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古代当策划   作者:满座江南   文案   挂一下预收《哑巴美人在线带躺》,文案在最下面,喜欢的话就收藏哦   **************   黄金策划陆久安,一朝穿越到大周王朝,成了一个穷乡僻壤的县令。   穷山恶水出刁民,留给他的是一大堆烂摊子。   所幸他有个策划总监的办公室,电脑里上下五千年的宝贵经验供他参阅。   没当过县令?没事,那就干回老本行做策划。   洪水来了?写个《洪水治理方案》;   地广人稀?写个《如何拉动人口增加劳动力》;   没钱了?做个《招商引资》策划案。   偶尔搞搞运动会,做个狼人杀啥的,就当接外活了。   做官这种事,不是有手就行?   就是这个挖土的壮丁是怎么回事啊,眼神这么凶,还老盯着他看。   穷到吃不起饭的壮丁?假的吧!   cp:武力值爆表沉默寡言盯妻狂魔战神将军攻   外表清风朗月温文尔雅实则人间老六受   受:搞事业!搞事业!   攻:谈恋爱!谈恋爱!   配角:服了这个老六了,再相信陆久安的鬼话我倒立吃屎!   ************   预收《哑巴美人在线带躺》   歌坛鬼才启秀出道即巅峰,却在事业如日中天时突然宣布退圈养病,粉丝哭得嗷嗷叫。   启秀死了,又重生了,变成了一个哑巴,要想恢复嗓子,只能通过收集喜爱值。   ......   在这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你来告诉我怎么获得喜爱值?!   启秀已经做好了哑巴一辈子的决定,突然在某一天,有人敲开了他的大门。   为了重获声音,启秀抛开廉耻攻略他,对他微笑,给他关怀,再时不时来个意外的肢体接触。   不过他发现,这喜爱值是不是涨得太快了点。   姜之道作为联邦天王巨星,被邀请去参加一档名为”未开发星球之野外求生之旅”的直播综艺节目。   嘉宾一共5个人,每个人都搭配一个素人搭档,只有他选了一个......哑巴?   哑巴美人不仅不会说话,连基本常识都不懂,算了,看在他颜值高,身材好,又甜又暖,哥就勉为其难带带他吧。   后来他发现,他这选的不是个废材啊,这特么的就一人形自走外挂,怎么啥都会?   粉丝1:搭档是个哑巴,连聚束都不会用,基本能猜到结局了,心疼天王。   粉丝2:哇,这颜值!老婆!老婆我爱你!!!   粉丝3:你说你有什么用!啊?!没有我老婆你啥都不是!   粉丝4:等等,别拉灯,我可以付费。   后来,声音恢复,一曲封神。   启秀:抱歉,野外求生什么的只是业余,舞台才是我的秀场。   台上的人如星光般璀璨,耀眼夺目,姜之道只想把他抱在怀里,藏在屋里,叫任何人都不能看见。   全民老公自带流量照顾弱小攻*哑巴美人只会装乖抱大腿受(X)   老流氓装逼不成反被带躺天王攻*野外求生技能点满声音怪物受(√)   内容标签: 随身空间 种田文 基建 轻松   主角视角陆久安互动配角韩致陆起   其它:等等   一句话简介:策划在古代努力全面建设小康社会   立意: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山河无恙,烟火寻常,这是他为之奋斗的意义。 第001章   “好了,这几天大家辛苦了。为了历史宝藏这个节目专栏,你们都跟着一起熬了十几天的夜,就看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了。现在散会,各自回家休息吧。”   总导演拍板决定,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历史宝藏这个节目,是央妈携手平台创作的文化类创新节目。   华夏历史源远流长,为了弘扬自身优秀传统,平台特意集合了各大院校历史人文教授、考古专家、博物馆馆长,历经几个月的时间,整理了部分历史优秀文化典籍、故事、传说等,以戏剧、舞台剧等形式,用穿越的方式演绎出来,别具一格,制作宏大。   为了这个节目,节目组的各位算是呕心沥血,身体仿佛被掏空。   陆久安作为策划组的总监,在这个项目中也是跟着加班加点的工作,此刻只感觉脑袋周围金星直冒,最想做的就是回家倒头便睡。   每个人都精疲力尽的收拾各自的东西,有个别员工还未从工作的激情里出来,对节目内容议论纷纷。   “往期做的节目都是什么明星啊、流量啊,现在做了这个节目,说实话,感觉灵魂也跟着得到了升华。”   “是啊,你想想,能在历史长河里面留下姓名的人物,都是一些做了真正功绩,造福于民之事的人物,尝百草、重编草本纲目、绘制地图、记录游记,哪一个不是利国利民的,现在这个社会,啧,太浮躁,忙忙碌碌追逐名利太多,沉下心来做事的太少。”   陆久安深以为然。   这些讨论在节目制作当中频频出现,仿佛做了这个节目,大家心灵都被洗涤干净,只剩一片崇高的理想。   陆久安拐了个弯,与那群还在慷慨激昂的人分道扬镳。   回到家里,陆久安澡也没冲,就这么换了一身衣服,往床上一摔,想就此睡他个昏天黑地。   这个觉睡的并不安稳,陆久安做了个梦,受这段时间影响,模模糊糊中,仿佛听到了车辙滚滚声,马儿嘶鸣声,还有一个小男孩惊惧的叫喊声,那叫声在一片纷纷扰扰的声音中尤为明显,吵得他烦不胜烦。   突然那叫声陡然变大,仿若一个惊雷炸在耳边:“大人,陆大人。啊!”   随着那声叫喊,陆久安跟着睁开了双眼,小男孩惊慌失措的脸闯入眼帘。   陆久安此刻还有点晕头转向,带着睡眠不足的脑袋缺氧后遗症,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小孩儿见他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前方,嘴巴因缺水都起了一层皮,连忙端来一杯水:“大人,喝点水。”   陆久安也确实感觉喉咙干得冒烟了,就着递到眼前的容器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那小男孩却不管不顾地呜呜哭了起来:“大人,你可吓坏我了。”   陆久安只好安慰他:“别哭,你吵得我脑仁儿疼。”   那小男孩吓得打了个哭隔,顿时不哭了,只可怜巴巴地看着陆久安。   陆久安按着太阳穴缓了好一阵,才虚弱地开口道:“怎么回事”   旁边站着的一中年人抢道:“大人舟车劳顿数日,又感风寒,昏迷不醒,全身发热不止,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里去找大夫,可把卑职们急的不行,还好大人你醒了过来,再不醒,我们也寻思着跟着去了。”   陆久安顺着声音打量起那中年人,见他上着灰色圆领裋褐,下着一双沾满泥土的麻鞋,再看旁边那梳着发髻的童子,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没想到跟着做了一档穿越文化类节目,就被穿越过来了。想到这里,陆久安感觉更头疼了。   小孩风尘仆仆的脸上明显带着担忧和慌乱,还有掩盖不了的愤怒。   “大人未到弱冠之年就有将相之才,却被小人陷害,要被流放到那江州之地,听说江州那块儿蛮荒之地穷山恶水,风俗野蛮,现在还在路上呢,大人就病倒了,看来书本里面所言非虚。”   陆久安瞅着这小孩儿面色稚嫩,不过十三四岁,说话却这般头头是道老气横秋的,只觉好笑。   他撑着手站起来,在小孩儿不赞同的目光中走了几步,深吸一口气。   古代的空气,真清新啊!   烈日当空肆虐,大地如蒸笼般滚烫,陆久安走了几步就感觉有些热了,他回到树荫底下,那中年人已经不知道从哪儿牵来一辆马车,不卑不亢的站在一旁:“大人,天热,回马车坐会儿吧。”   “这边夏天蚊虫太多,小的皮厚不怕叮,大人可一定要注意了,被这边虫子一咬,痒的难受。”   “护卫去采草药了,他们一回来我们就继续赶路,这边驿站间隔远。不紧着赶路怕天黑赶不上了。”   陆久安从善如流的登上马车,小孩儿跟着钻了进来。   小孩儿名叫陆起,陆久安的书童,中年人叫梁定,陆久安的车夫。一路随行的还有7个护卫。   要说原主陆久安,被称为少年天才确实不为过。   生于江南一带的钟鸣鼎食之家,14岁参加乡试夺得头榜解元,第二年因为服丧错过了三年,待到18岁参加会试又夺得了会元,殿试时一鼓作气被点得探花,那时候的第一名第二名皆已过不惑之年。   18岁的探花郎,身着一身靛蓝色的进士服,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如一枝挺拔的雪松般长身玉立在大殿中央,大周皇帝当堂夸道:“陆卿将相之才!”   然而朝堂风云瞬息万变,探花郎还未施展一二,其师大阁老被弹劾陷入焚琴之案,这样一个将相之才还没风光多日,就被迫卷入这党争浑水之中,被轻飘飘一道圣旨,打发到了众人避之不及的江州之地。   陆久安啊,进入江州,纵你才情过人,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些记忆模模糊糊,犹如走马观花,他只知道了原身之大概。   休整不多会儿,就听旁边丛林里窸窸窣窣的,几个高大挺拔的男人陆续从里面钻出来。   陆久安挑帘看去,见来人皆身躯凛凛,燕颔虎须。   为首之人身材伟岸,肤色古铜,五官轮廓分明而刚毅。瞧见陆久安身体见好,大吃一惊,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陆大人,卑职还去寻了一些草药来,没想到你已经醒了。”   陆起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队伍随着陆久安的醒来,气氛也不再低迷,众人收拾妥当,风尘仆仆,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了驿馆。   这处驿馆往前再行10公里就能进入江州地界,进入江州地界之后,一般当地官员会派人迎接。以免新官上任,还没上班呢,就在自己管辖地界出了事情。   驿馆官舍因为地处偏僻,所设简陋,到地的时候陆久安因为身体原因,还吐了一次,把陆起等人吓的连夜去寻驿馆驻地的大夫。   大夫是个脾气暴躁的,从被床上拉起来开始,衣服都没收拾妥当,一路急行赶来官舍的路上还在小声念念叨叨。等看到陆久安面如菜色,唇色发白,也吓得赶紧上前诊脉。   一通诊断下来:水土不服,加上身体虚弱连日赶路,风邪入体了。   随行当中没有丫鬟侍奉,陆起和护卫首领江预一手包揽了所有的贴身活。又是煎药又是擦身,足足在官舍折腾了三日,陆久安才从病床上下来。   陆久安大病初愈,暗自下定决心,到了江州后,一定要加强锻炼,这才勘勘19岁,身体怎么虚成这个样子,这也太不像话了。   陆起端着饭菜进屋,陆久安早就饿的咕咕直叫,看端进来的菜都是绿色的素菜,没有多少油荤,寡淡得很,不满道:“你陆大人饿得能肚束三篾了,能不能有点肉?”   陆起面对自家大人的时候,又温和又耐心,像面对耍脾气的弟弟一般,循循善诱:“大人,我们要遵循医嘱的,大夫可是特别交代过了,这段时间禁油荤,要不然大人又有苦头吃。”   陆久安瞬间想起前两日喝的中药来,嘴巴里仿佛还残留着黄莲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诺诺道:“行了小管家婆,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吧。”   “大人!”   “好了好了,你别唠叨了,大人耳朵都要起茧了。”   被21世纪美食好吃好喝的刁养了二十多年,这菜不光看着没半点胃口,吃起来也让人难以下咽。陆久安边吃边在心里哭的泪流满面,这穿越来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到现代。偏偏穿到这等倒霉人身上,在古代生活太受罪了。   在官舍一连调养了几日,算着到任时间不过半月,陆久安苦不堪言地登上马车。   要说那马车,陆久安也是不愿意坐的,没有安装防震系统,颠簸得犹如波涛里的一叶扁舟。   连陆起也在悄声抱怨:“这还是走的官道,路况都成这样了,其他地方不得更破。”   可不是嘛。   要致富,先修路。怪不得说那江州穷,能不穷吗。   在马车上没待个半天,陆久安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陆起看他难受得眉头都皱到了一起,急得嘴巴上起了一圈的泡。   马夫梁定这车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憨厚的汉子手里紧紧抓着赶车的马鞭,生怕陆大人又晕厥过去。   陆久安看了看护卫的马匹,说:“这样吧,江预,你来坐车,我来骑你那匹马。” 第002章   盛夏的丛林郁郁葱葱,只见远方云雾萦绕,山峦叠翠,俯视山下,绿树成片,藤蔓如茵,骑马行走在山间,风习习而过,花香四溢,馨香扑鼻。如果不想那些未到的烦心事,就这般纵情与这片山水之间,却是好不惬意的。   翻过几座山,视野一下明亮开阔,从高山变成了丘陵,其上或有几颗不认识的果树,挂着黄澄澄的果子。   官道肉眼目极之处,立着一个石碑,待走的近了,刻着江州二字。   梁定喜道:“太好了大人,前方就是江州地界了。”   陆久安摸着界碑,也是吐出一口浊气,把连日来的劳顿一起吐了出去。   他朝江预招招手,江预不明所以,待走的近了,陆久安就着江预的手翻身而下。   护卫的马没有上马鞍马镫,这么骑行了一段路,虽然速度不快,陆久安还是感觉大腿内侧被磨破了皮,这突然的一个动作,疼的陆久安倒吸一口凉气。   陆久安原身一个养尊处优的文弱书生,平时偶有骑艺,什么时候骑马行过那么长的路途,从马车里解放不多久,便又龇牙咧嘴的被扶上了马车。   陆起摸出一管膏药要给陆久安上药,被他细长的手指夺了去。   陆起惊呼:“陆大人,江护卫说你被擦破皮了,得上个药。”   小少年稚嫩的面孔微微涨红,明亮的眼睛望着陆久安,盛满了担忧。   陆久安捂住他的嘴:“嘘,小声一点!咋咋呼呼的。”   “你出去,我自己上。”陆久安还是要脸的,张开大腿让人在内侧上药这种事,想想就浑身不自在。   陆起像个陀螺一样转了个身,被陆久安推出了马车。   陆久安刚把裤子脱掉,四周异变突起。   一伙举着武器的山匪从丛林中窜出,陆家护卫皆是训练有素,敌人刚一露脸,几人就摆出防卫的姿态将马车齐齐围在当中。   “马车围得这么结实,里面怕不是住着一位美娇娘吧!兄弟们,想不想要媳妇儿啊?”   “想。”山匪们哄堂大笑,一个个摩拳擦掌。   听到这声音,陆久安立马反应过来自己遇到山匪了。   这不就是电视剧里那些王公贵族每逢微服私访必定遭遇的狗血情节吗,陆久安暗道倒霉:他一个县令而已,这上任上得跟西天取经似的,路途颠簸水土不服不说,还要设置一个拦道妖怪以示磨练?   陆久安药也不上了,裤子赶忙提起来,暂且不管来人目的,总之先摆出一副笑脸相迎:“各位好汉,我一月前家逢变故,钱财散尽,现在已经无以为继。听闻江州人杰地灵,人人都乐施好善,故此前来投奔。”   “真他娘的,是个美娇娘啊。”   山匪猛然见到马车里走出一个芝兰玉树一样的少年人物,他对着你温润一笑,便如清风佛面,朗月入怀。   山中待了那么多年,何时见过这样的清贵之人,山匪们都下意识地屏息凝视,瞪大眼睛直愣愣得看着陆久安。   再听他这么文绉绉咬文嚼字的乱说一通,一个个都云里来雾里去的,差点忘了来时的目标。   双方就这么大眼挤小眼看了两分钟,只见山匪当中有人突然仰头大笑:“人杰地灵?你怕是投奔错地方了,要真像你这样说,老子还用在这儿打劫?早就回家种地去了。”   另有一人猛喝一声:“你他娘的一副好口才,我们这些粗人听不懂你那一套,不过你说钱财散尽便散尽?还是等我亲自看了才知晓!”   说完就要上前查看,梁定手握缰绳如临大敌,江预几个大汉不着痕迹地摸向腰间的武器,陆久安则与对方继续周旋:“我们乃是逃难而来,车上都是衣服挂落之类的,多的也就只有部分干粮。你看不如这样,我匀一半物资给你们,还请好汉高抬贵手。”   陆久安想得清楚,物资倒是其次,如若被这群人翻到任命文书,知道了他们打劫的是一群做官的,怕是性命难保。   山匪嗤笑一声:“你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倒是狡猾,三言两语就想把我们兄弟打发了去,今日不把物资全部留下,那就人留下吧!”   陆久安暗自骂娘:等上任后,看我不找人抄了你的土匪窝!   江预刷得抽出手里长剑往身前一递:“公子请回车厢。”   这些护卫都是家中调派的个中好手,双方一交手,山匪便知道不好对付。那些护卫个个身手矫捷,力大无穷,武器一相交,虎口被震得微微发麻。   他们只是灾难发生时的流民,日子过不下去了落草为寇,平时饭都吃不饱,哪能跟这些经过长期训练的护卫相比。   不过因为山匪人多势众,时间一长,江预几人便有些后继无力事不从心。   江预等人且战且退,其中一个护卫一时不察,脖子被划了一个大口子,血迅速从伤口里喷涌而出,倒在地上不动了。少了一人,护卫压力陡增,保护圈往马车缩小一大截。   陆久安身在21世纪,哪里见过这种阵容,被吓得定住当场。   书童陆起惊得声音都打了颤:“大人,公子!快走。”   说着把僵硬着身子的陆久安急急忙忙推入车厢。   梁定也是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的想赶马车,马儿受惊,哪里肯听话。   江预回身用剑往马屁股上一戳,马匹吃痛,扬起蹄子疯跑出去。   江预等人不再束手束脚,见马车跑远,直取对方首领而去,正是方才出口之人。   山匪过得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剑到了面门也丝毫不怕,反手一格,与江预交起手来。   这首领全靠多年来见血的杀招与江预对付,你来我往的斗了几个回合下来,江预却没讨得到多少好处,好不容易瞅着个机会,刺了山匪胸膛一剑,趁此机会翻身上马追去。   当下正值中午,烈日暴晒,马车疾驰之间几人都有些吃不消。陆久安更是不好受,然而逃命当头,谁也没多加言语,只想远远的把山匪甩在后面。   江预几人从后面赶上来,护着马车奔出老远,直到不再听到喊杀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队伍寻了一处隐蔽的丛林歇息,陆久安见护卫身上脸上都是伤口血迹,好不狼狈。   出发时7个人,如今只剩5个,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当下心神震动,巨大的窒息感扑面而至。   最近几天发生的种种在脑袋里走马观花的晃过,穿越异世那种荒谬感和不适感才姗姗来迟。   一直以来,他都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当做一场梦,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以过客和演员的身份游离其中。   陆起也好,江预也罢,他都当作随时都会挥手再见的人来对待,只想着:我是21世纪的人,莫名其妙的穿越而来,到一个史书都没记载的朝代,总有一天也会回去,合该回到我的时代去。   那万一回不去呢?   在这样一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两条鲜活的生命就在自己眼前消逝,如果我还如此这般态度......   这样一想,陆久安就禁不住地后怕,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陆起见陆久安直愣愣得看着前面草地发呆,心里很不好受:“大人,喝口水压压惊。”   陆久安回过神来,面前这个15岁的少年,年岁像他弟弟一般,一路行来,却如哥哥一样将他贴心照顾着。他摸了摸陆起的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江预等人就着一处水凼清理身上的血污,陆久安走过去问:“还有两个卫护.....”   江预面露苦涩:“是卑职学艺不精,让大人受惊了。那两个兄弟已经身死了。”   陆久安握紧拳头,喃喃嗫嚅:“那......那尸身怎么安葬,总不能让他们被豺狼吃掉吧!”   江预摇摇头:“现在以大人安全为重,等到了地方收拾妥当,再安排人员收敛尸骨。”   经过这一番事故,众人不敢多停留,只稍加休息一番,简单吃了一些干粮,就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路。   披星戴月行了三日多,远远瞧见一行作官服打扮的人,想来是地方按照规制安排迎接的队伍,这个时候,陆久安一行提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双方会面,互相了解身份核查文书之后,继续上路。有了当地差役的随行,路途顺畅了不少,提前五日抵达了任地。   陆久安被任命的官职是江州应平县的知县,正七品,陆久安原定的是翰林院编修,同为正七品。   翰林院这个地方,注重培育朝堂人才,丞相便是从这样一个地方出来的。   然而两厢比较,作为地方官,知县权势比起编修来讲要大的多。   奈何江州这个地方民人剽悍,环境恶劣,山匪频出,吏治向来很差。又因为离中央偏远,朝廷不想管,也不愿意管。   在这样一个地方,就要做好蹉跎一辈子的觉悟,轻易不会升迁。   上一个县令因为陆久安的到来,而被平调到了其他州府,走的时候可谓是欢天喜地的。   陆久安到地方后又马不停蹄地往上面递交了文书,由相关人员核对身份,匆匆和当地主簿、各房书吏见了面认了人,由陆起出面回了各方拜帖,一律闭门谢客,关上大门睡了几天囫囵觉。 第003章   应平县县衙坐落在应平县的中央,由几个建筑群组成,远看飞檐走壁,肃穆端庄。   迎面是大堂,木制构件上刻有虎兽彩绘,威风凛凛。大堂中间悬挂“应平县正堂”金字大匾。再往前走依次是迎客厅、二堂、三堂。左右两边分设平间,是衙役所居之处,   县衙后方修建庭院,假山流水,曲径通幽。中间挖空做了一方池塘,不知名的鱼儿游离其间。旁边建有一亭子,上书“望月亭”。陆久安正坐在亭子里,查看往期的公文档案。   亭子里时不时响起陆久安的惊叹声。   “这上一任县令倒是个会享受的,穷成这样,还能把后花园打扮得这么雅致。”   “应平县这么大?相当于一个县级市了。想不到啊,我一开始以为就一个犄角旮旯呢。”   “这么大的地,人口这么少,不对啊,好歹8万多公顷的县,人口还不到2万?”   “每年征收的赋税,简直没眼看。”   “哦,偷盗命案倒不少。”   总结下来就一个字:烂!   陆起正端着果盘入内,闻言不解;“人口少不好吗?大人管理起来方便。”   陆久安把手里册子往桌上一抛,拈起一把果子:“唔,味道不错,应平县啥都不多,就是水果多。你说的人口嘛,这就是另外一门学问了,人口少起止是不好啊。人口少,劳动力就低下,工农商产业发展不起来,经济就拉动不起来。经济低下,谁愿意往你这儿来?要是遇到个什么大事,修建个什么大工程,根本拉不到人。”   陆起平时跟着陆久安学习四书五经,也是习得一些知识的,但是对于这些东西却是一窍不通,如此被陆久安简单明了的解释一番,倒是明白了个大概。   然而陆久安不明白。   这一路行来,所见水土气候风俗景观,和他那个时代川蜀云贵地区非常相似,川蜀一带一直物产丰饶,按理来讲不该民生凋敝,食不果腹,乃至征赋艰难,成为朝廷头痛所在。   陆久安吩咐属下:“去把主簿叫过来,我要问他一点事。”   转头又吩咐陆起:“把我带来的白牡丹,拿一罐来。”   主薄在一个县的地位,相当于是二把手,县令不在的话,一县大小事务都由主薄代为处理,威望极高,权力极大。   岁月是奔流不息的滚滚川河,带走了一代代过客,然而这片怆然的大地,却沉淀下来一批久踞其职久操其事且老于世故的当地书吏。   应平县主薄郭文今年52余,从30多岁就跟着做事,一步步到了如今这个地位,可谓是八面玲珑世故圆滑。   郭文端着手中的茶盏深吸一口气,清新怡人的茶香顺着鼻孔钻进来,绵延不绝。他小心翼翼的浅酌一口,登时神情陶醉:“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   郭文正室摇着一把轻云绣花罗扇:“茶是好茶,就是太贵。”   郭文不以为意:“ 不贵能叫好茶吗?这可是从高山采摘经名师烘焙的,一出来就送往京城给达官贵人们喝的,我也是好不容易托人久经撵转才搞到一小罐的。喝一点少一点。”   郭文也就这点小爱好了,喜欢效仿达官贵人附庸风雅。   “对了,那刚到的县太爷,是个什么来头?”   郭文不屑:“黄毛小子一个。”   正说着那新鲜出炉的上司,就有小人来报,知县大人请主薄去一趟,也没说有什么事,郭文摸着胡子左右摇晃着脑袋:“可惜可惜,我这刚泡的茶。”   嘴上这么说着,却起了身子抖了抖衣服上的皱褶:“走吧,去会一会咱县令老爷。”   一路行来,郭文都在猜测县令新官上任是有什么安排,随着小厮走进庭院,见到那县令,还没行礼,陆久安笑眯眯地指着旁边的石凳:“坐。”   郭文浅浅行了个礼,依言坐下。   陆久安又笑眯眯地指着他面前的茶盏:“郭主薄,尝尝。”   郭文早就闻到那飘过来的一缕缕沁人心脾的香味,眼珠子控制不住的往桌上扫。   陆久安这么一说,也不客气,拿起杯子,极缓慢极虔诚的喝了一小口,仿佛喝的是什么琼浆玉露。   陆久安饶有兴趣得看着他:“不知我这粗茶入得了郭主薄的眼不?”   “哎哟陆大人说笑了。”郭文竖起拇指夸赞,“这茶开汤后,汤色杏黄明亮、毫香纯爽,入口鲜纯,回甘迅速深沁,喉韵深广甜润,妙哉妙哉!”   “郭主薄好舌头!”陆久安抚掌大笑,”此乃凤顶山上精心栽培的茶树,于凌晨山雾最浓的时候取一芽一叶,再经过七七四十九道手法烘焙而成,其绿叶中夹杂着银白色的毫心,形似花朵,冲泡之后花香四溢,取名白牡丹。”   郭文瞪大双眼:“白牡丹,京城四大茗茶之一白牡丹?”   “正是,家父偶然得了两罐。我之前考了功名,合着其他礼物一起赠了我一罐。我想着吧,自己也不会喝茶,不如给真正爱茶之人。说起来,比起白牡丹,那落雪龙井才真正是......”   陆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公子和郭主薄你来我往,好似一对忘年之交。   陆久安与郭文天南地北的胡扯了一大通,讲得口干舌燥,才说起自己真正的目的:“我初来乍到,对江州知之甚少,还望郭主薄在工作上能指点一二,让本官尽快熟悉职务,让工作步入正轨。”   郭文还有些意犹未尽,得了好处,倒也爽快:“不敢,职责所在,大人请将。”   陆久安问:“有一事本官不明白,五年前应平县人口有6万多,为何如今锐减过半。”   郭文叹气:“大人有所不知,本来应平县物产丰富,一直以来风调雨顺,百姓也安居乐业。谁知5年前闹了一场地动。”   “那一年死伤无数,那还不是最严重的。地动把途径应平县的一条大江——怒江上游给破开了一个口子,本来应平县雨水就多,平时一到夏季就会有内涝,现在怒江一破,洪水倒灌,老百姓辛辛苦苦种植的粮食就颗粒无收了。百姓流离失所,死的死,逃的逃,这么下来,可不是越来越少嘛?”   陆久安暗忖,照郭文的意思,应平县人口流失全赖洪水的原因。   洪水一来,百姓一年的收成就无望,民以食为天,吃的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时间精力做其他的事情?   应平县年年洪水,朝廷年年向应平拨赈粮、减赋税。   赈粮拨下来了,经过层层转调,到应平县手里又剩多少?百姓吃不饱,除了逃亡,就只能放下手中的农具占山为王,靠打劫为生。   应平洪灾大大小小持续5年,修补了口子也于事无补。除了赈粮,没有一个朝廷官员被下派下来处理此事,由此可见,应平县的灾情要么没有上达天听,要么没有如实汇报。   陆久安也是在21世纪社会摸爬打滚多年的人,这其中的关窍在心里来回推敲一遍就有了个大概,但是如今做了这倒霉芝麻官,也不能放着全城的百姓不管呀。   县令虽然只是一个芝麻小官,那也是不好当的,陆久安走马上任,对此一窍不通。   但是他是个脑袋灵活的人,县令做不来,策划还做不来吗?   把县令要做的事拆分成一个个活动方案,写成策划案,涉及自己的本职工作,陆久安手到擒来。   这么一想,他信心倍增,立刻让人把县里掌管水利的人都从家里通通叫来,针对洪水一事征询意见。   水利们指着城防图比划了半天,陆久安越听越糊涂,真正是纸上谈兵,当下提出去洪水多发地实地考察一番。   水利们心里叫苦不迭:“这新来的知县大人做事风风火火的,刚到任没多久,也不说休息几日,就找人把往期的公文搬了出来。现在呢,大热的天说出去就出去,洪水多发地离得不远,但是过去也得小半天。”   面上却恭恭敬敬的:“大人,当地道路泥泞不堪,行走不便,容在下下去收拾妥当。”   一行人轻装简从,穿着便服,由县衙里身手较好的几个衙役打头出行。   马车驶出城门,眼前视野开阔,绿色稻田一望无际,随风如波浪般摇曳,远处农家院舍参差交错坐落在竹林之前,间或一两个百姓耕作田间,真正是一幅浑然天成的乡野山水图。夏风拂面吹过,带来一丝热气。   行了一个多时辰,景色慢慢萧条,可以看见众多遗弃的房屋破败不堪,门前杂草丛生,以前的农田如今变成了荒地,像衣服上的补丁。擦肩而过的农民多是面黄肌瘦,让人看了唏嘘不已。   陆久安让人拦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这老汉须发皆白,粗布麻衣下露出的两截手臂如一段干涸枯瘦的焦木,背上担着一大捆柴禾,柴禾像座小山,把他本来就不挺直的背脊压得深深弯下去。   老人旁边跟着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儿,小孩儿因为太瘦,显得眼睛格外的大。   看见一大人高马大又面露凶相的人,小孩儿抱着手中布包怯生生地躲到老汉身后,只探出一个小脑袋。   陆起看出这爷孙倆紧张,在陆久安的眼神示意下走上前攀聊:“老人家,我们公子想到梨家湾去办事,不知道还要多久时辰才到。”   陆起就是个半大小子,说起话来未语先笑,老汉紧绷的脸皮放松下来,抬起浑浊的双目看了队伍一眼才道:“老汉就住在梨家湾,不远了,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不过这两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公子去办事的话,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我们一路行来也听说了,老天爷年年发大雨,很多乡亲百姓不能种地了,都去别处找种地的地方去了。”   老汉愁眉苦脸:“是呀,我们家已经1年没粮食了,一年前我家老婆子饿死在家中,家中长子去河边捕鱼,遇到洪水,被冲到河里淹死了。小儿子只能进山打猎,现在没有粮食,捕的田鼠都没有几两肉。”   众人听闻面露不忍,江预从老汉背上接过柴禾放到自己背上,老汉忙道:“哎呀,使不得。”   陆久安轻轻一佛,拦住老汉慌乱的手臂:“没关系老伯,你家住梨家湾,我们正好同一个方向,我们又不识路,还要劳烦你给我们带一带路呢。”   陆久安又兜手一抄,把小孩儿抱起来颠了颠,小孩儿轻飘飘的,抱着他像抱着一个浮木,陆久安笑眯眯的问他:“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儿轻声细语的回答:“我叫杨苗苗。”   “苗苗真乖,你给哥哥带路好不好。到了地方哥哥给你吃白面馒头”   苗苗睁着亮晶晶的双眼,看了一眼杨家老汉,又看一眼陆久安,期待的神色溢于言表,让人看了觉得又可爱又可怜。   就像杨老汉所说,梨家湾并不远,这样短短的路程,杨苗苗已经把陆久安当成了天上下凡的神仙哥哥,对陆久安颇为依赖,以至于到了梨家湾,两行人分道扬镳的时候,杨苗苗拽着陆久安的衣服袖子颇为不舍。   “乖啊,哥哥以后还会和你再见面的,相信哥哥,很快的。”陆久安摸着杨苗苗的小脑袋做着保证。   杨苗苗最终还是放开了神仙哥哥,心里难受极了。   杨苗苗跟着爷爷回到家,小叔叔已经从山里打猎回来了,连月的食物不足和劳累并没有在这个精壮的汉子身上留下痕迹,反而像一柄挺拔的标杆,与这乡野田间格格不入。   “小叔叔!”杨苗苗炮弹一般射向杨耕青,杨耕青张开双臂把他抱了个满怀。   “苗苗,这是哪儿来的馒头?”杨耕青非常敏锐。   “哎呀小叔叔,你听我讲,我今天遇到了一个神仙哥哥。”杨苗苗讲起陆久安瞬间手舞足蹈,“神仙哥哥长得可好看了,像画一样,虽然我没看到过画,但是我觉得他就像画,他抱着我回梨家湾的,他身上香香的。而且好温柔啊,还给我讲故事,我跟你说哦,他讲从前有只猴子......”   杨耕青静静听着杨苗苗喋喋不休的述说着一路的见闻,杨老头在一旁坐着休息,间或补充一两句,显然对陆久安讲的故事也意犹未尽。   “是不是好有趣!可惜哥哥说今天还要去办事,不能跟我讲了。不过他说下次见面会继续的,下次很快会见面的。你尝尝,哥哥给的馒头又白又香又软。”   杨耕青从善如流吃了一小口,用粗糙的大掌摸了一把小萝卜头:“真好吃,神仙哥哥去哪里办事去了你知道吗?”   杨苗苗往北坡方向指去:“他们去那边了。”   “有说办什么事吗?”   “没有哦。”杨苗苗摇着小指头。   杨耕青把杨苗苗往地上一放,一边束着护腕一边对杨老汉说:“爹,你和苗苗先回屋里坐会儿,我出去转转。我打了几只兔子绑了腿放笼子里的,你别动,放着我回来处理。”   杨老汉自然满口应着,也不问他去做什么:“早去早回啊。”   杨耕青还没到地儿,就看到泥地上新鲜出炉的车辙马蹄印,显然刚走不久。他摸着车辙印子肯定道:“是官驾。”   如果杨老汉在此,肯定会被自己儿子严肃正经的语气震住。然而从树林里缓缓转出两个身材高大的人影出来,其中一人穿着一身青衣,露出一张俊朗的脸。这张脸,这个人,从里到外透露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不怒自威。此人接着他的话道:“县令的官驾,一从十来人。”   “将军。” 第004章   “将军。”杨耕青对来人的出现一点也不意外,向青衣男子浅浅抱拳行了一个礼,又向另一个人穿着繁服绣锦的人见礼,“小侯爷。”   “这些官老爷,会与军粮那事有关联吗?”   “陆久安,今年的小探花。”小侯爷消息很是灵通,“也是倒霉,被扔到江州应平做县令,刚到任不久,应该和你们那事扯不上什么干系。”   杨耕青不解:“刚到任,就兴师动众到这穷乡僻壤来。”   小侯爷毫不留情地嗤笑:“少年意气壮志凌云,磨一个月就老实了。”然后捎带把京中那些文弱书生从朝廷骂到乡野,兴致勃勃处还要模仿那些文人怎么端出的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杨耕青沉默得听着小侯爷叱骂完书生,突然跪地道:“将军,军粮一事如果了了,卑职有一事相求。”   韩致对跟着自己一起打仗的下属在军事以外的事上一向很宽容:“讲。”   “卑职想将家中老人和侄儿接往边境居住。”   韩致抱着剑看不清表情:“边境?你可想好了,边境环境恶劣生活艰苦。况且如果守城门一破,城里百姓必将首当其冲。”   “不会的!”杨耕青毫不犹豫的反驳:“只要将军在云落城一日,就不会有城破那一日,卑职相信将军。边境再艰苦,也比现在好了。想必将军也看到了,江州年年水患,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卑职的大哥大嫂已经不在了,一个老人一个小孩,独自在应平根本无以为继,如果这次不是正好随将军回来应平,我爹和侄儿想必也已经不在了,我想着,如果在云落城的话,这几年战事不吃紧,还能就近照料一下。”   “或许我允你留职在家中,陪你爹度过晚年......”   “将军!”杨耕青涨红了脸,稳重的汉子脸上都是紧张的神色,“卑职愿意追随将军一生,况且跟着将军学了一身的本领,就该用在战场上的,如果是在家里闲云野鹤一样,我还不如现在就自裁双手。”   韩致点头:“不错,当初也算没白救你,你既然想好了,就按照自己心意做吧。”   小侯爷在一旁言语带笑地调侃:“韩将军对自家雪拥十二骑的兵真好啊,要不是你训练战士的手段凶名在外,我都想来投奔你了。”   韩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沐小侯爷立马认怂:“韩致你真是一点乐趣都没有,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你看看跟着你的兵,都跟你学一个样了。”   杨耕青却觉得,自家将军如天生战神一般,一举一动自然也不会有错。玉不琢不成器,如果将军手腕不如现在如今这样铁血,也不会有令人闻风丧胆的雪拥十二骑了。   像韩致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少年成名的将军,常年驻守边境,是万万没有任何理由和机会来江州的。江州这样一个三面环山的地方,对整个大周王朝来讲,都属于毫不起眼的一个省属,即非鱼米之乡,也非关要冲僻之地,甚至因为天高皇帝远,又常年天灾,人丁一直不甚兴旺,徭役赋税样样指望不上,对朝廷来讲是一个三不管地带。   此次运送军粮的队伍途径江州时不翼而飞,韩致回京述职,便顺手接管了此事。   “军粮一事,应当与山匪有关,等查明真相,你就拿我号令去点一骑兵来。”   杨耕青立即领命,沐小侯爷却吃了一惊:“什么山匪,需要动用雪拥骑?”   “秣马厉兵,再锋利的剑,如果不饮血,那也是废铁。”边境没有冲突,战士一直没上战场,韩致作为大将,自然不允许手下的战士以逸待劳,耗了锐气。   再说另一边,陆久安不仅考察了梨家湾的河流湖泊走向,接下来陆陆续续地也看了其他洪水多发地带,这样接连行了几日,衙门的书吏主事已经吃不消了。   好不容易熬到陆久安下令打道回府,又被县令身边的长随陆起告知,要一起开个研讨会。   衙门官员叫苦不迭:“什么老什子研讨会啊,这新来的县令就不带休息的吗?惯会磋磨人!我不去。”   “好了你消停点。”另一个书吏劝道:“这么多天下来,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个县令说一不二的性格吗?现在形势迫在眉睫,一个时辰肯定要掰成两个用。”   陆起有些心疼地为陆久安脸上被晒地通红的皮肤上药:“大人,这水非得治不可吗?”   “必须治。”陆久安斩钉截铁道。   “那上一任县令没治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他是他,我是我,他不治水,那是他尸位素餐不作为。”况且也不知道要在这穷地方呆多久。不治水,就没粮,没粮的话,就只能喝西北风去。   穿越之前那档节目里,有一期就是关于黄河治理和洪灾防治的,作为节目的总策划,陆久安是详细看过收集来的资料。   从大禹治水到李冰父子修都江堰再到21世纪现代人民抗洪救灾,跨越了几千年的漫漫历史长河积淀下来的经验,积累了华夏古今人民的智慧,无论如何,要把这次洪灾风险降到可控范围内。   陆久安发挥群策群力的效应,集思广益,让在座的各位积极发言。   县衙众人没有经历过如此这般匪夷所思的场面,一时有些冷场尴尬。   好在陆久安早就料到有此场面,提前嘱咐过陆起好好当托。陆起在他的授意下指着桌子上的河流走向图当先开口。   陆起作为陆长安的书童,现在是陆县令的长随,有他带头,气氛自然是热络起来。   “可以加高怒江河堤,防止河水倒灌。”   “胡说,怒江口子补上之后何时倒灌过,明明都是内涝,依我看应该多挖一条河道,将洪水引至怒江。”   “洪水期最多两月有余就到了,挖河来不及。”   陆久安没有想到,第一次研讨会的效果如此好,县衙里的各房书吏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简直是热火朝天,每个人都各有说辞。   演变到最后大堂里吵得不可开交,果然文官打起嘴仗来战斗力不容小觑。   综合考虑到人力,时间及地理位置,最后敲定选择加宽梨家湾的一条内陆小河。   那条河绕过梨家湾一个小山包,与怒江并驾齐驱,所以在加宽小河的基础上,还打通与怒江的通道,让河流在小山包形成回流,改道去往怒江,减少应平县积水压力,与都江堰的设计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需要动工的距离没那么长。   时间紧迫,陆久安当即拍案行动,他交代陆起随郭主薄一起针对防洪救灾理个具体的章程,其余人马各司其职,张告示的去张告示,拉壮丁的去拉壮丁:“不可暴力强制征徭役,以免激起民愤。”   正在这时,有差役来报:“江护卫及其他人回来了,已经到城门口了。”正是江预带人去寻遇害的两位护卫尸骨之事。   听了下人汇报,陆久安立马放下手中的事。   天气炎热,两位护卫的尸骨已经腐烂发臭,好在这些天未被豺狼虎豹猎去,此时被装在棺材里,放置在城门口等着他定夺。   面对昔日同伴的死亡,队伍气氛低迷,对于那两人,陆久安心里始终心怀愧疚,或许他们的遇难只是出于责任和忠心,对陆久安来讲,生命始终是最重要最弥足珍贵的,可以贫穷,可以艰难,但是万不可轻贱生命。   这份愧疚折磨得他这些天日夜难安,直到选择一个风水好地,亲眼看着两口棺材下葬,心里陡然放下一颗大石头,那口浊气才缓缓吐出。   在墓碑前洒下一杯酒,陆久安喃喃低语:“愿来生太平盛世,家道优裕,无钱米之忧,无生命之威,平安喜乐,顺遂到老。”   他把陆起叫到坟前安排:“去信给家中,让家母代为安抚两位护卫家里的妻儿老人,准备实物银两作为补偿,不可轻待。”   江预等人听闻心中大震,两眼酸涩,既为死去的同伴感到欣慰,也为自己跟随了这样的主子感到庆幸。   下葬之事告一段落,应平县留给陆久安的还有一大堆烂摊子,刚忙完回衙门,郭主薄就来诉苦:“陆大人,不强征徭役根本招不到人啊,一个个百姓看了告示都躲着走,深怕被拉去做了苦差事。”   陆久安心里明白,郭主薄当职那么多年,要想招人哪里会招不到,不过是想看看新来的县令手段如何,给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下马威。   陆久安微笑:“以工代赈,我想郭主薄不会不明白吧。”   郭文打着哈哈:“是这样没错啊陆大人,可是咱们余粮不足呀。”   “不足就申请赈灾粮,这事你应该驾轻就熟了,况且咱们余粮应该管够了,前些天县仓大史左明杨已经带着本官前去查看了。”   郭文脸色一变,不等陆久安细看立马便恢复正常:“陆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开仓动用存粮兹事体大,还望三思。”   陆久安心想,又不给马儿吃草,又要马儿跑,好事都让你占了。   这要是今年又发大水,百姓又颗粒无收,这不是恶性循环吗,何时才能好?嘴上却好言相劝:“郭主薄所言甚是,只是这灾粮早晚都要给出去,不如用灾粮换一些实事,让百姓也有个盼头。”   郭文见劝阻无效,拉着脸下去了。   陆起脸更臭:“这郭文是个什么东西,敢对大人您摆脸色。”   陆久安好笑地摸了摸他萝卜头:“管家婆别生气呀,大人我刚来人家地盘就指手画脚的,人家肯定不高兴呀,我怎么着也要给他三分薄面的。”   陆起气得跳脚:“大人,您可是县令,您是正七品,他一个小小的主薄才从九品,俗话说官大一阶压死人,您吩咐什么,他照着做就是了,居然还对您不敬。”   “你呀。”陆久安在他头上敲了一个爆栗,“这种话以后可不要乱说,让旁人听见了,以为你陆大人是什么仗势欺人的狗官呢?”   “大人,你怎么可以骂自己呢?”   “行了,你就贫嘴,我对地方不熟悉,以后肯定要仰仗人家,等熟悉了,随便怎么折腾行了吧。去,为大人准备笔墨纸砚。”他大手一挥,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满不在乎。   陆起眨眨眼:“啊,大半夜的,大人要笔墨纸砚干什么呀?”   陆久安神秘一笑:“大人我呀,要哭穷了。”   陆久安大半夜的摊纸磨墨,一是为了重拟告示,告知百姓此次不是政府征徭役,而是以雇佣工人的形式为政府办事,只是长年灾难,政府已经入不敷出了,只能用粮仓的余粮抵工钱。做多少工,得多少粮食。   这二呢,就是向朝廷请赈灾粮。县衙的粮仓余粮充足,他前几日看到的时候甚至大吃一惊,但是朝廷不知道啊,年年都请赈,今年也不能断了。   陆久安狡黠地吹了吹纸上新鲜的墨汁:“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第005章   应平县百姓的生活每日千篇一律且枯燥麻木,今日却有所不同,百姓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也不怕守在城门口的差役。   “新来的县令老爷要修河道,造孽哦,饭都吃不饱,还要去做苦工。”   “前几日不是贴了告示说了此事吗,我还当什么新鲜事,刚走了一个旧老爷,又来一个吃人的新老爷。”   “嘘嘘,瞎说什么,也不怕把你捉了下大牢,告示上说了,这次修河道不是服徭役,是县令老爷招工,用粮食来抵工钱。”   “真的假的?”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有个蓄着络腮胡的大汉仗着身量拨开人群挤到告示前。   大汉小时候跟着乡里的夫子学过一些字,因此能看懂一些。   城墙上张贴着一张新告示,告示上写明:衙门修河道招人,需要年岁18以上50以下四肢健全行动方便的男丁。每天中午衙门负责午饭,工钱每十日一结。又说此次修河道是为了应付雨季防止洪灾,希望各位百姓能够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同舟共济共渡难关,以保今年能有一个收成年。   大汉一目十行地看完,不假思索就去守备处报名登记,他的大名很快出现在登记簿上,而他的前面已经有十几个人名了。   这些年,应平县的百姓食不果腹,还没有到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程度,完全是靠了这片物产丰富的山川林地的野食。   对应平县的百姓来讲,金银财宝都没有粮食重要。   因此陆陆续续围观的汉子都抢着去守备处报名,一些妇人也匆匆忙忙的挎着篮子赶紧回家告诉家里人,生怕招工满了自家失去做工的机会。   陆久安还安排人拿着告示去各个乡里敲锣打鼓大声诵读,百姓聚在一起,有不明白的地方另有专人解惑。   热火朝天大张旗鼓的如此行动3日,才勘勘凑齐500余人。   陆久安拿着册子叹气:“人还是太少了。”   陆起安慰他:“因为大人只要壮年男子,其他腿脚不便、身材弱小的您都不要。”   陆起安暗忖,这哪是主要原因呢,主要原因还不是因为劳动力都跑山上当山匪去了:“招来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体弱多病的,一天救人都来不及,还有什么精力修河道。让你们这几天拟的章程呢?”   郭文和各方书吏分列两排,听闻立马从衣袖里掏出一塌纸呈上去。   郭文虽然做人不太地道,但是做事还是井井有条。   修河道的地理位置、人员管理、时间安排、所用粮食都有涉及,且条理清晰,陆久安一边看一边听他汇报:“顺着低洼的地势,沿岸动用人力开挖拓宽河道,挖出来的土壤还可以用来砌高河堤。另外如果人力充足的话,还可以在其他地方开挖引流水道。”   “不错!”陆久安真心实意的赞赏,陆起被派指与郭文一同拟章程,闻言露出一个与有荣焉的笑容。   陆久安语气一转:“不过,只单单提到了修理河道的注意事项,其他的诸如动工期间如果有人受伤,如何安置?暑气炎热,如何预防高温疾病?突发溺水等事件,如何处理?洪水过后,是否会出现瘟疫?这些都是一些事关百姓安全的问题。”   “民者,国之根本,其他损失都可以挽回补救,唯独生命不可覆辙。我希望在我任职期间,诸位都能将应平县百姓、将你们个人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陆久安一连串提问砸下来,砸的下方几人不屑有之,震惊有之,了悟有之。陆起则是奉自家大人唯是从,大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拿着笔不停地记录,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郭主簿这份章程算是佼佼之作,只是诸如文章格式及内容有待完善改进,我这里做了一个统一的模板。”陆久安将做好的模板散发下去,让人传阅。   模板是按照陆久安的职业习惯排版的一份策划案,他趁此机会宣传一下本职工作,好让人提前适应他的工作模式:“这是最简单的一套模板,以后你们但凡是递交给我看的章程,都按照这个来。”   负责掌管礼的书吏捧着策划案眼前一亮,如获至宝:“大人这份章程面面俱到,着实妙哉。按照大人这里面写的,如果把活动背景、活动目的、时间周期、地点、人物、步骤、可能出现的不良影响及应对措施都一一例举出来的,整个流程包括突发情况都会计划周全了。”   他平时负责整个县衙各种仪式相关的事务,复杂琐碎,所以比起其他人来讲更能体会策划案的方便之处。   陆久安说的这些对于县衙的人来讲都是新鲜的,虽然有人觉得这要求古怪了些,但是由于他是探花出身,在写文章方面,倒是没人不服。   研讨会进行到此,他不再多言,吩咐下面的人在今天讨论的基础上查漏补缺,力求尽善尽美。   次日卯时,天微微擦亮,梨家湾蒸腾着一片渺渺雾气,空气中浮现一丝丝沁人心脾的凉爽。平地的杂草已经被人清理干净,此时站满了高低不一的男丁,正交头接耳,左顾右盼。   “铛铛铛!”队伍前面的人拿着锣鼓用力敲了几榔头,吵吵嚷嚷的声音才慢慢低下来。   身着差服的衙役分列队伍两侧,手持铁迟维护秩序。   队伍前面站着2个书吏和主薄,大树旁边停着两辆马车,几个来做工的汉子好奇地瞪大了双眼,只看到帘子放下来掀起一角。   书吏捧着手册高声宣读:“肃静,现在说一下修理河道的相关规定。”   “卯时在此处集合,午时休息吃饭,过了酉时才算结束。此次做工分组进行,每十人一组,分工合作。”这是陆久安参照现代工厂流水线工作想出的法子。书吏将这段时间会做的工作类容也详尽地宣读出来,方便大家根据情况量力而行,选择组队。这样即效率,也方便管理。   “另外,每10组安排一个随行大夫,中途身体有任何不适都可以找大夫免费医治。”5个长须慈目的中年人从一辆马车中鱼贯而出,身挎一个药箱,向书吏和主薄拱手致礼。   “天呐,石大夫也出来问诊了。”   人群窃窃私语,不敢相信衙门竟然招来了大夫随行,为在场的人进行免费医治。   “做工期间不得寻滋生事,扰乱纪律。违反的人没收工钱,情节严重的取消此处做工的机会,予以逐出。各位自行组队,满十人在我这里登记。”   很多人不明就里,互相讨论起来。   也有机灵的汉子当先在队伍里交错游走,有寻找相熟之人结伴而作,有壮年寻找相同劳力争取做更多的工,当然也有部分贼眉鼠眼、面色凶恶的打着坐享其成的主意,那些被找上的老实易欺之人不敢伸张,就只能忍气吞声的答应下来。   马车里伸出一只净白的手,招来书吏耳语几句。   人群便听书吏又回到队伍前大声宣讲:“刚才只说了惩戒的法子,还没说奖励。根据组队做工情况,除了每十日一结,大家都可以得到工钱粮食。每三十日一结,再分设3种奖励。做工排名第三多的一只队伍列为丙队,每人多奖励一升米;往上为乙等,每人奖励2个鸡蛋;最多的队伍列为甲等,每人奖励一包盐。河道修理完毕统一再作结算,甲等再额外设奖励,奖励待定!所以各位可以先考虑清楚再组队。”   果然这话一出,人群骚动,部分已经组好的队伍打散重组,有些人知道队友是个偷奸耍滑好吃懒做的人,就会拒绝他的加入,有些力量大些的人,还会去寻求那些青壮年,共同谋取奖励。   其中两队人马尤其显眼,队伍里面都是一些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壮汉,一个络腮胡大汉打头上前:“我们组好了。”   书吏铺上纸墨:“好,报上姓名。”   “邱江。”   书吏一一登记姓名,轮到这组最后两人,只见前方投射下来两道影子,书吏不由抬头看去,见对方气势凛然,手臂上的肌肉鼓胀,身材高大,不由心里一怵,再细看,只是两个寻常庄稼汉:“什么名字。”   一人答道:“杨耕青。”不等书吏发问,又替另一人回答:“韩致。”   队伍登记完毕已经晌午,自然是吃了午饭再做工。做饭的地方选在离河道不远的一个废弃农屋里,汉子们自带了碗筷,凑到一堆席地而坐。   饭是糙米做的,做成的干饭,菜是野菜叶子,好在分量十足,汉子们久违地吃了个撑肠拄腹。   这大大出乎了队伍的意料,以往赈灾搭帐篷布的粥都是清汤寡水的,喝在嘴里刮嗓子,一碗下肚还饥肠辘辘。   原想着这次县衙也是糠水应付了事,倒没想到告示里说的管饱,是真的撑到肚子发胀的程度。这才刚刚开始,还没到达地方,队伍就对要做的工作充满了希望。   情绪空前高涨,突然的暴雨也浇不熄心中的火热。有些人干脆就着杂草和雨水把碗匆匆一擦,讨论起了接下来的分工和谋划。 第006章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暴雨甫一停歇,就由领头带领,队伍拿着簸箕镐头等工具开拔往敲定的地方而去。整个过程秩序井然,没有人反抗闹事,队伍很快就达到了莫尽河。   与怒江的浑浊汹涌不同,莫尽河清澈平和,像个文静典雅的闺中姑娘。河两岸开满不知名的花朵,树木亭亭玉立,杂草不受洪水的影响,在这里年复一年的扎根生长,已经遍布脚下,杂草间隐隐能看见其中的一二石块。   “好了,就是这里了。”领头把要做的工作又复述了一遍。   队伍在行走途中就已经商讨好了合作做工的事宜,领头一交代完,就迫不及待的投入工作中,要多积极就有多积极,把一旁的官差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新来的县令,还是有几分手段的。”书吏悄声道。   陆久安在轿子里坐了一会儿就觉得酷暑难当,应平县又湿又闷,就算人站在树荫下,也是热风扑面,从头倒脚犹如被放在蒸拿房里汗流浃背,让人好不难受。   陆起人未至声先到:“大人,汤来了。”随着门帘拉开,随之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中药味。   陆久安条件反射先捂口鼻。   陆奇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无奈得看着他:“大人,不是治病的中药,是您吩咐熬制的草药。”   陆久安一愣,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他怕队伍中有人高温中暑,问过大夫之后,让人专门进山里搜罗一味消暑的药材植物。   那植物满山遍野都是,取之不尽,遂吩咐下面的人一定要在现场熬制,在场的无论百姓还是大夫主事必须每天一碗。   现场主事没有当一回事,陆起却是毫不犹豫得执行下去,江预私下问起,还颇为疑惑的反问:“这天这么炎热,我家公子怎么受得了,那群人当然是跟着占了我家公子的便宜,这草药寻了那么多,反正熬了也是熬了,不喝浪费么?”   “我尝过了大人,这药确实不苦。”   陆久安将信半疑的接过碗,在陆起殷勤的注视下苦大仇深的喝下去,确实不苦,回口甘甜,不由眼睛一亮:“这个好,味道不错,又能降暑。其他人喝了吗?”   “大人赏赐的好东西,感谢还来不及,还敢不喝吗?”陆起撩起帘子给他看,只见热气腾腾的百姓在领事一声令下,一脸不明就里的捧着碗排着队挨个在锅炉边领汤药。   后来听说是县令大人专门吩咐熬制的降热解暑的药,才一脸感恩带德地喝了。   “遇到这样的县令大人,是你们的福气,要好好做事,不要斗殴闹事,回报县令大人,听到没有。”主事大声喝道,队伍自然连连称是。   于是书吏们又悄声改口:“这新来的县令,还真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县令。”   不管书吏们的赞叹真心与否,百姓心里确实对新来的县令有了很大的改观。   邱江的脸上汗流如瀑,一直从额头流到浓密的络腮胡里,裸露出来的身躯被骄阳晒得发红发烫,他毫不在意撩起下摆抹了一把脸,笑着漏出一排整齐不一的牙齿,对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人说道:“嘿,这位小兄弟,咱应平县来了这样一位县令,又是送粮又是送药的,等洪水被治理后,应当可以过上好日子吧。”   韩致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稳稳当当停在树荫下的马车,他眼力极佳,只看到一个清秀少年模样的人端着碗从马车上下来。   第一天的工作井然有序的进行着,陆久安见此便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他们选择了一条便捷僻静的小道打道回府,马车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缓缓行驶,他在马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寂静无声,桌面上罗列着各式各样的书籍,厚重的书籍后面摆放着一台电脑,屏幕打开着,在昏暗的空间散发着暗淡的光芒。   突然,办公室里狂风大作,书籍被吹的哗哗作响,从那些被翻开的书页中飞出一个个文字,像河流一般慢慢汇入电脑里。   屏幕停留在office界面,在无人操控的环境下,屏幕上的内容迅速变幻,分门别类整理成一个个文件夹,文件夹分别被命名:教育、医学、农业、工业等,陆久安一看便知,这是他策划的节目内容分期。   他兴致盎然地点开第一个注明医学的文件夹,这个文件夹打开后又有多个文件夹,里面排列的是他查阅过的相关资料,有从古到今名震中外的医书,也有博物馆收藏的相关文物文献图片。   点开其中一本医术,陆久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震惊的发现,电脑上并没有出现相关文档内容,而是他正前方凝聚了一本书的投影,随着他的意念被翻阅。   书本合上,投影消失,电脑上那个文件夹也随之不见。   陆久安好奇心起,正想打开下一个文件夹,办公室震动起来,兴致勃勃的陆久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城市的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警报声,是地震来了吗?但是警报声很快转变成马儿嘶鸣声,还有陆起小声的询问声。   很快陆久安就意识到刚才办公室里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个梦境,那地震也不过是马车颠簸到梦境里的一个映射。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感觉陆起小心翼翼地从他旁边起身,走到轿厢外,马车停下,护在马车两旁的随从也走开了。   外面发生了何事?   陆久安想睁开眼睛,想起身,想掀开帘子,轿厢里太闷热,他仿佛被捂在厚厚的被子里,喘不过气。   “再这么下去,要窒息而死了。”陆久安惊恐地想。   陆起又回到轿厢,并没有发现陆久安的不适,他见陆久安平静的依靠着轿厢,脸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连忙掏出一张丝绸做的帕子,细细为陆久安擦拭起来。   “陆起,帮帮我,推我一把我就会醒来。”陆久安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呐喊,仿佛一头暴躁却无以为力的困兽。   陆起当然听不到他内心的呐喊,从额头擦到脸颊。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久安感觉束缚住自己的那道无形枷锁不见了,他惊喜地发现自己手指能动了。   一旦打开了阀门,后面就无需多用功,陆久安急切地睁开了双眼,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陆起正擦地专心,被他这一个动作吓了一大跳:“怎么了大人,做噩梦了吗?”   “嗯。”陆久安神思不清的点头,是鬼压床,多年没有鬼压床,这滋味让他不适,胃里一阵难受。   这段时间太累了,忘了锻炼的事,陆久安暗自琢磨着,很快变忘了梦里发生的事。   “马车怎么停了?”他撩开帘子,感受着来之不易的微风。   陆起脸上还有担忧之色:“前面有棵大树倒了,挡住了去路。”   陆久安想起到江州来的路上遇到的山匪,用物体挡住去路是他们惯用伎俩。好在这次是他多虑,大树很快搬开,梁定抖了抖缰绳准备启程。   这个时候,随从手提一个不断挣扎扭动的东西过来,起初陆久安等人以为是捕捉到什么野兽之类的,待随从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瘦骨嶙嶙的孩子。   小孩龇起还没换整齐的牙齿重重咬在随从虎口上,随从吃痛,将小孩丢在地上。   “大人,刚才搬树的时候看到的。”付文鑫痛得龇牙咧嘴,暗想莫不是捉了一只狗回来:“看到的时候一动不动躺草丛里,以为已经死了,谁曾想被这小孩儿用石头砸到脚上,把付文柏的脚给砸伤了。”   付文鑫和付文柏是一对兄弟,跟江预一样,一直跟着陆家做护卫。   小孩儿约莫六七岁,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全身上下污浊不堪,瘦得肋骨清晰可见,此刻蜷缩在地上,像一个黑乎乎的大耗子。   “喂,小孩儿,你爹娘呢?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陆久安问。   “......”小孩儿不回答,摸着饿得咕咕直响的肚子,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陆久安。   陆久安摸出一块干粮:“说话,说话就给你吃。”   “死了。”   陆久安一顿:“在这里呆多久了?”   “记不得了。”   “那你吃什么?”   小孩儿又不说话了,转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丛林,也不知道他说的是野果还是树叶。他直勾勾得看着陆久安手里的干粮。   陆久安把干粮和水袋一起给他,小孩儿把水袋丢一边,抱着干粮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了,又一声不响的看着陆久安。   “还要吃?”   小孩儿握着拳头,砸吧两下嘴巴,意思很明显。   “不行。”陆久安拒绝:“饿久了不宜多食,对肠胃不好。”   小孩儿腾得站起,张牙舞爪地对着陆久安当头冲过来,付文鑫刚摆出防护的姿势,他一头摔在马车前。   “晕了。”付文鑫捞过来一看,小孩儿满脸污垢,双眼紧闭:“大人,如何处置。”   陆久安头痛:“也不知道在外面呆多久了,野得很,先带回府衙去吧。” 第007章   回到衙门,陆久安先把小孩儿交给身边的老仆,那老婆子叫孙大娘,早年丧夫丧子,一个人孤家寡人多年,对小孩子有一种母性的亲近。不用陆久安多加吩咐,就安置的妥妥当当。   小孩儿常年营养不良,身体太虚,把他放在水里从头到脚的清洗了一遍也没有动静,大夫过来看了开了几副药,一直在塌上昏睡到酉时才睁开眼睛,这时候府里正在烧制饭菜,陆久安怀疑他是闻到饭菜的香味才醒来。   陆久安进屋的时候,孙大娘正把小孩圈在怀里,细声细语地哄着喝粥,粥是厨子上午用精米和绿豆熬的,夏天太热,陆久安没什么胃口,陆起一大早就吩咐厨子准备的,一颗颗白花花胖嘟嘟的躺在碗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小孩窝在妇人怀里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复初见时的暴戾,乖顺地一口一口吞咽着食物。他看见陆久安,脸一红,往怀里缩去。   孙大娘见到陆久安准备起来行礼,陆久安摆摆手:“不用了,喝完了来见我。”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妇人手脚利索从外面进来,孙大娘得了他吩咐,一边照顾小孩儿一边询问好了来历,所以现在站在堂前把自己知道的跟陆久安一五一十地汇报:“这孩子原不是应平的,在江州另一个县,家里人早就没了,去年闹饥荒,跟一房叔伯逃难出来,路上走散了流落到此。”   陆久安点头:“他倒是亲近你,什么都跟你讲。”   孙大娘道:“一开始也是不愿意讲的,老身一边给他喂吃食,一边问他话,他才断断续续的说给老身听的,说来也怪可怜的,这段时间,这孩子饿了就吃野果和爬虫,估摸着吃了一个多月了。”孙大娘说到此处,想到自己早逝的子女,想到如今一穷二白的应平县,面露一副不忍之色。   如今的大周朝也算是一个太平盛世,京城的达官贵人们过着视鼎如铛,视玉如石般纸醉金迷的日子,一定想不到还有人饥寒交迫,餐风茹雪。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他可以预感到,这个流亡的小孩子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暴风雪来临前的预兆。随着这片雪花的降临,面对江州的,将是大片无家可归饥肠辘辘的流民,到时候江州该何去何从?   不过,转念一想,未来即将到来的饥荒和难民,对应平县来讲,即是一份风险,也一份机遇。   应平县人口不足,这些灾民途径此处,如果用些方法将他们留下,正好可以填补人口的空缺。然而一切的前提是今年的洪灾可以得到有效的遏制,让百姓保留余粮,要不然光是保障现有百姓的生存,也会让陆久安力不从心。   孙大娘见陆久安面有异样神色难分,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小孩儿现在没有大人在身边,不知道如何安置?”   陆久安好笑得看着她,哪里不知道她心思,还没说话,黑皮寡瘦的小孩子窜进来,大声对着陆久安道:“大人,我可以劈柴烧火,还可以帮忙喂狗,你不要赶我走。”他在家也只知道这些活,别的再多也就说不出了。他很久没有吃过这些香喷喷的米饭,刚才喂他吃食的人悄悄告诉他,在大人家里做工干活有饭吃。   陆久安撇了孙大娘一眼,把她看得脚一软差点跪下去,还好陆久安很快收回目光:“劈柴烧火的我不缺,府衙里倒是有一只看门狗,可以喂狗。不过凶得很,我家童子第一次经过的时候差点被咬,所以你也不行,会咬你。”陆久安想到陆起每每经过那只狗躲得远远的,在心里悄悄偷笑。   小孩子听到他这么讲,急急忙忙的补充:“狗很听我的话,我养的狗很乖的。”   小孩子体量还没有狗大,陆久安当然不可能让他去喂看门狗,见他急得你脸色涨红,也不再逗他:“我家里缺一个扫地的,你会扫地吗?”   小孩子赶紧点头,陆久安道:“那你就每天来我院子里扫地吧,你叫什么名字?”   “阿多,我叫阿多。”   “嗯,阿多,你在我这里干活呢要听话,像之前那样打人咬人的事再发生的话,大人我会惩罚你的,知道吗?”   阿多中气十足的保证,一点也不像刚刚才晕倒的人。   陆久安看向一旁局促不安的孙大娘:“阿多就先跟着你。”   孙大娘见陆久安不追究她多嘴的事,还愿意把小孩给他带着,忙欢天喜地得应下:“谢大人。”   吃了晚饭,门外响起叮叮当当的声响,原来是修河道和收笼子的两拨人完工回来正好撞到一起。   今天早上出门去河道现场之前,陆久安分别给江预和郭文安排了工作。   江预负责向百姓收竹子藤条编的笼子,笼子做成渔网状,没有疏密要求,只要结实就行,所以定价为1个铜板5个。   郭文负责收编制草袋,不仅要求牢固,还要非常密实,粗砂装进去不能漏出来。这种编制草袋非常吃手艺,而且编制起来也很耗时,所以定价1个铜板一个。   笼子打算用来装大块的石头,放在容易决口的河堤两岸当作粗制的防水挡板,编制草袋装粗砂,用作防水沙袋,条件简易,这是陆久安想到的最快捷最有用的法子了。   另一方面,考虑到有些家里没有劳壮力的,也可以通过编笼子和编制草袋赚取一些外快补贴家用。   陆久安听了两拔人的汇报情况,修理河道的整体情况还算良好,因为设置了一个这样的竞争机制,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用主事的话来讲,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斗志昂扬的场面。而江预和郭文这边,由于是第一天,很多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收到的笼子和编制草袋不多。   但是两者数量差距太大:“编制草袋只收到42个?”   郭文苦笑:“按大人的吩咐,编制草袋要求严格,卑职在现场用粗砂检验,满足要求的只有那么多。”   “是我考虑不周了。”陆久安想了想,说:“笼子不需要那么多,数量足够就不收了,防洪沙袋用量大,除了编制草袋之外收点布袋,这两年县城里很多布商一定囤积了不少布料,如果价格便宜可以多收一点。另外,明天修理河道的主事出发时把前一天收到的笼子草袋带上,平均发下去,也作为当天的工作内容。顺便把征收笼子和袋子的消息在队伍里宣传一下,有些地方偏远,信息一时半会传达不到。”   陆久安有条不紊的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众人静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声,不知不觉中已经把他的话当成了严辞峻令。   “防洪防汛的工作颇为繁琐劳累,今天是第一天,各位都辛苦了,我让人准备了一些简单饭菜,就当是先犒劳各位。接下来还要繁忙一段时间,望日后能互相共勉。”不谈正事的话,陆久安又恢复了他一派春风和气的模样。   众人称着不敢,在县令大人极力游说之下,半推半就地在后院入座。   夜间凉风习习,明月高照,外面寂静一片,府衙里灯火通明。   陆久安高居首位,主簿书吏们依次而坐,客座间有说有笑,不管白天的事多劳累,现在也都放下心中的埋怨,你来我往。很快席间推杯换盏,筹光交错。   就坐的人酒足饭饱,拍着胸脯保证在其位,谋其职,一定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陆久安总策划坐久了,安抚手下的招式轻车驾熟,一番恩威并施,众人心满意足地相互搀扶着走回家。   筵席被人撤下去,后院很快安静下来。如水的月光里,夜空像一缎温柔的帛锦,繁星闪烁。陆久安背着手静静站在后院,他抬着头,也不知道是在仰望远处那一枝桂花树,还是在感受夏风轻纱般的吹拂。   陆起凑近了,闻到他身上薄薄的酒气,那酒气若有若无,钻进陆起鼻子里,并不醉人,反而让他分外安心。   陆久安的身量很高,长身玉立,让他想起书中看到的一句话,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他的大人站在夜色下,闭着眼睛,仿佛要乘风归去。   他有点担心陆久安受凉,捧着手中的薄衫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缄口不言与陆久安站在一起。   沉静的夜色里,陆久安的声音响起:“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陆起,我想家了。”   随着这声叹息,一股浓重的悲伤自他身上蔓延开来,那悲伤火焰般浓烈,带着干涩和焦躁。   “大人,给家里去一封信吧。”   “有些思念,是没办法用书信到达的。”   “陆起不明白。”   陆久安没有办法向他解释,时空的鸿沟永远横在他和这个时代的人之间,他的思想可以融入,他的记忆却没办法忘记。他问陆起:“你会偶尔想家吗?”   陆起顿了顿,小声道:“有大人的地方就是家。”   “呵呵,”陆久安心里躺过一条细细的暖流,他摸摸陆起的小脑袋:“走吧,好弟弟,回去睡觉了,小心长不高。” 第008章   第二天,陆久安精神抖擞起了一个大早,昨夜的郁气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穿上便于行动的窄袖短褐,把头发高高的束起,在脑袋后面扎了个马尾。   陆起炯炯有神得看着他:“大人作这身打扮,真是......真是......”   陆久安摊开手在他面前缓缓转了一圈:“如何?”   “真是英姿飒爽,大人。”   陆久安把放置在榻上的衣服递给他:“喜欢吧,给你也准备了一套。”   陆起双眼放光接过来:“我也有?谢谢大人。”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大人我要提醒你,穿上这身衣裳,你就要承受它带来的痛苦咯。”   “啊?”陆起摸着脑袋迷迷糊糊看向他。   陆久安只是笑而不语,在门口双手抱臂静静等他。   很快他就明白了陆久安话里的意思。   应平县在微微擦亮的晨光中若隐若现,像拢着一层薄纱的妙龄少女。   日头慢慢上升,那层纱一点点褪下来,露出县城鳞次栉比的房屋,城里的百姓陆陆续续的从屋内走出来,鸡鸣犬吠,吆喝叫卖,这些渐渐散开的声音把空气的凉气一点点驱散。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上,少有的显出一份盛世该有的热闹及人气。   拎着篮子的妇人好奇得看着一大一小两人气喘吁吁地从他眼前跑过去,热息自两人身上腾腾冒出,铺面而来。   陆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人,还没好吗?快不行了。”   陆久安扭头看他一眼,慢慢收了步子:“那今天就到这儿吧,第一次过犹不及。”   随着他出声,大股水汽飘散在清晨的冷雾中。   自从遭遇山匪的那一天起,陆久安就在心里盘算增强自身战斗能力的计划,直到今天才开始实施,他决定先从简单的晨跑开始。   不仅如此,想到陆起小小年纪唉声叹气,身体也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少年人该有的蓬勃朝气,陆久安便把他一同纳入其中,希望培养出一个抗摔抗打的强壮小孩儿。   陆起听了他的话,如蒙大赦,一屁股摊在地上。   陆久安赶紧道:“起来,刚运动完不要坐在地上,跟我一起慢慢走一下,调整呼吸,来,吸气,呼气,对。”   反复深呼吸几次,两人的气息慢慢平息,陆久安调笑:“这样就不行了啊,以后慢慢加量,争取每天坚持。”   陆起哀嚎:“不是吧大人,以后还跑啊,咱们又不从军,何必如何。”   陆久安笑着摇摇头,他用手做出丈量身高的动作:“这是锻炼,你不是嚷嚷着要长得和大人我一般高吗?多运动,多喝牛奶,哦,牛奶暂时是没有了,多吃点其他钙质食品,多吃蔬菜,以后就和大人我一般高了。”   陆起哭丧着脸,一脸哀怨地看着陆久安,表达自己无声的反抗。   “别抱怨啊,以后你就知道大人的好了。”陆久安带着他匀速走回衙门,在途径院子的时候看到阿多。   阿多握着一根比他还高的扫帚,把地上的落叶扫的飞起,搞的陆久安有种雇用童工的罪恶感。   陆久安摸摸鼻子:“阿多早啊。”   阿多像一头精力充沛的小豹子,昨日乖巧羞涩躲在孙大娘怀里的模样已然不见,咧着嘴大声回道:“大人早。”   “打扫完了就吃饭。”   “嗯,我和大娘一起吃。”   陆久安不擅长应对孩子,交待一声就离开了,吃过早饭回来,见阿多正蹲在那条把陆起吓到绕道而走的看门狗面前。   凶猛难训的大黄狗此时伏着身子,屁股后面的尾巴像旋风小陀螺一样高速摇晃着,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呜咽。   这条狗长得异常高大壮硕,弓着腿蓄力的时候可以看发达的肌肉,有点像成年阿拉斯加的体型,此刻伏在地上,把它面前的稚子衬托地异常瘦小。   阿多朝大狗伸出一只手,嘴里发出细碎的声音安抚着。陆久安看到这一幕,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心!”走在后面的陆起发出短促的惊叫声,声音被压在喉咙,只有他面前的陆久安听到了。   然后血腥的一幕并没有发生,大黄狗伸出舌头,哼哧哼哧得在阿多的手心舔舐起来,阿多咧开一排带缺口的牙齿,把头埋在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上,亲昵得碰了碰。   陆久安板着脸:“阿多过来。”   阿多抓着大黄狗的耳朵使劲揉了两下,蹬蹬蹬跑过来,他的脸上还带着兴奋的潮红,像一个孤单的小孩儿找到好朋友。   陆久安抓着阿多的手左右检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伤口,语气带着训斥:“被他咬伤的仆人没有七八也有九十,衙役都不敢轻易靠近,你倒好,还上手摸了。”   阿多反驳:“小黄是好狗。”   这条凶猛高大的狗毕竟是有咬人前科的,陆久安狠狠地吓他。“胆儿挺大啊,也不怕它把你吃了,把你吃了也不够它塞牙缝的。”   阿多只是重复那句话:“小黄是好狗。”   陆久安头痛:“你这熊孩子怎么那么拧,总之不要靠近小黄,很危险。”   阿多并不理会陆久安,跑回去紧紧挨着狗的身体,与它并排坐在一起。   “咦,小黄真得不凶他诶”陆起惊奇地发现,小黄对阿多和对他们是不一样的,平时大黄狗见了陌生人,龇着尖牙口涎乱飞,麻绳粗的链子也拴不住,陆起一度被它吓到想哭。然而阿多此刻就算揪着它的长毛玩,大黄狗也一直俯首帖耳,温顺得不带一丝凶恶之气。   陆起也是喜欢狗的,但是他不敢靠近小黄,只能露出羡慕的神色。   陆久安拿这小孩儿无计可施,见大黄狗一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只能仍由他去了。   因为第一天的晨跑路线太打眼,之后陆久安便更改了地方,从东南门出发,避开了城里的百姓。   不过倒是和江预等护卫晨练的地方撞到一起,有一次在途经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时,看到他们赤着胳膊舞刀弄枪,将手里的武器耍得虎虎生威。   江预看见陆久安两人,颇为不解:“大人和陆长随也出来晨练?”   在江预等人的印象里,陆久安这样的书生子弟,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听说京中一些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甚至认为大步流星这样的走路姿态非常不雅。   他们需要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甩出的袖子弧度都有一定规格要求。就像君子远庖厨一样,文人要远离这些放纵的行为。探花郎这样穿着武夫的衣服跑得气喘吁吁,放在那些文人眼中,是要被嗤之以鼻的。   陆久安不知道他的心思,倒是对他手里的冷兵器颇感兴趣:“强身健体罢了,你这是什么武器?”   江预手里的武器形如棍子,呈四棱,暗黑无光,透着一种沉重的钝感。   江预把武器递给他:“锏,本来是一对,有一把我留房里了。”   陆久安伸手接过,好家伙,真够沉的,他用双手握住显得稍稍吃力:“江护卫,你力气可真大啊。”   江预爽朗地笑笑,不说话,一旁的付文鑫说:“江大哥曾经徒手打死一只豹子,双锏才是江大哥的趁手武器。我还没看到过有人从拿着双锏的江大哥手中赢过。”   陆久安瞠目结舌,一脸震惊的看着江预。心里想的却是:我手下还藏着这样一个真人不露相的人,一般的护卫能有这样的身手吗?江预怕不只是护卫那么简单的身份吧?   陆起已经在好奇之下把锏拧了过去,举了一会儿就感觉手臂酸痛,他龇牙咧嘴地把锏还给江预。   随后,江预在陆久安的要求下,和付氏两兄弟你来我往对了几招。   刀剑相争,碰撞出游龙一般的火花。这还是陆久安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欣赏古人比武,直把他这个21世纪没见识的现代人看得眼花缭乱心潮澎湃。   陆久安拉着他的手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钦佩:“江护卫真是武艺超群啊,有你这样的人在我身边实属我的幸运。”   江预收了锏躬身行礼:“大人过奖了,能护大人周全才是小人的福气。   “付家兄弟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付文鑫毫不为意地摆摆手:“差远了,我二人兄弟从15岁跟着江大哥,从手无缚鸡之力练到这样,全靠江大哥的教导。”   陆久安第一次听说这个事,不由得对江预更加高看三分,同时心里也升起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江预见他踟蹰,道:“大人有话直管吩咐。”   陆久安摆手,脸上闪着和煦的笑容:“原本想着让你担任大队长训练衙役。”   “大队长?”江预疑惑,倒是忘了问训练衙役的事。   “一个职位称号。不过我想了想,还是等以后再说,现在特殊时期,大家都没有过多的精力。”   未来的几天,陆久安都会不顾陆起的哀嚎和求饶,强硬地带上陆起一起晨跑,从一开始的2公里一点点增加,这样连续跑了六七天,陆起慢慢爱上了这样的作息方式,也适应了运动量,每到早上晨跑都十分积极,晚上的时候还会在门框上量一下身高。   “大人,我感觉自己又长高了一点点,你觉得呢?”陆起兴致勃勃的问陆久安。   陆久安往他面前一杵,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嗯,跟我还差得远。”   丫头们站在角落捂着嘴偷偷地笑,陆起臊得小脸一红,不服气道:“那我们开始负重跑吧,还有您说的绑沙袋。”   “唔....”陆久安摸着下巴:“这个不行,起码要一个月后,不过你倒是可以跟着江预他们做点其他体能锻炼。”   陆起苦着一张脸:“不了吧大人,江预护卫舞刀弄枪,我可做不来。”   除了每天早上的晨练,陆久安也没有闲着,江预在第三天就把需要的竹笼收集完毕,郭文的草篦子要慢一点,不过众人拾柴火焰高,发动应平县的妇女老人一起编织,仅仅花了五天就达到了陆久安提出的要求。 第009章   防洪工作按部就班在进行,期间发生了一件意外之喜,有一队衣衫褴褛但精神气颇好的青壮年,估摸着20多人,在某个下午找到主事,请求加入防洪的队伍,陆久安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倒是陆起的敏捷出乎他的意料:“大人,是那群山匪吗?”   陆久安投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继续。”   “大人征召队伍的时候,让人在各个乡里宣扬,大人给的报酬优渥,得到消息且满足身体条件的人应该都会报名。这群人成群结队的过来,虽然穿着破烂,但不像常年吃不饱饭的样子,不是山匪还能是啥。”   陆久安除了强制陆起强身健体,平时有意无意的都会带着他,有时候也会教一些他新奇的知识,让他找回些当初在职场上带初入茅庐的徒弟的感觉。   现在陆起能够见微知著,进步不可谓不大,再好好指导一段时间,说不定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想到此陆久安老怀欣慰。   至于那些山匪,他正愁劳动力不够,这些人就自动送上门来,这不是瞌睡来了给送枕头吗?   陆久安暂时还不担心他们会蓄意生事,能够为了生存落草为寇,那么现在又为什么不能冲着免费午餐和粮食报酬暂归良民。   只要一天不断粮食,他们就能一直干下去,说不定到了最后,还能不费一兵一卒归化这二十人。   时间过得很快,当初约定修理河道十天一结的日子咻然而至,彼时陆久安正头昏脑胀看着当朝各种律法典史,郭文前来请县令主持结算一事。陆久安欣然搁置了手中的毛笔。   十天的时光,足够莫尽河在几百个汉子手中改头换面,以前杂草丛生的岸边已经被来来回回地脚印踏出一条宽阔的大道,路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碎泥,还混着新鲜的青草气息。   莫尽河加宽了两尺,这几天天气晴朗,因而河水平稳而温柔。   河岸上垒着用竹筐装的石块,形成了一道简陋的防护堤。   陆久安推拒了主持的事宜,把这个博人眼球的大好机会甩给了郭文,而他自己则心安理得地躺在车厢里,啃着陆起精心挑选的桃子。   桃子又大有圆,饱满多汁,一口咬下去,满口留香。   人群以分组整整齐齐地排成几列,队伍前面各站两个领事,一人核对名字工作量,一人兑换粮食。米是粝米,有些颗粒上还沾了没处理掉的皮层,这是以往用来赈灾的粮,现在拿来付工钱。   负责核对名字的领事叫到队长的名字,十人一组的队伍就走上前来,领走各自的粮食。   就像科举张榜,领事手上的工作簿,队伍名字是由名次最末依次递进的方式出现的,相同的工作簿陆久安也有一份,现在正端端正正躺在他面前的案几上,粗糙的纸张上印着几个手指印,显示已经被翻阅的痕迹。   郭文并没有像陆久安想得那样好大喜功,他只简单讲了一番此次集合的目的,衙役拿着铜锣“邦邦邦”敲了三下,结算工钱就此开始。   “刘吥。”领事喊出第一个队长的名字,也是工作量排名最末的名字。   一队身量不高的人从队伍里鱼贯而出,他们丝毫不以自己干得最少而羞耻,反而面露喜色,团团围在第二个领事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装米的袋子。   “排好队,排成一列。”旁边有衙役用木棍敲了敲地面。   “挖土121担,垒石37框,每人可得6升米。”核对工作量的领事唱道。兑换粮食的领事便舀出6升米,挨个装在青壮的布袋里。   6升米并不多,但是每个拿到米的人都心满意足。   亲眼见到粮食被发放到手里的感触是不一样的,队伍窃窃私语,每一个人都透着几分即将获得成果的迫切与躁动,排在后面的人不断地推攘着前面的人,又被大声呵斥回去。   “丁一牛,挖土132担,垒石38框,每人可得6余1升米。”   ......   越到后面的队伍做工越多,得到的粝米也越多,陆久安特别留意了那两队山匪,这群人也只比普通汉子精壮一点,有的甚至矮小如柴,然而面露凶光目射寒星,一看便知他们非良善之辈。   江预抱着双臂,全身的力量压在壁门上,语气沉沉道:“大人,山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恐怕另有所图。”   陆久安懒洋洋地听着外面的报数,像听着一首催眠曲:“江护卫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眼下正缺壮力,只要不生事端,由着他们扮一下良民。”   “奸佞之人,不可不防。”   陆久安揶揄他:“说起这个,江护卫安排的几个人也在队伍里面扮演着”良民”呀,江护卫居安思危,谋事在前,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陆起一脸不明所以,江预则满脸无奈:“大人莫要笑话在下,这本来就是大人的计划,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陆久安:“那你让这几人除了在其中收集民调,也把这两队盯紧了,见机行事,切莫打草惊蛇。可恶啊,若非来的山匪正好20人编成两队,我非得插一人进去不可。”   “江护卫啊,卧底工作不容易,完事了一定要好好嘉奖。不过我挺好奇的,你就告诉我呗,你安排的那几人都在哪些队伍里面。”   江预被他软磨硬泡的,只能挑起帘子,在工作簿上为他一一指出来,其中三个名字,赫然在前三列。   “哦豁,有眼光啊,随便挑个队伍,就进了三个种子队啊,那你这三个下属赚翻了呀,按照当初说的,卧底期间一切所得皆归个人所有,陆起呀,学着点。”被点名的陆起满脸茫然,努力分辨他话里不断冒出的新鲜词汇。   陆久安这边厢插科打诨,队伍那边兑换粮食已经接近尾声,到这时已经点到排名第三的队伍,队伍里每人能得的粮食高达17升,可够一家人节衣缩食吃上几日了,接下来就是排名第二的乙队。   “谢怀凉,挖土415担,垒石108框,每人可得20升米。”   陆久安首先注意到的是队长过于雅致的名字,透着一股书香门第的温文经纶,场中突然响起轩然大波,让他思维猛地一滞,这才注意到那不可思议的数字上。   20升米?!足足与丙队拉了整整3升米的差距,之前的队伍最多只有半升米的升降。   谢怀凉所在的队伍在万众瞩目下走上前去领报酬,这无疑是令人震惊的一队,与全员孔武有力的丙队相比,这一队显得多少有点歪瓜裂枣。   陆久安和所有人一样,不可置信得将几人从头打量到脚。   “舞弊!”有人叫道,这声音很快从源头向四周如波浪般展开。   “肃静!”主事示意衙役敲响铜锣,他同样面露疑色,然而他办事老道经验丰富,心知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能自乱阵脚,他迅速调整好了面部表情,让领事在现场重新复核。   现场只剩拨算盘的声音,陆久安也饶有兴趣地探出头,但他好奇的不是结果,结果肯定没有改变,也不存在舞弊的可能。   他好奇的只是,这一队到底如何做到在实力相差如此巨大的前提下,取得了另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结果。   领事很快复核完毕,得到的结果与之前分毫不差:“核对无误。”   “核对无误,结算继续。”   队伍依旧吵闹不休,显然对这样的处理不太满意,不患寡而患不均,主事无可奈何,现场吵得沸反盈天,县令大人在旁边的车厢里虎视眈眈的盯着。   没有办法,主事和郭文请示过后,希望乙队能出面化解大家的疑虑。   谢怀凉的外貌和他文艺的名字如出一辙,周身一副风花雪月浸泡下富家子弟的模样,他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为了几升大米会来做苦力的人,反而倒像是出来感受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县里那几家富豪乡绅里确实有一家姓谢的大户,但是也没听说过谢怀凉这个名字啊。   谢怀凉本人性格爽利,听了主事的要求丝毫不觉为难,他甚至看起来对现在的状况早有所料,二话不说当场进行了解惑,并在陆久安看来带着一股子现代销售精英的推销精神,滔滔不绝地宣扬起来他手里的工具。   据他介绍,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两个工具就是影响他们这次结果的主要因素。   这是两个形状怪异的木质品,它的特殊构造让人可以用少量的力气来做一些耗费体力的劳动,一个是可以把土快速挖到簸箕里,另一个可以便捷的搬运重物。   这哪里来的人才啊!陆久安眼前一亮,简直想拍案叫绝!   这人放到现代,妥妥的物理学家和发明家啊。   陆久安一看,这两个工具就是杠杆定理和定传动比的合理运用,前一个稍微稀疏平常一点,很多人日常的劳作中都多多少少有所涉及,后一个就没那么简单了,是需要人经过认真思考研究后创造的。   然而群众并不买账,在他们眼里,借用其他工具和舞弊并无二致。   陆久安不为所动,干净利落摆起了一言堂,开玩笑,劳动赚钱各凭本事,直接让人宣布成绩作数。   不仅如此,他特别鼓励这种创新型人才,让主事当场给谢怀凉本人送上盖有县令大人印信的嘉奖通令及钱币50文,以滋奖励。   县令大人赏赐的东西,代表着官家给予的荣耀,这下子,哪还有人嚷嚷,皆一脸羡慕地看着谢怀凉,心里面百转千回。 第010章   夺得魁首的是络腮胡邱江一队,大米21升,这一队无人质疑,他们队伍里面每个人展现出来的力量大家都有目共睹。   “大人,看第四个人,最高的那一个。”   “怎么......”剩下的话被陆久安吞了下去,他与那人四目相对。   那个人的眼神,穿过从从人群,像一只锋利的箭矢将他盯在原地,这眼神非常锐利,带着刀光剑影。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已经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他长得非常俊美,衣服下的肌肉随着他一举一动微微鼓动着,烈日让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非但没有让他黯然失色,反而为他添上一层不同寻常的魅力。   陆久安的打量非常隐晦,还是让敏锐的韩致轻易察觉到了。   事实上,这段时间无论是队伍编制,还是奖惩制度,都让他对这个传说中的探花郎生出了一些好奇和兴趣。   很显然,这是一个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朝廷清官,也是一个体恤百姓造福百姓的父母官。   陆久安从来没有在百姓面前露过脸,但韩致从避暑汤药,竹笼草篦一点点勾画他的形象。   那应该是一个刚正不阿,器宇轩昂的青少年,他有着坚毅的眉眼和板正的臂膀,他怀揣着雄心壮志,从京城跋涉到大周最偏远的江州,在这片不为人知的地方施展抱负。   然而直到与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韩致微微诧异,他的模样,更像一个涉世未深的世家子弟,这完全颠覆了他之前心中那个赏罚分明行事果断的县令形象。   就是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做出了兴水利,安民人的事?   韩致静静垂下眼睑,遮住眼底一片流光。   他们眼神的交汇非常短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车厢里,陆久安已经收回了视线,所有人都领了自己应得的粝米,陆久安在慰劳了一番驻守此地的随行大夫后,就不作停留,打马而去。   而怀揣着50文铜钱和通令的谢怀凉,伙同着几个队友兜兜转转来到一座气派的大院前,浑然不觉背后坠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尾巴。那尾巴直看着他们七拐八拐进入旁边一条小巷,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闪身而入,才转身离开。   谢怀凉莆一进入,兜头迎来一阵劲风,他眼疾手快狼狈躲开,定眼一看,地上跪了一排奴仆,谢老头手持一把罗汉尺,正怒目而视。   谢老头名谢岁钱,应平县三大乡绅,谢家占其一,他从20多年前接任了这一家家主。   他的一生顺风顺水,妻妾先后为他诞下三个男丁,一个明珠,也算没有埋没门楣。   长子10岁经商,天资过人,如今已经接管了家里大部分的店铺,次子学富五车,奈何无法静下心来科考,后来醉心寻花问柳,倒是为他添了一个孙子,算是无功无过,幼子......算了别提幼子了。   谢怀凉作为最小的儿子,从小受尽宠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道路渐渐走歪了,等发现的时候,谢怀凉已经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心奔着奇技淫巧去了。   谢岁钱恨铁不成钢得看着小儿子:“老子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需要你带着家丁跑去修河道。你修河道挣得了多少,还没你大哥一根手指头多。”   谢怀凉打蛇上棍,立即奉上一袋子粝米:“20升米,不错吧,这是儿子孝顺您的。”   谢岁钱周身怒气暴涨,谢怀凉见此立即后退一大步,确定退出了他老爹那把杀器之外,才悻悻然道:“爹,你不要如此想,挣大米是次要的,我主要是想试试看我那两件墨家机关功效如何。这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啊,我那两件宝贝用起来真是爽利,还为我博了个榜眼”   “你当是科考呢还榜眼,又怎么样,有个屁用!”   “不能这么讲啊老头儿,县令可是奖励了我50文钱。还有这个,你打开看看。”   谢怀凉自鸣得意的样子让谢岁钱生疑,他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口气,不以为然地打开那卷帛书:“这?这?这是什么?”   “那不写着吗?豆大的四个字,能工巧匠。县令大人现场亲笔提赠,致谢怀凉。”   “当真?县令赐的?”   “还能有假,县令大人的印章还没掉呢。”   谢岁钱来来回回辨认了三遍,确实是县令的印信,他蓦然把帛书往儿子怀里一抛,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娘诶,我谢岁钱是造了什么孽啊,以往儿子叛逆是叛逆了点,大家都不知道,反正是关在院子里的,现在好了,丢脸丢到县令那儿去了,那两家指不定在背后怎么嘲笑我啊。”   谢岁钱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谢怀凉捧着文书一脸懵逼:“爹,好歹是嘉奖令,你何至于此,县令大人觉得好,那就是好了。郭主簿还传话说了,以后有什么好的新鲜事物,可以直接递到县衙,如果觉得有用,还可以得赏钱呢。”   “你之前不是老抱怨说现在的县令大人自视清高,不好接近,现在好了,你瞌睡来了儿子给你送枕头,你如今要见县令大人,也算师出有名,县令大人总不好拒绝你了。”   谢岁钱经他这么循循善诱,觉得有几分道理,但是他总归是瞧不上小儿子跟工匠一般天天在家专研木头,清斥一声:“你就是跟着你二哥那样子去戏台子多听听戏,我也能睁一只闭一眼,总好过于你这样如此不学无术。”   谢怀凉不堪其扰,无奈献上了自己最引以为豪的杰作,让他爹拿去当“投名状”,才逃过一劫。   他坐在院子里的凉亭里,看着那群被威逼利诱一同去做工的家丁在眼前唉声叹气:“三公子,老爷今日发现了这件事,我们往后还去吗?这挖土真不是人干的啊,公子你何必去受累呢?”   谢怀凉把桌上的一袋子米扔给他们,转而把那张轻飘飘的嘉奖令小心翼翼裹起来,塞到怀里:“小爷我今天高兴,裳你们了,明天继续。”   家丁捡起那袋米,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到眼前的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终于有人认可他做出来的东西了!谢怀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像打通了沉积已久的任督二脉,整个人通体舒畅。他从记忆深处翻找出自己为数不多记得的词汇:千里马与伯乐,对!他就是那匹千里马,县令官就是他的伯乐!   尾巴离开以后,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小院,江预端坐在石凳上,细细擦着手里的双锏。   尾巴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随后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五一十汇报给了江预。   “大人真知灼见,料事如神,这个谢怀凉果然是乡绅家子。”江预不作耽搁,当即将这则消息传达给陆久安。   “太明显了,不盯他盯谁,想必江护卫心中也有数,其他几队呢?”陆久安相信自己那一瞬间对视的直觉。   “没有异常。”   陆久安点头:“那就暂时不用管了,修补河道也就两个多月的时日,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好不过。”   陆久安后面几次并没有去颁奖现场,河道一事,按照当时的约定,十日一结外,每三十日还有额外的颁奖典礼,结算完之后把前三队伍依次请上台,由郭文亲自颁奖。   奖品虽然不多,但是这个东西总归带着荣誉感的,听说领奖的人当天风光无限,比秀才中举还要激动,着实羡煞了一干人等。   郭文因此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头,拉了一大波人的好感,见过他的衙差们都说,那几天郭主簿神清气爽,走路都是脚下生风。   倒是掌管户部的书吏连着几天阴云密布,因为奖品都是由他那里出的,让他拿出银子来比割肉还疼。   前三队伍的名次和陆久安第一次去现场观摩的时候有所变动,谢怀凉的队伍被刷了下来,由山匪一队顶了上去,除此之外没有变化。   谢怀凉之所以掉出前三,还是现场主事得了陆久安的吩咐,去寻谢怀凉将两件器具的知识产权买了下来,打算增加生产,在现场加大使用。   这些都是在谈判的时候跟谢怀凉一字不落地说明清楚了的,如果其他队伍都使用这两种工具的话,谢怀凉一队势必失去原有的优势。   然而谢怀凉听了之后丝毫不在乎,反而因为县衙要出钱买下他的东西激动地语无伦次,向主事反复确认之后,痛快答应下来。   陆久安拿到两样东西之后,当天就安排人批量生产,第三天就投入使用。   当然不是免费使用,而是以租用的方式,两个工具为一套,租用费5升米,在结算的时候作抵扣。   百姓心里自有一个账本,谢怀凉等人使用工具时的效率翻倍不止,工具使用的寿命虽然只有一周,但是绝对能赚回本,所以工具运到现场的当天就一抢而空了。   谢怀凉队伍的名次下滑了,但是在众人之间博了一个好名声,不少人对他转变了态度,对他来讲倒算是个意外之喜。 第011章   闲着的日子除了熟悉大周律法,重整案卷,他还带着随从四处暗访,收集民调,为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未雨绸缪。   不过古代生产力低下,再加上应平县贫困,百姓日复一日能做的无非就是一些稀疏平常的生活琐事,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能写的能做的,也就来来回回那几样。   他心里对应平县的未来规划只有一个大的方向,诸如治洪水、防疫病、收纳流民开荒拓地,然而抛开这些,怎么改善民生方面,他便有些无从下手。   有一次午夜热醒,陆久安披着外衣出门,他一只脚刚踏出去,陆起的声音响起来:“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陆久安回身看他,见他睡眼朦胧,一只手捂着嘴无声的打着哈欠,不答反问:“你怎么醒了?”   “嗯,我听到声音......”   “我手脚这么轻也把你吵醒了。”陆久安按了一下额头:“有点热,睡不着,起来透透气。”   “大人你等等。”陆起蹬蹬蹬跑回隔壁房间,不一会儿拿着一把蒲扇跑出来,一只手把他往屋子里推:“大人你去睡吧,我帮你扇会儿风。”   陆久安推脱了几次,拗不过他,就随他去了。   应平的夏天就算到了晚上也是潮湿闷热的,并不好受,耳边是蒲扇吹佛的习习凉风,他舒服地喟叹一声:“陆起,你真是我的小棉袄,哦不对,小棉袄太热了,还是小风扇吧。”   陆起对他话里话外的调侃并不在意,他认认真真把陆久安披散的头发挽在后面,又去把窗户关上,只留了一条缝隙:“大人,就算再热也不能把窗户全打开了,容易受风,病邪入体。”   陆久安:“......”,小管家。   陆起一边打扇一边皱眉,明显欲言又止,几番纠结下最终选择询问:“大人这几日看着心事重重的,是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陆久安:“你可真实敏锐,大人我感觉自己江郎才尽了。”   陆起猛地收回打扇的手:“谁说的,大人才学过人,满腹经纶,定是那些道边苦李之人嫉妒于你。大人,你莫要听了那些人的话妄自菲薄呀!”   陆久安摇头:“没人贬低我,是我自己写不出策划案,这本该是我引以为豪的本领,现在不知道写啥了,脑袋里一片空空,没有素材。”   陆起跟着陆久安这么久,已经对他说的策划案熟能生巧,偶尔自己也能写出篇像模像样的策划案出来。   陆起一时不知道作何安慰,垂着脑袋费力思考,寂静的夜色里只有虫鸣蛙叫。   陆久安看着他着急的模样,闷笑出声,这小萝卜头按现代的说法,一定是陆久安的忠实粉丝。   他抽过陆起的扇子,把人往隔壁房间赶:“好了,小风扇给我一顿伺候,我已经全身舒畅了,现在大人想睡觉了,你不要打扰我了。”   陆起离开后,他坐在床榻上静静等一会儿,他耐心地听着隔壁的声响,陆起回房间后没有立刻入睡,还在自言自语地懊恼,时不时伴随着轻微的茶壶和杯子碰撞声。过了好一会儿,所有声音渐歇,陆起爬上床,呼吸声慢慢平复。   陆久安蹑手蹑脚打开房门。   他方向明确一路往书房踱步而去,月亮洒下温柔如水的光辉,陆久安估摸着刚到丑时。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半夜心血来潮想去书房一趟,这几天他内心因为前路不明而迷茫焦躁,没有灵感让他总觉得缺少点什么,迫切想拨云见雾走出这种瓶颈期。   如果有台电脑就好了,电脑里存放了他职业生涯以来搜集的所有文件素材。   一般县衙的书房属于县令办公的地方,设在县衙中轴线左边,和前堂挨在一块儿。县令的县宅是生活居所,在中轴线右边。办公场所和生活场所泾渭分明。   自陆久安上任以来,因为承袭了现代社会996偶尔还要通宵加班的社畜作息,于是命人在□□院辟了一间空房改造成了私人书房。   陆久安和原身志趣相投,都是求书若渴之人,他的私人书房除了桌椅板凳,就是大量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类书籍,倒是比县衙原先那个书房还要精致几分。   有一日他突发奇想,模仿文人雅士给书房题了一个名字,只是这名字显得多少有点不伦不类——吾乡居。   取自东坡居士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从起居室去卧房要经过一段幽静的长廊,陆久安刚走出来,远远看到吾乡居灯火通明。   这灯火不似烛火照出来的,仿佛......   仿佛屋子里面有一盏巨大的电灯!   陆久安的心跳咚咚咚如擂鼓一般敲击着胸膛。   他不可置信地走近了,那灯光没有跳动,没有熄灭,静静地等待着他。   手下是刚刚修葺过后的木质门板,质地坚硬,朱红的门上雕刻着镂空花鸟棱格,糊着一层薄薄的油纸。   陆久安情不自禁吞咽了一下喉咙,一用力,把房门推开了。   屋内的灯光扑面而来,灯光柔和并不刺眼。   并不是吾乡居,但是此刻这方寸之间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更加熟悉。   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电脑,旁边连接着一台彩色打印机,书桌还是他最后一天离开的样子,凌乱地堆砌着各种各样的资料书籍。   沉稳而独具个性的咖啡色柜台前,摆放着一张浅褐色的茶几,茶几上还有冲泡完没来得及清洗的咖啡杯。   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水晶吊坠的欧式复古吊灯,散发着浅黄色的光晕。   艺术总监陆久安的办公室!   当初办公室重新装修的时候,还询问了他的意见,按照他的喜好进行了部分修改。   这一切仿佛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说到梦,陆久安便想起来曾经在回程的马车上,确实做过这样一个梦,当时他不以为意,一方面觉得是自己思乡之情所致,再加上后面陆陆续续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很快就抛到了脑后。   那么现在呢?也是梦吗?其实在陆起离开后,他也跟着上床睡觉了,并没有起身来到书房一事?   陆久安直直得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瞧,不一会儿就觉得视野模糊,眼睛刺痛,不是梦。   “叮!”电脑突然响了,传来开机的声音,打断了陆久安的思维。   开机后的电脑桌面上显示出几个文件夹,与上次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看着文件夹标注的医疗、科学、教育等命名,陆久安脑袋里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这个办公室,会不会是网络小说里常常提到的随身空间,一个上天给他开的金手指?   陆久安颤抖着手打开桌面上其中一个文件夹,在准备打开具体一个文档的时候,电脑却在此时他能量不足,无法解锁。   能量是怎么一回事?他脑袋里只是这样一想,电脑上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适时为他解惑。   能量是由信仰产生的。   陆久安作为应平县令,平时大到一个政策,小到一个命令,都会对百姓产生不大不小的影响,如果百姓因此而对他产生感激爱戴之类的正面情绪,就会转化为信仰。   上次他在梦里打开了一个文件,应当是之前为长久不能温饱的百姓提供了粮食所获得的。   文件上面有个能量槽,标明了解锁文件所需的具体数值,电脑桌面右上角亮着一个电量图标,显示着他当前所拥有的能量。   不同的文件所需能量不一而足,不过他注意到其中一个视频文件没有能量标志,他尝试着双击鼠标,果然打开了。   一看视频片头,陆久安就想起来了,这是历史宝藏节目第一期的预告片。   历史宝藏第一期总共12集,每一集对应一个主题,当时还没有时兴边播边拍的方式,节目组第一次做这类型的综艺,为了引流,就甄选了12个主题里面精彩的片段剪辑在一起,做成了一段长达5分钟的预告片。   这个预告片做得非常成功,一经播出就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这档节目组既是央妈牵手,立意当然拔高到了不同的层次,预告片里尽是品德高尚心系天下志存高远的先贤及巨作,正好与时下追名逐利的恶劣风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总之预告片播完,下面除了求播出的评论外,还有部分人被感动得嗷嗷大哭。   现在再看这个预告片,陆久安突然滋生出了茅塞顿开的感觉。   他像宇宙中一颗细小的尘埃,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到了另外一片历史长河中,千百年后,青山绿水依旧,风流人物却化作枯骨。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渺渺微尘不过须臾之间,唯名垂汗青得以长存。   他觉得自己的一生也应该效仿先贤做点什么,既惠及他人又成就自己的事。   现在他是县令,以后可能会是知府,加官进爵,手里握着发政施仁的权利。   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事吗?   他之前绞尽脑汁写不出策划案,所学所用不得其门,因为目的太过浮于表面,不是真正心怀于民。   心系百姓之后,自然而然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想要什么、能做什么惠及于民。   想不出来,他还有这满满当当一电脑的前人智慧,这些失而复得的珍宝,会在他迷茫之时,提醒他怎么做。   回想今晚所思所见,之前的焦躁忧虑跟着一起烟消云散了。   陆久安兴致勃勃地在办公室转了一圈,想要翻阅桌上的纸质书籍,查看展架上的摆件,但是他把手伸向那些物品的时候,被一层微弱的光圈挡住了,随后那些物品上也浮现一个能量进度条。   太阳能手电筒,打印机、挂钟......   还有一只腕表,他依稀记得那天下班太过匆忙,不小心落在了办公室的桌面上,现在却不见了,难道是他记错了?   办公室里的物件都被套上了一个保护膜,禁止他触碰,原来需要使用这些,也是要用能量解锁的。   真抠门......   看来他要努力收集信仰赚能量了。   淡蓝色的沙发用不了了,他就这么在办公室里席地而坐,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办公室一点点变化,逐渐露出了吾乡居原本的面貌。   但是只要他脑袋里稍微一想,书房又变回了那个办公室。   此心安处是吾乡,夜里梦更长,嗯,真好。 第012章   距离莫尽河动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防洪治灾的现场措施已经初具规模。   看着莫尽河焕然一新,几百个大男人百感交集。就像一个含辛茹苦的老父亲,把自己歪瓜裂枣的儿子,经过不断修整一点点改头换面,雕琢成了一个风姿卓越的青年才俊。   一想到以后这个儿子还要反哺老父亲,将怒江的水引到四海八荒,让他们免去洪水的烦恼,众人心里满满的成就感。   邱江作为队长,已经带领全队得了四次甲等成绩,光是报酬和奖励,就已经让队伍满载而归。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甲等也将被他们收入囊中。   邱江搭着汗巾同队友感叹:“你知道吗?一个月前,我已经做好了带着妻儿远赴逃难的准备,谁能想到还能峰回路转,你说,这贼老天是不是在玩我。”   队友笑兮兮地打趣:“你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种日子,有盼头,搁以前想都不敢想。”   远处的大榕树下停放着一辆车架,车帘一如既往盖得严严实实,邱江未曾看到车里的主人露过面,偶尔有书吏主事上前请示,邱江猜想里面坐着的应该是那个传说中的县令老爷。   一旁的锅炉里咕噜噜熬制着预防中暑的汤药,随行大夫正在为一个伤患包扎伤口,搬运石块的轻壮洋溢着笑脸挥汗如雨,现场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所有人都看到了新生的曙光,百姓不再怨声载道。而这些,都是新县令带来的,邱江心里涌过一丝暖流。   他爱戴这样的百姓父母官,愿意用微薄的力量去拥护他。   旁边的队友用手肘推了推:“别发呆了队长,咱们今天要博个甲等回去。”   邱江哈哈大笑,带得脸上络腮胡一阵抖动,他大力将装满碎土的箩筐甩到背上:“那是自然,还好当初我明智,拉了韩致和耕青两位兄弟进来。”   队伍屡得甲等,这两人功不可没。   下午公布成绩结算粮食的时候,甲等又毫无悬念落在邱江一队头上,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对于这种拍马也赶不上的成绩,众人已经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样的力量悬殊。   车架上的主人依然没有出来,成绩公布完毕,马车就静静地启动,从一侧的小径驶入丛林,很快没了踪影。   做工的汉子分享着收获的喜悦,陆久安一行人却犯了愁,行驶的马车频繁往来于泥泞的道路上,今日终于寿终正寝了。   梁定查看了一番,摇摇头:“车轴坏掉了,没法使用,只能换一个新的。”   “大人,”前去探路的付文鑫道:“昨夜暴雨,前方路段积水了,需要改道。”   真是祸不单行啊,陆久安考虑了片刻决定:“这里离县衙较远,回去都天黑了,夜路难走,先找一家农舍将就一晚。”   车架被卸下掩盖在茂密的藤蔓中,由江预骑着马打头去寻歇脚之处,这山野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等了半个时辰,江预才匆匆返回。   几人跟着江预兜兜转转,来到一处破败的房子前,房子周围拦了一圈篱笆,里面种了些卖相不好的菜,炊烟袅袅,为这空旷的落日余晖增添了些烟火气。   陆起看着这炊烟一脸自豪:“自从大人来了以后,寻常百姓都吃得起饭了。”   陆久安反而内心难受:“什么时候,吃得起饭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不说21世纪,单论陆久安十多年的记忆,还未曾听说过有的地方还在为温饱发愁。   大周王朝自建国以来已经过去60多年,历经三代帝王,到了这一代,已经称得上国泰民安。当朝皇帝贤明爱德,励精图治,赏罚分明,把国家上下治理的井井有条,肯定想不到,在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还有人过着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   从古自今,无论怎么清理,看起来多么光鲜亮丽的地方,还是少不得藏污纳垢。   陆起听了陆久安的话,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陆久安拍拍他的头:“抱歉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你才多大岁数,这不是你该忧心的。”   陆起抬起头:“陆起忧大人所忧。”   陆久安乐了:“那我现在挺开心的,把你苦瓜脸收起来,免得今晚大人我没地方睡觉。”   江预扣响门扉没多久,里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谁呀,来了来了。”   门扇打开,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脸来,陆久安没有想到,随处寻的一个人家,居然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杨老汉,杨苗苗站在老汉脚边,比第一次遇到的时候脸要圆润了些,看见陆久安,眼睛蹭得就亮了:“神仙哥哥!”   杨老汉嘴角咧起一抹笑容:“是你啊后生,不知今夜前来,所谓何事啊?”   “杨老伯,叨扰了。”陆起向他解释路上遇到的倒霉事,一脸的无奈:“这荒郊野岭的,只找到你们这一户人家,今夜想借宿一宿,我们六个大男人,挤一屋就行了,只盼有个落脚处。”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碎银想要奉上。   杨老汉推拒着,连连摆手,脚步不作停留,将他们往屋内引:“家宅破落,后生不要嫌弃。”   这里面最激动的当属杨苗苗了,听说他们要留宿于此,兴奋地一直拽着陆久安的衣袖:“神仙哥哥,当时你说很快会见面的,我每天都往角树桥去,一直没看到过你。”   角树桥是他们当初分别的地方,后来陆久安一行都没走过那条道,不怪杨苗苗等不到人。   陆久安脸皮微微一红,愧疚盈满于心。他确实把这个事情给忘了,当时随口一说,没想到被小朋友记挂这么久:“哥哥的错,哥哥最近太忙了,待会儿继续给你讲故事作为补偿。”   庖屋内有个年轻人问道:“爹,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有贵人来访。”   屋内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随后缓缓走出两道身影。   陆久安定睛一看,嚯,又是两个熟人,来人正是河道队伍里的种子选手,杨耕青和韩致。点名册上用朱笔特意圈住的名字,曾经江预还让队伍里的“自己人”跟过,因为没发现异常而不了了之。   陆久安装作不识,杨老汉替来人做介绍:“这是家中小儿,杨耕青,这是老生远方侄子,韩致。”   杨耕青同他点了点头,韩致看到陆久安,微不可查地一愣,神情有待考究。   陆久安做足了礼数:“两位兄台,打扰了。”随后又把刚才同杨老汉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韩致盯着他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静静地把视线转向一旁的江预。   江预甫一接收到他的视线,犹如看到豹子的猫,脑袋里立刻拉响了警报。   他感觉头皮根根炸起,寒毛直竖,整个人顷刻间蓄势待发。   韩致依然没什么表情,默不作声。   连陆久安都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息,他不明所以,微微用手触碰了一下江预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我去给几位倒点水来。”杨耕青打破了现场的沉默,他转身返回,韩致紧随其后。   韩致一离开,江预感觉拉紧他的那根弦陡然放松。   杨老汉浑然不觉,笑呵呵道:“哈哈,我这侄子不爱讲话。”   陆久安悄悄问江预:“刚才怎么了?”   江预心有余悸:“这个人,很危险。”   “怎么个危险法?”   “不知道,”江预皱着眉头,“刚才近距离看着他的双眼,我仿佛置身血海之中,对方提着长枪对我当头刺过来,我无力反抗。”   ???   陆久安不能理解,刚才和韩致对视的也不只江预一个人,他怎么没有这种感觉?   果然练武之人互相之间才有这种雷达感应吗?   这些天相处下来,江预的能力他大概心中有数了,江预连和他交手都不曾有就自认不如,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   陆久安等人接过对方倒来的水,盛水的容器是一个年代老旧的陶碗,做工粗糙,碗的边沿裂着缺口。   杨耕青倒过水后就离开了,说是准备晚上的吃食,不像一般年轻人健谈,韩致自从刚才回屋以后便没有出来。   但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有道视线如影随形的跟着他,让他如芒在背,分外不自在。   杨老汉问:“几位后生用过晚膳了吗?”   “未曾。”   “那我让耕青多备些。”   “不用了,杨老伯,”陆久安伸手拦住他,“我们带了干粮,晚上少吃些,不碍事。”   杨苗苗也热情地邀请他:“神仙哥哥,你就和我们一块儿吃吧,爷爷说了,自从这位仁慈的县令官来了,我们现在也不用饿肚子了,小叔叔和大叔叔今晚还抓了一只大老鼠。”   杨老汉纠正:“不是大老鼠,是獐子,说了多少遍了,老鼠獐子都分不清吗?”   陆起身上仿佛有道开关,只要有人夸奖陆久安,他就与有荣焉,甚至能与对方一块儿滔滔不绝地讨论起来。陆久安见他快收不住那副骄傲的神色,唯恐他说漏了嘴暴露身份,赶在他开口前道:“在下也听闻了县令招工修河的事。”   杨老汉:“我家耕青干活是一把好手,力气大。一听说有这种好事,老生当天便让他去登记了,原本我也没想让我那侄儿去的,可是听说可以治洪水,还能拿粮食,就跟耕青一块儿去了。”   陆久安与杨老汉坐在院子里话着家常,却不知道一墙之隔的昏暗厢房内,有人正对着他“评头论足”   “我滴个乖乖,这应平县何时出了个这么清贵的人物。” 第013章   “我滴个乖乖,这应平县何时出了个这么清贵的人物”沐小侯爷摇着折扇发出感叹。   他躲在暗处,努力伸长脖子,以便能更加清晰地打量院子里的人,外貌自是长得相当昳丽,但是俊男美女他看得多了,真正让他眼前一亮的,还是那人举手投足之间掩盖不了的贵气。   “县令。”韩致言简意赅。   “县令?探花郎?”沐小侯爷挑了挑眉。   “嗯。”   “这就难怪了,”沐小侯爷嘀咕,“当初晋南都传遍了,今科探花风光霁月,贵气天成,倒是我错过了。”   韩致皱眉:“错过什么?”   “你不懂。”小侯爷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韩致绷直嘴角,沐小侯爷立马折扇一叠,收起那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模样。   韩致问:“这些日子整天看不到你影子,现在过来作甚?”   “那当然是游山玩水去了,别说,虽然江州穷是穷了点,风光倒是同咱们晋南大不相同,我不出去,难道还要跟着你二人......”说道此处,小侯爷颇为嫌弃得指了指两人满是泥污的裤脚,“跟着你二人整日地同一些泥淖打交道吗?”   韩致转过头不再看他:“出去,今晚别在这。”   小侯爷当即一蹦三尺高,认为他还在计较刚才那一个答案:“不是吧韩二,度量小脾气大说得莫非就是你吧,你个长年在军营里不懂风花雪月的榆木疙瘩,我就是给你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啊,小爷我告诉你,就算你上面有人撑腰,我也是不会怕你的!大半夜把客人往屋外赶,也就韩二你干得出来。”   杨耕青眼观鼻鼻观心,悄悄悱恻:“将军哪用得着别人撑腰,一身赫赫有名的战功就是他最大的倚仗。”   韩致:“你是想让外面的人瞧见,有个金贵的侯爷如此不合时宜地出现这里?还是说密林里的房子你住得不舒坦,偏要来这挤着?”   “韩致你欺人太甚!”   韩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沐小侯爷气得咬牙切齿,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展开一个笑容:“舒坦?哪有县令的官宅舒坦?”   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小侯爷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模样,从侧门悄声离去。   陆久安再三婉拒,依然没有打消杨家人热情的待客之道,五六个大男人一同挤进堂屋,屋里空间并不大,这么多人同聚一堂,显得更加逼仄。   杨耕青想了想,搬来一块平整的岩石放到院子里,角落里新砌的简易灶台上咕噜噜煮着热汤,就这样,吃饭的地方由屋内摞到了幕天席地的夜色下。   杨耕青炒了几个小菜,倒是那獐子由韩致用特殊的处理方式,做出了烧烤的感觉。   吃惯了府衙里厨子做的菜,偶尔坐在这山林小涧,尝着这乡野味道,蓦然让人生出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之感。   “粗茶淡饭,几位不要嫌弃。”   陆久安几人平时很少吃这些野味,此刻吃得津津有味,特别是陆起正在长身体,已经连着添了两碗米饭了。   陆久安估摸着,这顿饭下来,能顶杨家人两天的分量了。   杨老汉又道:“家宅太偏了,平时显少有人来,没什么人烟味。”   陆久安:“正好,也没有车马喧嚣声。”   杨苗苗一直憋着没有说话,匆匆刨完碗里的饭后,就忍不住跑到陆久安身边:“神仙哥哥,继续给我讲讲小猴子吧。”   杨耕青呵斥他:“苗苗,客人还在吃饭,不得无礼。”   小叔叔一脸板正的时候还是挺吓人的,杨苗苗被他一叱,耷拉着脑袋收回手。   陆久安好脾气地安慰小朋友:“无事,正好吃饱了,我们继续讲故事吧。”   其实西游记的内容陆久安记得不甚清楚了,只能捡着些精彩的还记忆尤深的片段来讲。   陆久安的声音犹如流水击石,他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娓娓道来,讲到剧情陡转之处还会故意卖关子,让人忍不住带入他营造的画面感来。   再加上西游记本身是一本志怪小说,精彩纷呈,连杨耕青和韩致二人都被他的故事吸引。   陆久安讲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之处,杨苗苗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孙悟空一直在保护他的师傅,唐僧还要把他赶走,他心里该多伤心啊。”   他小时候看到这儿的时候,也为孙悟空打抱不平过,特别能理解小朋友的心情。   “所以眼见未必为实。”他用指尖抵着小朋友的胸口:“苗苗以后要用心感受,做让人伤心的事之前,一定得三思而后行。良人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我知道了。”杨苗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士兵打跑了坏人,老婆婆反而因为士兵打人的样子很凶而害怕他,还用石头打他,士兵一定很伤心。”   杨苗苗跳脱的思维让他感到惊讶,倒是没料到他想那么远:“这样的情况还是很少的,战士固守边疆,保护百姓,百姓大多不会这样做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韩致突然开口问:“陆公子呢,怎么看战士?”   陆久安对军人一直怀有崇高的敬佩之情,在他心里,百姓平静安稳的生活都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换来的。   他转头看着韩致,声音铿将有力,仿佛不仅在回答他,还在告诫陆起等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他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分安宁,都是战场上烈烈旌旗漫漫征途抛头颅洒热血铸成的,如果说一个国家百姓是血肉,那么战士就是脊梁。没有脊梁支撑,血肉如何延续?”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陆久安打心里认可这句话,有时候在短视频上刷到的时候还会感性地热泪盈眶,“为你而战之人,吾辈当以朝日而追之。”   陆久安义正言辞的一番话,震撼了在座的所有人,他们愣愣地看着陆久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付文鑫打翻桌上的碗筷,“嗒!”像一滴热油溅到冰面上,薄薄的冰层蜘蛛网一般裂开来。   陆久安看到,那一瞬间,韩致的眼里仿佛射出一道炙热的光来,一寸一寸滚烫地在他皮肤上慢慢滑过。   韩致微不可查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声音暗沉沙哑:“依你之见,战士和百姓之间,该如何处之?”   “战士和百姓的关系,应如鱼和水的感情。”   韩致不再说话,恢复了他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仿佛刚才心潮澎湃情难自控的不是他,但是陆久安明显感觉到,韩致看他的眼光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陆久安说不上来,总觉得那目光里像掺了蜂蜜,裹了蚕丝,密密麻麻又黏糊糊的。   这顿饭虽然算不上丰盛,但是吃得宾客主欢,杨苗苗听了会西游记就喊困了,陆久安打发了付氏兄弟俩去洗碗涮锅,其他人留下来整理房间。   “只有一间空房了。”杨老汉佝偻着背脊,给他们点上一盏油灯,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为情,“而且那间房窗户也破了,要不你们分点人去老生那间房睡吧,我们爷孙三人去侄儿房间挤一挤。”   杨老汉要把正房让出来,自己去睡厢房,陆久安当然不肯,这跟鸠占鹊巢有什么区别。   “杨老伯,就一天晚上,正好天气炎热,我们打个地铺就过去了。”   他不由分说把杨老汉扶出去:“老伯你们也早点睡,今日已经叨扰你们太多。”   江预他们往地上铺陈柴房抱来的干草,门外敲门声响起,陆起打开门,见韩致抱着一沓薄被。   “你们晚上盖着这个,山间露重。”他把手里的被子递给陆起。   陆起接过来,韩致却没走,而是看着陆久安说道:“我床上还能挤一人,陆公子,你来跟我睡一晚。” 第014章   陆久安正在喝水,闻言一大口液体咕咚一声吞咽下去,呛得他连连咳嗽。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韩致,连口水都来不及擦,一脸尴尬:“不了,谢谢韩大哥的好意,我们已经决定好了,我跟陆起睡床,他们打地铺。”   “嗯,我们几个粗人,睡地上不碍事。”江预道。   “那床太窄了,睡两人不好翻身。”   这间房子的床确实很窄,不说翻身,说不得睡到半夜躺外边的人要掉下床去。   韩致乌沉沉的双眼定定地看着他,陆久安被他看得没法,硬着头皮同意了。   韩致点着油灯走在前面,风吹过来,灯火闪动,投射在地上长长的影子也跟着来回晃动,若隐若现。   韩致肩膀很宽,挺直着背将迎来的风都遮挡住了,腿修长有力......   陆久安陡然回过神来,心中的小人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没事暗中打量这个男人的身材干什么!   来到韩致那间屋内,陆久安发现这个房间的床其实也不比他们那间宽多少,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韩致关上房门,“咔哒”一声,彻底断了他准备跑路的想法。   这韩致也不知道什么来头,与他单独相处,没来由的让他感觉紧张。   韩致走到床沿坐下,抬起头来仰望着陆久安。   来了来了,又是这种眼神。天啊,这韩致到底什么毛病!   屋内沉静片刻,只有灯芯燃过断掉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韩致低下头,开始脱衣服,他脱得慢条斯理,不不不,其实也不是很慢,但是在陆久安眼里,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被慢放了。   韩致很快脱完了上衣,露出大片纹理清晰的肌肉。   陆久安感觉自己口水都快滴下来了,他眼神赤罗罗地扫视着这具优秀的身体,玛德,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身材,那两条优越的人鱼线顺着腹肌两侧,一路沿伸至裤子里消失不见。   “哧。”陆久安仿佛听到对面的人轻笑了一声,这男人从头到尾就没露出过面瘫以外的表情,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去,果然看到的还是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你这样不冷吗?”陆久安没话找话。   “习惯了,我体温偏高,脱吧。”   “啊?”   “你不脱衣服睡觉吗?”韩致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自然要的。”陆久安三下五除二拔下衣服,但是留下了亵衣亵裤。   韩致侧了一下身子,把床的里边让给他:“你睡里边吧,我早上醒得早”   陆久安从善如流,弓着身子爬进去,韩致见他躺好了,才吹灭了油灯。   韩致上床的时候,手臂碰到了陆久安的身体,隔着一层衣服,陆久安被他滚烫的皮肤刺激地瑟缩了一下,鹌鹑似的往床里裹去。   “怎么了?”在古代,没有月色的晚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韩致压着嗓子轻声问他。   “好烫。”   陆久安恍惚之间仿佛又听到了那轻不可闻的笑声。   “睡吧。”   早上天还没擦亮,陆久安被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鸡报晓吵醒了,这啼鸣声拉得又高又长,简直比现代的闹铃还管用。   陆久安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他在床上赖了几分钟,就见韩致带着一身凉气走进来。   陆久安顿时后悔自己赖床的那几分钟。   “韩大哥,你起得好早,你身上怎么都是水珠。”   韩致一边系衣带一边回他:“晚上太热了,出了一身汗,我打井水洗了个冷水澡。陆公子,天色尚早,你不如再睡会儿。”   古代人的作息睡得早起得也早,陆久安呆了两个多月已经习惯了,韩致这么一说,他也就不磨蹭了,利落地翻身下床穿衣服。   陆久安起来之后才发现他是所有人里最晚的那一个,其他人都已经收拾妥当,梁定站在院子外面,正在给马匹喂草,连杨苗苗都被拉起来在堂沿下择菜叶。   “陆起,”陆久安叫住他,给了他一个眼神,陆起闻弦歌而知雅意,捡了些碎银悄悄放在枕头下,以酬谢杨家人的招待。   几人同主人家拜别,因为杨耕青与韩致去做工,要跟他们走一段相同的路,于是捡了几个馍馍同他们一道出门。   山里面的早晨和县衙里的早晨又不一样,太阳从山头一点点升起,幕天大地仿佛都活了过来,丛鸟飞鸣,雾流涧谷,陆久安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一时之间看呆了。   无怪乎古人游山玩水总会诗兴大发,人立于这一片烟波浩瀚山峦层叠中,就忍不住会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人还是要经常行走,才能感受到世间的无穷。”陆久安感叹。行得远了,他回身望去,昨夜借宿的地方已经化为小小的一点笼在画卷当中,只有烟囱里冒出的青烟依稀可见。   这杨家家宅当初不也知是谁选在此处建造的,一派归园田居之象。   回去的路上,几人明显发现河里的水上涨了,在一个分岔路口本来要与韩致二人分道扬镳,杨耕青突然说:“这里的水已经漫过田埂,恐怕你们要走的路被堵上了。”   陆久安当即派人前去查看,韩致二人也没着急离开,没一会儿付文鑫回来说:“前方水流湍急,需要改道而行。”   照这样的情形看来,雨季说不定会提前到来,陆久安分外庆幸自己遇到了谢怀凉那样的人才,得以把施工进度提前。   “这周围我比较熟悉,我为你们引路吧,走上正道就好了。”杨耕青提议。   “会不会耽误你们做工。”   “无碍,晚一点我们把迟到的量补上就行。”   这一带蜿蜒曲折道路难寻,陆久安便没有拒绝。杨耕青走在前面带路,陆久安主动与两人攀谈,不知不觉话题扯到了江预几个练武之人的身份身上。   “啊,江大哥啊,是我家长辈为我寻的护卫,身手十分了得,一路护我良多。”对于自己人,陆久安推崇备至,语气上也带上丝炫耀。   韩致闻言看了江预一眼,江预还没细细分辨那眼神里的意思,他就转过身去了。   有当地人带路,很快就走回了主干道上,陆久安向两人拱手道谢。   正在此时,陆起惊呼:“看,那是什么?”   陆起手指之处是一块面积不大,四四方方的水潭,流水从高处落下溅起不少水花,小潭四周杂草丛生,长得长些的叶子垂到水里,此时被激流打得东倒西歪。   而另陆起惊呼的却是水潭中央,正有个白色的小兽不停地翻腾挣扎,吱吱乱叫。   众人还不知作何反应,就见一道影子纵身而去,一个水底捞月,河里的东西就到了他手上。   随后他左脚发力,就着刚才之势不作停留,身子凭空翻转720度,稳稳落在水潭的另一侧。   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不过几息,真真是潇洒自然。   韩致提着手里的小兽向陆久安走来,眼神却漫不经心地落在江预身上。   江预本来就被韩致突如其来的一手震得惊立当场,被那个眼神一看,不知怎的,颈毛倒竖,那种危险的感觉又降临在他身上。   他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条件反射地拔出腰间的武器。   “当。”武器拔出来时撞在铁皮扣上发出脆响。   江预出招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而被他拔刀相向的人却神色不变,旋身一踢,又轻又快。众人只觉那一脚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却不料眼前一花,江预那柄沉重的锏脱手而出,稳稳插在一旁的岩石之上,嗡嗡作响。   “你待如何?”   这四个字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气势兜头向他压下来,这一刻,江预仿佛看到韩致背后奔腾着千军万马,耳边尽是金戈铁马之声。   回过神来,江预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方才的一幕,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突然动武,只能双手抱拳以示歉意:“无意冒犯,是我失礼了。”   陆久安赶紧打圆场:“许是江护卫护主心切,韩大哥莫怪。”   韩致不置可否,陆久安无奈,只能岔开话题装作不知:“韩大哥手里是什么?”   韩致把小兽往他眼前一递:“一条小狗。”   陆久安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韩致见此,放在身侧的右手轻轻弹动了一下。   “陆公子,你要吗?没人养它的话,估计过不了几天就死了。”   小狗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在这关键的一瞬间,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陆久安,尾巴卖力地摇晃,甩了韩致一手臂的水。   陆久安本来想拒绝,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接了过来。   “感谢,韩大哥也是身手不错啊。”陆久安随口夸道。   “还好,”韩致语气听不出变化,“以前从军的时候,跟着将军学了几招。”   退伍军人啊!   陆久安眼前一亮,怪不得,他立马联想到第一次对视的那一眼,昨天讲西游记时突然的提问,以及他今天展露的身手,如果是退伍军人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只是这么一想,他感觉照到韩致背后的晨光都变得正义凛然了。   韩致只当没看见到陆久安态度隐秘的转变,跟他告别后,和杨耕青一道转身离去。   韩致二人渐行渐远,等到他们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江预略带愧意地说:“陆大人,我......”   陆久安抬手打断他:“你不必向我解释,江大哥,我相信你。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第015章   直到未时他们才回到府上,县衙的人这个时间点都在外面办事,衙门里没有多少人走动,也不见阿多的身影,问起孙大娘,孙大娘也表示不知。   “那你看到他的时候,让他来吾乡居见我。”   “哎。”孙大娘诚惶诚恐地应声。   陆久安走到吾乡居,锁紧大门,眼前一闪,古色古香的书房就变成了敞亮光洁的办公室。   倒不是他非得要来吾乡居开启办公室,自从那天偶然得知这个独立空间的存在以后,他后续又找机会摸索了几次,办公室只能在书房这样的办公地点开启,算是为这逆天的东西划下一个限制。   另外,他可以带东西进办公室,也可以把办公室的物件带出来,有一次他忍痛花费能量解锁了办公桌上的一只钢笔,钢笔所需能量不多,他正好用来做实验。   把钢笔带出来的时候,陆久安心跳又狠狠波动了一下,作为一家企业的策划总监,他私人办公室里拥有的东西在同行里也算收藏颇丰,如果都能解锁......想想就干劲十足呐。   陆久安直奔电脑查看能量,可能因为一直以来逮着同一只羊褥羊毛的缘故,能量上涨并不明显,不过聊胜于无了。   “大人,你在书房吗?”阿多隔着扇门扯着嗓子喊。   吾乡居物随意动,顷刻间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他打开房门,阿多正规规矩矩地站在屋檐下。   “你手臂上这么大个血口怎么回事,被小黄伤到了?”看到小孩儿手上的伤口,陆久安立马想到那条凶猛难驯的大黄狗。   阿多眼神闪烁:“没有,我自己摔到的。”   “真的?”   阿多在他的眼神逼视下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真的不是小黄咬的,大人,你看,这是擦伤,小黄不会咬我的。”   “好吧。”看过那伤口之后,确实是擦伤所致,陆久安便没有继续追问。   “是这样的阿多,这次叫你来呢,是想告诉你,你不用扫地了。”   阿多猛地一怔,立马红了眼睛:“大人,我......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吗?”   陆久安意识到他理解错了,也不多做解释,大步往书房走,阿多亦步亦趋,这会儿人也懵了,忘记了孙大娘平日的交代,傻乎乎地跟着县令冲进了书房。   陆久安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拧起角落里蜷缩着睡觉的小狗,转过身的时候险些把他小身板撞到在地。   陆久安哭笑不得,把小狗往他手上一放:“喏,给你找了个新的差事,这条狗是你陆起哥哥一路抱回来的,你帮他好好养着。”   阿多还没回过神来,但是双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把狗抱到怀里,小狗毛茸茸的耳朵擦过他的脸颊,他才一脸惊喜地问:“大人,真的吗?我可以养这只狗吗?”   “嗯。但是我有一个要求,这个狗不能咬人。”   阿多小脸红扑扑的,非常响亮地答应下来。   哎,小孩子,真好哄。陆大人内心如是想。   没事的时候,陆久安就喜欢泡在办公室里,不仅仅是办公室带给他的安心,另外就是办公室里有空调!   应平县整块儿盆地地貌,非常潮湿,特别是一到夏天,整个人仿佛置身桑拿房里,江州这边的建筑因为这个原因,地面渗透特别严重,腐坏频繁,因此必须经常进行维护修葺。   再加上古人穿衣里三层外三层,陆久安被热得受不了,看着空调开关上面那把能量锁,他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把所有能量砸在开关身上,索性最终能够使用。   解锁以后,他恨不得整日整日地躲进去不打算出来了。   陆起连着几日没找到他人,有时候明明看到大人前脚踏入吾乡居,他后脚跟进去就不见人影了。   晚餐过后,陆起委委屈屈地抓住陆大人,要陪着他在庭院里散步消食。   “行行行。”陆久安举着手指发誓,今天绝对不会偷偷溜走。   夜里除了青蛙的鸣叫,一切都在沉睡。   陆久安便兴起了考校他学问知识的念头,之前他见陆起拨弄算盘十分费劲,就教了他一些基础算术,到今日也差不多过去大半个月了:“九九乘法表背得怎么样了?”   陆起面不改色:“大人尽管发问。”   “这么自信?那你听好了。小王去找小李买肉,你知道劲肉多少一斤吗。”   劲肉即是瘦肉,陆起没有料到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磕磕巴巴道:“我......我不知。”   “放轻松,这个不是问题”陆久安伸手拍了拍陆起的背脊:“大人我也不知,那我就随意编撰一个数吧,劲肉5文钱一斤,小王买了7斤劲肉,花费多少。”   “35文!。”陆起立马回答。   “他想了想,觉得劲肉吃起来没有油水,又添了6斤肥肉,肥肉13文一斤,”   “肥肉贵这么多吗?又不好吃!”陆起惊呼。   陆久安笑骂:“肥肉对百姓来讲,荤腥更足,行了别打岔,快算。”   这次过了会儿,陆起才答道:“一共花了113文。”   “他买了肉,又去干货店买了点盐,盐就更贵了,一钱5文一斤,小王买了4两,一共花了多少?”   陆起眼巴巴地看着他:“今日他还买东西吗?”   陆久安嘴角带笑:“不买了,就这么多,买了就打道回府了。”   大周王朝货币计量单位沿用前朝,100文=一钱,1000文=一两纹银,再往上就是黄金了,平民百姓一辈子都用不上。   最后一个问题因为考虑到换算单位,相对来讲比较复杂,陆起连手指头都悄悄用上了,陆久安只当没看见,好一会儿,陆起才磨磨蹭蹭地回答:“应该是155文。”   陆久安哈哈大笑,恶劣地捏了捏陆起红扑扑的脸蛋:“不错,陆起弟弟心算能力很厉害嘛,再接再厉,以后都可以把账房先生的活都抢了”   陆起一脸羞恼地躲过去:“大人,我觉得此种算术方法挺有用的,不若教给账房先生。”   “我确有此意。”陆久安点头,“不过我想以后□□学,陆起弟弟快些学会了,到时候请你去当特聘教师。”   “大人又在戏弄我了。”   两人一路交谈,走到僻静之处,突然听到一阵朦胧的咒骂声,这声音被刻意压得很低,但是夜里比较安静,顺着风吹到两人的耳朵里。   陆久安拨开重重叠叠的树叶,咒骂渐渐清晰:“小兔崽子,打不死你!”   小孩儿愤怒地反抗,那声音又道:“叫大人知道你又咬人,肯定把你丢出去!养不熟的小畜生!”   “确实该丢出去。”   那人闻言停了动作,见到来人是陆久安,吓得一个哆嗦,鞠着腰行礼,他面前扑腾的小孩儿不管不顾,手里的石头狠狠砸在他身上。   “阿多!”陆久安怒气冲冲得喝止他:“你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我是不是跟你讲过不能再咬人。”   阿多瘪着嘴巴不说话,受伤的衙役在一旁控告:“大人,这小孩儿有凶性。”   “闭嘴,本官让你说话了吗?一个巴掌拍不响,待会儿有的是时间问你。阿多,说话,不说话,孙大娘跟着你一起受罚。”   提到孙大娘,阿多眼睛闪了闪,不甘不愿地闷声回答:“他抢我吃的,我每次都吃不饱,他还凶大娘。”   “你才多大,你打得过别人吗?”   阿多拽紧拳头不吭声,从父母去世,跟着乡亲叔伯一路乞讨而来,他只学会了一个道理:拳头不硬就要挨饿。他没有拳头,就只有用牙齿咬,用石头砸,恶狠狠警惕所有靠近食物的人。   陆久安问衙役:“他说的是真的吗?”   衙役已经被暴怒的陆久安吓到了,这会儿匍匐在地不断地告饶。   陆久安踹了他一脚,把他生生踹翻在地:“没出息,小孩儿的东西你都抢。”   然后转身抱起阿多,见他脸上毫发无伤,身上却多了几处淤青,不由想起前几日书房门外看到的擦伤,那日阿多明明欲言又止眼神闪烁,为什么自己不能多问两句。   “阿多,以后如果遇到这种事就来告诉我,我不在话你就找陆起哥哥,查明真相后,我们会为你讨回公道。”   “记住,暴力不能解决任何事情,你不能无故去伤害任何人,也不能在受到伤害后选择这样两败俱伤的方式,有时候,你可以依靠别人。”   面对阿多他尚能控制情绪,看到那哆哆嗦嗦的衙役,他已经怒不可揭。   作风散漫,目无法纪的衙役本来就已经让他心中不满,生出了整顿的心思。   只是考虑到当前更为紧迫急要之事的应对洪水,便一直没作行动。然而现在来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放任下去的话必有内乱。   整个县衙相当于县令的大本营,衙内的事既是家事,如果被有心人向上参一本,治一个驭下不严之罪,那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想到他在现代做策划做的好好的,事业混得风生水起,却一遭穿越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个小小县令。   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收拾着各种烂摊子,自己身边还有这种不消停的玩意儿老给他找事情做,一股无名火就腾起在胸中熊熊燃烧。   “去找江预,把所有衙役叫到公堂去,本官要开庭!” 第016章   所有人包括已经就寝的都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锣鼓声吵醒,他们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半夜的听说要去公堂开庭,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祸事。   他们囫囵吞枣穿好衣服,帽子歪歪斜斜冲进衙门公堂的时候还在悄声抱怨着,当触及高堂之上一脸怒容的陆久安,一个个都跟鹌鹑似的消了音。   所有的衙役都被叫到了大堂里,粗略一算六十人左右,这些人平时分管不同事务,缉捕、巡夜、征粮、解押等,不一而足。   陆久安穿着七品浅绿色鸂鶒补服,头戴官帽,因着任职以来,一直忙着处理任地的事情,很少这样正式升堂开庭,所以下面的人见到他官威浩荡的样子不多。   大堂中央跪着一个男人,穿着衙役的衣服,帽子却已经被摘了放在旁边的地上。   众人不明所以,有人认出这是衙役里欺软怕硬的赵老三,拉着同伴的袖子悄悄示意。   陆久安静静等着整个大堂没有多余的声音,才缓缓开口:“自上任以来,本官一直容忍你们玩忽职守,恣意妄为。你们领着大周的俸禄,吃着大周的公粮,还免了大周各种徭役赋税!却视大周的律法于不顾!”   惊堂木重重敲在公堂桌上,余音淼淼,经久不息。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县衙作为一城官署,更应该严于律己。”   “你们倒好,平日里松松垮垮,我行我素不说,偷鸡摸狗仗势欺人的事都做出来了。现在连小孩子的东西都敢抢,连老妇人都敢欺,以后还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敢做?”   陆久安这番连珠带炮的骂下来,全然不顾礼仪风度,把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缩着脖子埋着头,唯恐不小心触了霉头。   他一甩袖袍,指着庭下跪在地上的人:“往日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今日夜审犯人赵老三,仗着公职身份,抢夺民食,欺压妇人,被发现之后不知悔改,反倒殴打幼童,你可知罪。”   衙役犯错被拎到公堂之上当众问罪还是头一遭,况且这种事也不止赵老三一个人私下里这么干,只是今天赵老三倒霉,正好被县令抓了个正着,故而陆久安这一通审问下来,不少人都做贼心虚。   赵老三现在也吓得半死,在他看来抢点吃的恐吓一下妇人也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事,没想到却被当成罪犯一样审问,审问完了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他想起上一任县令处置罪犯的种种手段,不禁冷汗直冒。   “你可知罪?”陆久安见他只知道瑟瑟发抖,不由得抬高声量。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赵老三此刻唯一能做得事就是匍匐在地,不断磕头认罪。   “知罪就好,既然知罪,那咱们就来看看处罚吧,按照大周律法,殴打别人,处以仗刑。”   赵老三倒吸一口冷气,脑袋里浮现出血淋漓的后背和屁股。   “如果放在平时,本官绝不姑息。不过现在处于梅雨多发之季,应平县当务之急是为防洪做准备,这次就不从重处置,罚你一个月的俸禄,做50个俯卧撑,最后给孩子妇人当众道歉。”   “俯......俯卧撑是何物?”赵老三战战兢兢问。   来时江预得过陆久安嘱咐,闻言解开腰上挂的佩刀,在庭前做了几个简单示范,一边做一边讲动作要领。他是练武之人,一套做下来如行云流水,倍感轻松。   赵老三如释重负地泄了一口气,比起受皮肉之苦,只是这样简单做50个动作,他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他赶紧趴下去,唯恐县令反悔。   赵老三做的时候,江预时不时踹他一脚:“屁股不要翘那么高,腹部收紧,手撑住。”   在赵老三看来简简单单的动作,数了七八个就使不上力气了,他只觉得腹部疲软,手臂酸痛。   咬牙做了十来个的时候,耳朵轰鸣,周围的人和物都在远离他,他的视野模糊不清,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脸颊滚落。   他中途几次停下来,那催人命的声音就响在耳边:“继续做,不许停。”   他断断续续做完的时候,只感觉去了半条命,手仿佛已经不是身体的一部分。   他想回到过去,把那个异常天真的自己狠狠揍一顿,这哪里是什么仁慈的县令官,分明是魔鬼。   陆久安看着赵老三狼狈不堪的模样,再看看周围一脸不以为意的衙役,嘲讽地勾起嘴角:江预刚接触的时候就知道这套动作的威力了。土鳖,居然敢小瞧21世纪腹肌撕裂者的魔鬼健身动作,以后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仰卧起坐,引体向上,400米障碍赛拉练.....   他指着犹自在喘粗气的赵老三:“以后犯错,这就是下场。”   随后他又把阿多和孙大娘叫到堂前。孙大娘老实了一辈子,第一次见识这种阵仗,诚惶诚恐得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犯错的人。   倒是阿多小小年纪,泰然自若的接受了余老三的道歉,让江预有几分刮目相看。   庭审之后没有立即结束,陆久安在堂上看了陆起一眼,陆起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本绛红色封面的册子,册子食指大小的厚度,除了表面受尘有些破旧之外,其他地方看得出来非常崭新。   册子上面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大周律法。   陆起就着烛光,把陆久安特别标注出来的地方朗读了一遍,整整读了一个时辰,这段期间,整个衙门里只有陆起清脆的宣读声。   读到最后,陆起着重讲了一下陆久安最新制定的额外规章制度,可以概括简化为:   一:职务期间必须有纪律性和执行力,坚定不移的执行任务,不得作风散漫。   二:衙门内不允许打架斗殴,寻滋生事。   