点变化。   在这世上,澹台莲州是如此地渺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都没什么人记得他。   在澹台莲州死后,过了几十年,大家只记得仙君跟一个凡人成亲过,却不知道名字。   又过了几百年,连仙君曾经成亲过这件事都没人知道了。   她也从未与人提起过。   直到这时,她才记起在澹台莲州死后没几年,是发生过一件挺奇怪的事。   是这样的:仙君接见了一个凡间女子,她见过一眼,那女子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与澹台莲州很有几分相似。   凡间还有一些人知道仙界存在的,时常有人会穷极一生来寻找昆仑的所在。   但听说这个女人不是来求神问道的,听说她孤身上昆仑山,一步一叩首才感动了仙君,愿意见她一面。   她哭着问仙君讨要什么东西,似乎是凡间之物,仙君不肯给她,作为代替,要给她延年益寿、容颜永驻的丹药。   普通的凡人千辛万苦地寻找昆仑,所求不就是这个吗?而她竟然不要,当着仙君的面,摔了药瓶。   她对仙君如此失礼,一向脾气不好的仙君却没有丝毫的生气,而是客客气气地将她送下了山。   在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有类似的消息。   当时江岚年纪不大,还不太懂,后来她回忆起这件事,忍不住想,那个女人大概是澹台莲州的母亲吧。   她是来讨要自己孩子的尸首。   以前江岚觉得仙君是不爱澹台莲州的,她以为仙君早就把澹台莲州给忘了,所以她也假装自己忘了。   原来岑云谏没有忘记澹台莲州。   她也没有。   她说:“大概,仙君并不知道自己很爱澹台莲州吧,爱到过了八百年还念念不忘,行差踏错入了魔。”   又有人问:“仙君入魔了?我们要怎么办好?”   江岚道:“还能怎么办?昆仑不能有一个入魔的仙君,自然得想办法肃清门户。”   弟子们顿时静默无声。   与江岚平辈的一个师弟混不吝地开口:“你说得轻巧。死在迷雾里的同道怕都是想要杀了他吧,谁来杀他,谁有那个能力?你来?”   江岚翻了个白眼,说:“笨不笨?我因为带着澹台莲州的陶埙而活下来了,你们知道这陶埙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小徒弟稀里糊涂地问:“师父,意味着什么啊?可是,陶埙不是已经弄丢了吗?”   江岚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说:“澹台莲州的遗物就可以作护身符!仙君的洞府里放着那么多,我们每人身上带上一件,运气好的话,失去神志的仙君看见,应该就不会下杀手了。”   小徒弟胆怯地问:“那要是运气不好呢?”   江岚:“这些年来,我们昆仑的运气已经够不好了,本来也没剩几个人,再不好也就那样了。”   ——   虚无境。   又过去了三个日夜。   岑云谏问:“又过去了三十年吗?”   小女孩说:“不,这次和外面一样,都是三天三夜。在这里,其实没有日夜之分,没有时间流转,你所看到的只是你所想看到的。在‘他’的面前,我们都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能看到我们内心隐藏得最深的执念。”   岑云谏缄默。   原来,澹台莲州是他的执念吗?   岑云谏问:“‘他’是谁?”   小女孩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这样叫他而已。他是远高于我们的一个存在,他是世界的运转,是万物的平衡,他是规则,也是没有规则,很少有机会能够接触到他,即使接触到了,或许也没有意识到,就像你一样。”   岑云谏:“……”   小女孩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发现自己杀了那么多昆仑弟子,现下难以接受,大受打击,但是事情都发生了,还能怎样呢?而且你也被一起封印在这里了。”   岑云谏问:“我怎么也被封印在这里了?”   小女孩无语地说:“当然是我封印的。其实我师父根本没法封印我,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死了,我想要在这里重新遇见他罢了。魔皇之种一向有两份,一份在前一任魔皇的身上,一份在继任仙君的仙力中。我们在成为魔皇的时候就被种下了魔皇之种,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仙界昆仑用来承载魔种的容器。”   岑云谏难以接受。   小女孩:“你该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岑云谏有些想明白了:“没人告诉过我。可能大长老们知道,难怪他们都不乐意自己的子孙去作仙君,原来还有这方面的原因,我还以为只是因为他们已经悠闲了太久,忘记了自己作为昆仑弟子的责任。”   小女孩笑了:“是啊,爱之为其计长远,当初我师父也不乐意我去作这个仙君,他不太知晓内情,只是知晓不大好,所以阻止我。我却以为他嫉妒我的才能超越过他,反而将他赶出昆仑。”   她问:“如今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呢?杀了我,你就能成为完整的魔皇。从此做个魔皇也不错,又或是跟我一样,留在虚无境,直到渐渐消失,直到下一个仙君出现。”   岑云谏正要回答,却感觉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身,看见了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不再是穿着死时的那件衣服,而是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服,当年他们成亲那日的婚服。   这是早已不存在的澹台莲州?还是被他幻视为澹台莲州的昆仑弟子?   他不清楚。   但岑云谏当然没有再拔剑。   岑云谏看着穿着婚服的澹台莲州,忽然微微一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着澹台莲州,八百年没见了,只有他记忆深处的澹台莲州还这么清晰。   先前他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就把人给杀了。   为什么不仔细看呢?他明明很想仔细看看的。   或许是因为,假如多看一眼,他就会不忍心吧。   是啊。   他是怎么下得去杀手的?   他的心里没有多少情爱,唯一的一点点,全部给了澹台莲州。   此后八百年,再也没有对别人情动过了。   他曾以为那个人轻若尘埃,微不足道。   直到八百年后,他才发现,四海九州,百世千秋,生来复去的万万亿人之中,再没有第二个澹台莲州。   如此想念着。   眼前的澹台莲州向他一剑刺来,他不闪不躲,径直受了一剑。   一剑刺心。 第175章   江岚想出来的法子果然有用,带着澹台莲州的遗物进去迷雾中的人都能活着走出来。   仙君在看到他们时,没有再拔过剑。   可是,他们也杀不死仙君。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其他门派的人也知道仙君还活在迷雾之中,尤其是蓬莱一派,因为先前被打压得特别狠,所以不少仇家寻了过去。   然后,昆仑人发现,这些人就算没带“护身符”也安然无事。   失去神志的仙君似乎也失去了战意,无论是面对哪个来者都引颈就戮。   之后,大家发现无论用出怎样的手段都无法伤他一分一毫。   昆仑的剑阵、蓬莱的法宝、方丈的雷杖,众门派轮番上场,毫无保留地使出了浑身解数,什么仙器神器都用上了,但就是伤不了岑云谏。   他依然被困在那一片没有晨昏、不知日夜的虚无之地。   活不成,死不了。   他不再回避见到澹台莲州。   他开始好好睡觉,睡醒了就去见澹台莲州,即使他明知道那是个假的。   每天他都会被每个“澹台莲州”杀一次。   只是死不了而已,痛苦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在那时候,他总会走神。   他想:澹台莲州在还没断气的情况下被妖魔分食是什么感觉呢?   是不是比他更痛苦?   他还记得澹台莲州幼时是个爱娇怕痛的小孩子,刚来昆仑的时候练剑把虎口磨破了,疼得直掉眼泪。   他还不解澹台莲州为什么会哭。   澹台莲州说:“因为很疼,所以疼哭了啊。”   他问:“疼是什么?”   澹台莲州被噎住了:“疼就是……疼就是疼,受伤了就会疼了,疼了会觉得难受,夜里会疼得睡不着。”   他听得似懂非懂。   他说:“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的。”   他觉得澹台莲州跟自己真不是一类人,可是他夜里却睡不着了,明明他也没有哪儿觉得疼,他只是莫名地觉得放心一下,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给澹台莲州送了一瓶药。   没两天,澹台莲州摘花时被花刺扎破了一点点手指,又跑来对他哭。   岑云谏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哭的,澹台莲州非要他安慰自己,岑云谏便安慰了。   澹台莲州这样子做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岑云谏想不通,只是想要听他说几句违心的话吗?又或者,澹台莲州是真的很怕疼?   可他渐渐长大以后越来越不爱掉眼泪了,其实不过是忍住了吧。   那么怕疼的澹台莲州在救他的时候,把剑扎进自己的心脏却没有半点犹豫。   从此把自己的命送给了他,却被他被杀了。   并不是每个出现的假澹台莲州都会杀他。   有些一见面就会杀他,有些则会照着他记忆里的片段陪他半天,与他说几句话,直到落日时消失不见。   岑云谏每天赴约,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会面对的是怎样的澹台莲州。   在又一次被假澹台莲州杀却没有死,沾了一身血回来之后,岑云谏忍不住隔着水岸问小女孩:“他杀不死我吗?”   小女孩说:“杀不死,要是杀得死我就死了,不用被封印在这里。而且,假如你被杀死了,无非也是让仙界失去魔种,下次魔种再出现,就是在真的妖魔里复生。所以他们情愿把魔种放在选中的人身上。”   她劝岑云谏说:“我看你就别折腾了,什么天下大义,都是狗屁,昆仑当你是个人形器皿,你又何必为昆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昆仑配吗?”   她张开双手,狷狂疯癫地笑起来,转了几圈,说:“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尽的,空间是无尽的,时间是无尽的,你能得到的爱也是无尽的,你的爱人每天都会变成一个新的,他会陪着你,他再也不会怨恨你、仇视你甚至想要杀死你,他会安静温柔地陪在你身边,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问彼此的名字。   岑云谏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不知道岑云谏的名字。   岑云谏:“可那不是真的他。”   她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你我都是仙君,你在我面前装样子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也有无尽的欲望,只有无尽的地方才能装下我们无尽的欲望,这里正合适,不是吗?”   岑云谏反驳:“可修道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断绝凡尘的欲望吗?”   她止住了笑意:“你还是没想通啊。你以为我们与凡人的区别是什么?是失去了凡尘的欲望吗?哈哈哈哈,我觉得正好相反,是我们的欲望太多太多了,多到肉体凡胎承载不住我们的欲望,我们将对凡尘的欲望转化为了对升仙的欲望。我们修道就是为了求长生,无欲的人无求,有欲才有求,没有无尽的欲望,又怎会渴望无尽的长生?”   她几近刻薄地说:“你就别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断绝欲望了,作仙君的,本来就是比寻常修真者有更多欲望的人,每一个都是。你明明什么都想要吧?要是你像你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你成什么亲,你还想要统一整个修真界。这位仙君,清醒一点,看一看吧,你的野心大得整个世界都装不下了。”   岑云谏无法反驳,因为他其实就是什么都想要,所以才跟澹台莲州成了亲。   那时候,要是他没跟澹台莲州成亲,放澹台莲州下山,和他没有亲密关系,澹台莲州就不会死。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贪心。   他只是……只是一直不想承认而已。   她好奇地问:“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将妖魔彻底灭绝?”   他所求的……?   岑云谏沉思。   他出生就父母双亡,长老们跟他说是妖魔杀害了他的父母,让他一定要记住这份仇恨,要向妖魔报仇。   那他呢?   他真的恨吗?   他压根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爱,又何来的恨。不过是觉得在逻辑上是应该报仇。   岑云谏蓦地想起小时候,他曾经与澹台莲州提起过这个问题。   澹台莲州挠挠头:“我们要拯救世界,拯救世界是一件好事啊,多好啊。”   他问:“是吗?为什么呢?”   澹台莲州说:“这还需要理由吗?对小孩子来说,正义是当然的啊。”   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记起来过了。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早已忘却了。   他成了一个麻木的标准的仙君。   他说:“我想创造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死亡、万物生灵都能和平存在的世界。”   小女孩听傻了眼,嘲笑起他来:“哈哈哈哈哈,你杀了那么多人,你说自己要创造一个和平的世界?你在开什么玩笑?”   是啊。   他在开什么玩笑?   岑云谏恍然醒悟,他以为自己是来到黄金台才入魔的,其实他早就入魔了吧。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入魔的呢?   是在他清洗昆仑,杀了所有大长老的时候。   是在他为了一统仙界,对各门派赶尽杀绝的时候。   是在他对自己的弟子毫不留情的时候。   是在他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可以斩钉截铁地杀死的时候。   在那些时候,他就已经入魔了。   岑云谏在袖中握紧手,说:“我只剩下这个了,我没有别的了,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他又活不过来了。那你们呢?你们这些以前的仙君呢?你就不想要和平吗?”   小女孩说:“不可能的事又何必去想。再者说了,这天地间哪儿来的正邪之分,不过是我们站在自己的立场强加的罢了,你如今成了妖魔,你觉得作为妖魔杀仙杀人有错吗?没有错。与其虚假地压抑自己的欲望,还不如痛快地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天塌了便塌了,与我何干?”   岑云谏:“只要我的本心还是仙,就不是魔,就不会走完入魔的最后一步。”   小女孩嗤笑道:“是吗?这位仙君,你的本心真的还是仙吗?”   眨眼间。   小女孩闪现到他的面前,仅一步之遥,指着他身后的方向,好笑地问:“你在每天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你想的究竟是你入魔了活该被仙道诛杀,还是你爱着他,对他问心有愧呢?”   是“澹台莲州”又出现了。   他等了半天,终于出现了,岑云谏下意识地有几分欢喜。   即使是被澹台莲州杀死也没关系,即使他已经被澹台莲州杀了一百多遍,但他在看见澹台莲州时还是会欢喜。   岑云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转身看过去,却愣住了。   今天的澹台莲州和昨天的又不一样,这是年幼时的澹台莲州,他们刚遇见时的样子。   七岁的小莲州向他蹦蹦跳跳地小跑而来,雀跃地问:“小木头,小木头,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好想你啊。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岑云谏回过神,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也缩小了,变成了七岁孩童的身形。   他向小莲州跑去,他说:“我也很想你。”   然而,在最后一步的距离,小莲州拿出了那把练习用的桃木小剑,朝他劈来。   岑云谏怔了一怔,没有躲开,他以为这一剑伤不到他。   可他料错了。   ……   江岚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了。   不管是多么厉害的修士,用了多么厉害的法器,施展了多么厉害的法术都没办法伤到入魔的仙君的一根头发。   她突发奇想用了澹台莲州留下的一把小剑,这一把普普通通、没有法力、甚至没有剑锋的孩童用的桃木剑似乎真真切切地刺破了仙魔界至高存在之人的心脏。   岑云谏流血了。   他或许终于可以开始死去了。 第176章   岑云谏的心口流出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他闭上双眼,任由对方伤害,一刀一刀,一剑一剑,静默地忍受着痛苦。   小女孩看热闹地对他说:“你真的不反抗吗?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被杀死了哦。   “不疼吗?看着都疼。   “死掉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何必为了昆仑这样执着?   “昆仑把你当成棋子,你又何必为昆仑而自我牺牲?”   岑云谏一应不答。   只是像石雕一样,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承受伤害,就算他这个仙魔之躯再强一定也有极限,迟早会被杀死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他会死吗?   会死吧。   还是死了更好。   对心高气傲了八百多年的岑云谏来说,比起成为妖魔,他情愿去死。   但是,死有用吗?   要是真的如前任仙君所说的,他死了以后,魔种复生在妖魔之中。他能任仙界打杀,后者能吗?   肯定不能。   也不知道是忍耐了多久的疼痛,他听见了澹台莲州的声音,于是睁开眼睛。   他身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前方有微微的光,十八岁的澹台莲州站在光中,他想要出声跟澹台莲州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澹台莲州跪了下来,跪在噬心劫的阵法之中,说:“上天,请你救一救岑云谏吧。他是要拯救万物苍生的人,他不能死在这里。”   一个形状不清的光团凭空出现,落在澹台莲州的面前,幻化着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像人,有的不像人,变幻的同时也在试着发出不同的声音,最后才变作了人形,稍微稳定下来。   岑云谏定睛一看,这个不知是什么的存在竟然变成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外表。   澹台莲州微微红了眼眶,看着眼前的人说:“你是天道吗?”   那与岑云谏容貌一样的诡异存在说:“或、许、是。”   他说得很慢,吐字笨拙生疏,一字一顿,像是一个才学说话的小孩,懵懵懂懂,声音毫无感情,充满迷惑。   澹台莲州问:“天道啊,究竟要怎样才能救岑云谏?”   化作岑云谏外貌的天道用一双无神不聚焦的眼睛盯着他:“要、付、出、代、价。”   澹台莲州仰起头,急迫地说:“只要能救他,什么代价都可以!”   “有。”天道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像是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好。”   天道俯身问澹台莲州:“值、得、吗?”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值得。”   天道问:“为、什、么?”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惆怅地说:“因为,因为我爱他。”   天道牙牙学语:“爱?爱?”   天道伸手从澹台莲州的灵魂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像是黄金,像是宝石,闪闪发着光,拿在掌心把玩:“爱?这、是、爱?。”   澹台莲州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说:“给你,可以给你,只要你能让他别死。我可以不爱他,但我希望他能活下去。”   天道说:“好。”   他松开手,情魄回到了澹台莲州的身体里。   话音刚落。   岑云谏就感觉到自己心口一疼,他低下头,看到命线被从身体里抽了出来,延伸出去,与澹台莲州的命线缠在了一起。   他眨了下眼睛。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了。   他看见自己的命线悬在半空中,指引向某个方向。   他跟着命线找了过去。   “叮当、叮当……”   “滴答、滴答……”   奇怪的铁链晃动声和水滴声响起,很熟悉,岑云谏记起来,他是听过这个声音的,无数次,在他的脑海里。   他走着走着,停下脚步。   他看到了。   前方一具衣衫褴褛、体无完肤的躯体被铁链束缚着,其人半跪着,双手被提起,浑身上下都在流血,一把无形的刀在不停地剜剐他身上的肉,直到露出森森白骨,可他没有死,他还在发抖,他好像是活着的。   锁链声和滴水声都是从这里发出的。   岑云谏似乎认出了这个人是谁,但是他不敢认。   他失魂落魄地走过去,终于看清了。   这不是别人,这正是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垂着头,他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皮,只有一张脸还是好的,在忍耐着痛苦,不住地落泪。   “他活一年,你就要在这里被折磨一年,真的值得吗?”   “值得。”   “为什么呢?因为爱吗?”   澹台莲州没了声音,像是死去了,他摇了摇头,锁链叮当作响,他无比卑微,轻声地虚弱地说:“世界需要他,不需要我。”   一滴血落下。   “滴答。”   那一个小小的光点爆炸开来,岑云谏的眼前陷入了一片过于耀亮的白光之中,他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在世间活一天,澹台莲州的灵魂就被困在黑暗中受折磨一天。   他之所以找不到澹台莲州的灵魂,是因为澹台莲州已经把灵魂献祭给了天道。   在被他杀死的那一刻付出了代价。   等再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回到了纯白的空间里。   时间仿佛倒回,停止在小莲州杀他时。   “嗤。”   八岁的澹台莲州从他的心口拔出桃木剑。   岑云谏踉跄了一下,抓住澹台莲州的手:“对不起,对不起,你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换我活下来,我却什么都没做到,我没能拯救苍生。”   刹那间,整个世上所有歇斯底里的痛苦声音都涌入了岑云谏的脑袋中,他头疼欲裂,眼前仿佛看见了无数杀戮与死亡的血光,他自己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你的错,岑云谏,这是你的错。   岑云谏前所未有地陷入了混乱之中:“我真的是救世之人吗?澹台莲州,我被种了魔种,我杀了很多很多昆仑弟子,我毁了昆仑,我让世间陷入了更可怕的混乱……这八百年来,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   “若我不是救世之人,那谁才是呢?还是从一开始这个人就不存在?   “澹台莲州。澹台莲州。澹台莲州。”   ……   昆仑弟子们本来以为这次说不定可以杀了岑云谏,但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突然开始发狂。   眨眼之间,他一头黑发变得雪白,仰颈向天,如濒死困兽,无比痛苦地嘶吼起来,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   一息之间,萦绕了黄金台四十年的迷雾散去了。   那些看上去犹如崭新的屋舍宫殿瞬间化作了断壁残垣。   岑云谏像是旋涡的中心,将所有的血雾都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一双眼睛完全变成了血红。   他的外形也开始变了,像是烧红的铁水被灌入冷水中,身体在剧烈地沸腾、膨胀、扭曲,变得不成人形。   亲眼看着光风霁月、丰神俊秀的仙君变作比妖魔更丑陋的模样,昆仑弟子们都惊住了。   完了,这下是彻底入魔了。 第177章   日夜有序变作了昏暗无光,飞沙走石。   满地的莲花也消失了,只剩下干涸开裂的河床和一枝枝枯萎的花,举目望去,四面八方皆是半掩的腐尸、骷髅,虫蛇在其间钻来钻去。   岑云谏竭力想要克制,但是无济于事,一切都陷入了混乱。   他是谁?   他究竟是仙君?还是魔皇?   他来这世上是为了做什么?   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可为什么他连想死都无法死去?   他的身体好痛。好痛啊!   在这暴风之中,唯有小女孩所在的一小片湖泊仍然是风平浪静的,她像是对周遭的一切全然不知,跟男人一起坐在船上,继续安静地垂钓。   岑云谏神志不清地走了过去,却怎么也过不去,只在岸边不停地打着转。   他低下头,猝不及防地看到水面中映照着的东西,被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完全看不出人形,他的身体像是一团将残肢断臂随意捏在一起的奇怪形状,身上长着很多人类、妖魔的脸,而他本来的脸变得像是一张面具,浮在大抵可以被称为脸部的位置上。   他的肩膀、手肘长出几张脸来,岑云谏认出来了,是被他杀了的长老们,他们的面容狰狞,又哭又笑,叽叽喳喳地在辱骂他:   “岑云谏,你欺师灭祖,不得好死!”   “妖孽啊妖孽,竟然还真以为自己是仙道之主,你不过是我们选的容器而已。”   “你以为你真的天资卓绝吗?好笑,你的修为每高一分就离入魔更近一分,魔皇之力原本就封印在你的身体里。”   “应该去死的是你,应该是你。”   “你害惨了昆仑,你是万劫不复的罪人。”   另一边却长出了那些被他杀掉的妖魔的脑袋,它们争先恐后似的要从岑云谏的身体里挣脱出来,触须般隆起的手想要去缠住岑云谏,此起彼伏地发出刺耳尖锐的哭喊声:   “魔皇,魔皇,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你是我们的魔皇啊!”   “魔皇大人,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你是魔皇,你生来就是魔皇,已经回不去了。”   “你就安心作我们的魔皇吧,从此肆意妄为,逍遥快乐。”   “仙君,仙君,仙君。”   “魔皇,魔皇,魔皇。”   两边争吵着,让水面上岑云谏的模样变得愈发丑陋可怖,他越是想要保持冷静,就越是变得面目扭曲。   小女孩嘲笑他说:“真丑啊,你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安心地待在这里,说不定还能留有最后一丝体面,不再让更多的生灵死去了。”   岑云谏已经难以说出成句的话了,他的思维也被裹挟卷进了风暴之中,他能感觉到本来即将死去的他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变得强大起来,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强大、更可怕。   他在吞噬着生命,不知是魔的生命,还是仙的生命,还是人的生命,又或者,对他来说,这三者并没有什么区别,生命就是生命。   恍然之间,岑云谏悲哀痛苦地意识到,无论他是仙君抑或魔皇,都不过是天道手中的玩具而已。   他这八百多年的人生一直要强,不求顺心如意,只求完美无缺。   完美无缺……或许他自以为的完美无缺,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从澹台莲州死的时候就不存在了。   水镜中,他的脸像是一枚面具,一点一点地裂开,流出鲜血来,无法阻止地开始破碎了。   他维持了那么多年的道貌岸然的仙君外表要彻底不复存在了。   “啊!啊!!!”   被压抑了八百多年的所有痛苦一口气地爆发出来,让这曾为仙君的怪物歇斯底里地嘶吼叫喊着。   ……   他们不再称岑云谏为“仙君”。   如今人人都知道,上一任钧天仙君入了魔,徘徊在黄金台,死不去,也叫不醒。   从此,仙界仙君的位置也明确地空了出来,这一悬就又是十年。   昆仑在黄金台设置了封印,起码不让他逃出来为祸人间,再伺机寻找是否能有办法清理门户。   十年对于昆仑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   江岚在众弟子的一致推举之下作了新一任的昆仑掌门,尽管她的修为并不算是门派里最高的,但是却是最能服众的。   最重要的是,她为昆仑立下了大功,甚至还伤到过入魔的岑云谏。   上回,江岚虽伤了岑云谏,但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回到昆仑休养了好几年也不怎么见好。   她选好了下一任的仙君,不像以前一样总是从年轻弟子里选天资最好的人,而是选了一位一起支撑昆仑的师弟。   毕竟,现今昆仑的掌门早就不是什么香饽饽了,比起支起这么大的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还不如离开师门,悠闲自在,除了他们几个老东西对昆仑仍怀有深厚情谊,谁还会无怨无悔地投入到其中?   鼎盛时,昆仑占了天下九成九的灵脉,如今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一,招募来的弟子也大不如前,哪还能找到如岑云谏一样千年万年难得一见的弟子。   现在的昆仑早已是日薄西山,不复往日。   就这情形,怎么指望小弟子们能杀了岑云谏?   还不如就把他一直封印着算了。   江岚想:除非突然天降一个惊世奇才,还得修炼上起码三五百年,才能看能不能与岑云谏一敌。   她已经等不到了。   在岑云谏的昆仑洞府天南小筑中,有一处禁制重重的秘地。   众所周知,岑云谏并没有给自己敛财集宝,他的洞府很寒酸,都是些凡间之物,用处仅仅是作为护身符,不至于被他杀死。   所以,这处秘地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江岚用了十年才终于解开了禁制。   她与弟子们一进去便被珍宝的华光给晃了晃眼。   这是一个约三楹的洞府,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挂了灯,灯芯是东海至宝的夜明珠,可亮照千年不灭。   夜明珠幽幽的光落在室内,让他们看清了,这里被布置成凡人国君寝宫的样子,西角有一张幔帐垂掩的床。   当他们走近了才发现这张床竟然是用整块上等灵石雕琢而成的,要是在这样的床上修炼应当能让修为夜夜长进。   且不说这么大块完整美丽的灵石难以一得,就算得了,只是拿来做床未免也太可惜太奢侈了。   床帐后若隐若现能看到人影。   小徒弟战战兢兢地问:“师父,里面好像有个人……不,是尸体吧?”   他问:“是不是那个澹台莲州?”   不光是江岚,全昆仑都知道岑云谏是因为澹台莲州这个人而入魔的。   澹台莲州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江岚走到床前,深吸一口气,说:“应当是吧。”   话音落下,她揭开了床帐。   小徒弟嗅到了一阵阵花香,心惊胆战,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他听见师父江岚心情极为复杂地说:“岑云谏这人,不藏奇珍异宝,却藏着这个凡人,竟然在八百年来,瞒住了所有人。”   小徒弟小心翼翼地张开眼睛,顿时被自己的所见给惊住了。   华绸锦缎之中躺着个极美的男子,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死去了,安详地躺着,皮肤泛着白玉般无机质的光泽,美则美矣,没有生气。   这是一具尸体。   小徒弟惊艳地低低呼出声:“他好美啊,真的只是个凡人吗?”   江岚:“是啊。他只是个凡人。”   在澹台莲州的心口长着一朵浅绿色的莲花。   小徒弟认出来了:“我知道,这是佛宗的至宝,一莲托生。岑云谏将自己的灵气送给了这具尸体吗?不对啊,师父您不是说澹台莲州死无全尸吗?”   江岚微微点头:“是啊,这大概只是岑云谏再造的一具身体。”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澹台莲州的脸颊,与活人的无异,柔软温暖。   小徒弟发现师父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抬起头,看见江岚双目盈泪,已是泫然欲泣。   上次她见澹台莲州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转头几百年她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   岑云谏知道自己在发疯。   一天之内,他会有大约一刻的时间是平静的,这时他会去找小女孩:“仙君,要是能杀,便杀了我吧?”   “可别这么叫我。”小女孩说,“我说了,我也是魔皇。再说了。要是能杀,我早死了,我还在等你来才能死呢。”   岑云谏:“……什么意思?”   小女孩所在的湖泊已经越来越小。   小女孩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说:“意思就是,世上只能有一个仙君,也只能有一个魔皇,你入魔越深,我离死期就越近一步。”   她眼神平静,对身边的傀儡男子说:“师父,夜柏终于要死掉了,这下你开心了吗?”   乾渊真人并不回答她。   她牵着男子,踏出了小船,抱着对方,一起纵身跳入了脚下的深渊之中。   消失不见。   这时,一滴水落在了岑云谏的额头上。   他抬起头,看到血红的雨滴纷纷落向大地。   他终于走到了船上,在船头坐下。   岁月还很漫长,没有尽头,他要在这里等待下一位仙君吗?   还是等待下一个澹台莲州?   岑云谏垂下眼睫,闭上双眼,将自己的意识沉入一片黑暗。   无所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点声响吵醒,再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他看见了澹台莲州。   但这次的澹台莲州不是“活着的”,而是“死去的”。   澹台莲州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几步之外。   岑云谏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真的澹台莲州。   是他藏在家里的澹台莲州。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了澹台莲州的跟前,跪坐下来,把澹台莲州抱在了怀里。   一切都平息了下来。   血雨停了。   岑云谏看见了澹台莲州,看见了从怪物变回人形的自己,看见了带领着昆仑弟子的江岚。   江岚对他说:“岑云谏,你入魔五十年,终于醒了。” 第178章   岑云谏环顾四周,昆仑弟子们一个个紧张地握着剑,摆成剑阵,将他围在中心,警惕着他,随时准备好要将他诛杀。   当岑云谏回过头要跟江岚说话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他似乎是恢复神志后的第一句话。   岑云谏:“这北斗七星阵不全,西边漏了两个人。”   江岚:“……”   岑云谏:“再者说了,这个阵法用来对付我一定不够。”   江岚说:“如今昆仑没剩下多少弟子,能勉强凑个阵法出来都已经不错了。”   此言一出,岑云谏想起来,昆仑的弟子大部分都被他给杀了,他的昆仑已经毁了,如今的昆仑不再是他的昆仑。   他顿时神情黯然,眸中红光闪烁了下,如安抚可能要暴走的情绪般,他抱紧了澹台莲州,垂首落寞地说:“大家都死了吗?被我给杀了。把他们的尸骨带回昆仑好生安葬吧。”   岑云谏很平静,身上的戾气、杀气都不见了,应当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要不是亲眼看到他在这儿,几乎都察觉不出他的存在。   江岚:“那你呢?岑云谏——或者说,仙君,前任仙君,你为什么会入魔?你杀害了那么多昆仑弟子,理应偿还自己犯下的这血海滔天的罪孽。”   岑云谏低下头,看着怀中澹台莲州的容颜,与朝思暮想的一模一样。   澹台莲州好像只是睡着了,躺在自己的怀里,他的皮肤、发丝看上去仍然是有光泽的,可是他知道这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也知道澹台莲州的灵魂现在何处。   即便他用了八百年来否认自己爱澹台莲州,结果还是做不到。   他就是爱着这个叫作澹台莲州的凡人。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凡人呢?换作其他人在他的幼时出场也会一样吗?还是无论怎样,他爱上的都会是澹台莲州?   他不知道。   众人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是一齐看着他,看到他的眼神变得温柔,为怀中的尸体整理发丝。   此时此刻的岑云谏看上去一点也不疯了,尽管他满身脏污、披头散发、仪容不整,但他们似乎也能够想象出前辈们所说的仙君那与日月争辉的风姿。   岑云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澹台莲州,平和地说:“在我出生一百年前,昆仑长老们得到一个预言,预言说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将会出生一个不平凡的人,这个人能够拯救苍生、斩妖除魔、行侠仗义。   “——过去的八百多年,我都以为我是这个人。”   江岚问:“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她的脑子转得快,追问:“还是这个预言不是真的?”   岑云谏想:江岚倒是聪慧,难怪能在他消失的时候撑起整个昆仑,他以前还觉得她胸无大志。   岑云谏说:“我不知道。若是真的,我也一定不是预言中所说的人。”   别的弟子都没听懂,只有江岚沉思起来,她比别人知道更多八百多年前的细节,譬如澹台莲州正是因为这个预言才被带到了昆仑。   岑云谏和澹台莲州本来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她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假如预言是真的,假如这个人不是岑云谏,那会是谁呢?其他人都死了啊,只剩下岑云谏……还有个不知死没死透的澹台莲州。拯救苍生的人不是岑云谏,难道还能是澹台莲州不成?   那要是这个人是澹台莲州,那岂不是在八百多年前他死的时候,世界就完蛋了?   可是,澹台莲州是个凡人啊,一直到死都是个凡人。   江岚:“……既然你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如就地伏诛。”   岑云谏:“杀了我以后,能将我跟澹台莲州合葬吗?”   江岚原该答应了,但她还是摇了头,她不想撒谎:“不行,你的尸首留着太危险了,哪怕只是留存部分,要杀你的话,我就一定要做到挫骨扬灰、分毫不剩。”   岑云谏怔了一怔,自嘲地浅浅一笑:“也是,大概,澹台莲州也不想跟我葬在一起吧。这世上还有一个叫作‘昭’的国家吗?那是他的祖国。他是国君的长子。若是那个国家还在,就把他送回去安葬吧。”   江岚也不清楚,她找了一个对凡间比较熟悉的弟子问了问,遗憾地说:“抱歉,那个国家应该在八百多年前就亡了。”   “是吗?”岑云谏说,“那是我害得澹台莲州也成了无处可归的孤魂。”   岑云谏说完,伸手要把澹台莲州心上的绿莲花给摘下来。   江岚连忙阻拦了他:“不要!”   岑云谏不解,却还是停下了动作:“为什么不要?他都已经死了八百五十年了。留着这空壳又无意义。”   江岚:“若是他的尸体没了,你又疯了怎么办?我可没办法给你再找一个澹台莲州过来。反正,只要你死了就可以吧,你死了以后,他自然也会跟着消失的。”   岑云谏回答:“我入魔更多是我自己的原因,怪不到澹台莲州的身上,他是我的弱点,却不是使我入魔的原因。我入魔是因为我倒行逆施、残杀同门,再者说了,我的身体里从一开始成为仙君就被种了魔种,长老们原就是想用我来入魔,然后等到时机成熟,杀了我再取魔种植入下一个人的身体里。”   江岚:“啊?!”   在众人震惊之时,岑云谏吻了一下澹台莲州的额头,他虽舍不得,但还是把澹台莲州送了回去,叮嘱说:“要小心别伤着他。”   江岚追问:“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岑云谏叹了口气:“意思就是,昆仑不要再有下一位仙君,自然就不会有下一位魔皇了。只是我死以后,此事却未了结,魔皇会转世复生在妖魔中,就不能知道究竟是谁了。到时你们还得多加小心。”   昆仑弟子们战战兢兢地把澹台莲州的尸首接过去,心想:谁敢啊?要是伤了他一根头发,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发疯?好不容易你才不疯了……   澹台莲州这尸首,他们不敢带离太远,又不敢放得太近。   岑云谏没发现松开手后,自己的目光还一直黏在澹台莲州的身上。   直到澹台莲州被送得有些远了,远到他不大看得到了。   岑云谏又喊停:“放在那儿,就在那儿,让我能看见。”   弟子们连忙站住脚步,不敢置喙,一应照着他所说的做了。   岑云谏撑着剑,站起身来,他没有去拂身上的尘泥,而是最后看了一眼陪伴自己八百多年的擎天剑,然后用力一折,折作两段,往地上一扔,从容不迫地问:“所以,要怎么杀我?我都配合。” 第179章   岑云谏觉得自己还是想得简单了。   他发现,在清醒的时候被杀,跟在混沌的时候被杀是两码子事。   这七天以来,他一共被杀了四十九遍。   每天被处以不同的刑罚,斩首、雷劈、水溺、火烧,等等等等,可无论哪一个都没能真正地杀死他。   甚至在死的同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在再生。   这种痛苦难以言喻。   心脏已经被搅得粉碎,却死不了,拔剑拔得慢了点,肉芽就攀附着剑身紧紧缠住长了上去。   刺剑的弟子被吓得松手,还得他自己把剑生生拔出来,却发现这柄剑已经被腐蚀坏掉了。   岑云谏为了肃清仙界,曾经非常地心狠手辣,制造了许多刑罚,当时却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全部用在自己的身上。   要作处死岑云谏的刽子手还是需要勇气的,不是每个人都敢对既是仙君又是魔皇的存在动手,唯恐一个不好,说不定惹得岑云谏发疯,直接命丧当场。   一开始只有江岚敢。   但是江岚杀他杀了一天也累了,第二天便歇了,让别人上。   如此不眠不休地杀了岑云谏七天,却不见成效。   岑云谏跪着的那一块土地都被他的鲜血给染成了鲜红,旧伤未愈的身体上又添新伤,没有一处是好的,被伤得不成人形,脸也看不出原来的相貌了。   ——可就是没有死。   他们甚至能看见岑云谏的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一直没有发出凄惨的声音,大部分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只低低地闷闷地发出一些轻声,只有实在是太痛的时候才会痛苦地呻吟两声。   当岑云谏真的觉得很痛时,那就是真的痛到难以忍受了,每当他出声时,周围的人也会感同身受般地感觉到那让灵魂都战栗的痛苦。   第八天,朝阳升起时,江岚喊停了对岑云谏的处决。   她站在岑云谏面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又长出了血肉,渐渐有了人的模样,静静地欣赏起来,表示叹为观止。   岑云谏的声带才刚恢复,他沙哑地问:“不继续杀我吗?趁我没有魔化,尚存几分理智。”   江岚好奇地问:“都这时候了,你还是这样子,你就一点也不怕死吗?”   岑云谏无悲无喜地摇了摇头,说:“眼下我就是应当去死。”   江岚心生畏葸。   她不寒而栗,直起脊背,难以置信地看着岑云谏。   几百年来,她也见过不少性格古怪的人,但是在这之中,岑云谏可以说是最怪的一个。   她曾经设想过,岑云谏在干那些对妖魔和道友都置之死地的事情时究竟是什么心情……兴奋?还是恐惧?她一直想不到。   忽然,她觉得,大概岑云谏在杀戮的时候是毫无感觉的,就像现在他自己被杀一样。   他认为这是该做的便去做了,既没有负罪感,也没有觉得快活畅意。   应当去死。   好一个应当去死。   不知为何,恍惚间,江岚又想起了八百多年前死去的澹台莲州,她若有所思,喁喁自语:“应当去死,这世上真的有什么是应当去死的吗?”   岑云谏抬眸,疲惫地说:“这世间的所有都有应当死去的一天吧,不过是轮到了我而已。”   江岚迷惑了:“可我们求仙问道不正是为了探寻与天地同寿的方法,试图能够长生不老,与日月比肩吗?若是我们也注定会死,那我们活着的这几百年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们与这地上的一块石、一棵树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仙君。”   岑云谏依然垂首:“没有区别。”   江岚更深地陷入迷惑之中,毕竟她的寿数也就在这两年了,她也快死了。   她不是没有焦虑的。   她都快死了,却还没能解决掉岑云谏,她杀得了岑云谏吗?   昆仑还是一盘散沙,看不到能够复兴的光芒,若是她死了,昆仑该怎么办?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就算没那么在乎昆仑这个名声,也要为自己的亲友徒弟们着想,起码为后人保住最后几座山头。   这是没有意义的吗?   她是在做什么?   她只是一个天赋还算过得去的修士,并称不上多么惊才绝艳,说不定她就是没有那个能力杀了岑云谏呢?倘若最坏的情况出现,岑云谏再次入魔,她还能想到别的办法让岑云谏清醒吗?   江岚越想心越乱。   江岚又要再问,却被她的小徒弟给拉住了,着急地劝说:“师父,师父,别问了,别想了,师父,您冷静一下!”   江岚这才被唤回神来,如梦初醒,大汗涔涔。   小徒弟都快哭了:“师父,师父,您不要吓我。”   江岚握住他的手,安抚说:“好了,师父醒了,别怕,我没事。”   江岚定下心神,心有余悸地对岑云谏说:“真可怕,不过一句话,差点不知不觉让我也要入魔了。仙君……不,岑云谏,虽然你还有个人形,但是果然已经是个妖魔了。