三:不得以职务之便做出欺压百姓之事,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四:加强日常管理,统一就餐就寝时间,从明日起,设立出操,除了轮流前去河道督工的衙役之外所有人必须参加。出操期间进行跑步、队列等训练,增设大队长职位,由江预担任,大队长统一管理衙役出操事宜,享有直接处置权。   五:衙役之间可以相互监察,相互举检,举报者待查明如实可视事态进行奖励。   刚刚杀鸡儆猴了一番,又这般数条并举,堂下的衙役心里惴惴不安,一时也没仔细听什么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出操之类的话,说什么应什么。   “下去吧,今天就到这里。”陆久安挥了挥手。   众人如蒙大赦,鞠着腰退出去。   江预看着高堂之上的陆久安,烛光闪动,映照着他微微发光的脸庞。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江大哥,事出突然,没有提前跟你商量。”陆久安开始细细地为江预解释自己的打算以及出操队列的相关问题,他想打造一个纪律严明的队伍。   江预迟疑片刻:“无论大人想要做什么,只要是您一声吩咐,小人自当拼尽所能,不过大人所讲的这些,在下也是第一次听说,我担心......”   “没关系,晚些我会给你一个详细的方案。你怎么带付文鑫他们,就怎么带衙役,明天把其他几个护卫带上一起。”陆久安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等江预也走了,堂上只剩陆起和他两人的时候,陆久安放下正襟危坐的姿势,一脸的愁眉苦脸。   陆起不解地问:“大人把那些欺软怕硬的衙差治的服服帖帖的,您为何现在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陆久安叹了一口气:“你不明白,看不透,他们哪是服服帖帖的,只是暂时被我这个县令的身份威慑着,其实心里还是不以为意。终归还是我年龄太小,压不住人。”   资历尚浅的探花郎,一没绝对的力量,二没光彩的政绩,甚至没有靠山在背后给自己的撑腰,一个政令下去还会被找借口推三阻四一番才能实施,这县令做的可谓是步履维艰。   倘若有个有权有势的大腿就好了,陆久安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算了,想那些也没有用,谁不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呢,船到桥头自然直。”陆久安这么给自己打气:“走吧陆起,写个策划案去。”   赵老三做了50个俯卧撑,手脚软绵绵的提不上劲,被几人抬着回了房。   有个同差嘲笑他:“余老三你行不行啊,做了几个俯卧撑就成这样了,我看赶明儿你去找石大夫抓几副药吃一吃。”   屋内哄堂大笑。   赵老三有些恼羞成怒,他不服气道:“吴老二你胡说什么?有本事你做50个,不,你做30个,你做完30个还能站起来,老子以后见面管你叫一声爷,如果你站不起来,你管老子叫爷。”   吴老二到底只是逞口舌之快,他胡乱打了个哈哈:“谁没事跟你玩这种过家家游戏啊。幼不幼稚?”   赵老三亲自体验了俯卧撑,知道其中利害,他看着周围一众看笑话的人,不愿多言,心里冷哼:臭小子,你们等着瞧,早晚有你们好看。 第017章   这个时代的衙署作息与陆久安以往了解的有些出入,不需要县令每日坐衙治事,接受属史参拜。所以他把每日的出操时间定到卯时。   卯时一到,江预让付家兄弟提着锣梆到衙役居所叫人起床,集合签到。   彼时晨光熹微,比衙役平日起床时间还要早半个时辰,大早上被锣鼓震天地吵醒,有些人睡眼朦胧地爬起来,有些人翻个身磨磨蹭蹭不愿动弹。   赵老三今天肌肉酸痛得愈加厉害,不过他刚刚犯过事,不敢耽搁,咬牙起来哆哆嗦嗦地穿戴整齐。   他憋了眼床铺上赖着的几人,犹豫了下,最终什么都没做,跟着出门了。   衙役按照指示前往后.庭院集合,现场不仅有江预及其他护卫,陆久安和陆起也整装待发。   这几日陆久安和陆起晨跑的事大家都有所耳闻,所以此刻看到他们倒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心里猜测,莫非待会儿陆县令和陆长随会一起“出操”吗?   一旁的矮机上放着一盏沙漏,沙漏倒完,也不管人有没有到齐,江预就整合队伍,衙役从矮到高排成方阵,四个护卫站旁边监督。   接下来是报数,衙役初次见识,不知道怎么报,此刻四个护卫就起到了作用,江预每发一个指令,四人就在前面示范一遍,而陆久安全程站在一旁不予干涉。   “一、二、三......”庭院里开始报数。   “停,你们都是猫变的吗?声音这么小,重新来。”   衙役就算心里有再大的怨气也不敢说出来,队伍只能重新报数。   “一、二、三......六、八......”   “停,报错了重新来。”   来来回回报了五遍,声音没气势,报数卡顿接不上都重头再报,直到声音中气十足,衔接流畅才喊停。   一圈报数下来,除了去河道督工的,到场的衙役只有40多人,没到场的还有几个。   陆久安心里冷哼一声,果然不管什么地方都有刺头存在,这些人必须要当做顽固分子好好调.教!   接下来由江预言传身教,给众人演示了一遍站军姿,这些东西都是陆久安前一天给他口述以后,又回书房写了半小时的策划案,策划案新鲜出炉,就让陆起交到他手中。   不过在策划案里,“军姿”被冠以另外的名字——松姿。所谓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   古代私下养兵是大忌,以军相称怕有造反的嫌疑,写策划案的时候他特别留意了一些叫法上的避讳,所有出格的词汇都被他换下来改成别的了。   站松姿制定了2盏沙漏的时间,这期间那些未到的人才姗姗来迟。   那几个人平时都是喜欢偷奸耍滑之辈,这会儿匆匆忙忙赶来,见到松姿方阵,无一例外被唬得一愣。   现场静得落针可闻,那些人的到来引起不少人的注视,眼见方才井然有序的阵容被打乱,江预大声呵斥:“目视前方,禁止东张西望!”   所有人不敢再看,目视前方。   “过来。”他朝那十几个想要浑水摸鱼的人喊道,从案桌上拿出一卷点名册:“报上你们的名字。”   几个人灰溜溜地来到方阵前面,闻言面面相觑,推攘一番说出自己的名字。   “初次出操就迟到。”江预一边说,一边在点名册上圈下他们的名字。“这次迟到扣除表现分10分,俯卧撑都会了吧,他们下面的人站多久的军姿,你们就做多久的俯卧撑。”   表现分他们不懂,但是俯卧撑他们昨天才见识过。   这些衙役里面就有昨天嘲弄赵老三的人,当时他们对俯卧撑都表现得不屑一顾,不曾想这么快就要亲自体验一番。   几个人在阵前趴下来,他们做俯卧撑的时候身体上没感觉到半分不适,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处罚,面上有些挂不住,心里面生出一丝被公开处刑的羞耻感。   很快他们就顾不上胡思乱想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肌肉的酸痛以及腰腹的沉重感,让他们压力倍增。   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赵老三昨晚说的话,原来那些话并不是怕丢脸随意说出来糊弄他们的啊。   赵老三站在第三排,把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站松姿同样也是对体力和耐力的一种考验,一盏沙漏的时间刚刚过去,很多人就坚持不住,刚刚松懈身子,江预的声音传来:“不想站松姿的人,可以上来一起做俯卧撑。”   所有人身体一颤,脊背挺直。那十几个迟到的人此刻还在前面叫苦不迭,可见俯卧撑不是看到的那么简单,现在没有人敢小瞧它。   两盏沙漏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江预一吹哨子,做俯卧撑的人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站松姿的人卸下全身的力气,站得东倒西歪。   “念在你们初犯,今天就不重罚了,得大人吩咐,如果以后出操有人不遵守规则,除了扣除表现分,做俯卧撑之外,早餐也别想吃了。”   “啊。”人群听了纷纷骚动,有人忍不住问,“江队长,表现分是什么?”   江预解释:“每月根据你们的表现进行一次综合评分,此为表现分,满分100分,60分合格,基于你们平时的表现进行扣除,不合格的予以重罚。”   衙役们也不知道听懂没有,江预不再做过多回答:“肃静,你们几个,站后面去。”   迟到的衙役不敢反驳,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到了队伍后面去了。   江预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休息,而4个护卫则是被叫上前去,安排后面的事宜。   出操的动静很大,一大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衙役,这期间有不同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路过这里,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没办法啊,新来的县令一天一个花样,让人心中生出不合时宜的期待感,忍不住去猜测这花样最后到底是什么样的。   休息时间一到,江预吹哨集合整顿队伍,经过刚才那一遭,衙役都规规矩矩的,不敢造次。   “接下来进行跑操,所谓跑操,就是绕着衙门几个建筑群落跑圈,中途不许掉队。”江预把规划的路线大概说了一下,一圈有2公里,跑两圈,队伍分成四列,由四个护卫站在最前面领跑。   护卫并没有在这群人面前展现过身手,所以对于由他们领跑这一件事,衙役心里内心颇为不服气,有一种在自己地盘上被外人冒犯的感觉。   “凭什么让他们领跑?”衙役们嚷嚷。   “凭实力。”江预道,“你们任何一个人,只要跑过他们,都可以把他们换下来自己上去领跑。”   跑步嘛,谁不会?衙役摩拳擦掌,盯着前面四个护卫犹如饿狼扑食,准备待会儿就把他们狠狠甩在后面。   四个护卫见此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下了一个决定。   江预一吹竹哨,护卫风一般当先串出去,陆久安见付文鑫他们几人把耐力马拉松干出了短跑冲刺的感觉,不由地挑了挑眉头,不过他只是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四人的目的,心下有些好笑。   付文鑫等人遥遥领先,衙役也不甘落后,在后面奋起直追。   护卫的下马威效果很明显,期初还好,衙役卯足了劲想着赶超。   但是他们四人不仅跑得飞快,这么久下来依然不见减速,衙役很快就跟不上了,大口喘气犹如拉破风箱,更别提前路漫漫,跑了一圈不算结束,还要继续跑一圈。   衙役看着前面几个只能望其项背的身影,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开始的不服输早已经烟消云散了,超过护卫去当领跑?算了吧,先跑完再说。   几个护卫游刃有余,两圈跑下来只是轻微的喘气,衙役初次跑操,一上来就是地狱模式,一个个累成死狗,四仰八叉瘫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   江预给了几人一个赞赏的目光,大声宣布:“今天就到此,就地解散,明日继续!”   庭院里哀鸿遍野。   始作俑着赵老三此刻却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只蚂蚁,整个人都钻进洞里去,好躲避这些咬牙切齿的目光。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难得锻炼筋骨,就这么一个时辰的时间,出了一身汗,他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舒畅,连带着昨日俯卧撑造成的酸痛感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赵老三看着护卫身上结实的肌肉,再瞅瞅自己干瘪的身材,露出欣羡的神色。 第018章   出操搁府衙里也算得上是一件新鲜大事,每天一大早,铜锣声一响,不只衙差们乖觉地翻身下床到集合地列队站松姿,连府衙上下的仆人书吏有事没事都要拐到现场看一看,听一听。   经过一些天的训练,方阵已经初具成效,队伍站得整整齐齐,所有衙役挺直身板像根标杆,远远望去给人一种列兵布阵的错觉。   衙役跑步的时候也不再东倒西歪后继无力了,不少人甚至心里打着算盘,觉得每天照这么再训练一个月,冲刺一把说不定能把其中哪个护卫涮下来。   隔得老远,衙差报数的音量一声高过一声,这在府衙内已然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此时陆久安已经不在旁边监督了,轮到衙差跑步的流程时,他就和陆起加入跟着一起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参与进来的原因,衙役们跑得特别卖力,很有好好表现一番的意思。   陆久安还留意到,曾经在县衙挨过夜审的赵老三,看起来就像改过自新了一般,自那以后无论当勤还是出操,必定第一个响应,跑步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   “大人,哎大人,下官有急事相报。”跑到一半,郭文突然匆匆忙忙赶过来把他拉到一边。   陆久安以为河道那边出了什么大事,现场如今进展非常快,已经进入到打通莫尽河与怒江通道的关键时期,郭文一脸急色来报,他脑袋里一瞬间出现那两队山匪“揭竿而起”的场景。   “出了啥事儿了?现场有人闹事?”   “什么现场?”郭文一懵,立马明白过来,“现场一切安好,青壮做工都很卖力,是另有其事。我刚才过来的时候,门童告诉我,说有一个自称侯爷世子的人要进后衙,被他拦下来了。”   “那人还没走,我就远远瞧了一眼,”郭文说到此处,脸色古怪。   陆久安心道说话说一半容易扯着蛋,忍不住催促:“此人如何?”   郭文斟酌着措辞:“此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嗯,有伤风化。”   陆久安等着他下文,果然郭文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原本以为是打哪儿的疯子,不想那人看到我后直接向我走来,迎面递给我一个令牌,那令牌通体鎏金,阳雕蟠龙,上面刻着永义侯三个字。”   郭文未尽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是陆久安大致明白了他的顾虑。   身为微末的九品小官,他见过的最尊贵的人大概也就是一州知府了。皇城的侯爷与地方上的主簿,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就算带着令牌亲自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法确认,但是他也不敢贸然把人赶出去,万一是真的,那就是冲撞了贵人,一不小心就丢了小命。   几番考量下,郭文把人安排到客房,还让仆人准备了一些热水和衣服供人换洗。   郭文的做法十分妥当,陆久安自然不会责怪他越俎代庖擅做决定。   前去的路上他一直想:如果这个侯爷是真的,那他到应平县是带着什么身份来的?目的是什么?是朝廷下派治水的?还是探查他请赈灾粮是否属实?他一边暗自思量一边想着应对之策。   两人很快走到客房,来人已经梳洗完毕,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面前之人穿着一身郭文随意寻来的轻薄密制蓝缎,头戴冠玉,手持折扇,在这陈设简陋的客房里丝毫不掩周身气度。   那人见到陆久安,自软塌上慢腾腾坐起来,围着他转了一圈,一双含情的桃花眼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唔,近距离看今科探花,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   说出这样一句令人迷惑不解的话后,他在两人的注视下,掏出令牌往陆久安怀里一扔。   陆久安稳稳接住,令牌与郭文形容得相差无几,只看一眼,不消思考,他就已经断定此人确实是个侯爷世子。   “听说应平县风光不错,本世子前来观光,这些天就在你们这儿宿下了。”来人也不管陆久安听没听进去,自顾自把自己的目的交代完毕。   听到这话,陆久安高速运转思量对策的cpu顿时卡顿了。   这个侯爷世子是不是脑壳有包啊!   像接待这样的中央大员或者分封侯爵之类身份的人,都有一套专门的迎送规制,而且住的地方也是那张专门设的官舍。   现在这小侯爷招呼不提前打一声,一个人跑到他这破庙来,居然为得是游山玩水!   他心里骂骂咧咧,脸上却不动神色,恭恭敬敬行了个标准的礼仪,把人往后院领去。   “无趣,同京城那些酸儒书生没啥两样。”小侯爷撇撇嘴角,没有了刚见他时的欣喜。   侯爷世子跟着陆久安来到衙宅后院,衙役的训练正好结束,小侯爷只觉空气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汗味,忍不住捂住鼻子抱怨:“你这后院未免太臭了些。”   陆久安:“小侯爷勿怪,衙役们刚训练完,过会儿就散了。”   小侯爷来到县衙,倒没做出霸占县令卧室这样的恶劣行为,自己挑了一处客房,吩咐人好生收拾,自此在县衙里住下了。   回过头来陆久安肚子在脑袋里回忆了一番,倒真想起些永义侯的来历,永义侯是沐家将门凭着一身军功挣来的。他还在晋南皇城那会儿,有同窗跟他科普过这沐家嫡长子沐蔺,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喜欢到处游山玩水,他老子都拿他没辙。   平生最讨厌书生,见到了务必绕道而走。   得了,现在不仅没法绕道了,还同处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沐蔺一般睡到日上三竿起床,若天气晴朗,吃过早饭之后,就会带上不知道打哪儿的一壶陈酿,要了陆久安的车夫,然后消失一整天,直到落日垂暮,一脸疲惫的梁定才赶着马儿回到府上。   陆久安自然乐得不用伺候这从皇城里来的大爷。   但是若遇上狂风骤雨这样的恶劣天气,沐小侯爷便整日缩在府上,将世家子弟的臭毛病展现地淋漓尽致。   沐蔺对日常吃穿用度极为挑剔,常常将伺候的下人折磨得不知所措,害得下人们畏手畏脚生怕得罪了贵人。   就这几日,单单丫鬟小厮就换了三波!   果然侯爷世子扮演的角色都是嚣张跋扈的主,陆久安能预料未来自己黑暗的日子。   有一天,陆起敲开陆久安的书房门,递来一个消息:又有客人登门拜访了。   陆久安案卷一摔:一个没走,另一个又来。这还有完没有了。 第019章   陆久安上任以来,一直推拒各方的拜访和请柬,因此应平县三大富豪之间一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上,现在平衡终于要被打破了。   谢岁钱推着一个巨物登门拜访,物件被深蓝色的布匹罩住,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外形轮廓。   谢家曾多次向新县令官递贴,都被陆久安的长随婉拒,他已经做好了再次被拒之门外的准备,没想到这次轻轻松松地进入内门。   他走在铺就平整的青石底板上,犹自不敢相信。迎面走来一位头戴高帽身着官服的年轻人,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弯腰行礼。   “草民拜见县令大人。”   年轻县令快步走来,轻轻托扶起他:“谢老爷不必多礼,听闻谢老爷今日过来,为本官带来了一件妙物。”   听闻来人是谢岁钱的时候,陆久安心里大概有了猜测,随之联想到他儿子谢怀凉和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隐隐有期待之意,对谢岁钱的登门倒没有初闻时那么排斥了。   陆久安直奔主题,谢岁钱也不拐弯抹角,将他引到车架前,扬手掀开罩子:“草民斗胆献上小小拙物,望大人不要嫌弃。”   一个做工异常精致巧妙的庞然大物呈现在众人眼前,这物什形如斗牛,一木一械间却紧密相扣,可见其工艺的精湛。物什表面抹了一层油光可鉴的蜡油,紧紧贴服着斗牛的身躯四肢。   “此乃何物?”这是陆起,他从小长在陆久安身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妙的东西,双眼放光。   “有点意思。”这是沐蔺,对于小侯爷执意要跟来一事,陆久安表示自己无力阻拦。   “不知此物作何使用?”这是陆久安,他相信能让谢岁钱当作敲门砖的东西,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请容草民为大人展示。”   见陆久安点头,谢岁钱令下人将斗牛从车架上卸下来,斗牛巨大笨重,搬运的人却只有区区四人。这四人将斗牛用绳索套住,通过两个圆形的装置,很顺利的就放置下来。   嗯,滑轮装置的雏形!陆久安心里点头。   接着,一名男子在谢岁钱的示意下爬上斗牛,双腿微微一夹,斗牛抬起四肢,稳健得走动起来。   “斗牛活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叫嚷开来。   谢岁钱心中忐忑,他听了儿子的劝诱借此物拜访县令,其实私下里觉得这东西徒有其表,根本没什么用,只能用作观赏。   但是陆久安不这么认为,他仔细观测发现,坐在斗牛身上的男子一直在微微晃动双脚敲击斗牛肚子,仿佛在对它进行额外的动力。   这样一看,分明和现代的自行车有几分形似,只是斗牛肚子被封闭起来,让人看不出来如何运作的。   一个跨时代的产物!   目前的交通运输都是需要活物拉动,应平县本来物资有限人力不足,这个斗牛只要稍加改进利用,可以起到了不得的作用。   这个物什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谢岁钱从他儿子谢怀凉那里搞来的。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把谢怀凉召来,摆上好酒好菜,促膝长谈后,为府上引入这等人才,召作门客。   陆起小心翼翼探出手摸了一下斗牛:“这里面真有一只牛吗?你们在驱赶着它走动?”   “只是一堆死物,都是木头器械。”   “好神奇啊。”陆起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在大家的好奇心下,谢岁钱说起斗牛的来历,谢岁钱不愧是商人出身,真真假假掺和着一块讲,众人没觉得半分不对,都是听得啧啧称奇。   陆久安忍不住地想:“谢岁钱不会是说书先生起家的吧。”   在他的讲述里,家中犬子因为怀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大爱之心,带着家仆参与了修理河道之事,因为天生聪慧,体恤下人,对于工事有自己独特的见解,经过不断呕心沥血的失败将斗牛改进后创作出来。   陆久安:“令公子礼贤下士,别具匠心,让本官心生向往。”   谢岁钱连称不敢。   陆久安珍而重之地命人将斗牛保存好,然后把人引到会客厅,家仆端上时令果蔬,美酒佳肴,准备晚宴。   “早就听闻谢老爷鸿商富贾,广结善缘,可惜本官自上任以来忙于治水,一直没有机会结识。今日一见,谢老爷果真慈眉善目,自带富贵之相。”   这夸赞熨帖到谢岁钱心坎里,因为他过于圆润的身材,平时没少被另外两家挤兑。他笑眯眯地把脸鞠成一朵花:“陆大人过奖了。”   “来人,为谢老爷掺酒。”陆久安叫来随侍的丫鬟,又转过来诚意满满地看着谢岁钱:“说来笑话,本官初出茅庐,不胜酒力,只能以茶代酒。谢老爷可要喝得尽兴。”   谢岁钱不着痕迹的打量起新来的县令官,只见对方模样稚嫩,涉世未深,心里想着什么事全部都写在脸上。难怪听说皇榜高中探花,却要下放到这江州来。   谢岁钱呵呵笑道,把所见所想尽数压到心里,脸上不动声色。   三言两语,几杯酒下肚之后,他就已经和县令称兄道弟。   趁着气氛活络,谢岁钱便娓娓抛出自己来目的,翻译过来无非就是想要拉拢县令为自己的商铺铺路,由此从三大富豪中脱颖而出做大做强。   “确实,谢老爷作为粮商,虽然腰缠万贯,但是没少做扶危济贫的仁义之事,这等富绅典范,值得在应平推广。”   陆久安猛灌了一口茶,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本官还听说,去年谢家在城门口布米施粥,丁易两家却没有任何作为,同为一带富甲,为何区别如此之大?。”   谢岁钱与他交谈甚欢,便不知不觉中就说了很多他与另外两家的过往秘事,讲到最后,他道:“县令有什么难处,谢某一定鼎力相助,还望以后能给谢家行行方便,谢家一定不会忘记县令慷慨行事的。”   “自然,谢老爷大仁大义,本官心里十分宽慰。”   他今日来,就是以儿子的木械吸引这位年轻县令,从而得到攀谈的机会,如果顺利的话再一鼓作气,取得县令的支持,如今看来离成功也不远了。   很快天色渐晚,酒足饭饱之后宾主尽欢,交谈很顺利,谢岁钱很满意。   然而当他端起茶杯润口的时候,才猛然间发现,这一晚上他大费口舌讲了那么多,好像连县令一个保证都没有得到?   他从茶碗边缘偷偷觑过去,县令稚嫩的脸上依旧眉眼带笑。   他陡然一个激灵,这......这哪里是什么人畜无害的良善之相?对方分明一直在装傻充愣,整一个油盐不进。   谢岁钱捏着杯子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感觉胸口闷痛,没想到自己行商多年,到头来居然被一个未到弱冠之年的小子给诓骗住了。   也不知道是吃了对方那副皮囊的亏?还是这京城来的官儿本来就都跟狐狸一样狡猾?   郭文不紧不慢捡着饭桌上的花生米磨牙,慢悠悠地想:“可算是回过神了。”   谢岁钱的心刚才还如滚烫的热水沸腾,现在已经慢慢平息沉到谷底,他假装咳嗽两声以作掩饰:“刚才提的那些,不知县令意下如何。”   陆久安八风不动:“谢老爷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不过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不如让本官考虑一二,过几日再回复你。   谢岁钱暗暗咬牙,只能作罢。   谢岁钱走后,一直充当吉祥物的沐蔺似笑非笑地看着陆久安:“倒是我看岔了眼。”   陆久安一脸纯良地回望他:“不知沐小侯爷何出此言。”   沐蔺盯着他看了半响,陆久安依旧保持着和气生财的模样,沐蔺败下阵来:“算了,只要不同晋南那帮子书生一样满口仁义道德的德行,我都接受得了。”   等沐蔺晃悠悠走后,陆久安一个人再次喜不自胜地去看谢岁钱送来的斗牛,越看越喜欢,仿佛从斗牛巨大的模型里,看到了未来应平县人人骑着自行车你来我往的样子。   而且谢岁钱的到来也算是一个信号,他不相信县里其他富绅听了还能坐得住。他未来有很多规划亟待实施落地,可惜陆久安兜里穷啊。   上一任县令留给他的除了满城嗷嗷待哺的百姓,还有一地鸡毛。   现在呢,有人送钱来了,陆久安当然是琢磨琢磨,蓬门今始为君开了。   谢岁钱带着一个车架敲开了府衙的大门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应平县,百姓只把此事当作饭后谈资,他们的日子还是照常过。   然后另外两家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闻风而动,隔天不约而同地带上厚礼登门拜谒。   陆久安一一接待了他们,金钱财宝如数奉还,只留下祥瑞墨宝。   他表现的谁也不拒绝,谁也不亲近,三家富豪被他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就这么被晾了几天,很快他们就收到府衙送来的帖子,帖子很正式,戳着县令大人的印章,帖子内容公事公办,邀请诸位在洪水事了后齐聚一堂,商议招商引资,共谋应平未来大计。   招商引资这个东西本来主要是为了引入外流。但是就目前应平县这一穷二白山匪成灾的情况,外地商户自然不会傻傻把自己钱财掏出来往应平凑。   就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本地的赖着没跑就不错了,还妄想空手套白狼?   黄金策划陆久安表示:额......空手套白狼这种事,他熟。   应平百废待兴,项目急需血液,这些本地的龙头企业怎么能不贡献一点自己微薄的力量呢?   博施济众,方能长存呐。 第020章   陆久安打算把自己锁在吾乡居闭关两天,好好磨一下招商引资的策划方案,不料天公不作美,连着下了三天暴雨,道路泥泞,沐蔺没法出门,无聊之下拎着一壶酒跟着陆久安窜进书房。   “小侯爷,书房禁酒,你这样下官写不出文章。”   陆久安冷肃着一张端庄的脸,义正言辞地拒绝他。   沐蔺径直推开陆久安,走到一旁的软塌上躺下来,将酒壶端端正正摆在矮桌上,不咸不淡地回道:“行了,小爷我又不发出声音,吵不到你。”   陆久安无奈,赶又赶不出去,只能任他折腾。   由于沐蔺在此,陆久安不便使用钢笔,所以就自己先磨了墨,摆上纸笔。   招商引资简单来讲,无非就是开展一场活动,或者使用某种正当的手段,吸引一些金主爸爸,用他们的钱来办自己想办的事,两全其美。   招商的手段多种多样,文化招商、驻点招商、旅游招商、以商招商等。都说饱暖才能思淫.欲,应平县温饱尚待解决,娱乐方面的肯定就别想了,要想让这些狡猾的富绅乖乖掏钱出来,除了许以一定的甜头,还要给予一定的刺激。   甜头嘛,在与谢岁钱虚与委蛇之时,他已经将众家的态度打听了个七七八八,自然就投其所好,端看对方抓不抓得住。   而刺激呢?   自古以来最好的刺激,非危机莫属了。   他思绪翻涌,不多一会儿就写了一大篇,他搁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云销雨霁,阳光自窗纱透进来,院子里时不时响起陆起欢快的笑声。沐蔺已经喝得不识东南西北了,整个屋子弥漫着浓烈的酒香。   “嗝。”沐蔺打了个酒嗝,一头栽倒在软垫上不动了,偶尔咕哝一两句醉语。   陆久安稍稍一探身,够着了沐蔺手里的酒壶,他用手指轻轻一勾,酒壶就到了他手里。   “什么酒啊?有这么香吗?”他兀自嘀咕着,伸出舌头尝尝了,入口清冽甘甜。   喝了两口,陆久安便不敢再尝了,这身体还未弱冠,想来平时也没怎么喝过酒,现在已经有点头晕目眩了。   他把酒壶丟在桌上,架起沐蔺把人往屋外搬运,别看沐蔺穿上衣服风姿卓越,其实一身的腱子肉。陆久安只感觉他半个身子压在肩膀上,犹如驮了千斤之石。   眼见走廊尽头站着一名小厮,陆久安赶紧召来对方将人卸过去:“把小侯爷带回卧房,好生伺候。”   就在这时,陆起风风火火跑过来,怀里还揣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大人,你快来瞧,五谷好棒!”   之前他们捡回来的那只小狗,陆起取名五谷,寓意陆久安在位期间应平县五谷丰登,带回来后就一直让阿多喂养着。   自从府衙里多了这么一只小狗之后,陆起想要撸狗的心愿终于得到满足,每次干完正事找不到人的话,多半到阿多那里和狗玩去了。   “什么好厉害啊,哟,长肥了啊。”陆起顺着小狗的头一撸到底,五谷伸出小舌头舔了舔他手指,小尾巴摇得快飞上天了。   “大人,你看着啊。不要眨眼睛。”   陆久安被他这个样子勾起好奇心,索性也不急着回去写方案了,放松身体背倚着大树,仔细地瞧着他。   陆起把小狗放在地上,小狗一下地,撒着欢围着陆起的裤脚打转。   陆起伸出一只手指,嘴里喊道:“五谷,坐!”   刚才还扑腾着四肢的小狗像是被按下开关,立马后腿一弯屁股着地,那条尾巴依然摇个不停。   陆起五指张开,向下一压,继续下发指令:“趴下。”   小狗前脚一趴,匍匐在地。   陆起又握拳,伸出一根手指转了转:“打滚。”   小狗吐着小舌头在地上滚了两圈。   “好了,起。”陆起张开手指把手一抬,小狗腾地从地上蹦起来,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陆起,尾巴摇啊摇,陆起手一抖,掉出一块儿豆大的小肉干,小肉干咕噜噜滚到门口,五谷追着小肉干去了。   “怎么样,大人?五谷是不是特别精通人性,比小黄乖多了!”陆起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他,好似在替小狗求表扬。   陆久安很少看到他这么喜形于色的样子,陆起大多数时候都把孩子应该有的天真烂漫藏起来,努力伪装成大人的模样。   “太厉害了!”陆久安由衷地夸赞,“你训练的?”   “不是,是阿多。阿多也好厉害!”   陆久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狗带回府衙才十多天,不仅喂得白白胖胖,还学会了听指令,据他所知,大部分狗学会简单的指令也要个把月的。   他突然想起来之前阿多说自己很会养狗,狗也很喜欢他。原来这小孩儿指的很会养狗是这个意思。   陆久安若有所思:“把阿多叫过来。”   阿多很快就过来了,这些天不见,这孩子又被晒得黑了一层,整一个村口泥塘里滚过一圈的皮猴子,陆久安忍俊不禁:“阿多,你都做什么去了?”   阿多不明所以:“我就喂五谷啊,啊!还有小黄。”   “你还在喂小黄?”陆久安脸一黑,当初把小狗带回来了,就是存着点分散阿多注意力的心思,他始终担心小黄有一天凶性大发不小心伤到小孩儿,“不是有人负责喂那条大狗吗?”   “你说刘叔啊,是我求刘叔给我喂的,他知道我在养五谷,我就一起喂了。”   陆久安惊愕:“一起喂?大狗不护食的吗?”他曾在网上刷到过一些恶狗护食的视频。   “小黄是好狗!”   又来了,陆久安领教过阿多的执着,明智地选择转换话题:“听陆起说,五谷那几个动作,是你教的,你怎么想到教狗做动作的。”   “我在家的时候,就喜欢教狗狗动作,我们家以前有5条狗狗,都会做的。”   阿多一脸理所当然,在他看来,教狗狗动作不过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他无法理解周围的人每次看到狗狗能听懂指令做出动作那一脸惊讶的样子。   陆久安摸摸鼻子,假装没看到阿多不经意间露出的鄙视神情:“你还会教其他什么动作?”   阿多低下头想了想:“我可以阻止狗狗做一些事。”   “比如?”   “比如不准他们咬人。”   陆久安惊喜:“小黄也可以吗?”   阿多有点闷闷地摇了摇头:“小黄是大狗了,目前还不可以。不过我一直教它的话,它会听我的。”   陆久安这次是真的震惊了,他这是什么运气,随便一捡,就捡了个这么牛逼的娃!   “其他的动作呢?比如说把东西丢出去,能找回来吗?还有定点排便、扑咬、接飞盘、......”陆久安脑袋里浮现出军犬威风凛凛的模样,嘴里滔滔不绝地罗列着他知道的动作,否管阿多能不能听明白他口里冒出的陌生词汇。   同时他又兴致勃勃地想到,以后可以多搞点狗回衙门,让啊多专门负责喂养训练,衙役们表现得好,考核满分的可以奖励抚养一只军犬。   而且不光是衙役,未来他还可以组建一队“衙役二班”,增设比赛项目,让原先的衙役和“衙役二班”相互竞争、相互比赛,增加两队人马的积极性。   他越想越激动,脑袋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新奇点子,恨不得立马将脑海里的东西付诸行动。幸好想到洪水期还没过,最大的问题还没解决,那些想法才得以及时悬崖勒马了。   阿多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就让县令大人在这短短呼吸之间浮想联翩,他老实地摆摆手:“我没有做过,而且你说的那些,我想应该很难的。”   陆久安犹如被当头一棒,前一刻的所有美好愿景哗啦啦碎了一地。   突然他想到什么:“你们等等。”   来不及嘱咐别的,他一头冲进吾乡居关上房门。   陆久安打开电脑用搜索功能一查,还真让他找到一篇名为《军犬训练手册》的文档,这本手册也不是历史宝藏专栏里需要的资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收在电脑里的。   随后他失望地发现,他的能量值不够:“2000点啊,要这么多。”而他现在只有300多,先前解锁空调开关让他弹尽粮绝,就这300多还是他辛辛苦苦打拼了十多天换来的。   如果河道整修完的话,他倒是有信心可以增加一大波能量。   他掰着手指头计划工期,前几天连着下了几天雨,安全起见,陆久安不顾反对强硬停了现场做工,按原计划本应该完工的工程因此延长了几日,算算大概就在这两天了。   他心里正念着这个事,不料想什么来什么,陆起赶过来,说郭主薄来找县令大人,脸上一片喜色。   除了河道整修,陆久安想不到还能有什么事能让整天一脸严肃的郭主薄高兴成这个样子。   果然门一打开,郭文就上前请功:“恭喜大人,河道整修完工了。”   “善!”真是天遂人愿,陆久安心情大好,当即拔腿就走:“陆起,跟我一起来,给那些应平县的汉子庆功去!”   路过阿多的时候,陆久安拍拍他的脑袋:“你在府衙等着,大人我去给你挣本训狗手册回来。”   一路上,陆久安都在想,特等奖奖励什么最好?当初说了完工以后统一结算做工时期的工作量,得甲等的队伍每人可以得到一个由县令亲自颁发的特等奖。   粮食?肯定是大家现在急缺的,不过结算就是用的粮食,没有新意。   钱财?现在应平县一穷二白,吃的喝的都捂在手里,拿到钱也买不到当前所需。   耕牛农具?算了算了,县衙也不是财大气粗,做不到一队10人人人都有。   这个问题他曾经召郭主簿和吏部私下打听过,得到的答案不一而足,不过无一例外被他否决了。   他这么专心思考的时候,不知不觉把心里所想给念叨出来了。   “这有什么难的,还有什么是比跟着大人更好的奖励呢?”陆起听了说道。   陆久安笑骂他:“也就只有你这么捧着我了,你是我的小风扇,当然认为我哪儿哪儿都好。”   “才不是,我指的是跟着县令做事,这是很多人修了八辈子的福气都得不来的。”   陆久安眼前一亮!是啊,他才刚刚想过组建一队人马,这些人里本来就是经过筛选,身体素质好过一大波人的青壮,再加上能得甲等的队伍,自然又是其中的佼佼者,非常符合他组建新队伍的条件。   到时候他再承诺一些好处,比如长期饭票,比如一些无伤大雅的特殊权利,这些人还怕不会跟着乖乖走吗?   他既得了人才,那些人又得了自己想要的奖励,两全其美,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特等奖吗?   陆久安越想越满意,忍不住把陆起扒过来抱在怀里狠狠蹂.躏一番:“好样的陆起弟弟,没有枉费我这段时期的栽培,回去之后必须奖励你。”   陆起脸蛋涨得通红,默默把自己从陆久安怀里拔.出来,低下头假装整理袖口。 第021章   马车行驶了很久,最后停在一处悬崖前面的空地之上,500多个汉子已经停了手上的工作,此刻正席地而坐,喜气洋洋地互相交谈。   连日不休劳累了两个多月,总算告一段落,在场的汉子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现在已经进入8月,前几日下了几场暴雨,防洪堤起到了明显的作用,而因为莫尽河和怒江之间打通了一条通道,莫尽河的水比起往年来讲平和许多,也不再大量顺着江州平原的方向倒灌。   500多个汉子内心比拿到粮食还要心满意足,当然了,这完工之后的奖励还是值得众人期待的。按当初定下的约定,荣登甲等的队伍,可以得到县令大人提供的特等奖。   正这么想着,陆久安在万众睹目之下走到前面的石台上,郭文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这样一副场面,陆久安什么身份众人一想便知。   “这就是咱们应平新县令啊?别挡着让我瞅瞅。”   “咱们县令这么年轻?跟我堂弟一般大吧”   陆久安只当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倒是韩致在队伍里面鹤立鸡群,他抬眼随意一扫就看到了。   他有些为自己隐瞒身份过意不去,暗暗猜想韩致和杨耕青二人会作何反应,但是一看到他们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随后他想到韩致平时不苟言笑的脸,又觉得自己真心多虑了。   陆久安气沉丹田,清朗的声音缓缓响起来:“诸位百姓辛苦了,我乃应平县县令,陆久安。”   现场渐渐安静,陆久安见所有人都看向他,微微颔首继续道:“应平县不再像往年那般洪水肆掠,离不开诸位这两月来的不辞劳苦。诸位,请转身看看你们后面吧。”   大家不明所以,依言转身,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眼,露出一副不可思议又心满意足的神情。   从高处远眺下去,只见应平县在一片落日余晖之下稻浪浮动。莫尽河如一条驯服了脾气的白色莽带,在阡陌纵横间静静流淌,行到一处小山包时兵分两路,一条顺着原来的方向蜿蜒前行,一条拐了个弯,向远处的怒江延展而去。   几百个汉子只觉得突然喉咙哽咽,莫名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陆久安静静等了一会儿,等着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慢慢平复心情。   “是的,因为你们,应平百姓种的庄稼大部分得以保存完好,虽然雨季还未完全度过,但我有信心今年会是一个丰收年。”他弯腰朝众人鞠了一躬:“我替应平各位百姓谢谢你们。”   有一部分人不由自主弯膝跪了下去,陆久安微微抬手:“快快请起。身为应平县的一员,望我们以后也能同舟共济,将应平发扬光大,成为江州第一大县,各位觉得如何。”   陆久安的语调一直不曾慷慨激昂,这短短的几句也是轻声慢语,众人却觉得热血沸腾,纷纷举起手来应和:“成为江州第一大县。”   在场的汉子现在都同一个感觉:心底有万千豪言壮语,不跟着大吼一声,胸腔里面那颗激烈跳动的心就要蹦出来了。   郭文一脸复杂地看向陆久安。   陆久安目不斜视,他三言两语挑起众人的激情,下一刻又急转直下:“既然大家如此有信心,那我也不必多言,咱们还是来进入颁奖环节吧。相信诸位一定在心里对特等奖猜想良多,我们首先将甲等队伍请上来吧,邱江。”   邱江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此刻如同粉丝面见偶像,脸颊激动地充血涨红,领着队里的人同手同脚地走上前去。   陆久安感觉有些好笑,他努力撑着表情:“这位队长,对于荣获甲等有什么想同大家分享的吗?”   平时能言善辩的汉子磕磕巴巴了一会儿,憋出几个字来:“额呵呵呵,俺挺高兴的。”   陆久安心里顿时笑喷了,他估计问这位也得不到什么有有意义的回答来,于是直接进入正题:“我就不吊大家胃口了,应平县如今人丁凋零,正缺人手,县衙里正筹备组建一支队伍,统一在衙门食宿,与衙役相同待遇,不过独立于衙役。另外,成为这支队伍的队长,往后其子女入学的束脩由县衙提供。”   陆久安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们的表情,除了韩致和杨耕青,其他人都忍不住露出惊喜至极的神态。   陆久安接着讲完后面的话:“嗯,你们没有猜错,此次获得特等奖的人,不需要考核,直接入选队伍,升为队长。”   “嗬!”特等奖果然不愧是县令亲自颁发的,这等殊荣,努力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得到,现在居然凭借着这样的机会一飞冲天。   下面的青壮都向邱江等人投以羡慕的目光,也有人捶胸顿足,暗自懊恼。   “当然,一切仅凭自愿,如果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奖励,可以兑换成粝米,100升。”   100升粝米虽然很多,但是一顿饱还是顿顿饱,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选什么。于是邱江队伍里包括韩致和杨耕青在内,无一例外都是选择特等奖。   正当大家都在分享收获的喜悦,突然有一人自队伍里冲出来直奔陆久安而去。   那人冲得太急,眼看就要撞上陆久安,韩致脚步一转,闪身来到陆久安后面。   “小心。”韩致扶着陆久安的腰把人往旁边轻轻一带,避开了来人的冲撞。   那人却并没有如预想的那样,而是双腿一弯跪在陆久安前头,陆久安一时搞不清状况,却听韩致大喝一声:“抓住他们。”   韩致只是一介平民,当然没有衙役响应他的话,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只见下方形势剧变,人群中又接二连三的冲出几个人来,不知道打哪儿掏出一把武器,四周的人见此如潮水般纷纷散开。   要说他们手上的是武器,也是高看了他们,有些是做工的锄头,还有的甚至只是根木棍。   谁都没有料到会突然发生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衙役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多亏了这些天的训练,三两下就将暴徒制服。   跪在陆久安面前的人也没有幸免,被杨耕青反剪双手压在地上。   那人被杨耕青的重量压得直翻白眼,还在不断求饶:“陆大人,饶命,草民有事禀报。”   陆久安认出他是那二十个山匪中的一人,微微示意杨耕青,杨耕青卸了些力道,那人断断续续地开口:“陆大人,县衙的粮仓,小心,有人打劫。”   在场的书吏听了大惊失色,只有陆久安不慌不忙地问:“你是何人,如何得知。”   这个问题问完,跪着的人沉默良久,仿佛在进行深思熟虑,陆久安也不催他,等了会儿,那人开口,语气已经带着视死如归:“陆大人,你可还记得,做工期间曾有二十人前来报名。”   下方被压制的人死命挣扎起来:“李大石,你住嘴,你出卖我们,你不得好死。”   衙役往人肚子上狠狠一踹,那人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蜷缩着身子不再叫骂。   李大石身子抖得像个筛子:“我们二十人从去年开始住在七角山,一直以打劫为生。这次听说县里在招人做工,以粮食作为工钱,所以动了点别的心思。”   “做工的时候,我们一边干活,一边打听情况,县衙里的武力,粮食的运送路线,再顺藤摸瓜找到粮仓所在。”   “等到结束的时候,趁大家放松警惕,你们在这边拖延时间兼放风,另一拨人就去粮仓抢劫粮食,然后杀人放火,趁乱逃跑?”陆久安接着他的话道,“你们派去的人只有30多个,就想从我县衙手里抢走粮食,让我猜猜,你们打算从西门进入伏击是吧?”   下面被压着的人霍得抬头,眼神猝了毒一般射向李大石,一字一顿像嘴里含着血腥:“你早就投向了这狗官?”   李大石也愣在当场:“我......我没有。”   “那他如何知道我们的计划。”   同样的问题李大石也想问,陆久安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他们的疑惑:“该说你们胆子大呢,还是说你们蠢呢?”   李大石瘫软在地。   陆久安看着他道:“念你最后迷途知返,将功补过。本官不会为难你。”   李大石背后生出一身冷汗的同时,在心底暗暗庆幸自己选择了正确的一条道路,他伏下身子,把脑袋磕得碰碰作响:“谢大人。”   陆久安:“不过本官还有一个问题比较好奇,你最后为何选择向我报信。”   李大石苦涩道:“草民家中还有老小。”   因为家中还有老小,所以放心不下他们,做工的时候看到生的希望,所以选择孤注一掷,以性命来赌县令的一颗仁心。   一个多月前,陆久安对将江预说,想要不废一兵一卒感化他们,现如今看来还是他太天真。   李大石在七角山的时候,没有做过伤人性命之事,所以将他从轻发落,那十九个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通通被捆了麻绳绑起来,押回县衙待审。   一场风波还没升起就已经落幕了,陆久安带着自己新鲜出炉的下属,浩浩荡荡地开拔回府。 第022章   “幸好大人有先见之名,安插了衙役在其中扮演普通百姓,不知道江护卫在粮仓那边情况怎么样?”陆起坐在陆久安身旁,对他的真知灼见感到由衷的佩服。   “只盼不要有什么伤亡。”   事实上,在刚刚探听到对方的企图时,江预就建议立马将这些人捉拿归案。陆久安却考虑道对方人数不多,想着放长线钓大鱼,等对方的人倾巢出动时将其一网打尽,现在想来,实在是兵行险招。   如今陆起一问,他心里略微有些后悔,担心回去看到自己害怕的一幕。   韩致耳聪目明,轻易就把车厢里的内容听了个大概,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那个小少年的声音响起:“不过今日大人实在是冒险,身边一个护卫都不带。”   陆久安心虚的声音:“这不是有韩致和杨耕青在吗?有他们两人在这边,我怕什么呀,整一个定海神针。”   “定海神针?啊,我知道了,孙悟空的金箍棒。”   “啊对对对,只要有定海神针在,肯定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韩致隐秘地勾了勾嘴角。   马车沿着官道行驶,前方就是县城,远远看到付文鑫抱着刀候在城门口。   车轨马蹄声一接近,付文鑫大步走来,陆久安迫不及待撩开帘子:“粮仓如何?”   付文鑫:“一切都在大人计划之中。”   陆久安与江预商讨计划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对来龙去脉知道一清二楚,因此非常佩服陆久安的胆大心细。   他表现的不像是一个科榜出身的文人书生,更像是一个在战场上心思慎密的博弈棋手。   诱敌深入,然后瓮中捉鳖!哈哈,精彩!爽快!   陆久安当即让梁定改道,跟着付文鑫前往粮仓。   到了地方,粮仓完好无损,现场留了几人轮流值守,而江预已经押着山匪回去了。   四周依然能看见打斗的痕迹,土壤里渗进去的血渍还没干透,可见当时战斗激烈。   付文鑫见他一直盯着血渍瞧,主动预报了伤亡情况,有2个山匪负隅反抗,应当是对方的头领,被当场诛杀,江预带着衙役提前做好准备,只受伤了6个:“大人不必自责,受伤难免。”   陆久安点头:“我明白。还好这股山匪势力不成气候,要不然很难轻易收场。”   他们不再逗留,回到衙门的时候,只见大堂里乌压压跪满了衣着凌乱的恶徒,郭文上前请示如何处置,陆久安大手一挥:“先关到大牢,改日提审。”   他想了想,又转过头交待:“分开关押,防止这些人对口供。”破案他不在行,只能回忆一些刑侦类电视剧里的情节现学现用。   至于刚刚招回来的10个壮丁,由吏部统一登记在册后,再交由陆起安排住宿,住宿就在衙役旁边的一个院子里面,两班人马的侧门挨在一块儿,出门就能互相看见。   陆起带着人在衙门内行走了一圈,熟悉院落位置,告诫他们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禁止入内,最后再领到陆久安面前。   十个人对于已经入职衙门一事还有些不敢置信,陆起则等人站定之后,把上次夜审赵老三时当众读的大周律法和衙门规章制度又原封不动念了一遍,完了陆久安警示他们:“虽然你们已经入职衙门,但是切莫借着自身职责做出欺压百姓之事,好好干,做百姓的基石,当百姓的明灯。”   十个人自是满口应答,当即表明自己绝对不做那等狗仗人势之事,否则遁入阿鼻地狱。   .....   倒也大可不必。   陆久安接着道:“以后你们就是衙门干部中的中坚力量了,好的身体素质是前提今日你们先回去告知家中,从明天开始就随衙役一样要进行出操训练。”   本来陆久安打算让江预一起担任衙役二班的大队长,江预沉默良久,最后躬身推拒了:“大人,韩致能力在我之上。”   话中意思不言而喻。   陆久安无法,只能单独留下韩致,在讲出自己目的之前,他首先像韩致致歉:“之前因为多方考虑隐瞒身份,韩大哥你不要介意。除了身份以外的话都是字字属实,韩大哥,我非常敬重你。”   这番话,在场的两人都没有察觉到半分古怪不适之处,说的人不认为有失身份,听的人也坦然接受。   韩致微微一笑,陆久安只感到刹那间如冰雪消融。   “陆大人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在下的吗?”   陆久安赶紧把自身的计划和打算为他讲明,韩致听了略感诧异:“陆大人平时都会要求衙役做这些训练?”   “嗯,衙役毕竟是县衙的一道门面,如果衙役作风散漫,萎靡不振,那就是作为上司的我御下不严。而且平时日常训练不仅可以锻炼身体,还能让他们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形成服从命令的习惯,可谓两全其美。”   韩致心里再一次刷新了对面前之人的看法,他只感觉对方像曾经在边疆看到的瓦姬花,裹着层层叠叠的花瓣含苞待放,让人捉摸不透之余又忍不住期待:盛开之后会是如何一番美景?   然而每当你认为自己已经摸清了对方时,他又总能带给你新的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意外。   “如何?”陆久安见他愣在原地,不禁追问。   韩致微微一顿:“我的身份恐怕不太适合。”   陆久安用力摇了摇手,毫不在意:“用人当用贤,这个位置能者居之,和身份无关,韩大哥你不必妄自菲薄。虽然你现在一介白身,但是毕竟上过战场,江预都自言不如你,你当大队长绝对绰绰有余。”   韩致并不打算现在自曝身份,也就没有指出陆久安对他话中意思的误解,只用乌沉沉的双眼盯着他片刻:“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久安哈哈干笑两声:“韩大哥,说实在的,你该多笑笑,你这么盯着我,我总感觉怪怪的,压力山大。”   “嗯。”   陆久安把公事都解决妥当后,就直直冲进吾乡居,去的路上,他已经在脑海里看到能量值长着双翅膀向他飞过来。   锁门、进办公室、开机,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待看到电脑上的能量值时,陆久安也终于体验了一把大丰收的喜悦。   整整1万积分!图标上显示的能量值刻度生猛地串了一大截。   这还得归功于陆久安在颁奖仪式时上那一番感人肺腑的演讲发言,足足从那群人高马大的汉子身上刷了一大波好感。   再加上后来发生的山匪事件,应该也是敛了一点崇拜值的,付文鑫那眼睛亮得都能在晚上当夜明珠了。   陆久安当先把那本军犬训练手册解锁了。   点开的时候,他突然记起来一件重要的事:第一次查阅电子文档的时候,电子文档阅后就消失不见了,谨慎起见,他打算手抄一本在纸张上。   他回到书房,薅了一叠纸进去,毛笔他用得不是很顺手,所以就用得前些日解锁的钢笔。   为此他又特意解锁了一瓶墨,花费了3000千积分,这积分用得他感觉心在滴血,要知道,自从他成了策划总监之后,很久没体验过这种精打细算节衣缩食的日子了。   这积分挣的时候当真是一笔一笔来得不容易,用起来就哗哗如流水,遭不住。   好在这500毫升的墨不是一次性用品,足够他用一段时间,也算是一点点慰藉了。   一切妥当,他开始刷刷刷往纸上搬运内容,幸好这个手册内容不多,就算这样,也整整耗费了一天一夜,才堪堪把书中内容抄完,而文档果然如他所料,在浏览到最后一页关闭的时候,就从电脑里面消失了。   简直和阅后即焚没差了。   以前都是用电脑,用到笔的时候大多是需要签字之类的,哪像现在狂肝这么久,陆久安只觉手腕抽筋,脖子酸痛,比通宵加班磨方案还难受。   要是那台打印机能用就好了,这样便能解放双手,不过打印机所需能量10万点,“职场新人”陆久安只能盯着机器流口水,望洋兴叹。   他把写好的手册放在一边,研究起接下来要解锁什么?   他手里现在只剩下5000点能量值,他不再考虑办公室里的现实物品,一个是那些东西也非必要,二一个是他能量值不够,现实物品不必电脑上的数据,一个物品所需能量就能要了他这个社畜的老命,比如他抽屉那个淘汰的远古智能手机。   现在当务之急的,就是洪水过后可能遇到的疫情问题,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虽然现在洪水基本上已经在可控范围内了,前几日接连暴雨就是一个很好的考验,接下来只要带着防洪沙袋在各处严查严防,应该出不了什么大的乱子。   但是疫情不可不防,有些疫情前期看不出来症状,等真正一爆发,那局势就完全不是这个时代人为可控的。   东方社会古代时候的鼠疫,西方社会宗教时期的霍乱,这些让人不寒而栗的例子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陆久安主要在防洪、医学和灾难这三大板块里比较查看,最后选了两个文档出来,一个是根据历朝历代发生的传染病例事件中救治手段做的一个归纳总结,一个是医学用药。   这两本篇幅都不是很多,而且内容精炼,针对性强,对现在应平县的状况来讲太适合不过了。   这两个文档一共要花费4200能量,他在笔记本上备注了文档名字,提醒自己明天解锁。 第023章   他手里捏着新鲜出炉的军犬训练手册打开书房门,此时已经是第二天了,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来。   他中途只有吃喝拉撒以及入睡的时候才出来过一趟。   此刻鼻子里闻着院子里的花香,耳朵里听着树上的鸟叫,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通宵要不得,身体熬一晚,灵魂缓三天。   陆久安暗暗决定,以后不能这么搞了,好歹这一世的身体也算是人中龙凤谦谦君子,女人的小手都没摸过,不能年纪轻轻就猝死了。   他这么头昏脑涨地在走廊上行走,准备把手册交给阿多,仆人小厮跟他拜礼也丝毫不觉。   碰见陆起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阿多目不识丁,如何看手册啊?   看来以后还多了一件工作:叫阿多识文断字。   这件事他非常心安理得地丢给了陆起,之前他就打趣让陆起教账房先生九九乘法表,现在特聘老师的工作不过提前罢了。   至于这本手册,目前也只能先让陆起充当翻译口述给阿多听了,在训狗这件事上,陆久安相信他抱有极大的热情。   果然,陆久安只是稍微一提,陆起就欣然接受了,他握着手里的册子道:“放心吧大人,有了您提供的良计,我和阿多定能交给你一支训练有素,聪明伶俐的狗狗队出来。”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陆起拿着手册并没有走:“对了大人,小侯爷刚从外边回来,他正在找您。”   沐蔺来府衙没几日,陆久安已经领教到了宗亲贵族们专恣跋扈的本领,想到前两天沐蔺的种种举动,他有些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走吧,看看沐小侯爷这次又耍什么花样。”   “这么难吃的东西也敢端上来给本世子吃,你们县令就如此招待客人的吗?”   隔着老大远,陆久安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沐蔺大声的嚷嚷,接着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仆人谨小慎微地道歉。   这样的场景自沐蔺来之后已经屡见不鲜,以前他要是在职场上遇到这样的,已经稳居高位且才华纵横的策划奇才向来是不会给对方好脸色的,二话不说直接走人。   但是现在处在等级森严的古代王朝,他一个没权没势官途底层摸爬打滚的人,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么明晃晃打脸的事。   倒不是担心乌纱帽不稳,就怕得罪伪君子真小人,性命难保。   陆久安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态,才推门而入:“小侯爷,下人无礼,是下官管束无方,我替他们赔礼道歉。”   沐蔺斜睨他一眼:“你倒是八面玲珑。”   “不知饭菜哪里不合小侯爷胃口,下官吩咐膳夫重新做一份。”   沐蔺小声哼哼:“这些天来来回回翻来覆去的就几种,你们不能换个什么新鲜的口味吗!就是街边上腌制的酸萝卜都比你那好吃。”   沐蔺除了人骄纵一点,饮食习惯与别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富贵人家非珍馐美馔不食,他偏偏喜欢寻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珍贵程度倒还在其次了。   陆久安依然一副好脾气的模样,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原来小侯爷也是个注重口腹之欲的人呀,如此说来,自古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食者......”   沐蔺见他摆出一副之乎者也的架势,摇着折扇打断他。   “我有时候已经不知道哪一面才是你了,别跟酸儒老生一样文绉绉的,可惜了你那一副芝兰玉树的好样貌。陆大人,你不是要让人给我重做吗?”   陆久安:“下官这里确实有一道佳肴,乃是幼时跟随家中长辈出门偶然食得,其□□人,其味勾魂。因为酥香上口,乃至归家之后对那滋味然念念不忘。家父便依着记忆描述给家中膳夫,让他做了一道出来,虽然有所偏差,不过依然不失美味。小侯爷或可一试。”   沐蔺被他咬文嚼字念得头痛,又被他描述的食物所吸引,所幸顺水推舟:“好,试一试,你快去安排人做吧。”   说罢急不可耐把人推出去。   陆久安差点与门前等候的陆起撞上一起,还没等到捻起袖子行暂别之礼,“碰”地一声,房门就在他眼前关上了。   陆起怒瞪着双眼:“大人......”   陆久安食指往嘴巴上一放:“嘘,有什么事待会儿说罢。”   两人出了院子,行了一段路,陆久安才出声问道:“嘴巴撅那么高,受了什么委屈?”   陆起眉毛一竖:“大人,这个小侯爷太难伺候了!大人做足了礼数,他还那般对您。实在是,实在是......”   嗫嚅了两下,陆起到底没敢那两个字说出口。   陆久安好笑:“因为侯爷世子本来就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生性洒脱,我这个样子他要是喜欢也就怪了。”   “啊?那大人知道,为何偏生要做出如此这般姿态,不是平白惹小侯爷嫌了吗?”   陆久安露出一副奸计得逞的笑容:“嫌弃了好,嫌弃了就早点走,就我这小破庙,大佛哪待得舒坦。”   陆起恍然大悟:“不过大人说的食物是什么啊?真的如大人说的那般好吃吗?”   陆久安想,好吃是好吃,就是食材有些耸人听闻罢了。   待陆起把菜品报到膳夫那里,膳夫听了瞠目结舌:“这......大人说的这道菜?能吃吗?”   别说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厨子,就是一般人,饿得很了,也不会选择吃这个的。   “哎我也不知道啊,大人如何吩咐,你就如何做。”   “可这是臭的啊。”膳夫为难。   “大人不是描述了处理方法吧,你放心吧,大人交待的,就算吃坏了肚子,也不会降罪于你。”   既然陆长随做了保证,膳夫也不再瞻前顾后,只是做着做着,仍然忍不住感叹:这食材,确实太匪人所思了一些。   陆县令皎月之姿良玉之态,此刻却亲自端着一碗菜肴上门伺候侯爷世子,除了说话论调太过文绉绉,任谁听了都没法诟病。   陆久安双手托着一个质地温润光滑、颜色素雅简洁的浅底菱花瓷盘,瓷盘上倒覆了一个同色浑圆的碗,将里面的菜肴扣得严严实实,一丝味道都没泄出来。   “这边气候比较潮,下官怕端过来的路上失了口感。”陆久安解释,“还请侯爷世子闭一下眼睛。”   “吃东西还要眼睛?”沐蔺露出狐疑的神情。   “嗯......不知小侯爷有没有听闻过一句话,当闭上的眼睛的时候,所有的感官都会聚集到鼻子上、耳朵上、嘴巴上,而享受佳肴的时候更盛。”   “好吧。”沐蔺被说服了,依言闭上眼睛。   “你看不到,但是鼻子里会飘过来一缕缕香味,你会忍不住在脑海里猜测,这是一道什么菜肴。”   随着陆久安的声音缓缓自耳边淌过,沐蔺果真闻到一股食物混合着各种佐料在油锅里炸出来的浓郁香味,令人食指大动。   “吃第一口的时候,你嘴巴里可以感受食物的味道在舌尖上弥漫开来的。”   筷子挟着热气靠近嘴边,这一次沐蔺停顿片刻,才张嘴咬下食物。   入嘴那一下,沐蔺感觉有点点刺刺的麻,牙齿咬下去内外酥脆,香辣爽口。   “而最后睁开眼睛,看到菜的那一刻,才是视觉的盛宴。”   沐蔺睁开眼睛,看着搁置在桌上的菜肴,菜品果真如他感受到的是一盘经油炸过的食物,只是颜色有些奇怪,黑乎乎的,沐蔺走近些,脸色蓦然大变,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你给本世子吃的什么东西!恶心死了!”   只见盘子上密密麻麻堆着依稀可见形状的虫子,黑色的甲壳上泛着程亮的油光,确实是视觉的盛宴!   陆久安:“九香虫呀,听说还是那一带的经典美食。”   沐蔺手指着他,哆哆嗦嗦讲不出话来。   油炸九香虫,还是陆久安小时候的零嘴,九星虫别名又叫臭屁虫,春夏季节出没,喜欢覆在农作物的茎叶上,因本身自带一股非常难闻的臭味而得名,故膳夫听到食材的时候才有此一问。   如果叫沐蔺知道了九香虫的别称和本身的味道,估计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陆久安一脸无辜:“小侯爷莫不是觉得外形可怖,非也!凡事不能以貌定取,此物蛋白质含量高,对身体来讲是大补之物,而且口感丰富,小侯爷吃的时候,难道不觉得回味无穷?”   沐蔺一愣:“你是在糊弄本世子吗?”   “岂敢。”陆久安说完抓起一把虫子丢进嘴里,咬得嘎蹦脆。   陆久安吃得一脸享受,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沐蔺被他这一手搞得迷迷糊糊,陆久安接着又道:“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平时吃不上的应季食物,实在难得,小侯爷应当珍惜啊。”   沐蔺将信半疑,瞅着盘子看半天,才伸出手拿了个小心翼翼放进嘴里。抛开外形不看,吃到嘴里确实越吃越上口,陆起在一旁看得悄悄吞咽口水。   “来,陆起也尝尝。”   “啊大人不要......”陆起话没讲完,就被陆久安强塞的虫子堵住了嘴。   陆久安对着陆起悄悄挤眼睛:“好吃吧,之前还嫌弃,偏生不相信大人我。” 第024章   烈日当空,蝉鸣鸟叫。   沐蔺已经吃上了瘾,完全看不出一开始的厌恶之态,一边吃着一边赞叹不已:“果然食物不可貌相。这等丑陋之物,没想到做出来如此美味”   “其实不仅九香虫可以吃,蚱蜢油炸了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现在百姓田里的水稻也快收割了,下官找人为小侯爷寻一些来,再晚就吃不到了。”   “蚱蜢也能吃?”沐蔺仿佛被颠覆了三观。   “如何不能吃。”没有什么生物不能上华夏人民的食谱,如果有,那一定是不好吃!   沐蔺尚在犹豫,陆久安循循善诱:“而且这道菜同别的食物大不相同,相信晋南城里,只有小侯爷一人有幸尝过。”   陆久安的神情仿佛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不是喜欢稀奇古怪的食物吗?这个够怪了吧,拿回去到朋友圈里炫一炫,保管夺人耳目。”   沐蔺不再犹豫,欣然同意。   果然啊,人都是攀比的动物,不论男女。陆久安如是想。   于是自香辣九香虫后,膳夫又收到新的菜品,香辣蚱蜢。   一到夏天,冬瓜藤丝瓜藤上爬满了数不清的九香虫,发动仆人在后院的菜地里一捉,再用陆县令的方法用冷水一泡,臭味就除了,佐以不同的香料,很快便能做上满满一盘。   然后蚱蜢却不同。   蚱蜢俗称蝗虫,一般附着在水稻小麦上,县衙里哪里来的水稻,蝗虫自然也没办法捉到。   “大人说了,去城镇外用铜板向百姓收一些。”陆起道。   膳夫打着商量:“那这道菜今天一时半会儿可做不出来了。”   陆起摆摆手:“不急,明天做也成。”   陆起说完就径直离开了,膳夫却朝着周围打杂的人嘿嘿一笑:“陆大人这点的菜真是一道比一道怪,先是放屁虫,现在又来一道蚱蜢,改天再来一道爆炒知了,我都不觉得惊讶了。”   负责往灶门里递柴的火工问:“那个九香虫,真能吃吗?”   “嘿,别说,做出来我大着胆子尝了一个,确实挺好吃的,赶明儿回家给我婆娘儿子做点让他们尝尝。”   陆久安不知道自己给未来食物掀起了一股改革的新潮,蝗虫也从众人谈之变色的害虫慢慢变成了餐桌上的美食小吃,他现在正忙着准备县衙后续的活动安排。   阿多和陆起正式为训练狗狗大军在五谷身上着手实验,衙役出操训练也步入正轨,那两本解锁的文档已经陆陆续续被他誊写在纸上,用麻线装订成两本册子。   衙役二班的训练如火如荼地展开,陆久安看了韩致的训练,到底是退伍军人出身,练人手腕自有一套,江预跟他一比,就有点相形见绌了。   虽然二班九人比原来那班训练地晚,但是因着他们本身身强体壮,训练进步神速堪比破云箭矢,很有后起直追之势。   韩致不愧是出入过沙场的人,他冷肃着脸发号命令时,连一旁的陆久安等人都被其气势所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韩致似有所感,往陆久安这边微微偏了一下头。   陆久安被看得后退一小步,就见韩致跟面前9人交代着什么,随后大步走过来。   韩致走过来之后一言不发得看着他,陆久安磕磕碰碰地问:“韩队长,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没有。”韩致干巴巴地回答,事实上,他过来之前,确实是有事要说的,但是看到县令官冒着薄汗的额头以及头发凌乱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就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一时就连来意也给忘了。   陆起从后面走上前来,拽着陆久安的衣袍,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呃,陆起,不得无礼。”   韩致被那道轻声的呵斥说得回过神来,倒想起来的目的:“对了陆大人,我按照自己的经验,对他们的训练做了些调整。”   陆久安露出万分信任的神色:“当然,你是专业的,你尽管放手去做。”   韩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微微点头准备转身回去,就见陆久安突然露出一个坏笑:“这样吧,明天你们把训练地点改一下,免得两队互相影响。”陆久安说出新的路线。   陆起惊呼出声,见众人的眼神都看向他,把要说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   韩致自然没有异议。   等周围的人都走了,陆起小声问陆久安:“大人,新的训练地点不是在那小侯爷的附近吗?”   陆久安阴恻恻地磨牙:“哼,这沐小侯爷吹毛求疵骄奢难候,到我县衙来对我的人挑三拣四,前两天要不是用那九香虫糊弄了过去,还不知道怎么的在我地盘上大发脾气呢。百姓现在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这小侯爷倒好,天天的肆意妄为,作为主人的我还不能有脾气?”   于是第二天,沐蔺还在睡梦中,就被一声高过一声的报数吵醒,他裹着被子翻来覆去,最后崩溃地自床上一跃而起,气急败坏地穿好衣服鞋子,头发都没束,打开门直奔出去。   韩致更改过后的训练要求更加严格,且训练项目也从列队站姿跑步增加了腿部及手臂的专项训练。   陆久安穿着短褐扎着马尾,一边模仿着下面人的动作一边问韩致:“不知韩大哥这两项起什么作用?”   陆久安和韩致此刻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昨夜下过一场雨,叶子被风打得垂下来,此时天色朦胧,外面的人不细看,一时发现不了两人。   “可以增强下盘和手臂力量。”   “那我让江预他们也把这两个动作加上吧。”陆久安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得交叉反复做着这两个动作。   正练得起劲,突然见旁边高大的身影压过来,他稍稍退后,茫然地抬起头来。   韩致伸出左手按住他肩膀,另一只手往他背后摸去,说话时鼻息喷洒在他脖子旁边:“别动,有条蜈蚣。”   陆久安被吓得登时一动不动,他感觉韩致两根手指闪电般往他背上戳去。   陆久安只觉轻微一刺,闷哼出声。   那蜈蚣大概两指长,通体黝黑,被韩致捏爆了头,脚却还在不停地动,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陆久安想到这样一只虫子前一刻还在自己身上到处爬,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韩致把手里的蜈蚣往地上扔去,用脚重重碾磨了两下。   下一秒,伤口处传染剧烈的疼痛,陆久安脸色发白,冷汗直冒,他强自镇定道:“我被咬了。”   “别怕。”韩致嘴上轻声安慰他,用左手摸了一下他汗湿的脸颊:“别怕大人,这是条黑蜈蚣,毒性不是很大,我给你吸.出来就没事了。”   韩致迅速把陆久安的衣服扒到腰间,玉一样泛着白光的背上,挨着蝴蝶骨的地方此刻有一个细小的黑色咬痕,韩致滚了滚喉咙,埋头伏上去。   “嘶。”陆久安痛地轻轻呻.吟,幅度很小地挣.扎起来。   韩致将怀里的人紧紧箍住,像安抚一只被困的小兽:“快了大人,你忍一忍。”   陆久安果然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地伏在那里,没过一会儿,他感觉滚烫的嘴唇离开了他的背,韩致从腰腹见掏出一个绿色的瓶子,倒出瓶子里的液.体轻轻擦在伤口处。   “这是我常年备在身上的药,可治虫蚁咬伤。”韩致解释。   液.体涂抹在伤口处微微犯凉,缓解了背上的灼烧感,陆久安喟叹一声。   没想到刚才还在脑袋里哀悼自己命不久矣,现在这会儿就没事了?果然电视剧里的剧情都是骗人的,陆久安越发喜欢这个救自己性命的好兄弟了。   这哪里是什么黑脸煞星,明明是乐于助人一身正气的好人。   “你们......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正当这时,一声炸雷一般的惊呼在大榕树后面响起。   沐蔺正顺着小道怒气冲冲地往那扰人清梦的地方赶,刚到大榕树下,就看到了如此令人震惊的一幕:两个大男人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在这县衙管辖之地,行那野合之事。   沐小侯爷感叹对方大胆之余又深表佩服,全然忘了来这儿的目的。   韩致和陆久安闻声往来人看去,只见沐蔺披头散发,全然不复平日里的庄重得体。   陆久安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一边同沐蔺打招呼:“沐小侯爷。”   沐蔺双眼一瞪:“陆县令?”   待看到一旁的人,那叫声直接破了音:“韩二!你们......你们两怎么?”   陆久安心里疑窦丛生,来回打量两人:“你们认识?”   韩致在无人察觉的黑暗里蹙起眉头。   沐蔺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震惊,他走到韩致面前上下来回打量,仿佛重新认识这人一般:“没想到啊韩二,我当你榆木疙瘩呢,原来早已经鸳鸯树下成双抱,一树梨花压海棠了,啧啧。”   听着这熟稔的语气,陆久安这下已经确定,这两人早已认识,估计交情匪浅。   沐蔺还在阴阳怪气地挤兑韩致,陆久安只能打断他:“不知沐小侯爷是如何同韩大哥认识的?”   “韩致镇远大将军,统帅血拥十二骑,一夜杀敌三千里,归来封侯享世名。大名鼎鼎的镇远将军,陆县令,你说我如何认识?”   陆久安怀疑自己听错了:“镇远将军?韩致?”   “呃......”看着韩致黑压压的臭脸,沐蔺才发现自己因为震惊,不管不顾得把韩致的身份给抖了出来。   “韩大哥?”陆久安转身看着韩致。   他脑海里确实有镇远将军的一些传说,记忆中镇远将军15岁跟随老将出塞,初战沙场就破敌两万,不顾上将阻拦,带着三百部下深入腹地,将两千穷兵尽数斩与刀下,吹响了他军事生涯中的第一声号角。   而后短短几年建立起自己的铁血军队,因闻风丧胆的血拥十二骑闻名天下,要说边疆这些年的短暂太平,这位镇远将军功不可没。   镇远将军的名号天下皆知,却是无人识得少年韩致。 第025章   韩致没有回答他的话,但是看着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陆久安喃喃:“那你之前说你是退伍战士?”   韩致微微一愣“我何时说过。”   “你说你的招式是以前从军的时候学的。”陆久安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韩致嘴角噙着一抹无奈的微笑:“我没有骗你,我这一身本领,确实是以前从军的时候,跟着老将军学的。”   沐蔺揚手接道:“这个我作证,他说的老将军就是我祖父。不过韩二与你的关系......”   韩致看向沐蔺,眼神泛着冷光:“碾碎你,如碾碎蝼蚁一样简单。”   沐蔺看了一眼地上蜈蚣断成几节的尸体,抖了抖身子乖乖闭嘴了。   陆久安感觉刚才的伤口似乎还没有拔尽余毒,要不然为什么此刻他会感到头晕目眩。他按了按额头,脑袋彻底宕机了。   陆久安用了整整一上午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他悲催地意识到,之前他还在为自己体验了一把“微服私访”而感慨时,却原来一山还比一山高,他才是被“微服私访”的那一个。   他又联想到之前自己安慰对方不要妄自菲薄,这下真是越想越尴尬,不知道韩致当时心中是怎么看他的。   “韩将军的意思是,你为追查山匪劫持军粮而来?”书房内,陆久安已经对自己做了无数遍心里辅导,此刻能够泰然自若地同韩致谈话了。   “你我二人可以继续兄弟相称。”   镇远将军这么粗一根大腿自动送上门来,陆久安求之不得:“韩大哥。”   韩致向陆久安大致讲了一下事情起末,最后说道:“你那日剿伏的一众山匪,可以交由杨耕青来审问。”   “杨兄弟?”   “他是我旗下一员大将,应平县是他老家,他对这一带颇为熟悉,这次我便点了他一道同行。”   沐蔺撇撇嘴,心里想:这韩二平日一天说不了三句话,陆县令不愧是和他有了首尾的人,只是随口一问,就跟倒豆子一般一字不落地全交待了。   他无聊地捡着手边的香辣蚱蜢吃,把虫子咬得吧唧吧唧响。   韩致从椅子上坐起来,沐蔺余光瞟见了,顿时一个囫囵吞枣,将嘴里还没嚼碎的食物咽下喉咙。   韩致却连一个眼神也没递过来,走到陆久安面前朝他伸出手来:“陆大人,你帽子歪了。”   “啊?是吗?”陆久安侧过身将帽子扶正了:“你要审问山匪,韩大哥是觉得这中间和粮草被劫只是有什么关联吗?”   韩致点点头:“七角山离应平县这么远,他们是如何得知河道做工一事,他们统共区区50多人,到官府之地来抢劫粮仓无异于自投罗网,如果没人撺掇,量这群人没有勇气做出这种事来。”   陆久安朝韩致竖起大拇指:“韩大哥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韩致心中好笑,陆久安明明自己还到未弱冠之年,偏生像长辈一样夸他,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这样想着,他露出笑容:“先前你派人安插耳目在河道工队伍里面的事,我也颇为佩服。没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未经历过半点阴谋诡谲,却能有如此居安思危的做法。”   陆久安吃惊:“韩大哥知道?”   “嗯,你们的人在有天晚上尾随我和杨耕青时露了马脚,被我倆发现了。”   “原来......”陆久安想起当时寻问江预对他们二人的探查工作时,江预的回答是没有异样,原来早已经被对方识破,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既然与韩大哥的任务有关,你们尽管审问便是,只是队长就不能让你做了,堂堂镇远大将军,在县令府衙里给人当队长,说出去让人贻笑大方。”陆久安说到此处,清隽的脸上显得颇为不好意思。   韩致纵容地看着他,好似知道他有未道尽的话。   “不如就把两队合在一起训练,由你来当总教官吧。”   韩致委婉地提醒:“我训练属下的方式特殊,与常人不同,恐怕他们难以接受。”   陆久安:“跟着镇远将军是天底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本县令为他们谋了天大的福利,就等着傻乐吧。”   韩致刚来第一天,就当上了衙役二队的队长,现在直接略过江预,升为两只队伍的总教官,江预能够坦然接受,付文鑫几人却是百般不服。   “能者居之,就如衙役跑过你们就能当领跑,韩致为何不能在我之上?”   “可是你毕竟是大人身边的老人了。”几人依然不为他打抱不平,最后背着他到陆久安面前诉委屈。   看着几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委委屈屈挤作一团,这场景实在好笑。   陆久安无法,只好招来几人附耳低语,最后叮嘱道:“你们是跟随我一路从家中而来的,我是放心你们的,告诉你们也无妨,但是切记,将军身份万不可外传。”   几人满腹委屈地进来,一脸梦幻地离去。   不一会儿,稳重如江预叩门直入:“陆大人,付文鑫他们讲的可是真的?”   陆久安点头。   刚毅大汉眼里瞬间冒出粉丝见到偶像的光彩:“镇远将军......他是镇远将军啊,怪不得,我老是会从他身上感受到肃杀之气。”   江预之前的戒备之色已经全然不见,要不是陆久安熟悉他性格,他差点以为对方要另易其主了。   知道了韩致的身份,江预彻底化身成了迷弟,不管对方说什么做什么,通通执行到底。   衙役众人不服,护卫当领跑也就算了,连一个月前还在挖土的壮丁都骑到头上来,这传出去叫什么话?   直到看见大队长对着韩致事必躬亲,恨不得自荐枕席去做小弟的样子,原先心里面那点子弯弯绕绕全部吞下肚子。   两班人马合在一起训练结束的第一天,所有衙役心里都在呼唤呐喊:大队长,快回来吧,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这新官上任的总教练太不是人了。   训练的动作不仅更难,要求也更严苛,教官本人也更不近人情。这哪是训练人啊,这是训练畜生啊。   陆久安围观了衙役被折腾得叫苦不迭的全部过程,心有戚戚然,看着韩致的眼神就像看到了大学的军训教官。   陆久安犹犹豫豫地替下属求情:“韩大哥,要不咱们循序渐进,你看如何?”   韩致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态,心中好笑的同时又觉得对方憨态可掬,他脸上不动声色,第二天倒是放宽了不少压力。   自从那日被蜈蚣咬了一口之后,陆久安对此事甚为关注。因着江州之地藤蔓丛生,树木繁多,再加之气候潮湿,天气闷热,就为许多虫蚁毒害造就了天然的生存环境,江州一带许多虫害在此造洞穴,产卵繁殖。   当日还好有经验丰富的韩致在一旁,他被咬后立马进行了处理,如果是其他人,说不定只能被动等着毒发。   陆久安命令下人沿着县衙一寸寸地搜罗,果然发现很多蜈蚣隐翅虫一类自带毒性的虫害。除此之外还找到几条蛇和一个半径10里面左右的马蜂窝。   马蜂窝就算是在现代也有很多人深受其害,陆久安当即下令铲除。   对于蚊子翅虫一类的,就叫小厮点燃艾草在树叶藻植处挨个熏;对于蜈蚣甲虫类的,就找了生石灰碾碎了洒在潮泽之地;然后又寻人买了一大罐雄黄酒,每个院落沿着墙角洒一圈,以阻止蛇爬进屋子内。   就这么连续搞了几个来回,虫子的踪影才日渐稀疏。   至于那个马蜂窝,当年被那些马蜂造在树枝上,在这几年间,随着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蜂窝也水涨船高,遥遥挂在树梢巅,距离地面已经有7层楼那么高了,加上体积庞大,蜂窝周围可以看到数量不少的马蜂进进出出。   陆久安正忧心忡忡该不知怎么处理时,赵老三自告奋勇:“大人,让我来吧。”   陆久安看了他一眼,经过这一个多月不间断的训练,赵老三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只见他眼神清澈面容刚毅,和之前夜里抓到的时候判如两人。   不过陆久安还是拒绝了他:“此事颇为凶险,如果没有处理好,甚至容易丧命。”   赵老三抬头往树上探了探,目测了一下高度:“陆大人,小的5岁摸鱼,7岁下河,8岁就能上树。您尽管放心。”   陆久安摇头:“不单是因为树高,风险主要是马蜂,你去把人家房子毁了,人家肯定得来找你算账,一只马蜂不碍事,成群结队的马蜂一起蛰你,你哪能承受得了。”   “小人打小在山里野惯了,曾经也是摘过马蜂窝的。”   说完不再听陆久安相劝,双手抱住树干,脚蹬着树上冒出的疙瘩,像猴子一般蹭蹭蹭往树上爬去,三两下就爬到了一半,陆久安大急:“快下来,你要去本官不拦你,至少把手和脸兜住。”   现代消防员取马蜂都要装备齐全才敢上树,这赵老三这么虎,居然直接闷头就上,这要是上去了,不得带一脑门的包下来。   赵老三听了,这才松开双脚,顺着树干一滑就下了地。   陆久安亲自给他缠上厚厚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左右看了看还是不放心,又拿来姑娘家用的面纱盖在头上遮住:“你看一下前面的树,能不能看清?”   赵老三伸手去扯面罩:“这个就不用了,我一个大佬爷们,怎么能用一个娘们的东西。”   陆久安重重一拳头敲在他手上:“怎么的,敢瞧不起姑娘家是不?你今天若是不带,这树肯定不会让你上去的。” 第026章   赵老三只好把面纱裹在头上,陆久安担心攀爬的时候掉了,又用绳子在下面打了个结,陆久安给他收拾得实在是不伦不类,旁边几人忍不出笑出声来。   赵老三不愿再呆,腰上别着一杆刀,顺着树干又重新爬上去,陆久安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又万分后悔应该等韩致或者江预他们回来再行动。   以他们的身手,定能耗发无伤地去除掉马蜂窝这个毒瘤。   无奈昨夜杨耕青办事效率高,当晚下牢将50多人审了个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倒真审了一些蹊跷出来,今日一大早,韩致就带着杨耕青匆匆离开,而江预则主动请命,要将韩致写的折子递到州府去。   眼见赵老三已经爬离到最近的一根树干,枝丫的晃动引得蜂群焦躁不安,纷纷从巢里飞了出来,在空气中蜂鸣不止。   陆久安赶紧让地面的人撤离,赵老三也不再耽搁,手起刀落,想是他力道极大,竟两三下就把手臂粗的树枝给砍断了,树枝连着马蜂窝一路滚落,正好砸在事先准备好的大水缸里。   水缸里装满了水,蜂窝一掉进去,就有无数马蜂自里面飞出来,围着水缸横冲直撞地乱飞,久久不愿离去。   赵老三也从树上下来,直奔另一口水缸,“扑通”一声将头连着身子整个埋进去。   过了好一阵,待听不到杂乱的嗡嗡声后,众人才小心翼翼的朝水缸走去。   陆久安心跳如擂,他径直走到赵老三那口水缸前,将人从水里捞起来。   “赵老三,说话!”陆久安手脚冰凉。   过了一会儿,赵老三瓮声瓮气地回答:“陆大人,小的身上有点痒又有点痛。”   陆久安一颗心总算落回胸腔。   这次摘除马蜂窝实在是惊心动魄,幸好赵老三只是受了点轻伤,守在一旁的大夫当即对伤口做了处理。   那蜂窝掉在水里浸泡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些来不及跑出来的马蜂被堵在自家巢里活活淹死,蜂窝自水中提出来的时候,水面漂了整整一层密密麻麻的尸体。   马蜂在大自然的一隅筑巢繁殖,日复一日逐渐壮大,传花授粉,吃虫酿蜜,如果不是把巢建在人类出没的地方,相信他们能够生生不息。   大自然与人类的界限水乳交融又泾渭分明,为了人类的安危,陆久安也只能将其覆灭。   马蜂窝由内而外满身瑰宝,蜂蛹经膳夫处理后又是一道可遇不可求的美食,蜂巢内还有厚厚一层蜂蜜,掉在水里的时候破坏了一部分,不过马蜂是肉食性昆虫,没有蜜囊,口器又是咀嚼式,自身是无法产蜜的。   就这么一点蜜,估计也是最近雨水大幅增多,食物因此减少,不知道从野外哪儿掠夺来的蜜汁,来源不明,最好不要食用。   赵老三因自请有功,表现分加20分,引起了衙役的轰动。   声势浩大的除虫运动便以餐桌上的美味而落下帷幕。   当天夜里,豆大的雨点打在瓦砾上噼啪作响,后来演变成了倾盆大雨。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树枝被吹得乱飞,小厮窝在墙角打着哈欠聊天:“应平县的洪水要来了。”   陆起正好自两人身边经过,闻言在他们身上一人扫了一巴掌:“胡说什么?前几日接连下了几场暴雨,不是都靠着提前做的工事安然度过了吗?”   陆起作为陆久安的长随,县令大大小小的生活琐事及阴私都由他来负责,是以在府宅威望极高,但是因他年岁尚小,又与下人相处良好,一众丫鬟小厮反而不怎么怕他。   那小厮笑嘻嘻道:“陆长随别生气,你不知道,前几日那雨不算什么,搁往年来看,今晚这么大的雨才算是真正的暴雨,洪水能不能安然度过,还是要看这几日。”   这话刚一说完,天空突然“噼啪”一声惊响,随后伴随着轰隆隆声,一条刺眼的游龙炸开在当空,一瞬间撕开了黑夜的幕布。   雷鸣交错着闪电,反反复复持续了半个时辰才停歇。   陆久安脑袋里想着小厮的对话,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虽然河道拓宽了,河岸也加高了,但是这些工事在大自然真正的威力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到了后半夜,陆久安模模糊糊听到声响,他起身打开房门,雨水顺着狂风顷刻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小厮的声音隔着雨帘穿过来:“门被风吹开了,屋内进了水。”   “这桶兜不住,拿个盆来把水舀出去。”   隔壁门打开,陆起一只脚准备跨出去看看,陆久安道:“陆起,别去了,先睡吧。”   第二天起来,雨已经变小了,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经过一夜风吹雨打,院子里的好些花草树木都被折断了,院子里倒了一地的残枝败叶,地面也铺了很深的积水。   陆久安早饭只匆匆往嘴里扒了两口,就带着衙役倾巢出动,全速往城外赶去。   出门的档口正好遇到骑马归来的韩致二人,韩致见了他们立即勒紧缰绳:“大人欲去往何处?”   “去城外看看情况,我担心昨夜那么大的雨,有些地方灌了水。”   “那我随你一起去。”韩致和杨耕青翻身下马,往马屁股上一戳,黑色的骏马往县衙方向飞驰而去。   虽然还下着雨,但是因为收成在即,城外百姓反而非常多,道路被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踩出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水坑。   陆久安一只脚踩进去,差点没拔.出来。   韩致的眼神一直落在陆久安身上,见此赶紧过来扶他一把,等他把腿拔.出来,裤脚连着衣服下摆沾满了泥浆。   雨水顺着蓑衣斗笠不停地往下滑落,陆久安顾不上那么多,把队伍分成几波。   衙役本来就少,分完下来一队只有十来个人,陆久安交待他们到了地方之后立即搬运防洪沙袋前往事发地,泄洪的泄洪,堵水的堵水,分工合作,要是实在人手不足,就发动群众百姓一起帮忙,事关今年的收成,那些人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的。   如果分派的地方没有灾情,就立马扛着沙袋转移地方,争分夺秒不得有任何耽误。   衙役经过军训之后,对他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行动迅速地执行下去。   “我跟你一队。”韩致道。   陆久安带着剩余的一队人马往其中一个河道口前行,他们行的方向正是曾经地动时怒江破口的地方,也是更容易发生水灾的地方。   一路上见稻田里积了不少水,幸好每块田筑了田埂,农人只消寻着低洼处在田埂上挖一个口子,水自然就顺着地势流了出去。   看到这里,陆久安才稍稍放宽点心,只要怒江不形成倒灌,内陆不造成积涝,庄稼的损失就能降到最低。   行到一半,天空飘来大片如墨的铅云,似有壮大之势,众人暗道不好,这老天爷恐怕又要发怒了。   果然不一会儿,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钻进衣服里面,陆久安穿的衣服里里外外全部被打湿,这个时候蓑衣压根起不到丝毫作用了。   陆久安看了一眼缀在后面的陆起,见他嘴巴冻得乌青:“陆起,你先回去。”   陆起闷着头往前赶,嘴里还是那个回答:“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陆久安不禁为他的倔脾气感到头痛:“你去也不能帮上什么忙,你回去让厨房备点姜汤,这一趟出来,衙役少不得要感冒,再吩咐下人多烧点热水,你看大人我这一身,我想回去能立马泡上热水澡。”   陆起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韩致转头看向杨耕青。   杨耕青呆在韩致身边多年,不消吩咐,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他向韩致一抱拳,领命而去。   众人继续前行,终于到了怒江。   此时怒江正如它的名字,江水从上游的河坝倾泻而下,带着满腔的怒火无处释放,在河床上横冲直撞,奔腾翻涌,当初那个洞已经被撞得裂开一道两只手臂那么宽的缝。   因为那道缝,怒江的水正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挤出来,水流越来越大,仿佛要把细小的伤口撕裂成滔天甬道,然后咆哮着朝应平的万千生灵张开血盆大口。   “先搬装着石块的藤框,再在背面叠防洪沙袋。”   陆久安的话仿佛一声号角,衙役应声而动。   衙役在下面来来回回搬运藤框填补缺口,陆久安则站在一旁观察地势为他们做指挥,怒江流动的水带来很大的杂音,陆久安不得不撕扯嗓子大声说话,下面的衙役才能听到。   谁知缺口才填了三分之一,旁边的结构经不起反复冲刷,直接又被撕开一只手臂宽的长度,河水大涨,衙役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被冲走。   人在大自然面前果然太渺小了。   陆久安急得不行,当即想跳下去,他一抬腿韩致就猜到他想做什么:“大人,上面必须有一双眼睛为我们看着。”   可是你们人不够啊,他看着韩致淌满雨水的脸,无助得向四周望去。   这一带人烟稀少,加之洪水频发,导致这里的地根本没有人耕种。此刻他想发动群众,眼前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韩致闭了闭双眼,耳朵轻轻抖动:“快到了。”   “什么?”   “支援的人快到了,我听到了脚步声。”   随着韩致这声刚落,大地仿佛震动起来。   陆久安猛然回头,道路尽头隐隐约约冒出一道人影,接着两个、三个......数不清的人影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正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向这边冲刺而来。   跑在前面的人身着统一制式的深棕色衙服,每人手里扛着一袋沙袋,他们背后的人身着各式各样的粗制麻服,有人拿着锄头,有人背着背篓,无一例外都是神情坚毅,一往无前。   “陆大人,我们来助您了。”   “听说您带着人在这里治水,我们就跟着衙差赶过来了。”   “陆大人,您说过,身为应平的一员,应当同舟共济,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总之知道应平有难,那是大家伙都该管的事。”   陆久安看着这群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人,只觉得眼前突然一片水汽朦胧。   谁说他应平蛮荒之地尽出刁民的?这明明是一群温暖又满怀希望的人啊。   陆久安心中蓦然生出千般滋味,涌出万丈豪情:“那就跟着我,把怒江的水干回去!休要让它踏入应平一步。”   “干!”   “干他娘的!” 第027章   山谷里回荡起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声音越来越响亮,盖住了洪水涛涛声,从数百双来回奔跑的脚踝间漫过,绕着青筋暴起的手臂,一路穿过草丛、树梢、山巅,直上云霄。   申时初刻,雨停了,怒江的水不再往外流出,青壮互相击掌欢呼。   没等陆久安说什么,青壮纷纷转身离开:“县令大人,我家婆娘肯定在家做好了饭等我,俺们午饭没吃,饿得饥肠辘辘,就先走了。”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汉子离开,山谷很快恢复如初,陆久安驻足静默良久。   “走吧,我们也回府。”   衙役收拾好工具,一行人并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沿着应平边界且行且看,如果有什么地方涨水了,便顺路一道解决了。   “赵老三,不知怎么的,今天这雨淋得我浑身冰冷,但是心里头滚烫滚烫的。”瘦个子衙役用木棍捅了捅赵老三的肩膀。   赵老三瞥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那瘦个子喋喋不休:“和那些个人一起干事还是头一着,感觉也不坏嘛。诶,赵老三,你怎么回事啊,自从被县令抓了之后就怪怪的......”   赵老三突然眼睛一凛打断他,指着前方树林对陆久安道:“陆大人,那边好像有人。”   陆久安正深一步浅一步地和泥泞的道路较劲,他费力地挪动双腿,前进的同时还要小心避免滑到,之前要不是有韩致在一旁搭把手,他险些在众人面前跌了个四脚朝天。   “等洪水治了,人口多了,百姓富裕了,一定要把这路好好整修一下,遇到下雨天根本没法行走。”陆久安在心里默默地做着打算。   听到赵老三的声音,他顺着方向看过去,小树林隔了一段距离,他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几道黑影,韩致在旁边小声提醒:“确实是人。”   陆久安自是非常相信韩将军的判断,遂下令改道去那边看看。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对方人数颇多,估摸看下来一行大约40几人,男女老少都有,皆黄皮寡瘦一脸疲态,手里拄着根拐杖,似行走了很长一段路程的样子。对方看到陆久安等人身着衙役服,跌跌撞撞往旁边散去。   “诸位莫怕,我们是应平县衙的,刚去治水来,正准备回府衙。”陆久安安抚他们。   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听了大着胆子问:“不是来抓我们的?”   陆久安平和地反问:“衙役只缉拿作奸犯科之人,你们没有做犯法的事,为何要抓你们?”   这些人听了反而瑟缩着身子,闭口不答。   陆久安当然不会认为他们这个反应是真干了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事,他稍微一想就很快明白过来。   对方一看就是一小波流民,在古代,君王为了防止下面的人举事叛乱,通常都推行了非常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寻常百姓不能随意远出,外出务工也是遵循就近原则谋生,如果非要远行,每新到一处,都要向当地负责看守城门的人出示路引,如果没有路引便要接受盘问,轻者拒绝入内,重则以嫌犯当场抓起来,带回机关部门接受审讯。   大周自然也有类似的户贴制度,不过并没有如此严格,除非在关要冲僻这种敏感的地方,百姓互相流动都是被允许的,然而像这种流民身份的另当别论,无论在哪个朝代,流民的身份都不会被地方官员所喜。   流民游荡在外面居无定所,发展到后期数量庞大,很可能会爆发治安动乱,慢慢演变成无法挽救的局面。   陆久安放缓语气轻声寻问,深怕惊扰了对方:“你们不是应平的吧,这之前还下着暴雨,你们身强力壮可能没事,这老人和孩子如何撑得住?不知道你们拖家带口一路奔波,所为何事?”   妇人红了眼眶:“我们老家没有吃的了,饿死了好多人,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出来寻吃的。”   妇人说着说着不禁哽咽出声,她怀里抱着的两岁大的孩子看到母亲垂泪,瘪了瘪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声音感染了队伍里其他孩子,一个接一个像接力赛跑一样放声大哭,一时之间整个小树林充斥着孩子的哭闹声,妇人的安慰声,汉子的呵斥声。   陆久安手里头没有哄孩子的物什,只有静静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孩子渐渐止住了哭声,气氛仿佛凝滞了,变得十分压抑。   陆久安道:“不知道各位乡亲作何打算,你们是准备去哪里寻吃的。”   那妇人苦着脸:“我们打算穿过应平去武今。那边离江州州城比较近,听说人很多,相对来讲也比较富庶。”   应平县这么大,徒步穿过去少说要三天,这一路上吃什么?而且据他所知,武今县去年收成也不佳,今年恐怕自身难保,这些人过去,说不定在关卡那儿就被拦下来了,县城都进不去。   陆久安如何忍心看着这群老弱病残长途跋涉之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致见此,走过去自身后轻轻拍拍他的背,又伸手去牵他。   陆久安回过神来,就见自己的手被镇远将军握住。看着他担忧的眼神,陆久安感觉怪怪的,忍不住把手抽了出来。   陆久安:“你们何必舍近求远,直接就在应平不好吗?”   妇人摇了摇头:“去年就有应平的人跑我们县去了,这样看来,锅里都没有米了,哪来碗里的。”   陆久安不再追问,他看到人群里面有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哆哆嗦嗦站立不稳,径直走过去,一弯腰把人背到背上:“老伯,我来背你吧。”   “县令大人,我来吧。”赵老三走过来抢着道。   陆久安摇头:“你去抱孩子,其他人帮忙搀扶一下。”   韩致不知道怎么使的力,从他背上把老人转移过去,陆久安吓了一跳,怎么能让将军亲自背人,韩致见他一脸不认同,错开一步:“我步子稳。”   这群人这才知道,先前同他们说了那么久的少年,居然是应平县的县令,又见其他穿着衙役服饰的人过来抱孩子,背老人,他们何时见过如此平易近人的县令,如此随和的官差,皆一脸不知所措。   陆久安道:“普天之大莫非王土,我乃当今陛下亲点的县令,你们在我眼里那就都是陛下的子民,与我应平的人没有区别,你们如今这样,我自然要为你们寻个安身之处。”   陆久安把人带回了县城,才头痛地想起来,这么多流民,短时间内怎么安置?   无奈,他只能先把人送到医馆,坐诊的是石大夫,经过河道整修期,两人一来二去已经颇为熟稔,石大夫抬头见陆久安带了这么多人进来,忙招呼医馆内的药童们帮忙。   陆久安凑近了对他耳语:“石大夫,要劳烦你看一下,他们饿着肚子长途跋涉了好些天,刚刚还淋了雨。”   石大夫医者仁心,即使知道他们是一批流民,也没有说任何推拒的话,赶紧一个一个地细细诊断。   “怎么样?”   “体虚过劳,有几个小的和上了年纪的患了伤寒,要抓几幅药。”   陆久安不放心:“石大夫,确认只是伤寒吗?”   石大夫不知其意,以为他质疑自己的医术,当即恼怒道:“县令大人,老夫行医几十年,决计不会犯那等粗浅的错误。”   陆久安将自己的顾虑说出口,疫病事关重大,石大夫也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陆久安一解释,他不敢托大,照着那几人又重新诊了一遍:“县令大人居安思危,老夫惭愧,这几人暂时没什么问题,不如先住医馆,我多观察几日。”   这提议正中下怀:“那就劳烦石大夫了,这几日的药钱晚些时候我会让人送过来。”   这几个病患暂时有了落脚处,剩下的该安置在何处。30多个人,总不能拉县衙大牢里去吧?   韩致自背后悄无声息地靠近:“大人,我们一路过来,看到很多被遗弃的房子,先安置他们在那些空房子住下吧。”   陆久安眼前一亮!对啊,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县城外多的是空房子,只要原主人没回来,可以安排流民先住进去作个过渡期,等以后统一搭几个遮风避雨的大棚子,再把人转移过去。   陆久安当即安排衙役就近寻了3处被主人遗弃的院子,作了简单的打扫,又送了些米粮过去,剩下的流民就这样按十多个人挤作一户的分配方式安置入住。   在看到那些老人孩子被人或抱或背着细心照顾,陆久安突然想到:“杨大哥,你在衙门里,杨老伯和苗苗一老一少独自在家,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杨耕青一愣:“我每晚会给他们带吃的回去。”   陆久安懊恼地拍拍额头:“都怪我思虑不周,他们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住那么偏远如何方便,这样杨大哥,府衙里还有一些空房,你把他二人接过来。”   杨耕青推拒:“不碍事,我平日骑马来回也就一个时辰。”   “正好把苗苗接过来陪阿多,你们家我记得还有两只狗,一起带过来吧。放着给他们小孩子养。”   杨耕青:“......”   连狗都一起顺带考虑到了,陆大人真是宅心仁厚。他还不知道陆久安给阿多专门安排了训练犬只的事。   县衙里能住的都是官职要员,除了县令大人家属,谁敢带人住进去?   杨耕青不敢开这个先河,韩致替他答应下来:“带过来吧,陆大人也是替下属着想,不要负了他一片用心良苦。”   杨耕青目露感激:“谢将军。”   喂喂,你谢你家将军做什么,该谢的是我吧。 第028章   陆久安回到府衙,这才有空跟韩致说起他们调查的匪徒情况。   “杨耕青连夜审了七角山的全部山匪,他们想打县衙粮仓的主意,一个是本身无以为继,二一个确实是背后有人撺掇。”   “哦?”陆久安大感意外。   韩致道:“七角山在之前抢劫了一伙人,其中一人被捉时无意中透露县衙正在开仓布米,还说过应平县兵丁无力,随便来个人就能打趴下这样的话。”   陆久安恨恨:“这摆明了就是故意的,幸好我这段时间有好好练人,要不然那伙山匪出其不意,说不定还真会着了贼头的道。”   韩致微笑夸赞:“久安谋事在前,见微知著。”   韩致一本正经的表扬,陆久安反而不好意思,一时没有意识到他悄悄把称呼偷梁换柱的行为,主要是抛开姓氏喊名字这种叫法,现代跟他走的近的同事也会这么做,倒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样说来,这事是背后有人故意为之,不知道是打什么算盘。山匪劫了粮仓,与他们又有何益处,还说了应平县防守问题,防守乃我县衙内部之事,为何.......”陆久安说道此处,蓦然瞪大了双眼。   韩致点头:“和州府恐有勾结联系,此中牵扯过多,久安,你不必了解太深,与你无益。”   既然韩致不想多说,陆久安也懒得去过问了,这其间摆明了大有文章。   现在他只是一个县令,只要管好手里面的事就好了,剿匪这种事,还是留给将军大人吧。   韩致突然靠近,碰了碰他手背:“怎么手这么冰。”   陆久安愣道:“许是淋了雨,还没缓过来吧。”   韩致不由分说把他往卧室里推:“我就不该同你讲那么多,快去躺着,生病的滋味不好受。我去让陆起把姜汤端过来。”   陆起在府衙里左立难安,韩致一吩咐,他便等不及把提前熬好的姜汤端上来,卧室里装满一桶热水,准备得妥妥当当。   “大人,快去泡个热水澡吧,淋了那么久的雨,小心着凉了。”陆起端着碗细细叮嘱。   陆久安虽然已经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头痛呕吐的弱鸡身体了,但是再好的身体素质,也经不起淋一天大雨这样的折腾啊。   此刻看到屋内热腾腾的汤浴,再联想到所有事情都在朝着预期发展着,登时心中轻快,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扒干净。   韩致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热气蒸腾,美人除衣准备沐浴的诱人画卷。   他在军营里待习惯了,住的都是行军打仗用的帐篷,出入下属的地方都是直来直去,跟本没有敲门一说。   他平时勤于练兵,生活除了带队就是在打仗,莫说红帐内翻云覆雨,就是自食其力也很少做。   突然看到眼前羊脂如玉的胸膛,落雪红梅的樱桃,还有那两条修长笔直的大腿,只感觉冲天血气直往下冒,瞬间就起了不一样的反应。   他是生理正常的大男人,就算未经风月,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陆久安披上单衣,趿着便鞋,自蒸腾的雾气里向他走来。   韩致看着他逐渐靠近的身影,一时有些迷茫,又有些就应当如此的解脱。   从还未看到这个人开始,就在心里对这个爱民如子的县令有颇多赞赏,然后看到这个人第一眼,又被他芝兰玉树轩轩然如朝霞举的风姿惊艳,再然后,就是他说出的那番,让他蓦然生出灵魂共鸣之感,心中滚烫。   自古文武相轻,但是他是理解我的,天下知己当如此吧。   他不像沐蔺一般擅于表达,很多话都藏在心里不知道如何宣之于口,他只会忍不住把目光放在这个人身上。   出于多年行军打仗的直接,他时刻在心里警戒自己,前方是敌人的陷阱,非常危险。   但是越看,就越忍不住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甚至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眼神中那种无法控制的侵略感。   原来,自己对他怀有的是这样的情感,不是知己,是此生只此这一人。   陆久安庆幸还没脱掉自制的平角内裤,要不然就是当着堂堂大将军溜鸟了。   这人怎么不知道敲门呢,陆久安有心想谴责一番,不过到底不敢,特别是韩致现在眼神乌沉幽深,像一只饥渴的饿狼,让他有些胆战心惊。   陆久安舔舔嘴巴,咳嗽两声:“韩大哥去而复返,是忘了有什么事吗?”   韩致盯着那两片被舔得水润光泽的嘴唇,露出的一小截舌头,目光意味深长:“给你带了点东西过来。”   “什么?”   “药材。”韩致露出手里被捆住的几包中药,没等陆久安发问,径直走进屋子里面。   湿热的空气里,若有若无的飘着陆久安身上独有的香味,韩致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又来到边疆,看到了石头缝里长出的瓦姬花。   “我还没感冒呢,韩大哥你要不先拿去厨房吧。”陆久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慢慢贴近韩致,似乎要去拿药包。   韩致的身体一瞬间紧绷,侧过身子避开陆久安的手。   “这不是喝的,泡在水里,可以祛除寒气。”韩致把中药倒近汤桶里,用手在里面搅了搅:“水挺暖和的,你趁热泡吧。”   “韩大哥也去泡泡吧,虽然你是将军,那也是凡人肉躯......”不知道怎么的,陆久安突然想起在他们第一次碰面宿在一起时,韩致大早上洗的那个冷水澡,劝阻的话就卡在嘴巴里。   “嗯,是有点冷,不过暂时没热水了”   陆久安皱眉:“陆起怎么没安排人多烧点水,韩大哥,要不你先用这桶热水泡着吧。”   身体倍儿棒全身火热的将军面不改色道:“我比久安身体好,尚能忍耐。”   陆久安看着面前的汤桶纠结了一番,迟疑地邀请:“若是韩大哥不嫌弃,不如将就一下与我同泡?”   韩致想了想那样的场景,只觉再待下去会失去控制,他声音沙哑地说:“不了,那汤桶太小了,一起泡地上肯定会溢出很多水,我去找陆起安排。”   韩致说完就关上门出去了,陆久安都来不及道未尽的话,于是在后面大声提醒:“多烧点,衙役的也准备点,这要是都生病了,后面这几天谁去帮我巡逻水况。”   到了第二天,果然很多人都感冒了,陆久安很不幸就是其中一个,他脸色通红,头重脚轻,鼻子被塞住,只能把嘴巴张开呼吸氧气。   韩致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把人摁在床上:“你在府宅好好休息,我带着他们去就行,昨天经过巡检,被重新破开的怒江口子也被修补堵上了,应该问题不大。”   陆起狐疑地看着韩致一举一动,心中闪过怪异的感觉。   陆久安手脚无力,韩致一身蛮力,只消一只手摁住他,他就动弹不得。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算韩致不说,他也不会勉强自己,要是半路倒下了,不说丢不丢脸的事,这特么就是矫情,纯粹给其他人找事情做。   只是韩致毕竟是堂堂大将军,让他独自带人去做那等挽起裤脚排水倒泥的事,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陆久安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抬起头看了看韩致不容拒绝的眼神,左右思考了一番,只能说出一句可有可无地关怀:“那韩大哥,你们外出小心些。”   其他生病的衙役原本已经收拾妥当,时刻准备待命出发,临时却被告知在县衙好生养病,剩余的人则随着韩致一同离开。 第029章   陆久安喝过药,在床上捂了一上午的汗,到了下午,不适的症状减轻了很多,他不耐在床上待着,所幸披着一个薄单夹,撑着雨伞往吾乡居走去。   经过沐蔺门口,见他房门大开,小侯爷拿着一根细细的绦丝往地上丢去,不由得好奇问:“小侯爷这是在做什么?”   小侯爷闻声看了他一眼:“无聊呗,你这个堂堂县令又这么穷,府上什么玩意儿都没有,我只能自己找乐子了。”   由于韩致在此镇压着,沐蔺小侯爷规规矩矩再也不敢作妖,嘴巴倒是一如既往的毒。   陆久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利落地告辞:“那小侯爷慢慢玩吧,下官先行告退。”   “你这人......”沐蔺顿时被他这么无趣的做法气道了,“下着雨,你干什么去。”   “下官府衙这么穷,当然是去想挣钱的法子。”陆久安睚眦必报,说完不再理会他,径直离去。   沐蔺虽然嘴巴毒了点,但是说的确是事实,他平时一身琐事缠身,自然不觉得无聊,但是古代活动匮乏,其他人一闲下来,确实不知道用什么打发时间。   同时他又想起,之前承诺奖励陆起的东西一直没有着落,不如就给他一个好玩的小玩意儿,现在的小朋友,都喜欢什么类型的玩具呢?   声后传来脚步声打断他的思考,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沐蔺拎着酒壶跟来了。   陆久安已经习惯了沐蔺赖在吾乡居醉生梦死的不良行为,此刻衙门里的内忧外患都有人帮忙解决,陆久安无事一身轻,遂捡起时间来安安心心地查看之前写的招商引资方案大纲,完善细节。   陆久安坐在吾乡居的案桌旁埋头苦思,沐蔺翘着二郎腿靠在软塌上大吃特吃。   先前马蜂窝里掏出来的蜂蛹,由膳夫做的满大盘香辣蜂蛹,尽数入了沐小侯爷的口中。   沐蔺摇头晃脑吃得不亦说乎,丝毫不理会陆久安咬着笔杆子磨方案的苦闷。   “我说陆大人,你们这应平穷地方还有点大啊,我走了这么久,也没有将你们这地儿给踩遍。”   “是啊是啊。”陆久安极其敷衍。   沐蔺吃一个蛹,喝一口酒:“有一日,我让你那车夫信马由缰地赶车,走到一处从未涉足之处,我让他朝当地农人借了一个竹筏。我坐船行到碧波之间,两岸高山延绵,水下鱼鳞竞跃,空中还有百鸟啼鸣。”   说到此处,沐蔺脸色涨红,有些飘飘然道:“当真是烟雨万丈须臾,此景人间难寻。与我们晋南不同,我们晋南呀,一眼望出去,绿瓦红墙桂殿兰宫,无趣。”   陆久安闻此,分了他一道眼神:“小侯爷去过更南边吗?”   “还未曾去过。”   “那你应该去瞧瞧,那一带的江南水乡以秀雅著称,可以说是一步一景一画卷。”   “哦,与应平不同?”   “那是自然。”陆久安回忆道:“世间之大,变化无穷,极目千里的平原,茫茫无垠的大漠,纵横绵延的高山,冈峦起伏的丘陵。每个地方的景色都是不同的,海的那边,说不定居住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类。他们长着蓝眼睛,高鼻梁,有着黄色的头发”   沐蔺根据他的描绘在脑袋里想了想:“那不是妖怪吗?”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哈哈大笑。   陆久安止住笑,若有所思:“其实小侯爷,你可以做导游。”   沐蔺奇道:“导游是何物?”   “就是引导别人游山玩水,你走了那么多地方,听了那么多故事,在引导他们的同时还可以与他人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沐蔺不屑:“哼,我堂堂侯爷世子,做那事情,简直是辱没身份。我一人出游也是挺好的”   陆久安摇了摇手指头:“非也,曾经有位诗人,一人游览山水美景,自得其乐。然而他好友来寻之时,风月平分,却忍不住内心雀跃,因为两人同行,就有了成倍的恬淡和快乐。”   “这个说法,倒是有意思。”   陆久安继续忽悠:“我们应平地方这么大,每到一处都有不同的美景,每一处美景都有不同的故事在里面,你在给别人讲其中故事时,他们听了以后一脸惊叹的神情不是很有趣吗?你在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反馈的同时,说不定能结交到志趣相投的知己好友。”   “再说吧。”沐蔺表现得兴致缺缺。   陆久安只是临时起意,沐蔺如此意兴阑珊,他便不再多言。   晚上外出检视水况的人不到天黑就回程了,杨耕青从侧门将杨家爷孙领进门,杨苗苗知道神仙哥哥是应平县令后,表现得有些腼腆,不敢大声说话,许是被杨老伯嘱咐过。   陆久安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阿多院子里面去:“阿多,给你找了个同伴。”   黑猴子窜出来,后面跟着一条白色的小狗,他同陆久安见礼后,陆久安把杨苗苗的手递给他:“苗苗比你小,做哥哥的要照顾好弟弟。去玩吧”   阿多高声应下,拉着杨苗苗的手跑回院子。   杨老伯在县衙有些拘谨,不想白白住下,就寻了一些简单的活计来干。   韩致等人都离开以后,才说道:“我今日回来,又看到一些流民。”   陆久安早就料到了:“以后只会更多。”   韩致眼眸泛着冷光:“灾情如此严重,居然没有上达天听,身为百姓父母官不作为,还留着那顶帽子做什么。”   他看着陆久安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陆久安:“嗯,应平县千疮百孔,你也看到了,如果今年收成尚可的话,我打算把粮仓里的全部拿出来,灾民流入应平,能接济一点是一点。”   韩致便没有向他提起应平粮仓里的粮食可能与丢失的军粮有关这一件事。   接下来几天因为雨势的原因,想是道路难行,没有再出现新的流民。   衙役维持着每天一次的列行排查,直到雨停了,应平也没有出现可怕的灾难,庄稼在地里茁壮成长。   雨过天晴,家家户户打开房门,人们陆陆续续走出屋子,感受着难得的阳光。鸡鸣犬吠,炊烟袅袅,邻里挎着菜篮子在地里东一榔头西一棍子地扯开闲篇。   城西的老槐树下,立着一黑一白两匹长鬃飞扬的骏马,马匹上安坐着两人。   “久安,度过洪水期了,今年应平五谷丰登。”   陆久安眼里闪着星光:“嗯,借将军吉言,望今年应平五谷丰登。”   经过这段时间,陆久安感觉衙役的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以往,考虑他们在此次行动中尽心尽力,可谓首居一功,便对他们整体进行嘉奖,当月俸禄加了一倍。   衙役自是欢呼不已,陆久安也老怀欣慰。衙役整改非常成功,这是应平县改变的第一步,他有信心,能将应平的沉疴旧疾一步一步清除,让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吩咐下人在县城门口张贴了篇告示,告诫应平的百姓凡事遇上动物的尸体不要轻易触碰,禀明县衙由衙差进行焚烧处理,若遇到发热咳嗽皮肤溃烂等症状的,到城门口进行登记,可以由县衙派出的大夫进行免费集中医治。   这告示一出,当真有几个类似症状的前来登记,把陆久安吓得当即安排人隔离到一个偏远的宅子里医治观察,不过最后虚惊一场,只是因为体虚带来的风寒。   然后他叮嘱百姓吃食之前一定要用清水洗净双手,安排衙役沿街喷洒石灰。就这么按照防疫的做法大动干戈部署了几天,直到现在都没有病变出现。   而对于答应给陆起的奖励,他终于想到了合适的东西,私下里寻了一个擅长木工的工匠,给他说了基本的样式。   “怎么样?能做吗?”陆久安眼光灼灼。   木匠抓了抓头发,为难道:“大人,你说的此物用木头做起来麻烦,需要一点点削成对于的形状,然后再抛光打磨,这样一来,时间就会耗费很多,说不定十天半个月都出不来,何不用竹子呢?”   “竹子的话要多久”   “一天足够了。”   “那就竹子吧。”   陆久安没有马上离开,指着胡乱堆放在院落里的桌椅板凳问道:“这些是你做的?”   木匠看了一眼,苦恼道:“这些家什做了两个多月,原是一家富庶结亲,定了20 多张,也交了首金,不成想成亲前两日,那新郎突然于家中暴毙。亲结不成了,这些家什自然也没了用处。这么多,我放在家里正不知道怎么办。”   陆久安凑近了细看,眼前一亮,这郭文推荐的木匠工艺着实了得,桌子是用实木打造的,还雕了雕花。   他咂咂嘴:“可惜了,本官倒是有一天会用到很多桌椅,不过也只用得到那一天。”   木匠也不敢让他买,只说道:“如果大人用得上的话,拿去用便是,第二天还回来就好。”   陆久安不由地想:“这木匠太老实了吧,也不怕当官的拿走了就还不回来了。”   “本官也不白用,命人付你一天的租金吧。”   木匠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县令大人,您就用吧,今年有您在,咱们应平都没有遭洪灾,您是位好官。这家什只用一天,也不会有什么磨损,拿回来之后只消打磨一下又是新的了。”   木匠这么爽快,陆久安便承了他这个人情,他问道:“木匠贵姓?”   “小人姓梁。”   “梁木匠,你改天来县衙府上,再帮本官改点东西,工钱照出。” 第030章   陆久安把东西拿到手里时,再一次对这个工匠的手艺叹为观止,虽然只花了一天时间,但是做得颇为精细。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连接之处丝毫看不出痕迹,竹子表面打磨的非常光滑,玩起来完全不用担心伤到手。   他把陆起喊到吾乡居,神神秘秘地对他道:“陆起,答应给你的奖励,做出来了。”   陆起一脸期待,又别别扭扭:“大人,我不是小孩子了。”   陆久安看着他傲娇的模样暗笑不已:“行了,当哥哥的说话总要算数,要不然以后怎么在陆起弟弟心里建立信誉。”   他把案桌下的东西拿出来抛给对方:“呶,答对奖励。”   陆起连忙抬手接住。躺在他手心的是一串竹子工艺,几个大小相同的圆环串在两根棒子上,环环相扣,陆起捧着这么个东西不明所以:“大人,这是?”   “唔,这就是给陆起弟弟的玩具。”   陆起一脸羞恼,作势就想把东西还给陆久安:“大人莫要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哄了。”   陆久安轻轻一笑:“虽然是玩具,不过你可不要瞧不起呀,这可是聪明的孩子才能玩的。九连环,什么时候把这上面的圈全都解下来,可以再来像我讨要一个玩具。”   这个东西做工简单,老少皆宜,既能消磨时光,又能益智,就算在古代做推广给小孩儿玩也不错。   陆久安又想,九连环这种东西都能做出来,以后把谢怀凉弄到府上来,研究一样可以自动转动的装置,再弄一个魔方出来。魔方3阶摸索完了,还能衍伸到四阶、五阶,够他们慢慢玩了。   陆起用手抖了抖手中的竹制九连环,九个圈在横杆上莎莎作响:“这看着不难啊,大人莫不是在糊弄我。”   他好胜心作祟,当场就摆弄起来,然而这物什看着简简单单,摸索了一会儿却不得其解,反倒把自己燥得面红耳赤。   这是聪明的孩子玩的玩具吗?陆起大受打击。   陆久安夸张地咧嘴大笑,一点也没有探花郎的儒雅仪态:“看来我在旁边,陆起弟弟紧张了,要不,你拿下去独自摸索一下?”   陆起这下也不敢说什么豪言壮语了,一脸涨红捧着九连环跑了出去,蹲在庭院里仔仔细细地研究。   他研究的专心致志,经过的付文鑫等护卫跟他打招呼都没搭理。   “陆起弟弟这是做什么呢这么认真。”几个护卫围了过来,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陌生的玩物,索性当下无事,便兴趣盎然得凑到他后面围观。   赵老三等衙役穿过庭院的时候,看到里面乌压压围成一团,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磨合,衙役与护卫已经不复往日的争锋相对,早就打成一片了,于是脚便转个弯围了过来。   等陆起抬起头来,已经过了半烛香的时间,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尚且不知道周遭发生了什么,突然看到身边围了这么多人,猛得给他吓得手头一紧。   “啊哟,我的圈。”所有的圆环形状相同大小一致,经他刚才一哆嗦,刚刚解好的圈不知道穿哪里去了。   “陆长随,你这是干嘛呢?”有人忍不住问。   陆起回想着刚才的步骤,头也不抬地回答:“大人赏给我的,让我把上面的圈解下来。”   “那还不简单,我来试试。”付文鑫带头的几个护卫早就在一旁看得手痒痒,一脸跃跃欲试。   付文鑫如此大言不惭,陆起露出一个和陆久安如出一辙的微笑,他把九连环递给付文鑫,抱着双臂不怀好意:“好啊,你试吧,解不下来做50个俯卧撑。”   “嘶,真狠啊。”围观的衙役听了,还没开始做,就觉腿腹隐隐作痛,酸胀不已。   然而俯卧撑对整日练武的护卫来讲却不足为惧。   付文鑫在后面已经观摩了好一会儿,自认已经看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不过是区区50个俯卧撑,100个都不成问题!”   付文鑫踌躇满志地接过来上下拨弄,一开始十拿九稳,甚至穿过了一个圈。   陆起瞪大了双眼,不由对自己心生怀疑。后来见他不得门路,急得抓耳挠腮的,立刻知道自己多虑了。   旁边的护卫衙役不断地起哄:“付领跑,行不行呀,不行俯卧撑啊。”能看着陆大人的护卫做俯卧撑,对于衙役来讲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付文鑫做垂死挣扎:“怎么会不行呢,明明看着挺简单的啊!”   陆起仿佛为自己找回来场子:“做俯卧撑吧。”   付文鑫泄气地把九连环还给陆起:“愿赌服输。”随即利落地趴下去。   “哎,我也来试试。”陆起还未拿到手里,一旁的人群里伸出一只手抓了过去。   陆起颇为心疼:“嗳小心些,别弄坏了。”   那护卫同付文鑫一样,知之甚易,行之却难,不一会儿也认命了,交给另外一个兴致勃勃的人,干脆利落趴下去做俯卧撑。   书房内,陆久安召来主簿,招商引资开办在即,前夕发帖、现场布置,大会流程,这些东西对这个朝代的人来讲是第一次涉足,完全摸不着头脑,他需要一一给郭文交待。   郭文进来的时候见韩致静立其侧,好奇了看了一眼,低下头去仔细听陆久安所说的差事。   这个过程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完了几人一道出门,走到到院子里一看,陆久安乐了,一群人有的在做俯卧撑,有的在围观起哄,整个院子犹如戏台,上演着五花八门的技艺。   “府衙里大声喧哗,成何体统。”郭文板着脸大喝一声。   笑语喧哗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除了陆起,其他的人都板正身子行礼。   付文鑫等人看到韩教官尾随其后,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哎呀。”陆久安出声打破凝滞的空气,他言语带笑,仿若一粒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中,庭院一下又鲜活起来。“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来,把东西拿过来,给你们郭主薄和韩教官放松一下。”   九连环恭谨地回到陆久安手上,他白皙的手指把圆环拨弄得叮当作响,给郭文韩致讲解玩法:“很简单,把这上面的圆环从这两根棍子上面解下来,就胜利了,看,只有9个圆环。”   陆久安笑眯眯得把九连环递给郭文:“郭主簿,愿意一试吗?”   陆久安眉眼舒展文雅随和,郭文不知怎的觉得那笑容别有深意,对方犹如一只狐狸,而自己就是那只被狐狸盯上的猎物。   郭文对陆久安的笑容提起十二分的提防,他谨慎得推拒:“还是韩教官先来吧。”   陆久安对外只宣称韩致曾经从过军,郭文并不知这个突然上位的平民身份,但看得出陆久安对他甚为推崇,且其人手段也是了得,将一干人等治得服服帖帖。   陆久安不置可否:“郭主簿虚怀若谷,既如此,韩教官,你且来。”   韩致从善如流接过去,他拿到手里并未直接开解,垂着眸子打量片刻,直接放弃了:“小人驽钝,这物什非一时能解开。”   轮到郭文,他接过九连环的时候怀疑地看了一眼韩致,心里想到:“这韩致莫非是徒有其名,还是说粗人一个只会卖弄一身蛮力,这么简单的东西看一眼就说不会。”   不一会儿,郭文一脸懵逼得放下。   “这......这......”郭文脑门上因为绞尽脑汁都冒出汗水了。   哈哈哈,陆久安心里已经笑开了花,他不停的用扇子敲打自己的手心,才抑制住那要冲出嘴巴的笑声。   “咳......这不过是个休闲娱乐的解压益智玩物,以后左右有的是时间,你们慢慢研究。”陆久安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安慰众人。   付文鑫问:“这个真的能解开吗?县令大人。”   韩致也难得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解开,这当真是个可以解开的东西吗?   “当然。”陆久安从容地回答。   陆久安带着一种炫技般的技巧,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手指上下翻飞三下五除二,就把所有圆环解了下来。九个圆环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整整齐齐串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把一干人看得目瞪口呆。   陆起叹为观止,仿佛他解开的不是九连环,是一个困扰无数人的疑难杂症。   “保持怀疑是一种优良的品德。”陆久安又以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文人风姿把圆环挨个打乱。   郭文面上不显,里面却心痒难耐,他其实觉得,这个小玩意儿挺好玩的。   他潜意识里,已经把九连环当成陆久安从京城里带来的新奇玩意儿。他心生羡慕地想:京城里的公子爷们不仅会品茶、会作诗,连玩的东西都这么稀奇古怪。   陆起杵在他面前,睁着闪闪发光的眼睛。   陆久安摸了一把他脑袋瓜:“看傻了呀,好玩吗?”   陆起使劲点头。   “那你觉得,这东西推广出去,会受到其他人的喜爱吗?”   “那是自然。”   陆久安得偿如愿:“小风扇真贴心。不过这是目前唯一一个九连环,躲着点沐蔺,小心被他抢了去。”   这一日,难得的风和日丽,不出意外的话,应平有名望没名望的都将会在此齐聚一堂,前些日以陆久安名义的门贴被广投各家,收到门贴的家族应该都不会错过这等巴结县令的大好机会。   陆久安跟着队伍晨跑完,韩致给他递来一张干净的锦帕:“擦擦汗。”   陆久安道过谢,并没有伸手接住:“韩大哥你用吧,我得洗漱一番,今天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脱稿演讲。”   陆久安在仆人的伺候下收拾完毕,又返回吾乡居把以往的方案翻出来找感觉,今天将是他在古代真正意义上一次别开生面的策划活动,这关系到他未来兜里有没有钱,能不能支持他吸纳将要到来的流民,关系重大。   他反复推演可能发生的各种变故,像一个刚刚就职的新人员工。 第031章   谢府下人提前一天接到吩咐, 天刚刚擦亮,就陆续端着洗漱用的热水洗具到老爷房里,老爷指明要拿那套逢年过节才会穿出去的昂贵丝织锦绣, 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末了,又用篦子将髯须梳得整整齐齐。   他在盒子里挑着腰饰, 突然皱眉问道:“去催过小少爷了吗。”   小厮低眉敛目:“刚催过了, 想是快到了。”   刚说着, 谢怀凉的声音在外边大声响起:“爹, 你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府衙,是真的吗?”   谢岁钱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登时吹胡子瞪眼:“不是让你收拾妥当吗?你这一大早满身的木屑,又是从哪里爬出来的。”   谢怀凉并没有理会谢岁钱的满声嫌弃:“原来真的啊,之前你出去不是一直都带着大哥的吗?”   谢岁钱钟爱自己的长子, 长子不仅长相随他, 连性格和喜好也与当爹的如出一辙, 因为接手了家里大部分的家业, 出门在外谈事情通常都是他在打理。   这次要去拜县令大人办的宴席,按理讲谢岁钱是不应该带上谢怀凉的,不过想到县令那日表现出的对他小儿子特别的喜爱,也就不情不愿地给谢怀凉备了一个位置。   他不耐烦地打发小儿子:“快点去打理, 今天不仅去的是我们家, 还有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要是就这么前去,是想丢光你老子的脸吗?”   谢岁钱坐在车厢里, 拿出帖子反复琢磨,谢怀凉第一次同谢岁钱出门参加如此正式的宴会, 根本坐不住,在车厢里忍不住动手动脚,谢岁钱被吵得不耐烦,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才有所消停。   帖子里面提到的招商引资没头没脑,谢岁钱只能从字面上猜测其意,只是这猜测过于匪夷所思,所幸今天答案就能揭晓。   地点设在县衙后院,车架穿过一条宽阔的大街,车夫“吁”一声勒紧缰绳,在县衙后院的侧门停下,谢岁钱理了理自己长眉短须,正欲迈出一只脚,忽然听到死对头的交谈声。   车夫见车里人久久未下,在外面提醒:“老爷,衙府到了。”   谢岁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准备等着人走了再出去,奈何谢怀凉在这种事上惯不会看人脸色,车夫在外面一说,撩着衣服下摆就跳了下去。   儿子都下了,当老子的总不能窝在车里当缩头乌龟。谢岁钱只能提着衣服下摆脸色不善跟着一道下车。   “哟,这不是谢老家主吗?这么巧咱们碰上了,不如一起进去吧。”丁家家主丁贺楼道。   谢岁钱重重哼出一声:“谁想跟你一起走,我嫌自己路太顺了吗?”   他当先走在前面,谢怀凉正在左顾右盼,听到他咳嗽,立马束手跟上。   丁贺楼满脸不渝,与他一前一后踏入大门。   门口候着一个童子,问两人看了帖子后,规规矩矩地行个礼:“请几位随我来。”   穿过一条长廊,又走过一道门,听得里面人声喧哗,想来已经是到场了不少宾客,那童子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童子停下的地方立有一方桌,桌子上铺着一卷长卷轴,童子把卷轴展开,上面画了两行格子,格子被有被无数条竖线划分成纵列,上一栏写着不同的人名,谢岁钱走马观花扫了一眼,都是这次受邀的门邸。   此次受邀的宾客名单中不只谢丁易三家,其他大大小小的有点名望的都在其列。   下面一栏已经对应写了不同的姓名,一撇一捺皆不相同,想来是不同的人亲笔签上去的。   果然,那童子恭恭敬敬递过来一支毛笔:“此乃签到簿,请各位贵宾在对应门邸之下署上自己姓名。”   谢岁钱没有去接,他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写字却写得惨不忍睹,假如一本册子上另外两家的字都是龙飞凤舞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像春蚓秋蛇,那委实太难看了些。   谢怀凉这会儿倒是一瞬间心领神会,像是看出了自己老爹的难看,他拿过来大笔一挥,两个人的名字横七竖八出现在册子上。   ......   童子隐秘地抽了抽嘴,很显然,谢怀凉的字也是不堪入目角。   谢怀凉不以为意,都说字如其人,他偏生不走寻常路。   等几人签好了名字,转过一个转角,眼前豁然开朗。   这个院子的空间开阔,容纳百余人绰绰有余,墙角种了一些低矮的丛木,视野明亮,现在正是花开的季节,院子里飘满了沁人心脾的香味。   院子中间本来空无一物,现在正对着门的那面墙设了一个方形高台,高台以木头搭建而成,成色较新,应该是最近才赶制出来的。   高台之上左侧又列着一个高桌,桌子上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新鲜采摘来的各色花枝,这些花都是寻常人家能看到的普通物种,被或高或低搭配在一起,再放些绿色的叶子,有一种别出心裁的美。   高台之下设有大大小小的坐席,呈弧形之势将高台圈在其中,一个坐席配以三张座椅一方台桌,台桌之上放着糕点小吃茶水,正中间摆着一个木牌,木牌上粘着白色底的贴纸,其上书写着家主名字,诸如谢岁钱、丁贺楼一类的,来的人只消按着名字就能找到对应的座位。   坐席之间坐满了人,正在相互恭维,喋喋不休地拉着家常。   谢岁钱立马注意到座次安排的巧妙之处,相邻的座位之间,都是平时交情匪浅或者相熟之人,两家之间有嫌隙的都被隔得远远的。   谢岁钱在心里对县令的了解又丰富了一些,看来这县令有着七窍玲珑之心之外,搜罗消息也很有一手,不仅尽数知道了应平的大小门户,连人事往来也一清二楚。   谢岁钱不用童子指引,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那一桌,他刚一坐下,与他交好的邹顺成就凑了上来同他客套:“老友,好久不见,今日真是红光满面,看来要有喜事降临了。”   谢怀凉在谢岁钱旁边落座,同邹顺成拜礼:“邹伯好。”   “这是?这是谢家小子啊。”邹顺成同他们一家经常走动,认得这个从小养在宅子里没怎么出过门的幺儿,自然也把他那些旁门左道知道得清清楚楚,就是因为知道,才惊异于谢岁钱把他带来参加这样的宴席。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之前听说的一事,谢岁钱第一次登门时给县令带去一物,喜得县令开怀大笑。   谢岁钱指着高台问邹顺成:“那是什么?”   高台之上除了高桌,背景板上还拉了两条横幅,上面一条以楷书形体题了六个大字——“招商引资大会”,下面一条写在右侧,字体相对来讲要小一些,写着“由梁氏木业赞助提供。”   谢岁钱不知其意,问的正是下面那条横幅。   邹顺成隐秘一笑,往他桌上一指:“那也有。”   他顺着邹顺成手指的地方看去,茶壶摆立的地方也贴了一行小字,同样写着“由梁氏木业赞助提供”,只是被茶壶挡住了,参加宴席的人只要拎起来倒茶,一眼就会看到。   “梁氏木业是谁家。”谢岁钱在脑袋里滤了一圈,没有在应平找到这号人物。   邹顺成哈哈大笑:“你整日料理的都是米粮一类的家业,当然不知晓,若是由你那打理家宅的夫人来猜,定是知道是谁。”   谢岁钱:“你知道?那你说说。”   邹顺成知道他是急性子,也不再卖关子:“咱们应平有一个木匠,姓梁,打得一手好物什,无论去的人给他说定什么,只要把大致的用途和形状一说,他都能打出来。咱们应平的人大到床小到首饰盒,大部分都是上他那儿打的。”   邹顺成指着桌子边上的雕花给他看:“这手艺,是梁木匠错不了。”   谢岁钱盯着横幅若有所思。   谢怀凉历来与工艺打交道,对此不足为奇,甚至不知道他老爹发哪门子呆。   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茶水刚一入口,他就意识到与往常喝的有很大出入,他抱着好奇尚异的心又喝了一口,只觉酸甜爽口,在这闷热的三伏天顿觉如饮琼浆。   “这茶甚是好喝,爹你来尝一下。”他给谢岁钱倒上一杯,谢岁钱端起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   “这茶水让人开胃,不知是用什么做的?”谢岁钱喝出的却是别样的感觉。   邹顺成把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事实上,谢家父子的反应,早已经在现场众人身上发生过一遍了,邹顺成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对谢岁钱提醒道:“老谢,你揭开那盏小盘子,尝尝里面的小吃”   谢怀凉好奇:“邹伯如是说,定是会让人大吃一惊之物。”   他揭开盖子,颇为失望,碟子里的小吃裹以面粉,在油锅里炸的金黄焦脆,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邹顺成:“小侄儿,尝一个。”   谢怀凉捡起一个丢进嘴里,嚼了两下就不吃了,他不是口腹之欲特别重的人,谢岁钱却吃得津津有味:“外焦里嫩,配着这茶水,可以当作闲时杂口。”   邹顺成再接再厉:“你不如把面粉掰开看看。”   “哦?”这下连谢岁钱都被勾出了好奇心,抛开家主身份,徒手捻开裹着油渍的面粉。   “这......”谢岁钱大惊失色。   虽然外面被炸得面目全非,但是因为裹着一层面粉,得以看出大致的形状,这分明就是稻田里的蚱蜢。   “县令官怎么能用这种秽物招待客人。”怪不得要裹着面粉,要是直喇喇地端上来,定会让人以为县令在愚弄来人,聚会还没开始,怕是大部分人就已经拂袖而去。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你看看揭下来的盖子下面。”   一般人揭盖子,都是顺手直接放在一边,不会翻过来倒着放,他听了邹顺成的话,去看盖子下面,却是内有乾坤。   盖子上面置了一层薄膜,他把薄膜撕开,里面贴了一页纸,他凑近了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菜名:春蚕吐丝,将小麦脱壳磨成粉,加上蛋液调水备用,取蚱蜢去掉翅膀裹上面粉,配以作料,放入热油炸至金黄即可捞出。”   谢岁钱看到此处,称赞道:“我虽然只是一介商人,也看得出来这菜名取得雅致,就是不知道有什么说法。”   邹顺成:“春蚕吐丝,作茧自缚呗,这蝗虫终日祸害糟蹋粮食,如今被自己的食物裹在里面做成盘中餐,可不是作茧自缚么。”   谢岁钱哈哈大笑,他的最大产业就是粮食买卖,因此非常讨厌蝗虫,蝗灾的时候,粮食根本收不上来,现在听了这道菜名其中的意思,对食物便没有那么排斥了。   他兴致盎然继续看下去:“功效:蚱蜢富含蛋白及微量元素,能起到滋补强壮和养胃健脾的功效。永义侯世子专属小吃。”永义侯世子五个字,特意用朱红的字印上去的。   “永义侯是哪位侯爷?”   “我哪知道,总归是个皇亲国戚,既然贵人都在吃,那就是不差的,哈哈哈,没想到我邹顺成有朝一日,还能和世子爷吃上同一种食物。”   谢怀凉福至心灵,伸手去拿茶壶,果然在茶壶底部也看到一张纸贴:“蜂蜜柠檬茶,由蜂蜜和柠檬冲调而成的茶饮,具有养颜清热、开胃健脾、解毒润燥的功效。”   谢怀凉喜滋滋地拿着纸贴:“我喜欢这个,就是不知柠檬是何物?”   县令把大会现场布置的如藏宝地一样,在各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藏着惊喜,不断地等着人去发现探索。   招商引资大会前夕,没有丝竹管乐暖场,却一点也不枯燥乏味。   正这么想着,高台上走来一个长须肃容的中年人,定睛一看,却是郭文:“人员就齐,大会开始,请各位在自己所属位置就坐。”   接着,从门后面走来一个小厮,手里摞着一叠蓝色封底的册子,他从门那一侧挨个往桌上放了一本,走到最右边时正好将手里的册子发完。   谢岁钱翻开册子,上面写着招商引资大会流程,每个流程做什么,需要多久,都标记的清清楚楚,甚是贴心。   那小厮走后,又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衙役,手里拿着薄纸糊的屏风,分别往席间一放,每个席位就按不同家门分开来。   每一席设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隔着一盏屏风,如果不从座位上起来嘴巴对着耳朵讲话,根本听不到对方说的内容,也不知道对方的动作。   这是做什么?谢岁钱被这神神秘秘的一手弄得游思奇想。   陆久安为了使自己显得成熟稳重一点,特地选了一套靛蓝色常服,腰间束着一条白色祥云锦带,头发则用嵌玉小银冠束在背后。   陆起从侧门往院子里看去,只见场内座无虚席,不由地心跳加速:“大人,好多人,我.....我喘不上气。”   陆久安无语:“这才多大场面,你就怯场这个样子了,以后让你去当老师,那不得紧张得晕过去了。”   他走过去,把陆起一个熊抱塞在怀里:“好了,抱一抱,可以缓解紧张,莫要怕了啊。”   陆起被他抱在怀里,心跳果然慢慢平稳下来。   陆久安在幕后嬉笑怒骂没个正经,一走上台,就恢复了那副端庄润雅,肃肃然如林间翠竹。   他遥遥向下面望去,韩致自一颗颗黑压压的脑袋中脱颖而出,他换了一身玄色窄袖长袍,配着深邃硬朗的五官,衬得他整个人英姿勃发,就算坐在角落里也挡不住风头。   陆久安微不可查地咬咬嘴角,失策了,让韩将军在人群里当托,实在是格格不入。   上台以后陆久安没有进行多余的客套,直接按照大会流程顺着一开始写好的主题侃侃而谈。   先是歌颂了大周的文臣武治国泰民安,而后转到江州乃至应平如今面临的现状,再将应平以前的车水马龙和如今的萧条作今昔对比。   这样大开大合分析了当下局势,又换位思考站在百姓的角度讲话。现场何时经历过这种声情并茂的演讲方式,一时深有同感,寂静无声。   “本官知道诸位关心什么,这次邀请大家前来,就是要摆脱这种现状,同样是大周的治下,凭什么其他州府能够保持歌舞升平一片繁华,我们江州就该一贫如洗室如悬磬?”   底下一个酒楼的东家接道:“因为应平地动洪水,我们安土重迁,舍不得这片土地,但是其他该走的人都走了。”   下面有人附和,陆久安便从浅显易懂的地方着手,由浅入深,徐徐图之。   “今年应平的洪水治了,跑走的人陆陆续续要回来了,本官打算重振应平往日繁华。”   陆久安说出自己的计划,他将在县城不远处开辟一块地,打造一个集合商圈,把那里发展成与县城不相上下的经济贸易地。   陆久安说到此处,陆起捧着一卷图纸上台,他上台之后,将那卷图纸展开,平平整整用米糊贴在后面的展板上,那图纸很大,里面的内容又用极粗的毛笔勾画而成,坐在最后面的人都能将图纸上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整个图纸画了应平的大致方位,图纸正中间则是陆久安提到的商圈规划概图,边界区域、占地大小及发展方向一清二楚。   陆久安在前面讲,陆起在后面随着他的话用一柄细长的教鞭为底下的人在图上做指示,陆久安说到商圈市集中心时,陆起拿起一只朱红的笔在规划概图中央圈出来。   陆久安道:“此处作为市集中心,也将是未来应平最繁华的地带,圈起来的这块地方,不修任何建筑物。”   底下的人哗然,陆久安反其道而行之,让无利不起早的商人纷纷皱眉。   黄金地段,居然这样白白浪费,这毛都还没长全的愣头小子,简直是胡闹!   陆久安丝毫不受影响,接着道:“这里开辟成一块生活广场,平日聚会及各种重大活动都在此举办。然后以广场为中心向四周发展,紧邻广场的一圈,初步规划6个商铺。”   陆久安这番话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如果市集中心是为了举办聚会等活动的,吸收的人流量何其大,那周围的店面收益非同一般。   喝茶的放下茶杯,躺着的把身体坐直,盯着陆久安的眼神如豺狼虎豹,已然意动。   陆久安微微一笑:“僧多肉少,我们公平起见,今日,以竞标的方式提前决定谁能拥有其中4个商铺的使用权利。”   竞标是什么没人知道,总归和巨额的钱财离不开关系。   谢岁钱心里狠狠一突:“来了来了,果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有人问道:“敢问县令大人,这铺子还没动工,就先选买家,若买家拿下铺子之后,什么时候结账?”   “签字画押,1日之内结清。”陆久安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银两不够,可以以粮食按市价冲抵。”   人群静默片刻,丁贺楼道:“县令一张嘴,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应平不复当日繁华怎么办,这块地发展不起来怎么办?我们提前用银两买下这使用权利,不是白白把钱扔进火坑吗?”   陆久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对着晋南方向拜了个手礼:“你当为何陛下会派本官前来此地,本官乃榜上有名的探花,翰林院才是本官该待的地方,本官如今在这儿,是因为陛下体恤百姓,知道江州亟待救肌扶溺。作为圣上,难道他会眼睁睁得看着自己的百姓陷入水火之中而不顾吗?既然陛下有心扶持,丁老爷,难道你也没有那个信心吗?”   陆久安说得大义凛然,一副铁骨铮铮,差点把知道真相的韩致蒙骗其中。   明明朝廷众臣都知道他是被贬黜至此,经这个小骗子一口一个正义之词愣是说成委升特派而来。   陆起捏着根教鞭站在他后面,急得出了一脸的汗。   陆久安平和了神情,又道:“当然了,机遇和风险是并存的,相信能坐在这儿的各位,都是凭着一身胆气才有了如今的身家,怎么,一场洪水就洗去了当年的锐气了?”   陆久安这番话,激得一个暴脾气的人当即拍案而起:“县令说这话,吴某可不苟同,吴某还是当年的吴某,县令提到的竞标是什么,尽管说来。”   “好胆识,那就提前祝吴老爷今日旗开得胜。”   陆久安也不再废话:“拍卖诸位贵客定然知道是什么吧,竞标与拍卖一样,都有底价,既然是提前购买,那诸位也应当享受到预购的福利,这4间铺子,底价只有300两银子,与拍卖不同的是,竞标要求客人在高于底价的基础上出一个价,只此一次,一经决定,不再更改,价高者得。”   “还有个问题,什么时候动工。”   “今日竞标完成,签字画押,五日之后即刻动工。”   “另外两间铺子呢?”   陆久安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一句话给堵死退路:“另外两间铺子建成之后再进行售卖,不过那个时候的价格,可不是现在能比的。诸位贵客,现在开始竞标吧。”   陆久安话音刚落,小厮拿着纸砚笔墨出来,一桌一套。   谢岁钱这才知道屏风的真正用处,它不是为了隔绝门府之间相谈所设,而是为了帮其掩护。   拍卖是拼财力,竞标就是豪赌,赌的是胆量和对方的手牌,为了防止自己的价格泄露,县令早早就为众人设了这么一道屏障。   谢岁钱倒吸一口冷气。   这年轻人心思缜密,当真是颖悟绝伦。   谢岁钱捏着毛笔,久久难已抉择。他有心抬高价格,怕自己亏了钱,想稳打稳扎写个折中的金额,又担心错过这次大好的机会。   陆久安在高台之上慢慢来回踱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仅凭自愿啊,诸位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写,别勉强自己。”   过了一会儿,那道声音又悠悠响起。   “不过世上有一句话,叫做风水轮流转,也不能所有好运都落在一人手里对吧?说不定,就有人抓住这次机遇,自此一飞冲天。”   陆久安一面警醒众人,嘴里一面又不断为众人描绘无比诱惑的未来。谢岁钱两只耳朵都是那个小大人的声音,被他念得左右为难,狠狠一咬牙,在纸上写下一个价格,签上自己的姓名,折起来交给一旁的小厮。   一炷香的时间一到,不管对方有没有下定决心,小厮从左往右挨个收集上来,再统计交给陆起做整理排序。   陆起做着做着,突然眼睛放光,咻得射向陆久安。   陆久安心里吐槽:陆起宝贝儿,就算金额再大,你也收敛一下表情啊,搞得大人我跟宰了肥羊似的。   陆起整理好之后,抽出上面四张,按价格从低到高递给陆久安。   陆久安拿到手里并没有立刻查看,而是对台下的人说道:“本官手里拿的是报价前四的名额。为防止出现舞弊,如果各位有异议的,随时提出来,现场自会安排复查。另外,如果有临时反悔的,请现在告知,那我们会将你的竞价作废,有人反悔吗?”   台下鸦雀无声,陆久安翻出中间两张:“既然无人反悔,我们首先宣布此次的第二三名吧。”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炯炯地看向他手中的折纸。   “丁贺楼,500两,谢岁钱,520两,恭喜两家老爷了,成功拿下各自的商铺。”   500多两,众人哗然,这么大的手笔,也就应平县扎根繁殖了几代人的丁谢易三家能拿出来。   谢岁钱吐出一口气,随即想到姓丁的和自己排在第二、第三,莫非那姓易的博得头筹。   “第四名,刘大志,499两,真是让人惊喜,恭喜刘家老爷。”   这是何人,谢岁钱在脑海里翻着应平的大宅图谱,还未想出头绪,安静的现场突然炸出一道大吼:“不是我,那不是我的。”   “咔嚓”,伴随着椅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声,还有茶杯掉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守在院墙左右的衙役闻声而动,手里持着一根木棍向着刘大志逼近,他还没有任何动作,刘大志却吓得倒退一步,色厉内荏道:“你想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欺压百姓吗?”   另一边有人讥讽道:“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刘老爷打肿了脸竞价499两,是不是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刘大志立刻气急败坏朝着声音来源处冲过去,被衙役一只手抓住胳膊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是你吧姓孙的龟儿子,少躲在那边埋汰老子,499两银子,你拿出来啊。”   “呸,姓刘的龟孙子,我有自知之明,我可没竞价,你管我拿不拿得出。”   这两人口中吐出来的尽是粗鄙之语,吵得不可开交,大会现场立刻成了泼妇骂街的菜市场,其他人看不见,但不影响他们一个个站起来拉长脖子往那边瞧,要不是屏风挡着,怕已经搬个板凳围成一圈静坐吃瓜了。   “会场禁止闹事!”   江预摸着腰间的武器走到高台前面,声如洪钟,大队长的威严顷刻间爆发出来。