我究竟该怎样才能杀了你呢?   “我实在是想不到你的弱点。   “你太可怕了。   “即便是我们修真者也有七情六欲,敬爱的师长、疼爱的弟子、友爱的朋友、相爱的道侣……总有一个爱的吧?可是你爱什么?我想不起来。”   这个问题把岑云谏本人也问住了。   他爱什么?   他究竟爱什么呢?   ……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不,似乎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需要爱吗?   岑云谏回忆起自己的幼时,一张张他已经忘却的模糊面孔像是浮现在他的眼前,围拢住他,都笑着,在对他说话:   “岑云谏,你是被上天选中的人,一定要勤加练功。”   “岑云谏,你要拯救苍生万物。”   “岑云谏,你不能对那点小小的情爱斤斤计较,而要心怀大义。”   “岑云谏……你应该……”   在他还不知世事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应该要爱天下、爱苍生、爱昆仑,唯独不应该爱某个人,包括他自己。   他是为昆仑而生的,为仙道为生的。   即使是“岑云谏”这个名字,也不过是他的一个代称而已,“仙君”才是他真正的位置。   他听进去了,也这样做了。   他做的应该是对的。   应该。   他一直这样认为着。   可是……得到的结果并不对。   所以他做错了吗?若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错,那么,该如何更改呢?   澹台莲州……澹台莲州你的灵魂还被困在某处,并未离去吧?   你知道我该怎么改吗?你知道吗?   若我不是天命之子,那么谁是呢?   既然我们是生在同年同月同一日……   岑云谏扶了扶额角,感到头脑在隐隐作痛。   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周围的昆仑弟子们纷纷紧张到屏住呼吸,害怕地齐齐凝视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又会大开杀戒。   岑云谏也感到累了。   并不是身体的累,而是精神很累,他看了不远处放在琉璃棺中的澹台莲州一眼,随手一扯,就将所谓的捆仙绳给解开了。   这让在场所有人都很无语。   既然困不住你,你干吗还要装成能被绑住的样子?   不过也说明当下岑云谏还保持清醒,并无杀意。   岑云谏走到了琉璃棺旁,没人敢拦他,他低头看着澹台莲州的尸身,眼神平静无波,旁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江岚问:“澹台莲州呢?你爱他吗?”   岑云谏自嘲地轻笑了声:“我亲手杀了他,还谈这有什么用?”   江岚:“……”   岑云谏伸手抚摸了一下澹台莲州的脸颊,虽然冰凉,但依然是柔软的,仿佛随时都能唤醒。   澹台莲州那张漂亮的脸蛋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老,也没有皱纹,仍是风华正茂的模样。   江岚:“要是澹台莲州还活着,他能杀了你吗?”   岑云谏转过头:“他只是个凡人。”   江岚:“可我用他的剑伤了你。”   岑云谏:“只是伤了,也杀不死。”   岑云谏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说:“你知道当年我十八岁时曾经被妖魔伏击,危在旦夕,差点死了这件事吧?是澹台莲州用噬心劫救了我。”   江岚:“……倒不知那么多细节。”   她只依稀听说澹台莲州好像是救了岑云谏,可是,这说出去谁会信吗?要救也是掌门和长老们做的,澹台莲州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凡人,他连符咒都使用不出来啊。   岑云谏于是继续说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噬心劫究竟是什么,那只是个禁术,澹台莲州说是他在藏书阁看来的,后来再去找,那本书上却是一片空白的。而他说的也很不合理,按理来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或许噬心劫并不是一个法术。”   江岚问:“那是什么呢?”   岑云谏说:“是一个能够见到天道并与之对话的方法,我没见过他使用噬心劫,我并不知道该怎么施展,但是昆仑的藏书阁里可能还有别的办法,或许你可以找找看,还有没有类似的看上去的法诀,给我一试。”   ……   失败了吗?   岑云谏看着身边的迷雾想。   他又失去神志了?   正想着,迷雾散开了。   岑云谏发现自己站在一棵菩提树下,他见到眼前的东西,愣了一愣,是擎天。   明明已经折断的擎天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岑云谏没有拔剑,而是抬起头来,对着一蓝如洗的天空说:“天道,我们来谈谈吧。” 第180章   随即。   一团光出现。   幻化作澹台莲州的模样,出现在他的面前,毫无表情。   岑云谏问:“他才是救世之人吗?”   天道并不回答。   岑云谏又问:“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脱离魔化?”   天道还是不回答。   无边的寂静笼罩着岑云谏。   连他自己的回声都没有,当他问出口以后,一切声音都像是泥牛入海一样瞬时间消失不见。   岑云谏:“对不起。”   天道:“……”   岑云谏:“可以让我见一见澹台莲州吗?”   天道:“……”   他面前的这个澹台莲州像是他内心中的镜面倒映,一直无动于衷,用刚出生的孩童般懵懂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岑云谏。   为什么不回答他呢?   是因为他一直在询问吗?   或许,他该像澹台莲州那样直接试着提出要求、询问代价。   对着这双并不像澹台莲州的眼睛,岑云谏沉下心来,郑重其事地问:“我想赎出澹台莲州的灵魂,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试一试吧。   只能赌了。   把澹台莲州的灵魂赎出来,让他回到轮回之中,看是否能够成为拯救苍生万物的人,就算再糟糕,澹台莲州也不可能被设下魔种,重蹈他的覆辙。   岑云谏说:“我也可以用我的寿命和情魄来交换,我愿意换作是我留在无尽虚空之中被凌迟。”   该不会又不回答他吧?   岑云谏想着。   这次,天道回答他了:“不够。”   岑云谏皱眉:“什么不够?”   天道看向他:“代价,不够。”   为什么会不够?   澹台莲州不就是用这些代价换来他的复生吗?明明是一样的代价。   岑云谏问:“为什么?”   天道从他的胸口里取出了什么,一团如尘埃的灰色物体,一个词一个词地笨拙结巴地说:“你的,情魄,不够,美丽,我不,想要。”   岑云谏说不出话来。   他还真没想到自己会被嫌弃,只论灵气、法力这些能量的话,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是很有价值的才对。   但似乎在天道那里,并不是以此为标准的。   在天道看来,好像澹台莲州的灵魂比他更有价值。   岑云谏也不纠结,干脆利落地问:“要什么?”   他张开手臂:“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尽管取去吧,只要能够实现我的愿望。我想换出澹台莲州的灵魂,让他回到过去,再世重生。可以交换吗?”   天道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说:“好。”   大不了是魂飞魄散、身形俱灭。   岑云谏想。   若是能够毁灭也好,既然世界上的谁都杀不死成为魔皇的他,那他就将自己的全部献祭给天道,还能换来澹台莲州的重生。   对他来说,也算是一场得益的交易。   死对他来说求之不得。   他眼见着他面前的天道张开手,手心钻出一团白色的雾气,缠上了他的身体,渐渐将他完全包裹住。   岑云谏淡然地闭上眼睛。   ……   岑云谏是被疼痛唤醒的。   好痛,好痛,他是在代替澹台莲州承受惩罚了吗?成功了吗?还是失败了?   岑云谏感觉自己躺在地上,浑身疼痛让他无法动弹,他想要驱动灵力,可是一丝一毫的灵力也察觉不到了。   好痛。   稍微动一下就好痛。   光是艰难地睁开眼睛就好像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视野起先是一片模糊,然后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一片黑暗,还是一片黑暗。   他在哪儿?   他回到人间了吗?   没有光?   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能够看清周围的物事,所有草木都有着淡淡的光芒,与他以前所见到的世界不一样。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不清晰。   其中有一个声音格外明显。   “嗬……嗬……嗬……”   好像有野兽的喘息。   是在他的附近吗?   在哪儿?   岑云谏循着声音的方向努力地抬起头来,却听见那喘息声更加粗重了,随即他也感觉到胸口一疼,呕出血来。   “嗬嗬、嗬嗬……”   ……嗯?   他僵住了。   “嗬、嗬嗬……”   声音好像是从他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他在发出野兽的声音?   起身的动作让鸟兽被惊散。   岑云谏听见有人在说话:   “白日星现?!”   “有大妖出世了。”   “怎么回事?”   “都围在一起开什么小差?”   “可是有大事欸。”   “有天大的事跟我们灶下的小修者有什么关系?”   “也是哦……”   “都散了,回去做饭,继续干活儿。”   岑云谏从还未完全冷却的尸山中挣扎着爬了出来,一个穿着昆仑道服的修士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与他对上眼神。   岑云谏不认识这个修士,看他身上穿的土色衣服,应该是最低级的昆仑弟子,对方两只袖子卷起,手上不是拿着剑,而是提着一把砍刀。   毕竟是在厨房,还是砍刀更好用。   岑云谏大概知道这个地方,昆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辟谷的。但他从没有来过,自从他筑基就不需要这样进食了。   修士提着砍刀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皱眉纳闷地说:“怎么还有没死的。”   毫无疑问地,这是在对他说。   岑云谏难以相信。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动了起来,没空再去想更多。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他发热的脑子里只剩下这唯一一个念头。   他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声,似在威胁。   修士笑了:“你这孽畜,死到临头了,还敢凶我?看我不把你的皮给剥了。”   岑云谏眼前一黑,喉头一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孽畜?孽畜?是在叫他“孽畜”吗?他竟然被叫作了“孽畜”?他究竟变成了什么?   他记起来了。   他与天道做了交易。   天道可以给予澹台莲州重生的机会,但他要付出代价。   他以为代价是他的性命,这并不足惜,却没有想到是让他坠入妖魔道,让他彻底变成自己最厌恶最鄙夷的妖魔之躯。   还不如杀了他。   还不如杀了他!!   “停下手里的活儿,掌门让大家都去青云台。”   “什么事啊?”   “还能是因为什么事,无非是刚才白日星现呗,出现在我们昆仑了可是大事。”   提着砍刀向岑云谏走来的修士停住脚步,他又看了一眼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白狼,自言自语:“看你也活不长了,应该不用我白费力气,等我回来再慢慢收拾你。”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干脆给他一个痛快吧。   趁他的神志还没有被妖魔低级的杀欲占据。   杀了他,快杀了他吧。   然而,他痛苦的呜咽却只惹得对方的可怜与嘲笑,觉得他很好玩,甚至把砍刀给收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道在跟他开一个怎样的玩笑?   灶下的人都离开了。   只剩下他自己和一堆待处理的妖兽尸体。   他要做什么来着?……对,澹台莲州,他要去找澹台莲州。先去找澹台莲州。还不能死,他得先去看一眼澹台莲州是不是复活了。   没人比他更了解昆仑,他知道昆仑的每一条道路。   虽然如今他灵力低微,但只要屏息隐藏就不会被发现。   澹台莲州……澹台莲州在哪儿?   要找澹台莲州。   他向天南小筑静悄悄地找过去,或许是因为没有昆仑弟子会想到在这种腹地居然会有妖魔,加之他妖气又淡,所以并未有人注意到他。   他躲在树丛里,听见有昆仑弟子在交谈:   “你听说了吗?那个凡人走了。”   “哪个?你该不会说的是跟仙君成亲的凡人吧?他走了?”   “对,就是他,昨天仙君出发以后,他好像就下山了。”   “早该走了,他一个凡人留在昆仑勉强什么?”   澹台莲州下山了?走了?   怎么可以走?不应当由澹台莲州来拯救苍生、拯救昆仑吗?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他循着澹台莲州的气息,离开了昆仑,来到了昆仑外的世界。   这个世界跟他所认识的大不一样,变得危机四伏,他几乎寸步难行。   还没有愈合的伤口散发出的血气引来了其他妖兽,它们眼中冒着荧荧的绿光,流着唾沫看着他,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够在他倒下的尸体上餮宴一番。   以前岑云谏是完全不把这些小妖兽放在眼里的。   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在这些小妖兽的爪牙下艰苦地寻求一线生机。   他还能嗅到澹台莲州的气味。   见了澹台莲州再去死吧。他想。   他终于见到了澹台莲州。   好多妖兽啊,多危险啊,他得保护澹台莲州,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扑了上去。   澹台莲州发现了他。   澹台莲州拔出了剑。   ……是要杀了他吗?   失去意识的他躲开了。   又后悔。   还不如就这样被澹台莲州杀了算了。   他静静地躺下来,等待着澹台莲州的剑落下。   天道啊天道,可真会捉弄人啊。   澹台莲州因为爱他而舍身无悔,所以被收取了情魄作为代价;他愿意为了斩妖除魔而去死,平时最厌恶妖魔,所以他所要付出的让澹台莲州复活的代价便是转世成妖魔吗?   何其讽刺。   能死在澹台莲州的剑下也好。   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他最后看了澹台莲州一眼。   真的重生了,重生在二十岁这年,活着的澹台莲州看上去真好……   他又咳出一摊血,想要支起身子,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往一边歪去,重重地侧摔在地上,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澹台莲州走了过来,抽出了匕首。   他不再抵抗,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   剧烈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疼得他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抚摸着他的后颈,掌下的动作温柔极了,明明没有任何法力,却让他觉得仿佛抚去了他的疼痛。   澹台莲州对他说:“别乱动,你的伤口腐烂了,我得给你把腐肉剜了才行。” 第181章   岑云谏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是你,我是八百年后一败涂地、众叛亲离的你。”   这个从血莲花中诞生的魔皇竟然真的是岑云谏。   但是,是另一个平行空间的岑云谏。   难怪……   难怪他有时候会说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就好像预知了未来一样。   原来他就是从八百年后而来的。   青衣的岑云谏针锋相对地注视着白衣的岑云谏。   昆仑上下数万弟子和不计其数的妖魔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若是不说清楚他们俩谁是仙君,谁是魔皇,直接分辨的话,或许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会认错。   应当是仙君的岑云谏满身是血,杀气腾腾,妖血早就把他的衣服给染得脏污。   而那从血莲花中缓步而出、疑似是魔皇的存在却看上去一身圣洁,纯白无瑕,平静祥和。   昆仑弟子们不敢置信,他们认为是这个妖魔幻化成了仙君的模样迷惑众人,且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那妖魔们呢?它们难道就能接受?它们更难以接受,献祭几十上百万的生灵才养出来的魔皇竟然和仙君一模一样。   在它们的想象中,无论魔皇是怎样的,都不应当像个人,应当更加可怖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上去还一点杀气都没有,不凶戾更不残忍,跟它们所期待的大开杀戒的魔皇完全不是一回事。   实在是……太失望了。   岑云谏从记忆共振中回过神来,满头冷汗。   不过一瞬间,许多的回忆涌进了他的脑子里,几乎要把他的脑袋给胀裂了。   身边追随他的几个修士见他脸色难看,连忙上前,关切地问:“仙君,仙君您怎么了?”   还没等他们靠近,岑云谏恶狠狠地挥袖赶走他们,厉声呵斥:“别过来!”   他把左手按在自己的脸上,低下头,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凸起,挡住了控制不住变得狰狞的表情,周身还蒸腾萦绕起若有似无的黑色煞气。   白衣岑云谏遥望着他,轻轻地扯了扯嘴角,低嗤一声。   站在云端上的仙界之首岑云谏在战栗个不停,已经几乎难以压制住被种在体内的魔种了。   而莲花中的岑云谏看上去却很宁静。   他抱着澹台莲州轻唤:“澹台莲州,该醒醒了。见过她以后就醒过来吧,来杀了我吧。”   ……   澹台莲州发现自己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他一开始是在一块田边醒来的,他能认出来,这是他在昆仑做杂役时负责莳弄的药田。   他躺在一张席子上睡得浑身上下暖乎乎、懒洋洋。   他怎么回昆仑了?   澹台莲州纳闷。   他来到院子,却发现自己又不在昆仑了,他到了他在昭国王都时所住的紫微宫的小庭院中。   宫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呼唤道:“母后!母后!”   想了想,又喊:“父王?”   可是完全没有得到回应。   穿过宫殿,应当是到昭国王宫的玄凤门,但却不是,他又到了洛城的练武场。   偌大的练武场空无一人,当他说话时也没有回音。   澹台莲州呼唤起来:“黎东先生……杨老将军……秦夫人……有人在吗?”   澹台莲州再蠢也知道这个地方不对劲了。   绝对不是人间。   他甚至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他试着观察了一下,树的影子没有移动,也没有风,每从一扇门推出去他都会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但大概还是他记忆里曾经去过的场所,随机出现。   澹台莲州席地一坐,抱臂思考起来。   乱转也不是回事啊。   先冷静地想一想。   他为什么在这里?来这里之前,他在做什么来着?   想了一会儿,澹台莲州记起来了。   ——啊,他那残剑刺进了自己的心口,他应该已经死了啊。   他施展了一个不完整的噬心劫。   之所以说是不完整,是因为他只进行了第一步,按道理来说,应该由修真者们用灵气和阵法施展第二步。   可他当时又找不到人配合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直觉白狼应该不会骗他。   他被送到了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应该再仔细地找一找。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澹台莲州看见自己周围的场景又变了,变成了一片战场废墟,升着滚滚硝烟,在他的周围是无数的尸体。   凡人的尸体。   澹台莲州记得的,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这是他回昭国的第一战,擒获了幽国的周将军,共杀了一万零九百二十七人。   当时他就像是现在这样,站在尸海之中,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   澹台莲州感到窒息。   这么多人都是他杀死的。   杀人永远不是一件让他觉得值得夸耀的事。   这些死去的人都是他的凡人同胞,为什么他们会拔刀相向呢?   为了权力的纷争。   难道他真的想争吗?   其实他一点都不想争。   澹台莲州落下泪来。   他不想杀人,但他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多到他都开始记不住数字了。   下山的时候,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只是想作个平凡的好人。   杀害了那么多人的他跟妖魔有什么区别?   他其实一直觉得很愧疚很痛苦吧。   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把残剑刺进自己的心口,比起负罪感的折磨来说,还不如承受锥心之痛。   一开始,他只是想作个游荡天下的逍遥剑客。   作一国之君不是他所向往的。   那应该是像岑云谏那样冷血无情、视凡人为蝼蚁的人。   或者像对杀死庶民无动于衷的贵族,抑或像是庆王甚至他的父王、幽王、周王那样将凡人同胞分成三六九等的人,他们自以为高贵不凡,觉得掌握着低于自己的人的生杀大权。   而他是什么呢?   他该将自己放在哪个地方才对?   若他没有去过昆仑,从小到大都在昭国,作为王子被抚养长大,那他也会长成跟父王一样的人吧。   可他若没有出生在王家,或者不记得幼时作王子的记忆,一直在昆仑长大,那他大抵不能够体会凡人的心情。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既不是个在人间长大的凡人,也不是能够修炼的仙人。   他该去哪边?   他哪边都不该去。   他不能完全地属于任何一边。   澹台莲州仰起头,长叹了一口气,流泪了许久才停下来。   他从尸山血海中穿过,看见了一片他毫无印象的地方。   他原本以为那是昭国王宫附近的云梦泽,是以没有仔细观察,现下定睛一看,发现似乎不是同一个地方。   不过,湖泊嘛,长得都差不多。   笼罩着淡淡的雾气。   澹台莲州走到湖边,看见湖心有一叶扁舟,舟上一个小女孩背对着他坐着,在垂钓。   他感觉到心口的剑动了一动。   低下头,看到残剑活过来了似的,一跳一跳,要从他的心口挣脱出来。   澹台莲州握住剑柄,烫得他手心发热。   要把残剑拔出来。他想。说不清是残剑自己出来的,还是他拔出来的,反正,残剑离开了他的胸口。   澹台莲州疼得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他手一松,没抓住。   残剑掉在他身边的地上,发出了响声。   他身形摇晃,好不容易站住了脚步,视野恢复清晰,却看见了一角衣袂。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身边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握着残剑的男人。   男人穿着千年前周国的衣服,比起剑修来说,更像是一个礼官,在被澹台莲州望住的时候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打招呼道:“昭太子安。”   澹台莲州难以置信地问:“……乾渊真人?”   男子颔首道:“是。但那是我在昆仑时的道号了。被昆仑逐出师门以后,就没有人叫我‘乾渊’了,你这么叫我,我竟然觉得挺陌生的,或许叫我凡名‘云忻’。”   澹台莲州不解地问:“你只是被逐出昆仑却没有灵力尽失,你还能用剑斩妖除魔,又怎么能说是个凡人呢?”   乾渊真人,或者说云忻先生带着温润的笑意,对澹台莲州说:“哈哈,怎么不是呢?你觉得人与妖魔怎么分?妖魔既不分妖与魔,人又何必分仙与凡。”   啊?   澹台莲州听得云里雾里。   他只好换了个问题:“这柄残剑是您的吗?”   乾渊真人答:“是我的。”   两人正说着话。   那边孤舟上的小女孩已转身过来,她看着乾渊真人,手中的鱼竿掉落,沉没。   乾渊真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回看了过去,呼唤:“小柏。”   小女孩怔在原地,嘴唇嚅动,却没有说出半个字来,眼眶已经发红湿润。   澹台莲州觉得这个小女孩肯定也不是一般角色,但是又觉得自己猜测荒谬,这个小女孩看上去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怎么看都人畜无害。他问:“云忻先生,这是谁?”   乾渊真人很是友好地说:“哦,你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走吧,我带你去跟她谈一谈。她是昆仑的仙君,也是万妖的魔皇。她也是你能够见到天道的那扇门。” 第182章   澹台莲州看着男子踩在水上自如行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哇,这就是身怀仙法的感觉吗?都不需要立足之处就可以踏水而行欸。   澹台莲州苦中作乐地想,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幼稚得像个孩童。   他感受着脚下传来奇异触感。   既来之则安之吧。   走到小女孩身前,澹台莲州先规规矩矩地作揖,打招呼说:“仙君好,请问仙君的法号是什么?”   小女孩答:“昊风。”   大抵是因为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子跟她打招呼了,她甚至一副很不习惯的样子。   澹台莲州感叹:“哦,您就是昊风仙君啊?现任的人叫作钧天。”   澹台莲州知道这个名字,但是男是女、是什么相貌、什么岁数,他一概不知。   不过,昆仑人一向奇怪。   上一任仙君是个小女孩也不稀奇。   昊风仙君只扫了他一眼,便专注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眼神似是不敢相信,仿佛在看一场梦。   三人在船上落座。   昊风仙君不太自在,对他挑刺说:“你倒是自在,你就一点儿也不着急吗?被困在这么个鬼地方。”   澹台莲州哈哈一笑:“这叫什么鬼地方?这里是个好地方吧。有水有树有楼阁有小船,就差一樽红泥小火炉、一壶酒和一碟点心了。我都好久没这么闲过了。”   昊风仙君问:“你不是看到了外面那么多死人吗?你也挺厉害,看上去斯文温柔,杀的人那么多,还能安然自若。”   乾渊真人看着他俩吵架,并不插嘴。   话音未落。   澹台莲州的面前就出现了他想要的小火炉,上面烹着一壶酒。   昊风仙君说:“我没吃过点心,不知道那是什么,就不弄了。”   澹台莲州得寸进尺:“那有青梅吗?桂花也行。给酒添两分香味。……你说我‘也’挺厉害,杀了很多人,你说‘也’,是你还跟别人说过话吗?是谁?让我猜一猜,是岑云谏吗?”   昊风仙君答:“是他。”   “哈。”澹台莲州失笑,“他已经来过了啊?不愧是他啊。那他见到天道了吗?成功拯救万物苍生了吗?”   昊风仙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然没成。”   说完,她端起酒杯正要喝,却被身边的乾渊真人按住了手:“你现下是个童稚之身,不能喝酒。”   昊风仙君怔了一怔,变回了少女的模样:“多谢师父提点。”   澹台莲州有些惊讶,有些好奇:“岑云谏没成功?他竟然没成功?竟然有他失败的一天?……啊,我不是在幸灾乐祸。我是想,要是他都不成,那还有谁能成?”   昊风仙君感慨地说:“或许没有那个人。”   澹台莲州傻眼了:“啊?那要怎么办?”   昊风仙君瞥他一眼:“问我干什么?问你自己啊,你既然都能到这里来,到时候见到了天道,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她不知道澹台莲州清不清楚岑云谏的事,看样子是不大清楚的,但她并没有做媒人的兴趣。   这两个人之前的恩怨纠葛,她一概不感兴趣。   她只看她自己。   这些人怎么一个个的不爱说亮堂话呢?   澹台莲州不免郁闷地想。   澹台莲州静下来,看向身边的乾渊真人:“您不是说要给我介绍一下吗?”   乾渊真人笑吟吟地说:“我看你们这不是已经认识了吗?还需要我介绍吗?”   澹台莲州假装夸张:“当然需要。我只是一介凡人,可不知道你们昆仑的那么多内情。你们是什么关系?这里是哪里?我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千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九鼎王陵之下镇压着魔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魔皇又与仙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还得细说……”   被问的人不是昊风仙君,昊风仙君没有抢白,而是看向了乾渊真人。   乾渊真人似是一下子回答不上那么多问题,思考了一番,才慢吞吞地回答:“如你所听见的,我跟她是师徒关系。我在三百岁的时候收了这个弟子,因是在一棵柏树下捡到的,便给她取名叫作‘小柏’,当时昆仑如日中天……”   ……   随着乾渊真人的讲述,澹台莲州渐渐沉浸到这一千年的昆仑剑宗之中。   那时候凡间还没有一个国家但是有许多部落,彼此之间时常发生摩擦战争,但是谁也没能成为让所有人听话的老大,还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各国的文明都在野蛮生长,没有秩序。   然而,这时候的仙界早就已经井井有条、门派林立了,其中最大的就是昆仑剑宗,连着三任仙君都出自昆仑,即将要选第四任。   所有的弟子都拼命刻苦地练习剑术,希望能够成为仙界第一人。   碍于前人制定的规则,他们并不与没有灵根的凡人相接触。   两边泾渭分明。   只要仙人想要隐蔽自己的行踪,凡人连发现都很难。   久而久之,在这一代的修真者的记忆里,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跟凡人打交道过的。   那乾渊真人怎么会助周国王室建国?   澹台莲州问:“您对凡人有好感?”   乾渊真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在师兄弟之中,乾渊真人最好静,他深居简出,苦行修炼,不问世事,对昆仑内部的权力倾轧感到十分地厌倦。   是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昆仑,争名夺利的人比现在还要更多,党羽林立,明争暗斗,每天都有好戏看。   乾渊真人虽资质优异,但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关起门来带着小徒弟们安稳过日子。   澹台莲州既觉得吃惊,又觉得不出所料,他早就觉得昆仑其实也不是个清静地。   可他也希望昆仑可以清静。   假如连昆仑都不清静,那世上又有什么地方是清静的呢?   但是,即使乾渊真人想要躲开纷争,并且竭力地教导徒弟们清心寡欲,其中还是出了一个叛逆者。   澹台莲州问:“哈哈,是昊风仙君?”   昊风仙君双手抱臂胸前,毫不羞耻地说:“除了我还能是谁?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乾渊真人笑了笑,夸赞道:“小柏的天资千年难得一见,远在我之上,又勤勉好学,很快就成了同辈人中的佼佼者,甚至比她的前辈们还要优秀。”   这样优秀的弟子,又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正值年少,最是好勇斗狠的年纪,她不想被师父关在一小片洞府中,与之发生了冲突。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   昊风仙君不高兴地说:“你是觉得我愚蠢吗?”   澹台莲州摇头:“正相反。我是感同身受。我如今三十岁了,也没什么天赋,还时常想不开,你年纪轻的时候当然看不穿,谁能看穿呢?”   昊风仙君不置可否,她颓唐地望着天说:“我总想回到过去改变一切,但是又想,假如抹去我的记忆重来一次,或许我还是会走上老路。我越是在这里待得久,就越是觉得世上的一切早就被天道给定好了,不管我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乾渊真人却笑道:“那也未必……”   乾渊真人继续说。   接下去就跟澹台莲州所猜想的有六七分相似。   昆仑中有人利用了昊风仙君年少时过于旺盛的好胜之心,让他们师徒反目。   昊风仙君以为师父是嫉妒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不断打压自己,终有一天忍不下去了。   从此,昆仑的弟子名簿中再也没有“乾渊”这个名字。   凡间出现了云忻先生这个人。   昊风仙君听到这里,向师父道歉说:“对不起,师父……”   乾渊真人不以为意,笑笑说:“没事,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哈哈哈,谁能想到,原来凡人的草药也可以救修真者。”   澹台莲州一惊:“这也可以?真的吗?凡人所用之物不是凡气浑浊,甚至说不定会让仙界被污染吗?”   这对师徒相看一眼,都笑了起来。   昊风仙人嘲笑说:“那都是仙界的人后来慢慢编出来的。”   乾渊真人颔首:“是,都是编出来的。草木就是草木,哪有仙凡之分?不过是仙界把珍稀的药草都圈起来自己种了,凡人难以得到,得到了也不会种,日子久了,自然就都失传了,让凡人觉得他们就不行。”   澹台莲州震惊不已:“啊???”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炸开了,变成一片废墟,又在迷迷糊糊地建立新的规则秩序。   乾渊真人说:“你在破解日月星象的时候不是也发现了吗?昆仑有些书与周国收藏的是一样的。”   澹台莲州不敢置信地反问:“那不是您带到人间来的?”   乾渊真人:“有些是。有些正相反,是修真者带到仙界去的。”   澹台莲州失言问:“为什么?”   刚问出口,他就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其实各国国君们对庶民百姓所做的事与仙人对凡人所做的事没有区别,把持着得到学问的途径,让一部分百姓永远无法变成人,终其一生只能牛马般地活着。   澹台莲州自问自答:“……为了不让人学到仙术。灵根呢?那灵根也是假的吗?”   要是连灵根都是假的,那他在昆仑挣扎的那些年不是太好笑了吗?   乾渊真人:“灵根是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但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而来,只知道如何判断有没有,并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有灵根,有些人没有。他们便用这个来区分仙凡。”   澹台莲州想起了江岚。   江岚的父母就是凡人,可她却有灵根。   两个凡人生出了一个有灵根的修真者。   澹台莲州心痒难耐,好奇地问:“那您看看,我有灵根吗?”   乾渊真人端详了他一会儿,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澹台莲州乐呵呵地说:“我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啊。”   昊风仙君问:“你想作修真者吗?”   澹台莲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心中的老茧,说:“就算我有灵根,也不想留在昆仑剑宗了,我只想仗剑天下,寻找我自己的剑术之道。”   昊风仙君的身子向他倾了倾,想起之前的场景:“你喜欢杀人?”   澹台莲州失笑:“我不喜欢杀人,我一点也不喜欢杀人,我喜欢行侠仗义。”   昊风仙君故意问他:“侠是什么?义是什么?”   澹台莲州说:“是我们凡人遵循的一种原则。部分凡人。我向往仁恕侠义。”   昊风仙君若有所思,说:“你年纪小小,想得倒是还挺通透的,比很多人都看得开多了。”   澹台莲州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也是死过一次了才认真地想了想人要怎么活才是。”   昊风仙君沉吟:“嗯……”   澹台莲州问乾渊真人:“那之后呢?”   乾渊真人:“之后,因为周国的开国国君救了我,我就小小地帮助了他一下。仙凡之力天差地别,就算我当时身负重伤,用不出太多法力,也能够扭转战局。那时每逢节日,还要进献人牲来祭神。周王是个很善良仁慈的人,他厌恶杀人,哭着问我能不能救他。”   澹台莲州:“你就站出来了?”   乾渊真人:“我就说,你们凡人的命运得你们凡人自己来定,我不好插手,但我可以为他解读周国收藏的一些上古文书,仅仅是那几本,已经够他称霸天下了。他终于让所有的部落都向他俯首,废除了许多野蛮的法律,建立起了周国与诸侯国。”   这时,昊风仙君插话道:“师父在凡间搞出来的动静太大了,就算我想不注意到也不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己身上的灵力越来越不稳定,时常会失控,让我变得残暴嗜血。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嘛……我想,或许是凡间之人越是齐心一致,就越是会早一些让仙君身体里的魔种复苏。”   隐隐约约,澹台莲州意识到自己说不定弄巧成拙了。   他说:“可是,一直乱下去对凡人来说也很惨啊。”   昊风仙君回答:“我知道……”   还没说完,她耳朵一动,突然转身过去,看向了澹台莲州身后的某个方向,吃了一惊:“你怎么又来了?”   澹台莲州若有所感,慢慢回过头去,果然见到了岑云谏。   拿着擎天、身上溅血的岑云谏。   昊风仙君跟岑云谏打招呼道:“你现下几岁?”   岑云谏回答:“和澹台莲州一样,三十。”   昊风仙君对他比了个大拇指:“你厉害,重来一次还提早八百年入魔了。” 第183章   ——“你厉害,重来一次还提早八百年入魔了。”   岑云谏:“……”   他收起剑,看向澹台莲州,语气沉重复杂地唤了一声:“莲州。”   喊我干什么?因为这里只认识我一个吗?   澹台莲州想着,讪讪地说:“好久不见……好像也不久,你怎么也来了?她说你入魔了?怎么回事?”   刚问出口,身后又传来另一个相似的声音:“莲州。”   澹台莲州还以为是自己幻听,怔了一怔,才看向那个方向,他被惊了一跳,瞳孔骤缩。   他看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岑云谏,一头白发的岑云谏。   澹台莲州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两个岑云谏都是他认识的那个岑云谏,他也分辨不出真假,他睁圆眼睛,愣愣地说:“啊,这……是障眼法吗?哪个才是岑云谏啊?”   澹台莲州迷惑住了。   他自我怀疑起来,他是真的爱过岑云谏吗?假如真的爱过,他怎么会分不出来哪个才是真的岑云谏呢?   两个岑云谏在他的两边,隔水相望,都只唤了一声以后就静默不语了。   澹台莲州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倒吸了一口凉气,拉了拉身边乾渊真人的衣袍,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两个岑云谏?我、我分不出来。”   乾渊真人为难地说:“这是你与他之间的事,你自己都不清楚,那我就更不清楚了。”   澹台莲州又问昊风仙君:“您知道吗?”   昊风仙君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她盘腿坐着,一只手的手肘支在膝头,托着下巴,笑呵呵地说:“两个人都是岑云谏哦,不过一个是八百五十年后的,一个是现在的。”   澹台莲州不解:“八百五十年后?”   昊风仙君无可奉告地说:“你自己去问他吧。”   澹台莲州站起身来,一时间拿不准主意要先跟哪个岑云谏说话,他想了想,先看向左边,试探地说:“岑云谏?”   这个岑云谏看上去更像他记得的岑云谏,澹台莲州记得他进来之前最后一眼见到的岑云谏就是这个模样,但是,他满身腾腾的杀气,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又看向右边:“钧天仙君?”   而另一边的岑云谏,则看上去干净过了头,而且怎么说呢……看上去和他记得的不太一样,眼神太淡然了。   哪个都行,回答他一下啊。   澹台莲州想。   两个岑云谏就这样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白发岑云谏先动了,朝湖心走去,与昊风仙君说:“好久不见,近来安好?”   昊风仙君问:“你们怎么两个一起来了?”   白发岑云谏说:“我是来找澹台莲州的。”   澹台莲州问:“找我做什么?”   话音未落,两个岑云谏都朝他走了过去。   澹台莲州心底紧张起来:“怎么了?”   乾渊真人:“……”   乾渊真人:“你躲我后面干什么?”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这不是躲,这是战术性地找一个掩蔽的安全地方。哇,你们不是仙就是魔吧,就我一个凡人,单我一个人怎么跟你们打?我肯定打不过。你既然把我带到了这里,你肯定要负责保护我吧?”   乾渊真人怔了下,轻笑出声:“哈哈,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凡人。不过他应该不会伤害你吧。”   说到这里,澹台莲州自己先陷入了某个困惑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见到他就觉得哪里痛,骨头好像在痛。”   两边的岑云谏都停下了脚步,似乎是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幻痛。   随即,还是白发岑云谏先抬脚。   昊风仙君问澹台莲州:“你想跟他谈一谈吗?你要是不想的话,我就不让他过来。”   澹台莲州想了想,最后定睛看向白发岑云谏,说:“我见见他吧。”   白发岑云谏在走到小舟旁边十余步距离的时候就停下来了。   澹台莲州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朝他走了过去。   八百五十年,再加十年,一共八百六十年,终于能再一次以人的形态见到澹台莲州,岑云谏觉得那自以为早就枯死的心脏瞬间流出了新的血,说不清是疼,还是爱,抑或两者都有。   澹台莲州与他正式说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他多年没有起伏的心竟然忐忑起来,会认出他是白狼吗?   澹台莲州走到他的面前,满脸新奇,像在看个陌生人,一双眼眸明亮,像是春日暖煦的阳光照过来,问:“你是谁?”   岑云谏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澹台莲州再见到他,竟然是问他是谁,他苦笑了下:“你问我是谁?你还看不出我是谁吗?”   澹台莲州的眼底带着仿佛笑的善意,深深望着他,像是想要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一看究竟,说:“你是长得跟岑云谏一模一样,但是,你应该不是他,他很骄傲,你的眼底一点都没有骄傲,很平静。”   骄傲?   还怎么骄傲?   昆仑式微,仙界混乱,全拜他入魔所赐。   他曾经费尽一生追求的东西都毁了,骄傲自然也没了。   要不是还有“拯救苍生”这个信念在吊着他,在复生为妖魔的时候,他就索性直接去死了算了。   岑云谏说:“我是岑云谏。”   他看了一眼另一边的自己,说:“他是岑云谏,我也是,你与他说和与我说都一样。”   澹台莲州猜测道:“你要也是岑云谏的话,那你应该是八百年后的那个岑云谏吧?”   岑云谏点头。   澹台莲州又问:“既然你是从八百年后来的,那你能告诉我八百年后的世界变成怎样了吗?仙界有变化吗?凡人们呢?活得还好吗?昭国还在吗?”   随着他的问题,澹台莲州看到面前的这个岑云谏脸色愈发沉重,眸光也变得黯然。   都不需要听见回答,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就能够对答案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澹台莲州遗憾地说:“还是……不太好吗?”   岑云谏觉得难以开口:“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我什么都没有做到。”   澹台莲州感到一言难尽……   他有点能够共情此时此刻的岑云谏,明明已经掌控了那么多权力,可是还是时常会觉得无能为力。   但是,要是让他去安慰岑云谏,他又觉得说不出话来。   岑云谏能做的比他要多多了吧,还活了八百年。   以他区区数十年的短暂人生,哪有资格去对岑云谏说教什么。   话说回来,这个岑云谏八百多岁了。   澹台莲州打量了他一下,依然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用寒暄的口吻对他说:“你倒是一点也没见老……不对,是我妄言了,你是修真的,本来就不会变老……不过,我以为你会把自己的相貌固定在四十岁上下,那样不是比较有威严吗?我都没有见过就死了,哈哈哈。”   话音还未落下,岑云谏就变成了四十岁的中年模样,英俊依然是英俊的,也还是冷冰冰的,只是老了许多。   澹台莲州没想到他还真的变给自己看,吃了一惊:“哦,你四十岁的时候长这样啊,应该再留点胡须更好。”   岑云谏就又长出了一些胡须。   澹台莲州莫名有点慌。   怎么回事?   尊贵的仙君尊上怎么那么听他的话?他让变就变?听话得就好像他的小白一样?   说起来,这个眼神就挺像。   淡漠,冷静,生无可恋,死气沉沉。   不,或许这不能说是死气沉沉,而是沉稳慎重吧?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   岑云谏诡异地对他千依百顺,见他不再提出更多的要求,这才不慌不忙地问:“看够了吗?看够了就跟我回去吧。”   澹台莲州不解:“回哪儿去?你们倒是跟我说得清楚点啊。”   白发岑云谏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只手指向另一边:“回现世去,然后杀了他。”   澹台莲州:“啊???”   没等澹台莲州反应过来,他感到灵魂猛然一震,头晕目眩,等到再睁开眼睛,他已经又躺在了水银池的莲花台上,有个人抱着他。   澹台莲州低头看自己的心口,残剑不见了,反而插在抱着自己的这个人的胸口。   他刚能重新看见,视野黑暗模糊,过了一会儿才变得清晰起来,他看清这个人的脸,正是方才还在好端端对他说话的白发岑云谏。   岑云谏抱着他的双臂已经快要使不上力气了,又一次对他说:“对我说‘去死’。”   这是能随便说的吗?   澹台莲州想。   他还没弄清楚眼下发生的情况,他又不是岑云谏的牵线木偶,为什么要照做?   澹台莲州问:“为什么?你先说服我。”   岑云谏咳出一口血来:“现在哪是能跟你慢慢解释的时候,我让你杀了我。”他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我杀死过你,你也杀我,不是正好吗?你就不想杀我吗?”   澹台莲州头疼欲裂。   他的眼角瞥见了什么,定睛一看,是黑发的岑云谏过来了。   这里也有两个岑云谏?!   还没来得及说话,白发岑云谏就催促他:“快点,杀了我们,只要你一句话就行。”   澹台莲州太不理解了:“你是仙君,我怎么命令你去死。我说‘去死’,难道你就会乖乖去死吗?” 第184章   “你是仙君,我怎么命令你去死。我说‘去死’,难道你就会乖乖去死吗?”   话音刚落,澹台莲州就惊住了,因为真的看见黑发岑云谏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抬剑自刎。   快得澹台莲州都没反应过来,血已经溅了自己一身。   澹台莲州被狠狠地吓到了,回过神来,他难以置信地扑过去查看倒在地上的岑云谏。   是他杀了岑云谏吗?   可他不是认真在命令啊?   就算他命令了,岑云谏为什么会一概照做啊?这是怎么回事?   澹台莲州觉得岑云谏应该不会死得这么容易,立即撕下了衣袖的一大块,去给岑云谏进行止血。   这一剑割得很深,喉管完全被割断了,可见在下剑的时候有多么用力,要是换成凡人这时候一定没的救了,但是岑云谏是修真者,是仙君,才没有立刻死去。   这时,白发岑云谏突然抬起头来,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狠厉可怕:“妖孽,你对本座做了什么?”   刚说完,却又变了脸,对澹台莲州说:“放手,不要救他!”   澹台莲州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倒像是岑云谏的精神意识分裂成了两个,正在你争我夺地抢身体的控制权,是以说出了前后不一的话来。   澹台莲州犹豫地问:“岑云谏,你在干什么啊?”   昆仑弟子们见到仙君突然自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地飞了过来,但是进不去结界,只得在外面看着澹台莲州,质问他:“你做了什么?!”   澹台莲州身死,白狼化作白发的岑云谏,白发的岑云谏替死,澹台莲州对黑发的岑云谏说了什么,黑发的岑云谏自杀……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在转瞬之间发生的,他们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阻止。   在昆仑弟子看来,就是突然冒出了另一个仙君,还分不出真假,两个就一起死了?!   随即,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放在了澹台莲州的身上。   凡人。   昭太子。   澹台莲州。   一切都跟他有关系!   他到底做了什么?   被仙凡妖魔所有视线注视着的澹台莲州感觉肩膀沉了一沉,不知缘由、莫名其妙地背负起了自己也不知道的某种责任。   倒不是说舍不得岑云谏去死,他有死去的一天,岑云谏自然也有这一天,可是总要告诉他原因,先说服他吧?   在澹台莲州止血的帮助下,黑发岑云谏的喉咙开始飞快地愈合,眼见着要长回来了。   但在伤口处,有黑色的妖气若有似无地溢了出来,一碰到澹台莲州的手,就让他觉得手指像是被刀割一样疼,还燃起了紫色的火焰。   十指连心,澹台莲州疼得想要立即缩回手,可是,他深知自己不能放手,就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依然死死地按着岑云谏脖子上的剑伤,即使火焰沿着手臂烧上来也没有松开。   很快,澹台莲州的双手都被烧得不成样子了,火焰已经攀着他的双手烧到他的身体上,眼见着要把澹台莲州烧死了。   妖火才突然转弱,渐渐弱下来,像是钻回了岑云谏的身体里。   不一会儿,岑云谏喉咙处的伤口愈合的速度终于开始快过了失血,看上去应该没有大碍了,甚至澹台莲州可以感觉到他伤口处的肉芽在蠕动。   活了吗?   澹台莲州松了一口气想。   黑发的岑云谏的喉管愈合了,他垂着眼睫,望向澹台莲州,艰涩沙哑地问:“我杀了你那么多次,你为什么要救我?”   现在是哪个岑云谏在对我说话?   是想死的那个?还是不想死的那个?   是想死的那个吧。   闻言,澹台莲州并没有作太久的犹豫,他甚至不太明白岑云谏为什么要问这种没必要的问题。   终于有空可以注意自己的疼了,澹台莲州疼得直吸气,分神对他说:“你问为什么救你?当然是为了救所有人啊!”   岑云谏的喉咙的伤口完全愈合了。   但他没有动,还是躺在地上。   一声不吭。   岑云谏闭上眼睛,一脸苍白,眉头紧皱,似乎是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去算了,他轻声说:“救了我就不能救天下苍生了,还是杀了我的好,你能杀了我的,只有你能杀了我,澹台莲州,杀了我吧。”   黑发岑云谏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慢悠悠地开始说话:“杀了我们,起码能让凡间像之前一样平安至少一千年。”   平安至少……一千年?   是指上一位仙君失踪到下一位仙君出现这一千年吗?   “那算什么平安啊?”澹台莲州不接受地说,“那只是你们昆仑很平安,仙界的其他门派和凡间的凡人们可都不平安。你在说什么呢?”   黑发岑云谏坐起身来,他身上的血渍比之前要更多了,身上散发着不知是妖气还是仙气的气息。   另一个白发的岑云谏也是。   白发的岑云谏没有任何气息,似乎已经完全死去了。   随之,黑发的岑云谏的头发在慢慢地变白,逐渐变成花白,他对澹台莲州伸出手,握着他的双手,治疗澹台莲州手臂上的伤口,问:“很疼吗?”   这不是在问废话吗?澹台莲州说:“当然很疼啊。你身上冒出来的紫色火焰是什么?”   岑云谏答:“是妖火。”   澹台莲州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妖火啊?”   岑云谏闭嘴,又不说话了。   澹台莲州有些急了起来,催促他说:“你倒是说啊,每次一问到关键地方你就开始装哑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专心把澹台莲州手上的伤给治好了,岑云谏才握着他的双手说:“一两句话说不完,我还是慢慢跟你说吧。时辰也快到了。走吧。”   岑云谏拉着他踏了一步,澹台莲州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岑云谏走了一步。   只一步。   “什么时辰?”   澹台莲州刚刚问出口,又一次地感觉到熟悉的灵魂一震,头晕目眩,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回到了那个奇怪的地方,回到了船边。   就好像时间逆流,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站在他面前的岑云谏无可奈何地凝视着他,再一次问:“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澹台莲州。”   没听懂。   澹台莲州没有纠结很久,毫无犹豫、理所当然:“你自己难道不在天下苍生之中吗?”   岑云谏沉默了。   他说:“我可以不算。”   澹台莲州反问:“不算?你若是高于苍生,你为何要救苍生;你若是低于苍生,你又如何救苍生;你若是属于苍生,你又怎能不救自己?”   岑云谏哭笑不得。   他的眼睛看上去疲惫极了,但是澹台莲州的眼睛还是很清澈,只一眼,就像是能把他灵魂上沾附的污浊给涤荡干净,令他平静下来。   他又执拗了。   岑云谏想了想,微微低下头,像是在请教他,谦逊地询问:“所以你觉得,要怎样才能救苍生呢?”   澹台莲州从没想过,骄傲到不可一世的仙君竟然会对他低头,不由得怔了一怔,难以置信地问:“你真的是岑云谏吗?”   岑云谏困惑道:“是我。”   澹台莲州挠挠头:“你突然这么问我……我也没法回答啊。我只是个凡人,我只是……只是觉得,假如要有谁来救我,那只能是我自己,别人都救不了,哪怕是你。”   岑云谏若有所思。   昊风仙君问:“你们俩谈得怎么样了?还要不要去见天道?”   澹台莲州说:“啊,我想去见的,我还没有见过天道。”   昊风仙君看了他一眼:“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啊,你不记得了吗?”   他见过了?   澹台莲州被问住了,他绞尽脑汁地思考起来,但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自己见过天道,就好像从记忆里被抹去了。   还没有想明白,岑云谏又对他说:“我们去见天道吧。只是这次要你来交易了。”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我与你详说。”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最近可问了太多“啊?”了,这些个修真的都不爱有话直说,岑云谏比以前改了一些,但本性难移,还是那个闷葫芦的脾气,能独自解决,就绝不多告诉他半句。   岑云谏对昊风仙君作了一揖:“劳烦你了。”   昊风仙君起身,与乾渊真人一起走到一旁,将小船收了起来。   她劝说:“真的要去吗?你是不可能在祂那里占到便宜的。”   听得澹台莲州有些心慌害怕,幸好他应对仙魔也有一段日子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下去。   澹台莲州做足心理准备,说:“见吧。”   他这凡人一生,能做过那么多,见识过那么多,倒也不枉活这三十年了。   ……   “莲州。”   “澹台莲州。”   “醒醒。”   澹台莲州被叫醒,他睁开眼。   他看到一片蓊郁繁茂的紫藤萝花,一阵风吹来,花儿簌簌作响。   远处飘来幽远轻忽的钟声。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吓得澹台莲州一个激灵,如被冰水浇头,霎时间无比清醒。   这里是哪儿?   昆仑?   他回昆仑了?   他为什么在这里?刚才……刚才他在做什么来着……   澹台莲州扶着头,头疼欲裂,实在是想不起来。   “澹台莲州,师父找人。”   有人跟澹台莲州说。   澹台莲州这时才看见自己的手,还没有磨出很多剑茧,而且很小,还是个小孩子的手。   身上没有镜子,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好像是变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呼唤澹台莲州的人又喊了一遍。   澹台莲州连忙应了,走了过去。   他的记忆慢慢地复苏了。   他记得的。   他记起这一天了。   这一天是他原本可以离开昆仑的日子,他十岁,还没有任何能够入道的迹象。尽管被说没有灵根,不具备修炼资格,但是当时他还没有放弃,在被询问是要下山还是留下的时候,他因为喜欢岑云谏,所以选择了留下。   果然,一切跟他记忆里的一样重新发生了一次。   他再一次被问要下山还是要留在昆仑,假如留在昆仑的话,那只能做个最低级的杂役。   再来一次,澹台莲州当然回答:“我要下山。”   他说:“请让我下山吧!我想回家。” 第185章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问十几岁的他要不要离开昆仑,他肯定说要啊。   早些回昭国,到他成年之前,还能在母后的身边尽孝几年,也可以给父皇一些治国的建议,让昭国的人早日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他要去找他的亲友们。   杨老将军,他得去救,提早十年,能多活一些人下来吧?   兰药呢?兰药的爹娘已经死了吗?若是能救下来就救下来吧。   孟将军的腿伤早点治更好。   秦夫人还在夫家吧,他怎么上门去见呢?   黎东先生应该还在隐居……   清泉村。   对,他记得清泉村的人们。   十年间献祭了多少童男童女啊?   澹台莲州满脑子想着各种下山以后的计划,完全把岑云谏给抛诸脑后。   这是一个美梦吗?他想,他一直觉得十年太短,多给他十年时间,他可以多做多少事情啊,先去找谁好呢?   请原谅他是个凡人,他看不到几百年后的事,筹划未来的几十年对他来说已经很久远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澹台莲州发现自己捡了一袋子的各种种子。   长大以后都忘了,他小时候是爱在昆仑山上乱捡一些没人要的东西,其中有不少是草药的种子,正好带下山以后去种。   乾渊真人说,仙界的草药和凡间的草药其实没有区别,所以再多收集一些回昭国了以后试着种种看应该也可以吧?   乾渊真人?   想到这里,澹台莲州的动作暂停了一下。   啊,他好像死了一次了,他见到了昆仑前一任仙君昊风,还见到了昊风仙君的师父乾渊真人,然后……然后他去见了天道。   他见到天道了吗?见到天道以后又说了什么?   啊。   头好疼。   记不起来。   但既然他回到了过去,总不会是平白无故把他送回来了。   一定有什么用意。   他尽力而为吧。   澹台莲州兴致勃勃。   虽然已经跟昆仑报备要下山,但是也没有人催促他,他自己也不急着下山。   大抵是因为脸皮厚了,他想在昆仑多薅点东西再走,那些仙人不放在眼里的小花小草说不定对凡人来说都有奇效。   还有藏书阁也得去一趟,能看的书都看一下,到时候顺路去一趟容国吧。   被遣散下山的孩子们打算结伴离开。   上一次澹台莲州没走,对他们也没什么印象了。   见澹台莲州拿东西,其他孩子也不是笨的,有样学样地收拾包袱,能带走的都带走,尤其是衣袍和剑。   因为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玩意儿,昆仑弟子就没阻拦他们。   带他们练剑启蒙的师父不光没有阻止,还给他们送护身符,亲手给每个孩子戴上,叮嘱道:“到家之前不要摘下来,见到妖魔不要逞强,打不过,逃总能逃掉的,应该能保护你们平安无事地回家。”   澹台莲州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   在他的记忆里,只记得这个师父毫不留情地说他没有灵根,无法修炼,让他不要再留在昆仑了。原来也不是完全无情啊。   师父又说:“一定要放好,不要沾水,不要损坏。”   师父后来怎么样了来着?澹台莲州回想了一下……他记起来了,再过三年,师父会在一场对妖魔的战斗中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面向孩子们,严厉的修士难得流露出了几分别扭的温柔,伸出手,摸了摸小莲州的脑袋,一板一眼地说:“莲州,你虽不能修炼,但在剑术方面颇有天分,还是不要放弃的好。下山的路并不简单,你们需要团结一致。你是他们之中剑术最好的,也是最聪明的,你要负责带队保护大家,好不好?”   澹台莲州怔怔地点头,“好。”他说,“师父,三年后在不周山遇见一个衣着奇怪的人,你一定要注意,他不是修者,而是妖魔。”   修士愣了一愣,但澹台莲州只是对他笑了一笑,便回头去找其他孩子们,他像个小大人一样,信心满满地说:“走吧,我带你们下山。”   还是一群孩子呢,就算在昆仑学了一招半式,但又顶什么用呢?   他担忧地想:要么偷偷地在后面跟一段路吧?可以吗?   修士亲自把孩子们送到山门,看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   还没离开昆仑,其他孩子就知道要紧跟在澹台莲州身边,不可以走远了。   加上澹台莲州一共七个孩子,除了澹台莲州是昭国的,其余有两个幽国的孩子、两个庆国的孩子、一个周国、一个容国,另有三个女孩,三个男孩。   倒是巧了。澹台莲州想。   他想都没想就把自己定位成保护者,尽管这时候他是几个孩子里面最小只的,但不妨碍他最有威严。   除了跟着澹台莲州走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他们之中只有澹台莲州对各个国家描述得头头是道,还能画出一张地图,知道要怎么走。   澹台莲州要大家尽量手牵着手走,每两个人之间不要分开超过三步。   澹台莲州带队带得很好,一路上,他还教大家怎么分辨东南西北,每个人都被分到一张地图,澹台莲州还教他们路上怎么收集水和食物、应该在什么地方休息、怎么躲避野兽等等等等。   虽然身子小了很多,可是同行的人变多了,澹台莲州这一次回去的路走得比上一次要慢,却热闹了许多。   就算帮手只是小孩子,但大家分工,有人去捕猎,有人去取水,有人去布置山洞,干起活儿来也没那么累了。   正是贪玩的年纪,大家也不觉得苦和累,嘻嘻哈哈,倒像是郊游,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心服口服地唯澹台莲州马首是瞻了。   毕竟,这个小男孩真的很神奇。   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他都会有办法。   但是,也是因为澹台莲州太可靠了。当他把地图分了以后,说大家可以各回各的国家的时候,孩子们都不想走。   “不能跟着你吗?”   “我、我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了?出来的时候我才三岁,已经记不清了。”   “莲州弟弟,我害怕,我一个人走肯定一下子就被狼给叼走了,呜呜呜……”   “我也害怕!”   “我也……”   最胆小的若椰鼻子一酸就哭了起来。   他一哭,其他小不点们都跟着哇哇大哭起来,顿时哭成了一片。   澹台莲州跟他们说:“但我接下去打算去清泉村,那里有会吃小孩的妖怪,很吓人的。”   若椰问他:“有妖怪你为什么还要去啊?”   澹台莲州说:“去救人啊。”   边上另个庆国出身叫子蘅的小女孩举起手说:“那我也去!”   其他孩子们面面相觑,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你要去吗?”   “澹台莲州去我也去。”   “可是有妖怪,还是吃小孩的。”   “我们躲在莲州弟弟的后面就好了吧?”   “你们胆子怎么那么小,我们好歹也在昆仑学过一阵子,蚂蚁团结起来还能打败大象,我们跟莲州弟弟一起去打妖怪啊。”   “可、可是我害怕,我的剑术不好。”   “那你赶紧练一练啊!莲州不一定有空保护我们,一不小心可能真的会死掉的!”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全员都决定要跟着澹台莲州走,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们嚷嚷着要组团打妖怪去。   澹台莲州并没有嫌弃他们是累赘,而是盘算着大家要怎么一齐行动:“既然我们人这么多,那我们可以摆剑阵了啊!威力更大!说不定能一次就把妖怪给杀了!”   子蘅胆子大了起来:“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连一个小妖怪都杀不了吗?一定绰绰有余了。”   澹台莲州说:“还是小心为上。”   说到这里,澹台莲州才想起来一件事:“你们为什么要跟我去啊?”   孩子们挠头:“什么为什么?救人不是应该做的吗?”   澹台莲州回过味来,笑了笑。   是他想得复杂了。   成年人才会去计较利益得失,大概活得越久想得越多,对天真单纯的孩子来说,善是本能,救人根本不需要任何回报和理由。   这是每个小孩子都应该做的啊。   又走了十天。   澹台莲州觉得应该快到了,他不厌其烦地跟小不点们说:“到时候要是觉得打不过就赶紧跑,跑回这里来碰头。”   大家认真地对他点头。   正值中午,日头热辣。   大家走得满身是汗,澹台莲州凭着记忆寻到了一片水潭,还没走到,指着对他们说:“我们到那边上休息一下吧,捉几条鱼吃,再装一下水。”   若椰问:“我可以洗澡吗?”   澹台莲州说:“哈哈,可以吧,大家轮流洗澡吧,好多天了,都变脏了呢。”   澹台莲州带头走向水潭,正待要接近,心底却突然钻出一股危险的预感。   他停住脚步,对身后的孩子们说:“你们别过来,我先过去看看。”   说完,孩子们看着个头最小的澹台莲州拔出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水潭边,只是刹那间,水潭突然炸开了。   过了片刻,他们才看清。   不,水潭不是炸开了,是猛地冒出了一只大妖怪,像是把水都炸开了一样。   尽管澹台莲州已经事先跟他们描述过妖怪的模样以及弱点,也手把手教了要怎么应对,练习过很多遍了,但是当他们真的第一次看到这么大而恐怖的妖怪时,还是被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都呆站在原地,脚好像被粘在地上挪动不了。   只有澹台莲州是从容的,他给了妖怪一剑,然而似乎是因为他还太小了,威力不足,并没能做到致命。   可这一剑也给了孩子们反应过来的时间,两个孩子跟着冲了上去,一个逃跑了,还有三个仍然僵硬着没动。   澹台莲州一脸肃然,他被水花溅了一身湿,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他还是高估了幼时的自己,这会儿他的练习还不够,并不能一剑杀了妖怪,胜算比他预想的还要少。   是战还是走呢?   得保护那些孩子们。   听见身后已经有喊着“莲州弟弟,我来助你”冲上来的孩子了,自知需要保护别人的澹台莲州反而犹豫了起来。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让他差点被反扑的妖怪给直接咬成两段。   就在这时,一道剑气从天而降,把妖怪斩成两截。   过了一会儿,澹台莲州擦掉溅到眼睛上的血才看清楚了。   一个白衣的孩子落在妖怪的尸体上,正是幼时的岑云谏。   岑云谏回头看向他,语带责怪地问:“澹台莲州,你下山下得也太快了,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澹台莲州:“……仙君?”   岑云谏不紧不慢地收起剑,纠正说:“我现在不是仙君,也不会再做仙君了,叫我‘岑云谏’就可以了。我跟你一起下山。” 第186章   顺理成章地,岑云谏加入他们的队伍。   三天过去,除了澹台莲州,没人敢跟他说话。   以前在同班的孩子里,岑云谏就是最难接近的那个,两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澹台莲州是跟岑云谏挺要好的,但随着岑云谏成为第一个成功筑基的弟子,进入内门之后,他们见不到岑云谏,自然慢慢渐行渐远了。   岑云谏怎么来了?   他不可能也因为天赋不行而被告知要下山啊。   听说岑云谏的父母都是修士,他生下来就确定有灵根,好像他刚学会走路就会拿剑了。   岑云谏也不怎么爱搭理他们,每日只跟在澹台莲州的身后,像是澹台莲州的贴身保镖,寸步不离。   “你们说岑云谏为什么也来了?”   “他要跟我们一起吗?”   “他会仙法,有他跟着更好吧。”   “但是我觉得他是不是只管莲州弟弟,不管我们啊……”   “莲州真的厉害,能跟他那样的怪小孩交朋友。”   篝火旁,正在做饭的澹台莲州用手肘轻撞了一下岑云谏。   澹台莲州不免揶揄岑云谏说:“听到了没?他们说你是怪小孩。哈哈哈哈。”   岑云谏正在专心地处理食材,干脆利落地把一只野兔子给剥了皮,头也不抬地说:“无所谓,随便他们怎么说。”   澹台莲州嘀咕说:“我记忆里,你小时候还有几分可爱,如今直接装入长大以后的灵魂,连那一点可爱都没有了。”   岑云谏用解题般的语气说:“那你说,我要怎么做?只要我能够做到的,我都可以照办。”   澹台莲州撇了撇嘴,无可奈何地说:“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不可爱啊。……唉,算了。”   他面前的岑云谏是他认识的那个岑云谏,作过昆仑仙君的岑云谏。   说实话,有一个相识的人在还是让澹台莲州莫名地觉得亲近,就算这个人是岑云谏也一样。   在作了十年的昭太子后,澹台莲州明白的最大的道理就是:没有永远的敌人。   再者说了,岑云谏也不是他的敌人啊。   他不喜欢岑云谏了。   自然也不恨岑云谏了。   所以能够安然自若地与岑云谏相处,倒是岑云谏,有时还像是会不明白为什么他笑嘻嘻的。   澹台莲州问他:“你是怎么下山的?你应该不能下山太久吧?”   岑云谏洗了洗手,把剁好的兔子肉扔进了锅里:“到你寿尽之前,我都不回昆仑了,会一直在你身边听你吩咐。”   澹台莲州举着勺子:“啊?那你修炼怎么办?你不是想要作仙君、想要得道飞升吗?”   岑云谏抬起头,径直望着他,一双眼眸毫无颤动,非常坚定:“不,我最想做的不是仙君,是拯救苍生。”   澹台莲州被他看得有点心慌起来:“……那跟你要在我身边有什么关系?我肯定不回昆仑了,我打算回昭国。”   “我知道。”岑云谏似乎是发现有点吓到他了,僵硬地转回头去,说,“我不是拯救苍生的那个人,那个人是你,所以我要跟着你。这是第三次了,不能再失败了。”   澹台莲州心往下沉了一沉,他没什么英雄气概地说:“你让我去拯救苍生,我怎么拯救?我没有那么远的志向。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总不能排除了其他人以后只剩下我了吧?可我只活到三十就死了啊,这一次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三十。”   岑云谏笃定地说:“是你。”   澹台莲州将信将疑,他觉得岑云谏说得跟真的似的。   不过岑云谏一向这样,别看没什么亲和力,说起大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昆仑弟子对他那么信仰狂热,为了他前仆后继地去死,还死而无悔。   可惜,澹台莲州不吃这一套。   在他记起自己究竟跟天道谈了什么之前,他还是保留怀疑态度。   不多时,兔肉汤炖好了。   澹台莲州用竹筒做碗,给每个人分了一碗,自己倒数第二,最后一碗给岑云谏。   岑云谏不要,推给他:“你吃吧,我不会饿。”   澹台莲州坚持要递给他:“好歹吃几口吧,你既然想要跟在我身边,那就得融入凡间,总不能一直摆着你的仙君脸吧?那谁都知道你不食人间烟火,不是个凡人了。”   岑云谏又说:“我不喜食荤腥。”   澹台莲州对他的麻烦翻了个白眼:“就你事多,炼成辟谷丹你就肯吃了是吧?哪有那个条件,你是打算把身上的辟谷丹吃完了以后就餐风饮露吗?你刚筑基不久,还没有到不吃不喝的地步吧,我就不信你真的不饿。”   刚说完,像是在回应澹台莲州的话似的,岑云谏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澹台莲州哈哈大笑。   岑云谏红了红脸,一声不吭地接过兔肉汤,正要喝,见澹台莲州看着自己,转过身去,背对着澹台莲州,然后才埋头吃了起来,越吃越快,显然是饿坏了。澹台莲州还给他递了两个果子,让他多吃点。   岑云谏不是很想吃肉,这会让他想起作白狼的那段日子。   起初澹台莲州还给他吃生肉,他坚决表示不吃,之后才一起吃人的饭。   倒不是他真的觉得生肉难以下咽,正相反,他觉得生肉比熟食要香,作白狼的时候,光是闻到血腥的味道他就觉得很美味,引诱着他去尝一尝。   就是因着这样,所以他才不能去吃,吃了第一次他就会去吃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到那时,他会不会又想,人肉和妖肉有什么区别?进而忘了自己曾经是个骄傲的修真者。   岑云谏吃完了,回头看到澹台莲州就站在自己边上看着自己,他红着脸,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污,擦了擦脸颊,问:“什么事?”   澹台莲州跟他说:“你有没有学变形易容术?”   岑云谏:“学是学了。”   澹台莲州:“那你变成大人的样子,去告诉清泉村的村民,妖怪已经被杀死了吧,然后再跟他们说要修建一个迷踪阵来保护他们以后也不受妖魔的侵害。”   岑云谏却提出了异议:“迷踪阵只对低等的小妖有用,就算建好了,也不能永世保存,若是失传失修了便没用了。”   在他看来,小妖没必要郑重其事地防备,大魔又防不住,这是一笔赔本买卖。   澹台莲州却说:“有用啊,怎么没用呢?你为什么总想着一劳永逸,永久不变吗?世上有什么是能永久不变的吗?连日月都会变,更何况是凡间?难道要因为一百年后一定会死就干脆什么都不做了吗?能保护一天是一天,保护一年是一年,保护十年是十年,要是以后没用,就等以后再说吧。至少……至少让大家知道,他们要珍惜自己的性命。”   岑云谏沉思片刻,答应了。   ……   第二天。   岑云谏变成了二十几岁的模样,带着澹台莲州一起去了清泉村。   澹台莲州并不介意功劳归谁更多,再说了,妖怪本来就是岑云谏杀的。   要是能提早十年救更多人,他不在乎人们歌颂的是谁,只要能成就行。   身为一个孩童的他想必难以取得信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岑云谏作代表出面吧。   清泉村的村民先是听到山林里有妖兽可怕凄厉的惨叫声,但是没人敢去看,大家反而躲了起来。   直到有一大一小两个仙人飞到了村子里。   岑云谏把妖兽的尸体扔在了空地上,说:“这只妖兽已经被我杀了,以后你们不用再向它进贡童男童女。”   村民们简直不敢相信,眼神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   岑云谏身上没什么人味儿,实在是让人望而生畏。   说着,岑云谏还把澹台莲州拉了过来:“这一切,都是我身边的这位昭国王长子澹台莲州让我做的,他知道你们为妖魔所困扰,所以驱使我杀了妖魔,他还懂得防御布阵,会助你们建起迷踪阵,保护村子。”   澹台莲州愣怔了下,还没吱声,岑云谏扔下他一个人面对村民,转身就走,冷酷至极。   等岑云谏走了以后,村民们只面对着澹台莲州反而放松了很多。   仙人跟妖魔一样对他们来说是让人敬畏的存在,当然,一国的王子也很尊贵,可起码和他们一样是凡人啊。   澹台莲州把小朋友们都叫了过来,一起修建阵法,比上一次还提早了几天结束。   岑云谏则变回了小孩子的模样,也沉默地干活儿,从不偷懒。   村长给他们整理了一间茅屋睡觉,每天都可以吃饱饭,管他们叫“小仙人”。   澹台莲州说:“我们不是仙人,我们都是凡人,只是在昆仑学过几天艺而已,这本来就是我们应当做的。”   村长诚惶诚恐地说:“小仙人谦虚了。”又说:“可惜,上一次我太害怕了,还没来得及亲口感谢那位大仙人,若是能亲口对他说声‘谢谢’就好了。”   澹台莲州好笑地睇了岑云谏一眼:“我会帮你转达。”   等村长走后,岑云谏才说:“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什么感谢,只是因为我应当这么做罢了。不必谢我。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做。”   晚上。   累了一天,孩子们都倒头就睡,挤成一团来取暖。   澹台莲州最后看坐在蒲团上打坐的岑云谏:“你又不睡?”   岑云谏眼睛都不睁开:“我练功。不用管我。”   澹台莲州懒得劝他:“那我去睡了,寅时末叫我起来吧。”   不多时。   岑云谏就听见了澹台莲州的安稳入眠的呼吸声。   澹台莲州睡得很沉,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梦呓:“小白,好冷,快过来给我抱一下……”   岑云谏睁开眼睛,看向他,伸出手,想触摸却在只剩分毫的距离时停住了。   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给澹台莲州掖了掖被子。 第187章   澹台莲州一行人告别了清泉村的妇孺老少,再次踏上了旅程。   他觉得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脚程,若要把几个孩子送到家再回昭国,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但是真的任由他们自己回家,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放心。   他想,还是先去昭国,然后请父王母后派人送孩子们回家,再招兵买马去碎月城救人。   如此决定之后,澹台莲州径直往昭国国都赶去。   他没有再选择找商队搭车。   如此反而省了一些事,除了在路上遇见了几次小妖魔,让大家一起磨炼了一下剑术,一路平安无事。   七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过数月的工夫就有脱胎换骨之感。   万事开头难。   澹台莲州记得自己上次二十岁时下山没遇上什么难题,这次提早了十年,倒是多了很多困难,所幸并不是完全无法克服的,大家一起想想办法也就过去了。   路过黎东山的时候,澹台莲州想了想,给黎东先生写了封拜帖,尝试着能不能早点认识,但是他家看门的老汉还以为他们几个孩子是闹着玩的,连竹简都没有收,就把他们给赶走了。   没办法。   澹台莲州只好暂时作罢,继续赶路了。   ……   几天后。   黎东先生听说了清泉村发生的事情,叫来了村民详细地问了问:“……你们说,是有几个小仙人出现,杀了妖魔,还帮你们建了阵法?”   村民憨厚地说:“啊,他不让我叫他‘小仙人’,是我们自己非要这么叫的,带头的人好像是昭国的王子,叫作‘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黎东先生复读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听说,却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抽了一口烟,笑呵呵地说,“澹台确实是昭国的王族之姓,只是有没有这个王子我却并不清楚,你叫他‘小仙人’,他还很小吗?”   村民:“十岁出头的样子,还是个嫩生生的娃娃哩,但是他什么都知道,根本不像个普通孩子,先生,是这世上本来就有生而知之的人吗?”   黎东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是的话,那他就是天降的圣人吧。你说他们去哪儿了?”   村民:“应当是回昭国了。”   ……   澹台莲州这次路上走得很快,花了三个月就跟小伙伴们一起赶到了昭国。   但是,这时他才发现一个问题——他压根进不去王宫。   别说走到宫门口了,光是接近就被巡逻的士兵给赶走了。   几个小孩张口就说要见一国之君,谁会轻易相信?   澹台莲州着急地说:“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我跟我母后长得很像的,我真的是三年前失踪的大王子。”   士兵笑说:“哈哈哈,什么大王子?我从来不知道昭国有王子。小朋友,你不要因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冒充王子,这是重罪。”   澹台莲州:“……”   他正要上前,岑云谏拉住了他:“我们想别的办法吧。”   他们虽然说一路上风餐露宿,但是昆仑的道袍纤尘不染,稍微洗洗就干净了。澹台莲州细心地照顾着孩子们,既然没办法马上见到父母,干脆先歇歇脚,整理一下仪容。   他就着一面铜镜看自己的脸,左看右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明明长得很像我母后啊,他们为什么认不出来呢?是没有见过我母后吗?”   岑云谏冷不丁地说:“不会那么顺利,就算再重来一次,天道也不会让我们顺利的。”   孩子们问:   “天道?天道是什么?”   “你们俩又在说别人听不懂的话了,倒是告诉我们一下啊。”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澹台莲州解释说:“天道就是天地运转之道,我也不清楚祂究竟是什么、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我想,万物的降生应该都是祂的意愿。”   几个孩子听得似懂非懂,觉得澹台莲州太厉害了,明明是一起上的学,为什么澹台莲州的嘴巴里总是能够蹦出他们听不懂的词语呢。   岑云谏:“告诉他们干什么?”   澹台莲州:“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啊。”   两人面面相觑。   澹台莲州拍一下他的肩膀,劝说:“都重来了,你就不要再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跟人说了,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嘛,说不定会想到办法呢?”   岑云谏对他的乐观很是无语,却又没有反驳,他思考了一下:“你说得是。”   澹台莲州:“欸?!”   岑云谏抬头:“你吃惊什么?”   澹台莲州:“你竟然没有反驳我,而是认同了我说的话。”   岑云谏:“……”   ……   他们在路上赚了些钱,不过昭国王都买东西贵。   澹台莲州又觉得既然快到了,不必再抠抠搜搜,他自己节约就算了,不能让孩子们饿着肚子啊。   于是吃了两顿好的就把钱给花完了。   现在可好,要继续露宿街头。   原本找了一棵树,但还没有铺好席子,附近的宅子就有几个男仆冲出来赶他们走,说不许他们睡在这里有碍观瞻。   没办法,澹台莲州只好带着孩子们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   今天的铩羽而归让大家都有点灰心,这时候又饥又渴,没想到他们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还能找到水和食物,在城里竟然连一口水都没的喝。   纷纷抱怨起来。   “莲州,怎么回事啊?你不是王子吗?”   “我们今天睡在哪儿啊?”   “我好饿啊,我想吃烧鸡。”   “还烧鸡呢,都怪你吃烧鸡,一个人吃三只,把我们都吃得没钱了,不然还有馒头吃。”   “那不是莲州让我敞开吃饱吗?这几个月来我都没一天吃饱过,呜呜。”   “你胡说呢,在清泉村的时候你不是也一个人吃四五碗饭啊。”   “那不能算吃饱啊。”   叽叽喳喳。   走着走着,岑云谏像是觉得头疼地皱了皱眉,忍不住回头呵斥道:“噤声!”   顿时犹如秋风扫落叶,孩子们都闭上嘴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指了下前方:“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前面应该有一座土地庙,我们可以在杂间过夜。很饿吗?我去给你们找点东西吃。”   岑云谏严厉地说:“你怎么能这么惯着他们?让他们去找。”   澹台莲州袒护:“几个小孩子怎么能让他们到处乱跑,多危险啊。”   岑云谏:“你现在也是个孩子!你别忘了!”   两人拌嘴的时候旁人是不敢插话的。   然后澹台莲州遇见了第二个问题。   他记忆里的土地庙这时候似乎还没有建成,这里还是一片树林,别说杂间了,连一堵墙一片瓦都没有。   澹台莲州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像记错了……”   大家想到澹台莲州是他们之中最小的孩子,刚被岑云谏骂了,也自我反省起来,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睡在林子里吧。今天不是很冷也没有下雨。”   “是啊是啊,天气这么好,正好可以一边看星星一边睡觉。”   “睡着了就不饿了,明天再去找东西吃吧,一定能找到东西吃的。”   “我今天好像看到有地方招人,我们去做工赚点钱呗。”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夜空,说:“嗯,今晚上是不会下雨。我们找个能够避风的地方睡觉吧。”   只要大家在一起就好了。   女孩子和女孩子睡在一处,男孩子和男孩子睡在一处。   岑云谏还是不睡,守着他们。   他跟澹台莲州说:“今晚上就准我守着不睡吧。”   澹台莲州反问:“我还有资格管你不成?”   岑云谏:“你放心睡就好了,最近几天你都没睡好吧。有我在,不用担心。……先前我是向你作了一些承诺却没有做到,但是今天我不会出错的。”   澹台莲州笑了起来:“啊,那些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没关系,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我们现在是伙伴了嘛。”   澹台莲州说得很洒脱。   但是他越是不在意,岑云谏就越觉得心里不舒服。   为什么?   他明明是想要化解跟澹台莲州之间的孽缘的,但是为什么听澹台莲州说没关系,他反而不能接受呢?   孩子们围在火堆旁睡着了。   澹台莲州没敢睡死,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好像有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过去。   远处似乎出现了几个人影。   岑云谏起身,拔剑走过去,低声说:“别吵他睡觉。”   太累了。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澹台莲州是最晚一个醒来的。   他生病发烧了。   这下可乱了套。   没有了澹台莲州指导,他们都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好,一片慌乱起来。   “莲州病了?怎么办?他之前都没有病过。”   “要吃药!但是吃什么药呢?我们有钱买药吗?”   “我们没钱啊……没钱也得治病啊,我把我的剑给卖了吧。路上不是有人想买吗?应该可以卖几个钱的。”   “够不够啊?那我也把我的剑给卖了!”   “对了,岑云谏,岑云谏没有带什么药吗?有没有可以给澹台莲州吃的?”   岑云谏铁青着脸,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没有这种生小病的经验,出来得很急,是以没有做足准备。   他带了药,但是凭他现在的等级也弄不到特别好的药,其中有一颗是可以起死回生的灵丹,他本来是想要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用的。   不。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岑云谏把澹台莲州抱起来喂了药,仍然不放心,背起他,说:“我们得找一间可以住的屋子,不能再让他着凉了。” 第188章   澹台莲州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铺上。   他问身边的岑云谏:“我们这是在哪儿?”   见他额头冒汗,岑云谏边给他擦汗边说:“我们在路上遇见了几个人,他们自称是济慈堂,专门收养无父无母的孩子,他们可以收留我们。”   澹台莲州又看向自己周围,问:“孩子们呢?大家还好吗?”   岑云谏说:“他们去干活儿了,这里留我一个人照顾你就够了,不用都守在这里吧。”   澹台莲州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被他乌黑的头发衬着,显得好虚弱,他望着天花板,说:“我还是太弱了。”   岑云谏则说:“这一次你下山得这么早,身体都没有被调理过,练功也不足,自然会病倒。”   一言点醒了澹台莲州。   他意识到,上辈子他在昆仑的十年不是白待的,不光是昆仑上日以继夜的灵气滋养、劳役锻炼,还有岑云谏给的仙丹,以及偶尔的双修等等,也让他拥有了凡人难以匹敌的身体资质。   他提早下山了,在昆仑养出来的身体当然也没有了。   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得必有失。   他的失处原来就在这儿啊。   澹台莲州自言自语:“岑云谏,你还能修炼到上辈子的剑术高度吗?”   岑云谏说:“能。为什么不能?”   澹台莲州可真佩服他这种不管遇上什么都不可一世的自信,有时候也可以说是一种纯粹了。   岑云谏在木盆里洗巾帕,发出轻轻的水声。   澹台莲州忽然想起来,苦中作乐地笑了几声:“之前也有一次,我生病了是你救我,你还记得吗?谢谢你了,岑云谏。”   岑云谏的动作停下来,光从窗户照进来,斜斜地打在澹台莲州的身上,但跟他隔了一线,他说:“不用谢。那次……那次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那一次的相救就像是他与澹台莲州之间的关系的缩影。   绝大多数的时候,不,应该说几乎全部的时候,他的心里都装着天下大义,坚定坚决地一往无前,可一见到澹台莲州总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变数,控制不住,等到事情过后,冷静下来,他又会回到正轨上。   【不,我没有心乱,我只是为他解毒而已。再者说了,跟他亲近的人是我又不是你,那时的你正在门外。】   就在这时,岑云谏意识海里另一个声音响起。   在澹台莲州看来,岑云谏很平静,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   其实岑云谏的意识海里已经不是第几次吵翻天了。   【你本来就是一魂,为什么要反驳我?如今你有我的记忆,我也有你的记忆,我还比你年长,应当由我来主导控制。】   【你都完全入魔了,入魔了五十几年,已经铸成诸多大错,你有什么资格在我之上?就算是要保护澹台莲州,也应该让我来。】   【保护他?你还什么都没看穿,你之前不是还想要任由他去死吗?你太年轻了……】   【你就比我好到哪儿去了吗?不过白白多活了八百年,我清理昆仑还比你要快。】   【也入魔得更快。】   他们暂时还分不出高低。   毕竟还共用着一个灵魂。   只是达成了一致,不管是哪个岑云谏都认为应该配合澹台莲州的重生,辅助澹台莲州成为救世之人。   而且因为他们性情都很冷淡,所以澹台莲州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同。   ……   过了两天,澹台莲州恢复了健康。   还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所在的这个收养孤儿的济慈堂正是王后出资办的,每过一段时间,王后还会亲自过来看看孩子们过得怎么样。   当然,生活在这里的孤儿并不是来享福的,都得干活儿,吃得也很清苦,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去找工作,自己做工养活自己。   澹台莲州醒来以后当然也要去干活儿,他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很快就加入了,顺便把原来住在这里的孩子们都认识了一圈,打听到了不少事情。   澹台莲州让大家不要把自己是王后所出的王长子的消息给说出去。   因为他自己也迷惑了。   他问了不少人,有人说王后有过一个孩子,但是不知道性别,有人说不知道王后有没有过孩子,还有人说王后生过一个公主,而不是王子。   澹台莲州自己心里也虚了。   他私下自己也不确定地跟岑云谏说:“你说又重来一次,一切会不会有不同,我不是我娘亲的孩子了?他们说都不记得有我这个人欸,要是我不是昭国的王子,那我该去哪里呢?难道我有别的父亲母亲吗?”   岑云谏却说:“我觉得一定没有变,这应当不会有变的,我的父母就没有变。等过些日子,王后过来了,当面亲自问一问吧。”   大抵是因为太闲了,澹台莲州问他:“你的父母?