两个怒骂不休的人纷纷止住话头。   陆久安看向刘大志:“刘老爷,本官可是在开标之前提醒过诸位的,反悔请趁早,现在标都开了,你这样可不厚道啊。”   刘大志当即举起手大叫冤枉:“县令大人,可不是刘某反悔,我是真拿不出这么多银两啊。”   孙家老爷在人群中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陆久安额头青筋直跳,只想把那煽风点火的玩意儿和这看着就傻不愣登的大爷绑一块儿暴揍一顿。   “刘老爷,你刚才为何说这不是你写的。”   “我写的明明是300两,怎么到了陆长随那里,就变成了499两。”刘大志意有所指。   陆起委委屈屈地反驳:“我什么都没做,诸位可是看着的,我不曾动过毛笔。”   陆久安想了想,把刘大志叫到高台上。   谢岁钱这才看到其人庐山真面目,长得肥头肥脑,一张脸上看不清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   刘大志上去之后,陆久安将折纸贴在他面前:“刘老爷,看仔细了,这不是你写的吗?”   刘大志摇头,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声音说不出的尖利:“我写的就是300两,当官的就能诬陷我不成,我说了我拿不出499两。”   “刘老爷,是非曲直终会见分晓。”陆久安稳住刘大志,转身吩咐陆起:“看一下你那堆折纸里面,有没有刘老爷说的那300两。   一大堆折纸里面,写300两的不计其数,甚至有的只单单签了个名字,竞价也没填的。陆起带着满腹委屈和怒火,只觉得这刘大志胡搅蛮缠好不要脸,呼啦呼啦把折纸翻得桌上乱飞。   不料红着眼睛翻了一会儿,倒真翻出一张签着刘大志的折纸,上面写着300两。   “咦?”   “拿过来。”   陆起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紧绷着嘴角把折纸塞到陆久安手里。   刘大志指着陆久安手里的折纸咋咋呼呼叫嚷开来:“对,这是我写的,我就说嘛,我写的就是300两。”   刘大志肥硕无比的身体突然在原地扭转过去,指着台下的一处大骂:“一定是孙大勇那龟儿子坑劳资。”   台下的人不甘示弱:“龟孙子你少血口喷人。”   眼看着两人斗鸡一般又要吵起来,陆久安道:“去把签到簿拿过来。”   “对,签到簿上有每个人的字迹,拿到一起对一对就知道了。”刘大志顿时喜滋滋地笑起来,他这一笑,满脸褶子肉挤作一堆,本就不甚清晰的眼睛这下再也看不到了。   小厮一手拿着假冒的折纸,一手拿着签到簿仔细查看,很快找到字迹相同的那一页。   陆久安脸沉如水:“孙老爷,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孙大勇一脸灰败,他早忘了自己写过签字簿一事。   刘大志生性愚蠢,不善言辞,早在年轻时孙大勇就与他不对付。借着这次机会,他想在县令和大商面前好好羞辱他一番。他幸灾乐祸地看着刘大志对着县令大吼大叫做着无力的争论,心里涌起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感。   直到县令提到签字簿。   陆久安微微一笑:“看来孙老爷不太满意本官举办的大会,既如此,那就拉入黑名单,将孙老爷请出去吧。”   孙大勇在众人面前丢了脸,根本不等衙役来催人,自己灰溜溜地滚出去了。   韩致自始至终稳坐在人群中,安静地捏着杯子欣赏着这出闹剧,直到此刻,才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县令大人,你说的黑名单,是作什么用的。”   陆久安眼神一厉:“此人恶意构陷搬弄是非,为众人所不齿,本官不欢迎这样的人,拉入黑名单,以后永远不得进入会场。”   “嘶。”这一招杀鸡儆猴,无异于将孙大勇判处了死刑,台下的众人心有余悸,庆幸今日没有故生事端。   陆久安轻轻一笑,瞬间春风化雨一般,他将刘大志请下台,接着道:“既然刘老爷本人的竞价是300两,刚才的499就作为废标处理,那第四名顺延,吴季400两。”   他看着吴季,抬手恭贺:“吴老爷今日果然旗开得胜。”   吴季回礼:“承县令大人吉言。”   “接下来就是万众期待的大买主。”陆久安脸色挂起一抹灿烂的微笑,他把手里最后一张折纸展开,那笑容还没荡开到脸上,忽地止住。   他再也控制不住表情,双眼一瞪,咻得射向人群中的韩大将军。   韩致表情十年如一日,在陆久安看向他的时候,他拿起手中的水杯,对着台上风姿卓越的人遥遥一举。   陆久安内心无比震惊:我滴个乖乖,韩大将军做个托,怎么直接把自己做成了金主爸爸。   这恐怕是世上最敬业的托了吧。   众人一脸不明就里,还在等着陆久安公布结果,陆久安收回目光抖了抖手:“韩致,600两,恭喜韩.....韩老爷。”   韩致无异于人群中一匹黑马。   他一个无名小卒,以底价翻倍的金额,拿下了最大一座商铺,震惊了所有人的眼球。   谢岁钱嚯地站起来,直直向易家方向看去,他当然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尽是关于最终得主的议论声。   接下来,小厮捧着准备好的字据来到中标人面前,让几个得主在众人鉴定之下签字画押,盖上官印。   谢岁钱捧着新鲜出炉的房契,心中五味杂全,这轻飘飘的一张纸,价值520两,没有实物,不知未来,当真是放手一搏。   “诸位辛苦了,中场休息一会儿吧。”   衙役上场撤去屏风,众人纷纷往韩致看去,却只见那位置上空无一人,只余一个喝空了的茶杯。   陆久安心情激动,迫切想找韩致一问究竟,但是第一场刚结束,韩致就不见了身影,他在前衙遍寻不到,抓住走过的杨耕青问道:“你家将军呢?”   “将军往后院去了。”   清澈的池塘里,游鱼成群结队,悠闲地摆动大尾巴,跃出水面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只叽叽喳喳的翠鸟从空中掠过,最后停落在窗棱上,睁着绿豆一样的眼睛好奇地往屋内瞧。   县宅的小厮大部分被抽调到了前衙伺候来府的客人,因此此刻后院并没有人走动,房檐之下矗立着一人一狗。   五谷在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长成了一条半大的狗子,杂乱的白毛褪去,被阿多照顾得油光水亮。   韩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只训练有素的狗子。   它的身上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影子,没有了初见时的乖巧可爱,面对陌生人时,它时刻保持着警戒,耳朵高高立起来,眼睛紧紧盯着视野范围内走动的生物。   它已经忘记了当初将它从水中捞出来的救命恩人。   “五谷。”稚嫩的童声响起。   一动不动的狗子听到主人的叫唤,立刻抖了抖耳朵,往来人身边跑去,它跑到小孩儿的腿边,规规矩矩的蹲下,眼睛却不离韩致。   韩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幕。   小孩儿拍了拍狗子的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大人说你不能来这儿,你还没有成为一条合格的警犬。”   “走吧五谷,把东西带上。”   小孩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篮子,小篮子里装着麻饼,他看了一眼韩致,头也不回地走了。   狗子却乖乖跑到篮子旁边,它嗅了嗅篮子里的东西,嘴里淌下两滴涎水,难耐地围着篮子转了几圈,最终嗷嗷叫了两声,一口叼着篮子追着小孩子的身影而去。   “韩大哥。”陆久安回了县宅后院,远远看见韩致站在房檐下。   他一路跑过去,然后停在韩致面前,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顾盼生辉。 第032章   韩致只觉他长长的睫毛像两把轻巧的刷子, 从他心头一梳到底,整个心柔了化了,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覆盖在陆久安眼睛上。   陆久安还没有从韩大将军豪掷千金的举动中缓过神来, 他激动不已地把韩致的手甩开:“韩大哥, 你为何要买下那个店铺,你......你明知道我办这个大会是为了什么, 万一真如丁贺楼所说, 一切计划如水中泡影, 那你......”   “我知道, 你需要银钱。”   韩致眸中带笑:“我常年从军,几年来发的军饷一直没有机会动用。你之前不是在我耳边提投资吗?我相信你,所以我提前投资你。”   陆久安哭笑不得:“不是投资我,是投资店面。”   韩致把叠得整整齐齐房契从怀里掏出来,放在陆久安手上:“给你。”   陆久安愣住:“给我做什么?”   “我是将军, 终有一日要回战场, 你替我保管这一份家业。”   “韩大哥, 这么贵重, 你怎么能轻易交给我”陆久安忽然灵光一闪:“不如你交给我沐小侯爷吧,他同你关系这么亲密,又是侯爷......”   韩致拿起陆久安的手不容拒绝地将房契紧紧裹住:“久安,你是应平的县令, 对应平了如指掌, 沐蔺成日游山玩水,交给你最为妥当。”   韩致从小习武,后来又出入沙场, 兵器轻易不离身,他拿惯了兵器, 手心里都是老茧,手劲颇大,韩致的手整个将他握住时,陆久安根本挣脱不得。   “好吧好吧,韩大哥。”陆久安妥协:“我暂时先帮你保管着,你如此信任我,将我拿兄弟一般看待,我也一定真心待你。”   韩致这才放开他的手,陆久安将房契小心翼翼收到怀里,想起刚来时见到的一幕:“韩大哥,你刚才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韩致眼前浮现出狗子忍不住想嘴馋,又拼命遏制住天性的画面:“我刚刚在院子里看到一条狗,很像当初那只。”   “哦,你说的五谷吗?对,就是你救起来的那只狗崽。”   韩致若有所思:“那条狗,有点狼的血脉。”   “啊?”这个倒是大大出乎陆久安的意料,五谷从来到县衙以后,一直比较温顺听话,完全看不出狼的野性,也有可能是阿多驯养得比较成功。   “那条狗有专人在训练吗?”韩致问。   陆久安露出神神秘秘的笑容:“对啊,而且你肯定猜不到是谁在训练。”   韩致顿了顿,脑海里浮现出小孩子熟练的手法以及他对狗子说的话。   “那个小孩子,叫什么名字?”   陆久安大吃一惊:“韩大哥你知道?他叫阿多,五谷一直在他手底下受训。”   韩致露出赞赏之意:“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从未见有人把狗训练的如此听话。狗的嗅觉很灵敏,速度快,攻击迅猛,如果能为我军所用,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我军一大战力。”   陆久安佩服道:“韩大哥能这么短时间内推断出用途,不愧是将军,见微知著。”   事实上在现代,狗不仅可以同人类一起战斗,还可以辅助人类做各种各样的工作,譬如搜救犬、缉毒犬、导盲犬。   然而犬只在古代,除了做宠物之外,就是成了看家守院的恶犬。   “狗是人的好朋友,”陆久安说道:“韩大哥你说的不错,阿多目前正在训练它,想要培养出一只警犬,不过还在尝试阶段,如果成功了,未来可能会训练更多的警犬出来,配合衙役工作。”   韩致细细琢磨着名字的含义:“警戒敏锐,当得起警犬二字。”他顿了顿,突然看向陆久安。   “韩大哥,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房契现在还热乎乎的揣在他怀里,这么一根又粗又大还泛着金光的大腿,陆久安得赶紧抱紧了。   “那个孩子,阿多。”韩致本来想说让阿多跟着他去边疆,能有大用,可是看着陆久安神采奕奕的双眼,话到了嘴巴又拐了个弯:“我让人在他旁边观摩如何训练的,可好?”   能让镇远大将军出口赏识并借以自用,陆久安不知道多有成就感:“这有何难,而且我这儿有本训练手册,看哪天我让陆起抄录一本给你,你手下人才不知凡几,随便拎一个出来就可以做训导员。”   陆久安与韩致站庭院聊的这会儿,陆起匆匆赶过来:“大人,中场休息时间快到了,接下来的流程你还去吗?”   陆久安:“这就过去。”   他转过身来,忽地凑近韩致,眼波流转之间带着万千风情,陆久安自己毫不知情,还语带调侃:“韩老爷要一同前往吗?您今日博得头筹风光无限,有大把的人等着一睹您的风采呢。”   韩致盯着他的眼睛暗下来。   陆久安生出一丝似曾相识的危险之感,直觉再待下去会发什么不好的事情,不等韩致回答,当即跟着陆起逃也似的离开。   回到宴席的时候,陆久安已经压下心里头那种怪异的感觉,神态自若地宣布接下来的流程。   他在刚才用大项目攒够了不少钱,现在又想从犄角旮旯再抠点东西出来。   “刚才吃了大鱼大肉,想来诸位也腻了,不如来点饭后点心。”   在刚才的一轮竞标中,他们里面有的人家底不足,难以啃下这么大的蛋糕,有的人不看好前景,干脆没有选择出价,但是今天来了这么一趟,自然不想空手而归,听陆久安这么说,均一脸兴致。   “不知诸位老爷,觉得今日使用的桌椅手艺怎么样?”   “做工巧妙,打磨精细,雕花栩栩如生。”   “那诸位知道是哪位工匠做工吗?”   在场受邀来的人在生意场摸爬打滚多年,除了刘大志,无一不是人精,陆久安只消稍微一提,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台下的众人心思各异。   谢岁钱急不可耐地问道:“陆大人在每一桌上都放置了这些别具一格的纸条以作昭显,我等想不知道都难,莫非接下来说的,与这些所谓的赞助有关?”   陆久安啪地将用来故作文雅的扇子往手心一敲,指着谢岁钱颇为赞许:“谢老爷猜得不错。诸位,4个商铺应该是五日后开工,应平除修河道水利这件事,已经多年不曾有可供百姓挣钱的活计,想必募工那天会有许多人争相报名。不知各位有没有兴趣谋一个广告位。”   “广告位?”   陆久安指着横幅上那硕大的几个字:“这就是广告位。”   丁贺楼道:“广而告之,这名字取得甚好,不知得到这个广告位,需要出多少银子?”   陆久安摇了摇头:“一分不出,本官岂是那种唯利是图之人,之前做的那这一切,都是为了应平的未来着想,接下来做的,也是为了给诸位争取宣传自家产业的机会,而且也能替诸位搏个乐施好善的好名声。”   “诸位不需要出银子,只需要提供对应实物,本官到时候会在位置明显的地方,就如同今日这般把你们各家的名号标注出来。做工的人使用过后,切实体会到了其中的好,等他们手里头有了闲钱,客源启不是络绎不绝。”   陆久安此番并不只是耍耍嘴皮子,梁木匠赞助的木艺家什切实摆在眼前,所达到的宣传效果也是有目共睹。   谢岁钱见他说得冠冕堂皇,最终目的也不过是想空手套白狼,偏偏在座的诸位明知是陷阱,还不得争先恐后地往下跳。不禁纳闷,这和那些整天只会读圣贤书的一样的县令,脑袋里是如何生出这些奇思妙想的。   然而想归想,他从一开始看到横幅就对这个所谓的“广告位”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所以陆久安提及此事,他便不假思索地抢先报名:“陆大人,做工期间天气炎热,修房砌墙的匠人想必需要一些消暑解渴之物,谢某愿意提供一些绿豆熬制成绿豆粥,供匠人解暑。”   “善!工房书吏,为谢老爷登记在册。”   六房书吏早得了吩咐在一旁待命,工房闻言喜滋滋地拿出一本雪白的册子当即笔走蛇龙。   有了谢岁钱开头,后面的人不再顾虑,接连不断地赞助自己旗下的商品,内容可谓是五花八门,有提供修建工具的,有提供疗伤治药的,甚至还有个做棺材生意的,想在现场放三口棺材,被县令哭笑不得地拒绝了。   死生大事一直被人所忌讳,轻易不会被提及,更何况明晃晃地摆在工事现场。   这些人赞助的不过多是些不值钱的物什,但是陆久安已经非常满足了。   工房书吏从开始记录之后笔就不曾放下过,他一边登记一边心生佩服,陆县令这一招,可谓是不废一文钱,就将工事期间所用之物给解决了,当真是头一回见识这种事。   陆久安拿着登记的册子看了看,愿意赞助提供的东西有二十多种,陆久安心里喜得眉开眼笑。   “诸位老爷有心了,现在白纸黑字记录在册,大家可千万别学那孙大勇,做一些投机取巧失信毁约之事。望诸位老爷未来大展宏图,一起在江州扬名立万。”   陆久安一句话,为今日的招商引资划上句号。   谢岁钱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易家家主,谢岁钱狐疑地瞅了一眼易俟,意有所指:“今日易家主甚为低调。”   易俟耷拉着眼皮头也不抬:“不像谢老爷你财大气粗,啃了骨头吃了肉,连汤也不放过,易某囊中羞涩,不能作陪。”   谢岁钱被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哼笑两声,与谢怀良上了马车径直离去。   谢岁钱等人回了府上以后不敢耽搁,当即派人按照约定将银两奉上,算是钱货两清。 第033章   招商引资圆满结束, 陆久安这一通操作,把应平稍微有点家底的搜刮了个遍,满足地鸣金收鼓, 只要县衙内有眼睛的, 都知道今日收获不匪。   书房内,陆久安懒懒散散地坐在案桌之后, 站了一天了, 他把背脊贴合在椅子的软垫上, 以此寻求一点舒适感。   他闭着双眼仰头靠在椅背上, 修长的指节抓起散落在耳鬓的青丝,尽数抹到后面去,露出沾满细密汗珠的脖子。   陆起瞧见他这一手动作,自旁边走过来,正好看见被他扯开的衣服领子, 他拿起搁在桌子上的蒲扇, 为陆久安不快不慢地摇起扇子来。   六房书吏在下方站成一派, 分别为他汇报今日所得。   “得银1800两, 剩余的都以粮食冲抵,另外做工所需的工具、饮水、休息纳凉的棚子......都有他人包揽。”户房书吏一一念出今日的账目,包括各大家族赞助的数量,日期都登记得清清楚楚。   陆久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手指随着声音轻轻敲击在扶手上。   书吏却越念越激动, 县衙一日之内何时进账这么多,这么多钱,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念到最后, 书吏奇道:“我原本以为谢丁易三家都要出手,不想易家今日居然偃旗息鼓, 什么都没做。”   直到此时,陆久安才摆回脑袋坐直身体,漫不经心道:“有人看好,自然有人不屑于此,况且易家心已不在应平,早晚要撤出去另起炉灶,他何必白费力气。”   书吏大惊:“易俟家族在此盘踞这么久,居然轻易迁出去,这......”   话还未说完便了然。   虽然都道树大枝多不能轻易挪动,容易伤了根系,然而应平犹如灯尽油枯的垂暮老人,再待下去只会每况愈下,应该是思虑再三之后,才做出这等弃车保帅的决定。   陆久安不置可否:“他既失了信心,说再多也无用。就是不知道他日后会不会后悔。”   陆起作为打探消息的人,他对此也并不惊讶,只说起另一件事:“今日出钱出力的都是应平的部分大户,其余家底不丰,压根没有实力揽下这些东西,大人应当早知这样的结果,为何还要邀请前来?”   陆久安兀自一笑:“我知道部分商贾肯定都是陪跑,但总不能顾此失彼。陆起,人生起起伏伏,未来如何发展谁能预料得到?今日你看他是一个卖炭翁,明日你怎么知他会不会富甲一方。”   陆起今日在会场上没有确凿证据胡乱猜测,正好吃了个教训,他见陆起若有所思,便歇了说教的心思,过犹不及。   陆久安挥退下属,独自在书房内静坐了会儿,这会儿仿佛突然才被消息冲击得惊喜交加,抚掌大笑起来。   好哇,这下兜里有钱了,后面做什么事都不会束手束脚,终于可以大展手脚了!   陆久安蹭地从座椅上一跃而起,打算去找那个闷不吭声突然摇身一变成为金主爸爸的韩大将军分享这个好消息。   他只身来到韩致的房间,走得近了,他隐隐约约听到房间内传来杨耕青的声音:“他们互通往来的密信已经被销毁,不过下官偷偷摸进土匪窝里,找到了一个当初装军粮的麻袋,上面盖有户部的印鉴,想来脱不了干系。”   屋内安静了一息,韩致的声音响起,带着将军下达师令特有的威严与冷峻:“透一点风声出去,看他们会不会自乱阵脚。”   陆久安知道他们正在商议军粮一事,准备过几分钟再过来,不料左脚刚迈出去,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久安,进来吧。”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陆久安知道轻重缓急,便对屋内的韩致道:“军粮一事干系重大,我待会儿过来也行。”   “陆大人,将军已经安排完毕,在下告退了。”   站在房门口的杨耕青垂眸,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与他擦肩而过。   韩致在衙门里对外宣称是总教官,将军的身份却摆在那儿,陆久安不能按照普通规格给他置物,房间里应该有的东西一件不落。   韩致的房间坐落在北边院子,院子里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有一枝绿意盎然的藤蔓顺着木桩柱子一路沿伸,爬到了他的那间屋子,自窗棂上垂落下来。   韩致此刻站在窗户前,晕黄的夕阳洒在他半边脸颊,高耸的鼻梁投射下一片阴影。   陆久安这才注意到,韩致已经换下了那一身玄色衣裳,此刻穿着深褐色的粗制麻衣,从器宇轩昂的名门贵子又变成了那个质朴无华的衙役教官。   陆久安脸色压制不住的兴奋之色,他看着此刻站在窗前凝望着他的韩致,忍不住将手里的册子递给他:“韩大哥,今日份的所得,你瞧瞧,有你贡献的一份。”   钱财对韩致来讲真正是身外之物,他只随意扫了一眼,俊朗的眼睛轻轻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恭喜久安。”   陆久安喜不自胜地说起自己接下来的目的:“有了这些钱,流民来以后,我就以招工的形式将他们暂且留下,收容他们。”   陆久安想做的事情都有迹可循,韩致听了并不惊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久安心中自有成算,你是个福国利民的青天好县令。”   陆久安反而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还有一事韩大哥,我今日对那些富户只说了修店面招商,其实还存了别的心思。秋收季过后,逃难的流民只多不少,如果到时候大批难民来到应平,总不能让他们露天席地的,修建大棚是迟早的事。”   他抬起眼睛小心翼翼觑了一眼韩致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才接着道:“我想着,都是修葺工事,不若开源节流,商铺真正使用之前,先给流民短暂居住,以后可以砌个碑,定为流民收纳遗址。我想着,这样有个纪念意义,又能彰显富户的仁德之心,他们听了该是同意的。”   如果郭文在此,肯定要腹诽县令打得一手好算盘,流民可以拿到工钱得以留下来,他自己却分文不出,还解决了他们宿食问题,可谓是一石二鸟。   韩致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房契都给你了,以后如何安排,你帮我做决定就好。”   陆久安不自在地移开双眼:“我要征用店面,总是要问一问房子的主人。”   资金到手,又得了将军准信,自然就要开始招工修建了,除了兑现当日与几家的诺言,因为陆久安的别有用心,能给难民提供聊以安身的地方自然是完成得越早越好。   郭文刚安排人把梁木匠的桌椅板凳如数归还,就听了陆久安的召唤过来待命。   “让他做的高台屏风的工钱一并送去了罢?”陆久安随口问道。   郭文如实禀告:“梁木匠没有收钱,退了回来。”   “哦?”   “陆大人投桃报李,他十分感谢,因为陆大人在招商引资会场上为他宣传,这两日到他家里打木艺的人成倍增长,他一个木匠,得了陆大人的提点,自己刻了一个梁氏木业的招牌,算是投入商场做生意人了。”郭文说到此处,摸着胡须啧啧称奇。   名人效应从古自今一直百用不烂,没想到有朝一日他陆久安也能被拿来当作活字招牌。   之前在会场上推销的香辣蚱蜢,就是陆久安借由了侯爷世子的名头,只希望这些爷能发扬光大,普及一下蚱蜢的吃法,如果由此可以稍微抑制一下蝗虫,也算是功德一件。   郭文继续道:“那梁木匠还说,此处建工的木材,能不能由他来提供,却不是求个广告位,钱照收,只是比其他家少收一半。想来是梁木匠尝到了甜头。”   对这种老实本分又很聪明的人,陆久安乐的给他这样一个机会,欣然同意。   说完梁木匠的事,陆久安把写好的告示内容交给他,安排衙役张贴,传递县衙招长工的消息,他特别叮嘱,如果有逃难的人从其他地方而来,不能驱赶,妥善安置,流民要来报名长工的话也依然有效。   郭文多么人精的一个老头啊,一看告示内容就知道他准备收纳流民的事,他一方面不赞成县令想要接手这样一个烂摊子,不说需要供粮供房开销极大,单治安问题就是一大祸患。然而一方面又心绪澎湃,仿佛看到了往日应平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热闹气息。   郭文走后,陆久安一人闷思苦想良久,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待他走到后院,看到静静矗立在亭子里的斗牛时,才幡然想起。   谢怀凉这样一个发明家,正是用他的时候,怎么忘了这一茬!   那日谢岁钱带着谢怀凉前来赴宴,陆久安在台前瞧得清清楚楚,也明白谢岁钱的心思,可惜当日重头戏是招商引资,他就没有理会,现在想起来,陆久安便迫不及待想要招揽这个人才到府上留作自用。   这厢陆起拿着陆久安刚写的帖子出门去,那厢沐蔺摇着折扇怒气冲冲推门而入,门扉大力撞到墙壁上,发出碰的一声脆响。 第034章   陆久安一瞧他脸色, 暗道不好,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他斟酌着措辞,小心问道:“呃......沐小侯爷今日怎地不去观赏风光?”   沐蔺横眉竖眼:“休息一下, 骨头都要散架了, 你明知我呆的无聊,有时间给你那小童子做九连环, 怎么不先给爷奉上?”   就这啊?这也值得动怒?   陆久安缓缓一笑:“粗鄙之物, 恐入不了小侯爷的眼, 而且此物是紧急赶制而出, 选料随意,如果小侯爷喜欢,我让人重新打磨一副,到时候送到你房间如何?”   沐蔺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口气,勉为其难的缓和了脸色。他悠悠踱步到案桌前, 看着桌上密密麻麻的册子, 没好气地问:“听说我不在你府上这一两日, 你办的那个招商引资大会, 从地方富绅手里捞不少好处。”   陆久安惊奇,这整天只知道寻山问水的小侯爷居然有心思问这样的事。   “小侯爷严重了,互惠互利,如何算得上捞。”   沐蔺嗤笑, 知道陆久安狡猾的性子, 也不与他辩解,只说道:“这些家族源远流长,盘根错节, 少不得与一些比你位高权重的人有牵扯,我看你别是哪天做过了头, 把鞋给沾湿了。”   这傲娇的小侯爷,居然拐着弯的关心他,给他忠告?   实在难得。   陆久安不是那些是非不分的人,自然承了他的情,他眉眼带笑,真心实意地感谢沐蔺:“谢小侯爷的提点,下官心里时刻装着一杆秤,不敢逾越失了平衡,做那等得不偿失的事。”   沐蔺腮帮子一鼓,涨成一只河豚:“你给我道劳什子谢,我提点你什么了你休得胡言乱语。再说了,有韩大将军保驾护航,就算有牵扯,那些人能把你怎么样?再大能大得过韩二?”   陆久安看着他嘴硬的样子也不戳破,只微微一笑附和道:“是的,大将军和你一样都是心善之人,你好心提醒,韩大哥慷慨解囊。”   沐蔺疑惑:“解囊?解什么囊?”   陆久安便把韩致用600两置下一个商铺一事同他说了。   沐蔺张大嘴巴,好半响才喃喃道:“这铁树开花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一掷千金只为蓝颜,了不起。”   陆久安无奈道:“沐小侯爷虽然与韩大哥关系匪浅,但是总是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不仅会让韩大哥感到困扰,作为当事人的我,有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沐蔺狐疑地上下打量陆久安,见他态度坦然,没有半点羞赧与遮掩,不禁暗道自己猜错了。   “而且沐小侯爷,我刚才说的互惠互利并不只是敷衍你的,你在晋南浸淫多年,能提点我那番话,想必也是心思敏捷之人。我这样的操作,小侯爷心中考量一番自有定论,不过是韩大哥相信我,在我身上下注罢了。”   沐蔺点头:“你这套竞标的法子,我在晋南都不曾听过,算你心有沟壑。”   “小侯爷,要不你也下个注呗。”   沐蔺抬头,正好看见陆久安还没收起的狡黠的笑容,当即冷笑一声:“陆县令,你好大的胆子,下套下到爷这儿来了。”   陆久安抛着诱饵:“小侯爷说下套委实难听了些,你不仿听听我说的是什么注。”   沐蔺不想听他废话:“你直接说罢,长话短说。”   “那可不行,我要认真对待每一件事,不细说,小侯爷如何知道其中的好处,来人,给小侯爷上茶。”   书房大门紧闭,只听得到细小的交谈声,房外艳阳高照,随着时间推移,日头一点点落下,眼瞅着没入树梢,书房里突然高喝一声:“你说的当真。”   “我在小侯爷眼里,就是如此不着调的人?”   沐蔺露出感兴趣的神情:“你这样一说,听起来确实有趣,既然如此,那点碎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给了你有何妨。”   陆久安大喜:“那沐小侯爷就静候佳音吧。”   这两日县衙府大张旗鼓地设宴摆席,衙门府外那马车是停了一辆又一辆,都排到了十里长街之外。   历来天灾都只降临在贫苦人家,是洪水还是饥荒,与这些富户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依然坐着豪华宽敞的马车,穿着锦衣玉带,欣欣然赴县令大人设的宴席,那里一定酒肉池林,极尽荒淫奢靡之状。   自古官商勾结,只顾剥削欺压百姓,哪里看得到努力求生的挣扎哀嚎。   秦技之蓬头垢面,全身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他穿着脏污不堪的粗布麻衣,脚上的鞋子早已经不知所踪,执笔的手经过长时间的劳作磋磨,伤痕累累老茧丛生。   秦技之周身无力,只能喘一口气,扔了手里的拐杖,斜斜坐在地上。   他冷眼看着马车从眼前飞驰而过,带起漫天的灰尘。   傍晚的时候,县衙府的客人出来了,一个个红光满面喜不自胜的样子,让他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无从发泄的悲怆之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果然如此。   他一路从武今逃出来,家里妇幼接连去世,听闻应平县在收纳流民,便和家中剩余的人商议之后,一同前往。   县城门口站着两个如山似塔的守卫,正在盘查来往的路人,几人忐忑不安地走上去,那守卫没有做任何驱赶,耐心地询问了他们的来历,然后叫来另外一人将他们引到一个空置了的茅草屋内,送来少量的粮食清水,让他们安生待在此处。   几个大男人饥肠辘辘地挤在狭窄的房屋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了拾掇拾掇,一人出一口力,就着原主人的灶炉做了一顿简单的清粥。   狼吞虎咽吃下这一口热汤以后,肚子不再咕咕乱叫了,几个乞丐一般的人摊在草堆上,想着未来救命粮有了着落,皆是一脸如释重负。   没曾想第二日那守卫来送吃食的时候丢下一句话:“两天后不再供应了,另做安排。”   还有什么安排?不过是自生自灭罢了!   求生的本能让他好不容易从黯淡无光的深渊里爬出来,摆在面前的却是一道悬崖。   秦技之满怀的希望被一盆冷水浇灭。   原本以为终于寻得一处得以安身立命之处,却原来啊原来,不过是新官上任,做个表面功夫而已。   秦技之不顾秦勤秦勤的阻难,走进县城,走过长街,走到县衙附近,躲在大树后瞧了一整天,把这一幕死死刻在脑袋里。   秦勤在茅草屋内焦急难安,临近傍晚,终于等来了心灰意冷的秦技之。   “如何?”秦勤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摸索到他身边。   “我......”秦技之发出一声气音,七尺男儿忍不住梗咽,裹着满嘴的苦涩咬牙切齿:“我只恨手边没有一纸一笔,道尽这苍天的不公,说尽这皇帝的无能。”   秦勤一愣,随即扬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半分力气没留:“闭嘴,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吗?”   秦技之被打了一巴掌,脸上顷刻间浮现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他非但没有闭上嘴,反而怒瞪着双眼咆哮:“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吗叔父,你可知今日我看到了什么?一排肥马轻裘入高门,可笑,江州外饿殍满地,县衙内列鼎而食。”   躺在硬板床上的人看着曾经温文尔雅的人变成如今这般愤世嫉俗的模样,哀叹一声:“技之啊,世道千变万化,你终究无法左右,唯有保持心中那份明月,方能固守自我。”   秦技之脸上淌着两行热泪,神态已经恢复平静:“如果还在晋南,如果我们家还能......何至于此?”   躺在床上的人咳嗽起来,似乎喘不上气,秦技之立马走过去,顺着他的胸口一阵轻拍,屋内的方桌上放着一个竹筒,佝偻着背的老仆拿起来,从中倒了一碗黑乎乎的汤汁递过去,床上的人摆了摆手,过了一会儿疲惫地闭上双眼。   秦勤走过去挨着秦技之,摸到他手后轻轻拍了拍:“莫要惹你爹生气,你爹身体不好。”   秦技之早已没有了初时的怒气,看着床上的人气若游丝的样子,一脸惶恐后怕。   秦勤又道:“府州去不了,这附近的县只有应平还有一线生路,你不是说一路走来,看到庄稼地的谷子没有遭水吗?兴许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人活着。”   秦技之垂眸不语。   与外地新来的流民不同,应平的百姓度过了一道生死难关,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一身恹沉沉的死气,此时正聚在一起,对着那群身份不明周身破烂的人津津乐道。   “我瞧着,那群人里还有个不满3周岁的女娃娃,刚来的时候饿得一直哭,可怜见的,如果今年陆小县令没有来......”妇人想了想那样的场景,止不住的后怕。   “要我说,这群人就不该来,我们应平本来就穷得叮当响,过来讨饭,这不和尚的头,亮光光吗?”   “对对,还凶得很,那日被一个人扒着裤脚,吓得我差点没跳起来,幸好衙役看见了过来给领走了。”   一群男女老少叽叽喳喳从大槐树下路过,秦技之从树根旁坐起来,阴沉着脸坠在他们后头。   妇人眼尖,一眼看到县城门口围了一圈人:“哎,这么多人,莫不是县衙又贴告示了。”   县衙贴告示,这群人没有担惊受怕,反而一脸喜色难掩,脚程加快了不少,转眼到了县城门口。   秦技之耳朵里还反反复复回响着那几句难听的闲言碎语,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与那群人隔得不远不近。 第035章   他今日把头发打理了一番, 又借着河水把全身清洗了一遍,如果不看瘦到凹陷的脸颊,与应平的一些穷苦百姓没有不同。   “三娃子, 这告示写的啥?”   “我又不识字, 你问大爹呀。”   “大爹我也认不得几个,好像是在招长工, 县令要修什么......什么楼阁。”   秦技之讥笑出声。   看, 这就是大周所谓的父母官, 百姓温饱尚且没有得到解决, 当官儿的却还不顾死活大肆搞一些修建。   “有没有说工钱啊?”   “自然写了,我看看。写了写了,如果有人不想要工钱,可以换成粮食。”   秦技之耳朵一动,他走近些, 仗着身高从无数颗脑袋上方望过去。   告示上的字迹隽秀, 笔墨横姿, 一撇一捺皆是风骨, 不过眼下秦技之无心欣赏,他满心满眼都是粮食二字。   很快,他在字里行间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秦勤在屋内枯坐不住,尽管看不清, 还是摸索着走出房门, 在屋外坐了没一刻钟,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技之,是你吗?”   “嗯。”   “今日这么早?”   秦技之就着他起来的姿势扶住他, 将今天得来的消息简单跟他讲了一下。   秦勤扶着他的手紧了紧,过了半响, 才说道:“技之,辛苦你了,要让你去做这等差事。”   秦技之在无人看见的茅屋前自嘲一笑:“这大半年来,什么苦没吃过,已经习惯了,就如叔父所言,先活下去再说吧。”   县衙递到谢府的帖子很快有了回应,不过陆久安意外的是,谢怀凉并不打算到县衙来,反而让陆县令到谢府别院一聚。   沐蔺看热闹一般挤兑陆久安:“这谢怀凉好大的派头,他爹都不敢这么做,居然让堂堂县令放下身段上门去。”   天才嘛,都有那么几分稀奇古怪的脾气在里头,陆久安表示理解。   刘备尚能三顾茅庐,况且县令上门也不是什么折辱的事情,此番他有求于人,他还要摆什么架子耍什么大牌不成。   谢府别院修建在城北,从县衙到谢府别院要穿过无数条大街小巷,徒步而去得花上大半个时辰。   县城笔直的主干道两旁,挂满了高高低低颜色不一的幌子,一些商贩寻求生计,挑着担子在巷道里穿梭游走高声叫卖。   街上来往的当地百姓很少,显得非常冷清,反而多了一些骨瘦如柴的人跪在地上卑微乞食。   经过一段脏乱的集市,陆久安注意到几个幼童头上插了根草标,正被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下打量左右挑拣。   过了一会儿,管事选中了自己的要的人,将草标从孩童身上取下来,给了碎银丢到背后大人的手里。   陆久安闪过不好的预感,指着那一幕问:“这是在做什么?”   陆起脸色有些苍白:“这是在卖自己孩子。”   陆久安道:“天下父母心,哪有做爹娘的舍得发卖自己孩子的。”   陆久安远远看过去,那对大人正泪流满面,农妇捂着胸口似要晕厥过去,其他几个小孩起先表情木木的,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爹娘哭才有表现的有些不知所措。   此番出行只跟了陆起和赵老三,陆久安便打发了赵老三上前询问。   过了一会儿,赵老三回来了,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一字不落说给两人听。   “确实是在卖自家孩子,不过卖给谁家就不太清楚了,他们从外县来的,当爹娘的怕孩子饿死了,就想卖给应平大户,觉得这样能活下来。”   陆久安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拽住,脑袋还未反应过来,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去拽身旁的陆起,看到陆起的时候却猛然怔住,只见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眼眶红了一圈。   陆久安问赵老三:“我不是吩咐过,但凡流民前来,要妥善安置,分发米粮,怎么还会出现发卖子女的情况。”   赵老三解释:“大人,最近每天陆陆续续都有从其他不同州县来的人,咱们县城有几个出入口,人手不够,没办法每个人都会照顾到,难免会漏掉一些来不及安置的人。”   古代买卖贱民是被认可的,何况他们是你情我愿。   既然钱货两清,那管事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走的没影了,陆久安也没法子将人从买家手里抢过来。   这些幼童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这么小却要跟着父母颠沛流离,哪有人愿意忍受骨肉分离之痛的。   夫妻二人抱着孩子呜呜地哭泣,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双褐底云纹的靴子,年轻妇人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个小公子。   妇人从未见过如此风姿的人物,但见他脸上带着儒雅随和的笑容,忙把怀里三个小孩往他面前一推,忍着刀割一般的心痛说到:“小公子,我家孩子可以卖与你为奴为仆,多少钱都行,只盼着他们能有口吃的,长大成人。”   陆久安掏出铜板放在妇人手里,铜板被陆久安揣得温热,妇人见他把三个孩子头上的草标取下来,眼泪又簌簌流下来。   陆久安摸了摸三个孩子的头,嗓音温和地问道:“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妇人流着泪答:“这是田树,7周岁了,这是田花,5周岁了,这孩子最小,才3周岁,叫田石头。”   陆久安笑了笑,握着三个孩子鸡爪子一样没什么肉的手,将他们塞到妇人手里:“你去城东找到轮守值班的衙役,他们会问你们一些问题,然后你们就会有房子住,有粥喝了。”   妇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明白他此举的意思,旁边的汉子却扑通一声跪下来,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去吧,所有远道而来无家可归的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善待。大周没有放弃你们。”   两大三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陆久安想起赵老三说的情况,吩咐他去找梁木匠做几个指示牌。   指示牌上面刻了一个粗大的箭头及一个冒着热气的饭碗,分别插在县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   来的人就算不识字,也能凭借指示牌上面的图片猜到大致的意思,从而顺着正确的方向前往应平乞食。   再由衙役在几个出入口轮班值守,但凡见到前来的流民,必须和颜悦色询问其由来,做了简单的登记后,安置在废弃的屋子里。   家中有男壮的免费发放三天米粮,家中只剩妇幼及残疾人士的,则按点提供。   街上负责巡逻的,如果遇到因为发大水闹饥荒讨来的难民,带到登记处按以上方式处理。   这样一来,就能够弥补人手不足而漏掉流民的情况,从而减少刚才那样的悲剧发生。   陆久安和陆起如此这般走走停停,半个时辰的路程走了整整2个时辰。   谢家别院修建地与一般人家别无二致,院子大门紧闭,只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从院子里探出来,墙外吹落了一地的树叶,有些已经腐烂沉珂,想必许久未曾打扫。   门铃摇响没多久,大门从里面打开,谢怀凉带着满身的木械,头发乱蓬蓬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啊切!”这人见面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先打了个喷嚏。   谢怀凉撸了撸鼻子,把陆久安往屋里面请。   ……   谢岁钱好歹也算应平县首屈一指的富户,他的儿子私底下如此不修边幅,陆久安终于明白为什么谢岁钱平时不愿意带他出门了。   这个别院面积不大,只有四间厢房,但是庭院却修的颇深,陆久安一脚踏进去,以为自己进了木头作坊。   整个庭院满地的木头渣滓,各种工具器械胡乱扔得到处都是,其间夹杂着一些看起来明显就是还没有完成的未成品。   谢怀凉仿佛没有看到来人的吃惊,熟门熟路的领着人往深处走。   院子里只有几人鞋子踩在木屑上面发出的细碎声音,陆久安环顾四周,一个仆人都没看见。   路过一个由无数木片上下堆叠而成的物品时,陆久安指着此物问道:“谢公子,这个是准备做成什么?”   谢怀凉回头看了看,伸出手来毫不在意地推倒了,霎时木片哗啦啦散落一地。   “欸。”陆起一脸可惜地惊叫道。   “不用管,没用了,失败品。”   说完闷头往前走,走到一处非常普通的门扇前。   这门普通到除了门框,全部以棕色的木头打造,没有雕花,没有格心,这种木头板子,只有仓库或者奴仆住的地方才会用到。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板正素朴毫不起眼的门上方,却挂了一个牌匾,中间镌刻着“奇异阁”三个笔力虬劲的行书大字。   随着沉重的木门在谢怀凉手下缓缓开启,满屋子琳琅满目的奇木异械静静呈现在两人眼前。   刹那间陆久安以为自己来到了模型博览园。   各种木头、丝线、铜片、钉卯经过巧妙的设计被组装成一个个外形不一的未知用具,小的用具只有手掌宽,秀气精致,大的用具占了半个房间,透着厚重沉闷之感。   陆久安两人看得眼花缭乱,这些用具之间不难发现飞鸟游鱼的影子,可以看出谢怀凉的很多奇思妙想是由动物催生而来的灵感。   谢怀凉洋洋得意得展示着自己一屋子的作品,一一介绍由来及其作用。   陆久安听着听着,从最初的惊叹到后面的无语......   谢怀凉闭门造车,虽然想象力和创造力无穷,但是满屋子的东西却中看不中用。在谢怀凉看来已经是成功之作,在他看来最终只能算作是鸡肋。   但是陆久安丝毫不敢看轻了他,所有成功的发明都是在看似无用的东西之上进化演变而来。   谢怀凉灵感有了,兴趣也不缺,最主要的是把他从那个自娱自乐的空间里拉出来,走到这片社会里。   于是等谢怀凉兴致勃勃地介绍完,陆久安跟他说起自己的来意,希望他能到县衙里,做县令府里的特殊人才:“谢公子,你的才华可遇不可求,我会尽全力支持你,在我府上,你可以尽情地摸木头,做器具,没人拦你。”   能被人认可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谢怀凉笑得合不拢嘴,从河道整修被县令赏赐开始,他就对这位年轻县令抱着极大的好感。   但是谢怀凉却拒绝了他:“县令大人,很感谢你的赏识,但是你说什么轮滑啊自行车啊什么的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想做我想要的东西。”   好嘛,天才难免心高气傲,不太喜欢被约束,陆久安也表示理解。   “不是逼着你只去做那些东西,是取他人之长,补自己之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况且我可以为你提供所有物料资金,你只是作为报酬,帮我研究一下那些东西的做法,其他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谢怀凉固执道:“我有钱。”   “钱从何处来?”   谢怀凉一梗,这钱是他挨的鞭子木棍换来的,这话当然不能说。   “县令大人,请回吧,以后有什么实用的东西,我会派下人为你奉上的。”   陆久安没想到出这一趟门,居然折戟而归,谢怀凉要是不招揽在旗下,和沐蔺的约定也无从谈起了。   陆久安想了想,觉得他说的那些东西之所以没能吸引住谢怀凉,还是因为没有拿出实物来打动这个天马行空的少年。只有拿出一份足够有诱惑力的礼物,才能把这头只知道埋头刨地的倔牛拽出来。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陆久安咬咬牙,往吾乡居而去。 第036章   走到半路, 正巧碰上步履匆匆的郭文,郭文老大远叫住他:“陆大人,我给你带来了招工的信息表。自衙役的告示贴出去以后, 果然有很多人争相报名”   陆久安接过来一看, 人数倒是足够了,只是其结果与他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   他以修建店铺为噱头, 就是想吸引那些流民报名做工, 结果报名的人数中, 本地男壮要占大多数, 想来应当是流民还没有大批量地涌入应平。   “没事,既然人凑齐了,明天就破土动工吧,先把韩致那栋最大的商铺修建起来,只是要辛苦工部书吏了。”   “然后把这个消息告知曾经报名的各位来宾, 让他们该准备的准备, 赞助物资一到现场, 就把横幅拉起来。”   陆久安三言两句就把明天的事安排完毕, 郭文走后,他到吾乡居里闪身进入办公室。   现在陆久安身上可用的能量值有7万多,考虑到接下来大波流民就要到来,为了应付突然状况, 这笔能量值陆久安一直忍着没有用, 没想到现在却要先花费在谢怀凉身上。   与奢华简约的总裁办公室不同,谢怀凉的办公室里显得稍微有些杂乱,除了办公桌上的电脑, 扫描打印一体机,柜子和抽屉里放着大大小小的办公用品, 甚至还躺着一块被他淘汰的智能手机,估计插上电还能用,总之策划副总监该有的基本物资一应俱全。   靠着墙那一面列了一排展览柜,展览柜上面都是一些华而不实的展品,下面的柜子里倒是放着部分他的私人物品,目前打不开。柜子前面有个大箱子,里面放着活动会场准备用的道具,穿越来的前两天,由两个负责道具的小兄弟抬到他办公室,由他查看定夺。   陆久安把目光放在角落里的一个快递盒子上,盒子是一个约莫边长60cm的大小的正方体。   陆久安记得,这是他远在纽约的二姐寄回来的。   二姐非常迷恋网购,她在网上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经常自己买一份,再给他快递一份。   然而被他二姐大力推崇的东西,在他看来往往只是浪费空间的存在罢了。   因此这个包裹虽然到他办公室十天半个月了,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拆封,如果不是因为他穿越过来,说不定还安安静静躺在角落里吃灰。   现在他反而对里面的东西无比期待。不过也只是想一想,他用手掌触摸这个玩意儿时,能量条居然显示的是四个问号。   这是什么意思?算了算了,反正他现在也是穷得叮当响,等以后暴富了再说。   陆久安来的路上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这选择的礼物要有讲究,既不能太现代化科技化,以免怀璧其罪招来横祸,又不能一平平无奇一点意思都没有,最好两者兼顾。   陆久安的目光一一从办公室里的物品上面扫过。   台灯......不行,出了办公室就没法用了。   地球仪摆件.....也不行,这个东西不光由玻璃等其他复杂的材质制成,单单电这个东西就解释不清。   陆久安来来回回查看,又一个个否决,最后定格在墙壁的挂钟身上。   大周采用的是十二时辰制,目前能够用到的最先进的计时器就是漏刻。   而陆久安办公室这块挂钟,是一块机械钟表,为了体现质感,钟表盘和外壳是用的一整块昂贵的黄花梨木切割而成,一层厚厚的木质里则藏着巧夺天工的工艺和走向复杂的各种组件。   这块钟表里面最复杂最先进的单件,应该也就是弹簧和齿轮了,就算被好奇心作祟的谢怀凉整块倒腾出来,也扒拉不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   陆久安决定就用它来勾引谢怀凉了。   他用一块黑色布袋装起来,刚偷偷摸摸带出来,背脊就撞上了一具温热的肉.体。   “啊!”陆久安抱紧手里的黑袋子迅速转过身,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韩致对他鬼鬼祟祟的行为颇为不解,疑惑地看向他手里抱着的东西。   韩致一句话也没问,光是这么看着就让陆久安压力颇大,陆久安所幸破罐子破摔:“这是我准备给谢怀凉的礼物,不能给你看。”   话音刚落,陆久安感觉周身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韩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拉直的嘴角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很不高兴。   陆久安自我反省:是他一碗水没有端平。   韩大将军平时这么正直友善乐于助人的一个大好人啊,无条件出钱又出力地支持他,第一份礼物,说什么都理所应当先送给韩致,这会儿被他撞破了,不知道临时补救还来不来及。   陆久安一边脑筋急转一边期期艾艾地看着韩致,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韩致自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他。   上一次韩致从怀里掏出来的还是房契,这次掏出来的又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韩致的声音没有波澜起伏:“我贴身用的软甲,让人按着你的身量改过了,给你。”   这下子,陆久安满心的愧疚像一壶刚烧开的热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把他全身上下熨得滚烫,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韩致看着他面如冠玉一样的脸飘出一抹红云,嘴巴张张合合,心里面那股无名怒火和酸涩噗得就熄灭了。   韩致见他不接,皱眉道:“怎么,因为我贴身穿过的,你嫌弃了吗?”   “啊不......”陆久安怎么会不识抬举做出这样打脸的事:“我只是在想韩大哥为何要给我软甲,你是将军,战场上刀剑无眼,时时刻刻都行走在危险边缘,软甲就如同你的第一道防线,你才最需要他。”   韩致道:“前几日我让杨耕青撒了点消息出去,以便引蛇出洞,现在他们已经有所察觉了,估计最近会有所行动,只怕他们狗急跳墙,我不想因为我的决定害你进入危险之境。”   韩致讲到此处,不由分说把软甲扔陆久安怀里,眼看着软甲顺着布包一路滑动就快要掉到地上,陆久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软甲硌在手里冰凉硬质。   “你若不需要,就扔了吧。”韩致不留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抬脚转身离去。   “行吧,一个个都这么犟。”   韩大将军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贵重的东西,按照人之常情,确实应当给个回礼,只是送给将军的礼物却让他着实犯难。   算了,眼下先把谢怀凉这人搞定再说。   陆久安这才离开没过多久,又神神秘秘地怀抱一物推门而入,谢怀凉一再强调:“县令大人,你说的去你府上做发明设计什么的,我真的不感兴趣。”   “谢公子,你先别急,我此番来来找你却是另有其事。”陆久安从黑色布袋里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挂钟:“你快帮我瞧瞧,我就是好奇,它是如何转动的。”   谢怀凉不明就里,不过是一块儿木头,缘何值得县令大人专门跑这一趟。   谢怀凉接过来,入耳一阵极有规律的咔哒咔哒声,他将手中的物什翻了个面,便看到了挂钟的真面目,三根长短不一的指针,周围一圈刻度,最长的一根针缓缓转动,刚才听到的正是这毫不起眼的东西发出来的声音。   谢怀凉把东西举在眼前凑近了看,一边观察一边不确定的问:“这是......计时用的吗?”   “正是,此乃家父偶然所得。我初看时便觉得神奇,就这3根针,是怎么做到有规律地转动,达到计时的作用的?”   谢怀凉果然被这样一个事物吸引住了,陆久安说了什么也没仔细听,丢开手中的活计,就这么在满地的木屑渣滓上一坐,静静研究起来。   谢怀凉不声不响静坐了多久,陆久安就在旁边陪了他多久,直到过了半个时辰,分钟转了一圈,时针前进了一个刻度,谢怀凉才一脸惊喜地一蹦而起,喜悦的神情根本止不住。   “最细的一根针转动带动中间那根针转动,中间那根针转动又带动最粗的那根针转动,计算得如此精妙,这是何人研制的,真是巧夺天工。”   “不对不对,虽然表满上只有三根针,里面一定暗藏玄机。”谢怀凉自言自语,分明一副已经狂热痴迷的神色。   谢怀凉把挂钟翻转过来,手一寸一寸细细摸索,真让他摸到一处暗扣,他两指并用,就将暗扣给拔出来。   “我就知道。”谢怀凉信心暴涨,还未顺着此处将后盖整个掀开,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将挂钟拿了过去。   陆久安小心翼翼抱在怀里:“这样独一无的稀罕之物,谢公子,你可不要弄坏了。”   谢怀凉大急:“我不打开来看,怎么知道它是如何运作的。”   眼看着鱼儿一步步上钩,陆久安反复思虑,一脸为难,最终痛下决定:“既然谢公子如是说,那么作为条件,能否在格物致知以后,协助我大量生产,你也看到了,此物计时巧妙,于人们来讲可以起到不小的作用。”   “可以。”这会儿谢怀凉答地得毫不犹豫。   陆久安轻轻勾了勾嘴角:“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却不能放任谢公子在此地独自研究,请随我移步县衙府吧。我会为谢公子准备一套完善的器材。” 第037章   因为之前陆久安的安排, 在人口普查问题上又做了进一步的完善,因此每天应平来了多少流民,男丁几成, 妇幼几成, 从哪些地方流入,之前是做什么的, 隔天这些数据都一一呈现在陆久安的案几之上。   当初规划的那块地, 很快被除了杂草, 平了场地, 打好了地基,五天的时间,就建起了房子的木头框架,远远望过去,就犹如空旷的山野间拔地而起的巨人身躯。   不过到了9月上旬, 就是应平百姓收割水稻的季节, 做工的汉子纷纷停了工地上的活计, 欢天喜地地回家抢收庄稼去了, 估计没个七八日不能返回,因此店铺的修建进度开始逐步放慢。   谢怀凉到了府上以后适应良好,也不知道他怎么给谢岁钱沟通的,自从来了以后, 他便显少回家。   陆久安抱着将人招揽进来就不放走的心思, 把谢怀凉的实验室安排在最偏僻最安静的角落,采光好,空间大, 又没有人打扰,可谓是安置到了他心坎上。   房子里面的一面墙改成了工具墙, 墙上一一铺开了整整齐齐的各种工具,房屋中间放着一张由梁木匠新打的工具桌,木质沉重坚硬。走近些还能看到桌上铺陈的手工垫板,上面标注了简单的刻度。   这个工具房大概是所有工匠的梦中情房,谢怀凉看到第一眼就把自家那个别院抛在了脑后。   “需要准备两三个助手吗?”   “助手?”   “哦,就是辅助你帮你打下手的人。”   谢怀凉坚决地摇头:“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所幸还没到真正用上谢怀凉的时候,他一个人也忙得过来,陆久安便为他关上门,给他留下独立的空间。   沐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此事,兴冲冲地来问:“人招来了?”   陆久安含笑看他一眼,慢吞吞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礼:“要多谢沐小侯爷友情赞助的工具房了。”   沐蔺双眼怒瞪:“我可不是友情赞助的,我们当时可是约定好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要耍赖。”   “自然不敢。”   陆久安早就瞄上了这闲散世子的零钱兜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那日韩致花费600银子,又正好见他对九连环如此感兴趣,陆久安便计上心头。   他花费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与沐蔺在书房商谈,说服他赞助谢怀凉做各项试验研究。作为条件,研究出来的东西必须第一个送到沐蔺手上供他把玩。   沐蔺何许人也,吃喝玩乐在晋南城的富贵公子哥里面没人比得过他,平日结交的狐朋狗友一大串,他这一玩,就是现成的免费广告。   陆久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以自己的名义成立一个展览阁。   陆久安此举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在谢怀凉真正研究出有用之物后,能够在大周境内推广普及,不曾想这个提议不知哪里戳中了沐蔺,刚一说出来,就被他一口答应下来。   现在钱有了,致力于格物研究的人有了,就看什么时候出成果。   而谢怀凉在搬进来的当天,便迫不及待把挂钟给拆了开来,露出了精密的运转系统,这套复杂又精巧的工艺,着实大开他的眼界,将他震惊在当场足足愣了几分钟。   随后就是无休止的赞美和感叹,然而一旦看到挂钟内部的构造,谢怀凉当初的信誓旦旦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人生第一次无从下手,不敢下手。   就如陆久安所说,这个东西如今尚且只有一个,他没有信心在将其拆得七零八落以后还能复原如初。   陆久安听了他的苦恼,暗自发笑:要是让你轻易就研究出来了,我费尽心思选的礼物不就白选了吗。   嘴上却恰到好处地安慰:“谢公子,不要气馁,以后有的是时间,你可以和其他东西同步进行,慢慢研究。”   谢怀凉:“县令大人,今日我就回府了。”   陆久安笑意僵在嘴角:“你不干了?”   “我让下人帮我收拾点衣裳过来。”   这个啊,好好好,看来是要长期住下了。   “明日就是中秋了,不回去,我家老爷子要提着罗汉杖对我动用家法了。”   陆久安一愣:“中秋了啊。”   原来来到古代,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大周的中秋也有赏着月亮吃月饼,玩花灯的习俗,一到晚上,整个晋南城灯火通明,街道上游人摩肩接踵,内城河里游船伴着丝竹声,热闹到天明。   应平自然没有这样的盛况,不过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一大早上打开院门,成群结队地到街上赶集,简单买了要用的物品,一路相伴着谈笑回家。   陆久安直接停了今日的工事修建,又让陆起到县城里请了不少临时帮工,发动县衙里手艺灵巧的丫鬟婆子一起做月饼。   月饼一共选了3种馅儿,一种肉食咸味的,一种坚果甜味的,另外一种听从石大夫的建议,选用了一道叫姜洋的草药,味道偏当地的一种水果,先苦后甜,有着滋补的作用,价格在药房里的药材当中算不得昂贵。   县衙府里的月饼还没做出来,来自应平四面八方的富户就把中秋礼物送上门,那些富户知道他不收贵重的物品,就捡了些雅致的东西装在里头。   韩致收了队伍,出了一身的汗,刚洗净了手,陆久安笑嘻嘻地靠近:“韩大哥,今日还这么尽职尽责的操练我的衙役啊。”   他的声音不怀好意,韩致不由升起一抹警惕心,不过一想到这人是陆久安,他就放松了全身的肌肉,若无其事地对他笑笑。   随后,他就看陆久安伸出双手,快速地往他脸上伸过来。   韩致一时心跳如擂,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越靠越近,连他手里抓着什么东西没顾得上分辨,直到两颊一凉。   “哈哈哈。”陆久安看着他脸上被抹得东一坨西一坨的面粉,笑地乐不开支。   韩致没什么表情地用手将东西擦下来,待看清是什么后,一脸无奈。   陆久安自己一个人笑够了,才问道:“韩大哥做的一手好野味,不知道会不会做这种糕点。”   “不会。”韩致实话实说。   “那你今天要好生体验一番。”   陆久安当先走在前面,韩致看着他衣服袖子上都是白色的粉末:“君子远庖厨。”   陆久安摇了摇手指头:“哪来那么多规矩,这叫......叫与民同乐。”   陆久安却没有去灶房的方向,径直顺着走廊一路到了开阔的后院。   此时后院站满了分工协作制作月饼的人,这些丫鬟仆人里有的负责鞣制面粉,有的负责锤炼月饼馅,剩余的则是请来的临时帮工,专门负责包馅成型,最后再由小厮端去灶房烘烤。   这样流水线赶制食品的场面让乍一看到的人不禁叹一句壮观。   在后院最右侧则摆着一个格格不入的小摊子,高低不一的萝卜头正卖力地制作手中的月饼,陆起看到陆久安两人,唤了一声:“公子快来。”   自从陆久安上任做了县令后,除去在外面不方便透露身份,陆起很少叫他公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称呼大人,此时突然听到,心里面还有一种特别怀念的感觉。   阿多和杨苗苗就站在杨耕青旁边,听了陆起的话,双双抬起头来,举着手中的月饼给走近的陆久安瞧。   这两个小朋友做出来的月饼参差不一,形状好歹是搓成了圆柱体,外面用模具压了花,就是包的馅儿露了一半在外面,陆久安忍俊不禁,又不好打击他们的信心,只说道:“做得很棒,大家记住自己做的是什么样的,吃的时候别吃错了。”   沐蔺穿着一身锦衣华服,他不耐烦自己动手,只站在一旁瞧着热闹,看见韩二,流里流气地吹了个口哨:“哟,韩二也来了,陆小县令好大的面子。”   韩致冷冷瞅他一眼:“这么多人面前,收起你那番作态。”   陆久安习惯了沐蔺的冷嘲热讽,这个侯爷世子不过是喜欢过过嘴瘾,这么久相处下来,为人还是不错的。   陆久安走过去邀请他,还没碰到人,沐蔺双腿一并作势往后退去:“别挨我,手上都是面粉。”   陆久安嘴角一抽,也不知是何人第一次见面邋里邋遢出现在县衙府外,差点被守门的当成叫花子给赶走了。   韩致道:“久安,不用理会他。”   陆久安拍了拍手,朝两个小孩使了使眼色:“沐哥哥不一起参加,多不快乐,你们去邀请一下吧。”   杨苗苗在家的时候曾经看到过沐蔺,沐蔺还给过他糖果,所以不怕他,而阿多就是压根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两人非常听话,一个去抓衣袖,一个在背后推力,沐蔺哇哇乱叫,被两个小孩儿“暴力”给带到了月饼制作大工中。   韩致动作迅速,不一会儿就做出了完美无缺的一个月饼出来,沐蔺和陆久安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只能说中规中矩,能吃就行。   陆久安感叹:“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韩大哥你除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之外,怎么连糕点都会做啊。”   韩致否认:“我不会十八般武艺。”   “差不多吧,不知道哪家的姑娘修了这么好的福气被你娶进将军府里。”   韩致:“我不曾娶妻。”   陆久安狐疑地看过去,见他神情严肃,遂了然地点点头:“韩大哥戍守边疆,镇守国门,连自己终身大事都不顾,久安深感佩服。”   韩致顿了顿,缓缓吐出一句话:“我未来也不会娶任何一个姑娘进门。” 第038章   沐蔺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   韩大将军终生不娶?   陆久安呆立原地,克制地把满心震惊吞入腹中,只想当作没听见。这么重要的信息, 这韩大将军就这么直接宣之于口了?   场面一时有些凝固, 只有一旁丫头婆子热火朝天赶制月饼的捶打按压声。   而韩致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若无其事地把面粉擦在陆久安的脸上:“还给你。”   ......   申时初刻, 所有的月饼烘烤而出, 一个个胖娃娃一般被摆在竹编的晾晒筐中。   “赵老三。”   赵老三应声而出:“到。”   陆久安吩咐:“你们按照流民的登记册, 把月饼按人头给分发下去, 一人一个。”   沐蔺说:“陆县令大张旗鼓搞了这么多月饼,原来是给那些居无定所的百姓准备的喔。”   书吏赞道:“县令大人真会体恤人啊。”   陆久安温和一笑:“中秋嘛,团圆的日子,那些逃难而来的人虽然现在没有家,至少应当同应平的百姓一般, 感受一下佳节的气氛。这样好歹能给他们一丝慰藉, 免得失了希望。”   九月的应平白天长, 夜晚短, 酉时一过,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银盘一样的圆月已经迫不及待爬了上来。县衙府备好了简单的菜肴,一桌一桌呈放上去, 虽然菜品简单, 该有的肉和酒还是照样不缺的。   陆久安邀请沐蔺坐到上席,沐蔺一个健步躲了开去,他抖了抖宽大的衣袖, 瘪瘪嘴:“谁愿意坐谁去。”   沐蔺不愿意过去,韩致的身份又没暴露, 这上方位当仁不让就是陆久安的了。   陆久安左右两侧分坐着郭文和韩致,其次是陆起和沐蔺,最后才是各房书吏管事。   本来衙役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晚宴,不过陆久安为了让节日气氛浓厚一些,便按照一致的规格为他们布了几大桌,圆桌顺着后院一字排开,将空间排得满满当当。   陆久安为自己掺上酒,韩致自一旁握住他的手腕,蹙起眉头不赞同:“久安......”   陆久安小声同他耳语:“今天中秋佳节,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只喝一两杯,不碍事。”   陆久安说话时的热气喷在他脸颊旁边,韩致听了便松开手。   陆久安端起酒杯:“这一杯敬信任,望你们给予我一定的信心,假以时日,我将还你们一个美好的应平。”   他仰头一口喝了,底下的衙役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陆县令好酒量。”   一杯下肚,陆久安面不改色再掺了一杯酒:“这一杯敬勤勉,未来还很长,少不得我们共同努力兢兢业业地踏出一片自己的道路。”   一饮而尽后他又为自己满上:“最后一杯,当然是中秋快乐。望来年我们一起同聚时,能吃着满桌好酒好菜,燃上花灯,共赏明月。”   这一次,下面的人一个个都站起来,同县令一同举杯高呼:“中秋快乐。”   陆久安喝完这三杯,拿起筷子准备吃菜,旁边突然有个气音道:“不是说只喝一两杯吗?”   陆久安说:“是我讲错了,自古饮酒哪有两杯的说法,不提三杯,我怕下面的人不会轻易放我走呐。”   “他们不敢。”   韩致话音刚落,沐蔺嘴角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陆大人不仅心系天下苍生,才智过人,连饮酒也不落人于后,今日必须要敬你一杯。”   韩致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一片阴沉难看,却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呵斥他,沐蔺得意洋洋地给陆久安掺上一杯酒,陆久安看着他言笑晏晏的脸,一个头两个大。   沐小侯爷敬的酒,岂能不给面子地拒绝掉,陆久安端起酒杯欲喝,杯子刚刚沾着嘴,韩致以迅捷之速自他口中夺了下来:“陆大人酒量不好,我代为喝掉。”   有了沐蔺作开头,其他人纷纷效仿,连衙役都端着杯子上前来,嘴里说着好听恭贺的话,这些敬给陆久安的酒,一杯不落全部被韩致给倒入口中。   衙役以此为乐,敬完了陆久安,这会儿又以敬教官的名义排着队给韩致添满。   陆久安看着韩致一杯一杯的下肚,菜也没吃上两口,忍不住说:“好了好了,饮酒伤身,别灌你们韩教官了,这时候胆儿那么肥,明天受训的时候有你们好看的。”   衙役嘻嘻哈哈不为所动,韩致砰一声将酒杯磕在桌上,给县令的酒他可以照单全收,泰然自若全部喝掉,给自己的酒他却是毫无心理负担地拒绝了。   陆久安吐出一口气,深怕韩致不知节制一整晚都喝酒去了,他从面前的菜盘子里夹了几著筷子的菜到韩致饭碗里:“快吃快吃,空腹喝那么多酒,小心伤了胃。”   衙役被撵了回去,这场闹哄哄的敬酒才算结束。   阿多和杨苗苗得以与陆久安同桌,两个小家伙没心没肺,敬酒的人来了又走,他们却丝毫不受影响,毫无形象可言地双手启用,不停地拿桌上各色糕点吃。   “呀。”杨苗苗突然怪叫一声,小脸蛋皱成一团。   陆久安关怀地看向他:“怎么啦?”   杨苗苗表情仿佛要哭出来,他伸出油腻腻的手从嘴巴里掏出一物,扁扁嘴巴,最终忍住了。   陆久安定睛一瞧,见他手里的东西小小的一颗,还粘着血迹,顿时反应过来,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起来:“哎哟,你这娃,怎么还在换牙齿啊,来我看看。”   陆久安掰开他嘴巴,见他上面一排牙齿果然缺了一个,杨苗苗苦闷地用舌头顶了顶空缺的地方:“我吃月饼的时候,把牙齿粘下来了,本来可以不掉的。”   老好人户部书吏的孙子刚满一周岁,他此时正有一颗拳拳护犊的爱怜心,闻言乐呵呵地安慰:“粘下来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看树上的果实,熟了自然就掉下来了。”   “莫伯伯说得对,别用舌头去顶,到时候新长出来的牙齿会歪的。”陆久安牵着他的手带到院墙角落:“秋天种下一颗牙,春天就会收获一整排整齐的牙齿了。”   杨苗苗不明所以,拽着手里的牙齿,一脸懵懂的用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他。   陆久安指着月季藤:“苗苗,如果你下面的牙齿掉了,就扔到房顶上,到时候就会往上长出来,如果你上面一排的牙齿掉了,就埋在土里面,到时候就会往下长出来。你现在埋下去,很快就会长出来了。”   杨苗苗听了,认认真真在地方刨了个坑,将牙齿丢进坑里埋了,最后还模样虔诚地拜祭了3个礼,嘴里小声念叨:“希望快点发芽长出来。”   县衙府一片欢声笑语,陆久安没有特意管束他们,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满院的酒香混着祝福声恭维声一路飘到县城五公里外的一处茅屋内。月亮温柔如水,从破败的缝隙里挤进来,稀稀疏疏泻了一地星星点点的碎光。   负责送粮的官差刚走,秦技之没有点灯,他摸到手中不一样的触感,就着月光打开布袋子一看,躺着五个被挤得变形的月饼。   月饼劣质粗糙,和他以往吃过的相比丝毫不起眼,这卖相最多也就寻常布艺百姓家才会舍的买来吃。此刻看在他眼里,却胜过万千珍馐美味。   “技之,出何事了?”   秦技之吸了吸鼻子,背对着几人平复了难以自持的心情:“没事,官差今日送了些新的东西过来。”   茅屋房门大开,他将布袋子里的月饼拿出来分给屋内的男丁,正好一人一个,秦勤用苍老的手掌一点点描摹,嘴角露出一点点笑:“是饼子吧。”   老仆答道:“是月饼二爷。”   秦勤浑浊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今天中秋了啊,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他以一种品尝山珍海味的心情极缓慢极优雅地吃下一口:“老夫眼睛看不见了,味觉倒是越来越敏锐了,技之,我要考考你,尝出来是什么没。”   秦技之细细回味:“姜洋。”   “嗯不错,是姜洋。入口有一点苦,回口格外甘甜,寓意苦尽甘来吗?把姜洋作为月饼馅,应平的县令倒是有心了,知道我们这群逃难求生的人吃不起,还搞了个小点心作为滋补,就是量少了些,聊胜于无,秦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躺在床上的人在老仆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闻言露出一个儒雅的微笑:“技之这几个月郁气久积于内不能发作,我还怕他伤了肺腑,技之,如今吃到这月饼,心里可好受些?”   没有声音回复他,秦昭不由看过去,只见秦技之静静吃着月饼,脸颊在月光的照耀下湿漉漉的一片,已是淌下两行清泪,他把人拽过来,用清瘦的手为他细细擦去:“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了呢。”   陆久安不知自己专门安排的月饼引起了怎样的家思哀愁,或许是知道的,不过晚上他喝了三杯酒,吃到后面,居然浑身冒出热气,飘飘然仿若要羽化登仙,他一只脚蹬开椅子,自坐席上起来。 第039章   沐蔺眼睛一亮:“陆大人这是没喝尽兴, 要与我们不醉不归吗?”   陆久安说:“小侯爷不要洗涮我了,你酒杯子里泡大的人,我哪敢跟你比。”   沐蔺不依不饶伸出一只脚挡住他的去路, 被韩致一脚踹在腿上, 沐蔺夸张地抱住腿闷哼:“韩二,你对小爷怀恨在心, 居然用了十层力?”   韩致冷笑:“我若用十层力, 你以为你这条腿还能保得住吗?”   陆久安趁韩致拖住他, 赶紧一溜烟跑了。   陆久安在游廊上走得东倒西歪, 半路遇见的丫头小厮都想来扶他一把,被他拂手推开了:“不用,本官岂是那么容易醉的人。”   看着清越的身姿渐行渐远,两个丫头笑嘻嘻凑在一起,互相打趣:“县令大人双颊薄红, 眼睛里都要浸出水来, 还说自己没醉呢。”   “大人醉了更显俊朗呢。”   陆久安跑完茅厕, 感觉腹中舒服多了, 他脑袋空空,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事,一路由着脚步乱走,却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望月亭, 看着高高悬挂的银盘, 他就这么靠坐在石凳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微风袭来,温柔地攀过他的头顶, 吹过他的额头,顺着鼻梁停在嘴唇上方。   白光一闪, 那阵风突然化作一个妙龄少女,婀娜多姿地站在他面前,噙着一抹羞涩的笑容:“官人,妾身心仪你已久,今日,就让我在这明月当空之夜,将初吻献给你。”   少女说完,也不管陆久安什么反应,柔软的唇覆了上来。   陆久安只感觉含了一颗水润多汁的草莓,嘴里甜蜜蜜的,那滋味一路从喉咙甜到心里。   陆久安头晕目眩,一会儿感觉自己躺在潮湿的沙滩上,一会儿又来到了闷热难当的火山口,千变万化,光怪陆离。   陆久安醒的时候,还在回味梦里面那种窃喜的感觉,他撑着手臂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件衣服顺着肩膀滑到地方。   没等他弯腰去捡,旁边一人动作更快,那人捡起衣服自己环腰系上。   陆久安按了按额头:“韩大哥啊,你怎么来了?”   韩致说:“我久等不到你,问了丫头一路寻来,见你熟睡于此,便没有叫醒你。”   “我睡了多久了?”   “一小会儿。”   陆久安呆呆坐着不动了,韩致便知道,他在亭子里被吹了那么久的风还没完全醒酒。   “对了。”陆久安一惊一乍,从怀里掏出一支方正之物,搁在韩致手心:“给你。”   此物通体黝黑,不知什么金属制成,周身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火焰形状,角度变化间流动着沉静的银辉。   韩致拿在手中看了两眼:“给我的?”   “嗯,我挑了好久,投之以木报之以李,送你的礼物。”   韩致神色一动,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久安,我很欢喜。”   “这是何物?”   陆久安不加掩饰地嫌弃道:“这都不知道吗?韩大将军你好low啊,Zippo,男人的浪漫呀,唯一一个都给你了,你可要替我好好保管。”   韩致不由自主握紧:“热破,是作什么用的?”   陆久安叹气:“太笨了韩致,你是从哪个山沟里出来的,村里刚通网嘛。”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韩致手中夺过打火机,动作娴熟地在指间旋转了一圈,开盖,打火。   “咔哒”一声,细小的火苗燃起来,微风吹过,火苗跳动两下,顽强地燃烧着。   火光映着陆久安俊美如铸的脸,他眼眸亮晶晶的:“这可是号称无论在什么恶劣环境下都能点火的,最新一款呢,花了我几大千,刚研发出来,能锁住油待机长达5年......”   陆久安一个人絮絮叨叨自说自话了好久,念到后面越说越小声,及至最后几不可闻。   他瞪着眼睛又开始盯着火苗发起呆来,韩致无可奈何:“久安,你头痛吗?我们先回去喝一碗醒酒汤。”   陆久安回过神来:“啊?宴席还在吗?我肚子都拉空了,我得回去吃点东西,好饿呀。”他说着把打火机盖上放回韩致手心,想了想,又把东西从他手里拿出来,摸着对方紧绷的胸膛装进他怀里:“这样就不容易掉啦,走吧。”   两人走到院门口,被安安静静蹲着的五谷拦住了去路,陆久安扑上前去,把五谷一把抱在怀里:“呜呜,我的好五谷,你在这儿等你的小主人吗?”   五谷伸出舌头舔了舔陆久安的脸颊,陆久安满足地把脸埋在它白色长毛里:“五谷一定是饿了,要吃了小主人的哥哥,我带你去找你的小主人。”   陆久安费力地把它抱起来,五谷在他怀里摇摇欲坠,伸出前脚掌踩在陆久安肩膀上。   “久安……”韩致何时见过他这样一面,陆久安喝醉酒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少了一些清丽端雅,多了一丝随心所欲。   无论心里如果震惊,韩致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放浪形骸的。   他稍微一走近,五谷就警惕地龇起獠牙来,嘴里发出威胁的声音。   韩致眼神一厉,五谷作为动物特有的敏锐,立马感受到蓬勃的杀气,还不待它张开大嘴,转眼之间就落在地上。   “滚下去。”   陆久安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见五谷亦步亦趋跟在两人后头,还要去抱,韩致扣住他手腕:“走吧,五谷被抱着难受,就让它这么跟着。”   快走到席位的时候,韩致才悄悄放开他的手腕,阿多和陆起见五谷跟着走进来,惊呼一声,陆起捏着五谷的耳朵:“坏狗狗,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吗?”   陆久安:“是我让五谷跟进来的,是吧五谷。”   五谷冲着陆久安摇摇尾巴,陆久安骄傲地对着席间的众人说道:“这是我们阿多训练的狗狗,和一般的家犬可是不一样的。阿多,给大家展示一下。”   所有人酒到兴处,听了这话停下手中的酒杯筷子,纷纷朝阿多看过去。阿多被这么多人盯着尚能泰然自若:“大人,您要展示五谷什么才能呢?”   陆久安用混沌的脑子想了想,一时之间想不出答案来:“你来决定吧,你来决定就好。”   于是阿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大家展示了一遍蹲、坐、装死、匍匐前进。   一干人等看得瞠目结舌拍手叫好,郭文啧啧称奇:“陆大人这狗子养得真有灵气。”   陆久安洋洋得意:“还没拿出真功夫呢,阿多,给他们露一手绝活。”   “好的大人。”   阿多对着在座的人不卑不亢:“有谁愿意提供一个贴身之物,不要太大。”   沐蔺懒洋洋地抛出一个钱袋子:“用我的吧,现在里面没银子了。”   阿多把碎银袋放在五谷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交给下面的衙役,并让他们选择藏在一人身上。这些衙役围成一团,最后坐回自己座位的时候,除了当事几人,谁都不知道藏在了哪儿。   “五谷,去。”阿多拍了拍五谷的脑袋。   五谷耳朵一抖,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抬起四肢开始在坐席间逡巡,那态度自然从容地犹如寻找猎物的森林之王。众人屏息凝神,眼睛里透出兴致勃勃的光芒,全都汇聚在安静游走的狗子身上。   突然,五谷走到一人身边,蹲下来不动了。   “是你吗?”阿多问。   那名衙役不可置信地掏出钱袋子,现场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   尽管大家已经猜到了阿多此举的目的,但是当五谷真的在这么多人当中大海捞针一般将东西找出来,还是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陆久安犹嫌不够刺激,紧跟着放出一个重磅炸弹:“这是阿多训练的警犬,以后还会驯养很多这样的犬只哦。之前说过,考评得分拿第一的,可以得到奖励,现在告诉你们,拿第一的,可以认领一只警犬哟。”   “哇,陆大人真舍得下血本。”   “陆大人,我要争取拿第一。”   “阿多,以后哥哥对你好一点,下一只警犬留给我。”   谁不想拥有这样一只聪明伶俐威风凛凛的警犬,试想一下,如果到时候这样一只警犬带在身边,不仅脸上有光,而且单凭五谷今日的表现,不难看出它将成为未来工作中的得力助手。   只要一想到那样的场面,就忍不住心颤澎湃,激动不已啊!   “好五谷,以后你就是警犬里的大哥了,给你一支鸡腿。”赵老三讨好地拿起桌上的鸡腿丢给它,五谷只看了一眼,依然正襟危坐。   “五谷可不是谁给的东西都吃的。”陆久安捏了捏五谷的耳朵,将鸡腿递到它嘴边,刚才对着鸡腿还不闻不问的半大狗子嗷呜叫唤一声,衔在嘴里大快朵颐。   中秋宴席一直热闹到亥时才偃旗息鼓,陆久安借着五谷耀武扬威逢人就炫耀,临近宴席尾声酒醒了一大半,他想起今日的所作所为,抱着头哀嚎一声,只觉得这么久以来经营的形象都毁于一旦了。   喝酒误事啊!   今日饭桌上最丰盛的一道菜就是芋头烧鸡,其他菜式平平淡淡毫不出奇,应了县令说的开源节流。即使这样,这一顿饭不少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不过第二天,大多数衙役都没能起得来,躺在床上哎哎叫着头痛。   陆久安也不是那么蛮不讲理可劲压榨员工的老板,大手一挥,安排了轮班值守的人,又把假期延长了一日。   就这一两天的功夫,发生了一件令县衙府上下始料未及的事情,在当天夜里将陆久安从床上炸了起来。 第040章   预计在丰收季之后才会出现的流民潮提前爆发, 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人左右搀扶着涌入应平。   现有的值班人员无法阻挡饥肠辘辘的流民步伐,沿街的百姓被这场汹涌的人潮吓到,关门闭户不敢出去。   第二天陆久安看着密密麻麻扎堆在县衙外面的人, 一瞬间头皮发麻。在四周做登记巡逻的衙役被他紧急抽调回来, 先将难民疏散在各个方向,防止聚集在一起产生暴动。   数量这么多的难民, 当然找不到现有的空房子安置了, 只能组织仅存的人力搭建简易的棚子, 先将人转移进去。   应平自古沿袭下来的一共三道粮仓, 第一道粮仓常平仓,为了平衡粮价储粮备荒所设,丰年则籴,岁俭则粜,避免出现谷贱伤农, 谷贵伤民的情况。   第二道粮仓义仓, 专门为了应付灾难凶年所设, 一旦出现饥荒, 必须开义仓以赈贷怡民。   历朝历代大多都是这两道粮仓足以,到了上一任皇帝时,大周时和岁丰,民富国情, 大周考虑到仓廪充盈, 就增设了第三道粮仓,车仓。   所谓车仓,是州县之地富庶之时, 地亩税十取二充其内,以作军粮。   应平发生洪灾这么久, 三道粮仓的粮食不减反增,着实令人奇怪。   前几次以工代赈的救济粮,是开了义仓的两个储备仓,此次陆久安叫人一连开了3个义仓的粮仓。   郭文急得嘴巴上火:“使不得啊陆大人,再动用义仓咱们县里的存粮就要没了。”   韩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郭主簿怕什么?义仓本就是为了应对饥荒所设,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郭文被问得哑口无言,陆久安感到糟心:“都十万火急的事了,郭主簿莫不是拧不清孰轻孰重。你好歹也算一个九品官,百姓的事就是你的大事,万事当以百姓为重,粮食没了还能种,人没了,你还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出来不成。”   郭文道:“大人,下官如何不知,只是下官听说你,你初到应平时,曾经向上面请过灾粮,不知灾粮如今在何处?”   陆久安一凛,被郭文这么一提醒,他全身过电一般,将久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扒了出来。   是了,当初就预料到了今日的难民饥荒,曾经写过一封折子递上去,本来想的是,无论下来的灾粮有多少,蚊子再小也是肉。   现在这么久过去了,缘何一点灾粮的信号都没有。   陆久安沉吟片刻:“感谢郭主簿提醒本官,只是灾粮一事恐另有变故,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开仓布粥,将灾民的肚子填饱为先。”   郭文一走,韩致便迫不及待询问:“这么回事?”。   陆久安将情况跟他一说,韩致怒气暴涨:“真是岂有此理,有人救难民于水火之中,有人却为了一己私欲置百姓死活于不顾。”   陆久安深有同感:“就是不知道,此番到底是折子被人扣下来没有上达天听,还是赈灾粮拨下来却让人中饱私囊了。”   韩致一掌拍碎了桌子的一角,犹自不解气:“当今陛下惩污罚贪,嫉恶如仇,如果不是因为追查军粮一事到此,我甚至不知道,国安民安之像的大周境内,居然还有这样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发生。”   陆久安脑袋里隐隐回荡着一个人的声音,一句沉痛的话:“无论多么光鲜亮丽的地方,仍然会藏污纳垢。”   应该是原主脑海深处的记忆,他按了按闷痛的太阳穴,安慰韩致:“将军戍守边疆,不了解也很正常。想来也是惭愧,作为武将的你率领百将镇守国门,将边境守卫得严丝合缝,作为文官的嘴上言辞凿凿,却把地方治理地千疮百孔。即使这样了,朝廷之上,文官却还要和武将针锋相对,以礼自居将战场杀敌的武将极尽贬低之意。”   韩致道:“我知道久安没有这种意思,你懂我的。”   陆久安点点头:“若有朝一日,我能重返百官之列,我定要带头作表率,打破文武相轻的怪相,与你携手共治,你负责外镇强敌,我负责内安黎民。”   “一定会的,久安非池中之物,我等着那一天。”   韩致顿了顿:“你呈请赈灾粮一事,我会上书一封走军情捷道,你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陆久安:“那再好不过了,有韩大哥相助,相信此事不久之后定能水落石出。”   义仓很快又打开了3个,源源不断地被送往各个安置点。   陆久安当天穿上便服,和韩致一起走入难民当中,见他们虽然已经喝上了米粥,但是精神状况非常差。   难民千里跋涉,平时卫生条件本来就不好,很容易滋生细菌。大规模的逃难路上,灾民又没有食物,为了活命,一切能维持生机的东西都被纳入了食谱。   病从口入,生病倒是小事,就怕产生瘟疫,这些流民聚集在一起,一旦染上,其传播速度造成的后果将非同小可。   韩致扯了扯陆久安的衣袖,陆久安便顺着他的方向看到帐篷外探头探脑的赵老三。   “定是交待他的事情有着落了。”   果不其然,陆久安一走到他面前,赵老三就汇报:“大人,城里的大夫全部召集齐了,本来很多不愿意来的,按照你的吩咐,先去找的石大夫,有他一马当先作表率,其他人也就同意了。”   陆久安冷哼:“也不是所有人都像石大夫一样医者仁心,只要不威胁到自身安全和利益,沽名钓誉的事谁都不想落人于后。”   “那报酬的话......”   陆久安想都不想打断他:“对于郎中大夫,我不想做慷他人之慨的事,问诊费和药钱,一一记在账上,事后必须分毫不差地全部结清。”   随后陆久安和韩致两人又深入几个安置点查看,情况不容乐观,就他们走访的这会儿功夫,就从帐篷里抬出几具刚逝之人还带着余温的躯体。   这些人当中,有的尚有亲人在世,抱着尸体哭得声嘶力竭,有的孤零零被兜头盖在白布中,无人问津。   陆久安看不得这种惨烈的悲剧发生在眼前,感觉胸口闷闷的痛,韩致捂着他的眼睛,将人带到外面。   “不好受的话,就先不要看了。”   陆久安的声音低沉无力:“韩大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是什么时候。”   韩致想了想:“15岁那年吧,第一次上战场,曾经照顾我的副将为了护我,被人砍断手臂,敌人攻过来的时候,他无力应战,被挞蛮从马上掀下去,铁蹄踩断了他的肋骨。那场战役,死了很多大周战士。”   韩致用平铺直述的语调讲着战友壮烈的牺牲,讲着昔日关怀他的前辈惨死眼前,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是不难想象当时的死生之状。   那时候他才15岁啊,还是个孩子。   陆久安忍不住伸手抱住韩致,将下巴埋在他肩窝里。   韩致摸到他后脖颈,安慰地轻轻捏了捏:“不要难过久安,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所以我从尸体堆里爬出来,找了一匹无人的战马,集合了剩余的人,将挞蛮杀了回去。”   陆久安一想到那时的韩致,面对敌军凶猛的进犯,忍着满心的恐惧从滚烫的鲜血中拿起战枪,就忍不住为他心痛。   韩致捏着他的脖子将人拉起来:“生死有命没法改变,不要难过,有我陪着你。”   陆久安被韩致温柔坚定的眼睛看着,心中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慢慢消散了,待他收拾好心情重新走回去,正好赶上衙役来问:“陆大人,天气炎热,这些尸体如何处理?就地掩埋吗?”   陆久安道:“不,统一火化。”   还在埋头痛哭的家眷猛地抬起头来,扑到陆久安脚下:“这位大人,不能烧啊,我当家的身体要是烧了,还怎么投胎啊。”   衙役结结巴巴地求情:“是啊大人,人死为大,还是要入土为安的好。”   陆久安不为所动:“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但因为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而造成不必要的后果,谁来承担?”   衙役懵道:“什么.....什么后果?”   “疫病。”   “啊!”衙役大惊失色,陆久安清喝:“你慌什么?平日教你的都忘了吗?作为百姓基石,你都慌了,他们还能倚靠谁。当下只是防患于未然,只要处理得好,疫情就不会发生。”   衙役满脸羞愧,也不敢再替那些家眷求情,几人按照陆久安的吩咐,将尸体抬到郊外烧了。   灾民的数量与日俱增,所幸在县衙开仓布粥后,谢岁钱和丁贺楼也开设了粥点接济流民,虽然只有几日,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县衙的压力。   陆起气呼呼地在陆久安耳边说道:“这谢岁钱还算有点良心。去年他哄抬粮食价格,后来又道貌岸然假惺惺地布粥施恩,这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嘛。今年谢家和丁家布义粥,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塑造一个惠恩博施的虚伪形象而已。哼,假仁假义。”   陆久安道:“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今年只要他们真真切切惠及了众生,那得到的那些赞誉,就是算实至名归。” 第041章   现场的工事陆久安不敢再停, 稻谷抢收之后,当初离开忙农活的壮力又陆陆续续回到工地。   为了鼓励后面来的这几批流民积极参与工事建设,陆久安把最近来的流民同前面几批次一视同仁, 尚且有劳动力的只免费提供了3天。   后来想了想, 干脆又停了妇人的免费供应,这些女人平时在家做农活, 力气一点也不输男子, 为他们找点事情做, 还能减少他们胡思乱想的时间。   陆久安四处寻找自己那条烟青色的腰带:“我放哪儿了, 昨天才用过。”   陆起问:“大人又要出门去啊?”   陆久安遍寻不到,就随意从衣服堆里挑了根灰褐色柔丝细软往腰上一捆。他边往外走边说道:“去工地看一下。”   旁边的门扉哐当一声拉开,韩致走出来:“我陪你。”   流民的大量涌入,最大的好处体现在人多,因为填补了人口空缺, 要2个月才能建好的房子, 如今已经完成了房屋主体, 只消把门窗安装上就能立即投入使用, 这让陆久安更加坚定了留下这些流民的决心。   修好的商铺是一个两层楼的房子,总面积达400多平米的大开间,无论未来是开酒楼客栈,还是隔断做成不同的小店面都行, 绝对物超所值。   与其他单一的在建工地不同, 现场周围拉起了很多花花绿绿的各色横幅,除了富户赞助的各种各样的东西让此地丰富充裕不少外,因为大量的人口聚集, 很多聪明的小贩在这儿摆起了摊位。   生活广场已经不知不觉开始显露了他的商业气息。   陆久安指着矗立的楼房同韩致打趣:“韩大哥,你未来的商业版图将从这儿出发。”   韩致摇头:“你知道的, 官职人员名下产业不能超过3个。”   “我同你开玩笑呢。”   两人边说边走近建筑物,工部司匠正拿着一卷图纸与人激烈的讨论,看到陆久安来了也没来得及理会。   过了好一会儿,争论声停下来,工部司匠才把图纸放下来,面红耳赤地走过来行礼:“不知道陆大人亲临现场。”   “就是来看看进度,你去忙你的,此番我未着官服,不用见礼。”   陆久安很能理解这些成天与木头泥土打交道的人,多是一些直来直去只认事实不认人的性格。而且通常脾气火爆,三言两语就能和一起共事的人吵起来,但是大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陆久安其实还挺喜欢这类人的。   “快晌午了,不如先吃点东西再回县城。”韩致提议。   陆久安想了想:“也行。”   “你先在这儿坐一下,我去摊贩那里给你买点馍馍来。”韩致早就注意到陆久安的眼睛往那个方向瞟了几次了,不知道那小贩是用的什么调料,盖子一揭,那顺着风飘过来的味道着实霸道。   陆久安乐在坐在原地等着韩将军的伺候,过了一会儿,韩致一手拿了一个馍馍回来,递给陆久安。   陆久安咬了一口,顿时赞不绝口:“这明明没有任何荤腥,却让人吃出一股鸡肉的喷香。馅儿里的汁水爆了一口,回味无穷啊。”   显然这么想的不只陆久安一人,除开本地的百姓从家里带了做好的干粮,那些流民都愿意用这几天干活得的工钱买上一两个。   馍馍不贵,小贩周围聚了不少人,那些工人买了拿到手里,随便找了个空地,就着谢家免费提供的绿豆汤开吃。   堆放木材的地方离建筑物不远,这些粗大的树干是为接下来要修的房子做柱梁准备的,几个工人围坐在那里一边聊天,一边食用,不知道说了什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几人笑得停不下来,不料乐极生悲,其中一个工人笑着笑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馍馍也拿不稳了,掉在地上一路滚远。   他的同伴又是捶背又是递水,症状不见转好,眼看着他开始翻白眼。   “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呛到了。”   陆久安听到此处,霍得从地上站起来,把还没吃完的馍馍递给韩致:“帮我拿一下。”   “你待着,我去。”韩致反手把馍馍递回去。   两人尚没争出个先后,围观的人群被一只手拨开,来的青年一边扶起倒在地上的人,一边大声吼道:“别围在一起,人都快踹不上气了。”   陆久安便从散开的人群中看到,那青年把呛着的壮汉抱在怀里,双手环抱着他,一手握拳用手指顶住他脐部上方,另一只压住拳头,两只手快速反复冲击腹部。   这样的姿势和动作在旁人看来极其不雅观,纷纷露出嫌弃的神情:“这人是在干嘛,李狗蛋快不行了。”   那青年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手下的动作不停,就这样反复几次,李狗蛋嘴巴里突然吐出一个白色物体,大声咳嗽着犹如活了过来。   围观的众人不解,青年不作任何解释,拿起放在圆木上的干粮一声不响地离开。   陆久安在人群外看的真切,这样熟悉的动作和姿势......这分明是海姆立克急救法!   陆久安心里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眼睛蓦地瞪大了。   眼看着青年的身影渐行渐远,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陆久安不管不顾把人拦下来,青年满脸不渝:“有什么事吗?你可是看见了,我这是救了人,你要找我麻烦?”   陆久安此刻满腹激荡,也不在意他这么冲的语气,抱着在异世界老乡见老乡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试探:“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   青年蹙起眉头,转身就走。   “别走别走。”陆久安拉住对方的袖子,他知道现在很多学校的广播体操不兴用这种古早的音乐,说不定对方只是不知道,他打算换了个暗号:“冯巩春晚开场必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青年隐忍着怒气:“莫要戏弄我。”   陆久安崩溃:“中华人民共和国!”   青年怒斥:“放开我!”   他把陆久安的手从身上狠狠扒下来,韩致从后面赶过来,一脸敌意的看着他,青年来回打量两人,讥讽道:“我真是多管闲事,早知道不救人了。”   韩致伸出一只手就止住了青年接下来的动作,对方被他反扣双手按在柱子上,痛地整张脸变了形,陆久安回过神来,赶紧把他从韩将军手中解救出来。   “误会,韩大哥。”   韩致扯了扯嘴角:“他害你受了伤。”   陆久安这才注意到右手被他扒下来的时候,甩出去擦到折断的木块,划出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陆久安在衣服内衬擦了两下,把手背上的血擦掉了:“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   他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他犹自不死心的问道:“你怎么会海姆立克法?”   “什么?”   “刚才你救那个被呛到的男人的方法,叫海姆立克法,教你的人没告诉你名字吗?”   “你管那叫海姆立克法?”青年顿了顿:“没人教我,是我小的时候自己摸索出来的。”   陆久安倒吸一口气,对历史这神奇的轨迹感到惊叹,先是谢怀凉自主研发了滑轮装置和自行车的雏形,现在又是这个青年自主创立的海姆立克法,大周的发展与西方诡异地重合了一部分。   不知道任由其发展,会不会演变出与华夏截然不同的科技人文文明,甚至直接跳过青铜时代、工业时代、智能时代,直接进入更高文明的历程。   陆久安忽然意识到,或许他不该将电脑里关于科技的现成资料拿出来,做这个历史的干预者。宇宙文明的发展自有其规律,如果他自认为比这个时代的生物高人一等,横加干涉,说不定会折断很多出其不意的思想和创新。   在这艘滚滚向前的岁月巨轮上,他要做的不是决定方向的船长,而是鼓风招展的船帆,只需要保证船能顺利前行,巨轮最终驶向何处,皆与他无关。   “我可以走了吗?”青年硬邦邦地问。   陆久安在这短短几息之间做了一次思想的开悟,他怀着歉意给青年鞠了躬:“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青年的表情分明在暗骂他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他:“秦技之。”   “感谢今日你的出手相救。”   秦技之意有所指地看了韩致一眼:“你的感谢真是别出心裁。你和那人什么关系,看你的穿着,他是你的仆人吗?需要你来出面感谢。”   陆久安恢复了一惯的温文尔雅:“我乃应平的县令,你救了我的百姓,我自然应该谢你。”   秦技之一愣,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他:“你是陆久安?”   “正是在下。”   秦技之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陆久安问:“不知可否将这个方法推广出去。”   “随便你。”   秦技之说完这句话不再理会他,甩袖而去。   陆久安手背那道伤口划得很深,在与秦技之打机锋的这段时间又流了不少血,韩致强硬地把他带到石大夫处做包扎。   陆起看着他手上那条狰狞的伤口,眼框蓦地一红:“大人......大人怎么这么不小心。”   陆久安摸了摸敷了伤药包扎地严严实实的伤口,同石大夫说起今日工事现场的所见所闻 ,最后道:“秦技之创立的那套急救方法挺管用的,只是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分身乏术,石大夫德高望重,如果由你把这个方法广而告之,相信可以关键时刻可以救不少人的性命。”   石大夫却是很在意另外一件事:“你说他自称秦技之?”   “对,有什么问题吗?”   石大夫一愣:“没什么。不过这个方法是别人所创,还需经过他人同意。”   “这是自然。”   陆久安又拿出昔日解锁抄录的两本关于传染病的医学手册,把它放在桌子上:“这是我从他州一个有名望的老大夫那里求来的,或许对你有帮助,石大夫,这段时间就要多劳你费心了。千万要把疫情的口子守住。” 第042章   陆久安和韩致前脚还未跨入县衙府的大门, 就有门子战战兢兢地来报,说是江州府上来人了。   陆久安大感稀奇,除了刚到任的时候他着人向上面报过文书之外, 和江州府平时很少互通往来, 眼下还没到述职核查的时期,应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 何人会没事下到偏僻之地来。   “来的人是谁?”   门子唯唯诺诺地答:“是时任江州府通判袁大人。”   陆久安脑袋里略一思索, 就把此人对上号, 江州府通判袁宏卢, 大周兴正十六年任职于此,任期是3年,明年就要返回京中考课。   门子见陆久安不慌不忙,忍不住催促:“大人你快些吧,袁通判在正厅发了好大一通肝火。”   看着门子这幅模样, 想来是被对方磋磨得怕了。真是奇怪, 人都还没见着, 就已经怫然作色, 陆久安和韩致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来者不善。   陆久安不作耽搁,一身素衣常服便往正厅赶去,袁宏卢属于是离朝外任, 韩致身份不便暴露, 担心被他认出来,就未同去。   那袁通判此刻压着怒气兀自在灌茶,两人相见的第一个照面, 袁宏卢将茶盏重重磕在桌上,也不等陆久安行礼, 劈头盖脸一阵骂:“应平县县令好大的面子,让本官久坐于此,你不在县衙明堂审理机关政事,穿着一身绸衫儒巾,莫不是寻山游水,逡巡快活去了。你府上的仆从也不明事理,本官来了这么久,也不懂得向你汇报。”   陆久安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才开口解释道:“袁通判莫怪,下官方才出去办事去了,未知会府中之人,那些下人自然寻不到我。”   袁宏卢冷哼:“应平一个十等下县,每年既不能缴纳足额的粮税,也无法拎出一二生员考取举人。像这样一个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的地方,人才如此凋敝,陆县令能办什么事?”   陆久安便把他今日做了什么事告知袁宏卢,语毕又不认同道:“袁大人,应平县曾经也是江州说得上话的六等中县。”   袁弘陆嗤笑:“这是何年何月的陈年往事了,陆县令也兴拿出来搪塞?”   袁宏卢眼里的恶意丝毫不作掩饰,他将陆久安的痛楚掰开了揉碎了使劲撒盐,陆久安偏不如他的意,应平县今日粟麦不出年谷不登,来日他就打造一个五谷蕃熟,穰穰满家的丰收盛年;他嘲笑应平的百姓目不识丁,他就打造一个遍地儒生,人人都有书读的文豪之乡!   陆久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没听见他这明晃晃的嘲笑,眼观鼻鼻观心:“不知袁通判今日来有何吩咐?”   袁宏卢道:“最近接到不少江州其余县递上来的禀贴,文书里提到盗窃凶案频发,你将应平近两个月的案卷呈上来,我审核一二。”   通判配置于地方建制的州府上,辅助知府处理事务,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可谓是知府以下第一人。袁宏卢一本正经谈公事,陆久安便不能推辞,按照他的要求把案卷报过来给他过目。   这些案卷当然也包括上次捉拿到的50多个山匪事件,那次的山匪案被杨耕青接过去审问过后,陆久安也是令县衙上的刑房事无巨细地备了案,然后按照流程层层上报了的。无论袁宏卢怎么纠察也找不出错误。   袁宏卢看完了刑狱案宗,又陆陆续续过问了一些包括民生、户口、钱谷之类的事,陆久安对答如流,虽然数据难看了些,但是都经得起推敲考察,到了最后,袁宏卢提出要去应平的粮仓看一看。   随着流民的暴增,应平的储备粮如流水一般骤减,时至今日已经打开用了五座粮仓,袁宏卢到了地方装模作样地转了转,将每个粮仓的米放了一些出来检查成色,然后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临近离开的时候,袁宏卢依然不带好脸色,把复核审查的问题单独拎出来一一做了个点评,最后总结道:“泛善可陈。”   陆久安悄悄向他竖了根中指以示尊敬。   袁宏卢乍一看真的是为公事而来,偏生他作为通判,平日都是待在江州梳理各类大小事务,轻易不会下县走动,对应平更是不闻不问。   这个节骨眼却来到应平,打着审查的幌子,话里话外查探粮食和账目,让人着实生疑。   袁宏卢一走,陆久安立刻把他今日所作所为一一告知韩致,如果说陆久安只是生疑,那么韩致就直接拍案认定了他的图谋不轨。   “没想到第一个露马脚的,是江州通判。”   陆久安疑惑:“马脚?你指的军粮一案?”   韩致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说到另一件事:“前两日夜里,县衙来了个不速之客,府上账本被人翻过。”   陆久安大惊,不知中间还出过这样的意外:“为何会来翻应平县衙的账本?你们如何得知?”   原来之前韩致探查道一些眉目,苦于一直抓不到有效的线索,便让杨耕青放了风声出去,为的就是让那些有牵扯的人自乱阵脚。不料就这一段时间的功夫,居然有小贼半夜翻入县衙书房,被杨耕青抓了个正着。   县衙的账本没翻到,上面的人不知何故,或许是急于遮掩什么不为人知的证据,今日就由袁通判光明正大地借由公事查探。   陆久安不明白,韩致顺藤摸瓜追查军粮一事,怎么就摸到了自己家门里了,难道军粮失踪一案,还和应平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扯上了关系?   韩致当机立断:“明日我要和杨耕青出门亲自走几趟江州府上,应该最近都不回应平了。”   韩致说完,突然转过头神情严肃地看着陆久安,陆久安被他瞧得一头雾水:“怎么了?”   “我给你的软甲,你穿着的吗?”   陆久安眼珠子乱转,不敢正眼看他:“阿这.......”   韩致靠近陆久安,不顾他的挣扎将手探进衣服里面去,只摸到柔软的单衣和温热的胸膛,韩致眸子一沉:“你真的将之丢弃了?”   “没有。”陆久安赶紧摆手:“我只是觉得太热了,穿着不舒服。平日我一直和你同进同出,怎么会有危险。”   韩致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我不在的日子,把软甲穿上。”   陆久安道:“放心吧,我会穿上的。而且就算你不在,不是还有江护卫吗。”   军粮一事盘根错节,韩致投鼠忌器。那些人最近明里暗里小动作不断,韩致担心把人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到时候他人在外面鞭长莫及。   韩致看了看心大的陆久安,把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沐蔺从屋子里拎出来,耳提面令:“最近收一收四处游玩的心思,好好呆在府上贴身跟着陆久安。”   陆久安上下打量沐蔺一身广袖高冠的风雅之态,疑惑道:“韩大哥,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让沐小侯爷保护我,不说此举妥不妥当,恐怕比起武力值,还是江护卫更为合适一点。”   沐蔺摇着折扇逼近陆久安,一只手挑起他的下巴来回摩擦:“你一个小探花居然也敢瞧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跟你一样手无缚鸡之力?”   “你当我不知道晋南那帮子酸儒秀生怎么非议我的吗,文不成武不就?我祖父好歹曾经是威名赫赫的常胜将军,还教出过韩二这样的能人武将。我身手就算再怎么不济,最起码对付一些跳梁小丑还是绰绰有余的。”   韩致皱眉:“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沐蔺收回乱摸的手掌:“知道了,你尽管出门办你的事,陆县令有我为你好好护着。”   韩致想了想,对陆久安说:“前几日递上去有关江州灾情及赈灾粮一事的奏疏已经呈到御前了,皇上看了龙颜大怒,当天下午就指派了都察院左副督御史刘善清兼任巡抚史,专门负责勘察洪灾及灾粮运转之事,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到达。”   陆久安对此人有印象:“刘善清倒是个嫉恶如仇的清正御史,他来的话应该会肃清不少贪墨腌陋。”   韩致反复叮嘱:“如果江州府那边有人借由述职要召你前去,寻个理由推了,切记,不论是哪方权势政官,都不要应答。”   陆久安疑惑:“情况这么严重?知府本人亲召也不行?”   韩致道:“江州一带鱼龙混杂,官府与山匪两相勾结,已经是蛇鼠一窝,现在我尚且不清楚有哪些人牵涉其中,就算是历来与知府一直不是很对付的卫所,我也不敢轻易调用,恐泄露此事。”   陆久安担忧:“都指挥司与你们同宗同源,你都不能相信,你和杨大哥就这么单枪匹马前去吗?”   韩致轻笑:“放心,情况最坏左右不过是多废些时日抓出他们的辫子,他们还不敢拿我怎样。”   韩致拿到沐蔺的保证,他便没有了后顾之忧,第二天天一大亮,就和杨耕青牵着两匹骏马飞驰而出。   沐蔺果然不再外出游山玩水,一直紧跟陆久安其后,还和陆久安一起见证了属于韩致那座房子的诞生。   沐蔺看着新鲜出炉的阁楼啧啧称奇,指着旁边那一片堆着器具木材的空地发问:“你说以后这儿修成生活广场?你要干什么用?”   陆久安颇有种在自家三亩地里指点江山的味道:“以后广场上会规划一小块儿地来放健身器材,就在那个角落,应平的百姓闲暇娱乐的时候可以锻炼身体。这几个地方修几个木凳石桌,除了可以休息,还能在上面下个象棋什么的。中间的空地就放置着,以后应平筹办活动就在这里举行。”   沐蔺兴致勃勃:“你准备办什么活动?”   “很多啊。”陆久安一一例举:“书友交流会,服装展览会,游园活动,等以后应平发展起来后,这些都能办,到时候邀请你啊。”   陆久安说的这些东西,也就书友交流会沐蔺尚且能听明白,不过他也没有细问,只一脸趣意盎然:“那我拭目以待。”   韩致的房子建成之后,陆久安立即安排了一批老弱病残搬进去,房子里的每一个空间都放上了简易的床板,形同现代的那种大通铺。   这四百多平的地方总共容纳了300人左右,只占了现有流民八分之一不到,其余的人依然睡在那种简易的布棚子里,不稳当不说,遇到下雨到处都在流水,极度不方便。   为了更大限度地利用现有的空间,陆久安找来梁木匠,向他描述自己想要双层床铺的想法,谁知梁木匠听了,却不愿意动手:“陆大人,小人平时也就打一些家具,这东西我是第一次听说,万一没做好,睡在上面的人万一把床压垮了,砸到下面的人怎么办?”   梁木匠说什么也不愿意尝试,他成立的梁氏木业才刚刚起步,不愿意冒险砸了自己的招牌。   陆久安愁眉苦脸,沐蔺给他支招:“不是有谢怀凉吗?你招他进府上,总要物尽其用。”   陆久安当即要把梁木匠带去找谢怀凉:“梁木匠,双层床铺你如果做出来了,不仅在应平独属一份,在整个大周都是自此你一家。以后双层床铺要是风靡大周,那都是会和你梁氏木业挂钩的。眼下有一人可以解决你提到的稳固问题,你可想好了,如果你不去,我就找别人了。”   梁木匠有些心动,他到底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只考虑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主动找上门来:“陆大人,你说的此人是谁?” 第043章   陆久安把梁木匠带到谢怀凉的工作坊, 虽然说谢怀凉喜欢独来独往,但是因为之前给的那个挂钟,他已经摸索出部分分路组件, 那些零件太多精细, 谢怀凉急需一些工艺精湛的木匠来帮助他共同完成。   梁木匠一到,两人一拍即合, 陆久安生出一种非诚未扰男女嘉宾牵手成功的错觉。   两个人关上大门你来我往探讨了一天, 晚上的时候梁木匠一脸心满意足地走出来, 对陆久安保证道:“陆大人, 给我五天时间,我日夜兼程给你做一套出来。”   陆久安仍然觉得时间太长:“梁木匠,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单打独斗吗?不考虑招点学徒?”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是古代人普遍的认知。   梁木匠想了想,妥协道:“这样吧陆大人, 我让我侄儿来帮忙, 争取两天之后给你。”   毕竟是第一套, 尚且需要留出点摸索的时间, 陆久安知道这已经是梁木匠的极限,整个应平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快速度的人了。   第一座商铺建成以后,后面3套接二连三开始动工,陆久安也着手给房子的主人写信, 希望将房子征用做成收留难民的场所。   陆久安通篇采用骈文形势, 字里行间极尽华丽煽情,他在信里面言辞恳切,又是泣血又是讴歌, 整篇骈文穷尽了毕生之所学,势必达到一种, 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读了都能潸然泪下的效果。   三篇一模一样的信件隔天分别送到几家主人手上,陆久安不光信的内容绞尽了脑汁,连信封也做得非常用心,纸张是上好的印衾笺纸,入手简洁如玉,细薄光润,其上不仅贴花封漆,还用香薰浸染了一整晚。   谢岁钱拿着这样一份雅致清香的信笺,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名附庸风雅的乡贤名士。   待他通篇诵读下来,尽管已经知道了这个小县令的真实性情,还是忍不住大骂陆久安厚颜无耻!   什么叫“竞标列甲的韩致都一马当先作了表率,你们不如一块儿振振衣袖扶倾济弱”。   那韩致尚且不知什么来路,这一点谢岁钱也感觉匪夷所思,不论他们几家如何摸排探查,通通无功而返。   这韩致背后是谁不得而知,不过陆久安有一句话确实说的不错,韩致是真真切切挑了大梁的人,有他珠玉在前带头行善,还有陆久安这么一封情真意切的惋民书,谁要是拒绝了,传出去肯定会被人在背后骂得狗血淋头。   所幸不是什么在人身上割肉剔骨的事,无伤大雅,谢岁钱也只好回了一封信表示自己举双手赞成。   只是心里到底咽不下那口气,跟几个堂兄弟大儿子说起陆久安的时候特意交待得清清楚楚:“这陆久安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花花肠子九曲十八弯。往后跟他打交道的时候,无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定思考透了再做决定,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梁木匠两天之后如期送上了第一套双层床铺,陆久安只是提了一下构思,梁木匠做出来的实物却和现代儿童双层床别无二致,就连爬上第二层的杠杆式梯子都换成踏板无镂空的阶梯。   陆起当即身先士卒表示愿意做那个试睡的人,陆久安哪里看不出他眼中的跃跃欲试,欣然同意。   陆起脱了靴子直接攀上第二层,床架做得非常稳固,没有丁点的晃动,且第二层的床铺外侧做了挡板,陆起在上面随意翻身,丝毫没有掉下来的担忧。   陆久安眼睛发亮,这就是他想要的双层床铺!   “梁木匠,这是你做出来的,你出个价吧,本官想把你的方法买断。我打算近期就能够在流民收纳所使用,你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出来那么多,只能集全应平的木匠来做量产。”   梁木匠心中有数,哪里敢要价:“这是陆大人想出来的东西,方法又是谢小公子提供的,小人只要拿个双层床铺第一人的名头就知足了。”   陆久安想了想,取了个折中的法子:“本官也不占你便宜,这样吧,你来跟我讲一下双层床铺的做法和注意要点,本官代为执笔写下来收录在册,注上你跟谢怀凉二人的姓名,以后再遇到这种新的东西,统一收纳在其中,取名奇物志,做成套书,我来贴钱刊印如何?”   梁木匠听了不敢置信,他满脸惊喜,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陆大人说的是著书吧,我做的东西也有资格在里边吗?”   陆久安好笑地看着他:“凡是能利于生活的,都可以收录进去,梁木匠以后也要加油了,争取能多几样得意之作。”   梁木匠受到鼓励,认认真真回忆所用的工艺和做工的细节,床架怎么做结实,踏板用什么木材合适,他都说得仔仔细细。陆久安在他讲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一些物品生产的背景和使用细则,算是当成了纲目科普的书在描述。   “好了。奇物志书里的第一个东西,双层床铺诞生了。”陆久安把两页纸的内容给他看,梁木匠捧着轻飘飘的薄纸,看到最后自己的署名,整个人激动不已。   陆久安随即召来应平所有的木匠投入生产,不到10天就往收纳所陆陆续续搬进去了近50张。   双层床铺刚到的时候,引来不少现场工人的好奇围观,但是没有一个流民敢躺上去,后来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小孩儿把双层床铺当成一个有趣的玩具爬上爬下,才被人慢慢接受。   等真正使用了以后,这些人就切实体会到了双层床铺的好处,容量大,还能节省不小的空间,房屋面积有限、小孩子多的家庭非常适用,手里有闲钱的,当天就去找木匠定制了一套。   陆久安忙里偷闲,窝进吾乡居的时候不由想起了韩致,不知道韩大将军如今在何处奔波追查线索。   韩致带着杨耕青一路疾驰,途经了几个县,见到了各地洪水之后的惨状。   这些县虽然和应平一样修了水利工事,不过只是敷衍了事,所以洪水一来,根本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大水肆虐之后,百姓种的粮食颗粒无收。   县衙依然开仓赈粮,只是韩致粗略看了一眼,那些破碗里装的赈粥清汤寡水,偶尔还能吃出碎小石砾,说是米汤都一点不为过。   韩致和杨耕青二人边行边沿路告诉他们,应平县为受灾的人民提供温暖的住所,还能靠自己的双手填饱肚子,如果尚能行走的话可以前往应平避难。   大多数流民眼里麻木不堪地看着韩致,并不相信他话里的消息,只有少部分人重新燃起希望,拖家带口往应平的方向而去。   杨耕青目露担忧:“将军,去应平要途径不少山林,那些地方有山匪的踪迹,这些百姓手无寸铁,就这样过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韩致提了提马缰绳,朝着西南方极目远眺,视野掠过几个稀稀拉拉蹒跚前行的人影,攀过绵延起伏的山峰,落到白云深处,那里是应平的方向。   “虽然手无寸铁,也是身无分文,山匪不是什么人都劫的。”   韩致和杨耕青达到江州城的时候,已经是五日之后,江州作为一个省属的中心城市,与其他县比起来情况要好很多,城墙修的高大巍峨,房屋鳞次栉比,街道上人流攒动。   他们兵分两路,杨耕青偷偷潜入城西的卫所,韩致则深入城东通判办公的地方,顺着马脚露出的部位开始顺藤摸瓜。   韩致轻手轻脚在袁通判的书房里翻箱倒柜,远远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迅速物归原处,腿上一个使力,翻身上梁。   门嘎吱一声响,来人正是书房的主人袁宏卢,他身后还跟着3人,韩致只消随意一扫,就认出了其中一人是江州的知府甄谓。   虽然书房里都没有外人,四人谈话却仿佛隔墙有耳一般,声音不仅压得特别小声,而且说得十分隐晦。   韩致很久没当过梁上君子了,他一动不动收敛了所有的气息,如黑夜里一只耐心等待的猎豹,把四人说的话谈的事一字不落记在心里面。   等到他们吹灭了油灯,关上房门离去,所有声音都湮灭在夜色中时,韩致才悄无声息轻轻落在地上。   他活动了一下关节,把长久使用一个姿势带来的肌肉酸软慢慢消下去以后,回顾话里的内容,找到了先前不曾寻过的地方。   他修长的食指中指轻轻一夹,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就着月光囫囵翻了几页,又重新塞回去。   亥时初刻,两人按照计划在客栈汇合,交换彼此得到的情报。   韩致在袁通判府书房寻到的册子里记录了几个县名及几串数据,应平县就在其中,暂且不知其意。杨耕青扑了空,卫所只留守了无关紧要的虾兵蟹将,而都指挥使本人带着部下在勾栏院寻花问柳,醉心于女色。   韩致对册子上那几个县名颇为在意,出于行军打仗善计使谋的直觉,他决定挨个将那几个县造访一遍,或许真相就分散藏在这些表面上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地方。   因为双层床铺的扩大量产,韩致那所最大的商铺收纳的流民足足多出一倍,那些老人孩子不用做工也能得到救济,与现场为了微薄的工资辛苦劳作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是那些劳动力没有表现出半分的怨言,或许他们的父母孩子就在其中。灾难当前,人类仿佛摒弃了所有的隔阂间隙,前所未有的团结凝聚。   由于这批流民的组成免疫力不高,陆久安特意把石大夫调到生活广场,每日对他们的身体状况进行检查。   没想到就算这样严防死守了,在某一个早晨,石大夫的捡药童子行色匆匆地来传递消息:“房子里面突然冒出许多咳嗽发热的病人,且在人群中有扩展之势” 第044章   “这是疫病吧?”郭文满脸恐惧, 抖着胡子哆哆嗦嗦地问。   “现在下断论,还为时尚早。”陆久安问:“药煎了吗?”   捡药的童子恭敬的回答:“石大夫按照你给的方子每日三顿的服用,依然不见好。”   陆久安也不指望凭借电脑里抄录来的文件能够药到病除, 疫病之所以让人闻而生畏, 就是因为它极强的传播率和难以治愈得棘手程度。   郭文心里忍不住埋怨陆久安的多管闲事,那么多州县最多也就对本地管辖之内的百姓开仓赈粮, 断不会把人邀请进来好吃好喝的供着, 偏生他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陆久安一眼就从郭文晦暗的表情猜到他内心所想, 他盯着郭文的眼睛冷冷道:“各人自扫门前雪, 休管他人瓦上霜。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的话,那这个世道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陆久安迅速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单衣,对捡药童子道:“一边走一边说。”   陆起自后方紧紧拽住他衣袖:“大人,你不要去,万一你不小心染上了怎么办?”   陆久安露出一个春风化雨般的微笑安抚他:“没事陆起, 大人我每天早晨也不是白锻炼的, 况且我有这个。”   陆久安摇了摇手上的白色布条, 陆起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口罩!”   “是的。”陆久安把口罩带到脸上, 严丝合缝地遮住口鼻,陆起转到他背后,帮他把两条带子系在脑袋后方。   陆久安只余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露在外面:“你看,有了陆起弟弟心灵手巧为我做的护身符, 任何病邪都不会入侵我体内。”   这个口罩陆久安只是无意中说过一嘴, 陆起听到耳朵里却上了心,偷偷摸摸在夜里挑灯缝制,他从小喜欢做这种女儿家才会做的手工活, 凭借陆久安简单的描绘和自己的想象,竟真让他做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口罩出来。   陆起知道大人只是安慰自己, 哪有一块儿布就能隔绝疫病的,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陆久安,自房间里拿出一个葫芦:“大人,你曾说酒能够消毒,你把这壶酒也带上吧。”   陆久安摸了摸他的头:“陆起真是把我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啊,太乖了。”   到了生活广场,还没走进楼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传入耳朵,早在流民收纳所出现症状开始,阁楼四周就被洒上了石灰,陆久安就算戴着口罩,也能闻到附近浓重的刺鼻味道。   石大夫戴着面巾,正穿梭在人群中为病患诊脉,陆久安看到他眼下的青黑,心里涌上一丝愧疚:“石大夫,辛苦你了,你也要注意休息,作为大夫的你要是倒下了,你的病人该何去何从。”   石大夫闻声抬起头来,微微行了个见手礼,脸上浮着倦容:“老夫愧对陆大人的嘱托。”   陆久安道:“石大夫,错不在你,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疾病和天灾一样,防不胜防。”   周围有人认出陆久安的面容,他们对仁慈善良的县令心存感激,好不容易看他本人,虽然身体不适,还是强忍着站起来想要向他行礼,表一表内心的感谢。   “陆大人,多亏有你,否则我是活不过这一年的。”   “陆大人,我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县令只给我们喝清汤,还是一位俊俏的郎君告诉我们,应平肯收纳我们这群一只脚快踏入土里的人。原本我是不信的,想了想,反正都要死,要不就碰碰运气吧,居然真的是老天怜我,陆大人是天上派下来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阁楼里的人纷纷向陆久安涌过来,陆久安从他们嘴里听到各式各样的感谢,这时候也意识到他们提到的郎君是谁了,原来最近陡然增多的流民是韩致为他宣传而来的。   陆久安内心微微发热,韩致知道他一心想要为应平拉动人口的计划,在追查山匪的路上还不忘想着他的事,他何德何能结识这样一位知己良友。   陆久安后退一步,向众人回鞠了一礼:“各位百姓千万不要这么想,我既身为县令,就要肩负起这个身份带来的责任,只是眼下有道难关,还需要各位配合一起渡过。”   有位一瘸一拐的老者拄着拐杖高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等都是捡来的一条命,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你,我毫无怨言。”   这些人既然能听了一句话就长途跋涉来到应平,分明怀揣着满满的求生希望,现在却装作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洒脱,陆久安喉咙生痛,只感觉被人信任的滋味热流一般冲刷着他,几度要留下泪来。   陆久安湿润了眼眶:“我绝对不会放弃你们,更不会要你们的性命,眼下你们当中有人生病,需要带到别处单独治疗,只能让你们与亲人暂别。”   “多大个事。”   那些精神不济的人并没有一丝怀疑自己被带走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甚至还主动问起那个地方在何处,不敢劳烦陆县令分出心思来照顾他们。   “那就请有咳嗽和发热症状的站出来,随这位衙役一同离开。”陆久安指了指一直站在旁边随时等候待命的赵老三。   陆陆续续有捂着嘴巴咳嗽的人主动自人群中走出来站在赵老三后面,有些病患症状比较严重,旁边的人看到了,还伸出手来互相搀扶。   过了好一会儿,再没有人站出来,陆久安向他打了个手势,赵老三便领着人往集中治疗点而去。   这群人一走,屋内的床铺空了一大半,剩余的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一起了,他们中间尚且不知道有没有潜伏一些还未发现症状的病患,也是需要隔离分居的。   幸好陆久安提前考虑到这种情况发生,早早在郊外效仿汉朝时期的病迁坊搭了简易设施,又安排衙役用石灰和醋对此地进行消毒除菌。   阁楼四周拉起警戒线,暂时不允许人靠近,现场的工事自然也停了。   大街上出现一群巡逻的衙役,他们戴着口罩举着木牌在城里来回走动,木牌上写着一行大字:“不扎堆,勤洗手,火燎烟熏自主消毒。”以此劝诫百姓回家自主隔离。   很快县城私下里流传着一道声音:“听说应平有疫病了。”   这种说法很快散播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应平因此变得人心惶惶,好在大家都是惜命的人,按照衙役木牌上的指示躲在家里,每日洗手消毒。   应平只热闹了不到一个月,寂静的街道仿佛又变成了一座空城。   江州府奉命下来负责传令的小吏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带着一队随行的佩刀官差骑着高头大马自街道飞驰而过,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除了马蹄踏在地上响亮的回声,四周静地落针可闻。   秋风萧瑟,满地枯黄的树叶被打着璇儿卷起来到处翻飞,浑身漆黑的飞鸟啼鸣一声,自房檐落在街道的一旁,路上没有人类的气息,飞鸟甚为嚣张地沿着铺就平整的青石板寻找食物。   这份寂静太过诡异,传令官不由拉紧了缰绳,他惶恐地四处看了看,大街上关门闭户,空气中漂浮着难闻的气味。   佩刀官差嘀咕:“这应平真是怪了,怎么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莫不是人全死光了。”   传令官胆战心惊地准备勒马回程,脑海里响起出发时袁通判严厉的声音:“务必要把陆久安带到江州来。”   小吏咽了咽口水左右为难,他可以预料到,如果今日不按令带回陆久安,恐怕头上那顶帽子将永远地离开他了。   传令官想到此处,浑身抖了抖,咬牙继续往县衙方向打马前进,行了大概四五公里,见到两个打扮怪异的小卒,其中一人见到他们,立即横眉眼竖大吼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怎么还在外面乱跑?”   随行官差唰地抽出佩刀:“不长眼的家伙,也不瞧瞧你们在和谁说话,敢对着我们大吼大叫。”   小卒旁边的赵老三捅了捅暴脾气的同事:“陆大人不是交待过吗?我们要和颜悦色地执行公务,不能态度恶劣。被发现了肯定要扣你表现分,还想不想挣警犬了。”   小卒梗着脖子嘟哝:“那也要听候差遣啊,所有人齐心协力一同抵抗病毒,总不能因为几颗老鼠屎功亏一篑吧。”   佩刀官差暴怒:“你说谁是老鼠屎?”   小卒脸红脖子粗就要上前理论,赵老三赶紧拉住他,瞪了他一眼:“糊涂,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一改?”   赵老三对着来人抱拳,自怀里掏出几条白布递给他们:“对不住,他脾气冲了点,但也是为了你们各位好,现在特殊时期,各位还是戴上口罩的好。”   赵老三把口罩塞到为首之人的怀里,又拿出一个喷口的容器对来人道:“请各位把手伸出来,这里面装的是酒,我给各位消一消毒。”   赵老三轻声慢语,传令官自然不好发作,他高坐马上递出手,赵老三给他喷了点酒,传令官感觉手心一阵清凉,拿到鼻子前嗅了嗅,确实是酒无误,他又把怀里一团口罩分发给其他人,按照赵老三的演示系上。   传令官嘴巴鼻子上面系了一团白布,呼吸不畅,他往下扒了扒,露出一点鼻尖出来,赵老三阻止道:“忍耐一下,在外面要全部蒙上,你这样起不到防护作用。各位是远道而来的同袍吧,不知道是哪个府上的大人,来应平所谓何事?”   刚才发怒的佩刀官差回答:“你比你身边那小子有眼色,我们从江州来,奉令去你们县衙府,我问你,你们街上空无一人,又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陆久安曾经特别叮嘱过,如果遇到江州下来的人,万不可轻易怠慢,赵老三愈发恭敬,将近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对方,来人听到是疫情,一个个大惊失色,勒着马缰后退几步,看着赵老三两人的眼神十分警惕。   佩刀官差悄声问传令官:“大人,还去吗?疫情搞不好可是要死人的!”   传令官同样内心发怵,他强忍着恐惧道:“先去看看情况。”   陆久安三天两头地往病迁坊跑,每次出门全副武装,到家洗手消毒,今日回府刚把换下来的衣裳丢给仆人用沸水浸泡,烧艾嵩烟熏,门子来通传:“大人,有六名贵客造访,赵组长说是江州府来的人,身上带有佩刀。”   赵老三因为表现良好,在绩效考核的时候被评为全队第一,警犬目前还在实验阶段,没办法作为奖励兑现,陆久安干脆采用管理者百试不爽的方法,直接给他升职加薪。   赵老三春风得意了好几天,用着赵组长的名头嘿嘿傻笑着尾巴都要翘天上去了。   今天这事看来,人一旦改邪归正,还是非常靠谱的,反正陆久安用得甚为舒心。他听了通报内容,保险起见,束起来的头发重新放下来,想了想,又让陆起去灶房要了点面粉敷在脸上,这么一捯饬,整个人透出一身病容。   正所谓强大的敌人用心险恶,弱小的县令只好兵行诡道了。 第045章   沐蔺笑嘻嘻地看着陆久安:“府上没有女眷, 看吧,用个粉找到膳夫那儿去了。”   陆久安瞪他:“我入冬才及冠,况且不立业何以成家, 女眷什么的休得再提。”   沐蔺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可什么都没说, 本世子还是想要保住双腿的。”   陆久安不懂他为什么又扯到双腿上去:“今日就不劳烦沐小侯爷跟着在下了吧,江州府光明正大来人, 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   沐蔺亦步亦趋:“那不行,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我就不单单只是双腿保不保得住了, 恐怕性命堪忧。”   陆久安后面缀着沐蔺和陆起两条尾巴,他们到候客厅没多久,几个面容整肃身材高大的人走进来,当头一人开门见山道:“陆县令,我等前来通传知府手谕, 请你前往江州述职。”   说是请, 语气和趾高气扬的态度可一点也不客气。   果然!与韩将军猜想的分毫不差, 陆久安想起韩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 视野不着痕迹地扫过陆起,突然闷声咳嗽起来。   陆起不愧是和他朝夕相处之人,默契十足,他拿过水杯递给陆久安, 苦口婆心地劝道:“大人, 您昨日都咳血了,确诊病房里那待的都是症状严重的病患,您每日亲自跑一趟, 陆起实在是担忧您的身体。”   陆起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脸上的担忧却是情真意切, 传令官惊呼一声,双腿非常夸张地齐齐往门外退去。   陆久安喝了水,虚弱一笑:“对不住啊这位大人,本官也不知是染了风寒还是疫病,这两日咳嗽得厉害。”   传令官即使戴着口罩,此刻还要分出一只手来捂住口鼻,深怕一不小心沾染上看不见的邪祟:“你每日都要去疫区?”   陆久安愁苦:“大人也看到了,应平辖地因为疫病去世的人每日剧增,尸首一具具的抬到郊外烧掉,每天光是焚烧的黑烟把周围的树都着成了墨色,身为应平的县令,本官着实心痛,不去看一看,我愧对陛下和黎民苍生啊。”   传令官脸色难看:“每日都要死人?”   陆久安道:“是啊,尸首就在城北的郊外烧掉的,各位大人来的时候没看到吗?”   传令官听到他这么讲,只觉得今日从走城东方向进来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不说途径那处,胆小的人就是远远看上一眼,回去之后非得噩梦连连。   怪不得街上到处没人,说不定都快死光了!   陆久安双腿无力,他撑着陆起的手站起来朝来人靠近:“还要劳烦这位大人代为回复,请容许本官缓上一两日,若是风寒还好,如果是疫病,就怕带到了江州,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本官罪过就大了,大人你说是与不是?”   身材高大的六个人被陆久安清瘦的身躯逼地连连后退,他们光顾着躲避陆久安,对他说了什么已经不在意了,到了最后陆久安说什么只管应声便是,丢下一句“陆知县保重身体”,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   沐蔺把扇子往桌子上一丢,拍着巴掌笑地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陆大人,精彩啊,我当初看到你的第一眼怎么会觉得你是个清风朗月的名士君子,要我说,这十二生肖就该多一肖,你是属狐狸的吧?”   陆久安毫不客气地接下这一怪诞的评价:“沐侯爷谬赞了,不过我今日虽然说的夸张了一点,真正的形势确是半点不容乐观,我给府上定的规矩是每个人都需要戴口罩,小侯爷还是防微杜渐的好。”   沐蔺笑容慢慢消失了:“陆县令提醒的是,我自认为还是阎王爷手段厉害一些,不敢拿身体托大。”   陆久安近期又抽了个时间进办公室兑换了两本关于传染病治理的书籍,再结合21世纪疫情防控政策把病人分为确诊、密接、次密接,来进行更为细致的隔离治疗。   这样一套防疫手段要实施下来,最艰难的条件就是人手不够,承担流民的每日三餐需要人做,做好了的饭菜需要人派发到病迁坊,隔离病人需要人维护秩序,说来说去,最终还是绕不开人口二字。   衙役统共只有60多人,起早贪黑也完不成如此庞大的工作量。   陆久安没有办法,他只有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态,让衙役挨家挨户的招自愿者。   所谓自愿者,不仅要承担被染病的风险,辛苦工作以后还没有报酬,陆久安原想着能超过十个人就很好了,没想到应平的百姓再一次给他带来了惊喜。   200多个自愿者高低不一站到县衙府上听候差遣,他们中的人有些是因为家人被带到了隔离点,有些人全凭着一腔热血,还有些人是受了应平县衙恩惠的流民,舍生忘死只为了尽力所能及的事来回报。   “人无精神则不立,国无精神则不强。我相信,应平因为有你们这群人,这场同疫病的殊死较量中必将取得胜利!”陆久安让衙役给每一个志愿者派发赶制出来的简易防护服、口罩及消毒喷壶。   喷壶自然是由谢怀凉按照陆久安提出来的思路设计出来的。壶是收购的葫芦和竹子组合制成,因为材质和现代使用的塑料瓶没办法相比,酒的挥发性会导致使用浪费,消毒的液体就换成了醋。   这批志愿者很快就投入工作中,有了他们的加入,从疫情刚出现就奔赴前线工作的衙役得以轮岗休息,很是松了一口气。   按接触程度划分隔离治疗果然起到了显著的效果,传染链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不过确诊病患的用药却没有进展,患者的病情起起伏伏,陆久安为此连续不断写了3分状奏加急上报朝廷,当朝天子如果有心,一定会下旨意派大夫紧随巡抚史之后到达。   有一天下午,陆久安像往日一样前往治疗点视察疫病情况,治疗点抬出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陆久安看到门口立着一副拐杖颇为眼熟,心里涌出不详的预感,忍不住拦下志愿者。   他指着那副拐杖问道:“可是这位死者生前使用过的?”   志愿者工作了这么多天,已经适应了每天有人悄无声息离开的事情,他回忆了一小会儿,老实回答:“这人年轻时腿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的,那副拐杖确实是他的。”   陆久安手抖到无法自控,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把死者的白布掀起来,看到一张形容枯槁白发苍苍的脸,是他!当日那位笑容和蔼的老者。   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陆久安心中震痛,只觉得呼吸困难站不住脚。   “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等都是捡来的一条命,大不了把这条命还给你,我毫无怨言。”   不久前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说话的人却已经溘然长逝。   这位全力支持他的老人,挨过了饥荒,忍过了长途跋涉,最终没有熬过这场灾难。   “大人,你没事吧?”志愿者见陆久安瞳孔骤缩,脸色苍白,关心地问道。   陆久安两次张了张嘴,都说不出话来,他极缓慢地摆了摆手,扶着墙壁慢慢蹲下来。   “大人,大人!”   陆久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他耳边回荡着不同的声音,睁着双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眼前放大的脸是陆起。   陆起将陆久安一把背到背上,往石大夫所在之处赶去,一边急行一边焦急地大喊:“石大夫,快来呀,大人......大人突然癔症了。”   “哎哟。”石大夫回头一看,“大人这是怎么了,你慢点慢点。”   几个童子帮忙把陆久安从陆起背上卸下来,石大夫扒开陆久安的瞳孔看了看,又搭上手诊了诊脉,最后用拇指在人中穴狠狠掐下去。   陆久安幽幽转醒,转着脑袋看了一圈,陆起仿佛劫后余生,红着眼眶轻抚陆久安胸口。   “连日积劳,忧思过重。陆大人,你也要好生休息,不要太过担忧啊。”   陆久安失魂落魄:“我失言了,石大夫,我向他们承诺过,不会放弃他们。但是一个个人在我面前死去时,我却无能为力。”   石大夫叹了一口气:“生死有命,照你这样说,老夫才是万死难辞其咎,作为大夫,眼睁睁地看着病人被病痛折磨而死,我专研了那么久,依然对这个疫病束手无策。”   陆久安转了转眼珠子:“石大夫尽力了。”   石大夫问:“听说陆大人已经将疫情奏请朝廷,天子会派太医来应平吗?”   陆久安木然地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来不及的,这些病人等不起。”   石大夫紧抿着嘴角迟疑不决,突然闭了闭眼,呼出一口长气:“算了算了,老夫知道眼下或许有一人能拯救这困境。”   陆久安眼睛里慢慢燃起亮光:“石大夫请说,不管是谁,我倾尽所有将他请来。”   石大夫道:“陆大人可记得你曾经提到过的秦技之。”   陆久安的脑袋此刻犹如一团糊浆,他思绪良久,脸上一片空白,石大夫提醒道:“你曾说与我听的噎食的急救之法,你说创立那法子的是一位叫秦技之的后生。”   “是他?他有法子?”秦技之这么年轻,经验丰富的石大夫都黔驴技穷了,莫非此人是什么潜心修行的出世天才?   石大夫摇了摇头:“非也,秦技之有没有法子我不确定,如果他父亲尚在人世的话,一定可以研制出治病方子的。”   陆久安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看到秦技之的时候他是一个为生活所迫无以为继的流民,如果家中真有一位本领了得的父亲,为何抛下一身精湛医术让儿子到工事做这等粗活。   他问道:“为何如此肯定他父亲能行?”   石大夫摸着胡须回忆起往事:“秦家世代杏林,曾经在江州颇有名气,到了秦技之曾祖父那一代,得贵人提拔,举家搬至晋南,听说入宫进了太医院。二十多年前,秦家带着尚在襁褓的麟子回乡祭祖,在江州义诊的时候老夫有幸攀谈一二,那婴孩名讳就是技之,父亲秦昭年纪轻轻官至太医院副使,可见医道高明。”   陆久安喃喃道:“太医院的?那不就是御医吗?”   石大夫叹气:“只是不知道此秦技之是否是彼秦技之了,如果是,就算只从习了他父亲医术一二,应该也难不倒他。秦昭本人在此地的话,更是十拿九稳。”   陆久安目光坚定:“是与不是,看了看登记名册就知道了,谢石大夫为我指明道路,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要争取抓到手中。” 第046章   陆久安不作耽搁, 几人合力在茫茫字海中寻找那两个名字,这期间陆久安仿佛等待裁决书的罪人,直到陆起兴奋地自椅子上一跃而起, 大声欢呼:“找到了, 秦昭,秦勤, 秦技之, 三个秦姓挨在一块儿的。”   陆久安这才感觉沉重的枷锁被卸下来, 如释重负。   陆久安额头上全是冷汗:“找到就好, 在世就好。”   登记名册记录的基本信息非常齐全,临时分配的住所也一目了然,赵老三自请带路,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几人暂住的茅草屋。   陆久安环顾简陋的居所,不明白术精岐黄的秦家为何沦落至此。   陆久安正待扣响门扉, 突然见村口步履蹒跚行着两道身影。   他似有所感, 放下敲门的手静静等待, 果然见两道身影愈来愈近, 最后停到他们面前。   这两人看着皆是年过半百的老者,其中一个老汉佝偻着背脊,露出龙钟老态。   另一个老汉从面容来看,年纪显得稍小。不知何故却白发垂项, 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行走携杖,似乎看不见。   驼背的老汉虽然身形枯瘦,一双招子却炯炯有神, 闪动着睿智的光芒。   他搀扶着旁边的同伴询问:“不知几位贵人前来蓬屋所谓何事?”   陆起道:“请问是秦家吗?我与我家公子前来寻人。”   白发老者听了,脑袋往陆久安等人方向偏了偏, 笑呵呵道:“自从回了江州,多久没听到过这句话了,老夫秦勤。”   陆久安朝着他长鞠一躬:“秦公。”   又转向驼背老者:“这位尊称?”   白发老者似乎猜到他们来此地的目的:“他是我们秦家的老管事了,小公子,请回吧。你找错人啦。”   说完也不等陆久安回答,径直推门而入。   陆久安大急,不曾想来此一趟连门都没进就要无功而返。   陆久安如何甘心?趁着门缝尚留一寸,也顾不得礼仪了,卡着手蛮横地挤了进去。   “秦公请留步。”   屋子里闻声走出两位松形鹤骨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秦技之,他看向陆久安,微微皱起清癯的眉头:“陆县令。”   当日与秦小公子因为一场乌龙而相识,不曾想今日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   秦勤闻言,又是一笑:“原来贵人是应平县令。”   他扶着老管事的手拾级而上,屋子里传来压在喉咙深处的咳嗽声:“技之,外面来了客人吗?”   陆久安浑身一震,茅草屋内黑黢黢的看不清人影,这道声音是秦昭的吗?   秦勤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来到床沿边:“老大哥,应平县令找你治病来了。”   是秦昭,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陆久安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激动,只感觉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他对着屋内长拜不起:“应平遭遇厄难,恳请秦公出手相助。”   “陆县令请回吧。”   陆久安得了一个如出一辙的答复,并没有灰心丧气:“秦公想来应该知道应平出什么事了吧,你们如今身陷此地,疫病一日不除,这场燎原大火迟早会吞噬整个应平,最终你们也没法独善其身。”   秦技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屋内猛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声,那笑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歇。   “独善其身,不是独善其身啊陆县令,老朽已是泥菩萨过活自身难保了。陆大人,我帮不了你。”   陆久安充耳不闻,垂首立在院中,秦昭不答应,他就一直守在此处,直到他答应为止。   秦昭一直不曾露面,屋内也再没有传来任何响动,双方就这么隔着一堵墙互相僵持着,过了两个时辰,秦技之看到陆久安几人还站在院子里没走,忍不住道:“陆县令你宽厚爱人,以善政闻,技之佩服,不过家父说的没错,我们帮不了你,你执意在此不过是白费时间罢了。”   陆久安固执道:“种子不破土,不知春夏秋冬;江河不东流,不知山川四海,未曾试过,如何知道,你们帮不了我。”   秦昭叹了口气,似乎妥协于陆久安的执着:“技之,将陆大人请进来吧。”   沐蔺寸步不离陆久安,秦技之伸出手挡住他:“家父只邀请了陆县令一人,闲人勿进。”   沐蔺伸手圈住陆久安的腰:“在下不是外人,在下是内人,我对陆大人生死不弃。”   什么时候了,沐蔺怎么还拎不清场合时间,陆久安拍下他的手,恶狠狠地警告了沐蔺一眼,随着秦技之进门。   “不识好歹。”沐蔺咕哝。   房间里光线黑暗,陆久安走进去以后,虚着眼睛适应了两秒,视野才渐渐清晰。   这个原主人的居所实在是清贫难言,家徒四壁。房间面积小的可怜,集厨房客厅卧室于一身,真正意义上的套一。房间内里除了一个瘸腿的破烂桌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墙身由土砖砌筑,长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和虫蚁筑巢,已经到处坑坑洼洼,墙壁上只开了一扇窗。房顶用稻草铺就而成,姑且能遮风挡雨。如果冬天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既不采光,也不保暖。   自古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难,秦小公子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培育出来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居住,人的身体健康很难得到保障。陆久安看到这样的环境,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怎么样说服德高望重的秦太医出手。   直到他看到嘴唇青白缠绵病榻的秦昭。   秦昭久病在床,面色蜡黄,头发干枯,即便如此,还是可以从温润的面相看出此人年轻时候的风采,他左手微微使力,从病床上坐起来时,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陆久安看出来他用劲的怪异之处,好像......他只用了半边身体来着力。   秦昭对着陆久安点了点头:“是一位身正目清的好儿郎,应平有你,可起死回生也。”   陆久安苦笑:“若秦公不相助,应平想要恢复如初,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那是鲜活的生命,晚辈不敢轻视。”   