说起来我都没见过你的父母,听说在你出生后不久,他们就去世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岑云谏说:“没什么特别的,父母就是父母。但这是一切因果循环,有他们才有我,没有他们就没有我。既然有我,肯定有他们存在。要是你母后没有生下你,那世上怎么会有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听懂了,乐观地说:“你说得是,要是我的母后没有生我,那我就不是澹台莲州,说不定是慕容莲州、赫连莲州了,哈哈哈。”   ……   林姨是济慈堂的管事。   她刚出嫁没多久丈夫就去世了,随后守寡了二十年没有再嫁,因为她的心性坚定,被王后所听说,便召了她到跟前,问她要不要做个类似女官的角色,照顾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们。   她欣然允之。   如今已经一年多了。   一共照顾了三十六个孩子,其中有八个是最近刚来的。   这几个孩子看上去都不太寻常,她一直认为这些孩子是从某个地方一起逃出来的,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这衣服的料子很好,是她没有见过的。她想,大概是其他国家的布料,她只是个没有离开过昭国的妇人,没见过也很正常,不用大惊小怪。   除了那个昏迷的孩子,其他的孩子似乎都不是昭国人,说着一口别扭的昭国话,但他们挺聪明的,没过几天就学会了昭国话,而且似乎读过书,也会写字,有几个还说知道自己有父母,但是不知道现今在哪儿,还有没有活着。   虽然她对孤儿们是一视同仁的,但是还是不免有些偏心更聪明更漂亮一些的孩子。   因为他们来了以后吃了不少存粮,所以又得去买了。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孩子,开销也更大了,她不准备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候再去找王后。   寻了个晴日,她坐车去了王后隐居的府邸,向其禀告了最近新收留了八个孩子的事。   王后恹恹地躺在榻上,无精打采,不过是多几个孩子罢了,她养得起,便没有放在心上,随口说:“你去领钱吧。”   林姨还献上了一份新名单,记了新来的孩子们的名字,她说:“这几个孩子的来历似乎有些稀奇,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似乎出身都不错,能识文断句,还会一些剑术,有好几个人的名字也取得很好听,不像是被遗弃的孩子,或许是走丢了。”   王后这才来了点兴趣:“哦?是吗?”   她稍稍支起身子,让侍女把竹简捧到她面前展开给她看。   王后扫视竹简上的名字,看到其中一个,僵了一僵,一下子坐直了起来:“……莲州?有个孩子叫莲州?这可是个好名字啊……他是男孩女孩?今年几岁?”   林姨说:“是男孩,十岁多的模样,他长得很好,尤其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说着,她看了看王后的脸:“说起来,我一直觉得他面熟,原来他是长得有几分像您。”   ……   若椰捂着肚子跑来问澹台莲州:“莲州弟弟,今天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我饿了。”   澹台莲州说:“好像要等到林姨回来再做饭,再等等吧。”   岑云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饼,掰了一半给若椰,另一半给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说:“你又把口粮省下来了啊?不要留给我啊。”   说着把那半块也给了若椰。   “莲州!莲州!”   “我来了,怎么了?”   不等岑云谏,澹台莲州跑走了。   他觉得还是不要考虑那么多了,先过好眼下再说,急也没有用。   小伙伴叫他去帮忙拧衣服。   济慈堂接了一些洗衣的单子来赚几个钱。   院子里挂了绳子,晾满了衣服。   更年长一些的孩子本来是想要刁难他们几个新来的孩子的,故意让他们拿很多衣服,然后他们就看见小小的澹台莲州把堆在盆子里比他还要高的湿衣服都给抬了起来,连气都不喘一下。   过了一会儿,前院好像有什么热闹,似乎是林姨回来了,孩子们都跑去看了,但澹台莲州想要把活儿干完了再去,就留在了院子里。   岑云谏拨开一件衣服走到他身边,陪他一起干起活儿来。   澹台莲州一边抖衣服,一边说:“谢谢。”   岑云谏:“我本来也得做的。”   澹台莲州心想:这可不是上辈子的岑云谏说得出来的话。   啧啧,仙君亲手晾的衣服。   正晾着衣服,院子里好像来人了。   澹台莲州起先没有在意,只是被声音引着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看,他看见一个华服女子在侍女的簇拥下走进了这间小院子。   澹台莲州第一眼还没认出来。   女子也是,瞥了他一眼就继续走了,走了几步以后才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他。   澹台莲州也呆住了,傻傻地看着对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想喊“母后”又卡在了喉咙。   直到王后眼眶发红,对他说:“小驹儿,是吗?”   澹台莲州久违地听到这个小名,觉得自己一瞬间变成了真正的孩童,撒腿扑了上去。 第189章   澹台莲州跟他的朋友们一起住进了昭国王宫。   昭王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感到十分惊讶。自从澹台莲州被仙人带走了以后,他尽可能地不去提这个孩子,免得惹起了王后的伤心。日长月久,新来的宫人们已经不知道王子的存在了。   他记得这孩子离去时还是个顽皮骄矜的性子,像个猴子,短短三四年没见,虽说还是小孩的模样,但是看上去聪慧沉稳了很多,甚至要把他这个父王都比下去了。   澹台莲州回宫没多久。   天下闻名的黎东先生便送上门来,表示听说了王子的贤名,爱才心起,问王子是否还缺老师,若是缺的话,他可不可以毛遂自荐。   昭王又吃一惊,黎东先生是幽王、庆王都请不动的人,竟然主动要给他的儿子作老师?   随后听说了一些“小仙童们”的事情,难以想象是他那还没有小树高的儿子干出来的,一时间欣喜若狂——他本来还发愁王后不乐意跟他再生个孩子,这下可好,昆仑把他的儿子给还回来了,还教导得这样好,那他就不用再跟人生孩子了。   他立即宣布将澹台莲州封为太子。   给澹台莲州赐了一座宫殿和许多仆人,治国之道、君子六艺全都教上,他是学不会了,但是他儿子还小啊,可以学。   结果出现了更出乎他的意料的情况,澹台莲州竟然对经学典籍说得头头是道,治国的法子似乎已经会了,有次见他对大臣说的话答不上来,还在边上提醒了他,让他颇为羞愧。   爱屋及乌之下,昭王给澹台莲州带回来的同伴们也送了许多东西,他知道这些都是难得的人才,想要把他们留下来以后作官,多好啊。   其他小孩都还算好哄,只有那个叫岑云谏的,最是古怪,送他什么都淡淡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书籍玩具,一概不感兴趣,只要求跟澹台莲州住在一起。   他每天就在澹台莲州的床下打地铺睡觉。   昭王都没见过这么忠诚的仆人。   或者说,像是一只守着主人的恶犬。   明明这孩子也长得像模像样,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王后对孩子们也疼爱有加,当澹台莲州提出想要派人护送孩子们回家时,她爽快地答应了,都不想要去求昭王,她自己有一支训练有素的护卫兵。   岑云谏对此提出了异议,私下与澹台莲州说:“你为什么非要把他们都送回家去?像你父王说的那样,把他们留下作官不好吗?以后,他们可以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澹台莲州却说:“可是,小孩子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很可怜啊,就算要作官也可以等他们长大以后,在长大之前,还是有父母的陪伴更好。我觉得,没有父母教养的孩子长大以后性情似乎会比较残忍。”   岑云谏皱了皱眉:“……你在骂我?”   澹台莲州打哈哈。   岑云谏又问:“若是他们的父母不在了,又或者不是好人呢?”   澹台莲州说:“那再把他们带回来,我亲自教导。”   ……   既然回来了,那么,很多计划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回宫的第二天,澹台莲州就向父王禀告了碎月城守军的事,请父王派兵过去营救。然而,被敷衍了好几天了,他再次问起,遭到了明确的拒绝。   昭王为难地说:“莲州,你要什么东西,只要父王给得起,你能换别的东西要吗?能给的孤都能给。但是调军不是儿戏,你说让人去救碎月城,你看我们昭国拿得出这么厉害的军队吗?到时孤在廷议上提起,他们怕是都要骂孤……”   澹台莲州坚决地说:“那也得救啊,父王!”   明明他二十岁回来的时候,父王对他言听计从,现在竟然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哄了……当然,他现在的确还是个小孩子。   昭王仍然不肯松口。   不得其解的澹台莲州去请教了黎东先生。   黎东先生道:“太子如今尚且年幼,何必如此心急?不如问王上讨要一支军队,练上三年,为时也不晚吧?照您所说的,碎月城的将军还可以守九年。”   澹台莲州难掩心焦地说:“若是我不知道就算了,如今我已经知道了,又怎能做得到心安理得地冷眼旁观?先生,多等一天,就让他们多受苦一天啊,说不定我能救出更多人。”   黎东先生问:“碎月城地处偏远,从两百年前开始就是昭国流放犯人的地方,留在那里的守将也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出身,有必要为了他们做到这种地步?”   澹台莲州说:“被留在那里的人或许也是我,我救他们是为了救我自己。”   黎东先生笑了笑:“您若是想要尽快救人,便不能只靠自己,或许,该借助一些外界的力量。”   澹台莲州沉吟起来:“外界的力量啊……”   他想到了岑云谏。   他如今还有没有能力孤身闯到碎月城去。   而岑云谏呢,若是十年后的岑云谏,单枪匹马救出整个碎月城的人都不在话下,但是现在的,还没有那么厉害的修为。   或许有些事、有些人,只能在适合的时候相遇,早了晚了都不对。   ……   夜里。   岑云谏见澹台莲州睡不着,便主动问:“你还在想碎月城的事吗?”他不是很有把握地说:“或许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我们现在还小。”澹台莲州坐起身来,摇了摇头,“对你们修真者来说,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为什么不能真的像是弹指一挥间一样,十年唰地就过去了呢?我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岑云谏:“不慢了。以前不还是你劝我不要着急?如今倒轮到你着急了。”   澹台莲州:“不疼你在身上,你当然不着急。”   岑云谏:“疼?你会为他们疼吗?”   澹台莲州:“当然会啊,心会疼。仙界的人牺牲时,你就不会心疼吗?”   这还真的问住岑云谏了。   心疼吗?他会心疼吗?   在意识到自己所杀的那些假的澹台莲州都是昆仑弟子,他其实是把昆仑的精锐弟子屠杀殆尽时,他的全盘计划都被打翻,八百多年的布置都化作掌中沙,他是难受了一下。   可你要问在这之前,他在清洗昆仑、清洗仙界的时候有没有心疼过,他还真没有。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胜者生存,败者亡,这是整个修真界所有人真正遵循的规则。   杀或被杀,他都没有什么感觉。   他时常不能理解澹台莲州的仁慈,在他看来就是优柔寡断,是绝不可取的。   岑云谏想了许久,没能想明白,问:“澹台莲州,你是怎么区分这些人里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呢?”   澹台莲州被他给问笑了:“你是怎么分的?”   岑云谏:“可以帮我做到我想做的事的人是有用的,不能做到的就是没用的。”   他一向是这样办的,简单明了,干脆利落。   澹台莲州好奇地问:“那以前的我对你来说就是没用的,是吧?所以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舍弃掉,可你为什么能够笃定这次的我是有用的?你看看现在的我,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只想过好眼下的几十年。——先假设我这次能活过三十岁,活个几十年,甚至活到一百年。假如你付出了最适合修炼的这百年时间在我这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到,一点用也没有,你该如何自处呢?”   还没等岑云谏回答,澹台莲州抬头看到了什么,低唤出声:“啊,你看。”   一只银光闪闪的蝴蝶从窗棂的缝隙间飞了进来,落在了岑云谏的指尖,幻化作一封信。   澹台莲州问:“又催你回昆仑?”   岑云谏说:“我师父来找我了。”   澹台莲州一溜烟从床上爬了起来:“你要被抓回去了?”   话音未落。   宫殿上就响起了一个浑厚深沉的声音:“岑云谏,我知道你在此处。”   澹台莲州抓起一件外衣跑出去看。   正值冬日,原本从昨晚开始就下起了一场雪,看天象应该要下三天三夜,但是此时的紫微宫上空的雪云都被驱散了,皎洁的明月露了出来,把宫殿照得一片彻亮。   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檐牙上,一派道骨仙风。   好像是掌门?   澹台莲州想:不愧是岑云谏,资质好到让昆仑的人亲自来抓。   岑云谏也跟了出来,站在澹台莲州的身边,抬头看向师尊。   掌门居高临下地说:“岑云谏,你不告而擅离师门多日,本座念在你是初犯,这一次,你随本座回去就不追究了。”   澹台莲州心情复杂:“真好说话啊。”   掌门问完,岑云谏并没回答,而是转过头来盯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指示。   澹台莲州:“……你看我干什么?   “就算我想要你留下来,我也没办法拦住掌门,把你留下来啊。”   岑云谏擅自只听前半截:“只要你想要我留下来。”   ——啊???   澹台莲州莫名觉得,他听命的样子还挺像小白的。   可这时候小白还没出生吧,他还能在上辈子相同的地方救到小白吗? 第190章 第二十一到二十二回   【第二十回】   怎么会想到小白身上去?   澹台莲州为自己的联想感到奇怪。   岑云谏正在严肃地思考,他下山找澹台莲州的用意,一是为了保护澹台莲州;二也是想试一试昆仑会不会来抓他。   要是昆仑要抓他,那就说明他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取代的“容器”。   大抵魔种不是随便种在谁的身上都可以的。   正想着,看到澹台莲州在笑,他顿时间没了脾气,不合时宜地问:“你笑什么?”   随之,掌门也落在他们的面前,说:“岑云谏,你玩够了,也是时候该回昆仑了吧?”   澹台莲州低头看,白雪上没有脚印,并没有真的踩上去。   对曾经的老师,岑云谏也无法做到完全的信任,他不确定掌门知不知道魔种一事,他正色恭敬地道:“师父息怒,弟子并没有叛出师门的意图,相反,弟子正是为了昆仑才特地下山。”   “为了昆仑?”掌门紧紧盯着他,但岑云谏仿佛浑然不觉似的,依然淡定自若,完全没有违反了门规的自觉,“你倒是说说看。”   岑云谏冷漠地说:“不能细说。时机到了,本……我自然会向你禀告。”   澹台莲州:“噗。”   澹台莲州忍不住笑了。   他在岑云谏这个闷葫芦的性格上吃过多少瘪,这一次终于是看岑云谏让别人吃瘪了!   岑云谏皱了皱眉。   掌门又看向一旁的澹台莲州。   这两个孩子……真是奇怪。岑云谏怎么不敬畏他了?岑云谏不怕他也就算了,澹台莲州为什么也不怕他?   发现自己在被看,澹台莲州抬起头,粲然一笑:“掌门好。”   掌门说出了他的名字:“澹台莲州。”   这让澹台莲州有几分惊讶,他没想到掌门这时候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掌门笑了笑,一改之前的厉色,变得慈祥和蔼:“你们这几个孩子我都知道啊,只是没想到岑云谏跟你的友谊这样深,竟然为了你而擅自离开昆仑,是你让他一起走的吗?”   澹台莲州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我可没去找过他,是他自己要走的。”   岑云谏大概感觉出他的意思了,澹台莲州这是并不想留他,他扭头定定地看着澹台莲州,看得对方头皮发麻。   澹台莲州:“……我是没叫你下山啊。”   岑云谏:“但我们现在是一伙的。”   兴许是因为看两个孩子年纪小,觉得岑云谏是不懂事,所以掌门好脾气地解释说:“既然已经记在了昆仑的名册上,就不能不告而别,你若是想要离开师门,得先接受昆仑的惩罚。”   岑云谏问:“什么惩罚?”   掌门并不留情地说:“折了本命宝剑,断了经脉,从此不再拿剑。”   明明是对岑云谏说的,但是澹台莲州却觉得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冷彻骨髓。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被挑断经脉从此不能再拿剑,又更何况是岑云谏?   岑云谏不可能接受得了的。   澹台莲州想。   岑云谏倒还算淡定,脸色没怎么变,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记得有这个惩罚啊……只是对我的吗?师父,不可以把我算作外门弟子吗,外门弟子是可以在凡间行走吗?让我留在凡间修炼,也用不上昆仑的资源,不行吗?”   他个子还不算高,口气却很大,被师长找上门来抓了还说得一套一套,掌门好险没有被他逗乐,又觉得这个孩子果然是可造之材,天生就有这种从容不迫的风度。   但他还是要说:“不行。”   岑云谏尚且稚幼的脸绷紧了,他想要向澹台莲州寻求精神上的帮助,结果一回头就看到澹台莲州已经走远了:“你去哪儿?你就不留我吗?留下我,对你、对天下,有很大帮助,澹台莲州!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拯救苍生吗?”   澹台莲州问:“你连眼前的自己都无法保全,又何谈拯救苍生?不要好高骛远了,岑云谏。”   岑云谏怔了一怔,渐渐冷静下来,他不是傻子,不是没听出来澹台莲州的话不无道理。他自己也正是在为此而发愁,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回昆仑,可是面对掌门,他想不到如何破局。   而澹台莲州就在他的注视中,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寝宫里。   岑云谏手中握着的剑垂落下来,一时间泄了气,刚要低下头,又听见开门的声音,澹台莲州捧着一件紫貂披风走出来,走到岑云谏的面前,给他穿上:“你现在修为不高,受不了严寒,我母后特地为你做的,穿上它再走吧。就算你回昆仑了,我们也还是朋友啊,等你能下山办事了,我们再来往,好不好?”   澹台莲州故意眨了眨眼睛。   岑云谏瞬间被哄好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一向习惯来硬的,可惜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配来硬的。   给他十年。   起码给他十年。   掌门问岑云谏:“你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岑云谏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澹台莲州看他受了气还不得不忍住,没办法再发那不可一世的仙君脾气就觉得有意思,真想再多看两眼。   岑云谏没好气地对他说:“还有别的,你得给我。你答应过我的。”   澹台莲州一下子没听懂:“什么别的?我答应你了?”   岑云谏难以启齿地说:“小时候,你答应过我,有一些点心,有机会的话,你要请我吃,桂花糕、豌豆黄、麦芽糖,还有果脯蜜饯,春天吃桃子,夏天吃杏子,秋天吃柑橘……”   澹台莲州听傻了,依稀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在他真正的小时候,他曾经跟岑云谏说过这些,十几二十几年过去,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岑云谏还记得。   尤其是想象岑云谏以他本来的样子,低下头来,问他讨要孩童的零嘴。   澹台莲州拿不出来,哑口无言:“你先前怎么不问?”   岑云谏不说话。   澹台莲州猜想:一定是不好意思,岑云谏就这个臭脾气,总要让别人猜他心里在想什么,偶尔提出要求也是像这样硬邦邦的,永远不肯服软。   澹台莲州:“你等等,我现在去问问我的父王母后还有没有,有多少给你拿多少,让你带回昆仑去。”   一说到回昆仑,岑云谏就郁闷起来了。   澹台莲州奔去找他父王。   昭王早就被动静给吵醒了,但是躲在屋子里没敢出去,见儿子过来,才心惊胆战地问:“儿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孤听说有个仙人突然飞过来了?是什么人啊?发生了什么?孤可以问吗?你可以说吗?不能说就算了……”   澹台莲州径直问:“岑云谏还是内门弟子,师长来接他回昆仑,父王,儿臣想拿一些点心给他带去,还有吗?”   然后一一说了自己想要的点心。   昭王苦恼地说:“没多少吧,大晚上的,没有做啊……你母后不许孤铺张浪费,要削减开支,连孤画画的纸她都要算钱。如今灶旁不是十二个时辰从早到晚都备着人的了。”   澹台莲州想了想,说:“有多少拿多少吧?母后呢?”   昭王:“她还在睡,没有醒……孤没有让人去叫醒她。”   话音未落,门口就响起了王后的讥言:“怎么?你是怕这次仙人也是来带走莲州的。你觉得再来一次,本宫可能会不顾一切去阻止是吧?”   澹台莲州连忙说:“母后,我不走,只是我的朋友要回去了。”   王后说:“我听见了,我这就让人去给你准备。”   不多时,装了满满一包袱。   王后问:“母后可以陪你去吗?”   澹台莲州点点头。   雪云重新笼罩了起来,落雪却已经停了。   王后亲自提了一盏灯,牵着澹台莲州前往去见昆仑之人。   岑云谏仍在原地等他。   澹台莲州原想小跑过去,可是被母亲紧紧地抓着手,这么冷的天,母亲的手心里却出了汗,湿答答的,没用什么力气,可他就是被抓住了。   王后定睛看了这个仙人几眼,并不知道这位是不是上次带走她孩子的人。   过去的三四年里,她曾经设想过重见的场景,她总想,别管是神还是仙,谁要抢走她的孩子,她都不会宽恕。   但是如今真见了,竟然不觉得多么生气了。   仙人是仙人,凡人是凡人。   从此以后各不相干就是了。   不相干了。   澹台莲州把包袱递给岑云谏:“喏,给你,应该够你吃好几天了。”   但是,这些凡间的东西可以带进昆仑吗?可以留在昆仑吗?岑云谏本人不是最讨厌这些吗?   岑云谏已经收起了剑,抱着包袱,低头闷闷的,旁人也不知道他是在想什么。   澹台莲州福至心灵,竟然觉得自己能够猜出个一二来,他想:岑云谏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已经再来一次,命运却还是不能够按照他所设想的进行?   哈哈。   这就是天道啊。   仙君啊仙君,您太强了,您总觉得自己强大到可以掌握命运。   澹台莲州笑着跟他告别,光照亮他的脸,显得这个笑容很温暖,他说:“有缘再见了,岑云谏。”   【第二十一回】   八年后。   碎月城。   杨老将军焦急地等待着,直到半夜,他累得快要睡去,终于等来了一只小老鼠,老鼠的身上绑着一块羊皮,因为太小了,只能写几个字。   写着:西方,辰时,全军。   他看懂了。   这是让他在辰时从西面出发,全军开拔。   杨老将军低声呢喃:“是这个意思吧?太子。”   他把羊皮收起来,打开木箱子,里面放着厚厚的一堆。   这些全是这八年间他与太子的通信。   杨老将军至今都没有见过这个太子一面,甚至一开始收到的信还读不懂,当他终于弄明白了以后便开始以奇怪的方式跟太子书信往来。   太子一心想要救出他。   他坚持了那么多年没有死,早就灰心了,不是没想过永远也得不到救援。   但是太子说会救他,他当然要信。   他们已经试了三次突围,分别在前年和去年,都没有成功,也折损了不少人,还剩下六千多。   自从大家知道说不定能逃生出去就充满了信心,齐心一致地积攒物资,就等着太子再一次命令他们出兵的这一天!   他紧握着这一封信,抬起头,看向了漏瓦处的明月。   ……   碎月城附近的昭军驻地。   主帅营帐正热火朝天地有许多人进进出出。   澹台莲州正在事无巨细地跟几位将领一起排练明天如何作战的细节,务必要记到万无一失。   转眼间,他已经长到十九岁,成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他没想到光是送信到碎月城中就花了五年时间,其中还有三年是用在找兰药上面。这些年没发生什么太超乎意料的事情,他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个凡人。而且,国事缠身,他甚至没什么空练剑,毕竟,比起他本身来说,他觉得还有很多人的生命比他更重要。   一天又一天,一转眼,八年就过去了。   他想:凡人的人生大抵就是这样,只恨太短了。   这时,若椰卷帘而入,雀跃地说:“太子,你猜猜谁来了?”   澹台莲州放下手中的树枝,问:“从哪个方向?”   若椰说:“庆国。”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是云珠还是小楠?还是他们都来了?”   若椰大笑说:“正如你所说的,都来了!”   云珠和小楠都是随澹台莲州下山的两个孩子,当时的几个孩子里,除了若椰和子蘅因为不记得自己的父母而留在了昭国,其他人则被送回了父母身边,但并没有荒废剑术,当澹台莲州给他们写信问他们能不能前来助一臂之力时,他们纷纷从各地赶来。   昔日的小伙伴见面,大家都变了样,但是相依为命的那些时光历历在目,让他们觉得澹台莲州还是很亲近,一进门,见澹台莲州迎上前来,没作多想,热络地唤:“莲州……弟弟?”   起初是兴奋,接着又疑惑起来。   澹台莲州的脸上是能够看出幼时的模样,可是变化很大,完全蜕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长得比他们还要高大了。   若椰轻咳一声:“咳咳,应该尊称‘太子’。”   澹台莲州抬手:“无妨。”   众人这才意识到今非昔比,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俊美少年不再是他们可以随便呼唤的师弟莲州,而是昭国的太子。   他们此行前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叙旧,而是为了一展抱负。   毕竟,他们都是曾经去过昆仑的人,更见识过广大的世界,还亲手斩杀过妖魔,让他们再作回一个束手就擒的普通人,他们实在是做不到。   不知是否是因为年幼时澹台莲州曾对他们说过的一些话总是在心头反反复复地想起,让他们觉得小师弟是不一样的,隐隐约约地感觉,小师弟莲州或许会有一番作为。   就像是下山时那样,为他们指明接下去该去什么方向。   或许,在澹台莲州这里,他们能够有一番作为,不枉费此生来人间一遭。   ……   开战前一晚。   澹台莲州命全军休息,他自己却彻夜未眠,继续检查与部署。   旧友全都到了。   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叙叙旧。   澹台莲州击掌笑道:“到齐了。”   “不,莲州……不对,太子,还差一个人吧?”   “差谁?”澹台莲州问出口以后就意识到了,问:“你该不会在说岑云谏吧?他在昆仑。”   “连你也联系不上他吗?”   “我同你们一样,都是凡人,又不会仙术,我怎么联系他?”   “我还以为……罢了……”   “若是他在就好了,可惜了。”   “那只有我们的话,真的能成事吗?”   “怎么不能?事在人为。”   澹台莲州笃定地说,他透露出一股气定神闲来。   他还那么年轻,很难让人信服,可是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却莫名地让人信服,知道他这并不是纸上谈兵又或者信口开河,而是真的有把握,他好像是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已经有了取胜的把握。   就好像……他已经赢过一次了。   真是奇怪。   澹台莲州还安慰他们:“不用紧张,总会有办法的。”   他这样说实在是……好吧,还是很有用的。   提早了十年,澹台莲州的名声传遍了天下各处,几乎每个国家的人都听说了昭国有一个从仙山上回来的太子,这个太子聪慧无双,辅助他的父王巩固了昭国的江山,几次献策击败了邻国的入侵,如今的昭国可以说是欣欣向荣,日益强盛,俨然有跟幽、庆分庭抗礼的国力。   全天下的人也听说了,澹台莲州对一个叫碎月城的地方很执着,那座城几十年前就沦陷了,在妖魔的领域里,没有凡人胆敢接近,但是澹台莲州却练了一支军队在那附近几次试探,甚至小胜了几场,还用了一些妖骨妖皮做成武器。   毕竟都已经做过一次了,重来一次对于澹台莲州来说也是驾轻就熟的事情。   澹台莲州并不吝啬武器的锻造方法,敞开门,任由各国的工匠都过来学习。   妖骨妖血所锻造的弓箭强于其他,澹台莲州给小伙伴们也每个人都分过去。   他们好奇地看着澹台莲州赠予的剑,啧啧称奇:“真有你的啊,你是怎么想到可以这样做的?”   澹台莲州并不居功:“不是我想的,是别人想的,我一个人的脑子怎么可能想得出那么多的主意,自然是要集思广益的。”   众人惊叹,心下又多了几分信心。   ……   天将亮时,澹台莲州去洗了一把脸,提个神,可以准备出征了。   其实他没有万全的把握,只是必须为之而已。   “太子哥哥!”   女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澹台莲州回应:“兰药?进来吧。”   还年幼的兰药来到澹台莲州的身边,好几只狼和狗陪伴在她的身边,一见到澹台莲州也很亲近,摇着尾巴对他“汪汪”叫。   兰药仰起脸,担忧地问他:“太子哥哥,要出发了吗?你要小心一些。”   澹台莲州摸摸她的头:“不怕。外面没什么变化吧?”   兰药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个人来了,从天上。”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感觉自己像是猜到了什么。   从天上来了?   是谁?   该不会是岑云谏吧?   澹台莲州急匆匆地走出门去。   夜幕上似乎有一颗星星格外地明亮,不,应该是流星,正在朝着他们的军营坠落下来。   众人甚是惊惶。   但是流星在军营上方停了下来,坠落速度变慢,稳稳地落地,落在澹台莲州的面前。   他们看见太子一点也不害怕,也不吃惊,就像是已经预料到一样,笑着与对方说:“你来了啊?”   怎么说呢?   眼下的场景,不像是仙人下凡,倒像是他们太子在驱使仙人。   时隔八年。   岑云谏回答他:“我来了。”   两人对望一眼,如知己,如兄弟,不必言说更多。   然后,岑云谏看向他身旁,几只狼狗都跟了出来,簇拥在澹台莲州的身边。   不知怎的。   岑云谏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问:“你养了别的狼啊?”   【第二十二回】   岑云谏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这一句,这是澹台莲州没有想到的台词,那么多年不见了,他还以为岑云谏会说点别的呢。   而且,听岑云谏这句话说得,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仿佛在嫉妒似的。   澹台莲州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算是我养的吧。”   目下无尘的岑云谏难以控制自己地多看了两眼。   他觉得自己不应当在意,可就是忍不住地去看,原来,澹台莲州只是喜欢狼,换一只也没什么。   是了,没什么特别的。   澹台莲州先开口了:“你怎么来了?”   岑云谏收回了目光,对他说:“八年前,我不是与你约定了吗?你想要救更多的人,那我自然会过来相助于你。”   犹如在公事公办。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   岑云谏又问:“还是,你不需要我过来?”   澹台莲州有时候是不喜欢他帮忙。   然而,澹台莲州却不好意思地说:“只有你一个吗?”   岑云谏:“我一个已经够了。”   澹台莲州:“未必吧?”   岑云谏皱眉,不高兴地说:“你是在怀疑我的修行吗?这些年我在昆仑一刻也没有偷懒,绝对没有比以前差一丁点。”   澹台莲州连忙安抚他,说:“我不是怀疑你的意思,但是,若是能多带几个人过来,不是更有把握吗?人不嫌弃多嘛。”   岑云谏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仙凡有别,不需要仙人的帮助。”   “不一样啦。”澹台莲州笑呵呵地说,“你要是施舍我,我可能不会要,但是我们现在是在合作嘛,何乐而不为呢?我首先信自己,然后再信你。”   岑云谏并不反驳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说:“也来不及找别人了,就我一个人。走吧。”   ……   昆仑。   青云台。   水镜高悬空中,照出了这一场原本他们不会放在心上的战斗。   几位长老们都坐在一起,不满地窃窃私语了几句,对掌门说:“岑云谏不去竞选仙君之位,就为了区区这么些个凡人。”   掌门:“你们先看着吧……”   对于岑云谏这个弟子,昆仑门内一直有许多非议。   他的天赋超群与性情古怪一样有名,曾经还擅自离山过,但是回来以后关了他一年禁闭就算过去了,这一年禁闭看着没让他有什么反省,倒是剑术大大精进,在最近几次的试剑大会上,他战胜了许多比他多修炼几十年、几百年的剑修,锋芒尽显。   师长们都觉得要让岑云谏专心准备仙君的试炼,可是他本人却说有别的事要做。   这也太荒唐了。   更荒唐的是,掌门居然真的同意了岑云谏这个荒唐的请求。   之后还邀请他们一起来看岑云谏去凡间做了什么。   长老们不是很坐得住,不明白他这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对他们来说,能让这个人作掌门,就是因为他出身低,谁也不站,又够听话。   他们知道这一个已经寿数将尽,所以打算再找一个新的掌门,原本觉得这个人可以是岑云谏。   岑云谏天资卓越,远胜于其他弟子,同时还父母双亡,从小在昆仑长大,对他们言听计从。   说不定岑云谏还能把昆仑遗失了千年的仙君之位给拿回来。   但是这个岑云谏有点不太听话,还需要调教。   更糟糕的是,本来木讷呆板的掌门这两年也变得开始阳奉阴违了起来,也不知道这对师徒是师父带坏了徒弟,还是徒弟带坏了师父。   “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仙界不是早在数千年前就规定了不能参与凡人的战争吗?”   “岑云谏这是在做什么?”   “不像话!”   “这些人都是谁,他们拿着的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看上去不像是凡兵俗器?”   “这是谁?”   “澹台莲州……?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因为澹台吧,澹台是昭国王族的国姓。”   “什么王不王族,因为这个姓氏有些特别,所以我耳熟了。”   这时,掌门适时地接话道:“澹台莲州是一百年前预言中所说昆仑的那些孩子们的其中一个。在九年前,因为修炼不得法,他与其他几个孩子们一起下了山,离开了昆仑……”   大长老记起来了:“岑云谏当初偷偷下山就是去找他是不是?”   掌门笑说:“正是他。他们是好友。”   此言一出,顿时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好友?”   “仙人和凡人?”   “你又在说笑了。”   “他们怎么会是好友?”   “是岑云谏坚持这么以为吗?”   “不论这些,仙人是不能参加凡人的战争的,你怎么能放纵岑云谏前去呢?”   等他们都诉说不满过后,掌门才慢吞吞地说:“你们仔细看看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又要与什么为战。”   众人方才少安毋躁,定睛看水镜之中的凡人军队现在何处,难以置信地说:“这是万妖域附近?这不是魔将罗罗鸟的地盘吗?他们一群凡人也敢去靠近?不怕惹恼了罗罗鸟?”   大长老说:“更不像话了!还不赶紧让岑云谏回来?如今仙界群龙无首,还不知道下一位仙君出在哪个门派……如今还不能打草惊蛇,我们跟罗罗鸟井水不犯河水那么久,若是让他觉得是我们昆仑惹事……”   掌门老神在在,一副不怕被他们责骂的样子,左耳进右耳出似的,听着听着,忽然仰头大笑:“惹麻烦?你们定睛看看这些妖魔是在做什么!他们也发现了,可以通过圈养凡人来滋养灵石矿,你们真觉得可以这样放任下去?”   众人惊呼。   大长老脸色变化:“那也不应该这么早……”   掌门突然收起笑脸,反问:“真的还早吗?”   大长老语塞:“你……”   掌门却又摆上了笑脸:“还是继续看看吧,到底是在昆仑修行过的弟子们,澹台莲州这个孩子离山以后也做了许多事,你们看他手里的剑就知道,这可没有别人帮忙。”   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三长老突然开口说:“他们是用妖骨锻造了兵器吧?是从昆仑偷学去的吧?早知道他们会偷学就不应该放他们下山。昆仑的仙术竟然被这些凡人窃取去了……”   大长老回过神来,抹了一把冷汗:“正是!这些人偷学了昆仑的仙术。”   掌门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别人打断了:“开始打了!这些凡人真的能行吗?不是送上去给妖军吃吗?”   “唉,我不忍心看。”   “干吗让我看这些?”   “有岑云谏在,还要那些凡人做什么?”   “岑云谏要是连这都对付不了,他还不如被逐出师门吧。”   虽然水镜照出来的画面已经很大了,但还是无法把所有人都照进去,当视角拉高拉远,地面上的所有生灵都变成一粒尘埃般渺小,甚至有点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妖魔,而作为唯一的仙人的岑云谏又在何处?   是啊。   他相信自己最优秀的弟子一定能够青出于蓝,对付这些妖魔全身而退不成问题,可是,可是……   他想起岑云谏出发时与自己的谈话,他叮嘱了一番以后,岑云谏说:“要清缴这些妖魔不难,难的是要将所有人都救出来。”   是啊。   斩妖除魔真的难于登天吗?不,难的不是杀不尽妖魔,难的是要护住凡人。   岑云谏直直地望着他,像是要望进他的心里去。   岑云谏问:“师父,你说我要拯救苍生万物,这苍生万物究竟是什么?只是昆仑吗?还是这世间的所有人?”   他还在想。   他说等岑云谏回来了再回答。   作了掌门以后,有太多需要妥协的地方,他也已经很多年没去凡间看一看了,还是上次去找岑云谏时才落在了凡间的都城之中,近距离地见到了那么几个凡人,又牵起了他的凡心。   他总是训诫弟子们要远离凡尘、不动凡心,为此还罚了岑云谏好几回。   岑云谏却很执着:“仙与凡是分不开的。要是凡人不在苍生之中,那我们何以用他们来滋养灵石矿;要是凡人在苍生之中,我们又为何不救他们?师父,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要是不能说服岑云谏,那么岑云谏就不会服气。   可是他无法说服岑云谏,反而被岑云谏说服了。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担心。   他怕岑云谏会翻车。   不管是哪一次战斗都不应该掉以轻心,岑云谏还太年轻了,经验太少,独自去面对这么多的妖魔真的能一举功成吗?   假若失败了,那就折损了一名弟子,还会让他也很不好过……   不过,这又怎样呢?   反正他也没几天好活了,他忍了一辈子,临死之前,他也想看看昆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岑云谏让他见到了一个他不敢设想的昆仑,他理想中的昆仑。   看着水镜里发生的人与妖魔之间的战争,长老们的神情开始变得不敢置信,这还是他们眼中胆小懦弱愚蠢的凡人吗?他们有这样的勇气?有这样的战术?   掌门说:“开始了。” 第191章 第二十三、二十四回   【第二十三回】   昆仑掌门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过凡人的战争,毕竟,他的眼睛只需要看着天上,区区几个凡人的生来与死去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记得澹台莲州这个孩子,并不是因为澹台莲州是那批孩子里面最晚来的一个,而是他记住了所有的孩子。   当然要记住,在预言之中,昆仑的未来就维系在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人身上了。   他仔细地观察了其中的每一个孩子,最终他认定岑云谏是要成为仙君的人。   也正是因为仔细观察过,所以他也认定澹台莲州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而已,没有仙缘。   但是有时候,他也会想起澹台莲州,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他却找不出来。   是因为岑云谏对澹台莲州的异常执着吗?   不,应当不是。   如今他也亲自看到了,这个澹台莲州的确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尽管他仍然是个凡人。   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他都认为凡人面对妖魔不过是任由宰割的鱼肉,没有半点反抗能力。   没想到……凡人竟然有一战之力。   只是有一战之力,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震惊了。   在澹台莲州的指挥带领之下。   看上去数之不尽的凡人汇聚起来,像是蝼蚁,又像是卷起的尘暴,越来越大,涌向了妖魔,却并非他所想的直接被击溃,而是硬碰硬地撞在一起。   澹台莲州被淹没在其中,要不是因为他们的视力非常好,实在是难以分辨出哪个是他。   但岑云谏就好分辨多了。   他的剑光在妖魔间如雷点般闪现来往,每一剑出去都能够简单明了地收割一大片妖魔的性命。   岑云谏已经出过几次战斗了,可面对这么多妖魔还是头一回,应该很青涩生疏才是。   他的剑看上去却像是已经经历过千锤百炼,从单只妖魔到整个战阵都被他冷酷无情地切割开来,一分一毫都没有偏差,精准得让人难以置信。   渐渐地,可以看出来,他所控制的范围中心正是澹台莲州,他在配合着行阵杀向不同的方向。   一切进行得顺理成章。   就算是他们排一支昆仑弟子的队伍过去也不过如此了。   你无法说这全是岑云谏一个人的功劳,能看出来,没有其他人也是绝对不行的。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   先前不满的人已经安静下来,不再出声。   昆仑掌门看向大长老:“预言中的苍生究竟是指哪儿呢?”   大长老并不言语,起身离开时才冷冰冰地道:“看了半天热闹,本座回去了。”   ……   第二次救出碎月城的人比第一次还多了两千多人。   杨老将军携一众部将,终于见到了他的恩人,他简直不敢置信,澹台莲州看上去太年轻了。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澹台莲州似乎对他们还挺熟悉,随口就说出了他身边几个人的名字,说是早就在书信中记住了,还有些不认识,要他亲自介绍。   并且,在澹台莲州的旁边,他见到了传说中的仙人。   但他觉得他们的太子与仙人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太子似乎跟仙人关系很近,夜间,仙人就在澹台莲州的营帐休息,彻夜点着灯,交谈了一晚上。   澹台莲州将一碟子花生糕推给他,尴尬地说:“我不知道你会来,你也不跟我打声招呼,要是知道的话,我至少会让人提前准备一些点心来招待你。这次是这样,上次也是,希望下回我不失礼吧。”   岑云谏尝了尝,客气地说:“好吃。”   澹台莲州好奇地问:“那些你带到昆仑的点心呢?都吃完了吗?”   吃完了,但是包点心的布和放点心的盒子他都留着,岑云谏略作颔首权当回答。   见岑云谏不主动吭声,澹台莲州又问:“你这儿事情办完是打算回去了吗?我没记错的话,明年就是十年一度的仙君试炼,不用你去吗?还是你这辈子不打算当仙君了?”   岑云谏用一副探囊取物般轻松平淡的口气说:“我当还是不当都是昆仑第一,我不当,别人也当不上,早十年晚十年也没什么区别。”   换作是别人这样说,澹台莲州会觉得是说大话,可是从岑云谏的口中说出来就没什么不对劲的。   澹台莲州笑了:“这么自信?就不担心仙君之位旁落?”   岑云谏摇了摇头。   澹台莲州摸不清他的意思是不担心,还是觉得没人能抢走,又或是无能为力。   岑云谏心想,既然就任仙君之日就是继下魔种之时,那还不如先空悬着,或是被其他人做了仙君,他也可以静观其变。   仙界至高的仙君一位对他来说是已经坐腻了的位置。   他要这一生赌在澹台莲州的身上。   岑云谏说:“这一次来,我就先不走了,如今我获得了行走凡间的资格,也已经得到了掌门的允许,接下去我打算跟在你身边,由你驱使,直到你百年作古之后。”   澹台莲州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又定睛看了一眼岑云谏,岑云谏说得好像是一天而不是一生,嘴唇嚅嗫,半晌才说:“……你该不会真的觉得我能拯救苍生吧?”   岑云谏默默地回望着他,没说话,眼神像是在说:那不然呢?   澹台莲州慢慢地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我觉得我上辈子做得也还算不错,重来一次就更加驾轻就熟了,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我能护住凡间这些许小民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说要我拯救苍生,我该做些什么呢?你倒是先说来给我听听看。”   岑云谏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我不知道。”   澹台莲州:“啊?”   岑云谏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澹台莲州直起身子,微微向后仰去,盯着他的脸:“我没听错吧?你在说你不知道?”   岑云谏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嗯。只是我觉得我应该跟在你的身边,保全你一直活着,只要你活着,应该就能够压制妖魔。”   澹台莲州听不懂,但是已经到了队伍要启程的时间,他看了一眼穿透帐篷招进来的天光,说:“时辰不早了,今天没空了,既然你不急着走,那就改天再听你慢慢说吧。”   起身时,岑云谏跟了上来,忽然问他:“那几只白狼是你新养的吗?”   什么白狼?澹台莲州第一个想起的自然是小白,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岑云谏所说的是他们昨日见面时跟着兰药一起过来的几只狼狗,他说:“啊,不是,是兰药养的。”   无缘无故的,岑云谏问这个干什么?   昨天他就挺古怪的多留意了几眼。   他是也想过要再养只狼,但这样有灵性的妖宠可遇而不可求。   他还让清泉村的人帮他注意着会不会遇见一只白色毛皮的狼,假如见到了,一定要来告诉他,但是至今也没有消息。   ……   一个月后。   昭国都城。   清晨。   澹台莲州打开门就看到岑云谏在外面打坐,甚是碍事,他说:“你大可以回去做仙君了,然后再派胥仙子他们过来嘛,何必您亲自在这里?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这番话他已经劝说过几次了,可还是没有用,岑云谏连答都不回答他了,每天跟个门神一样杵在他周围。   若椰来找澹台莲州的时候,还问了他:“岑云谏要一直留在这里不走了吗?”   澹台莲州叹了口气,委婉地说:“他留在这里也是好事,有他在,大家都安全,谁也打不过他。”   若椰犹犹豫豫地说:“但也不能这样一天到晚都盯着你吧,不像是保护,倒像是在监视似的。”   澹台莲州小声地抱怨:“那你有办法把他赶走?”   若椰无奈地说:“没有……”   澹台莲州:“那不就是了?”   岑云谏抬起头来看向他们:“我都听见了的。”   交头接耳的两人一惊。   说完,岑云谏稍走远了些许。   澹台莲州心想:重活一世,这家伙还是活得这么累,好像还活得更累了。   那他呢?   他也没有变得轻松?   他先前想的只是救跟自己有关的那些重要的人,结果救了一个又一个,如今要救的人越来越多了,救也救不过来,要干的活儿也比以前要更多了。   就算他是第二次做也会遇见一些曾经没有发生过的事,并没有变得轻松多少。   ……   两年后。   洛城初见雏形。   澹台莲州发现自己压根没空练剑,剑术并不如前,倒是同门的师兄弟们都剑术精进,还收了不少弟子传授他所创的那套名为上善若水的剑术,已有了千余人的弟子,组成了一支以前没有的精锐队伍。   本门并不挑选资质,愿意学就教,但是得起誓只用在斩妖除魔一道,不可伤人。   话是这么说,目前他也没有遇上足够棘手的战争。   他也会想,要是有一天遇上了,他该怎么办?要动用这支军队吗?动用的话,绝对能够取得胜利。   不变的是,除了偶尔回昆仑以外,岑云谏依然基本上都守在昭国。   澹台莲州并没有掩饰这个消息,他甚至纵容别人传播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昭国太子的身边陪伴着来自昆仑的仙人,而昭太子本人当然也与昆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密关系。   几个消息就能够镇住邻国,将战争消弭于无形,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没有被传绯闻就更好了。   但,传了也没事。   不过是被人议论几句,就可以换来长久的和平,多值啊。   【第二十四回】   澹台莲州不是不明白为什么旁人会说三道四,毕竟他跟岑云谏确实同进同出,同起同睡,形影不离,那些人见了会以为他们过于亲密也不足为奇。   加上他年过二十还无妻无妾,不近女色,外界早有人议论他是不是取向与寻常的男子不相同了,有了岑云谏这个人就有个具体的对象了。   因为清楚地知道昆仑人在这里,庆王、幽王、周王都专程送信过来,请岑云谏去他们的国家,还问昭国给了什么供奉,无论给多少,他们都可以加。   岑云谏自然不可能答应,原是打算不作回复就当是拒绝了,但是澹台莲州让他回信,他才认真地一一回绝过去。   众国的国君们也就知道了,这位昆仑的仙人是铁了心地要留在昭国,留在昭太子的身边。   以前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供奉昆仑剑宗的国家,偶尔也会有仙人下凡来给点仙喻,却从没有像这次这样长时间地停驻在某一个国家,某一个人身边。   上一个身边有仙人相伴的君王是谁?   是周国的开国国君,这世上第一个统一天下的人。   澹台莲州的身边陪着这样的一个人意味着什么顿时不言而喻了。   ——难道昭太子是被上天选中的人?   这个猜测不光是他们在想,天底下的所有人都在想。   且澹台莲州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们也不是没有看见,种种举措,确是不凡,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更多让人意外的事情。   唯独澹台莲州本人没这么认为。   主要,他是经历过一次的,他对黄金台的封魔之阵没有任何影响,有影响的是住在周国王都的臣民。   这事只能和岑云谏说一说。   在极少的时候,会配上几杯酒,醉一下,反正醉在岑云谏的面前没有危险。   今天也是。   澹台莲州趴在桌上:“我很爱我的母亲,但我有时候也会想,倘若我不是生作澹台莲州,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做君王,不做太子,只做个剑客,逍遥自在地游历人间。”   岑云谏并不喝酒,上次喝酒给他带去了太糟糕的结果,说了自己不想说的话。为了保持冷静,他不能让自己喝第二次,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沾过半滴酒。   是以,他现下还很清醒。   他看着澹台莲州伏案的身影,长发柔顺的搭在肩上,让他莫名有一种很想去抚摸的冲动,却一动不动,并没有对澹台莲州伸出手去,而是避而不答地问:“你为什么会想做一个剑客呢?”   澹台莲州喝醉了,他肩膀颤动,试图抬起头来:“是啊……我什么想做一个剑客呢?”   他歪着头,想了想,记起来了:“因为……因为昆仑,因为我去了昆仑,我见了世上还有那样的剑,所以我爱上了剑,我想要做一个剑客。”   岑云谏:“你看,若你不是被生作昭国王室的澹台莲州,你又如何会去昆仑?若是没有去昆仑,你也不会想要做剑客。”   澹台莲州支起身子:“所以,从我们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注定好了接下去的命运吗?你是说我生来就注定要做这件事吗?”   岑云谏淡淡地回答:“你是,我也是。”   澹台莲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终是忍不住地发问:“我问过你许多次了,你都闭口不谈,不愿意告诉我。——我们再一次的重生是因为天道吧?我记得我们去见天到了。天道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忙,你究竟是用什么进行了交换?”   岑云谏低下头来,对上澹台莲州的双眸,他想要看清其中究竟有几分醉意,实在是难以分辨出来。   此时此刻,在岑云谏的意识海里,两个略不同的神识都安静了下来。   在要不要告诉澹台莲州与天道的交易这件事上,他们的意见一致,都觉得应当对澹台莲州隐瞒一部分。   【别告诉他。】   【不会说的。】   见岑云谏不肯回答,澹台莲州抓住他的手腕,锲而不舍地追问:“到底,到底是什么?你要是连这都不告诉我,又何谈什么一起拯救苍生?岑云谏,你不能总是隐瞒我。”   澹台莲州抓住他的手并不算很用力,他可以轻易地甩开,但是这个时候,岑云谏却没有那样做,他反过来握住澹台莲州的手。   他低下头,看着澹台莲州的手,想,比上辈子要细嫩一些。   再摸了摸原本覆盖了厚厚剑茧的地方,也薄了很多,气息也变得弱了。到底是因为长在凡间,没有昆仑山上的灵气的滋养,没有仙丹灵草,这副凡人的身子骨变弱了,最近更是开始生病,一年总要病个一两回,尽管都治好了,可到底还是留下了隐患。   澹台莲州的手心总是很热。   像是能烫伤他的指尖。   他感受着这温度,轻声说:“我并没有刻意瞒着你,只是,我也不知道你见到了什么?我们是各自去见天道的,我跟天道的交易和你跟天道的交易并不相同。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你自己回忆起来。”   澹台莲州抬起红彤彤的脸,他紧皱眉头,想了一番:“……记不起来。那你跟我说说你都跟天道说了什么?”   说着,又握紧了一下。   岑云谏回忆着说:“我问他,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他究竟是什么用意?我问他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够拯救苍生天下太平……”   澹台莲州:“他说什么?”   岑云谏:“他什么都没有回答我。就好像他并不存在一样。”   他原以为澹台莲州会不满意,但澹台莲州只是看了他一会儿就把手抽了回去,若有所思地说:“哦,这样吗……”   这是什么意思?   岑云谏再看过去,澹台莲州已经向后一仰,倒头就睡,不多时,发出了酣睡的呼吸声。   他愣了一愣,起身,把案上的矮桌撤下来,又给澹台莲州盖上了被子,再将烛火熄灭了。   就算没有灯火,他也能够在黑暗中看清澹台莲州的模样。   他在澹台莲州的身边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内殿,在外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地一坐,开始修炼。   当他转身的时候,澹台莲州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用眼角看了看他,觉得实在是累了,重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不知道是因为他今天想得格外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半梦半醒之间,澹台莲州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空之中,这时,忽然响起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啼鸣声,他寻声看去,看见一只浑身银白、似鹿非鹿的生物出现在自己面前,正用一双圆溜溜的善良无害的眼睛望向自己。   当澹台莲州想要走近,这个生物动了起来,落下了一片像是羽毛的光芒。   澹台莲州走过去,捡起了这片羽毛。   这一点点光瞬间融入了他的掌心。   啊。   澹台莲州记起来了。   他是见到了天道。   他记起来了。   他笑嘻嘻地跟天道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让我重活了一世,但是谢谢你了,重活的这一世我很满意。”   他问:“我现在是死了吗?我又要去投胎了吗?要是还有来生,我还是想要做一个凡人。”   或许是静默了一瞬间,又或许是静默了很久。   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   澹台莲州听到了回答,有个生涩的声音在一字一顿地回答他:“你没有来生。”   没有来生?   什么叫没有来生?   澹台莲州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把前襟后背都给浸湿了。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太子,您起了吗?”   “臣有要事禀告。”   澹台莲州坐起身来,揉了揉额角,随手拿起一件外衣穿上。   再要紧也不差他穿件衣裳的时间。   头发没有梳,直接让人进来了。   澹台莲州感到自己的眼皮微微在跳,觉得似乎将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大抵是因为昨晚上做了怪梦,又或是一整晚的酒。他想。等下吃点醒酒药。   他让来人不必寒暄恭维,直接道明来意。   他闭着眼睛,因为头疼而皱着眉,竖起耳朵听:   来人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恐,瑟瑟发抖,进门就跪倒在地,大声地禀告说:“太子,幽王前夜死、死了!” 第192章   澹台莲州想了七天七夜也没想明白,幽王怎么提前好几年死了呢?   他还什么都没做啊。   那是庆王做了什么吗?   不,据他所知,庆王也很意外,应该不知道幽王会突然死了,出兵得很仓促。   也没空想那么多了,得先行动起来。   一年的时间过后,幽国已经被他跟庆王分成了南北两半,北边归庆王支持的三王子,而南边归澹台莲州所合作的九王子,隔江对峙,姑且相安无事。   澹台莲州想来想去,只能把原因归结于:这些年因为他这个昭太子的存在,昭国并没有失去太多的土地,幽国也不如上一次那么强盛,但是幽王依然残暴不仁,荒淫好色,致使幽国国内的百姓怨声载道。以前他还能用不停歇的胜仗来盖过好大喜功的缺点,连战连败之后,消耗了财力人力,却没有得到土地和金钱,大抵加快了他的王座的崩溃。   这一次,庆王再次提出把公主送来作澹台莲州的妻子,结两国之姻,达成同盟。   澹台莲州发愁要怎么回复,思虑到深夜,还是不知该如何下笔。   他是不想结亲,但是要是又不结亲,他知道会是什么走向,多半还是两国不和,再过一阵子可能就兵戈相见了。要是结亲,起码可以保持一世的和平。   若是庆昭反目,他能管得住昭国不侵略周国,却不能管得住庆国。   周国一沦陷,黄金台就又出问题了,届时魔皇再次出世,说不定比上辈子还要更早一些。   他不能不顾惜全天下。   一切都提前了。   他是不是不应该提前下山?   澹台莲州茫然。   看到迟迟无法下笔陷入困惑中的澹台莲州,岑云谏不理解:“为什么不答应?”   澹台莲州说:“我又不爱她,怎么能和她成亲了,就算成了亲也不会幸福……”   岑云谏笑了,对他的犹豫不决嗤之以鼻:“幸福?你以后是要掌管一国的国君,你还在意个人的快乐?就算是为了昭国,你也应该接受这一场和亲,就像你的父母。”   因为在昭国待的时间久了,就算岑云谏不想了解也不得不了解,跟在澹台莲州的身边,他知晓了更多关于澹台莲州的事。   可我父王和母后成亲的时候是相爱的啊。澹台莲州想。   而且,因为澹台莲州提前回来了,父母的感情还不错,其他妃子都没有生孩子,目前为止只有他一个独苗,所以父母对他娶妻纳妾的催促更紧了,也就是因为他是个有实权的太子,敢于说不,才能够推到现在。   岑云谏拿出上位者的经验来,又说:“你可真不像是个太子。别国的太子难道会像你这样想吗?”   澹台莲州并不生气,笑笑说:“是不像。我是在昆仑长大的嘛。要是我在王城里长大,像别国的太子一样,那我大概就不会犹豫不决了吧。”   是啊。   按照道理来说,他应该答应。   可他就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他思忖了良久,对岑云谏说:“可是,当一个人不幸福的话就极有可能造成悲剧。你说国大于家,家大于人,真的只是这样吗?若是家不爱人,人又为何要自低于家?不,我不觉得。若是我的妻子位置是可以牺牲的,我将之视为可用来交换的物件,那么,是不是有一天,我的妻子本身也是可以牺牲的。妻子是一生的伴侣。能被牺牲的,又怎么会是一生的伴侣呢?”   说完,发现岑云谏没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澹台莲州才意识到自己刚说的这番话听进岑云谏的耳朵里,像是有另一个意思,他连忙补充:“啊,我不是在讥讽你。我们之前……也称不上正儿八经的成亲吧,连高堂都不在。”   岑云谏意味深长地说:“你是太子,你要做一国之君,和只做澹台莲州是不一样的。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很久了,应该也有一些感受了吧?就是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澹台莲州叹气:“我怎么不知道呢?”   岑云谏定定地看着他,平日里总是无波无澜的双眸变得眼神锐利,像是在逼迫着谁似的:“澹台莲州,答应吧。这世上无情而结成的婚姻并不少见,绝大多数都不过是为了繁衍生息,凡人基本上不都是这样吗?你说你不会爱上别人是因为你没有情魄,但你未必不可以表现得像是爱了。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澹台莲州记起来了:“是啊,我没有情魄了。被天道收走了。”   岑云谏微微一僵:“……你记起来了?”   澹台莲州笑了笑:“哈哈,还是记不起来。但我猜想是被天道收走了,除了天道还能有谁呢?想一想不就知道了。估计我用噬心决那一次见到了天道,就是用情魄换了你能活过来吧。”   看岑云谏的脸色他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澹台莲州还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啊,用凡人的情魄也能换得仙人的复生,那么是不是说明,在天道的眼中,仙与凡本来就没有区别。”   ……   昭国太子要与庆国公主成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天下。   这日,若椰从宫外回来,兴高采烈地向澹台莲州描述他所见到的场景:“百姓们都很高兴呢,他们都在欢笑、歌唱,庆祝你即将到来的亲事,希望这一门亲事能够缔结庆昭之间接下去二十年的和平,就像现在这样。”   所有人都支持。   事已至此,澹台莲州必须接受这场和亲。   以前是不知道自己没有情魄,如今知道了,他想,要是能用他个人的婚姻来换来少死那么多人,那确实是有价值的。   他的父王还说,要是先举办了太子与太子妃的婚礼,之后澹台莲州继位还得重新半登基大典、封后仪式,还不如一次都办好了,也能节省一些钱财开支。   昭王:“反正孤本来就没什么用,还不如你提早继位,孤做个太上王,搬到别的行宫去,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治国,孤也可以落得个清闲。……反正,反正孤就算退位养老了,你应该也不会亏待孤吧?是吧?我的好儿子。”   澹台莲州:“……”   昭王说到做到,找来大臣们商量这件事。   除了澹台莲州本人,所有人一致表示同意。   黎东先生问他为什么犹豫,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是的。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这可是一国之君,只要坐上这个位置,就能拥有无数的权力和才和,对此穷极一生趋之若鹜的人数不胜数。   正如仙君是一位修真者一生能摸到的最高的位置。   国君也是一个凡人能抵达的顶点。   黎东先生请了母后来劝说他:“为什么不想做国君呢?”   澹台莲州委婉地说:“父王还在世……”   还没说完就被母后给打断了:“不要拿你父王当借口,我不是没看出来你一直都不期待成为国君。其实这很正常。”   澹台莲州懵了下:“啊?”   母后笑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想成亲,只想做一辈子的公主。每个人都有这个时候。你父王也是,他不是还有几个哥哥,都比他要聪明英武,他就没想过要做国君。我想,你不想做国君说不定就是学了你父王吧。不如先见见庆国的公主吧?这世上没多少人配得上你,庆国公主是仅有的几个之一。说不定你会喜欢她的,你父王与我不也是吗?国君也一样,娘觉得你一定能做好的,说不定比你的舅舅和表哥都要优秀。”   澹台莲州望着母亲亲切温柔的目光,没办法说自己曾经杀死了表哥一次,还与庆国为敌过。   那是最糟糕的情况。   虽然他并不畏惧,但是假如能不重来一次亲人相残的戏码还是不要的好。   昭国只有他一个孩子也太少了,澹台莲州其实挺像让父母再生几个孩子,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   他想起上辈子没见到的亲妹妹,也不知道在他死后都怎样了。   澹台莲州蛮愧疚的:“不过是我一人的私事,却烦得你们都来多费口舌。儿臣听父王母后的。”   半年后。   庆国太子亲自送两位公主到昭国,由澹台莲州接待。   这是澹台莲州第二次见到活着的他的表哥庆国太子,上一次见的时候就是杀了表哥的时候,像这样坐在一起笑着说话还是第一次。   庆太子自小就听说过这个表弟的名声,早就对澹台莲州心生好奇,想要一睹本人的风姿,见了以后想,果然与传闻中的一样,不输于他呢。   公主出嫁其实并不需要他这个哥哥亲自去送,他是主动要求来的,一是因为想要亲眼看一看澹台莲州,二是也想知道澹台莲州的身边是不是真的和民间传言的那样有一个仙人相伴左右。   啊,还真有。   都不需要问,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跟在澹台莲州身边那个丰神俊秀的男子不是凡人。   所以,为什么这位昆仑的仙人独独跟随昭太子呢?   他打算问一问。 第193章   澹台莲州远远就瞧见一个身姿英武的男子昂首阔步而来,正是他的表哥,庆太子贺芒。   庆太子一见他便恭维起来:“表弟啊表弟,我远在庆国都久仰你的大名了,早就想要一睹你本人的风采,果不其然,与我想的一般卓尔不群。”   澹台莲州笑笑说:“表哥过誉了。”   两人攀谈起来。   俱是美男子,坐在一起,相当的赏心悦目。   岑云谏坐在一旁,不喝酒,不吃饭,不出一声。   澹台莲州全程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庆太子脸上笑着,心里却在纳闷:难道他猜错了,澹台莲州身边的这个不是昆仑的仙人,只是个普通的护卫?若只是个凡人,能长成这样也难得一见了。   他在脸都快要笑僵了的时候,终于找到一个机会,问:“听闻表弟有一位来自昆仑的友人,我对昆仑仙宗仰慕已久,心向往之,是否有幸能见之一面呢?”   澹台莲州并不意外,他还在想庆太子怎么还不问,放下酒杯就指了自己身后的岑云谏:“他便是了。”   庆太子努力克制,但还是向那边倾身过去,好奇地问:“你是如何结识这位仙人的?听说你曾在仙山拜师学艺?却又回来了?表弟,你是觉得当太子比当仙人还要好吗?”   当凡人比当仙人要好。   但当太子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澹台莲州正要说话,一直闷不做声的岑云谏先说话了:“我们是一起拜师入门的同窗,澹台莲州剑术学得很好,但他心系天下百姓,无意修真长生。”   庆太子挑了下眉,转向岑云谏,因为岑云谏气息收敛并没有什么迫人的气势,竟然让他心中升起“原来仙人不过如此”的感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岑云谏。他所见过的剑客大多身材魁梧,而岑云谏不然,他更像个贵公子,身姿清逸,说实话,看着都不像是个武夫。   他问:“哦?是吗?敢问我表弟在仙门学了什么剑术?我们或可切磋一下?”   庆太子的剑术是由名师教导的,对此,他颇有自信,而对于这位也很有名的表弟所谓的被世人赞颂的剑术天下第一,他半信半疑,觉得一定有夸大的成分。   自小到大,他的三分好都会被周围人夸做八九分,他想,澹台莲州想必也是如此的。   他的话听上去只是随口一提,似乎并不多么认真。   诚然,澹台莲州可以拒绝,也可以答应。   他笑吟吟地等着澹台莲州说话,要是澹台莲州直接拒绝,那就是怕了他,其实外强中干、虚有徒表,要是没有拒绝,他已想好了,说自己不好出手,让手下剑术最厉害的门客与澹台莲州比试。如此一来,澹台莲州赢是理所应当的,输了的话就颜面扫地。反正他不亏。   澹台莲州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却说:“我从不对人族同胞拔剑。”   庆太子:“……”   庆太子呵呵道:“你在幽国也是?”   澹台莲州:“是。”   澹台莲州心想:这个表哥实在奸诈。   庆太子则心想:这个表弟可真圆滑。   澹台莲州都说到这份上了,庆太子只得悻悻作罢,阴阳怪气地夸了他几句仁慈宽厚之类的泛话。   两人在觥筹交错间无形地交了一次手,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占得便宜。   接着,庆太子又为他介绍两个给送过来的妹妹,一个年长一些,今年十七,与澹台莲州年岁相当,是侧室所出的公主,另一个就是澹台莲州认识的了——他没想到庆国会又一次地把俪姬送过来,要知道现在俪姬还是个不足他腰际高的小女孩。   幼时的俪姬比少女时更圆润可爱,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不怎么害怕,就算被教导要文静娴淑,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偷看澹台莲州。   庆太子让她上来说话,她红着脸说:“昭太子表哥,你可真好看。”   澹台莲州笑了,认认真真地感谢她的夸奖,赠了她一只金蝉。   宴后。   岑云谏问他:“你喜欢俪姬?”   澹台莲州失笑:“你在说什么?她还是个小女孩,我把她当做我的妹妹,她又聪明又善良。”   岑云谏说:“可是你为了她来请求我。她是唯一被你送入昆仑的人。你没有为别人这样费劲过。”   澹台莲州喝了一口醒酒汤,他是猫舌头,太烫,哈了口气,随意地答:“那是因为胥仙子喜欢她,她喜欢胥仙子,她又被凡尘俗世所困。我不想去的地方说不定是别人想去的地方。”   岑云谏伸手点在他的药碗边缘,转息之间,药液就凉了下来:“那这一次呢?这一次未必还有胥苑风出现,终其一生,她们都不会相逢,这一次你打算如何对待俪姬?”   澹台莲州却没喝药,大抵是因为酒喝多了,比平时更加不耐烦,没好气地说:“这与你何干呢?这是我的私事,你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插嘴,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决定。”   岑云谏:“倘若你是救世之人,你的私事便系于天下事。”   澹台莲州乐了:“先前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之人也不妨碍你不听师长劝告跟一个凡人成亲啊。你说自己不要做仙君了,结果还是这么爱管别人,老毛病又犯喽。”   岑云谏怔忡了下,慢慢地皱起眉头,澹台莲州永远能够像这样一针见血。   尤其是澹台莲州说到“跟一个凡人成亲”时,就如同在说别人的事情,眼角眉梢都是看好戏的神态。   很调皮,很鲜活,他每次一看到就莫名地被吸引,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多看几眼。   但是一想到澹台莲州会这样子是因为爱自己的那一部分已经被消弭,他就无法控制地觉得郁闷起来。   爱他的澹台莲州“死”了。   澹台莲州的“爱”为了换他活下来而“死”了。   所以,澹台莲州的情爱只停在爱过他之后,再也无法爱别人。   真是麻烦。   为何人要生而有七情六欲?   澹台莲州想要,却不得有。   他不想要,却不得不有。   岑云谏真情愿把自己的情魄送给澹台莲州,那样的话,他是否可以冷酷无情地看着澹台莲州爱上别人?或许娶妻生子,夫妻恩爱到白头。   澹台莲州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借着酒劲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你这么看着我作什么?真是邪了门了。明明你平时满口苍生大义,如此一丝不苟,但我有时候就是会有种幻觉,觉得你喜欢我……”   要不是因为喝了酒,澹台莲州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说出这么荒唐的话。   也是因为喝了酒,他觉得就算输了,等到酒醒以后耍赖就行。   真说出口以后,澹台莲州自个儿先纳闷起来,他怎么会这么问?岑云谏会怎么回答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还是他抱着一丝丝期待,期待岑云谏会恼羞成怒。   出乎澹台莲州的意料,岑云谏并没有否认,也没有生气,更没有害羞,他只是停顿了几息,艰涩地承认了:“我是喜欢你。”   反而是澹台莲州吃惊了,怔怔看着他。   岑云谏一脸平静,不像是在表白,倒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如路边的一朵花,天边的一只云,存在就是存在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是喜欢你,澹台莲州。我是喜欢你。尽管我自己不想承认,但你对我是特殊的,我对你有一些和对待别人不同的感情。这是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应该说,是我的情魄擅自选中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因为幼时你与我说过几句笑语吗?”   他默了一默,忽然露出了无比寂寥的神色,低声说:“你死以后八百年,再也没有人叫过我‘岑云谏’,更没有人叫我‘小石头’。”   澹台莲州喝了微凉的醒酒汤,脑子清醒了一些,拍拍他的肩膀:“或许你只是太独孤了,仙君。”   “是吗?”岑云谏问,“我孤独吗?”   澹台莲州对他笑了笑,说:“你不是打小就孤独吗?孤独也没什么,我有时候也觉得很孤独。人就是因为孤独,所以想要找一个伴侣吧。孤独又不妨碍别的。”   岑云谏忽地说:“我对天道提出过,我要把我的情魄给你,算作补偿,正好我不需要,但是他不要,为什么呢?若是给了你,我们就都没有困扰了。”   澹台莲州笑声明亮:“哈哈哈哈,你自己都觉得无用的情魄,天道怎么会觉得有用呢?换作我是天道,我也觉得不划算。若是用你的灵根来换,说不定他会答应……啊,我不是让你用灵根去换的意思。”   他摇摇头说:“这不划算。不划算啊。”   澹台莲州打了个嗝,打哈欠说:“行了,我喝酒喝得头疼,我要睡了,你请便吧。”   说完,往床上一歪,呼呼大睡。   岑云谏没有把宫女叫进来伺候澹台莲州,而是亲自把矮几搬了下去,又给澹台莲州盖上被子。   如往常一样,他不由自主地站在床边看了澹台莲州一会儿。   走出了屋子。   澹台莲州真的要与别人成亲了吗?   这应当是他希望看到的,一切都有了应该的秩序。   澹台莲州会生老病死,但假如澹台莲州有孩子的话,他可以接着培养澹台莲州的孩子来拯救世界。   八百年不行就一千年,一千年不行就三千年。   应该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   ……可为什么他并不觉得顺心呢?   岑云谏走到屋外,背手仰头看着月亮。   和八百年后的没有区别。   守夜的内侍见到他,恭敬小心地问:“仙人,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他应该什么都不需要,但是一张开嘴,他却听见自己说:“能不能……给我一壶酒?” 第194章 第二十七回~三十一回   【第二十七回】   从这一天开始,岑云谏变得无法入睡,也无法入定。   全国上下,宫里宫外,所有人都在庆贺即将到来的国婚,以及其所代表的两国和平。   四处都洋溢着欢喜的气氛。   这让岑云谏看上去更加格格不入,依然是悄不作声地跟在澹台莲州的身边,主动地在遗世独立,不过他一向是冷冰冰的脸,全皇宫上下都晓得,并不觉得他古怪或是冒犯。   仙人嘛。   总是和平常人不一样的。   俪姬还小,童言无忌,好奇地问他:“要办婚礼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岑云谏黑着脸回答:“我没有不开心。”   俪姬却直直地望着他,笃定地说:“你就是不开心呀。”   小孩子就像是小动物一样,仿佛能够闻出人的喜怒哀乐,不需要原因。   这让岑云谏竟然怀念起做狼的时候,那时他能感知澹台莲州的心情,即使有时澹台莲州装得很快乐、不在意。   如今又得猜测。   俪姬笑嘻嘻地说:“他们说,只要我跟昭太子表哥成亲了,昭国和庆国就不会打仗了,就不会有人死掉了,这不是好事吗?”   换作旁人就会顺着她说了,岑云谏偏要一板一眼地说:“只是一段时间里不会打仗,以后肯定还是要打的,你们凡人的国家也迟早要统一,没有那么多国家,只留一个。”   俪姬没听懂,探着脖子问:“一段时间是多久?”   岑云谏说:“几年。五年。或者十年。”   俪姬愣了愣:“才十年啊。十年后……十年后,我十八岁。”   澹台莲州这时才办公回来,听见两人的对话,失笑地说:“让你带孩子,你在跟孩子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岑云谏说:“她不只是个孩子,她还是个公主,早晚都得知道这些,晚知道还不如早知道,一直不告诉她,就一直不知道,总不可能永远都不告诉她。”   俪姬来到昭国以后,被姑姑和表哥给惯着,比在庆国做公主时还要更自在,什么都敢问,她其实有点怕这个像是冒着寒气的仙人,但是这会儿却很赞同他所说的,嘁嘁喳喳地附和道:“是呢,是呢,我是公主,我不是小孩子。”   澹台莲州摸摸她的头顶:“等你再长大一些,表哥再告诉你,知道了这些会变得不快乐的,你不想要继续快乐吗?”   俪姬似懂非懂,她低下头想了想,再重新抬起头说:“母后与我说,去了昭国以后就算不快乐也得忍耐,要让你们觉得我是快乐的,要讨别人的喜欢,这样我才可以活着。”说完,不好意思地说,“母后还说这个不可以和别人说的。”她红着脸,“但是表哥和姑姑都对我很好。我想要告诉你。我现在是很快乐的。”   澹台莲州笑起来:“谢谢俪姬。”   接下去岑云谏说出来的话俪姬就听不懂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难道你想要到时候再一次地把俪姬送到昆仑去吗?”   俪姬抬头看澹台莲州,心想:昆仑?什么昆仑?是昭太子表哥去学艺过的昆仑吗?   澹台莲州显然还没有计划,用走一步看一步的语气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总会想办法抱住她的。”   岑云谏并不赞同地皱起眉来,正要继续训斥澹台莲州,却被抢过了话头:“我怎么这么为俪姬这样着急?倒好像把俪姬当成了女儿。”   岑云谏一下子被堵住了嘴,不再说话,停顿了一会儿,轻嗤道:“……荒唐。我连道侣都没有,哪会有女儿?我的心里只有拯救苍生万物,只是因为俪姬是你在乎的人罢了。”   澹台莲州笑吟吟地看着他:“是吗?”   过了几天。   俪姬说听宫人说昭国王都附近的一座山很美,正是好季节,她很想去看看。   正是昭庆两国的蜜月期,又即将联姻,昭国王室自然答应了庆国公主这个小小的请求。   现任昭国的王、王后、太子与庆国公主和太子一道坐车去踏青赏花,长列出行,浩浩荡荡,相当热闹。   一路上百姓们纷纷前来围观,送上一些野花、果子作为礼物。   澹台莲州到时不怕,笑呵呵地收了半车的花与果,岑云谏想要拦下来他还不让,直让岑云谏担心了一路,只怕会有危险的东西夹杂在里面暗算澹台莲州。   俪姬躲在澹台莲州的身畔,她好奇地打量骑着小象的兰药,被澹台莲州发现了,把她也抱到了小象身上。   不多时,便从头顶上飘来两个女孩的笑声。   澹台莲州仰起脸去看,被过于炽烈的阳光炙了一下眼睛。   阳光真好。风真好。笑声也真好。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纯粹只是为了看一朵云、赏一枝花而出来走走了呢。   这一日,他们也没有做什么特别铺张浪费的事,不过是寻了一处开花的野地,坐着喝了酒,吃了些烤肉,看了看山,看了看水。娱兴时澹台莲州奏了首自己写的曲子,会跳舞的宫人合着拍子跳了一支舞,因为太久没有演奏了,奏到一半,他竟然忽然忘了后面是什么调子,卡了一卡,正这时,岑云谏提醒了他。   澹台莲州想要要把曲子奏完,没有打断去问他,奏完以后,乐师们听过一遍,已经学会了,接过奏乐的工作继续演奏。   这时,澹台莲州才有空问了岑云谏一句:“你还记得这支曲子啊?”   岑云谏别过脸,嘴唇嚅嗫了下,像是想要找个借口但又实在是不屑撒谎:“我当然记得。”莫名地让澹台莲州觉得他就好像在说:我当然记得。甚至让他有一种幻觉,幻觉不管他演奏哪一首歌,岑云谏说不定都记得。   让澹台莲州微妙地感觉到心里头有一丁点不自在:“不愧是仙君,记性真好,过了八百年了,你还记得。”   两个人说这话的时候,俪姬和兰药手牵手走过来,各人头上戴着一个花环,手上还拿着一个。   俪姬第一次编,编得一般般,但是很有自信,递到澹台莲州的面前,雀跃地说:“表哥,表哥,好看吗?送给你。”   澹台莲州接过她送的花环,戴在头上,也接过了兰药送的,都带在头上。   俪姬高兴极了,眯起眼睛笑,又瞥了一眼岑云谏,见岑云谏盯着澹台莲州头上的花环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复杂,触动了她,她这才不好意思地又掏出了一个花环:“仙人哥哥,你也想要的话,我还做了一个,只是没有给表哥的那个做得好,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岑云谏:“?”   澹台莲州愣了愣,大笑起来,夸了俪姬好几句:“俪姬你真是个好孩子。”   俪姬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澹台莲州拿过她手上递来的花环,随意地往岑云谏的头上一戴。   没戴好,歪了,陪着岑云谏的表情更是好笑。   这一日便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   夜里。   澹台莲州洗漱完了,见岑云谏坐在茶床上,望着手中的花环如在看奇怪东西般,深深发呆。   澹台莲州打趣地说:“你原来喜欢这个吗?真是童心未泯。是了,小时候我也送过你一个,你嘴上说没用,眼睛是很喜欢的。等来年春天,我再给小云谏做一个,哈哈。”   岑云谏脸上有点挂不住,却没说什么。   澹台莲州带着笑去睡了。   天刚亮。   侍奉澹台莲州的宫人急匆匆地来求见,告罪道发现俪姬公主发起烧,呼吸不畅,是不是要赶紧请医生去看。   澹台莲州连忙亲自去探望,他的医术比一般的大夫还要更好一些,诊断出俪姬不是生病,是中度,却并不清楚是什么毒。   岑云谏拿出自己所带的一些解毒丸,问他是否有用,澹台莲州全部看了过去,说没有对症的,若是不对症,说不定不但没有帮助,反而雪上加霜。   岑云谏:“那我现在回昆仑去找药。”   澹台莲州:“路途遥远,未必来得及。”   岑云谏:“那你说应该怎么办?你看过医治的书吗?我要怎么做,你尽管说。”   澹台莲州:“俪姬与我不同,她没有做过任何的修炼,贸然地给她输入灵力,说不定还会让她体内的毒更快更剧烈地发作。我也想不到该怎么办?”   庆太子大发雷霆,他认定有人下毒,只是暂时不知道是哪个势力的人做的,他坚持让澹台莲州把兰药交给他处置。   昨日里,都是兰药在跟俪姬玩,她一定有脱不开干系。   澹台莲州怎么可能乖乖听从?   庆太子不依不饶。   迄今为止,双方构建起的和平与信任一瞬间就坍塌崩溃了。   眼见着对俪姬重度无计可施,澹台莲州心焦如焚。   岑云谏说:“我带她去昆仑吧。那里一定有人能够救她。应该来得及。”   澹台莲州抬起头。   岑云谏又说:“但是,送她去昆仑是救命,我如今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为她求情进昆仑可以,多半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庆太子不能接受,半信半疑地说:“昆仑?真是去送去昆仑救命吗?谁知道我妹妹是不是被害死了,你们还打算隐瞒她的死!若是她夭折了,起码我要将她好生安葬。”   岑云谏:“若是没能救下她,我会把她的尸首送回来。”   庆太子:“你用什么跟我保证?”   然而,并不是他做决定。   没时间拖延了,澹台莲州同意了岑云谏送俪姬去昆仑医治。   就算从此以后俪姬再也回不来。   其余的麻烦由他担着,他会解决的。   他也相信岑云谏这次不会食言。   【第二十八回】   昆仑。   正在洞府中打坐入定修炼心法的胥苑风被外界吵醒过来,她提起剑便朝外走去,见到她的师弟岑云谏站在门外,怀中抱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小女孩。   小女孩生得甚是漂亮可爱,只是有些病蔫蔫的,正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精打采地打量着她。   哪来的小孩子?   岑云谏不是去凡间了?听说是被掌门指派去保护一个凡人国家的王子,旁人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打算。   她定睛一看。   哦,还是个凡人小女孩。   胥苑风不明所以,问:“你这是做什么?”   岑云谏把小女孩递过来,她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接住。并不沉重,反而很轻,又轻又软,像是一团云,她都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她惊讶地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岑云谏一脸认真且不容拒绝地说:“劳烦胥师姐照顾一下这个孩子,她叫俪姬,是庆国的公主。我带她上昆仑治病,却不能再带她回去。只能请你照顾了。”   胥苑风想把孩子先放下来,但是俪姬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领:“仙女姐姐,谢谢你。”   胥苑风:“……”   她还没答应啊。   她觉得自己这个师弟是真的奇怪,说他遵规守矩的话,他又是幼时逃出师门,又是跑去给凡人做护卫,还敢顶撞长老,但是他对掌门的确是很敬重,也不知道这师徒俩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   倒也不难想。   无非是为了灵石、福地、法宝,在争夺门内的地位。   与她何干?   岑云谏已经叮嘱说:“她没有灵力,顶多只能给你做些洒扫养花的活计,你且要耐心教她,她还爱吃花蜜,昆仑没有,改日我回昆仑的时候给你带一些回来……”   胥苑风打断她:“我何时答应了?”   岑云谏讶异:“你还会不答应?你喜欢她的。”   胥苑风听得一头雾水。   她看向怀里的小女孩,正要说“我什么时候喜欢了?”,但是对上这双清澈明亮还可怜兮兮的眼睛,不知怎的,突然之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喜欢”三个字。   岑云谏:“你会喜欢她的,喜欢不就是了,原本就应当是你照顾的。也没别人了。除了你以外,她没有别的活路。”   他匆匆交代完,不等胥苑风再说什么,启程回昭国去。   明明先前也离开了澹台莲州九年,但如今重新回到澹台莲州身边,他反而觉得愈发不安,一刻也不敢离开,只怕自己一眼不看着,澹台莲州就会不小心一命呜呼。   其实他也知道澹台莲州应当没有那么脆弱,即使他不在。   只是他无法遏制地觉得不安罢了。   简直像是被下了什么他察觉不到的符咒,要不是因为他是修真者,明确地知道没有,说不定他真的会去调查一番。   回到昭国时。   澹台莲州正与庆太子贺兰在对峙,气氛紧张的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   庆太子要澹台莲州把妹妹交出来,而不是用所谓的“送去昆仑治病”来搪塞,无论如何要证明俪姬是安是危。   看到澹台莲州被人威胁恐吓,岑云谏不大乐意。   澹台莲州反过来对他说:“有什么好气的?这不正说明他在意妹妹吗?是个尽心竭力的好兄长,难道妹妹不见了,还要因为我们一两句话就相信了吗?正是因为他们兄妹之间感情深厚,我深为其感动,才想方设法要救俪姬。”   他坐下来与庆太子促膝长谈,起誓保证他只是为了救俪姬,真的是送俪姬去了昆仑。   庆太子问:“跟你一样在昆仑学艺?”   澹台莲州答:“呃,大抵不是,但应该会学些什么吧,我把她交托给了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庆太子将信将疑,又问:“不能写一封信回来吗?”   澹台莲州:“我在昆仑学艺时也不能写信回家,进了昆仑,若是要一直留在那,就要斩断尘缘。既要救她,就只能如此了。”   庆太子再问:“为什么?”他不理解,“你可以下山,你身边那位仙人可以下凡,为什么俪姬去了昆仑就不能再回来?”   岑云谏接话道:“澹台莲州是不一样的。”   庆太子气在头上,并不怕他,腾地站起身来:“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凡人吗?为何他能回来,别人不能,你不要太偏心。”   岑云谏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偏心澹台莲州我偏心谁?原本就不能带凡人进昆仑,我破例救你妹妹都是看在澹台莲州的面子上。”   庆太子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看向一旁的澹台莲州。   两人吵了起来。   却发现澹台莲州默不作声。   澹台莲州低着头,好似是想到了什么想不通的事情,紧皱眉头。   庆太子拿澹台莲州没办法,更拿岑云谏没办法,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下来:“只要,只要让我知道她还好好活着就好,我只是想要确认她的安危。不能给我只言片语吗?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他困扰地说着。   再者说,俪姬没了。那庆国与昭国的联姻怎么办?他不希望是其他妃子所出的公主做昭国皇后。总不能把他的弟弟给送过来吧?   这些凡人真是麻烦。   岑云谏想着,看了澹台莲州一眼。   福至心灵般,澹台莲州也正抬头望向他:“是啊。”他若有所思地说,语气缥缈,像是在对岑云谏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站在一片迷雾前,“是啊,岑云谏,为什么我可以下山,若椰他们可以下山。和俪姬一样,我们不是也不可以修炼吗?俪姬却不能下山呢?”   【第二十九回】   为什么呢?   澹台莲州想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在他们之前,很少有凡人得到仙缘上昆仑山;或许是因为俪姬只是被送去治病的;或许……或许……啊,他似乎没有听说过在他们之前有学艺不成又被送下山的孩子。   可是,上一世,不对,是上两世,他听说过若椰他们吗?都是从昆仑下山的,大家都学过一招半式,难道这七个人里会一个有名声的都没有?不可能吧。   可在先前,他的的确确没有听说过这几个师兄弟、师姐妹。   若不是因为他提前下山,这几个孩子在十岁时就独自下山,各奔东西,他们一群人结伴下山都走得磕磕绊绊,只有他们自己的话,真的能走出昆仑之外百里境外吗?   该不会……?   澹台莲州忽然之间不寒而栗。   不,说不定只是回了老家隐姓埋名做了个普通人吧,也不是人人都想要扬名立万的。   可是、可是……   澹台莲州已经不敢多想。   庆太子顺着他的话说下来:“就是啊,为什么澹台莲州去过昆仑可以回来,我妹妹却不可以,连她的安危都不可以告诉我?”   岑云谏不悦地看向澹台莲州,不明白他到底是哪边的,在帮谁说话,他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但并不表示他没有被澹台莲州问住。   他在心底也想了一想,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别人不能下山。   澹台莲州问:“这些年来,还有别人去昆仑吗?除了我们,还有俪姬。”   岑云谏抬起头,答:“除了你们,只有俪姬。但你,你是不同的。”他觉得澹台莲州是不同的,能去过昆仑,前两世又能安然无事的下山的弟子们只有澹台莲州一个,怎么不是不同的呢?   澹台莲州还愣了愣,想也没想地问:“没有别人了?”   岑云谏:“没有了。”他皱起眉,一本正经且理所当然地说,“凡人之中,若是有灵根,能有仙缘进昆仑得以修炼的,谁还会回去做凡人?而除了预言的孩子们,有些没有灵根的,也被带到了昆仑,昆仑哪会带没有灵根的孩子进昆仑。只有你。”停顿了下,又补充说,“只有你们。”   澹台莲州:“……那之前呢?”   岑云谏:“千年以来,没有他人。你是唯一例外。”   是的。   只有澹台莲州与众不同。   连他也做不到。   他与以前的几位仙君没有本质的区别。   而澹台莲州,和仙人不同,和凡人不同,所以他才认定澹台莲州是那个救世之人。   澹台莲州陷入了沉思。   庆太子看看他,又看看岑云谏,反而不生气了,他问澹台莲州:“所以,俪姬还可以回来吗?”   