秦昭偏了偏脑袋,倾斜的嘴角噙着一抹儒雅的笑容:“陆县令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如你所见,老朽身偏不用,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残命,尚能开口说话,只是右边手脚无法使用了。”   陆久安如晴天霹雳,秦昭老先生这是中风了!他不过天命之年,居然得了这个病。   中风者,百病之长,至其变化,各不同焉,严重的全身瘫痪,好一点的半身不遂,而且中风大多是因为脑血管疾病引起的,很难治愈。   陆久安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嘴巴嗫嚅两下,倒是白发苍苍的秦勤心态良好,反过来好言相劝:“陆大人你瞧,咱们秦家瞎的瞎,残的残,实在是力不从心呀。不过咱们两个老头子看得开,无需难过。”   秦勤目不能视,就算家道中落,他也不曾干过粗活,所以一双老手还是如当初一般,就像大富大贵人家保养出来的,未曾饱经风霜,与他满头鹤发一点也不匹配。   他用这样一双手摸到陆久安肩上拍了拍:“我听技之说过你,这个小子愤世嫉俗,对人间百态都颇有怨言,这么久以来,我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一两句赞誉。”   秦技之从鼻孔里重重哼声,秦昭无奈地摇摇头,对陆久安歉意一笑:“陆小县令,老朽如今这样,实在没法为人诊断。况且已经十多年不曾行医,早就手生了。”   陆久安道:“至少让晚辈为各位寻一处安闲舒适的地方,滋养身体,这套住所实在不适合你们养病,请随晚辈移步。”   秦勤洒脱一笑,手上微微一个用力,将陆久安推出门外:“无功不受禄。”   沐蔺瞧见陆久安的模样,就知今日白跑了一趟,听了陆久安说的秦昭身体状况,他拨弄着自己指甲,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同情:“所以啊,还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赶紧快活。”   陆起劝道:“大人,石大夫才刚刚让你多休息,咱们先回府上吃过饭吧。”   陆久安想到秦昭不过天命之年,却要终日躺在床上渡过余生,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他既到万分心痛,又感到钦佩,心痛秦老先生困于一方狭窄的茅屋里,不见天日,那种滋味该是何等难受,钦佩于对方身残志坚,初心不坠。   他回到县衙,第一时间去了谢怀凉的工作坊,让他配合梁木匠打一个轮椅出来,陆久安的想法是,秦氏一族救死扶伤半生,不该落地如此下场。   大周这个时代是有轮椅的,非大富大贵不能用,贫苦人家若是残废了,只能以手代脚。梁木匠打了一辈子的家具,哪里看过轮椅,此刻唯有让谢怀凉指导意见了。   石大夫下午听了陆久安的传话,惋惜道:“真是造化弄人,可惜啊。”   他以为陆久安就此放弃了,不料陆久安不见气馁,匆匆忙忙吃过午饭就要赶去,沐蔺抬起长腿放在门框上挡住他的去路:“秦家老儿一个瞎一个残,你去了有什么用。”   陆久安拔开他大腿:“秦技之继承衣钵,石大夫说了,就算只学得秦昭十分之一的皮毛,放在应平一众大夫里也是佼佼者。秦昭不肯出手,那我便找秦技之。”   沐蔺纳闷,秦昭自称十多年不曾行医,陆久安怎么就确认那秦技之一定会医术的。   秦昭同样好奇,看着被连翻拒绝依然乐雷打不动出现在他面前的陆久安问道:“技之从不曾在外面提过此事,你如何得之的?”   陆久安道:“晚辈偶然从秦公的手臂得之。”   秦昭低下头看向自己不能动弹的那只手,恍然大悟。他的那只手臂上,有几个微不可查地针眼。   陆久安语气确认:“针灸能活络血脉,秦老先生手臂上的针眼还未闭合,想来刚施针不久,这间房子里,除了令公子,还有谁能为您施针呢。”   “既然身怀救死之能,如果不加以使用,岂不可惜。我相信秦老先生指导令公子时,也是如此想的。恳请老先生,让令公子施于援手吧。”   不想秦技之突然在此时大发脾气,用力把陆久安往后一推,陆久安没有防备,被推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秦技之的声音冲破房顶,连屋外的沐蔺和陆起都吓了一跳:“陆县令怎么这般胡搅蛮缠,都说了不治,滚出去。”   秦技之的反应落在秦昭眼里,另他深感无力,他对陆久安报以歉意,娓娓道出陈年旧事:“陆县令,我家技之是迁怒与你了,你既然能寻到老朽这儿,应当是知道我曾受祖上荫蔽,在太医院掌官,不仅是我,余弟秦勤也同我一道任职,不过早在十多前,因为医术不精遭了劫难,被下谕旨,我们秦氏一族终身不得再行医。”   “所以不是老朽不愿,是圣命难违。”   秦技之心中憋着一股气,他大声嘶吼:“哪里是爹你医术不精,你分明是被奸人迫害,他们是非不分......”   秦技之手段粗暴,带着满腔的怒火将陆久安再一次赶出来。   秦技之扭曲的面容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他怨天尤人,满腹仇恨,不过是在对遭受到不公待遇的家族打抱不平,久久无法释怀。   陆久安晚上在汤桶舀水冲刷身体,越想越不甘心,他身体里似乎燃着一团火焰,驱使着他无法忘记死去的瘸腿老者,无法忘记悲愤难言的秦技之。   应平的百姓需要大夫的治疗,秦技之需要世人的救赎。   第二天秋雨绵绵,陆久安执拗地站在雨幕中,陆起劝说无果,撑着一柄油纸伞陪他候在冷风里。入秋以来气温陡降,沐蔺出门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饶是他身子骨强健,也被吹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本世子才懒得站外面陪你。”沐蔺说完这一句,躬着身子钻进远远停靠的马车中。   午时一过,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秦勤杵着拐杖,视线空洞不知落在何处:“陆县令何必如此,虽然应平天高皇帝远,为君者金口已开圣旨已下,为臣者自然不能抗旨不尊阳奉阴违。”   陆久安亭亭站在院落中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全身从头到脚早已经被斜风细雨浸湿,即使此刻他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乌青,声音里依然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人命关天,当今圣上爱民如子贤明圣德,他就算知道了,也一定不会责难与你们。”陆久安顿了顿,说道:“如果圣上因此问罪,我陆久安一力承担!”   陆久安眼神坚定地看着秦技之:“如今应平的大夫一筹莫展,正是需要你们的时候,我相信你是不会冷眼旁观的,我知道你心怀善志,否则那日你也不会施以援手。”   秦技之别过双眼。   秦昭躺在床榻上闷声咳嗽,终是被他诚心打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陆县令如此锲而不舍,我要是一味推拒,倒显得铁石心肠。”   秦技之哀哀唤了一声:“爹......”   秦昭摆摆手:“罢了罢了,就如小友所言,我浸淫医术半生,就算如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回江州,也不曾中断了对技之的教诲,想的不过是有朝一日能重新悬壶问世。世代杏林,总不能在我这里了结了吧。”   陆起激动地握紧陆久安的双手,陆久安如愿以偿,心里落下一颗大石头,对着大门行了三个无可挑剔的躬身之礼,以示感谢。   秦技之和老管事的儿子合力将秦昭抬到马车里,秦勤也在陆久安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秦昭靠坐在马车的软凳上,看着四周精心的布置,哪里不知道自己这是着了陆久安的苦肉计。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陆久安:“原来陆县令是有备而来啊,昨日还徒步,今日就特意赶了马车,是为了载我们两个老头子吧,就这么有信心说服我们?”   陆久安被戳穿了心思,没有半分忸怩愧疚,他落落大方回道:“若不是两位秦老和令公子心系众生,仁心仁术,我就算有再利索的嘴皮子,也是动摇不了你们半分的。”   陆久安请回了三尊在世华佗,最激动的非石大夫莫属。秦勤眼睛坏了,不能行医问诊,秦昭虽然瘫了半边身子,尚能望闻问切,他坐在陆久安定制的轮椅上,不用旁人帮忙,自己就能推动自如,仿佛拥有了另一套身体,便感觉自己宝刀未老,坚持要重出江湖了。 第047章   有了秦昭和秦技之两座大山坐阵, 石大夫压力骤减。   和同行大佬一起实时坐医问诊,纸上谈兵的体验与之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石大夫在旁边时不时听一两句, 之前想不通的地方很快便迎刃而解。他仿佛一个在大师班里进修跟学的小徒弟, 一天下来受益匪浅。   人啊,果真是学无止境。   陆久安眼见病人因为久医不治, 求生意志岌岌可危, 他在征询了秦昭的意见之后, 公布了秦家曾在太医院就职的事。   百姓以为皇帝下派的御医到了, 御医是谁啊,专门给宫中贵人治病研药的,在大周整个医学领域属于出类拔萃一样的存在,可望而不可及,现在出现在此地, 大家性命便无忧了。   信仰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百姓跪在地上给秦技之秦昭二人磕头致谢, 将秦技之弄得手足无措。   父子齐上阵, 很快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至少每日的死亡率直线下降,到后面再没有病人因为救治无效被抬走烧掉。   秦昭身体到底大不如从前,只在现场问诊了几天, 后面每日只限时出诊一个时辰, 用来观察疫病的症状及变化,其他时候则待在石大夫的药房研配药方。   秦技之年纪轻轻,却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手医术使得出神入化。该说不说这到底是个看脸的世界,秦技之本身就长得俊朗, 专心行医时又带着别样的魅力,一些孩子和未出阁的姑娘有事没事就爱往他这儿凑,乖乖任他扎针开药。要是秦大夫处在现代,穿上一身白大褂,不知道要迷死多少人了。   秦家五个人的住所被安排在府上杨耕青的旁边,陆久安又添大将,心情也不再如之前那般那么沉重低迷。   晚上秦技之主动找陆久安谈心,秦技之脚不沾地忙碌了一天,整个人疲惫不堪,内心却非常充实满足。   事实上,秦技之表面上表现得对名声事业毫不在乎,但是却有一颗奋发图强重振秦家的决心,他给自己施加的无形压力像荆棘一般时时刻刻鞭笞着他,这是秦家乃至陆久安都能隐隐察觉到的。   所以当陆久安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鼓励他不受皇权束缚,还一副把所有责任扛在身上的态度,让秦技之内心十分动容。   秦技之带来百姓相赠的米酒和烙的花生,心情颇好地为两人掺上,一副准备今夜杯酒言欢的架势。   陆久安想起上次喝酒以后出的丑事,婉言相劝:“现在特殊时期,事务繁多,不宜饮酒。”   秦技之道:“送我的妇人说,这米酒没酿多久,只刚刚出酒味。我是大夫,心里有数,不碍事的。”   陆久安端起来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果然度数不高,喝起来酸酸甜甜的,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饮料,是以陆久安放心大胆地跟秦技之碰杯。   “陆县令,你知道吗?我自幼锦衣玉食长身在晋南,岁月静好,家宅和睦。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爹告诉我,要带我回曾祖父从小生活的地方去时,我尚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叔父一夜白头,双眼失明,周围的同伴都见不到了,生活也是一落千丈。”   秦技之这是要对着他敞开心扉了,陆久安将杯子暂时放在一旁,双眼直看进秦技之眸子深处,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秦技之慢慢回忆着,也不在乎陆久安有没有认真在听,似乎只是想找个人将长年累月的苦闷发泄出来,他双眼泛着微光:“后来随着年纪慢慢长大,我发现我爹不再碰医学典籍,连前朝皇帝赏赐的那套宝贝御针也不再使用,我感觉很奇怪啊,叔父他眼睛看不见了无法行医很正常,为何我爹好端端的也洗手拢袖了。”   秦技之说道此处,微微哽咽:“我爹明明一直在孜孜不倦指导我,让我每日三更起五更眠,风雨不缀地学习医理,他自己却放弃了钟爱的杏林岐黄。我不明白,在书房里嚎啕发怒,离经叛道撕毁了很多书册之后,他才告诉我真相。”   陆久安伸出手在他背上宽慰地拍了拍:“令尊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你被教导得很好,令尊是个好父亲。”   秦技之道:“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这是他告诉我的。这些年我都是靠着这句话撑过来的,既然不能行医,那就走仕途之路,不过你也知道,我几次科考都功名不成,因为我心里憋着一股对朝廷的怨气,最后一题总是过不了。”   秦技之苦涩一笑,自嘲道:“让你笑话了。”   陆久安听了秦技之这一番话,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对秦昭和秦技之也愈加佩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技之,你以后会有浩瀚鸿途的。”   秦技之得到安慰,心里没有那么难受了,继续说道:“后来我爹中风,为了到药房拿药,我们尽数变卖了家中的财产,家里很快一贫如洗,无以为继。我便偷偷瞒着我爹去给人抄录书籍,认识了一些秀才书生,他们针砭时弊,我便从中学了一二,借此发泄心中的愤懑。”   陆久安想,怪不得秦技之后来变成了一个小愤青,原来是受这些“评说专家”的影响,这些人平时正事不做,最喜欢干的就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到处攀咬,以指责他人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仁义道德,四处放屁,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得亏秦技之有秦昭老先生这位父亲,要不然以他这种容易被洗脑的人,指不定早就黑化厌世了。   陆久安暗暗决定,一定得把秦技之纠正过来,免得好好的一个医学界潜力股,被那群狗屁倒灶的家伙给带歪了。   陆久安举起杯子跟秦技之碰杯对饮,忍不住好奇问道:“只是我尚有一点不明白,秦公为什么说自己是医术不精而遭劫难的?当初发生了何事?”   要说秦昭是因为终日打雁,而被雁啄了眼,陆久安是万万不信的。   秦技之摇摇头:“我只知道大概,十几年前,宫中有贵人被毒害,检查出来是吃了我爹开的药里多了一味不寻常的药材,我爹说,他分明特意嘱咐过不可和那味药材混吃,怎么偏偏方子里面就出现了。哼,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么!”   陆久安从中嗅到一丝丝阴谋的味道,他只是听了当事人儿子的转述就有所怀疑,无怪乎秦技之这么认为了。   秦技之拍着桌子大声恨道:“我爹断不会有害人的想法,也不会犯这种粗浅的错误,你说,不是有人嫉妒我爹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处尊居显,而故意迫害他的吗!”   陆久安同仇敌忾:“就是,这群人怎么这么坏啊!”   秦技之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半天,鼓起勇气敬陆久安:“所以陆县令,其实技之对你心存感激!”   秦技之终于当面道出内心的感谢,觉得这种感觉也不坏。   陆久安揽住秦技之的肩膀,一脸哥俩好:“没事,以后就让我来当你的心灵树洞。”   秦技之疑惑:“心灵树洞?”   “就是我可以安静地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无论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一吐为快。”   话音刚落,秦技之皱了皱眉头,脸色难看地看着陆久安,青白相交来回变化。   陆久安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凑近些正想询问,秦技之突然张开嘴巴,哇一声吐在他面前。   ......   倒也不必这样一吐为快,陆久安内心悱恻,不是口口声声说感激我吗,怎么我一靠近还吐了呢。   秦技之吐完以后,又开始干呕,陆久安这才感觉不对劲,拍着他的背给他递茶倒水,秦技之喝过水,慢慢缓了过来,他抬起头,神经质地对着陆久安露出一个惊喜交加的笑容,无端令他遍体生寒。   “我知道了。”秦技之大叫:“这几日隔离点就有病患是这样的症状,我被感染了!”   陆久安真想摸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脑袋烧糊涂了,怎么在感觉自己有可能感染了的情况下,还一脸兴奋的模样。   秦技之猛地敲击手掌:“我正毫无头绪,这下子,我可以以身试药了!福祸相依,焉知不是转机!”   陆久安头皮发麻,这个医学疯子。   陆久安与秦技之促膝长谈对饮互啄这么久,自然也不能幸免,第二天他便感觉浑身无力,头脑发晕。   陆久安当即断腕以全质,毅然决然地要搬进隔离点,与那些百姓同吃同住。   陆起害怕极了,担心他就此一去不复返,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大人,你就在县衙隔离不行吗?我们近期不与你来往就是了。你不要去好不好?”   沐蔺也十分懊恼,他千防万防,不料百密一疏,让自己人给霍霍了。他恶狠狠地瞪了秦技之一眼,一想到韩致会有的反应手段,不禁打了个寒颤。   陆久安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拒不接近陆起,与他隔了三尺远:“天子犯法尚要与庶民同罪,我此番不去,难以服众。好弟弟,你快回去吧,有秦太医在,不会有事的。”   “那我与你同去,方便照顾你。”   “胡闹!”   陆久安呵斥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给陆起一个背影。   陆起全身发抖,既想给老夫人写信,又怕无端令他们担忧,他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笼罩,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沐蔺看到陆起在门口徘徊不已,心道,陆久安倒是有个忠心耿耿的好书童。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一个主不像主,一个仆不像仆,更像是一对感情浓厚的亲兄弟。   这陆久安到底什么魅力,那江预也是,谢怀凉也是,连韩大将军也是,竟引得周围的人争相献好,侧目相待。 第048章   陆久安隔离治疗点住下来的第二天, 突发高热不退,全身畏冷,恶心呕吐, 陆久安能明显感觉到身体机能正快速流失掉, 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睡觉。   陆久安作为应平的县令, 虽然他自己不想得到特殊的对待, 但是医护人员彼此心照不宣地细心照顾他, 时时刻刻有人守候在他身旁, 为他宽衣接待,擦身灌药。   陆久安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以为自己此次难逃一死,浑浑噩噩中一会儿想起现代的两个姐姐,一会儿又回忆起来到大周的种种, 整个人的状态特别差。到了第三天, 陆久安才清醒过来, 感觉没有那么难受了。   陆久安想到这两天的情形, 心有余悸。疫病攻击的不仅是人的身体,还有心理,因为免疫系统正在战斗中,一些负面情绪趁机而入, 陆久安的心理状态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 仿佛就像修真小说中那些修行之人对战心魔的过程,所有不好的想法蜂拥而至,挤满了脑袋, 企图吞噬你。压抑、自闭、无力、愤怒。   陆久安不亲身体会,根本无从想象疫病途中百姓遭受的是怎样的劫难, 他意识到,只是治疗身体上的疾病远远不够,还要对他们进行心灵上的。抚慰。   心理疾病自古没有受到重视,很多人在无形的小黑屋中痛苦地过完一生,甚至有的人因此早早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秦技之之前背负了这么多,陆久安担心它心理战挨不过去,穿上厚厚的防护服前去探病,结果秦技之已经带病上岗,此刻正如他之前所说的在兴致勃勃地以身识药,异常亢奋。   或许是那日的倾吐解开了他心中的结,亦或是秦技之心思单纯,只要一通就全通了。总之身为此场战役的主将,秦技之没有被疫病打趴,实在是意外之喜。   陆久安在隔离治疗点的日子,又重拾了西游记的讲述,除了西游记,他有时候会讲一些其他有趣的故事,用来开解生病的百姓。那些人常常被引得哄堂大笑,乐在其中。   陆久安其他时候也没闲着,他决定在百姓的基础生活得到保障过后,找一些有相关兴趣和特长的人开个心理治疗所,或者树洞班,专门用来倾听心理病人的诉求。   但是心理病人的配合用药就不是他能懂的了,专业事只有交给专业办,让秦技之他们考虑了。   他想到什么写什么,理了个心理治疗所的大致方案,后期再完善补充。   陆久安不知道,在他同应平的确诊病人对抗疾病的过程中,江州再一次派人下来催请,他们包裹严实,全副武装冲进县衙,却扑了个空。   传令官上次灰溜溜的回到江州,被知府在众人面前好一通训斥,面子里子全丢完了,好歹保住了官职,这次说什么也要带回陆久安。   他觉得这个看着年纪轻轻毛都没长全的县令实在是狡诈,居然用缓兵之计拖住他,这次没见到人,指不定又耍什么花招。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就不信你们陆县令一直不回衙署。”   沐蔺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说了陆县令遭疫病,你们偏不信,诺,就在城郊,上那儿去找人吧。”   几人半信半疑到了沐蔺所指的地方,见此地不管是谁,皆身穿厚重的防护服,戴着口罩,低头不语往来匆匆。   志愿者尽职尽责地拦住他们:“前方隔离治疗点,闲杂人等不要靠近,容易被感染。”   志愿者问明来人身份,隔着一扇窗户向陆久安汇报情况。   陆久安眉头一拧,韩将军这是在外面做了什么,把江州那群大官逼得三番五次下来抓人,为何偏偏紧咬着他不放,都穷追不舍到隔离点来了。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陆久安便懒得装腔作势,他走到门口,隔着几块田舍的距离,与传令官等人遥遥相望。   传令官气急败坏:“陆久安,你这是要敢公然违抗上级的命令吗。”   陆久安双手一摊,无所谓道:“我就在此地,各位大人若实在要现在就拿我是问,尽管过来便是,陆久安绝不会反抗。只怕你们过不久就会被沾染,同我一道被知府大人丢在无人之地自生自灭。”   传令官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们做了充足的准备,此刻却不敢踏入隔离点四周方圆几寸之地。若是陆久安一人还好,那地方连空气都是浑浊的,进入满野遍是疫病的人潮当中,犹如羊入狼群,自寻死路。   陆久安讥讽地扯了扯嘴角:“疫病在身,为了各位的安全,本官恕难从命。”   传令官砰地一声把手中上好的佩玉砸到地上:“行啊,我奉大人之名,静候在此,活要拿人,死要见尸。”   陆久安召来衙役:“你跑一趟衙署,让府上的人禁止他们入内,就说是忧心传令官安危。”   没道理人都骑到脸上来了,他还要扫榻相迎。   陆久安不再管那群人如何蹦跶,静心养病,专心吃药。秦技之父子两,一个深谙药理,一个擅长专研,在切身掌控病情变化的条件下,两人实时沟通,不过用了十多天,竟研制出了治病的方子。   “这就是特效药了?”陆久安端着碗问。   “特效药?对,特殊疗效的药,久安信我,连着喝几日,保证药到病除。”秦技之与他患难与共之后,两人关系变得愈加亲密,已经以名相称了。   过了五日,药的效果立杆见影,隔离治疗点的人,前几日还精神不振,今日便已经生龙活虎,陆久安感叹:“中医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啊。”   为了防止疫病未祛除彻底而卷土重来,陆久安让百姓留在治疗点多观察了几日,确定疫病已经被稳定压制后,陆久安宣布:“在抗击疫情的战斗中,咱们应平的百姓获得最终胜利!”   隔离点的人群,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不知多久,终于化险为夷。不论男女老少,认识或不认识,此刻都抛下了世俗成见和男女大防,紧紧拥抱到一起,欢呼雀跃,喜极而泣。   过了许久,拥抱的人们才放开彼此,想到多日不见的家人,慢慢从隔离点散开。   得到消息赶来的陆起一头扑进陆久安的怀里,抱着他的腰呜呜大哭起来,陆起连日的担忧化作滚烫的泪水,顺着陆久安的衣服一直浸透到皮肤,让他感觉分外心疼。   这孩子,真的把陆久安当成生命中的一部分在对待。   沐蔺心有余悸,他故作满不在乎,揶揄道:“陆久安你还不快安慰安慰你家小童子,陆起自你独自一人去隔离后,便每日茶饭不思,再哭下去就哭晕了。”   九死一生之后的重逢总是令人感动和温暖的,但总有那么几个煞风景的,打破了这和乐融融的一幕。   传令官带着随从在应平守株待兔,疫病彻除应平解封的消息一出,他就带着人马不停蹄地赶来:“陆大人,看来你福大命大痊愈了,既然已经好了,那咱们就来算算你抗令不从的账吧!”   传令官一个眼神,佩刀的官差立即上来,就要按住陆久安,江预等护卫严阵以待,他们抽掉刀鞘,团团围在陆久安身边。   真是好大一张狗皮膏药,撕都撕不掉,陆久安冷着一张脸,声色俱厉:“你既要强织罪名,那我就与你掰扯一二。传令官口口声声说奉知府谕令而来,时至今日本官只字未见,这是其一;”   “本官疫病未除,忧心诸位健康特请暂缓,你却在此倒打一耙,这是其二;”   “按大周官制,县令一年一述,三年一考,本就未到时候,应平饥荒加疫情在你眼前你视而不见。食君之禄,不担君忧,如此不分轻重缓急,按罪当罚,这是其三。”   “这三条,你认还是不认!”   传令官被他这样口齿伶俐一条条数罪并列,气得胸脯剧烈起伏,抖着手大骂:“好哇,好一个巧舌如簧的探花郎,本官说不过你,既然你不从,休怪我不客气。”   佩刀官差当即暴起,江预等人也不甘示弱,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传令官目赤欲裂:“陆久安,你是要造反吗!知府大人对你等举兵之人,可是享有先斩后奏的权利。”   此话一出,陆久安当即按住江预等人的手。造反的罪名不小,就如传令官所言,知府有权借镇压的理由调遣卫所的兵壮进行围剿。   传令官得意地勾起嘴角,佩刀官差把江预一脚蹬开,走在陆久安身后,一个刀柄撞在陆久安腰上,那官差用了十足的力道,痛得他闷哼一声。   陆久安骂娘的话还未说出口,那佩刀官差却是倒飞出去,扑起一地的尘土。   沐蔺眼神冷冽:“我看你们谁敢在我面前拿人。”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要抓着陆久安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传令官看向这个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旁边作壁观戏的人,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大呼小叫。”   沐蔺慢悠悠踱到他面前,突然自怀里掏出侯爷令牌,朝着传令官劈头砸下去,砸得他鼻血奔涌而出,糊了一脸:“我是什么人,睁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了。”   令牌掉在地上,佩刀官差狗腿地捡起来递给传令官,不料传令官看了一眼却满脸不屑:“原来是沐家败将之子,你虽然身为侯爷世子,却是一介武将,自古武将无权干涉文官办案,否则奏书御史台,查你以权谋私之罪。”   说完竟是不顾沐蔺的身份和一瞬间难看的脸色,过来强行按压陆久安。   双方动静闹地很大,还未来得及走的应平百姓旁观目睹了整个过程,此时见那群凶神恶煞的人用绳子绑自家的县令,一个胆大的妇女自地上捡起鸡蛋大的石头照着佩刀官差扔过去:“不许你抓我们陆县令。”   周围的人有样学样,他们与陆久安同一个屋檐下患难与共,陆久安放下身段安慰他们,讲故事鼓励他们,他恫瘝在身,宽仁爱民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看到这样一位父母官被人绑了手脚,周围的人纷纷拾起地上的武器,想以自己的力量来保护他。   “你们这些贪官,平时犯人山匪不管,却跑来欺负我们清正的陆县令。”   “滚出应平,应平不欢迎你们。”   一时之间,传令官面对的不仅仅是县衙众人,还有一圈仇视的百姓。   佩刀官差抽出手中的利器,在百姓面前晃了晃,陆久安担心有人冲动丢了性命,闭了闭眼:“你们各自回家吧。”   传令官阴恻恻地冷笑:“唆使刁民挑事,罪加一等。陆久安,你头上这顶乌纱帽难保啊。”   陆久安被束了双手,面无惧色:“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为他们好,他们自然知道,你没有心,所以你不懂。”   “现在你还嘴硬,到了江州,我要呈请知府大人,先扒了你这满嘴铁齿铜牙。”   传令官说完翻身上马,佩刀官差见状,抓住陆久安的头发,把他扯到马身前面,将绳子的另一头递给传令官,传令官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抖动缰绳,竟是要骑马拖着陆久安前行。   沐蔺满脸阴鹜,抬起一只胳膊正打算打他个满地找牙,就在这时,忽闻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疾驰声,随着烟尘滚滚,马儿转眼及至,不待传令官叱责,自马上纵身跃下一人。   只见他往传令官胸口狠狠一踢,周围一众佩刀官差来不及阻止,传令官就被踢下马背,摔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来人不作停留,也不管传令官此刻半死不活的狼狈模样,抓住他的脸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十多掌,众人听的现场啪啪乱响,如竹管乒乓破裂。传令官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充血肿胀,末了吐出满嘴的血沫,血沫里混着异物,原来是一口碎牙。   韩致脸沉如墨,周身弥漫着铺天盖地的怒火和血腥之气,如刚从地狱归来的厉鬼,他用看死人的目光慢慢巡视一圈佩刀官差:“尔等何敢。”   佩刀官差如临大敌,刚才抓扯陆久安的人哆哆嗦嗦地拔出刀来:“大胆......”   韩致手起刀落,斩下他一条手臂,那佩刀官差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捂着血口跪在地上痛地翻滚不止。   其余人见这煞星一言不合就出手,再见他满脸血迹,宛若修罗,崩溃地大吼一声,四散逃窜,都没人想起地上还躺着一个自己的上司。   韩致转头看向传令官,传令官毛骨悚然,哪敢再大呼小叫地作威作福,他被韩致打落了几颗牙,说话像包着一团风:“厚汉揉命......别瞎窝。”   韩致的声音裹着冰渣子:“我不杀你,勾结山匪劫运军粮,有的是人杀你。”   传令官蓦地瞪大双眼:“泥系何银?”   杨耕青走上前来,自怀里掏出明黄色的卷轴,往他面前一扔,那圣旨在他脚边滚了两圈,刚好露出玉玺盖印。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如果看不清的话,那就别要了。”   那玉玺盖印一露出来,传令官都不肖细看,他双腿一软,面如死灰,匍匐着跪在韩致面前。   “我家将军奉御旨追查军粮一案,你开口闭口知府大人,可惜他已经在前几日被捉下大牢了。”   传令官心里凉了一大截,完了完了,事情败露,等待着他的将是死路一条,想到此处,传令官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韩致走到陆久安面前,他满身的肃杀之气还未收拢,骇地四周的百姓两股战战,韩致解开陆久安手上的绳子,摩擦他手腕上勒出的一道红痕,满脸心疼:“我来迟了。”   陆久安摇头:“幸亏有你,要不然我遭大罪了,这群混账玩意儿,居然拿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作要挟,他们还配当官吗。”   江护卫和衙役在佩刀官差逃窜的时候伺机而动,他们没了顾虑,再加上那群人被韩致吓破了胆,几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佩刀官差绑了按回来,此刻正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这几人怎么办?”陆久安问。   韩致冷声道:“收押到大牢。我因为担心你出意外先行一步,巡抚史正朝这边赶来,估计明日便可到达。他是督察御史,由他专审此案。” 第049章   时隔大半年, 这场跨越了水灾饥荒的军粮失踪案同疫情一道落下帷幕。   军粮一案从上到下被撸了个遍,涉案人员多达100多人,全数被缉拿归案, 韩致把事情始末大致给陆久安讲了一下。   原来韩致与杨耕青在追查到那个小册子的第二天, 就逐个前往这些县衙调查,发现了一个共同的情况:这些县衙的粮仓都非常充足, 实在不像是庄稼连连欠收该有的储备。   两人立马联想到那批失踪的军粮, 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为了印证这些想法, 韩致与杨耕青又学那夜应平书房的小贼, 潜入册子上记录的那几个县令府查找有没有账本以及与江州联络的证据。证据当然是没有翻到,应当是及时销毁了。   最后仅剩应平县没有搜查,两人跑了这么多天一无所获。   陆久安今年才刚刚到任,绝对与此事扯不到任何干系,韩致相信他, 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那就没办法了吗?当然有, 还剩一人, 那就是应平县上一任县令, 在陆久安之前被平调到了其他州府。   韩致记得陆久安说过,上任县令走的时候欢天喜地,如今看来,只怕不是因为要从这个蛮荒之地离开而欣喜, 而是因为终于可以从这场漩涡中抽身而高兴。   韩致与杨耕青日夜兼程前往他的辖地, 到的时候这个县令正躺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杨耕青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敲昏了一室美妾,光明正大的在他房里搜查起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轻而易举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个贪图享乐又谨小慎微的县令, 害怕有一天事情败露被人推出去顶锅,便把账本和往来信笺伪装成与美妇私会的艳辞, 用妾侍的肚兜包裹起来,藏在一堆粉衣绿带之间,想的是有遭一日可以以此自证,自己是被高官用权逼迫指使的。   这个县令被五花大绑掳到自家的大牢,醒来后被杨耕青用圣旨一吓,又有韩致青面阎王一样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生怕被砍了头,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把知道的所有关于江州的秘密掀了个底朝天。   江州整个省属这些年入不敷出,经济萧条。粮商瞅准时机在前期暗地里屯粮,后期坐地起价,知府和各地县署尸位素餐,没有提前预料这种情况,以致未提前出政策进行管制,近两年粮价居高不下。   到了后来,官方想要出手强制勒令粮商压价时,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些粮商宁愿把稻谷烂在粮仓里,也不愿意低价兜售。   百姓庄稼欠收,又买不起粮食,整个江州已经有分崩离析之兆。   捅了这么个大篓子,再加上粮食天价的诱惑,想着江州地处偏远,离晋南皇城中间隔了一大段距离,竟不知不觉动了别样的心思。   今年知府在得知转运使押送军粮的路线以后,由通判的人秘密联络山匪合作,双方里应外合,由官府的人从中打探消息,山匪那边则出力进行拦截,事成以后,军粮平分。   山匪按照官府提供的密信,在半路设下埋伏,果然在经过一处山坳处等来了押送军粮的一干人等。山匪手段残忍,将押送人员杀得一干二净,完事以后弃尸湖中,整个过程除了知晓内情的人,神不知鬼不觉。   直到军粮久等不到,转运使才察觉事情有变,上报朝廷。   江州知府一次性得到这么多粮食,早已经想好了后续的出路,他威逼利诱,许以天大的好处,找来几个合作伙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最后准备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他人之名将这笔粮食倒买倒卖,从中赚取利益。   不得不说,这些人铤而走险把主意打到军粮头上,实在是被猪油蒙了心,胆大妄为。   本来准备提着这个痛哭流涕的县令前去捉拿江州捉人,韩致担心知府通判等人阴险狡诈留有后招。便绕路先去了另外几个县衙府,故技重施,先摆出将军的身份和陛下的圣旨,然后宣称江州知府已经捉拿归案。恐吓和诱诈轮番上阵之下,这些人也一五一十全部给招了。   人证物证俱全,江州知府大势已去,韩致赶到江州的时候,碰到早已到达此地查案的巡抚史刘善清,两方人马一汇合交流,韩致才知道了朝廷不仅拨了赈粮,还拨了许多赈银下来,经过层层剥削,到了江州已经所剩无几,最后仅剩的一点都被知府吞并。   军粮加上赈粮直指同一拨人,刚正不阿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动肝火,连夜把江州几个高官权贵压到大堂彻夜审问,审到最后的真相震惊了听审的所有人。   原来知府与山匪早有勾结,平时合伙打劫过路商贩,后来盯上地方富甲,最后胆子越来越大,贪心不足蛇吞象,竟瞄上了朝廷的物资。   两件案子拔出萝卜带出泥,不仅是江州,连吏部之中都有所涉案,可以想象,整件案子上达天听时,一定会震惊霄宸。   陆久安吃了好大一口瓜,听得目瞪口呆,不过他尚有一事不明:“这江州知府贪就贪吧,干嘛紧咬着我不放,我何等何能啊,啥事都没干,引得这群人三天两头来泼腥。”   韩致露出一个罕见的忍俊不禁的笑容:“因为你把他们费尽心思弄来的粮食全给用完了,他们当然恨不得啖其血,寝其皮了。”   陆久安咋舌:“你是说......粮仓里那些......”   陆久安讲到此处,突然意识到这些粮食原本是运往边疆给韩致的,不由地话风一转:“不知者无罪,用都用了,我可不会还你了,况且这些粮食都是发给饥民的,也算用得其所。”   陆久安说得理直气壮,就像一个护食的老母鸡,韩致无奈道:“我也不曾让你还,过了这么久,朝廷早已经拨了第二批军粮运往战场了。”   陆久安老脸一红,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他赶紧转移话题:“我给他们用了,他们捉我也无济于事啊,如果我当初去述职了,他们以什么来定罪?总不能不打自招,说我用了他们偷的军粮吧?”   韩致摇摇头:“也是我大意,只想着尽早了结此案,不曾这群人急不可耐,贼喊捉贼偷到大本营来了。那时候我探到你前一任县令的时候,他们已经有所察觉,估计埋有钉子。再加上巡抚史下江州办案的消息传来,就病急乱投医,妄想拉你下水,或者干脆推你出去当挡箭牌,留给他们更多的时间销毁证据。”   “还有一点。”韩致目光一凝:“你一举一动太过清正廉洁,一看就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杨耕青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此刻去忽然接道:“我和将军也是在知府被审问之后方才得知,他早在半个多月前派了一队人马到应平强制捉拿陆大人,生死不论。将军担心沐小侯爷护不住你,心急如焚,当天就告别巡抚使一路疾驰,生怕回来听到不好的消息。”   陆久安心下感动,韩致抿直薄唇睇向沐蔺,脸上看不出神色来:“我原本以为你会有点用。”   沐蔺哇哇大叫:“你不来我就出手了,谁让你时机掐那么准,要是我出手,定叫他三天都醒不过来。”   他被传令官戳到痛处,那一瞬间差点起了杀心。   陆久安感叹道:“应平这么穷,难为他们还要分出目光投到我身上。”   “你就这么自信,对你府上的人没有一丝怀疑?”   陆久安经他一提醒,顿时疑窦丛生,把应平县府衙所有接触过的人拉出来在脑袋里过滤了一遍,突然顿住,低声问:“郭文?”   韩致赞许地点了点头,陆久安满脸惆怅:“怪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我开仓赈粮,现在想来,我第一次提到现仓大史左明杨带我查看存粮时他脸色就不太对。哎,真是可惜,其实我最近感觉他能力挺强的。”   “暗怀异心之人,不可用。”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好不容易所有事情告一段落,正是百废待兴磨刀上阵的时候,手里少了这么一个对应平了如指掌的人,总感觉有点力不从心。”   郭文肯定要在这件事中下台,如果他一倒,陆久安势必要在剩余的人中提拔,这人选又是一大难题,陆久安想了想,觉得此事需得多加考虑,主簿相当于县衙的二把手,万不可以轻易就做下决定。   陆久安想事情的时候,韩致专注地看着他,陆久安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韩致把军粮一案查清了,应该不久就要回边疆了吧,只是这么一想,陆久安就觉得分外不舍。   这人当了他这么久的教官,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有什么谋划,韩致都一声不响全力支持他,甚至时时刻刻关注他的安危,将贴身使用了很久的软甲都赠送给了他。   陆久安越想越难过,不知不觉连语气都变得特别低落:“韩大哥,军粮事了,你后续作何打算啊?”   韩致道:“杨耕青明日拿我号令启程去边疆,调一骑雪拥军来应平,我要把江州一带山匪全部荡平了。”   为你扫清路上全部的障碍,让你尽情施展才华抱负。   陆久安眼睛一亮:“我以为你要回边疆了。”   “还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   “好,那把土匪窝给他抄了,当初居然打劫到我头上。”得到韩致亲口答应不会离开的承诺,陆久安心情高兴,拿上任被劫之事给韩大将军告状:“到时候把那些人统统抓过来给我做牛做马地干苦力,只给他们吃一顿饭!”   说到吃饭,陆久安肚子非常应景地咕咕乱叫起来,他按着肚子颇为不好意思:“生病期间只能喝一些清淡的粥,快饿死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几人有说有笑朝饭厅行去,半路遇到特意寻来的秦技之,疫病除尽,他得秦昭的吩咐来向陆久安辞行。   那怎么行陆久安迈开大步急追。   “技之请留步……”陆久安话未讲完,脸色一白,捂着腰龇牙咧嘴。   “久安,你怎么了。”秦技之当即转身,快步上前,“是不是之前被刀柄撞伤了,回屋子去我帮你看看。”   “没事没事,刚才转得太急,扯着了。”   韩致脸色难看,握着陆久安的胳膊把人拉到身旁,面无表情的盯着秦技之:“久安,这是何人?”   他只是离开衙门一个多月的时间,陆久安身边就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这人看着陆久安的眼神,陆久安对他亲切的称呼,都让韩致内心涌起无名的怒火。   秦技之同样一脸敌意地看着韩致,随后目光落在陆久安胳膊上的那只手。   陆久安没察觉韩致秦技之之间的暗潮涌动,还从善如流地为两人互相做介绍:“这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在此次疫情立大功的大夫秦技之,这位是镇远将军韩致。”   秦技之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是大夫,让我看看你腰上的伤。”   “不必了,我常年行军打仗,身上时刻备着跌打损伤的药,非常管用。”韩致替陆久安回答,看也没看秦技之难看的脸色,圈着陆久安的腰把人推进房间。   “韩大哥,不用,男子汉大丈夫,就这点小伤,你看我刚才不是一直还好好的吗?”   “有些伤表面上没什么,过后该有你难受的时候。你脱还是我帮你脱。”   陆久安抚额:“真不用……”   韩致二话不说伸出手来,陆久安没折了,噔噔噔接连退开几步举起手投降:“行啦行啦,我又不是那种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受点伤很正常,我脱就是了。”   陆久安已经在韩致面前脱了两次衣服,有一次还差点遛了鸟,此刻脱起衣服来丝毫不扭捏,动作利索地把外衫和着内衬扒下来。   “再往下一点,挡住了。”   陆久安闻言,又把衣服往下扯了扯,露出整个腰窝。   陆久安腰上一大坨青紫相交,其间还混杂着点点血丝,犹如一块上好的璞玉被人染上瑕疵,韩致眼神一暗:“我单单以为那人只是扯了你头发绑了你的手。”   陆久安听出他弦外之音:“韩大哥这么护短?你已经为我报仇了。”   韩致挖出药抹到伤痕上,手上使劲,在他腰上大力揉捏起来,房间里响起痛呼声和板凳跌倒的声音。   “嘶……韩大哥,轻……轻一点。”   “乖一点,别动,必须把淤青揉散了才会好得快。”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门打开,陆久安头发凌乱,搀扶着腰龇牙咧嘴和韩致一前一后走出来。   沐蔺别有深意地扬了扬眉毛,秦技之脸色沉得要滴出水来。   陆久安走到秦技之面前,不由分说拽住他的手:“技之和秦公真是见外了,我岂是那等过河拆桥之人,你们就在我府上住下来。既然你们已经行过医问过药,一次和无数次也就没有区别了,继续你们的救死扶伤之路,莫要埋没了你们的天赋。”   陆久安再三挽留,又去见了秦昭,秦昭高风亮节,不愿意平白无故受人恩惠,陆久安便道:“县衙未来还要招人手,他们以后要加大训练量,免不得受伤,请你们在此坐诊,也就不用每次都出门寻大夫了。”   陆久安将心比心,抛出这样一个理由,免去了秦家寄人篱下的顾虑,秦家推辞不过,再也没提离开的事。   第二日,巡抚使刘善清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十来随从来到应平,陆久安头戴官帽,身穿浅绿色官袍前来相迎。   都说相由心声,刘善清五官刚毅,眼神清澈,坐在马背上背脊挺的笔直,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正气凛然大公无私的不凡气度。   郭文跟在陆久安身后,看到刘善清的时候心里直打鼓,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抱着侥幸心态跟着陆久安行礼。   刘善清是个行事利落的人,两方刚一汇合,刘善清就公事公办表示先看看应平县如今的受灾以及安置情况。   赵老三便在前方引路,他选了一条周全的线路,先带着刘善清去了郊外的病迁房和隔离治疗点,这里虽然已经没有人了,但是基础设施还在,还能看到刚刚使用过后的痕迹。   “应平遭了一场疫病,之前也把情况写成折子递上去了,情况危急,幸好有应平的大夫在大难关头舍生取义,才化解了这场危机。”陆久安边走边在一旁解说。   然后赵老三又把人带到收纳流民的几个帐篷前,帐篷不远处放着一口大锅,正咕噜咕噜地冒出热气。几人远远看了一眼,衙役在一旁态度和善的维持秩序,偶尔看到一两个行动不便的人,还会走过去搀扶。流民则井然有序的捧着碗排队领粥。   他们领着粥回到帐篷,路过陆久安等人的时候,有一个中年汉子咧着嘴向陆久安问候道:”陆大人病已经大好了吗?之前听说您也遭疫病了,我们大伙担心的不得了。您吃过饭了吗?”   陆久安语气温和:“还没呢,来看看你们,这就回府上去吃。”   刘善清往他们碗里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碗里的粥熬得特别稠,还加了一些绿色的菜叶子和碎肉。   陆久安等人在流民的夹道相送下离开,赵老三又带着他们看了粮仓,最后从集市一路返回县衙。   集市两边住着的都是本地的百姓,他们之前十分听话地在家乖乖隔离,没事很少出门,再加上衙役每日不间断的上门问候,关照他们身体情况,所以遭病的人屈指可数。   他们对县令打心底的认同和感谢,对衙役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改观。所以陆久安走的这一路,有不少百姓亲切地冲他打招呼,还有人把家里的鸡蛋水果拿出来,强塞到陆久安和衙役的手中。   “家里老母鸡产的蛋,可滋补哩,陆县令都瘦了,要多吃一点。”   “刚摘下来的水果,我选的个头大的,陆县令和各位官差大哥可要好好尝一尝,又是水灾又是疫病,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这群人给完东西转身就跑,深怕陆久安把送到手的礼物还给他们。   “这怎么使得?”陆久安深受感动的同时,又哭笑不得。   “陆县令您就拿着吧,这些东西不值钱,代表咱们大家伙的一片心意。”   刘善清目不转睛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百姓脸上的情真意切做不得假,陆久安是真正做到了官民鱼水,不分你我。   等几人走到县衙大门的时候,陆久安和衙差被热情的百姓塞了满怀,手里已经腾不出空余。还是门子见状,去寻了府里的十来个小厮才把东西搬走。   “都是本地的特色,你们捡几个洗干净,端上来给远道而来的大人们尝一尝,其他的送到四个流民点去,就说是当地百姓好心捐赠的。”   陆久安把刘善清请到上座,把水灾以来做的事一一对他进行汇报,搬来案卷账本请他过目。   刘善清一目十行,走马观花看完了所有的账目,其实已经不需要细看了,还有什么比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更为真实呢,刘善清在路上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清晰的判断,再看这些,不过是明面上走一个过场罢了。   少年人一身锐气勃发壮志凌云,却难免因为年轻气盛经验不足,行事有失偏颇。   这个年纪轻轻的探花郎风华正茂之时被贬到偏远之地,非但没有就此失意消沉,反而临危不惧,游刃有余地化解了这一场场对经验老道的人来说都堪称绝境的危机,实在是让人为之惊叹。   刘善清赞许地看了陆久安一眼,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江州这一场劫难,其他县无一不是生灵涂炭死伤惨重,唯有你治理的应平,不仅能济民安人,还有余力收纳其余县逃难而来的灾民。不错,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此事过后,我会实事求是上报皇上,为你请表。”   陆久安得这么高一个评价,甚为惶恐:“刘大人谬赞了,我不过是在其职谋其位,做了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文官武将为人类的生存拼命努力时,大部分的百姓能执着于自己固有的生活,这不就是我们做臣子的,做百姓父母的,为之奋斗的意义吗?”   刘善清眼神震动,被陆久安这随口一句说出来的话戳到了心坎上。世间自称心系苍生悲天悯人的千千万,有此等觉悟和胸襟的人却少之又少。   刘善清久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拍着他的肩膀慈爱地说道:“无怪乎罗进深那小老儿总是念叨着你这个学生,今日一瞧,果真同别的学子天差地别。”   罗进深?陆久安迷迷糊糊地回想,好像是当初乡试时审到他朱卷的罗学士,乡试阅卷人分为三波,考生作答后,由外帘同考官糊名、誊卷,再呈给内帘同考官初审,好的试卷呈给主考官点录。   中举乃是关乎一生的大事,因此承袭至今便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同考官自提为中举者的房师,主考官则为座师。   假如未来在朝廷为官,两方相遇必以师礼拜,当老师的也会提拨一二。   罗进深手上出了一个这么年轻的探花,自然欣喜地自提为陆久安恩师了。   事师如事父,陆久安斟酌着回辞:“老师近来安好?”   提到罗进深,刘善清与他近亲不少:“好得很,我出发的时候,罗老儿还颠颠得跑来我府上,说你非池中之物,一定让我关照好你。你哪用得着关照啊,皇上派来的太医还在路上,你就已经把应平疫情给除了。”   陆久安受之有愧:“下官不敢居功,是另有其人。”   陆久安唤来赵老三,让他将秦昭秦技之二人请出来。刘善清对陆久安口中所说的居功至伟之人也是心存好奇,待看到来人,刘善清一愣:“秦太医?”   秦昭微微一拜:“草民卸下太医一职已经多年,不敢当。”   若说起做官年岁,秦昭比起刘善清更早谋职,秦昭出入宫中之时,刘善清还是小小的承宣布政使司,连进出朝堂侧门的资格都没有。他对秦昭当年的事也是有所耳闻。   陆久安早就料到两人可能相识,对此做了完全的准备,他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把乌纱帽摘下来放在案桌上,又取了任命文书端端正正搁在帽子旁边,对着都察院左副督御使兼巡抚使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深拜之礼。   刘善清有些糊涂:“陆县令此举何意?”   陆久安头也不抬,只留一个后脑勺:“下官有罪。”   刘善清奇道:“陆县令何罪之有?”   陆久安端正态度一脸慷慨赴死地自陈道:“下官其罪有三,疫病来势汹汹,下官却在应平寻不到半个能治能平的大夫,此乃无能之罪;听闻秦老先生和令公子怀有救世之才,下官不顾二人的意愿,用仁义和百姓性命强加要挟,道德绑架他们治病,此乃自私之罪;秦老先生和令公子陈述了拒绝的原因,下官明知故犯,此乃罔顾圣意之罪。下官揭帽革职,自请罪罚。”   刘善清扶着短须哈哈大笑,这陆县令真是有意思,句句自呈有罪,字字不离仁义道德。表面上在罗列罪状,实则以退为进,处处辩白。   刘善清笑够了,看着陆久安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子:“你啊,打的什么主意我已经明白了,本官又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此番疫病,秦太医做的是忠人之事,按理应该功过相抵,我会一同上奏朝廷为他们求情。”   陆久安大喜,捡着好听的话奉承:“刘大人善解人意执法公允,下官佩服。”   刘善清却是在此时脸色一肃:“既然说完表彰的事,那我们该来说说惩罚。郭文在何处?”   郭文浑身剧震,心想果然没有躲过去,他面带苦涩,自队列里走出来:“小人在此。”   “你与江州知府两相勾结,为虎作伥,虽未直接参与军粮劫道一案,却在事后知法犯法,为他人提供方便。现在将你捉拿,日后一同问审。”   刘善清说完,就有随从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木枷带在郭文的手上,郭文不由自主看向陆县令,眼带祈求,陆久安叹了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是有大能力的人,本官本来打算日后着重培养你,现在你误入歧途,便在牢狱里好好悔过,重新做人。他日归来,你将看到不一样的应平。”   陆久安本想留巡抚使吃过晚饭,刘善清却摆手回拒:“本巡抚还有其他县衙要走,我先行一步,希望未来有机会我再来之时,能像你所说,看到焕然一新的应平。”   陆久安提着下人洗净准备的一篮子水果送他们到大门:“刘大人,如今县衙清贫,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相送,只有送上百姓的一片心意。”   刘善清便接下这篮子硕大饱满的果子,清风拂袖地离开,等人影快消失再街角时,刘善清突然回身提气大声道:“对了陆县令,忘了告诉你,本官看你粮仓储备不多了,无需担忧,赈粮灾银紧随我其后,明日便至。”   刘善清的到来,不仅解了秦氏的后顾之忧,临走之时还留下一句振奋人心的消息,实乃意外之喜,陆久安表示:   多走几遍也没关系! 第050章   第二日, 赈济如约而至,随着这批物资到达的,还有朝廷遣派的安抚使。   疫情期间因为免费提供粮食, 粮仓已经用了大半, 陆久安正担心熬不过去,现在这批粮食衣物犹如雪中送炭。   随着天气渐冷, 帐篷眼看着无法为百姓保暖, 商铺的修建重新开始启动, 免费发放物资的惠民政策也重新调整为疫情之前的以工代赈。   而陆久安就在这个时候, 向来到应平的百姓发出邀请。   凡是愿意留在应平的百姓,可以无条件持有应平的户籍,同时免赋税徭役两年。   另外鼓励百姓开荒,应平地大物博,很多土地没有得到有效的利用。如果百姓在这期间自己开垦的土地, 可以向当地里正申请, 再由里正层层上报, 县衙派人测量土地面积, 位置,交办完手续,这片土地就可以归那人所有了。   从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来看,发展经济才是硬道理, 大周是个以农为本的国家, 先发展农业,百姓吃饱饭才是当务之急。   郭文被抓走之后,陆久安身边一时没有可用之人, 执掌文书的事就暂时落在了陆起头上,他草拟了一份文稿, 先给陆久安过目,陆久安通过以后,再由赵老三这个衙役组长张贴在县城门口。   百姓乃至流民都已经习惯了县城张贴的告示,按以往的经验来看,应平的告示都象征着好事降临。   所以赵老三刚一退开,围观的人群就蜂拥而至,随后又把告示上的内容奔走相告。   一对年轻的夫妇牵着三个孩子落在后头,他们当日形势所迫,为了保孩子性命,忍痛将家里的稚子抱到街上贱卖,那贵人相中家里年纪最大的女娃,得亏县令阻拦,又得了提点,才留下其他三个孩子,免受骨肉分离之痛。   他们一家子现在都住在流民收纳所,五个人占了两张双层床铺。   白天的时候,孩子可以交由专门负责此事的衙役托管看守,那里聚集的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些是没了长辈孤苦伶仃的,有些则是像他们一样主动送到此处的,孩子可以免费享用县衙提供的伙食。   两夫妻则放心大胆去工地找点简单的活计,挣点工钱。到了晚上,又去把孩子领回收纳所。   几个孩子最大的也才7周岁,最小的还不满四周岁,懵懵懂懂,只知道凑热闹。周围的人群一惊呼高兴,他们也跟着拍手咯咯的笑。   夫妇从周围的对话听到告示上的内容:“当家的,是走是留,你来做主吧。”   那汉子抱着最小的田石头,毫不犹豫地回答:“老家的房子都倒了,咱们就留在应平,我们努力努力,把大闺女赎回来。”   妇人听到此话,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狠狠点了点头:“嗯,咱们辛苦一点,去开垦几亩荒地,在应平重新开始生活。”   同样的对话发生在不同的家庭,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留在应平,当然也有少部分人舍不得故土,打算在应平做完工,买点过冬的粮食,回家为来年的耕种做准备。   陆久安拿着一累累写满人名的户籍册,兴奋地同韩致咬耳朵:“韩大哥,发了发了,应平来了好多人。再也不是荒芜之地了,还要多亏你当初为我打广告,才拉来那么多人丁。”   陆久安说话的热气尽数喷洒在韩致耳朵和颈部,激得韩致眸子里尽是压制不住的火光,他哑声道:“如果不是久安励精图治,人来了也没用,迟早要走。”   陆久安沉浸在计划通的兴奋之情当中,并未察觉到韩致的神情与平日大不相同,他把韩致挤到一旁:“韩大哥,你让一让,我要把这光辉的一幕记下来,这是我应平扬帆起航的起点。”   随着陆久安身体撞过来,韩致只感觉一股蓬勃的热意和暗香袭来,陆久安撞在他身上的力道犹如隔靴搔痒,韩致反手按住陆久安的腰。   陆久安腰上的伤已经好了,被他捉住腰没有痛只有痒,陆久安越步躲开,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质问他做什么。   书房门户大敞,秦技之刚到,撞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门扇嗑在墙上的响亮撞击声打破这一室的旖旎,韩致本就不悦,看到来人是秦技之时,内心更加不爽,他沉着眉头,目光如炬射向秦技之。   “商讨公事,不便会客。”   秦技之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来找久安,与韩将军何干?”   不愧是当过小愤青的人,连镇远将军都敢怼。   陆久安这个大直男,总算察觉到两人隐秘的针锋相对。   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本该惺惺相惜才是,怎么刚认识不久,一碰面就剑拔弩张的。   陆久安疑惑不解,用手指扣了扣桌子,拉回两人的视线:“技之兄找我何事?”   秦技之道:“听说久安在应平鼓励流民落户籍,我爹和叔父经过商量,想要留在此地。”   陆久安听到这个话,哪里还有时间去想他们两人之间是如何闹的不快。   应平不仅缺人,而且还缺这种特殊性高级人才,秦氏祖籍在江州,现在朝廷把赈灾物资拨下来,在江州各个县府派发,这一家子怎么看都是势必要回去的。   他正想着用什么措辞来劝秦技之和秦昭他们一家,不想他们竟自愿留在此地,实在是求之不得。   陆久安大为感动,同时意识到,他单单只考虑了拉动更多的人口,怎么不想想,应平一穷二白,普通百姓可能希望头上有个好县令而留下,那些有才能才技术的,只要温饱得到解决,到哪里不都一样,凭什么选择你应平呢?   看来他得学学他原来那个世界的各个省份,为了挽留人才大打出手的一些政策。   陆久安脑袋一转,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尤为吸引人的方法,只是还需秦昭同意合作才行。   陆久安当即拉着秦技之去找他父亲,韩致堂堂镇远大将军,战场上运筹帷幄挥斥方遒,平日轻易不会喜形于色,此刻被独自一人留在书房里,只感觉身体里冒出一股股酸涩与怒意,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都这么待你了久安,我把你放在心上珍而重之,你为何……   为何什么?韩致一时想不出来,他有些迷茫无措,他第一次心悦一个人,只知道把一切好的东西捧在他面前,不想他难过,见不得他受伤,想看他时时刻刻露出明艳动人的笑容。   没有人教他,万一对方视而不见怎么办。   秦昭自从有了轮椅,就不喜欢待在屋子里,他仿佛为了弥补瘫痪在床那几年的时光,一有空闲,就常常自己一个人转动轮子出门感受大自然。   县衙府有一颗500年的银杏树,年深月久地成长在树坛里,见证过斗转星移王朝更迭,迎来送往了一批批县令。   银杏树长得枝繁叶茂,这个季节,正是青黄交替之时,银杏树开始了他一年之中最华丽的篇章,每一片脉络清晰的银杏叶子染成了璀璨的金黄色,黑色的树干在其中若隐若现,交织成初冬最美的画卷。   秦昭坐在轮椅上,清瘦的背影与参天古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若浩瀚无垠的大海里一丛微不足道的浪花。   秦昭闭着眼睛,嘴角挂着静谧的微笑。   陆久安一时之间都不敢出声打破这唯美的画面。   “人有生死,物有无常,一旦经历过劫难,就会感慨生命的可贵,”秦昭睁开双眼:“小友行色匆匆,好像有急事。”   陆久安拱手:“确有要事相商。”   应平的百姓在当天下午,又看到一份新的告示,乃是一份人才招新征集令。   招纳两种人才,一种是有学历型人才的,只要是秀才以上的饱学之士大家鸿儒,凡在应平落户的,都可以享有为期一年的每月补贴,补贴根据身份不同金额不同,秀才300文一个月,依次递增。   另外,这些学历型人才可以享受医疗报销政策,学历型落户人才,只要在指定的地点问诊开方子,所花费的诊断费和处方费用可以到县衙报销一半。   指定的地点当然就是秦昭两父子坐诊的地方,陆久安急冲冲找秦昭决议的就是此事,巡抚使当初答应帮忙陈情当今皇上,现在谕旨还没下,秦昭反而已经安之若固了。   第二种是技术型人才,凡是有技艺傍身的,不拘工艺、丹青、杏林……只要经过考核,颁发应平出具的资格证书,也可享受每月补贴和医疗报销,不同的是,此种人才报销金额是30%,但是有机会被县衙招聘在府上从事工作。   考核地点暂时设在县衙府,需要提前到报名点进行申请,每月的初十和二十进行统一考核。   考核标准陆久安一时没想好,只好先找来应平在相应领域有资历的人进行评审。考核总分为10分,由3个评审人进行打分,取平均分作为最终成绩。   这种考核方式算不上公平,很大程度取决于评审人员的主观印象。   不过现在为了防止人才流失,迫不得已只能先按照这个方式将就着用了,后期有机会再配合电脑里的资料,找这些人才开个会,各抒己见,整理一个完整的考核方针出来。   张贴告示的日期是初七,离当月的考核时间只有三天,所以此告示一出,第二日一早就有十多个人来到县衙府外探头探脑,衙役现在就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次需要临时调用为办事人员,为报名的人答疑解惑,填写报名资料。 第051章   蒋方作为衙役里的一员, 一心盯着小组长的位置,听说阿多把警犬训练出来以后,首先就是给表现分得第一提为小组长的人。   他的体能在衙役中差强人意, 只有头脑机灵些, 想要博得头筹,必须另谋出路。   因此这次一说需要衙役临时充当考核指引的工作人员, 他就立即毛遂自荐, 从一干想要争取这个机会的同差里脱颖而出。   蒋方拿起一叠报名申报表, 耐心地询问这些未来的人才干部:“请问几位是来报名考核的吗?来我这里做登记。”   其中一个长相文气的青年人试探道:“官差大哥, 我使得一手丹青,听说可以报名,不知绘画功夫达到什么程度才能通过?”   蒋方摇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你先报名吧,反正不通过也没有什么损失。说一说你的性命, 年岁几何, 报名什么类型吧。”   青年想一想也是, 如果通过了, 第一年每个月可以得到补贴,生病了还能报销医疗费用,上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也就只有应平才出这样惠民政策。   “不敢劳烦官差大哥, 我来填写吧。”青年不仅善丹青, 还使得一手好书法,蒋方见对方写的字端端正正,清秀飘逸, 便提醒道:“你可以在报名类型上把书法一项填上去。”   对方一愣:“还能多填吗?”   蒋方笑得非常随和:“技多不压身嘛,万一你一项没通过, 还能试试另一项。”   青年很快填写完毕,蒋方问:“在应平落户了吗?这个是首要条件。”   青年自怀里掏出户籍文书:“落户了,昨天刚办完手续戳了印章,还是热乎的。”   第二个走上前来的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年人,看着像干粗活的,他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问:“俺是干农事的,可以报名吗?”   其他人当他是来捣乱了,善意地起哄:“这位叔,要是种田都算才能,那大半的人都可以来报名了。”   中年人涨红了脸,蒋方回忆了一下陆县令公布任务时提到的需要人才种类,确实没有这一项。   要是其他衙役,也就随和地将人请走了,蒋方站在陆县令的角度想了想,如果换作是大人,他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处理。   中年人看到蒋方默不作声,识趣地就要转身离开,就在这时,蒋方问道:“为何大叔想以农事报名呢?我的意思是说,你干农活和别人比起来,是有什么不同吗?”   中年人一看有戏,赶紧道:“我种出来的,否管是谷子还是蔬菜,长得都比别家的喜人,收割的也比别家的多。”   “大叔不老实,你既然种得好,怎么还跟我们一样逃难到应平了啊。”   中年无奈摊手:“这不是遇到洪水了吗?我就是在世神农,那也抢不过老天爷呀。”   排到后面等着报名的人哄堂大笑。   蒋方想了想,姑且也算一个特长吧,要不登记上去,到时候交给陆大人判断。   陆大人不是说了吗,现在人才紧缺,退而求其次,先广撒网把人带来看看,到底算不算特殊性人才,最后再做定夺。   这名农夫报名成功,给了其他还在观望的人非常足够的底气,中年人一走,上来一位蓄着半长的胡子,穿着道袍的人,这位道长言简意赅:“我曾经在道馆修行过,可以看风水算卦做法事,前来报名。”   蒋方抓了抓脑袋,怎么又来一个奇奇怪怪的,陆大人特别交代需要注意的那几项人才怎么一个没有。   好在后面来了三个人,一个曾经是赤脚大夫,一个在主家当过账房先生,主家倒了,他还没来得及找下一家,就遇到洪水饥荒,跟着一起出来逃难;另外一位,则和梁木匠一样,擅长手上工艺,不同的是,梁木匠打的是家什以及生活用具的木艺,这位报名的壮汉擅长锻造冶炼,他在曾经的县镇,属于声名在外的打铁匠。   这三种人才一报名,蒋方总算觉得能给陆县令交差了。   这三个人后面排着一位风姿俏丽艳若桃李的年轻妇人,虽然她穿着粗布麻服,头上戴着布巾,已经极力掩饰一身的丽质,但是她姣好的面容以及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展现的娉婷袅袅,都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因此招来不少人好奇乃至异样的目光。   蒋方抬头看到她的第一眼,心脏砰砰直跳小鹿乱撞,眼睛都看直了,实在是他从未看过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时被吸引地找不到东南西北。   年轻妇人开口了,声音婉转动听,蒋方没有什么文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琼音,只感觉身处幽林听到了泉水叮咚黄莺啼鸣。   “妾身善音律,工词曲,也使得一手浅薄书绘。”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她的眼神都变了,特别是报名的人里有两三个本分老实的农妇,目光带着赤裸裸的鄙薄和厌恶。   蒋方大声咳嗽两下:“这个,英雄不问出处,陆大人说了,只要有工艺才情,皆可报名。”   年轻妇人嫣然一笑,美目流转,伸手拈来纸笔,提腕运行间就填好了报名表。年轻妇人填好后,在一众神色各异的注视中坦然退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在场的人才回过神来。   妇人走后,再没有人上前报名,剩余的都是抱着观望或者帮家人打探消息的目的来此,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大家便就此散去。   蒋方在位置上枯坐了一上午,只有稀稀拉拉十多个人。到了午后时分,报名的人蜂拥而至,他们听了上午的见闻,竟然连道长农夫都能报名成功,也都抱着姑且一试的侥幸心态来到了县衙。   有些人离县城远的,得到的消息比较晚,碾转乘了一天的牛车赶来报名。   这些人恨不得把自己烧火添柴的事都写上去,蒋方除了挨个询问填表之外,遇到不合适的,还要分出时间来婉拒解释。   若是对方性格爽朗不拘小节还好说,笑呵呵表示理解;若是遇到那种胡搅蛮缠脾气火爆的人,拍着桌子大声嚷嚷揪着农夫道长的例子说事,一炷香的时间就过去了。   蒋方生出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他一个人忙不过来,陆久安又安排了两人协助办理。临近考核的最后一天,报名的人潮才堪堪截止。   陆久安看着报名表上的填报内容啼笑皆非,来报名的简直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这什么?怎么连养鸡养鸭的都在上面。”   蒋方说:“大人,咱们县衙里阿多不是会养狗吗,他能训练警犬,万一那人可以训练警鸡警鸭……”   陆久安想,你倒是会举一反三,指着另一张问:“这个呢?”   蒋方答不上来:“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不过大人你说过,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人。”   “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陆久安哭笑不得:“看来不仅要训练你们的体能,文化课也不能落下。”   事实上,蒋方第一次做资格考试的报名指导工作人员,在什么经验参考都空白的情况下,没有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做死事,考虑了其他人都想不到层面,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非常出色的完成了这项任务。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此次执业技能资格证书考核准备得太过仓促,至少应该设置一个“海选”环节,筛选掉大部分不符合的人群,这样就能轻松很多。   陆久安把蒋方打发出去,一个人在办公室做起了人力资源的工作,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一一看完了所有的报名表,剔除了四分之三的人。   剩余的四分之一里面,有两三个人,若换成其他衙役来办,说不定还真容易漏掉,陆久安看着报名表上名叫申志的农夫、封敬的道长、孟亦台的妇人,对蒋方的能力又认可了三分。   初十一到,考核点被围得水泄不通,这样的大事放在应平实在不多见,除开报名考核的人,其余很多都是围观看稀奇的。   考核点放了一个大木板,像科举张榜一般,用来张贴通过海选初试的名单,因为评审人是陆县令,落选的人没有丝毫怨言。   考核地点被绳索隔离成了几块独立的区域,分别有骑射、才艺、医学、工艺五大板块,每个板块坐着3个评审人,他们有个自的一套评判标准,同时进行考核。   医学板块的评审人自然是由秦昭、秦技之、石大夫来担任,他们一个是应平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另外两位更是了不得,来自太医院的御医,三人在疫病期间功不可没,由他们担任评审人实至名归。   报名医学的寥寥无几,评审团分别写了几味药材,让他们说出习性和作用。这个简单的问题直接涮掉3个人,秦昭微微皱眉:“夫医者用药,如将帅之用兵,性命攸关,敢不知慎!”   剩下的两人在秦太医严厉的申斥下,紧张地冷汗直冒,陆久安旁观了这一幕,只感觉和大学答辩没有区别了。   评审团接下来又摆出医药实例,由他们举一些病状,让两人现场写出药方。   其中一个年轻人绞尽脑汁,写得磕磕碰碰,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评审团的面色,另一个中年人则显得游刃有余,手下笔走蛇龙,很快就把方子开出来。   评审团见状,又分别说出一些疑难杂症叫两人解方,这一下,连刚才还举重若轻的中年人,此刻也搁置了手中笔,一脸羞愧难当。   评审团知道,这就是最终的结果了,两个报名者一脸失望,却见秦昭拿出两本红彤彤的册子,上面写着执业资格证书六个大字。   他先把其中一本交给青年人:“熟知药材,不能开方,颁你实习执业资格证书,先从捡药童子做起。”   他又把另一本交给中年人:“只知初级病理,可治外伤风寒,颁你初级职业资格证书,可做助手,望你日后勤勉,厚德博学。”   两个报名者喜不自胜,拥有这本证书,不仅代表在应平的第一年经济得到了基本的保障,还表示自身的能力被得到了认可。   更让人惊喜的是,评审团的石大夫当场向两人递来橄榄枝:“你们可以来我医馆学习,目前就我和徒儿三个人。”   旁观的人里面有其他医馆来的大夫,他们打算在这场考核中捡个漏,不料石大夫下手真快,两个报名者被收进门下,当即跪下磕头拜师,羡煞了一众旁人。   骑射板块的评审团分别由韩将军,江护卫,付文鑫领跑担任,不过这个板块空无一人,三个评审团无事一身轻,转到其他板块跟着瞧热闹去了。 第052章   而关于才艺和工艺板块的评审团人选, 陆久安绞尽脑汁想了足足两天,实在是这两项才能的人在应平县这个穷苦之地屈指可数。   陆久安有心把沐蔺这个纨绔子弟拉出来凑数:“沐小侯爷,你在晋南风花雪月这么多年, 想必见识过不少文人墨宝, 有没有兴趣当评审人?”   沐蔺眼睛一亮:“评审人?好玩吗?”   ……   陆久安被堵地噎住。   算了算了,这小子平日里没个正经不说, 一不高兴就甩脸色, 行为没有约束。   万一他担任评审人适得其反, 把好好的人才吓跑了怎么办, 陆久安暗恼,怎么好好的想不开要找沐小侯爷,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后没办法,工艺找了工部司匠、谢怀凉和水利大史,考核的方式采用面试加实物, 面试报名者的实操年限以及过往成就之后, 再让其呈上一份现做的实物出来。   不过这样一来, 考核地点就不能局限在此地, 甚至考核时间也要相对延长。   才艺板块,陆久安最终决定由报名者当场创造作品,然后采用大众评审。   琴棋书画本是一体,每个人都有基本的审美, 造诣极高, 例如梵高这样曲高和寡的艺术家,已经超出了普通人喜好的暂不说,这种独树一帜的文艺大家出现在应平县, 陆久安自认也留不下。   因此才艺考核板块周围聚集的人最多,里三层外三层比肩继踵, 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陆久安便知道,这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秦昭作为太医院的副使,认识了不少富家权贵,对名画佳作也有一番见地,因此在完成了自己所属板块的评审后,也转移到才艺考核点,兴致勃勃地围观起来。   现场的喝彩一声高过一声,突然,空气一静,紧接着骚动起来,原来是报名音律的美貌妇人,等其余人书画完毕,抱着一把琵琶出现在考核点。   连陆久安都不由自主被其吸引过去,此人正是孟亦台,陆久安十分看好的艺术类人才。   沐蔺身着层层叠叠的锦衣,腰上系着金丝玉带,端着风流模样站在人群中,一脸兴味地瞧着场中央的佳人:“原来陆大人喜欢这样的清丽姐姐。”   韩致贴在陆久安身边,脸上半分不显,一双眼睛不动声色观察着陆久安的反应。   陆久安脸颊一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人都喜欢看美丽的事物,你难道不是吗?韩将军,你也是吧?人之常情啊。”   “唔,我当然是啦。”沐蔺坦率地摸了摸嘴角,笑得一脸邪恶。   韩致认真地点了点头:“世人皆爱美。”   孟亦台本就生得明眸皓齿,一身蓬头旧衣不掩闭月羞花之色,她往那一坐,仿若一盏聚光灯,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孟亦台抬起芊芊素手在琴弦上从左自右轻轻扫过去,划拉出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   “嘘。”沐蔺合了折扇放在唇边,窃窃的交谈声为之一静。   孟亦台青葱般的手指在弦上三转两拨,琴音泠泠,她闭上双眼,轻拢慢挑弹奏起来。   幽怨的音符自琴弦上浮出,声声哀切,点点情愁。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只感觉被牵引着走进一段肝肠寸断的前尘往事,故事暂歇,满地飞花飘零。   孟亦台忽然睁开双眼,手指拨拉压撞,琴音骤急,如乱雨敲打之势,嘈杂切切声欲催。   众人便又看到那满地的花瓣非快地化作沉泥,阳光普照,雨水滋养,转眼从土地中钻出一枝嫩芽,嫩芽开枝散叶,迎着雨馀软风吐出满树的花骨朵,满园喷香。   曲调高歌猛进,孟亦台手指自弦丛上翻飞而过,只能看到一片残影。   琴声节节拔高,春花烂漫中狂风大作,漫天花瓣翩翩起舞,忽作飞龙冲天而起,半空当中旋转翻腾,忽又作巨鲲,穿梭在大海间逍遥畅游。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众人只觉呼吸急促,全身热血沸腾,心脏随着节拍砰砰加速乱跳。   孟亦台却在此时,曲中当心一拨,琴声戛然而止,花瓣怦然散开,铺满水波粼粼的湖面,顺势而流走。   旁听的一干人等意犹未尽,孟亦台站起身来,冲着陆久安的方向盈盈一拜。   四周久久不语,陆久安亦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震撼的演奏现场,瞪大双眼看着孟亦台不能回神。   沐蔺连大叫三声好:“珠落玉盘,荡气回肠。”   陆久安只在白居易著的琵琶行里体验过这种感觉,孟亦台把琵琶小心翼翼搁在一边,又自桌上拿起一副山水画,墨色浓淡枯湿,留白提着两行字,字如其人,婀娜秀丽,写着:“风染山渐晕,应如岁月平。”   山河四季如画,应平岁月静好,竟是把对应平的祝愿寄托在这一幅笔墨之下。   既能弹琴作诗,又能书画表意,妥妥的才女啊,这是哪家名门教出来的贵女,怎么落难到了应平。   四周都在应声叫好,对孟亦台的表现赞不绝口,不过令陆久安意外的是,在评审环节,得到的结果却与之截然相反。   陆久安震惊,小声嘀咕:“不是吧,怎么搞的?这都不能过,这群人咋想的?”   韩致道:“你在为她打抱不平吗?久安很喜欢她?”   陆久安道:“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吧,这是实事求是,刚才他们分明也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沐蔺转着扇子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出声问出了陆久安心中的疑惑:“此女子才情具佳,为何不能过。”   一位妇女瘪了瘪嘴,满脸嫌恶:“长成这个样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风尘女子?”   刚才出声维护孟亦台的书生勃然作色:“怎可以貌取人?”   陆久安也同样愤怒,没有确切证据,凭着自己的揣测妄加评论,若然不是,岂不是好好毁了一个女子的名声吗?   孟亦台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她坦然道:“妾身确实因为家幼贫寒,坠入章台,不过一直作为清妓培养,从未行过钱色之事。后来自赎良人,嫁作他妇。及至夫君病逝这期间,我持家事夫,没有做过任何道德败坏的事,你们无从指摘。”   孟亦台落落大方,四周却轰然炸响:“怪不得长成这个样子,原来是要以色侍人。”   “出身勾栏,怎么能给资格证书呢?”   “不知味道如何?”   “你们这群人不可理喻,人家明明说了是清妓,满嘴污言秽语,有如斯文。”   一圈人叽叽喳喳议论开来,叱责的,鄙陋的,维护的,千奇百态不一而足。   这一刻,在对一个女子的爱憎上,将人性表露得淋漓尽致一览无遗。   陆久安作为男人,在春心萌动的时候,也是对此了解过一些的,因此知道历史上有才妓和色妓之分。   这些才妓不输京中名门贵女,不仅天生丽质,书画双绝,引得风流才子争相追捧,作诗赋绘相赠。   甚至有些人深明大义,有着奇强的爱国情怀和民族意识,连男子也难以匹敌。   陆久安知道古代对教坊出来的女子多有敌意,就算她们腹有诗书满身文墨,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过,也会遭到普通百姓的指责诟病。   身世沉浮,幼年他们自己也无法做选择,孟亦台已经自赎,同样是坦坦荡荡做人,为何就要低人一等呢?   陆久安看着孟亦台故作坚强的脸,心中腾起一团火来。   改变他们的思想非一朝一夕,妄想直接改变他人的思想也愚不可及。   但是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同命运反抗,自强不息的女子被非议凌辱,凭着自身的本事得不到应有的待遇,陆久安也做不到。   德行无愧,不该如此!   “喂,陆小县令,你干什么去?别冲动啊。”   沐蔺的扇子拦在陆久安胸前,陆久安置若罔闻,一步踏入场中。   沐蔺捏捏眉头:“韩二你也不拦着点,陆久安怎么老是喜欢同大众背道而驰,这不是惹来一身骚么?”   韩致没有撇出半分眼神给他。   陆久安环视一圈:“诗文丹青音律皆出其上,尔等视而不见。请问诸位,你们吃梨时,那梨又大又甜,你们是好奇怎么种出来的,还是好奇梨树种在什么地方的?怪哉怪哉,莫非它种在豪门世家,你们便大快朵颐,生在沼泽乡野,就弃如敝履?”   众人也不知道因为来人是陆县令,惴惴不敢答,还是因为陆久安一针见血,而哑口无言。   陆久安点点头:“本官明白了。”   他走到孟亦台旁边,孟亦台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陆久安比孟亦台高出一头,绝代佳人在旁,陆久安容貌竟丝毫不落下风,如果不是此情此景,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声男才女貌。   实在是太登对了。   陆久安高声问:“不赞成孟亦台身份背景领此证书的,请举手。”   围观的众人面面相觑,几番犹豫之后,稀稀拉拉的手举起来,慢慢的,手越来越多,超过了大半的人。   书生满脸不忿,气得发抖。   陆久安没有再说什么,转向孟亦台,左手往旁边伸出,示意她移步。   孟亦台看着他眼里温和的,让人信赖的神色,便不作他想,依言挪到一边。   陆久安大刀阔斧坐在孟亦台曾经坐的位置上,拿过一旁的琵琶左右摆弄两下,问她:“姿势是对的吧?”   孟亦台点头称是。   陆久安学着孟亦台的动作,手指从左往右扫过去,闭上眼睛,开始吟揉按压,顷刻间,杂乱的丝竹之声高低转折,如魔音灌脑。   沐蔺捂着耳朵大叫:“陆小县令疯魔了吗?我从未听过如此难听的琴音,丢把米在琵琶上,鸡啄得都比他好听。”   孟亦台站在离他最近,有好几次都想伸手打断他。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众人忍耐不住之时,琴声终于停下来了。   陆久安又问:“赞成陆久安身份背景领此证书的,请举手。”   百姓左右相顾,讪讪而笑。   陆县令弹得牛听了都得跑,谁要当众睁眼说瞎话呀。   沐蔺根本不给陆久安面子:“陆县令,你莫不是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弹成这样,还想要资格证书?”   陆久安疑惑不解:“是吗?可是,不是按身份背景来评判的吗?”   陆久安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一个无形的巴掌,落在众人脸上。   陆久安见众人不语,于是并拢腿脚,低眉颔首。他作出此种神态,和女子的欲语含羞不同,多了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态,却自有一股英气在眉间。   陆久安摆出弹奏的姿势,眼神自下而上看过去:“刚才那一首宛转悠扬,急管繁弦的曲子,其实不是孟亦台所奏,是陆久安弹的,赞成这一段演奏和琴艺领此证书的,请举手。”   刚才那书生霍地高举双手,犹如一只斗胜的公鸡。   “若说这段演奏精妙绝伦,在场无人出其右。”沐蔺悠悠然举起手来。   “琴艺非凡,指法高明。”秦昭摸着美须,闭着眼睛回味无穷。   这段琴声传递的死灰复燃,涅槃重生,或许是孟亦台的自述,但也映照着他滚滚半生。   秦昭举起手来。   陆陆续续地,除了个别的坚持自己的意见,其他人都举起了手,陆久安微微一笑,眼睛眉毛都不带扯动:“看来只看琴艺和弹奏,诸位还是认可的,既是众望所归,那就颁发乐器弹奏资格证书吧。”   “只是,这曲子终究不是本官演奏的,我还做不出拔赵旗易汉帜的事,孟亦台,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得主,拿着吧。”   礼部书吏把资格证书的册子交在孟亦台手里,孟亦台看着册子里端端正正的三个字,抿着秀唇,嘴角盈光闪动。   陆久安走回原来的位置,韩致抱着双臂面无表情,沐蔺撞了撞陆久安,不怀好意地低声揶揄道:“陆县令一直清廉端洁,只怕经此一事之后,陆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美事就要传开了,也不知道要羡煞多少待字闺中的姑娘......和少年?”   陆久安懊恼,一脚蹬去:“尽说什么胡话?”   沐蔺唯恐天下不乱,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啧啧叹息:“可惜呀可惜,佳人已是名花有主嫁作他人妇,这算不算我本将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陆久安见他越说越离谱,正要解释,韩致忽地垂下眼睛,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   陆久安懵住:“韩大哥怎么了?”   沐蔺摊了摊手:“这锯嘴葫芦,谁知道在想什么呢?或许也是我本将心照明,无奈明月照沟渠吧。”   陆久安无语,沐蔺真是大胆妄为,连将军的玩笑都敢开,总有一天要被狠狠收拾。 第053章   考核的人数不多, 眼看着接近尾声,已经所剩无几,陆久安想了想, 便紧随韩致而去。   韩致腿长脚快, 陆久安只是落后了几秒,就不见了身影。   陆起领着三个人将陆久安半道拦截:“大人, 你要找的人, 我把他们寻来了。”   这三人一个身穿道袍, 一个憨厚老实, 一个双眼微虚,却是那道长、农夫和账房先生。   如果他们的能力与陆久安猜想一致,稍加引导,就可以当作特殊人才在未来建设上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陆久安分别叫出它们的名来:“封敬?申志?朱毫?”   “正是在下。”   陆久安看了一眼朱毫的眼睛,随口问道:“你近视了?”   朱毫没听明白, 不知如何作答, 诚惶诚恐地埋着头, 陆久安哎哟一声, 轻轻拍了拍自个儿脑袋:“你视物费力?”   朱毫嚯地抬头,双目圆睁,胆子倒是大了一些:“大人如何得知,不瞒大人, 小的确实看远处的东西模模糊糊, 不甚清晰,近处的倒是无碍。”   陆久安指着道长笑道:“说不定封敬能帮你。”   朱毫转头看了身旁的道长一眼,不知陆久安打的什么机关枪, 封敬一板一眼地回答:“本道只会看风水算卦作法事,不能治病。”   陆久安上下打量了一遍封敬, 这道长远远一看仙风道骨,凑近了观他眉眼皮肤,却不过三十出头,不知道本人是实际年龄大,保养得到,还是故意做出这种打扮。   陆久安只扫了一眼,转过身朝书房走去:“能不能帮你,我现在也不知,还要先了解一下你们的情况。你们一起来。”   陆起见三人站着不动,暗道真是木讷,他自背后推了三人一把,提醒道:“别愣着呀几位叔,你们得了大人青眼,快随大人去。若是成了,就能跟着大人做事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家大人平易随和,体恤下属,跟着他,是你们前半生修来的福气,一定要好好把握啊。”   三个人随陆久安进了书房,陆久安的书房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藏书,楠木拼接的书案上,摆着几方砚台,书房里散发着浓浓的书香墨韵。   申至做了大半辈子的农夫,从未踏入过如此高雅的地方,一双眼睛仿佛不够看似的,在屋内到处乱瞟。   道长和账房先生则要谨慎一些,自进门后一直恭恭敬敬垂首而立。   “不必拘束,先坐吧。”   书案前面摆着三张藤编的竹椅,椅子上铺设软垫,椅背上放着一个弧度微微凸出来的靠垫。三人坐上去,感觉这凳子坐着又温暖又软和,一点也不咯屁股。   账房先生常年伏案,脊椎有老毛病,一久坐腰就酸痛。这靠垫不知是谁人所想,竟刚刚贴合人的后腰,朱毫惊叹道:“陆大人使用的东西真是别致,我在主家待了这么久了,也不曾在他府上见过如此贴心的小物件。”   陆久安道:“人体工学靠垫,不止你没见过,其他人也没见过。本官府上有做多的,到时候给你一个。”   “这怎么使得?”话没谈两句,就得了一个是赏赐,朱毫嘴角裂开,矜持地推拒道。县令大人对此物不甚在意,执意要相赠,朱毫便顺水推舟的收下了。   朱毫喜滋滋地摸着靠垫,爱不释手,申志瞧在眼里,露出羡慕的神色。   陆久安道:“今日叫你们来,是因为你填报的考核类型,在考核点拿不到合适的资格证书。所以就让陆起单独把你们寻来,由本官来面试你们。”   陆久安转过头看向申志:“你说你很会种地,亩产多少石?与别人相差多少?从种下去到收割,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这种丰产吗?”   申志首当其冲,被陆久安一本正经地抛下几个问题,吓得吞了吞口水,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陆久安面对工作时,就不由自主带上了前世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他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不是上司和下属关系,还有阶级身份带来的差异。   陆久安环顾四周,看到沐蔺放在矮榻旁边的一套茶具,他走过去拿起茶壶颠了颠,见里面还有茶水,便一人泡了一杯,给他们端上来:“喝点水,慢慢说。”   温水下肚,申志没那么紧张了,脑袋里回想一遍,按着问题一五一十地回答:“小的一次秋收亩产水稻最高可达3石,普通人一般只能达一石半,不过这两年洪灾越来越频繁,收的也越来越少,到今年颗粒无收,全部烂在田里发芽了。”   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斤,放在这个年代,这样的差距足够让人眼红了。   “要说什么原因,大概是我养得比较精细,下肥比较足。哦,我选育稻种的时候,喜欢选那种矮珠留种。”   就是这个!陆久安拍案凑首。   陆久安自小在城镇里长大,稷黍不识,麦莠不分,高中的时候生物老师拿来几样实物让同学们辨认。正好抽到陆久安,陆久安答不上来,很是被嘲笑了一番。   于是那堂课,生物老师讲水稻从古代到现代的产量演变,分析其中的原因时,陆久安听得尤为仔细,除了兴修水科,生产工具的改进和技术的提高,其中一项就是稻谷自身品种的原因。   古代水稻株高较高,抗倒伏性差,健康成长到成熟期太难了。要么早早夭折,要么涨到结穗成汁期,就被风刮倒了。   陆久安鼓励道:“你再想想,还有别的原因吗?”   申志费劲脑筋去想,再也想不到什么原因了,他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要不然随便胡诌一个吧,县令大人看着也不太懂耕种。   不过想到陆久安为百姓所做的一切,觉得欺骗这样的父母官,实在良心难安,他本就老实,最终摇了摇头:“应该是没有了,小的也不知道为啥别人种得好。”   申志失说完此话,惴惴不安地紧紧盯着陆久安,手指扒在椅子上乱抠。兴许觉得自己表现不好,丢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陆久安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你此番没说出个一二,不过会种地却是一件事实,到时候便交给你一个任务,本官给你9分地,三分按照你自己的法子种,三分按照我给你的法子种,最后一块地,你可以结合自己的经验,综合我们两的法子来种,办得好,到时候赏银3两。但凡一块地换算下来亩产5石,再加3两。”   6两银子!申志呼吸急促,眼睛都红了。   种,必须得种,拼着老命也要种出来。   陆久安接着道:“除此之外,你还要把3块地种田的法子从头到尾一丝不漏地记录下来。”   申志为难道:“大人,小的不识字。”   陆久安道:“不用担心,到时候给你专派一个记录员,为你服务。”轻松打消了他的忧虑。   申志脸色涨红,嘴巴张张合合,激动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陆久安又转向账房先生朱毫:“你自称算法了得,不借用算盘,只需纸笔,给你数字几息之间就能得到结果,从未出过差错。可敢与我县衙里的陆长随比试比试。”   朱毫凭着一手不外传的精算之数混得风生水起,若不是遭遇天灾人祸,朱毫也不会来到应平。   现在比试的对象是一个还未年满15的童子,朱毫自然信心满满:“愿意一试。”   陆起守在书房外,随叫随到,他落座以后,朱毫借来一页纸一杆笔搁在面前,他却两手空空,朱毫诧异:“陆长随不借用什么工具吗?”   陆起道:“我靠心算。”   朱毫带着半分怀疑,半分受到挑衅的怒火,暗道狂妄小儿。   陆久安出题:“5个321合计多少?”   朱毫一喜,这道题目对别人来讲可能很难,对他来讲却再简单不过,他还没拿起笔来,不料陆起脱口而出:“1605。”竟是连想都没想过。   朱毫下意识想否认对方的答案,这么快,莫不是胡口乱诌的。   还好理智在线,他拿起笔快速算下来,确实壹仟陆佰零伍,分毫不差。   朱毫又质疑起陆县令来,莫不是两人提早串好的结果,哪有人计算这么快的。   陆久安像是知道他内心的疑惑,微微一笑:“我们书房里五个人,每个人出一组数,申志你先来。”   于是由申志开始,每个人出了一组数,可是每一次,陆起仿佛都提前知道答案似的,朱毫还在运笔,他就报出最终的合计数目。   轮到朱毫的时候,他绞尽脑汁相出了一组费劲的数,陆起只是转了转眼珠子,嘴里念念有词,耽搁片刻之后,就给出了答案。   “这不可能。”朱毫引以为傲的本领被一个少年这样碾压,双手微微发抖,满脸不敢置信,:“陆长随莫非是一代神童?”   几个月的训练结果有成,陆起抬起下巴,沾沾自喜地露出骄傲的小模样:“非也,是我家大人教我的加减乘除法,熟练之后,就可以进行心算了。若是遇到数量比较大的,我也是要借用纸笔,不过应该还是比你快。”   朱毫差点被打击的一蹶不振,陆久安见状,安慰道:“本官找你来不是为了折辱你,我看了你那套计算的方法,确实不易出错,算是各有千秋。而且你对数字敏感,如果掌握加减乘除法的话,双管齐下,一套用来计算,一套用来校验,便能做到迅捷准确。”   朱毫惊愕住:“陆县令愿意传我这套法子。”   陆久安点点头:“不仅传给你,本官打算把这种高效的计算方法推广开来,到时候让陆起先教给你和县衙的账房。你学成之后,本官再正式聘用你做会计培训,由你们来教给别人。不过这样一来,需要你把自己的那套记录账目的法子贡献出来,你愿意吗?”   陆久安费尽心思,打一棒子给个枣,考虑的无非是偌大一个县衙府,财政开支是重中之重,未来继续发展的话,开支巨大,若是没有一套系统的记账,中间如果出了一个差错,那就要从一堆庞大的数据里追本溯源,无异于大海捞针。   陆久安想起来在公司的时候,听说一个出纳发工资,不知道给谁多发了一块钱,奔溃地差点报警把自己抓起来,好躲过查账的噩梦。   不过会计这个行业实在太过精细专业,陆久安电脑里又正巧没有类似的相关资料,陆久安只有从当地的土著入手,找一些专业的“会计”出来,先培养一批自用再说。   陆久安给的甜头实在太多诱惑,朱毫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   陆久安目光转向最后一人:“封敬道长,那我们来说说你吧,你会炼丹吗?” 第054章   陆久安这话一出, 无论是沉浸在9分良田美梦的申志,还是琢磨加减乘除法幻想自己成为神算的朱毫,都停下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不约而同地看向陆久安。   陆县令找道长来,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么?   陆起目瞪口呆:“大人?你要追求长生不老之术?你以前不是告诉我这是骗人的术法吗?”   陆久安哑然失笑,对着陆起摇了摇头, 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而作为被提问的对象封敬, 却紧闭嘴角, 仿佛没听到陆久安的问话, 陆久安疑惑不解,稍稍提高音量:“封敬道长,会与不会,你倒是给个答复。”   封敬掀起眼皮,原封不动地丢出那句话:“本道擅长看风水算卦作法事。”   陆久安一脸失望, 盯着他的双眼道:“就不会炼丹吗?”   封敬不知想到了什么, 脸色微微一变, 不敢正眼看他, 侧过头去。   要知道,人力资源面试应聘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察言观色,从而自应聘者细微的神情变化来判断对方话里的真实度。   陆久安作为艺术总监, 社会上摸爬打滚了这么多年, 部门里招新时不知道找他一起面试过多少人了,早就练就了一副透过表象看本质的功夫。   封敬这么拙劣的掩饰,陆久安都不需要刻意揣摩, 轻而易举就看出来他说了谎。   哦,看来不是不会, 是另有隐情了。   陆久安耐着性子,拿出那套诱哄小朋友的温柔语气:“封道长,实不相瞒,其实本官很看好你,不过如果你会炼丹的话,那就是锦上添花的事,好与不好都另说。”   封敬转头看他一眼,终于松了口,屈辱道:“会一点点,但是不多。”   “那是多少?”   陆久安刨根问底,有誓不罢休之势,封敬被问到无奈,自暴自弃道:“之前在道观的时候,因为炼丹喜欢尝试不同的材料,将炼丹房多次炸毁,我被观主赶出了道观。若是陆大人想要炼丹的话,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书房为之一静,陆久安憋了良久,没憋住,非常不厚道地大笑出声,其他几人也是忍俊不禁。   陆久安快被笑死了,原来道长表面上是个高深莫测的仙家派头,背地里却是个炸炉小能手。   炸炉好啊炸炉秒,不炸炉的道长不是好的化学家。   陆久安好不容易止住笑,摸着眼泪道:“不,封敬道长,本官找的就是你。喜欢尝试,这是一种非常值得赞赏的优良传统.炸了嘛不要紧,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我这有大把的材料给你做尝试。我给你找个山洞,修个道观,随便你炸。”   华夏的道长就跟欧洲的炼金术士一样,为了炼丹,喜欢用各种矿石原料和金属粉末合成丹药丸。   他们采用蒸煮,火炼,酒饵等奇怪的方式,得到过各式各样神奇的东西,连火药这种大杀器,都是炼丹途中不知不觉产出的。   他们是早期一批的天然化学家。   封敬说他经常炸炉,陆久安有理由怀疑他摸到了火药的门槛。   未来要高速发展,怎么少得了化学家的身影。   封敬就算是心里做了再多的假设,也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算卦看风水做法事陆县令一样也没看上,怎么偏偏找他做别人避之不及的事呢。   陆久安伸出三根手指头:“每天三顿管饱,荤素搭配,三菜一汤,一周之内绝不重样。”   封敬大吸一口气,可耻地同意了。   实在是,因为之前炸炉,所有身家都赔给了观主。他此刻一穷二白,连饭都吃不上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人生在世,不就是混一口饭吃吗?还是不要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了。   3个人作为特殊人才被聘用,分别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   陆久安当天给申志划了一个记录员,把他带到分配好的官田前面:“这是三块品质中等的田,离明年春耕还有一段时间,你从土壤改良做起。”   又拿出一袋粮种交给他:“这里面的种子,你到时候自己挑,你作为曾经的流民落户在应平,想必也有开荒的计划,剩余的种子,你就拿去种在自己开垦的土地上吧。”   这一袋粮足足有5斤,这9分地满打满算用1斤的话,至少能种4亩地,申志眉笑眼开,感恩戴德地接过来。   陆久安拿出一本册子,这本册子便是陆久安从电脑里换出来的华夏农科全书,从中摘抄的重要节选。   农科全书总共500多页,涉及水稻介绍的就占了四分之一,需要读了以后进行筛选再抄录在纸上。过程陆久安已经不想回顾了,简直是终生难忘的地狱级别。   此次固民除疫,按道理讲是一件功德无量福泽百姓的事,陆久安也确实狠狠刷了一波声望值,不过到底因为人口基础不够,总共只有6万能量,离他心心念念的打印机整整还差4万。   这次摘抄让他下定决心,下一次一定要先把扫描打印一体机给解锁了。每次抄录书籍手腕累到仿佛要断掉不说,还耽搁他不少时间。   他把水稻种植浓缩版郑重交到记录员手里:“你的工作陆起应该已经一一告知于你了吧。申志不识字,你念给他听,还要好好记录他的种田过程。从此刻起,你们两就是一个团队,荣辱与共,明白吗?”   记录员接到来,手中的东西重若千斤,他重重点头,眼神坚定庄重:“必不负大人所托。”   而朱毫已经等不及了,主动找上来,当日就要入职。   县衙里的户部以及账房,随同朱毫一起,跟着陆长随学习加减乘除计算,要学乘除,自然就要背九九乘法表。   陆起被压着背了一个多月,每次陆久安一考校就心如死灰。如今要霍霍别人了,陆起对着三个人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陆起从学习阿拉伯数字开始教导,正式荣升成为了一名数学老师。   封敬道长的实验室还在置办中,所以无法马上投入工作,但是作为县令的门客已经入驻县衙。   县衙吃饭的人数渐多,眼看原来的厨房和膳夫不够用了,陆久安专门另辟了一个地方,作为县衙的公共食堂,专门为这些在职员工提供饭食。   隔天封敬按时到食堂报道吃饭的时候,陆久安险些没有认出他来。   因为封敬考虑到未来要与炉火打交道,担心哪天不小心把胡子给点着了引火烧身,把蓄了几年的胡须给刮了。那胡子本身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得道高人,以便拉客,如今有了长期饭票,自然就用不着了。   层层胡须背后的封敬居然长着一张娃娃脸,刮了胡子后,他整个人年轻了十多岁,仿佛一个刚毕业的青葱少年。   众人差点以为他是哪家来蹭饭的小子,毕竟县衙的员工食堂现在可是享有盛名的,不仅环境整洁,饭菜足够,甚至味道也是一流。   若不是封敬及时拿出员工工牌,食堂的大婶恐怕就要将他扫地出门了。   陆久安看着这张极具欺骗性的脸,问道:“封道长?”   “是在下。”   “你虚报年龄了吧?”   封敬忿然作色,鼻子翁动,没有胡子遮挡,完全失去了威慑力,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   “本道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确实是三十四了。”果然不该刮掉胡子,下次蓄个短须好了。   陆久安大为稀奇,三十四岁,看起来比韩将军小多了。   话说回来,韩致少年成名,浑身上下威严可畏,普通人轻易不敢与之对视,也不知道今年多大了。他与对方称兄道弟的,不会也三十多了吧。   过了五天,工艺板块的考核也结束了,只有一人通过了考核,便是那位冶炼的打铁匠。   打铁匠的考核内容由谢怀凉提出来的,他对此早有自己的想法,在考核当日,谢怀凉给了他一张图纸,图纸上画的正是那挂钟运行组件里的几个零件,要求他按比例放大做出来。   打铁匠呈上作品后,谢怀凉看了很满意,当即就给了他10分的满分,三个评审人平均分算下来,打铁匠顺利通过。   如此一来,第一次简单的人才资格考试便全部结束,不得不说,虽然方式很粗暴,效果还是很理想的,陆久安为应平斩获了不少人才。   学历型人才是最多的,一共有26个秀才,他们本就是寒门学子,陆久安给出这么多的优惠,足够吸引他们。   秀才以上的学士便没了,陆久安已经心满意足,不过就是举人进士而已,来日方长,可以慢慢培养嘛。   技术型人才得了两个医学系,1个工科系,3个艺术系,3个艺术生分别主音律,丹青,书法,运动系暂时没有。   除此之外,就是陆久安招录的农学系、化学系和财务管理系了。   对比刚到应平时那种要什么没什么的情况,现在已经算得上是人才济济了。   冷风萧瑟,那棵500年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全部掉落,只剩光秃秃的枝丫。   地上铺满了层层叠叠的落叶,远远看去犹如一张金黄的地毯,小厮握着扫帚“莎莎”地将落叶扫作一堆,一阵风吹过来,落叶四处乱飞,扫了一下午前功尽弃。   陆久安同衙役班组每日进行风雨无阻地晨跑,小伙子年轻火气旺,其他人裹着厚厚的冬衣手脚冰凉,他们围着县衙两圈跑下来,身体火热,汗流浃背。   陆久安身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肌肉,个子也冒了一小节,此刻扎着高马尾一身干练,站在身材高大的韩致旁边,流着汗微微喘着气,把路过的丫鬟看得春心萌动脸红心跳。   “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子嘛。”陆久安自恋地摸了摸自己硬邦邦的胸膛,又捏了捏韩致手上的肌肉:“还是韩大哥的硬一点。”   韩致握紧拳头退后一步:“你这样正好。”   陆起不甘落后:“大人,我也长高了。”   他被陆久安牛奶鸡蛋的灌着吃,变化是最大的,一天一个样,个头已经窜到了陆久安的下巴。他才15岁,照这样下去,说不定未来会超过陆久安。   陆久安摸了摸他的头,像老父亲一般,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之感。   “走吧,去食堂吃早饭去吧。”   衙役们成群结队朝食堂走去,食堂负责打饭菜的都是县衙里曾经干扫地抹桌子这些活计的婆子,他们可不像学校食堂大妈一样手抖,打的饭菜分量十足,如果县衙员工觉得还没吃饱,随时可以添加。   食堂建成之初,陆久安还是单独开的小灶,后来为了深入人群,也跟着吃大堂菜,不得不说,这招来的厨子确实很有一手。   陆久安端了一碗清粥,捡了几个小菜,刚在韩致旁边落座,突然听到“咚咚咚”三声巨响。   “什么声音?”   “咚!”   “咚!”   “咚!”   ......   短暂停顿之后,声音锲而不舍地重新响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沉重而绵长,从县衙大堂升起,穿过清晨的滚滚迷雾,直击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衙役哗地放下碗筷,接二连三地站起来,赵老三大喊:“有人在敲堂鼓,所有皂吏立刻集合。”   堂鼓一直呈放在县衙的大堂,用来百姓击鼓鸣冤,除开陆久安暴怒整顿衙役开堂那次,这面鼓就如一个沉睡的审判者,从来没有响起过。   现在,它响了。   应平如今日臻变好,何人击鼓鸣冤?   陆久安早饭也不吃了,当机立断:“集合,升堂!” 第055章   负责升堂站案的皂班迅速丢下碗筷, 他们要先去大堂。其他职责的衙役整齐划一坐在食堂里就食,同时等待陆久安的命令。   “韩大哥,你慢慢吃。我还没换官服, 先行一步。”   陆久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食堂门口, 韩致快速吃完碗里的饭,想了想, 又打算去捡几个饼子带在身上。陆久安没吃早饭, 恐怕升堂升到一半, 肚子又会饿得咕咕乱叫。   排队加餐的衙役恭敬地给他让位置, 韩致的将军身份曝光后,以往将他当教官一样又爱又怕的衙役,全部折服于将军的威名之下,如今只剩满心的崇敬。   原来一直教导他们的,是那个训练出雪拥十二骑的镇远将军。   他们居然也有一天, 能成为韩将军手下带过的兵, 他们何其有幸啊, 竟得此等殊荣。   陆久安换上官服戴上官帽, 又从那个英姿勃发的运动少年变成了仪表堂堂的年轻县令。   衙门外人山人海,聚集了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顺着众人目光所指之处,是摆在衙门口的一口硕大的堂鼓。   堂鼓前面簇拥着四个形态不一的人, 一个鼻青脸肿的汉子, 一个愤愤不平的老太,一个义愤填膺的少女,一个体态清丽的妇人。   妇人垂落的手里握着一柄鼓棒, 端的是亭亭玉立优雅脱俗,她站在纷纷扰扰的人群前面, 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神态各异的目光,神情漠然,仿若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陆县令来了。”   妇人随着这声呼喊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昳丽如玉的脸,正是不久前在考核地点一曲天音引人争议的孟亦台。   这鸣冤鼓居然是她敲的。   陆久安在四人身上来回打量,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站堂的衙役肃穆端立在两侧,陆久安走到堂案前坐定,衙役高唱“升堂”,宣布正式开堂。   四人分跪在堂前的青石板上,陆久安手中惊堂木“啪”一声拍在大堂案上:“天地昭昭,原告孟亦台,有冤情诉冤情。”   孟亦台叩首:“民女告陈罗轻薄之罪......”   她话未讲完,跪在另一侧的老太神情激动地抢道:“县令大人,老妇要告这两个刁蛮的女人。”   陆久安轻哼一声,手指向孟亦台:“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既然敲鼓的是孟亦台,那就由她先行呈诉。”   老太满脸不高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她身侧的男人。   孟亦台便继续之前被打断的话:“民女自逃难来应平,遇到旁边的男人开始,便被他百般纠缠。我与他素不相识,明里暗里拒绝过多次,他非但不听,还闯入民女院落,想要强行行不轨之事。”   “胡说。”鼻青脸肿的男人顾不得哀哀叫痛,大声反驳道:“什么素不相识,明明是你引诱迷惑我在先。”   孟亦台旁边的少女正值碧玉年华,却是个暴脾气。听到男人这么说,眉毛倒竖,当即就要起身。那男人身子迅速一缩,往老太背后躲去。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大声喧哗,肃静。”衙役祭出杀威棍,少女咬了咬唇瓣,强忍怒火跪了回去。   孟亦台不急不缓:“何来引诱一说?我和尾珠半路相识,一直相濡以沫,情同姐妹。到了应平以后,得衙役大哥垂怜,分了一套被遗弃的旧宅。因为房子太小,只住了我和珠妹两人。陈罗的院落在桥的另一头,平日只是擦肩而过,连半句话也未成说过。”   孟亦台说道此处,语气才堪堪有了起伏:“后来他几次三番来找民女,说想纳我为妾,我不同意,被尾珠看见......”   “你不同意?”老太尖利地叫出来:“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你一个残花败柳的寡妇,我儿子看得上你,愿意纳你为妾,给你名份,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大堂里都是老太太不依不饶的声音,陈罗攀在老太太身边附和道:“就是,况且你每次跟我在路上相遇,都要给我眉目传情,不是引诱暗示是什么?男人被如此暗示还不表示,那还叫男人吗?”   “你的表示就是不顾我孟姐姐的意愿强行逼迫她吗?你这个禽兽不如的败类。”   詹尾珠再也忍不住,也不管现在是什么地方,捏着拳头暴起冲陈罗而去,陈老太张开手臂像个老母鸡一般护在儿子前面。   詹尾珠身手灵活,陈老太哪里护得住,陈罗在詹尾珠的拳脚相向下丝毫没有反手之力,被揍得嗷嗷直叫。   陆久安等人看得瞠目结舌。   这丫头真乃性情中人,也委实太剽悍了吧。   不过陆久安一点也没有叫停的意思,撑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像陈罗这种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的烂人,自己满脑子淫邪收不住,反倒把过错推倒一个女人身上,简直就是丢了他们男人的脸。就该由詹尾珠这样剽悍的丫头好好收拾收拾。   詹尾珠下手没留半分余力,陈罗被追打得东躲西藏涕泗横流,陈老太太则耍起了无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会儿哭天抢地,一会儿咒骂孟亦台。   “刁妇,怪不得一个嫁不出去,一个克死丈夫。”   好好的公堂闹地像个戏台子。   陆久安见詹尾珠揍得差不多了,才装模作样地让衙役分开两拨人,老太太心痛地看着陈罗脸上的伤口,他来的时候本就是满脸淤青,此刻已经肿得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   “陆大人,你可要为民做主啊,昨天他们就是这么打我儿的,自古家里都是男人教训女人,他们不守妇德,居然反过来殴打我儿。”   “怎么不能打,谁让他欺负孟姐姐?”   “那是她给脸不要脸!”   陆久安冷笑连连,这一家子把强抢民女说得这么好听,真是把无耻写在了脸上。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什么样的儿子就有什么样的父母,不对,应该是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做母亲的品德败坏,耳濡目染之下,教导的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久安想到此处,嗤笑一声,环顾一圈,突然问道:“不知诸位百姓怎么看?”   百姓的看法分为两拨,一拨认为:“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孟亦台刚来应平没多久,就闹出两次这么大的动静,肯定还是自身的问题。”   另一波则认为:“再怎么样也不能打人,虽然那陈罗也有问题,不是还什么都没做吗?女子受了这种事情,谁不是藏着掖着,那孟亦台非得敲堂鼓闹得天下皆知,不害臊。”   百姓众说纷纭,居然没有一人为真正的受害者打抱不平。   穷苦之地,教化落后,连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真是可怜,可悲,可叹。   孟亦台目视前方,自始至终没有为自己声辩一句,脸上无悲无喜,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大周男尊女卑的思想虽然没有那么严重,女子不必严格地三从四德,可以读书习文,也可以抛头露面,不过在应平,也就仅限于此了。   陆久安重重拍了一下惊堂木,窃窃私语立即停了下来。   陆久安一步一摇从案桌后走出来,一路走到陈老太面前,蹲下身子帮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陈老太诚惶诚恐,陆久安看着陈老太,一脸好奇地问:“你家有果树吗?”   陈老太被问地懵住,犹豫道:“有。”   “你们家什么果树结的果子最好吃。”   陈老太想也不想立即回答,满脸自豪:“我门前那颗无花果,结的果子又大又香,我精心伺候了好多年。我敢肯定,方圆几里没有一人有我家这颗长得好。”   陆久安眼前一亮:“真那么好,不知我有没有机会吃到。”   陈老太满脸谄媚,笑得脸上皱纹丛生:“今年的果子吃完了,如果大人喜欢,我明年给您带点来。”   陆久安却是托着满脸的担忧皱眉道:“不过你家果子长得这么好,路过的人不眼馋吗?你岂不是要时时刻刻看着,这不得天天忧心,会不会很累啊?”   陈老太道:“多谢大人关心,他们不敢,我家有条大狗帮我看家守院。”   “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若是哪天你出门看到精心养的无花果被人摘了去,该如何是好啊?”   陈老太平时本就不是吃亏的性子,听到陆久安这么说,仿佛真有人摘了她家的无花果:“敢偷我的东西,被我逮到手给他打断,然后送到县衙来,陆大人肯定会我做主的。”   陆久安摸着下巴,十分为难:“可是那人说是你家无花果的错。因为你家无花果长得太好了,他忍不住馋嘴才摘的。而且不该种在门外,若是长在屋子里,他就吃不到了。”   陈老太气疯了:“那这人不是无赖吗?哪有这么强词夺理的,我家无花果长得再好,那他也不能吃啊?他没询问过我,那就是偷,偷盗就要判盗窃罪。”   “嗯,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陈老太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你说的很有道理。”陆久安顿了顿,又缓缓道:“若是那人问你的话,那你同意吗?”   “我自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凭什么让他摘了。”   “若是你不同意,他非得摘呢?”   陈老太咬牙切齿:“那就是明抢!得打板子!”   陆久安双手击掌,仿佛解决了世纪难题般,他快步走回案桌前,在装着三种颜色的令签筒前来回逡巡,最后抽出4支红色令签,啪啪啪扔到陈罗面前:“就按陈老太所言,判陈罗盗窃罪,考虑到实施未遂,只打40大板。”   陈老太不明白上一刻还态度随和,甚至跟她话起家常的陆县令,怎么下一刻就一副执法严明的样子对她家儿子判罪了。   陈老太彻底懵住了:“陆县令,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儿子何时犯了盗窃罪?”   “是你说的,不问而取之,是为盗。”   陆老太双目圆睁:“我没有......我没有,我......我儿子问了,只是孟亦台没同意。”   陆久安点点头:“那就是明抢,打50大板。”   陆老太到了现在,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走进了陆久安的陷阱,面对陆久安慈眉善目的样子,她感觉浑身冰冷,崩溃地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陆县令,饶命啊,他没有偷也没抢啊,他只是想纳个妾啊,我们家那只老母鸡光吃粮食不下蛋,再这样下去,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陈罗浑身颤抖,跟着陈老太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陆久安不为所动:“你乡亲邻里也只是想吃无花果啊,他家无花果树不结果,只能吃你的了。”   “这怎么能一样呢?”陆老太平日里的嚣张刻薄全然不见,皱巴巴的脸上此刻老泪纵横:“人和吃的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他只是......只是......只是见色起意,一时糊涂,大人,他再也不敢了。”   陆久安对陈罗更加鄙夷,此人不仅是个普信男,人渣,还是个妈宝男,做错了事没担当,全推给当娘的哭闹求情,真是把他二姐说的婚姻不值得占全了。   陆久安想呈一时之快,把执令筒狠狠掷他脸上去,最后咬了咬牙槽,到底忍住了。   陆久安道:“你这样也说得通,那就判你儿子淫.乱之罪?”   只听过女子淫.乱,何时男子也有淫.乱之罪了。   陈老太小心道:“男子淫.乱罪要如何罚?”   陆久安摇摇头:“本官也不知道,大周律法没有写。”   陈老太一喜,不等她磕头谢恩,陆久安道:“那就和女子一样论处吧,我听说有些地方女子不洁身自好的话,要被浸猪笼,不如你儿子也浸猪笼吧?”   “什么?”陈罗听了大惊之色,眼前一黑,很没出息的当场晕了过去。   陈老太又呜呜哭了起来,围观的百姓里男子居多,皆被吓得脸色煞白。   陈罗虽然现在什么都没做,但是情况恶劣,搁现代也能判个强.奸未遂了,如果放任下去,谁知道有没有别的女子受害,陆久安并不想轻易饶过他。   现场听审的人这么多,必须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陈罗被衙役掐了人中幽幽转醒,还要面对盛怒之下的陆久安。他现在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招惹谁不好要去招惹孟亦招。被姓詹的那恶女打了一顿不说,还被告到了县衙,如果真是浸猪笼,那他这一生也就完了。   陆久安见他吓得不轻,达到了警示的目的。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又抽出两根红签扔在他面前,最后将他足足打了六十大板子。   陈老太当初愿意跟着孟亦台对簿公堂,不过是想着倒打一耙,状告詹尾珠孟亦台二人殴打陈罗,再讨点医药费。   此刻偷鸡不成蚀把米,儿子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什么也不敢再提,灰溜溜地扶着面无人色的陈罗离开。   孟亦台对着陆久安叩首:“谢陆县令为民女做主。”   热闹看完,人群如流水慢慢散开,趁人还没走光,陆久安突然当着众人的面叫住孟亦台:“县衙往后会主办很多活动,缺暖场节目。孟亦台,你琴画双绝,本官不愿埋没你的才华,你愿意成为县衙专聘琴师吗。” 第056章   陆久安本来就一直有招聘孟亦台的想法, 只是时机未到,便想着过一段时间再看看。   如今看她举步维艰,就算她安心做自己的事, 也有麻烦找上门来, 便动了一番恻隐之心。   先招进来吧,就算现在还用不到登台演出的文艺工作者, 她书画也是登得了大雅之堂的, 到时候问一下府上几个小朋友感不感兴趣, 干脆先从文艺老师做起。   孟亦台听了还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她身旁的詹尾珠惊喜交加,生怕孟亦台拒绝了陆久安的招揽,连连伸手扯她的袖子。   孟亦台自然也不会拒绝,回道:“妾身的荣幸。”   这场案子断的实在是大快人心,站案的衙役们难得参加这种身心舒畅的案件, 之前接待孟亦台的蒋方正在清理地上的血迹, 刷着刷着, 越想越生气:“陈罗这种人, 怎么好意思强逼孟娘子的。”   他对孟亦台一直心生好感,所以打陈罗板子的时候,带了点私心,不留余力板板到肉, 把他两瓣屁股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衙役们无不点头应和, 沐蔺问陆县令:“小探花,你怎么看?”   陆久安深有同感,嘲讽道:“孟亦台要才情有才情, 要胆识有胆识,陈罗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 人家孟亦台也是他能染指的?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陆起旁观了全程,对他家大人无不佩服,他满眼孺慕之情:“大人好生厉害,轻轻松松就叫那两个恶人不打自招。”   陆久安当县令来第一次判案,心里也是非常爽快:“我不过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罢了。”   沐蔺砸吧着嘴:“是呀,皆大欢喜,恭喜陆小县令得偿如愿,抱得美人归。”   陆久安怒道:“沐小侯爷是不是嘴巴没把门,什么叫抱得美人归?我只是不想看这样一个才情胆识俱佳的女子伶仃漂泊,男女平等,她有大才,便可重用。”   沐蔺瞧了一眼旁边的韩致,捂着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嗯,男女平等,陆小县令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不过啊,你把孟亦台招到县衙来,外面的风言风语可能就要从冲冠一怒为红颜,变成金屋藏娇了。”   韩致站在陆久安背后,神色难辨。   断案的过程一气呵成,他怀里揣着的饼子一直没机会拿出来,现在已经冷掉了。   陆久安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无花果长得又大又香,很容易招来别人的觊觎。   陆久安仿佛就是那株生得饱满多汁的无花果,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果香味,引得人蠢蠢欲动。若是没有人在旁边守候,说不定哪天没注意,就叫人偷偷摘了去。   韩致想,那他就是那只看家护院的大狗了,每日提心吊胆守候在陆久安旁边,像守候着自己的所有物,对所有靠近无花果的人报以敌意,排斥异常。   四下无人之时,沐蔺不知死活凑到韩致面前:“韩将军啊,你说这孟亦台性格和陆久安如出一辙,引得陆久安另眼相看。外貌、才情、性格,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他们是不是处处都很登对啊?”   韩致手臂上青筋暴起,被衣服遮住了让人瞧不见,韩致绷紧嘴角,大步流星转身就走。   他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看。   只是看到陆久安和别人稍微一靠近,想到陆久安早晚会和别人成双入对,就有一股嗜血的冲动。   这是不对的,他不停地压制自己,胸腔里仿佛住着一只快要困不住的凶兽。   只希望拿他密令回边疆调兵遣将的杨耕青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把雪拥十二骑早点召过来,他的长枪渴望饮血了。   只要一杀敌,应该就不会再有心思去想那些把他折磨得日夜难眠的事了。   沐蔺悠悠坠在韩致后头,韩致缓缓侧过头,眼睛危险地眯起来,露出黑暗深处的戾气。   沐蔺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韩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伸出手来。   沐蔺被一个过肩摔摔到地上,脑袋一片空白尚没反应过来,直到屁股墩儿隐隐传来一阵疼痛,才惊醒暴怒。   “娘的韩二你这个臭脾气,好端端的拿我撒野做什么?”   韩致只当没听见,杀气腾腾地冲着沐蔺而去,沐蔺见他双眼充血,不敢小觑,一个翻身而起,格挡住韩致重重飞来的一脚。   沐蔺手臂被踢地发麻,狠声道:“真下死手啊,来就来呗,我还怕你不成。”   两人在后院里拳打脚踢,大打出手。整个后院的花草树木皆受荼毒,被削了大半枝丫下来。   沐蔺尽管用尽全力,还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一会儿就开始节节后退,痛地“嗷”一声惨叫:“别打了你韩二,把我打死了打残了,我看你怎么给我祖父交待。”   韩致没搭理他,依然拳拳到肉,过了好一会儿,韩致打到身心舒爽,心里那股怒火不再燃烧,才收了手。   沐蔺碰了碰嘴角的伤口,骂骂咧咧:“疯狗一样。”   今日下了场雨,雨里夹着细雪,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了。天气愈加寒冷,那冷仿佛深入骨髓,揣着暖炉也叫人冻得瑟瑟发抖。   书房内却是一片暖意,墙角搁着两盆火炉,火焰噼啪燃烧。   陆久安看到沐蔺嘴角的伤口幸灾乐祸:“韩将军打的吧,我就说嘛,你嘴巴这么欠,早晚会被韩将军狠狠收拾。”   沐蔺咬牙切齿,拿着铜镜左右查看,小心翼翼地涂抹伤药:“还算他有点良心,知道给我留药。”   房门敲响,却是孟亦台亭亭站在书房门口,她旁边亦步亦趋跟着詹尾珠,见到房里不只陆久安一人,便礼貌倚在门边。   陆久安招手:“手续办完了吧,我有点事问你,进来吧。”   沐蔺闻言,知道工作时间该被赶客了,他把伤药和铜镜往桌子上一丢,揣着一抹不怀好意的邪笑:“我被收拾?哈哈,早晚轮到你,瞧着吧。”   孟亦台在吏部做了人事登记,领了工作牌,和封敬他们一般,作为特聘人才成了县衙的正式员工一枚。   詹尾珠陪她一块儿来办的手续,孟亦台虽然已经入职,却不愿意在县衙府里留宿。   “陆大人见谅,我不是担心名自己名声,我行的端做得正,不怕别人嚼耳根,我也相信陆大人品性。”孟亦台道。   陆久安好奇:“那是什么原因,县衙府里偌大一块儿,专门划了一片职工宿舍。”   孟亦台看了一眼旁边的詹尾珠:“我与珠妹同甘共苦这么久,已经结义金兰,姐妹相称了,我不想她独自一人住家里,想陪着她一起。”   詹尾珠喜滋滋地勾着孟亦台的手臂,此刻看陆久安的神情,像是知道他担心什么,大大咧咧道:“陆大人,你是怕再有什么人骚扰孟姐姐吧。你无需担心,我会护着孟姐姐的,早上送她来县衙,晚上来接她回家,要是有什么不长眼的人凑到面前来,我就用拳头教训他。”   患难见真情,孟亦台和詹尾珠都是无依无靠人的孤苦之人,能在乱世之中遇到对方并交付真心引为知己,天下之大,不一定找得出两三个这样的缘分。   陆久安表示理解,他对詹尾珠这个丫头也是非常佩服的,那日表现的果敢和武力值,都让他叹为观止。   “詹尾珠,虽然你是女流之辈,但是本官看你身手不错,不如你说说你有什么才能,若是可以的话,每月二十也有一场考核,倒时候你报名试试,要是通过了,把你一道招来府上,你两也不用分开了。”   詹尾珠一喜,下一刻却耷拉脑袋闷闷道:“哎,不成的,我看过技术型人才考核,我哪点都不符合的。我只会一点三脚猫功夫,骑射板块都搞不定,其他板块更不用说了。”   “你这功夫哪里学的?”   詹尾珠眼神黯淡:“我以前是跑百戏的,跟着师傅走南闯北,负责弄剑走索。”   怪不得手脚这么灵活,原来是耍杂戏的,陆久安若有所思,摸着下巴问:“你一个女孩子,是迫于无奈,还是真喜欢这种舞刀弄枪的生活。”   詹尾珠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喜欢,可惜师傅死后,就没人教我了。”   陆久安鼓励道:“技术型人才不行,要不你来我县衙应聘衙役二班吧,衙役二班建立之初,我正想着过后招人。”   詹尾珠瞪大双眼,嘴里喃喃道:“衙役?二班?”   “对,衙役一班负责的事情,就是你们平日了解的缉捕捉拿征粮等事务,衙役二班是刚成立的,作为人民子弟兵来培养,专门负责救援,所以平日里少不得操练,现在负责操练的教官是镇远将军。”   詹尾珠神情激动,惊叫出声:“镇远将军?镇远将军怎么会在应平县。镇远将军是英雄啊。我若跟着他训练,那是不是有遭一日可以建功立业。”   这女娃胆子不小,竟想的是上战场杀敌,陆久安忍俊不禁:“能不能跟着韩致将军我也不知,兴许在训练过程中被他看中也说不定,然后你表现英勇,一路从无名小卒升为大将军,与韩将军平起平坐。”   陆久安描绘的场景是詹尾珠每日都梦想的,她从小不喜红装爱武装,跟着师傅也算全了她的心意。   自从在说书先生那儿听了镇远将军的故事,她便生出了更加大胆地想法,常常午夜梦回,她挂帅出兵,在战场上披荆斩棘,醒来以后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詹尾珠轻易被陆久安挑起了一腔热血,不过脸色几番变化,又一脸失望:“只可惜我为女儿身。只能幻想一下罢了,女人如何能上战场。”   陆久安奇道:“为何不能上战场。”   詹尾珠和孟亦台皆是一怔,陆久安微微一笑,给他们讲起了杨门女将的故事,从杨家儿郎接连战死,到杨家女郎批袍挂帅:“他们一家满门忠烈,穆桂英换下红装穿上战甲,连府里的老太君都忠胆义烈,丢了拐杖重新骑上战马。”   杨门女将的故事,在现代不知道翻拍了多少电视剧,巾帼英雄的故事谁听了不喜欢?   詹尾珠这个成天在男人堆里穿梭的假小子,唯一一次听的故事就是那次说书先生讲的镇远将军怒屠挞蛮,现在女中豪杰故事一出,直接讲得她热血沸腾,充满雄心抱负。   “陆大人,我报名,我来报名衙役二班。我一定勤加锻炼,不输儿郎,让自己变得更加厉害,保护孟姐姐,保护大周的百姓。”   詹尾珠既然要报名衙役,自然也是要住在县衙,她与孟亦台当天就回家收拾了行礼,一起搬到了封敬道长的隔壁。   韩致每日备受煎熬,初尝倾心一人的体验,让欢喜和苦涩在他身上轮番上阵,把不曾体验过的滋味尝了个遍。   所幸杨耕青没有让他等太久,在一个平常不过的清晨,所有人还在沉睡当中,轮值的衙役睡眼惺忪,大地突然微微颤动。   衙役一个机灵吓得瞌睡全无,整个人身体紧绷,扯着嗓子高声嚷道:“地动,地动来了!”   跑了两三步,他突然清醒过来,好像不是地动,地动应当是左右摇晃的,不是这种感觉。   地上的浮尘随着震动慢慢腾起来,雾气缭绕中,传来马儿嘶鸣声。   衙役瞪大眼睛,咻的转过身来看向白茫茫的雾气中,那雾气仿佛被什么撕咬着,突然自中间慢慢散开。   一队威风凛凛的骑兵若隐若现,当先一人扛着战旗,旗帜迎风招展。他们身穿银灰色甲胄,手提一柄税利长枪,神情肃杀,犹如天降神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应平。   随着战马快速逼近,衙役慢慢看清了烈烈旌旗上的红色大字。   雪拥。   衙役呼吸粗重。   雪拥?   雪拥十二骑!   韩将军的雪拥十二骑来应平了! 第057章   韩将军的雪拥十二骑到了应平, 这个消息立刻风一样传遍了大街小巷。   虽然很多普通百姓对战场军事并不了解,但不代表不感兴趣啊,他们口口相传, 说韩大将军乃是武曲星下凡, 专门降临大周守卫大周江河湖海,保卫大周四季平安的。   到了最后, 传得神乎其神, 竟然说大将军乃是天庭统帅十万天兵的真君大人。   百姓放下的手中的活计, 纷纷涌到街头看这百年难见的一幕, 他们这一代,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除了关要冲僻之地,很少有战事发生,所以能目睹战士们威风凛凛的机会少之又少。   陆久安也不例外。   自从接到衙役来报, 他一大早上兴奋异常, 出操都不练了, 振臂高呼:“全体都有, 出发以最高礼仪去迎接咱们来自边疆的英雄们。”   衙役们齐声应和,把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排队列阵。   如果把衙役与雪拥十二骑放在一起类比的话,就如泥鳅与蛟龙的区别, 现在小弟要见大哥了, 那自然是既崇敬又激动的。   更何况他们按照陆久安的训练方式,被韩将军带了一段时间,他们对雪拥十二骑心生向往的同时, 又不由自主起了一丝比较的心思。   不知道他们衙役和雪拥十二骑之间相差多少,是隔了云泥之别的鸿沟无法跨越, 还是稍加努力便能追上呢?   他们以最好的精神面貌,最挺拔出色的体态,列着方阵,整齐划一地跟在陆久安后头。   韩致一马当先立在县衙门口,身如峻岩,脸上看不出喜怒。   不一会儿,陆久安听到街角传来不一样的骚动。   来了,陆久安神色一肃。   陆久安眼前出现一队高头大马,雪拥十二骑的战士在城外的时候尚且骑马飞驰呼啸沓来,进了县城以后,就收了战旗放慢速度,此刻如同得了胜仗一般,闲庭信步从街角慢慢打马而来。   他们行得不急不缓,身上却带着不容人忽视的税利气势,犹如一柄柄尚未出鞘的利剑。   战马一队不过几十人,却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感觉。   雪拥十二骑走到韩致面前,所有人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拳行礼,声音穿透穹顶:“参见将军。”   这就是韩致将军令人闻风丧胆的精锐战队了,其他军队的士兵都是以数量取胜,靠的是行兵摆阵,然而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却能以一当十,以一己之力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   陆久安两眼放光,这不就是现代的特战部队吗?   活生生的特种兵呀,真是神武非凡。   雪拥十二骑只调了两骑,杨耕青作为韩致手下一员大将,其中一骑的统领,位列前排。   他牵着一匹神清骨俊的战马上前而来,战马通体雪白,鬃毛光亮,昂首挺阔,陆久安就算不识马,也知道这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宝马良驹。   马背上没有载人,只驼了一件银光闪闪质地坚硬的甲胄和一杆红色缨头长枪。   杨耕青自马背上取下那套甲胄,双手恭敬地捧着呈上来:“将军,啼霄和战甲皆达。”   韩致一只手伸手接过,铠甲上的甲片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哗啦啦的声音。   啼霄踏着四蹄踱到主人身边,打了个兴奋的响鼻,亲昵地用脑袋在韩致身上蹭来蹭去,韩致露出一抹罕见的温柔笑容。   衙役化为两排分站两侧,将远道而来的精锐们引进衙府。   杨耕青曾经在县衙府作为衙役二班的身份跟着一起做训练,衙役私下跟他混得很熟。   此刻他穿着铠甲手握长枪的样子,与平日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衙役们好奇又欣羡地看着他,不停地问他各式各样的问题。   “这位英雄战士,路上辛苦了。”   “大哥,你肌肉好结实啊,怎么练成的,能不能教我一下啊。”   衙役们用自己的热情好客来接待这一群冷若冰霜严肃正经的士兵,又是拿当地特产又是讲应平的趣事,不一会儿,陆久安手下未来的子弟兵居然和韩致手下这群特种部队打成了一片。   雪拥十二骑的到来引起了整个县衙的沸腾,衙役们敞开心扉,还没来得及与他们深入交流感情,就被告知他们只吃了午饭便不做停留,当天就要出发上山剿匪。   陆久安大吃一惊,快走几步来到韩致面前:“这么急?剿匪不在这一时。战士们行了那么远的路,不若府上待上几天养精蓄锐稍作休整,我再吩咐府上帮你们存点干粮。”   韩致垂着眼眸,默然不语。   他如何同陆久安解释内心的煎熬?说这么着急出发,只是想要远远避开他,以鲜血和战斗来遏制那快压制不住的愤怒和欲念?   不行的,久安这么清正,会被吓到的。   韩致拿着甲胄进了屋,陆久安无奈,韩致作为将军,一个决定就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便容不得别人轻易置喙。   雪拥十二骑只待了不到几个时辰,屁股都没坐热乎,这会儿便又骑上战马整装待发,他们纪律严明,只等将军出来便可动身出发。   韩致换了一身战袍打开房门的时候,陆久安乍眼一看,眼睛都直了。   韩致本就生得高大俊美,身姿如严严松柏,平日看他训练衙役的时候,一双剑眉下时时刻刻都是一双璀璨如寒星的眼眸。   此刻他身披铠甲,头戴盔帽,手里握着红色缨头长枪,周身游离着硬质金属般的光泽,实在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宛若一条游龙突然自水里浮现而出,露出他上天入地摧枯拉朽的真实面目。   不管是谁见到这样的韩致,都会感叹一句,将帅一词,就是为韩将军量身定做的。   陆久安不合时宜地在内心斯哈:“办公室里那群女同事时不时看着视频嗷嗷叫着制服诱惑,果然是有眼光。制服诱惑当真是自带美颜滤镜的。不知道韩将军穿上警服是什么样的,应该也很帅吧,只可惜居然不娶妻,啧啧,不知道多少女子该为之心碎了。”   陆久安一路将韩致送到门口,忍不住担心:“虽然雪拥十二骑战力不凡,但是你们此番以少战多,韩大哥千万要小心。”   韩致跨上高头大马,回过头来的脸大半隐没在煞白的日光中,看着不甚清晰,他语调平平:“回去吧,静等捷报便是。”   雪拥十二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烟尘翻滚,陆久安不由地惆怅叹气:“虽然韩大哥是去帮忙剿匪的,不过剿了匪他们就要离开了,还怪舍不得的。”   总教官离开了,衙役的训练却不能停,江预便重新顶了上去,他对韩致推崇备至,这段时间从将军身上学来不少本事,训练衙役时的手段已经隐隐约约带着韩致的影子。   不仅训练衙役,之前在书房同詹尾珠说的衙役二班的建立也得搞起来,既然是救援队,那就要充分考虑人选的年龄、身体状况及品德。   他们平时主要负责诸如灭火、救人、抢险救灾等一些帮助百姓的事务,形同现代的消防员。这些都是很辛苦且危险的事,必须要一定的觉悟方能胜任。   所以招人的时候,陆久安把工作内容和报酬一一附在招聘信息上,报名的人里面,不仅要进行初步的身体检测,还要做书面测试。   身体检测当然由秦昭秦技之两位大夫来担任,由他们测试报名者有没有基础疾病、传染病等,书面测试由则由吏部担任考官进行考核。   不过陆久安在此事中却思虑不周,他只将这群人当作现代招人的计划来实施安排,完全没想过他们大字不识一个,连测试的内容都念不全,如何答题?最终还是换成了一对一的面试方法。   果然基础教育也要提上去啊。   陆久安烦恼地叹气。   当初面对袁通判信誓旦旦地要改变应平的现状,要从百姓目不识丁改变成人人都有书读的状况,现在想来,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晚餐就坐的时候,陆久安询问身旁的阿多和杨苗苗:“你们想要读书识字吗?”   阿多想也不想地回答:“想,那样我就可以自己看军犬训练手册了。”   杨苗苗矜持地点点头:“爷爷说,就算不考状元,也是要读书识字的,那样才可以明事理。”   陆久安笑眯眯地夸赞:“嗯,爷爷说的对,那明天先跟着一位大姐姐学识字怎么样?”   陆久安口中的人自然是孟亦台了,孟亦台被受邀作为一位教书先生,形同县衙设的教谕,只不过教谕教导的是生员,她只作阿多和杨苗苗启蒙老师。   自古启蒙老师是有讲究的,教者必以正。   所谓启蒙是蒙以养正,不仅要识字,教学途中免不了会传授一些道德教育和习惯培养。   启蒙老师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很大的,要知道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一些权贵氏族找的蒙学老师要么是经过层层筛选,要么是熟识之人,总之非常重要。   所以孟亦台听了陆久安的话,只觉得受之有愧:“陆大人,我作为琴师还能担任一二,尊为师长却是大为不妥,况且自古哪有女子担任夫子的。”   陆县令脑袋里的想法实在惊世骇俗,先有詹尾珠进入衙役,后又找她担任夫子,到底是哪样的地方,教出陆县令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   陆久安朗目一笑:“能者担之,你才学匪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此番找你当老师却是我赚了,不仅可以担任识字教学,还可以培养他们的艺术情操。”   陆久安顿了顿,从书桌里抽出一张写满字,宽约3寸长约4寸的纸张:“况且我也要对你进行考核,考核通过方能录用,这张试卷你先看一看,做完交给我。”   孟亦台拿到手里一眼扫过去,除了四书五经里面摘录的对她才智能力考核的内容,反而还多了一些千奇百怪的题目。   诸如:   你去集市买货,店家找错了零钱,将400文给成了500文,遇到此种情况,你会怎么办?   你新认识两位友人,一位喜欢大肆赞扬你,一位喜欢指出你的缺点,你如何看待这两位朋友?会如何处理与他们的关系?   如果你作为一名夫子,假设你学生就某一问题争论不休,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会怎么处理?   你有一名学生,如果他平日笃学好古,突然从某一天开始心不在焉,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你会怎么对待此类教学事件?   这类似的考题算下来总共二十道,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孟亦台看着这两张所谓的试卷,舔了笔却不知如何作答。   陆久安宽容的笑了笑:“按照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来答就好了,试题后面分别标了分数,总计100分,60分及格。”   答吧,慢慢答吧,这可是他又割肉花费了积分从电脑里提取的一部分公务员考题。   这部分内容在科举那一分类文件夹里,陆久安穿越之前正好筹备了这一方面的资料,那期内容讲的是从古自今国家人才选拔的演变,正好提炼了一些现代公务员选拔的相关内容,被他用了去。 第058章   陆久安选的题目, 涉及了对诚信、爱心、教学手段、处理教学突发情况等考核,内容广泛,为了不扰清净, 陆久安跑到外面去逮了秦技之喝茶看书。   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 秦技之不禁看入了神,只觉对面的人完美无瑕, 就连粉粉嫩嫩的手指头也很好看, 像一块未被人发现的璞玉浑金。   “技之何故这般看我?”   秦技之回过神来, 面上没有一点儿被戳穿的窘迫, 泰然自若道:“在下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秦技之展开写满文字的试卷:“久安为何这般出题。”   仿佛专门就等这一句询问,陆久安眉眼飞扬,放下二郎腿,向前伸出三根手指头:“我招夫子有三不要。”   “即便他学识渊博,泥古不化者不要;品行不端者不要;缺乏爱心耐心者不要。因为是基础教育, 文化倒是其次, 师德最重要。”   秦技之淡然一笑。   看, 这就是陆久安, 就连选择为人师者都与别人截然不同。   孟亦台断断续续答了将近一个下午,才将试卷交到陆久安面前,女人双手交握,有些忐忑地候在旁边:“若是答得不好, 还请大人莫要笑话。”   陆久安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杂话来:“挺有意思的, 你先看着,等我一会儿。”   吾乡居内落针可闻。   陆久安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慢慢变得正襟危坐。   孟亦台题写的答案让他非常满意, 不,何止是满意, 孟亦台这样一个出身章台的女人,居然能有这样的见地和才情。   就如有这么一道题:两个学生对同一个问题有不同的看法,并且各执其言,做为老师的,该如何对待这类事情。   孟亦台的回答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事情应该求同存异。有些问题,不是非得只有一个答案,有些冲突,也不是非黑即白的。   这正是陆久安想要的!   一个老师,如果能辩证地看待事物的两面性,不仅可以引导学生们的系统性逻辑思维,还可以鼓励孩子的创新性。   一通看完试卷,陆久安只觉自己真是捡了个宝贝,孟亦台最终得了80分的高分,被安排着和陆起一起排了张每日课表,由她教语文皆书画,由陆起教导数学。   一个简单基础的学前班就这样成立了。   一开始,陆久安少不得会转悠到课堂上去看两位老师的课堂效果,见做老师的温柔耐心侃侃而谈,做学生的求学若渴聚精会神,便彻底放下心来。   有一天,阿多在上完识字课程后,没有单独离开,而是跟着孟亦台一起找到了书房。   陆久安正在吾乡居看书。   这些时日他忙得脚不沾地,钱谷,给纳,平决狱讼等民政,下面的人也不知道是拿捏不定还是慵懒怠政,无论大小件件都要问到陆久安这儿来,让他心里积了不少火,好不容易抽出点时间,转身一头扑进书海里。   他书房里已经汗牛充栋,有些书边角残缺不齐,页面发黄字迹模糊,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全摆在后面那一排书架上,挤得满满当当。   陆久安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   这个世界的发展与华夏的历史非常相似,有些佳作和名人都与他那个时代有部分重合,这一点让他不得不怀疑,他现在所处的大周与之前待的地球是两个平行世界。   他沉浸在书海里,直到阿多和孟亦台已经行到案桌前才有所察觉。陆久安看得意犹未尽,他把书放下,按在一本札记旁,指着案桌前的椅子示意两人坐下。   “老师和学生一道来,是教学上有什么变动吗?”   阿多坐下了,抬着小脑袋在书房内左顾右盼,目光渐渐停在陆久安手上。   他右手指尖捏着一只黑色的圆柱体,那圆柱体不知是什么金属做成的,表面打磨得光滑如玉,在阳光照射下散发着炫目的光泽。   真正吸引他的并非这做工精巧的物什,而是陆久安炫技一般的表演。   县令大人的手指仿佛一块磁石,那圆柱体被牢牢吸附其上,在手指间灵活地翻转,每当他以为会掉下去时,圆柱体又会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固定住。   阿多看得差点呆住,直到被一声轻笑打断。   “是不是很酷?”   “啊?”阿多大张着嘴巴,显得傻不愣登的。   陆久安露出一个恶趣味的笑容,用钢笔轻轻敲了敲他额头:“以后教你转笔。说吧,莫非是上课打瞌睡,被孟夫子给抓住了?”   小皮猴被晒黑的皮肤经过秋冬两季的养护,已经慢慢褪色了,他咧了咧嘴角,露出两排黑白分明的牙齿,不满道:“才不是,大人,不要把阿多想得这么不堪,圣人言: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况且阿多也没有在课堂上睡觉,大人此番非君子所为。”   陆久安哈哈大笑:“不错嘛,学了两周,已经会之乎者也了。”   阿多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阿多找大人有其他事。五谷已经基本训练成了,不出一个月,便能跟着衙役外出巡逻。”   “真的?”陆久安大喜,随即想到当初杨苗苗带来的两只狗:“苗苗的狗狗呢?三只狗一起训练的,结果怎么样?”   阿多摇摇头:“册子上说,不是所有狗狗都适合做警犬,我训练的时候也发现了,苗苗的狗狗就没有五谷聪明。大人,接下来的狗狗我可以自己挑选吗?”   “原来还挑狗吗?”陆久安有些失望,作为门外汉,他是第一次听说:“成,你自己挑选吧,改天带你去狗市。不过你知道如何选品种吗?”   阿多道:“大人给的训练手册很有用,上面有详细教测试方法,可以测试幼犬的警用工作潜能及能力倾向,而且还写了繁育的方法,我第一次知道养狗狗还有这么多细节……”   一说起狗来阿多就滔滔不绝,陆久安想起初见他时性格乖张,平时也不怎么还说话,面对周围人竖起了全身的刺,像一个护食的狗崽子。如今经过这两周的开蒙,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野小孩,变成了一个知书达礼的小公子。   陆久安手掌盖了盖他脑袋:“阿多真乖,帮了大人大忙了。那军犬训练手册写得这么详尽么?假如其他人不像你这么于训狗一道上有天赋,单看手册的话,能成功驯养吗?”   阿多沉着脑袋思索片刻:“多试几次,没问题。”   “那太好了。”韩大哥对训犬感兴趣,即便到时候他没时间安排人旁观,也可以把手册抄录给他带回边疆单独使用。   阿多走后,孟亦台表明来意,她原是来作教学进度汇报的。   “苗苗一点就透,《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已经倒背如流了,写字也很快上手。若不是大人告诉我他是初学者,我都快以为他曾经学过,是个不可多得的读书好苗子。”   孟亦台话里话外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陆久安大吃一惊:“我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咱门应平县不会出个小神童吧。”   孟亦台故作不解:“应平不是已经有了一位神童了吗?”   陆久安捧着茶杯思索片刻,茫然抬头:“应平还有这等人才,我如何不知?”   孟亦台道:“听闻陆大人孩提之时就开始接触程朱理学,14岁摘得小解元,18岁又夺会元,若不是当今陛下看你还未弱冠,担心你恃才傲物,说不得大周又要出个三元及第了。这可不就是神童么。”   ……   陆久安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这话说得也没错,原身长于阆东一带,确实是个颇为才名,拔乎其萃的人物。可惜的是天妒英才,被他接手了未来的人生。若不是半道被他占了芯子,说不得会开创出怎样精彩艳绝的人生。   陆久安只好敷衍两句带过话题,又问:“阿多呢?”   孟亦台斟酌着措辞:“阿多的话,就要差强人意一点,不过贵在持之以恒。大人,刚才我也在旁边听了一些,让阿多这孩子训狗,会不会太占用他时间了,兴许匀出一点时间来学习,说不定大有进步。”   “不用,我问过阿多,他志不在此。”陆久安道,“或许在别人看来他是不务正业,然而于我而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学习后能做到简单地读书识字即可,不是人人都适合做状元的。”   孟亦台没有说话,垂着眸子若有所思。   “对了。”陆久安慢慢放下茶杯,探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孟老师,以后不只这两个学生,可能还有更多。每一学期考试后,我打算开这样一个家长会,届时你不仅要面对学生,还要面对无数的家长,你会怕吗?”   孟亦台已经能做到面对陆久安时不时冒出来的陌生词汇以及稀奇古怪的想法时面不改色了,然而等她走马观花看完策划案,倏地抬头,不可置信道:“陆大人要办官学?”   “等百姓富裕后,这是早晚的事儿。”说到此处,陆久安笑得不怀好意,“至少在百姓发生口角之争时,还能冒出那么一两个别的词,不比翻来覆去那几句骂娘来得更好听些?”   “……”孟亦台不知如何接话,索性静静听他讲。   陆久安继续道:“我打算以后聘请你为艺术老师,或许还会兼任班主任,你先适应一下女夫子的身份,熟能生巧,面对更多学生时,才能做到游刃有余。”   孟亦台长吸一口气,她没料到陆久安有这么长远的打算,应平还百废待兴,他就已经在琢磨办学的事了。   “我做清妓十多载,见过的有雄才伟略之人不知凡几,这群人大谈自己的壮志抱负,能付诸实践的又有几个。不过是为了博佳人一笑罢了,话里真假难辨。”   但是陆久安只是这么随随便便一说,孟亦台不知怎的,就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陆久安不仅想办官学,还打算不论学生背景、性别、年龄,有教无类,开办一所职业技术学院,   与未来的职业技术学院不同,那个时候,职业技术学校已经名存实亡,沦为一个“收废场”,专门接受那些所谓被筛选过后走投无路的“差生”。   陆久安并不想这样,这和开设院校的初衷已经背道而驰。   事实上,职业技术学院若不是因为就业环境及职业的歧视,本应该是学习生活技能及真本事的好地方,他得注意一下,千万不要在这件事上重蹈覆辙了。   这一讲就讲到日落西山,陆久安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让孟亦台回去了。陆起进来帮他添了一壶刚烧的热茶,又帮他收拾书桌,陆久安懒洋洋撑着手,问:“讲课累吗?”   陆起回答:“还好。”话一出口,嗓子都是哑的。   陆久安褥了一把陆起的脑袋:“你这小子,讲课辛不辛苦我能不知道?跟大人要说实话知道吗?”   陆起抹了下脑门的汗珠。咧开嘴露出两颗不起眼的小虎牙:“不辛苦,陆起很开心。”   “陆起喜欢讲课吗?大人要听实话。”   陆起顿了顿:“也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能在大人身边出一点力,就会开心一点。”   陆久安认真看他,陆起笑得眼睛扯成一条缝,果真是一脸满足,陆久安沉默半响,道:“回头我让秦大夫给你制一枚润喉丸,含在喉咙处舒服些。”   “好!”陆起脆生生地应了,他手脚利索,三两下就把乱七八糟的书房收拾干净,一同踏出房门时,陆起忽然出声问道:“大人,我见策划书上描了一个问号,事情还没解决吗?”   “唔,是有些复杂。”陆久安摸着下巴颔首,道,“我一个人想了整整几天,有些东西还是没摸清楚。”   “那为什么不问问别人呢,集思广益,兴许就能得到有用的线索了。”   陆久安一想,确实有几分道理,与其一个人束手无策,不若广谋其众。   于是接下来,县衙上下被他询问了个遍,陆久安也不说什么目的,只管信马由缰地问,不出一天。便让他收集了满满十多张纸的意见,   他将其分门别类地装在文件里,以作备用。   阿多往狗市上走了几圈,按照手册上的方式,挑选了7只胖乎乎的幼崽回来,他从侧门进来时,被衙役看了个正着。   小胖狗儿走得磕磕碰碰,笨一点的跨个门槛还要摔倒,翻腾着四肢嗷嗷叫唤,赵老三大步上前,伸出手小心翼翼把狗崽子扶正。   阿多斜睨他一眼:“不要碰。”   “我不碰。”赵老三举起双手,另一名衙役拽着赵老三的衣领将他扯到身后,赔笑道,“赵老三以前欺负阿多,确实是个混账东西,咱门不必理会他,阿多,这是未来哥哥们的警犬吗?”   阿多冷哼一声,没有理会。   这衙役也不知如何从阿多黑黢黢的眼睛里看出答案的,顿时喜笑颜开。撩开衣摆蹲下身来,把哼唧乱叫的狗崽抱入怀里,像老父亲对着刚出生的儿子一般,对着脑袋就是一顿乱亲。   陆久安捂着眼睛看不下去了,他召来赵老三,对他道:“之前你考核分拿了第一,承诺的可以认领一只警犬,你现在选一只吧。”   赵老三看了阿多两眼,翕动几下嘴唇,低声问:“现在就选啊大人?才这么小,不给阿多小兄弟先养养?”   这狗崽子虽然看着憨态可掬模样讨喜,但总归和他心目中想要的那种威风凛凛不太一样。现在就这样交给他,还不如他自己在家里养一只。   陆久安踹了他一脚,好笑道:“想什么呢?让你选又不是让你现在就带走,你选一只出来,阿多训练的时候,你还要来跟狗崽培养感情。阿多说了,未来你们还得带出门去接触陌生人,让他适应周围的环境,免得面对陌生人时会应激。”陆久安转头笑眯眯看向阿多,“我说得对不对,阿多。”   阿多乖乖点了点头。   赵老三高兴得大跳,他朝一干羡慕得双眼赤红的衙役拱了拱手:“那兄弟们,我就先恭敬不如从命了。”   “呸。”先前拽他领子的衙役啐他一口,粗声粗气地骂,“什么狗屁兄弟,得了便宜还卖乖。”   赵老三摩拳擦掌,他刚蹲下身去准备选择自己未来的伙伴,一只狗子颠颠地跑到他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赵老三看着眼前这只黑乎乎的小崽子,眼睛上方还有两簇白毛,看着跟长了四只眼睛似的,他心里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仿佛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警犬一般。   赵老三一把伸手捞起它:“就你了四眼仔,既然你主动选择了我,那也不用我费尽心思去挑了。”   这么快?陆久安问:“决定了?那你取个名字吧,它未来将用自己的余生来陪伴你了,要好好对待它啊。”   “当然。”赵老三爽快地答道,他垂着脑袋想了想:“十五,它叫十五。”   初十五,对他来讲是意义非凡的一天,那一天,他被陆县令押到堂上教训了一顿,自此改邪归正,破茧重生了。   蒋方成为了第二个认领狗崽的衙役,他因为在选拔人才报名那几天表现优异,轻轻松松拿了第一,成了第二个小组长。   剩余的五只狗崽,则分别给了江队长和四个领跑。   有人欢喜有人愁,剩余的衙役看着7只狗崽就这么花落各家,咬得牙都碎了,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更加积极努力,卷死他们! 第059章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土木工事也接近尾声,其余的商铺陆陆续续地建成,早在竣工前一周, 工部司匠来找陆久安提前准备庆功验收。   几家商铺的真正主人一直派了府上的伙计在现场盯着, 比陆久安还早得到消息 。   房子不能马上交付使用,因为还要先作为收纳所给流民们度过寒冬。   三个家族在前一天不约而同来到县衙上, 邀请商铺竞标最大得主一同参加第二天的剪彩。   剪彩?这么早就在大周出现剪彩啦?他单单以为只有开业庆典才会有, 不曾想新建筑落成也要举办, 陆久安兴致勃勃地问:“你们要一起联合举办吗?”   谢岁钱道:“我们四家当初同一天定下来, 既然现在修好了,一起举办的话,也算得上是应平一大盛事,热闹一点嘛。”   陆久安点点头,谢岁钱忍不住试探:“不知明日竞标最大得主是否有兴趣前来。”   陆久安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 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谢岁钱心里狠狠一突, 差点以为心里打的算盘被这小狐狸察觉了。   陆久安拢了拢散在胸前的头发, 假装没听懂他言下之意:“他分身乏术,去不了呀。”   “我们来置办,不需要他出力,只要他走个过场就行。”却是丁贺楼忍不住, 急声道。   陆久安自胸前掏出韩致那张房契, 在他们三人眼前摇了摇:“在我这呢,韩大哥已经全权委托我处理商铺事宜,我去就行了。”   谢岁钱脸上忍不住露出失望之色, 陆久安心里好笑。   韩将军自从身份暴露之后,明里暗里打着各种幌子想来攀谈的人络绎不绝。   不过韩致通常不假辞色, 不耐烦应付这些人情世故,以训练衙役为由,把拜访的人通通拒之门外了。   这次谢岁钱等人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那些个与韩致一起竞标的其余商户则是悔不当初,若是知道当时场上有韩将军压阵,说什么也要不惜血本拿下其中一栋。   谢岁钱见陆久安像个蚌壳一样滴水不漏,口风咬地死紧,无奈地开门见山道:“我们只是借个韩将军的威望造一波势,他本人若是不出现也不打紧。”   陆久安八风不动,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可惜啊,将军在山上剿匪呢,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却是无法替他做主的。再则,韩将军低调做人,埋头杀敌,诸位还是不要大张旗鼓得好。”   陆久安一圈不轻不重的太极拳打下来,三家人只能歇了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思,赶紧回家把之前做好的全盘推翻,重新计划。   四个商铺错落有致地矗立在生活广场四周,碧瓦朱檐,丹楹刻桷。这四座新建筑的建成,不仅代表着应平铺开了崭新的篇章,未来也将作为应平的商业地标,在这座小县城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剪彩仪式上,环绕生活广场拉了足足一圈长约500米的红色的绸带,只留了容2人走过的通道,四个商铺只在彩带中间吊了一朵偌大无比的绸缎花团。   谢岁钱,丁贺楼、吴季三个人共同持着一柄崭新的大剪刀,站在花团前面,应平大大小小的商户拥上来说着恭贺的话。   咔嚓一声,剪刀利落地将绸带一分为二,现场轰然高呼喝彩。   应平这场空前盛大的热闹场面,吸引了四面八方闻声而来的百姓。   聚集在生活广场周围的人为了讨两颗甜头,拖家带口地将剪彩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你一言我一言道喜,来来回回都是财源广进,日进斗金这两句。   当家做主的男人们来者不拒,喜气洋洋地接受来者祝福,但凡是有人道喜,后面提着蜜饯的小厮都会给上一颗。   谢岁钱三人不忘给自己打一下广告:“商铺修成以后,咱们暂时不用,先给远道而来的还未安家的百姓住,以后若是开了业,各位不要忘了来光顾啊。”   百姓拿了好处,乐得大声附和。   三个当家人在簇拥的人流中缓缓挪动,很快淹没在一众黑发粗布中。   沐蔺端着杯子,找到了躲在角落看热闹的陆久安:“县令大人昨天口口声声答应别人要参加仪式,结果到剪彩的时候人家遍寻不到,怕耽误了良辰,只好自己剪了。结果却原来在这里坐起了独钓寒翁。”   陆久安嘻嘻一笑,往嘴里塞着陆起抢到的一把糕点,这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正是吴季甜品铺子做出来的:“我说参加仪式,又没说参加剪彩,我站在人前也是参加,躲在人后也是参加,你奈我何?”   “我不奈你何。”沐蔺用扇柄戳了戳陆久安的胸膛:“只是这次剪彩是为了未来开业讨个吉利,你别拿了韩二的房契什么都不做,到时候别的铺子红红火火,你的铺子冷冷清清。”   陆久安直直看着他,一张俊逸的脸因为张扬的自信更加光彩照人:“这就无需沐小侯爷担心了。到时候的开业典礼,定会让你眼前一亮。”   屈屈营销方案,对他这个摸爬打滚了混到总监位置的人,不过是小菜一碟。   热闹的盛会直到下午才慢慢散去,谢岁钱到最后才找到陆久安,开着玩笑埋怨道:“陆大人好不厚道。”   陆久安打着哈哈:“作为围观的一员来体验这种盛会,别有一番风味。”   这几人应酬了一整天脚不粘地,此刻已经是精疲力尽,他们互相简单道贺了一番就告辞离去。   临近酉时,生活广场上的围观群众走得干干净净,陆久安看着遗留的一地垃圾,满脸不渝:“他们没留下点小厮下人什么的善后吗?”   赵老三道:“需不需要我找府上的下人来清扫一下。”   陆久安冷哼一声,抬手制止了赵老三欲回程的步伐。   这群主办方只管着举办活动,不知道善后,满地狼籍看也不看一眼。当真以为没接手就成了公共场地,心安理得的做起了甩手掌柜。   环境卫生不做好,不仅影响应平的市容市貌,而且生活在这里的人很容易生病。   应平自然风光如此壮丽,他还打算发展成旅游胜地,可不能让他们破坏了,必须养成他们爱护环境的好习惯。   于是谢岁钱等人回到府上,刚换下繁复笨重的华服,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就收到衙役递过来的罚款单。   罚款单强制勒令举办剪彩的主办方将现场打扫干净,衙役检查完卫生后若是不合格,就要进行罚款。   不仅如此,陆久安还在生活广场四周摆了6个垃圾桶,旁边竖着不要随地乱扔垃圾的标语。   并号召应平的百姓互相监督,若是看见有人随地乱扔垃圾,要进行友善劝导,若是那人不听,可以告知站岗的衙役,对其进行道德教育。   道德教育什么样的,据被抓住的人说,再也不想体验一次了。官差们既不会打你板子,也不会关到大牢,只会让你把荣辱语录抄录10遍,不抄完不能离开。   荣辱语录满满一大篇,很多人不识字,一笔一划照着描也得写完,等10遍抄下来,比做一天的苦力还累,真是一种身体皆心灵上的酷刑。   商铺修成后,以前住帐篷的流民都搬到了建筑物里,县衙督工的建筑,用的都是真材实料,住在里面又舒适又暖和,比住帐篷里好多了。   这些流民虽然已经尽数落户,但是短时间没有能力建成自己的住所,只能靠着富甲赞助的房子先挨过寒冬,再做打算。   这期间,秦技之期盼的从晋南而来的圣旨姗姗来迟。   宣旨的是一位长得慈眉善目的太监,他面上无须,眼神端着些长居高位之下养成的自持,他在内侍的搀扶之下走出座驾,直奔陆久安而来。   走到近前,还不等陆久安躬身行礼,他就对着陆久安熟稔地打着招呼:“辛苦陆大人了,皇帝陛下前些日子还在杂家面前念叨起你这样的少年才俊呢。”   陆久安抬头茫然地瞧了他一眼,这太监谁呀,不认识啊。   心里不禁嘀咕:“不愧是长在宫中随侍贵人的太监,如此这般长袖善舞,否管认识还是不认识,明白风水轮流转的道理,只要不是命运摁死了的倒霉蛋,他都保持着做人留一面,日后好相见的态度,连陆久安这种老油条都要叹服。”   况且皇帝陛下念叨他?骗鬼呢,若是惜才,断不会把原身这个才华横溢的人下放到蛮荒之地,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   他无法辨认对方身份,只好斟酌着客气回道:“陛下体恤臣子,实乃为臣万福,天子仁厚礼贤,恩泽广布,大周定会时和岁丰,雨雪应时......”   陆久安把能想到的赞美的词语一股脑说出来,讲了一大片。宣旨太监听他滔滔不绝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言笑晏晏地走近了,捏着嗓子悄声打断他。   “哎呀,陆大人怎么来应平这么久了,还是这一副雕章琢句咬文嚼字的样子,着实无趣呀。少年人嘛,就该学那些风流才子洒脱自如一点,别坠了你探花郎的美名。”   陆久安悚然一惊,这太监表现出来的态度,好像是真认识他啊。   不等陆久安细细回想,宣旨太监亲昵地挽着陆久安的手,施施然跨进县衙府的大门。   府上得了消息,早已备了上好的高山茗茶和精致的碗碟小贡,茶盏里飘来股股醇浓的郁金的芬芳,比陆久安当初送给郭文的茶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太监手已经摸到了圣旨的边沿,见此又把手拿出来,捧着茶杯缀了一口:“还是陆大人自家炮制的茶深得我意啊。你当日送给我那一盒,我省吃俭用的,还是喝完了。”   陆久安又是一惊,这话说的,好像不仅认识,感情关系还挺好的样子。   原来原身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人情世故上他处理的也是面面俱到。   陆久安摸不准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只好吩咐陆起:“既然博公公喜爱,正巧我府上还有两罐,去拿出来备着,免得走时忘记了。”   宣旨太监翘着兰花指,一点也不客气:“还是陆大人懂杂家,晋南那些个木鱼,一门心思只知道抱着连篇累牍的折子惊扰圣上,时不时来个以头抢地尔,以死明志。哎,在咱家看来,他们不过是读了个圣贤书,一朝被点了卷,就以为能左右圣意。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扰得人耳根不得清净,真是烦不胜烦。”   陆久安咋舌,这宦官居然敢公开这么妄议御史言官,胆子不小,只怕是身居高位。   宣旨太监叹了口气:“陆大人来应平,都与咱家生疏了,不叫福安公公了,罢了罢了,那就先宣读圣旨吧。”   福安说完,面色一整,自怀里抬出圣旨,尖利高喝:“应平县令陆久安接旨。”   陆久安定睛一瞧,却见他手中拿着的圣旨分明是两卷,忙低眉叩首,跪下接旨。 第060章   大约是当今圣上确实很满意陆久安在这次洪灾和疫病中的应对, 圣旨写了冗长的卷轴,且从辞章能看出皇帝是个精于赋诗,善写锦绣的大文豪。   圣旨通篇用荡气回肠的佳句来赞扬他来到应平的表现, 直把他夸得整个人飘飘然, 不知今夕是何年。   特别是最后两句:“念遵为人廉约小心,克己奉公, 治水除病身先士卒, 实乃臣中肱骨, 现赐赏银五千两, 帛千匹,望陆卿忧勤庶政。”   老板太豪气了!   陆久安自打来到应平,一直勒紧裤腰带紧巴巴地过日子,今日突然喜从天降,陆久安内心感动得热泪盈眶。   陆久安跪在地上, 垂着脑袋伸直双臂, 声音微微颤抖:“臣接旨。”   福安太监将圣旨搁在陆久安手里, 小拇指轻轻碰了碰他:“不要辜负了陛下一片苦心。”   陆久安赶紧表决心:“启承君恩, 臣省得。”   随侍察言观色,见圣旨也颁发了,福安公公也警醒了,便朝守卫挥了挥, 守卫立马将车架上一箱箱赏赐搬进县衙来。   守卫搬了两三趟, 足足有七八箱,比当初从家中出任时填的行李还要多,陆久安看得心花怒放, 表面上还要维持镇定。   福安微微俯下身子,打开其中一箱的盖子:“陆大人清点一下, 杂家可是一分不少地送到你手上了,我若出了这个门,你再说缺金少银的,杂家可不会认了。”   陆久安道:“福安公公说笑了,你在宫中当值,什么宝贝没见过?圣上赏赐的东西,于我甚是丰厚珍贵,于公公你来讲却是微不足道,断不会瞧在眼里。”   陆久安嘴里这么客套着,却是双手不停一箱箱打开了。   霎时间,箱子里姹紫嫣红的绫罗绸缎把客厅里没见过世面的人看地目瞪口呆,陆久安不好意思的笑笑:“打开给我府上的人开开眼,这可是福安公公亲自送来的,让他们沾沾公公的喜气。”   陆久安一边说着,一边从箱子里挑出几匹颜色富贵的帛锦塞到福安手里:“公公为了久安一路舟车劳顿,快新年了,公公拿着置办点年衣。”   福安将浮尘甩到手臂间,食指轻轻一推,嘴角噙着一抹阴柔的微笑拒绝了:“圣上赏赐给陆大人的,自然是陆大人收着,杂家可万万不敢沾染。”   陆久安道:“既是赏赐,那东西到了臣子手上,何去何从自是由我来定夺了。我虽不能效仿清流将赏赐辄尽于士卒,但是最终也是会从中挑一些出来给衙役,以兹奖励,福安公公便收着吧。”   陆久安诚意十足,福安再推拒,倒显得自己装腔作势了,只能却之不恭。   福安拿了好处,态度愈加随和,颁第二道圣旨时,眼角压出一条条深刻的细纹:“秦昭、秦勤、秦技之在何处,跪下接旨。”   三人早听了陆久安的通传,一直候在二堂。福安的声音一出,三人互相摆了摆冠帽,恭恭敬敬地跨入大堂,秦技之到底年少不持重,抽动的脸颊和通红的双眼将他内心世界暴露的一览无余。   秦昭坐在轮椅上,用手拍了拍他大腿,秦技之缓缓呼出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福安只得了圣旨,却是不知道他们的身体状况,眼下见他们出来,一人杵着拐杖,一人坐着轮椅,只有一人身姿板正,脸上难免也有些不忍心。   秦氏家族,只因先帝一句话,就一夜倾覆,伴君如伴虎,看来以后他还得揣起十二分的小心。   秦昭偏着身子费力起身,福安软着语调道:“既然你二人行动不便,那就秦技之代为接旨即可。”   颁给秦氏的圣旨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秦氏违抗先帝圣命施展医术,实乃局势所迫,因为行的是救人利民之事,当今圣上既往不咎。   第二件事,便是在圣旨里为秦家沉冤昭雪,不仅赦除了先帝的终身不得行医的口谕,还颁布了一道任职文书,秦昭秦勤官复原职,若力有不逮,可子承父业,秦技之入太医院作御医。   太医院御医,正六品,负责为皇帝妃嫔与王公把脉,诊治,开方,调养等工作。   若是秦技之接旨,那就真正算得上是一飞冲天了。   不需要考核便能直接就职,从这一点看来,当今陛下颁的这道圣旨,很有补偿的意味在其中。   陆久安握紧拳头,为秦昭三人感到由衷的高兴。   秦技之身子一轻,仿若从深不可测的泥淖里挣扎出来,他四肢放松躺在鸟语花香的丛林中,直愣愣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暖色日光。   秦昭最先反应过来,垂谢道:“谢陛下恩典。”   秦昭的声音将秦技之从那一方天地间拉回来,他左右看了看,茫然四顾。   陆久安恨铁不成钢,秦技之日夜煎熬,就为了求这一道赦令,怎么圣旨来了,反而傻了呢。   他悄悄提醒道:“技之,接旨啊。”   秦技之顿了顿,却在众目睽睽下,退开一步:“恕草民不能接旨。”   陆久安微微一愣,神色复杂地看着秦技之,大概猜想他内心的想法了。   果然,秦技之拒绝之后,当即叩首请罪:“草民感念陛下圣明,但是草民不愿进宫,皇宫里能人异士济济一堂,即便没有草民,亦能运作自如。但是应平,乃至江州大夫凋敝,他们更需要草民。”   秦昭抚掌:“发大慈恻隐之心,普救含灵之苦,我儿志存高远,做父亲的起能蔽之。”   秦勤接道:“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技之,善。”   秦家三人厚德济世,陆久安即便早就知道,在这番振聋发聩的言语之下也产生了共鸣,他心里滚烫,鼻腔蓦地一热,差点要朗声以和之了。   福安颁了多年的圣旨,第一次遇到抗旨不遵的,陆久安本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却不料他却恍若未闻,秦技之不来接旨,他就走到秦昭跟前,屈尊降贵地蹲下来,将圣旨放在秦昭微凉的手里。   “这?”秦昭捏着圣旨,满脸不解。   福安施施然起身:“接着吧,圣上料想会有此幕,杂家拿到圣旨时,陛下专门交待过,说你秦家君子风骨,仁爱于民,若是不进宫,那就在民间延续你们的大道吧。”   随侍将车架上最后两箱赏赐抬下来,放在秦昭面前。   “杂家的差事办完了,这天冷的,哎哟,手都冻红了,杂家可就先行一步了。”   福安最后搬下来的两箱赏赐,一箱是沉沉的纹银,一箱是满满的医书典籍。   书籍因为年代久远,边沿打着卷儿,秦昭拾起一册翻开,看到字里行间熟悉的笔注,眼睛微微一睁,半响感叹道:“陛下有心了,是我之前在太医院经常借阅的医书,只供于宫中,乡野难寻。”   翰林院每十年都要清理一遍宫中旧册,如果遇到那种字迹不清的或者破败的,若是还能使用,就填字修补一遍,若是不能使用,便要重新抄录,旧的那一册不是名家藏品的话,最终只能付之一炬了。   这箱旧籍逃过被火烧掉的命运,应当是陛下特意着人留下的。   而赏赐的那箱银子,足够秦昭开一家宽敞的医馆了。   之前秦昭他们居无定所,陆久安不想眼睁睁看着人才被生活蹉跎,才寻了一个理由将他们留在府里。   眼下他们能光明正大的行医问药了,又有资金在手,秦技之来辞行,陆久安便不再挽留。   秦技之一家在应平的县城里盘下一个店面,就在县衙府外两公里处,他们收拾收拾,开了个简单的医馆,算是名正言顺地重整杏林了。   虽然他们搬了出去,秦技之还是会隔三差五地来府上,履行当初所说的,定时为衙役检查身体。   衙役二班的招募进行得也很顺利,不管他们是冲着丰厚的报酬,还是抱着崇高的理想,陆久安通通来者不拒。   衙役二班新兵蛋子刚刚入伍的时候,引起了一阵骚动,原因无他,因为里面混着一个假小子。   詹尾珠虽然同一般的女子不一样,没有那种烟柳之姿,长相也很是英气,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但是她眉眼之间还是能看出来是个女子。   这下子,衙役哪有训练的心思,江预也是满脸震色。   一个女子?穿着衙役的衣服?入了训练队伍?   付文鑫不确定地问:“陆大人,这……这位是男是女?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詹尾珠大步走到付文鑫跟前,没有一点女孩子的羞涩,脆声问道:“我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付文鑫恍惚:“女的,居然真的是女的,女的怎么能编进衙役?”   他们倒是听说府上来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以夫子的身份在教授阿多和杨苗苗识文断字。还有一种不太靠谱的说法,说未来他们衙役每天也要抽出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听孟亦台讲学。   面对佳人他们倒是愿意的,只是他们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要识字啊?   付文鑫脸上直白的不屑刺痛了詹尾珠的双眼,詹尾珠尚且知道县衙里不比外面,不是生气了想捏拳头就捏拳头的,她撅着嘴巴不高兴道:“女的怎么就不能成为衙役了,陆大人所定的招募条件我都满足了,那自然就进来了。”   付文鑫啧啧嘴巴,好像招募里确实没有规定衙役必须要男的,不过所有条件都满足?付文鑫上下打量着詹尾珠,摆明了不信。   沐蔺今日没有出门,好整以暇地在旁边围观,见此轻嗤一声:“孤陋寡闻。”   陆久安笑眯眯道:“沐小侯爷有何高见?”   “谁说男的就一定比女的强?巾帼不让须眉,这群人生在应平,被韩二稍微一调教,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那就让这丫头跟他们校量一番,比个高下,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陆久安意外地看他一眼,沐蔺成日里没个正形,还时常嘴里没把门,在男女能力这一见解上,倒是出人意料。   陆久安点点头,认可道:“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办。”   詹尾珠虽然有点功夫傍身,与陆久安那几个身手老练的护卫却是不能相比的,陆久把他们几个排除在外,问道:“你们谁来和詹尾珠比试一把,三局两胜。”   詹尾珠昂首挺胸,一双眼睛瞪着四周,毫无退缩之意。   然而衙役你推我让,倒不是他们不敢,而是觉得对战一个丫头片子,胜之不武。到时候较量起来,是使力好呢还是放水好?   陆久安气定神闲地加注筹码:“若是胜了詹尾珠,加10点表现分。”   嗷!   衙役彻底沸腾,犹如饿狼扑食一般争相举手。   衙役们势均力敌,平日训练难分胜负,表现分你追我赶实在不好拉开距离,现在这送上门的表现分,不赚白不赚。   陆久安随手一点,一个铁塔般高大威猛的汉子自队伍里走出来,学着江湖中人,粗着嗓子吼道:“在下刘卧,前来赐教。” 第061章   “刘卧你这个蛮力, 可要怜香惜玉,差不多就收手啊。”   衙役呼啸着把两人站立的地方围成一圈,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擂台。   陆久安就在此时突然出声:“输了扣10分。”   刘卧闻言, 只是往陆久安的方向偏了偏头, 满不在乎。   他不认为自己会输,陆县令加这么一句话, 不过是多此一举。   比赛三局两胜, 第一局比力气, 第二局比速度, 第三局直接对招,谁的上身先触地算谁输。   第一局采用普遍的斗腕,刘卧本就以力气在队伍里著称,两人力量悬殊较大,詹尾珠在他手里没有讨到半分好处, 刘卧轻轻松松获得了胜利。   詹尾珠输了第一局, 越挫越勇, 兴奋地在原地伸展四肢, 还颇为挑衅地昂起下巴看了刘卧一眼,仿佛她才是胜利的那个人。   陆久安兴趣盎然,周围的一众衙役被她这个举动激得摩拳擦掌,恨不得把刘卧从场上赶下去, 自己去迎接接下来的挑战。   实在是, 这个女娃太嚣张了!   第二局速度比的则是常规赛跑,场地从后院换到了县衙府外,这里是一条笔直的干道, 他们两人要从起跑线出发,一路跑到大榕树下的柱子处, 差不多一百米的样子。   一百米,这个距离的短跑,既要考验前期肌肉的爆发力,又要考验中期的速度及后期的冲刺,每一步都十分关键。   现代短跑要分男女比赛,因为女子的生理特点,在体能和腿部跨度上不占优势,短跑其实对詹尾珠来说不是很公平。   不过赛前就比赛方式征询詹尾珠意见的时候,詹尾珠非常坚定地要求就按照这三种来进行较量。   “输了不可怕,只有知道自己哪里不足,才有提升的空间。”   陆久安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这句话居然从一个古人口中说出来,了不得。   两人站在起跑线前面做准备,只见詹尾珠深吸了几口气之后,突然蹲了下来,左膝贴地,右膝向前。双腿弹动两下后,后支撑腿微微抬起。   “这是什么姿势?”付文鑫抱着双臂嘀咕,“像阿猫阿狗一样。”   陆久安闻言勾着嘴角看了他一眼,把付文鑫看得一愣,以为自己说话不文雅惹得县令大人侧目。   他哪里知道,詹尾珠这个蹲踞式起跑姿势,正是陆久安告诉她的。   这个起跑姿势因为古怪而遭受到旁人哄笑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是蹲踞式起跑,是短跑中的爆发力最强的一个姿势,通过全力蹬地获得的反作用,可以让起跑加速到最大极限。   为了表达自己对她的赞赏,陆久安这个最大的外挂给詹尾珠开了一个小小的不足为道的便利。   “砰!”   起跑指令的锣鼓一敲响,只见詹尾珠后退微微发力,如离弦之箭一般弹射而出,速度快地只有残影一闪而过。   众人眼前一花,再看时,詹尾珠已经拉了刘卧两三米的距离。   “不,不会吧?这詹尾珠真是猫啊?”付文鑫嘴巴张大,一副怀疑人生的模样。   “这速度......太离谱了!”   刘卧一个起跑就落后那么多步,他咬紧牙关,面目狰狞,似是不敢相信被一个女人比了下去。   他当然不会就此甘心,奋力摆动双腿,后起直追。   然而詹尾珠起跑之后,速度越来越快,她本就以灵敏见长,全力奔跑起来轻盈迅速,犹如草原上一只没有阻挡的麋鹿,无论刘卧如何努力,到最后不过是徒劳无功。   詹尾珠很快就冲过了柱子的终点线,喘着粗气停下来,她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出声:“不过如此。”   刘卧紧跟着冲过去,他脸色涨红,也不知道是跑步血液上涌,还是被詹尾珠给气的。   詹尾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衙役里面终于有人忍不住,把指节捏得啪啪作响:“小娘们太嚣张了,我余老二忍不了了,刘卧,换我来。”   刘卧梗着脖子:“走开,这才第二局,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哎哟你还生气了,你被一个娘们战败了还好意思生气?”   刘卧呼哧呼哧胸口剧烈起伏,虎目圆睁。   事实上,他本想的是两局结束战斗,根本不会留机会也觉得詹尾珠没能力再进行第三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被詹尾珠碾压式的赢得了胜利,只觉得脸上啪啪作响。   刘卧扯掉外衫,露出的双臂上鼓起一块块肌肉,青筋横布。   “来,詹尾珠,第三场我不会让着你。”   詹尾珠很不给力面子地嗤笑道:“说的你上一把让了我一样,尽管放马过来,我要把你打得跪下唱征服。”   “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詹尾珠勾了勾手指头:“这是陆大人教我的,把你打到跪下唱征服。”   “胡说,陆大人才不会说这种话。”刘卧试图在人群里寻找陆久安:“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刘卧就算输了,也绝对不会跪你。”   陆久安闷笑出声,输人不输阵,刘卧还没比试,就开始说输了的话,他手下这群衙役,怎么这么笨,以后要是出去给人收拾了,可丢他的脸。   文化课程必须提上日程!   两人你来我往开始见招拆招,刘卧的拳头虎虎生风,詹尾珠也不遑多让,像条泥鳅一样滑不溜秋,刘卧根本捉不住,刘卧停下来气急败坏道:“你有本事别躲啊,敢不敢堂堂正正跟我较量。”   詹尾珠不理会他,抹着鼻子哼道:“师傅告诉我,人的手脚犹如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既然没有定规则,我当然要用自己擅长的来对付你。”   刘卧暴喝一声,急急看向陆久安:“大人,这詹尾珠耍赖。”   真是光长力气不长脑子的傻大个啊,陆久安叹息一声,摊了摊双手:“只看输赢,方法不论。”   刘卧眼皮耷拉下来,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大狗子,陆久安指了指脑袋:“韩将军教你们的谋略呢?用起来啊。”   刘卧眼睛噌地闪闪发光,可惜他没得深传,与常年在外面跑江湖的詹尾珠来比根本不够看,刘卧被詹尾珠左躲右闪,结果可想而知,很快被耗尽了力气。   詹尾珠蹲下去轻轻一个扫腿,刘卧庞大的身躯站立不稳,砰一声砸地面上,扑起一地的灰尘。   刘卧满脸屈辱,趴在地面上半天不愿起来。   陆久安好笑:“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只是扣10点表现分而已。”   陆久安不说还好,他这样一提,刘卧就感觉胜券在握的鸭子被他不争气给放飞了,不禁悲从中来。   沐蔺这时候反倒又为刘卧说起话来:“詹尾珠以巧取胜,如果在实际对战中,她应该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若是跟着你们训练一段时间,这结果就说不定了。”   詹尾珠在三局两胜的较量中取得胜利,不论她用了什么方法,事实胜于雄辩。特别是第二轮的赛跑,她的爆发力和速度都让人望尘莫及,围观起哄的衙役心服口服。   陆久安道:“所以说,不要讲什么女子不如男的话了,做好自己的事,你们自身的能力和成就,永远不是通过贬低别人来提升的。”   赵老三一脸跃跃欲试:“大人,我来跟詹尾珠试试。你不要误会,我就是觉得这种比赛挺有趣的。”   “比赛有趣?”   “对……对啊。”   是人都会有争强好胜的心。   赵老三的话让陆久安计上心头,是啊,他之前还一直在烦恼怎么鼓励全□□动,那不如办一场冬季运动会吧!   应平因为温饱问题,百姓常年都在为生计奔波,近几年来的娱乐活动少之又少,几乎绝迹。   现在正值冬季,百姓没有什么农活比较清闲,举办运动会的话,不仅可以为应平枯燥乏味的生活注入一抹色彩,还能增加他们的凝聚力。   他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否管平日里是三好学生还是差生,只要是运动会,所有人都会跑过来为赛场上的人声嘶力竭地呐喊助威。   那一天,班里的刺头将是一年中最风光的时候,不仅享受着递茶送水,还有人帮忙捏胳膊捏腿地嘘寒问暖,整个班级前所未有的团结。   如果得了班级第一,莫大的荣誉感将会使所有人淹没,他们心里只有一道声音:   我们班第一!   个人取得的荣耀完全与之无法相提并论。   到时候再拉一波赞助,把运动会发展成应平的特色娱乐活动。   这么热闹的场面,总有心思活络的小贩来周围摆摊吧?   这一来一去,经济不就回暖了吗……   “大人?”   陆久安微微回神,环顾一周,见其他人神色期待地看着他,想来也是存了一颗迫切较量的心,于是笑骂道:“你们是想车轮战人家小姑娘吗?既然你们想比赛,那就举办一场运动会,专门让你们来竞技。”   赵老三眼睛一亮:“也有今日的赛跑、斗腕、擂台战吗?”   “有。”陆久安道:“不仅有个人赛、还有团体赛,长短跑、接力赛、跳远跳高、拔河,总之挺多的,够你们玩的了。”   刘卧刚丢了脸,迫切想找回场子,他搓着双手问:“什么时候举办啊?”   陆久安摸着下巴:“运动会需要一块平整的场地,还要留点观众的席位,近期肯定搞不了,得先修个体育场。”   陆久安说干就干,他来应平这么久,对周围乃至各个乡里都了如指掌了,很快在舆图上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这里离县城不远,周围又没多少村庄,开辟出来,划为操场。”   陆久安纤长的手指不停,一路在舆图上滑动,又绕着县城画了一个不大的圆。   陆起疑惑:“大人,你画的这个圆是什么?”   陆久安道:“环城绿道。”   既然有了体育场,就不能少了环城绿道,如果未来鼓励百姓运动,那就要给他们提供专门运动的地方。   跑步是一个简单的有氧运动,所有健康的人都可以尝试,赛道修建起来也方便。   陆久安灵感如泉水般汩汩涌出,体育场有了,环城绿道也考虑了,那再给衙役们设计一个障碍赛拉练的场地吧。   毕竟要成为人民子弟兵救援队,就少不了攀爬跳跃。   赵老三看着陆久安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不知怎么的,突然打了个冷颤。   陆久安就是这样,如果灵感一来就源源不断,他一连想了几个有趣的可以实施的方案,最后敲定:“先修操场,既然你们想比赛,那就由你们来当劳力吧。”   可怜的一群衙役,就因为一时兴起,就又被拉去当壮丁了。   陆久安鼓励他们:“给点力,早点修好,等韩将军的雪拥十二骑回来,还可以拉着他们一起比赛。难道你们不想吗?”   陆久安好似别人肚子里的蛔虫,总能知道别人最期盼的东西,他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一招制敌,把这群衙役治得服服帖帖。 第062章   要筹办运动会, 比赛中需要的器材必不可少。   比如赛跑里会用道的计时用具,秒表就别指望了,谢怀凉还在苦心孤诣地研究挂钟。   陆久安退而求其次, 只好让他弄一种触碰计时的装备, 最后经过谢怀凉冥思苦想,把漏刻和绳索结合改良, 人跑到终点撞倒绳索时, 漏刻就会暂停, 达到记录的目的。   陆久安一直待在办公室里, 感受不到外面世界的明暗变化,直到陆起轻轻敲响房门:“大人,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好,你先回房吧, 我随后就走。”   陆久安目光扫了一眼电脑上龟速上涨的能量值, 还差2万就能解锁打印机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如此怀念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 只希望运动会过后,能量值可以满10万吧。   陆久安叹了一口气,心念意动,办公室顷刻间变成吾乡居。   陆久安吹灭烛火, 走出书房时, 陆起已经不见了人影,游廊里留着一盏灯笼,幽幽散发着微弱的灯光, 只能照亮方圆一米的地方。   古代没有电灯、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极其不便利, 陆久安从一开始的极度不适应,已经慢慢习惯了。   应平的冬季与晋南不一样,晋南铺天盖地的大雪,一眼望出去银装素裹,气温低,还常常冷风呼啸,不过如果全副武装,身体就不会感觉到那么冷。   而在应平,世界不是单一纯净的白,应平的植物即便是在冬季,也有很多树叶长青的。但是恰恰相反的是,南方的冷,是阴冷,是浸入骨髓的冷。   就陆久安走的短短这一段路,整个身子就感觉被放入了冰冷的湖水当中过了一遍,鼻尖冻地通红。   陆久安房间里燃着暖炉,不过他怕一氧化碳中毒,只烧了一会儿,就让人撤出去了。   陆久安脱下衣服,正准备就寝,陆起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进来:“大人,天寒地冻的,你用热水烫烫脚,我已经吩咐下人往你被窝里塞了两个汤婆子。”   浴盆里的热水很快在屋里蒸腾起大片雾气。   “那就泡一泡吧。”   陆久安刚脱了靴子把脚放进热水里,陆起蹲下身来,凑进浴盆,陆久安一惊,忙把脚从水里提出来:“你干嘛?”   陆起挽起袖子,理所当然道:“我给公子搓搓脚,秦大夫说,使劲搓一搓,更暖和。”   “起来。”陆久安拽着陆起的胳膊将他拉到床沿边坐下,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弹:“你是我弟弟,不必自降身份做这些事。”   陆起定定地看着他:“我只是想为大人做这些事,无关身份。”   陆久安心里柔成一片:“听话,把鞋子脱了,跟我一块儿泡泡。”   两双男子的脚一同放入浴盆里,热水被挤地溢洒出来,陆起惊呼一声,陆久安看穿他的想法,按住他想抽回的双腿:“没事,洒都洒了。”   不知怎的,这一幕让他回想起当初治水回来泡热水澡时,韩致来给他送药包,因为热水不够,他邀请将军一起泡澡的场景。   韩致一走就是月余,虽然知道雪拥十二骑骁勇善战,可是他们毕竟只有区区不到一百人。双拳难敌四手,江预等护卫身手不凡,当初不也是在山匪手里吃了亏,折了两个。   山匪的底细不明,既不知对方数量多少,又不知对方能力几何,要在这样的情况捉拿他们,岂是易如反掌的事?   况且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上行动,应平地貌险峻,山路错综复杂,说一句易守难攻也不为过,陆久安深怕韩致一个不察,中了山匪的奸计。   陆久安怔怔出神,脚放在盆里许久不曾搅动一下,陆起问:“大人在忧心韩将军他们吗?”   陆久安长叹一声:“是啊,以韩致的能力,断不会用那么长时间,我担心中途有什么变故。”   陆起道:“韩将军战场杀敌,不知道面对过多少阴谋诡计,明枪暗箭,大人,你是关心则乱,陆起相信镇远将军和雪拥十二骑的能力。”   陆久安也只能这么安抚自己:“但愿吧。”   昨夜休息地较晚,今天陆久安没起得来,赖在被窝里,只留一头泼墨的青丝胡乱散在帛枕边。   穿着素净的丫头轻手轻脚端着洗漱用具放在屋内,小厮搬进来两盆烧着红火的热碳,房间里顷刻间变得暖洋洋。   陆久安在被子里长长伸展一个懒腰,眯着眼睛左右翻滚蠕动。   陆起火急火燎地从门槛跨进来,差点拌里一个跟头:“大人,快些起来。”   “怎么了。”陆久安好不容易给自己休个沐,还想着好好睡个懒觉。   陆起的声音包含惊喜:“好消息大人……”   陆久安腾地从床上翻身跃起:“韩大哥回来了?”   陆起摇摇头:“老爷夫人来信了,还带来了一堆不计其数的物资。”   陆久安身在一个富裕且和睦的家宅,爹娘健在,上头还有两位兄长,下有一个妹妹。   陆爹将外面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陆娘把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在陆爹五十岁大寿的时候,双喜临门,迎来一个幺子。   自从陆久安出生以后,陆家的生意越做越顺遂,很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他本就是陆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的蚌珠儿,这下子,全家人更是对他喜爱异常。   陆久安的祖母更是处处顺着他,把小孙子当成心肝宝贝来疼爱。   陆久安也是争气,不仅自身带着极佳的运势,他从小在诗书方面表现地也极为有天赋。   直到月宫折桂,被当朝天子点为探花,然后贬到应平。   陆家两位长辈哭得肝肠寸断,陆久安长这么大,离他们最远的时候就是到晋南科考,现在要去十万八千里远的应平,更不用说那处穷山恶水,瘴毒环生。他们家养尊处优的小幺子怎么受得了?   不管家中如何不舍,陆久安还是辞别了父母,只带了一干护卫和陆起独自上路了。   陆久安感情复杂,这是原主从出生就羁绊到一起的亲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这段浓厚的爱犊之情,这份亲情是原主的,不是他的。   从家里一连寄来了四五封,分别是不同的人单独写的,被装在匣子里包裹得小心翼翼。   每一封信都填了满满几大页,信中家长里短,嘘寒问暖,陆久安看着看着,脑袋里突然响起读书时学到的一篇课文:“儿寒乎?欲食乎?”   刚才还纠结万分的情绪,在这字里行间的温情中灰飞烟灭。   陆久安喉咙哽咽,眼泪顺着脸颊一路滴在信笺上,将墨字晕染得模模糊糊,陆久安哭得溃不成军。   天下父母心,他们的一片爱怜和呵护,随着岁月的流逝没有半分衰减,反而日久弥深。而这份思睹之情,在距离的加持下,愈演愈烈,化作熊熊烈火,将陆久安的整颗心脏烧得滚烫。   “爹……娘……”陆久安喃喃着,不知道是不是受原身的影响,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唤出声来。   户部书吏感情充沛,陆久安的真情流露,让他感触颇深,此刻也眼角湿润,他同情地看了一眼风华正茂的陆久安,不由地想:“他们这位陆县令,这么年轻就一个人背井离乡,先后经历这么多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天灾人祸,现在哭得如此伤心,真让人唏嘘,说到底还是个没成家的孩子啊。”   陆久安泪捷于盈,背脊微微弯曲仿佛不堪重负,陆起眼睛红红的,站在陆久安身侧不断轻抚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陆久安长呼一口气平复心情,神色缓缓恢复成原来惯常的模样,除了满脸的泪痕,和刚才判若两人。   陆起问道:“大人好点了吗?夫人说了什么啊。”   陆久安将家书递给他:“我快及冠了,他们上了年岁,身子骨不适合鞍马劳倦,不能亲自为我行加冠礼了。”   想来一直挂念着他这个只身在外的儿子,数着日子,早早为他备好了满车的礼物行囊,提前庆贺他及冠。   陆久安打开第一个箱子,是满满当当的家乡小食,每一份都贴心的用便纸包好。   陆起惊喜道:“是弄子街的杏仁佛手、跑柳巷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如意坊的冰斩春深……公子,全是你爱吃的。”   陆起每报一个点心的名字,陆久安脑海里就浮现出儿时偷偷带着小厮走街串巷胡吃海喝的场景,不由轻轻一笑。   陆久安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分门别类装着茶、佩玉、笔墨纸砚等。   陆久安停在最后一个箱子前,掀开盖子,三顶冠帽摆放在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深蓝色冠服之上,映入眼帘。   “为母不能亲至,抱憾悲切,唯有缝制冠帽,以慰吾心。”   庭院里,灯火下,餐桌旁、厢房内,一个老妇人不眠不休,左手拿着布料,右手捏着绣花针,将绵绵思念一针一线缝进这三顶冠帽中。   陆久安手握帽子,眉目一展:“及冠啊,还有十多日,我就成人了。”   陆久安的生辰与陆爹同一天,陆久安除了给老家回信,还要给他老爹准备生辰之礼。   回信陆久安捡着有趣的说,昨日遇到什么人?今日做了什么事?总之报喜不报忧。   倒是给他老爹的礼物让他煞费苦心,应平的当地特产就不用讲了,通通准备一份。   想着他们这些老人家脊椎通常不太好,又把软垫和人体工学靠垫给塞进行李中。   九连环、魔方以及谢怀良最近研发的有趣小物件也带上了,就当给他们两老平日里打发时间用。   陆久安张罗的时候不见多,但到了真正装箱的时候,林林总总加起来,满满十几箱,来时只有两辆车驾,现在回去翻里一倍。八匹骠肥的骏马在马夫的驾驭之下,拖着四车沉重的后缀渐渐远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府里张灯结彩,陆起为陆久安的及冠礼上下忙碌着,片刻不得空闲。   眼看着陆起又变回了那个唠叨的管家婆,陆久安一个头两个大,他用指尖揉着鼻梁骨:“别折腾了,不是还有那么久吗?这么早做准备,想要昭告全应平吗?”   陆起指挥着府上的丫头婆子洒水扫地,闻言道:“大人,及冠是一辈子就那么一次的大事,我作为你的贴身书童,现在是你的长随,这布置什么的当然得严加把关,不得出一丝差错。”   陆久安随手拿起桌上的冰斩春深,这点心名字取的雅致,原料却很简单,不过经过点味手烹制之后,做出来的味道与名字极为贴合,难怪陆久安以前那么喜欢吃。   陆久安吃了两口,准备让陆起不要那么费心了,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却听到窗外传来一声高昂的难掩激动的报喜声:“大人,大人,韩将军和雪拥十二骑剿完山匪回来了!”   陆久安点心也不吃了,等不及那来报的衙役进门,双腿蹭地迈出去:“在哪儿呢?”   沐蔺闻讯赶来,追问道:“韩二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衙役头发凌乱,说起话来气喘吁吁,想来是一路飞奔回来,陆久安见旁边有个丫鬟拖着一壶茶水准备放进里屋,抄手拎过来:“喝点水。”   衙役喝了水,才断断续续说起:“将军和雪拥十二骑已经到应平地界了,他们捉了好多山匪啊,密密麻麻的被缚了手脚跟在后头,怕是整个江州的匪徒都被他们一网打尽了。这下好了,来往江州应平的人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陆久安心下稍定,又大为感动,怪不得他们去那么久,原来是因为去地毯式搜罗这群狡猾的匪头了。 第063章   与第一次来应平时候的悄无声息不同, 雪拥十二骑在韩致的统帅下,铁骑震耳欲聋地踏入县城。   韩致裹着满身的风雨和血腥之气,脸上因为长期不打理, 已经胡须丛生。   他坐在马背上, 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长枪, 神情冷肃, 双眼半遮半掩。   因为刚收兵的缘故, 他目光里还带着些居高临下俯视蝼蚁的戾气和淡漠。   远远的, 韩致看到县城入口林立着影影绰绰十几道身影,不禁微微扯了扯缰绳,啼霄停下脚步,焦躁地原地踩着四蹄。   县城入口分明这么多人,他却能准确分辨出谁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眼见韩致的队伍半天不动, 山不来就我, 我便去就山, 陆久安迎着韩致奔过去。   陆久安一跑, 韩致也动了,带着兵马大军压阵一般浩浩荡荡前行,最后稳稳停在陆久安跟前。   这群人浑身上下尽是脏污血腥,尤其以韩致更甚, 他在剿匪途中杀爽快了, 直至回程血煞之气收都收不住,陆久安只觉得窒息般的冲天威势如一团浓稠的血雾,朝他扑面而来。   陆久安半步不退, 直直看入韩致眼底:“可有受伤?”   韩致摇头:“一点皮外小伤 ,不足挂齿。”   陆久安伸出手来, 想同这个凯旋的英雄握一下拳,马缰上那只大掌触电般缩回去:“手上还有血污没洗尽。”   陆久安不甚在意地一笑:“你们在外九死一生的杀敌,完了我还要嫌弃你不成,记住啊韩大哥,你们是一群最可爱的人。”   陆久安说完,轻轻踮起脚尖,扯着韩致胸前的衣服,居然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从马上扯下来。   陆久安倾身过去,伸出双臂拥住韩致,握紧的拳头狠狠捶了一下他的后背:“欢迎回来,我们的大英雄。”   韩致垂眉看着陆久安的后脑勺。   他之前情难自已犹如烈火焚身,每天在痛苦和酸涩中两相徘徊,以至于不得不抽身而去,觉得只要不看到这个人了,内心就不会受其左右饱受煎熬了   但其实,在结束当天战斗的每一个露天席地的夜晚,韩致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陆久安的身影,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微笑、他修长笔直的双腿和璞玉一般的胸膛。   山丛密林,远波朝霞,无一是他,无一不是他。   随着战事绞紧,在攻占最棘手的一座山头时,韩致忽然想:“要不把陆久安掳到边关去吧,那样他就可以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或者事来打扰到他们。”   不过这样匪夷所思的念头只升起一瞬间,就被他掐住苗头。   久安他胸有沟壑,心中装着天下黎民。   难道他要为了区区一己私利就折断他的羽翼吗?   况且他是大周的将军,还有边疆国土需要他守卫。   那座山上窝藏的山匪皆是穷凶极恶之人,韩致怒气当头,酣畅淋漓地杀了个痛快。   杀完以后,他心底突然一松,做下决定:   不过是情爱一事,何需举棋不定,就当作攻陷敌营,只消好好谋划……   韩致伸出手,打算以同袍之意回敬他一拳头,但其实陆久安此番举动不过是临时兴起,还不待他有所行动,抱着他的胳膊一触即发,不带半分旖旎。   陆久安看着雪拥十二骑后面人山人海的匪堆:“韩大哥,江州这么多山匪吗?”   “还好,这些人本性不坏,我们攻上去的时候,他们就缴械投降了,其余的人殊死抵抗,做尽了十恶不赦的事,一一被我斩杀。”   虽然说扣押回来的这群山匪是自愿招安的,但是总归来讲之前的身份摆在那儿,那不能当作真正的良民来处理。   最后被陆久安拉去先做苦力劳改,考察期结束之后,方能考虑他们所去所留。   等韩致和他旗下所率的雪拥兵回到县衙,洗尽一身的疲劳和污秽。陆久安迫不及待拿出一件崭新的衣服:“韩大哥,之前皇上御赐的奖赏下来,我让人用那些料子给你做几件衣服。”   陆久安一一展开给他看,这些衣服里面有内衬有外衫,冬暖夏凉的服饰一应俱全。   “看,不仅给你做了,这次来的雪拥十二骑的士兵里也各有一套。”   韩致凝眉:“他们不用。”   陆久安责怪的看他一眼:“别啊韩大哥,就当是应平给他们的谢礼,反正无论如何都要收下。你们在边疆环境恶劣,风餐露宿的,一套衣服而已。”   韩致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事,朝门外的杨耕青唤道:”把东西拿进来。”   杨耕青没吭声,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过了一会儿,杨耕青捧着一团毛绒绒的白色物什进来。   韩致将它递给陆久安:“给你打了一件狐狸毛,你让下人做成披袄,冬天围在脖子上暖和些。   这狐狸毛成色极好,通体雪白没掺一点杂色,他们这群战士回来的时候一个个分明都是灰头土脸的,这狐狸毛却半点污垢都没沾,想来保存得非常妥善。   杨耕青道:“这只狐狸是我们拔营回来的时候偶然在山脚下看到,将军看到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追了两天给捉住了。为了不损坏皮毛,将军都不曾用弓箭武器,是徒手活捉的。”   陆久安摸着额头苦笑一声,迟迟没有伸手。   他好不容易主动送将军一件礼物,结果不曾想又被回赠一件更为贵重的东西,陆久安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久安,收着吧,我拿着也用不着。”   韩致转过头打量四周悬挂的灯笼,一脸疑惑:“最近府上是有什么喜事吗?”   陆久安不好意思:“我不久就要及冠了,陆起大张旗鼓地给我搞庆祝呢?其实我觉得不用如此。”   韩致一愣,随后认真地看着他,眼底似有漩涡:“及冠意义不一样,隆重正式点好。”   “我知道,不过到时候是在宗庙里举行及冠礼,县衙府里挂着这些,倒显得铺张浪费了。”   韩致本来打算剿完匪就回边疆,眼下听说陆久安马上要及冠了,韩致便在应平多逗留几日,等陆久安及冠以后再离开。   及冠礼还没开始,应平倒迎来另外一件事,就是之前陆久安计划的冬季运动会。   修操场是应平有史以来再简单不过的一件工事了,陆久年选的地址又没多少高大的植物,只需要把草丛灌木除一除,平整一下路面。   再加上这群衙役心心念念着能和雪拥兵较量一番,干起来特别卖力,短短几天时间就把陆久安想要的操场弄出来了。   布置围观席也很容易,衙役因地制宜,把平地四周的一圈小山包稍微拾掇一下,就成了现场居高临下的一处看台。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一点是,百姓只能自己带小板凳,不然的话除了席地而坐,就只能靠双腿站一整天。   操场用石灰撒了一圈白色的警戒线,除了比赛的运动员,其余无关人员不能僭越。   第一届运动会,会场条件环境确实简陋了点,不过百姓第一次体验,还只是看新奇,想来是不会太多计较的。   运动会选了一个气候相对事宜的黄道吉日,应平的老百姓早早从告示上得到消息,无论是旧的一批当地人,还是新的一批刚落户的流民,在当天都三五成群的结伴来到会场。   会场充当工作人员的衙役在维持秩序:“一个个走,不要推攘,不要进白色线条内。”   谢岁钱几个贵老虽说上了年纪,对这些运动赛事已经提不起兴趣,但总归是陆县令起手举办的,也都差人来占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打算捧捧场。   等围观的人都落了座,江护卫四下环顾,惊叹道:“大人,来了好多人啊,比商铺竣工验收那天的人还多,恐怕全应平的人都来了吧。”   陆久安和韩致并坐一排,闻言喜滋滋道:“今年只有应平的人,等到时候经济好起来了,到应平来往的商贩数量增加后,这些趣事经由他们口口相传,往后会越来越热闹。”   江护卫把红色头带绑在额头上,期盼地看了一眼韩致:“将军真的不上场吗?”   韩致撩起眼皮,雪拥十二骑的另一位副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胆儿真大,咱们将军上去?那不是欺负人吗?那还有的玩?”   江护卫垂头丧气地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我该知足了,能和真正的雪拥十二骑比试一场,也不失一桩难忘的经历,谢谢统领答应我们的请求。”   副将捏着拳头啪啪地松筋骨:“哈哈,左右无事。将军带我们的时候,其实也时常有比武较量,不过那都是真刀实枪的干。陆县令想的这些比赛,听起来还蛮有趣的,山珍海味吃习惯了,偶尔换换清粥小菜也不错。”   ……   陆久安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谈话,一阵默然无语,并且深刻怀疑雪拥十二骑刚才那一番话有天然凡尔赛的嫌疑。   衙役和雪拥十二骑之前的比赛不会在正式赛中出现,只是放在最后以友谊赛的形式进行。   两者的实力天差万别,如果比赛碾压式的一边倒,看的人爽是爽了点,但是因为没有悬念,赛后也不会让人意犹未尽地津津乐道。   比赛分别只选择了田径、跳高跳远、拔河、蹴鞠这几项。   田径里面又细化为100米短跑,200米短跑,1600米长跑,接力赛,100米跨栏。   参加运动的衙役各五组,他们将穿着红黄蓝绿紫五种不同颜色的服饰上场,方便让人区分。   沐蔺指着入场口做热身运动的参赛者:“他们要直接上场了吗?”   陆久安神秘地摇晃手指头:“那当然不,赛场前怎么也得来一场表演,你且细看。”   陆久安话音刚落,操场内唯一的高台走上来一个少年,他在台前站定后,对着前方轻微鞠了一躬。   韩致:“这是陆起?他要表演?”   陆久安笑眯眯道:“非也,陆起做主持人,进行场次播报,他身兼数职,到时候比赛的时候,还要进行实况解说。”   韩致已经习惯了陆久安嘴里层出不穷的陌生词汇:“为何要解说?”   陆久安:“有实况解说的话,可以调动气氛,现场更燃。”   台上的陆起只能听到现场热血沸腾的欢呼声,他按照陆久安写的流程,举起手中喇叭状的竹质箫管,朗声道:“应平第一届冬季运动会正式开始,现在请欣赏赛前动员曲。”   现场为之一静,只因陆起的话经由他手中那个奇怪的物件,炸雷一般在现场回响,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陆久安看韩致凝眉,知道他心里好奇,也不等他问,主动为他解惑:“这是简易话筒,谢怀良根据我的要求制造的。”   韩致由衷地说:“久安府上能人异士不少。”   陆久安抚掌自得:“毕竟要博采众长嘛。话说回来,韩大哥你走以后,我还招了一人,是个道长。他的研究若是有所进展,应平会因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现在就巴巴地指望他了。” 第064章   孟亦台这个琴师终于干回了本职工作, 她抱着她那把寸手不离的琵琶来到高台之上,陆起将话筒摆好正对她的乐器。   “嘘,咱们专心听。”孟亦台这种级别的演奏, 放在现代都能办个音乐会了。   孟亦台今天弹奏的曲子, 和之前又不一样,起头就“铛”的一声大力拨动, 随后气势不减一路紧锣密鼓, 整段下来慷慨激昂恢弘磅礴。   赛前动员曲效果十足, 现场围观群众大声喝彩, 轻易就被挑动得热血沸腾。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有酸儒秀才卖弄文采。   “荡气回肠啊,再献上一曲吧。”   副将第一次听,激动地跟着众人一块儿鼓掌:“这位小娘子弹得真好,听得我都想不知天高地厚找将军大战三百回合, 哈哈哈。”   这位副将应当是雪拥兵里面唯一一个性子跳脱的人, 口无遮拦的话刚一出口, 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果然, 韩致道:“下次你若在我手下坚持不了五十回合,那就罚去喂马吧。”   副将顿时噤若寒蝉,上次被罚去喂马的凄惨场景还历历在目,哪敢接将军这句话。   他转着眼珠子为自己找退路:“哈哈, 大人, 这首曲子,加一段号角进去应该挺不错的。”   陆久安惊喜,好哇, 这人还挺懂音乐嘛,连交响乐都弄出来了:“副将提的建议甚有道理, 以后不如再找点其他艺术家,二胡、古筝、笛子……给他们组建一个交响乐团。”   他不仅要当孟亦台的伯乐,还要给这些不同领域的艺术家们知己一线牵,想来他们见面以后,能够惺惺相惜,在音乐领域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   孟亦台一曲终了,候在入场门口的衙役依次入场,沐蔺问:“这下要开始了?”   陆久安依然摇头:“还未。”说到运动会,怎么能少了开幕式呢?   运动开幕式演变至今,已经从最开始中规中矩的走方阵,到后来花样百出的各类硬核出场。不同院校的开幕式,不同班级代表可谓是上演了十八般武艺,力求变成全校最亮的那颗星。   只能说没有最奇怪,只有更奇怪。   可惜的是,衙役们第一次入场开幕式,就算陆久安强调可以大胆发挥,他们一时半会儿也码不住那个尺度,最后选择了老把式走方阵。   走就走吧,方阵走得整齐,也正好给百姓看看咱们应平的子弟兵质一般的突变。   果然,衙役这种犹如复制粘贴一般抬头挺胸,连挥动手臂和抬腿的角度都一模一样的入场,很是震慑了观众。   连惜字如金的韩致都不由地眉毛一动,给出了相当高的评价:“秩序井然,协调一致,放在我旗下,假以时日,可培养成精锐。”   衙役整齐划一走到操场中央,重重落在地上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踏出了地动山摇的气势。   “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是我们的宗旨,应平的衙役,永远守护这片土地的万家灯火!”   接近一百个成年男人用浑厚有力的声音,汇成一句话吼出来,如穿云裂石,那场面是非常震撼人心的。   百姓怔怔愣住了,下一刻热泪盈眶,做着的蹲着的,皆纷纷直立起来,挥舞着双手,以回应衙役宣誓般的诺言。   雪拥十二骑也愣住了,他们第一次见这种军民齐心的场面,内心波澜起伏,仿佛让这群普普通通的衙役在心里点了一团火。   怪不得来应平之前,副将问杨统领:“将军待的地方如何?”   当时杨统领如何作答的?好像目光闪烁,只短短回答了四个字:“百姓昭和。”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陆久安一直朝着这样简简单单又任重道远的目标努力着,应平好像才堪堪满足百姓居住的地方,食物也不是那么美味,衣服也不是那么华美,但是百姓已经团结一致,上下一心了。   “真正是做了一个悲天悯人,为百姓遮风挡雨的县令。”秦昭感叹道,技之当初坚持留在应平,实在是一个明智之选。   衙役退场,就开始进入正式的比赛了。   他们从和詹尾珠比赛当天开始,就念念不忘这一天,比赛的时候,使出了浑身解数,铆足了劲仿佛想要一雪前耻。   詹尾珠的起跑姿势被衙役应正,确实是比普通的站立式、弯曲式更有爆发力,所以今天的田径比赛,所有人都选择了这样的起跑姿势。   副将饶有兴趣地抱着双臂称赞:“哇,可以啊,看着有那么点架势。小的们,待会儿友谊赛别给我丢脸啊。”   裁判吹响竹哨,五组参赛者急射而出,你追我赶,片刻后一一撞倒终点线的红丝带。   多亏了谢怀凉紧急赶制而出的计时器,他们这一组旗鼓相当,一前一后相差时间很小,肉眼还真不好分出胜负。   裁判登记读表,很快决出名次。   参赛者跑的时候,陆起会一边在台上做解说:“红组一马当先冲出去了,蓝组穷追不舍,黄组冲上去了,他超过了第三名、又超过了第二名,漂亮!黄组好像拿到了第一,让我们来看看裁判得出的最终成绩,黄组第一!”   操场上参赛者全力以赴,台上主持人激情解说,这般双管齐下,现场果然如陆久安所料气氛高涨。   这样的场景,若是有投票环节,观众的参与度会更高,不过第一次运动会,准备得又比较仓促,只有第二年再把这个环节加进去了。   如果说田径比赛,跳高跳远这种片刻决出胜负的个人赛就已经很振奋人心了,那么拔河比赛就把现场点燃到了空前沸腾。   拔河比赛,两方团队要合力使劲,任何一个人的脚步、手腕出现松懈,都会让情势转变。   这种转变不只一次,而是几番胶着,悬念往往更能拨动人心,部分观众屏气凝神,手指绞动忍不住为其紧张,另一部分则全然相反,呐喊助威声此起彼伏。   终于,在万众期待下,一方势如破竹,另一方兵败如山倒,绳子中间的红色布条越过楚河线,决出了胜负。   “我们赢了。”刘卧大吼一声。   他作为拔河队伍里的锚人,站在最后一个位置,要把绳子绕在身上,充当队伍里稳定的作用,和足球比赛的守门员差不多了。   在几次三番被扯动的过程中没有被对方一鼓作气拉过去,他功不可没。   刘卧激动锤胸,队伍里的同伴团团围过来,把他合力举起来高高抛向空中。   观众被他们的情绪感染,居然开始往他们方向投掷手中的丝帕水果,如果手中没有可用之物,他们干脆扯了身边一株杂草,有一样算一样,以表达自己的欢喜和支持。   陆久安诧异:“这群臭小子,这么早就有粉丝行为啦?”   韩致勾起嘴角,明明还有几天才弱冠,倒称呼起别人臭小子了。   他转过头,正好看到陆久安掏出一根头巾咬在嘴里面,伸出胳膊开始挽头发。   韩致微微倾身:“需要我帮你吗?”   “嗯嗯。”陆久安咬着头巾说得含糊不清,韩致从他嘴里扯出头巾,烟□□的发带被他咬出一圈湿润的形状。   陆久安解放了嘴巴,乖乖坐在位置上任韩致动作:“谢了啊韩大哥,头发太长了,自己还真不好盘。”   他学了那么久,最多只会束个发,再多的发型?不好意思,太复杂了,他笨手笨脚,实在学不会。   绸缎一般的青丝顺着指缝缓缓滑动,暖玉一样的脖子在衣领下若隐若现。   韩致垂着眸子,布满枪茧的双手灵活地转动,陆久安都没怎么感觉到头皮被拉扯,贴在后背的身子就退开了:“好了。”   陆久安只看到韩致舞刀弄枪的一面,哪里知道他居然还会束发挽髻,他再一次由衷地感叹:“说真的韩大哥,你不娶妻太可惜了,谁嫁给你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还会挽髻,你哪一天说你还能描眉画眼我都不会有半分怀疑了。”   韩致道:“不会。”   “哎不会也没关系,你已经是个十佳好男人了。”陆久安凑近些,眨巴着双眼悄声八卦:“韩大哥,你为什么不娶妻啊。”   韩致冷凝凝的目光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久安清咳两声:“不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问过,我先走了。”   “去哪里?”   陆久安解下外面宽松厚实的长袍,露出他裹在里面的窄袖紧褐,明朗一笑:“下一场蹴鞠,我该上场了。”   陆久安读书的时候尚且还跟着同学打篮球踢足球,自从工作开始,每□□九晚八,还经常凌晨熬夜加班,作息早乱了。   后来事业稳步上升,时间相对多一些,又养成了懒惰的性子,再加上也约不上足够的队友,就再也没有踢过球了。   眼下他要带头做表率,正好过一下球瘾,也不知多年没踢,球技有没有生疏。   陆久安奔到场上,和队友一一撞肩拥抱:“江护卫,你们可要加油啊,我多年不曾碰球,今天就等着躺赢了。”   陆起第一个响应,他握紧拳头,眼神坚定不移仿若十拿九稳:“放心吧大人,我跟着江护卫学了很多,我一定带你取得胜利。”   陆久安上场,欢呼声更加热烈了,观众一激动,又开始投掷水果丝帕。连谢岁钱秦昭这种一把年纪的老骨头,都兴致盎然地解下腰间配饰,随波逐流往场中央丢下去。   “陆大人,俺看好你,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陆大人威武!”   刘卧:……   明明方才还在为他们欢呼庆贺,怎么这会儿又让陆大人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了?百姓翻脸未免也太快了吧。   “别扔了,我会尽力的,场地被弄脏了的话就不方便运动了。”陆久安制止百姓热情的行为,找来工作人员把场中央的礼物捡走。   陆久安为了防止拉伤,习惯运动前做几个热身运动,下腰拉腿,掰手抻脚。   韩致目光在少年身上一寸寸扫过去,从凹下去的腰线,到舒展的长腿。   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欲,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灰复燃。   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反反复复……   韩致按住太阳穴,挫败地闭上双眼。   场上何止韩致一人被少年的朝气蓬勃吸引,沐蔺固态复萌,端出久经沙场的轻佻姿态:“无端风月啊,那小腰,那长腿,啧啧。”   韩致撩起眼皮,是啊,少年人意气风发,奔跑时矫健的身影,进球时洋溢的笑脸,不知会牵动在场多少人的心。   陆久安从一开始的磕磕碰碰到后面逐步的得心应手,越踢越顺畅。   ……   “哗!”   “陆大人赢了!”   “我就知道,陆大人乃昆山片玉,没有什么他不能办到的。”   陆久安激动地把头巾一把扯下来,揉成一团往观众席丢去,一个秀才眼疾手快抢到了,招摇地挥舞头巾,引以为豪。   在秀才眼里,这都是晋南风流雅士会有的潇洒举措。   陆久安与队友相互击掌。   “辛苦了!”   运动会举行到现在,基本上算是结束了,百姓回味无穷,搬着小板凳离开的时候,还在沸沸扬扬讨论个不停。   结果听说还有衙役和雪拥兵的友谊赛,又兴冲冲地去而复返。   副将把脖子掰得啪啪作响:“终于该劳资上场了,看得我手痒痒。”   杨耕青性子沉稳,但到底是男人,很难抵抗汗水和比赛的诱惑,他征询地看向自家将军。   韩致面无表情:“去吧,输了令牌摘下。”   衙役稍作休息,他们连续运动了一整天,也不觉得累,念念不忘的事情终于要实现了,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比之刚才还要精神。   雪拥兵不眠不休地在山上剿匪一个多月,状态也不比衙役好到哪儿去,双方半斤八两。   衙役和雪拥兵皆在韩致手下受过训,不过雪拥兵到底以精锐之军享誉大周,在短短一柱香的时间,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比赛。   果然是碾压式的直接通关,无论衙役如何转换策略,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仿佛所有的努力和计谋都是摆设。   全体衙役僵直四肢仰面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太累了。   酣畅淋漓地对战一场。   太爽了。   衙役满足得哈哈大笑。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还妄想赢过韩大哥的雪拥兵呢,是不是发给他们的枕头太矮了。”陆久安笑骂,语气里带着纵容,“不过人有梦想是好事,万一实现了呢?”   韩致沉默不语,似乎连陆久安说了什么都没注意到,目视脚尖怔怔出神。 第065章   晨光熹微, 万籁俱寂。   应平县衙府内窸窸窣窣一派忙碌之色。   “还没烧好吗?”陆起往返灶房催了几道。   今天他家公子及冠,可不能误了良辰吉日。   “来了,来了。”   小厮们合力担着三桶热水急急忙忙赶来, 丫鬟捧着黑色的缁布采衣紧随其后。   “给我吧, 你们先下去,我唤你们的时候再进来。”陆起伸手接过衣服, 脚步一转, 绕开山水屏风走入内室。   屋外寒风冷气呼啸而过, 屋内一片温暖如春, 一桶桶热水倒入浴桶内,蒸汽弥漫。   一切准备妥当,陆起轻手轻脚走到陆久安身旁,只见他披着一件白色绒毛领子墨绿布料的狐裘靠在软塌上,手撑着额头争分夺秒地补回笼觉。   “公子, 沐浴了。”   陆久安手一滑动, 差点栽倒在地。   按照大周及冠礼法典制, 受冠着需要焚香沐浴, 除污去秽。   陆久安着采衣黑色子淄衣,饰以朱红锦边,再穿上采履,前往县衙祠庙。   祠庙庄严典雅, 内立着先儒雕像、雕像前供奉灰炉、神龛等祭祀之物。   早有礼部书吏肃穆而立, 他将作为今天的赞冠,协助主持今天的及冠礼。   木质轮椅在地面上咕噜咕噜滚动,陆久安对着秦昭长拜一礼:“秦公, 有劳了。”   秦昭头戴高冠,冰凉的右手微微托扶他:“能为陆县令加冠, 老夫三生有幸。”   陆久安挺不好意思的。   大周及冠礼的仪式一般由父母或宗族长辈为其举行,很少假以他手。   若非他远客他乡,父母皆不在身旁,他实在是不愿意麻烦这位行动不便的大夫。   偌大一个应平,试问有谁敢自荐为陆县令加冠,除了秦昭,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大宾主持冠礼。   秦昭老爷子德高望重,又在宫里当过御医,论身份,论阅历,论德性,都是大宾的不二人选。   礼部按照流程宣读祝辞,陆起为陆久安换上陆母早早准备的直裾深衣。   秦昭先加缁布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陆久安拜,陆起脱去他深衣,摘下淄布冠,换上澜服。   二加皮弁官:“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陆久安再拜,陆起除去他鹿皮帽和澜服,换上公服。   最后加爵弁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陆起从有司托盘里转起一樽醴酒递给他,他担心陆久安醉了,想偷偷洒点到袖子里,又怕坏了规矩。   “大人,你慢点喝。”   秦昭会心一笑:“醴酒清冽不伤人,放心吧。”   陆起被戳穿心思,不好意思地侧过脑袋。   陆久安端在手里伸出舌尖小心翼翼舔了舔,果然味道淡薄,便仰着头一饮而尽。   本来按照仪式流程,加冠后还要换上礼服礼帽拜见宗亲士大夫的习俗,礼部托着章程来询问陆久安的时候,他大刀阔斧砍掉了:“我又不在家举办,不用那么多繁文缛节。”   至此,及冠礼就成了。   即便是这样,陆久安端着姿势走完一圈礼制,轮番换衣服,感觉比熬夜一天还要累。   秦昭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难得戏谑道:“陆小县令今日及冠成人,即可婚娶了,怎得还愁眉不展?”   陆久安垂下肩膀,摇头叹息:“久安先立业,后成家,不急。”   陆久安迫不及待回到府上,脱下深蓝色冠服,裹上狐裘。   他冻得瑟瑟发抖,缩起脖子,一张脸陷在长长的狐毛里。   韩致把汤婆子递给他,陆久安喟叹一声:”终于结束了。”   韩致道:“我当初及冠的时候,忙了一整天。”   ”那没得比,你是将军,冠了侯的,我的跟你放一起,就是小巫见大巫。”陆久安说到此处,突然前不着村后不及店地来来一句:“说起来,大周及冠居然不取字。”   “什么字?”   “表字。和名差不多。”   韩致不耻下问:“即有了名,为何还要取字?”   陆久安心虚地打了个喷嚏,当然不可能说这是他们那个世界从周代沿袭下来的习俗。   只能含糊其辞:“其实我也是在书上看到的,有个地方及冠礼完毕,要在名上另取一表字,算是一种美称吧,关系亲密的人可以以字相呼。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么说,也是图一乐。”   陆久安怕他再问出什么,恐自己说漏了嘴,主动转移话题,滔滔不绝跟他抱怨起今日站了多久腰有多酸背有多痛,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朵不堪其负的娇花。   陆久安话题转得生硬,韩致哪里看不出来,只欲言又止,陆久安道:“韩大哥有话直说。”   韩致低沉的声音风轻云淡说出自己的计划:“跟你说一下,明日我就回边疆了。”   陆久安咻地愣住,止住话头,仿若没反应过来,喃喃重复一遍:“就回边疆了啊?”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啊。   陆久安平日里神采奕奕的双眼变得焉巴巴,有气无力地安慰自己:“将军来应平大半年了,边疆的战士都离不开你,哪有无帅之兵的说法,确实应该回去了。”   韩致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慢慢地,每个字仿若在舌尖滚了一圈:“久安舍不得我吗?”   当然舍不得啊,是个人一起待那么久,早就处出感情了:“是啊,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韩致沉默良久,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久安之前在祠庙回答秦昭的话,是真的吗?你未立业之前,不会娶妻生子吗?”   “是啊,女人乡英雄冢,若是现在就谈情说爱,只怕再也沉不下心了。”开玩笑,谈恋爱哪有搞事业香。   韩致又问:“怎么样才算立业?”   陆久安偏着脑袋想了想,说出一个普普通通的回答:“应平五谷丰登,百姓手里有余粮吧。”   “来得及。”   “啊?”来得及什么?韩致这话实在是无厘头,陆久安听得云里雾里,韩致却闭口不谈了。   韩致说走就走,幸好陆久安早有准备,提前备好了满车架的物资储备,陆久安一路相送,到了一处古道长亭,韩致勒停战马:“就到此处吧。”   陆久安离别愁绪上涌:“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了。”   怪不得古代那么多永别诗,在交通不便的时代,有些人分开的时候还是轻衣快马的少年郎,再见面时,说不定已经白发垂项。   付文鑫眼泪汪汪,哭得好不凄惨:“将军,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呜呜呜。”   陆久安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情绪,被这一下子给冲散了。   韩致没有这些多愁善感,他从马背上俯下身来,逼近陆久安,目光自上而下看着他,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量问:“久安,望你记住昨日的话,等我下次来应平……”   下次来应平如何?陆久安把耳朵都快贴到韩致嘴边了,他却越说越小声,未尽的话如一缕青烟,消散在风中。   ……   悄悄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啊。陆久安好奇地由如被猫爪子挠一样,偏偏韩致抽身而去。   “啊,韩大哥。”陆久安突然想起什么,高声喊道:“沐蔺还没来道别,你不等等他吗?”   韩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   陆久安想象中的执手挽留,挥泪告别通通没有,男人之间的分别没有缠缠绵绵,前一刻韩将军还在眼前,现在就只剩枯草碧连天。   韩将军这次真的走了,陆久安惆怅万分。   不仅仅因为突然失去韩致这跟粗.壮又好用的金大腿,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他已经将韩致引为知己好友。   陆起见陆久安失魂落魄,不由劝道:“将军走远了,天寒地冻,大人,咱们也回吧。”   雪拥兵战蹄飞快,行至应平地界,只用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韩致突然急勒缰绳,蹄霄长嘶一声,在地上拖出一段杂乱的脚印。   蹄霄作头马,它一停,后面的战马纷纷嘶鸣着停下脚步。   杨耕青不明就里:“将军……”   他还未问完,鼻尖突然闻到一阵酒香,他暗恼自己如此不警惕,居然还要等将军停下来才发现,登时长枪掷出,高喝道:“谁,出来?”   沐霖扬手接住,被带的脚步虚浮退后两步:“杨统领还是这般粗鲁。”   他将枪拿在手里颠了颠,朝杨耕青回掷而去,随后站立不稳,顺着树桩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韩致打马上前,用枪挑起他酒葫芦,远远丢在地上,酒葫芦没封盖,透明的酒水汩汩流出来,沐霖懊恼大叫:“哎,我的酒,韩二你做什么?”   韩致充耳不闻,冷声道:“你候在此有何事?”   沐霖撇了撇嘴巴:“我作为你多年至交,你要走了,我送你一程总没什么问题吧?”   韩致讥笑:“当初我从晋南第一次出发上战场,我记得你来送我,将御赐的战马踢折了腿,害得我不得不临时换马。”   沐霖摸着鼻子讪讪,那次是他不小心,亏地韩致记仇那么多年,他嘴硬道:“我此番来送你是好心。”   韩致好整以暇:“那你说说,你是什么好心?”   说到这个,沐霖就不心虚了,他甚至毫不留情地嘲笑韩致:“一开始看到你为陆久安治毒,我以为你二人两情相悦,已经互通情愫。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你一厢情愿。”   韩致对陆久安情根深种,明里暗里的一举一动,似乎已经司马昭之心,只要经历过风花雪月的人,都能轻易看出来。   况且沐霖长年累月地在风月场所混迹,韩致当然瞒不过他。   可惜只有陆久安,一根直肠通到底,愣是看不出韩致一双眼里情意绵绵的深情。   韩致不为所动,仿佛沐霖一番话在他心里不起波澜。   沐霖连珠带炮说个不停:“韩二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我看你那副不停压抑自己,作茧自缚的模样,都快笑死了。”   沐霖说到此处,果然乐得抚掌大笑。   韩致面沉如水:“笑够了没有?”   沐霖好不容易止住笑,问道:“我此番来只是问你,你打算一直这么瞒下去?”   韩致不语,沐蔺好像知道他沉默下的答案:“说你榆木圪垯果然没错,你不表明心意,陆久安如何得知?怎么,想着温水煮青蛙,让他自己感受出来?别做梦了,就陆久安那种不解风情的人,你无论多深情,只要不说,他能把你当一辈子的兄弟。”   韩致垂眉不语,缓缓打了个响指,蹄霄闻声而动,转眼奔至他眼前,韩致翻身上马:“你来如果只是为来专程说这些,那就回吧,我走了。”   沐霖恒恨铁不成钢:“我在这儿给你出主意,口水都说干了,你当耳旁风呢?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这么一走,到时候回来,看到的就是他妻妾成群了。”   韩致坐在马背上的身影顿了顿:“不会的,久安说他立业之后再成家。”   所以他才改变计划,打算先回边疆,等把雪拥兵和边防安排下来,能留出足够的时间,像蟒蛇缠住猎物,一口一口慢慢将其吞掉。   沐霖摇了摇头,火上浇油:“啧啧,真有傻子信这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哪是说能控制就能控制的。我先前在你耳边念叨的孟亦台和陆久安登对这话不作假,还有秦技之在一旁虎视眈眈。你要是不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到时候被人捷足先登,可别来找我借酒浇愁。”   “你就问问你自己,你能忍受他日陆久安和别人喜结连理?能忍受陆久安和别人同塌共眠肌肤相亲?”   韩致绷直嘴角,脖颈上青筋暴起,面无表情地看着沐霖。   “到时候陆小县令抱着娇妻,牵着稚儿,再没你什么事咯。”   韩致眼眸黑沉如墨,一言不发。   突然调转马头,加鞭疾驰,几个呼吸间,就没了踪影。   副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军这是去哪呢?”   沐霖砸吧砸吧嘴,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一个酒葫芦。   “去……楼台了吧。” 第066章   陆久安坐在书房里神游太空, 拿着钢笔举了半天,笔尖墨汁都干了,也没写下半个字。   庭院外突然响起惊喜的呼唤, 在一片纷纷扰扰的嘈杂声中, 陆久安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他看着书房门口逆光站着的人影,不可置信地搓了搓眼睛:“韩大哥, 你不是走了吗?”   韩致反手关上书房门, 书房里光线陡然暗下来, 陆久安得以看清楚他的面容, 以及一双波澜不惊的双眼。   韩致一步一步慢慢向他逼近,那双眼睛平静的湖面下,开始暗流涌动。   陆久安不知何为,吞了吞口水,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丝恐惧。   书房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被韩致关上了, 这个狭小的空间, 静得让人窒息。   “呃......”陆久安疯狂转动脑袋瓜子, 试图发出一点声音, 掩饰自己的不安:“韩大哥,你是不是忘记带什么东西了?”   韩致紧闭嘴角,没有回答的意思。   陆久安被他逼得一退再退,最后无路可走, 后背贴在柱子上, 终于怕了,伸手推他:“你......你干嘛。”   韩致埋首静静看着他,眼底汹涌的浪潮排山倒海, 他的目光从陆久安的眼睛慢慢滑落到饱满的唇上,陆久安生出不好的预感, 本能地挣扎,下一刻,想要开口说的话被尽数吞吃入腹。   韩致的嘴唇重重压在他唇上,撵转反复。   陆久安脑袋哄地一声闷想,被炸得失去了所有反应。   韩致左手环紧他的腰,右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刁着猎物极尽厮磨,吮.吸的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蚕食殆尽。   陆久安嘴唇被他不小心磕破了皮,轻轻痛嘶一声,回过神来。顿时像一个被烧得滚烫的热水壶,不仅面颊耳朵通红,还吱吱往外冒着热气。   “唔唔唔......”   陆久安手脚并用奋力挣扎,像一条掉到岸上缺水的鲤鱼上下扑腾,终于得了一丝喘息之力:“喂,你别太过分,唔......”   韩致差点没按住他,眼神一暗,再次吻上来。   韩致紧紧贴近,用自身的力量压住他。陆久安被这铁板一样的身子差点没压得断了气,再也不敢乱动。   怀里的人终于安静下来,韩致心下满意,炙热霸道的亲吻也逐渐变得温柔。   韩致耐心地一口一口舔.舐着,陆久安被他细碎的吻给亲得晕头转向,慢慢得了趣,稀里糊涂地闭上眼睛享受其中的滋味。   只是这吻没完没了的,韩致一亲就亲上了瘾,陆久安渐渐喘不过气来,伸手推开他:“有完没完?差不多得了。”   韩致眼里带着缱绻的微笑,火热的手掌摸到陆久安后颈,轻轻地摩擦着那处柔嫩的皮肤。   陆久安双眼狠狠一瞪:“你这个狼子野心......唔。”   可怜陆久安话没说完两句,就又被吻了。   陆久安拿他没辙,打又打不过,骂也没机会骂,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韩致这次的亲吻不同前两次,从容不迫地压着他,像一只挨着大树的啄木鸟一样,在嘴巴上东啄一下,西点一下,偶尔还会伸出牙齿轻轻撕扯,温存到不行。   陆久安揪着韩致的头发将他扯开:“你是狗吗?咬到我伤口了。”   韩致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慢慢贴上来。   窗外冬日冷潺潺,屋内风光无限旖.旎。   韩致如一只饥渴的恶狼,抱着他足足亲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   陆久安原本一丝不苟的发丝顺着额角垂了几缕,一贯狡黠温吞的双眼也变得狼狈不堪。   “久安,等我下次回应平。”韩将军的声音轻飘飘的,如浮在天际的白云,“回应平,瓦姬花,想给你看。”   炭盆里火星子偶尔噼啪弹射,书房内除了陆久安,再也没有他人。   除了空气里弥漫的那人身上冷锋铁血的独特味道,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陆久安手里又拿起那只钢笔,只是这次他愈加神思不属,不仅一个字也写不出,最后干脆把钢笔往桌子上重重一搁,把白纸揉成一团,泄愤似的大力丢到地上。   “这韩致是不是有病啊!”大老远的去而复返,就是抱着他乱啃一通?   走了就走了吧,偏偏走之前,还要做出这一番举动,不是无端令他烦恼吗?   怪不得昨日莫名其妙问他一些婚嫁的事情,感情搁这儿等着他呢?   陆久安懊恼地猛锤一下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可恶啊。”   偏偏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凶猛的、缱绻的吻。   陆久安捂住双眼,整个人都快冒烟了。   韩致这一番生猛的操作,分明就是喜欢他,不是兄弟之间的友情,而是恋人之间的爱情。   这样一想,其实韩致喜欢他这个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他平时看自己的眼神,对自己的关怀,还有偶尔露出的隐忍克制,抽丝剥茧,都指向同一个真相。   那么他自己呢?   陆久安一直觉得自己身正笔直,现代交了几个小女朋友,要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早就结婚生子了。   就连做春·梦,梦里的对象都是肤白貌美的漂亮妹妹。   他怎么可能会是gay呢?   然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击碎了陆久安一直以来坚定不移的信念。   他居然很享受韩致吻他的感觉。   这到底算什么事啊?陆久安崩溃地想,欲哭无泪。   沐霖滴滴答答溜进书房,一双眼睛凑近了戏谑打量,发出啧啧的感叹声:“哟,真可怜,嘴巴都亲肿了,韩二这么猛啊?”   吓得陆久安当即抬起双手掩耳盗铃捂住嘴,脸上飘过一抹可疑的红晕。   “滚出去。”陆久安恼羞成怒。   沐霖看着他,就像看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丝毫不理会他努力鼓起来的凶狠模样:“你说韩二不开窍吧,他能把自己折磨得痛苦不堪,你说他不开窍吧,我只让他表明心意,他倒好,直接亲上了。”   陆久安彻底爆发了。他奶奶的,居然是沐霖作出来的妖,害他独自一个人在这儿纠结万分,思绪难宁。   沐霖被暴怒的陆久安轰出房门,门扇在他眼前大力合上,完了陆久安还嫌不够解气,放下狠话:“以后不准来我书房了。”   陆久安气愤难当得来到办公室,对着玻璃左右查看自己的嘴巴,果然像沐霖说的一样,嘴巴不仅被亲的红.肿不.堪,下唇还破了个口子,任谁看了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陆久安咬牙切齿:“狗东西。”   陆久安喝了几口凉茶,余怒难消,又忍不住去想与韩致相识以来的种种。   想着想着,却发现,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为他着想的画面。   说起来,其实……韩将军哪样都好,貌似真没什么可挑剔的……   陆久安嘴巴没消肿之前,不敢出去见人,找了个借口,一日三餐都在书房里解决,连秦技之来拜访都拒之门外了。   秦技之站在门口,锲而不舍地拍打房门:“久安,听陆起说你身体不舒服,让我给你看看。”   陆久安后悔自己找了这么个理由,被秦技之抓了个正着,正想着以什么理由来拒绝他,不远处突然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这声音……   这动静……   陆久安心里咯噔一声,坏了,不会是封敬道长歪打正着,把火药这个杀器给研究出来了吧。   陆久安再也顾不上心里的别扭和被人发现的尴尬,立刻拉开房门冲了出去,眼见一道身影扑面而来,他来不及躲避,和准备强行破门而入的秦技之撞成一团。   “久安,危险快走。”   “嘶。”陆久安鼻子正好磕在他胸前那块硬玉上,撞得眼冒金星。   鼻子里两行热乎乎液.体流下来,陆久安伸手一摸,红的。   鲜红的鼻血从陆久安指缝里渗透出来,秦技之弄巧成拙,懊恼不已:“都是我的错,我看一看。”   “没事,就是毛细血管破了而已,过一会儿就好了。”陆久安捏着鼻翼下面的地方瓮声瓮气道。   秦技之用冷水浸湿手帕,小心翼翼地敷在他鼻子处,洁净的白布瞬间染红了。   还好伤势不严重,过了几分钟鲜血就止住了。   秦技之捏着他的下巴不放心地查看:“好了,最近注意不要再碰到了。”   他话音刚落,目光停在两片饱受欺凌的唇瓣上,咻地愣住了。   那两片原本形状姣好的唇瓣此刻充血肿胀,一看就是被人狠狠研磨过的。   捏着他下巴的手忍不住使力。   陆久安挣脱出来,皱眉不悦道:“只是出鼻血而已,用不着小题大作,我过去看看。”   动静这么大,不知道有没有人员伤亡。   秦技之茫然无错地大睁着双眼站在原地。   陆久安之于他,就如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那一簇微光,在他最失落最压抑的时候,破开重重迷雾,将他自深渊中拉了出来。   他把陆久安当成于溺水之中拯救他的信仰,目光忍不住追随他。   秦技之一直以为自己对他抱着的是感激之情,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不过,好像太迟了。   不远处火光冲天,下人慌慌张张互相奔走相告:“走水了,快去灭火。”   陆久安才想起来,他当初答应给封敬修道馆,所以把他的研究场地设在了人烟稀少的郊外。   那这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陆久安随手拦住一个婆子:“哪里着火了?”   老婆子惊魂未定,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答:“灶房。”   灶房,明火之地,确实很容易出事。 第067章   大火肆掠, 火舌无情地卷着木质房梁,一个裹着白色头巾的男人灰头土脸地从燃着巨火的院子里跑出来,被呛得唔着喉咙咳嗽个不停。   院子里嘈杂纷纷, 除了木头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 还有衙役里里外外提着桶浇火,不断催促的大吼。   冬季天干物燥, 一点火星子落在干草上, 就可以成燎原之势, 更不用说厨房重地。   好在气温低, 衙役源源不断提来一桶桶冰水泼进去,火焰渐渐式微,最后慢慢熄灭。   灶房已经变成残垣断壁,木质的横梁和门窗烧得黑乎乎的,变成了一块块焦炭。   三四个衙役冲进废墟里, 抬出一巨漆黑的混着斑驳血迹的尸体。   一个躲在人堆后面, 生得五官稚嫩的丫鬟拉长脖子看了看, 脸色一变:“呀!”   只见那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 放平在地上时已经不成人样,丫鬟惨白着脸后退几步,瘫软着跪倒在地,捂着吐了出来。   陆久安面色难看, 沉着声音问:“怎么回事?”   好好的灶房, 要只是燃起来还说得过去,怎么说炸就炸?   周围一众人面面相觑,来救火的衙役用污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我们听到声响赶来的, 尚且不知什么原因。”   “灶房里一般有哪些人?”   “膳夫,还有个烧火小厮。”   陆久安皱眉, 那对不上啊,只有一具尸体。衙役心思敏慧,返回废墟里重新翻找,灶房就这么大,就算是烧得只剩骨架了,那也该找出来了,偏偏衙役把焦土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空手而归。   陆久安反而松了一口气,没有找到,就表明另一人还有生机。   就在这时,赵老□□扣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来到陆久安跟前,将他一脚踹到在地:“大人,此人形迹可疑,恐怕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冤枉啊陆大人。”小厮匍匐在地。   赵老三不信,“那你说,为何偷偷摸摸躲在门口处张望?”   小厮看了一眼尸体的方向,浑身抖如筛子,不等陆久安细问,断断续续地回忆:“大人,小人真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小人李狗子,膳夫来传话,说他今日要做一些点心,让我给他送一袋面粉过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巧碰到膳夫,他说他肚子不舒服,要如厕,让我给拿进去,我给他啊放灶台上就走了,谁曾想出了这种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小厮趴在地上涕泗横流,已经吓傻了。   “这么说,膳夫不在,那这地上的尸体是烧火小厮了?”   小厮牙齿上下嗑动,说不出话来,不断点头。   为了应证小厮话里的事实,陆久安让人先去寻膳夫,最后衙役在茅坑边找到拉得虚脱无力,双眼泛青的膳夫。   膳夫得知噩耗,抱着尸体哭地伤心欲绝,烧火小厮自来到县衙府,就一直和膳夫朝夕相处日夜相对,他们两人早已不只搭档的感情,此番一人生死,膳夫即有一种世事难料的荒谬感,又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寂寥来。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门窗关的严严实实,只是烧个火而已……之前还说未来跟着我一块儿学做菜。”   而陆久安已经从他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了火灾的原因。   面粉、明火、封闭空间……   粉尘爆炸!   陆久安大概能猜到这起突然的事件是如何发生的了。   天寒地冻,寒风呼啸,封闭的狭窄空间内,烧火小厮不断往灶门里递着柴火,这个时候,小厮送来面粉放在灶台上,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布袋子破了,也有可能烧火小厮见膳夫迟迟没来,就想帮他把面粉处理好。结果面粉撒在空中,碰到热源,引发了爆炸及后续的火灾。   烧火小厮当年是以生死契前进县衙为奴,即寻不到父母,也无姐弟亲人,除了将他就地埋葬,找不到别的工伤补偿了。   古代建筑材料都以木料为主,一旦发生火灾,若扑救不及时,将造成难以承受的可怕后果。   年关将至,陆久安担心再发生类似的事故,接连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强火灾的预防,   不仅增加了3个打更人,还把防火防灾的手册下发到每一个乡,让里正集体告知,务必提高百姓的防火意识。   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知道县衙府里走水了。烧死了一个小厮,若不是县衙里人手充足,恐怕大火连绵,能把整个县衙府烧毁殆尽。   百姓战战兢兢,烧柴用火的时候小心了不少。   秦技之从发生火灾的那天开始,很少来县衙府了。   不知道是不是韩致的亲吻给他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陆久安现在犹如惊弓之鸟,看什么都要往基情身上想一想。   在和秦技之少有的几次碰面上,陆久安敏锐地察觉到他态度忽冷忽热的转变,有时候秦技之会怔怔地看着他出神,让陆久安不得不怀疑秦技之对他也有着特殊的感情,搞得他都不敢出现在秦技之面前了。   陆久安为了躲秦技之,特意选在他来府上的时间,外出查看当初招进来的几个特殊人才的研究成果。   播种的季节在每年的三四月份,因此目前农民申志目前能做的唯二工作就是挑选粮种,将陆久安拨下来的九分地通过沤肥来改善土壤。   账房先生朱毫则在九九乘法表和算术上突飞猛进,他本就对算术兴趣浓厚,背诵乘法表时如饥似渴,废寝忘食,只用了几天的功夫,就把乘法表背得滚瓜烂熟。   陆久安考校他的时候,朱毫成竹在胸,对答如流。   “朱账房仿佛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别人要花两个月才能掌握的东西,你就花了不到半个月。”陆久安真心实意的赞叹。   朱毫也打心底里感谢陆久安:“多亏了陆县令,还是你传授的那套法子好,我自从学会了加减乘除后,做起帐来犹如神助。”   “还是那句话,好东西自然是要分享的,这样才有利于应平的发展,我也不是白白教导你,我们是互惠互利。”   陆久安说的互惠互利,自然是指让朱毫从学生的身份转变为老师,教导出一批财务人员。   朱毫是个精明的人,如果陆久安的会计班组成立,到时候作为老师的他,定然可以和衙役原先的账房平起平坐,是以当即表诚心:“大人放心,朱某定当尽心尽力,倾囊相授。”   朱毫要教导的这批会计学生,都是在县衙干过一段时间,有一定的基础,陆久安道:“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尽管提出来,本官能满足的,一定满足你。”   这两人都不太让陆久安费心,他们是有明确的目标,只要按照那个大方向进行,早晚能得到陆久安的结果。   但是封敬不一样,他是摸着石头过河,前方虚无缥缈,也不知道摸索到后面,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或许竹篮打水一场空。   封敬的工作室在郊外的一处别院里。这里原先是一座废弃的破烂瓦房,陆久安在原来的基础上稍加修改,又买了几座道家石像,摆上奉坛香炉,一个简简单单的道馆就成了。   道馆里冷冷清清,也就他孤家寡人一个,陆久安到的时候,道馆里飘出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气味,像各种乱七八糟的臭物混合在了一起。   陆起被熏得差点背过气:“封道长,你不是炼丹吗?我怎么感觉你在制毒?”   “怎么了?”封敬一张娃娃脸满脸无辜。   陆起捂着鼻子:“你不觉得你这儿很臭吗?”   “哪里?”封敬耸动鼻子到处嗅嗅,他在道馆里待习惯了,并没有觉得空气里有什么不对。   封敬的工作台到处都是瓶瓶罐罐,有些瓶子没有瓶盖,里面的东西洒在台子上,陆久安敛起黄色的粉末闻了闻,有点像硫磺的味道。   “像烂鸡蛋。”陆起也跟着敛起来闻了闻,一脸嫌弃。   “你别小看这东西,火药的成分里面就有硫磺。”其他成分是木炭和硝酸钾,至于硝酸钾怎么来的,三者比例是多少,他就不知道了。   在座的另外两人表示不解:“火药是何物?”   陆久安想了想,给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回答:“一种美到可以开出绚烂花朵,强到可以击碎铜墙铁壁的东西。”   陆久安在道馆里转了转,封敬看他一无所获,本来就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了,连火药都没听说过,现在更是羞愤难当:“陆大人,我没炼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创造是一个漫长且艰难的过程。”陆久安表示理解,“一时半会不一定有所成就,我等得起。”   封敬呐呐:“那万一一直研制不出大人想要的东西呢?”   陆久安拍了拍他肩膀,让他不要有压力:“投资嘛,本来就要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你就算什么都研究不出来,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不会责难与你。”   “况且,前人之事,后人之师,失败也是成功的另外一种方式,至少你为后人排除了这种无效的可能,让他们少走一点弯路。”   陆久安想得很豁达,得之我命,失之我命,如果真的什么都成不了,那就换一种思路和方法,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他又鼓励了一番不自信的封敬,才转身离去。   “我送送你吧。”封敬想在别的地方做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行到道馆门口,陆久安突然看见堆在墙角灰扑扑揉成一团,形状不规则的事物,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封敬走过去踢了踢,没踢动,硬梆梆的好像和墙壁融为了一体:“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做的,没什么用,本来打算先堆墙角改天拿去扔,结果前两天落了点雨,这东西就凝成一坨了,粘在墙上扣都扣不下来。”   陆久安心头狂喜,脑袋里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走过去用手感受了一下,果然硬如岩石。 第068章   陆久安激动到声音颤抖:“你说原先这东西不硬, 遇水以后化为这样的?那你丢墙角的时候是什么样?”   时间有点久了,封敬这几天又杂七杂八做了很多东西出来,早就不记得了, 他回忆了一下, 不确定道:“好像是粉末状的?还是膏丸状的?”   “我不是让你无论做什么都要记录下来吗?写了吗?”   经陆久安一提醒,封敬想起来了:“这个倒是有, 大人, 你等一下, 我给你拿出来看看。”   封敬捧着一册与他本人同样不修边幅的灰扑扑的手书出来, 陆久安原本以为这东西败絮其外,至少金玉其内。结果拿到手里一看,书页不仅抹得五颜六色,字迹也龙飞凤舞,飘逸得很。   这一手草书能跟中医开的药方子不相上下了。   陆久安把册子递给他, 委婉道:“还是你念给我听吧。”   封敬的字虽然写得让人不敢恭维, 但是做的笔记里, 原材料, 配比,生产过程等一应俱全,陆久安听完描述,高兴地想抱着他狠狠亲一口, 这分明就是水泥嘛!   他这次来本是抱着参观封敬进展的心态, 没想得到什么实际的收获,结果惊喜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封敬问:“大人,这硬梆梆的东西和石块一样, 能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啊!”这可是水泥啊!水硬性无机胶凝材料。可以把砂石材料牢固地胶结在一起,混凝土的重要成分!   有了水泥做粘合剂的话, 以后不管是修建筑还是铺路,都比现在的材料做出来更加牢固。   陆久安喜出望外,封敬无意识做出来的东西,可以说在未来基建工作里的扮演着重要角色。   “我再去看看你道馆里的东西。”陆久安想到这个东西本来是封敬准备遗弃的,担心再有什么漏网之鱼,又重新回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最后除了水泥之外就别无所出了,也有可能他才疏学浅,除了多出来的那一世让他有的那些领先的经验之外,暂时发现不了它们的用处。   虽然有了水泥,但是却暂时没法大规模生产,原材料是其中一项原因,还有就是,他又要需要盖房子了。   材料拉回来总不能露天席地放着吧,工人在现场总需要有个地方休息吧,木匠铁铺都是有正规的工坊,水泥这么精贵的东西,当然也要享受相同的待遇。   说到修房子,就又要出劳力了,幸好之前韩致剿匪给他拉了一大票免费壮丁,正好给他们劳动改造。   这些等待戴罪立功的犯人,陆久安同样给他们设置了表现分,不过与衙役的表现分不同,这些劳改犯的基础表现分为负的100分,根据平时表现酌情给分,什么时候加到0分,就表示这人已经改过自新,可以给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晚上陆久安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另外一件喜事从天而降,将他砸得恍恍惚惚。   他日夜期盼的能量值,终于涨到了十万了!   可太不容易了,这期间他出入办公室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怕看到垂涎的东西,控制不住自己将攒起来的能量值给用了。   陆久安握着鼠标,毫不犹豫解锁了打印机。   “叮。”打印机启动,哼哧哼哧地上线了。   那盏细小的电源绿灯,看得陆久安心花怒放,此刻在他的眼里,打印机的珍贵程度,已经堪比一辆全球限量版的跑车价值了。   以后再也不用手抄了,他终于解放双手了!   陆久安欢喜地戳了戳指头,打算体验一下打印效果。   他在桌面见新建了一个文档,随便写下几个字,点击打印选项。   打印机咔擦咔擦响动两下,停止运转了,与此同时,电脑上显示打印纸不足。   不是吧,陆久安抽出纸盒一看,傻眼了,a4纸一张不剩,光有碗没有米有什么用。难道他辛辛苦苦挣的打工钱,最后全部打水漂了?   陆久安不死心,这可是整整10万能量值啊,解锁出来当摆设吗。   他到处摸索,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发现,可以在电脑上使用能量值直接打印,相当于用能量生成打印纸。   意思是只要能量值足够,打印纸就可以源源不断无限量使用。   这可当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   陆久安喜笑颜开,点击确定。   能量值扣除5点,陆久安粗略计算了一下,一本书假定100页,只需要500能量值,和10万能量值比起来真是微不足道,陆久安财大气粗,一点也不放在眼里。   陆久安看了看剩余的能量值,在电脑里千挑万选,兑换了一本财务管理的书籍。   成品打印出来,他用订书机一装订,陆久安捧着新鲜出炉的纸质书籍心花怒放,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放在办公室随时观看了。   科技带来便利,陆久年感慨万千,不知道谢怀凉那边怎么样了。   陆久安心血来潮,晃晃悠悠转到谢怀凉那间偏僻的院子里,隔着一扇门,久敲没有应声。   推开门一看,谢怀凉屋子里空无一人,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铁匠铺。”   谢怀良从一开始的孤军奋战,无论是设计还是成品,每一个步骤都亲力亲为,到如今与梁木匠和打铁匠组成了固定三人团。   陆久安当然乐见其成,所谓有碰撞才有火花。   还没靠近铁匠铺,陆久安就感受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剧烈热量,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扭曲融化了。   突然,铺子里爆发出谢怀良惊天动地的大笑声:“哈哈哈,成了,终于成了。”   什么成了?   铺子被大力推开,打铁匠红光满面从里面走出来,看到陆久安时愣了愣:“陆大人。”   “什么事这么开怀?”陆久安摆了摆手,没有一点架子。   谢怀凉声音里抑制不住的激动:“挂钟成了。”   陆久安意外,他本以为谢怀凉一时半刻是整不明白里面的构件。   谢怀良眼眶湿润,差点哭出来:“我不眠不休一直拿着挂钟摸索 ,中途有一次差点把挂钟弄坏了。”   若是这样独一无二珍贵的东西在他手里搞砸了,他万死难辞其咎。   谢怀凉一方面即想迫切获得成果,另一方面又投鼠忌器,压力非常大,是以一朝破解并成功制作出来,他心里万分高兴。   陆久安也高兴。   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难道及冠在运势上有一种说法不成?比如及冠当年心想事成好运连连。   “陆大人,你进去看看吧。”谢怀凉满怀期望地邀请他。   陆久安进去以后,热浪扑面而来,干燥炙热的空气像无形的一双手,在他皮肤表面来回戳揉,微微刺痛。   陆久安一眼就看到谢怀凉的成品,因为实在非常巨大,像未开凿的岩石,占据了打铁铺子三分之一的空间,稳如磐石矗立在房子中间。   打铁匠赧然:“谢公子让我做的东西都太袖珍了,还没小人手指头粗,我做惯了大物件,这些小东西都做不出来。”   谢怀凉道:“大人,这个挂钟虽然没你给我的那块精秀,但是都是我等比例放大的,你看,它可以工作的。”   谢怀凉说着,转动背面的发条,“咔”一声,分针很有规律地摆动起来。   陆久安提供的那块挂钟放在巨钟前面,可以发现,两块挂钟表盘上的指针摆动频率分毫不差,像复刻出来的一大一小两个母子套件。   谢怀凉满脸痴迷:“研制这块物什的人是定是人中佼佼者,你看这三根指针的摆动,太美妙了,我甚至感觉,比孟亦台当日弹的曲子还要动听。”   陆久安算是看出来了,这谢怀凉放现代,一定是一位把木头工艺当情人西施来看待的钢铁大直男。   陆久安道:“你把挂钟做这么大,我正好想到它有一个很好的去处。”   “放县衙里计时用吗?”谢怀凉第一个想到的是这种。   陆久安神神秘秘摇了摇头,用下巴往生活广场点了点:“放那里怎么样?在生活广场中央建一个高塔,把挂钟放上面,做应平的钟楼。”   谢怀凉立刻了然:“钟楼?像漏刻一样让所有百姓都能看到吗?”   陆久安想得更远些:“对,高塔修大一点,以后当作咱们应平的地标,让那些凡是经过应平的路人,只要提到钟楼,就能想到咱们应平。”   网红打卡地这样的旅游景点宣传方式,在现代已经得到了应证,那些因为口口相传而好奇之下结伴同游的例子数不胜数。   放眼整个大周,有钟楼的只此应平一家,别无分号,试问谁听了世上有可以精确计时的东西,不想一睹为快?   陆久安围着巨型挂钟转了一圈,突然问:“能不能设置一个机关,可以整点自动触发播报那种?”   “播报?”   “就如寺庙里那种撞钟。声音大一点,可以传得极远,那样百姓可以根据播报知道时辰。”   谢怀凉眼睛闪闪发亮:“让我想一下陆大人,这个应该是可以的。”   他本来就是有诸多奇思妙想之人,陆久安提的要求,他不仅不觉得为难,甚至当成挑战一般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那就交给你了,生活广场等开春百姓播种之后开始修建,那个时候流民收纳所的灾民陆陆续续搬出去了,塔楼会一起跟着修,尽量在那之前做出来吧。”   古时候,很多百姓家里没有计时用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句话,很大程度解读了他们是根据太阳来估摸衡量时间。   若是报时钟楼建成,百姓做什么事都能更有规划,也算某种意义上的造福于民了吧。 第069章   怒江的水滚滚流逝, 时光荏苒。   冬雪消融,大地回春,应平也随着枝头的嫩芽慢慢复苏, 俏生生地露出崭新的面貌。   流民收纳所完成了他该有的使命, 整个寒冬腊月,灾民在四座商铺的庇护下, 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在应平的第一年。   “大哥, 别玩了, 娘叫我们回去呢。”   孩子堆里一个戴着碎布帽子的小男孩闻声转过头来, 看了一眼站在柱子旁扎着双髻的田花:“妹妹,等一等吧,我快赢了。”   田花双手叉腰,带着怒气:“娘说了,如果我把你叫不回去, 待会儿他亲自拿着柳条来。”   田母平日性子温婉娴淑, 但是孩子一旦惹她生气, 发起怒来折了柳条训人的样子还是非常可怖的。田树不高兴地丢掉手里头圆圆的石头珠子, 嘴里面嘟哝:“什么事这么急啊?非得马上回去。”   田花道:“我们新家建成了,要从收纳所搬出去了。”   田树却没有半分高兴:“我们都搬走了,以后还回来吗?”   应平落户的灾民大部分安置在流民收纳,这里灾民多, 孩子也多, 田树从来没有交过这么多有趣的玩伴,如果此刻分别,他还有机会和他的伙伴们玩耍吗。   “那我不知道了。”田花抱起旁边懵懵懂懂的田石头, “回去问娘吧。”   三个小孩子一前一后踏入商铺的大门,商铺里两层楼, 除了厨房和茅厕,每间房都放置着双层床铺,床铺与床铺之间留着供两人侧行的通道。   抱着几个月大婴儿的母亲来来回回走动哄着怀里的孩子,几个老头围在一个床铺前下着棋,婆子绕着最近发生的趣事津津乐道,三个孩子穿梭在哄闹的人群中间,爬上楼梯,来到自家的床铺前。   田母和田父正在收拾行李,临卧的大婶帮她把衣裳塞布囊里,一脸欣羨:“你们当家的真能干啊,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不仅开垦了三亩荒地,连房子都造出来了。”   田母捂着嘴巴笑得一脸喜气:“用茅草泥巴囫囵盖的,再过五天收纳所就不让住人了,不自己造个,只能租房子了。”   县衙早在一个月前就提醒了收纳所的人,商铺不能一直供着灾民,这是有主之物,给他们住已经是仁至义尽,时期一到,就要收回了。   有能力的灾民像田氏一家自己造个房子,没法自己造房的也有另外的选择,在县城里面租房子住。   多亏了应平之前的几场工事,灾民手里有点闲钱。   帮忙的大婶愁眉苦脸:“租的房子哪有自己田舍住着舒坦。这人还是得有点手艺,像你家那位,会盖房子,就算县衙没出新的工事,这段时间接点别的活,也能养活你们五口人了。”   田母道:“我倒是听说咱们这生活广场要开始铺石板了,肯定会招工,你们去县衙城门口多注意点告示。”   “诶。”妇人得了她提醒,喜出望外。   田家能带的东西不多,不一会儿就收拾完了,田树眼巴巴地瞅着田母:“娘,我们以后还来吗?我舍不得小泥巴他们。”   “有时间就来。”他们的房子紧挨着新拓的田地修建的,这附近可没有荒地供他们开垦,他们要想要地,就要走远点。   妇人跟在他们后头依依不舍,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两人的感情日渐深厚,比之以前在老家的左邻右舍还要来得真切,田母握着妇人的手   道:“咱们两家当日开垦时田选在一个乡里的,往后你要造房子了,就在我们屋子隔壁吧,那块地风水好着呢。”   出门的时候碰到另外一个妇人也拎着大包小包,这个妇人他们是认识的,她家儿子被县衙选进府里当差,听说每个月可以领一比不菲的俸禄,就是比较辛苦,每日凌晨天还没亮,风雨无阻地跟在衙役背后一起跑步,身子清瘦了不少。   双方照面打了个招呼,踏出房门的时候,却齐齐停下脚步。   “怎么了娘?”   “陆大人来了。”   陆县令是应平的精神支柱,他来收纳所的消息一经传开,商铺里的人无论在做什么,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新草薄柳,黑土清河,暖阳吹拂送来的清新空气里,夹杂着一丝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有点像湿汗,又带着一点松木。   陆久安大步走在前头,后面缀着几车辎重,生活广场现今仍是板结硬土,衙役护着马车走过,留下几条深深的车辙印。   “我儿。”田母旁边的妇人突然冲着来人的方向唤道。   马车后面有个衙役闻声看过来,他恪守秩序,只微微点了个头。   陆久安今日来生活广场,不为别的,五日后这里面的人要陆陆续续搬离,一则是慰问,二则是鼓励农桑。   “乡亲们。百姓们。”陆久安拍了拍手,等人都聚拢过来,他高声道:“今日来给你们发粮种了。”   陆久安在府里看公文的时候,发现农夫申志配备的记录员提交的一则报告,才意识到,一个月后即可播种稻谷了。   陆久安在安置流民鼓励他们拓荒的时候,就计划好了来年提供粮种,不过并不是免费发放,是以租赁的方式。   “今日你们可以提前支取粮种,待到秋收的时候,再以相同重量还回来。”   如今还留在收纳所的人,都是已经在应平安家落户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开垦了田地,准备耕作粮食。   他们原本还在因此烦恼,如果耕作的话又要花一部分钱来买粮种,粮种可是在丰收的稻谷里选择的长得最饱满颗粒最大的良穗,价格可不便宜。   陆久安带来的这个消息,犹如雪中送炭,有人泪眼朦胧地唤道:“青天老爷啊。”   人群排好队,开始登记名字领粮种。   “我能领五斤粮种吗?”有个大汉眼珠子一转,贪得无厌地问。   “叫什么名字?”负责此事的胥吏看出他心思,翻着手中的册子问。   大汉脸上一喜,讨好地报上自己的名字,胥吏很快找到对应的信息:“你家总共只开垦了一亩3分地,最多只能领2斤粮种。粮种不是想领多少就能领多少的,要看其名下有多少亩地,按开垦的土地面积来分配最高额度。”   百姓开垦的荒地需要经县衙测量后,将土地编号、土地拥有者的姓名、面积、四至、土地等级等详细地登记在鱼鳞图册上,最后还要将形状绘制成图,和现代的宗地证书很相似。   “为啥呀?”大汉嚷嚷,“我地里多种点不行吗?”   脆鸟清啼,人群骚动。   陆久安端坐在旁边,道:“不行老伯,一块地种多了,长不好不说,成熟了还容易倒,得不偿失。”   这种人喜欢贪小便宜,陆久安见多了,一句体贴关怀的话轻飘飘拦了回去。   后面排着的百姓可不会给他留半分面子,指着厚颜无·耻的大汉开骂:“你这个癞子狗,就一亩地你领那么多,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就知道欺负我们陆县令大仁大义。别磨磨蹭蹭的,领了快爬开。”   大汉成为众矢之的,不敢耽搁,领了自家的两斤粮种落荒而逃。   临到田母田父时,他们没急着走,拉着孩子一起跪下,对着陆久安磕了三个响头。   陆久安赶紧扶起她:“只是一点粮种而已,秋收你们也要还的,如何使得?”   田母热泪盈眶,摇了摇头:“不为此事,陆大人,草民只是感谢你之前仗义执手,若没有您,草民三个孩子如今不知何处飘零。”   陆久安端详她片刻,想起来发卖孩子那一幕:“啊,是当日……”   他如一个慈祥的长辈抚摸着三个孩子的头:“嗯,看来是吃好了,脸蛋长圆了一点点。”   三个孩子知道他是县令,却不怕他,田母时常在他们耳边唠叨:“陆县令是天上下凡来的神仙,没有他,就没有你们。记住,咱们以后要好好报答陆县令。”   他们耳濡目染之下,对陆久安怀着一份崇敬孺慕之情,是以看到他温柔恬静的脸,再被他摸着脑袋,只感觉整个心泡在温泉里,暖和开心地不得了:“陆……陆大人。”   陆久安指着田母的行囊:“现在就搬走了吗?住哪里呢?”   田母一一回答,田树道:“娘说我们住的地方好远,以后就见不到陆大人了,我会悼念你的。”   田母轻斥:“你这孩子,说什么呢?陆县令……竖子无状。”   陆久安摇头:“童言无忌,不过呢,小朋友,过不了多久,你会再见到我的。你想要读书吗?”   “想!”田树脆生生地答道:“我爹说读书可以当举人老爷,跟陆大人一样做官,造福百姓。”   陆久安勾起小指头:“那说好了,以后应平办学,可要来读书哦。”   田父道:“放心吧陆大人,草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送田树来读书的。”   陆久安却是卖起了关子:“不用你们砸锅卖铁,倒时候带着孩子来报名即可,对了,小女孩也带上。”   因为前期信息登记地比较详尽,是以今天的工作效率非常高,几车粮种不到半个时辰就发放完毕,陆久安十分满意:“望你们今日得到一粒粟,能成为秋天收获的万颗子。”   明法度,举贤能,重农耕,兴水利,扬教育。   这就是他治理应平,改善民生的大致计划。   五日过后,收纳所的居民全部撤离,陆久安遵守承诺,在生活广场前面竖了一个流民收纳所的纪念石碑,并亲自题写颂体文辞,将商铺成立以后发生的事一一记录其中,以颂扬商铺主人济危扶贫高风亮节的举措。 第070章   既然流民收纳所的百姓集体搬出去了, 就要赶紧将生活广场的修建提上日程。   再耽搁一段时间延后交房的话,陆久安怕其余三个商铺的主人心生不渝了。   生活广场的地面,按初步设计, 铺设青石板砖。中途陆久安打算换成水泥地, 后来想了想,这么大面积的广场都浇筑灰色的混凝土, 即不美观, 质量也不一定达到要求。   如果到时候铺设的地面坑坑洼洼, 被外县的人瞧见了, 才是贻笑大方。   谢岁钱像闻到腥味的猫,隔天揣着鼓鼓囊囊的包裹找上门来。   他把包裹摊开,各类奇珍异宝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陆大人,都是我近些年来收集的趣物,还望笑纳。”   陆久安不接, 习惯性地转着手中的钢笔, 一脸兴味地看着他:“谢老爷消息灵通啊, 早上才刚决定下来的事, 你下午就闻声而至了。”   谢岁钱谦虚道:“我是商人嘛,自然要眼观四方耳听八方,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轻易放过。”   陆久安呵呵笑道,问:“不知谢老爷有何贵干。”   谢岁钱惶恐:“哎呀, 陆县令折煞我了。”   陆久安什么性子,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跟他耍机灵?那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最后怕不是被骗得老底掉得精光。   谢岁钱干脆道:“陆大人, 我就直说了吧,此番不请自来, 是听说你计划要在生活广场上面建一个展板,专门展示应平每日的大小趣事给人观看。”   陆久安点头:“确有此事。不仅是应平的大小趣事,大周各地有什么异闻,发生了何事,都会在上面展示。百姓消息闭塞,用这种方法,即可以让应平的人多一些谈资,还可以增长他们的见识,一举两得。免得到时候被外人说,咱们应平孤陋寡闻。”   这也是陆久安的计划之一,要想应平开化,除了办学之外,就是张贴每日新闻。   古代交通不便,既然不能行万里路,那就读万卷书吧。   谢岁钱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那陆大人,小人斗胆,能不能谋一个广告位。”   谢岁钱食髓知味,前几次的经历让他意识到,否管这位深不可测的小大人心里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只要紧跟他的步伐,有朝一日定能让谢家声名远扬。   不是在应平,不是在江州,而是在整个大周!   应平在崛起,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籍籍无名的地方,一定会在陆久安的带领下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他心里有着这样一种强烈的预感。   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论承受多大的风险,他一定要牢牢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陆久安却在此时,烦恼的叹了一口气,搁下手中的钢笔。   钢笔合金材质在梨花案桌上磕出一声脆响,黑色的笔身上阳光一闪而过。   谢岁钱被晃地一颗心微微提起,像一个病人等待大夫的审判,小心问道:“陆大人,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陆久安装模作样地遗憾道:“要让谢老爷失望了,本官确实设置了广告位,本来打算建成那日昭告应平大小商户,不料你谋事在前,提前来找本官,不过不能直接给你,到时候要滚动排号。”   谢岁钱人老成精,前几次从中得了好处,听说他名下的产业销量翻番,虽然得益于这段时间人口增长,但是修建商铺的广告及流民收纳所的好名声给他造了不少势。   谢岁钱凭借多年的经验,敏锐地嗅到其中的商机,知道他这儿有利可图,为了给未来奠定基础,竟想要做一锤子买卖,直接将其绑定下来。   陆久安不得不称赞他一句老谋深算,若不是站在县令的角度,就冲着他这一手毒辣的眼光,陆久安说不定就同意了。   “不知滚动排号是什么说法。”   “以一个月为期限滚动更换广告位。”   每月滚动更换?那岂不是每月都要进行竞标?到时候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谢岁钱期期艾艾地把包裹往前推了推,陆久安摇头:“谢老爷,本官代表着天家做事,朝廷会为本官发放俸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无需谢老爷破费了。”   谢岁钱如意算盘落空,心里难免失落,他看着一脸真诚无辜的陆久安,只能无奈的叹道:好算计。   随机他又想到他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明明手握筹码,不知道怎么就傻乎乎的,心甘情愿被陆久安诓骗到了府上。儿大不中用,若是他早些知道谢怀凉那些个旁门左道能得县令青眼……   千金难买早知道。   谢岁钱刚离开,门扉扣响,陆久安抬头一看,是沐蔺:“哟,知道敲门了?”   沐蔺穿着一身招摇的酒红色锦袍,才刚刚入春,他左手执着那把常年不离身的孤月扇子,右手拎着酒葫芦,整一个风流纨绔。   “我要不敲门,怕被陆大人挤兑。毕竟陆大人已经及冠,小嘴也被人亲了,韩将军盖章画押的人,我哪敢得罪。”   沐蔺哪壶不提哪壶,陆久安听了却不生气,甚至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陆大人屈尊降贵倒的茶,我怎么也得喝了。”沐蔺提起杯子送到嘴边,刚刚喝了一口,皱眉道:“怎么冷的……哦,冷茶,陆久安,你这赶客的方式真特别。”   “沐小侯爷出身侯门世家,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赶你啊。”陆久安反唇相讥。   沐蔺大大咧咧在他书屋内的软塌上躺下,哦,现在应该叫懒人沙发才对。一躺下去之后,整个人陷了进去,像被一团团鹅绒包裹,浑身筋骨都放松下来,昏昏欲睡。   陆久安这个吾乡居里的东西,仿佛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还有你陆久安不敢的事?”沐蔺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刚才谢岁钱来,我在屋外可是听见了,又开始坑蒙拐骗了?”   陆久安眼角弯出一个纯良的弧度:“沐小侯爷,你说话委实难听了些,怎么能叫坑蒙拐骗呢,我作为县令,总得防止这些大商户垄断市场不是。”   沐蔺拔掉葫芦盖子,啄了一口。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什么防止垄断,不过是为了咬下更多的肉。你一个县令,物尽其用到这种份上,我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   陆久安皱眉,伸手夺掉他手中的葫芦:“沐蔺,你年纪轻轻,怎么如此嗜酒?少喝点,伤胃伤身的。”   沐蔺酒红色的衣袖遮住眼睛,低声咕哝:“还说自己胆小……”   陆久安把酒葫芦哐当一声锁进抽屉:“你今日来,肯定有正事要跟我说的吧。”   沐蔺转了转头,声音埋在沙发里,让人听得不太真切:“我来给你辞行了,我要出远门。”   他与沐蔺的关系不伦不类,见面必吵,吵着吵着感情却日渐深厚,要非得形容一下的话,用现代的一个词语正好合适:损友。   陆久安愣愣的:“你也要走了么?”   当日结识的人一个个离开,当真有一种伤春悲秋的感觉,似乎连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都冷了些。   “哈,瞧你那个表情,我又不是要永别,而且我也不出应平。我前些日子闲逛的时候,听说朝应平深山里走,人迹罕至的地方,有连绵起伏的雪山,蔚为壮观。这都开春了,竟然还有雪,我倒是要看看山上的雪景是什么样的。”   ……   陆久安无语,恨不得回到几秒前,把多愁善感的自己塞到地底下去。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雪路更是寸步难行。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放心。”   沐蔺不以为然:“我远远看着就行,不上去,近了不好看,还是要保持距离。”   祖国大好河山确实需要探索,但是也不是你这样单枪匹马地去啊,陆久安颇感无奈,这好端端的一个皇亲贵族,怎么生了一颗探险的心,要做那登山客。   陆久安絮絮叨叨地嘱咐:“穷游还是很累的,我给你备了人马、保暖的物资和一些干粮,一般海拔高了,会产生高原反应,你们车队里若是有呼吸困难的症状,就立即停下来,不要剧烈运动了,高反严重了会令人休克,不要大意,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沐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听没听懂陆久安嘴里的陌生词汇,不住地点头。   车夫扬起马鞭轻吁一声准备启程,陆久安忽然按住车厢大叫:“等一下,我想起来一个事,先别走,等我过来。”   陆久安一路奔回办公室,在电脑里点开旅游那一个文件夹。   这一期节目的内容是以徐霞客游历大江南北,写下《徐霞客游记》的一生经历为主线,讲述从古自今人类不断探索,足迹从全中国到全世界,进而进入宇宙的故事。   这个文件里自然有《徐霞客游记》这本书的扫描件,该书是徐霞客在半生游历中以日记和散文体裁写下的考察记实,里面不仅有各地岩石地貌的描写,还有风土人情的记录,内容详尽真实,文字俊美华丽,不同的江山水秀跃然纸上。   这本书所用的能量值还不少,陆久安咬咬牙,看着所剩不多的数值,点击打印。   旅游的文件夹当然不止徐霞客游记这本书,还用到很多古今中外别的旅游资料。   他计算着能量值在电脑里精挑细选,看到一本野外生存指南的书籍,打印出来。   那本野外生存指南涉及的现代装备不少,陆久安走马观花大致翻了翻,时间紧迫,他抽出几张沐蔺一行人能用的内容复印一份,单独放在一边。   随后他又拿起徐霞客游记的印本,同样抽出部分纸来。   《徐霞客游记》一书中的地貌地名在大周都没有,陆久安怕沐蔺看出端倪,问起来不好糊弄,不能整本书都给他。   陆久安把两样内容囫囵装到一块儿,草草做了个封。   陆久安在办公室里转了转,目光放到太阳能手电筒上,3万能量值。   算了,不说他现在能量值不够,就算解锁了,这个东西也送不出去,如果是指南针倒没什么问题,可惜他办公室没有。   沐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眼看太阳当头,陆久安气喘吁吁跑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劈头盖脸向他砸过来。   沐蔺兜手一抄,脸都气绿了:“我等你这么久,你送我一箱笔墨纸砚和一本书干嘛?”   陆久安神神秘秘地眨眨眼睛:“怕你路上寂寞,给你话本聊以慰藉,书里香艳趣事都是你喜欢的 ,记得看哦。”   沐蔺脸色臭臭地坐回去:“我本来想轻车简从,你现在给我整那么多负荷。”   陆久安东西送出去了,像赶垃圾一样赶走他:“快走快走,早去早回。”   陆久安如此大费周章,又是出人出钱,还要为他的生命安危着想,就希望用游记激发一下沐蔺,让这个游手好闲的沐小侯爷在游山玩水的时候,好歹能给他点回报。 第071章   陆久安一直讲究实际用处大于外观装饰, 是以沐蔺乘坐的马车陈设简单,里面只有一个供人蜷缩躺下的小台子,中间放了个可以收起来的桌子, 除了这些, 就没有其他铺陈了。   但是他的马车却装扮得特别舒适,不仅小台子上放了三层鸭绒床垫, 连脚下踏的木板上也有一层厚厚的地毯, 可见陆久安用心良苦。   沐蔺坐在软软的车厢内, 摸着精心准备的被褥干粮, 感动不已。   马车行过一段凹凸不平的路面,左右摇晃来回颠簸,沐蔺一个不察,额头磕在厢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嘶, 这破路, 还没骑马舒服。”尽管路久安已经周思万全, 沐蔺照样被坑坑洼洼得泥路上下颠簸得差点吐出来。   他撩开车帘, 应平县城方向炊烟袅袅,生活广场人声鼎沸,工人来来回回清理杂物,夯实地基, 工部司匠拿着图纸用他那独特的大嗓门指挥现场。   这一切, 和他刚到应平的时候看到的情形大相径庭。   走的时候还听陆久安提起要修钟楼,神神秘秘的无论他怎么软磨硬泡,都不肯说出来是干什么用的。   也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 , 应平会变成什么样。   县城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沐蔺放下酸软的手臂, 被马车颠得百无聊赖,最后在这晃动中,居然睡了过去。   “小侯爷,醒一醒。”   沐蔺警惕地睁开双眼,车夫被他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举在半空中。   “怎么停了?”   车夫道:“停下来给马儿喂点草。”   沐蔺点点头,手摸向腰间,探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陆久安防止他路上嗜酒,在酒葫芦里倒了点花椒,他喝了一口,感觉味道怪怪的,嫌弃之下,被他丢后车的行李堆中了。   车帘掀开,一个脑袋钻进来:“小侯爷,你需要什么?小的去给您车上拿。”   沐蔺转头看他:“陆久安派你跟着我的?我记得你是个衙役,叫什么名字?”   来人道:“我叫蒋方。”   “蒋方……”沐蔺沉思片刻,“执业资格考试报名的接待员?你们陆大人让你跟着我干嘛?”   蒋方惊喜于这个小侯爷居然还记得自己,下意识稍息立正,一五一十老老实实把陆久安说的话交待了:“陆大人让我保护您安危,顺便让我跟您一起游历山水,他说我口齿伶俐,思维敏捷,回来后可以兼做官方导游。”   蒋方说到此,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是被陆久安百里挑一出来候在沐蔺身边的。   他跟同职比起来本就差强人意,次次考核吊在后头,现在被委以重任,得了这么一个差事,可以说是殊荣一件,再加上陆久安如此夸赞他……   原来他在陆大人心里面,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啊。   “导游……”沐蔺想起来陆久安好像在书房里跟他提过此事,“我确实有点事情需要你做,你把行李最上面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有一本书,你给我拿来。”   蒋方很快给他取来,恭恭敬敬交到他手里面。   沐蔺一直把书丢在后面行李中没翻开过,他才不信陆久安嘴里说的什么香艳话本之类的鬼话。   “咦?”沐蔺拿到手里,第一眼就被莹润雪白的纸张吸引住了。   手心里的书页平整光滑,薄如蝉翼,和印南笺纸不相上下。   再看书页里印的字体,方方正正,端庄秀整,主要是字的大小,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么精巧的字模是怎么刻出来的。   最后,沐蔺再开始看书的内容。   这一看之下,竟入了迷,手不释卷地捧读起来,跟着作者一起进入了他描绘的美妙世界。   虽然只有薄薄一沓,沐蔺一字一句深研品读,看了整整两天才看完。   马车停在溪水边,蒋方和车夫升起火在煮热汤,此时天色渐晚,周围寂静无声,一只梅花鹿踩着地上厚厚的枯叶一跃而过,转眼进入丛林深处。   沐蔺意犹未尽:“也不知此人游历了多少地方,阅览过多少山水,才写出这种精妙绝伦的书册。”   《游记》上半部分描写了各种各样的山水地貌及趣事,什么火山、溶洞、短树蒙密、槎枒枯竹,这些地景闻所未闻,实在让人心驰神往。   后半部分是一些行走路上的经验之谈,比如如何规避大型猛兽,如何观察天气转变,如何判断食物的可食性。   蒋方嫌少见这位身份尊贵的小侯爷看书,他翻动锅下的柴火攀谈:“小侯爷在我心里面就是走过很多地方的人,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比你行的多吗?”   沐蔺把书揣怀里,打算无聊的时候再拿出来看一看:“嗯,徐霞客。我本来号称自己是晋南见识最广游历最盛的人,读了他著的书,才知晓自己是井底之蛙。”   “徐霞客也是晋南的人么?”   “应该不是,我也不知道此人是谁。”说来也奇怪,书里的上下两册内容仿佛出自不同人之手,不过有一个相同的地方是,里面很多地名他没听说过,部分称呼和用词也很陌生。   看来回应平后要好好问一下陆久安。   蒋方道:“以后小侯爷走的多了,也可以著一本这样的书出来,肯定比徐霞客写得还要精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不能出远门的,看看您著的书,就仿佛已经到过这些地方了。”   沐蔺撇撇嘴巴:“恐怕你们陆大人给我那箱子纸笔,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哼,其实也不错,姑且试试吧。”   他看着松软的黑土,翠绿的新叶,心神一荡,仿若看到了一本叫《沐蔺游记》的书籍缓缓打开。   火焰熄灭,几人就着热汤吃了干粮,沉沉睡去,密林很快归于沉寂。   一大早,陆久安召来工部司匠,交给他几张生活广场的规划部署方案书:“你看一看,在你原来的图纸上修改一下,到时候按此督工。”   工部司匠展开一看,生活广场的规划主要囊括几大部分,主建钟楼,生活休闲区,健身运动区,其余地方都是空地。   生活休闲区很简单,设几组方凳石桌,人们既可以在此休息恢复体力,也可以在这里下棋唠嗑,之前提到的每日新闻的展览板,也设在此处。   健身运动区就更简单了,陆久安效仿现代公园在此陈列几组运动设施,单双杠、蹬力器、太空漫步机等,当然了,他只需提供思路,这些器材的研发就交给谢怀凉了。   空地就留给未来举办活动使用。   “陆大人,按你所写,这钟楼先建一个高塔,到时候要把挂钟放上去,这个恐怕有点难。”   “没事,有谢怀凉,他那有个装置,很容易吊起来。”陆久安想了想,又让陆起拿了一个袋子来:“修建高塔的时候用上此物,更为牢固。”   工部司匠伸手接过,见袋子里面装着灰扑扑的粉末,问:“恕小人愚昧,不知此物如何使用。”   “你先回去用水混合后放在一边,一天后来再找我。”   工部司匠果然当天就拿回去试了,第二天下午,他急冲冲来找陆久安,一脸喜色:“大人,此物从何而得?本来是粉末,遇水之后成糊状,干了以后居然硬如磐石,小人用斧头凿了好久才砍下一块儿来……整一个妙字可言。用在修建工事上,可大有所为啊。”   他的激动陆久安能理解,毕竟这个东西的发明,算得上是建筑历史上的一次改革:“此物叫水泥,也可做粘合剂,两块石头之间用水泥砂和组成的拌合物粘在一起,起到粘合的作用。不同的比例稳固程度不同,他们混合所用的分量,这个册子里有记录,封敬道长已经试验出来了,你按照此比例混合就行。”   工部司匠如获至宝地接过去,突然灵光一闪:“大人,此物可以用来铺路修桥啊,生活广场……”   陆久安知道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水泥现在生产不多,目前存量只够修一座高塔。况且用来铺设的青石地板前几月就已经做出来了,生活广场还是按原先的计划来。”   工部司匠有些失望,很快调整过来,接连问了几个不太明白的地方和细节,由陆久安一一回答以后才告辞下去。   工部司匠仔细研究了规划,又重新画好了图纸,大手一拍,先把钟楼修建起来。   根据图纸,钟楼用石块垒起来,现在有了水泥,就可以用水泥做粘合,工人第一次使用的时候,无不咂舌称奇,工部司匠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大惊小怪,以后咱们应平的工事都会用到此物。大人还说了,这种官制之物,若是百姓想使用,也可以购买。”   高塔修好,待钟表挂上去的时候,连谢岁钱几个望族的人都跑过来围观。   “这是我儿子制出来的东西。”谢岁钱逢人就讲,与有荣焉。   他现在倒不觉得丢脸了,陆大人说,以后钟楼就是应平的地标,谁敢瞧不起他?   应平的百姓围着高塔成一圈,神采奕奕地指着钟楼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谢怀凉站在高塔之上意气风发,伸出手,扯掉盖住钟表的红绸缎。   硕大的挂钟展现在众人眼前。   “哒、哒、哒。”   人群停止了说话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陆起陪在陆久安身侧,静静等待指针转动。   当太阳爬到头顶,时针指向表盘上12那个数字时,“咚”的一声,众人只感觉其音悠扬,其声甚长,钟声仿佛穿过应平县城,绵延不绝。   “正午12点。”谢怀凉目光灼灼,“正点到。”   那座高塔钟楼,如一个不知疲倦的打更人,无论风吹雨打,烈日骄阳,都会在上午6点,中午12点,下午6点精准地播报时间。   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都会有这样一幕奇观,应平的百姓只要空闲下来,就喜欢聚在一起,什么也不做,随着分针滴答滴答转动,呆呆遥望那座高楼。 第072章   生活广场全面落成, 已经是五月上旬的事了,水泥工坊也搭建完毕。   陆久安一直想着修桥铺路的事,他之前不管是坐马车还是走路, 一到下雨, 简直是寸步难行,他早就受够了。   领导不是说了吗?要致富, 先修路。   工部司匠第一个举双手响应:“陆大人, 要是用水泥砂石铺路的话, 不仅平整, 而且耐磨,下雨天也不用担心了,保管和县城里一样。不过这样一来,势必要用到大量的水泥。”   陆久安放下手中的账本:“好在水泥工坊可以开始生产了。”就是工艺复杂,非十天半月能够达成。   “需要招募工人吗?”陆起倒此时, 也终于明白了陆久安初到应平时所说的人口的重要性了。   “不了。”陆久安经过深思熟虑之后, 还是推翻了招募工人的打算:“我是应平的县令, 还是不要本末倒置的好, 百姓最终还是要以农耕为主,现在正是他们忙于农活的时候,若是因为要铺路误了农耕,那才叫得不偿失。”   工部司匠是个性格耿直的人, 大概记起陆久安之前大兴土木的事, 不解道:“商铺塔楼不也修了吗,百姓不是照样收成了?”   陆久安摇头:“此一时非彼一时,那时候特殊时期, 不单单是修房盖楼,最主要还是以这种方式给百姓提供生存物资。”   工部司匠只管埋头干活, 哪懂那些弯弯绕绕,陆久安也没再解释,问起那些山匪劳动改造的表现。   “大多数还是规规矩矩的,有部分人不服管教,主要是偷奸耍滑,倒是没兴旁的心思,抓起来下到牢里饿上两顿就老实了。”   陆久安想了想:“那就物尽其用吧,把山匪送去生产水泥。”   陆起大惊失色,拦着他:“不可啊大人,这些山匪哪里会这么轻易改过自新,若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们来做,无异于与虎谋皮,说不得哪天翻脸将水泥的做法盗走,故态复萌,拿去干见不得光的事。”   陆久安睇给他一个赞善的眼神:“不错嘛陆起,大有长进,现在都能想到这一层了。你说的对,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水泥工坊既然修在三处不同的地方,那到时候让他们进行不同的工序,最后一步,由我信任的人来完成即可。”   水泥生产的事敲定下来,工部司匠寻思左右没什么事了,急不可耐地就要走,陆久安知道他闲不住,也不再拘着他。   工部司匠行礼告退,走出书房没两三步,突然急促地叫了一声。   听这怪异的变调叫嚷,县衙府内,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陆久安脑袋探出窗户一看,原来是七八只威风凛凛的警犬训练有素地簇拥过来,阿多和杨苗苗手牵着手跟在后头。   别说,这么多高大威猛的狗子聚集在一块儿,即没有作出凶相,也不吠叫,就单单这么往旁边一杵,还是怪唬人的。   “哎哟我的天,可吓死我了。”工部司匠心有余悸地从柱子上跳下来,他看着打头的白色大狗,道,“这是中秋宴上的五谷吧。”   他对宴席那一夜表现惊人的狗子记忆尤深,知道它是五谷后,反而不怕了,甚至凑上前去,想逗弄一番:“五谷呀,都长这么大只了。这脚掌肥的哟。”   工部司匠蠢蠢欲动的手,到底没忍住按在了五谷头上,一阵乱揉。   脸型方正五官硬朗的大汉像个痴汉一般,一边上下其手一边呵呵怪笑,这一幕实在让人难以直视。   五谷不堪其扰,嘴里示威般发出两声低沉的呜叫,转到陆久安身边趴下了。它这一趴,仿佛老大哥下令,后面几只半大不小的狗子团团蹲坐下来。   工部司匠垂涎地感受着手里的余温,陆县令府上这几只狗让阿多那小孩养得实在太好了,不仅毛发干净顺滑,还这般威武听令,就是豪门望族也不一定养得出这样灵性的动物。   陆久安哈哈大笑,毫不留情戳他心窝:“别看了,再看也没你份儿,这些警犬吃公粮,未来要和衙役搭档参与行事的。这里面每一只都是有主的,你要是抱走一只,晚上就有衙役冲你家里干架了。”   仿佛印证他的说法似的,付文鑫出现在游廊上,吹了个哨子,一只黄色的狗子一跃而起,欢喜地围着他打转。   付文鑫这厮一边摸还一边挑衅地看着工部司匠,把工部司匠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拂袖而去。   哼,不就是一条狗吗,至于这么小气?改明儿我家里也养一只。   陆久安揉了揉五谷的耳朵,又挠了挠下颌骨,把五谷挠的直舒服得哼哼,躺在地上摊开肚皮一副任君蹂·躏的模样。   陆久安感叹:“当初韩大哥救你的时候还是小小一只,牙都没长齐,嗯?现在已经齐腰高了。韩大哥说你有狼的血统,我还不信,现在看你眼睛,倒真有那么点相似了。也不知当初给他的军犬训练手册用得怎么样了,之前还听他提起要训狼。若是训了狼,你可别给我丢脸啊。”   五谷轻轻嗷呜一声,像是回应陆久安的话。   付文鑫问:“阿多,警犬现在这般大了,是不是要交到哥哥们手里了。”   按照当初的计划,小狗抱回来由阿多当训导员统一训练,他们这些主人则时不时要去培养感情,让警犬熟悉他们的气味和声音。   到了半大的时候交到主人手里,由他们代替阿多完成接下来的训练。   阿多点点头:“警犬交给你们,训练的法子也说与你们听了,若是要达到五谷那样的效果,往后不能断了训练。”   阿多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物归原主了,付文鑫早就等着这一天,他抱住手中的狗子狠狠亲了一口:“太好了,从今往后,你可要跟着我出任务了。”   警犬结业,就表示要进行追踪搜捕等辅助衙役的工作了。衙役配备警犬,这事莫说应平的百姓没听过,就是整个大周都独属此例。   于是第二天赵老三巡逻的时候,有一只精干威猛的狗子亦步亦趋跟随在身侧,狗的身上还套了黑色的衣服,写着警犬二字。   起初路过的百姓还被吓得纷纷避让,不怪他们反应这么大,这个时候养的狗,一般都是拿来看家狩猎甚至食用,其性一般都是凶猛难训,经常会出现恶犬咬伤人的事件。   稍大一点的狗,连成年男子也要退避三舍,免得遭了无妄之灾。   “赵官差,你怎么把你家狗牵大街上了。要是伤了人怎么办?”秀才有功名在身,见了陆久安也不必下跪,是以开门见山直接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赵老三摸着十五的头解释:“警犬不会无故伤人,他们是出来工作的。”   “狗还工作?”   赵老三挺了挺胸脯,连声音都洪亮了些:“对,跟着我一块儿巡逻,若是遇到犯人,我要是捉不住,十五还能帮我。”   秀才不信:“说得这么玄乎,它还能听懂你的话不成。”   秀才这话正好歪打正着,赵老三不想炫耀都不行了,他于是把口令当着秀才的面说了一遍,十五当然是不负众望,一个指示一个动作,完成得漂漂亮亮。   