岑云谏反问:“能去昆仑,为什么还要回凡间?”   庆太子问:“你为什么要来凡间?”   岑云谏说:“你没去过昆仑,你若是去了昆仑,你也一定不想回凡间。”   谁没有长生的念想?   庆太子在见识过岑云谏之后,闲余时候也不是没有遐想过昆仑究竟是何模样,真想要一睹究竟,但当下被岑云谏的话一激,就算是想去也得否认了,显得他不如澹台莲州似的,他话赶话气冲冲地说:“免了。既然澹台莲州能为了昭国而回来,那我也不觉得昆仑有多么好。”   澹台莲州:“……”   等到庆太子走后,澹台莲州才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好似那里有看不见的灰,他讪笑两声:“……其实我觉得昆仑还是不错的。”   这是客套话。   也不知道岑云谏是当真了,还是故意让他难堪,转头径直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问:“那你为什么要走呢?因为觉得我无法护着你吗?”说到这里,也不知是在说服澹台莲州,还是说服他自己,继续补充,“如今我既知道你是拯救天下的关键,我就一定会护着你,就算我拼着死十次一百次,也不会让你死。”   澹台莲州语塞。   他至今没有认同过岑云谏给他戴的高帽,包括下午时庆太子所说的。   他哪是为了昭国子民回来的?他是为了救他自己。   要怎么说?说他其实是个自私的人,只是他又做不到心狠,做不到看到能救的人不伸出手,还贪心,见一个想救一个,一步推一步,又一次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   他只求在生之年护住他所在意的人们的性命。   谁让他生而为昭国的太子?   他得做他该做的事情。   澹台莲州不以为然地说:“呵呵,免了,您是要做仙君的,就算现在不做,以后迟早也会做。您一向觉得仙人比凡人要尊贵,今天你与庆太子所说的不也是吗?您既看仙凡为云泥 ,又怎会妄想我能作云?您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他抖抖袖子,对岑云谏抬了抬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岑云谏这才意识到,他对庆太子说的那些话,何尝又没有伤到澹台莲州呢?他顿时沉默下来。   岑云谏不知该如何道歉,但他知道自己得道歉,于是说:“是我失言了。”   澹台莲州看他一副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的样子,并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岑云谏还是那么骄傲。永远那么骄傲。无论重来几次都这样。不如说,重生的岑云谏还多了一分未卜先知的傲慢。   他眼角瞥见一抹探出宫墙的绯红春意,指了指,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练御剑术的时候,你带我一起乘风,我记得一个杏花纷飞的日子……”   没说完,岑云谏就抢着回答:“我记得。我记得的。”他没发现自己的目光黯了黯,“怎么了?”   澹台莲州笑着看天:“那天我说让你往前飞,一直往前飞,试试看我们能不能飞出大地,可我们往前飞了好久好久 ,一低头,还是要在大地上。”他看向岑云谏,“说不定你现在正是如此。”   半个月后。   庆国公主失踪的消息出现在市井之间,有人说是因为昭太子不想联姻,所以谋害了庆国公主。   一时之间,本来交好的庆国与昭国之间的关系变得诡异起来,众国的臣官反而都闭上了嘴,静默地观望接下去这两国是交恶还是交好。   【第三十回】   为此,昭王有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他抓住澹台莲州说要即时传位给他,这样一来,就算昭国和庆国打起来了,让澹台莲州来指挥战局也更加顺理成章。澹台莲州还哄了父亲小半天,告诉他事情还没有这般糟糕。   私底下,他却是拿不准地与岑云谏打商量:“你说,这幽王提前死了,庆与昭也会不会提前几年开战?……还太少了……”   岑云谏没听懂:“什么太少了?这人间的世道要是乱起来赢的一定是昭,你有粮有兵。”   澹台莲州说:“人太少了。而且……”他叹口气,“我也不想打啊,打仗要死很多人的。”   岑云谏冷笑一声:“不打就不死人了吗?你来打,起码你能大约知道要死多少人,若是任由别人打,要死多少人就说不准了。”   澹台莲州觉得他这话说得荒唐,但荒唐之中又有几分道理。他不禁在心里嘀咕:要是小白在就好了,那还能跟小白说说话。   没等澹台莲州回答,岑云谏接着说:“再者说了,幽王提前死了,幽国却没有四分五裂,与前世不是不同吗?庆王是个聪明人,不会在这时跟你打起来的。”想了想,又说,“以防万一,还是找人把庆太子给看管起来吧。”   接下去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要是有个万一,那么庆太子就是人质。   此时此刻,庆太子贺兰也在在几位幕僚彻夜不眠地商讨对策,形势一天比一天危险,他总不能留在这里束手就擒。他已找好了一位庆国的商人,可以把他藏在货箱之中带出城去,只是假如这样,他的护卫们大部分却是带不走了,从昭国回去的一路更是危险重重。而且俪姬究竟如何,他也还没有弄清楚。要逃的话只有明天一次机会,错过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有机会了。一旦他逃了,也等于两国正式撕破脸,到时候就算是想要演得心平气和也不行了。   走?还是不走?   “太子殿下,您还是由陈氏护送速速出城吧,您的安危要紧。公主已经不知所踪,要是您也……臣不是故意要这样说的,臣只是担心您。”   “臣不信公主是去什么昆仑了,再说这昆仑,这世上真有昆仑吗?臣以为,昭太子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昆仑仙人还未可知。他说他是他就是了吗?也没见他施展仙术。昭太子狡猾奸诈,说不定他只是找了个绝世美男子来假扮仙人……”   “可不敢乱说?虽说三百年钱,曾有人为了金银财宝装成仙人哄骗了芮国国君,但后来那人不是真的仙人给戳穿,被挫骨扬灰了吗?谁还敢那么做?”   “你怎么知道会不会有人敢呢?已经三百年过去了。你看看这三百年来,仙人出现的是越来越少了,听说五百年前每位周王登基大典时,还会有仙人出席,如今已经五百年不见了。谁都没见过,怎么知道是真的假的?五百年前的人化作白骨了,那些见过的人谁又能告诉我们?”   “你是说仙人难道是编造的?”   “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庆太子贺兰不胜其扰地揉了揉额角:“别吵了,别吵了,也不怕隔墙有耳,什么话都敢说?”   嘴上是这么说,但是他心里却在想,要是被听见也无妨,正好试探一下岑云谏这个仙人是真是假。甚至他也想了一下,说不定澹台莲州是为了让自己的情人能够一直陪伴着自己,朝夕相处,又不想要他也享受到高贵的待遇,所以才谎称其为仙人……可是岑云谏通身上下的高傲并不似假,连他贵为一国太子都没有岑云谏那样眼高于顶,那真的是个假仙人吗?从哪里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而且,不知为何,他觉得岑云谏并没有骗人。   十有八九,俪姬是被送去昆仑了。   正在头疼,门外的侍卫来禀告说贵妃所出的公主蕙已在门外,想要求见兄长。   蕙姬进门便说要为庆国献策,为了两国的和平,可以继续举办婚礼,将她嫁给昭太子,她知道她只是妃子所出的,但她也是个公主,而且年纪与澹台莲州相仿,把她嫁给澹台莲州,她可以想办法讨好澹台莲州。   贺兰问:“就算你贯是个会卖娇的,但你打算怎么讨好昭太子。你可知他不爱胭脂?你如何能讨得他的喜欢?”   蕙姬一脸淡然:“他不喜欢我,也会喜欢他的孩子吧。”   贺兰笑了,看着她笑,只是眼睛里没有笑意,手中的一枝竹笔已经被折断了。   蕙姬伏在地上,肩膀颤抖,渐渐地发出了哭泣的声音,倾诉着与俪姬的姐妹之情,说是俪姬那天还问她是不是等到两国成亲之后可以和之前一样二十年不打仗,她非常感动,想要完成妹妹的愿望,说完,泪流不止,并不抬头。   将这位妃子所出的妹妹一起作为滕妾带到昭国,正是为了预防俪姬早夭的情况,是应当在时候用她,只是没有想要俪姬没得这么快。   贺兰半晌没有说话,他看到从蕙姬脸上滑落的水珠,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闷声说:“孤会使人去问问昭太子的意见,就是我愿意送你去,他愿不愿意娶你,我便不知道了。”   贺兰只想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是很怜惜自己的亲生妹妹,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就算是他的长子也没有他对俪姬的宠爱。但是要为了俪姬而开战吗?他做不到。他想,就算是父王本人在这里,一定也会做出跟他一样的决定。   ……   在被告知庆国可以换一位公主来继续联姻时,澹台莲州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他也不是没有想到可能会出现这个选择。但是在真的听到的时候,还是感到有几分一言难尽地唏嘘。   他轻声地感叹,也不知是在对谁说:“所以,俪姬到底是谁害的呢?为什么呢?妖魔吃人也就罢了,我们凡人自己还要自相残杀吗?她那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能碍着谁了呢?”   然而,在喃喃自语结束之后,澹台莲州一抬起头,看到岑云谏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难看至极,被惊得愣了一愣,显而易见的,岑云谏很不高兴,甚至比俪姬离开之前还要更不高兴。   正在此时,岑云谏也抬起头来看向他。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仿佛脑海里掠过一道白光,澹台莲州忽地冒出了一个极其离奇的念头,脱口而出地问:“岑云谏,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这话一问出口,澹台莲州就有些后悔,是真没过脑。即使他有所怀疑,也不应该直接问出口啊。要是真的是岑云谏干的,他这样问,难道岑云谏会承认?   岑云谏大抵是没想到会被他这么问,身子僵了一僵,那冷若冰霜的脸庞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愠怒,凌厉地问:“我?我干什么了?你是觉得我害了俪姬?我害她作什么?”   澹台莲州:“不希望我成亲呗。”   岑云谏:“我为什么要不希望你成亲?”   澹台莲州:“可你就是不希望我成亲啊,不然你一天到晚都臭着个脸干嘛?俪姬去了昆仑以后你的脸色又变好了。”   岑云谏斩钉截铁地矢口否认:“我没有。”   澹台莲州瞄了他一眼:“没有就没有吧。”   岑云谏:“我也没有害俪姬。”   澹台莲州正打算接话,表示是自己多嘴了,是他自作多情,说他是开个玩笑,打个圆场也就过去了。但是岑云谏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目光却让他一时之间无法开口,太尖锐了,有点吓人,只能听着岑云谏说话。岑云谏说话一向是能不说就不少说,能少说就不长说,很少见他有情绪很大起伏的时候,但此刻却像是一颗水掉进了油锅了,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岑云谏不由自主地倾身靠向了他,压抑着什么要发疯的玩意儿似的说:“我害她作什么?且不说让你成亲是我提议的。我若是不想要你成亲,我大可以不管不顾地直接把你抢走,抢去昆仑,我有的是办法神不知鬼不觉,让谁都找不到你。用得着害她?”   澹台莲州心猛地一跳,一时间忘了挪开视线,怔怔地回望着,打算向岑云谏道歉,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口,岑云谏又再一次把话给抢了过去,说:“我就是在等你成亲,等你成了亲,我也要断了念想,不用再日日夜夜睡不下觉,无法入定了。”   澹台莲州傻了眼:“……那你听说他们又要送一位公主来时,脸臭什么呢?”   他看岑云谏似乎是想要否认,可是话到了嘴边竟然没有嘴硬,却深吸一口气,又冷静了下来,语气渐渐变得平缓,说:“我也不知道。澹台莲州,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怎么把你从我的心里挖出去,那我一定就能做这一万多年来世上第一个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仙君了。”   【第三十一回】   在被岑云谏用骤然变得灼灼发亮的目光紧盯着的时候,澹台莲州竟然走神了一下,他莫名地想,要是那个还有情魄的自己听到这句话时会是什么心情呢?会是欢喜、遗憾,还是痛快?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有点无措地回望着岑云谏,直到看见岑云谏似乎因为他的无动于衷而感到痛苦,最后他正鼓起勇气打算说些什么缓和尴尬的气氛,岑云谏却已经转身离去了,独留他一个人在原地茫然。   因为此事没有太避着人,竟然被若椰给看到了,这大嘴巴到处跟师兄弟师姐妹们说“我只与你说,你别说出去”,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从小青梅竹马的小伙伴里面已经成了两对,就是还单着的那几个内心里也不是没有骚动的,把澹台莲州和岑云谏之间的往来看在眼里,或多或少都在私底下悄悄议论过。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岑云谏喜欢澹台莲州,看他这段时间一忽儿失落一忽儿安心一忽儿又生闷气,就算是平日里不爱和他说话,这时候也不免急得看不下去了。   大家推了师姐妹中最年长的来劝他说:“你若是喜欢莲州,好好与他说不就是了?我看他心里是有你的,只是不知道有几分,他待你一向与待我们不同。只是你姿态总是摆那么高,让他怕你敬你更多,怎么敢爱你呢?”   岑云谏冷着脸,很是端着架子地反问:“我何时姿态高了?”却并不否认喜欢澹台莲州这件事。不否认归不否认,也不肯承认。否认是撒谎,违背如一道心;承认是示弱,也非他所能为者。   师姐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才敢这样和你说两句……你是昆仑的人,你要如何我们自然都管不着。你若是想不通,大可以回昆仑慢慢想,你有的是时间。你耽误得起,莲州耽误不起,你可以一觉十年,但十年后我们都老了,百年后我们都没了,你究竟要待莲州如何呢?要是你真的想得开,不如笑着祝福莲州成亲,你能笑得出来吗?”   岑云谏静默地坐着,像一尊雕塑,他微微低着头,午后锈黄落在他的身上,给他描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鬓边有几绺零散发丝,不知想了多久,他轻声说:“必须得笑吗?”   师姐问:“缔结姻缘是人生喜事,为什么不笑?莲州能得一佳缘,我们都为他感到高兴,你不吗?”   岑云谏答不上来。佳缘?那算是佳缘?那他是什么?孽缘吗?其实他知道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和澹台莲州都不适合,一天十二个时辰,起码有十一个时辰又三刻钟他是冷静明白这件事的,唯独剩下那一刻钟实在是管不住自己的心,要去想澹台莲州,明明他们已经朝夕相处了。   岑云谏答非所问:“我该怎样跟他说才能让他不成亲?”   师姐问:“那你与他相好吗?”   岑云谏摇头:“不。”   师姐笑了:“你不跟他相好,又不想他成亲,也不能看着他和旁人要好,你究竟是要什么呢?岑云谏。你不能什么都要。”   这么一说,岑云谏便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是的,他又犯了贪念了。他起身向师姐道谢,然后去找了澹台莲州,走到半路,又停下来,想,他去见澹台莲走,是要跟澹台莲州说什么?他也不知道。   在冷风瑟瑟、霡霂小雨的院中站了半天,还是澹台莲州从旁人处得知他不知在做什么,前来看他,才把他叫进了屋子里,问他冷不冷。岑云谏沾着一身细小水珠说不冷,澹台莲州提起袖子往炉子里多添了一铲子银碳,没有立时烧透,烧红将至灰烬的碳柴把暖热从缝隙间悄无声息地蔓延出来,但上头新铺的碳还是一点也没被烧着,一时半会儿的,是烧不起来,得耐心地等。   澹台莲州对他说:“暖暖吧。”   岑云谏:“我就是在那淋雨三日三夜也不会死。”   澹台莲州噎了一噎:“我是在与你说客套。你不嫌冷,我还嫌冷。”本来烦心事就够多了,他哪有心思去琢磨这个闷葫芦心里又在想什么,他三辈子活得岁数加一起也不过六十余载,哪能揣摩得透活了千把年的家伙。“才转暖的天气,不知怎的又变冷了。”岑云谏一直不吭声,倒像是他在自说自话,澹台莲州却没觉得无趣,又接着自顾自地说,“我们和好吧。岑云谏。”   岑云谏怔忡了一下,感觉那一瞬间,他那颗死去千年的心脏又重新跳动起来。真是离奇,这句话没有半点法力,为什么可以让他顿时欣喜若狂呢?他从来没有设想过澹台莲州会这样跟他说,所以傻了眼,声音快他一步就答应了下来,他听见自己说:“……嗯。”只是拐到了嘴边的“好”字变成了一个闷声。   还没说完的澹台莲州甚至都没有看他,更没有发现他的变化,还在继续说:“我是真不恨你了,也不爱你了。这次天道让我们回到幼年,让我回家,我能在父母身边长大,我已经满足,大抵他也是让我们回到幼时,重新做朋友吧。让我们和好,做回朋友吧。”   岑云谏总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懂:“朋友?”   那不然呢?   随之,澹台莲州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错愕地抬起头,眼神像是在说:那不然呢?   岑云谏:“这一次你重生回十岁,是你自己的意愿。但只是这样你就满足了吗?”他对澹台莲州生气起来,这张貌似无辜的脸实在是让他遏制不住地生气,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以为我复生是为了什么?澹台莲州,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是救世之人,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你要做人王,你至少要比周王做得更好。”   “你又在气什么啊?”澹台莲州不吵反笑,“怎样才算是有出息,我现在累死累活,连我最喜欢的剑都不练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我尽力了。我是凡人,是俗体泥躯,我是会死的。我从没想过要做人王。更别说要跟周王比。我跟周王比的话,你当自己是乾渊真人吗?还是昊风?这几天以来,你就没想过,昆仑的预言说不定是假的,又或者其实预言所说的人另有其人。可能是若椰,也可能是别人,他们死了,所以只剩下你我,修真界和凡间界依然毁灭了。你也放松一些吧,你忘了吗?如今你也不是仙君了。”   岑云谏不解地问:“你就不觉得气恼吗?你把情魄给了天道,把转世轮回给了天道,最后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也……”我也忍辱负重,做了十几年自己最厌恶的妖孽,才换来你的重生,他心里如此想着,却说不出口,“我也将一些重要的东西给了天道。我不甘心,你就甘心吗?”   说实话,是有点不甘心的。但他生性懒惰,不爱去追逐失去的东西。澹台莲州脑子清醒,也没有被他绕进去,摆正话题说:“原本不是在谈我们要不要做朋友,你不愿意就不愿意,骂我干嘛?我好声好气地说要和你做朋友。你今天又没喝醉酒,发个什么疯?我看你这个疯病还是没治好。你做不做仙君与我何干?你没做仙君还要怪我了不成?”   岑云谏气得心口疼,不想再跟他说下去,就要起身离去。   刚起来,就听见澹台莲州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坐下。还没说完。”   他跟澹台莲州早就没有言灵咒术的束缚了,但不知怎的,他竟然听从了这句指令,在一刹那间又坐了回去,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   澹台莲州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听,会照做,于是也怔住了:“……”   这也太听话了吧?   澹台莲州喝了口茶压压惊。 第195章   最后,这次交谈以澹台莲州端详岑云谏青红交加的脸色一小刻钟后宣告结束,不了了之。   幸得在此时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舅舅写来一封密信,先是惋惜了公主的生病,并且相信好外甥的品德,还说公主生前在信中讲过他有多好多好,有什么什么事情为证,他都知道。两国本来就是要缔结友好关系的,这也是俪姬的心愿,他作为一个好父亲怎么忍心不完成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的心愿呢?而澹台莲州所说的把俪姬送去了昆仑他也相信,这是再好不过的了。至于这件事该怎么办呢?他有一个主意。俪姬为什么去了昆仑,因为他养出来的这个女儿、这个庆国公主的信义、孝顺、善良感动了上天,所以仙人在她婚礼之后将她带去了仙山,让她享受长生不老,这也是仙人对庆国的祝福。所以人们在昭国不再能见到俪姬,却不必伤心,也不必伤了两国之间的和气,他可以作证,他这个父亲已经在梦里亲耳听见女儿这样对他说了。   澹台莲州读了三遍,还是要不禁感慨:姜还是老的辣啊。   但是,这么写的话,百姓们会信吗?   结果是,百姓们相信了,不但相信了,民间甚至有人自行进行了文学加工,一传十十传百的情形下,添油加醋编造出了更加曲折离奇的剧情,他们不知道公主究竟是几岁,有人说是三岁,有人说是三十岁,有人说她容色倾城,也有人说她貌似无盐,最后是最受欢迎的版本流传的最广。   昭庆两国的百姓又和睦了,手拉着手感慨,我们这两个国家不愧是出了明君的国家,收到了神仙的保佑咧。   什么?你说昭太子还没有继位?那不是迟早的事吗?四舍五入一下也差不多了。   昭王自个儿听了也没有对王位易主的危机感,还乐呵呵地跟澹台莲州说,儿啊,百姓们都说你已经登基了,不如坐实了算了,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之后某某天就是个黄道吉日。   但是这一次,澹台莲州没有反对。   他确实需要做一件事要吸引转移百姓们的注意力,那么,一个国家还能有什么事情能比国君登基更加重大呢?不说那些国君更迭频繁的动乱之国,像他们昭国这样安稳的国家,需要好几十年才能遇上一回呢。   只是原本打算要一起举办的册封仪式怎么办呢?   这时,庆太子向澹台莲州提出,可以继续举办婚礼。到时候等他回庆国了,他会跟父亲商量再送一个人过来。   澹台莲州问:“你还有别的同母妹妹?”   庆太子道:“只有俪姬一个妹妹,但我还有弟弟,他生得颇为姣美。比起女人你不是更喜欢男人吗?先前是不知道,不然这一回来我就直接把我弟弟一起带来了。”   澹台莲州顿时冷汗涔涔,委婉地推辞,表示倒也不必。   更觉得好像有哪里荒唐。在贵族看来,百姓是他们贵族的财产,譬如兰药被卖作奴隶;在父母看来,孩子是他们父母的财产,譬如他当年被送去昆仑;在男人看来,妻妾是他的财产,譬如秦夫人;在一个国家中,贵为王子和公主有时也是财产,只是更高贵一些罢了;那国君呢?国君就不是了吗?即使是一国之君,在那些仙人的眼里不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吗?   庆太子却了然地对他说:“无妨的,我那弟弟本来就娇生惯养又贪玩,他与他身边的侍童很是要好,但若是见到了你,我想他一定更喜欢你,倒不是强人所难。哈哈哈哈。”   澹台莲州赔笑了两声,再次表示了拒绝。庆太子再问他是不想跟庆国联姻吗?还说他喜欢男子其实也挺好的,孩子嘛,有几个就够了,养男宠虽然不能生孩子,但是不生孩子的话到时候也可以少分一份财产,也是有利有弊。   澹台莲州不敢苟同,心下捏了把冷汗,转移话题问:“可是,你只有一个妹妹,你要谁与我成亲呢?”   庆太子道:“不过是个仪式而已,找人替一下就是了,要紧的是你们昭国与我们庆国结盟。我这不是还带了另一个妹妹过来吗?由她来扮一下俪姬就是了。”   澹台莲州:“……”   如此。   婚礼的日子再次被敲定下来,连同登基一起办了,正好可以节约一笔钱。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王宫与民间的人们又变得欢喜起来。   到了夜里无事的时候,澹台莲州会问问岑云谏,俪姬在昆仑生活得如何,可适应了,不是真被送去做杂役了吧?那么小的孩子,不会照顾自己,性子还柔弱,该不会天天哭吧?多可怜啊。   岑云谏一贯冷声冷气地说:“你还是管管你自己吧,总觉得别人可怜,我自己呢?”   澹台莲州误解了,很是无所谓地说:“你说我在昆仑干活那会儿吗?哈哈,其实除了见不到父王、母后,还挺快活的。如今倒是能够留在双亲身边尽孝了,只是不太快活。可人生在世,总不能只顾着自己快活嘛。”   岑云谏:“我是说,你把你的婚姻给卖了。”   澹台莲州愣了一愣:“先前你不也是为了报恩才跟我成亲的吗?你是为了报恩,我也是为了报恩,这有这么区别呢?”说着说着,顿了一顿,自言自语,“我好像连我自己一起骂了。不过,你不觉得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吗?至少可以换来十年和平。你跟谁结亲能够换得仙魔两届和平?你说,要是换作让你迎娶一个妖魔,但是能够换来仙界千年和平,你做不做?”   岑云谏不接受他这个离谱的假设,拒绝道:“我是仙人,岂能与妖魔成亲?”他尤其拒绝自己曾做过妖魔的往事,只恨不得能够忘了。   澹台莲州更不理解了:“却能跟凡人成亲?仙魔有别,仙凡不是也有别吗?你怎么对凡人就可以了?”   岑云谏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澹台莲州这样的牙尖嘴利,他就是说不过呢?他皱眉反驳道:“我又不是什么凡人都可以的。”说完这句,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句“随你吧”便走了。被同门师兄弟师姐妹们看了好半天笑话,嘲笑了他一番。岑云谏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脸色很是不好看。   若椰跑来跟澹台莲州转述说:“你是没看到他那神情,就好像他是仙尊似的,被我们多说了两句就好似被玷污了清白。真是好玩。”特地来说就是还想看澹台莲州的热闹,可是澹台莲州却不一样,事不关己似的跟着笑,说有空也要去看看。大家这么一看,心想,这样的无动于衷,看来岑云谏是真的一片痴心错付,他的烦恼甚至不能在澹台莲州的心里漾起哪怕一片不太一样的波澜。可惜,可惜,他们的小师弟莲州的心里好像没有情爱,只有工作。   作为当事人,澹台莲州早先还能一道去看热闹,但是忙得很,没空娱兴,也就罢了。   但期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了几次岑云谏在哪,想要跟岑云谏说些什么,可看样子又好像不是说情爱的事情。反而换成了岑云谏对他避而不见。澹台莲州一忙起来就忘了找他,等到再一次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登基的前一天了。   去找岑云谏的时候正是傍晚。   岑云谏正坐在廊下,阖目静思,即使冷淡如他,在阳光也像是被晒得多了几分温度,只有徐徐而过的微风拂动他的发丝时,才能让人意识到这不是一尊泥像。   离他还有十几步时,岑云谏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澹台莲州连忙叫住他,浑若无事地说:“你整日坐着不动,也不见你怎么练剑,剑术不会荒废吗?”   岑云谏淡淡地说:“不用。”   澹台莲州随口说:“也是,你又不是我,我这样的才说只能勤能补拙。”   岑云谏话也不想说,起身就要走。   澹台莲州头都要大了,连忙叫住他:“先别走,我有事要跟你说,是正事,是正事。”   岑云谏方才迟疑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住了他。   澹台莲州引着他走到了无风的廊角,欲言又止,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岑云谏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不是很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便说:“若不是正事 ,我便不跟你说了,我也挺忙,你不是担心我的剑术荒疏,我不如练剑去。”   澹台莲州伸手拉住他,再次把他给叫住:“欸!”   岑云谏不耐烦起来,不再看他,别过脸去:“究竟何事?”   听见澹台莲州在他的身后期期艾艾地说:“我回去以后想了一番,越想越觉得说不定可以,凡人的国家可以联姻来避免战争,仙界为什么不可以,动物也有夫妻伴侣,你说你们昆仑可不可以送人去联姻?”   岑云谏僵硬地转回头来。   澹台莲州有理有据地说:“凡人过去会被吃,仙人总不会吧。我想,我他们也不想一直被你杀吧?”   岑云谏脸色铁青,又问:“送谁?”   澹台莲州看着他,没说话,嘿嘿讪笑一声。 第196章   见岑云谏只是脸色难看,却没有立即反驳他,澹台莲州得寸进尺,接着劝他:“你先不要拒绝嘛,你再想想,我觉得我说得挺有道理的,只是你们做仙人的,做仙人做久了,与我看事情的角度不同,一时间想不到而已。”   岑云谏生硬地拒绝:“这怎么可能?仙与魔大相径庭,再者说了,妖魔吃人,血腥暴虐,害得世间生灵涂炭,仙者怎能和他们为伍?”   澹台莲州很是不给他面子,话赶话的,也有点冒火了,阴阳怪气地说:“哦?是吗?妖魔是吃人,可你们不是也对凡人袖手不管,对妖魔剥皮抽筋吗?我以为仙魔之间与凡人国家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没有永生永世永远不变的和平,我用自己只能换十年,二十年,你可以长生,你可以换更久,何乐而不为呢?”   岑云谏嗤笑:“你竟然还替妖魔说起好话来了?”   “我并不是给妖魔说好话,只是有时候我越来越不清楚这万物生灵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是外形吗?是神智吗?若是天生的,但仙之中不是也有入魔之人,人之中也有修仙之人?”澹台莲州说着说着流露出了几分怅然若失,他有些忧愁地说,“我以前,我以前曾经遇见过一只妖魔,应当是妖魔,若是你见到了一定会觉得他是,只是我却不觉得他是,他从不吃人,又聪明,又沉稳,还很漂亮,与我像朋友一般,陪我出生入死,护我周全……难道,即使像他那样的妖魔也该被你我杀死吗?”   岑云谏当然知道澹台莲州说的这个妖魔是谁?   他哪能不知道?那就是他自己!为了澹台莲州得以重生而转世为妖魔的自己!他心中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在想,看来澹台莲州似乎更喜欢那个狼妖,澹台莲州可从来没有用这样令他怜惜的神情怀念过他,只不过是一个妖魔而已,难道他作为人形还比不过妖形吗?他明明记得自己那时也不怎么爱搭理澹台莲州,远不如做人的这两世要温柔。   岑云谏冷酷无情地回答:“要,当然要,是妖魔就该死,要斩尽杀绝。”   澹台莲州没有再反驳他,只是抬起头,用不赞同的目光跟他无声地对峙着,不知多了多久,直到天色都昏暗下来,把他们彼此的面容都模糊了,他才失望透顶地说:“岑云谏,过了这么多年,我真想不起来我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呢?我曾经以为你谦逊温柔、慈悲仁恕,即使你有时也会犯错,但我也觉得你是心怀天下的,正因如此,即使为你死了一次我也不后悔。你是一开始就这样,还是变成这样的呢?”   岑云谏冷冷地说:“你真以为那妖魔心性善良吗?我告诉你,没有那样的妖魔,我再了解不过了,想必你遇见的那个妖魔留在你身边也是别有用心,是你想太多了。”   澹台莲州也回:“要是换成现在,让我去死换你活,我一定不去了。”   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亮,风一吹就听不清了,落在岑云谏的耳中却像是重重的一击。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颓丧、愤怒充斥满他的心头,让他气得竟然一时间难以自持,周身运转的灵力汹涌而出,冲天而起,小小的庭院兀然起风,飞沙走石,天色大变。   同门们听不见他们俩说什么,但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出来两人聊得很是不愉快,这两人拌嘴吵架不欢而散是常有的,吵得风云变色还是头一回。   他们没办法再继续袖手旁观,连忙上前去想要拉架,跑得急了,在距离两人数步的距离狠狠地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他们这才注意到,以这两人为中心似乎有一个无形的圆,只有这个圆里是混乱的,龙卷风卷起砂石直上云天,如一把剑插入漆黑的苍穹云幕之中,也不知这乌云有多厚,也不知此时是日还是月,只是一丝光都还没来得及漏下来。   岑云谏可谓是煞气腾腾,让他们这些围观的人都感到胆寒,但是他们能看到在这暴风之中的澹台莲州却不为所动,眸中像有两团火在三千,即使被刮起的碎石划伤了脸庞也没有半点畏惧。   反而是在他流血的瞬间,岑云谏那膨胀到几乎要爆炸的怒气就瞬间像是被扎破了的气囊,迅速的消了下去,直到风沙平息,一束清而冷的月光倾斜着照射下来。   岑云谏走向澹台莲州,伸手要摸他脸上的细小擦伤,完全没有要碰到就被澹台莲州后退一步躲开了。   澹台莲州自己抬起手用袖子揩拭了脸颊,低头看到淡淡的血痕,才发现自己流血了,但是没觉得疼。   岑云谏在半空中僵了一僵,收回了手,颈脊仍是笔直的:“是我修行不足。”见澹台莲州仍不解气,又干巴巴补充一句,“抱歉。”   澹台莲州:“抱歉?你抱什么歉?你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像是怀有抱歉。您多厉害啊,您怎么不回去做您的仙君?也不知您纡尊降贵地在凡间究竟是要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又不说!你既然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你那为什么不回昆仑,也免得我整天看见他臭着脸,也免得大家一道提心吊胆怕要受难。你想怎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话,你一定要在我身边做个小小护卫搞什么?你究竟是为什么?”   岑云谏正要开口,又被澹台莲州夺过话头,似是预料到他会说什么似的:“你可别再跟我说什么大义了,你回昆仑去找你的大义吧。”并抬起右手,对他做了请的姿势。澹台莲州真是佩服自己,都气到这份上了,竟然还记得昆仑的方向,没有指错。   说罢,澹台莲州拂袖而去。   岑云谏跟在他身后,步行,发出低低的脚步声。   澹台莲州很想甩掉他,于是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在王宫里走来走去,他走到哪里,宫人就为他点起灯,照亮一片路。   直到走到湖边。   他想起了那座被烧成灰烬的琉璃屋,转过头,问:“你究竟要跟我到何时?仙君。”   岑云谏:“我现在不是仙君了。”   澹台莲州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睛:“你是,你骨子就是,你生来就是,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昆仑。”   话音仿似随风落在湖面上,推动了一丝涟漪。   他们明明都站在湖边,岑云谏却总觉得自己好像回到那一片困了他五十年的虚无之地,永远无法接近澹台莲州。   或许只是静默几息,对他来说,却是跨过了两辈子:“我杀了你,也毁了昆仑。” 第197章   澹台莲州低下头,湖面上波光粼粼,交织缀着遥遥闪烁的灯火和从夜空中洒落下来的月光。他看见自己与岑云谏在水中的倒影,明明还错着两步,看上去却好像是并肩而立的似的。   他没回头,水中岑云谏的倒影模糊,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我知道我错了,也知道是哪里错了,我错了太多年,这么短的时间里无法全部改过来,有时总会旧病复发,又变得一意孤行,这是我的不是,抱歉。”   澹台莲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正因为他不恨也不爱岑云谏,反而能够轻易地做出让步,他慢吞吞转过身,看着岑云谏的脸,道:“我也有不是。明知道你是这个性子,我还异想天开提出那样的建议。抱歉。”又问,“你总说我们要齐心协力。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却一直不肯仔细告诉我,这让我如何能够全心全意地信你。岑云谏,我不再是那个昆仑山上十八岁的澹台莲州了。你老了,我的心也早就不年轻了。你不信我,我怎么信你?”   岑云谏:“我信你的,我若是不信你,为什么要下山?”   澹台莲州发出一声难以理解的呵笑:“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兴许是你的疯病没有好。兴许是你觉得我一个凡人的离开让你的自尊心受挫,你的自尊心多高啊,比天还高,想放下都放不下。你一直接受不了我不爱你。——我是真的不想这样直白地跟你说,是因为我自己觉得尴尬。我不想要说那些缠缠绵绵的儿女情长,我没那个时间。我看你要不也不要执着于放下身段了,既然放不下,不如承认自己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从一而终。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管不着。你几百年后要成魔就成魔,跟我有什么干系?到那时我都是一堆枯骨了。我又见不得,那是八百年后的人要想的事,我哪管得着?”   岑云谏才压抑下去的烦躁又升腾了起来:“怎么和你没关系?与你大有干系。”   话没说完,就被澹台莲州打断:“哈?和我有什么干系?还大有干系?哦,我被妖魔吃了,大抵连骨头都没剩下,没有枯骨。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干系?你到底是为什么入魔的?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在八百年后做了错事,难道还能怪到我头上来不成?”   “不是怪你……”岑云谏不知该从何说起,“八百年后的你没有死透。”   澹台莲州像是断弦似的猝然噤声,错愕:“……”   “不可能吧?我都看见自己被吃了,怎么可能没死透。”   岑云谏的眸中掠过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痛楚:“我找到了你的部分尸骨,用佛宗的秘法重塑了你的肉身,又用了招魂幡,我原本以为……以为是能够将你复活的。试了八百年,一直没有成功。”   澹台莲州怔了怔:“……那难道还要我谢谢你不成?”   岑云谏答:“不用谢。我也不是特意救你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又茫然了起来,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你的尸骨我没有特意去找。”停顿,又摇头,“不,我没有去找。我一直没去找。是一百年后无意中发现的。他们发现了,献给了我,问我要如何处置。我……我不知该如何处置,只是又舍不得销魂,你的尸体只剩下一部分又不好看,心里又觉得总有哪里不对劲,有一天空了,我便鬼使神差地把你的尸体给补全了。正巧前阵子收服了一个门派,他们有个死者回魂的法术,我就想,说不定我能将你复活。”   后来他知道了。   为什么他找不到澹台莲州的魂魄?因为被天道收走了。他不明白。在那些往生轮回的书中写了一些东西,他猜想,也有可能,要是他让澹台莲州的尸体入土为安的话,澹台莲州就能重入轮回。   是因为他一直不肯让澹台莲州彻底死去,他不能接受这个先是,所以才害得澹台莲州的灵魂一直被囚禁在黑暗里,被凌迟了八百年。   或许,或许……   太离奇了。   澹台莲州自己先听傻了,愣愣地问:“那后来呢?”   岑云谏:“你的尸体一直被秘密存放在我洞府里。后来,被他们找到了。在我入魔之后。……在我入魔之后,昆仑成了众矢之的,遭到了各大门派的集体报复,从此分崩离析,辉煌不再。当年,我入魔时并没有发现自己入魔。我只以为自己被一个没有见过的幻境给困住了。”   澹台莲州想到自己去过的那个:“怎样的幻境?我似乎也见过的。”   岑云谏:“每个人的心魔不同,所见到的幻境也是不同的。我想那其实不能说是幻境,倒不如说是世外的另一个空间,一个不存在于三界五行之中的地方。”他甚至不愿意回想那段记忆,“我在那里遇见了你。”   澹台莲州无语:“那可不是真的我。你可不能赖是我的幻象引你入魔的。”   “不是。”难以遏制的痛苦让他垂下了眼睫,“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你,我知道都是幻象,所以,当他们出现的时候我就出剑了。”他喉头干涩,字字如刀割,“我把你杀了,我把每一个出现的你都给杀了。等到后来,我才发现,那些虽然不是你,却真的都是人,都是来找我的昆仑弟子。我造这个昆仑的时候就想着,即使我死了,也要让他强大到后人无法摧毁,我要建立一个永垂不朽的昆仑,我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我自己。是啊,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杀了昆仑。”   澹台莲州忽然理解他为什么会发疯了。   设身处地一下,要是他神志不清把父母朋友都给杀了,他也得发疯。   只是,在这之中,岑云谏又是因为对他心狠所以才落得这样的下场,让他着实觉得一言难尽。   澹台莲州想来想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宽宏大度,还能安慰岑云谏:“你杀的不是我。是你以为无关紧要的凡人而已。” 第198章   岑云谏一动不动。   澹台莲州走上前去,对他说:“走吧。”   岑云谏:“去哪?”   澹台莲州:“找个暖和点的地方,你慢慢地那八百年你都做了什么事情一件一件地告诉我。”   他们回到澹台莲州的寝宫紫薇殿,点起通明的烛火,彻夜不休地交谈,直到东方既白,朝阳升起。黎东先生已经簪缨戴冠,衣容整肃,前来找澹台莲州,告诉他应该开始为登基梳妆更衣准备了。   澹台莲州看了看岑云谏,岑云谏点头:“你去吧。这么多事,一个晚上怎么讲得完?”   澹台莲州与他约定道:“那等我结束仪式之后再来找你。”   岑云谏祝贺:“一切顺利。”   澹台莲州被众人簇拥着浩浩汤汤地离去,岑云谏看着他从门口离去,紧接着没过多久,宸光照射进来,只是今日云多,光线不大明亮。他想了想,起身走到宫殿前,他听见凡人们在欢呼雀跃,但是在这笑声之中并没有他自己,他是这样的格格不入。做过仙,又怎么做人?做过妖,又怎么做仙?何处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像是送澹台莲州回国那天一天,他站在云上,远远地眺望,抬头看云上之日,灿烂绯红,浅虑之后,他抬手轻轻挥出一剑,真的只是很轻的一剑,落到了地上只成了一阵微风,将春日枝头的花团吹落,辟开了云,光哗啦啦地倾泻到大地上。   他看见澹台莲州穿着玄色金边的国君礼服,一步一步地登上阶梯,朝霞把汉白玉的阶梯照得仿佛变成了浅金色,而澹台莲州就踩在这团金光之中,他素面朝天,仪容干净,自有一种雍容华贵、清澈凛然之美,岑云谏一时又不自觉地看入了迷,八百多年,他再也没有见过像澹台莲州这样美的人。不是外貌之美,而是,而是,他也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让他一见就无法再忘怀。   仪式一直进行到了正午时分。   在日头最盛的时候将要进行登基的最后一步,这一步原本是要祭天,向他们所供奉的仙宗进行大礼祭拜。   澹台莲州却没有跪下,而是抬起头看向了刺目的日光。   只一个眼神,岑云谏从云端飘落下来,站在他面前。   他们并没有就这件事商量过。   无需多言,澹台莲州与他笑了一笑,岑云谏紧蹙的眉心便缓缓地舒展开了。   澹台莲州举起杯子,对着他抬了一抬:“昭国国君澹台莲州,愿与君结盟,愿与昆仑为友。”   岑云谏拿起成对的另一支犀牛角杯,闻了闻,没有血味,只是普通的高粱酒,姿态他还是被摆的,与澹台莲州举杯道:“昆仑首席岑云谏,愿与君结盟,愿与昭国为友。”又加上半句,“万年不改。”   澹台莲州微微挑了下眉毛,却没有重复这句话:“请饮誓盟之酒。请。”   两人站在青天之下,大地之上,光明之中,一道仰头一口气饮下了酒,一滴都没有漏出来。   喝完。   放下酒杯。   礼官拿起锤子重重地敲在大罄钟上。   “嗡——!”   他张大嘴巴,高声呼喊:“礼成。”   隔几步台阶站立着的侍者一个接一个地将话传下去:“礼成。”   “昭国新王立!”   “昭国新王立!!”   “与仙结盟!”   “与仙结盟!!”   声音一重一重,传出了王宫,传到了民间,百姓们欢呼起来。   下午还有一场宴会。   澹台莲州喝了许多酒,歇也没歇半刻,又去见岑云谏,继续说先前没有说完的事。   兴许是因为喝了酒,他的心情不明来由的欢喜,与岑云谏说话似乎也比平时要更温和一些,他一点也不像是个君王,穿着这一身华服,却随意地盘腿一座,一只手支在膝头上扶着下巴,歪着头听岑云谏慢慢道来,时不时地点头一下。   岑云谏问他是不是困了,若是困了就先去睡吧,明日再说。   澹台莲州却又笑着摇摇头,晃晃悠悠地说:“不,你继续说。”   当岑云谏说到他花了八百年几乎已经将四海九州之中几乎九成九的地盘都收纳到昆仑的手中时,澹台莲州笑了。   当岑云谏说到他将魔将一一围剿消灭,他也笑。   又说到魔皇在周国王都出世,他想要前去杀妖,澹台莲州还笑。   岑云谏停下来:“有什么好笑?”   澹台莲州只是微笑,出乎他意料地说:“这不是我们以前说过的那些吗?你还挺厉害,一个人就全部都做成了,不愧是万年难得一见的仙君。”   岑云谏:“我们说过?我们说过吗?”   澹台莲州:“说过啊。”他说,“不记得了吗?在我们小时候。”   岑云谏没回答,澹台莲州也不知道他是想起来了还是没有想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叹气说:“不过是这些了。我入魔之后,江岚从我的洞府中找出了你的尸骨带来见我,我一见便神志清醒了。你说,这算是个什么道理?为什么上天偏偏将你定作使我入魔的死穴,又是涤我浊志的清泉。因为我们曾经魂灵相契吗?”   他一直觉得难以开口,因为输得一败涂地,十分的不体面,但是这一天真的说出口了,却觉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是的。   与千年万年的苍生大计来说,他的些许尊严算得了什么呢?   澹台莲州:“我觉得这要去昆仑寻一寻印证,仙君,你先回去做仙君吧。然后,我们一起再去一趟容国吧。”   岑云谏:“容国?”   澹台莲州:“是的。容国。我们不是一起去过一次吗?上次没空看完,这回再看一次吧,请你做了仙君将昆仑的书都搬下来,让我们来打开所有书,仔仔细细地看一遍吧。这一次,你做仙君那一天,让我一起观礼吧。”   岑云谏颔首。   一夜过去,酒醒了,太阳也再一次地升起了,与昨日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望着澹台莲州,伸出手。   澹台莲州:“嗯?”   岑云谏:“你们凡人不是喜欢击掌为誓吗?”   澹台莲州笑了一声,伸出手去,与他重重击掌。 第199章   十年后。   容国。   听说昭国的国君莲州公子要来访问他们国家,容国上下的百姓提前半个月就翘首以盼。   为什么将这位昭国的国君称为“莲州公子”而不是昭王呢?因为这一位昭王与众不同,仅仅是用“昭王”来称呼他,好像和以前的昭王也没有什么区别,用“英明”等来称赞他都嫌弃似乎也不够贴切。   