秀才简直惊呆了,这哪还是狗啊,都快成精了好吧。   赵老三得意洋洋,心说不是你孤陋寡闻,当初他们所有人第一次见五谷的表现也是这个反应。   远远躲在一旁看热闹的百姓也不怕了,赵老三和十五一人一狗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享受着目光的洗礼。   一个屠夫拿着手里的骨头渣准备给十五喂食,赵老三拦住他:“警犬被训练过,不会吃生人投喂的食物。”   屠夫大大咧咧一笑:“我不信,哪有狗不馋嘴的。”   你不信,当初我们也不信。   赵老三不再相劝,屠夫把骨头扔在十五面前,十五看了一眼,屠夫正当它要下嘴去叼时,十五起身,转到赵老三腿的另一侧蹲下了。   屠夫啧啧称奇:“官差大哥养出来的狗果然不同凡响。”   赵老三道:“不是我养的,是陆大人府上的阿多小弟养出来的,陆大人也有一只警犬,比我这只威风聪明多了,到时候你们看过就知道了。”   赵老三领着十五在县城里走了一圈,很快,赵班头有一只神乎其神的警犬这件事传得满城皆知。   陆久安听之任之,只要手下的衙役不干仗势欺人的事,他把警犬溜出花来也无所谓。   他眼下却开始着手另一件事,他叫来孟亦台,问:“阿多和苗苗学业如何?”   孟亦台犹豫了一下道:“尚在教阿多识文断字,苗苗已熟读三字四言,闲暇的时候也会教他们一些绘画。不过大人,苗苗现在已经到了一个瓶颈,非他学识难以精进,是我无法再继续传授他了。”   孟亦台的意思很明朗了,她只能启蒙,再进一步涉及科考更深入的文章内容,她就无能无力了。   其实孟亦台此话还是谦虚了,她的学识在应平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不过有一点她说的没错,教授科考之类的知识,她是一个门外汉,专业事还得专业来。   陆久安点点头:“今日找你来就是要商讨此事,你教习也这么久了,相信你比大部分夫子都有足够多的讲学经验,我打算让你跟县学的教谕对接一下,规划未来办学之事。”   县学的教谕,是朝廷直接指派的举人,专门教导所属生员,养成贤才,以供朝廷之用。   应平县在5年以前还是有县学的,那时候还有一个教谕,两个训导,不过一切变化从地动开始,百姓食不果腹,哪还有闲钱心思去读书,这几年通过童子试考作秀才的寥寥无几,是以县学已经名存实亡。   教谕也从一个繁忙的职位,变得闲散无为。   ”既然上次人才引进招来了26个秀才。”陆久安平静地翻着户籍册,“也该请教谕重整旗鼓了。” 第073章   门子领着教谕姗姗来迟, 此人是大周兴正九年授职于此的一名举人,范成秋,他几次会试落第, 心灰意冷, 再加上入不敷出,最终选择乞恩就教。   结果他运气实在不咋滴, 兜兜转转, 被分配到了应平这样一个山穷水尽之地。   范成秋被蹉跎一生, 没想到还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老夫拜过陆大人。”   陆久安单刀直入:“范教谕, 想必你来的路上,陆起已经将一切告知于你,我打算重新办学,望教谕助我一力。”   范成秋眉头紧皱:“老夫有几年没有讲学过了,恐误人子弟。”   陆久安问:“那你连书也放下了吗?”   范成秋摇头:“饭可以一日不食, 书不可一日不读。老夫砥砺深耕, 笃行不怠。”   “那就是了。”陆久安走到他跟前, 把教案放在他手里, “既然你学识犹在,不过是讲学生疏了些,练上一练就找回记忆了。况且那文墨在你肚子里,又不是馊了臭了, 怎么误人子弟了。”   陆久安这样强势的态度, 分明是不容拒绝直接做下了决定,范成秋手握教案,胸口起伏, 最后长舒一口气:“既然陆大人不嫌弃在下,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先去县学看看吧。”陆久安提议。   应平县学设立在县城东南方向, 这块风水宝地,原有文运大开,礼乐教化昌盛之愿,不过久不使用,墙体斑驳,杂草丛生。   这儿的县学只作教学,不承担祭祀之用,是以面积不是很开阔,只有左右两排厢房是教学之地,中间一处空地供学子们休息玩乐。   “应平的秀才如今只有26个,倒是绰绰有余了。”陆久安逛完一圈,还是很满意。   范成秋故地重游,看着熟悉的孔子石像,内心即怅然又感慨,百般滋味化作一声叹息:“当初教的人里,还出了2个举人呢。不知后来怎么样了。”   陆久安夸下海口:“范教谕不必伤怀,不过是2个举子而已,现在重新办学为时不晚,说不定来年乡试,26个秀才里中一半。”   “这愿景若是实现,老夫这一生算是死而无憾了。”范成秋被陆久安展望的未来逗笑了,想了想,说:“不过有探花郎在此,说不得真有这种可能。陆大人到时候要来讲学的吧。”   范成秋这种无心之话,其实歪打正着道出了那些个秀才们落户此地的真相。   这26个秀才里,有的不仅仅是为了那一年补贴和医疗报销的优惠政策,还有的就是冲着陆久安而来。   历来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定,那就是县令通常会到县学讲学,既能彰显文采,还能传授学识,一举两得。   能到地方上做县令的人,至少也是个进士,那都是饱学之士,在一个县里,文采那当然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陆久安,那可是金科探花啊,要听他讲学,千金也难买这样的机会。   如今他在应平做县令,若是听了他的讲学,得了他的提悟,科考时,说不得就能一举中第,鲤鱼跃龙门了。   陆久安赧然,他表面上还是那个人,可惜芯子早换了,让他讲学?也不知道会不会脑袋空空,腹中无墨。   陆久安顾左右而言他:“再说吧,我们先说生员的事,刚才提到的情形还只是明年,等学院办成之后,入学的人多了,范教谕你想想,到时候考试的人一多,数量上就能压别人一筹。”   范成秋在熟悉的地方上走了一圈,已经重拾信心,他摸着胡须点点头:“是这个理,陆大人,不知你说的学院,是怎么个开展法。”   “这个就有的讲了。”陆久安停下脚步,在孔子石像前拍了拍,就这么席地而坐,他指着左边那一排厢房道:“那里有四间房,一间供你教导生员。”   又指着右边的厢房:“剩下的三间和右边这四间,就用来教导招收的年幼学员,从识字开始从头教起。”   “这么多?”范成秋诧异,一共7间屋子,都拿来教学员的话,那得来多少人啊?   应平能有这么多来读书的吗?或者说有这么多可以供养读书的家庭吗?   “不但如此,”陆久安再接再厉,仿佛没看到范成秋的吃惊,炸弹一个接一个的抛出来,“这里只传授科考之学,以后还要单独建一个学院,用来教授算学、绘画、理学、工学、医学等。”   陆久安说的内容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范成秋已经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孟亦台捂着嘴巴吃吃地笑,芊芊身姿不足盈盈一握:“范教谕,这才哪儿到哪儿呐,若是陆县令说不仅有女夫子,还有女学生,你当如何?”   “这?”除了大富大贵的家庭,寻常百姓家,哪里会送女儿进学堂的,“女子读了书也没什么用,总是要嫁给夫家做人妇……”   “错!”陆久安噌地站起来,大声打断范成秋的话:“教谕这话逻辑关系不对,前因后果也混淆了!正是因为她们没读书,你们才会认为女人除了持家侍夫之外一无是处。其实女人能顶半边天,她们若读过书,成就不一定在男子之下。”   范成秋第一次听这种荒谬的言论,只觉得陆久安这位年纪轻轻的县令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他急急争辩:“就如陆大人所言,倘若他们真读了书,那能科考吗?既不能科考,那些父母凭什么要送自己的女儿来读书呢。”   陆久安啪一声拍了下双手,眼睛亮如星辰:“这就是关键,因为读书和就业息息相关,若是不改善就业环境,读书的结构也会一层不变,因此在未来的应平,我会更改很多行业的性别限制,不过这也不是我一句话能左右的。那我先从县衙做起,比如我招孟亦台作女夫子,找詹尾珠作衙役,未来还有女账房,女大夫……”   陆久安滔滔不绝畅所欲言,他突然停下来,眼神直击范成秋灵魂深处:“范教谕,听闻你家里有一小女,你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嫁作他妇,从此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吗?你难道不想看她未来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吗?”   范成秋原地打了激灵,一股过电般的感觉从脚跟爬到头顶:“小女……”   “你不想她,成为一代才女吗?”   范成秋胸口起伏,半天憋出一个字:“想。”   “想就对了,你想,天下千千万万的为人父母者也想,不过宥于家境,他们不愿承担投资与回报不成正比的风险。所以第二件事,我要试点施行3年义务教育。”   范成秋这次反应很快,这个陌生词汇只在脑袋里转了一圈,他就理解了其中的意味,随即失声道:“你要供养他们读书?”   这么一大笔开销,让陆久安一个小小的县令来出,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陆久安谁啊,抛开之前得来的御赐赏银五千两不算,他捞钱的方式层出不穷,随便拎出来一样,也够学子们一个学期的开销。   正所谓将军要讲究以战养战,陆久安自然也能以民养民了。   陆久安道:“供养算不上,顶多算资助,资助也不能全部资助,在官学读书的无论男女,前三年束脩全免,生活费资助一半。”   资助一半生活费,无异于给送子女来上学的家庭发放补贴,上学的子女越多发放的越多,陆久安不相信他们不心动。   “生活费?”这个就连孟亦台也不是很懂了。   “说到这个,”陆久年想了想措辞,“以后我要将学院办成寄宿学校,你们也知道,咱们应平地域开阔,有些百姓住的地方难免比较远,总不能让学子们早出晚归的,疲于路上奔波吧。办成寄宿学校后,学子们平日里吃住在学生宿舍,读了一段时间再回家,即可以从小锻炼他们的自主能力,还能减少在路上浪费的时间,一举两得,这样一来,他们自然要缴纳吃穿用度的生活费了。”   范成秋微微张大嘴巴,陆久安此举,算得上是在教学领域开创出一片先河,但是听起来,却是叫人心生期待。   学子们吃住同一片天地,既能培养同窗之情,还能调动学术氛围,甚至和夫子朝夕相处,若是他年幼时有这样的学堂,想必今日成就不止于此,大概已经身处庙堂之上,身列文武之间了。   不过做这样一个学堂的教谕,也不错……   就算在晋南,应该也没有这样的学堂存在。   不知为何,范成秋心跳如鼓,仿若回到了和同窗们高谈阔论,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年少时候。   陆久安看着范成秋涨红的脸,悠哉道:“所以啊,作为应平县学的教谕,范大人,到时候还得辛苦你呀。”   范成秋下意识摇头:“不辛苦。”   “先别急着表态呀,我话还未说完呢,你不妨先听听。”陆久安道,“这学堂大了,自然要管的事就多了,以往你教导生员,他们已经到了明事理的年纪,但是现在要招的学员们,他们还年少,说不得调皮捣蛋,也不一定尊师重道。同窗与同窗之间,甚至拳脚相向。更严重的,还会发展出学院暴力,聚众斗殴。”   陆久安讲得头头是道,范成秋羞愧难当:“是小人考虑欠佳。”   陆久安拍了拍他肩膀:“第一次嘛,思虑不周,很正常。”   范成秋心想:“就不用给老头我台阶下了,难道陆县令不是第一次吗?无怪乎陆县令小小年纪就能摘得探花,而他只能屡战屡败。这治学啊和治国一样,陆大人策试一定做得不错。”   陆久安不知范成秋埋首所想,只鼓励他:“你身为教谕,相当于一院之长,带领的学子数量和祭酒不相上下,你不仅要传道授业解惑,还要注重他们的道德修养,这学堂大小事务皆归你一个人管,也不太方便。毕竟到时候还有女学生,宿舍肯定要分开管理。所以我把孟亦台派给你,做副教谕,望你们以后能以诚相见,和平共处,有什么商议不了的,再来找我。”   范成秋一凛,他是听说过孟亦台的,对她的才情也是颇为认可,况且陆久安之前说要改善女子的就业环境,这孟亦台就是现成的马前卒。   “好了,学院和学生的事情也说清楚了,自然也要讲到夫子了。之前县学里有两位训导,不知现在人身在何处?”   范成秋忿然:“那两个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之辈,成日里尸位素餐,早就被我撵走了。”   “哦,人之常情,人本逐利嘛。不过这样一来,就比较麻烦了。”陆久安捏着下巴烦恼。   孟亦台提议道:“陆大人,不如问问那26个秀才里面,有无意愿做夫子的?他们即能落户应平,想来身无长物,或许愿意当夫子挣点补贴。”   陆久安一锤定音:“那就先这么办,他们以后想继续科考也无碍,先渡过这段人才凋敝的时期,以后应平发展起来了,玫瑰盛开,蝴蝶自来。才子应该一抓一大把。” 第074章   墨子巷一带曾经因为经营着几家书棚, 颇受书生的青睐,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读书人的聚集之地。   后来因为粮食歉收, 生活窘迫, 读书人骤减,这几家书棚也捉襟见肘, 直至最后关门结业, 墨子巷因此也变得冷冷清清。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提供灾民暂住的商铺被主人收回, 外县落户的秀才们无处可去, 相约结伴在此处租赁房屋才渐渐有所好转。   沿着墨子巷简陋的门户直走到最深处,一棵翠绿的柿子树丛庭院里伸展出来,门上的锁扣锈迹斑斑,墙身较矮,稍一探头, 就可以看到满园的春色。   院子里静悄悄的, 两只翠鸟落在水缸上, 休闲地饮水解渴。   突然, 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大力推开门扇,公鸭般的嗓音打破了一室宁静。   “大兄!”   屋内捧着一卷书册的文雅青年闻声皱起眉头,不悦道:“毛手毛脚的,高楚, 为兄说了多少次了, 读书之人行为当典则俊雅。”   高楚不以为然,抽出青年手中翻得皱巴巴的书:“大兄,你就别唠叨我了, 我耳朵都快听出茧了,上次冬季运动会, 陆县令还身穿短褐窄袖和那群粗蛮的武人一道蹴鞠比试呢。哎别说这些了,我回来是想告诉你,应平县学开了。”   高楚嗓门声大,他这话一出,安安静静的墨子巷如一颗石子投入湖水,掀起阵阵涟漪,只听周围的院门啪啪啪陆续打开,一个个书生探出脑袋,七嘴八舌嚷嚷开来。   “县学开了?真的假的?”   “教谕准备讲学了?那在下岂不是可以一睹陆大人风采了。”   ”高楚,你可别糊弄哥哥们,我日日都要去东南方向瞧上一眼,这昨日县学还关门闭户鸦雀无声的。”   高楚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亲眼所见,今天上午陆县令进去了一趟,下午就有几个工匠模样的人挑着一担担新瓦进县学,在那儿修葺旧物更换碎瓦呢。”   秀才们闻言,一个个喜形于色:“定是真的了,等了半年有余啊,应平县学终于重新打开了。”   “想来不日就可以入学,咱们先去挑选贽礼拜会教谕吧,空手相见,不合礼数。”   兴奋异常的秀才们议论纷纷,“咚”,生活广场的钟声远远传来,下午六点整,酉时过半了。   “不成,再晚些铺子都关了。”秀才迫不及待转身就要走,走之前邀请院子的主人:“高宿兄,一块儿去吧。”   高宿捏着袖口,俊雅的脸上满是为难,秀才揶揄:“高宿兄,你莫要告诉我你囊中羞涩。这几个月来,县衙每月都要发放几百文的补贴,次次不落,我们省吃俭用的,总省得下一笔肉干钱吧。咱们也不买什么贵重之物,表表情意即可。”   高宿苦笑,他们几个一同落户来的都有父母兄弟在外做工补贴家用,而只有他和高楚兄弟俩相依为命,这几个月来,他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既要关心柴米油盐,又不敢放下手中书卷,维持温饱已是免力,哪还有余钱去备贽礼。   秀才走后,高楚耷拉着脑袋,声音闷闷地对高宿说:“大兄,要不我就不读书了……”   话未讲完,高宿厉声打断他:“胡闹,忘记爹娘临终前的交待了吗?若是你我兄弟考中举人入世为官,方能光宗耀祖,才能叫那群乱嚼舌根的妒妇闭上嘴巴。你12岁就能考过童试,前途无量。过几天我去看看,能不能寻到什么活计。”   高楚神色恹恹:“大兄,那些活计哪适合我们做,都怪我,每日吃得太多了。”   “天无绝人之路,况且我也不准备应考明年的乡试,再不济我就去望门贵族里问问,需不需要上门先生。”   县学重启,有人欢喜有人愁,因为生活拮据半夜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忧心忡忡的不止高宿一人,他们哪里知道,县学里有一个机会和惊喜,正静静等待着他们去开启。   县学未来的发展规划和思路一旦明了,陆久安当日就抽调了几个劳动改造的人来翻瓦盖土,又从县学理清扫出一捆一捆的杂草,只用了不到两天的时间,破败的教学之地焕然一新。   以往学子们用的课桌已经腐烂蛀虫,当然不能再使用了,范成秋来请示的时候,陆久安大手一挥,通通换掉,帐从户部里出。   户部掌管钱财的早在4月初就统一更换成朱毫教导的那一批财务班子,这里面既有会计,预算,还有出纳,稽核。从审帐到出账,每一步都分别由不同的人负责,一旦中间哪个步骤的数据出错,很容易就被发现出来。   若是金额数量过大,超出一定的额度,需要县令审批的纸质文书,方能出账。   而且月底的时候,陆久安还要求他们制作当月报表,报表由阿拉伯数字填写而成,每一笔收支清晰明了。预算表和月度报表对照一看,当月花了多少,超额还是限额一目了然。   教室里新的书桌由梁氏木业来打造,梁氏木业如今已经小有成就,不仅规模扩大了一辈,甚至招了几个学徒。平日很多接的生意都由他来指导,学徒完成,也只有陆县令的单,他才亲自下场动手。   梁木匠很喜欢县衙府上来打木具工艺,不仅因为陆县令身份尊贵,到梁氏来订做木艺是对他的手艺的一种认可,更因为陆大人常常有一些奇思妙想,就比如现在。   “桌子不是一般的桌子,下面要这么高的桌肚,方便学子们在里面放书本笔墨。椅子不是长凳,他们到时候一人一座,要那种有背靠的椅子 。”来传话的下人说完,递来一张图纸,“就按这上面的这么打,做完一套先送到县衙给陆大人过目。”   桌椅板凳做好,范成秋又按照陆久安的要求,将县学后面的别院打通出一条道来。   别院从中间用两堵高墙隔开来,辟成学生宿舍,男女宿舍的出口分别开在两个不同的方向,宿舍里面放着流民曾经使用过的双层床铺。   作为地方上的官学,尽管场地相对来讲比较逼仄,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学里有明朗的教室、住宿,还有供夫子学子们吃饭的食堂,范成秋看着眼前风格迥然的学堂布置,心情很是复杂。   陆县令这般用心良苦,希望来年乡试真能如他所言,多中几个举人才好啊。   于此同时,秀才们一人拎着一件礼物,相约来到县学。   他们前一刻还说有笑,待迈入大门后,齐齐傻眼了。   不仅因为高墙内修葺一新的建筑,还因为孔子石像前正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佳人,正是那位惊才艳绝的孟亦台。   秀才们住了脚,走也不是,退也不是,万分纠结,只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孟亦台却在此时冲秀才点点头,右手摊开往县学内深处引去:“诸位请随我来。”   秀才们游移不定,高楚却没有什么顾虑,他只考过了童生,本来是没有资格来此地的,对着高宿好一番死缠烂打,嘴皮子都说干了,才让高宿松口同意跟过来。   高楚双脚一抬,一马当先跟了过去。   “走吧。”高宿道,“小娘子似早有所料。”   众人跟着孟亦台先后进入一处面积不大的偏房内,见陆久安端端正正坐在其中,旁边站着一位威严厉目的长者,像是等候多时。   “这是范教谕。”陆久安不等秀才们见礼,为他们引见道:“想必你们已经知道县学将要重新讲学的消息,本官话不多说,先预祝你们这群未来的国之栋梁,来年秋闱大比能得偿如愿。   高宿自进门以后就落在后头,旁边与他并肩而立的秀才同他悄悄耳语:“高宿兄,这陆县令真乃人中龙凤,吾辈楷模。年岁还不及我等年长,就已经修身立业了,若以后我中举,也想跟他一样当个县令。”   高宿沉默不语,看着前面长身玉立的少年,眼里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芒。   秀才们一一上前送上薄礼,有的是一串肉干,有的是一袋大米,不一而足,只有高宿和高楚一动不动。   官学教导的学子们都是各地贡生,大周财政充实,是以官办学堂不收取贡生们任何教学费用。倒是从古自今沿袭下来的束脩之礼,让当代学子们初次见到夫子教谕们,都会自觉奉上一点薄礼,以表心意。   然而有些学子家境贫寒,没多余的钱财买贽礼。这个时候,同窗不得嘲笑贬低,官学夫子也不得以此为难苛责。   陆久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在一旁静静等着,待这群秀才们在教谕面前认了个脸熟,他才咳嗽一声,孟亦台当即上前说道:“先让我带各位参观一下新的县学布置吧。”   县学有什么好参观的,不都是一样的吗?   秀才们不以为意,他们中间不乏屡试不中,在别的县学之地常年徘徊的人,对里面的布置如数家珍。   有的曾经家境优渥的,甚至去过府学。   但是看着陆久安满面春风的笑脸和教谕正经严肃的黑脸,这话自然说不出口,非常识趣地跟了上去。   围着县学走了一圈,秀才们才知道为什么孟亦台要特意带领他们参观,实在是应平的县学太过与众不同,不仅屋内陈设和别的县学不一致,多了一些他们看不懂的东西之外,连每个区域建筑的功能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秀才们恍恍惚惚地回到偏房,陆久安含笑看着他们:“我知道诸位学子们心里有很多疑惑,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就于此有关。” 第075章   操场做什么用?为什么要修“寝室”和“食堂”?“教室”里为什么摆放那么多桌椅板凳?这些东西由范教谕亲自为他们一一解答。   范成秋对县学规划已经烂熟于心, 此时他介绍起学堂发展和规划来,仿佛找回了当年讲学的感觉,分门别类, 循序渐进。整套讲下来一气呵成, 不仅解释了操场寝室食堂的用处,还囊括了不久以后扩招学子的内容。   果然如陆久安所预料, 这群秀才听了以后的反应和范成秋当日一模一样。   秀才们哑口无言, 好半响才问道:“您是说, 未来应平所有孩子都可以来县学就读?他们大字不识, 如何听得懂?”   陆久安摇头:“自然与你们学的不一样,办学的目的不只为了应试科考,还为了教化,他们从识文断字开始学起,等大一点, 再让他们从文理律医当中自行选择。”   文理律医?当作知识一样在课堂上传授?   秀才喃喃:“都来的话, 县学住得下吗?”   “目前应平人口较少, 来就读的孩子不是很多, 只能先将就县学的场地使用一下。未来有时间和人力了,再进行扩建,将你们科考的学子和那些破蒙的孩子分隔开来。你们也不用担心,这期间, 教谕会对年幼学子约束管教, 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这……”秀才们不知该如何应答了,今日所见所闻,实在是惊世骇俗, 已经超过他们的想象。   所有孩子,不论门第, 不分贵贱,在同一所县学里读书,这岂不是天下大同?   “大致情况你们也了解了,”陆久安见他们沉默不语,缓缓道出此行的目的:“若是扩招学子,以如今应平匮乏的师资,难成其事。所以你们当中若是有谁来年不急着科考的,又想要找点活计的,可以报名参加夫子考试,官府每月都会支付相应的薪酬,以解部分学子们的燃眉之急。”   高宿神情一动,咽了咽口水,高楚拉住他:“大兄,等一等。看看陆大人还有没有要说的。”   陆久安继续道:“若是成为夫子以后,你们平日里想要继续深进也可以,但是不能耽误教书。我们应平县学每一年会评在职夫子的教师职称,从学识、教学态度、思想品德各方面进行考核。不合格的辞退,永不录用!合格的则从初、中、高职称逐级递增,不仅薪酬会随之变化,以后扩建学堂之后,还有机会升任年纪主任。”   高宿问:“若之后想要专心应考呢?”   陆久安看了他一眼,鼓励道:“当然,相对应的,若是想要继续科考,也不会拦着你们的,提前说明即可。你们都非池中之鱼,想来也不会偏安一隅。”   陆久安说完,绝大部分秀才坚持己见,想要潜心备战,而另一部分人已然意动。   他们当中有些是为了薪酬,有些是为了声名,要知道,以秀才的身份教导十多名乃至几十名学生这样的机会,放在其他地方想都不要想。   况且最好的学习,往往是教别人学习,教习经验在名利场里,也能算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   高宿和另外几个蠢蠢欲动的秀才当场报名,孟亦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入职试卷给他们作答,这一份试卷和当日考核孟亦台的大同小异,高宿等人拿在手里大致看了一眼,都怔愣了片刻。   “这里不方便动笔,请移步教室吧。”   这群秀才和孟亦台不一样,他们都是经历过科举考试的,对答卷颇为谨慎。他们反复思考,在稿纸上删删改改,陆久安也不催促他们,报名者整整耗费了三个时辰才将试卷答完交到他手里。   陆久安捏着朱笔一边打分一边道:“范教谕,你作为一院之长,以后这些事最终都会落到你的头上,我批卷完以后再传给你,你先熟悉一下。”   此次报名中有三个秀才通过了考核,就这样,来的时候他们都是范成秋学子的身份,现在摇身一变,有些人就成了夫子,将要与范成秋同窗共事了。   陆久安把木制的教师工牌交给他们,并为他们细心贴上姓名:“县学里有专门的夫子宿舍,你们可以选择宿在县学,也可以选择回家去住。对了,范教谕的身份你们知道了,忘了告诉你们,孟亦台是副教谕,她此前已经在县衙教授过相当一段时间了,他们二人教学经验比之你们都要丰富,正式入职之前,可以请教一下他们。”   秀才们直到此刻方才知晓孟亦台出现在此处的原因,不过他们宁愿自己听错了:“县学里还要招女夫子?”   陆久安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毕竟未来有女学子,都是男的不太妥当。”   秀才们仿佛被打击到麻木,之前范教谕提到应平所有幼年孩子皆可入学,他们便先入为主地认为是男童……   陆久安对这些人的反应已经习以为常,恐怕未来这样的对话还会老调重弹很多次:“既然要有教无类,那男女当然要一视同仁。他们通常都说书生迂腐,其实不然,书生读了那么多哲学伦理,自然想的就与大众不同,你们能理解我的,我说的是与不是?”   秀才左右相顾,愣愣点头。   貌似很多大家闺秀,确实会请先生到家里教书识字的……   应平办学了!下至7岁,上至15岁,没有读过书的,皆可免除束脩入学!   这个消息一经传开,掀起轩然大波。   第一批来县学问话的是县城里的富商望族,他们消息灵通,自然知道的更详尽一些。   这些有头有脸的富户,光一个店面的进项就有一大把银子,自然不会把束脩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放在眼里,他们全都冲着官学而来。   大周的县学非生员不可进,生员身份以下若要就学,要么去私塾破蒙,要么承袭父兄,再不然家族富裕的,可以请先生上门授教。   谢岁钱,丁贺楼这等望族,无一例外都托家中管事来再三确认:“年纪满足要求的,是否不论男女,皆可入学?”   范成秋身旁坐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女童,高宿指着她现身说法:“那位是我们教谕的幼女,开学以后,她就要在县学读书了。”   “可以不在县学食宿吗?”   “仅凭自愿,陆大人设置食宿的初衷不过是为了方便那些住得比较偏远的学子。”   管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回去答复主子。   而百姓知道的消息少一点,相对来讲,他们对此事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办学告示贴出去的前两日,百姓裹足不前,直到看见几家大户都把子女送来以后,才放下心来,他们关心的则是另外的问题:“若是孩子离开家里十天半个月的,我们怎么放心。学堂如何保证他们的安全?”   高宿一一作答:“你们若是不放心,可以随时来县学看望孩子,另外,会有专门的衙役负责县学的安保事宜,之前你们在流民收纳所应当感受过。”   高宿指的是在流民收纳所时,部分家庭要出去干活,家中孩子不方便照看,就会交给衙役托管这件事,高宿这样一解释,其性质看起来倒是和托管殊途同归。   有一些百姓真如陆久安所料,不愿把家中女童送来上学,赵老三倚在石墩子旁掰着手指头给他们算账:“你想想,你家女娃在家也是要吃饭的,假如你一个月要花100文钱,现在送女娃来读书,县衙会补贴你一半的生活费,相当于你半个月才花50文。而且指不定你家女娃争气,若是读书了得,以后还有机会在县衙当值呢。这不是稳赚不赔吗?”   赵老三话糙理不糙,举的例子浅显易懂,百姓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打消了男女偏颇的念头。   到了报名截止那一天,总共来了200多个学子,孩子们高低不一站在孔子石像前,脸上充满了对未知的期待和兴奋。   陆久安看着这群大小萝卜头,心情激动:“这些都是应平未来的希望啊!”   200多个学子,按年龄阶段化拨成四个班级,分别由四个老师来带领,这群孩子,坐在教室里,领到人生中第一份纸笔,珍而重之紧紧抱在怀里,眼里盈光闪动,含着泪花。   他们里面有一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面对这些来之不易的东西,心里那份感慨和珍重可想而知。   华夏21世纪,因为义务教育的普及,神州大地上已经鲜少有人因为贫穷读不起书。高等教育遍地开花,大学生们多如牛毛,如今再看这群孩子的反应,不知怎么的,陆久安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陆久安想了想,对一旁的范成秋说:“不若我们借用入泮礼,给这群初学者们举办一个破蒙仪式吧。这么重要的时刻,值得纪念一下。”   按照入泮礼,生员要进行正衣冠,行拜师礼、净手净心、朱砂开智。   那一天,学子们穿着统一的校服,男学子着蓝色衣冠,女学子着红色衣冠,不论贫贱富贵,整整齐齐站在孔子石像前,泾渭分明。   学子的父母长辈们平日里无论多少繁忙,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聚集在县学大门口,围观这神圣而庄严的一幕。   “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范成秋高唱,破蒙仪式正式开始。   天上晴空万里,微风佛过,县学角落的竹节摇曳交错,莎莎作响。   学子们动了,他们互相整理好对方的衣服冠帽,恭恭敬敬双手交叠,拜孔夫子像。   到了朱砂开智这最后一道程序,范成秋手持毛笔蘸了一点朱砂,点在学生代表杨苗苗额头上。   “希望你们日后在学业中一点就通。”范成秋声音隐隐哽咽。   到这里,破蒙仪式本该到此结束,范成秋却突然调转一个方向,当着众人的面,对着陆久安深深鞠了一躬。   陆久安受宠若惊,伸出双手来搀扶他:“范教谕何意?”   范成秋执着不起,思绪翻涌,万千语言在舌尖翻滚,最后只凝结出铿锵有力的三个字:“夫大义!”   陆久安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教化百姓,建立一个“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的和谐融洽有人伦秩序的理想社会,范成秋实在佩服不已。   陆久安无奈一笑,回了范成秋一个礼:”范教谕过誉了,我作为应平县令,修缮学宫,兴学倡教本是我分内之事。再说了,范教谕,这才刚刚开始,我还想着以后学校如林,庠序盈门呢,你现在行此大礼,到时候岂不是要给我出难题。”   陆起本来在一旁感动得眼泪汪汪,听到陆久安调侃的话破涕为笑,他心中想:公子果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吧。 第076章   陆久安在教学上追求劳逸结合, 所以在课程安排上,陆久安否定了范成秋提出的一味埋头苦读的讲究:“范敎谕,学习又不是修行, 何必搞得和苦行僧一样, 咱们还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   陆久安在课程表上划拉出半个时辰:“30分钟的课间操,30分钟的眼保健操。范敎谕, 你看如何?”   什么如何?范敎谕板着身子表情空白, 陆久安说的这两样东西他都没听过, 怎么回复?   陆久安咬着笔杆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又在课程上加了音乐、美术、体育几节课:“虽然现在还未扩建学堂,不能分出专业来,陶冶一下情操也是好的。”   他抬起头来,冷不丁看到范敎谕满脸问号,不好意思地拍了一巴掌自己额头, 把课程表递给范敎谕:“本官一想事情就容易忘乎所以, 来来来, 范敎谕, 我给你解释一下。这课间操乃是因为学子们久坐,不良于身,中途需要起来活络一下筋骨......”   陆久安眼珠子转了转,正愁怎么解释广播体操那套动作, 范敎谕一脸恍然大悟:“大人可是指那手足戏, 下官体有不快之时便常做,做完背热骨舒,身轻脚快。”   陆久安虚心求教:“何为手足戏?”   范成秋当即伸展手脚, 当着众人的面现场来了一套,他做得不急不缓, 身形时如飞鹤,时如鹿立,动静交错,刚柔并举。待到最后收拢双手交握于丹田之下,长吐一口浊气时,已是热汗涔涔。   “此乃名医之后所作,讲究吐纳之术,强身健体,内外兼备。”   陆久安眼睛放出光来,使劲握了握拳头,这手足戏,和华佗发明的百步汗戏有异曲同工之妙,倒省了他花费能量值去电脑里找资料了。   范成秋指着课程表问:“不知这眼保健操又如何使?”   这个就很好解释了,陆久安道:“学子们成天看书,终日用目。若是疲劳酸涩,于眼睛有损。想来范敎谕应当听说过,有些个学子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到了最后,或多或少视物都会模糊不清,这就是用眼过度的遗害啊。这眼保健操就是作眼部穴位按摩,缓解疲劳之用。”   还好秦技之在现场,按照陆久安的说法,分别为范成秋展示了一下几个穴位的正确位置和动作要领。   秦技之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问:“久安,我做的动作正确吗?”   陆久安仿佛被他火热的目光烫了一下,眼神游移:“啊,非常规范,辛苦技之兄来县学兼任校医。”   陆久安已经十分确认秦技之对他抱有普通兄弟之外的情谊,不免一个头两个大。   这大周虽然风俗开放,但是男风也不是那么盛行啊,怎么摊在他身上时,就尽是这些分桃断袖之事。   陆久安都快反思是不是自己着装行为有什么逾越,以致于让他们产生了误解。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摸了摸嘴巴,想起那个火热缱绻的吻来,顿时烧得脸颊通红。   范成秋虽然觉得现场氛围有些凝滞微妙,但是作为正正经经的读书人,他哪里联想得到那种方面,爱不释手捧着课程表告辞离去。   添加了三门新的课程,县学自然要聘请新的夫子,曾经在人才资格考核上那位擅长丹青的俊才突然接到委任美术夫子的聘请书,愣了片刻后,收拾行李包袱款款地火速上任。   担任体育夫子的则是陆久安的护卫付文博。   付文鑫撅着嘴巴酸溜溜地挤兑:“我和付文博同出江大哥手下,外貌一模一样,武艺也相差无几,为何陆大人单单找他不找我。”   “行啊,”陆久安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就你们兄弟二人一同担任,到时候由学子们自行选择。”   付家兄弟是一对出生只相差了几分钟的双胞胎,付文博性格稳重,付文鑫性格跳脱,两人平时关系很好,但是只要一被对比,付文鑫就老想着争个高低。   县学这种全新的教学模式第二周就真正运营起来,没有遭受任何的阻碍,来往行人每日往县学高墙外一站,就可以听到县学内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   这些学子们初入校园,新鲜感十足,那些住在县城里离家近的不需要在县学里过夜,回到家吃晚饭时,就会兴致勃勃地和家中长辈分享一天的收获。   县学采用周学制,上五日休两日,不过到了周六那天,很少会有学子离开,一来是因为他们很享受和同龄人一起的快乐时光,二来呢,则是因为陆县令会抽出一下午的时间,搬来一个小板凳,和学子们围坐一团,讲一则名叫西游记的神话故事。   西游记的故事百听不厌,杨苗苗即使已经知道了故事剧情,依然兴致不减坐在其间听得聚精会神。   “唐三藏取下五指山的符咒,一时间飞沙走石,山崩地裂,被如来佛祖整整压了五百年的孙悟空从石头里一跃而出,终于重获自由!”   “哇!”小萝卜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愉悦大笑,旁听的秀才夫子也甚为解气地猛烈击掌,哈哈大笑:“这孙猴子性格乖戾,这下子还不得搅他个天翻地覆。陆大人,然后呢?”   陆久安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哎。”因为表现良好被抽调前来负责县学除尘扫地的前山匪人员捶胸顿足,扼腕叹息,“陆大人真是好不地道,每次都停在精彩之处,让人抓心挠肝的。”   可不是吗?范成秋摸着胡子深以为然,陆大人讲的故事跌宕起伏,比之说书先生的话本还要有趣,让人听得欲罢不能,就是短小得很,实在吊人胃口。   那个劳动改造的汉子忽地嘿嘿一笑:“说来冒昧,小的自幼对这些志怪故事很感兴趣,所以听完陆大人讲后,心中萌生出一些后续情节。”   学子们期待地看向他,陆久安亦是眼前一亮:“讲来听听。”   汉子一张粗糙黑犷的脸涨得通红,搓了搓手:“小的心中只有一套大概,要先细细琢磨一番。”   “成!”陆久安爽快答应,“本官可容你使用县学的笔墨纸砚,你构思之后写在纸上,免得忘记了。”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汉子喜上眉梢,壮着胆子问道,“小的未曾读过书,不识字。不过这些日子小的清扫完之后,在学堂外跟着听了几回,小的愿意学。大人,能否允许小的旁听?”   陆久安一顿,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上上下下打量汉子,直把他看得手足无措,汉子在这样琢磨不透的目光中,差点没跪下来磕头认错收回刚才那一句话。   还好陆久安不紧不慢点了下头:“既然你真心悔改,潜心向学,本官就给你一次机会。”   汉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掌拍了拍他:“陈叔,我的板凳很大,你来同我坐一桌吧,夫子说了,人与人之间当友爱互助。”   汉子一愣,看着那双诚挚清澈的眼睛,突然用粗糙的双手捧住脸,呜呜大声哭出来。   高宿结束了一周的教学,与秀才结伴相回,走到墨子巷时,远远地,看到倚在门口翘首以盼的高楚。   “大兄!”高楚欢欢喜喜地跑过来,接过他手中的包袱,“我可想你了,我给你做了好吃的,快些进来。”   高宿拱手辞别秀才们,刚一进屋,高楚像条狗儿一样亲昵地围着高宿打转,又是端水又是盛饭的:“大兄,你一去就是六日之久,还不让我去探望,墨子巷离县学也不远,你和我一起住院子里不行么……”   高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高宿冷不防道:“净手了么?”   “啊?”高楚僵在原地,脑袋转了转,满头雾水:“我之前净过手了啊,只院门口呆了一小会儿。”   高宿从桶里舀了一瓢水倒木盆里:“过来,先净手,病从口入知不知道,以后进餐之前必须用清水净一遍。”   高楚咋舌:“大兄,咱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至于么?你去县学一躺,怎么变得如此这般穷讲究。”   高宿道:“陆大人说的。”   行吧,高楚闭嘴了,不情不愿把手在水里搓了一遍。   此时天色尚早,破旧不堪的饭桌上摆放着简简单单的一荤两素,高楚给高宿夹了满满一碗菜,堆成了个小塔山,高楚期期艾艾地问:“大兄,县学怎么样啊?你给我讲一讲呗。”   高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高宿一边吃饭,一边给高楚描绘县学里的见闻。   高楚吃着吃着,慢慢放下手中的碗筷,瞠目结舌:“还培养音律丹青,陆大人这是将他们当大小姐贵公子培养呢?我幼年怎么没有这样的私塾学堂。”   高宿不可置否,吃了口橛子用猪油沫炒出来的菜,问:“你想去县学读书么?”   “可以吗?”高楚眼睛噌地发亮,高宿口中描绘的县学实在令人心生向往,而且若是他能入学,便可和大兄一同宿在县学,日日不离了。   高宿于是又给他讲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事:“陆大人胸襟气度与常人不同,他不是那等墨守成规之人,你虽然只是童生,学识却直追秀才,改日我跟教谕提上一嘴,想来应该是可以的。”   高楚惊喜过望,差点带翻那张缺了一条腿的桌子,碗里的热汤洒得满地都是,眼见高宿脸色一变,高楚赶紧低眉顺眼地告起罪来:“我错了大兄,我毛毛躁躁,没有读书人的稳重自持,我一定改。”   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能进县学了,别说让他给高宿认错了,就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能赤着脚给他走个来回。   陆久安回到县衙府上时,高塔的钟声正好敲响,五谷听着声窜出来,陆起紧随其后,递给他一张湿热的帕子:“大人,怎的去了那么久。”   陆久安道:“叫那群秀才绊住了脚。”   一想到此,陆久安便心烦意乱,今日那群秀才在他一只脚跨出大门时,突然出声叫住他,言辞恳切地请求他讲学。   天地为证,不是他不愿意,实在是今非昔比,那个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陆久安已经魂不知何处,换来一个只会抖机灵的现代社畜,让他去讲学,不仅误人子弟,只怕坠了原主的名声。   秀才们眼巴巴地望着他,像是在说,给年幼学子讲西游记讲得,怎么不能给贡生讲学。   陆久安在那一刻,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的就给答应下来,这下好了,到时候拿什么去交差。   陆久安擦过脸,把帕子丢给候在一旁的小厮,揉了揉太阳穴:“我去吾乡居一趟。”   陆久安从里面锁上书房的门,闪身进入办公室,办公室不论何年何月,终日灯火通明,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那一刻,陆久安焦躁的心忽的平静下来。   电脑上的能量值在办学那天猛地向上窜了一大截,再加上这几日断断续续的攀爬,已经涨到十一万了。   陆久安毫无形象地在办公椅上瘫坐了一会儿,思考这笔巨款该怎么使用。   虽然小富了一把,但是也不能太豪横了,能量值来之不易,好钢还得用在刀刃上。   陆久安伸直手臂从抽屉来掏出手电筒来,三万能量值,他手指轻轻一点,给解锁了。   大周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的,有了手电筒,还可以作应急使用。   除此之外,实物里没有什么他急需的,倒是资料……   先看看科举考试吧,既然要给秀才讲学,至少临时抱一下佛脚,看一看程朱理学,作一作八股文吧。   八股文这三个刚在心头闪过,陆久安脑袋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如被人狠狠砸了一榔头,短暂地空白了一瞬,痛地冷汗直冒。 第077章   海量的知识汇成一条通天巨蟒, 横冲直撞地往他脑袋里钻。   “啊。”陆久安疼痛难忍,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捏着拳头徒劳无功地锤击脑袋。   陆久安仿佛一条被剥光了鳞片的鱼, 被放在热锅上翻来覆去的煎熬, 热锅下大火熊熊燃烧,陆久安痛苦地哀嚎着, 早已经被折磨得丢盔弃甲。   “呜呜呜。”陆久安的眼泪顺着脖子脸颊一路向下, 把深色的地毯泅湿了一大坨。   那些知识链条仿佛没有尽头, 源源不断地强硬塞进他脑袋, 周围的环境在明亮的办公室和昏暗的吾乡居之间来来回回地闪烁切换,突然,陆久安一个鲤鱼打挺,僵直在地上不动了。   柔软的地毯变作坚硬的青石板,周围的灯光已经化作彻底的黑暗, 陆久安半死不活地躺着, 一切喧嚣与温度都离他远去, 他仿佛躺在一片纯黑的虚无空间之内, 身体渐渐消散成原点。   门扉啪啪作响,陆起焦急地对着这扇结实的木板拳打脚踢,声音已经隐隐带上哭腔:“大人!开开门,你怎么了!大人!公子!你不要吓我!来人啊!”   江预匆匆赶来:“大人怎么了?”   陆起惊慌失措, 抖着双手颠三倒四地说:“快把门撞开, 江护卫,公子在里面求救!他不说话了,书房里有蛇……”   那样痛苦的惨叫大哭, 一墙之隔,他却在屋外无能为力, 若是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陆起想到此,眼里露出决然之意,一下下撞击房门。   “让开!”江预听得大骇,推开那发了疯一样的少年,抬起一只脚猛然踹过去,经过加固的门扇只在他脚下晃动一番,一丝裂纹都没有。   江预抽出腰间双锏,灌注全身力气,对着门扇狠狠砸下去。   “啪。”坚固的门扇在这全力一击之下,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陆起一头扑进那黑暗深处,整个心神放在陆久安身上,对那未知的危险置之不理。   江预隐约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捏紧手中的武器:“小心。”   将军把软甲给了陆大人,县衙四周又按照韩将军的指点,被他严防死守围得固若金汤,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江预这样安慰自己。   陆起很快找到陆久安身边,见他一动不动,爆发出一声大哭:“公子……”   江预心里咯噔一声,拿出火石把屋内的灯笼点亮,微弱的火光慢慢映出屋内的景象,也映出陆久安那张面如金纸的脸,他的嘴巴此刻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鲜血浸染了小半张脸和脖子。   陆久安气若游丝:“莫哭,扶我起来。”   陆起惊喘一声,眼泪掉得更凶了,他默默无声把泪珠抹掉,万分小心地用袖口擦了擦陆久安嘴角的血迹,像对待一个易碎的名贵玉瓷。接着伸手穿过陆久安的脖子和膝窝,将陆久安打横抱了起来。   “公子,我抱你回房。”   陆起刚过十五,身子骨单薄,抱起陆久安还有点吃力,江预想要接过去,陆起不假他人:“我来抱公子就行。”   若是平日,陆久安肯定不愿意用这种羸弱的姿态出现在别人面前,更别提被人一路公主抱这样难堪的姿态抱回房间。不过此时浑身无力,被折腾地仿佛去了半条命,也懒得去计较了。   半路有下人察言观色来询问:“我给大人倒点热水……”   陆起充耳不闻,平日里的和善化为乌有,仿若变了一个人,眼睛直愣愣看着前方:“去请秦技之。”   不是秦大夫,也不是小御医,而是秦技之。   陆久安虚弱地开口:“不用。”   小厮左右为难,陆起头也不回,语气冰冷:“去请。”   普济堂自从成立以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秦技之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准备坐下来稍作休息,突然见一个小厮行色匆匆从马上摔下来,秦技之一眼认出这是县衙府上的人。   “出什么事了,这么十万火急的?”   “秦大夫,快去看看陆大人……”   小厮话没说完,秦技之一听到陆久安的名字,拎起药箱就往外走,屋内传来秦昭的声音:“怎么了技之?”   “我去县衙府上看看。”   哐啷一声响,收拾药材的秦昭转着轮椅出来的时候,只留微微颤动的门格。   陆起轻柔地将陆久安放在床上,用帕子沾了热水小心翼翼擦掉他身上的血漬。   陆久安脸颊脖子上的血只是看着触目惊心,其实擦干净后,也只有嘴上一圈破破烂烂的牙印伤口,陆起心痛如绞,都不敢问发生了何事。   陆久安在床上躺了会儿,慢慢缓过来,只是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还历历在目,阿鼻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秦技之背着药箱很快赶过来,陆久安在陆起的小心呵护下,坐在床沿边小口小口地嘬着温水喝。   秦技之脸上阴云密布,神色难看,不由分说朝他手腕伸过去,陆久安吓了一大跳,抽回手避开来。   秦技之当他讳及就医,不悦道:“我帮你把把脉。”   秦技之来的路上已经询问过小厮,不过小厮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如今看着陆起这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想来当时情况很是紧急。   陆久安心里清楚,他这一次遭那飞来横祸,险些没有挺过来,一定是那突如其来的知识信息搞的鬼,和身体健康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陆久安左右看看,陆起眼眶通红,嘴角下拉得老长,秦技之满脸阴霾,好汉不吃眼前亏,陆久安乖乖把手递出去。   “如何?”陆起凑到跟前来。   秦技之脸色古怪,陆久安的脉象平稳,除了嘴巴被咬得坑坑洼洼,诊不出半点毛病:“怎么会……”   秦技之又是诊脉又是听息,望闻问切来来回回反复上演了一遍,结果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陆久安观他神色就知道自己没有大碍,他放下长袖,把挤作一堆的三人往屋外赶,胡诌了一个理由:“我身体无恙,你们总该安心了吧。好了好了,我就说没事嘛,我只是做了个噩梦,把自己给吓到了。”   三人怎么可能相信他搪塞的拙劣借口,陆久安才不管那么多,脱了外衫往床上一趟:“我要休息一下,你们出去吧。”   陆起忧心忡忡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被江预扯了出去。   几人走后,屋内彻底归于平静,陆久安这才静下心来,有空梳理今日发生的一切。   陆久安鬼门关走了一遭,换来脑袋里凭空多出来的学识,这些知识上从四书五经下至话本小说,海纳百川,博古通今。陆久安有一种直觉,这是原主一点一滴积少成多而来。   如今出现在脑海里与他融为一体,让陆久安生出一种错觉,这些诗赋文章好似他本人真正学过这么一遭,只要一想,就能信手拈来。   现在好了,讲学也无需烦恼了,只要想一想讲什么主题内容就好了。   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被折腾了一遭,得了个这么牛逼的技能,时也命也,只是滋味着实难受,陆久安再也不想尝试第二遍。   西北之地,伫立着一座古老的城市,作为大周边疆防线,云落城远离繁华喧嚣,饱受战火摧残的漆黑城墙外,是大片一望无际的草原。   浩瀚,壮美,肃杀,摄人心魄。   大周的诗人都这么描述。   但其实,云落城太孤独了,如同恪尽职守驻扎此地的边境士兵,终日与喧嚣的狂风作伴,能听到的只有驼铃声声。   城墙之下,堆着散乱的粗砂砾石,枯黄的石头缝中,爬出两三根碧绿的杂草。   卷在细管里的密信被抽出来缓缓展开……   “体弱难行,夜请秦技之,不知其故。”   韩致面无表情,捏着密信的手微微使力,一寸宽的信纸被碾成齑粉散在风中。   边塞的太阳是没有重量的,有时候像盛开在枝头的梅花,有时候又像等在城墙的战鼓。   一只威风凛凛的巨狼徘徊在韩致脚边,间或仰头发出一声长啸,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巨狼龇起锋利的牙齿,显得躁动不安。   杨耕青从背后悄无声息地靠近:“禀告将军,笼子坡设下的斥候最近发现有一小撮挞蛮游兵。”   “怎么发现的?”   “斥候在水流旁看到马蹄印,挞蛮战马的蹄钉与大周的不一样。”   这群臭名昭著的挞蛮如地底下一群赶不尽杀不绝的老鼠,趁着房子里的主人不注意,时不时偷偷摸摸咬坏点东西,留下两颗老鼠屎,败人心情。   “不痛打落水狗,他日必让这群畜生反咬一口。”既然敢摸到大周境内,那就叫他有来无回,韩致眼神一厉:“按兵不动,再探。”   杨耕青领命而去,离开之前,杨耕青看到韩致手里握着一朵淡蓝色的花朵,花瓣层层叠叠,含苞待放,让人忍不住想剥开来看,这花朵绽放时是怎样一种美景 。   他家将军,身在云落,心在应平。   六月初,应平县城外主干道铺上一层灰扑扑的泥石沙土,农夫好奇想踏上去试试,被同伴拉了回来,同伴指着官道旁立着的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路面未干,严禁踏足”。   再看到守在道路两侧牵着高大警犬来来回回巡视的衙役,农夫打了寒噤,与同伴绕道而行。   六月底,百姓发现主干道那条奇怪的道路旁竖立的木牌已经被撤走,巡视的衙役也不见了,携着乡人大着胆子走了上去。   “咦,这路面好硬,如石块一般。”   不仅坚硬,而且平整,下雨天走在上面,再也不怕滑倒了。问起此路,在县城门口值守的官差大哥回答说,这是水泥路,只要不经常在上面搬运重物,过个几年都不会损坏。   7月初,像这样的水泥路又往外延长了2公里,直连接到山脚下,远远望去,如一条银灰色的蟒带,贯穿了应平县城的郊外,将碧绿的田野一分为二。   沐蔺出游的马车,就是在这样一条蟒带上,从山脚下一路畅通无阻回到了县衙。 第078章   久安囫囵吞枣咽下一块糯米糕:“沐蔺回来了?到县衙府上啦?”   衙役只来报个讯, 报完还要回去继续值守岗位:“对呢,小侯爷刚到县衙门口,正在指使小厮搬运他带回来的东西。”   “这带什么东西回来了啊。”陆久安心生好奇, 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走吧, 去迎接一下咱们几个月未归的小侯爷,省的到时候抱怨我说对他不闻不问。”   以小侯爷的性格, 指不定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陆起搁置手中的毛笔, 快步走到陆久安身边:“大人, 我写好要闻了, 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这么快?”陆久安随手抄起他写的每日要闻:“现在陆起做这份工作已经得心应手了啊,第一次写的时候,还抓头抓脑地执笔难书呢?”   生活广场建成后,休闲区人流量巨大,如陆久安所料, 那块地方每到下午, 就会聚集一大波下棋斗蛐闲聊的人。   而当日规划的展板上需要每日更新的要闻也应运而生, 这个重担被陆久安委任到了陆起头上, 之前陆起负责的算术教学则移交给了其他人。   陆起被提起黑历史,脸皮薄红:“还不是大人要求写的要闻太过新颖,又要有民生杂事,还要有国家大事, 我又没写过, 第一次当然不知从何入手了。”   陆久安道:“是啊,咱们陆起已非吴下阿蒙,现在熟能生巧, 就算做每日要闻的主编也不在话下。等以后我给你找几个手下,让他们配合你收集每日轶事, 做一做民间采访,给你提供文稿素材。”   陆起满脸迷茫:“大人,何为民间采访?”   “啊这个嘛......”陆久安想了想:“我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县衙颁布了一项新的政令,效果怎么样?百姓心中怎么想?我们成日待在县衙里不清楚。这时候就需要有人下沉到基础去,调查民声民调,听取百姓的建议和看法,做出因应之策。当然了,这只是其中一种,百姓日常生活也有很多趣事杂闻可以采访,就靠记者们自己去探索发现了。”   陆起一脸所思。   陆久安又道:“当然,县衙现在经费不足,活动范围被局限在应平。等以后应平富足了,就需要你们走到外面去,了解其他州县情况,人嘛,取长补短,才能不断进步。若是闭门造车,纵你干得热火朝天,说不定还是原地踏步。”   陆起抬头看他一眼,心里则不以为然,他想:以大人的能力和才华,只有别人趋之若鹜的份。就说应平现在的桩桩件件,钟楼,水泥路,人民子弟衙役,哪个不是首创先河之事?   陆久安展开每日要闻一边走一边看:“让我瞧瞧你今天写的什么内容。”   陆起作的每日要闻按照陆久安要求,目前只有三大版块,分别为热点要闻,本地要闻、娱乐要闻。   热点要闻作为头版,主要介绍大周新政时势或边境战况,这部分的内容来自地方上的驿站,大周朝廷会定期将皇帝谕旨、诏书等官方文书通过驿道自上而下传送到各个州县。   陆起这一期所选内容就是皇帝陛下吩咐礼部举行的折桂节一事。   折桂节乃大周为天下学子考生祈福的日子,这一天,大周皇帝会手持桂枝,前往文昌星殿前,这里供奉着一位主掌功名、文运的利举之神文昌帝君,大周皇帝要三拜其像,喝下科星桂酒,以祈福来年学子金榜题名。   从德宗帝重视的程度来看,大周皇帝还是有一颗求贤若渴的心。   陆久安点评:“写得中规中矩,遣词造句有待改进。”   陆久安又看向下一个板块。   本地要闻则是聚焦应平的发展经济这一块,陆起大书特书写了很长一块篇幅,占了要闻三分之一的版面。   陆久安看完,默然无语。   陆起不愧是县令吹,连篇累牍全是对他的彩虹屁,陆久安尽量用温和委婉的语气提醒他:“陆起,你要改掉你这一个毛病,你看你每期本地要闻都要打回重写,新闻讲究客观事实,不掺主观情感。是非曲直自有定论,你要写铺水泥路,就只写水泥路的相关信息,就不用说陆县令什么壮举之类的溢美之词了。”   陆起低垂着头嘟哝:“可是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啊,我看好多衙役百姓都是这么想的,是大人你说的每日要闻需忠于事实。”   陆久安叹气:“陆起你要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碗米饭尚且众口难调,何况修路铺桥这样的大事。万一有人因为在水泥路上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他就是不认同水泥路呢?”   陆起反驳:“他自己跌倒,那也算不到水泥路的头上,分明是这人胡搅蛮缠。”   陆起曲起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敲:“你看,你又钻牛角尖,我只是随便举的例子,你偏要拿此深究。我无非是想告诉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展示板是县衙修建的,要闻是县令的长随写的,你的一言一辞代表着官家,代表着应平县衙。若是被有心之心裹挟做文章,说你陆大人操纵民调溜须拍马,伐功矜能。往御史台一奏,这不是现成的罪证嘛。”   “我之前只让你删掉重写,没告诉你缘由,只是希望你能自行明悟,你倒好,变本加厉给你陆大人挖坑是不是?”   “我知错了大人。”陆起涨红了一张脸,愧疚道:“是我愚笨,在大人身边耳濡目染这么久,还做不好事。”   陆起说着就要下跪认错,陆久安捏着他肉嘟嘟的圆脸,将之捏成了一只吐水的金鱼:“起来,动不动就跪,你给你陆大人跪什么?我说的话你都忘了?犯错不可怕,每个人都是在犯错中成长起来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凡事行动之前多方掂量掂量。再说了,只要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事,都有大人我给你兜着,小屁孩。”   陆起瘪了瘪嘴,突然扑进陆久安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腹,声音闷闷的:“大人,陆起一定会勤勉自励努力成长,不让你挂心。”   “好啦。”陆久安摸了摸他的头,将他从怀里拔出来:“我也不给你压力,你记住就好,以后可不能这么写要闻了,若是形成这种浮夸的风气,养出一批沽名钓誉好大喜功的中庸之辈,不利于应平的发展。”   陆起最后看向娱乐要闻了,这一个版正好契合陆起这个年龄,要闻里提到警犬寻物和百姓以将棋博弈这两件事,文章可圈可点。   “不错,你把本地要闻修改一下,就能作为明天的终稿了。”   陆久安把报纸递还给他,两人正好走到县衙府大门。   沐蔺还在指挥小厮搬上搬下:“哎,你小心一点,这棵果藤可是我千里迢迢从山上挖回来的,一路浇水堆土伺候着,你别给小爷弄折了。”   “沐蔺?”陆久安只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捧腹大笑。   站在门口的人再也不复之前风流倜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全身上下灰头土脸不说,脸上的皮肤被风雪侵蚀得干枯粗糙,衣服也皱皱巴巴,整个人狼狈不堪。让陆久安忍不住联想起他第一次来县衙时,郭文说他如乞丐一般不修边幅的事。   沐蔺勃然大怒,正要呛声,陆久安收敛所有姿态,一本正经地咳嗽两声,问:“此去一趟,收获满满啊。这是什么果子啊?有这么好吃吗?让您费心大老远搬回来。”   “哼。”沐蔺臭着一张脸道:“本世子也不知道,总之酸酸甜甜的,想搬回来就搬回来咯”   陆久安斜乜他:“不知道你也敢乱吃?真是无知者无畏,你就不怕被毒死么?”   沐蔺道:“不是有你给我的游记吗?书里有教怎么判断食物的可食性,既然猴子也能吃,那就是没毒。”   和猴子抢吃的,沐蔺胆子真大:“没遇上老虎吧?”   陆久安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沐蔺点了点头,拉开长袖给他看手臂上那三道皮开肉绽的伤口:“老虎抓的,我背上还有一道。”   陆久安吓了一跳:“这么凶险?那你如何虎口脱身的?”   “打死就好了。”   沐蔺神色漫不经心,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骇人听闻的话。   ……   陆久安肃然起敬,对沐蔺的武力值有了新的认识。   沐蔺搬回来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他是富贵子弟出身,连看一截枯木都是稀罕的,陆久安在那堆东西里面挑挑拣拣满脸嫌弃:“你怎么什么都往府衙里般,我府上又不是收破烂的,这么大一堆破石头你捡回来干什么?马都让你给累瘦了。”   “鼠目寸光。”沐蔺宝贝一般抢过来抱在怀里:“此乃仙山脚下一棵神树旁的石头,仙山你定是没看过,那真是群峰乱峙,霞光作披,大雪三尺压山头……算了,与你说你也不明白,井底之蛙。”   陆久安好笑,不知道谁才是那井底之蛙。他上辈子坐着火车飞机踏遍祖国山河,崇山峻岭荒漠戈壁什么样的景色没看过?   沐蔺只出了一躺远门,就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耀武扬威……也罢,毕竟他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不与这个傲娇的小侯爷一般见识。   陆久安突然想起一事,掀开马车帘子不动声色地从车厢内一寸一寸扫过,企图寻找蛛丝马迹,沐蔺怪笑两声:“别找了,我知道你想啥,在这儿呢!”   沐蔺从怀里摸出一叠小指厚的散乱纸页:“沐蔺仙山游记,诺。” 第079章   陆久安眼睛一亮, 沐蔺性格乖张跋扈,对于游记一事,陆久安本来已经不抱希望了, 没曾想沐蔺反倒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   “沐小侯爷路途辛苦了。”陆久安毫不吝啬对着他就是一顿夸赞:“我这就吩咐膳夫设下佳宴, 为你接风洗尘。蒋方,你一块儿来。”   蒋方回来以后一直稳如隐形人一般立在旁边静候其令, 闻言拱手称是。   陆久安拿出去年才酿造的桑葚酒, 沐蔺垂涎已久, 再加上游历途中滴酒未沾, 早就馋得不行,他喝了一口,陶醉不已,偏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当是什么琼浆玉露,黑乎乎的, 也不过如此嘛。”   陆久安不怀好意, 狡黠一笑:“沐蔺你有所不知, 我酿这桑葚酒却不是为了口腹之欲, 主要是为了滋补润养之用,是一道适合女子的佳酿,当然了,你要是阳亏气虚, 喝了也大有裨益。”   陆久安话里的深意不言而喻, 若是一般的人听了也就罢了,但沐蔺是何人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月老手, 面对陆久安的揶揄不但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欺身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哦, 那陆久安你可就给错人了,等韩二再来应平之时,这酒还是留着给你自己用吧。”   陆久安不解其意,沐蔺高深莫测点了点嘴巴:“纵·欲伤身啊。”   ……   陆久安脑子轰地一下炸开,纵.欲伤身?两个男的如何纵.欲伤身?最多不过就互相做个手工活嘛。   陆久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暗自反省,为什么要不自量力上赶着找这个老流氓开车啊,车轱辘都快压脸上了。   这句浪荡之词只有陆久安一人听见,他转头看了眼坐在右边规规矩矩的蒋方,再看一眼左边懵懂纯情的未成年陆起,拿起《沐蔺游记》,咳了咳嗓子,转移话题说起正事:“沐蔺,你写的游记……”   沐蔺两眼放光,自宽大的椅子上微微坐直了些:“如何?”   陆久安给出中肯的评价:“内容丰富多彩,特别是沐蔺打虎那一段,险象环生,跌宕起伏。描写的风景也是引人入胜,只是文采还有提高。”   沐蔺懒洋洋往椅背上一躺,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当然不能和你探花郎相比,我只是一介武将后人嘛。”   陆久安莞尔一笑:“但是我想说,真情实意才难能可贵,文中一花一木皆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打动人心了。所以我打算为你成立一个旅游专刊,专门刊登你写的游记,你觉得如何?”   沐蔺捏着酒杯的手停止了转动,狐疑地看向他。   陆起审时度势,拿出往期的每日要闻,陆久安道:“你走以后,应平把生活广场建立起来了,那儿修了一个休闲区,专供百姓休闲娱乐之用,里面有个展览板,每天都要展示这种要闻,现在要闻只有三个版块,现在我准备再开一个旅游版块,分期连载你的游记。”   沐蔺接过要闻走马观花看完,指着上面的内容问道:“每天都要张贴在展板上?都有哪些人看?”   陆久安:“来往生活广场的无论男女老少皆可以看到。”   “都能看懂内容?”   陆久安缓缓笑道:“当然目前很多人不识字,所以衍生出一种新的志愿者——读报人,读报人每天不定时到展板前为大家诵读要闻内容。”   若是读报人不能及时赶到,百姓就会自己尝试解读文章,也算是变相鼓励了他们自主学习。   沐蔺提起兴趣来:“那你说的连载又是怎么一回事?”   陆久安解释“比如你一篇文章共一百个章回,每日只刊登一个章回,分一百日连续在要闻上刊登完毕,此为连载。”   沐蔺皱了皱眉头,不确定道:“断断续续的,那还有人看吗?”   不怪沐蔺会生出这样的疑惑来,大周读书人要完整创作一篇较长的作品,往往历时弥久。待到成书之日,说不定几十年就过去了,包括一些声名赫赫的著作,甚至是在作者逝世后由弟子同窗代为整理成册,方才在世间广为流传。   所以从古自今,没有哪部完整的作品,是在编纂途中就供人传读的。   连载文章这种模式在后世可能已经稀疏平常,在这个时代却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陆久安肯定道:“有没有人看,关键在于你文章写得好与不好,你写得好了,自然就有人看了。”   不仅看,说不定还有人催更呢。   沐蔺沉浸在文章即将示众供人传诵的喜悦当中无法自拔,桑葚酒一杯一杯接着下肚,不一会儿就感觉微微燥热,他扒了扒衣裳领子,摇着折扇兴奋异常:“行,那改天你就着陆起誊抄上去,一个字不得修改。”   “那是自然,著作权是你的,若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们当然不能擅自修改。”   眼看应平的新闻报刊越来越好,陆久安一高兴,给自己掺了一杯桑葚酒,邀请沐蔺碰杯:“来,为你的《沐蔺游记》问世干杯。”   几人边吃边畅聊,蒋方此番是身负重任去旅游的,在饭桌上不遗余力地描述他看到的美景。   虽然不及诗人那般侃侃而谈,但是说得活灵活现,幽默风趣。陆起及一干伺候的下人听得津津有味,这样一看,蒋方很有做导游的潜力嘛。   酒酣饭饱,正好过下午6点,应平钟声敲响。   “咦?”沐蔺恍恍惚惚以为回到了晋南:“应平建寺庙了?”   “没有啊。”陆久安莫名其妙。   “那这钟声哪来的?”   “啊这个呀。”陆久安卖了个关子:“等你在府上好好休息过后,自己去看。”   几人擦净手准备起身离桌,这个时候,有个自他们吃饭中途就一直候在门外的小厮走上前来,沐蔺认出来这人是为他整理物资行囊的。   “收拾好了?”   小厮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除了那株果藤,其余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妥当,不知果藤种在何处?”   “这种小事也来问我?”沐蔺不悦:“随便找个空地种下就行了。”   小厮小心翼翼抹了抹额头冒出来的汗珠,不敢说话。   沐小侯爷带回来的东西,即使是快破石头也能变美玉,那果藤自然也变得精贵很多,若是不小心摔了坏了,谁敢担这个责任。   陆久安看出小厮的为难,道:“不能随便栽。”   沐蔺已经走到了院门口,闻言转过脖子,蹙着眉峰:“怎么了,你县衙后院这么大,莫非还舍不得拿出点方寸之地?”   陆久安慢条斯理道:“只怕你随便找个地,到时候吃到的果子又苦又涩。”   沐蔺奇道“照你这么说,桃子换个地,难道还能变成酸梅不成?”   陆久安叹了一口气,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没有听过橘生淮南的故事吗?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为什么?因为水土差异和气候变化会影响果实的口感。”   而且若是地理环境不合适,或是栽种手法不恰当,说不定还无法成活。   那果藤陆久安只随意扫了一眼,光秃秃的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陆久安只好让沐蔺回忆一下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水果,气候环境是什么样的,以及水果长什么样。   “走了那么多地方,谁还记得啊?”沐蔺对陆久安的说辞半信半疑,敷衍想了会儿:“那水果一颗颗跟珠子一样串在一起,紫色的。”   陆久安大喜,这不是葡萄吗!   他记得华夏最早出现葡萄是在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若是连沐蔺都没吃过,想来大周境内本来是没有这种水果的!   陆久安激动地锤了锤沐蔺的肩膀:“太好了沐蔺,果然探险家总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你以后有口福了。”   等大批量种植以后,酿成葡萄酒,还不把这个酒鬼馋哭。   陆久安欣喜过望,越想越激动,可惜的是只有这么一株,不利于培育。   最后陆久安只好把赶车的马夫找来,都说老马识途,马夫记路的本领应该也不错。果不其然,那马夫只略微一想就脱口而出:“在一条小溪旁,长了一大片,若是小侯爷还想去,小的应该能找到。”   “太好了!”秋季也是移栽植物的最佳时节,事不宜迟,陆久安当即安排一批办事细心的人,让他们第二日就跟着马夫出发:“别把根系挖断了,最好连土一起挖,早去早回。”   车队出发以后,陆久安又去办公室查找有没有葡萄培育的相关资料。   他在进吾乡居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一次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就怕又触碰到什么开关再来一遭。   在旁门口徘徊了良久,最后陆久安咬了咬,办公室他不可能一直不进去,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就当早死早超生好了。   结果进去以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提心吊胆的陆久安长吁一口气。   陆久安搜索到两篇有用的资料,一本专门介绍葡萄种植技术的,另外一本介绍植物习性的,总共消耗2万能量值解锁。   陆久安将两本书打印出来,花了三天时间把能用的部分誊抄下来,交给申志,只等葡萄藤移植回来以后,就可以按照书中内容进行培育。   沐蔺在府上舒舒服服睡了几天,终于养足了元气,这几日令他好奇的钟声每到固定的时候就会敲响,沐蔺迫不及待想出去看看应平的变化,顺便了解一下自己的游记刊登在要闻上反响如何。 第080章   沐蔺首先看到的就是远处生活广场高高耸立的钟楼, 沐蔺在陆久安的陪同下,走到钟楼下面,他抬头仰望这座威武的高台及挂在上面的钟表:“这几天听到的钟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是的。”   陆久安在一旁给沐蔺科普, 他就抬头看着指针的转动, 末了赞叹一声:“比日晷精细多了。”   尽管生活广场上紧邻的四个商铺还没开业,但是百姓干完当天的农活, 都会乐此不疲地来到健身区和休闲区, 有部分人迷上了那些健身器材, 有部分人喜欢聚拢到展示板前, 一边看每日要闻,一边唠嗑闲聊。   陆久安两人来到展示板前,此时正好有一个年龄不大的书生在读要闻里的内容,展板上的要闻并不是每日一换,而是贴了三天的内容, 保证当日没看过的百姓在接下来的两天有时间补上。   游记到今日已经连载了三回, 今日正好讲到他登上一座陡峭的山峰。那山峰异常险峻, 丛林环绕, 没有容人落脚的小径,需要自己扒开杂草藤蔓才能前行。   沐蔺站在人群后,偷偷摸摸观察百姓的反应。   不一会儿,随着读报人最后一个字落下, 安安静静的人群对着今日的内容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声音高低起伏,沐蔺伸长耳朵仔细去听,其中不乏一些对游记的讨论。   “也不知是何人所写, 前两天才开始在要闻上出现,从这几天看下来, 每天内容一致,都是一人所作,到底去了多少地方啊?”   “若不是这篇游记,我都不晓得咱们应平还有这种地方,写得我都想放下一天的锄头去人间仙境放松一下。”   “明天还会有么?不知道后面还会出现哪些美景。”   “今天不是写到他们遇到一群猴子吗,肯定有,你等着瞧吧。”   这群人激烈地猜测着游记后续的内容,众说纷纭。陆久安看了一眼沐蔺,见他咧着嘴角,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放心了吧,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到时候你写完了,可容我借来一用啊。”   沐蔺瞬间警惕道:“作什么用?”   “别那么大反应嘛。”陆久安道,”我找人给你印刷出来,再请丹青手配上插画,这样就可以图文并茂,拿来作成应平的旅游宣传手册。”   沐蔺不再多问,努力抿着嘴角,依然掩饰不了他从内而外散发的愉悦感,他道:“走吧,再去看看别的地方。”   陆久安带着沐蔺先后看了水泥路和学堂,他对学堂没什么特别的感想,对水泥路倒是满意得很,他站在水泥路上使劲跺了跺脚:“不错,我走的时候还高低不平的,要不是要赶远路,谁愿意坐马车。最好把你应平四面八方都铺成这样。”   陆久安倒是想啊,但铺水泥路又不像吃饭喝水,哪能一朝一夕就全部建成,基建第一部,任重而道远啊。   沐蔺得到了外界的正面反馈,对那本游记越加上心,陆久安在书房办公的时候,他也不再到处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的,跟陆久安一块儿老老实实窝在县衙内,在游记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改。   不过沐蔺到底不是一个安静的人,很快就坐不住了,在陆久安身边磨皮擦痒,倒腾他书房里的各种摆件。   沐蔺很快被陆久安搁在案桌上那只钢笔吸引了目光:“这是什么?”手上一使劲,笔帽给拧了下来,甩了一手的墨水。   陆久安哄然大笑。   沐蔺臭着脸净完手回来,见陆久安又在埋头苦干:“果然是探花郎,在书房里待那么久也不见烦闷,你在写什么呢?写了一天了。”   陆久安揉了揉眼睛:“答应给秀才的讲学,我备一下课,免得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出丑,贻笑大方。”   “什么时候?”   “中秋后吧。”   沐蔺一乐:“那中间不是还间隔了一个多月么?何必如此着急。”   是啊,自从上次打通任督二脉以后,陆久安再也不怕因为学识露馅了,不过在选择讲什么主题上,他有些犹豫不定,一连做了几个方案,都不是很满意。   移植葡萄藤的车队很快回来,拉了满满两车,因为走之前陆久安特意的嘱咐,葡萄藤都是连根带土一起挖回来的,藤上还有新鲜的叶子。   为了防止认错空欢喜一场,陆久安拿着书里的图片仔细对比,确实是葡萄藤无误。   两车葡萄藤被直接拉到那九分官田旁边,田里的稻谷长得极好,即没有伏株,抽穗也多。   申志蹲在稻田梗上,检查稻谷的生长情况,见了陆久安过来,忙起身行礼,被陆久安抬手制止了。   陆久安就着他站立的地方蹲下来,去看他拨弄的那株稻子,片刻后惊喜道:“我观这稻谷长势,怕不是要出一禾九穗?”   申志内心同样激动,他虽然擅长种地,但也没出过一禾九穗这样的异象,他按捺住怦怦狂跳的心:“现在定论为时尚早大人,有可能会出现空粒。”   申志这样一讲,陆久安稍稍冷静一些,一禾九穗岂是说得那么容易,要不然怎么会一经发现就被视为吉兆。   陆久安温和地笑道:“你于种地一事上果然有天赋,你看这九分地的稻株,个个绿油油沉甸甸的。”   申志摇了摇头,不敢居功:“多亏了陆大人给的那本册子,一开始我还不懂上面为什么那么做。不过按照书里的法子,稻株确实要茂盛一些。”   陆久安本来计划的是把葡萄藤拨给申志培育,现在这九分地还有两个月就要收成了,眼看佳禾有望,他不准备让申志分心了,免得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   陆久安只好另外招人,应平县衙里的活计早就成为了百姓争相追捧的香饽饽,告示一经贴出,立马就有人前来应聘,陆久安最后从里面选了三人出来。   葡萄藤种下后,陆久安隔三差五来看一眼,连带着旁边认真种田的申志都受了影响,满头大汗来告罪:“大人,是不是小的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要不然为什么总是不放心前来察看。   随后又想到那株疑似九穗的稻谷,不免也跟着紧张起来。   陆久安摆摆手:“你不要有压力,我就是来看葡萄的时候顺便看一下稻谷,你还是像往常一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陆久安发现申志还是不能放松下来,于是在葡萄藤稳定生长以后,就停了自己这种行为,不再干扰那群农夫正常工作。   八月初,秋高气爽。   陆久安如往常一般吃了朝食准备去封敬的道馆看看,走到门口,突然见负责传信的驿卒风驰电掣飞奔而来,很快倒了跟前。   驿卒脸上带着畅快的笑意,下马的时候因为太急,差点摔了个跟头,他摇着手中的文书高呼:“大人!大喜事!”   陆起接过文书递给陆久安,笑骂:“什么事让你如此失态。难道是上面给咱们大人赏赐了?”   驿卒兴奋大叫:“不是赏赐,是捷报啊!”   捷报?那定和边疆战事有关了,难道是韩将军打了胜仗?   陆久安展开文书一目十行看下来,忍不住抚掌大笑:“韩大哥威武!打得好。”   不只是胜仗,还胜得大快人心。   怪不得捷报在七月中旬快马加鞭传至晋南之后,大周皇帝会龙颜大悦,甚至当即拟诏将此事以文书昭告天下,举国同庆!   文书把韩致的功绩写得明明白白。   自从韩致拔军驻扎边陲落云城以后,挞蛮震慑于雪拥十二骑的威名,不敢明目张胆来犯,韩致也没有主动出击,双方一直相安无事,维持着浮于表面的和平。   直到几个月前,大周斥候探到挞蛮踪迹,对于敌寇这种偷偷摸摸刺探的行径,韩致选择按兵不动,假装不知,实则将计就计,放长线钓大鱼。   在摸出敌寇目的以后,韩致当即立断,调令精锐三千人,顺着挞蛮游兵踪迹,孤军深入腹地。   雪拥十二骑不愧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猛虎之军,区区三千人,势如破竹杀入地方阵地,入过无人之境。   此战犹如斩断后路的备水一战,在斩首西子山八千敌寇以后,杀红了眼,韩致再调两千轻骑。两千轻骑和雪拥十二骑精锐三千在韩致的带领之下趁胜追击,急行一千多里,抛弃了补给军粮,半路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茹毛饮血。在十日以后摸到挞蛮小亲王驻地,双方再次爆发了一场大战。   若说大战也实在不准确,大周只有五千人,而他们面对的是整整一万多人。   经过两天两夜的奋战厮杀,韩致于万马敌军中取下小亲王首级,另斩首大小将士若干,歼灭敌方精锐两千,得战马三千多匹。   剩余敌军不成气候,仓皇而逃。   韩致这一仗打得,真正有有一种犯我大周者,虽远必诛之势!   此战过后,挞蛮犹如丧家之犬,被赶到越岐之外,龟缩在姆摩之地,暂时收了那蠢蠢欲动的心思,短时间内应该都会夹紧尾巴不敢有小动作。   夺下的越岐之地马草肥美,是一块天然的牧场,再加上从小亲王那虏获的三千良驹,可谓收获颇丰。   陆久安大为解气,一连赞了三声好:“太爽快了,韩将军不愧是落云战神,以少胜多的战事不是没有,可是以三千之人先战八千多敌军,再以五千之人战一万多人,放在这年少将军身上,实在是太过传奇。”   此等战役,该列入兵法之书里引作典范了吧。   陆久安感慨过后,又叹息道:“韩大哥此仗打得实在是是凶险之极,真正是破釜沉舟,不给自己留半点后路,这不是拿自己命去赌吗?” 第081章   沐蔺十分赞同:“这人只要打起仗来就不管不顾, 不过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打得这么不要命。”   “不管怎么说。”陆起道,“打了胜仗就是好事,大人, 明天热点就刊登这则要闻吧。”   陆久安攥紧手里的文书, 道:“刊登三日!让百姓好好看看这群边疆战士的功绩,要让他们知道, 我们此刻的安宁, 是别人用鲜血换来的。”   “另外, 给县学教谕一份, 省的这群秀才未来为官,到了朝堂之上,整日的不干正事,就和武将干嘴仗。”   “哟。”沐蔺睨了陆久安一眼,“这么早就护上了呀。”   陆久安坦然以对:“那不然呢?大周难得有这样一位名将, 可不是要供起来。”   陆久安说完迈开双腿就走, 沐蔺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你知道我说什么。”作为韩致多年至交, 沐蔺决计再帮他一把, 给陆久安上一计猛药:“韩致倾心于你,你心里清楚,我那个朋友,活到如今二十七岁, 整日与一帮大老爷们为伍, 出入营帐,摸的最多的,怕是他那一把洗月长枪……”   陆久安打断他:“韩将军才是27岁?”   27岁就集荣耀功名于一身, 坐到大将军这个位置上,那得取敌人多少首级?   陆久安佩服的同时, 又隐隐生出一丝心痛来。   他想起韩致在疫病之初安慰他那番话,说他年仅十五就上阵杀敌,心里五味杂全。   沐蔺大吃一惊,陆久安连韩致年岁几何都不知,难道真的是韩致剃头担子一头热吗,对接下来的话不免生出一丝迟疑。   他瞅了瞅陆久安的神色,没有不耐,便犹犹豫豫道:“韩致二十七岁有余,不过这么久以来,我是头一次看他暗生情愫,我从来不知道,这榆木圪垯开起窍来,感情会这么汹涌。你是没发现他整日看着你的眼神,啧啧,我要是个女的,都要化在那样含情脉脉的目光中了。”   陆久安扶了扶额头,不合时宜地想:沐蔺意欲撮合一对男的,若是让韩致长辈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断绝他们两人的关系。   其实对于这段突如其来的桃花运,陆久安也思考良多,一会是韩致默默无闻对他的付出,一会又跨不过内心直男那道坎,索性到了最后,自暴自弃地想,反正韩致在外御敌,不知何时才相见,总不能异地恋吧。   异地恋不会长久的,到了最后都是以一拍两散的结局收场,纠结那么多做什么。   这样一想,陆久安就仿佛说服了自己,安安心心继续搞起自己的事业来。   沐蔺不屈不饶:“陆久安,你悄悄跟我透露一下,咱们都相处这么久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呗。”   陆久安顾左右而言他:“他长辈会同意么?”   沐蔺斩钉截铁:“决对会同意的!”   陆久安不知道沐蔺为何如此肯定,不过他是不会相信的。   韩致前途一片光明,晋南城里肯定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这个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韩致的族辈肯定也要为他觅一段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良缘。   大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他们靠着姻亲裙带攀附关系拉拢同盟,族中子弟的婚姻大事早已不是他们自己能够做主的。若韩致想要跟一个男人走到一起,定要历经千难万阻。   沐蔺见他不以为意,刷地收起了折扇:“我今日点到为止,我只提醒你,依我对韩致的了解,他若是盯紧一块肉,就绝对不会松口。”   陆久安笑眯眯道:“就不劳你费心了,若是我不愿,难道以韩大哥的性情,还能效仿那纨绔恶霸强取豪夺不成。沐蔺啊,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我想说,鲜衣怒马正是少年时,能享受的东西这么多,何必一定要去追求情情爱爱。得之我受之,添作我锦上罗浮,随缘就好。”   沐蔺看了一眼陆久安姣好的面容,心里嗤笑一声:不知道被饿狼吞吃入腹之日,还会不会和今日这般嘴硬。   陆久安先去道馆看了一眼,寻思着能不能捡点像水泥这样的漏,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接着陆久安又召了一帮子主掌水利的下属和衙役去田野间巡视水况。   经过去年和洪水的博弈,众人对此事已经驾轻就熟,知道该查看什么地方,水位到达什么高度就该警戒。陆久安对他们也很放心,十几个人分工合作,负责巡视不同的区域。   应平的耕地因为人口的增长及拓荒增长了一倍,去年看的时候还是一片杂草丛上,今年已经化作农田种上了粮食。   不过因为开垦时间不长,土地贫瘠,只能算作下等田。种出来的稻子也是稀稀拉拉,一株禾全身上下占了大半的叶子,抽的穗可能连今年的温饱都无法维持。   看来还得要继续以工代赈,陆久安边走边想。   夏秋两季雨水充沛,稻田里积了水,这个节骨眼上,百姓也不敢掉以轻心,若是坐视不管,一年辛辛苦苦的劳作就全部泡汤了。   所有一路行来,只见家家户户无论男女,都会任劳任怨来到田里来挖开田梗,把水引出去。   几人到了去年怒江漏水的地方,见去年补的怒江口子完好无损,水利司放下心来:“大人,这里防洪沙袋堵着,后来又用土厚厚堆在两边,修得像铜墙铁壁一样,今年再来滔天洪水,我就不信这里还能冲破。”   “闭嘴!”陆起训斥他:“什么洪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水利司本想拍马屁,被陆起这样一说,也自知失言,白了脸退到后头去。   县令政绩主要看在政时是否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所以水利这个部门和税课司一样,从年前忙到年末,特别是七八月,水利忙得焦头烂额,分不出半点空余的时间。   在陆久安还没上任之前,上一任县令贪图享乐,很少理这种政事,常常派三五个人当着农夫的面挖个土,意思意思,随便糊弄两下也就过去了。   连带着他们这群在下面跟着办事的都松懈不少。自从陆久安来了以后,他一连到头还没停歇过,特别是陆久安刚到那会儿,新官上任烧的那三把火,又是绘图,又是修河,折腾地他们去了半条命,水利司就怕今年陆久安再整一些幺蛾子出来。   去年有一个郭文顶着,今年主簿被撵下台,还不知谁来填补这个空缺。   “大人。”陆起道:“今年水患较之去年缓解不少,应当是那是工事卓有成效,想来还能作用个三五年。”   陆久安用力踩了踩草地,茂盛的杂草在他脚下慢慢挤出一小股水流。   “河水不再倒灌,当然是好事,不过百姓天天都要手动引水,废时又废力,整日去田里舀水,都腾不出手来做其他的事了。”   水利司站在后头,闻言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听陆久安继续说道:“去年遇到流民,接着又是疫病,没有精力做其他的事。今年冬天趁河水干涸,再召点人来修沟渠,造水车。以后利用机械代替人力,可以腾出不少劳动力出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水利司眼前一黑,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脸,感觉未来的几个月似乎都要暗无天日了。   他正在愁苦万分,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应答。   陆久安的目光越过丛丛身影,直射向他:“考虑到县衙里一批人上了年纪,有心无力,不如告老还乡,待在家里颐养天年吧。”   水利司心头一凝,陆县令这是在敲打他呢,他脑袋一时间转了几个来回,反应从来没有这么灵敏过,“谢陆大人关心,下官今年才四十有二,正值壮年,对于利国利民之事,下官义不容辞。”   陆久安勾了勾嘴角,脸上看不出半分不悦:“那再好不过,去年看梨家湾那个水车腐烂损坏,在那么大的水冲刷下都没法转动,早就该更新换代了。今年除开淘汰梨家湾那个旧的重新修一个新的水车之外。水利探勘一下应平境内,看造多少水车,怎么修河渠,才能以最小的成本覆盖最多的范围,你们给一个方案出来。”   水利司抹了抹脑门的汗,这么大的工程何年何月才忙得完,他诚惶诚恐问道:“不知大人什么时候需要。”   “自然是越早越好。”   “这……”水利司被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难住了,没有具体的回答,他也不好办啊。   陆久安看他一眼,也不打算把人逼紧了:“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们,十月份把初稿交给我,预留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了吧。”   水利司心下大松口气,试探道:“能不能完成下官也不敢保证,小的尽量。”   陆久安轻轻哼笑一声,陆起则勃然大怒,一脚踹在水利司膝盖上:“是不是觉得大人仁厚很好说话,平日里惯着你们,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大人底线。”   水利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叫冤:“陆长随冤枉啊,小的绝无此意。”   水利司此刻委屈得很,他态度如此恭敬,怎么就召来陆起凶神恶煞的驳斥。   “你没有此意?”陆起恨恨道:“大人的命令你若觉得为难,是什么原因你就一条条清楚明了地摆出来,大人又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刚愎自用的人。莫说两个月,就是一个月在我看来也嫌多,偏你不识好歹想着得寸进尺,视大人指令若无物!”   陆起很少会在陆久安在场的情况下越俎代庖发这么大火,实在是底下这群好逸恶劳的人不知足,给他家大人徒增烦恼。   其余的人让陆起这一通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噤若寒蝉,低着头惴惴不敢吭声。   陆起唱了黑脸,陆久安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不是令他难堪,他背着双手,不见喜怒,唤道:“工部司匠何在?”   工部司匠出列,陆久安道:“水利司是你工部管辖的人吧?”   这是要殃及池鱼了,工部司匠恨铁不成钢看了水利司一眼,躬身告罪:“都是下官治下不严,请大人责罚。”   陆久安不紧不慢道:“本官知晓工部这一年来劳苦功高,除了衙役,你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可是本官自问没有亏待你们,不仅俸禄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了一倍,去年春节,本官还将陛下赏赐之物拨了大半给你们,你们还有什么不满的?”   在其位谋其职,没有什么不满,事实上,陆久安是他见过的最平易近人最大方的上司了,工部司匠为自己下属里出了这样一个人而感到蒙羞。   陆久安叹了一口气:“跟着我做了那么久的事,你们早该知道我是什么性格了。我一再强调工作应当提前规划,心里头有大致的方向,在合适的时候切入合适的事,条理清晰。去年兴修水利检视水况县衙里所有人都参与了的,造水车修沟渠本该由你们水利想到的事,现在反而让我开口提醒你们。”   水利司终于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匍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帽子都磕歪了,极其狼狈:“求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陆久安眼神冰冷:“本官原以为经过一年多,县衙里弊端陋习肃清了不少,却原来还有这样的漏网之鱼。你任职水利司负责此事,本官不放心,从今往后,水利司另择其人,工部司匠,由你来推举一人,你应该不会让我再失望了吧。”   只罚了水利司,已经算是最温和的处理方式了,工部司匠连忙称是。   酉时夕阳西下,陆久安走了一天,回到县衙的时候渴得嗓子快冒烟了,陆起为他端来一盏冰糖雪梨熬的汤:“大人,按你说的,糖放的少,你喝点去火润喉。”   陆久安接过来一饮而尽:“算了,这个不止渴,我还是喝茶水吧。”   “茶水我也命人给你准备了。”陆起拍了拍手,小厮托着盘子送上来:“大人,这是蜂蜜柚子茶,在井水里镇过的。”   这蜂蜜柚子茶喝下去以后,一股清凉的感觉直透心底,陆久安只觉全身毛孔仿佛都张开了:“舒服。”   “大人喜欢就好。”陆起为他轻轻摇起扇子,心疼道:“大人明天就不用去了吧。县衙偌大一块,你要是凡事都亲力亲为,再好的身子骨也扛不住。”   陆久安夺过扇子,丢在一边:“你今天跟我出去了一趟,想来也累了,别再跟前跟后地伺候了,先在那儿坐会儿。”   “我不累。”   “行,你不累,那你去把要闻赶出来。”   “本地要闻和娱乐要闻我昨日就写完了,热点我打算引用诏令文书,在原来的措辞上稍加修改一下就好,我去拿来给大人看看。”陆起精神充沛,当即起身跑去书房。   陆久安听着陆起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等待,想来是白天太耗心神了,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死沉,江预过来连着叫了两次都没反应,直到天上星罗密布,陆久安才幽幽转醒。   “快去把热着的饭菜给大人呈上来。”陆起吩咐候在门外的小厮。   陆久安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饭菜端上来以后,也顾不得礼仪了,狼吞虎咽吃起来。陆起就在一旁递茶送水,担心他吃太急,噎着了。   吃了七分饱,陆久安克制地放下碗筷,拿起绢布擦拭嘴角。   “以后不要准备这么多食物了,我一人也吃不了那么多。”他看着一桌的残羹剩饭,对陆起道:“别倒了,明天我继续吃。”   以前他也不懂珍惜粮食,自从来到大周,跟着百姓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才体会到粒粒皆辛苦这句话。   正收拾剩饭剩菜的小厮住了手,抬起头来看着陆久安,左右为难。   陆起给他使了个眼色:“你继续收拾,按大人吩咐,明日端上来。大人,江护卫刚才来找过你,你是先看我写的要闻,还是先听听看他有什么事。”   陆久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想了想,道:“我前几日看你写的要闻,已经符合要求了,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以后全权交给你。把江预叫来吧。”   江预很快前来,跟他说起谢岁钱上门求见的事:“我跟他说你出去了,他跑了个空,派人锲而不舍候在县衙门口,只等你一回来就去报信。结果一直到酉时你还未回,那童子才离开。想来应该是有什么急事。”   “他能有什么急事。”陆久安懒洋洋地回忆,瞥到陆起手里的新闻报纸时,恍然大悟:“生活广场修建之前,他来求我要个广告位,我没有给,说是滚动竞标,结果竟把这事给忘了。过了这么久,谢岁钱可不是急吗?”   “最近谢家可有什么事发生?”陆久问,若是没有事,想来也不会巴巴地追到县衙来了。   ”这个我知道。”陆起说:“他们新开了一家绸缎铺。”   陆久安点点头:“这就是了,谢家应该要为他们新店打广告拉人流呢。算了,为了弥补我的失误,陆起,你后日在要闻上开一个商业板块,把谢家这个绸缎铺报道一下。”   谢家的绸缎铺是谢家长子一手置办起来的,谢家长子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县衙派人去谢家询问绸缎铺的基本情况时,谢家长子立即反应过来陆久安的用意。拿出早早准备在一旁写好的内容,还知趣地奉上一笔丰厚的广告费。   广告费被陆久安收到了应平财政里。   他翻开看谢家长子写的绸缎铺的信息:绸缎铺名称、地段、商品内容等一应俱全,还贴心地把广告语都写好了,陆久安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忍不住赞道:“这谢岁钱真会生啊,迄今为止打过交道的两个儿子都各有千秋,谢怀凉就不说了,这谢家长子在商业一事上独具慧眼,不容小觑啊。”   一直以来,谢家都是他老子在出面和陆久安洽谈,看来以后商业战场上,应该会经常出现谢家长子的影子。   八月底,接连下了几场瓢泼大雨,应平都有惊无险度过了。不过水泥的铺设暂时受到了降雨的影响,不得不暂停施工。   目前水泥路在城东方向和城西方向各铺设了七公里,这两条道路,一条通往江州,一条通往别的县,都是必经之路。   由于这一年整个江州经济萧条,各个县府百废待兴,自顾不暇,因此这两条路很少有外县的人踏足。   然而今天,这条跨时代的道路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客人。   彼时陆久安正站在熙熙攘攘的生活广场,沐蔺这个臭棋篓子对着下棋的两人品头论足,陆久安汗流浃背,后悔穿了这身繁复的衣裳出来。   突然前方人群骚动,沐蔺顿时不说话了,兴致勃勃伸长脖子向那处张望,陆久安也闻声看去。   人头攒动,日光白茫茫一片,生活广场边上种的海棠花沁着水珠,在路人来回碰撞间,折射出流光溢彩的颜色。   人声鼎沸,有人高举双手欢呼,在那无数个晃动的人影中,立着一雪白的高头大马。   陆久安以为自己被汗水糊花了眼。   再定睛一看。   真的是韩致!   那人坐在骏马背上,似乎又黑了些,额头上还有一条未愈合的伤疤,刀锋般的眼睛里此刻全是缱绻的温柔,正对着他浅浅地笑。   陆久安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神一颤。   他就这么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韩致慢慢打马而来,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经远去,眼里只剩下那一人。   韩致来到他跟前,陆久安喉咙发紧,轻轻叫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没听见:“韩致……”   这时候,从斜旁里又钻出一条马来,马背上的少年年纪看着比陆起稍小些,居高临下打量陆久安,眼神桀骜不驯。   他正在想这个少年的身份,却见他骑的马驹碰了碰啼霄的脑袋,亲昵异常,少年转过头不再看他,直直冲着韩致唤道:“爹。”   陆久安随着这一声称呼,石化了。 第082章   韩致轻轻踹了小马驹一脚, 把马儿蹬开了,他朝陆久安伸出手来,一朵保存完好的蓝色花开在他掌心。   陆久安脑子里一团乱麻, 没有去接。   这个人口口声声说不会娶妻, 甚至上一次在离开应平的时候去而复返,就为了对他表明心意, 结果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   陆久安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是失落多一点, 还是荒谬多一点。   韩致固执地伸着手, 那多蓝色的花朵下面团着一坨厚厚的泥土,欢天喜地的尽情绽放着自己的美丽,尚且不知道自己远离故土,已经从落云来到了遥远的应平。   傻乎乎的。   陆久安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接过来, 似笑非笑地问道:“这就是瓦姬花?”   韩致见陆久安勾着嘴角垂下头来, 用手指轻轻扯着瓦姬花的花瓣, 力道很小, 仿佛挠痒痒一样。   他今天穿了一身银白撒花的锦缎长衫,大片梅花暗纹若隐若现,一条烟青祥云宽边锦带束在腰间,把他腰身收得盈盈一握。   韩致舍不得移开眼睛, 只觉得陆久安身上无一处不在吸引着他, 令他怦然心动。   韩致手心里都是汗:“瓦姬花生在边疆,我一直想给你看。”   陆久安不置可否,把花还给他, 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朵花而已,韩大哥不远千里赶过来, 路上一定很累了吧。”   周围的百姓早在听说韩将军来到了应平后就汹涌而至,把生活广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骑着马驹的少年被人群冲散在一边,离韩致越来越远。   沐蔺好整以暇摇着扇子,似乎不受影响。   韩致看了那被淹没在人群中不得脱身的小鬼一眼,突然身形一动,也不知道他如何使的力,揽着陆久安的腰放在了自己身前,避开热情的百姓:“先回县衙。”   陆久安坐在马背上,身后是韩致滚烫的胸膛,啼霄每踏一步,他就感觉圈在他两侧的手臂上那结实的肌肉摩擦着他,韩致呼吸之间的热气喷洒在陆久安耳朵旁边,另他如坐针毡。   啼霄很快脱离了人群,拐过一棵柳树,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   “久安。”韩致突然箍着陆久安的腰紧紧往后一拉,滚烫的身躯贴了上来,韩致埋首在他肩膀上,声音嘶哑:“我好想你。”   韩致身上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冲天的血气,密不透风地包裹着陆久安,另他喘不上气来。   陆久安微微一动,韩致张口咬住他白玉一般的脖子,用牙齿细碎啃咬着:“久安,我心悦你,倾心你,爱慕你,久安知道的吧。我不在的时候,秦技之有没有像偷腥的猫一样缠在你身边,你对孟亦台,没有再另眼相看了吧。”   陆久安脖子被咬地痒痒的,手上鸡皮疙瘩冒了一层,这韩致自从上一次吻过他之后,整个人像变了一样,本来沉默寡言的像一个可靠的大哥,现在动不动就上手,嘴里还不知廉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就是跟他表个白吗?他还没表态呢?韩致凭什么以伴侣自居说出那番话的。   要是他真心实意也就算了,陆久安本来就摇摆不定,说不定被韩致揉着泡着也就稀里糊涂答应了,不过现在,陆久安磨了磨后牙槽,手肘重重往身后撞去。   玛·德渣男,骗人感情天打雷劈啊。   韩致被他发狠撞了一下,不痛不痒,右手握着他手肘轻轻拍了拍:“痛不痛。”   陆久安冷笑:“韩将军未免管得太宽了吧。秦技之脚长在他身上,他要去哪就去哪。至于孟亦台,曾是名动江州的才女佳人,就算是对她生出别样的情愫,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韩致眼神一暗,单手捏着他的脸转过来,浓黑的眸子里仿佛凝着化不开的积雪,在这样的逼视下,陆久安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将军,战场上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向披靡的大周战神。   “我明明让你等我的。”韩致一字一句说道,语气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韩致的手跟铁钳子一样,陆久安挣脱开来,用舌头顶了顶被捏得生痛的两颊,胡言乱语:“滚蛋,你让我等你就等你。劳资貌美一枝花,追我的人能排到晋南。笑话,你怎么不说你还有个儿子呢。”   韩致一愣,突然笑起来,仿佛冰雪消融一般。   他重新把陆久安抱在怀里,震动的胸膛随着笑声传递过来,陆久安不堪其扰,伸出手掌啪一声打过去,不小心正中红心,打在了韩致那张俊逸的脸上,巴掌声在无人的巷子里极其响亮。   身下的蹄霄还不知道主人受了罪,踢踢踏踏欢快前行着,柔顺的鬃毛荡起优美的弧度。   陆久安愣了片刻,底气不足:“神经病,我说的话你听不见么。”   韩致置若罔闻,兀自笑了一会儿,抓住那只打人的手摩擦着他通红的掌心 :“韩临深,今年十三周岁,他爹在他四周岁的时候过继给了我。”   什么意思?   陆久安此刻仿佛被浆糊蒙住了脑袋,大脑彻底宕机卡壳了。   韩致继续道:“久安,你怎么不想想,若是我亲生家子,我岂不是十四岁就要结亲生子了。”   是这个道理没错……   然而豁然开朗那一刻,陆久安恨不得化身成一只鸵鸟,钻到地底下去。   看看之前他在做什么吧,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妻子,咄咄逼人揪着丈夫的辫子问罪。   不,什么妻子丈夫的,他脑袋被驴给踢了吗,到底在想什么!   韩致看着陆久安涨红的双耳,一颗心像是被放在蜜糖里翻来覆去地裹了一遍。   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他时总是那么从容优雅,仿佛除了应平大小事务,黎民苍生,没有什么能在他心里掀起半丝涟漪。   现在,他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羞恼,似乎在他面前一瞬间变得更加鲜活起来。   是他的久安啊。   韩致叹息一声,情难自控,看着青丝下若隐若现的耳朵,滚了滚喉咙,含在嘴里细细品尝。   陆久安懵逼地瞪圆了双眼,耳朵被韩致湿热的舌头反复亲吻舔!弄,僵直着身子不知所措。   陆久安脑袋里响起自己不久前言之凿凿对沐蔺说的那番话,不争气地想:什么鲜衣怒马少年时,错了,他都快变成一个妾似琵琶斜入抱,任君翻折弄宫商了。   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手也牵了,吻也接了,算了,就当男朋友处一处吧,他还这么年轻,若是不喜欢,到时候踢了再换一个就是了。   陆久安软了腰,掐着韩致的手臂做着无声地反抗。   韩致食髓知味,亲上了瘾,抱住陆久安不撒手,手臂一贴上他,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胰子香,就欢喜得很,恨不得紧一点,再紧一点,把他揉碎在骨肉里,日日夜夜不得分离。   啼霄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脚步放慢了晃晃悠悠三步一退地走,短短一个巷子,硬是足足行了半柱香的时间。   太阳暴晒着大地,几只知了停在河道旁的大树上此起彼伏地乱叫,街上偶有一个人影,也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到巷子里的两人一马。   过了一会儿,啼霄终于走出了那段明暗交错的小巷子。   陆久安衣服也乱了,嘴巴也花了,一双眼睛蒙着薄雾。   陆久安大发脾气,又给了韩将军一巴掌:“韩致,我让你停下,你耳朵聋了吗?人之所以为人,就是能够控制自己……”   陆久安骂骂咧咧整理着皱巴巴的衣服,韩致用那双布满茧子的手一下下佛过他的头发,眉宇间说不出的温柔。   陆久安收拾妥当,踩着马镫就要下去,韩致搂住他:“干什么?”   陆久安佛开他的手:“放开,我自己走。”   韩致嘴角微微扬起,手抖动缰绳,啼霄撒开蹄子跑起来,韩致按着坐立不稳的陆久安:“别动,小心摔下去了。”   陆久安不敢再动,转过头很恨瞪了韩致一眼。   啼霄不愧是大将军的良驹,跑起路来脚下生风,宝马和跑车一样,是男人的心头所好。陆久安坐在马背上,很快忘了刚才的不渝,感受着啼霄的速度眼睛微微发亮。   风声里,韩致突然凑近了他耳边,陆久安当他故态复萌,正要发作,韩致的声音响起来:“为什么这一次百姓突然这么热情。”   一看他到就如潮水一样涌过来,蹙拥着他们几人,他差点被挤得没法靠近陆久安。   陆久安顿了顿:“我把你打了胜仗的事贴了出去。”   韩致眼里沁着笑意,陆久安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从他突然握紧的手可以想象出来,陆久安不自在地补了一句:“这等大快人心的国之大事,值得所有人庆贺。”   韩致努力压抑住沸腾的感情,柔声道:“待会儿把瓦姬花种在府上,以后就能时时看到了。”   啼霄很快到了县衙门口,他们在巷子里耽误了好一会儿,被落下的沐蔺和韩临深等人早已经回到了府上。   韩临深一点也不认生,行走在县衙府里犹如踩在自家地盘上。   沐蔺用折扇扣了扣他肩膀:“这么久不见,你这小子看了我都不知道招呼一声吗?”   韩临深穿着和韩致如出一辙的窄袖骑装,脸色臭臭的,语气平板无波:“沐世叔。”   这神态这语气,和韩致小时候一模一样。若不是沐蔺知道韩临深是过继来的,当真也以为是韩致的亲生子。   沐蔺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话说回来,我赌你今晚要被你爹收拾一顿。”   韩临深听了眼皮也没抬一下,韩致刚把他带到边疆的时候,为了磨练他,不知道用过多少方法手段了,韩临深根本不带怕的,何况他又没做错什么事。   陆起在前面带路,五谷窜出来,虎视眈眈盯着韩临深,陆起摸了摸它头顶:“是客人。”   五谷收起警戒的姿态,毛茸茸的尾巴亲昵地扫了扫陆起的脚踝。   “咦。”韩临深眼眸跟着转动,“这条狗蛮有意思的,和丰登有的一比。”   “丰登?”沐蔺挑了挑眉毛。   韩临深挺直身板,语气里尽是炫耀:“我爹今年刚训的一只狼,养在边塞,这次打挞蛮出了不少力,我本来想带它一起来应平的,我爹不让。若是你看到了,肯定大吃一惊。”   陆起回过头,古怪地看了韩临深一眼,沐蔺哈哈大笑:“我现在也大吃一惊,有趣!”   陆起带着人穿过游廊到了后院,韩临深左右环顾,矜持地落座,皱着眉道:“这就是陆久安的府邸?”   沐蔺看着门外已经走远的陆起,端起桌上的蜂蜜柚子茶喝了一口:“别怪做世叔的没有提醒你,收起你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作态,这里不是落云城,是应平县衙,陆久安才是老大。”   韩临深撇了撇嘴角,抬起右手对着桌面砸下去,枣红色的樟木顷刻间裂开蛛网一样的纹路。   沐蔺点到为止,见韩临深不听劝,也不再废嘴皮子。若是到时候韩临深和陆久安闹起来,还能有一出好戏看。   两人干巴巴坐了没多久,县衙的主人也回来了,沐蔺别有深意地吹了声口哨:“韩二,啼霄好歹跟着你立下汗马功劳,怎么粮草也舍不得喂啊。你看看,驼着你和陆久安两人,都累得没有力气了,这么久才赶回来。”   陆久安对沐蔺的揶揄已经见怪不怪,韩临深稳稳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努力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抬着下巴趾高气扬看过来。   这目光犹如实质,陆久安想不察觉都难,看着韩临深那长酷似韩致的脸,陆久安疑窦丛生:这真是韩致过继来的儿子,而不是他十四岁发威种出来的?   韩临深忽然霍地站起身,走到韩致旁边,腰上缠的铁鞭有意无意散落下来,从陆久安手臂上舔舐而过,擦出一道血痕:“爹,我饿了,吃饭。”   这小兔崽子,陆久安差点破口大骂,怎么和他爹一个德行,当他好欺负是不是,一个两个给他身上添新伤。   韩致抱着双臂没动,幽暗的眸子直直看着他,韩临深打了个寒颤,不甘示弱直视回去。   父子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互相凝视着,古怪的氛围只持续了两分钟,韩临深败下阵来,底气不足小声道:“爹,我知道错了。”   韩致语气冰冷:“去扎两个时辰马步,午饭没了。”   韩临深握着拳头跺了跺脚,恶狠狠地盯着陆久安,陆久安抱以一笑,十分嚣张地把手臂上的鲜血抹下来,放在舌头上舔了舔:“还好有韩将军大公无私为小的做主,要不然就让人恃强凌弱了。”   韩临深磨了磨牙,大吼一声,埋着头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沐蔺想不到这么快就看了一场好戏,就是这场博弈也太快了,才刚刚冒出一个头,还没有高潮,就落幕了,他咂了咂无不可惜地说道:“陆久安,想不到啊,你连一个孩子也计较。”   陆久安冷笑一声:“就是孩子才计较,熊孩子是病,必须得治。”他拍了拍韩致的肩膀表扬道:“做得好。”   韩临深听着屋内笑声朗朗,委屈得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可怜虫。   来到应平县衙第一天就被罚,这等奇耻大辱,他一定要从陆久安身上找回来!   好不容易扎完马步,他回到屋子里,诱人的饭菜已经被撤了下去,看着空空荡荡的餐桌,摸着咕噜咕噜乱叫的肚子,不禁悲从中来。   刚才在前面引路的少年又走了过来,韩临深记得他好像叫陆起。   陆起把篮子搁在他面前:“吃吧,我家大人说不吃饭长不高,怕你以后变成矮子,丢了韩将军的脸,特意吩咐我给你留了两个窝窝头。”   …… 第083章   当天夜里万籁俱静, 韩致亦步亦趋跟着陆久安进入卧房,被陆久安轰了出来。   韩致手里拿着方枕椅着门框不愿意离去。   陆久安颇为恼火地按了按额头,想象不出这是堂堂大将军会做出来的事。   第一天确定关系就想着同居, 想得倒美。   韩致的手如铁钳一般牢牢抓着门框, 陆久安掰不动,咬牙切齿道:“你自己有卧房, 大热的天何必来跟我挤着睡。”   韩致有理有据:“临深在我那里宿下了。久安 , 我很久没有见你了, 只想好好跟你夜话清谈, 你不想听听我是如何赶跑挞蛮的吗?”   “不想。”陆久安不为所动,什么时候不能谈话,非得挑在晚上,韩致此举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手拿开,夹着你我可不管啊。”   陆久安色声俱厉, 非常坚定地当着韩致的面关上房门。   被心上人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 韩致窝着火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屋, 韩临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呼呼睡得正香。   他被推醒时,看到韩致面无表情坐在床边,他揉揉了眼睛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爹,这么晚了,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睡觉了。”   韩致一边解衣一边道:“以后不可冲撞陆县令。”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每日琐事,但是韩临深听在耳朵里,却莫名觉得委屈, 他躲在黑暗里,心里的小人开始哗啦啦流着眼泪。   “我想回晋南, 我要回我爹身边。”   韩致已经脱下上衣,赤着胳膊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临深,不要闹脾气。”   “我什么都知道。”韩临深低声喃喃,事实上,在边疆的时候,他曾撞破杨统领跟韩致汇报应平的事,后来经他旁敲侧击,知道了陆久安的存在。   “陆大人光风霁月,心怀于民,将军很欣赏他。”杨耕青说。   不是欣赏,韩临深早慧,韩致时不时温柔地看着陆久安送的热破发呆,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那个英明神武悉心教导他的男人,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爹了,他以后要变成一个爹不疼没娘爱的可怜虫了。   韩临深越想越伤心,扯过单衣把鼻涕泡悄悄擦在上面。   第二日,韩致仿佛昨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脸坦然跟在陆久安身后一起进行晨训,韩家家风甚严,韩临深自然也难逃此劫。   韩临深自打来到应平就憋了一口气,再加上昨日和陆久安的较量落了下风,他就下定决心想要扳回一局。   韩临深战意蓬勃蓄势待发,陆久安瞅了他一眼,慢悠悠活动手腕做热身运动,等跑步口令一响,韩临深像个炮弹一样冲了出去,很快就没了影子,而晨训的县衙众人则按照平日的节奏不急不慢地推进。   陆久安用胳膊肘捅了捅韩致:“韩临深精力一直这么旺盛吗?”   韩致道:“我会管教他的,临深他可能刚从边塞到应平,还不适应,平日不是这样的。”   陆久安可不这样认为,这小鬼一看就是青春期到了,正值叛逆的时候,他以前一直长在军中,被将士们抬着捧着,自命不凡。一朝来到应平这样的偏远小县,可不是带着优越感的么。   韩致这个当爹的严苛以待,拿训练士兵的方法来教养他,对小孩儿真正的需求不闻不问,任其发展,说不定未来性格会有缺陷。   陆久安调整呼吸,道:“我先提前说好啊,就算他是你大将军的儿子,若是平白无故来惹我,我不会听之任之,到时候定是要帮你好好教训他的。”   韩致温柔地把自己儿子卖了:“你我不分彼此,你代我管教就好。”   衙役们跑到终点时,韩临深已经百无聊赖地爬到了一旁的大树上,笔直的树干有一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韩临深倒吊在树枝上前后甩动,耀武扬威:“你们真的太慢了。”   陆久安盯着他的小腿看了一会儿,温和一笑:“刚才只是日常的晨跑,不讲究速度,不过我观小将军奔跑挺快,有没有兴趣比试一下。”   韩临深自树上灵活地翻了个身,一跃而下:“好啊,和谁比?”对于从陆久安身上找回场子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詹尾珠。”陆久安早有考量。   詹尾珠自队伍中出列,她穿着短褐劲装往那儿一站,显得英姿飒爽。   围观的衙役已经兴致勃勃开了个赌盘,以早上的鸡蛋为赌注,不过大部分都押詹尾珠这边,没有多少人看好韩临深。   韩致粗略看了一眼,言简意赅:“她不是临深对手。”   陆久安揣着手饶有兴致立在一旁:“看来你对亲自教导的人很有自信,真巧,我也很看好我手下的人,要不要我们也打个赌。”   韩致侧着脑袋沉沉看了他一眼:“可以,如果久安你输了,今晚让我去你屋子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行啊。”陆久安仿佛不再在意韩致对进入他卧房的执着,风轻云淡地踢了踢地上的落叶,羽扇一般的睫毛在阳光的照耀下,投射出一排好看的阴影:“若是韩大哥你输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   自从他与陆久安挑明心意之后,对方再没有唤过他一声韩大哥,此刻再听他叫出来,韩致心里微微悸动。   在韩致看来,陆久安自以为很好地藏住了狡黠的尾巴,殊不知韩致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再细微的神情,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陆久安在他面前,如同一只被剥光了伪装的狐狸,表露无遗。   “什么事?”韩致听到自己问。   “哎,其实也不是很为难的事,就是到时候让你换个地方坐一坐,不多,坐一天就行。”   比赛依然采取三局两胜,指令哨一吹响,两人都疾风一般冲了出去,短短一百米的距离,很快就分出胜负。   韩临深得意洋洋地享受着衙役猛烈的欢呼声,他本来就对比试胜券在握,全力以赴之下赢了一局一点也不意外。   “久安,”韩致悄悄抓住陆久安垂在身侧的左手,粗糙的茧子摩擦着他光滑的手腕:“你一定会喜欢塞外的故事。”   陆久安好笑地抽回手:“韩大哥,你得意地是不是太早了点。”   韩致道:“临深在军中被各大将领称为小猎豹。”   韩临深跟着他在塞外的这些年,韩致一直不曾中断对他武艺的指导,像当年老将军锤炼他一般,每天辰时不到,风雨无阻地扎实基础,对于这个从小得他身传的儿子兼弟子,韩致确实很有自信。   况且,刚才在晨练的时候,韩致对这个衙役里唯一的女子有些在意,便打量了几眼,足够他判定结果了。   “是吗?”陆久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场中央:“詹尾珠在衙役里,被同差们称为游隼。那咱们就来看看猎豹和游隼,谁能更胜一筹。”   随着陆久安语音刚落,远处的詹尾珠弯下腰来,解开裤脚,分别从里面掏出一个黑色布袋,詹尾珠把布袋扔在地上,砸起薄薄的尘土。   詹尾珠腿上一直绑了负重!   韩致微微一愣,韩临深张着嘴巴错愕万分看了布袋子片刻。咻地跑过来,把布袋上的绳子扯开,里面的沙子流水一般从他指缝里滑落下去。   陆久安学着沐蔺的模样,对韩临深吹了个响亮的起伏转折的口哨,不计前嫌为他加油:“小猎豹,跑快点啊,你爹可把注全押你身上了,要是被我府里的游隼追上,那就有意思了。”   韩临深何时受过这般折辱,气地眼眶通红,他恶狠狠瞪着陆久安,飞起腿泄愤踢了地上的沙子一脚。   还比什么?他与腿上绑着沙袋的詹尾珠比试时,不过略胜两步。现在詹尾珠卸下负重,胜负已经明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两局,詹尾珠游刃有余赢得了胜利。   “哎。”衙役失望地一哄而散,本以为府里来了个小将军,可以灭一灭詹尾珠的威风,结果期望还是落空了。   陆久安得意地扬起下巴,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将军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要忘记今日的赌约啊。”   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边陲的战士一直接受的是行兵布阵,搏斗杀敌的训练,奔跑速度倒是其次。   詹尾珠不同,她身在衙役二班,一直是当成救援人员来进行培训,对救援速度一直有很高的要求,再加上陆久安从电脑里兑换的田径运动员的训练手册,平时一直有按照上面的方法对他们的肌肉以及爆发力进行提升,可不是拉了韩临深一大截吗?   从一开始,陆久安就对詹尾珠会赢这个结果深信不疑。   摆了韩致一道,捡了个漏,陆久安心情愉悦,连带着看熊孩子韩临深都满意多了。   晨练完以后,衙役们有说有笑去食堂吃饭,韩临深还没有从打击中回过神来,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韩致严厉唤了一声,才拾脚跟上。   韩临深在军中因为大将军儿子的关系,被众将士爱屋及乌关照着。但是在应平,可没有人惯着他,要用膳?自己排队打去。县衙食堂里,众生平等,连陆县令都得照着规矩来。   韩临深夹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当中,跑晚了一步,差点连朝食都没吃上,还是打菜的几个食堂婶子看他气鼓鼓的甚是可爱,用沾了菜油的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每个人把自己的饭食匀了一部分出来,才让他免受挨饿之苦。   可怜韩临深意气风发出门,结果饱受凌·辱,脸上都是老婆子摸出来的手掌印,他碰一声把装着粥的碗重重搁在长桌上。   “临深小将军不吃吗?”陆久安假仁假义地问。   韩临深本来想吃的,被陆久安笑盈盈的双眼一看,梗着脖子赌气道:“嗟来之食,我不吃。”   “嗯,还蛮有骨气。”陆久安故意道:“今日可没有窝窝头了。”   “谁要吃你的窝窝头。”韩临深霍地站起来,把碗一丢,跑开了。   韩致眉头紧皱,韩临深自打来到应平以后,仿佛长了一身的反骨,不知为何,偏生和陆久安不对付。陆久安按住他肌肉紧绷的手,喝了一口粥:“你放心吧,只要是人,最终都逃不过真香定律的。”   对付熊孩子嘛,跟搓汤圆一样,面粉撒了水揉一揉,擀面杖锤一锤,方能张弛有度,服服帖帖。   韩致剥了鸡蛋放陆久安碗里,小声道:“给你吃。”   陆久安环顾四周,见没人看见,用筷子轻轻一戳,糖心蛋黄顺着孔流出来,混着粥黄白一片,他又用筷子对半分开,往韩致碗里放了一半:“你吃,你是武将,体力耗费比我快。”   陆久安喝着粥,吃着小菜,问道:“你这次准备在应平待多久?”   “挞蛮此番被我杀了一个小亲王。”韩致道:“他们精锐受重创,元气大伤,没个两三年应该缓不过来。”   那就是想长待的意思,陆久安偏了偏脑袋:“你不在落云镇守,没有问题吗?”   “落云是大周的边防,只要挞蛮不侵扰,就掀不起什么波浪。现在主要是训练骑兵,养足战马。越岐之地被我夺下,我们有了足够的牧场,战马便不愁了。雪拥十二骑都在边陲,走的时候,我已经把训练骑兵的事交给他们了。”   陆久安吃完了饭,韩临深都没有折返来,那碗冷掉的粥和3个馒头让食堂打饭的婶子收了起来。   陆久安吩咐道:“若是他待会儿来要吃的,不许给他。” 第084章   食堂掌饭的大婶偷偷觑了一眼韩致:“今天午食也不给吗?”   神仙打架, 池鱼遭殃。看来县令大人存心要给小将军教训了,就是大将军在此,若是有个闪失......   最后受罚的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啊。   陆久安给她吃了颗定心丸:“不给, 只要我没同意不管午饭还是晚饭都不给。小将军这么有志气,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妥协了。放心吧,按照我的吩咐来做,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韩将军一律来找我算账, 是吧, 韩大哥。”   韩致从头自尾对陆久安坑害自己儿子的行为视若无睹,仿佛对韩临深漠不关心。直到陆久安主动问起来,才伸出火热的手掌轻轻挨了挨他:“你决定就好。”   县衙里的大部分衙役被陆久安派出去检视水况民田了,另有户部数人走乡访村核比人丁,以防出现户籍不全, 或者居者不报的情况。   另外, 距离上次落户招人已经过去一年了, 陆久安也想知道在这期间, 应平有没有流入新的百姓。   韩临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整个府衙空了一大半,阿多和杨苗苗在县学读书,少了孩子的欢声笑语, 似乎一下安静许多。   “喂, 我说。”陆久安问:“我对韩临深太狠的话,你不会心痛吧。”   韩致的态度,决定了陆久安到底要不要管这桩闲事, 又能管教到什么程度,毕竟他又不是孩子他妈。   四下无人, 韩致捉住陆久安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认真地看着他双眼:“久安,我相信你,你对陌生稚子尚且心怀仁慈,你口中说的心狠,定然也不是什么心肠歹毒的事。”   韩致面对挞蛮时,是一个杀气腾腾的铁血将军,面对陌生人时,是一个古井无波没什么表情的木头人,面对陆久安时,他就变成了一个深情款款情意绵绵的痴情种,仿佛要把陆久安困在他亲手织成的情网中,越挣扎缠得越紧,直到他陷落难脱。   不知为何,陆久安愉悦地笑起来,手指作乱一般在他掌心打着转:“这么没有原则啊?要是你是皇上,我岂不是成了那祸国殃民扰乱视听的蓝颜祸水了。韩临深那小鬼真可怜,若是让他知道他唯一的倚仗被他最讨厌的人给拐走了,会气哭了吧。”   想到那样的画面,陆久安恶意满满地纵声大笑。   韩致纵容地看着他:“其实临深没有这么娇纵跋扈,平时有我教他文韬武略,有夫子教他诗书礼乐。不过现在,你教训他一番也好,省的以后闯了大祸。”   “还请了专门的夫子啊。”陆久安奇道:“夫子人呢?”   “还在路上。”韩致一语带过:“夫子年纪大了,不敢赶得太急,是我曾经的老师。”   “韩将军的老师啊。”陆久安揶揄地笑了起来,“那定是有着经天纬地之才吧。”   看着这样的陆久安,韩致感觉自己又忍不住了,心随意动,随便找了间厢房,在陆久安的惊呼声中,把他拖了进去。   陆久安哪里知道韩致这么瑟胆包天,也不管是什么地方,想吻就吻了,上次在巷子里也是,若是让人看到,他的一世英名就毁于一旦了。   陆久安甚至怀疑韩致是不是从小缺爱,导致他患上了皮·肤饥·渴症,总是如胶似漆地贴着他,不是握一下手,就是亲一下嘴。   最可恶的是,这人一旦开了头,就不知节制一般停不下来,装聋作哑把他所有埋怨和呵斥当成了耳旁风。   “好了好了,再吻一下我得处理公务去了。”   “韩致,你真的,你是不是.......”   “滚开......我要饿死你儿子。”   烈日炎炎,韩致被陆久安关在书房外,沐蔺正巧经过,幸灾乐祸道:“看吧,我说温水煮青蛙慢慢熬,你偏一步到位,这下好了,被拿捏住了吧。”   “韩致。”书房内陆久安冷着声唤道。   韩致不轻不重踹了沐蔺,推门而入。   陆久安纵然心里有气,但是公务为重,在书房内处理了一些事情后,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他把厚厚一叠文书扔在韩致面前:“去年那批招降的山匪,以你之见,该怎么办?”   文书以表格的方式登记着招降的人员名单及身份背景,清清楚楚记录了他们劳动改造期间做的事以及根据他们的表现增增减减的表现分。   怕韩致不清楚那些阿拉伯数字的含义,陆久安还特意解释了一番。   “那些数字为0的,算是基本判定为改邪归正的。前面有条杠的,代表着负数,数字越大,说明其人越冥顽不灵。”   很多还有家人存活于世的犯人,在劳动改造中积极主动,基本上表现都很良好。而那些孤家寡人的,颇有种得过且过,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韩致道:“那些改过自新的,放回去吧。有我在,缉捕捉拿之事,我帮你看着点。”   陆久安松了一口气,韩致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根据前几天巡视水况的情形来看,应平的耕种面积还是太少了,若是把这些人放回去,还可以填补一下空缺。   不过他到底心里没底,就怕放虎归山。这一次他就打算趁韩致在应平的时候实施计划,只是他还没提出来,韩致就先替他说了。   陆久安又找回了那种抱大腿的感觉:“那些表现分为负数的犯人……”   “那些人给我吧。”韩致语气阴骛:“你给他们指了一条好好的阳关道不走,那就过我这儿的独木桥吧。”   韩将军自有手段,陆久安没有再过多过闻,解决了心头大患,陆久安扯了扯衣领,懒懒靠在椅子上。   韩致拿着那本文书,拇指在那些陌生的符号上来回摩擦作沉思。   事实上,陆久安口中说的阿拉伯数字他之前在府上时略有耳闻,只不过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这些符号笔画简单,方便书写。不仅可用于记录数字,说不定在军事上也大有用处:“若是由这些符号代替暗语传递情报信号,可以简单许多。”   不知不觉中,韩致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暗语么?”陆久安随口接道:“用摩斯密码呀。又能说又能写,方便又快捷。”   陆久安仰着头,脑袋舒舒服服吊在椅子后头,全然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韩致眼睛发亮:“摩斯密码怎么用?”   陆久安手里把玩着白玉瓷杯,在桌上滋溜溜地打着转。   与他灵巧翻飞的手指不同,陆久安慢腾腾地唤:“韩致,你知道吗?”   韩致目不转睛看着他:“什么事?”   “没什么?”陆久安坏笑起来,书房里响着瓷杯时不时撞击桌面的声音:“我刚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骂你的话。”陆久安把瓷杯扣在桌上,那烦人的声音顿时止住了。他越过桌子凑近韩致,嚣张跋扈地掐着韩致的下巴:“我刚才用瓷杯骂了你,说你是浑蛋,将军定然没发现吧,这就是摩斯密码。”   ……   韩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抑制住身体里瞬间涌起的邪恶念头,他滚了滚喉咙,闭着眼睛,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声音,模仿着用手指在桌面上一一敲击出来:“是这个吗?”   “中间错了一个。”陆久安佩服得五体投地:“怎么会……你如何注意到的?我做得这么隐秘。”   韩致揽着他的腰把他从桌子上拖过来,吻了吻他瞪圆的眼睛:“我一直看着你。”   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从你嘴角扬起来时我就知道了,知道了你在打坏主意。   人比人气死人,陆久安无奈地从桌上翻身而下。   “不愧是将军,对情报一类的这么敏感,不过很可惜。”陆久安摊了摊手:“我只学会了两句。除了这一句,还有一个求救的信号,三短三长三短。”   陆久安说着,为他现场演绎起来,这次,他换了另外一种方式,因地制宜拿了三杆笔,又从茶仓里翻出6颗茶叶,两边各扔了三颗,茶叶散落得随意,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桌上的东西,肯定察觉不出来有什么深意。   “看,这也能算摩斯密码,方式不同,只要长短顿错是按照这个排序来就能达到目的了。”   大周能用到暗语的情况很少,多是军中传递情报所用,哪里像电视剧里演的那般会有这么多阴谋诡计暗杀组织之类的。他此时在这里兴致勃勃地给韩致科普,也不过是因为男人天生对摩斯密码一种情有独钟的喜爱罢了。   韩致埋头沉思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你要是喜欢,摩斯密码我是教不了你了,阿拉伯数字和英文总还是可以的。”陆久安放低声音循循善诱,“想不想学啊韩大哥?”   燥热的房间里吹来一股凉风,韩致突然抬起头,如狼似虎地扑过来,陆久安吓了一大跳,这韩致真是太不经逗了!   “给你学给你学。”陆久安投降了,“不过你总得交点学费吧。”   韩致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陆久安悻悻然退两步:“我闹着玩的,免费教学行了吧。”   韩致闷不吭声摩擦着他后颈,摸得陆久安毛骨悚然。   在他快要承受不住这种巨大的压力时,韩致叹了一口气,回卧房去了,不一会儿,他提着一个不起眼的箱子放在他手上:“我所有的钱财都在这儿了,全给你也无妨。”   韩临深来到应平唯一的好处,便是没有夫子在他身边不停地念叨管束,韩致也不再严厉地拘着他,韩临深如同野鸟出笼,彻底放飞了自我。   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倦怠了,应平的那些水泥钟楼什么的,看一遍还挺新鲜,再看就没意思了。   更何况,这几天为了和陆久安赌气,他一直在外面用食,又对金钱没有概念,用的时候大手大脚,手里的银两很快就被花光了。   韩临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又快,一顿没吃肚子就难受得咕噜乱叫。   韩临深摸了摸肚子,咬了咬牙,躲在食堂外面等陆久安用完膳走了,才偷偷摸摸跑进去,谁知道刚走到门口没两步,就被告知没饭菜了。   “你莫要糊弄我。”韩临深指着食堂里面那群手忙脚乱的婶子:“他们在藏什么?还有,为何你躲躲闪闪不敢看我,莫不是心里有鬼。”   食堂管事被抓了个正着,左右搪塞不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不是小的不愿意给小将军,是陆大人下令不许给你吃,若是在下违抗命令,可是要挨板子的 。”   “好哇!”韩临深怒火中烧,他就知道是陆久安在背后搞的鬼,不敢堂堂正正地较量,只会这些阴损伎俩。   他挟着满腔愤怒从大堂找到后院,又从后院找到书房,人影子都没摸到。   “陆久安呢?”韩临深随手抓了一个小厮问道。   “今日散学,陆大人吃完午饭就去县学接阿多和苗苗了。”小厮抬头看了看钟楼,“若是不讲西游记,应当是快回来了,诶,你瞧小的说什么,大人这不就回来了吗?”   秋日的午后披着漫天霞光,斑斓的脆鸟困倦地躲到堂岩下,县衙的门槛在年初被粗心大意的衙役踢了一脚,断成了两半。陆久安在着人修葺被大火烧毁的膳房时,便顺便一道把门槛更换了,比之前那道还要高出几公分。   清脆的笑声由远及近,陆久安今日没有束发戴冠,随随便便扯了根发带扎成了根辫子,长长地垂在肩膀右边。这个样子,显得他尤为青雅,像一个武象之年的文人学子。   在过那道门槛时,陆久安双手用力,把他身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小孩抱在了怀里。   “那小孩儿,是陆久安幼弟么?”韩临深没头没脑地问道。   “这个,小厮也说不上来,好像是杨统领的侄子。”   陆久安放下小孩,左右手各牵一个,几人有说有笑,从他身边缓缓而过。   “大人,夫子夸我聪慧,奖励了我一朵小红花。”杨苗苗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张花瓣形状的红色剪纸贴在额头上:“我已经四朵了,凑齐五朵,就可以兑换想要的贽礼。”   “甚善!”陆久安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苗苗有什么想要的贽礼吗?”   杨苗苗认真想了想:“我想给祖父换个福袋,是孟夫子亲手做的,在庙里祈过福开过光的,能够保佑祖父长命百岁。”   没有人注意到旁边站了许久的韩临深。   “陆久安。”被彻底忽视的韩临深愈加愤怒了,他气呼呼地拦住三人,“你凭什么不给我饭吃。” 第085章   陆久安疑惑:“韩临深, 当日不是你说的,你不会吃嗟来之食么。既然那么有骨气,这县衙府的东西你都别碰。”   韩临深气极:“我可是......”   “我管你是谁。”陆久安打断他, “你莫不是觉得自己身份尊贵就能随心所欲, 不可一世。小鬼,你夫子没有教过你识时务者为俊杰吗?县衙府里整个都是我的, 你要是想吃的, 行啊, 那就以物换物!要是没有本官看得上的物品, 那就以工相抵。”   韩临深的身躯微微颤抖,眼眶通红,似乎忍受着莫大的委屈。   “你公报私仇。”韩临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看不惯我,所以故意针对我。人言道稚幼为国之器蓄,我还未出总角之年,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我做工以换饱食。”   “是啊。”陆久安道:“生在鼎铛玉石之家, 当然不用担心裹腹之事。小将军, 你是没看过那些贫苦潦倒的家庭是如何生存的吧, 莫说你才13岁。那些年仅6岁的稚子,说不定就背着竹篓任人呼来喝去,只是为了讨一口吃食。你以前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那我现在告诉你, 你要得到想要的东西, 就得自己争取。”   陆久安说到此处,把阿多拉到身旁:“阿多,年岁比你小, 在我县衙府训狗。”   韩临深上下打量,哆哆嗦嗦指着阿多, 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警犬是他训的?”   陆久安没理他,又拉过杨苗苗继续道:“苗苗,目前在县学读书,敏而好学,上个月赚取小红花为我兑换了一本杂论;陆起,之前担任术学教师,现在负责撰写每日要闻;就连你爹也没吃白食,在县衙里兼做典狱长改造犯人。小将军,你能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   军中战士说他骁勇善战能与小将争高下,夫子夸他聪明智慧,熟于经史有治国邦本之才......   那么,他能做什么呢?   之前和一个女子比试都能落下风,害他连着几日没脸面见韩致,现在陆久安县衙府所有人都有一技之长,与这些人相比,他好像变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蜉蝣,在县衙府里泯然于大众了。   “我可以......”短短数息之间,韩临深百转千回,他思维被陆久安牵引,越想竟觉得自己越无能:“我可以扫地。”   “好,是你说的,你可以扫地。”   于是韩临深成了一名清洁工。   每日一大早,韩临深被他爹揪着晨练完,就拎着扫帚苦哈哈去打扫县衙后院,由于他边扫边踢,边踢边骂,整个后院都是他声嘶力竭的叫屈不平,陆久安嫌他苦大仇深有碍双耳,就把他打发出去清理生活广场的垃圾桶。   堂堂大将军之子,居然沦落到公众之地清理腌臜秽污,实在让人贻笑大方。   应平炎热潮湿,垃圾桶放一天就臭了,韩临深被熏得差点背过去:“欺人太甚。”   下午食堂吃饭的时候,陆久安见韩临深被折磨得焉了吧唧有些于心不忍。   韩临深狠狠瞪了他一眼,化悲愤于食欲,当着他的面打了满满一大盘饭菜,颇有炫耀之意,陆久安好心提醒道:“农民种田不宜,要是吃不完就浪费了粮食。”   韩临深怎么会领他的情,冷哼一声,依旧我行我素,然后吃到最后,剩了一半。   刚有些松动的陆久安又化身为无情的恶魔,他温和地看着小孩儿:“韩临深,你可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前你丢下满满一碗粥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今日你实在吃不下,我也不逼你。我给你一直留着,不管多久,就是馊了臭了,你也必须倒进肚子里。”   陆久安脸上笑容温柔,就像那日在府衙门口看到他抱着杨苗苗的神色,可他嘴里吐出来的话,却偏偏带着一股子胁迫威逼之意。   韩临深扯了扯韩致的衣袖,拼命向他眨眼睛,仿佛在告诉他:看啊爹,这才是陆久安的真实面目,你一直被他伪善的表象给蒙蔽了。   韩致不为所动:“陆大人没有说错,你自己好生反省。”   韩临深被韩致毫不留情给了当头一棒,只觉得万念俱灰。他看着周围的人,仿佛所有人都与他站在了对立面,孤立无援。   当天晚上,韩临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想着来到应平以后,把以前没受的委屈都受完了,全都拜那陆久安所赐,嘴里反反复复来回喝骂“奸诈”“狡猾”“无耻之徒”。   骂到最后,韩临深又困又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望无尽的草原上左边晴空万里,右边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溅在灰色的城墙上。   狂风大作,一片黑压压的铅云大军压境一般垂在落云城上空,伸出手脚整齐有序旋转跳动,天地间犹如被蒙上幕布漆黑一片。   马儿嘶鸣,灌在风里飞速游走,恍若天外声乐。   韩临深踩着硌脚的碎石来到小丛林,小兵拉着他的手:“小将军,咱们做的陷阱抓住了一只肥美的兔子。”   “是吗?”韩临深大喜过望,跟着小兵的步伐来到陷阱边,扒开草堆,那陷阱里果然躺着一只又白又肥的兔子,正不断地蹬着四肢徒劳无功地挣扎,只是那兔子转过头来时,却长了一张陆久安的脸?   “这……”怔愣两秒,韩临深很快抛开了疑惑,叉着腰畅快地大笑起来:“好哇,你也有落入我手里的一天。”   既然捉了一只陆久安,那就把他带回去关在笼子里,断了他的水停了他的草......   这种想法还没有在脑袋里成型,韩临深突然看到那只人畜无害的兔子身形几经变化,竟慢慢变成了一只凶猛可怕的狮子。   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对着他的脖子扑咬而来!   “啊!”韩临深惊醒过来,满头大汗,他心有余悸摸了摸脖子,才发现因为睡姿不雅,半夜翻来覆去的,让被子给缠住了。   前几日,陆久安着下人给他收拾了一间空的卧房,他就搬了出来。现在半夜独自一人在这空荡荡的室内醒来,周围寂静无声,韩临深想着那个梦境,恍恍惚惚感觉四周似乎潜藏着什么看不见的庞然大物,不由自主握紧了床头的铁鞭。   第二天6点的钟声一敲响。韩临深便迫不及待敲开了沐蔺的门,将睡得正香的沐蔺自床上扒起来:“沐世叔,你可要替我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县令。”   他添油加醋把陆久安的恶行阐述了一遍。   沐蔺被人扰了清梦,脾气暴躁,又不敢冲着这小祖宗发火,翻了个身问道:“你何必舍近求远,找你爹不就好了吗?”   韩临深被噎住了,他倒是想啊,可是他爹一门心思吊在陆久安身上,已经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韩临深坐在床沿边,大有沐蔺不答应就不走的架势,沐蔺直截了当拒绝了:“世叔我帮不了你,他陆久安睚眦必报,我可不敢轻易招惹,况且如今还有韩致给他保驾护航,你就乖乖给他认个错服个软。”   韩临深如何甘心,咬着牙齿倔强道:“我若是给他低头认错,岂不是正好中了他奸计,背地里肯定幸灾乐祸地嘲笑我。”   “陆久安是文人君子,不会做这样的事。”沐蔺嘴上这么安慰着,但心底里却笃定这就是陆久安那个墨痞会做的事,“他手里有很多好玩的物什,听你沐世叔一句,不会吃亏的……”   沐蔺感觉自己就是他韩家的老妈子,操心了大的又来个小的。好说歹说,韩临深就是不听劝,沐蔺耐心耗尽,被窝一缩,还是睡觉吧。   韩临深被吓得做了噩梦这一事陆久安自然无从得知,事实上,他现在也顾不得旁的事了,因为应平历经艰险,终于迎来了大丰收。   先是申志托人来报讯,说那九分地应该会有史无前例的产量,喜地陆久安当即前往守着收成。   那些稻粒颗粒饱满,金灿灿沉甸甸地压在谷穗上,散发着醉人又喜悦的清香。   “快!收割!”   9分地差不多600平米,十几个人一起劳作,干得热火朝天,割秧、脱粒、称重,2个时辰不到就完成了。   最后总的一算,按照申志法子种出来的那3分地产出了80多斤粮食,和他当日面试时的回答相差无几;按照陆久安给的那本农科全书上的法子种出来的粮食则有130多斤,而申志结合自己经验和书里面的法子种出来的那块地,竟然产出了160斤的粮食,换算下来差不多一亩地有4石,比之他自己的方法翻了一倍!   读数的户部官吏手指颤抖,呼吸急促,若是应平的百姓都有这个产量……   陆久安同样高兴,不过让他更激动的还在后头,申志用木板呈来一株尚未脱粒的稻禾,陆久安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连声音都放轻了些:“这是那株嘉禾,真的一禾九穗了?”   申志声音哽咽:“大人,不是一禾九穗,是一禾十三穗!”   当日偶然发现那株疑似九穗的稻秧以后,申志就激动地睡不着觉,他心血来潮,挨个小心把稻谷找了一遍,结果最后那株九穗没成,反而找到了这株十三穗的嘉禾。   十三穗啊!申志种了一辈子,别说没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过,种出了这株十三穗,申志觉得自己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官吏猛地失声叫出来,他急走几步凑进一看,顿时杨眉奋髯,实在是这株嘉禾生地太好了!   稻秧上不仅抽的穗多,穗上谷粒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粗略一数,一穗有一百五十粒稻谷,若不算空壳,这一株差不多就有接近两千粒……   ”大人,此等茁壮之禾,硕大之禾,祥瑞之禾,是乃大周承吉天运之相,当上报朝廷啊!” 第086章   报肯定要报的, 只是大周从来没有出过十三穗嘉禾,这报上去,势必要掀起轩然大波, 到时候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陆久安可没有忘记, 原主是怎么被贬到江州应平县的。   “久安,你在犹豫什么?”韩致凑近了悄声问。   陆久安叹了口气:“我先上报江州府。”   上报江州府, 和直接上报朝廷可不一样。若是越过江州直接送入晋南, 那就完全把江州府排除在外了, 说不定还会得罪上司。但是上报江州府, 只要稍微懂点官场的,就明白陆久安此举相当于把功绩白白拱手相让了,也不知道最后会落入谁的手中。   官吏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着急劝道:“不可啊大人,你若这么做, 不是为他人作嫁裳吗。”   眼看着应平一天天好起来, 还得了这么好一个名扬天下的机会, 陆大人怎么反而退却了, 真是糊涂啊。   “树大招风。”陆久安摇了摇头。   官吏垂头丧气,刚才火热的心情也随着消失殆尽,申志拿起木板盖子小心谨慎地将嘉禾收起来。   消息快马加鞭递到了江州府。军粮失踪案后,江州从里到外被清洗了一遍, 上一任江州知府甑谓收监在大理寺, 新的知府由内阁侍读学士余淮接任。   上面很快派了人下来,却不是余淮的手下,而是一群守备军, 他们平时管理军队总务、军饷、军粮等职务,受提督巡抚管辖。   这群负责护送嘉禾的守备军得了巡抚叮嘱, 打扮低调训练有素,在经过水泥路的时候只微微一怔,目不斜视直接进入县衙。来到府上后,他们也没有过多寒暄,目标明确只取嘉禾。   陆久安拿出一块长方形的锦盒,锦盒里面铺了厚厚两层绸缎,稻穗用银线妥善固定住,防止路上因为颠簸损坏。   户部的官吏一脸割肉放血的痛苦表情,盯着锦盒扼腕叹息。   眼看着锦盒已经触到了最前面那人指尖,这时候,韩致突然推门而入。   “韩将军......”守备军看到他时怔住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躬身行礼。   当日那通判可能不识得他,但是守备军经常与军粮打交道,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因为韩致来应平没有大肆声张,因此知道他待在应平的人不多。   韩致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那玉佩通体翠色剔透,莹润光泽,繁复的花纹上,浮雕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韩”。   韩致把玉佩放在锦盒上,一并推到在守备军怀里,他按着对方的肩膀,手下微微使力,守备军便动弹不得。   “告诉巡抚大人,随我的玉佩,一并递上去。”   守备军为难地僵在原地。   锦盒上面挂着韩大将军的佩玉信物,相当于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应平这株嘉禾的功绩,有韩将军作保,谁都不许动。   若是这样,那巡抚及背后的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了?烫手么?”   韩致语气冷然,摆明了要插手此事,守备军便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再如何施展手段都不过是徒劳无功。也不知道这应平一个小小的县令是如何与镇守边疆的韩将军结识的,居然得了他的青眼。   守备句怀抱锦盒飞速离去。   “韩致,我......”陆久安眼神复杂,十分动容。   韩致回身轻轻拍了拍他后腰:“这下有巡抚做出头鸟,久安就不必担忧了。”   说来巡抚也确实倒霉,若是没有韩致在,这株嘉禾确实就由他占为己有了,到时候朝堂之上,根本不会提及应平,哪还有这个小县城什么事。可惜的是韩将军不仅在,还愿意为陆久安作保,让巡抚去做那出头鸟,吸引了大半的目光,陆久安则躲在后头,安安心心地拿好处。   官田收获颇丰,百姓的农田也不遑多让,站在县城门口一眼望过去,目及之处,是一片随风起伏的浩瀚稻浪。   “应平年年遭灾,百姓民不聊生,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啊。”户部书吏摸着冗长的须髯感叹。   可不是嘛,来往的百姓肩上扛着农具,这里面有应平本地土著,也有去年才刚刚落户在应平的人,无一例外,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   “走吧,下乡去感受一下百姓的喜悦。”陆久安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今天放韩临深一天假,不用他清理垃圾桶了,让他一起来。”   韩临深只当陆久安良心发现,他难得得了一天清闲的日子,扫帚一丢,就想溜之大吉。   来传话的陆起比他高了两个头,伸出手轻轻松松揪住了他衣领:“大人只说你不用打扫了,可不代表你可以任意妄为,跟我去见大人。”   韩临深师传韩致,可不是陆起能够轻易制服的,韩临深一个巧劲,就从陆起手中挣脱而出:“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府里等他们回来行了吧。”   “不去没饭吃。”   ……   等陆起带着别别扭扭的韩临深到了之后,陆久安下令一起向着稍远的民田出发。   秋季正是老天爷喜怒无常的时候,有可能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刻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因此农民要赶在变天之前,尽快把粮食抢收回家,田间乡野都是农民劳作奔波的身影。   陆久安带着众人在一棵茂密的樟树前席地而坐,这里视野开阔,方圆几里的景象都尽收眼底。   “韩临深,你知道吗。”陆久安嘴里衔着一根杂草说道:“你那天倒掉的米饭,就是他们这样种出来的。他们要经过播种,育苗,插秧,捉虫,只有最后扛过风吹雨水患干旱方能成熟。这里面若是任何一步没有做好,大半年的辛苦都将白白浪费。”   韩临深捡了一片叶子拿在手里把玩,看不清楚神色。   田间农民分工合作,一部分人弯腰割了谷子,堆对整齐放在一边,另一部分推着脱谷木器沿着堆放的方向前进,那脱谷木器四四方方,犹如一个放倒的柜子,又大又笨重。   推到相应的地方后,农民抓起稻秧不停击打木器内侧,谷子就脱穗掉在里面,最后被铲到一旁的竹制箩筐中,完成了收割。   陆久安问:“怎么样,你觉得跟着你爹栉风沐雨训练难些,还是在地里收割谷子难些。”   韩临深看了一眼韩致,后者金刀大马坐在陆久安身侧,面无表情。   “就割一下谷子有什么好难的,看着也不费力。”韩临深小声嘀咕。   陆久安扯出嘴里被嚼烂的野草,又重新揪了一根塞到嘴里:“正好你有一身的蛮力没处使。不如这样,韩临深,今天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下去跟着体验一下,他们不休息你也不休息,若是你能坚持到今天下午6点。我就不让你扫垃圾桶了,以后都免费给你饭吃怎么样。”   韩临深拳头不由自主握紧了:“你说的当真?”   “我说话算话,有你爹在此做证。”   两人碰了碰拳头,算是简单定下约定。   韩临深顶着头顶斗大的太阳在割稻谷,陆久安一行坐在树荫下纳凉;韩临深吃了饭跟着继续劳作,陆久安等人闭目养神。等他们睁开眼时,韩临深从负责割谷的位置换到了脱穗,他剥了外衫,挽起袖子,细长结实的手臂高高扬起,在太阳照射下可以看见连串的汗珠。   “小将军性格坚韧,连收割稻谷都忍受得了。”有个下属挂着谄媚的神情对韩致讨好道。   他虽然是为了拍马屁,说的却是实话,早年他跟着家里一起干过农活,真正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毛病就是那段时间落下的。后来除非必要,都是出钱请的田地较少的乡邻帮忙,当过农民的人才真正知道其中滋味。   韩临深也说到做到,除了进食喝水,他中途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下午6点,韩临深放下手中的农具,直到他走到面前,陆久安才发现他肌肤·裸·露的地方,密密麻麻遍布着细小的伤口,这些全是锋利的稻叶划出来的。   韩临深一声不吭仰望他,陆久安看着他晒得通红的双颊,即没有说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问他感想如何,只说道:“走吧,你既然做到了,我也兑现我的承诺。”   韩临深默不作声静静跟在他后面。   韩临深其实已经饥肠辘辘了,他在打饭的时候,习惯性地添了两大勺,想了想,刨了一半下去,陆久安看在眼里,碰了碰韩致:“幸好不是块朽木,还算孺子可教。”   身上细小的伤口韩临深尚且没有放在眼里,在边疆的时候他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最深的伤口在他腰腹上,那里至今有一道四寸长的狰狞伤疤,那是他在对着木桩练拳时,被折断飞溅的尖锐木头不甚划伤的。   韩临深难以忍受的是饥饿!还有那细细密密无处不在的痒!   稻谷的细绒粘在皮肤上,顺着伤口钻进去。   韩临深只感觉全身上下仿佛被无数只蚂蚁啃咬着,脸上,胳膊上,大腿上,让他想要立刻跳进冰冷的水里,似乎只有被刺骨的冰水冻得瑟瑟发抖方能解脱。   韩临深三下五除二快速吃完饭,他打算拎着木桶去后院,那里有一口井。   他回到卧房,却见屋内摆放着两个宽大的浴桶,陆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用热水洗才有用,洗完在另一个桶里泡一下吧。”   韩临深泡完澡,夜幕已经降临,他伸手去够衣裳,腰腹的肌肉酸软无比,差点没站稳。   收割粮食其实并不如他想得这么简单,割稻谷时需要时刻弯着腰,脱谷时要大力甩动手臂,他仅收割了一天,就感觉比训练三天还要累。   门上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韩致拿着一管膏药推门进来,他取了衣裳扔在韩临深浴桶旁,在床沿边坐下了。 第087章   “把水擦干净过来, 我给你背上涂点膏药。”   清凉的淡黄色药泥抹在伤口处,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痛痒的症状,韩临深不太适应韩致这么直白的关心, 他通常只会把药膏丢给他, 让他自行处理。   韩致为他涂好药,又扯了一张干燥的布搭在他不断淌水的湿发上:“这药是陆县令给的。”   若是之前, 韩临深肯定就大骂陆久安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不过今天, 他像是累极了, 嘴巴动了动,到底什么都没说。   韩致又道:“我也不问你为何排斥他。吕夫子应该教导过你,要懂得分辨是非善恶,不要仅凭个人喜好去揣测定论他人,否则到你用人之际, 得到的都是阿谀逢迎之辈。希望今晚你好生自量, 到了明日, 能稳重一些, 你爹他......对你寄予厚望。”   韩致用宽厚的手掌抚了抚他发顶,韩临深眼眶募得一红。   韩致谨遵陆久安的叮嘱,放下将军威严的架子,与韩临深进行了一场深入友好的父子之间的交流。   灯火静静燃烧, 衬得屋内更加温情。   韩临深眷念地拉着他的袖子, 把韩致送到他卧房外,他驻足在门外,眼巴巴地看着韩致, 大有想要回顾幼时躺在他怀里同床共寝的舐犊情深。   韩致不动声色催促他:“回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等韩临深一步三回头离开以后, 韩致脚步一转,来到了陆久安的屋外,屋子里的蜡烛早已经熄灭,此刻漆黑一片。   韩致推了推门扉,纹丝不动,他叹了一口气,早有所料一般,顺着留有一丝缝隙的雕窗翻身而入。   蜡烛被点亮,陆久安衣带整齐撑着下巴坐在圆桌旁,笑盈盈对他道“哟,这哪里来的登徒子,深夜破窗入室,得亏我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韩致笑声低沉,爱极了他这副模样:“不是久安你亲口承诺的吗?若是我与临深敞开心扉聊一聊,就准许我今夜宿在你这儿。”   “是啊。我为了你们父子两真是煞费苦心。”陆久安道,“你秉承着棍棒之下出孝子这种教育方法,我怕你儿子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抑郁了。这几日被我百般折磨,先是让詹尾珠在韩临深引以为傲的领域给他迎头痛击,接着又是禁食又是强制劳作的,想来受到的冲击不小。心绪剧烈起伏之下,若是没人开导,我怕他就此一蹶不振。”   “你多虑了。”韩致并不认为韩临深志薄于此,他生来注定就是要经历大风大浪的,岂会被这微不足道的挫折打击到。   陆久安就知道韩致会有此反应,他摇摇头:“很多心理创伤并不是浮于表面的,若不能加以重视,裂痕越变越大,说不定他日便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也是为何那么多孩子小时候看不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因为心理原因带来的负面影响就接踵而至,暴躁,乖张,抑郁,戾气纵生,严重的还会导致轻·生:“韩致,不能一味地以呵斥和贬低来刺激他们成长,这样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有些自卑,你这个做爹的偶尔也该给予鼓励。”   陆久安一本正经神情严肃,仿佛摆在面前的是一个关乎自身生死存亡的大事,他既为陆久安能如此关怀韩临深而感动,又对他这种杞人忧天的态度而不解。   不解归不解,心上人的话还是要奉为圭臬,韩致百依百顺:“好,都依你所言。”   事实上,由于讲究百善孝为先,这样的问题在大周普遍存在,陆久安虽然贵为应平县令,别人的家庭教育不能妄加干涉,只能潜移默化地去影响了。   陆久安把早就准备好的书籍往前一推:“不能只让孩子学习,你这个做爹的,也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些书册。”   “心理教育?”韩致拿起一本册子翻开来看,这是陆久安从电脑上打印节选誊抄出来的,有关家庭教育心理方面的书籍,里面内容详尽,比如厌学,亲情淡漠这种情绪是怎么来的,该如何解决都有具体的分析事例。   其实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战场上心理学的影子无处不在。   两军交战,是双方将帅心理上的一场博弈,他们要根据变幻莫测的形势揣摩对方后续的计划,韩致能屡战屡胜,和他出色的军事才能以及对敌军紧准的判断分不开关系。   韩致在心理学上的造诣不可谓不高,因此粗略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世间居然还有人将心理探究分析正统归位一派且整理成书的。”   陆久安扬扬得意,可不止呢,心理学研究在后世研究广泛深入,除了思维、情绪,还有人格、行为习惯等,陆久安寻思着,要不要哪天找个机会,把犯罪心理学拿出来给韩致涨一涨见识。   陆久安这样想着,说起自己那还搁置在方案待办一栏里的计划:“社会心理其实很重要,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所以我打算成立一个心理测试和心理咨询班,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一直耽搁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立。”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韩致问。   陆久安歪着头想了想:“至少得豁达恣情吧,心思敏锐擅于剖析,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对排解别人苦闷要感兴趣。”至于专业上该如何操作,可以把书丢给他们,让他们研究学习。   这种人一时半会也不好找,陆久安抛在脑后,话题一转:“总之基础教育不能落下,情感需求也不能忽视,怎么样呢?今晚一叙,老父亲和儿子感情更深了么?”   韩致听了此话,放下手里书册,眼神似一汪寒谭,反问道:“你嫌我老?”   “哪敢呀,将军27岁,正是生龙活虎身强体壮的时候。”   在韩致身份没暴露之前,陆久安被这眼神直勾勾盯着,只觉得这壮丁太大胆,居然敢这么直视一个朝廷命官;韩致身份暴露以后,又觉得分外不自在,哪里看得懂其中的深意。   现在他表明了心意,陆久安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有时候会因为这目光感到危险,原来他的直觉没有错,韩致就是对他包藏祸心!   陆久安站起身来,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做得好,奖励你一下。”   谈恋爱嘛,总不能一直让韩致主动,总要给恋人一点甜头。   昏黄的烛光摇曳,陆久安身姿绰约,韩致探下身索吻:“今晚与你夜雨对床。”   韩致内息绵长,陆久安被他亲得上气不接下气。   衣衫渐渐除尽掉在地板上,露出紧实蜜色的腹肌,陆久安缩进床榻里,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细细一想,两人第一次相遇时那张窄小的木床浮现在脑海里。   陆久安早就垂涎这线条优美的肌肉了,那时候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现在不仅看了,陆久安还胆大包天上手摸上了。   “什么时候我也可以拥有这样的身体啊。”陆久安无不羡慕地说。   韩致被他上下其手,再加上陆久安崇拜的眼神灼灼地看着他,差一点就升旗敬礼了,他吹灭烛火,把陆久安作乱的双手扣在胸口,心满意足地抱住他,给他讲起了边塞的风光,军营的生活,以及之前如何打杀挞蛮的铁马冰河战场烟硝。   真正的促膝长谈!   “怪不得叫你战神,你这一碰上什么都不讲就直接开打,谁见了不得避其锋芒啊,不过你这打法也太伤身体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冠军侯英年早逝,就跟他作战方式有一定的联系,丢掉辎重抛下后勤,连日急行,身体亏损太严重了。   韩致内心滚烫,他用下巴蹭了蹭陆久安的额头:“我此番打得这么凶险,是想早点回来见你,我心里有数。”他也不会拿手下将士的生命开玩笑。   韩致火气旺深,陆久安被他抱了一会儿,就感觉热得受不了了,他退出韩致的怀抱,滚到床榻一边。   韩致怀抱一空,长臂一伸就想要黏上来,被陆久安严厉拒绝了:“别挨我,热死了,你讲你的,我听着就是了。”   韩将军好不容易上了陆久安的床,即使再委屈,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他翻了个身,悄悄用大腿的肌肉贴着枕边之人的衣料,才断断续续接着讲下去。   陆久安起先还能兴趣十足问上一两句,待到后面眼皮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低,彻底没了回音。   夜色深重,房顶上不知道哪家的猫把瓦片踩得轻轻作响,韩致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克制地朝陆久安贴近,直感觉到陆久安喷出的柔毛一般的鼻息洒在他脸上才作罢,韩致伸出右手把他虚虚揽进怀里。   应平收割水稻持续了四五天的时间,陆久安白天乡野间巡视,晚上抽看户部填报的数据,心中对百姓收成几何大概摸着了底。   由于洪灾免了接下来两年的赋税,百姓收成全部归自己所有,可以算得上是大丰收!   手里有了粮,心里就有了底气,最为直观的感受便是,百姓出手阔绰,平日里流连惦记却舍不得买的衣料也能咬咬牙掏钱了。   县城里终于迎来了络绎不绝的繁闹景象,果然基础生存物资得到保障,才能促进商品交易经济复苏。   集市摩肩接踵,贩夫挑着鱼担从人群中擦身而过,卖菜的婶子大声吆喝,陆久安一行四人在卖馄饨的小摊子落座,他对着韩致父子二人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没有感受过这种市井气息吧。”   韩临深一反常态,他拘泥地收着手脚,时不时有穿着打满布丁粗布的百姓从他身后穿过,撞在他身上。   四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很快端上桌,清汤表面洒着翠绿的葱花,散发着鲜美的味道,摊主认出陆久安的身份,因此在原来的分量上又给多加了几颗进去。   陆久安把馄饨挑来吃了,又豪放地抱着碗把汤给喝了个精光,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好久没这么吃了,太爽了。”   摊主擦着手过来询问:“陆大人,味道怎么样,吃得惯吗?”   陆久安指着桌上被吃得一干二净的四个空碗:“鲜美可口,回味无穷。”   摊主顿时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陆起拿了碎银搁在桌上,摊主摆手拒绝,死活不收:“得陆大人眷顾,只是四碗馄饨,不值几个钱。”   确实不值几个钱,这四碗馄饨抛开成本,最多只能赚十文,摊主为了生活起早贪黑为得就是这点微薄的利润。   陆久安潇洒丢下碎银在集市中继续穿梭,接下来带着他们分别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街边小吃。   陆久安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户,也是第一次品尝,四个人吃到最后肠饱肚撑。   “看,去市井里转了一趟,才能感受百姓真实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既然百姓小有富足,之前借出去的粮种,就要收回了。 第088章   按粮种借用重量归还谷物, 远没有催收田赋这么麻烦,偏远一点的乡区由里正统一收还归给县衙,县城附近的则由县仓大使在生活广场进行登记回收。   百姓拧着布包在生活广场上排起了长队, 广场周边的几个铺子已经有两家开始张罗着装饰店面, 估计明年年初就能开业。   从初步得到的消息来看,那两家无一例外都准备做成酒楼客栈。   “记得拿好自己的号码牌, 归还的时候把粮食和号码牌一起递还给大使。”衙役拿着扩音喇叭不断游走在人群中做着工作引导。   现在应平人口基数起来, 不可能在册子上挨个去找, 为了保证工作效率, 陆久安就按照后世快餐文化的形式想了这么一个方法,百姓把号码牌递给登记的大使,就能在原来的借记薄上对应着序号撤销掉借粮种的登记。   归还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其中也难免会出现插曲。   轮到一个老妪时,负责检查粮种品质、核对重量的大使把布袋打开看了两眼, 旋即丢给面前的老妪。老妪没拿稳, 布袋里的五谷洒落出来掉了一地, 就像一条导火线, 双方激烈地争吵起来,争吵声连远在商铺里坐着的陆久安都能听见。   “怎么回事?”陆久安从座位上站起来,户部书吏诚惶诚恐跟在后面。   那个老妪看到陆久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跪在地上告状:“陆大人, 这位官差爷非但不收我的粮食,还给扔在地上。”   “胡言乱语。”大使愤怒道:“大人,是这人拿着坏了的粮食以次充好, 我们断然没有收的道理。小人前面一直耐心跟她解释,她不听, 我才退给她的。而且小人没扔地上,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她自己故意用手挡了一下。”   户部书吏从地上抓起来一把,脸色难看:“大人,发霉了。”   户部书吏手中的谷物粘在一起,谷壳外面长着斑斑点点的白色绒毛,显然是无法食用的。   陆久安也从地上抓起来一把,摊开放在手心:“本官也不妄下结语,粮食这个东西,显然你们要更懂一些,就由广大群众来评判吧。”   那个为自己辩驳的大使很有眼力,听到陆久安这么说,当即捧着发霉的谷物绕着队伍走了一圈:“乡亲们,你们归还的粮食最终是要进入县衙粮仓的,说不定哪天开仓赈粮就要进入你们谁的肚子。你们看看,这是人吃的吗?”   排队的百姓纷纷伸长脖子去看:“哎哟,这吃了不得跑肚子啊,真是黑心眼啊。”   “是赵家那个老婆子,平日就爱占小便宜,陆大人好心借粮种给我们,怎么能以怨报德还这种粮食呢?”   “官差大哥没有做错,这种粮食怎么能收呢。”   赵家婆子被陆久安拉出来公开处刑,没有了一开始的理直气壮,转着眼珠子找退路:“这谷子是前些天被雨淋湿了的,老婆子我也没注意,对不住啊,我去补上新的来。”   “呸,我看就是故意的,哪有谷子潮了不知道的。”围观的农夫不买账。   不过不管怎么样,老妪道了歉,又答应重新补上,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接下来的流程很顺利,用了一个上午,排长队的百姓就办理完成。   县仓大使拿着册子过来:“请陆大人过目,这是今日上午退还的总量,共计640公斤。”   陆久安沉默地看完,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人已经归还了粮食:“剩余的部分等下午再看看。”   然而等一整天下来,县仓大使回到县衙汇报工作的时候,显得尤其生气:“大人,剩下的明显要赖账了。小的等了一下午,结果只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人,剩下的大半时间里人影子都没看到。”   “再等等。”陆久安安抚手下,“兴许是收成没多久,还在晒谷子。”   谷子收割以后不能马上放进粮仓,还要初步筛出杂物,晒干水分,去除空壳才能收进去,若是水分没晒干,很可能像今日赵家婆子拿的谷物一样,用不了多久就发霉了。   就这样过去三天,各个乡的里正把收还的粮食和册子陆陆续续交上来,果不其然,他们负责的也和县城的一样,不是所有人都按约定归还了粮种。   “粮种才多少斤,和今年收获的相比不过九牛一毛,这么点都不舍得拿出来吗?”掌典税收的税课大使狠狠拍在手边的桌案上:“况且这是当初借给他们的,按理本来就该还。”   他们平时去征税时,经常会遇到这种耍赖不缴的人,因此感同身受。   不过那时候还能武力强制征收,现在陆大人来了,若是下面办事的官差闹出什么欺压百姓的事,百姓可以状告官差,因此办起事来难免有些投鼠忌器。   陆久安若有所思:“今年丰产,确实不应该收不上来,问过什么原因了吗?”   里正回答:“新落户的都老老实实上交了,就是有些家里不太富裕的,他们田地板结贫瘠,虽然没遭洪水,收起来的不多,也是要省吃节用的才能挨到明年。”   里正话里话外,颇有维护意味,陆久安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农民看天吃饭,地也至关重要。   土壤是农作物的基础,土壤肥瘦决定了庄稼长得好不好。   另外,种植技术和粮种的选育也是关键因素,百姓按照祖辈传下来的经验循规蹈矩埋头苦干,没有创新和改良,产量再高也有个极限。   不过,这却不是他们背信的理由,陆久安道:“一码归一码,产量低的问题,本官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会找个时间公布出来。他们只是怕明年没有粮种的话,到时候再借便是,但是今年的该还的还是得还,这是基本的诚信问题。”   “陆大人教训得是。”里正被陆久安不怒自威的眼神扫过来,忙不迭地点头,“只是陆大人,另外一两个,就是偷奸耍滑浑水摸鱼的,小的也不敢强制征收,我脸色一变,这些人就嚷嚷着要状告小的,你看……”   “是哪些人,你圈出来,回去告诉他们,若是不交,接下来的冬麦种子,就休想从县衙里拿到一粒。”   里正们拿着县令文书离开了,陆久安把申志的种植记录经验手册给承发房,让他们誊抄出几份。   他在想着怎么教百姓提高农作物产量,回去补收粮食的里正回来了:“小的把陆大人指令传达下去,那些原本担心粮食不够的人都交了,只是依然还是那几人耍赖,不愿意交。”   韩致闻言,锋利的眉毛不悦地扬起来:“那就杀鸡儆猴。”   他一贯是这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欠债还债,天经地义。好好的机会不珍惜,偏要逼县令大人立威。陆大人不允许你们使用强制手段,那也要因人而异,你们回去吧,这事交由县衙处理。”   韩致铁血手段,陆久安也非常赞同,他愿意提供这些粮种来支持百姓,是为了鼓励百姓农桑,却不能纵容失信的不良风气滋长。   于是当天下午,那几个老赖还躺在家里沾沾自喜,就被一群高大凶猛的官差破门而入,这群官差手里每人牵着一条威风凛凛的警犬,虎视眈眈的盯着屋内的人。   周围邻里听见动静早就围了过来,其中不乏刚落户的新居民。   “你们干什么?”老赖色厉内荏大叫道。   “你不交粮食,我们只好自己来取了。”赵老三挥了下手,当即上来两三个同差将屋内的人按在地上,其余的人则目标明确冲到存放粮食的地方,按照册子当日登记的重量去了等量的谷子。   “我要去陆大人那儿状告你们搜刮民脂民膏。”被放开手脚的老赖气急败坏地咒骂着。   “闭嘴。你这个泼皮自己做了什么还好意思状告官差大哥。”匆匆赶来的里正道。   赵老三冲着围观的民众抱拳行礼,随后展开公文示众:“各位百姓看清楚了,这是陆大人盖了章的手谕,此人当日借了粮种抵赖不还,再三劝告无果后,才上门自取。陆大人说了,对于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绝对不姑息,除去强制没收非法财物之外,明日会在县城门口张贴告示通报批评。”   百姓害怕的眼神顿时变了,一个个嗤之以鼻地看着老赖。   赵老三解释完后,不再理会大家的反应,启程赶去下一家。   第二日,得了消息来看热闹的百姓围到县城门口,墙上果然贴了几张告示,不过他们发现,除了对几人的严厉斥责之外,还多出来另外一些看不懂的东西。   征信是何物?   人群里有道声音解释:“告示上说,应平从今日开始,设置征信册。若是有人失信,或者触犯大周律法,此人的征信分就会被扣除,低于一定的评分将纳入黑名单,失去应平县部分政策资格。”   “什么资格。”   这人顺着告示上的内容说道:“会丧失应平提供的免费借粮种,子女三年义务教育,医疗报销等。”   嚯!   百姓嚷嚷开来,这些都是一些关乎利益的利民之策,他们大部分人本来就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这下子更不会因小失大,少有的抱着小心思的人,也在深思熟虑以后,收起了那些不为人知的侥幸心态。   总之这样一个政策,几乎得到了应平全部人的拥簇,皆大欢喜。   申志管理的那九分地出了嘉禾一事,早早被陆起刊进每日要闻,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事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百姓看了一笑置之。   眼见为实,他们没有看到,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话。   因此,连要闻后面提到的之后会分享公布栽种经验及技术这样一段话,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他们看完每日要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农夫最不得清闲。   田里的稻草是现成的柴火,他们要盘回家,在院子里堆成一个草垛。   地里的水稻根系要被抛出来,对田地重新翻土犁平,另外沟渠要疏浚排水,因为接下来要种冬麦,麦子怕水,这些事情都要提前做,否则耽搁了播种的时间,会影响来年的产量。   身为县令的陆久安也忙,好在他培养了一些人才,可以为他排忧解难。   陆久安把饱满的冬麦种子交到申志手里:“今年你还是按照之前的那个方法种9分地,不过我会安排一批人跟在你身后学习经验,他们若是有什么不懂问起你的时候,望你能解释一下。到时候冬麦也种植成功了,需要这批人下乡现场授教。”   申志今年种出嘉禾,陆久安从账房里拨出20两银子以兹嘉奖,若是传到朝廷,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有更为丰厚的赏赐。   申志现在对跟着陆久安做事毫无怨言,说什么做什么执行到位。   而在隔壁武今县一个毫不起眼的院子里,一个货郎拉着满车的货物告别家人,踏上了去往邻县交易的路途…… 第089章   货郎姓赵, 原是武今县一个白丁穷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阴差阳错之下, 深入了无人敢进的饕餮山, 得了一株品相不俗的人参,拿到县城药店里售卖, 赚了一笔不菲的补贴。   这笔巨额比他们全家辛辛苦苦劳作一整年还要多, 后来赵货郎大着胆子又进去了几次, 这一来二去, 竟积累了丰厚的家底。   想来是他贪心不足,时乖运蹇,最后一次进饕餮山,遇到一只发疯的野猪,被顶撞得差点去了半条命, 一条腿就是在那时跛了的。   后来赵货郎歇了进山的心思, 要不然有钱赚也没命花。左思右想之下, 赵货郎就用那笔钱做起了小本生意。   赵货郎对怎么做生意一片空白, 幸而得到家里爹娘支持,刚开始确实也赚了一笔小钱,不过后来天灾洪水不断,愿意花钱的人少了, 赵货郎停了几年, 直至今年才重新开始。   整个江州这年头,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很少有人出远门, 路上影影绰绰,全是高大的树木在随风摇动, 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戴着瓜皮方帽的中年儒生。   赵货郎终于找到同伴得以排解孤寂了:“这位兄台打哪儿去啊,顺路的话一起做个伴吧。”   儒生道:“我去滇阳。”   从武今去滇阳,要经过应平,那就是顺路了。   两人初次见面,都不是木讷之人,三言两语就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这儒生一直童试不中,索性在城门口大树下摆摊做起了说书人,随着时间的沉淀,在滇阳已经家喻户晓。   此次来武今不过是省亲。   赵货郎和说书人有说有笑顺着官道行了两日,白天赶路,晚上就随便找了个简单的地方宿下,一路畅行无阻。   说书人感叹:“幸好韩将军去年带着雪拥军扫荡了江州一带的山匪。前些年那群贼子那叫一个猖狂,平民百姓都不敢独自走在路上。”   在经过一个岔道口时,忽然见其中一条道路前方竖着一个标牌,其上写着:前方道路施工,请绕路前行。   “咦,在修路啊。”赵货郎疑惑一声,和说书人一起踏上另外一条道,“这一条道不知道绕得远不?”若是绕远了,恐怕天黑之前会进不了县城。   “我也不知。”   赵货郎更疑惑了:“你之前不就是从滇阳来的吗?”   说书人道:“来时没从应平过。”   两人行了没多久,突然见脚下的官道变了样,之前是崎岖不平的烂泥地,现在整个变成了一条白色的路面,硬邦邦的,要说是青石板铺的也不准确,表面平整光滑,仿佛从一快巨大的岩山上用刀劈作而成。   说书人坐在赵货郎拉货的马车上,原以为会花半天的路途,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就看到了县城。   “变化真大啊......”赵货郎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大张着嘴打量应平拔地而起的新修建筑:“县城外修这么多房子,这是要新辟一个集市么?”   特别是那座高十余尺的高塔,也不知作何而用,矗立在圆形的集市中间。   “钟楼!”说书人见多识广,指着建筑上刻的字道:“形同日晷,应当是计时所用。”   集市四周坐落着形状相似的四个屋落,集市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派欣欣向荣,仿佛那场可怕的灾难并没有降临在应平地界上,比之武今不知好了多少倍。   两人惊叹地围着集市绕了一圈,很快来到休闲区,一群人围在这儿,斗蛐下棋,闲聊猜拳。   “你们围作一堆在看什么?”赵货郎挤到人群中去。   一个儒生头也没回:“看每日要闻啊,今天的本地要闻倒是有趣。就是沐蔺游记没有更新了,怪可惜的。”   说书人一目十行看完,指着要闻大吃一惊:“这个要闻什么的?每日都有?”   儒生反道:“那要不然为何叫每日要闻,而不叫每月要闻呢?”   说书人又问:“这上面记录的都是真实发生的?”   儒生被接连打断,不耐烦道:“你是第一次才看吗?”   说书人:“……”确实是第一次看,是他孤陋寡闻了。   说书人放低姿态:“在下是滇阳人,很久没来应平了,多有冒昧还望海涵。”   儒生这才回头看着他:“你是外县来的?怪不得。”   儒生夸夸卖起每日要闻的好来,仿佛他是这要闻的主笔:“……官府办的,听说以后要专门成立一块新闻社,陆长随为主编,还得招人,对新闻敏感的,还要派到外县去采访,到时候我们不仅有本地要闻,还有外地要闻了。”   “这才是真正的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   说书人心头火热,这分明是他每天要干的,不同点在于要闻是纸质的,而他在茶馆拿一柄折扇,全凭一张巧嘴。   还有那采访,怎么采访?   这些疑问一旦滋生出来,犹如一块石头落在他心口,不上不下。   赵货郎兴致盎然看完,拉着他离开人群;“先去县城里找吃的吧。”   集市显然是刚刚落成,听说后面要以生活广场为中心向四周扩建,赵货郎可以想象,若是店主入住,商铺都开门迎客,定是一片车水马龙之貌。   而老的应平县城里倒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准备着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也不知武今何时能恢复这样的生机。   赵货郎很快顺着记忆找到南街巷,随便在一家摊前落座。   “店家,来两碗馄饨,再加两碟肉。”   说书人细嚼慢咽,赵货郎很快吃完,他把嘴巴一抹:“你慢慢吃,我去转一圈。”   说书人吃完之前,赵货郎正好回来,他神神秘秘对说书人一笑:“兄台,你猜我刚才遇到谁了?”   说书人好奇:“应平县令?”   “应平县令哪有那么好遇到的。”赵货郎摆了摆手:“我遇到我一个同乡了,去年发大水,他逃难出来,一直未归,我便以为他们一家遭了难,没想到是去年定在了应平。他在这边不仅开了荒,得了地,还结了一门亲事。你说这人的一生起起伏伏没个定论的,是不是很奇妙。”   赵货郎与他絮絮叨叨说着打听来的事,他不愧是个行商多年的货郎,应平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应平的新县令是个探花郎……”   “开了县学,满足要求的不论男女都可免入塾费进学……”   “我们走的那个很平整的路叫水泥路,看的钟楼确实是计时用的,每日准点报时……”   “中秋过后县令要在县学讲学……”   赵货郎越说越兴奋,两人走到西城门口,说书人与他分道扬镳:“我就不在此作逗留了,若是太晚未归,家里人要担忧了。”   “哎,一路保重,后会有期。”赵货郎遗憾与他作别。   说书人走后,赵货郎沿着繁闹的集市逛了一圈,看尽了新鲜事,准备赶货了,这时候,他突然发现马车上的货物缺了不少。   街上遭贼手了!   赵货郎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此。   他环顾四周,果然看见一个穿着楚楚的人鬼鬼祟祟地往远处跑去。   赵货郎当即大喝:“站住!抓市偷了!”   他拉着一车货物,街上又人来人往,行走不便,那贼手左躲右闪,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被他推得东倒西歪,尖叫声此起彼伏:“挨千刀的,啊哟,踩着我脚了……”   赵货郎一边道歉一边追赶,急得满头大汗。   “应平集市,何人在此闹事 !”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道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   赵货郎回头看到来人,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这位官爷,不是我闹事,我货物叫贼人顺手牵羊拿走了。”   这位官爷燕额虎头,膀大腰圆,唬人得很,更别说他脚边还紧紧跟着一条凶神恶煞的大狗。他深怕惹了对方不高兴,一声令下,成了恶犬的盘中餐。   “光天化日之下,敢在我巡视之地行窃。”赵老三把拳头捏地噼啪作响,他摸了摸十五的耳朵,只说了一个字:“上。”   十五在赵货郎战战兢兢的瞪视下,凑到他身边嗅了嗅,又围着装着货物的马车转了一圈,随即撒开四肢快如闪电般窜入人群,赵老三紧随其后,速度也不低。   一人一狗走后,赵货郎才大松一口气,他环顾四周,见围观的群众非但不怕,还反过来安慰他:“警犬不咬人的,你别怕,他专治坏人呢。”   “今日有幸见到十五的风采,不虚此行啊。”   “听说县令大人的五谷更威猛。”   “明日的要闻,肯定是要写此事的,要闻题目我都想好了:警犬十五十里狂奔勇追窃贼!”   群众你一言我一言的,像是已经对结果成竹在胸了。   事出突然,结束得也迅速,赵老三拨开群众,把一个贼眉鼠眼的大汉扯到面前:“拿了人家什么东西,还回去。”   大汉支支吾吾不作答,赵货郎一眼看到大汉怀里的货物,伸手抢过来:“怎么只有一件,还有呢?”   大汉愁眉苦脸:“我跑的时候,摔坏了。”   “那赔钱。”   “我没钱。”   “好好的日子不过,怎么出来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围观的百姓咬牙切齿,纷纷给赵货郎出主意,“到县衙去状告他。”   赵货郎有些犹豫,出门在外,他并不想节外生枝,况且他是武今县的,应平的县令会为他做主吗?   “不用怕。”像是知道他的担忧,百姓拍着他的肩膀道:“咱们陆县令是一位清廉刚正的父母官,肯定会为你做主的。”   “走吧。”赵老三为十五系上牵引绳:“今日正好放告。” 第090章   县衙书房, 吏、户、礼、刑、兵、工六房书吏垂手而立挨个做工作总结。   “.....截止八月底统计,应平总人口已达31764人,青年占比48.85%, 老年占比27.26%, 孩子占比23.89%。”吏部汇报应平人口基数。   自从衙门上下学习算术加减乘除以后,按照陆久安办公习惯, 废除了之前冗长繁杂的陈词, 改换成了这样清晰的数据。   众人只需要听这几串数字, 就能直观的感受到, 相较陆久安刚来应平之初,人口增加了1万有余。各个年龄阶段的占比,也能一目了然。   “另外。”吏部书吏继续补充:“从人才落户政策推行开始,每月都有新的人才来报名考核,目前共计76人, 秀才28人, 其余.......”   吏部汇报完做最后结语。   “等一下。”陆久安抬手打断他:“把那批山匪也录入进去。”   书吏一愣, 陆久安道:“他们已经改造完成, 若是愿意留在水泥厂务工的就派发薪酬,若是想要回去拓荒种地的,做好鱼鳞册登记,去留自便。”   吏部汇报完, 其他几房自觉跟上, 这一年多的时间,六房各司其职,工作繁重, 每一房汇报时,都能列举出近一年负责过的具体实例。   工部的公务尤其多, 部门上下每个人都像陀螺一样不得停歇:“......应平南北两个方向共铺设水泥路16公里,节后着手准备疏浚沟渠,造水车,争取10月出方案,12月完工。”   疏浚沟渠工程量浩大,到时候势必要带动全县百姓一起加入。   水利司从纸筒里抽出一卷图纸,摊开放在书房内陈设的一张宽大平整的看图桌上。此人是工部书吏推举出来的,年岁不大,能这么快拿出一张图纸,可见能力出众。   图纸上的线条粗细不一错综复杂,如一团被捅破了的蜘蛛网,水利司撩起广袖指着图纸上的符号为众人解释:“此乃下官勘察地势水渠之后作的图纸,建议在这几处修造水车。”   水利司指的地方都有三角形标注,陆久安这个门外汉也很容易看懂。   “水渠久不疏浚,淤泥沉积,排水缓慢,且按之前的路线来看,有些地方不太合理,容易形成沟渠内水流倒灌,是以水渠路线需要改迁。”水利司的声音不急不缓:“疏浚工作可以提上日程,改迁还需研究才能给出具体的方案。”   水利司说完就退了下去,陆久安对他很是认可,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   对嘛,工部都是讲究动手能力的实干派,和依靠口才的文官不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能力高低。现任水利司这种青年才俊,就应该多一点这样的表现机会,省得总有一群人尸位素餐。   陆久安转向工部司匠:“县学扩建也要提上日程了,让那群秀才们和学生共处一室始终不太妥当。”   工部司匠一愣:“这么快?按照县学如今的规模来扩建么?”   “也不算扩建,另起一块地重新修,修大一点,一劳永逸。”陆久安用手比划了一下:“特别是操场,太小了,学子们活动不开。”   陆久安一开始列的广播体操实施起来的时候,学子们都只是原地动了动手脚,根本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更别说以后他还打算举行一年一次的游园会,运动会……总不能全拉出去,放到之前衙役们只花了几天粗制滥造出来的露天体育场里。   这个总结大会只是陆久安临时起意,他不过是想要在丰收过后,让下属们知道天道酬勤,知道他们最近一年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大会的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因为经过六房书吏的汇报,不管是在人口基数,荒地开垦,基础设施,农作物产量都是呈直线增长。   这感觉就像种下一颗树,经过浇水施肥,只是一瞬间没注意,就开花结果了一样。   “劳动力有了,再配点资金加持,拯救应平半死不活的基建和实体,拉动上下游供需,实体经济扩大生产,刺激劳动力需求,经济回暖,带动外县资产注入,进一步刺激劳动力,形成良性循环……”这就是陆久安的初步考量。   大会开完,所有人犹如被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捧着记满笔记的本子离去。   “大人。”赵老三敲了敲书房门:“有人提告。”   今天是放告日,陆久安表示知道了:“先在大堂等等,这就来。”   应平案卷也翻过不少了,这种小地方,平时也不会出特别大的案子,在他整治治安以后,就连逞凶斗殴这样的事都很少发生了,也有可能没告到他面前。   陆久安看了一眼寸步不离的韩临深:“小鬼,你跟着我干嘛?”刚才开大会的时候就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和之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韩临深看着脚尖,表情有点不自然:“我爹让我多向你学习。”   “我又不是你老师,你跟着我能学什么?”陆久安站起来,取过一旁的官帽带上,“要学习,去县学,那儿有专门的夫子。”   应平的县学韩临深远远看过,和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他没有回答陆久安这个问题,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跟着陆久安学习什么,韩致没有告诉他。   “时间久了,你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韩致只是这样说。   韩临深黑黢黢的眼睛看着陆久安,少了那份桀骜之后,像一条等待抚摸的小黑狗。   ……   “我现在要去审案。”陆久安把抽屉里的魔方拿出来给韩临深,“你先拿去玩。”   县衙大堂,陆久安高坐案前,听赵货郎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案件很简单,就是一桩偷盗案,涉及赔偿。   “你是从武今来的货郎?”陆久安特意问了一句。   赵货郎听他这么讲,又见年轻的县令神色不明,顿时有些后悔,他有些忐忑不安地答道:“今日刚到应平赶货。”   “赵货郎想必要走不少地方吧。”陆久安敲着桌子随意问道,仿佛在唠家常。   百姓窃窃私语,当日孟亦台击鼓鸣冤,陆县令也是这么态度和蔼地同那婆子讲话,结果最后却打了他儿子六十大板。   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认定了陆久安此刻温柔的询问,最后都会化作血淋淋的杀威棍。   赵货郎离得近,听到这些话,吓得冷汗直冒,努力回忆着自己卖货会去的地方,一五一十给说出来。   “我随口一问,错不在你,你无需担心。”陆久安安抚他:“被告侵害你财物,道德不彰,犯盗窃罪,按大周律法,笞三十,另照价赔付。”   窃贼很快被拉下去仗了三十板子,赵货郎心口的大石总算落地。   窃贼被打完以后,咬着牙依然说自己没钱 。   陆久安表情不变:“没钱无所谓,你干两天活就有了,只是还要赵货郎多逗留几日。你是武今来的客人,在我应平县被劫,是本官治理不严,这是本官上任以来头一例。这几日你住店吃饭的开销,就由我县衙承担。”   赵货郎因祸得福,感觉像做梦一样,他一脚跨出县衙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俊朗的应平县令已经起身,周围的百姓都在拍手叫好。   陆久安转过一个弯,看见躲在柱子后面的韩临深,他举起手里的魔方给陆久安看,已经修复了一面。   “错了。”陆久安一眼就看出来了,“你都听见办案过程了?”   韩临深点了点头,毫不犹豫把魔方打乱,他憋了一会儿,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为什么要让赵货郎多逗留几日。”   窃贼以工抵账的话,县衙明明可以先代为支付那一笔赔款,这样也就不必白白多出后面那几笔费用。   这种明显笨拙又吃亏的方式,连他都能看出来,陆久安怎么会去做。   陆久安用下巴点了点陆起:“弟弟,你来回答他。”   这个问题要是放在一年前,陆起可能回答不上来,说不定也会和别人一样,以为陆久安只是单纯的出于那颗仁政之心。但是经过这一年,陆起明白了,他家大人一举一动都不能光看表面,必须得思前想后,才能理解他真正的意图。   “赵货郎足迹甚广,遍布整个江州的犄角。”陆起慢慢推测陆久安的想法:“他是行商,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很多消息经由他们口口相传。大人想要赵货郎做宣传,因此留下他,让他了解应平更多的情况。”   韩临深满头问号,实事求是发问:“应平一穷二白的,即便宣传了,又能怎么样。”   陆起学着陆久安的模样一本正经叹了口气:“孺子不可教也,我问你,应平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吧?”   韩临深不确定:“修水渠?建学堂?”   “对啊!”陆起道,“那人手哪里来?”   韩临深恍然大悟。   陆起又道:“陆大人想要从外县招工,这些工人做长工,总得找个地方吃喝睡觉吧,那些酒厮客栈不就有了人气,一来二去的,应平经济不也就跟着盘活了吗?”陆起学以致用,使用了陆久安经常在他耳边念叨的词。   “满分。”陆久安举手点赞,转身看向韩临深:“学会了吗?”   韩临深似懂非懂,迷茫地点点头。   赵货郎在中秋前一天,拿到了县衙送来的货物赔偿款。应平街道丹桂飘香,糕点铺起摆上了月饼,赵货郎想了想,反正他也不急着回去过节,干脆就在应平过了中秋再出发,左右不过一两天。   八月十五,圆月高照,街上挂满了灯笼,把生活广场衬得亮如白昼。   人们纷纷涌到广场上来,流水一般燃灯赏月。   衙役牵着警犬在四周巡逻,时刻警戒有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这个中秋,陆久安就不能效仿去年那样为每个人都准备一个月饼分发下去了,但是他命人准备了一块足足50寸的大月饼,中秋当天,切割成无数块,广场上的人来着有份。   几个小孩已经不知疯魔到哪里去了。   沐蔺喝着桂花酒。   陆久安则拉着韩致,兴致勃勃去猜灯谜。   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9点,陆久安几人才打道回府。   月色温柔,树影横斜,远处的欢声笑语渐渐听不见了。   “久安。”府衙前有道身影从黑暗中站出来,是秦技之。   陆久安愣住,上午的时候,他派人前去送中秋礼,回来的小厮说,药馆病人很多,估计一天都不得空,这是忙完了?还是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   秦技之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看了一眼陆久安和韩致亲昵的姿态,把手里的篮子递给他:“代家父奉上。”   陆久安泰然自若接过来道了谢,又说了两句注意休息之类的话,秦技之神态犹豫片刻,道:“听说中秋过后你要在县学讲学,前些日我与我好友说了此事,不知到时候,他们能否前来听学?”   秦技之的好友?   啊!陆久安想起来了,之前秦技之提起过他在弃医从文时,认识了一群高谈阔论的杠精……   若是这群人来了,讲学那日现场岂不是鸡飞狗跳。   陆久安在无人察觉的夜色下抖了抖嘴角,感觉讲学突然从简单模式上升到了地狱模式! 第091章   有朋自远方来, 怎么办?那自是扫榻相迎了。   尽管目前不知这群“朋友”是福是祸。   况且他本就是打着往应平捞人的想法,若是在县学把人拒之门外,拒的还是一群巧言善辩之士, 指不定隔天就传出应平县令气量狭小, 德不配位,只容得下本县生员什么的诸如此类的言论。   要知道, 舆论是非常可怕的, 要是这些黑料一出, 他陆久安铁定被挂在耻辱柱上轮个一月才能下来。   陆久安不想被儒生网暴, 他打算连夜把讲学的方式调整一下。   陆久安走到哪,韩致跟到哪,他埋头伏案,韩致就坐在他对面冷着脸记英文字母。   “韩大哥。”陆久安改完方案,暴躁地把笔一丢, “你来看看, 若是你是生员, 会不会喜欢我的讲学。”   韩致一动未动。   陆久安这才后知后觉到韩致今晚有些异常, 至少之前两人在独处时,韩致总是克制不住地对着他动手动脚。   为什么?   明明在生活广场一块庆祝中秋的时候还好好的,从见了秦技之开始。   不是吧,陆久安愕然, 他走过捏着韩致两颊:“你吃醋了?”   韩致没说话, 把陆久安拉到他腿上坐着,揽住他腰埋首他肩窝里。   “你今日就在旁边,我也没跟他说几句话啊。”自知道秦技之的感情后, 陆久安就下意识跟他保持距离了:“你不要无理取闹。”   韩致声音低沉暗哑:“你看他,我不舒服。今日在书房, 你看那个水利司,我也不舒服。”   “你......”陆久安岔气,今日在书房,他不过是因为那水利司才能不错,多看了他一眼,“那你干脆把我眼珠子挖掉吧,这样我就谁都不用看了。”   “我的错。”韩致主动道歉,用粗糙的手指摩擦着他脖子:“我会尽力克制自己的。”   韩致道歉道得干脆利落,还认真反省自己,陆久安刚要冒起来的怒火嗤地熄灭了,他亲了亲韩致的鼻子,又壮起胆子摸了摸他头顶:“对嘛,你要相信我。我又不是沐蔺,到处沾花惹草。”   韩致反客为主,压着他很是温存了一番,结果最后方案也没看成。   ……   八月十九,县学的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之气,这股气息引得生员们躁动不已,无心进学。   “来了来了。”不知谁叫了一声,围坐在孔子石像旁的学子们一个个站起身来引颈探去。   陆久安身穿靛蓝色团花束腰直裰,头戴高冠,跟在范敎谕身后踏入县学。   他原本与韩致有说有笑,看到县学里的人时,他一愣,回头问秦技之:“技之,你说你有三两好友......”   “确实只有5......”秦技之比陆久安高一头,他轻易越过陆久安头顶看到县学内场景,那里面密密麻麻的儒巾襕衫挤作一起,人头攒动,少说有一百来人。   “范敎谕......”陆久安见秦技之张着嘴巴突然顿住,想来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询问一学之长。   范敎谕迷茫:“前两日,大人你说若有外县的学子前来,亦可入内。”   陆久安明白了。   好嘛,他跟范敎谕只说了外县,却没有仔细交待清楚,不想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陆久安实在有点受宠若惊。   三十个人也是讲,一百个人也是讲,只是一下子多了这多人,原来的生员教室却是安置不下的。   “不如这样。”范敎谕提议,“那群初学学子这两日旬假,就先借用他们的教室。   事出突然,只有如此了。   这群孩子的教室和秀才们的教室不尽相同,教室前面的墙上放了一个黑板,用木料打磨而成,表面涂了一层黑色油饰。黑板右边的墙上张贴着学生们的范文,以及优秀学子的名字和小红花。   陆久安命人撤掉了三个教室中间的移动隔板,三间小教室合成一间大教室使用,这样就能容纳下远道而来的秀才们了。   生员坐在这样的学府里,享受着一人一张的座椅板凳,左顾右盼交头接耳,讨论声不绝于耳。直到陆久安站到讲台前,众人才堪堪停止。   陆久安站定之后,大致往人群里面一扫,看到韩致父子并坐角落,他收回目光,道:“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这是开始了,学子们摊开纸笔,正襟危坐。   陆久安顿了顿,却没接着前一句讲下去,而是道:“在正式讲课之前,我要问诸位一个简单的问题,10年以后,你们觉得自己会在做什么?”   学子们面面相觑。   有个少年人高声道:“位极人臣,功高今古。”   “尔有东去大海之志,善!”陆久安道。   另一个中年学子摸着短须道:“平世间之不公,护万民之身心。”   ……   有了两位学子在前发言,接下来教室里的人慷慨激昂众说纷纭,道尽鸿鹄之志。   等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陆久安又问:“那10年以后,你们突然发现,自己仅有一年存活的时间,在那一年里,你们想要做什么?”   此言一出,一片寂然,过了许久,才有一人弱声道:“一剑穿云舀明霞,踏波千里人影消。”   教室里哄堂大笑,陆久安也忍俊不禁,原来所有少年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武侠梦。   “我想著一本书,无溢美之词,无浮夸之章,只为留存于世,福泽后人。”   “我嘛,找到城中乞讨之人,一人一件赠尽家中衣裳。”   “尝尽天下美食!”   ……   教室里学子你一言我一言分享起来,陆久安拍了拍手,让随侍发下笔墨纸砚:“前一个问题,问的是诸位的抱负,尽是雄心壮志;后一个问题,问的是净土,无关功名利禄。请诸位将两个问题的回答写于纸上,签上各自的姓名,户籍。若是答案有变,亦可更改,你们的答案我不会看,按照内心真实所想写上去即可。”   学子们提笔开写,有人长篇大论,有人了了几笔,等所有人都写完,折叠好,随侍下场挨个收上去。   底下有个学子大着胆子问道:“陆县令10年后会是在做什么呢?”   陆久安风轻云淡,仿佛答案早已根深蒂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横渠四句,短短几个字,包罗万象。   韩致微微一动,神情肃然。   学子又问:“那只能活一年......”   陆久安不假思索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那就是不改其志了。   高楚抱着一个褐色陶罐走上台前,学子们一脸迷雾,陆久安自己也写了一张,他折叠好,当着100多名学子的面,将折纸丢入瓶中:“我们来做个实验好不好,我与你们定下10年之约。我今日将诸位的答案装入陶罐,封口埋入县学孔子石像之下。10年以后,我们来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实现心中抱负,我们有没有守护好心中那片净土。”   学子们虽然在县学第一次经历这样奇妙又匪夷所思的讲学过程,然而到底意气风发,听到陆久安这么说,心中都存了一口凌霄之气,想着,10年以后我必定能夙愿以偿。   学子们同意,随侍们便把答案塞进陶罐里,用黄土和水泥封了口。   那瓶装着满室清辉和情怀的陶罐,在众人的目睹之下埋入土地,学子们只觉得,埋下去的仿佛不单单只是一张纸,而是一颗等待破土发芽的种子。   众人又回到教室,按照原来的座位坐好。   陆久安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于庶人逝者。”   学子们作惯了八股文,倒没去注意这五个字是如何清俊隽永,而是下意识想到,若是放在会试里,这就是道截答题。   让他们来作,会怎么破题承题?   一息之间,随着这五个字,底下的学子已经把四书五经从脑海里搬出来翻了个遍。   随后,学子们便呈两极分化,熟读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一眼看破。   而不甚熟悉的,则在心里纷纷大骂陆久安出的题目实在阴险狡诈。   幸好他不是学政大人,实在是这一题太偏了,不仅是个截答题,还是个书章外题,一般学政选题大多也就选自一本书算了,偏陆县令他截了两本隔了十万八千里毫无关联的书搭在一起。   于庶人,原句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出自《礼记·大学》。   逝者,原句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出自论语《子罕》。   前一句讲的是上自天子,下至百姓,一切皆以修身为本。   后一句则是孔子带弟子前往泗水观洪,见滚滚黄河奔流不止,有感而发。   好嘛,这下不仅搭得远,还搭得滑。   倒不是说这题目难,而是太简单,正因为简单,可以破的范围就太广了。   两句经义搭在一起,你既可以用万物变化其心不移来破,“圣人成其道,正己待无常乎。”   也可以用时光短暂,当利用有限的时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来破,“圣人时短身微,得其道长其身也。”   还可以引用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进学不已,流水不腐来破,“盖工学者,累土积末而不缀。”   总之破题千千万万,端看高低。   学子们想到此,都不约而同抬头看向陆久安,看他会如何破。   陆久安他......   没有破!   他是来讲学的,是要讲书中大义,不是来教他们如何破题承题写八股文的。   于是陆久安从逝者入手,先感慨生命和死亡。   “混沌始开,化蜉蝣,生草木,衍血肉......”陆久安此论把圣人之义和未来的生物论有机结合在一起,再参考清朝龚自珍先生的己亥杂诗来阐述:“人死身灭,落红成泥,化山水清风,而色无,而形空,乃寄太虚也。”   人走出时间之后,就变成了宇宙中最微小的粒子,山间的风是他,天上的云是他,摇曳的大树是他,飞舞的蝴蝶也是他,虽然离开了,却满是人间。   学子们很少听得这样的立意言论,诸子百家讲生死,都是以生死议道,哪像陆久安一样,直接讲生命本身,因此皆被挑动起了兴致。   陆久安再接再厉,又引用苏大学士的词:“苏子曰: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陆久安思绪放飞,从生命,讲到死亡,又从死亡讲到万物,接而讲到宇宙,“往古来今谓之宙,天地上下谓之宇......”   学子们跟着他的思路走,意识越放越大,身体越变越小,仿若真的成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土。   不,比尘土还小!   渺渺置身于浩浩虚空间,随着孔子看到的滔滔河水,见证了沧海桑田,物换星移。   “此为逝者如厮不舍昼夜。”   陆久安用教鞭在黑板上一拍,这细微的声音犹如炸雷,学子们的意识又从无穷的虚空中,回到了狭小的教室里,他们惊喘一声,茫然四顾,都在邻座的同窗眼睛里看到了震撼。   “不舍昼夜。”陆久安讲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故资昏不逮,材庸不逮,顺其心去其虑,旦旦而力之,久而不怠焉,成也。”   陆久安绕了一大圈,越讲越远,越讲越偏,正当学子以为他要一去不复还时,结果他又圆了回来。   与自然宇宙相比,人类太渺小人生太短暂了,因此不用太在乎华而不实之事,探索你心中那方真正的净土,无论大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小到制衣裁布。   都放心地,大胆地去做吧!   陆久安的角度越来越清奇,灌输的思想也越来越新颖,直到此刻,这群学子们才发现落入陆久安说的陷阱里!   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陆久安一开始说的是于庶人逝者,而不是逝者于庶人,两个词颠倒,意思可能就截然不同了。   逝者于庶人,那就是人生苦短,当立志!   于庶人逝者,则是立了志,但是人生苦短,快去行动吧!   学子们对视一眼,默然无语,同时在心里面警示自己,以后试考时一定要注意审题,莫要落入出题人的陷阱之中。   既然讲到了行,那自然就要顺着讲到明道笃行了。   “求知而学理,学理而实行。”陆久安道,“勿高谈阔论,需躬力亲为,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非也。”这时候,教室中间一个学子站起来打断他。   哦,来了!   有反对的声音,在陆久安的意料之中。   秦技之正好坐在他这位好友左边,面色不善抓住他手臂,小声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今日听陆大人讲学,想来不是闭目塞听之人,论一论道又如何。”那名学子不以为然。   秦技之脸色难看,他有点慌乱地看了一眼讲台上的陆久安。   “无碍,各抒己见。”陆久安用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两人稍安勿躁:“不过容我讲完,我会留足够的时间给诸位来自陈其意。”   韩致没有漏掉陆久安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想来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学子依言坐下后,陆久安就着被打断的地方接着讲,因着他层层递进,由浅入深,学子们只觉得仿佛在攀登台阶,连手下的笔都不知不觉停了。   随着台阶越来越高,景色也千变万化,走到最后,拨云见日,题意既毕,篇法亦完。   他没教学子们怎么作文章,这一堂讲学,却让他们窥得了一篇精彩的八股之作。   却原来,陆大人讲学之前做的那个小实验,问的他们那一番话,就隐隐点出了他今日要讲的内容了。   “听陆大人一番授课,学生受益匪浅。”学子起身致谢。   刚才那名秦技之的好友也站了起来,不过他可不是致礼的,而是来打擂台的。   陆久安差点忘了这一茬,这可是一位战斗力不容小觑的秀才,待会儿肯定少不了一番唇枪舌战。   众人收了声音,听此人将自己的见解一一陈述。   这位钟秀才的观点是,人不一定必须得有行,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陆大人认为呢?”   陆久安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环顾一周,问道:“有与这位才子不同论点的吗?”   高宿当先站起来:“我不同意。”   “甚好甚好。”陆久安拍了拍手掌,笑眯眯地提着下裳走下台去:“请两位分别站到我左右来。”   “陆大人准备做什么?”高楚问道。   “老夫也不知。”范教谕揣着手很是淡定:“且看着。”   钟秀才和高宿两人分列他左右。   陆久安看着堂下学子道:“现在,请诸位站起来,赞成钟学子的坐到左边两列,赞成高学子的坐到右边。”   堂下学子游走交错,很快重新入坐,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支队伍,出乎意料的,秦技之选择了高宿这一边。   陆久安数了数两队的人数,记录在黑板上:“这是你们各自的初始人数。”   “两刃相割,利钝乃知,既然各执一词,我们便来辩上一辩。”陆久安把早就想好的方案提出来,“请两位学子分别从你们的队伍里再择三人出来,组成四人的队伍,分为正反方,你们双方针对这个争议的问题来展开辩论,时间为半个时辰,诸位觉得如何?”   腾出空间和时间让他们能畅所欲言,那再好不过。钟秀才问:“那如何定胜负?”   “你们每一方各言五分钟时长,两相交替。”陆久安把挂钟放在讲桌上,“半个时辰后,支持者再根据你们的辩论重新选择,大于初始人数的一方获胜。”   钟秀才问:“五分钟是多久?”   “秒针绕五圈,分针走一个大刻度。”陆久安拿着挂钟为他们示意,又让他们体验了一下五分钟大概有多久,“到四分钟时,陆起会在旁边敲第一次鼓提醒,五分钟一到,敲第二次。这个时候,无论有没有讲完,都必须停下了,换另一方进行辩论。”   “好!”搞清楚了规则,钟秀才爽快地答应下来。   陆久安则心安理得地功成身退。   两方各选了自己中意的三人,组成了简单的辩论小队,陆起敲鼓,正式开始。   韩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陆久安身边,两人站在墙角,悠然自得地观看辩手激烈交锋。   韩致剥开橘子,塞了一瓣在他嘴里:“久安当真狡猾啊。”   “哎过奖过奖。”陆久安一堂大课讲下来,嗓子都说哑了,“我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嘿,知道吗,我这一招叫移花接木转移伤害。任尔翻起滔天海浪,我自作壁上观,与我毫无相干也。”   不是想辩吗,那就让你辩个够!   秦技之被高宿选作了辩手,他无意间看到这一幕,一时忘了说辞。   “秦大夫。”高宿悄悄提醒他。   秦技之回过神来,反应迅速,有惊无险完成了自己的辩论。   即便辩论赛的规则相较后世还不是很严谨,没有一辩二辩,也没有盘问环节和自由人。但是双方依旧你来我往,辩得热火朝天。   半个时辰后,陆起敲鼓落钟,还在辩论的人不甘心地止住辩词。   经过这一小时的辩论,无论正反方,很多学子起身更换了位置。   陆久安重新统计人数,结果一目了然,由高宿一方获胜。   “事物都有两面性,我们当辩证地看待。同一根筷子放在水里,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去看,或许能发现不一样的一幕。”陆久安为此次辩论赛画上句号,“钟才子,你说呢?”   “大人说得是,爽快!”钟秀才出了一身的汗,他朝对面的高宿等人拱手致礼,“实在是酣畅淋漓,下次再战。”   陆久安明白了,此人倒不是真要掰扯个谁是谁非,他只是一个享受思辨过程的人。此次辩论,他犹如脱缰的野马,终于释放了好辩的天性。   好辩好啊,百家争鸣,方能碰撞出灿烂的思想火花。   辩论的时候,陆久安安排了好几个人在旁边记录过程。他握着手里厚厚一叠纸对收拾笔墨的学子说:“此次辩论赛,已经用文字把精彩的部分详细地记录在册,到时候会张贴在生活广场上,欢迎诸位观看。”   辩论也是一个学思的过程,到时候不光那些辩手,连后面参与旁听的也会专程跑来应平,就为了看看这些册子进行回顾。   更何况,这种记录对话作成的语录体文集,不是和论语如出一辙吗。   谁能知道,未来他们里面,会不会出一个圣贤呢?   陆久安捏着语录册,仿佛捏住了未来文学成风的支点,抑制不住地暗笑出声。   可持续发展才是硬道理啊!   韩致看着他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无奈挡在他身侧。   辩论完后,时辰已经不早了,外县的学子们也不能披星戴月赶回去,他们互相一合计,打算在应平县城找几个客栈留宿。   陆久安刚走出教室,一个学子莽撞地从里面冲出来,韩致不着痕迹把他往旁边一拨。   “陆大人。”来人神情激动,还没从刚才的状态恢复,“你什么时候可以再讲学?”   陆久安回身看他,有点眼生,并不是应平本地的秀才。   这名学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自我介绍道:“我是滇阳的,我们县之前有个说书先生从武今探亲回去的路上经过此地,回去以后,就把所见所闻讲了出来,我们滇阳的学子听说您要讲学,就想来瞻仰一下您的风采。”   学子顿了顿:“来到应平以后,果然看到了与众不同的风貌,陆大人讲学也别具一格,听讲的人很快便能融会贯通……”   原来第一次讲学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捧场,是因为有个大v自来水啊。   陆久安想了想,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日后视应平生员需求再定。” 第092章   讲学如陆久安所料, 进行得很顺利,虽然中间出现了反对的声音,也被陆久安迎刃化解。   范敎谕满面红光出来送陆久安:“大人今日的教学真是别出心裁, 无论是前面的实验, 还是后面的辩论,都让人耳目一新。”   “那个实验, 做一次尚能起到激励人心的作用, 久了就不行了。”陆久安道, “至于辩论赛嘛, 倒是可以一月举办一次,既能学以致用,还能锻炼思维。今日的辩论只是简单的规则,这样,改日我给你说一下完整复杂点的规则是怎么样的, 下次按照新的规则来举办。”   范教谕把陆久安送出去之后, 遇到秦技之带着他的几个好友来向陆久安辞别。   钟秀才正好听到他最后一句, 双脚顿时扎根在原地不动了。   他那双锃亮的犹如实质的目光直射到陆久安身上, 让陆久安想装作没看见都难。   秦技之后边一位身穿素面夹袍的学子上前拱手道:“技之写信让我来听讲学时,起初我还因为路途遥远,想着婉拒,差一点就错过此次机会。”   陆久安立马反应过来, 秦技之当初是从江州来的, 那这群学子也很有可能也是江州府的。   偏远落后的应平和繁华的江州相比,孰高孰低,只要不是傻子的都知道。那么相应的, 县学和府学也有很大差距,让府学的人来听县学, 就好比由奢入俭,让这群心高气傲的学子下到县学,只怕不是秦技之说得那么风轻云淡,想来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   陆久安能想到的,韩致自然也能想到,他在心里冷哼:若不是他地盘在云落,哪里会用得到这秦技之来大献殷情,不过是认识几个文人书生而已……   陆久安道:“既是技之好友,那也是我陆某人的好友。请稍等片刻,我有薄礼送上。”   陆久安说的薄礼,正是之前同沐蔺商量的应平旅游手册。   旅游手册抄录了沐蔺一部分游记做宣传用语,陆久安又找来那位丹青手作画,因为还在初稿阶段,没有正式确定下来,所以只做了五份,正好用来当成礼物送给他们。   旅游手册既有墨画,又有文字,不沾染金钱世俗之气,拿来作为文人之间的礼物,再合适不过。   旅游手册很快就交到五个秀才手中,陆久安道:“这本《应平山水》乃我县特色,目前只有五份,其中描绘应平的文字是摘自应平游记,游记是一位从晋南来的小侯爷游历过后亲手所著。”   陆久安宣传的时候,不忘帮沐蔺打打广告。   果然不出陆久安所料,这五个秀才一听是限量版,皆一脸受宠若惊,纷纷掬手作谢。   “陆大人饱读诗书,文采斐然。”其中一个秀才得了赠礼,也不知是恭维,还是真心实意地佩服道,“听陆大人一番讲学,如聆圣音。”   他伸出手给陆久安看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特别是人与万物那一段,叫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人生的短暂。”   “都是借用先贤之言。”陆久安没什么架子地同他们一一寒暄:“若是诸位学子得空,欢迎你们随时来应平。”   钟秀才夹在几人当中,平时能言善辩一个人,屡屡被同行的好友给打断,结果直到最后,也没有问出后续辩论赛的具体消息,被秦技之扯着袖子拉走了。   几人渐行渐远,陆久安还能隐隐听到钟秀才不情不愿的声音:“技之这么着急做什么,我还想着问一问县令大人关于辩论赛的问题。”   另有一人道:“我把陆大人讲学过程记录下来了,回去后传给齐世兄观摩,他这次没来,定会后悔......”   几个人的声音很快消散在风中。   等回到县衙时,县衙食堂的大门早就关上了,没有办法,陆久安只好临时让膳夫开小灶做一桌,虽然吃饭的也就四个人,但是因为有韩致和韩临深两个练武之人,陆久安特意吩咐膳夫把分量多做一些。   陆起喋喋不休地说着今日旁听的感悟,陆久安剥着桌上的橘子吃,韩临深却在此时,再次谈起了自己的学业:“旬假过后,我想去县学。”   陆久安转头看了一眼韩致,韩致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上次是我让临深跟你学习没错,不过这次要去县学,是他自己的主意。”   “想去就去学吧,虽说你有夫子单独教导,不过在县学学习到底不一样。”陆久安举双手赞成,“同龄人就该多交流。”   陆久安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变得愁眉苦脸。   “怎么了?”韩致问。   陆久安叹了口气:“今日那名学子问我什么时候还可以讲学,当时没明确回复,不过我清楚,后面还是得多讲讲。”   “为何?”韩致不解,“不是有范教谕吗?”   他看过陆久安做教学备案有多辛苦,白天要忙着县学的各种事,晚上还要挑灯夜战。   “没办法啊,一个教谕哪够啊?”陆久安了解过以往科举应平及第的学子,不过了了数人,况且名师出高徒,范教谕能力有限,这就是府学不愿下县学的原因,因为县学老师再好也顶天了,所以光是增加学生数量不够,还得提高一下教师资格。   ”如果是这样,那挺好办的。”不知道为何,韩致突然想到秦技之大费周章专门为陆久安做的事,仿佛掰回了一局,他估摸着时间,“临深夫子可能还有半月就要到了,他是一位喜欢传道授业的饱学之士,到时候请夫子前去县学授教,一举两得。”   陆久安困扰了许久的问题,就被韩致这么风轻云淡地给解决了。   小将军的夫子,想来也不会太差,若是韩临深的夫子加入师资组,来年的科考生员们中第的几率说不定可以往上拔高一大截!   到了晚上,陆久安嗓子因为长时间讲课的干涩刺痛感越来越严重。   夜深人静,隔壁的陆起屋子里静悄悄的,想来已经入睡,他捏着嗓子揉了揉,没忍住,压着喉咙咳嗽了两声。   陆久安已经脱了外衫,身上换上了一套轻薄的单色寝衣,外面月色明亮,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打消了折腾下人的想法,只倒了桌上还尚留余温的茶水喝了几口。   陆久安摘了高帽,准备吹灭烛火就寝,窗户咔哒一声响,陆久安转过头,正好看到韩致翻身而入。   韩致扣好窗户的插销,径直走到陆久安身边:“张嘴。”   “啊。”陆久安乖乖张开嘴巴,随后感觉嘴里面被放进一颗圆滚滚的糖丸子,糖丸子被湿润的口腔一裹,慢慢化开,蜜液顺着喉咙流过,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烛火之下,披散着一头青丝的陆久安显得愈加清俊,韩致温声询问道:“嗓子要好一点吗?”   陆久安点点头,吃着糖丸子含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嗓子不舒服?”   “你今日很频繁地喝水。”   陆久安意识到,韩致真的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仿佛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这一件事,已经习以为常……   等回过神来,就看到韩致在自然地宽衣解带,这架势看着是准备今夜宿在这儿了。   陆久安也没再赶他,韩致伸手按着他脖子,用拇指轻轻摩擦了下:“你先躺上去,我去吹烛火。”   这个人的掌心,不论是冬暖夏凉,都火热滚烫,陆久安缩了缩脖子,有些愧疚地说道:“你下次来,就不要翻窗户了吧,我把门给你留着。”   堂堂大将军,来送个药还需要偷偷摸摸跟做贼一样,实在有损他的战神形象。   韩致眼角控制不住地弯下来,陆久安又脸色一变,恼怒道:“不准笑。”   搞得好像是他主动在邀请韩致来过夜一样。   韩致得偿如愿,当然说什么是什么,尽管心里很高兴,也不再表现在脸上,吹灭烛火以后,把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陆久安半推半抱地带到床上:“我不笑,我们睡觉,今天你也累了。”   第二天,陆久安从床上醒来,枕边人已经不见了,明明昨天也是躺着睡觉,什么都没做,不知道为什么,陆久安总感觉他和韩致的关系又拉近了一点。   时辰还早,陆久安穿上衣服慢悠悠去往晨练点,还没走近,就听得一片喝彩叫好声,平日里已经开始热身的衙役们聚拢在一起,原来是韩致拿着长枪在练武。   陆久安早就知道韩致的趁手武器是他那柄红缨长枪。   这是他第一次看韩致武枪。   冷兵器寒光闪烁,在韩致手里上下翻飞,如游龙一般被他武得虎虎生威。走得近了,甚至能感觉到那一招一式都带着凛冽杀气。   实在是,太帅了!   陆久安也跟旁人一样,混迹在衙役堆里,不断地鼓掌叫好。   韩致一整套练下来,汗如雨下,他踹着粗气收了招,把长枪扔给眼睛闪闪发光的陆久安手里:“感受一下?”   陆久安眼睛仿佛盛着漫天星光,陆久安每次一拿这种崇仰的眼神看着他,他就心动难耐。   “韩将军,我我我,我也能试试吗?”付文鑫凑过来激动地问道。   陆久安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一边去,你不是跟着江护卫练的吗,不要朝三暮四的。”   付文鑫顶嘴:“大人才是的吧,一开始还对江大哥双锏感兴趣呢。”   陆久安不知为何有点心虚,他看了看韩致的脸色,确认没什么变化,才说道:“那锏太重了,不适合我。”   陆久安摆正姿势,学着韩致把长枪往前一送,他自认为做得还可以,就是没掌握好力道,长枪差点从手里脱出去。   “不对,你要用手臂带动身体。”韩致扶着他的肩膀和背心帮他做调整,“还有,平时要练手臂力量,要不然爆发力不够......”   陆久安就这样在韩致一对一地耐心教导下,过足了耍长枪的瘾,衙役们在一旁看得羡慕不已,纷纷请求:“大人,以后训练里加塞一项武枪吧。”   “异想天开。”陆久安毫不留情地给驳了回去,赤手搏斗可以,一旦沾染上武器,就有拥兵嫌疑。陆久安佯装发怒,“怎么了?精力这么旺盛,那我给你们加塞点别的。”   韩致知道陆久安拒绝的原因,附和道:“这些都是杀敌的招式,若是你们从军,可以教给你们。”   不过他对陆久安想要加塞的训练项目却是很好奇的。   陆久安脑子里往往会冒出一些层吃不穷的新奇点子,虽然时常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是他从未去深究。   只要他是陆久安就足够了。   韩致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陆久安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提到过的障碍赛拉练?” 第093章   障碍赛拉练, 顾名思义,就是在路道上设置障碍。训练者需要通过穿越各种特殊布置的地形,最终抵达终点。   “为了训练他们的速度、耐力、协调各方面身体素质, 常用的障碍有原木、泥潭、网梯等。”陆久安恨不得有一本障碍赛训练手册, 一页一页翻出来指给韩致看。   韩致何其敏锐,陆久安把障碍赛大致一说, 他就一脸若有所思:“雪拥军也可以这么训练……”   “对啊!”事实上, 很多军队训练特种兵, 都会在丛林中设置障碍赛拉练, 用于磨练士兵的耐力及环境适应作战能力。陆久安努力回忆着自己看过的特种兵作战片,“障碍赛还可以和射击、潜伏等进行组合搭配。”   “你说的轮胎是何物?”韩致问。   “呃......”陆久安发现自己对韩致越来越不设防,照这样下去,早晚会暴露自己的秘密,他不动声色想着措辞, “和车轮差不多, 外面再缠上一圈布条或者草垫, 训练的人从里面踩过去, 也不容易受伤。”   韩致没有作声,陆久安也不清楚算不算蒙混过关。   韩致又问了一些问题,最终说道:“这个赛道,由我来设置。”   韩致是谁啊, 以铁血手段训练了一批雪拥军的人, 可以想象,由韩致设置的障碍赛道,折磨起人来该是怎样的惨无人道。   陆久安看了一眼还在哀嚎耍宝毫无察觉的衙役, 默默为他们点蜡。   三公里的障碍赛,县城肯定没有空地, 陆久安和韩致骑着马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圈,最后来到一处无人耕种的荒野。   “就这里吧。”韩致下马用脚在地上踩了踩,又来回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人烟稀少,又有一块天然的浅水坑,正好不用另外开凿了。”   选定了场地,接下来就是设置赛道障碍了。   这一次为了给衙役一个特别的“惊喜”,并没有调他们来出力,而是由那一批不服管教转到韩致手下的人来完成,也不知道韩致用了什么手段,这群人服服帖帖,整个过程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悄然进行着。   陆久安作为军事迷,一连几天跟在韩致身后,看着浅水坑变成淤泥地,两根树木之前拉起网梯,甚至还有100米的梅花桩……   这期间,沐蔺休息足够了,收拾行李准备再次出发。   “没有办法啊。”沐蔺装模作样地感叹,“好些人碰到本世子,都在问我游记什么时候有后续。”   “去多久?”   “两月有余吧。”沐蔺认认真真把五个酒葫芦装满,又检查了一下封盖,小心翼翼装进木箱里,“年前回来,上次在应平过除夕冷冷清清的,今年合该热闹点了吧。”   去年除夕?   陆久安回忆了一下,去年那个时候的发生的事,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貌似贴了春联,燃了灯笼。从掌灯入席,闲聊唠嗑,不急不缓吃到深夜,空中偶尔响起三两声爆竹,确实蛮冷清的。   那时候应平祸不单行,如一条离了水搁岸的鱼,光顾着生存了,谈何快活。   但今年不同了。   “会的,今年会很热闹的。”陆久安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沐蔺此次出行准备地很充分。   他要出游的地方范围很广,温差也相对较大,光是衣服就整整一箱,一年四季都有。   除此之外,帐篷、指南针、打火石、蜡烛、干粮等一应俱全。   而这一次,不仅配备有马夫,导游,沐蔺还从刑部里临时借了一个生活技能点满的中年人。   此人名叫刘木,是一个年近四旬的精瘦汉子,别看他这身材,他爹可是一位猎户。刘木自小跟着他爹深入山林打猎,学了一身户外生存的技能。有他在,再结合陆久安给的那本徐霞客游记,沐蔺一行的生活便有了足够的保障。   四个人组成了一个简单的冒险团队。   蒋方作为导游,陆久安给他布置了一个新的任务。   “绘图懂吗?”   蒋方老实摇头。   陆久安想要他制作舆图的希望破灭,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写字总会吧?”   蒋方道:“这个会的,大人为什么我们开设的文化课,我都有认真学习。”   “那就好,这次交办给你的事很简单。”陆久安简明扼要大致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   考虑到以后应平要发展旅游业,宣传手册有了,天然美景也有了,导游也具备了,但是还没有旅游路线。陆久安便想着,要不趁沐蔺他们游历,沿途用木牌做一些路标出来:“显眼一点,挂在树上,或者立在路边都行。”   蒋方把陆久安的要求一一记下来,自愧道:“要是小的再有用一点,便能为大人绘制一张应平详细的舆图了。”   每一次和陆县令对谈,就更折服于他才能一分,也深感自己无用一分。   陆久安好笑道:“世上哪有人是万能的?术业有专攻,绘制舆图并非难事,你做不了我也不怪你。”   沐蔺出发那天晴空万里,陆久安照例来送他,不同的是,这次韩致跟他一道前来。   沐蔺看着他手里形状怪异的东西,道:“上次给我了一箱子笔墨纸砚,这次又是什么?”   “登山包。”陆久安拎着的是一个双肩背包,因为材质受限,当然不能和后世那种双肩包比拟,不过胜在方便。   沐蔺接过去,按他的示范尝试了一下,果然比平时那种挎在背上打结的布包好用。   “行吧,还算有良心。”沐蔺钻进马车把双肩包放好,挑起车帘,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我也有个回礼,本来想亲手交到韩二手里。不过谁知道昨晚去你卧房没见到人,也不知道进了谁的屋子。”   沐蔺分明说的是疑问句,嘴角揶揄的笑容却好像在明明白白告诉两人:我什么都知道。   他说完话看向陆久安,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陆久安已经练就了一张厚皮老脸,面对沐蔺的戏谑,他不仅没有脸红耳赤,反而与韩致十指相扣。   “?”韩致转过头看向他。   陆久安挑了挑眉毛,举起相执的一双手,轻轻吻了一下。   韩致全身肌肉蓦地收紧,他感觉到了,随着陆久安那一吻,还有舌尖那一触即离的温热触感。   陆久安挑衅看向沐蔺。   “......”沐蔺。   沐蔺足足愣了有几秒,突然低低笑出来声,他盖上车帘,轻佻的声音透过一层厚厚的锦缎传出来:“韩二,回礼在老地方,记得去取。”   陆久安提醒他:“你确认没你没回错礼?是回给韩大哥的?”   “没有,就是给韩二的。”   陆久安道:“可送你礼的是我!”   沐小侯爷非但没有改变主意,甚至老神在在叮嘱韩致:“记住了韩二,那礼物只有你能取,不要给陆久安发现。”   车轮咕咕转动,马夫驾车缓缓离去。   “你们打的什么哑谜?”陆久安转过头来,微笑逼问。   鬼死神差的,韩致脑海里浮现出沐蔺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故态复萌,变回了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冷峻将军。   “行啊,你和你好兄弟有秘密了。”陆久安用刚才十指相扣的手重重戳在韩致胸膛上,仰头凑近他,一字一句从齿缝间烙下狠话:“今晚别翻我窗。”   陆久安忿忿转身,韩致还能听到他不屑的嘀咕声:有什么了不起的,沐蔺给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久安只感觉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至于韩致,果然是和沐蔺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人,他俩分明是一丘之貉!   陆久安回吾乡居坐了会儿,回想刚才突如其来的陌生情绪,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幼稚些。   幸好韩临深入县学去了,而陆起又不在身旁,要不然此番作态定然露丑了。   说起韩临深,在入学之前,他还担心这孩子因为心高气傲,没法与同学相处。因此难得去了他房间,委婉地告诫他:莫要仗着自己是将军之子,而对同窗盛气凌人。   不曾想这小孩一反常态,不仅把之前的坏脾气收敛了个干干净净,到县学之后,甚至因为他一身出彩的武艺,收获了一众小萝卜头崇拜的目光,成了里面的孩子王。   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陆久安甚至怀疑,是不是这小鬼察觉到韩致要给他找个男后妈,而升起的逆反心理了。   正在这时候,书房门被恭恭敬敬地敲响,水利司和工部司相携而来。   “陆大人,需要疏浚改道的河渠已定,请过目。”   “陆大人,新学堂规划方案已定,请过目。”   水利司经过上一次总结大会已经崭露头角,想来他自己也知道得了县令青眼,干起活来十分卖力。   此次提交的图纸共五份,分门别类详细规划出了整个工程,甚至作了一张工期表,包括哪个工程需要多少时间,安排多少人手,做多少工都给初步估算出来了。   水利司眼下挂着厚厚的黑眼圈,那几张薄薄地图纸,凝聚着他不知几个未眠之夜的心血。   陆久安想起自己做策划那些年暗无天日的死亡作息,他时常有个困惑,自己穿越来到大周,原来那个身体,是不是因为长期不规律休息,已经猝死了。   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因此看着这个拼命干活的年轻人,陆久安忍不住感叹:“辛苦了,一切以健康为重。”   水利司退了下去。   陆久安又拿起工部司的规划方案看。   因为一开始,陆久安就对他描述过自己对新学堂的要求,因此工部司递交上来的这份方案也非常完善。教学楼,宿舍楼,食堂,操场,厕所等一应俱全,操场不仅大,周围还规划了观众席,厕所则改良成了冲水式,直接连接到化粪池。   没错,陆久安实在受不了古代茅厕的卫生环境,于是从电脑里提取了一本排污系统的书,不是很全面,讲的是从古自今排污怎么走向完善的内容,陆久安节选了一部分出来。   唯一遗憾的就是,因为这个朝代还没有发明出玻璃,暂时无法修建成那张亮堂堂的大教室了。   水利司和工部司得了准信,兴高采烈捧着图纸方案走了,当天下午,疏浚河渠和修建学堂的招工告示就贴在了县城门口。   这一次为了赶工期,需要招的工人数量很多,告示后面以朱笔用特大号字体注明了:不限应平!   而另一边的韩致,推开了属于自己那间几日不曾进入的房门。   卧房前竖着一张屏风,绕过屏风,角落里立置着一方衣柜,衣柜里往往会有三个木屉,两个木屉在明处,其中一个是暗盒,藏在衣柜里边。   暗盒用来放私人贵重物品,需要钥匙才能打开。   韩致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这个衣柜的暗盒,长两尺,用一个小铜锁扣住。   韩致从使用这件卧房之日起,就没有特意去留意过那暗盒,这样一看,分明就是沐蔺所为。   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放了什么……   韩致沉默一瞬,从腰饰里抽出一个棉长的细针,随手一捣鼓,“咔哒”,小铜锁应声而开。 第094章   韩致打开暗盒, 里面凌乱堆叠着两本书,一个瓷白药罐。   韩致先拿起药罐,上面写着青玉膏三个字, 放在鼻子前嗅了嗅, 也确实是青玉膏没错。   青玉膏由一种常见的药材制成,其味淡香, 平时做消肿止痛所用, 因为呈现青绿色流体膏状, 放在罐子里像一方青玉, 因此而得名。   韩致不明其意。   他放下药罐,拾起其中一本写着《枪法百式》的书册。   应当是沐蔺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枪法招式。   他边这样想着,边翻开册子。下一刻,韩致犹如被蝎子蜇了手,触电般把册子扔回衣柜。   确实是枪法没错, 不过此枪非彼枪!   谁能知道, 书的封面明明看着是一本正常的武术秘笈, 里面潜藏的却是一页页艳绘银图。   果然, 沐蔺能给出什么正经的东西?   韩致深吸一口气,摸过绘本的指尖微微发烫。   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把书和青玉膏按照原来的位置放好,锁好暗盒, 关上衣柜。   他跨出房门走出几尺远, 脚步突然顿住,挣扎片刻,泄气一般转身回去。   至少, 至少搞清楚那青玉膏是做什么用的。   他这样对自己说。   沐蔺给的两本书,一本叫《枪法百式》, 是个绘本,画手也不知是什么身份,书中两名男子神态动作话画得细致无比,惟妙惟肖,连蜷曲的脚趾也看得清清楚楚。   ……   韩致看了会儿,就血色上涌。他眉头蹙起,翻开另外一本书。   和上一本不同,这是一本艳词话本,若不观书中前后内容,当真以为是哪位文采斐然的大家著的锦绣文章。   晚上,韩致当然没能去成陆久安的卧房,他带着一身清冷的水汽躺到床上。   当天夜里,清心寡欲了二十多年的镇远大将军做了一个活瑟·生香的梦。   在梦里,韩致一杆红缨长枪耍得虎虎生威,那朵清俊娇弱的瓦姬花迎着剧烈的阳光,开到糜烂,泛滥的花汁顺着美玉汩汩流了满地。   梦醒过后,韩致仿佛还记得那双泛红的眼尾和一声声长吟低啜。   他想着梦里那番勾人心魄的美妙春.光,闭了闭双眼。   罢了罢了,就先照沐蔺所说,先徐徐图之。   陆久安可不知韩致因为看了两本小黄·书,连续不断做了一夜香艳无比的春·梦,因为没有韩致那一身火炉一样的身体裹在身边炙烤,他得了个充足的睡眠,一大早起床精神抖擞。吃过早饭,就奔着大堂理政务去了。   招工告示贴出去后的几天,大批外县寻求补贴的百姓涌入应平,这群人有男有女,一个个身上打满了补丁,眼含希翼把县城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要拥挤。”衙役举着喇叭费力地维持着秩序,“排好队,一个个来,都有机会。”   在这沸反盈天的拥挤现场,一辆马车低调地避开人群进入城内。   这辆马车实在是太朴素了。马是一匹普普通通的棕色壮马,毛发杂乱。   车厢也是普普通通的木料制作而成,什么装饰都没有。老旧,暗沉,让人联想到冬天怒江旁边那颗仿若垂暮之年的枯树,生气尽无。   车帘只是主人随便扯了一方粗布罩上去的,甚至那厢顶上,还能看到磨损的痕迹。   总之,这样一辆马车,既不美观,也不雅致,只能起到基本的载人作用。连谢岁钱家的马车随便拉一辆出来,都比这强。   实在让人想象不到,这是将军派来护送夫子的马车。   质地粗糙的门帘掀开,一只枯手探了出来,接着是一身灰扑扑的长袍,最后露出一张精神矍铄的脸来。   “哎哟,我这一把老骨头哦。”来人扶着自己的腰,颤颤巍巍从马车上下来。   他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迎接的韩致,目光一转,又看向韩致身旁站着的那位亭亭鹤立如松拨之姿的少年,想来就是应平县令陆久安了。   颜谷左右环顾:“韩临深呢?”   “临深入学了。”韩致解释。   颜谷眼睛瞪得老大:“入学?韩临深?”   韩临深是什么性子,做老师的再清楚不过了。虽不至于骄纵跋扈,但绝对称得上像泥猴一样顽皮,素来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   他只不过比韩致二人晚来了的一段时间,平日只喜欢舞刀弄枪的泥猴,居然乖乖坐到了学堂里,去学习那些对他来讲枯燥乏味的经史儒义。   颜谷想到此,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风姿神仪的小县令。   想来是这一位年轻俊秀的功劳。   陆久安不知面前这位风骨魁奇的六旬老夫子初来乍到,就在心里对他褒扬了一番,他笑容不变,对着颜谷行了个大礼:“久仰颜老大名。”   不管是谁,姿态放低一点准没错!   颜谷捋着花白的书胡须,坦然受了他这一礼。   陆久安作为主人,拂了拂衣裳,将颜谷迎进府接风洗尘。   应平县衙府小小一个地方,前前后后住进来不下十多人,幸好空房多,要不然真要把这些个贵客请到官舍去了。   颜谷的卧房就安置在韩临深旁边,他表面上虽然还神采奕奕的,到底年纪大了,赶了这么久的路,简单的接风礼之后,就哎哟哎哟表示腿脚酸软,闭门谢客了。   陆久安也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干不出第一次见面就叨唠别人的事,因此对县学授教这一委托只字未提。   “我原以为杨大哥此次会跟着一起回应平。”陆久安看着颜老夫子关上房门,低声道。   韩致摇了摇头:“他是雪拥军的统领,不能走开。”   陆久安问:“那留着杨老爹和苗苗一老一少在应平,他放心么?”   “原本是不放心的。”梨家弯那一跪,就是杨耕青想要带爷孙俩去云落城就近照看的决心,那时候在他心里,住在边防关要之地,甚至比一穷二白的应平要来得安心。   “啊?”陆久安不明所以,见韩致突然没了声音,用眼神催促他快讲下去。   韩致看着陆久安,心里一片柔软,亲了亲他额头:“因为你。”   拔兵离开应平那一日,韩致问他要不要带走杨老汉和杨苗苗,杨耕青一脸如释重负地回复他:“应平若还是那个应平,卑职必然不会留他们在此,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陆大人来了。”   因为陆大人来了,百姓得以安康,庶民得以饱食。   杨耕青眼里一片坚定,仿佛有陆久安在应平一日,应平的百姓就能衣食无忧,灾祸不惧。   散学之日,韩临深三个孩子手挽着手一道回府,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已然感情深厚。   韩临深看到坐在大堂言笑晏晏的老夫子时,泪水募得涌上眼眶。   “颜夫子。”韩临深瘪了瘪嘴,一头撞进老人怀里,颜谷接住他,宽大的衣袖一下下轻轻拂过他的背脊。   两人像一对舐犊情深的爷孙久别重逢,韩临深埋在颜谷腰间,哭得悄无声息,只有那不断抖动的双肩,能看出他乍然见到老师的思念之情。   等韩临深哭够了,眼眶红红地贴着颜谷:“夫子路上一定辛苦了。”   颜谷拍了拍他脑袋,打趣道:“不错嘛临深,知道体贴老师了。”   韩临深不小心看到陆久安含笑作色的双眼,不禁耳尖一红:“你一直教导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奉行众善,拔除诸弊,我……我往日不懂事,让你烦心了。”   颜谷一直把他当作自己膝下教导,见他仿佛一夜成人,慈祥的脸上老怀欣慰,絮絮叨叨问起他来应平的一些事。   陆久安见时机成熟,迈出一只脚正要行礼,韩致却抢先一步开口:“老师,如今临深在县学就读,反正你也是教,不如去县学一起教吧。顺便在秀才面前,回顾一下讲学之乐。”   韩致说得随意,颜谷摸着胡子笑眯眯道:“也好,改日跟临深一起去县学,让我考校一下应平学子学业如何,若是差强人意就不说了,若是让老夫不满意,呵呵。”   陆久安从颜谷未尽的话语中嗅到一丝丝高中班主任的恐怖气息。   他虚虚抹了抹脑门上不存在的汗渍。   他之前还担心,若是劝服这位看着就像饱学之士鸿儒大家的人,少不得要费一番口舌。   却原来,其实他对于教学一事乐在其中,根本不用多说就欣然同意。   果然如韩致所讲!   陆久安提前跟范教谕说起县学将迎来一位新教学的事,范教谕问是谁,陆久安也不知道,只好模模糊糊回答是小将军的夫子。   颜谷到任第一天,陆久安因为学堂修建和河渠疏浚新开工,到现场督事去了,所以没能跟着前去旁听。   岂料回到县衙时,范教谕一脸急色堵住陆久安:“陆大人……”   “怎么了这是?”陆久安就着县衙堂前的青砖坐下来,拿着手里的木片铲鞋底的泥饼,“颜夫子教学太严厉了?还是学子们对新夫子不适应?”   “都不是!你这是请来了一尊大佛啊!”范教谕差点给他跪下来,“陆大人,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呀,今日居然听到这样一堂讲学,我死而无憾了!”   范教谕一连重复了几遍,来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   范教谕这一番话,算得上是至高评价了。   陆久安那日的讲学同样精妙绝伦,但出彩在义理深远,他更侧重在天地自然和个人身上。   而颜夫子不一样。   颜夫子从科考出发,引经据典,纲举目张,侧重在国家大义,天下兴亡。   他们两人一定要相提并论的话,那陆久安便是天边一缕逍遥自在的清风,飘逸、洒脱。颜谷则是大地上一块历经风霜的岩石,深沉、厚重。   “若是直至明年科考这段期间,颜老都能留在县学讲课,那生员门及第的希望会大大增加。”范教谕道出他真正兴奋的原因。   他是一学之长,比起听学,更在乎的还是学生们科考。   范教谕教了这么多年,陆久安还是相信他的判断的。   如此说来,让颜谷去教学,果然是一项明智之选,那应平的升学率,是不是也不用愁了!   范教谕此番前来,便是腆着一张老脸,希望陆县令从中斡旋,一定要把颜谷留在县学里。   颜谷当日只答应了讲学,却没说讲多久。   这种事情,陆久安也不能给个准确的答复,只能让他先回去,表示尽力试试。   陆久安督工时,为了作个表率,和百姓拧着锄头在沟里一起挖了会淤泥,因此浑身上下都脏污不堪。   他刚脱下恶臭的布靴,准备用热水泡一泡脚,陆起举着几封信件兴冲冲进门:“大人,家书来了。”   陆久安脚也不泡了,把外袍脱了扔一边,怕袖口上黑乎乎的污泥弄脏了雪白的信纸:“拿来。”   陆久安一直把陆起当亲弟弟看待,看信的时候并不避讳着他,陆久安看一封,就往他手里搁一封。   “老爷夫人写了什么呀。”陆起眼巴巴地瞅着他。   “自己看。”陆久安沉浸在缱绻的白纸黑字中,头也不抬。   陆起像喝了一口蜜汁,明明知道不妥,又控制不住地贴近陆久安,漆黑的眼睛深处,藏着一片孺慕之情。   陆起喜滋滋的展开一封家书:“……吾儿出门在外,无双亲相伴在侧,不可贪睡忘食……”   公子小时候常常因为贪睡不想起来吃早饭,还是他把碗端到床边才磨磨蹭蹭从床上坐起来。   这是老夫人担心公子不珍惜身子呢。   他把信贴着胸口,仿佛在说:放心吧,有陆起在,一定会好好照顾好公子的。   陆起接着展开另外一封:“……吾儿既已及冠,便可成家,不知可有中意的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若是尚未有心仪之人,为娘知道一女……”   陆起断断续续读完,将信一合,大声叫道:“公子!咱们县衙是不是快有主母了!”   “什么主母?”   韩致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这么一句,顿时黑了一张脸,携着风雨欲来之势,慢慢踏进来。 第095章   陆起吓得打了个干嗝。   韩致神情太过可怖, 陆起唯一一次见到他这样,还是江州派人来抓陆大人那一次。不过那时候,韩致眼睛也不眨地砍了别人一条胳膊。   一张信笺没拿住, 打着转飘落在陆久安脚边。   “你先出去。”   陆久安把陆起支走, 弯腰捡起来,慢悠悠把信笺折叠地整整齐齐。   “怎么了, 尺素传情, 片箴寄心。”韩致现在脑袋里全是陆久安背着他和别人你侬我侬互传书信的画面。   陆久安跟别人私定终身了!   只是这样一想, 韩致就怒火焚身, 理智全无。   眼看着韩致阴骛着脸,像一颗鼓圆的气球,随时要爆炸,陆久安翻了个白眼:“脑补是病,得治。”   韩致的目光跟着那只捏着信纸的手转动, 眼看着陆久安要揣进怀里, 韩致怒火攻心, 居然给伸手抢了出来。   陆久安意思意思反抗两下, 任由他一目十行看完。   “我娘写给我的,好看吧。”陆久安幸灾乐祸地瞧着他脸如调色盘一般千变万化,霎时好看。   “久安......”韩致捏紧信笺,“我不知道。”   韩致声音闷闷的, 尽管已经知道了写信的不是他以为的佳人, 但是这样一封家书,也让他如鲠在喉。   自古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久安家里长辈来信, 他能不从吗?   仿佛知道韩致内心所想,陆久安把皱巴巴的信纸用手背碾平:“我如今既与你互为相好, 当然不能抛弃你去另娶他人,要不然与渣男又有何异。这么说把,你若是一生一世都与我这般处着,那我这辈子肯定就你这一人了。”   韩致听不懂渣男什么意思,他耳边来来回回就最后一句话:我这辈子肯定就你这一人了。   短短时间之内,他心情如战场局势风云变化,捷报噩耗被嘹亮的号角反复拉扯。直到最后一刻,旌旗高高飘扬,一场战事尘埃落定。   韩致被巨大的惊喜淹没,他心头滚烫,只想好好拥抱亲吻眼前的人。   “诶,等一下。”陆久安竖起食指推开靠过来的身躯,抱着双臂斜睨他一眼,“我是给了你承诺了,你呢?你真的不会娶妻么?”   他陆久安出身只算得上是个鼎铛玉石的商贾之家,但韩致不一样,至少是个高门大户,难保不会身不由己。   “我不会。”韩致抿着嘴唇。   “哼,口说无凭!”陆久安在这件事上第一次如此执着,“除非你白纸黑字写下来,若是哪日你辜负了我,我就拿着你签字画押的凭据去晋南,把这个事情传得满城皆知,说你镇远将军始乱终弃。”   陆久安这么胡搅蛮缠,韩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甜蜜蜜的,按照他的要求,写下了一干丧权无礼的话。   最后在陆久安的注视下,心甘情愿落下自己的名字。   陆久安把韩致的“卖身契”妥善藏好,出来的时候,被韩致搂了个满怀。   韩致声音暗哑:“久安,我们今日说好了,一世一双人。伯母伯父那边,由我去解释吧。”   陆久安故意吓唬他:“那你等着被打断腿吧。”   “此事本是因我而起,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愿意承担,只要跟你在一起。”   是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非但没有收敛,还自私地把陆久安一同拉入这无尽深渊。   不论是叱责谩骂还是棍棒加身,合该他来承受。   “先不急,天高皇帝远的,我爹娘又不知道。回信的时候我先试着透露一点,日久月长的,说不定就将他们潜移默化了。”陆久安也确实是没想到,他这一世的爹娘这么着急,这才20岁就来催婚,“话说回来,你是个天然弯吗?为什么一开始就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娶妻,你跟家里长辈讲了?”   “天然弯是什么?”   “从娘胎里出来就只喜欢男的。”   “不是。”韩致一口否决,“我只心仪你。”   陆久安狐疑地看着他:“那是什么原因?”   韩致眼神闪烁,又像蚌壳一样闭上了嘴巴。   陆久安不依不饶地询问原因,韩致在他软磨硬泡下,终于无奈地松了口:“我幼时因为一场祸事,落了疾,不会有子嗣。”   陆久安听了此话的第一反应是,情不自禁看了一眼他脐下·三寸。   壮年不育,不会是肾有问题吧?   韩致:“......”   但凡是个男人,哪能容忍别人对那方面的怀疑,更何况怀疑自己的还是情谊互通的伴侣。   于是,胆子大到从老虎嘴边拔胡须的陆久安,被韩致卡着脖子按在桌子上吻,最后亲了个七荤八素,终于受不了了,苦苦央求着摇旗投降,韩致这才放过了他。   陆久安火烧屁·股一般跳出了包围圈。   他随意从衣柜里捡了一件外衫盖在身上,恰好遮住了还不甚明显的下·半·身,心里苦中作乐地想:完了完了,接个吻都能接出感觉,看来自己这下是真的彻底弯了。   陆久安看了一眼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的韩致,耳垂烧地通红,有些色厉内荏地说道:“白日不宜宣·银,晚上再活动吧。”   在他心里,两个男人在一起,既然有了感觉,那就大大方方做个手工活,相互慰藉。   韩致视线下沉,从桌上接连倒了几杯冷茶一饮而尽。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数着刻度过完一整天的韩将军走进陆县令的卧房。   昏黄的烛火被吹灭,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压抑的喘.息声,过了好一会儿,夜色才归于平静。   第二日,陆起见自己大人房门紧闭,没有丝毫要打开的迹象,忍不住上前敲响询问:“大人,你还好吗?”   若是往日这个时辰,陆久安早就穿着一身短褐劲装在后院晨练了。   房门纹丝不动,没有人说话。   陆起不由想起之前陆久安脸色惨白倒在吾乡居的场景,伸出手正想推门,陆久安懒洋洋的声音传出来:“你先去吃饭吧,这就起来了。”   陆起应了声,走开了。却不是朝食堂的方向,而是端洗漱的用具去了。   陆久安好不容易睡了个懒觉,窝在床上不想动。   他和韩致本来就是血气方刚的人,昨晚互相开了个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胡闹到大半夜才睡觉。   他今天不想起床,却不是疲惫,事实上他神清气爽,只是单纯地贪恋被窝。   韩致也陪着他睡了个懒觉,此刻正抱着他粘粘糊糊地用大掌一下下摩擦他脖子。   “陆起在叫我了。”   “我知道。”韩致在他耳边低低应道,带着浓重的鼻音。   这一声性感地不得了,陆久安差点就兽性大发,不管不顾大早上拉着他不干正事了。   幸好理智强制接驳,陆久安感叹:“年轻就是好啊。”   “快起来了,你是想让我从此君王不早朝吗?”陆久安狠了狠心,揭开被子爬起来穿衣服。   两人收拾完毕,一前一后从屋子里走出来,和檐下端来木盆的陆起撞了个正着。   陆起一时间脑袋空白,结结巴巴道:“大人,韩将军一早就来找你议事吗?”   陆久安心里高兴,用手掐了掐陆起脸蛋:“你不是想要一位主母吗?”   陆起看了一眼韩致,懵懵懂懂地点头。陆久安把韩致推到他面前:“这儿,你要的主母。”   陆起脸上的表情,一寸寸龟裂开来……   两人的关系在陆起面前戳破,韩致更不用遮遮掩掩了,再加上他第一次食髓知味,虽然还没达到沐蔺送的书里描绘的那个程度,他却忍不住贪恋起这样的滋味来,一连几个晚上出入陆久安房间。   一开始还好,因为陆久安也享受其中,不过到了后面,陆久安再强大的肾脏也经不起韩致这样不眠不休的折腾,在一次拒绝无果后,他把不知节制的韩致踹下床去。   “有完没完?”   韩致居高临下看着他,仿佛在说没完,不过他到底没有表示什么,神态自若地为陆久安整理好衣服。   陆久安荒废了好几个大好时光,终于想起来范教谕的嘱托,准备找到老夫子好好谈一谈,他想好了,到时候动之以理晓之以理,或者许以重利,至少签个一年合同,让颜谷把县学里那群秀才带到明年科考。   实在不行,他就再寻求韩致的帮助。   他计划得好好的,来到老夫子的住处时,听到颜谷在教导韩临深。   今日旬假,两人都没去县学。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能盲目自大,也不可妄自菲薄。”颜谷道,“看来你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韩临深恭恭敬敬垂着首,赧然道:“要想知道天外有天,就要走出原来那片天,拘泥脚下,很容易固步自封。学生昔日便是被傲慢蒙蔽了双眼,自以为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走出来以后,才发现优秀的人数不胜数。倘若回到晋南……”   “你是我颜谷的学生。”苍老的声音打断他,“只要潜心向学,没有人能比得过你,临深,你是最优秀的。”   君子非礼勿听,陆久安退地远远的,等韩临深结束了受学,他才走上前去。   陆久安道明来意,对着颜谷长长鞠了一躬:“玉不琢不成器,还望颜夫子排沙简金,能雕一雕这群璞玉,看看能不能见宝。”   颜谷把书卷整整齐齐放在桌案上,笑呵呵问:“听说陆县令在修新学堂。”   “是的,学生的人口日益壮大,县学容纳不下。”   颜谷感慨万千:“有教无类,你做得好。”   第一次跟着韩临深去县学时,他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那么多学生,不论贫富,不分男女,都在一个学堂里学相同的知识,没有高低贵贱,人与人之间和平共处。   就是天子脚下,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景象。   他这段时间,看了每日要闻,又听了学生转述的陆久安讲学,听说还弄出个辩论赛,说实话,他感兴趣得很呐。   “我第一天考校那群学子后,确实有那么两粒可以打磨的暗珠。有个叫高楚的,甚得我心。”颜谷道。   陆久安对高楚印象深刻,他和一个叫高宿的夫子是兄弟,辩论赛上,高楚还做的首辩。   “县学千里马很多,像杨统领的侄子苗苗,资质也很是出众,就等着您这个伯乐去相中呐。”   伯乐相马,听起来确实很让人心动。   颜谷想了想,既然感兴趣,索性也没什么事,呆在县学也无妨,还能见识一下辩论赛。   于是也就没怎么为难陆久安,愉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   韩致负责的障碍赛拉练场地已经完成,寻求刺激的衙役当天就被踢了过去,这群衙役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个个兴奋地嗷嗷直叫,摩拳擦掌,把训练场地当成了游戏赛事。   于是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衙役,被欲·求不满的韩教官整整鞭笞了一天,直到最后给折磨得体无完肤,全部累趴了在原地。   韩致面无表情看了一眼计时器:“速度太慢了,明天继续。”   一时间,地上哀鸿遍野。   大力士刘卧瑟瑟发抖:“韩将军比以前更可怕了。”   “不止可怕。”付文鑫想,“韩将军身体里仿佛住着一头野兽,正叫嚣着想冲破囚笼。”   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096章   韩致手段严厉, 按照训练雪拥军的规格,尽可能地去催发衙役的潜能。   就这样持续了十来日,衙役们在他手里被练脱了一层皮, 一个两个偃旗息鼓, 再也不敢嬉皮笑脸的了。   韩致回到府衙,在官邸门口, 看到三个垂首而立的童子。   这三人得了各自家主吩咐前来送邀帖, 请柬不能留给县衙门童, 也不能转交给陆县令, 一定要亲自送到韩将军手里。   虽然不太明白自己主子提到县令大人时为何一副憋屈受辱的模样,不过主子说什么,他们照办就是了。   韩致净了手,来到吾乡居,把三封装裱精致的大红请柬扔在书桌上。   陆久安抬眼一看, 笑了:“你也收到了?”   他用钢笔指了指已经拆开丢在一边的笺纸。   韩致习惯性去摸陆久安的脖子, 他刚刚碰过冷水, 陆久安被冻地一个哆嗦, 捂着领子嫌弃地避开:“你去那儿烤一烤。”   此时已经进入深冬,窗外冷风呼啸,屋子里燃烧着两个火热的暖炉。   韩致烤暖了手,把三张请柬看了。   “怎么不干脆直接一并交给你。”   “怕我给挡下呗。”   这三封请帖正是谢丁吴三家发来的, 他们在生活广场的商铺经过两个月的布置装修, 已经快要完毕,眼看着准备开业,巴巴地来宴请县令和将军去现场压阵呢。   有了上次陆久安打太极一般回绝他们的前车之鉴, 几家家主怕他故技重施,最后一商讨, 决定直接顶着压力找到将军人前。   陆久安把那一次的事情一说,韩致听了哑然失笑:“看来久安在他们眼里,已经是洪水猛兽了,那我这次去吗?”   “去,怎么不去。”   作为应平盘踞多年的本地企业,现在新店要开门做生意了,那还不得风风光光地办个盛大的开幕仪式,到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被宴请而来。   而陆久安作为应平县的一把手,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毕竟,这可是难得的一次宣传应平招商引资的机会啊。   也是时候趁这个机会,把另外两件商铺给销售出去了。   “对了,我倒是想问问你,你那间商铺想拿来做什么?若是没有什么想法,我就全权处理了?”陆久安仰着头不太在乎地问道,但是那期盼的小眼神早就出卖了他。   其实陆久安不主动提起的话,韩致已经快要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产业。   他本来就对从商一事不太在意,如今陆久安又明摆着对这事这么感兴趣,自然不想扫了他的兴。   “早在把房契给你的时候就说过了,任你处置。”   陆久安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那你放心吧,虽然他们三家现在看着是占了先机,不过到时候我一出手,肯定会让你独占鳌头的。”   韩致揽着他的腰蠢蠢欲动,陆久安见状,咻地抽出手掌,咳嗽两声:“前些日有两件案子,我卷宗还没看完,先理公务。”   韩致只得作罢,他退到一边不再打扰陆久安,吾乡居很快安静下来。   两人分坐两方,各忙各的。   过了一会儿,陆久安揉了揉眼睛,从靠椅上站起来,撑个懒腰。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韩致面不改色合上书页,塞进怀里,“学习。”   果然和陆久安料想的一致,应平这两日陆陆续续来了很多陌生的商户。   县城前期因为学堂修建,本就多了些外地务工的人,他们有的住在工地,有的会去郊野寻一个农家租住,往应平平添了不少人气。   谢丁吴都是商贾之家,长年累月下来,可想而知结交了多少生意场上的伙伴。此次开业,这几家更是卯足了劲想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只要是认识的,否管远近疏亲,都发去了帖子,先把场子暖起来再说。   他们就像一棵久旱逢甘露的大树,拼命扎根延展,力求汲取四周的水分来恢复蓬勃生机。   接到请帖的商户也很是给力,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往应平这块干枯的河床里注入活水。   很快,应平不管是老城区还是新广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街道上放眼望去,熙熙攘攘全是穿着绫罗绸缎的人,他们互相攀谈,放声大笑,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街道两侧挤满了闻声而来的小摊贩,堆着满脸的笑容热情地吆喝揽客,妄图这群贵客能从指缝里漏点铜板出来。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陆久安增派了不少衙役,每隔两条街设立一个放哨点。   值守的衙役人手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沿着街道来来回回的巡逻。   应平本地的百姓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出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衙役在他们心中成了让人依靠的存在。   是什么时候呢?是冒着大雨洪水修理决堤的怒江,还是疫病期间不畏生死消毒排查,还是运动会上齐声喊出的那一句振聋发聩如同誓言般的话:应平的衙役,永远守护这片土地的万家灯火。   不管何时何地,正因为有这群警犬和衙役在,他们才能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无所顾忌地营生。   但是初来乍到的商户不知道,一开始被这架势给吓了大跳,抖着腿试图往回走。   摊贩拉住他的衣摆:“这位老爷,你可别怕,警犬是专门保护我们的,不会伤人。”   摊贩说完,看着警犬乌溜溜的双眼,喜爱之情骤起,尽管知道警犬不会随意吃他们投喂的食物,依然忍不住丢了一小块肉饼在它面前。   警犬非但不吃,瞅了一眼边上的主人,用嘴咬着放回小摊贩身边。   “神了……”商户双眼放光,“这是哪里买的?我也买一只回去。”   几个小摊贩对视两眼,笑着捂住嘴:“老爷真会开玩笑,这可是陆大人县衙里独有的,哪里能买到?”   知道这是官府出来的,商户无不遗憾。   他们来到这里的两日,把应平上下逛了个遍,不管是平整的路面,还是井然有序的街道,抑或是独一无二的钟楼,都让他们啧啧称奇。   然而最让他们感慨的,还是应平百姓的精神面貌。   这里的人,上至名门望族,下至穷儒白丁,随便挑一个人来看,脸上都是满足而安居的神态,仿佛身在应平,是一件非常幸福又值得骄傲的事。   怪哉怪哉。   同是遭过灾患过难的,莫非这应平,得了哪路神仙的馈赠不成,当真这么好么?   时间很快来到开业之日。   发出去的请帖里,绝大多数都给足了面子派了家中主事来恭贺道喜,当然也有少数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来,这里面就包括去年破釜沉舟举家搬出去的易氏一族。   “到了这个点了,没来应该就不会来了。”谢岁钱耷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不太在乎地说。   谢怀凉素来对家里的应酬不太理会,新店开业这么重要的日子他都没来,因此出门迎客的只有谢岁钱和谢家长子次子。   谢家长子谢怀温让出通道,让谢岁钱走在前面。   “易家虽然素来与我们不和,但那都是私底下的弯弯绕绕,表面功夫还是一直维持地好好的。况且今日又不止我们家递了贴子,丁吴两家也递过去了,他不来,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要划清界限么?”谢怀温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就算他本人亲自不来,打发一个管事走个过场也是好的,何必做得这么难看?”   “易俟啊。”谢岁钱就着小厮的手攀上马车,在最中间的位置坐好,才不紧不慢说道,“和我们一样,何尝不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去搏一搏。恐怕走的时候,还嘲笑我们是傻子,抱着家业烂在应平。谁能知道,我们起死回生了呢?”   “爹的意思是?”   谢岁钱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他不看好应平,不看好这个小县令,想另起炉灶死灰复燃,结果咱应平反而先一步恢复了,不仅扭转了局面,还大有蒸蒸日上的势头。他不是不给咱们几家的面子,而是不好意思来啊。”   因为一个决定,被昔日压在脚下不得翻身的对家一遭骑在了头上,可不是放不下自尊心来了吗?   “所以啊。”谢岁钱畅快地笑够了,握着谢怀温的手拍了拍他,“跟着咱县令的步子走,准没错。”   谢怀温点点头。   “不过有一点你可千万要记住了。”谢岁钱想起自己屡次在人畜无害的陆久安手里翻车的事,咬牙切齿地叮嘱自己大儿子,“跟着这位县令走没错,小心被他踩掉鞋子。别看他表面笑盈盈的,指不定在背后打什么坏主意呢。”   谢怀温郑重其事地表示记住这些话了。   马车出了县城,艰难地行驶了一段距离,最后被迫停了下来。马夫的声音贴着门帘传进来:“老爷,人太多了,马车走不动了。”   谢岁钱撂开帘子一看,前面果然人满为患,别说马车了,就是他这么个人,要想成功到达店铺,还得需要有小厮开道。   “人多好啊。”谢岁钱喜滋滋地下了马车,“走过去吧,别耽误了良辰。”   店铺落成那日剪了彩,今日开店大业这么重要的日子,自然也不能落下。   寒冬腊月的,天气寒冷,谢岁钱穿了厚厚几层袄子大袍,等终于来到自己店铺时,出了满身的汗。最外面的袍子被挤得皱皱巴巴的,只好脱掉了。   谢岁钱看了看广场中央的钟表,不禁纳闷,他明明提前了一个时辰出发,哪想这群人比他这个主人家还要积极,这么早就蹲守在此了。   现场锣鼓喧天,笑声四溢。   谢岁钱满头大汗接过管事递过来的茶,突然想起什么,拉过管事问道:“陆县令和韩将军来了吗?”   “来了来了。”   谢岁钱顺着管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陆久安和韩致站立在不远处,他俩身段相仿,皆是人中龙凤之姿,一个儒雅温和,一个气势轩昂,并排靠在一起时,竟是难分轩轾,好似一对璧人。   陆久安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过头来看了谢岁钱一眼,笑盈盈打了个招呼。   陆久安背后立者几根观赏性的柱子,柱子冲天而起插入云霄。   几根柱子中间拉了几条红色的横幅,每一条横幅上面都题着大字。   “远道而来皆是客”。   “热烈庆祝应平第一届商业交流大会召开”。   “扩大友好交流,促进商业合作。”   ……   想来是陆久安的手笔。   只是最大最显眼那一条,应平第一届商业交流大会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他们三家庆贺开业吗?   谢岁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候丁家家主丁贺楼以及吴家家主吴季赶来,他们三家因为一同开业,便商量好了一起剪彩,一起宴请宾客。   他们一个是酒楼,一个是客栈,一个是五谷杂粮糕点铺,生意往来没有倾轧,一起宴客既能壮大声势,还能共享客源,一举两得。   谢岁钱很快把刚才的疑惑抛在了脑后。 第097章   几家主子今日要赶的事情可多了, 他们要致辞剪彩,完了还要忙着张罗客人。到了晚上,按照约定俗成的礼仪, 大开宴席, 感谢应贴前来的贵客们。   剪彩的时候,自然少不得要请上陆久安和韩致二人, 他们上去以后, 站在下边的外地商户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他们没有想到, 应平到目前为止的种种政绩, 居然是一个如此年少的俊才创下的。   与陆久安比起来,韩致则要显得低调许多,他秉承着能不说就尽量不开口的原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沉默缀在陆久安后头, 只拿一双威严的眼睛扫视了一遍四周。   陆久安不想宣兵夺主, 长话短说简明扼要, 总结下来的意思就是希望远道而来的商户能玩得尽兴, 以后应平会广开商路,双方可以多来往走动诸如此类的。   心思敏锐的人,立马从他简简单单几句话里,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   等剪彩完成, 候在周围看热闹的人一窝蜂涌进店铺, 陆久安把想说的已经说了,瞧着没自己什么事了,就和韩致一块儿打道回府, 准备晚宴的时候再出席。   申时还未过,谢岁钱就派了人来三催四请。   他是整个应平县身份最尊贵的人, 陆久安若是没到,他们不敢动筷。   三位主家是这么商量的,宴席摆在丁賀楼开设的新酒楼里,酒楼需要的原料点心从谢岁钱的五谷杂粮铺里采购,最后下榻则在吴季的客栈中。   雨露均沾,互惠互利。这个主意一经提出,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   酒楼名叫醉风楼,陆久安只从外面看过一眼,这是第一次走进来,一楼大堂里已经坐满了应平本地来尝鲜的人。   丁贺楼很有野心,想来他是打算把醉风楼打造成应平第一酒楼,布置豪华大气,明暗相通,五步一珠帘,十步一绣额,传菜的小二穿梭其中,让人以为来到了繁华的州府。   第一层打通做了大堂,第二层则是隔作大小不同的雅间,专门用来招待贵客。   这一次再见,那些商户看陆久安的眼神不一样了,明显带着按耐不住的兴奋神色,频频往他这边张望。   果然,酒过三巡之后,就有穿着繁复衣裳大腹便便的人,在谢岁钱的引荐下过来攀聊,借着敬酒的名义打探消息。   陆久安照例耐着性子跟他们打着太极,假装自己没听懂其中的深意,一个商户眼看陆久安滑不溜秋的不好糊弄,终于道出自己的目的:“不知道陆大人对剩余的两座商铺如何处置?”   “对嘛!”陆久安笑呵呵地指了指头顶:“既然是谈合作,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人向来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开诚布公的把想要的说清楚就行了,何必搞得那么麻烦。”   谢岁钱隐秘地抽了抽嘴角。   别看周围的人好似都在吃喝玩乐,其实目光一直若隐若现盯着陆久安他们的一举一动。眼瞅着他们进了雅阁,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都知道剩余的香饽饽少不得要进入其中一人口袋了。   他们端着酒杯无不扼腕叹息,其实他们也想啊,奈何没有足够的实力咬下这块蛋糕。   丁賀楼作为醉风楼的主人,知道两间铺子是留给外来商户的,吩咐下人端茶倒水,老老实实做个陪客。   一拉上帘子,带上木门,喧嚣杂音就尽数被隔绝在外。   一个眼睛里闪烁着精光的男人迫不及待问道:“陆大人这次也准备用竞标的方式来选定商铺的主人吗?”   很显然,他们今日已经从别人的口中探听到了足够的消息,只等着找到陆久安把猎物收入囊中。   陆久安有意引入外资,这些人又诚意十足。再问明对方盘下店铺准备的营生后,也不采用竞标了,爽快地给了个心目中的价格,若是满意可直接签字画押。   这群人却露出为难的神色:“陆大人不厚道吧,这个价格可不低啊。”   陆久安给出来的卖价比之韩致那间商铺的价格足足多出一倍。   “众位客人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陆久安不慌不忙给自己添了一口茶,“当日情势所逼,你不能用那时候的价格来衡量现在的价值。他们当日要承担巨大的风险,现在你们可是捡着现成的好处。”   陆久安站起来,他们所处的雅间临近生活广场,陆久安伸手推开窗囹,生活广场上人来人往的场景映入眼帘。   陆久安的意思很明显了,你瞧,这是块繁华地段,应平的百姓也不缺消费力和购买力,现在楼下还坐满了食客,盘下这儿的铺子,只有稳赚不赔的。   “商人嘛。”陆久安软刀子慢慢割:“主要看准的是商品潜在价值,况且一分钱一分货,想来你们应该也清楚了应平未来的规划。以后县城要建一个学堂,到时候慕名而来的不单单只有本县的学生,还有不少外地的。况且我应平有不少能人异士长住于此,道路修好后,交通便利,不管是求医问药的,还是跑货走商的,只多不少……”   尽管知道陆久安讲的是事实,可这毕竟是很大一笔开支,商户心有不甘,忍不住跟他讨价还价起来。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全然忘记了在面前的是一位县令官,不知为何,潜意识就把他当成了生意场上唇枪舌战的合作伙伴。   陆久安咬死了不松口,就在这群商户快要灰心丧气的时候,突然峰回路转,陆久安表示可以在别的地方做出让步。   “这样吧,价格不变,看在你们是第一批进入应平的外地商户,明年的商业交流大会,可以给你们预留一个黄金位置。”   丁賀楼耳朵一动,坐了那么久,总算听到了他关心的话题,一早他就注意到了那条横幅了,陆久安向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他等了一天了,结果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感情是用到这儿了。   商户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问起商业交流大会是何庆典。   陆久安拉起那条横幅,一来确实是以此作为筹码;二来则是为明年的交流会做预热。   想拉动贸易,最好的办法就是由官方来主办一场活动,吸引四面八方各行各业的人来参与。陆久安想做的,就有点类似于现代那种博览会,受邀前来的商户把各自的商品统一放在一个集中的地方展览。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因为规模庞大,内容广泛,可以达到集中集约集群的效果。   陆久安前面铺垫那么久,大家都以为他是奔着抬高街肆价格而来,其实他真正的重点在此。   但他又不能讲得太过详细,怕这个活动方案被传到其他县府后被人半道截了,只说一半留一半。   “今年太过仓促,准备不充分,就当你们商户之间口头上的交流罢。”   这群商户听了,本来就动摇的心彻底坚定下来:“好,就按陆大人您说的。我们今日定下来,来年免费给我们一个黄金位置。”   听陆久安的意思是,黄金位置不仅占地绝佳,还可以得到一个免费宣传广告的机会。   “诸位准备什么时候开业。”   他们一个是做胭脂水粉的,一个是做茶肆的。   “过完年就把铺子开过来。”商户当然是希望越早越好。   接下来就是交接手续,签字画押,钱货两讫。   自此,当初修筑的六个商铺,已经全部售卖出去,应平的财政里,也迎来了一笔可观的收入。   “看到没?”回去的路上,谢岁钱对谢怀温讲,“这位小县令脑子里花花点子多着呢,学着点。”   年关将至,陆久安在例行去县学里讲西游记的时候,发现孩子们明显心浮气躁,无心进学,就连西游记都没法调动他们情绪了。   “没有韧性。”韩致给出这么一个评价。   韩临深正转着魔方,闻言悄悄躲到陆久安后头。   “不能这么说啊,你当练兵呢?”陆久安好笑地看着他,“这群孩子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出来读书,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那些被送到幼儿园的,哪一个不是哭得稀里哗啦到处找爸妈的,这些孩子已经表现得足够优秀了。   韩致垂下眼睛没有再说话,事实上,在他心里,这些小孩难得遇到这么好的一个县令,愿意给他们读书的机会,不及时抓住了,那才叫可惜。   陆久安找到范教谕,和他商讨寒暑假的事:“反正离过年也没多久了,劳逸结合,正好趁此机会放他们回去休整一番。”   范教谕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大周只有旬假田假和授衣假,若是还放个寒暑假,全去玩了,还读什么书进什么学业?   陆久安提出了一个另未来大周学子们深恶痛绝的方法:“那就布置寒假作业啊,每天一个小作文,写一篇日记,做一章算数,这样不就不用担心了么。”   范教谕在深思熟虑以后,觉得可行。于是大手一挥,县学立马清净了不少。   于此同时,前去负责疏浚河渠事宜的水利部抗着锄头回来了。   经过整整几个月的时间,由县衙带动当地百姓分工合作,总共修建大小水车5个,疏浚改道沟渠若干,彻底把应平上上下下整个排水系统给翻新了个遍。   9月播种的冬小麦如今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一茬,田野间鸡鸣犬吠,阡陌交错,沟渠两旁的桑葚树下还能看到新鲜挖出来堆作一起的淤泥。   水车静静矗立在水流交汇处,只等春天一来,水位上涨,就可以带动水车,灌溉应平的万千土地。   越往外走,百姓的农舍越是简陋,大多都是泥土和木头搭建而起的,很少有青砖瓦房。院舍外偶有农家散养的鸡鸭出来觅食,不过大冬天的,除了一两株野草,当然寻不到别的食物了。   陆久安看着他们院舍四周光秃秃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   陆久安冥思苦想。   韩致用柳枝编了个花环,抬手戴在他头上。陆久安被打断了思路,气得踹了他一脚:“干什么呢给我带这种东西,丑死了。”   韩致把他耳边的鬓发拨到后面去:“久安清隽俊雅貌美如花,不会丑。”   美貌如花……   花……   陆久安眼睛一亮,对,就是花!   这群百姓的生活环境,全是干柴和黄土,既然要发展旅游业,怎么能少了色彩的装点。   改天就买点花的种子,下发下去,要让百姓的门前,个个都百花齐放,色彩缤纷。   再去电脑里看看,有没有园艺的资料,把园艺种植在应平搞起来! 第098章   腊月二十四, 为了迎接新年,家家户户从早晨起床就开始清扫蛛网,扬尘, 清洗。   县衙府, 小厮担着水桶风一般从游廊一端跑远,丫头婆子拿着鸡毛掸子和抹布, 把平日里照顾不到的犄角旮旯仔仔细细打扫干净。   陆久安把旧的春联从门上扯下来, 搬了个长凳子, 正准备踩上去, 韩致脱了行动不便的外衫,从他手里抢过了春联。   ”我来贴,你在下边帮我看着。”   陆久安要比韩致矮一个头,他去贴横联时需要垫着脚才能够着,韩致身高正好何时。   春联上的对子是颜谷题上去的, 字体遒劲有力。   春联很快贴好, 又挂上了大红灯笼。   空气中偶尔传来一两声爆竹的声音, 是周围的小孩儿耐不住兴奋捣鼓出来的。   陆久安想起自己小时候, 和同龄的玩伴从商店买了几个摔炮,你追我赶到处扔,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前世种种,真像是自己做的一场热闹的梦。   韩致从板凳上跳下来, 看到陆久安眼睛愣愣望着虚空中, 一脸眷念发苦的神色。   这一幕,不知为何,让韩致心中蓦然一痛。他走上前紧紧拽住陆久安的手腕, 结实的手臂上肌肉紧绷,青筋毕现。   “在想什么?”   陆久安回过神来, 微微一笑:“啊,没什么,我在想,若是封敬道长研究出火药就好了。”   若是有火药,说不定就可以放烟火了。   可惜他去道观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腊月三十,除旧布新,阖家团圆。   生活广场的钟声远远传来。   县衙除了留守值班的衙役,其余人都被陆久安放回家过年了,府里难得清净。   陆起第三次来询问是否需要备置年夜饭的碗筷。   陆久安转头看着韩致:“还等沐小侯爷吗?”   出发的时候,沐蔺信誓旦旦地说除夕之前赶回来,结果直到现在都没见到马车的影子,陆久安左等右等,不免有些担心。   “应该没什么事。”韩致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我们先吃吧,你不是说生活广场上还安排了节目吗?到时候来不及观看了。”   “来得及,菜都切出来摆在盘子里了,等着涮就行。”   一口直径达三尺长的大圆锅被抬出来放在院子里事先架好的火炉子上,大锅被分为两块不同的锅底,一半汤底呈奶白色,咕噜噜煮着不同的菌子,一半汤底呈可怖的红色,汤面漂浮着茱萸和花椒。   大锅刚被抬上来,浓郁的辛辣味直扑鼻子。   “好香啊。”韩临深吞了吞口水,“这就是火锅吗?”   “一边吃一边烫,这个法子挺好。”颜谷自觉在清汤底料的一侧落座。   应平一到冬天,菜还没做齐,饭桌上先端来的菜就冷掉了,用这种吃法,无论多久,再也不用担心凉掉的问题了。   陆久安把袖子束紧:“怕你们有人吃不了辣,准备的鸳鸯锅。”   圆桌很是宽敞,桌上坐了八个人,四个大小朋友挨着坐一堆,颜谷和杨老汉两个年纪相仿的老人坐一起,陆久安和韩致落座主位。   菜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碟子,碟子里荤素均匀,都已经切片摆放,把菜架堆得满满当当。   韩临深无肉不欢,当先倒了一盘排骨和鸡爪进红汤锅里。   陆久安喜欢吃鸭血,他端了一碗放旁边,低声问韩致:“你吃什么?”   韩致看了一眼陆久安,给他端来另一碗血:“你尝尝这个。”   “不都是鸭血吗?”   “鹿血。”   陆久安眼睛一亮。   前两日,陆久安临时决定把除夕团年饭改成火锅,韩致在询问火锅的做法后,主动提出去打猎。他拿了一支弓,十支羽箭就独自一人进了山林。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脱了外袍,肩上扛了一头鹿子,身上用布条倒挂着几只兔子野鸡,整个一猎户形象。   鹿子太大了,一半用来烫火锅,一半用来烧烤。   火锅上方不断蒸腾着白烟,浓郁的香味蔓延开来。   韩临深等不及肉被烫熟,夹起一片放在蘸碟里,用筷子翻来覆去裹了厚厚一层蘸料,撅起嘴巴简单吹了两下就放进嘴里。   “嘶……”韩临深被烫得不断吸气。   “你傻呀,快吐出来。”陆久安递给他一杯茶水,“嘴里烫伤了容易溃疡。”   韩临深呜呜叫着,囫囵吞枣吃下去,眼冒精光:“真好吃!”   另外三个小朋友见状,不再犹豫,争先恐后从锅里捞吃的。   不一会儿,几人就被辣地眼泪汪汪。   “不能吃辣就和夫子爷爷一样吃清汤。”   杨苗苗挑起一根菌子吃了两口,嫌弃地瘪了瘪嘴巴:“还是辣的好吃。”   韩致同样吃得风卷残云,想来火锅很合他的胃口,大半的肉都填进他的肚子里。   吃到一半,门子一脸喜色来报:“沐小侯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沐蔺的声音紧随其后:“你们吃什么这么香,也不等等我?”   沐蔺这一次回来,依然带了满满一车的东西。马车刚抵达衙府门口,从院墙里就飘出一阵阵勾人霸道的香味,沐蔺肚子本就饿得咕咕乱叫了,干脆货物也不卸了,直接让小厮给整车拉进府里,他自己则脚不点地寻着香味而去。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沐蔺安全无虞地回来,陆久安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他什么也没问,先让人给他准备一副碗筷蘸碟。   圆桌再加一人的位置也是绰绰有余,沐蔺屁股刚刚坐下,就耐不住朝着小厮高声嚷道:“把你们陆大人酿的美酒掺上一壶送来。”   沐蔺拿起筷子捞出一块放进嘴里,当即被舌苔上美妙的口感吸引了:“这是什么?”   “鹿血。”陆久安道。   沐蔺吃菜的手顿住,意味深长看向韩致。   视线交汇的短短一秒里,沐蔺心领神会,亲自倒了满满三杯酒,在韩致和陆久安面前各放了一杯:“来,韩二,陆久安,为新的一年干杯。”   陆久安对两人私下打的机锋枪毫无所觉,他把酒杯推开,准备以不胜酒力为理由给推拒了。但是瞅着韩致也端着酒站了起来,不好败了他们的雅兴。   反正明天也不用理政,趁着今天除夕佳节,喝一点也无妨。   他在沐蔺的起哄下,连喝了三杯。   沐蔺还要再劝,陆久安调笑:“再不吃,肉就被四个小鬼吃完了。”   沐蔺这才作罢。   炉子里的火星噼啪作响,夜色渐渐暗沉下来,下人又挑来两盏灯笼挂在树上,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美酒配美食,九个人吃得满嘴流油,全身发热。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三个架子的菜给扫得一干二净。   沐蔺满意地打了饱嗝。   这时,一声响亮的爆竹声轰燃炸响,就像一个信号,接二连三的爆竹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一声赛过一声,声震云霄。   陆久安吃了鹿肉,又被火锅下面的炉子烤着,背脊早出了一层汗,他脱了外衫搭在手弯,对众人说道:“节目就要开始了,正好吃饱了,去生活广场消消食。”   颜谷和杨老汉同时摆手表示精神不济,在院子里走一走,就准备回去休息。   三个大人带着四个半大孩子,选择骑马过去。   街道上空无一人,老县城的居民,知道今日陆县令为大家准备了精彩的跨年节目,吃过年夜饭后,纷纷涌去了生活广场。   四匹马踩着爆竹声不紧不慢地行走,到达目的地时,节目恰好开始。   生活广场张灯结彩,沸反盈天,火龙被高高举起来,穿梭游走在人群中。   广场前方筑起的高台上,包括孟亦台在内共男女五个人,他们手持不同乐器,有拨琵琶的,有吹笛子的,有弹古筝的……这些乐器搭凑在一起,声乐齐鸣,高低不一,在他们共同演绎下,一首节奏轻快的曲子四溢而出。   “交响乐”中,詹尾珠拿着竹竿粉墨登场,她踩在一条细长的绳索上,稳稳从绳子的一头走到末端,引来一片叫好声……   “那儿,那是要干什么?”韩临深指着不远处问道。   陆久安回身看去,原来是几个赤膊炉匠们走到了搭建好的四角花棚下,花棚顶上已经铺满了杨柳枝,棚边立着一座熔炉。   炉匠们高喝一声:“铁花开嘞!”   刹那间,火红的铁花向天空飞散开来,迸出几丈高,璀璨夺目,犹如夜幕繁星。   广场的人瞬间被点燃了热情,不知从谁先开始,抑或是情之所至,男的女的或高或矮,手拉着手围着漫天花火载歌载舞。   歌声交织在一起。   “翠微岌岌,扶摇不息……”   “桑梓陆离,吾不舍兮……”   “浮光微微,于涧采薇……”   身旁的杨苗苗闭着眼睛小声哼哼,渐渐融入悠扬的歌声中。   “你们唱的什么?”阿多放下嘴边的糖人。   杨苗苗脆声道:“爷爷教我的歌谣,在应平,我们所有人从小就会唱。”   韩临深看得目不转睛:“苗苗,你教我们大家唱吧。”   杨苗苗转过头羞涩地看了一眼陆久安,陆久安摸了摸他的脑袋,一把抱起他:“走吧,我们一起去唱歌跳舞。”   韩致没有动,陆久安走了几步,似有所觉,他回过头来,清俊的侧脸在闪烁的火花映衬下明明灭灭。   韩致身体里升起一股酥麻感,霎时间串到四肢百骸,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眼前的美景,他想,或许这就是兄长口中说的人间烟火岁月静好吧。   陆久安向他伸出手,眼里一片流光溢彩:“走吧,韩将军。”   直到亥时末刻,广场上的人才慢慢散去。   几个小家伙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   “好一片火树银花。好一片歌舞升平。”沐蔺放浪形骸,过足了瘾,“哈哈,今年这个年过得果然热闹。不过比起晋南来,还差得远呢。”   “天子脚下,何等繁华啊。”陆久安摇了摇手指头,“人呢不要盲目攀比,知足常乐。”   看到地上的红碎纸,陆久安才想起来自己还准备了压岁钱,他从怀里掏出四个包好的红封,给大小孩子一人塞了一个:“放在枕头下压一压,明天再打开,新年快乐。”   可能是晚上喝了酒的缘故,被夜风一吹,陆久安反而感觉身上燥热不减,到了几人快要分道扬镳的时候,陆久安快步走到韩致身后,用食指偷偷戳了戳他大腿。   “明日休沐。”陆久安低声道。   不上班,随便躁!   他的暗示再明显不过,韩致眼神顷刻间暗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陆久安的房间,韩致径直走到床沿边坐下,陆久安朝他挥了挥手道:“你先准备,我口渴,喝个水。”   等陆久安喝完水绕过屏风,昏暗的烛火下,韩致已经脱.光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膛和肩膀。   蜜色的肌·肤显得愈加撩人。   韩致脱了自己衣服后,朝着陆久安伸出一双猿臂,袭向他腰间。   “你干什么,我……我自己来。”陆久安看到他眼底盛满的欲·火,如临大敌。   韩致充耳不闻。   他做了那么久的功课,学习了那么长时间的知识,还专门打了鹿子,连沐蔺敬陆久安的3杯桑葚酒都没有伸手阻拦,等的就是这一刻。   两人自从关系袒露后,互相疏·解了无数次,陆久安恍惚觉得今天有些不一样,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可惜他意识到危险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门扑上去 ,被韩致揽着腰给拖了回来。   “跑什么,今夜不是久安主动邀我来的吗?”   “我后悔了,你出去,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挣扎间,屏风无意间被撞倒,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诶。”陆久安压低声音惊呼,“陆起在隔壁,你能不能……能不能轻一点。”   韩致轻声笑道:“今夜除夕,外面到处都是爆竹声。”   陆久安手脚并用在他怀里扑腾:“有话好好说,我绝对不耍赖了,今天先满·足你好不好吧。你先放开我。”   “不好。”   “春·宵苦短,久安,不要浪费时间。”   韩致吹灭蜡烛,抱着他滚入宽大的拔步床间。   一只宽大的手勾住绫罗床幔放下来,盖住一室旖旎。   可怜陆久安引狼入室,经过一夜的征战,终于领悟了基佬的真谛。   原来,两个男人是这样的……   陆久安昏睡之前,模模糊糊地想。   夜色里,锣鼓爆竹欢声笑语早就停了。   窗外洒进来朦胧的微光,陆久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脸上滚着细密的汗珠,一头锦缎般乌丝凌乱铺在如玉的背上。   韩致用狐裘把他裹住,抱起来放在一旁柔软的卧塌上,陆久安尚在睡梦中,屁股挨着塌时,痛地皱起眉头。   韩致手脚迅速换下早早准备好的干净布衾,又动作轻柔地把人抱回床里。   他把陆久安牢牢圈在怀里,吻了吻怀里人的发顶,满足地喟叹一声。   “一夜好梦,久安。” 第099章   窗外难得一片晴空万里, 麻雀从巢里成双结对的飞出来觅食,其中一只穿过斜开的窗户飞进屋子里,落在桌子上, 偷偷摸摸吃着冷掉的食物。   床幔轻轻一动, 麻雀惊地炸起翅膀,从门缝里溜了出去。   陆久安迷迷糊糊睁开眼, 天色已然大亮。   他一时忘了自己在休沐, 惊地从床上跃然坐起。   下一刻, 他痛得龇牙咧嘴倒回去。   昨晚的轻揉慢捻波涛拍岸, 自眼前走马观花闪过,陆久安按着似乎快要断掉的腰又羞又恨。   “韩致!”   使用过度的嗓子肿.痛难受,明明是用尽全力喊出来的一声,一出口却嘶哑得不成样子,如一撮微小的花火, 刚刚点燃就噗地熄灭了。   动也动不了, 说也说不出, 陆久安气得用酸痛的手锤了锤床。   手被硬物咯住, 陆久安拿起来一看,火燎一般将其丢开。   青玉膏。   或许昨天之前他还很陌生,经过荒唐的一夜,用深入骨髓来形容也不为过!   青玉膏咕噜噜顺着地板滚到门口, 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拾起来。   韩致捡起来顺手塞进怀里, 他端着一盘清粥放在床边:“书上说,第一次,最好吃流食。”   韩致把他扶起来, 在他背后垫了一个柔软的枕头,陆久安全身酸痛, 腰腹以下如同被巨石碾压而过,仅仅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就难受地簇着眉头呻.吟一声。   韩致动作逾加小心,像捧着易碎的薄玉:“已经帮你上过药了,还很痛吗?”   “你来试试?”陆久安倒吸了一口气:“我辛辛苦苦锻炼了一年的身体,结果被你翻来覆去地来回折腾。”   昨夜他确实太过放肆,韩致自知理亏,哪敢触他眉头。   他避而不答,好像没有听到陆久安绵里藏针的抱怨,一副低眉顺眼伏小做低的样子,好声好气地安抚暴躁中的伴侣:“是我不好,久安先吃饭吧,饿肚子对你身体不好。”   韩致在床.上时,对陆久安的百般求饶视若无睹,到了床.下后,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千依百顺。   陆久安扭过头去:“吃什么饭,我牙都没刷。”   韩致从善如流,返身端来洗具,伺候着他刷了牙。   眼见他作出一副要喂他吃饭的模样,陆久安从他手里夺过勺子:“我自己会吃,你走开。”   韩致坐得远远的。   陆久安吃了饭,哼哼唧唧地揉了一下腰,韩致见状,火热的掌心贴上来:“我帮你按按。”   韩致按摩很有一套,陆久安被他不轻不重地揉着,舒服得昏昏欲睡。突然,他感觉那只手不老实地从亵裤里探进去,警觉地抓住韩致手腕:“你想干什么。”   韩致面不改色:“我看看你那处好点没。”   陆久安不再相信他,昨夜就是这样,韩致先是捏住他把柄,叫他无法拒绝,接着半哄半骗的,害他残遭荼毒。   “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久安昨夜不是这样的。”   此话一出,陆久安如一只炸了毛的猫,脸色涨红,大爆粗·口:“放屁!”他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昨夜那些吃的喝的分明尽在韩致的掌握之中,“我昨晚为什么那样,你心里没点数?是谁一直给我夹鹿血的?”   桑葚酒,鹿子血,全是他么的壮·阳之物!   陆久安实在是追悔莫及。   自打来到大周后,一直是陆久安他坑别人,何时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过?果然啊,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   他就知道,韩致一个战场上的常胜将军,怎么可能像表面上这样老实巴交纯善无害,全是他伪装的!   现在想来,昨夜之事分明是早有预谋,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的这一切。   韩致抿着嘴角道:“鹿血能助兴。书上说,两个男子第一次的话,承·受的一方被调起兴致不会那么容易受伤。”   “什么狗屁倒灶的书,胡说八道。”   韩致有些失落:“久安分明也是享受其中的,今日却翻脸不认人了。”   陆久安承认,在得趣了之后,他确实也兴致高昂配合着韩致,谁知道韩致不知节制,罔顾他的意愿不停地练红缨不停地练红缨!   陆久安险些以为自己昨天会折戟在床·上。   他按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我要休息了。”   陆久安这一休息,直接在床上躺了两天,得亏春节官员前后会放七天假,要不然让他抖着腿去理政务,瞎子也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陆起以为他除夕那夜吹风受凉,嚷嚷着要为他寻大夫,韩致不动如山挡在门外,拒绝他的探视。   陆起对韩将军成了自己主母这件事始终没办法接受,他虽然忌惮对方的身份,但是事关陆久安,陆起心中凭空生出一股不畏赴死的雄心,想要越过韩致破门而入。   “你家大人在卧床休息,不要打扰他。”韩致脸色铁青,若不是因为他是陆久安从小跟在身边忠心耿耿的书童,早就把人赶出去了。   陆起满脸狐疑:“休息何至于连着两天闭门不出,若是染了风寒,我去请秦大夫来为大人把把脉。”   “用不着他!”提起秦技之,韩致语气更是不善。   陆久安在房间里听到此话,吓了一跳,真担心陆起把人给找来了。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何况韩致还是个大醋缸子。   两人见面,那还不得闹个鸡飞狗跳。   而且秦技之身为大夫,他若是一把脉,气虚亏空肾.精不足,这和脱了衣服在他面前裸.奔有什么不同?   他今天已经能够勉强下床,于是慢腾腾挪到门前,打开门,如沐春风靠在门柱子上:“陆起,我没事,你和临深去玩吧。”   趴在地上的五谷一个箭步冲上来,险些撞到陆久安身上,韩致身影闪动来到他身边,不着痕迹扶着他。他的动作很是隐秘,看上去仿佛只是如胶似漆的两个人不愿分开。   陆起见到此景,踟蹰片刻离开了。   陆久安松了一口气。   孰料前脚送走一个陆起,后脚沐蔺不请自来。   沐蔺除夕那晚也吃了火锅,对火辣辣的味道念念不忘,馋得紧,偏生这两日府上清汤寡水粗茶淡饭,他实在忍受不了,顶着韩致骇人的气势前来讨要配方。   “行行好吧陆小县令,我昨天审时度势没来打扰你们两位,忍到今日才来,听说你那火锅很简单,重点就在火锅底料,你把配方告诉我吧。”   五谷依偎在陆久安脚边,硕大的头颅埋在陆久安膝盖上。陆久安眼睛低垂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五谷蓬松的长毛。   “昨夜你灌我三杯桑葚酒。”   沐蔺心里咯噔一声,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他看了看韩致,韩致回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陆久安又道:“出发前,你给韩致的是什么东西?”   沐蔺知道,若是回答得不满意,以后可能就吃不上火锅了,他心思陡转,很快找到了搪塞之词:“你也知道,韩二不闻风月,若是莽撞行事,我怕你吃苦头。我精于此道,必然要教导一下他,给的就是一些房中之事的书,不伤大雅。”   他避重就轻,把陆久安问的两个问题轻飘飘带过去,转而说起他此次出行途中遇到的趣事:“我找到两条高达几千尺的瀑布,真是太壮观了。另外,这次出去,我特意留意了你说的几样东西,还真找了一个。”   陆久安神色一动。   “怎么样?我够义气了吧。你把火锅底料告诉我,我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   陆久安让他留意的几样东西,分别是土豆,玉米和石英。   应平主要的农作物有三种,夏秋两季栽种水稻,冬春两季小麦油菜轮番播种。   然而应平丘陵地貌巨多,地势受限,费时费力,不太适合后两种农作物,而且因为土壤环境,导致其产量也不高。   那个时候,陆久安就想到后世作为世界上重要的两大粮食作物。   玉米有极强的耐旱性,耐贫瘠性,土豆对环境的适应性也较强,两种粗粮在华夏历史上,因为其扛饿性,曾经数次在灾荒中立下汗马功劳。   可以说,若是多出这两样农作物,将大大提高百姓的生存能力。   他记得历史上,玉米和土豆都是原产于南美洲,明朝中后期才传入中国。   得益于沐蔺上一次找回来的葡萄藤,他抱着渺茫的希望看能不能寻到这两种植物,毕竟是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世界线了,万一又找到了呢?   而寻找石英的原因就更简单了,陆久安一直想要明亮的大教室,石英作为玻璃不可或缺的原材料,他看看能不能找到石英矿,等封敬研究出玻璃后,能够因地制宜优先生产一批出来装在教室里。   