他是从古至今,数千年有历史文字记载以来最特别的一位君王,他拥有无上的武力,最精锐的精锐,却并不主动发动进攻,当其他国家之间发生战争的时候,他会进行调和。   继位后的这十年间来,他几乎没有待在昭国王都超过过一个月,更没有对他退位的父亲有半点不恭敬,昭国王都仍然有太上王镇守,而他自己则花了两年微服走遍了整个昭国,到第三年,他开始出访各个国家,将经,论道,施礼,所到之处,一袭青衣,一柄剑,所到之处,万人空巷。   兴许是因为“莲州公子”这个名字念上去更好听,百姓们都更喜欢这个名字,澹台莲州原以为这个名字会渐渐被遗忘,没想到在他登基以后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了。   一般不会有国君长时间去其他国家做客,此时的通讯并不发达,假如有人趁这时候攻打他的国家就太危险了。   就算是像澹台莲州这样有才能的君王,没有驻守在国内,想必也是远水就不了近渴吧?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人敢打昭国的主意。   主要是,澹台莲州实在是表现得太过坦荡的,他玩到哪,故事就流传到哪,谁都知道他在哪里,接下去又要去哪里,他一点都不怕啊,再听说他还跟仙界的仙人有若有似无的关系,是不是他有什么手段千里传音呢?人们说着说着,还有人说他其实是个半仙,白天做皇帝,晚上神游仙境,不然他怎么能够这般的清心寡欲、容颜不老呢?   他每到一个国家都会办一些事,或是生意,或是文学,或是才艺,令人咋舌的是,即使撇开君王这个高贵的身份,他本身也是个多才多艺、出口成章的人,只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你很难会不喜欢他。   他还会给人介绍朋友,凡人朋友,仙人朋友,连妖魔都可以谈,天上地下,是不是没有他无法交谈的对象呢?   而容国在十年前就收到过澹台莲州亲笔写来的信,他真心地夸赞了容王治国有方,听说容国有许多能工巧匠,他一直心向往之,那么,他是不是能派一些昭国人去容国学技术呢?当然,这绝对不是白学的,他给出让容王足够满意的“学费”,并且投其所好,他给容王送了礼,也给给楚问星送了。   楚问星看了澹台莲州送来的半卷书以后纳闷了半天,这个新任昭王,跟他无缘无故的,怎么好像有多么了解他一样,竟然知道要用什么鱼饵来钓他呢?他分明知道这是个鱼饵,奈何饵太香,他不得不上钩了。   楚问星心理挣扎了半天,终于按下了自己要成为一个“奸臣”的罪恶感,打算去跟他的表哥说一说这件事,结果一进宫,他还没斟酌好要怎么开口,就被他的容王表哥拉着手兴冲冲地说:看!有名的莲州公子亲手给我写信了!他说我敬佩我诶!   美的直冒泡。根本不需要他劝。草稿都打好了,只是需要润色一下,正想把他照过来改一改来着。   楚问星有时会想,仁义是可以装出来的,哪一国国君在上任的时候不说自己心善呢?日子久了,被捧得久了,怎么可能没点毛病,就算是他这个耳根子顶软的容王表哥生气起来也是很可怕的。   但是,人能装一年,能装十年,装二十年吗?能从不破绽吗?能这样坚守本心吗?他以前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后来听说了澹台莲州,只能承认,似乎真的有这样的人。   有人说,莲州公子的出现就像是开天辟地,光照在了大地上,这样的圣者万年不一定能出一个,无法想象莲州公子跟凡人一样会有去世的一天,要是他死了,世界就又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不知何时才能够重获光明了。可澹台莲州却强调说他是个凡人,只是个凡人,他正是为了凡人而作凡人,他永远不会升仙,只会做凡人的王。   这些年间,国与国之间不是没有过摩擦,幽国有过几次内乱,但是都被平息下来,不用多猜测,所有人都知道多半是莲州公子的手笔。他极其厌恶凡人之间的战争,他时常会向人们发问为什么要向同为凡人的同胞刀枪相向呢?大家除了语言、服装、风俗略有不同,难道长得很不一样吗?既然长得一样,千年万年之前就是手足血亲,又怎能自相残杀?   到周国时,周王傲慢,曾对他有过轻浮之举,但是也不知道莲州公子是跟他说了什么,听说周王当场脸色大变,甚至对他道歉,澹台莲州笑呵呵地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天子您觉得我美,我不胜荣幸。”自此谈笑言和,又成一桩美谈。   也有纵横家看不惯他,觉得莲州公子所做的是治标不治本,天下一统才是大势所趋,他至多能让虚伪的风平浪静保持到他去世那天,等他一死,一定天下大乱。这些都是没见过他本人的人,但凡去见了他本人,想要说服他的,不知为何,最犟的一个跟他谈了三天三夜以后也信服了他,观念大变,为他驱使。   十年前。   澹台莲州写给容王的回信中,说想要将容国的摘星台与昆仑的仙境连在一起,让仙人可以进出,天上之书与地上之书或许同出一源,他请仙人过去一探究竟。   而后,他还亲自操刀写了一封募贤书,并不挂自己的名字,很乐意让容王代为发表,只要能够招到足够的人一道来钻研学问就够了,他不需要任何的虚名。   然而,容王是个胆子小的人,他很怕到时候学问家们真的来了,向他问起,他答不上来,到时候丢脸是一回事,误了这凡人大事就不妙了。是的,即使他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君王,他也看得出来澹台莲州所图非浅,毕竟大家都是当国君,谁没有做过天下负于己身的大梦?   于是,他回信给澹台莲州,表示:我不需要挂名,但是我希望能够到时候在史书里记上一笔,写上我的名字,把我和你写在一行,就写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跟着你一起干的,可不可以?   不日收到澹台莲州的回信:哦?容君,你我书信来往多年,神交已久,你我志同道合,都是为了千万百姓,我还以为我们早就是挚友了呢。   给容王乐得晚上多吃了一碗饭。   在容国,这十年来,早就有一些仙人秘密地进进出出了,大祭司楚问星也完全把自己泡在了藏书阁,没日没夜地看书,直到近来听说莲州公子要到容国了,他才把胡子刮了刮,准备一起去迎接。   他的仙人同事却不肯放他走,见到刮了胡子的他,被吓了一跳,问:“无缘无故地,你要去做什么?这一篇文还没有解读出来,不可以出去玩。”   楚问星道:“莲州公子来了,我要去拜见他,我将他请来,他知道很多,能为我们解惑。”   昆仑弟子问:“莲州公子?你是与我们仙君结盟的那位昭国国君澹台莲州吗?” 第200章   即使在修真界,昭国国君莲州公子也是一个颇有名气的人,他幼时似乎在昆仑学过两年艺,十岁就下了山,与现任的首席弟子岑云谏是同门同期,两人情同手足,听说当年岑云谏还偷跑下山去找过澹台莲州,后来两个人私下结盟倒也顺理成章。   他们昆仑的祖训是不能和凡人有太多瓜葛的,更别说擅自结盟,一开始也有不少人对此非议,可是掌门力排众议保下了岑云谏,还接受了岑云谏的意见,数年前,在圆寂之前,更是掌门之位传给了岑云谏。   所有人都觉得,以岑云谏的能力,一定能当上仙君,但他一直以自己年纪轻为由不肯去参加仙君试炼,说要等年纪稍长更有经验了一些再去。其实也没错,他才二十几岁,即便是在凡人之中也算是年轻的,更别说在寿数长达几百上千年的修真者之中。   即便几位大长老催促他,他也不为所动,还乐意把名额给让出来,可惜,旁人都过不了试炼。   如今全天下都在等着他去,只是他还没有去。   在当上掌门之后,岑云谏选的第一批人并不是按照剑技,而是学问。   虽然昆仑是个延承万年的剑宗,但是也不是人人都最好剑的,每一代总有那么几个怪人,疏于练剑,更爱看书,还以为不会被重用,没想到新掌门也是个怪人,专把这些人挑出来。   而当掌门发话以后,也有人专门把自己关在书阁里,悬梁苦读,修真者本大多都天资聪慧,研究典籍不在话下。   最后花了三五年工夫,选出来十个人。   选出来以后门派内并不知道他们是去哪儿了,因为这些人全是原本没有党派的闲散弟子。对内,似乎是宣称他们是做任务了。   其实不过是被送到了容国日以继夜地看书。   没想到凡人世界的书也有这么多,而且,令人惊奇的是,其中有许多似乎是与仙界的书相关联的,在这浩瀚书海之中,要把这些残本一册一册地找齐并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对于他们修真者来说,时间并不成问题,比起修行来,这可要清闲地多了,而且,倘若在其中发现一些法诀,掌门并不会禁止他们去练,想练可以练,先抄一份上交,工作完成之余想怎么样都可以。   说实在话,比起去前线脏兮兮地杀妖,看书可太清闲的,他们几个都是胸无大志的,在这儿一混就过去了十年,跟王宫的凡人们都混熟了。   只是这容国的书差不多都看了一遍以后,不免发现其中记载着一些在昆仑被抹去的密辛,搞得他们有时候也会担心受怕,等到时候要回昆仑了,他们的生死是否能够被保证呢?   最近他发现了一本书,乍一看只是一本游山玩水的书,但写的甚是有趣,他本着不好好工作的精神看了又看,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书里写的地方怎么读着那么像是历任仙君就任的瑶光台啊?   而且他怎么觉得这个书上写的意思还是在说魔皇魂中正是与仙格被封印在一起的,当仙君之格再一次被继承时,魔种也会复活,而当仙君死时,魔种也会同时被封印进瑶光台中。   这也太可怕了。   这是他一个小弟子能够知道的吗?   他谁也没告诉,连仙君也不敢,只怕被杀人灭口。他先是把书给藏了起来,然后再去找楚问星。因为众人之中只有楚问星知道他读了这本书。他得叮嘱一下楚问星不要把这事情告诉别的,免得说漏嘴了招来杀身之祸。   闭关读书小半月,他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听闻莲州公子要来,好奇之余又不由心想,遭了,那掌门大概也快来了,要是掌门问起他最近在研究什么,他该如何作答呢?   正在犹豫不决之际,楚问星拉着他说:“你看看我,我今天看上去怎么样?邋遢不邋遢?”   他回过神来,哈哈一笑:“你成亲那日也没见你这么紧张。听说莲州公子是个难得的美人,而且喜欢男子,你是想要得到他的青睐吗?可我记得他喜欢的是既有文学又身材强壮的男人。”   因为常年不好美色,但是又实在是有很多人要给自己送美人,澹台莲州深深知道,但凡有一个美人被送到自己的面前,其背后就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孩子被迫离开父母的身边,而且起先因为听说他喜欢美男子,便真的有不少男子开始梳妆打扮起来。   他只好说自己是喜欢壮男,而后又补充说自己喜欢有学问的壮男,昭国的男人们便有一些为了讨好他而习文练武起来,渐渐其他国家也出现了一些这样做的人,后来又听说这样子的女子也受莲州公子的喜欢。   就算不被送到他面前,强身健体、学文习字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于是这七八年间,在昭国国内外都掀起了学文习武的风气。不知不觉之间,整片大陆、所有国家都在为他改变了。   楚问星可真好奇莲州公子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当他见到的时候,觉得名不虚传的同时,他又觉得好像有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澹台莲州一见他就笑,与他问好,说到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时,澹台莲州笑着说:“兴许我们上辈子就是朋友,所以才会这样一见如故呢。”   一搭话,澹台莲州甚至知道他最喜欢的天气是什么,夜空之中他最喜欢的星星是哪一颗,太奇妙了。   澹台莲州没有急着办公事。   他去到容国藏书阁,先与昆仑弟子们见个面,见了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套近乎,笑盈盈地说:“各位同门好,孤是昭国国君,你们也可以叫我作‘莲州’,我小时候也在昆仑练过两年,学得不甚好,没两年就下山回家去了,但是也算是你们的半个同门吧。你们是何时入门的,是我的前辈还是后辈?”   放在当年,他对昆仑还是心存芥蒂的,总是没办法对昆仑弟子淡然处之,如今却不那样觉得了,都一样,正好利用他在昆仑待过的优势来亲近亲近呢。   澹台莲州正在问年纪辈分,想要快速地拉拢一番,正这时,背后响起了一个颇为扫兴的声音:“你早已离开昆仑,又与我同盟,算是平起平坐,他们谁敢叫你师弟?”   回头看去,果然岑云谏这厮。   又开始了。   澹台莲州悻悻地拢起袖子,脸上仍然笑容不减,为了托住话不至于冷冷砸在地上,他笑道:“尊者此言差矣,此‘师弟’非彼‘师弟’,又不是一定要还在昆仑才可以称兄道弟不是,既然我与仑昆有过一段缘分,那么大家便都算是有缘人不是?”   众人纷纷眼光鼻鼻观心,压根不敢插进这两个人的对话之中。   就算见过几回了,但是每次看到昭王莲州跟他们昆仑掌门谈笑风生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岑云谏收袖落地,踩在尘埃上,他知晓这样会让澹台莲州觉得被尊重,才能够将对话进行下去。   转眼又是数年。   当被岑云谏抬眸望过来,凝视脸庞,没等他开口,澹台莲州自己先说了:“想说我老了是吧?我是老了。”   天天不是赶路,就是准备赶路,他游遍了各国,人也变得黑了一些,出门时,他更喜欢自己骑马。   偶尔还是会想念小白。   尤其是在看到什么以前未见过的美景时,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小白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只是略微想一想。   没有再见到小白,也让澹台莲州想通了,缘分一事,妙不可言,就算是一样的人重来一世先握时机,也不一定能够再续前缘,若得惜之,若失不悔。   哪怕有一天他又遇见小白了,那也不是上一辈子为他出生入死的小白了。   岑云谏忽地懊恼了一下,想,是因为上一世他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吧,所以澹台莲州才拿这个来说事。   他说:“你是凡人,十年对你来说可以变老很多了。我知道。”   这两个人是在说什么?   旁边的人不敢问,甚至不敢听,恨不得装成眼瞎耳聋。   紧接着,澹台莲州又说出了更让他们一头雾水的话来。   澹台莲州置之一笑,说:“行了,叙旧就到此为止吧,岑云谏,三十年又到了,希望这次我们都能活着。”   什么三十岁之约?   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岑云谏颔首,随他步入堂内,道:“好。”   说?   怎么说?   那位刚解读出禁书的弟子悄悄地走慢了几步,落在众人之后,绞尽脑汁地想等会儿要如何回答才能够应付过来,总不能直说当你成为仙君之时就是成魔之日吧,这不得当场被刺个透心凉。   他还看了什么书来着?赶紧想想,说点没用的也行,先说点什么敷衍过去。   正这时,前面的人突然都停了下来。   走神的他不小心撞到了别人,这才站住脚步,接着他们都分开来,他又慢了一步,刚想要躲到边上,岑云谏的目光已经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问:“你鬼鬼祟祟,在隐藏什么?”   然后又看向他的袖口:“你的袖袋里放着什么书?给我看看。” 第201章   弟子心中瞬时间大汗淋漓,正口干舌燥在想要如何应答,还未等他回答,掌门又来了一句:“你最好立即交给我。”   他如芒在背,别无他法,提出希望在私下与掌门商谈。   岑云谏一口答应,结果还带了个昭王在身边。   该弟子看了看站在一旁笑得一脸亲切和蔼的昭王,这人好似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外人,方才昭王应当有听见他说了“私下”啊,这也就算了,掌门竟然也不反对,是掌门也认为昭王属于私里之人吗?   在掌门的再三问询下,他到底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在书中的获得和盘托出。   被选到这里的昆仑弟子多是有点毛病的,没毛病谁会在一个剑宗天天沉迷看书,这位弟子名为蔺子骞,算是有些修真世家的家底,同岑云谏一般父母都是修真者,只是在千余年前就没落了。即便如此,让他在昆仑混个普通弟子职也足够。   他一直待在昆仑,不过是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混过这几百年人生也就差不多了。   他说:“此书分上下卷,上卷藏于昆仑,下卷藏于凡间,若非相合,则上下都无法解读。我初时还以为是戏言,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它竟然说仙魔相生相克,有仙便有魔,有魔便有仙,且都出现于三万年前的一场天灾,那场天灾几乎灭世,使得这世间生灵涂炭,之后仙魔便出现了。   “而那登仙台上所蕴藏着的不只是历任仙君的力量,更是魔皇之种,每当新一位的仙君继承时,魔种也会在同一时间种下……”   他似是不敢说下去了,觑了觑岑云谏的脸色,却见小掌门没有任何的怒意——好吧,岑云谏本来也是门里出了名的情感淡薄,说得好听是他不然凡尘俗气,对谁都斯文有礼,说得难听就是像个石头,一板一眼,秉公执行——更让他奇怪的是,那个默默站在一旁的昭王也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倘若他没有在昆仑待过也就算了,既然他曾经也是个昆仑弟子,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话有多么地石破天惊,要是在修真界里传出去了,非得掀起惊涛骇浪不可!   岑云谏略等须臾,问:“接下去呢?”   蔺子骞:“啊?”   岑云谏:“书中可有写解法?”   话音未落,澹台莲州先笑了:“扑哧。”   岑云谏转头看他,澹台莲州笼着袖子,放轻松地靠在榻上,说:“若是有解法,你我怎会一遍又一遍地站在这里。”   蔺子骞听不懂昭王所说的话。   岑云谏便又问:“那书中还写了什么?”   蔺子骞小心翼翼地说:“书中还写了天地之间的仙魔之力自有它的周期,每一千年在日月灵气极盛之时会有更迭变化。”   掐指一算,明年正好是离上一位仙君消失又过去了一千年。   但他一声不敢吭,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怕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   等蔺子骞离开后,澹台莲州感慨说:“到底我还是书读得少了,若是当年早点读到这本书,说不定一切都会不一样。”又想了想,换作第一世,就算他发现了,把这件事告诉岑云谏,彼时的岑云谏难道会信吗?他觉得只有二三成把握能让岑云谏相信。   岑云谏:“我们也将这书亲自读一遍,未必没有解法藏在其中。”   澹台莲州觉得他真是不死心哪,但也觉得不是全无道理,与岑云谏一道闭门不出七天七夜,日以继夜地研读,互相探讨。   昭国的史官守在外头,便颤巍巍地写下,大意为:昭王莲州公子游历到容国时,他去参观容国有名的摘星楼,这座楼建于一千年前,如何如何地雄伟,如何如何地美丽,仿佛是神迹。而在此时,天上闪过一道光,原来是我们家的王幼年在昆仑时曾经结交的好朋友,也是现在仙界差不多最厉害的仙者路过,见到了他,于是下来叙旧。两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就苍生大计开始激烈地讨论,路过的人都能听见他们的慷慨陈词,比如他就为了他们的王这份心感动得泪流满面呢。   这两个人时不时地还会吵起来,很难说服对方,总是一吵就是一两个时辰,必须吵出个统一结果来才算完。   史官又写:他们家大王的智慧完全不输给仙者,甚至与仙者势均力敌,两个人讨论得有来有往,各有输赢,他个人觉得,还是他们家大王赢得更多。难怪大王曾经跟他说过,凡人的智慧是一种不比仙者灵力低等的力量。此言果然颇有道理,他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最后他写道:七天七夜之后,两人似乎达成了一些共识,于是一起走出了宫殿。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又谈成了什么,他尚且不知晓。只是这七天七夜没睡,昭王却不见疲惫生病的模样,反而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让他想,他们的王果然也不是普通的凡人啊。   澹台莲州与跟随着自己的昭国臣子说:“仙人邀我一道去仙界观看他的成仙大典。”   众臣惊讶,谁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即使是在典籍里也没有看过啊。以往的各国国君只需要祭拜仙人就行了,很少有能够见到仙人本人的,再往前的蛮荒部落时代就更罕见了,当时的祭祀都还很粗糙简陋。众人面面相觑,问:“大王此行一去,要多少岁月?”   澹台莲州:“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一百年。”   臣子们担忧不已:“对仙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夕间,却是我国的数十年国祚啊,大王若是去了,我们该怎么办?”   澹台莲州:“这些年我出国游历不是一切都还安稳吗?让太上王继续监国便是,还有我的小妹,你们要多加培养于她,如若十年后我还没回来便扶她上位。我不在时,昭国不求扩张,只求安稳。”说着,他看向其中一个人:“荆玉山,你可能做到?”   荆玉山俯首,他郑重地向澹台莲州承诺,是恭敬的臣子,也是对知音的感激:“臣必不辱命。”他甚至很有自信:“以臣的纵横之术,二十年未必可行,十年却绰绰有余。”要统一六合很不容易,但是让大家先别打仗就不算太难了。   澹台莲州淡淡一句“好”,是对他的无比信任。   荆玉山又进谏道:“仙者既然邀请您去仙界一游,是否有给您请柬等物?既然是邀请盟友,我想,各种礼数必不可少才是。”   澹台莲州很是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笑盈盈地说:“爱卿考虑得极是,哈哈,请柬一定是要有的。你以为仙人离开宫殿以后就不见了是去哪里了呢?自然是回昆仑准备待客所需的仪仗了。”   荆玉山恍然大悟。   与臣子商量是因为他作为人王,讨价还价,让岑云谏答应了他也可以带人一起去。   这要带谁、要留谁也不好决定。   岑云谏让他在三个月内想好,到时候就过来接人了。   澹台莲州第一个问的是黎东先生,他老人家最是德高望重,但是黎东先生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表示要镇守凡间,等着澹台莲州回来,叮嘱他不要太过留恋,早些回来。   但澹台莲州第一个想到的其实是他母后,他写信问母后要不要去昆仑一看,母后很是意外,回信问:怎么会问我呢?是怕我又一次担心你一去不回吗?我的确是有担心,但这次你是被请去的,不是被掠去的,且已经与我说过了,既然是为了各国百姓,那么我能接受你的远行,你若是不能回来,我也会照顾好国家。   澹台莲州惆怅地想:是呢,您已经不记得,在曾经的一次人生之中,你为了要回我的身体,而一步一叩首地登上昆仑的天梯,我是想让那些眼高于顶的修真者对您以礼相待。   但之后,庆王写信给他母后,说是听说了昭王作为人王受邀请去仙界的事情,他妹妹不想去的话,他不介意一起去啊,如果他也能去的话。要是不行的话,他非常乐意让他妹妹去,这不庆国公主也可以代表一下他们庆国吗?   但母亲还是拒绝了,她舍不得还牙牙学语的小公主。   最后,澹台莲州从昭国王都,独自出发。   那一日正有个好天气。   澹台莲州提前半个月回到都城,全国上下的百姓此时都已经知道他们大王不光是周游列国回来,似乎还参透了什么天地玄机,直接被仙人邀请回去天上做客,纷纷与有荣焉。   众人议论不休。   “我们大王这是得到成仙了吗?”   “非也,我看啊,咱家大王这应该算作是成圣了,凡人之圣,而不是仙。”   这两天大王就要出发了,会发生什么呢?   他们都觉得非常期待,许多人都睡不着觉。当天一早,天还未亮,就有人发现了夜空中出现异象,惊呼着叫醒了家人朋友都起床来看。   史官记录:当天日出之前,已有人看到奇幻的场景,瑰丽的光像是最美丽的绸带一样铺在天空,星河从未如此璀璨明亮过,清晰可见,如被倾倒向人间。天刚亮,青鸟所拉的仙车出现在天上,它扇动羽翼时会掀起一阵阵凉爽的风,落下了几片羽毛,有人捡到这些羽毛,用来做药可以延年益寿。仙鸾飞向王宫,来迎接他们的大王了。 第202章   昆仑的弟子们早已被掌门告知他要与结盟的人王一道去探寻天意。   人王?   这个称谓可真新鲜。   凡间有那么多国家,每个国家都有一个国君,这个人怎么能被称为人王呢?   有一些后入门的弟子听说过他的名声,比如少女江岚,她说在她的家乡,在她幼时,她就曾经听说过莲州公子的大名,所有人都觉得他以后一定能够统一天下。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好像见过莲州公子一次,但是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是个美得像是在发光一样的人,莲州公子送了她一个陶埙,她来昆仑学艺以后也带在身上。   其实还有一件事没有说,她第一天到昆仑时,掌门将她叫去问了话,问她这是谁送的,她说是澹台莲州,还说这是临行前父母特地给她,让她带在身上了,假如她思念父母了,就可以拿出来吹一吹,玩一玩,以纾解思乡之情。   她笑着同师兄弟师姐妹们说:“说不定以后还能见到莲州公子。”   昆仑如今已与以前不太相同,掌门设置新入门的从凡间来的弟子们,将来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斩妖除魔,护卫百姓,只是到时候回去以后要先在官府登记,且绝不可以将仙术用于害人性命上,一旦违规就立即挑断灵根,逐出师门。   等将来,说不定哪一天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再回昆仑。   她就是立新规以后被招进门的第一批弟子,每年还能和父母写一封家书,她如今每天都在努力练习,过两年她就可以参加考核看看能不能回家去了呢。   她和师姐胥苑风一道好奇着昭王的到来。   为什么与师姐关系好呢?因为师姐这里有个凡人女子,听说以前是一国公主,她在昆仑没什么人可以一起玩,就常常来找俪姬玩。   俪姬会跟她讲凡间的事,很想去问一问掌门能不能见到太子表哥……哦,不对,如今澹台莲州已经不是太子,而是王了。   俪姬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对幼年的记忆只留下一个隐隐约约的印象,每年有一天她会被掌门叫去,这件事很少有人知晓,掌门会在桌上放一碟点心,凡间的味道,请她一起吃,因为冷桌冷灶的,直到很后来,她才意识到那天是表哥的生日,这是掌门在与她一起恭贺表哥的生日。   可惜,掌门什么都不说,害她猜了五六年才捕风捉影地猜到点大概。   江岚问俪姬:“我还能回凡间,直到送我们的父母归西以后再返回昆仑?你呢?你都不能回去尽孝。你想家吗?”   俪姬羞怯地说:“想的。”她在练仙法,掌门允许的,只是练不大好,不知道是不是要花上几十上百年,掌门让她不要心急。   她有个感觉,掌门希望她记着表哥。   也不知道澹台莲州已经到了哪里。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到了嶙山置。   置长韩阳羽没有被事先通知,听人禀告说掌门来了,他还觉得是胡扯,翻了身,继续呼呼大睡了,等真的听见青鸟长鸣后才屁滚尿流地跑出来接驾,但肯定还是怠慢了。   掌门与昭王携手而至,又请昭王也上座,随后询问了一番关于他们与民间的工作,他汗流浃背地回答了,一五一十,虽然不能说呕心沥血,但是也还算尽职尽责,尤其他提拔了老虞这个副手帮忙,可省了他不少事。   掌门听完,先问昭王的意见:“你看如何?”   竟然让一个凡人来评价他的工作,韩阳羽心底有些不爽,转念又想,兴许这个凡人真的有点本事,所以才能被掌门另眼相待吧。这些年他们这儿的灵石产出确实也是肉眼可见地在增长,听说政明道通才会这样,他已经是历任置长之中最能干的,偶尔昧下一些自己修炼也不是不行。   而且,有时会有旁人对付不了的妖魔,村们会便会来请他,他轻轻松松地打完,受到一圈人的爱戴感激,也挺有意思的。   昭王:“并无疏忽呢。”   韩阳羽心想,怎么敢疏忽啊?别说昆仑上下了,就算是整个仙界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任昆仑掌门对拯救凡人格外上心,他又不是在昆仑呆腻了想被赶出去。当然不敢有一丁点不尽忠职守的。   过了一会儿,他知道昭王为什么前来了。   昭王说有个叫作郄城的地方连年被水患困扰,请他前去帮助当地的官员一起修建大坝,解决当地百姓们今后年百年的忧患。   韩阳羽不太明白,但依然欣然应之:“自然可以。”   他掐指一算,觉得不过用个三五年,就算时间长一点,也不过八年十年,对于他漫长的修真生涯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昭王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感谢了他,又给予了他一块白壁作为信物,尽管这块白壁没有任何的灵力,但是当郄城的百姓见到它时都非常的恭敬顺从。   后来,他将这段他与昭王的交往告诉了郄城的百姓,还被百姓们编成了故事流传下去。   对了,昭王还给了他一个名单,写了一些人的生死。   他不太明白,但后来还是照着名单把这些人挨个救了下来。   为什么昭王能未卜先知呢?   他明明是个凡人啊。   韩阳羽想不明白,但之后也再也没有见过昭王了。   来路上,岑云谏问澹台莲州:“怎么不带几个陪你一起来?”   澹台莲州拢袖子说:“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得也没错,倘若仙人不屑凡人,那么就算他带上十万士兵一起来,在人家眼里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倘若他受到尊敬,那么,就算他是一个人来的,也不会被轻视。   岑云谏没有再问,其实他知道澹台莲州是清楚这一去可能有去无回,所以,只他一个人就够了。   仙銮并不停在山门,直接进了昆仑,停在三重天云上。   青鸟的尾羽长翼曳过天际,所有昆仑弟子都看到了,他们望去,各自讨论起来:“那是人王到了吧?”   “是了,他叫什么?”   “我记得,他姓澹台,名莲州。” 第203章 第四十、四十一回   【第四十回】   凡人怎么能上仙台?   就算往前从一万多年前老祖宗开天辟地的时候开始数起,也没有哪怕一次的先例。   眼下岑云谏还不是仙君——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十有八九就是他了,但是既然还没有做上仙君,那他就不是仙界之首,怎么有资格破例带一个凡人上仙台?还是以客人的身份。   但这个凡人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短短二十年间,昭王莲州公子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天涯海角,云上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被其他门派的掌门询问时,岑云谏安然自若地问:“为什么不能带他呢?没有前例的话,就当这是第一次吧。”   “他只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凡人,就算他去了,能造成什么危害吗?”   当然不会。   “既然不会造成危害,那么为什么不能去?”   有道理。   “我们都是一身神通的仙人,难道还谁惧怕凡人?怕什么?”   的确不怕。   “哦,你说凡人不可以窥探仙机?不然会被他们学去?哦,我宁愿天下人人学仙道,人人做仙人,这样才能够把妖魔斩尽杀绝,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   ……。   “要是这仙机能被没有法力的凡人窥探去,那么我想,这个仙机估计也不是只给仙人看的吧。”   从未如此想过。   再说不过,岑云谏直接亮招表示可以切磋一下。   见鬼的,没人敢想跟他打,他的修为升得快得邪门。   只有岑云谏自己知道,因为这已经是他的第三个轮回了,当他三层轮回意境合一,修为也融会贯通,世上找不到单独哪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但他也知道,无论再过多少次,只比修为,他也不可能是天道的对手。   一个凡人而已。   就算上了天能做什么?   大家都觉得不合适。   但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得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合适。   总而言之。   没有想惹仙界第一高手,甚至这位很可能是昆仑立派以来史上第一高手。   而他的性格和脾气多么糟糕也跟他的剑术一般出名。   那么,就睁只眼闭一只眼吧。   不然他就要拔剑跟你讲道理了。   倒是有一些小弟子们还凡心未泯,对这个凡人颇为好奇。   还别说,在一群浑身灵力腾腾的仙人之中,出现了一个毫无灵力却风姿俊美的凡人男子很是打眼,像是一只可爱无害的小兔子混进了猛兽窝里,他自己还浑然不觉,在伸着脖子左顾右盼。   ……   时隔记不清多少年!   又一次来仙台!   但是境况大有不同,澹台莲州心情极好,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更不认生,见人就打招呼,有些认识的他还能叫上名字,毕竟上上辈子见过嘛,多少有个印象,遇见不认识的呢,就问是哪个门派的,他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热络热络关系,表示以后大家还可以常走动,然后送上个小礼物,说要是有什么仙家不方便出手的凡间事宜,他完全可以代劳呀。   所有人都觉得对他无比好奇。   这澹台莲州什么来头?   他不是个年幼时就下山归家的前昆仑弟子吗?为什么他能够对各路仙家如数家珍?他压根就不在仙界啊。   莫非他跟昆仑掌门真的亲密无间,昆仑掌门把各门各派的信息都告诉他了?   可是……可是……   平时大家遇见了岑云谏打招呼他也不一定都认识吧?各派有头有脸的长老精英也就罢了,还有一些没什么名气的小修士。   起始他们还是因为岑云谏形影不离地陪伴在澹台莲州的身边,才不得不打起精神,用对待同道的态度来对待一个凡人。而其中十有八九的,除了尤其冥顽不灵者,不出十句话就会对澹台莲州心生好感。不知不觉间就把他记在了心里。   甚至拿着他送的金镶玉牌忖度,或许是可以多跟这凡间来往。   至于这玉牌上所写的“皇帝”一称,他们也是第一次见,他们知道人间有王,却不知道有皇帝。   若是问了,澹台莲州会好声好气地回答。   这是他们凡间新出的至高者的称谓。   从此以后,不要再各找各王,而是只有一个皇帝。   那就是他。   两天下来。   已经让不少人开始心生困惑:   澹台莲州想要做什么?即使翻来覆去地看他,都能看出来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明明他笑容友善,明明他举止有礼,可为什么,就是给人一种不容小觑的感觉呢?   是因为昆仑掌门岑云谏看起来很忌惮他吗?毕竟能让当今第一高手如此忌惮的人,难道他们能掉以轻心。不,不止是因为这样。   期间,澹台莲州重点找了器修门派,赠上了他们自己用妖兽材料做的刀枪兵器。   器修一向冷门,在仙界不算受重视,倒是比旁人还要更友善几分,得了澹台莲州送的凡物更不嫌弃,在观摩之后更是大加称赞,与澹台莲州引为知己,仙君试炼还没有开始,就抽出了几个弟子派往昭国,与凡间工匠切磋技艺去了。   澹台莲州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礼尚往来,礼尚往来,虽然他送出去的只是一些凡间俗物,但是各门派既然收了,就得回礼,总不能白收不是,于是总要掏一掏袖子,找找有什么可以回赠给他的。   澹台莲州这人也奇怪,要给他个人送些个延年益寿、容颜保驻的法宝啊仙药啊,他都会婉拒,他更想要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像是早就已经计划好了,他讨要都是什么仙谷、药草的种子又或者是要块石碑请个忙,将来若是遇上天灾,但请救人,举手之劳就行。   澹台莲州寻思着到时候进了秘境,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出来,或许像以前岑云谏先前一般一年半载就出来了,却不能确定,或许要几十年,一百年,又或者,他进去了就死在那里,再也出不来了。   所以,每当他获得新的礼物,他就立即找人送回去,同时附上来历和使用方法。   这样很麻烦岑云谏,但他想都最后一回了,脸皮厚点求了也就求了,不过是他低个头服个软哄两句话的工夫,可以多活多少人,他的面子算什么东西?   如此一来。   即便澹台莲州离开了凡间,人人都知道他不在昭国,却一点儿也没有被遗忘。   每一次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礼物和信件送回人间以后,就会经过以荆玉山为首的众多官员润色成许多版本,在全天下流传开来。而当上一篇才刚刚为人所知的时候,澹台莲州的下一件礼物又送来了。   他要来了可以在丘陵石头上生长的粮食、可以在寒冷冬天生长的粮食、可以在炽热沙漠生长的粮食,不单单是昭国,更赠送给了其他更多的国家。   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庆国。   庆王在得到澹台莲州所送来的东西,一夜没有睡觉。   澹台莲州不光是送了他可以在十年间让全国百姓果腹的新粮种,还有一份来自仙门的约定,只要他以及下一位要继任的太子答应在有生之年内不对昭国发起进攻,那么,他就可以将这份遭遇天灾时的帮助送给庆国。   假如需要的话。   灾难是否会发生并不可预知,但他实在是太难拒绝了。   怎么拒绝?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跟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争了,即便他们庆国历经三代攒了许多战车,存了足够的粮草。   如今这个天下已经不是通过战争能够争夺的了。   他收到了这份文书,那么,其他国家的国君估计也收到了。   澹台莲州绕开天子,直接自立为皇帝,百姓更认为他在天子之上。   数月前,周天子见澹台莲州不在,想要以不敬之罪发动战争,但是政令还没有传出他的宫殿,他就被自己的贴身内侍给捆起来关在了寝室中。   这事还是过了大半个月以后,传出了周王生病的消息,庆王觉得蹊跷,经过他安插在周国的探子多方打听以后才调查出来的结果。   他没有证据,但他觉得是澹台莲州干的。   多可怕啊。   澹台莲州本人是孤身去昆仑了,可他临走前还布置了这么多,心思多么缜密啊。   澹台莲州究竟算到了哪一步?   要是他有什么行动,是不是也会被制住?   所谓的王,究竟是什么呢?   庆王想了数天,他想,王是掌握所有权力,又能分配出来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人。   能够把一个国家给治理得稳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澹台莲州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把全天下的权力握在掌心,让诸王都满意他的办法,甚至还能从前人无法企及的仙界也得到更多的原本不属于凡人的“力量”来给予愿意臣服又或者说是与他合作的人。   他真的要与这种人为敌吗?   他真的有胜算吗?   他真的不惜百姓的鲜血和头颅,也要得到那个天下共主的名衔吗?   他想通了。   他自幼年时所想见到的世界应当是一个和平安稳的世界。   就算在史书中被记作战功赫赫的好武之王有多么辉煌荣耀,也不如一个在位时没有战乱的平庸之君。   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的平衡,他不想打破。   他愿意帮助澹台莲州。   ……   与此同时。   终于到了仙君试炼当天。   澹台莲州好好睡了个饱觉,天刚亮时,已经与岑云谏一道站在了云端。   岑云谏犹豫了半步,回头看他。   澹台莲州上前,与他并肩,比他要放轻松许多:“走吧。岑云谏。”   岑云谏对他伸出手,示意他握住:“相信我。”   澹台莲州看了看他的手,跟他携手,握紧,应当如战友,而非情人,却在掌心相贴的瞬间,莫名有了一种他们的命运再次紧系在一起的感觉。   他望进岑云谏的眼眸。   他没有迷茫,岑云谏也没有。   他说:“好。”   【第四十一回】   当澹台莲州走近试炼之门时,大家觉得略有点不妥,但是无人敢提出异议。   当澹台莲州跟岑云谏连手都牵上了,大家觉得确实不妥,毕竟在修真界男子与男子相爱也并非大流,他们修炼就讲究个阴阳平衡,阳阳怎么能算作是平衡?   所以不少人别过了脸,装成没看见,自然也就不会觉得碍眼了。   刚转头没多久,却听见身边有人惊呼起来。   “不好!”   “怎么回事?”   “他怎么敢带凡人进去!”   “凡人居然进得去?”   此门形似一道无波无澜的水帘,晶莹透彻,也不只是从谁而起,反正自古以来就被称为“明镜里”,是成仙得道的至高之处。   它虽名为“镜”,可你若说他是一面镜,它又照不出任何的影子来,即使站在他的正面前一步远的近处,里面也只有一片清澈的虚无。   它毫无声息地矗立在云上,而不管是烈日,还是明月,或是星辰的光芒落在“镜面”上都会犹如被吞噬一般消失不见,什么也不剩下。   不管是哪个门派的弟子,他们从师长那里得到的告诫就是假如修为不够高的话,那么这道门是进都进不去的,更别说是通过其中的艰难试炼。   故而当众人见到这个叫作澹台莲州的凡人走进去的时候,没有人防备,自然也没有人阻拦,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去了。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有一定修为的修真者,他们能够比凡人看到更多。   尽管澹台莲州的身上没有半分灵力,但是却有另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气息,这种气息不是仙也不是妖,说是凡人身上特有的,却闻所未闻。   这种气息对修真者并无伤害,没人开口点破,都在心底暗自琢磨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乍一看像是风,些微轻柔、暖煦温和的风,萦绕在澹台莲州的身上。   而就在澹台莲州踏进“明镜里”的一瞬间。   俄顷间,这阵本来让所有人都不以为意的微风突然之间有如泼油之火,猛然剧烈地膨胀旋飞起来。   “哗——!哗——!!哗——!!”   以此为中心。   涟漪般扩散开。   但涟漪会在距离中心越远的地方变得越浅,此处却不然,恰恰相反,站在近处的人感受到的是危险,稍远一些是狂风,最远处却成了飓风似的,把小弟子们给吹得东倒西歪。   “怎么了?”   “不好!不好!”   “什么不好。”   其实站得太远的较为低级的弟子们并不能看清楚那边发生了什么,过了片刻,消息才延后地一张口一张口地传了过来:   “他进去了!”   “那个凡人,他竟然进去了!”   话音未落。   天地变色。   只见他们头顶之上的烈日如炸裂开般骤然大亮,让人都闭上了眼睛,不单单是他们这些高高站在云上的修真者们,那些个地面上正在劳动、正在读书、正在玩耍的人们也发现了天空的异样,而妖魔们似乎才是最早感觉到变化的,在澹台莲州进门的瞬间,就躁动不安了起来,奔出地洞,东跑西逃,一片混乱。   发生了什么?   什么将要发生了?   当他们抬起头,看到天上,太阳、月亮和星星都变成一般深浅的光亮,映照在蓝幽幽的半明不暗的穹顶上,起初大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所以才会见到无论日月还是星辰都好像被一道狭芒剑光给贯穿,抑或是刺穿,钉死在原地。   时间也仿佛静止下来,很诡异,犹如奔流不息的江河静止了。   他们没有。   这世间所有有生命的造物与无生命的造物似乎被剥离开来,被关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面。他们能看见近在咫尺的所有东西,贴在身上的物件,却觉得触摸不到了。   他们隐隐约约地感知,可没有人能说清。   各大门派的几位师尊长老脸色大变,顾不得其他,飞身上前,想要赶紧突入“明镜里”去一探究竟。   这一举动先引起了他们的弟子们的惊异。   ——师尊们不是说他们年岁太大进不去吗?!   也确实没进去。   那一面原本仿似“明镜”的门在澹台莲州和岑云谏进去以后就急转直下似的反而变作了漆黑一片,像是深不见底的黑穴,无声地关上了门扉,将其他想要闯入其中的人给往外吹飞。   运气好的,只是被吹飞。   运气不好的,其中一位修为最高的也离得最近,将将触碰到门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巨力拉扯,直接被撕扯成了碎片,场面相当血腥可怖,好端端一个人顷刻间变成了齑粉血雾,星星点点地溅到了最近的几个人身上。   “为何会如此?”   “不应当啊……不应当啊……”   其余幸存者等到站稳身形以后,瞠目结舌地看见眼前的场景,不由地吓到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地喃喃自语道。   百花宗站在较为后排,小弟子们等从地上爬起来了,也不知是该逃还是该留,一个个只得怯怕地看向掌门,他们门派没什么战力,大家都是莳花弄草的,原本也就是来凑个热闹,若是有危险,不是得赶紧脚下开溜?   掌门扶住近身的一个小弟子,哈哈一笑。   弟子摸不着头脑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颇为乐观说:“我也不知,五百年了,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莫怕莫怕,反正我们门面小,天塌下来,那些个大门大派先顶着。”   啊?   天塌下来?   这是可以随便说的吗?   说不定天真的会塌的啊!   诸派的掌门人都进不去,其他年轻力薄的小弟子们就更别像了。   有的被命令进去,没有一个进得去,倒不是说拼尽全力也碰不到边。只是,只是……眼下这样子,谁敢啊?   不要命啊。   这时,他们才觉得最可怕的是他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纵然是在场的最是博览群书的学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修真界万年以来从未听说过的情况。   天空与大地真的是静止了吗?   不,不是的。   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错了。   “日月星辰在倒流!”   有人惊呼。   云端再上云端,更遥远的日月星辰像是没有瞳眸的眼睛在安静地服侍他们,如此渺小,如此微弱。   是的。   他们没有看错。   除了他们以外,整个世界在倒流。   有人惊叹,有人惶恐,有人不安,有人疯癫……可无论你是什么态度,也没办法干涉这一切的发生。   既然无能为力,那么他们就只能眼睁睁地观望了。   因为日月星辰全都乱套了,时而疾驰,时而停滞。   他们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见到世界平息下来。   本来洁净的“明镜”则变成了一面“黑镜”。   天也更暗了。   不像白日,也不像夜晚,整个人间变得晦暗不明。   如今修真界还没有新的仙君。   他们这次聚集在此正是为了选出新的仙君啊!谁知道会突逢大变!群龙无首之下,不少人已经逃了,场上除了昆仑弟子其他门派走散大半。   其中最为不知所措的就是昆仑弟子。   当今昆仑,岑云谏一家独大、乾坤独断,他不见了,他们都不知道要问谁的意见好,登时间乱成了热锅上的一群蚂蚁。   有人说要赶紧去把山牢里被囚禁的长老放出来问问,有人坚决不同意,也有人琢磨着能不能大家一起联手闯进去,把掌门给救出来。   不然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其间,一个少女还带点稚气的声音响起:“你们看!快看啊!那里有人影!是谁?你们看不看得清?那好像、好像是那个人间的皇帝?”   她说着,其余人才跟着望过去,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   然后他们发现,者必须要平心静气地凝视须臾以后才能够逐渐看清,若是心烦意乱的话就只能看到混乱奇怪的旋涡。   “是呢。是他。”   “是那个凡人。”   “澹台莲州!”   “掌门呢?我们掌门在哪?”   “他在什么地方?”   与此同时,上至天,下至地,远至天涯海角,整个世界都出现了异相,广阔草原的红云上,静谧森林的湖面上,广阔无垠的海面的海市蜃楼上,凡人与妖魔也都看见了,天空铺成幕布,模糊的人影在似曾相识的世界晃动来去。   自然,昭国的人民们也见到了。   他们或是围在井边,或是聚在河边,去看他们的君王。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澹台莲州才回过神来。   他低下头,视线逐渐清晰,看到自己的双手。   这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布满老茧,却不是剑茧。   不是他的手。   怎么回事?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个陌生的少女,拉住他便说:“你怎么才来?”   澹台莲州:“?”   他还没有弄清情况就被拉走了,一群背着报复、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正在等他,仿佛是他的伙伴。   或许不应当说是衣衫褴褛,而是茹毛饮血。   澹台莲州看了身边一眼,果然跟他一起进来的岑云谏不见了。   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这里是哪里?   算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   澹台莲州笑了笑,混进人群。   有人催促:“怎么走?老大。”   澹台莲州:“……走去哪?”   “神山!首领不就是让我们去神山吗?”   “神山?什么神山?”   便指向了不远处的方向。   “你睡迷糊了吗?神山就是神山啊,那就是神山!我们终于到这里了,接下来呢?该怎么上山?”   澹台莲州抬起头,迷雾散开,巍峨连绵的山峰矗立在他的面前。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陌生而熟悉的地方,轻声喟叹:“啊,昆仑。” 第204章   没错。   ——这里是昆仑。   澹台莲州确定地想。   澹台莲州站在一棵两人环抱的大柏树下,仰起头,穿过树叶的缝隙能看到蔚蓝的天空,和他当初下山时在这里看到的颜色一模一样。   这是昆仑剑宗守护山门的古树,尽管现在看上去更细瘦,但是毫无疑问是他记忆里的那一颗。   然而,令澹台莲州困惑的是,昆仑山在,昆仑人却不在。   这里也没有台阶,更别说房子了,连路都要他们自己一点一点地走出来。   一切都还是最原始的模样。   幸好澹台莲州当年跑遍了昆仑上下,稍作回忆还能够模模糊糊地记起一些路,如此摸索着,真的带队上了山。   澹台莲州想,他是回到了过去吗?   可这是过去多久?   连昆仑都没有,那得是一万多年前啊。   他依稀觉得自己应当上山。   去山顶上。   天道在那里等他。   ——   以防万一,这次进试炼,他要不杀眼前的一个人。   走进水镜时,岑云谏如此想着。   下一秒。   他的眼前景色变幻。   深深浅浅的紫色花瓣蹁跹落下,周围一丝危险的气息都没有,安全宁静。   微风经过,他看见十八岁的澹台莲州卧在一张玉席上,玲珑的花荫织进碎金色的阳光轻柔地盖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时刻。   没什么与众不同的。   他也是后来花了很久、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一切都是从这天下午开始变得不同的。   岑云谏不知不觉地放轻脚步,走到澹台莲州的身旁。   他伸出手,却在即将要触碰到澹台莲州的肩膀时停住,想了想,收了回来,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年轻的恋人。   当他收回手时,澹台莲州却醒了过来,望见他呆坐在自己的面前,一晃神,露出个笑,微红着脸,打着哈欠,不好意思地说:“今儿太舒服了,我一不小心便睡着了。我睡了多久?怎么你都回来了?”   明明澹台莲州笑得毫无阴霾,落在岑云谏的心上却像是一片片刀子。   他知道的,他一向是知道的,他知道时间会愈合一切伤口,即便是失去爱人的痛苦也一样,只要日子够长就会淡去,但是回忆会毫不留情地将伤口撕开,再次变得鲜血淋漓。   他无法失去这些记忆,或许这是上天对他欺师灭祖的惩罚。   对他来说,能把他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的,不是多么厉害的妖魔,而是仍然爱他信他的澹台莲州。   多么……多么丢人啊。   他情愿自己遇见更加可怕更加骇人的场景。   但就算他想要装得再大义凛然也无济于事,天道直接倒映出了他的内心最深处的期许。   被澹台莲州那双充满爱意的眸子所注视着,他又想到走进试炼之前,澹台莲州也曾经看了他一眼,依然是明亮了,只是没有半分情意了。   他面前这个澹台莲州是假的。   他很明白的。   只用剑是消灭不了的。   岑云谏闭上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口,仿佛要叹出长达千年的孤寂的。   他想,他大概是认输了。   他得承认。   他的确是非常非常非常渴望这份爱的。   他希望澹台莲州能爱他。   ——永生永世。   可是,他现在已经再也无法得到了。   当岑云谏再睁开眼睛时,他的对面出现了另外两个自己。   澹台莲州的幻想好奇地看着他们三个,惊疑不定。   他们分别是三世轮回的岑云谏。   起初还能看出一些分别,渐渐地,三个人变得一模一样,再分不清究竟谁是谁。   “承认吧。你得先认清自己,才能够跨过这一道难关。”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你还有活得久到后悔,你还太年轻,等你活了几百上千年,那种孤独会把你折磨到发疯。你以为我什么要让澹台莲州重生在这个时候。因为这时候他还爱你至深,因为一切都来得及!蠢货!”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起码我没有入魔!你都入了魔,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还要我来做?”   “他已经不爱这时的我了,但他还爱你。都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是不承认你不甘心。”   “就算承认又能怎样?他已经没有情魄了。你们都没有后悔的机会。”   “后悔?我什么时候说过后悔?我没有做错任何选择。我有不甘心吗?”   “真的吗?你觉得自己没有错。仙君,那请你低头看一眼。”   岑云谏闻言,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心口插着一把桃木剑,鲜血随即洇染开来。   桃木剑的另一端正握在澹台莲州的手中。   他不管自己的伤口,抓住了澹台莲州的手,深深望过去,问:“我让你这样也杀我一次以后,你还恨我吗?”   澹台莲州看着他,说:“我从没恨过你。”   岑云谏微微一笑,把木剑一寸一寸地从心口拔出来。   另外两个幻影不知何时都消失不见了,又或像是烟消云散,又或是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   既是仙也是魔的他自己。   心口淌着汩汩鲜血,他微受下颌,犹如轻轻低下了头,对澹台莲州说:“对不起。”   澹台莲州反问他:“对不起?什么对不起?”   岑云谏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我杀了你。”   “杀你的时候我只当你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凡人,后来我又觉得你是有用的,我才觉得不应当杀了你。无论你是谁,无论怎样,我都不应当杀你。”   “我与你一样,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修真者又如何,凡人又如何,在天地之下,我也很渺小。”   “天道并不在乎任何人。”   “澹台莲州,对不起。”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周身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他来到了混沌之处,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光与暗融合在一起。   迷雾散开。   站在他面前的“人”变成了一个孩子,和他幼时一模一样的孩子。   岑云谏弯下腰,跪了下去,与这孩子平齐,才能看见对方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黑洞洞的,有如两个深渊,可以将一切都吞噬进去,没有视线,自然也无法看向任何一处。   从一开始,昆仑要培养他做器皿的时候开始,他就是一具虚无的空壳。   从一开始,他的心中就什么都不存在。   他们要他做无心的人偶,却一点一滴给他装满了骄傲自大。   孩子对他伸出手。   岑云谏握住这只小手,冰凉凉的,没有温度。   孩子问:“哥哥,你知道小莲州在哪吗?我找不到他了。”   岑云谏眨了下眼,忽地感觉脸颊一湿,原是落下了一颗泪。   孩子对他说:“斩妖除魔是他们强加给你的梦想,你最希望的真的是拯救苍生吗?岑云谏,你是如此的冷血无情。别说是凡人了。就算是整个修真界,就算是其他修者,就算是昆仑同门,你都不在意,不是吗?你可以为了达到你的目标而不择手段。”   “仙是什么?魔是什么?其实你早就分不出两者的区别了。”   “你打从心底觉得昆仑之于凡人就如同妖魔之于凡人。”   “你想要改变他们。但是你做不到。你花了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发现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谓的仙人一点也不像他们看上去那样清高无垢,你觉得恶心,你觉得修仙恶心,你觉得昆仑恶心,你也觉得身为仙君不可一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自己可悲又可笑。”   “正视自己的内心吧。”   “岑云谏,你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最想要的。   最想要的……   不知是何存在的玩意儿蛊惑他似的,充满引诱地说:“不一定还会有下次机会了。承认吧。你的愿望是让澹台莲州爱你。别人都不行。”   ——   澹台莲州正带着一行人攀爬在昆仑山上。   在发现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之后,他踏足了一些自己之前没有去过的地方,这儿还没有大殿,也没有洞府,一切山木草石都是最原始的形态。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   路上还突发了一些惊险的情况。   比如从草丛中蹦出来一只奇形怪状的“野兽”,澹台莲州被吓一大跳,同伴却不以为然,还为他介绍起来。说在他们所居住的地方,人是和这些野兽共同生活的。   大约几千年前,那场天塌地陷的灾难降临,持续不断地在困扰着他们,他们曾经的家园被毁灭了,甚至连日月星辰也失去了本来的规则,变得难以捉摸。   而他们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求生,想尽办法地求生。   寻找河流、湖泊和食盐。   野外收集的粮食不够就自己播撒种子。   尝试去和一些野兽达成共生共赢的关系。   丢失了原本的世界规则,那就重新开始记录,从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记录上百年,千年,日日夜夜地看着天空进行思考,思考他们凡人为什么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思考他们究竟要怎样才能够要把种族延续下去。   他们只能耐心地等待。   等待世界重新变得井然有序,有规则可循。   终于。   终于——   澹台莲州与同伴们来到了昆仑的最深处。   昆仑剑冢。   这里是他没有踏足过的地方,他一直很好奇。   要是问昆仑的第一块地盘在哪里?他想,估计就是在这里了。   这里是凡人的禁地。 第205章   澹台莲州隐约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他睡着时在梦中,醒来更在梦中。   每日,每日,排山倒海般的记忆涌入他的脑子里,似乎是属于别人的记忆,又的确是属于凡人了。   他看到了很多,听说了很多。   当他又爬上一座山峰,遥遥望去,终于瞧见了这曾经终年云蒸雾绕的隐秘之处,澹台莲州为之震撼,停住脚步,山上风大,差点把他的草帽吹翻,他连忙伸手自己压住,脸上流的汗被风一吹,带来一丝丝凉意,驱散了爬山的劳累和燥热。   这天正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碧蓝的天空没有一缕云,阳光毫无阻隔地直射在大地上,那一块,不,应当说是一峰——它甚至比旁边的山峰要更加庞大——呈长扁梭子状的巨石插入在大地中。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年,边缘曾经溢出的岩浆早已如血痂凝固,从周围向中心,植株在慢慢地延伸上去,覆盖其上原本无机质般的近似灰黑的颜色。   而越接近它的植物就越显得奇怪,他们的藤蔓枝叶根茎都变得不再和以前一样,而有了大变化,扭曲地向中心挣去拥住,给人心头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之感。   人们总是对自己没有见过的事物感到害怕,进而不敢触碰。   就算澹台莲州也是如此,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再进一步。   而且……而且……这座石头看上去就好像一柄剑。   身边的人见此奇景,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什么?”   “山峰?”   “不是吧,好像是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   “我知道了!是不是爷爷跟我们说过的,之前天破掉过一次,那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洞吧!啊!我们找到掉下来的天了!”   众人高兴起来。   “我们把天补回去,是不是以后就不会有灾难了。”   “可我们怎么把天补回去呢?”   澹台莲州正要说:我们又不是仙人,哪有补天裂地之能?   话没出口,自己先哽住了,因为他被好几个小伙伴用清澈的眼神凝望着,他们的眼睛很清澈,也看不到一丁点畏惧。   他们什么都不会。是的,在他看来,既没有多少文明,也没有多少武力,可就是这么一帮人结伴走到了这里,找到了昆仑的远处。他们甚至不知道这里就是未来的昆仑,仙界的心脏所在,他们还把这块石头当成是掉下来的一块天空呢。   他们还不知道仙人,不知道仙凡之间的区别。   他们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就好像他们真的能做到。   澹台莲州咽下本来想说的话,说:“我们先走近了看一看吧。”   越是走近越可以发现,在巨石的周围还坠落了许多碎片,尖端锋利,有些比较细长的,几乎已经可以被称作是剑了。   澹台莲州拔了一些草,搓作草绳,简单地将不尖锐的一端一圈一圈裹起,到可以握住的程度,已经和剑没有区别了。   他们之前在看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已经很近了,可实际上,走到山下又花了很多时日。   越是走近,危险的东西也越是多,他们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的,只能挥舞手中的剑保护自己。   澹台莲州时常会觉得这并非他的记忆,他只是一个误入的围观者,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看着曾经的“凡人”都在经历着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看见他们的队伍越走越近,身边的伙伴也越来越少,他们在死去,却没有停下脚步,掉头离开。   一路上,他们遇见了不少尸骨,人的尸骨,零零散散,并不成形,死因各异,然而无一例外的是,所有人死时都朝向那座“剑峰”,就好像他们即使死了,灵魂也要奔向那里。   那里……   那里究竟是哪里?   澹台莲州渐渐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但是,假如要他清清楚楚地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又说不出来。   他只是觉得,更接近了,他在离答案更接近了,于是心中也像是有个声音在催促告诉着他,告诉他,再走近一些,更近一些。   远看并不觉得多么高大的树等走到了旁边才发现抬头看不见树顶,几乎耸入云霄,难以寻到正确的路。   身边已经不剩下几个人了,又是一天的劳累奔波,却不知何时才能抵达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正确的路上。   澹台莲州累得沉沉睡去。   等他再醒过来,树林里不知何时弥漫起浓雾,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他,不远处有一个身影。   澹台莲州如有所指般地接近过去。   啊,他找到了。   是一个小孩。   为什么这里会有个小孩呢?   澹台莲州头疼地想,难以思考,他弯下腰去,半蹲下来,问:“你怎么在这?”   孩子抬起头,原本模糊不清的脸庞竟然在此刻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难怪他觉得眼熟,这个小孩跟他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不对,这似乎就是自己。   他看见幼时的自己对他说:“我一直都在这里啊。我为什么在这里呢?”   澹台莲州被问住了。   他在心底问自己:是啊,我在这里做什么?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来着?   孩子对他高高地伸出手,澹台莲州牵起这只小手,独自走进了迷雾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   澹台莲州的头还在疼。   他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孩子说:“不知道。”   他又问:“那我们是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时,孩子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来,问他:“这要看,你想做什么?澹台莲州,魂魄不全的凡人啊,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犹如星火坠入心脏,将四周燎烧清晰,显现出他本心中的愿景来。   澹台莲州看向前方,近乎执念地说:“我……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凡人不要做妖魔的口粮,不再做仙者座下可有可无的草芥,我要人与人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要所有人都不再痛苦,可以不用再拿起剑,可以舒服安心地躺在床上寿终正寝。”   孩子笑了。   他问:“你笑我作什么?”   孩子的笑声奶声奶气的,好似天真无邪,是在笑话他。   孩子嘲笑他说:“弱肉强食,是开天辟地之处便诞生的真理。你要世上苍生万物之间再无高低贵贱之分?那你这王子身份是从哪而来的?你若不是王子,你以为你还能像先前那样一呼百应?那你在旁人的眼里也与路边的一块碎石、一丛野草并无差别,既如此,为什么他们要服从你。”   “你以为你的意志就是所有人的意志吗?你凭什么代表他们?凭什么帮他们做决定?这难道不是你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   “你真的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样善良吗?你以为你才是被选中的那个要拯救苍生的救世之人吗?那你为什么只救人类,不救妖魔,不救仙人,苍生万物难道不包括他们吗?还要你所吃的植株、牲畜,他们就真的毫无感觉吗?为什么你就能毫无歉意杀害他们,用他们来果腹呢?”   “澹台莲州,其实你也不认同吧。”   “你明明是随心所欲的性格,你并不讨厌生活在昆仑,你只是讨厌被困在一个地方,你根本不想做什么王,你想要的是,谁也无法束缚你,谁也无法控制你。”   “你看,你和岑云谏其实没什么区别?你若是成了他,你要是成了他,你要是生来就有他的灵根,就生在昆仑,说不定你会做得比他更过分。让苍生万物再无高低贵贱不是很简单吗?只要,让除你以外的一切都低于你,都听命与你,他们不就一样了吗?”   “那个你为之愤怒不已的答案其实也有可取之处。不是吗?”   “你真的觉得仙人所做的不对吗?”   “澹台莲州,你不过是在嫉妒,嫉妒你没有生而为仙人吧?”   “那要是让你生而为仙人呢?”   “如此一来,你还要继续坚持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吗?”   澹台莲州回过神来,四周的迷雾已经悄然散去,他的前面竖立着那如剑一般的巨石,又像是一扇门,沉默坚定,一言不发地在等待他的到来。   其上光芒忽闪忽灭,就仿佛是个生命体,正在惬意地呼吸,又好似在与他说话。   澹台莲州被吸引地伸手贴了上去。   与此同时,石头在他的面前陡然变亮,越来越亮,直到光芒淹没他的视线。   视线重新从一片雪白变得清晰。   澹台莲州发现自己坐在一间茅草屋里,他端正地跪坐在草席上,面前的木盘子里放着一块矿石,看上去和他在昆仑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周围有几个他不认识,但是大概感觉是师长的人,大家好奇地在看这块石头,说:“这就是你从神山上带来的石头?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听见自己在回答:“我觉得我的身体变轻了,就好像,身体里长出了什么新的东西,我能感觉到太阳,感觉到月亮,感觉到星星,我的恐惧却消失了,我似乎,不再惧怕风与火了……”   接着,一柄初具雏形的剑出现在他的手上。   他轻轻一挥,四周有无数看不见的能量随着他的剑尖流转。   一剑下去。   斩天劈地。   澹台莲州久久难以冷静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握剑的手。   一只小手贴上他的手背。   孩子再次出现,站在他身旁,仰着脸,对他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仙凡之别。” 第206章   澹台莲州原本想要上前说话,却发现没有人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当这些人走来走去时,还从他的身体里直接穿过去了,就好像他压根不存在一样。   于是只能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旁观。   他挪了一步,周身的场景随之变化。   他首先看到木架子上摆放着一块块还没有经过锻造的矿石,不远处的铸剑炉旁竖靠着数把颜色不一的剑胚,光膀子的铸剑师浑身是汗,正在一锤一锤地击打剑胚。   屋外来了几个人,他们拿起剑讨论起来。   “这就是从神山上采来的矿石造出来的武器吗?”   “看上去是与石头造的不太一样……他们经过多久的使用会变得脆弱腐朽呢?”   他们在山上试剑。   一剑就将巨大的山峰劈开了一道豁口。   众人大为吃惊,啧啧称赞。   “真厉害!这是神送给我们的礼物!”   “派人去采矿,需要更多,我们还需要更多这样的武器。”   “我感觉到了日月星辰、风土水火……我觉得,我们不用再惧怕他们了。”   于是,人们继续往神山上攀爬。   在这里,他们发现了各种各样有神奇作用的东西,除了能够锻造出无可匹敌的武器的石头,还有治疗疾病有奇效的植物,要是人呼吸了神山的空气、饮下了神山的泉水或是食用神山的果实就会变得更加聪慧。   即使明知道神山上危机四伏,但是人们还是被力量诱惑着,前仆后继地奔向神山,采集神山上的物品,人越来越多,逐渐建造起了新的村子。他们日夜生活在这里,每日面对生死的考验,与附近生出神智的动物战斗,获得更多的地盘。   别处的村子里,只有一部分人可以学会语言和文字,但是在这里的人似乎格外聪明,每个人都会学会,他们不光学会了战斗,还学会了用各种东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给记录下来,称之为书,一份一份地保存下来,这样,后来的人就省去了从头开始学习的麻烦,可以从书中先学习到基本的技能,一代又一代,百年又百年。   他们决定为神山取个名字。   他们站在山巅之上,无比接近地仰望赤阳,是以将其命名为昆仑山。   接着,澹台莲州又看见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商议着什么。   他们在说……   “我们既然有了这样的力量,为什么要听命于一些不如我们的人?”   “应该由我们来统治他们才是。”   “是的,是的。”   “再这样下去,他们会发现神山的秘密。”   “无论是谁来到这里都可以得到日月星辰的力量吗?”   “不能再增加了。”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回去啊。昆仑多好。”   “我愿意生在昆仑,死在昆仑。”   “死什么?只要在昆仑,就可以寿与天齐,长生不老。”   “要是来的人多了,昆仑还是昆仑吗?”   “昆仑是我们的。昆仑……”   转眼之间,野火烧满了大地,昆仑山下,曾经经营得欣欣向荣的村落都变作了荒芜的废墟,不消数年就被荒草覆盖,再无人迹。   “砰——!”   背后传来有东西轰然倒坍的声音,澹台莲州循声转过头去,看见堆满了竹简、木书的架子倾翻下去。   持剑的男人将其中一些带走,带不走的便毁掉,他冷酷无情地对伏在地上的人说:“这些书留给你们也没用,你们又学不了。天地之间的秘机哪里是你们能够承受的?就算被你们偶然获知也不过是徒折寿命。还不如不知,还能清闲自在地活这一生。”   也有修道者不愿如此做,于是与同门分道扬镳。   同门说:“能去昆仑只有这一次机会,你这次要是不去,以后也别想去了。你可知道在这灵气稀薄的凡间是无法修炼的?你的修为会一日一日地退化。你还跟凡人女子成婚,糊涂啊!好不容易上天赐予了你这样绝佳的资质,你却不想着让自己的后代也继承,要他们反而变作凡夫俗子吗?可惜!可惜啊!”   有人离开,有人留下。   离去的人站在昆仑高高的天梯上,俯瞰着浓云稠雾将人间一层层遮住,转过身,走向了山林的更深处,直至人影完全消失不见。   留下的人亦在山门之下默默远去,隐入广袤辽阔的山林大地之间,像是一滴水汇入了汪洋大海,悄无声息。   一晃神,澹台莲州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容国。   这时候容国的藏书阁才刚刚修建,身着华服和玉石珠宝的容过的第一位国君正在大殿上拿着一本古老的书简小心翼翼、爱不释手地翻看,他的视线像是黏在书上,头也不转地就对身旁的侍者说:“好!好书!赏赐!”   接着侍者就拿来了金银赠给阶下跪拜的平民。   容国国君草草说了几句以后便拿着书,脚步匆匆地奔去了书房,这时还只有一个书架,也没有装满,只有小半个书架的书籍,他似乎对每一本写了什么都熟记于心,简单看了一下,就将这本书放入了一个固定的位置。   他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欣喜于书库的丰盈。   这些书对于他来说代表什么呢?他并不太清楚,他不需要它们有多大的作用,只是好奇而已。好奇是人生而俱来的本性,然而很多人终日奔波在生计中,没有时间去研究自己所好奇的事,而他是个无所事事的国君,他可以用自己的一生来满足无伤大雅的好奇心。   闲来没事,他会把自己的儿女抱在膝盖上教他们解读书籍上的文字。   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坐在他的腿上,好奇地问:“父王,这些书是谁写的呢?”   他温柔爱抚孩子的头顶,说:“我的老师跟我说,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人写的。老师叮嘱我要收集这些书,传下去,终有一天他们会派上用场。好孩子啊,答应父王,你们也要像我一样爱惜这些书籍,不要让上面的文字被消蛀模糊。”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我知道了,父王。”   澹台莲州身边的场景幻变起来,左手边是昆仑的藏书阁,右手边是容国的藏书阁,他们都在一本一本地添加典籍。只是左边热闹,右边寂寞,昆仑的藏书阁中有许多修士来来去去地借书翻看。   澹台莲州看见了小小的自己站在那里,站在昆仑的藏书阁中,手上拿着一本书在聚精会神地阅读,他小声地嘀咕着:“这写的都是什么?”   上课的钟声响起。   “不好啦!怎么天都亮了!”   小莲州回过神来,他把书放回去,盯了一眼记住自己放的地方,然后才跑出门去,像一阵风,充满了对将来的期待,一双眼睛像是星星般闪闪发亮。   澹台莲州用目光目送幼时的自己跑走,心中似有所感,接收到了此刻的心情。   他长大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忘记了那个小时候的自己,更忘记了当时的感受。   他一直以为自己坚定不变地想要入道来着。   他看见小小的自己一边跑一边快活地想:好有意思!这里的书上写的东西都好有意思!我今天又读到一些新鲜的内容!我这就去把今天看的东西告诉小石头,他一定会津津有味地听我说的!哈哈哈!   唏嘘之情轻飘飘浮上心头,以至于让澹台莲州看着幼时的自己怔愣了片刻,直到快看不见那小小背影了,然后才抬起脚步跟上前去。   孩子在山野间奔跑,漫山遍野开满了花,不远处的繁花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在等他。   小莲州跑了过去,满脸笑容地拉住对方的手:“找到你啦。”   小云谏这时还是个有感情的、会害羞的孩子,抬起头来,腼腆一笑:“嗯。你来了。你都看到了吧。”   一阵风路过,落花迷住了他的眼睛,再看过去,花与孩子都不见了。   换作和他一起进入幻境的岑云谏站在树下,花也都谢了。   但是岑云谏仿佛没有看见他,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澹台莲州不明所以,还是先跟随吧。   他追到岑云谏的身边,发现岑云谏是真的看不见自己,便既来之则安之,也不着急去打招呼要吸引对方注意力了。   他们到了某个地方,在树丛遮掩处后面停下脚步。   澹台莲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前面是五六个结伴的昆仑弟子,其中一个正是岑云谏自己。   接着他发现不太对劲,这个岑云谏更年轻一些。   是的,没错,他端详许久,确定地想,这个岑云谏就是更年轻一些。虽然修真之人可以保持容颜不老,但是岁月也会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一点点难以察觉的痕迹,纵然皮囊会保持美丽,眼睛却会出卖真实的年龄。他现在的这双眼睛,看上去没有那么沧桑。   大家惊呼起来:“怎么回事!这种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厉害的妖魔!”   澹台莲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   这就是当年岑云谏遇见生死之劫的事件。   哦。   若是不提起,他都快要完全忘了这件事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笑不说。   其实忽然回想起来,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奇怪。   一来是,当年岑云谏虽然的确太年轻,不能次次都赢,但也不是说连逃都逃不掉;澹台莲州大致听人说过,说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岑云谏运气不好,第一个被妖魔伏击得手。   那妖魔的招式恨意极深,上来直接同归于尽,以命下了重咒,又是个厉害的大妖,即便是掌门长老们来了也未必能够完全幸免。   那么问题来了,岑云谏彼时还未成名,顶多说在昆仑门内有小小名气,为何会被如此针对?真的只是运气不好吗?   岑云谏自己似乎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兴许已经查过,却没有结果。   这三世轮回,一概遇见了那次劫难。   想到这,澹台莲州顿了一顿。   等等——   所以,为何后两次岑云谏都避险了,并未再次差点死去,他也没有以自己的魂魄以天道交易,再次施展救人的禁书,可他的“代价”却仍然是失去的状态?   “啾啾、啾啾。”   清脆动听的雀鸣吸引了澹台莲州的注意力,他还没想通一切,脑中似是被塞堵一团消散不去的浓雾,迷迷蒙蒙地抬头看去。   这一行人依然没有看到他,枝上的一只青羽小鸟也没有发现他,它看上去不过巴掌大的大小,可爱且弱小。   却莫名地让澹台莲州觉得哪里不对劲。   鸟儿看了一会儿,岑云谏仿佛也意有所感,看了过去。   随即,小鸟仿佛受惊,跳了两下,扇动翅膀,飞身离去。   他飞啊飞啊,飞进了天空中的一处缝隙。   他遇见了一团光。   他对光说:   他愿意献上灵魂,来换一个最可怕的诅咒,毁灭那个年轻的修士,来换取他的孪生弟弟可以重生。   ……   澹台莲州回过神来,蓦地觉得视线有些许模糊。   他伸手一摸脸颊,不知何时,他已经静默地,满面泪水冰凉。   多么可怜啊……多么可怜啊……   这存在在世间的一切原来都是一样的可怜。   大家并无区别。   仙人在追寻飞升之路,妖魔要复活他们的魔皇,凡人朝不保夕,拼尽全力只为了能不像蝼蚁草芥一样死得微不足道。   然而,对天道来说都一样。   不。   应当说,没有天道。   他才明白。   他们所以为的“天道”从未有过。   他终于明白了。 第207章   岑云谏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沉暗的影子,浓的犹如化不开的墨,劈头盖脸地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他的面前是昆仑剑冢,从下到上埋满了各式各样的剑。   当每个昆仑弟子死去之后,他们并不会像是凡间一样举办葬礼,而是与主人魂魄相连的本命宝剑埋葬在这里。   这剑冢上密密麻麻的残剑便是上万年来不计其数的昆仑人的归处。   每一个昆仑人都希望葬身于此。   当然,他也是。   那澹台莲州呢?他想,以那人的癖性,都三辈子了,他还能不了解吗?   澹台莲州多半会想要回父母朋友的身边吧。   与其在这里变作一把不起眼的孤零零的残剑,无人问津。   还是回到人间,让那些爱戴他的人们为他修建一座漂亮的坟墓,从此几百千年,受人膜拜与敬仰。   那才是澹台莲州应该得到的。   是啊。   多好啊。   他也希望能看到那样。   他闭上双眼,数生数世的过往云烟般飞快地从他的回忆中掠过。   十五岁的澹台莲州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最后一次问他:“你就不想再一次遇见我吗?”   岑云谏手一松,佩剑擎天随即从他的手心滑落,落地的一瞬间,像是受到了什么无形的力量从内而外地撕扯,将其碾碎作齑粉。   那人对他说:“你已经修成了至高的境界,你为什么要选择一个,你完全可以什么都要?”   天机就在他的掌心。   “你想回到最开始。”   “回到最开始,从头再来。”   最开始呢?   最开始是什么时候呢?   他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他记起来,在幼时,有过那么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平凡到他好像已经忘记很久了——那天有个好天气,昆仑山上方的天空没什么云,他便想着练一练御剑术。   御剑术对于剑修来说是最基本的技能,但不知为何,他总学不好。   其实在他小时候,他惧怕高处,每次要他从山顶上往下看,他就觉得心惊胆战、双腿发软,但他从来不好意思说出来。   为了能够完成作业,他不得不在课余时间暗自下功夫练习。   练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剑刚飞起,就摇摇晃晃跌落下来。   这时,澹台莲州冒了出来。   也不知澹台莲州从哪冒出来,他总是这样像是自然而然地出现,满身晴光似的,明媚灿烂,欢欢喜喜地对他说:“你都学到御剑啦?我最喜欢御剑术了!可以像那样嗖嗖嗖地飞来飞去不是吗?我也想要飞起来。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够追上你和你一起学,你可不可以带我飞?”   澹台莲州咋咋呼呼的,方才上一句话还在手舞足蹈,下一句时,却又挠头困扰起来。   唉。   他没信心能飞得好啊。   可对于澹台莲州那充满期待的目光,他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说不可以。   于是,澹台莲州跳上了他的剑,他想了想,随后上去,怕这家伙会不小心掉下去,便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澹台莲州的腰。   岑云谏小心翼翼地驱动御剑术,不知为何,每次在小莲州面前,他总有一种放不下的奇怪的自尊心,想要表现得更好,想要用小莲州用闪闪发亮的眼神看着他,尽管彼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心里是这么想的。   剑身摇晃了两下,平速缓慢地升了起来。   他听见小莲州惊呼:“呜哇!好厉害!”   那一刻,他虚无空洞的心窝里像是流入了蜜水,一转眼就被填满了,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一丁点由衷的、毫无意义的欢喜。   一阵风把漫山遍野的碎花卷飞上天,他嗅到澹台莲州脖颈间的气味,像是晒了太阳的花木,淡淡的清香,又带点阳光的暖意。   之前为什么是把澹台莲州送回到二十岁那年重生,不正是因为他以为那时的澹台莲州还能爱上他。   他太贪心,他什么都想要。   他想。   假如是澹台莲州一定会毫无犹豫地选世人。   他再睁开眼。   剑冢周围影影绰绰的,好像出现了许多似人非人的影子,阴森可怖,怨气深重,若有若无地想要缠住他。   俄顷,一切都静止了。   岑云谏的衣袖像是无风自动,再定睛一看,他周身的灵气在涌动。   灵魂一丝一缕地被剥出,起初只是微弱的光,逐渐变得强烈,最后凝作了一柄崭新的和擎天一模一样的剑。   岑云谏握住新剑,朝前方一斩。   矗立了不知几万年的巍峨巨大的昆仑剑冢随即轰然倒坍,无数的游魂散魄从中飞出。   岑云谏站在这其中,仰起头来,充满敬意地呼唤:“历任昆仑仙君在上,倘若你们还留有一分一毫救济苍生的意志,就请助我一臂之力吧。”   “哪怕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   澹台莲州仰望见周身迅速流转的日月星辰突然停止下来,心中似灵犀一动,意有所感地回过头,便看到岑云谏朝自己走了过来。   澹台莲州微微颔首,打招呼说:“你来了。”   他早已不再哭泣。   岑云谏走到他的身边,在这一片虚无之中,问:“你看到了没有。”   澹台莲州轻轻一笑:“什么都没看到。这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我们都想错了,哈,天道并不存在,我们并没有可以祈求的对象。”   转过头,对上岑云谏疑惑不解的目光,澹台莲州笑意更深:“你是想问,情况都这样糟糕了,为什么我还笑得出来吧?因为我已经想好了办法——”   岑云谏:“什么办法?”   澹台莲州向他郑重作揖:“还得请仙君您出手相助。”   岑云谏毫无犹豫:“但说,无妨。”   澹台莲州:   “既然世上没有天道,那么就让我们来做自己的天道吧。”   “将人间还给凡人。”   “昆仑,仙人已存在数万年,却没有让这人间有所改变,而我们凡人建国不过千年,已经与千年前迥然不同。不如让凡人自己来管这人间。”   “既仙已不是人,不如以后仙是仙,人是人,妖魔是妖魔,从此泾渭分明,不再打搅。”   岑云谏定定望着他:“你觉得这样有用吗?澹台莲州,即便分开了,也会有新的纷争出现,就像是两万年前和现在一样。我们所做的事情,真的有意义吗?”   澹台莲州坦然一笑:“还没有做,怎么知道全无意义?我们做我们现在能做到的事。至于以后的事,就等以后的人再想吧?”   澹台莲州问:“可否?”   岑云谏不知想到了什么,也笑了一笑:“可。”   岑云谏对他伸出手,作要跟他击掌的手势:“方生方死。”   澹台莲州握住他的手,第一次发现他的手心是炽热的,很烫,烫的像是他们的手都要被浇铸在一起了,他不再哭泣,爽朗地回答:“方死方生。”   ——   ……   ……   ……   五千年后。   某大学大会堂。   学生会的学生们正在摆放参加讨论会的老师的名牌。   放置其中一个时,有人小声地说:“澹台莲州,好小众的名字啊,听上去比起人名更像是个地名啊,怎么会有人取这种名字啊?像是个古代人。是不是历史系的教授啊?你不是历史系的吗?”   另个人说:“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姓氏,非常古老,全国上下姓这个的人很少,但是有不少姓氏是从其中衍变而来的。圣祖就姓这个。”   “用不上的知识又增加了。”同学点点头说,也不知道有没有记进心里去,“圣祖原来有名字啊,我还以为他生来就是圣。而且不是说他很可能是个虚构的人物吗?”   于是继续聊下去:“不一定哦,有一些文物上面就记载了他的事迹,学术界更倾向于圣祖真实存在过。前阵子不是才发现了古代供奉他的石像吗?不过传说故事里的什么仙人啊妖魔啊,可能就是古代劳动人命编出来的了。毕竟,那种东西,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嘛。哈哈哈。”   两人说笑着,眼角瞥见西装革履的几位老师结伴走进门来,赶忙收起嬉皮笑脸,低下头去。   大抵是出于对这个名字的好奇,他们不由地注意了一下坐在“澹台莲州”这个位置的老师长什么样,发现是一位斯文俊秀的青年人。   不禁又在后面低低地讨论调侃起来:   “哇,澹台教授很帅啊。“   “那是,圣祖的后人。”   “就是……好像有点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关于圣祖的说法?”   “什么说法?”   “——圣祖在三十岁自封皇帝,统一四海,因而得了机缘,前往昆仑,得了仙缘,从此便不再算是凡人了。”   “得到升仙了?”   “不,没有成仙人,可似乎也不是凡人了。回去以后他在位十年,便将皇位禅让了,云游四海去了,从此以后,民间不乏有他现身人间、惩恶扬善的故事,有人说他长生不老了……不过这也太不科学了。但正是因为他去向不明,没有具体的结局记载,所以人们才在这里发挥了各种各样的想象吧。整的来说,他成为了一个象征。不管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无所谓了。”   ……   澹台莲州并没有听见他们的讨论。   中场茶歇,他端了块蛋糕,站到窗户旁,边看边吃。   他很喜欢看现在的世界,总也看不厌。   这样和平、富足的时代,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即便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连他的真名也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临近傍晚,天边洇出一片霞光。   澹台莲州忽地想,也不知岑云谏在仙界怎么样,是否已经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大乘境界呢?   他如偿所愿了,他希望岑云谏也可以。   毕竟,这个新世界是他们共同创造出来的。   要是能再见到岑云谏的话,他真想跟岑云谏炫耀一下。   他就说吧,要是把人间还给人类,一定会有更多不一样的变化,仙人数万年没有能做到的天地之巨变,区区凡人们,不过用了数千年就做到了。   不过——   见不到了吧。   他还记得那天他回到凡间时,已经与岑云谏道过永别。   整座昆仑山都消失了。   他问岑云谏:“所有仙人都去仙界了吗?”   岑云谏:“大部分,或有些许被留下,和妖魔差不多,就算是有,也不会太多。”   澹台莲州:“你也快要出发了吧?你还好吗?”   岑云谏:“不必担心,有几位前任仙君的魂魄相帮,我已成功将三界分开重立,你说要把人间还给凡人,从今往后,人间便归你守护。”   澹台莲州似懂非懂地颔首,以示明白,又说:“仙君虽是昆仑因着一己之私而来之骗局,但到最后,你确实像是‘仙君’一般拯救了苍生万物,也算是功德圆满。……你那是什么神情?这么看着我干嘛?都这时候了,你笑一笑,说两句好听的客气的话不好吗?”   岑云谏不再看他,望向天边:“是时候了。”又望向山下,“他们都来等你了。”   澹台莲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了一行人已经乘车来到山脚下,父皇,母后,裴相,杨将军,秦夫人,兰药……浩浩汤汤,数十个人,全都是他的亲朋好友。   在幻境里待了那么久,他早就想要回家了。   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家!   澹台莲州已经迫不及待,与岑云谏道别:“那么,仙君,我们就此别过,祝您千秋万代,仙寿永享。”   说罢,便转身下山去了。   不多时,到了山下。   在众人看来,澹台莲州像是披着金红的霞光从天而降似的,又似返老还童,隐约还年轻了几分。   光慢慢地融入了他的身体里,而他本人却没有察觉到似的。   澹台莲州第一个奔向了母亲,正如孩童时一般。   正与母亲说着话,忽地心中有什么感觉,仿佛原本空落的一部分被悄悄补上了,他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望见那遥遥的元边有一抹瑰红云霞。   他心跳鼓噪两下。   消失许久的某种奇异感觉回到了他的灵魂之中。   他眺望云霞,想,真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