就是不知道,沐蔺找到的是哪一种了。   陆久安把火锅底料的配方默了一份交给沐蔺,沐蔺拿着纸亲了亲:“你等等,我货还没卸,我给你找去。”   沐蔺很快回来,把带着泥土的块状物扔给陆久安:“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土豆,这玩意儿长在地下,若不是一头野猪给刨了出来,谁找得到。我先走了,不是土豆也不要怨我啊”   黑色的泥土在屋子里落了一地,陆久安也不嫌弃,他在看到此物的第一眼,就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心里已经掀起了波涛骇浪。   “给我一把刀。”   韩致解下随身带着的小刀。   这刀看着像一个装饰品,一直挂在韩致腰间,陆久安用手掂了掂,重量很轻,拔掉翠绿色椭圆叶子形状的刀鞘,锋利的刀刃闪过一道亮白的光泽。   他切下一小块,削了表面看不清楚颜色的皮,放入口中。   “别。”韩致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吞下去,“你知道是什么吗就随便乱吃,万一有毒呢?”   韩致脸色不好,这是他第一次在陆久安面前疾言厉色。   陆久安咽下口中之物,慢条斯理地说:“古有神农尝百草,成为药王神,我为何不能尝百物?”   韩致从他手里拿走块状物远远丢到一边:“神农最终死于断肠草。”   “好啦。”陆久安把小刀收起来,“我以前偶然在书中看过此物,既然野猪吃了也没事,自然没有毒。”   韩致关心则乱,听到他这么说,脸色才微微好转:“是你说的土豆吗?”   陆久安摇了摇头:“不是土豆。”   沐蔺带回来的既不是玉米,也不是土豆,而是红薯!   红薯啊,同样原产于南美洲,他的茎块即能煮来吃,烤来吃,甜香糯软,而且红薯叶还能拿来炒菜,可谓全身都是宝!   陆久安舔了舔嘴角,已经开始怀念红薯的味道。 第100章   沐蔺挖了整整一箩筐的红薯带回应平, 就在大家都以为陆久安会像上次一样,迫不及待把红薯交给下面的人栽种,陆久安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拒绝了。   “员工也是人嘛, 我这个做上司的,总不能在别人休假期间把人拎回来, 可劲地压榨他啊。休息会吧, 以逸待劳, 效率更高。”   “大人又兀自说一些听不懂的词。”陆起小声嘀咕。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 也为了未来的□□生活着想,韩致跟在陆久安身边,鞍前马后地精心照顾了几日,陆久安身上的不适症状很快消失。   然而陆久安到底被那一天汹涌的浪潮吓到了,吃一堑长一智, 死活不让韩致上床, 韩致面沉如水, 没有想到陆久安犟起来会这么要命, 态度坚决一副要为守身如玉的样子。   逼得韩致没有办法,立下数项条约,承诺再也不会重蹈覆辙,才肯放下戒心与他亲热。   陆久安笑嘻嘻坐在韩致腿上, 含着他喉结吮吻, 就在对方忍耐不住要将他翻身压下时,陆久安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面色自然从他腿上站起来:“说好的, 我不同意,就不能继续, 这是对你的考验。”   韩致刚开了荤,食髓知味,被陆久安这么不知死活地挑逗一番,用了极强大地自制力,好不容易才把□□压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遮住发狠的目光,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春节很快过去,陆久安精神抖擞地投入工作。   一只肥硕的鸽子咕咕叫了两声,落到吾乡居窗前。五谷嗅着味儿闻过去,鸽子非但没跑,甚至煽起翅膀,小脚丫子踩在雪白的空纸上,踏出一排黑色的足印。   “咦,哪来的鸽子。”陆久安眼睛一转,看到它脚上绑着的信件:“信鸽啊,传给你的,云落城来的?”   飞这么远啊,陆久安这是第一次见信鸽,不由好奇地观察它与普通的鸽子有什么不同。   “不是。”韩致否认,他把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突然道:“过几天我要回云落一趟。”   “出什么事了?”陆久安错愕地抬起头。   “无需担心,一切无恙。”   “那就好。”陆久安松了一口气,边防乃国之大事,若是出了什么事,整个大周都将陷入动荡。   韩致把信件丢进火炉里,“虽然云落城有雪拥十二骑驻守,我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是时候回去一趟了,我打算这次回云落之后,把障碍赛拉练运用到边塞战士的日常训练中。”   陆久安蹙着眉头:“会不会不太妥当,障碍赛毕竟侧重于单兵作战的能力训练。而你们要面对的是成群结队的敌人,更讲究协调和配合。”   原身虽然博览群书,但是在兵法一事上却知之甚少,说出口以后,他立马意识到在韩致面前谈论这些,有些班门弄斧,悻悻闭了嘴。   韩致嘴角不自觉上扬:“久安有什么想法大可以直说,你我之间,无须避讳。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其实你刚才那番话也有道理。”   “不了。”陆久安摇摇头,“我不过是纸上谈兵,胡乱说说,练兵一事上,还是你更擅长一点。”   韩致并不那么想,事实上,不管是教化百姓,还是管理部下,陆久安都有一套独到的见解和办法,时常令他刮目相看。   “边塞训练士兵手法单一,而你创造的这套训练办法,可以很好的弥补这个不足之处。”韩致鼓励他,“久安,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也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取长补短,才不会被他人抛下。”   “不是我创造的。”陆久安不好意思把他人的成就占为己有,只说是兵书上看的,“若是你实在想听,那我就说一下吧,不过只是一些粗浅的谬见,能不能用,还是要你这个将军做决定。”   陆久安做策划时,负责过一些军旅题材的专栏,那个专栏既有现代化军事训练的采访,也有历史学家对古代大型战役的评价,他从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扒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百人而教战,教成合之千人,以此类推,会之于三军。你若是觉得训练方式单调,平日只有练枪布阵,那就把障碍赛拉练和军事模拟演习结合起来,模拟不同作战环境下的作战方式和他们的临场反应。”   韩致追问:“我们平时会有列队对抗,排兵布阵,但是像你的说的实战模拟演习如何操作?”   陆久安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列举了一些据点攻防战、营救人质之类的考核训练,不过现在是冷兵器时代,武器和作战模式与现代化部队多有不同,陆久安点到为止:“就这么多了。”   韩致没有立刻采纳,而是若有所思地会儿,点点头:“我知道了。”   陆久安咽下想补充的战场医疗和后勤的话。   出发那天,陆久安给他搬来半袋红薯:“你拿到云落城去,我记得你说过那边很多沙壤土,适合种植。这一本书是红薯的种植方法,这一本是申志水稻实验的记录,跟着里面的步骤来,水稻产量可以提高不少,你一同带着。”   事实上,研究了红薯的习性后,陆久安发现比起粘土地来,红薯更适合沙地,只要及时浇水,补足农肥,口感会更好,而且沙地土质松软更容易收成。   红薯被放在蹄霄背上,韩致眉头紧锁:“我部下没有时间种地,红薯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也是暴殄天物。”   陆久安失笑:“哪敢让堂堂雪拥军去种地,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你拿去给云落的知府,让他们在本地推广种植。以你的威望,说服他们想来不是难事。”   韩致沉默片刻,把两本手抄书揣进怀里:“怎么突然想到要让云落城来种植的。”   “上次军粮一事。”   韩致微微愣住,军粮一案过去一年之久,没想到陆久安还会在此时提起来。   “我不知道往年军粮补给如何,不过有备无患总没错。充足的后勤是战事的关键,若是再因为那样的事断了粮,战士们肯定吃不消,与其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朝廷发下来的军粮上,不如自给自足,这样起码发生意外时,还能有个缓冲的时间。”   陆久安说的这些,韩致作为将军,何尝没有想过。   然而云落城这样一个边陲之地,早年的征战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搬离了出去,只有少部分安土重迁舍不得离开,云落城人丁稀少,连带着大片土地都已经荒废,和刚来时的应平不相上下。   若是陆久安在云落城……   韩致压下刚刚冒出来的想法,趁着旁人没注意,悄悄吻了吻他嘴角:“我走了。”   “去多久?”   韩致眼神柔和:“舍不得我吗?”   陆久安没有回答,韩致道:“很快就回来。”   他又把韩临深叫到面前来:“我不在的日子里,要听颜夫子和久安的话。”   “知道了。”韩临深硬邦邦地回答。   他被拒绝了一同回云落城的请求,心里正不高兴。   韩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离去。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负责葡萄藤的农工来请示陆久安,是否需要进行分枝扦插。   “以目前的葡萄藤,可以分枝扦插多少?”   农工报了一个数。   “不影响主藤生长的情况下,尽量多培育一点葡萄苗。”移植回来的葡萄藤数量仅够府上食用,有沐蔺这么一个酒鬼在,相信酿的葡萄酒,不出多久就被他一个人喝完了。   况且他还想在葡萄种植技术成熟过后,拉着应平的百姓一起种植,然后把葡萄打造成江州的特产,给当地百姓多一点谋生的道路。   剩余的半袋红薯,陆久安打算再招两个农工在官田种植,和以前一样,照例配备一个记录员。   红薯已经提前洒水发好了嫩芽,只等选择一块合适的地,哪知这个时候被告知,官田不够了。   “怎么会?”陆久安诧异:“不是有10亩吗?就算去年葡萄挖回来占用了一些,至少有五亩土地可以使用吧。”   负责此事的书吏苦笑一声,把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应平官田面积确实很广,不用以前一直租给佃户在种植,自从陆久安来了以后,因为要搞各种各样的培育实验,少部分已经收回来了,但是还有七七八八,佃户不愿返还。   麻烦的是,那家佃户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因为祖上出过一个举人,后来慢慢发迹,在这一带小有名望。上一任县令不知和对方怎么协商的,他租也不是一年一年的租,而是一次性租了二十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还有县衙的官印,若是强行收回,怕是要闹出冲突。   “既然是租用,那当初收了多少租银,就退给他们多少,分文不少,他们自然就把官田还给我们了呀。”韩临深正好听了全部,忍不住插了一嘴。   既然韩临深问了,陆久安有意借此事给他上一堂课:“要想种出好的庄稼,你知道取决于哪些因素吗?”   韩临深道:“天时,地利,人为。”   “地利指什么?”   韩临深被问住了,随便猜了一个:“河水。”   既然叫水稻,那肯定少不得河水的灌溉。去年年底,韩临深还记得整个县耗时几个月疏浚河渠,想来河水很关键。   陆久安摇了摇头:“是土壤,土壤的肥沃很关键。而为了养肥一块地,要花很大的功夫。”   古代有上等田,中等田和下等田的区分,大周也不例外,陆久安就怎么把一个下等田沃成上等田事无巨细分析给韩临深听了,又问:“一匹劣等马若是被你养成了千里良驹,别人用同样的价格买回去,你会卖吗?”   韩临深实事求是:“劣等马养不成千里良驹。”   ……   陆久安没打算和他深究血统论:“这是另外一个命题,我就问你,你会卖吗?”   韩临深沉默。   他哪里知道,只是种地而已,居然还有那么多学问在里面。   “任何看起来细微而不起眼的东西,都有他运行的轨迹和值得探索学习的一面。剖析本质,才能更好的解决问题。”   这件事,陆久安全权授予陆起去处理:“放心大胆地去办,没做好,公子我不会责怪你。”   陆起也不负他期望,第二天,把租条放在他的面前。   陆久安对红薯颇为重视,挽着裤脚亲自守着农工松土起垄。   期间,一个小吏过来寻他。   “陆大人,你吩咐的事,小的已经办妥了。”来人是去江州其他县收集花种的,他把花种呈给陆久安看,“按照您的吩咐,各种各样的花都有,价格便宜,只花了几两银子。”   陆久安从田间站起来,他蹲久了,一时有些眩晕,差点栽倒在地。   他缓了一会儿,抓起一把草籽搓了搓,他无法认出花的品种,只看种子饱满,遂点点头:“把这些花种分发下去,每家每户可凭借户籍免费领取种子。”   不论是再小再廉价的东西,只要是免费的,古往今来,百姓都仿佛能够占多大的便宜,趋之若鹜。   与种子发下去的,还有一本水稻种植技术手册。然而令陆久安没想到的是,这本对农民来讲意义重大的手册反而无人问津。   陆久安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原由。   是了,几百年以来,百姓自成一套种植水稻的步骤技术,要让他们放弃根深蒂固的传统方法,来选择看起来就十分不靠谱的尝新,无异于火中取栗。   这样大胆的冒险,关乎一年的收成,没有人愿意去尝试,想要在应平推广,除非出现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契机。   这个契机不是那串苍白的收成数据,也不是口说无凭的保证。   这个契机,没让陆久安等多久就出现了,并在应平掀起了轩然大波。 第101章   阳光普照的一个大晴天, 一群训练有素的素衣高帽踏入应平地界。   嘉禾进献的赏赐到了。   陆久安一早得了消息,没等他们走进到县城门口,带着浩浩荡荡的一众下属出城迎接。陆久安穿着县令那身浅绿色鸂鶒补服, 头戴官帽, 很是显眼。   为首之人左右张望,目光在黑压压一群威武的壮汉里四处搜寻, 寻找无果后, 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   陆久安哪能不知道他在找谁, 嘉禾赏赐因为一方配玉才得以保下, 可不是在找佩玉的主人韩致将军吗?   陆久安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把来人往县城里恭迎:“一早就见堂前喜鹊高鸣,原来是有贵客大驾光临。请随下官移步县府,备以好茶。”   “不用了,就在此处吧, 本官事务繁多。”   陆久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来人脸上看不出喜怒, 展开手中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织品:“奉天承运皇帝, 制曰......应平出十三穗嘉禾, 乃大周时和岁丰的祥瑞之兆,特赐嘉禾县牌匾,纹银千两.....”   十三穗进献那日,举目皆惊, 朝廷之上位列其中的重臣鸿儒, 学士内阁,无一不是低呼翘首,连龙椅之上的皇帝都坐不住了, 从御座上拾阶而下。   由竹编制成的素雅篮筐被逐一传看,圣上龙心大悦, 亲手题字赐匾,颁下无上荣誉。   那进献的人出尽风光。   也不知是不是圣上疏忽,偏巧没有详细询问嘉禾出产之地,只捏着韩将军的玉佩顺势拢进宽大的衣袍。   理所当然的,堂下的一众朝臣也没有主动提及。直到赏赐之物出了晋南,居然都没有多少人晓得这株佳禾产自江州一个不甚起眼的偏远下县,连那曾经昙花一现的探花郎,也没惊起半点花火。   来人读了圣旨,送了赏赐之物,当真没有作停留,不顾陆久安的挽留着急回去请功。   复命的时候,顺便说一下自己在应平的所见所闻吧。   还有,这应平的官道,行起来真顺畅啊。   题着嘉禾县的牌匾古朴大气,被陆久安命人挂在县城门口,以供来来往往的人瞻仰。   围观的平民百姓有很多,他们亲眼目睹了圣旨颁发的现场。很快,应平出了十三穗,并被圣上赐下赏赐的消息经风而起,在百姓之间传播开来。   嘉禾县,没有赐给素有鱼米之乡的富饶之地湘阳,却被一个前年还在遭灾的应平给摘下?   这等令人瞠目结舌的事,谁听了不诧异?   这个时候,应平的百姓突然想起去年每日要闻上写的官田亩产丰盈之事。   当时所有人都一笑置之,现在看来,既然十三穗这件事是真的,那是不是说明亩产4石也非无稽之谈。   “我就说嘛,陆大人怎么可能会骗人,刊写在每日要闻上的肯定是真的。”   “陆大人找了一个农户在官田种植,那本手册就是根据特殊的种植方法种出来的。”   “上次里正集合咱们村子里的人,说要谈谈春耕之事,拿出来的就是种植手册,还说过不了多久,县上会派专人下乡传授。”   .......   众人言来语气,说到最后一哄而散,竞相转身离去。   “我等忧心忡忡的问题,居然就如此迎刃而解了。”户吏摸着胡须感慨万千,随即把目光放在那一箱子纹银上。   户吏并非一个视财如命的肤浅之人,他之所以这么眼巴巴地瞅着,实在是陆县令花钱如流水,大手大脚着实让他心痛。   他掌管着应平的财政,每一笔花出去的钱都要从他这儿经手,自从陆县令上任以来,进账快出账也快,这钱在怀里还没揣热乎呢,就被陆大人挥霍一空。   他四平八稳了大半辈子,到了晚年还要体会一下什么叫急风骤雨忽上忽下的感受。   一把年纪了,他实在挨不住啊。   陆久安使力推了推箱子,箱子在原地纹丝不动,他满意地拍了拍手,眉开眼笑:“来几个人,把这两箱宝贝抬回县衙,叫朱毫进账入库吧。”   圣旨上说赏银千两,也没说具体多少,不过这么大两个箱子,这么沉,想来应该只多不少。   户房清点完毕:“有三千两。”   “嚯,这么多?”陆久安拍手畅快地笑起来,“这赏赐来的真是时候啊,县学那边工人工钱结了吗?”   “昨天工部司匠来催了两次,再不结,房顶都要被他给掀上天。”户吏抖着胡子撒脾气。   工部司匠听了,不甘示弱:“你这老头真是抠抠搜搜,每次找你要钱都要我低三下四求爹爹告奶奶的,好像我在割你肉似的。”   “你……”户吏一大把年纪,被这粗汉指着鼻子一通洗涮,气得吹胡子瞪眼,“不掌钱不知柴米油盐贵,你当整个县衙都是你一个户房的吗?只管天天伸手要钱,只出不进,就是名门勋贵也不经你这么搜刮的。”   “你瞧瞧你这个老匹夫说的这叫个什么话?”工部司匠脾气火爆,啪一声拍着桌子大着嗓门道,“县学修起来等着学子们使用,一刻也耽搁不得,若是不给工钱,工人闹起事不干了,怎么的?是你出面去调停?”   工房是县衙用钱最多也最快的部门,吏房与其积怨已久,如今新仇旧恨一起算,与工部司匠在书房大打出手。   “好了好了。”陆久安头痛不已,这个时候,他就尤其怀念只有短短一段露水情缘的主簿郭文了。   工房和吏房就像狗见羊,两个部门互不对付,见面必吵,时不时上演一番像今日这样的全武行,若是有郭文在,两人好歹能够收敛一二,明面上不会闹得这么难看。   可惜他手下能担当此任的要么能力有限,要么积威不够,看来只能着手培养一个了。   他透过手指的缝隙看了一眼年轻的水利司,叹了口气。   “户房掌管财政,锱铢必较不是坏事,说明他心正行恭,有这样的户吏,本官才能高枕无忧;户房督办工事,花钱使力是常情,说明他行之有实,有这样的工吏,本官才得以遂心如意。”陆久安一碗水端平了,要夸一起夸,要罚一起罚,“不过毕竟是在县衙办事,你们这般拳脚相向,实在是失礼难堪,若是让外县的人瞧见了,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你们以后共事在同一个屋檐下,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所以,卖本官一个面子,望你们握手言和吧。”   怎么握手言和?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陆久安一人牵一只手,把两只手搭在一起,紧紧握住:“略施薄惩,罚你们相握一个时辰,不许放开。否则各自扣一个月俸禄。”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吃瓜群众捂嘴憋笑:原来陆大人的握手言和,是真的握手言和啊。   针锋相对的死对头,因为陆久安的一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前一刻还脸红脖子粗地互不相让,下一刻被迫牵手而立。   两人尴尬地只差没变成鸵鸟钻到沙子里面去。   “既然两位书吏冰释前嫌,那我们继续吧。”陆久安坐回太师椅上,“前年招商大会上我说过,要在生活广场上打造一个商业中心,如今6个商铺全部置出去了,外县入资的2家在上月挂幌启板,几个商铺前的人流都是络绎不绝,僧多粥少,所以我打算按照规划继续修建。”   户吏眼前一黑,急道:“大人,学堂还未完工呢。”你怎么能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学堂预计5月完工,在户吏看来,这完全就是一笔不求回报的投入,眼看着从晋南来了一笔赏赐填补了这个巨大的窟窿,结果又要被陆县令这个败家子给花出去了。   “学堂完工后再动工。后面的商铺无需修得如此气派,按普通一层的建筑规格就行。”陆久安补充道,“放心,我给你赚回来。”   户吏松了一口气。   陆县令虽然挥霍无度,但也是一位赚钱的能手,若不是成了这大周的肱骨,怕是迟早能够富甲一方。   公事讲完,下属陆陆续续告退,只剩户吏和工部司匠极不自然的牵着手站在书房内,陆久安好笑地瞅了他们一眼,也离开了。至于两人走的时候脸上是什么样神色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想必是五彩斑斓,好看得紧呐。   接下来的两个月,陆久安偶尔灵光乍现,趁兴到县学讲了几次学,值得一提的是,颜夫子对他的讲学推崇备至,在这之前,颜谷只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一二,并不清楚陆久安腹中墨水有几何,在亲历一次他的讲学之后便赞不绝口。   颜谷资历老道,见过不少学士文人,相形见绌下,觉得这个少年人文思策论当真是难能可贵,别具一格,很值得人深思。   毕竟在21世纪经历了几十年新思想新理念的熏陶,能和当代文人想法全都一样才怪了。陆久安嘴上谦虚道:“不过是另辟蹊径,颜夫子谬赞了。我还要感谢颜夫子大义,要不然单凭范教谕一人,恐怕独木难支。”   颜谷摸着花白的胡子通样谦虚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颜夫子的举手之劳,可助这群学子登第进榜,这可不是区区挂齿就能一笔带过的,到时候那群登科举人,还不得厚情盛意,大示诵悉,以谢先生传授道业之恩,殷殷之谊。”   陆久安有信心,今年秋闱,应平必将大放光彩。   颜夫子的课,陆久安有幸听了一两回,他终于知道,为何当初范教谕会急急求到他这里来,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颜夫子留下来。   听完颜谷讲学,仿佛和古代先贤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其意亦深,其义亦远。   这样一位大家学士,怪不得能做韩将军家里两代老师。   还有韩致,他至今不知他在晋南的门第,改日等他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问问。 第102章   颜谷和陆久安的讲学因其经学渊博, 文才茂美,外县慕名前来的学子常常在堂间奋笔疾书,编制册籍, 以便居家自读。   每月月底, 县学会举行一场辩论赛,秦技之的好友乐与此道, 每逢辩论, 必定风雨无阻地前来报道, 偶尔会邀上三两好友, 一来二去,竟是和应平的学子渐渐熟悉,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五月中旬,新学校竣工,范教谕请陆久安为学堂命名。   “就叫鸿途学院吧, 希望他们可以用知识改变命运, 大展鸿图。”   从鸿途学院的大门进去, 正对着的是一座手持书卷的孔子雕塑, 雕塑后面铺就一条笔直的水泥路,水泥路两旁植林种树,每隔20米,就设有一个垃圾桶。   沿着水泥路走到尽头, 有一个五脊单檐高楼, 是学院的政务中心,即学院夫子们的办公场地。政务中心两侧,分别并排三座教学楼——望学楼, 慎学楼,笃学楼, 每一座教学楼有六间宽敞的大教室,政务中心左右两侧被密林和木栅栏隔离开来,泾渭分明。   除了教学楼,鸿途学院里还有食堂,宿舍,厕所,实验楼,操场,规格和现代学校大致相同。   颜谷在陆久安的陪同下绕着规模庞大的学院走了一圈,他对每栋建筑的功能有了大概的了解,却独独对教学楼用木栅栏隔离成楚汉界疑惑不解:“你这么做,莫非和宿舍一样,分设男女之别?”   陆久安摇摇头:“左边用做经史之学,右边用做职业培训。”   左边的教学楼从低到高,根据学识分为一二三年级,教授文化基础课程。   一年级的学子在望学楼从识文断字开始,这群学子未来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第一条路,便是想要继续走科举之路的,如是这群人通过县试,便去往慎学楼作为二年级生求学,通过知府主持的府试成为生员,在笃学楼作为三年级生进学。   以此类推,若通过学政主考的院试,成为了秀才,这时候,就从鸿途学院毕业了,进入更高的学府县学。   第二条路,便是放弃走科举之路的,他们可以来到右边的教学楼,以生存为目的进行职业技术学习。   四民秩序在大周已经土崩瓦解,没有特别严格的贵贱之分,是以颜谷听了陆久安的解释,并没有因为他把世俗杂事和读经学史放在一起而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眼睛放光询问:“有哪些职业技术?”   陆久安道:“目前初步拟定提供的职业技术教学有钱账学,医学,及匠学三种,等找到老师后,就可以开课了。”   “你倒是把民人生计给考虑了个周全。”这三种无论是学了哪样,等于有了一技之长。只要不碰上天灾大祸,随便到了哪里,都不用担忧身无长物了,一身的本领就是最大的依仗。   “人嘛,总不能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就这么过完一生,我既然已经问鼎山巅身居高阁了,就全当尽绵薄之力,为他们指个路,未来能站多高,就单看他们自身造化了。”   颜谷对这个谦虚的小县令愈加喜爱:“你哪是指个路,你就差把他们亲自带着走上山了。听说你第一次讲学时做了个实验,学子问你十年后在做什么时,你用了横渠四句应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之命,看来当日你所言非虚。”   陆久安脸皮再厚,也经不起颜谷这么直白的夸奖,他脸色臊红:“小子不通轻重,妄言了。”   ……   学院对外招募了品行端正的人充作门子,膳夫,宿管等职位后,孩子们就可以统一搬到新教室了,他们去年是刚入学就读的人,连县试都没有过,按分级作为一年级生就读。   陆久安和几个夫子在前边领队,由着后边的学子叽叽喳喳东张西望,时不时发出一句惊叹声。   “你们是第一批到新学堂读书的人,开不开心?”孟亦台问。   “开心。”学子们整齐划一的回答声响彻云霄。   能够住新宿舍,读新学院,这种感觉就如在逢年过节收到长辈们买的新衣裳,兴奋和躁动在学子间游走鼓胀不止,直把学院各处探索了个遍,这样的心情才微微缓减。   学子们搬出来后,县学里清净不少,生员为了八月的秋闱卯足了劲,废寝忘食地学习。   秦昭老爷子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善,自己琢磨出一套养生的法子,身体一天比一天好,陆久安寻上门拜访的时候,他正丢了拐杖在老管事的陪同下进行复建。   老管事第一个看到他,喜形于色:“陆县令。”   陆久安笑着点点头:“秦公康复好快。”   “托陆大人的福。”秦昭走这短短几步,出了不少汗,索性停下脚步,“若不是大人你啊,老夫我还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呢。”   陆久安搀扶着他到旁边休息,老管事砌了一杯茶摆在他面前,茶香顺着倾斜的杯沿飘出来,钻进陆久安鼻子里,是桂湖龙井。   “陆大人此次前来,有什么事是老夫能帮上忙的吗?”   “确实是有一件比较难为情的事要劳驾您。”   秦昭言语带笑:“陆大人连皇命都不怕,把我这半身不遂的身子骨从病床上拖了起来,还有什么比这更难为情的事?”   陆久安摸着鼻子讪笑两声,把来意道明。   秦昭为之一振,探出去的身子落回椅背:“陆大人总能让我等大吃一惊。”   在学院里开设医学班,请他到学院里开课传授医学,亏他想得出来。   “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过分。”陆久安难得羞愧,岐黄之术这样的本领,非近亲不教,岂能随随便便传授出去,“人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您既有济世之心,那教出更多的大夫,能救治更多的病人,岂不是更好。”   “你这小大人,难道还担心老夫我搞个各承家技,终始顺旧不成。”秦昭问他,“学医并非难事,到时候有学生吗?他们坚持得下来吗?若是医学不精,只会误人性命。”   陆久安精神振奋:“如果秦公担心的是这事,请您放心,若无法通过您的考核,便不能颁发毕业证书行医问药。”   陆久安开设医学班的念头是从上一次和韩致谈到边塞之事兴起的,边防行军打仗,战士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亡率居高不下。怕只怕很多人不是死在沙场上,而是倒在水土不服,多生疾病这样的憋屈缘由下。   若是培养一批医学大夫,往战场上输送。有了好的医疗条件,那群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得到及时的救治,是不是可以大大减少他们的伤亡。   这样的想法一旦萌生,便在他心里时刻扰动,使得他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兴奋地规划,直到今日找到秦昭这儿。   秦昭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承了陆久安天大的人情,再加上他本就心怀大义不是冥顽不灵之人,陆久安这样一解释,只觉得他长算远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反正现在医馆都是由技之坐诊,我在家也是看医学典籍,不如就去学院收点医徒,边教边看罢。”   医学院只有秦昭一个老师当然不够,除了秦昭,陆久安还去拜访了县城其他大夫,石大夫唯秦昭马首是瞻,无需陆久安多说,欣然同意,再加上另外两个医馆的大夫,一共四位老师。   另外一门钱账学通俗点讲就是工商管理,不过只开设了算术和会计两门科目,陆久安把朱毫调到学院兼任老师,许以他丰厚的报酬。   而匠学就更简单了,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是兴趣班,广招应平在纺织,冶铁,木工等名目中有技能和感兴趣的人来学院,提供他们教室和工具,人人都可以当老师,人人都可以上讲台,只要教出有用的知识和技能,就可以得到相应的报酬,此报酬不是以银两来交付,而是用成就点。   成就点可以用来干嘛?   成就点不仅可以拿来兑换财物,听说陆县令打算组建一个研发团队,隶属于谢怀凉和封敬作坊,成就点足额的可以进入研发团队,专门从事这些新鲜事物的打造。   而团队里的人,可以根据卖出去的价钱,得到一笔可观的分红。   另外,若是有什么奇思妙想被采纳,还可以拿到奖金,只是这样一想,就分外心动。   因此这样的消息放出去后,不管是冲着研发团队名额来教学的,还是想要学本领当学徒的,趋之若鹜。   另一边,县学竣工后,那群来应平营生的长工匠人无一不是摇头叹息,虽然他们在这里租房要花费不少银钱,但是县令招工给出的报酬也很丰厚。况且工地现场还长期安排了医护大夫,不用担心哪天劳累病倒没地方医治,上哪儿能找到这样安逸的地方啊。   这群人收拾东西依依不舍准备离去,结果还没出县城门口,听说那片新起的生活广场四周要扩建市坊,打造成一片商业街区,规模比县学还大。   这下好了,工匠放下包袱也不用走了,直接在应平住了下来。   五月是百花齐放的季节,百姓播种下去的花籽儿争先恐后地舒展花瓣。应平本就是一片山清水秀的瑰宝之地,这下子家家户户的院门口一片姹紫嫣红,吸引了不少往来的游客驻足观望。   在这期间,另陆久安欣喜的是,谢怀凉的工作室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发明出两件改善民生的物什,其中一件是人力脱谷机,百姓使用此物可以节省不少力气不说,还可以大大提高其收割的效率。   用机械代替人力,是科技进步的一大重要体现!   另一件则是在当初斗牛的基础上根据陆久安提供的自行车思路进行的一个改良后的产物,其作用更形同三轮车,可以代替背篓挑担这样传统繁重的方式承担运输的功能。   但此物的一个缺点是非常依托道路的平坦度,好在应平的大小道路都被铺就了水泥,斗牛车可以很好的发挥其作用。   新闻社也在六月正式成立,陆起担任主编,让陆久安意外的是,有个说书先生消息灵通,在成立不久后自荐来新闻社做记者,愿意被驻派外地做民间采访,撰写新闻稿件。   “要闻和说书可不一样,说书为了达到吸引人的效果,可以夸大其词,但是要闻必须讲究实事求是,这一点,你办得到吗?”   说书先生毫不犹地点头:“我在一开始来应平接触要闻时就知道了,放心吧陆大人,我可以办到。”   说书只能蜗居在滇阳一个小小的县,而应平的要闻,可是要连接整个江州,说不定以后声名远播,传出江州,传到整个大周。   等以后熟悉了,看能不能说服陆大人,他前往外地采访时,将要闻带到别的州县传阅。   ……   春桃夏荷,小麦收割,一望无际的水田里,勤劳的百姓躬耕垄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水稻被光阴的催使着破土发芽,抽穗拔节。应平这个形单影只的偏远下县,在历史的车轮滚滚下,按部就班地平稳前进。   时光飞逝,满城丹桂飘香,这样沁人心脾的日子里,整个县城的人不由地放轻放慢了脚步,高谈阔论的人也压低了声量,唯恐惊扰了埋头苦读的秀才。   乡试在即,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候就要到了!   陆久安也被这种紧张的气氛感染,仿佛回到了高考那个炙热的夏天,千千万万考生磨刀霍霍,准备从考场中艰难杀出一条通往天堂的血路。   有一个秀才心态不好,脸色苍白地晕了过去,等秦技之给他熏了药包唤醒过来,整个人萎靡不振,别说读书了,汤水难进,连饭都吃不下了。   “这可不行,情绪是会传染的。”陆久安在吾乡居里来回踱步,“若是因为心理压力在考场上失利,学子们辛辛苦苦专研三年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哪有那么多个三年的时光可以用来这么消耗的。   “我让医馆里的药童做几个安神静气的荷包让他们带在身上。”秦技之反而淡定地安慰他,“别急,这几天你让食堂做饭清淡点。”   “只能这样了。”   除此之外,陆久安回办公室在电脑上查阅资料,寻找了几个缓解紧张的办法,依照书籍说的,让孟亦台为他们弹奏舒缓的音乐,早晨起床带着他们缓步慢跑,跑到乡野间感受大自然,教他们作深呼吸。   一天结束以后,还会为他们做心里暗示:“皇天不负有心人,放平心态,只当颜夫子换了个地方考校你们,无论成败与否,你们都是最棒的。”   这样连续几天下来,效果显著,学子们也不再愁眉苦脸,心态有了很好的改善。   陆久安长舒了一口气,想要成立心理咨询班的想法愈加强烈。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离开了五个月之久的韩致也打马回来,他去云落城带了应平的红薯,回来时带了云落城的特产。   特产被装在一个颜色暗沉的布袋里,看不出形状轮廓。   “哟,韩将军此去还打通了云落城和应平的交易通道啊。”陆久安对韩致带了什么回来非常好奇,兴致勃勃地伸出双手去解布袋子,把风尘仆仆地韩将军忘到了一边。   被忽视了的韩致满脸不渝,环着陆久安的腰把他抱进屋里:“我回来你都不看我一眼,难道久安就不想我吗,我可是想你想得心肝都痛了。”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脖子后面,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亲吻。   陆久安心神颤动,回身拥住他。   “清梦难解满相思,如何不想。” 第103章   韩致得了他回应, 心中一片欢喜,双手大力揉捏他劲瘦得腰肢,恨不得把他搓进自己身体里, 吻得越发如饥似渴起来。   韩致的亲吻来势汹汹, 陆久安很快喘不上气了,寻了空隙, 从他怀里逃了出来。   “你给我带的是什么礼物回来?”   韩致恨他这个时候还去想着别的事情, 惩罚似的在他脖子上轻咬一口:“去云落城的事情, 我稍后会与你细说, 这个时候,久安还是专心致志为我接风洗尘吧”   陆久安看着那两只幽暗的双眼,哪里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翘着腿往圆桌一靠,自上而下打量他, 目光落在那双浮满泥浆的鞋面上:“接风洗尘?确实要洗洗, 你这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灰。”   古代的官道修得再平整, 那也是泥路, 下雨天泥泞不堪,走在路上稍微不注意,定是要摔个人仰马翻。   晴天呢则是尘土飞杨,骑马而过时, 灰尘飘起来模模糊糊遮挡视野不说, 走在道路两侧的人就倒霉了,时常吃一嘴的灰。   想到这儿,陆久安忍不住自豪, 还好应平修了水泥路,要不然和别的地方一样, 整天裤脚都不够洗的。   韩致临门一脚被陆久安硬生生憋回去,脸色发黑。然而陆久安在此事上寸步不让,他咬了咬牙根,打算去井边舀一桶冷水速战速决。   陆久安拦住他:“井里水太凉,我让人准备了热水。”   热水很快送来,一桶桶倒入浴桶里,小厮躬着身退走的时候,韩致沉声吩咐:“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靠近小院半步。”   陆久安从箱匜里拿出一包药材倒入浴桶里:“你在边塞奔波那么久,好好泡个药浴舒筋解乏。”   韩致闷不作声解腰带曳撒。衣料摩擦间,一朵被捂得焉了吧唧的花从怀里掉出来,陆久安余光无意间看道:“你东西掉了。”   韩致低头一看,捡起花塞在他手掌中:“路上看到的,很漂亮,想摘回来给你戴上。”   陆久安眼皮一抽:“你能不能别折腾花了呀,让它好好地在地里生长不行吗?”   好好的将军干什么不好,非得辣手摧花。   也不知道韩致为什么对花这么有执念,上一次千里迢迢挖回来一株花种在院子里,结果没养活,现在学聪明了,折腾成干花给他带回来了。   韩致恍若未闻,兀自给他别在耳朵上,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别走,等我。”   哗啦一声入水的声音,陆久安静静坐在屏风外,哪里知道韩将军三下五除二胡乱搓了一通,三分钟不到就走了出来,陆久安端着水杯还没来得及把茶水送入口,看到这一幕,小鹿一般的双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人是洗澡还是游泳啊洗这么快,我这包上好的浴药刚得的就给你这么用了,暴殄天物。”   他这一瞪如秋水横波,韩致喉咙上下滚动 ,两只手落在他背后的桌面上,把他兜成一个圈困在双臂之间,声音喑哑:“心火难灭,要把我给烧没了,久安,帮帮我吧”   陆久安勾了勾嘴角,没回答。   韩致掐着他的下巴细细地啄,一只手从他松松垮垮的发间抽出青玉簪,霎时间,青丝如瀑散落而下,披了满肩满背,衬着他飞红的两颊很是撩人。   外头艳阳高照,蹄霄打了个响亮的鼻息,没有主人牵制,优哉游哉趴到草丛上吃起草来,屋内衣服料子散落一地。   ……   雨过天晴,陆久安整个人被淋成一只落汤鸡,他想到今日还没给那群嗷嗷待哺的学子做心理辅导,生活广场的施工现场还没检查进度,这么多事等着他去做,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翻个身准备起床。   韩致坐在床沿穿鞋履绸袜,突然道:“久安,以后唤我朝日吧。”   “什么?”陆久安头脑如浆糊,一时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之前说,为我而战之人,吾辈当以朝日而追之 ,我为大周而战,为你而战,久安,你要把我当成你的朝日。”   陆久安艰难地思考:“我何时说过?”   韩致看着他红润的嘴唇张张合合,一时没忍住咬了一口:“你自己说的都记不住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陆久安把人推开:“你属狗的吗?怎么老是咬人,我这全是你咬的青疙瘩。”   陆久安把身上令人浮想联翩的印子指给他看,韩致不看还好,一看就气血上涌,把人按倒在床上,陆久安暴怒:“韩志你是人吗!你给我起来。”   陆久安反抗无果,又被装聋作哑的韩将军欺负了一遍。   久旱逢甘霖,陆久安全身无力,什么学生啊木头啊房子啊被他通通抛在了脑后。   韩致把粘在他脸上湿漉漉的头发轻轻拂开,锲而不舍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以后你叫我朝日,我叫你瓦姬。”   “瓦姬又是什么啊?”陆久安气若游丝地问道。   “你的字,你字瓦姬。你说过,若是关系亲密之人,以字代名相称,朝日瓦姬,这就是我们的字,我们如此亲密,以后都以字相称好不好。”韩致生怕他拒绝,一遍遍不断地重复。   ……   陆久安满脸黑线,心道他是说过没错,谁知道韩致听进去了不说,还一时兴起给自己冠字。   陆久安无奈:“你不要乱给人冠字好不好。陆瓦姬,你自己听听这名字好听吗?”   “好听。”   陆久安被他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惊住了,气得瞪了他半响,伸出面条一样软绵绵的手臂甩在他脸上:“好听,好听你自己叫去,我才不叫。”   陆瓦姬,用脚趾头也想不出这么傻·笔的名字,况且他没记错的话,瓦姬是韩致之前从边塞带回来的一种花,他堂堂六尺男儿,若是被人知道以花冠字,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无论韩致如何软硬兼施,陆久安坚决不同意:“叫你朝日可以,瓦姬就免了吧。”   两人就这样在床上消磨了大半日,直到下午夕阳斜下,陆久安才磨磨蹭蹭从床上爬起来。   陆久安懒懒靠在韩致身上,任由他熟练地帮忙挽头发,韩致粗壮的手·指从青丝里穿梭而过,时不时按摩一下头皮,陆久安舒服地感叹:“你真是我事业路上的绊脚石。”   韩致畅声大笑,带得胸膛震动。   “笑什么,我这么堕落下去,长此以往,怕是要变成一个懒政怠事的昏聩县令了。到时候若是被上官革查罢黜,我就把你这个将军捅出来,说是你勾·引的。”   韩致很快给陆久安扎好头发,挑了一个银色镂空发冠和青玉簪稳稳固定住,陆久安看着铜镜里隐隐约约的影像,抱怨道:“怎么给我束成这样,我都及冠了。”   韩致倒腾了这么久,结果给他扎了个高马尾,陆久安只有晨练时懒得束发才这么扎。   “这样好看,有精神。”韩致存了私心,喜欢他这样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左右已经酉时,马上要吃晚饭了,不碍事。”   韩致面色自若让人把屋子里的浴桶收拾了,陆久安心心念念着他那袋子特产,出了院子后直奔存放物品的地方而去,韩致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是頻婆果,云落城的知府给的回礼。”   想来是一种水果了,陆久安眼睛发亮:“红薯带去怎么样,种下了吗?”   “我按照你的说辞给知府提起时,他本是半信半疑犹豫不决,不过后来我让府里的膳夫烤了一块儿给他尝过之后,他吃了很高兴,第二天就找了块肥沃的土地种下去了。”韩致道,“我怕他种不好,留了一半交给属下去种。”   陆久安想,这知府看来是一个吃货啊。   承平之年,边塞战士学学种植粮食也不错,总归华夏人民有种族天赋,不论什么人在哪里都可以种菜。   “红薯饱肚,若是在云落城量产后,百姓和战士又多了一种裹胃的吃食了。”   两人于半道撞见詹尾珠,詹尾珠一早就听说韩将军回应平了,还没来得及见礼,见两人十指相扣,一脸震惊,结结巴巴半天才晕乎乎道:“陆大人和韩将军……”   她自幼走南闯北,此刻看到陆久安脖子上斑斑点点的暧昧痕迹,哪里还不明白。   只是她见着的大多数都是富贵公子把柔弱的白面男子当成脔宠养在外面。韩将军身材魁伟壮硕,加之位高权重,想来想去也不会是他来当这面首一角,难道陆大人他……   想到此,詹尾珠心里很不是滋味,陆久安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光风霁月一样的神仙人物,就算是韩将军,也不该如此折辱他!   詹尾珠一颗心思全部写在脸上,韩致脸色微沉,不待发作,陆久安拍了拍他手臂,微笑地看向詹尾珠:“想什么呢?你陆大人我铁骨铮铮,我不愿意的事,谁能逼迫我。”   詹尾珠瞪大双眼,陆大人此意,难道是说他们两情相悦么?自古阴阳结合,两个同性之人,真的可以做到长长久久,白首不相离吗?   “陆大人和韩敬军这样,不会引来他人口舌吗。”   “结为契兄弟的人多了去了。”陆久安不欲过多解释,只道:“人活一世,只要自己喜欢就好,太过在意别人目光,很容易错过珍贵的人和事。”   在和韩致坦诚相见确认情谊之后,陆久安就没打算刻意隐瞒两人之间的关系,而韩致时不时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一副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样子,根本不会拦着他。   陆久安说完以后,也不理会自己给这个女孩带来多大的冲击,拉着韩致径直离开。   两人很快来到前厅,陆久安解开布袋上的麻绳,为了防止途中磕坏,袋子里塞了厚厚一圈稻草,一股独特的清香扑鼻而来,陆久安只闻着个味,就辨别出布袋里装的什么了,韩致说的頻婆果,不就是苹果吗!   “这个时候居然有苹果了。”陆久安惊喜交加。   苹果在十九世纪才传入中国,没想到在遥远的云落,已经成为了当地的特产水果了。   云落城知府投桃报李,挑的苹果又大又红,陆久安用袖子随便擦了擦,咬了一口,香甜的汁水在嘴里爆·炸开来。   韩致见他吃得迷起了双眼,知道这礼物送到他心坎上了,满足道:“你喜欢就好。”   “可惜不能在应平种。”陆久安突然想起什么,“你等一下,我这儿也有好吃的水果。”   不一会儿,陆久安拿着一串紫黑的葡萄走过来,摘下一颗塞他嘴里:“今年刚收成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韩致卷住他来不及收回去的食指,陆久安踢了他一脚,韩致才大发慈悲放过他。   韩致几口下肚:“有点酸。”   陆久安见他连皮带瓤一起吞下去,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当然酸了。”   韩致从他手里又摘了几颗,这次他把皮吐出来了:“下次我带边塞去。”   “这个可不兴带。”葡萄这种水果本来就不易长期存储,再经路上颠簸,怕是还没走一半就全部坏掉了,“不过倒是可以做成另外一种形式。”   “什么?”   “酿成葡萄酒。”陆久安舔了舔嘴角,“葡萄美酒夜光杯,倒时候酿成的第一坛酒送给你。”   陆久安早就把当日承诺留第一坛给沐蔺的话忘到了天边,他兴致勃勃地说道:“也给边塞战士带一点去,此酒珍贵,你就不要给云落城知府了。”   他想得很美,不管是葡萄还是葡萄酒,在大周都极为稀有,京中的风流勋贵们平日里以酒会友,等寻人把葡萄酒带到晋南去,肯定会风靡一时,不消人做宣传,就铺开一条销路了。   韩致道:“我以为你要卖到云落城。”   他还记得陆久安无意间提到过的交易通道,若是开通应平和云落的交易往来只怕是一件难事,两地相隔甚远,路上光是运输货物就要耗费一大笔财力,得不偿失,怕是没有商人愿意去跑货。他平日往返云落和应平,倒是可以顺便带上一点。   “交易,我确实想过。”陆久安也是看到韩致带苹果回来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南北两地因为气候和地理原因,吃穿用度各不相同,很多东西双方百姓都没见过,就如这苹果,在应平肯定很好卖,若是打通交易通道,会是一个很大的市场口。你提到的运输确实是一个很大问题,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   大周长途拉货用马匹轮换,马儿要吃草要生病,再加上马鞍马蹄的损耗,成本自然居高不下。   韩致瞅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陆久安微笑:“既然陆路不好使,那就走水路呗。” 第104章   韩致立刻反应过来:“你打算在应平修码头?”   比起陆运来, 水运更加节省时间,路程也可以大大缩短很多,虽然应平依山傍水, 除了有几只用来渡河的小舟, 却没有兴起水运漕渡。   一来应平无甚可以出产外地的果蔬瓷绸,一直过的都是自给自足的生活, 压根不需要, 二来便是因为百姓并不富裕, 经济不发达, 历代县令也歇了修渡口的心思。   年前疏河浚渠跟着查看江州水利漕运时,陆久安就发现了,江州府大小江河众多,一条最大的金觅江上通下达,东来西往的货商都停在江州那个码头。   没错, 整个江州府只有那个津渡吞吐货船, 好在码口不小, 能够容纳大小舟船十来只, 然而应平的货商假如要走水路,还得先花个几天赶到江州才行。   “如果应平的葡萄红薯量产,修建码头是大势所趋,不仅货物运输方便, 以后学子们进京赶考还可以直接走水路, 不知道省下多少功夫。”   陆久安在案桌上铺开江州河流舆图,手指顺着图上绵延的水道一路行走:“假如我在怒江这儿修个码头,那么出去的舟船只行3公里可以进入金觅江, 然后溯江而上,沿途可经过汝泽、吟水, 临州......如果中途不停靠,半个月即可到达晋南。”   陆久安手指转个弯:“这是溯流而上,若是顺怒江而下至甘陵河,南北货通都要经过此地,若是我打通应平的码头,上下游来船穿梭怒江时,来往船夫可以在此歇脚补给。不怕此地不成为商津要地。”   陆久安一口气说完,转头想听听韩致的意见,却见他垂着头似乎在闭目沉思。   “韩大哥?韩进军?韩致?”陆久安叫不动他,无奈道,“韩朝日。”   韩致仿若惊醒般,抬头时眼里燃烧着熊熊火光,陆久安吓了一跳,以为自己一时兴奋收不住势头说了什么出格的话。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陆久安见他神情,倒有些不确定起来。   “没有,我只是……”只是突然想起初出茅庐时,听老将军在沙场上谋划进军路线被激得热血沸腾的日子。   陆久安这般运筹帷幄侃侃而谈,让他生出一丝错觉,他不是在县衙里讨论商津要地,而是在战场说起关要重地,与他对话的也不是一介书生,而是经验老道的军师谋士。   韩致欲言又止:“你若要修码头的话,恐怕在应平找不到这方面的熟工,通判主漕运,可以往江州借点人。”   陆久安把舆图卷起来:“明年再说吧,只是个设想,还没影儿的事。”   那袋苹果陆久安本来打算拿去食堂给县衙的众人尝个鲜,后来想了想,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好钢用在刀刃上,这袋子苹果,有它更好的去处。   陆久安回屋换了一件稍微能遮住脖子的橙红色圆领袍,和韩致一道去食堂吃饭。走进食堂时,本来团团坐着热闹进食的衙役就像一群被声音惊动的土拨鼠,一个个升长脑袋看过来,咳嗽声此起彼伏。   刘卧人高义胆大,顶着韩将军不善的低气压,目光直愣愣在陆久安身上来回逡巡,旁边的赵老三用胳膊肘子狠狠撞他一下,这个傻大冒才堪堪收敛。   “怎么的,我身上长金子了?”陆久安佯怒。   陆久安当县令也这么久了,身上官威日积威重,然而在座的衙役却并不怕他,有个激灵点的衙役殷勤地为两人打了饭菜放在他们面前,趁着众人闹哄哄的,大着胆子贼兮兮地问道:“将军和大人一个文韬武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个清正廉洁把咱们应平县治理地井井有条,实乃珠联璧合郎才郎貌,在我们这群属下看来,将军和大人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跟着学文有段时间了,可惜就是没有读书的天赋,挖空脑袋也就想到这几个词。   陆久安好笑地用筷子敲了敲面前的碗:“妄议县令和将军,来人啊,拖下去仗五十。”短短一下午的时间,居然在县衙里传得人尽皆知了。   衙役当即住了嘴,在起哄声中灰溜溜钻进人群。   韩致听到衙差的奉承本是心中暗爽,抬头却见周围一圈目光若有若无如蜘蛛网一般缠在陆久安身上,他顿时戾气横生,不悦地蹙紧眉头,冷涔涔地说道:“做好份内之事,不该管的就别管,不该问的别问。”   众人打了个突,心道将军大人这也太过“护食”了吧,只是多看了陆大人两眼,就被这般敲打。   韩致食量巨大,陆久安等着他一碗接一碗吃下饭菜,慢悠悠凑近他问道:“你不是说要给我细说云落城的事吗?”   余下一部分还没来得及走的衙役皆竖起了耳朵。   韩致一去就是五个月有余,他回到云落城后,先是把那袋子红薯交到了知府手中,才回军营检视手下士兵的训练情况。   这群士兵跟着韩致出生入死,早已把性命交付于他手中,对他的命令更是贯彻到底,在听到他说要增加训练方式时,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去准备训练场。   韩致给他们定了严格的及格线,这群士兵本就久经沙场,在训练场上摸爬打滚一圈便知道这套训练法子的厉害之处。这还不算完,雪拥十二骑各分两队带领余下步兵进行了三场实战模拟演习,两队不分伯仲,都怀了一颗把对方干趴在地上的心,对战途中可谓是打得酣畅淋漓。   三场实战模拟演习训练下来,韩致分别对两队的表现进行了点评。   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统领无不佩服道:“将军英明神武,想出来的这套模拟对战好,那群狗馹的挞蛮滚走后,我还担心手下的兵松了筋骨,这下好了,我也不怕他们倦怠了,天天儿拉出去干,我就不信能丢了血性。”   “不是我想出来的,这是应平陆久安县令琢磨出来的。”   “陆大人。”杨耕青一怔,旋即又想到在应平时他组织的晨练及那群纪律严明的衙役,觉得是陆大人的话,也不奇怪了。   韩致又说起边塞的风光和吃食,旁听的衙役已经委屈地瘪着嘴角为自己抱不平了:“陆大人也太偏心了吧,雪拥十二骑远在天边,你还能为他们的训练出谋划策,我们也想试试实战模拟演习呢。”   “想什么呢?”陆久安挥手把这群赖着不走的小兔崽子往食堂外赶,“一群衙役学着边关战士模拟对战,你们若是要去战场冲锋陷阵,姑且可以让你们一试,在应平这个犄角旮旯,你模拟对战要去攻打谁呢?前年山匪都让韩将军剿完了,别想了。”   “冲锋陷阵,我可以吗?”说话的人是邱江,在修河道时曾担任过韩将军的队长,每每回想起此事,他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将军,我想上战场杀敌。”   陆久安倒没想到随口说的一句,正巧合了一部分人的心意,又有三三两两的汉子跟在邱江的身后走出来,表示愿意投军。   手下的人想要从军是好事,说明他们觉醒了强烈的民族意识,他只是好奇,这群人在县衙干得好好的,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想法的,毕竟从军意味着抛头颅洒热血,一朝不慎,可能就沙场埋骨马革裹尸了。   邱江见韩致大马金刀坐在长凳上肃穆不语,以为他不同意,粗杂的络腮胡不安地抖动两下,伸出铁拳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脸上神情坚毅:“将军,我等不是为了军功而去,我们跟着您训练那么久,今日又听你讲军营战事,就觉得,男儿但凡有点血性,就该拿起战枪该保家卫国。陆大人时常跟我们讲,我们能有今天安稳的日子,全靠边防战士们忍辱负重为我们扛下一切,我……我也想成为里面的一员。”   余下的人被他一番振聋发聩的发言给震住了,不自觉转头看向韩致,想看看他什么反应。   韩致站起来走到几人面前,威严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可是要想好了,若是我手下的兵临阵脱逃,不用敌方挞蛮,我亲手了结了他。”   韩致的声音掺着凌厉的刀锋兜头压下,邱江不退反进,咬着牙槽大声吼道:“放心吧将军,我等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没有将军命令,决不回头!”   不过短短吃饭的时间,缠着韩致讲了一下金戈铁马的事,陆久安就这么损失了几名优秀员工,晚上他苦着脸假意跟韩致抱怨:“我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人才,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你给挖墙脚了,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不要也罢。”   “久安真实口是心非,此事若非你在背后出力,我哪能轻轻松松得到你做的嫁赏。”   “诶你莫要胡说,是将军你魅力太大。”   韩致不与他争辩,陆久安为边防战士做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   对于战事,除开将门之后,老百姓只有痛恨和抵触,要不然朝廷也不会颁布律令强政兵役。   唯恐避之不及的情况下,还有人上赶着自动请命,正是陆久安时不时在百姓之中宣扬战士的伟大功绩,歌颂他们的功德,耳濡目染之下,才渐渐改变了平民百姓的看法。   韩致不免想起围炉夜话那日,陆久安在满天星辰之下铿锵有力那番话,心里滚烫。   接下来的几日,县学停了课,秀才们回家收拾盘缠,要赶往考场参加今年的秋闱了。 第105章   乡试地点设在各省的城东南贡院, 由各省布政使司主持,每三年的八月,各地的生员、贡生、监生等汇聚省城, 千军万马去争夺那有限的名额。   每个省城名额不一致, 根据人数多寡,科考贫富, 经文高低, 赋税几何来定。   大周共有十六省, 领一百七十八府, 江州府受辖于广木章承宣布政使司,应平的二十多号生员便要去广木贡院考试。   广木布政使司领五府,共六十二县,根据往年科考经验,中举人数约100左右, 这还是因为大周两代皇帝励精图治, 科甲鼎盛, 俊秀如林, 才将每年中举人数拔高于此。   就算这样,要从那么多名生员中脱颖而出,无异于千里存一,可想而知乡试竞争的激烈程度了。   道路两旁鲜花娇艳欲滴, 笔直的水泥道一直延伸至竹林深处。   经过昨晚那场瓢泼大雨, 地势低凹处已经积了几个不小的水凼,倒影着一澄如洗的蓝天白云,群鸟展翅高飞。   很快, 一只黑底皂靴急匆匆踩着水凼而过。   水泥尽头一派幽静,连接着一条长长的台阶, 拾阶而上,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丛林,绿叶掩映间,影影绰绰露出灰褐色的老旧院墙。   盘踞郊外的独院是陆县令为封敬道长单独修的实验室,这么久以来范成秋第一次造访,然而此次前来却不是寻封敬,而是为找陆久安。   范敎谕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很快寻着声音找到陆久安的所在之处。   大门紧闭,不知里边正忙着什么要紧事,他踟蹰片刻,还是提高声量,朝着屋内喊道:“大人,学子们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了”   前几日陆久安说要亲自为秀才送考,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人,范敎谕几经蹍转方才寻到此处。   过了半响,房门打开,陆起探出一个脑袋:“还需等等,犯教谕不妨一起来吧。”   范教谕面露犹豫:“恐是不妥,若是惊扰大人......”   陆起不耐听他细说,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清新冷郁的淡香。   范成秋目不斜视,盯着前进的脚尖出神地想:“陆大人智勇双全秉正廉洁处处都好,就是有时候拎不清轻重。就譬如现在,科举考试是一等一的大事,甚至关乎县令的功绩考课。什么杂务能有这事重要,就不能先放一放吗?学子们出发在即,陆大人倒好,撇下一干生员们,自个儿钻到这里来......”   旁边的陆起发出一声轻笑,打断了他满腹牢骚:“范教谕,此处不是禁重之地,可以随意观看,实验室有些乱,小心着别给绊着了。”   范成秋不敢小瞧陆久安身边这位贴身长随,怕给瞧出了端倪,忙收敛心神。   他抬起头来,看到堆叠在一起的乳白色瓷瓶,使用过后的残余草木,视线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前方桌面。   那里架着一套精密的透明器物。器物呈细管状、锥状、柱状,种类繁多,形态各异,泛着晶莹透亮的光泽,夺人眼目,倒是之前从未见过的。   陆久安一身枣红色束袖便服,面附罩布,正屏息凝神专注着手中之事。   想必是倒了关键时刻,实验室落针可闻,那位凶名在外的煞神将军,此刻大马金刀守在一旁,察觉到有人靠近,也只是转过头看了一眼,凝眉不言。   范成秋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柱状琉璃中盛放的清亮液体缓缓注入瓷瓶中。   距离愈近,鼻尖那若有若无的清香愈馥郁浓烈,那香味吸入肺里,仿若炎热的夏天迎面佛来一阵凉风,很是好闻。   不知过了多久。   “好了。”陆久安放下瓷瓶封装盖实,摘掉面罩。   韩致站起身,二话不说,捞起一瓶塞入怀中。   “......”陆久安惊呆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军怎还做出这等强拿之事。”   韩致理直气壮,冷峻着脸道:“我不想你制的东西,第一份给了他人。”   真是胡搅蛮缠啊,陆久安被震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范教谕这才敢出声:“陆大人做的是何物?瞧着比那些名门贵女们用的香囊荷包还要好闻。若是传入那些夫人小姐耳朵里,想来很受追捧。”   “我专程做这个东西,可不是给夫人小姐用的。”陆久安净了手,把瓷瓶一一装入竹制箱匜中。   范成秋见他在收拾东西了,心道大人你可算忙完了,本不欲再问,陆久安却自顾自继续说道:“此物叫花露水,涂抹在身上可以驱赶蚊虫,因为添加了银丹草,还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学子们科考时,若是觉得困倦了,可以擦在印堂和太阳穴解乏。”   乡试一考就是三天,考棚只为考生准备了炭火和蜡烛,以备取暖照明。考试期间,吃喝拉撒都在逼仄的号房内完成,臭气熏天,环境艰苦。   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精神不济,正常发挥就不错了,还想出好成绩?   正好封敬实验室升级改造,配备精良。   陆久安灵光一闪,想到后世的六神花露水,便连夜回办公室电脑上查询了资料,再辅以秦技之这个大夫草药推荐,前前后后实验了无数个版本,稀释调制,才制出这道还算满意的成果。   陆久安倒了一滴示意范教谕抹在太阳穴上:“你感受一下。”   花露水沾在皮肤上的那一刻,双目被刺激地难以睁开,但随即范成秋便感到灵台清明,早起的困乏也一扫而光,不由欢喜道:“太好了!这样一来他们便可专注答卷,不再受外物干扰。”   范成秋知道自己误会陆久安了,面露愧色:“大人,我......”   陆久安不知他心中感慨,催促道:“走吧走吧。莫让生员久等了。”   陆久安为秀才准备了花露水,还有一些干粮油布,半途他去了秦技之医馆一趟,药童已是早早后侯着,见到他来,恭恭敬敬奉上备好的药包,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份。   “大人,照您吩咐,药馆选了两株品相较好的人参切片,每份药包里装了三片。”   “替我谢过你家秦大夫。”陆久安接过药包。   药童笑道:“收钱办事罢了。”   到县城门口时,一群青衫儒巾背着书箱迎风而立,旁边还扎满了围观送行的人,陆久安快步上前,后面跟着的衙役把手中的考篮分发给学子。   学子拎在手里,愣住了:“大人,这是......”   陆久安道:“考篮你们拿着,咱们应平也不能太寒碜了。”   “这里面配备了科考的必要之物,有花露水,作用形同香囊,可驱蚊明目,路上你们可提前抹一点试试。还有参片,考试的时候记得取一片含在嘴里。”   “我已经提前派人到省城给你们租了院子,你们到了以后莫要惹是生非,什么都不要想,心无旁骛考试就好。”   陆久安语气温柔,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堆,学子们心底盘旋的那股郁气和焦躁烟消云散。一个名叫齐仓的秀才通红着双眼,紧握拳头动容道:“大人赠送的考篮沾着文曲之气,借了您的辉光,我等必能作出锦绣文章。”   陆久安从衙役里挑选了十个身强体壮的步快在赶考的队伍前面护送开道,当先的衙役举着一面写有“奉旨赶考”的旗帜。有了这面旗,若是中途不幸遭遇山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之徒,按照江湖规矩,都会放赶考的书生一马。   不远处旁观的礼房司吏摸着山羊胡子心绪翻涌:“陆大人用心了。”   怪不得范成秋寻人之前还怨声载道,回来后就老老实实闭了嘴。   陆久安一振衣袖,半开玩笑道:“可不是,应平秋闱不振,本官就等着咱们这群生员争光呢。”   韩致点来两名驿夫:“跟上去,机灵点。放榜之日守在那里,若是应平有生员中举,就快马加鞭回来报喜。”   驿夫声如洪钟:“放心吧将军,小的省的。”   学子的队伍已经行了老远,前来相送的家中长辈还依依不舍留在县城门口巴巴地远望。   应平总共有26名生员,大部分人选择了今年前去应考,高楚却选择留在县里,陆久安负手看他一眼:“乡试你不去,不觉可惜吗?”   高家两兄弟文采皆是斐然,颜谷曾在他面前多次提及。还给出了两兄弟日后必定同朝为官的箴言。   高楚道:“我想等贤弟一起。”   “本官怎么记得,高宿还是童生。”   童生没有资格参加乡试,只有通过由学政主考的院试取为生员,方能应考乡试。   高楚点头:“他打算参加明年的院试。”   有时候,陆久安真搞不懂古代人这徒有其表无甚意义的执着:“那我就等着你兄弟二人共入晋南,明珠见日。”   只是不知,一门兄弟同赴应考,他朝若真一举高中了,又会掀起何种风波。陆久安微微一笑,想到了位列唐宋八大家的三苏父子。   送走生员,陆久安卸下一口气,他五更天不到就去实验室兑花露水,一直强撑着,此刻哈欠连天,他抹掉眼角浸出来的眼泪花,对韩致招招手:“咱们也回吧。”   走到一个角落,韩致突然在他面前蹲下来。   “干嘛?”陆久安不解。   “上来,我背你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嘴上如是说着,身体已先于大脑一步伏了上去。   韩将军常年马背上厮杀,背脊宽阔胳膊结实有力,背心也暖烘烘的,陆久安趴在他耳边,气息一阵一阵直往他耳蜗里飘:“我接近一米八的个头,你背着我累不累啊?”   “我累不累,你当真不知道吗?”韩致面容正经,话里的内容却不正经:“当日在卧房中,我们面对面就着这个姿势,我抱了你半个时辰,我可曾喊过一句累?”   “......”   陆久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欲跟他拌嘴争辩,只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前几年应平一个举人都没有,今年我不求中个三四个,中一两个也成。旗开得胜,学堂的学子读书才更有动力,我才觉得所做的一切没有白费。”   “颜夫子最后一次考校他们,不是说桂榜有成么。”韩致探手扶了扶陆久安垂在耳际的丝髫:“放心吧,既然颜夫子如是说,那应该就没有多大的问题。”   “你就这般信任颜夫子?颜夫子也非天人,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么,凡事都有意外 ......”韩致听他越讲越小声,讲到最后,只剩均匀的呼吸声,偏头一看,陆久安的脸近在咫尺,此刻双目紧闭,枕着他肩膀,已是迷迷糊糊地睡去。   七月底,葡萄进入大批量成熟的时候,农人伺候得当,葡萄藤上硕果累累,一串串紫色玛瑙似的葡萄晶莹剔透。   当天晚上,府里的小朋友享受了一场豪华的水果盛宴,苹果、葡萄、秋梨......琳琅满目,韩临深呆在云落城多年,苹果早就吃腻了,只对着那盘葡萄大快朵颐。   韩临深吃到最后牙都酸了,他打了个饱嗝,彬彬有礼道:“多谢陆夫子的款待。”   “韩将军教子有方,变得倒是挺快。”陆久安道,“夫子就不必叫了。”   韩临深以施教即可为师给驳了回去。   陆久安转头看韩致,韩致对两人谈话充耳不闻。   “随便你,不过比起颜夫子,我能教你的可不多。”   韩临深一板一眼:“爹说我只需跟着夫子,学习你如何明德治人。”   陆久安一愣,将人之后还需学习这些么?倒是他没想到的。   ——   府里的人吃了几天葡萄解了馋,地里还剩下大半,陆久安便开始动手制作葡萄酒。   成串的葡萄被放在竹筐中一箱一箱抬回府衙后院,用盐水浸泡了十分钟,再洗净沥干。   几人往橡酒坛里先铺上两层捏碎的葡萄,再铺上一层白糖,如此反复,不到半天就装满了二十大坛。   ”然后呢?”陆起问。   “然后?然后就等着发酵。”陆久安指挥小厮把葡萄酒坛搬运到仓廪放好,“若是想喝果味,一个月即可开封,若是想喝醇厚浓烈的酒味,那就半年后再开封。”   “这么简单?”韩致半信半疑。   陆久安摸了摸鼻子:“这是最简单的酿造方法,若是追求口感,当然还要复杂些。”   他自己对酒的品质倒没有什么追求,只有沐蔺这样嗜酒的人才会尝出差别。   小厮放好酒坛以后,他又挨个检查密封情况:“好了,等九月初我们开一坛尝尝吧,正好那时候放榜,说不定还能庆祝一番。”   离秀才出发已经半月有余,若是脚程快的话,应该已经到达省城,八月初五正式科考,也不知道他们初到异乡习不习惯,晚上能轻松入眠吗? 第106章   在等待乡试科考及放榜的日子, 陆久安忽然变得极为倦怠,什么公务都不想处理,便准备去把韩致600银两盘下来的街肆装潢开业。   “搁太久了, 就连年前被外县商贾买下的两个铺子都已经开张了那么久, 你的那座商铺却一直拖着。”陆久安把之前做的方案翻出来。   “银子足够吗?”韩致不太了解商贾之事,去年赴开业的宴席, 他无意间听到酒楼东家说起花费的开支, 好像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够了, 咱们这个铺子不走丁賀楼那么高大尚的路线, 花不了那么多钱。”陆久安阻止了他一副财大气粗随时准备掏钱的动作。   韩致上次把身上仅有的家当都全部拿出来给了陆久安,他一直放着没有动,此次正好用来打理铺子。   “你准备用那座街肆经营什么?”韩致问道。   “做服饰。”   “绸缎铺吗?”   陆久安摇摇头头,神神秘秘地说:“做成衣铺。”   这也是陆久安根据原身的记忆了解市场后做的选择,不过他想要做的成衣铺子和大周本土的成衣店不一样, 这里的成衣店有点类似现代的定制, 客人想要做什么制式的衣服告诉裁缝, 裁缝再量体裁衣。   而陆久安想要做的是服装店, 售卖缝制好的衣服。   韩致一脸雾水,接过陆久安的方案走马观花地看完,着实被他这份详尽的方案给震惊到了。   方案从制作到售卖每一个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包括布料的采购, 店里的伙计, 以及受众客户都分列其上。   店铺初步计划一楼售卖男装,二楼售卖女装,老少皆有。   陆久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这么尽心尽力给你做事, 又是装修又是想营销方案,你倒好, 当起了甩手掌柜。到时候把铺子给你经营起来,你是不是要给我发点报酬啊。”   韩致无奈摇头:“我人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我不会给你?”韩致想了想,提议道,“若是觉得很麻烦,就把街肆盘出去吧。”   从这份方案来看,不仅仅是售卖衣裳这么简单,还要购买布料,再招人制作衣服,经营这么大一个铺子,肯定会非常辛苦。   然而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捏着手里这叠厚厚的纸,韩致仿佛看到无数个晚上陆久安埋头伏案的身影,这份方案定然耗费了他无数心血,怎么能轻易开口叫他放弃。   陆久安看着他这副左右为难认真的模样,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不逗你了,我一个县令,分身乏术,怎么可能亲自把关行商坐贾之事,到时候请一个掌柜帮忙打点上下就是了。”   既然决定了要做,陆久安立马雷厉风行地开始行动,他先是托人找了个信得过的中年男子担任掌柜,此人名叫程南,是土生土长的应平本地人,早年曾在绸缎庄做过掌柜,经验丰富,且品行端正。   他来时还不知道是为陆久安做事,当看到堂屋里坐着的东家是陆久安时,心里掀起了波涛骇浪。   “你来啦。”陆久安没等他躬身行礼,把方案递给他,“这是铺子的整个情况,你先看看。若是觉得能做,我们就签书契。”   陆久安公事公办,既没有用身份压他,也没有说要用职权许于他什么好处,程南大舒一口气。   程南翻阅很快,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看完了整本方案,同时也报以了极大的兴趣。   程南做绸缎庄掌柜时,接触过不少人和事,还真没有见过方案里提到的“经营模式”。   陆久安:“可能你也看到了,这个铺子与你以往知道的都不太一样。不过既然都是掌柜,殊途同归,想来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觉得如何,感兴趣吗?”   程南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稳问道:“敢问大人,制作衣服的布庄也是由我来负责吗?”   陆久安点点头:“你主要负责盘点货物,管理店里的伙计。庄子就在郊外一处别院里,规模不是很大,前期你要辛苦一点,招点绣娘和裁缝。另外衣服质量你也要把关,听说你在绸缎庄做了十多年,接待过形形色色的客人,眼光应当已经练出来了。若你做得好,报酬不是问题。”   陆久安接着道:“账房我那儿有成熟的班底,你只需要招点机灵的伙计,男女都要招,分别接待不同性别的客户……”   “女伙计?”程南强作镇定的脸出现一丝裂痕。   “是啊,他们更清楚女眷的需求嘛,甚至在穿衣打扮这件事上,我觉得女伙计更胜一筹。”陆久安很平静的说道,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程南有些为难:“自古以来还没有女流之辈充当过伙计,恐怖不好招募。”   陆久安不以为意:“只要报酬到位,谁会和钱过不去呢。到时候来铺子里做账本的便是两位女郎,你尽管按照我说的去招便是。”   没有主动招募女郎的东家?   他偏生要当先踏出这一步,打破这陋俗陈规。   陆久安想鼓励女性走出来,便要在事业上循序渐进给予她们一定的支持,有了自身的本领和事业的加持,陆久安相信,有朝一日,大周这片土地上,一定会留下不少杰出女性的身影。   毕竟女人能顶半边天啊。   陆久安林林总总说了一些别的事情,除了招募女郎这一点无关紧要的决策让程南有些不解之外,陆久安口中所说的其他诸多筹划都令他心驰神往。   程南无需过多权衡,当即答应下来。   签订书契后,陆久安便把铺子里大部分的的事情交给他来打理。   程南能力出众,他自接到手里后须臾不作耽搁,装饰铺子,采购布料,招工制作衣服……游刃有余地往前推动,只有在拿不了主意时才会来咨询陆久安的意见,请他出面做决定。   程南的动作不小,应平大大小小的商户很快知道韩致商铺要开业的事,他们都对这个空了一年多的商铺感到好奇,纷纷猜测要做什么用。   有猜典当行的,有猜胭脂铺的……无论是什么,开业当天,必然有不少人冲着韩致身份而来,声势定会空前浩大。   成衣铺不需要太过华丽的装饰点缀,绣娘裁缝互相合作,很快制作出足量的衣服,万事俱备,只等陆久安选个黄道吉日就能开业。不过在此之前,他得找韩将军兑现之前的赌约了。   韩致正在武场练红缨枪,这柄锋利的武器被他耍得虎虎生风,陆久安甚至听到刀尖划过的破空声。   韩致看到他,也没收枪,而是练完一套,才喘着粗气问他:“找我有事。”   陆久安连忙点头:“当日韩临深和詹尾珠赛跑时,你跟我打了个赌。”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表情不要显得那么幸灾乐祸,“輸了的话,你要换个地方坐坐,还记得吧?”   韩致看了他一眼,心里升起不太妙的预感:“记得,我说过,愿赌服输。”   “那提前说好啊,你中途可不要翻脸走人!”陆久安计划得逞,推着韩致回屋去洗澡换衣服。   八月底,应平有头有脸的豪绅收到一张烫金请帖,当家做主的男人们打开来看,却发现帖子不单单邀请了男人们,还诚邀府里的女眷一同前往参加。   帖子是一家名叫华彩坊的成衣铺发来的。   “老爷……”谢家正房满脸不解。   谢岁钱摩擦着手中精美的帖子:“是韩将军那间店铺要开业了啊,既然邀请了你们,那就带上二房一块儿去吧,打扮打扮,莫要丢了我的脸。”   八月三十,华彩坊的铺子外聚集了一群盛装华贵的人,他们的出现,仿若暗淡乌沉的灰色土地上,突然开出了五彩斑斓的花朵。   原本围观华彩坊的百姓瞬间被吸引了目光。   这些来自不同府上的贵女看到对方,立即挂上笑脸,你来我往地说起了场面话。   生活广场上互相恭维的声音窃窃响成一片。   “谢夫人这件月白色织金暗花的风毛褂子剪裁得真是精致合身,是出自哪个裁缝之手啊?”   “赵娘子头上那柄玲珑点缀珠钗煞是好看......”   贵女夫人们手搭着手,聊着闲天儿,说着体己话。   铺子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位伙计,女伙计笑意盈盈,她姿色一般,身上穿了件款式简单的杏色衣衫,被这么一衬,竟显得尤为秀美。   男伙计长着一张圆脸,笑起来时两颊有颗酒窝,显得亲善近人,他敲了敲手里的锣鼓,大声唱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为了庆贺开业,华彩坊为大家准备了精彩的节目,接下来请诸位欣赏以丹桂飘香为主题的时装秀。”   华彩坊大门被拉开,大红织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了房间尽头,红毯最后立了两扇素色屏风,有意遮挡了众人的视线。   店铺两边的展架上,则挂满了玲琅满目的精美服饰,探着脑袋围观的人立刻七嘴八舌地惊叹:“华彩坊,华彩坊,当真名副其实,这么多好看的衣裳。”   众人看得应接不暇,先前站在门外的女伙计将一干持着帖子的贵客迎了进去,红毯两边设了许多坐席。   待人坐定,店里面突然响起一阵阵轻快琴声。   “这又是做什么?”   “不知道,该是那伙计说的什么时装秀?”   话音刚落,就见一群穿着不同服饰的人伴随着琴声从屏风后面鱼贯而出,这里面有男有女,也不知上哪儿寻来的,样貌身段皆是上佳。   在围坐的豪绅贵女注视下,一个接一个踩在红毯上,他们或走或停,体态轻盈,摆出不同的姿势,举手投足间为众人尽情展示身上的服饰。 第107章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 原本觉得不怎么出彩的衣裳,经这些人套在身上花枝招展地游走一圈,倒别有一番风味。   袍袖翻飞间, 已经分辨不出是服饰衬得人美, 还是人把服饰衬得更美。   乔装打扮混迹在人群中的陆久安听到旁边有道声音小声嘀咕:“谢家大房穿的那件褂子算什么,与这套芙蓉满开羽纱裙衫一比, 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地毯上的模特已经走完了台步, 华丽丽地站成一排, 定格成不同的姿势完成谢幕。   人群一阵小声骚动。   有个眼尖的豪绅发现模特里多了个人影:“那......那不是韩将军吗?”   韩致肩宽体长, 又身得器宇轩昂仪表不凡,他本就带着将军与身俱来的凌厉威势,穿着玄色流云纹滚边劲装,一动不动站在前面,神情冷漠, 如一尊无欲无求的在世天神。   簇拥在他四周的俊男靓女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只有陆久安知道, 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并不是全然面无表情, 还压抑着满满的不耐烦。   仿佛听到陆久安幸灾乐祸的低笑声, 韩致目光一转,轻而易举就在人群中找到他,并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程南走到场上拱手致礼:“感谢诸位抽空捧场,时装秀到此已经完毕, 不知各位有没有看得尽兴。”   “大饱眼福啊。”   程南道了声谢:“华彩坊各式各样的衣服众多, 随君挑选,若是有看中的,可以随伙计一起去试衣间进行试穿, 觉得满意了再付钱带走。”   “还可以试穿?”一位贵女惊呼道,“什么服饰都有吗?那他们身上穿的也有吗?”   女人手指着模特的方向, 正好看到将军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脸颊浮起一抹红云。   呵,还挺受女人欢喜的嘛,陆久安收起了没心没肺的笑容。   “不错,他们穿的服饰都有。”程掌柜道,“不过与店内其他服饰不太一样,属于限量版,只此一套。”   这话一出,陆久安明显感觉到那些意动的人神情骤然一变,已经做出了势在必得的准备。   果然还得是饥饿营销才能刺激消费。   随后程掌柜又在众人的好奇心下耐心十足地回答了几个问题:“就不耽搁诸位贵客挑选服饰了,新店开业,凡在前三日购买的,皆可享受满300减40的优惠。”   华彩坊上下两层楼专门辟出一块儿空地做成的几个试衣间人满为患。丁賀楼的家里还未出阁的长孙女丁钰看中了三件裙衫,当先抢到手拿到试衣间,她在试穿时的时候,在这些衣服上看到了同一个样式颜色的绣花。   掌柜挑选的伙计都能说会道,嘴里夸人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洒,丁钰每穿了一套出来,她都能给夸出花来,丁钰叫她说得飘飘上头,本就摇摆不定的心里现在只剩一个念头。   买!都买了!   于是在原来三件裙衫的基础上又加了两件长袍。   伙计带着她到华彩坊专门的收银员手里结账,丁钰抚摸着衣服上栩栩如生的刺绣问:“我看到每件服饰上都绣有这样一朵蓝色的花朵,这花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啊,这是咱们华彩坊的标志,是绣娘用特殊手法绣出来的双面刺绣。”伙计把服饰内里翻出来给她看,果然看到原来妖冶绽放的花朵,变成了一轮明日:“只要看到这朵花和这轮太阳,就知道是咱们铺子出来的衣服。”   “不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   伙计摸着脑袋想了想:“好像叫瓦姬花。”   “这是您的衣服,请收好。”结完账,伙计又拿出一个木板制成的小盒子递给她,“这是咱们华彩坊的赠礼,只有每日累积购买达到一定金额才能获得。”   伙计有意控制声量,不少贵女闻言转过头来,若有若无地往那盒子上瞟。   丁珏本打算让婢女收起来,但或许人天生就有那种显摆炫耀之心,被这么多人盯着,鬼使神差地,就接过来当场打开了。   只见盒子里并列躺着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和一串晶莹剔透的紫黑色葡萄,散发着淡淡的果香。   现场没有一人识得,都在猜测盒子里这罕见之物是什么名贵果蔬菜。   丁珏从小锦衣玉食,珍馐海晏伺候着长大,自认见过吃过不少,但盒子里这两样东西,她竟然也没见过。   伙计仿佛早有所料,无需人问,主动站出来替他们解惑。   “那串紫黑色的是葡萄,官田里种出来,红色的是頻婆果,将军从云落城带回来的,都是能吃的果子。”   “可惜为数不多,先到先得,赠完及止。”   与此同时,韩致的耐心已经告罄,他何时站在大庭广众下被当成玩物一般供人观赏过?   一见人群里的陆久安对他眨眨眼离开,便再也等不及跟着下了大红织毯。一路上有不少名门贵女含羞带怯地攀上来主动示好,他连眼神都欠奉,大步流星来到华彩坊的后门,陆久安早已笑意盈盈等候在此。   “哎呀,脸别那么臭嘛,这不挺帅的吗,你看,给你招了那么桃花。”陆久安调侃。   韩致绷着脸,神色难看。   陆久安深知见好就收,左右环顾无人,便垫着脚尖示好般添了添他嘴角:“愿赌服输我的将军,就当是为自己的铺子免费做个广告,下次不会了,以后只穿给我看怎么样。”   韩致额头青筋直跳,把他重重按到背后的门板上,发狠一般用力回吻,连嘶带咬,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正如陆久安所料,华彩坊开业当天,成交量巨大,光是一天的流水,财务都换了几本账本才堪堪记录完,铺子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其中,又以韩将军身上展示的那套衣服最为抢手,有几个富家子弟为了那套限量版的服饰差点大打出手。   而陆久安特意作为礼物推出去的苹果和葡萄,更是博得人眼球,不过数量有限,能尝到味道的人少之又少。   什么?丁家谢家那老头都能吃到,凭什么我李家吴家吃不到?   因此,许多人明里暗里地问到陆久安这里来,希望可以购买,多少银子无所谓,咱们好商量。   但是陆县令表示:实在不好意思,葡萄已经没了。   什么?怎么可能没了?我不信。   爱信不信,不过葡萄没了,还有葡萄藤啊。   这种情况下,陆久安顺理成章地把葡萄种植给抛了出去。   一开始,百姓并不看好,来领葡萄藤的农家寥寥无几。   陆起看着叶子都快掉光的葡萄藤,又心疼又着急:“这样下去,大人想要推广葡萄批量种植的愿望只怕要落空。”   “急什么?”反倒是陆久安不慌不忙,“你且等着。”   于是翌日,应平大街小巷乡野田间突然多出了不一样的声音。   “那葡萄是什么味,咱们也没吃过呀,花钱买了葡萄苗来种,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办。”   蹲在地上捧着一个霍口的碗吃饭的老汉啧啧嘴:“我儿子在谢家做事,听说啊他们吃了那个葡萄赞不绝口,可惜葡萄就那么一串,一人吃了两口就没了。”   “那照你这么说,这东西这么稀罕,以后种出来可以卖个不错的价格。”   “岂止啊。”另一个妇人和老汉对视一眼:“这葡萄不是陆县令叫人先在官田种出来的吗,他们种出来以后,酿成了葡萄酒,据说以后啊要卖到晋南给京中贵人们喝。你想,这葡萄只有咱们应平独有,物以希为贵,倒时候那不得卖出个天价。”   陆久安胸有成竹地规划着未来的葡萄美酒大业,全然不知道,驿夫快马加鞭往,正往应平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驿夫丝毫不作耽搁,到了县衙门口跳下马后一路疾驰狂奔,不过几息就来到大堂。   彼时对葡萄酒感兴趣的几个酒肆东家闻讯而来,陆久安正叫人开了一坛葡萄酒让人尝尝鲜。   葡萄酒倒入晶莹剔透的瓷玉杯中,衬得酒红色的液体愈加炫目。   “葡萄酒酿的时间越久就越是醇香,不过这会儿的味道酸甜可口,果汁味里夹着一点点酒味,算是各有千秋。”   酒肆东家是酒中好手,还未喝到嘴里,只闻着味就品出了此酒好坏,待喝下去之后,就差不多在心里下定决心了。   陆久安察言观色,正欲说什么,大堂闯进一道气喘吁吁的人影,来人一脸喜色,不正是随着学子们前往省城科考的驿夫吗?   在坐的酒肆东家审时度势,知道轻重缓急,酒也不喝了,跟着陆久安一同站了起来。   驿夫提前学子一步回应平,又这个表情,陆久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次科考,应平终于不挂咸鸭蛋了!   果然,那驿夫一张嘴,就大声喊道:“大人,中啦,中举啦!”   应平已经很久未出过举人了,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中了桂榜,连带着桑梓同乡也脸上有光,不管此人在榜上哪个位置,都代表着他半只脚踏入仕途了。   这可是全县都值得共贺的大喜事。   陆久安作为应平的县令,到时候政绩考核也得将此划进去。酒肆东家纷纷拱手向他道贺。   韩致走上前问:“前去科考的有24个学子,中了几个,都有谁中了。”   “中了7个!”驿夫拿出一张纸条:“我记不住名字,照着榜单摹了下来。”   陆久安怀疑自己听错了,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你说多少?”   “7个,陆县令,咱们应平出了7个举人啊。”驿夫说着说着,激动地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哭腔。   他遵循韩致吩咐,早早候在桂榜前,一放榜,他就在照着籍贯一栏找,找应平这两个字。   看到第一个应平时,他于人群中高兴的大叫一声,再摹举子姓名,名次。看到第二个应平时,他惊喜交加,只想着,啊,咱们应平不仅出举人老爷了,还一连出了两个。   这份惊喜一致持续到后面,他找出了7个籍贯为应平的举人,此时他拿笔写字的手已经微微颤抖,周围有人注意到他此举,看到他不停地往纸条上写名字,一脸惊疑不定。   驿夫却管不了旁人的眼光了,兴奋地手舞足蹈,那张写着7个名字的小纸条被他放在胸前的位置,仿佛带上了滚烫的温度。   陆久安有些晕乎乎的,靠在韩致身上说道:“你快掐掐我,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于此同时,广木布政使司贡院。   罗副考官整理朱墨卷,突然惊咦一声,旁边还未走的同考官们纷纷抬起头来,主考官见他眉头紧蹙,心头一凝,快步走到他身边。   “出了什么事了?” 第108章   此次乡试, 广木布政使司一共有主副考官两人,同考官四人,主副考官由天子钦命, 副考官则由本省进士出身的府推官担任。   此次的主考官是翰林院编修齐笎担任, 自古科考乃国家大事,所设甚严, 就是为了防止徇私舞弊的陋事发生, 齐笎为广木布政使司主考, 若是乡试出了什么差池, 监察御史第一个唯他是问。   因此见副考官罗都给事中这个反应,不免有些提心吊胆。   “倒不是卷子出什么问题了。”罗副考官报以歉意一笑,“是发现有个县出现了多次,先前填榜时就留意到了,这批中举的朱墨卷要送往晋南礼部, 我便又看了看。”   齐主考官放下心来。往年科考时, 也不是没有这种事发生, 学风甚浓的府县, 多一两个中举的也不奇怪。   “是广木哪一个附郭县啊?”   所谓附郭县,便是与府州省此类上级行政机构治所同一个城池的县,广木布政使司有五个附郭县,通常这类县城庠序充盈, 学风浓厚, 是以齐编修有此一问。   罗都给事中摇了摇头:“说来奇怪,我原以为也是哪一个附郭县,却是一个不起眼的偏远小县, 应平县,此次科考, 你猜中了几个?”   有个江州府出来的同考官忍不住抢先问道:“中了几个?”   罗都给事中露出一个老小孩儿般的神情,嘿嘿笑道:“中了7个。除此之外,还有1人落在副榜,其中一人是易房经魁。”   正榜的出来的举人便可以继续参加明年的春闱,副榜有资格进入国子监读书。   帘内的几个考官倒吸一口气。   此次科考广木出了95名举人,在62个县中,一个县就占了7名举人,这样的情况,也只有在晋南直隶的府城才会出现。   这个时候,莫说主考官,连江州府来的那个同考官也心中忐忑。   “我看看。”   齐主考官神情严肃,翻出那7人的朱墨卷,又去看卷子的上批语,7人卷子由不同房师审阅,应该出不了错,有一份卷子,还是他和罗都给事中复核后从副榜排名靠前的考卷里递补上去的。   那7人试卷的文章也是考据详尽,义理高远,词佳句严,不论是同考官还是主考官,都给了满篇红圈:“可圈可点,实至名归。”   文章和审卷既没有问题,那便是应平学子学识过人,齐编修双眼精光,叫来外帘跟人闲聊的学政。   提督学政名向道镇同出翰林,和齐编修在朝中任职时还有过几面之缘,三年前被派往广木,今年期满本该回朝中述职,结果收到连任诏令,还得待上三年。   学政掌全省教育一事,按期要到地方巡历,察教官的优劣,生员的勤惰,儒生的品性,总之广木偌大一个省,和学习科考有关的事,都归他管,特别是院试,便是由学政出题审阅主持。   向学政此次在乡试中担任监试官一职,要了解本省学子情况,找他准没错。   主考官同他一说,向道镇也是大吃一惊,摸着山羊胡子探身看了眼卷子:“前几年应平县,可是一个举人都没有。”   甚至因为洪灾和疫病,他到任后举行的院试,应平无人来参加,百姓一心只想活下去,县学也荒废了,他一度把应平划到儒丁匮乏,治学庸怠之地。   怎么现在一下就中了7个。   “那应平县学如今当职的教谕是谁。”副主考官一针见血地问道。   若是教官满腹经纶,教出七个举人学生来,也未尝不可能。   向道镇对此人印象不大,只记得是个中规中矩无甚特点的举人,在教学方面,空有一腔热血,却始终教义难升差强人意,向镇道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教谕一直不曾变过,不是因为他。”   “那总归不会是因为换了个县令吧。”   春秋房的同考官本是半开玩笑地随意说道,却不想罗副主考官神情一震,指着那几分考卷道:“很难说,诸位不妨看看,这些卷子里,承题答题皆有几分悲天悯人,治世救民的经义。悲天悯人尚能理解,江州逢灾历难,这群生员亲身体会过,那治世怎么说,不过是一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儒生,上哪儿知道这么详尽的治世之道。依老夫之见,会不会是应平县令亲自跑县学里讲学去了。”   齐主考官点点头:“想来应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应平县令是谁?”   向道镇被问住了,他作为一方提督学政,于县令却很少打交道,那位在江州府当值的沈同知说:“是陆久安县令。”   “竟是他。”副主考官听罢一愣。   众人不明就里。   “是他的话,那一切就说得通了。”见他们满脸迷茫,齐主考官心情愉悦地解惑道,“你们在广木当职,离晋南比较远可能不知道,三年前,那陆久安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出尽风头,可谓是名动京中的一代翘楚。本来要入翰林院作编修,差点成了我的同僚,只是可惜出了那样的事。”   世事难料,轰动一时的探花郎,听说不仅文采绝佳,生得也是俊逸清朗,可谓是前途一片大好,谁知道时运不济,一旨圣意给贬到了这样的下县。   不过照这么看来,回到朝中怕是指日可待。   齐芫看着这一垒卷子摇摇头,这陆久安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闹明白怎么回事以后,齐主考官松了一口气,疲倦地摆了摆手:“卷也审完了,榜也放了,诸位还是先好好歇一歇吧,明日要接见你们那一干学生的拜礼。”   几位考官因为要参与出题审卷,考试前就要闭门谢客以作回避,又连着十几日连续不断地批卷,早已经头晕眼花,只想睡个大觉修养生息。   ……   落第的生员早早收拾行李回去,准备下一次的会考,中榜的举人则换上统一的举人澜衫,给诸位考官行礼致谢,承宣布政使司设下鹿鸣宴,款待场官及中式举人。   生员考中举人,这群学子脸上的神情已经不复往日,随着鼓乐依次入内,颇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   鹿鸣宴伊始,礼乐冉冉,丰席盛馔,今科举人按地方扎堆抱在一起高举酒杯互相道贺。   这其中又以应平县大出风头。   七个人挂着恣意的神采,和乐融融,共同进退之间,如一棵密不可分的合抱之木,与周围零零散散的队伍与众不同,羡煞了一干旁人。   “齐仓兄,陆苒兄……我就知道今年科考,你们必能高中。”一位曾经去过应平听学的举人彬彬有礼地说道。   齐仓道:“皇天不负苦心人,寒窗苦读数载,总会有所回报。”   面前的学子很是眼熟,正是醉心辩论赛的那几位。   “那可不一样,我们武今县只出了我一个。”   “都是颜夫子和陆大人教导得好。”应平另一位学子抑制不住的自豪。   “哎,也是倒霉。”外县学子说到此,有些怅然若失,“我有一位同窗知己学识渊博在我之上,本来以为这次能高中,结果分在茅厕旁的号房,他叫那气味熏得无心答卷,无奈落第了。只盼下一年,他能分到一个如意号舍吧。”   “其实我等前一年也深受其害,这一次多亏了陆县令准备的花露水。”   齐仓这句话,正好落入想要打听此事的人的耳朵里。   其实在进龙门被巡绰搜检官搜查时,后面排着队的其他学子早就注意到他们考篮里的不同之处。   这群来自应平的生员,不仅人手三片参片,还有一个小瓷瓶,巡绰搜检官打开瓶封时,那香气顺着微风扑鼻而来,直叫人心旷神怡。   原来是他们陆县令为其准备的……   那小瓷瓶不大,齐仓从怀里掏出来给众人展示,收获了一片惊叹艳慕的目光。   “有了此物,考试时犹如神助啊,哎,也不知道陆大人从哪里得来的,若是价格适宜,我也想买一瓶来随身携带在明年春闱的时候使用。”   “这是陆大人自己制作的。”齐仓一句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举人不免失落,他收拾心情,转而说起在应平听学辩论的趣事。   几人一时忘了在鹿鸣晏,说到兴头上,声音不免大了点,本在一旁意气风发谈论会试的其他举人都被吸引了过去,纷纷看向他们。   “你来说一说,你们口中的辩论赛是怎么办的。”一道浑厚儒雅的声音响起来。   几名举人闻声看过去,立马停了喋喋不休的话头,躬身行礼。   原来他们越说越高兴,周围围了一大片人,俨然与旁的宴席格格不入,几位考官本是坐在主位,见到此景,便提着袍角走过来。几位考官在一旁静静听了有一会儿了,这才出声询问。   对着考官,这群学子可不敢嬉皮笑脸,更不论还有向学政在旁边。   一看到他的脸,这群学子就想起来往日被他点出来考校批责的情形。学子们努力作出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众位大佬解释起来。   一位学子自怀里掏出一本装订粗糙的册子恭敬地呈上去:“每次举行辩论赛,应平都会将辩论过程整理出来,这是学生摘录的其中一期,因为很是精彩,几个辩手唇枪舌战,辩论时又微言大义,故而此次乡试,随身带在了身上,想着靠前复习一番,说不定有用。”   齐编修就着册子看完,笑呵呵扔给向道镇:“你瞧瞧,向学政,你掌一省教学政令这么久,可曾听闻辩论赛这个东西。”   向道镇接过来看完,真想拍手称快,他把册子仔细折好,顺手揣入怀中,装模作样地表扬两句:“不错,从这个辩论赛可以看出,你们平日里没有死攻经义,读书就该这般,举一事而反三思。”   举人:“……”   他的册子被这么理直气壮地昧下来,他能怎么办,又不能厚着脸皮要回来,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向学政的夸奖,回头再问同窗抄录一份。   向道镇心想:“好久没去巡历,不若下次就选在应平好了,是时候去掌训一下学校生徒,艺业勤惰了。”   广木布政使司发生的一切,陆久安自然无从得知,甚至不知道因为这七个举人,吸引了省上教育局的注意,将要迎来教育局局长下县亲自考察。   应平出了七个举人,还有一个落在副榜准备进入国子监攻读,颜谷听了只淡淡说了句恭贺的话,仿佛对这个结果成竹在胸。   陆久安又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带到县学和鸿图学院。   踏入鸿图学院的大门,陆久安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影:“詹尾珠,你在这儿干什么?”   詹尾珠慌慌张张地从孟亦台身边退开:“孟姐姐忘了带讲义,我正好顺便给她带过来。”   陆久安狐疑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孟亦台在他的注视下落落大方,微笑着给他点了个头,而詹尾珠则很快沉不住气,不消片刻,她整张脸颊变得通红,站在在孟亦台后面缩成一团。   陆久安大感稀奇,詹尾珠给他的感觉一直都很豪爽英气,何时见过她这样娇羞的一面。   孟亦台泰然自如地拍了拍詹尾珠的手:“既然没什么事了,你就先走吧。”   走在绿荫道上,陆久安看着前面婀娜多姿的身影,联想到詹尾珠的一言一行,突然醍醐灌顶。   他拉着韩致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跟他分享这一重大发现:“孟亦台和詹尾珠,她们两是一对!”   詹尾珠那个模样,不正是一开始他被韩致穷追不舍的反应嘛,只是没想到,在两人的关系中,以詹尾珠的性子,居然是孟亦台这个温婉的人占主导地位。   韩致勾起一抹微笑,没有回答,显得很是高深莫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陆久安顿时没了一开始的优越感,“也对,是你把我给掰弯,想来对这种同性之间的恋爱更加敏感才是。”   韩致没听过掰弯,但结合上下文大致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他摇摇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陆久安咂舌:“上一次撞见我们的事还一副天崩地裂不能理解的样子,转眼就和孟亦台互通情愫了,这速度够快的。”   韩致却知道,定然是陆久安上一次心从所愿那番话无意间点醒了詹尾珠。   这两人相依为命,一路同甘共苦经历了不少事,所谓患难见真情,定然是平日里朝夕相处时生了感情。从登堂击鼓鸣冤那一次,詹尾珠对孟亦台百般维护,和平日里她对孟亦台的态度,就可以窥见一二。   冠帽之下,陆久安如玉的侧脸熠熠生辉。   韩致想,别的人是怎么样他懒得分神去在乎,他只想惜取眼前人。   应平中举的消息带到学院,果然引起一片沸腾,范成秋如梦初醒般丢了手里的教尺,喜极而泣。   范成秋好不容易平复心情,他用袖口把脸上的热泪抹干净,不好意思道:“是我失态了,县学重启时,陆大人曾说乡试中举时,我还想着不过是您夸下海口,安慰我的话,结果这么快就得尝如愿了,一时情难自控。”   他知道,这一切都归功于陆久安以及后来的颜谷。若不是陆久安苦心孤诣地为学子筹划这桩桩件件,若不是来了个学问高深的颜谷,结果恐怕与往年一样不尽人意。   县学的生员去省城科考后,范成秋就接下了三年级童生的教学,此刻他对着这群童生惇惇教诲:“明年六月你们就去府上把院试考了吧,今科我们应平出了七个学子,争取下一次中十四个。”   若是以前听到此话,众人只会嗤之以鼻,觉得教谕的话不过是天方夜谭。然后这一次不一样了,应平旗开得胜,坐在教室里的童生仿佛被注入无限的动力,握着拳头慷慨激昂地在抒发着自己的壮志。   陆起把这则振奋人心的消息写在第二天的要闻里,县署的报子手抄了举人的姓名带着爆竹上门报喜去了。   一遭中举改庭换面,周围簇拥而来的乡亲邻里自不必说,县里的有头有脸的豪绅还会备上薄银。   中举意味着半只脚踏入官途,这些商贾可不是要拉关系嘛。   陆久安见谢家一人送了一块田,微微怔住:“几位老爷真是大手笔啊,出手阔绰。”   谢岁钱谦虚地应道:“沾点文气罢了。”   陆久安露出明显的笑意:“若是沾文气,不如我给你们支一招。”   谢岁钱犹豫一下,看着陆久安一副愿者上钩的样子,还是没敌得过心里猫抓般的好奇:“陆大人有什么好主意尽管道来,在下愿闻其详。”   “你们也知道,这马后炮总没有提前的关怀来得更加真诚。”陆久安道,“在他们羽翼未成时,就对他们给予生活上和经济上的资助,不仅收获了好名声,还能结下未来高官的善缘。以后若是出个什么事,看到你们仗义相助的情分上,总有那么一两人会伸出援助之手。”   陆久安打开天窗说亮话,用词不免难听了些,不过话糙理不糙,几人对视一眼。   陆久安知道他们的顾虑:“当然了,你们平白无故去资助,一不知道资助谁,二来没有好的理由。不如这样,我在鸿图学院设下奖学金,每个班成绩优异的前三名,均可得到金额不等的奖金。这样既能激励他们读书,又能帮你们达成目的,一举两得,你们看如何。”   几人考虑再三,觉得陆久安的提议不错,欣然接受。   过了几天,中举的学子从省里回来了,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回家拜长辈,而是不约而同地来到府衙,对着陆久安行了个大礼,言语之间微微哽咽:“若无陆大人,便无今日的我们,陆大人为我们提供温暖舒适的读书环境,为我们讲学,教我们做人,鼓励我们,关怀我们……此等大恩,没齿难忘。”   可以说,就是为人父母,都没有陆久安这般尽心尽力了。   陆久安扶起他们:“若是你们无心进学,我做再多也没用,是你们自己对得起你们自己。乡试只是第一步,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是改日朝中为官,切记谨言慎行。祝你们前途顺畅。”   几个举人就着他的手起身,眼眶微微泛红:“若是我们在朝中做官,静等陆大人归来。”   在他们看来,陆大人雄才伟略,断不会埋没在此地。   会试在第二年二月举行,路途遥远,陆久安为他们简单准备了一场庆功宴,几人在同窗的挥泪告别下,收拾了衣服和书籍匆忙进京。   送走学子,陆久安便开始张罗庄稼收成的事。   因为今年的产稻是按照县衙教授的法子来种的,因此成熟得比往年要晚一些。不过收获却很喜人,家家户户田里的稻穗被压得沉甸甸的,尽管还未收割,就能瞧出今年产量不低。   此次收成,百姓凑钱购买了科研团队推出的人力脱谷机和斗牛。   机械非人力可比,用了脱谷机和斗牛以后,收割的效率大大提高,仅用了三日,田里的庄稼便收割殆尽。   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年,每家每户的收成翻了一倍有余,户房司吏大喜:“太好了大人,前两年因为洪灾免了赋税,今年五谷丰登,田赋便不成问题了。”   陆久安心情大好,仿佛看到了县里粮仓谷米充盈的景象,到了晚上,韩致提出想要换个姿势的无理要求都叫他同意了。   陆久安被折腾了两次还精神百倍,他挥舞着手臂道:“从要粮没粮,要人没人,到今日这番盛景,只用了一年恢复生产,两年呈现爆炸式增长。我就问,还有谁!”   韩致抱着他亲了亲:“嗯,久安是最棒的,兄长果然没看错人。”   “你兄长?”陆久安早就对他京中门第好奇了,本来打算回来时就问他,结果事情那么多给忘了,既然说到此,陆久安就接着话题问道:“你兄长是谁?”   为何要说没看错人,难道之前认识他?   韩致皱着眉头,古怪地看着他,仿佛对他问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奇怪:“我兄长,就是当朝天子啊。” 第109章   陆久安条件反射地从韩致怀里退出来, 瞪圆了一双眼睛。   “怎么了?”韩致蹙着眉头,显然没闹明白陆久安为何会是这种反应。   陆久安任由韩致把他圈住,恍恍惚惚地想:完了, 我把皇帝他弟弟给睡·了, 皇帝会不会暴怒之下把他砍了啊。   陆久安又莫名觉得委屈:“你瞒着我。”   “我……”韩致看他如此惹人怜爱的一幕,只知道赔礼道歉, 哪里舍得说一句重话, 他压着陆久安的脖子, 把人压在怀里, 柔情地来回摩挲:“是我的错,我以为你知道。”   “是了,沐蔺一直管你叫韩二,那自然就有韩大。”可惜韩大是皇上,沐蔺不敢如此无礼。   其实仔细想想, 韩致身份尊贵这件事, 是有迹可循的。   为什么传令官捉拿他时能够不顾沐蔺的阻拦, 并且堂而皇之地说出武将不得干涉文政之事, 面对韩致时却要夹着尾巴偃旗息鼓。   为什么沐蔺三番五次说韩致位高权重,只要有韩致保驾护航,那就无人敢轻易动他。   为什么一个戍守边疆的将军,他一个玉佩, 巡抚史就要乖乖奉上想夺走的嘉禾赏赐。   盖因他的身份不仅仅只是一个镇远大将军, 还是当今皇上的弟弟!   哪个人脑子秀逗了才会去招惹他。   陆久安太过震惊,以至于听到韩致下一句话时,竟一时没反应过来:“久安,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啊?”陆久安心里有鬼,结结巴巴地问, “我能出什么事,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和皇兄的关系?”韩致俯视着他。   确实,镇远将军韩致年少成名,乃当朝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   只有他一人半路过来,又只继承了模模糊糊的记忆,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我....”陆久安在他担忧的注视下,差点把自己的来历和盘托出。   幸好最终悬崖勒马,他把原先准备的说辞吞进腹中:“我就任途中因为水土不服,晕过去一段时间,醒来以后就忘了很多事情。”   就用失忆搪塞一下吧,穿越这样的事,毕竟太过耸人听闻,就让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吧。   韩致见他眼神闪躲,三缄其口,分明是有所隐瞒,韩致只当他不想让自己担心,恐怕当时情况更加凶险,便没有多想,只怜爱地捧着他的脸:“你受苦了,怪不得。”   怪不得,陆久安很多行为让人费解,在某些时候,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原来是因为缺失了记忆。   “没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嘛。”   “你还记得多少?”   “一开始只有模模糊糊的片段,连爹娘的样子都忘记了。”陆久安晃了晃脑袋,“后来时间一长,有些慢慢能想起来了。”   “那你还记得皇兄当初对你的嘱托吗?”韩致盯着他的双眼试探着问道。   “什么意思?”陆久安心中一动,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   一开始他只当自己被牵扯进党争浑水之中,当今圣上对他不喜,莫非他被贬谪此地,是有什么隐情不成。   于此同时,脑袋不自觉转动起来,眼前也出现一些久违的画面,他站在一个高大雍贵的男人面前,不知道在说什么。整个画面仿佛蒙着一层薄纱,如雾中看花,不甚清晰。   陆久安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凑到镜头前,脑袋突然尖锐地一痛。   “啊。”   韩致一开始见陆久安眼神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下一刻就见他冷汗直冒,整张脸痛地煞白,五官拧成一团。   陆久安咬紧牙关,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又要遭罪了,冷不防一只手撬开他紧闭的牙齿,粗壮结实的手臂递到嘴边。   “乖,久安,别咬自己。”   陆久安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意识已然不清,整个人开始痉挛,张嘴狠狠咬在手臂上。   手臂立刻起了一圈血印,韩致却面不改色,用另一只手不断的抚摸怀里人的脸颊,轻柔地哄着他:“不想了,久安我们不想了,记不住就记不住。”   他一边强忍焦急耐心地安抚他,一边单手托着他的屁股像抱小孩儿一样托在臂弯。   “不要想,我们去找大夫。”   韩致打开房门,一只脚还没跨出去,陆久安温热的身躯贴到他颈边,手臂上的紧咬的牙齿也松开了,陆久安虚的声音响起来:“韩大哥,我们回房间吧,我已经好了。”   那些画面本来叫嚣着要钻入他脑袋,却被耳边一遍遍细碎的呼唤给止住了。虽然没有记起来那些貌似很重要的信息,但也免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他一直不曾忘记办公室里那生不如死的感觉,比起记忆,他宁愿安安稳稳地生活。   韩致这个时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他双手有些颤抖,看着陆久安勉强露出来的笑容,滞涩道:“你知道你刚才那个样子,让我有多担心吗?”   陆久安承受这莫大痛苦的样子,仿佛濒死之人,让他没来由地生出恐慌感。   “真没事了,只要不想就不会痛了。”   正好隔壁听到声响的陆起打开房门,看到眼前的场景,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大人,将军?”   陆久安此刻还保持着被韩致托着屁股抱着的姿势,这下被陆起撞见,陆久安整个人都不好了,手脚并用从他身上跳下来。   “这么晚了,陆起,快去睡觉。”陆久安匆匆忙忙把他推进屋子里。   陆久安也拉着韩致返回卧房,脸上的躁热还没退下来,再观韩致,没事人一样,泰然自若地伸手来量他额头,似乎想看看他有没有烧着。那只血流不止的手臂,自然也落在陆久安眼里。   “你受伤了。”陆久安惊呼一声,那只孔武有力的手臂上,新添了两排新鲜的牙印,伤口血肉模糊地往外翻卷着皮肉,可见自己咬得有多用力:“都是我的错。”   韩致不甚在意地用手掌擦了擦,血迹刚刚抹掉,又有新的血流出来。   “你干什么?”陆久安焦急地握住他的手,“你这样碰伤口,感染了这么办?”   韩致低低笑道:“不碍事,在我以往受过的伤中,不过九牛一毛,不足一提。”   陆久安当然知道,他常年征战,刀剑无眼,受伤流血不过是家常便饭,就他这具身体,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计其数,可见其凶险。   “之前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在我跟前,这伤又是因我而起。我肯定不能视而不见。你等着。”   陆久安出门寻了一瓶烈酒回来,小心翼翼地倒在他伤口上:“先杀菌消毒,疼吗?”   韩致面不改色,仿佛那只手不是自己的:“不疼。”   陆久安知道,哪有不疼的道理,不过是韩致习惯了,尚能忍受罢了:“可惜没有碘伏和双氧水,只能将就白酒用一下了。”他加快动作,先用药膏给他敷上,再寻来干净的布条给他缠好,免得睡觉的时候碰到伤口。   陆久安本来还有很多疑惑想要弄清楚,比如皇帝把他委派到应平是否有别的用意?或者皇帝是否知道他们两人在一起了?对此又抱着什么样的态度?然而韩致把他按在床上,轻飘飘一语带过:“你不让我给你请大夫可以,但是现在你必须好好休息。”   韩致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陆久安实在想不起来之前的事,那他便不主动提起,他实在被陆久安今晚这个反应给吓到了。   陆久安只能怀着一肚子的疑问入睡。   翌日早晨,陆久安先查看了韩致的伤口,见伤口没有感染的迹象,就把布条给他拆了,有助于伤口的恢复。   吃早餐的时候,食堂里已经坐了很多人,颜谷端着餐盘坐在角落,慢悠悠地撕着白面馒头细嚼慢咽,端得是与世无争一个寻常小老头的模样。   陆久安福至心灵,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韩致曾说,颜谷是他的老师,有没有一种可能,既然他与当今陛下一母同胞,颜谷或许也是天子的老师。   韩致走着走着,突然见身边的人停下了脚步,回身看他:“怎么不走了。”   陆久安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   韩致点点头:”皇兄在很小的时候,颜夫子便担任侍讲学士,辅助他的学业,后来皇兄贵为储君,颜夫子单独为他授课。”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陆久安呼吸一滞。   天子的老师,那么说起来,颜谷岂不是当朝帝师?   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的!   怪不得县学的生员去乡试时,颜谷看起来成竹在胸完全不担心的样子。他这个教出一代帝王的堂堂名士鸿儒,难不成还教不出区区举人吗?让他教这群生员,不过是大材小用了。   陆久安再看笑眯眯喝粥的颜谷,这哪里是什么寻常小老头,举手投足间,明明是隐士高人啊!   他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为县学请来了这样一位大佬。   “韩朝日。”   “嗯?”   “我好爱你。”   食堂里人声鼎沸,陆久安说得很小声,尽管这样,韩致也从他的唇形轻易分辨出他讲了什么,不由展颜一笑,如冰雪消融。   颜谷朝两人招了招手,陆久安与韩致端着餐盘在颜谷对面落座。   “陆大人。”颜谷和蔼可亲地给他打了个招呼。   知道了颜谷的身份后,陆久安颇有些受宠若惊::颜夫子早安。”   颜谷道:“今日鸿图学院要举办运动会,你们要去参加吗?”   颜谷也是昨天才知道运动会一事的,与秋猎冬狩不同,运动会意在锻炼学子身心,活跃学院氛围,增强集体荣誉感,当然这些都是从旁人耳朵里听来的。另外听说这运动会早在去年就举行了一次,是这位年轻小县令提出来的,颜谷便提起了十二分的兴趣。   三人到达鸿图学院的时候,运动会刚刚进行到开幕式,观众席人满为患,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持着盾牌巡逻场地,以保证这群学子的安全。   前排已经没有空闲的座位,陆久安他们退而求其次,坐在最后一排,视野稍微有些远,好在当初修建观众席时,是按阶梯式进行修建的,可以很好地把整个场地尽收眼底。   运动会举办得有模有样,这些学生不仅模仿去年的流程推出了主持人和解说,每个班级还安排了方阵节目。   每有一个方阵走过去,观众席就会很给面子地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陆久安注意到,今年的开幕式不同往年那般拘谨,他们加入了一些新鲜的要素进去,比如有一个班级,黑压压一群全是小女孩儿,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一边走一边合唱婉转动听的歌曲。   颜谷看得满面红光:“我记得这个班是孟亦台孟夫子所教,应当是你的主意吧?”   孟亦台虚托着腮坐在三人前面,闻言笑吟吟道:“还是受了陆大人的提点。”   “哦?”陆久安不解,“于我何干?”   孟亦台道:“去年中秋奏交响乐时,你曾提到大合唱,说多人一同齐唱,能够凝聚不一样的气势,今年这些学生说想在开幕式表演歌舞,让我教她们一些曲子,我便给他们出了个合唱的主意。”   那边厢,精彩的开幕式很快结束,进入正式的运动比赛环节。   操场上,有部分运动项目在不同区域同时进行,有一个人在芸芸学子里,因为亮眼的表现脱颖而出,只要有他的比赛,四周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那不是韩临深吗?”颜谷眯着眼睛分辨了会儿。   韩临深不愧是军中的小猎豹,身手矫捷,他是个和詹尾珠比试都能不相上下的人,这些没有经过训练的学生当然无法与他相比,不论是长短跑还是跳高跳远,无人能出其右,韩临深理所当然地包揽了奖项的第一名。   韩临深健步如飞遥遥领先,轻松跨过终点线,班级的同学欢呼着蹙拥而来,与他击掌共賀,韩临深于团团包围的人群中找到被掩埋的杨苗苗。   “临深,来,喝口水歇一歇。”杨苗苗把手里的水壶递给他。   “我厉害吧?”   杨苗苗点点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   韩临深很是受用,他抱着水壶灌来了一大口,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场比试。   操场上的小少年意气风发,观众席上都是一片赞扬声,唯有陆久安神色不明地看着这一幕。   说起来,颜谷身份尊贵乃当朝天子的老师,好好的朝堂不呆,偏偏风餐露宿地跟着韩临深。   这小鬼,怕也是身份不简单呢。 第110章   操场上, 众学生为了胜利和荣誉你争我赶地全力比拼,此时已经进行到跳高和长跑项目,只见参赛的运动员一个健步冲刺, 小鹿轻盈般纵身跃近沙地, 报录员手持软皮刻尺丈量距离,登记好成绩。   想来是得了个好名次, 这位学子脸上尽是愉悦之色, 端的是少年意志锐气初成。   “少年人还是这般生机勃勃好一点嘛, 和同龄人一起读书就是不一样, 至少不会跟以前一样整日的待在家里死气沉沉的,鸿图学院办得好。”颜谷再一次夸道,“你是如何想到要办这学院的?”   被大佬主动提问,陆久安生出一总毕业答辩的紧张感,不过他心中本就有成算, 未经思考, 便游刃有余照实说出:“少年强则国强, 很多寒门学子并非不想读书, 他们只是条件受限,因为外界原因而放弃了这一条道路罢了。然而这损失的并非单单他们自身的未来,还有整个大周的未来。”   “少年强则国强?大周的兴衰成败岂是一介书生就能维系的,一国之本乃天子决策, 文臣武将不过是辅佐而已, 何以有此一说?”   陆久安知道他这是借着话题在考校自己了,也不知道多少出于他个人的意思,还是受天子的谕令, 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民为贵,社稷次之, 君为轻。民才是国之根本。国家的发展靠的是群策群力。然而有机会站在朝堂上,站在官衙之间的少之又少。在田野躬耕的农人,不乏有着经天纬地之才,他们当中或许有人可以成为一代悬壶济世的妙手神医,或许有人可以成为知天文晓地理的天文学家,然而最终的事实是,他们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排沙捡金,即没有淘沙的过程,那就只能看着大量的明珠蒙尘了。”   “少年强则国强,只有百花齐放,才能有万物争辉的景象。”   “嗯,不错。”   说完这句语焉不详的话,颜谷便又认认真真回头去观看运动会了,仿佛他只是随口一问,也不知道他说的不错是怎么个不错法。   然而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操场里长跑的项目在韩临深冲过终点线后,落在后面的两名学生为了争夺第二名,在最后冲刺阶段,不知怎么的竟撞到了一起,两人本来就已经力竭,这一下子,仿佛压垮了他们身体的支撑点,两名学生双双倒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   旁边加油助威的同学本来握着拳头鼓励两人站起来,直至十几秒过后,躺在地上的人依然一动不动,裁判员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大声喊道:“随行大夫呢?快叫大夫。”   长跑比赛紧急终止。   在场维护秩序的警戒人员和裁判员都受过训练,他镇定自若地拨开周围自发聚拢而来的学生:“不要围在一起,给大夫让开通道。”   学生听话地散开,其中却有两三个人不退反进,裁判员有些不悦:“不是说了不要凑热闹吗?”   那名为首的高个子不管不顾蹲下身来站在学生面前,有些生疏地望色诊脉,眼见裁判员要发脾气了,高个子后面的女学生歉意道:“我们是医学院的学生,已经跟着秦夫子学了一段时日了。在技之师兄没来之前,总不能坐视不理吧,我们可以为他先看看情况。”   裁判员是学院里的夫子助理,自然对学院的构成一清二楚,知道学院里有开设医疗班,听到她如此说,态度又这么谦和,脸色才有所缓和。   高个子已经切完脉,又去查看两人伤口。   因为相撞的时候,他们正在全速奔跑,巨大的惯力迫使他们倒了以后,还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是以腿上和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血迹已经染红了外面的靛青色校服。   “如何?严重么?”   高个子蹙眉检查完所有伤口,抬起头来才发现问话的是陆县令,不知何时,几位夫子和韩将军已经随他从观众席奔袭而来。   “小子……小子学艺不精,只能看到擦伤还不算严重,却无法得知他们为何昏迷不醒。”高个子赶紧站起来,双手局促地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涨红了脸,面对裁判员尚能面不改色做到察看伤员,被陆县令几人这么寄予厚望地盯着,却有点后悔自己这么冒失地冲出来,既显得没有自知之明,也有点丢人显眼。   “无妨,知道自己医术绵薄而不冒进,本着医者仁心又没有冷眼旁观,你做得很好。”陆久安赞扬道,“倘若学了医见病不理见死不救,谨小慎微怕累及自身,于普通人又有何异,埋没了一身的本领不说,还浪费了秦大夫一片苦心孤诣的教导。”   高个子一脸激动,当即表决心:“我一定跟着秦夫子好生学医,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能够医治伤患。”   他语气铿锵有力,双手不自觉握紧拳头,倒让跟在身后的颜谷点了点头。   他只在鸿图学院里大致浏览了一圈,因为是科举出身,所以他更侧重于文化楼,对另一边的工农商之类的杂学知之甚少,只从别人口中偶尔听说了两句,其余的教学内容如何,夫子是哪些人却一概不知。   几人说话的功夫,裁判员一脸惊喜道:“技之大夫来了。”   秦技之匆匆向陆久安点了个头,二话不说便埋首去看两名学生,他知道这群学生在陆久安心中的份量,再加上若是学生们在学院里有什么闪失,恐累及学院声誉,他也不可能看着这群天真烂漫正直美好年华的孩子出事,是以不敢掉以轻心。   陆久安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片刻后,秦技之展颜对他道:“没有什么大碍。”   陆久安松了一口气,韩致见状,轻轻自后面拍了拍他的腰,秦技之正好看到,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两人不相对付已经非一天两天的事了,陆久安就算知道秦技之对他有情,也不知该站在什么立场来劝说,况且秦技之并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他们之间的针锋相对是出自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这样的原因,他陆久安总不能自作多情地让他两抛开情敌成见和平相处。   只要没打起来,就让他们自个儿作去吧。   正所谓各自安好,便是晴天……   “你们来帮我给他两翻个身,注意不要碰到伤口,把双手摊开放在地上。”秦技之对三位旁观的医学生道。   那三位学医生按照吩咐把伤员平放好,疏散的学生还未走,就在不远处观望。   秦技之从医箱里掏出银针稳稳扎在伤员的双手上,不过几息的时间,两人悠悠转醒,旁观的医学生仿佛见证了医学奇迹,他们此时还在学习药理阶段,今天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看实践操作,激动之余,便问了几个问题。   以秦技之的性格,陆久安还担心他不会理会,不料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哼了两声,便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三人,怕他们不懂,甚至贴心地延伸了一些其他知识。   两名学生醒来过后,并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了,他们身上还挂着血淋淋的伤口,秦技之让人把他们扶到医疗班的储物教室里去,那里即是几位医学夫子的日常办公地点,也同时兼任学校的医务室使用,有现成的药材及工具,就不用往返医馆来回折腾了。   颜谷若有所思看着秦技之的脸,陆久安以为他对此人好奇,便主动解释:“秦技之小大夫是医学院院长的儿子,别看他年纪不大,其实医术了得。”   颜谷摆了摆手,眼睛微微眯起来,作出回忆状:“我只是观此子有几分眼熟,倒像是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位故人。”   “眼熟?”陆久安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秦技之你可能没听说过,他父亲你应当知道,他父亲是秦昭老先生,他还有一个叔父,名秦勤,他们曾经在宫中太医院任职。”   秦昭和颜谷都常年出入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不是老熟人吗。   颜谷自打来到应平以后,除了县学,一直深居简出,因为他从未生过病,因此这么久来,竟一次都没见过秦昭。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记错了人,他们竟来到应平了吗?兜兜转转……”后面的几句被他含在舌尖轻声低语,陆久安费力去听,只听到“因果”两字。   不知道是不是陆久安眼花,他分明看到颜谷说到此处时,有意无意地看了韩致一眼。   陆久安不解其意,只把满心疑惑压在喉咙。   颜谷本没有一同前往的打算,如此一来,他又改变主意,跟在陆久安几人身后,一同来到了医学院。   医务室陈设简单,窗明几净,初冬的暖阳从掀开的窗户里透进来,映出三张病床,一方看病桌,以及靠墙而立的中药柜。虽然时日不长,整间屋子已经被熏出一股苦涩与干草香的中药味,让人走进来,就能生出一种安心之感。   仿佛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就算是性命之忧,也能叫人妙手回春。   秦昭左手捧着一卷医书,右手边摆着几味已经处理过的干枯草药,时不时拿起一颗放在嘴里轻轻啜尝。   秦技之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两位伤患被扶着躺在病床上,陆久安几人紧随其后,这样嘈杂的声音,秦昭早就注意到动静了,他转着轮椅来到病床前,一眼就看到两名学生的伤口。   “这两人本是参加长跑,跑步途中不慎撞到一起晕了过去,我给他们施了几针,肺腑应当没有多大问题,只是这伤口有点大,需要敷药包扎一下。”   这两位伤患,正好让父子二人各自负责一个。   伤口摔在地上摩擦而成,因此除了血液,上面还有不少灰尘碎土,在上药之前,需要先清洗伤口。   秦技之从病桌底下拿出牛皮绳索,将他两人手脚紧紧缚在床脚柱上,两名学生瑟瑟发着抖:“秦大夫,为何要绑我?”   “别怕,上完药就给你们解开。”秦技之面对病人时出奇的温和耐心,又拿来两块干净的布让他们咬住,却对绑着他们的原因只字不提。   很快,两人就知道了,棉花沾着烈酒擦拭伤口时,两名学生当即痛地闷哼一声,手臂上青筋暴起,斗大的汗珠顷刻之间从额头上滚落而下,若不是被绳索拘束住,怕是会挣扎起来。   秦技之一边上药一边不断出声安慰两名孩子:“快好了,很快就好了,敷上药就舒服了。”   三位医学生吓得脸色一白,不过随后,他们仿佛想起什么,咬紧牙关坚定了神色,高个子主动走到病床前为秦昭递药拿工具,秦昭只是赞赏地看他一眼,不发一语,手上加快了动作。   秦昭父子手法娴熟,清洗伤口敷药包扎伤口一气呵成,尽管如此,两名受伤的学生仿若走完一轮酷刑,嘴里的布拿掉后,嘶嘶吸着冷气。   陆久安面露不忍之色,大人尚且难以忍受,何况小孩子呢。   “好了,明天来敷药,不要碰到伤口。”   两名伤患在医学生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离开,秦昭这个时候才得空朝陆久安见礼,随后他的目光掠到几人,看到最后面那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身影。   “颜……”秦昭差点脱口而出,颜谷笑着点点头,接着摇了摇头。   秦技之把掺着血迹的棉花扔到角落的竹篓里,铁锈血腥味冒出来,冲淡了屋子里原先的甘苦草药味。   病桌上的牛皮绳索团团绕成一圈,有些地方已经裂开了细小的纹路,久经使用的褐黄色绳索呈现出岁月的痕迹,陆久安仿佛在那上面,看到了无数被绑过的伤患影子,听到了他们痛苦的呻.吟嚎叫声。   陆久安起了满手的鸡皮疙瘩:“平时你们都这么绑着病人的吗?”   秦技之整理病床的身子一顿:“我们迫于无奈,你也看到了,若是不绑着他们,痛起来挣扎不断,上药困难事小,伤口裂开事大,不是每个人都像将军一样皮糙肉厚。”   他急于解释的意味深浓,完了还要捎上韩致嘲讽一番,陆久安意识到应当是因为自己问话方式不妥,让他误以为自己在责问他,于是补充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们身为大夫,一切用意皆是为病人着想,我只是想问,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了吗?”   秦昭转动着轮椅:“嗯,比绳索更为温和的方式,就是让力气大点的学徒摁着,不过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就会出此下策。”   “那如果遇到没法忍受的情况怎么办,比如剜肉剔骨,让他们生生挨住疼痛么?”   他一直追问,秦昭只当陆久安好奇和不忍。   事实上,这样的问题他不只听过一遍,以前在宫中当职时,不仅要为宫中嫔妃看病抓药,偶尔还会去朝堂权贵府上走动,少不得会遇到爱子心切的长辈,为了让他们子孙在医治时少受点苦,总是会问他们求一些减轻痛苦的法子,然而世界上哪有这种立即见效的灵丹妙药。   秦昭想到此,突兀一笑:“若说有,确实有个法子,把曼陀罗花的汁液放置在酒水当中给病人喂下去,少顷病人就会昏昏入睡,不过此药有些凶险,稍有不慎,会在身体里留下余毒。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此法。”   “曼陀罗花?这是什么原理?”   “秦昭身为大夫,喜欢用药草名。”韩致道,“我换一种说法你就懂了,蒙汗药就是曼陀罗花制成的。”   陆久安大概明白了,他叹息一声:“要是有麻醉剂就好了,哪里痛点哪里。” 第111章   秦昭问:“陆大人说的麻醉剂, 可是华佗圣手所创的麻沸散?”   “真有此物?”陆久安精神一振,随即他自己就否认了,若是有, 何须绑人, 早就拿出来用了。   果然,只听秦昭叹了口气:“可惜只在汉书中提及此等药用, 我一生专研医术, 却没有找到关于配方的只言片语。”   陆久安问:“既然如此, 那不如秦大夫自己造一个麻沸散出来。”   秦昭见他说得轻松随意, 仿佛把琢磨神药一事当成吃饭睡觉一样简单,摸着美须哈哈笑起来:“陆大人以为我没有想过吗?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窥得其理,纵观古今,能如华佗圣手这样问鼎山巅的人寥寥无几。”   “你怎知那寥寥无几的人不会是你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秦昭说完重新捧起书卷, “凡事讲究量力而行, 我又何必用余生去追寻那种虚无缥缈不存于现世的物品。”   怎么不存在?!   若说没有亲身经历过还好, 但他是实实在在亲身亲历过的, 后世医术那么发达,中西合壁,人类的死亡率得以稳步降低。   陆久安随韩致走出医务室大段距离,却越想越不得劲, 韩致见他闷闷不乐, 在他拢起的眉头上轻轻一弹,低笑道:“自寻烦恼什么。人各有志,莫要强求。”   韩致何尝不知道, 若是麻醉剂问世,最需要的就是战场士兵, 他们是所有人里伤亡率最高的,很多人被刀枪所伤,不是流血而死,就是活活疼死,他比所有人都期待这种神药问世。   陆久安拽住他的手掌,执着问道:“若是你呢,韩大哥,你想做的事,却发现不过希望渺茫,你会怎么做?”   韩致轻嗤:“即没有做过,何谈发现。我当然是躬身而行过后,才知道有没有希望。”   “就是如此!”陆久安满面不解,“这也实在不像秦公行事的风格啊,不行,我得好好与秦老先生理论一二,要不然今晚我睡不着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陆久安风风火火,还没等韩致回复,就双腿一拔往回走去。   医务室里除了秦氏父子,已别无他人,此刻韩昭愣愣坐在轮椅上,不复刚才之态,一脸晦涩难明,他苦笑两声,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响着陆久安的话。   “秦大夫,你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何不自己发明创造,你深谙药理,只要花费足够的时间和精力,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若是年轻时,他壮志凌云,当然愿意深耕勤研,然而事到如今,终究太迟了。   “一点也不迟。”   秦昭愣住,仿佛听到那位小大人独有的鲜活声音。   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一点也不迟,秦大夫。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去做了,那都不嫌迟。不是有句话叫大器晚成么?或许你之前的生涯,都是为了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在努力呢。”   修长的投影映在洁白如玉的病桌之上,秦昭猛然转过头,发现不是自己幻听,是陆县令去而复返了,秦昭有些意动,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自己也没察觉的弧度:“陆大人说笑了。”   陆久安正色道:“秦大夫,我可不是说来安慰你的,我只想问先生,你读的医书,几百年前可曾存在?”   秦昭摇摇头。   “那便是了,这些医书药理,也是经过数百代杏林手不断埋头专研,才得以给我们留下这么多宝贵的书籍。”陆久安振振有词,全然不复一开始的兔起鹘落,“既然咱们的老祖宗都可以,为何秦公却妄自菲薄轻言自己不行。万一成了,不仅造福后世,往后千千万万年,杏林界都将有你秦昭的一席之地,你难道就不心动吗?莫要浪费你一身的本领啊。”   秦昭被他连番发问说得哑口无言,垂着头沉默不语。   “其实在我看来,人类在疾病面前,如狂风暴雨里的孤雁,颓败无力。虽然医学方面我不是专业的,但是我知道,每年死于病痛和大小伤口的人不计其数。”陆久安循循善诱,“人类只探索了冰山一角,还有许多领域我们没有接触到。我们短短的一生,完全可以用有限的时间,去创造无限的可能。”   秦昭吐出一口气:“陆大人说的在理,吾生短暂,切不可猥琐偏狭。我活这么久,竟还没小友想得通透。我自视医术问鼎,却徘徊于前人的书卷中,没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是坐享其成。”   “是啊。”陆久安再接再厉:“你想想,其实除了减轻疼痛的麻醉剂,还有其他奇妙的神药等着你去研制,病人血流不止时,是不是也可以有止血的凝血剂,断肢再生的修复剂……”   陆久安夸夸其谈,越说越离谱,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只想着勾起秦昭的兴趣。   “陆大人,世上哪有断肢复生的药,这岂不是神仙才有的手段。”秦昭无奈又好笑。   “穷其原理,万物皆有可能。”那科幻电影里的基因修复及细胞再生技术,在未来未必不可能实现,陆久安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说不定技术到位,还能实现长生呢?”   “长生么?”秦昭喃喃,细数历代王朝,总会有部分帝王不甘短短一生而求丹问道,结果最后落得无疾而终,“或许吧,不过一口吃不出一个大胖子,现在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总归为时尚早。也罢,医馆已经交给技之打理,我除了教学徒之外,旁的也没什么事了……”   “你答应了?”陆久安喜形于色,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大手一挥:“有什么难度你尽管提,若是你觉得独木难支,我给你配点助手,鸿图学院不是有个单独的实验楼吗?我给你们医疗班划个大的实验室出来。”   “助手的话不用另外再去找了,就学院里那群学生吧。”   “那挺好。”这模式不就像大学教授带着学生研究课题吗。   “另外,我跟秦勤提一下,想必他应该也会感兴趣。”   秦家另一位老爷子?陆久安疑惑,若是他没记错的话,秦勤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如何做得了研究?   秦昭道:“当初秦家被罢,墙倒众人推,他接受不了家变才会遭此厄难,现在心结解开了,又有我每天为他施针,现在眼睛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到亮光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痊愈。”   “太好了!”陆久安由衷地感到高兴,不仅仅是应平因此多出一个人才,更是为秦勤能够重新见到光明而欣慰,“不过恕我直言,秦大夫以后研究的方向,要不要扩展一二,若是从外物行不通,可以从内部去寻求。”   “陆大人的意思是?”   “我瞎说的。”陆久安及其自然地指着他放在案桌上的书卷,“圣人究天地自然万物之本源与法则,我只是想,我们也是自然万物中的其一,从自身入手,或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宏观行不通,就从微观入手,深入到细胞这样的层面。   中医文化博大精深,他一直是中医的拥护者,然而随着王朝更迭,时代变化,中医出现传承断裂,当西医在华夏强势崛起时,中医也渐渐式微,它的没落是华夏文明的可悲。   但同时,陆久安又不得不承认,西医之所以能在华夏占得一席之地,必然有他的可取之处,特别是外科手术及生物学的应用发展,能够迅速且有效的窥得病理,达到医治效果。   可惜的是,很多专利被外国人牢牢握着手里,陆久安穿越之前,各大医院的医疗器械大多数是从外国引进的,倘若被恶意制裁,华夏只会被牵着鼻子走。   西医治标,中医治本,如果可能,陆久安想要启发这个时代的人双管齐下,领先踏出那一步,再也不必受制于人。   人类需要的不仅仅是传承,还有创造。   陆久安告辞之后,秦技之挎着药箱急急忙忙追出来:“一起走吧,运动会还没结束,我要去那儿守着,免得再发生什么意外。”   两人沉默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明明靠地很近,秦技之却感觉到一条看不见的巨大鸿沟横贯在两人之间:“久安,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我......”   “你不必急着否认。”秦技之垂下双眼,失落道,“我确实对你抱着别样的情愫,若是你不喜,我收回便是了。只要,只要我们还要能像以前那样做好友,可以吗?”   他的语气几近哀求,陆久安有些于心不忍,他确实在察觉出秦技之的感情后,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桃花运焦头烂额,从而选择以最笨也最有效的方式来打破他的希望。   陆久安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这样一个满怀赤忱之心的少年,只好干巴巴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秦技之露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两人拾阶而下,头顶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射在身上。   韩致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校版报面前,看学生们写的文章。陆久安甫一走近,他立刻就听出这熟悉的脚步声。   陆久安走过去,极其自然地牵住他的手。   韩致的手不同于他,常年火热,他问道:“结果如何?”   “秦先生愿意研究麻醉剂了。”   韩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那就好。”   离开的时候,陆久安似有所觉,他回过头来,看到秦技之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那双眼睛直直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问他:是韩致么?   ……   陆久安不仅给秦昭划了一个几间实验室,还为他搬来一套琉璃实验器材,秦昭看到此物时,和范成秋一个表情,连连摆手:“老夫用不了这么贵重的物品。”   “陆大人说了,这不是给你的,这是他给实验室的。”负责搬运的张老三爱不释手摸着这批精致的琉璃试管,过足了手瘾才放开。   十二月初,围绕生活广场的商铺落成,远远望过去鳞次栉比。这个偌大的街肆系统里,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了一个简单的消防设备,地下埋着完善的排水系统,东南西北还有八个公共厕所。   陆久安在街肆中央设立街道司,掌修筑平治,疏浚沟渎,街道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如另外一个小衙门,胥吏监市各司其职,掌集市秩序,调停人群矛盾,纠察商货真伪,检验度量衡器,定期收取商税。   另外街肆制定了严苛的律令,诸如不得往街道倾倒污水,乱丢垃圾,违者视情况而定罚款仗责。   新城全面成立,陆久安一道举办了应平第二届商业交流大会。   早在几天前,外出采访的记者就奉陆久安命令要把消息带出去,说书人曹蔚顺便跟新闻主编陆起谈到他的想法。   陆起拿不定主意,带着他去见陆久安。   “你想把每日要闻刊印出来,卖给别的县?”陆久安噙着笑问。   “正是。”曹蔚硬着头皮说道,“有一次回乡摹了一份要闻,乡亲们看了心生向往。口说无凭,与其干巴巴的跟外商形容交流大会,还不如把去年商业大会的要闻给他们自个儿看,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力的佐证。”   每一期的要闻都按时间做了存稿,随时可以取用。   陆久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应平发展自此,平时只吸引了一些过路的货郎和听讲学的书生,确实需要有个专门的宣传渠道了。   要闻发明出来,陆久安本意是想让足不出户的百姓知天下事,因此一直刊登在生活广场,或者下发到乡里,只在本县供人观看。   如此说来,确实可以印刷成报纸流通到外面去。   “这主意不错。”陆久安擦了擦指尖的墨水,“我记得你是滇阳的一位说书人,之前自荐而来做记者。”   曹蔚没想到日理万机的县令大人还认得自己,忙喜滋滋地应道:“正是在下。”   “应平还待得习惯吗?”   “不习惯。”曹蔚精明的脸上此刻尽是憨厚的笑容,“应平太好了,一下没适应。我与家里人商量,打算明年年初举家搬到应平来。”   “那到时候得让主编给你这个属下一份乔迁礼。”陆久安对着陆起挤了挤眼睛,“曹蔚献策有功,赏五两银子,陆起,你是新闻社主编,依你之见,要闻定价多少合适。”   陆起斟酌片刻:“大人本意是为了让百姓闻事,不在敛财,因此按成本来定价即可。印刷的消耗折算下来不到三文,若是加上记者的食宿路费摊销,就定价十文吧,若是再高点,百姓不会为了一纸薄闻而买账。”   陆久安心道,陆起想得倒是全面,只不过他忽略了一点,外县的百姓可不如应平这般富裕,因此会买要闻的,不说勋贵,至少得手里有点家底的人。不过他没有出声反驳,只道:“就定价十文,先让印刷匠印两百份,交给曹蔚和其他记者带出去。”   事实证明,曹蔚提的意见很是成功,至少在商业交流会当天,不少外县凑热闹的人蜂拥而至,千商云集。   生活广场的展位上盈架悬陈,诸多物件琳琅满目,有的是衣帽衫帐,扇墨笺香,糕点蜜饯……除了这一些,走到小的街巷里,还有花鸟虫鱼,簸箕箩筐,诱人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整个街肆商人多,游人更多。   这样一个交流大会,比起庙会都不遑多让,街头巷尾弥漫着温暖的烟火气。   商铺刚刚落成,供人娱乐的勾栏瓦舍还没有兴起,若是搭了戏坊茶楼,谈天说地,咿呀唱戏,还不博得贩夫走卒们拍掌叫好么。那时候,热闹程度可想而知。   陆久安艰难在人群中前行,想着,总是他来讲西游记,要不到时候组建一个戏班子吧,写一个将军出塞的故事,让人传唱。   那些空荡荡无人问津的新房屋,自然成了香饽饽,趁着这大火的时机,商铺成交了不少出去。   于此同时,空悬长达两年的主薄之位,终于等来了他的主人,正是陆久安悉心培养的水利司吴衡。   “大人。”陆起缀在陆久安后头,“此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接连受擢升,县衙里很多翘首以盼的人恐心有不服。”   “我看谁敢不服。”韩致声音森冷。   陆起的担忧不无道理,主薄是九品官员,除了科考生员,还可以受人荫庇举荐,陆久安此举在制度上是没有什么错的,错就错在,主薄的人选若是县衙里随便一个老人也就罢了,那吴衡在县衙不过待了七八年,就能得到如此重用,让那些久居其职的书吏,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   这里面恐怕真心为吴衡感到高兴的就只有工部司匠了,他为人本就耿直,对勾心斗角攀炎附势之流一直瞧不上眼,只看能力说话。   这两年他与吴衡一同共事多次,对他的为人和实力都很是认可,因此听到同差在暗地里阴阳怪气地说话,不屑地呛声道:“你嘀嘀咕咕那么多有什么用,这职位是陆大人给的,有本事到陆大人跟前去说啊,跳梁小丑一个。”   “你......”同差涨得脸红脖子粗。   陆大人表面上温文尔雅一副凡事好商量的模样,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说一不二。况且陆大人身边还有一个镇远将军,如守候在陆久安身边的猛兽,每次汇报事情的时候,他都不敢直视韩致的双眼,总觉得那目光像一柄锋利的刀剑,稍有不慎就会被割伤。   工部司匠啐了一口:“不敢就闭嘴。”   同差暗自骂了一声,气得拂袖离去。   陆久安做了两辈子的领导,能不知道下属之间这些暗流涌动吗?他当然知道,每逢升职加薪,总有那么几个希望落空的人感慨人生不如意。   按照韩致的意思,他即是一县之长,有掌管全县上下职位的权力,他下的命令,岂容下人置喙。   雪拥十二骑军纪森严,没有一人感忤逆镇远将军,皆是他长年累月的铁血手段教出来的。   不服管教?好啊,打一顿就老实了。   陆久安当然不能这么照办,对于这些不服气的下属,他自是要一个个叫到吾乡居里摆上茶水,耐心十足地与他们促膝长谈了。   怀柔怀柔,当然要手段温和,太过刚硬,有时候也会适得其反啊。   韩致想跟着一同进去,被陆久安撑着门框拦住了:“你不能进去。”   韩致小声道:“我不说话。”   “得了吧,狮子即使酣睡,也无人敢在它身边打盹。”陆久安把他推出去,看了眼他身后,“韩临深可以进来。”   韩临深被允许坐在他的书房旁观了一切,直至最后一个人心服口服的离开,他才谦逊地问道:“不选这些人我能理解,但是工部司匠和水利司同属工房,他们同样废寝忘食任劳任怨地做事,在这两个人里,为何老师你独独选了吴衡。”   陆久安把剩余的琉璃珠子随手丢进一旁的黄杨木五福捧寿箱匜里,琉璃珠子滴溜溜滚来跳去,发出连串的清脆碰撞声,把韩临深看得心疼。   陆久安懒懒道:“这就要说到用人之策了,尊圣择臣,唯贤是亲,唯德是近,唯能是用,唯适者是居。主薄相当于县里的二把手,不是能修工事就能胜任的,工部司匠勤则勤已,处理事务时却不够灵活变通。唯适者居,他不适合此位,若是强行将他推上去,不仅白白浪费这一个位置,还会害了他。”   看着韩临深若有所悟的样子,陆久安突然问道:“颜夫子没教过你《群书治要》么?”   韩临深摇摇头:“还没有,我爹说你可以教。”   “……”陆久安吐槽:“那你爹也太不靠谱了吧。”   好好的帝师不用,偏偏来找他,他何德何能,敢和帝师抢工作啊。   等等,帝师?   ……   陆久安豁然开朗。   学的东西又是用人又是治民,这哪里是培养什么小将军,这明明是按照储君来培养的啊。   韩临深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他是当今陛下的儿子!   他是一位皇子!   只是不知道为何要过继给韩致来养。   想通以后,陆久安不动声色朝他招招手:“过来,我给你个东西。”   韩临深一无所觉,他乖乖来到案桌前:“你要送我那支钢笔吗?”他对这个东西垂涎已久。   “这个不能给你,我只有一支。”陆久安打开身后的花卉锦纹方角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形状怪异的球体递给他。   韩临深瘪了瘪嘴,比起这个,显然他更中意钢笔一点。   “你这小鬼。”陆久安瞪了他一眼,“莫不是瞧不起我送你的东西,连你爹都没有,知足吧。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韩临深猜测:“和魔方差不多的东西?”   陆久安摇摇头:“你记住了,这东西叫地球仪。”他用手指在地球仪上圈了一块儿地方,“而这里,是大周所在的位置。” 第112章   天气愈发寒冷, 屋子里摆上火炉,眼看着又要到年关了,韩致一身便服, 背着长弓大步流星走出府, 陆久安披着那件火红狐裘正好从县学回来:“作这身打扮,你要去哪儿。”   韩致垂眉整理束袖:“我进山一趟, 一到冬天, 你翻来覆去就那两件大氅, 我再去给你打几只狐狸, 送到华彩坊做狐氅。”   陆久安一双眼睛锃光瓦亮:“你要进山打猎?去哪匹山?”   “饕餮山。”   陆久安皱眉:“那不是挨着武今县的嘛?去那么远。”   “嗯。”韩致点点头,“骑马的话很快,听说那儿野兽飞禽多,快过年了,可以吃火锅。”   陆久安这才注意到, 韩致灰扑扑的腰带一侧, 别着两柄锋利的弯刀:“感情你还惦记着火锅啊, 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吃, 我就把不开华彩坊了,直接开成火锅店。”   “华彩坊很好。”   华彩坊自开业以来,不论平头百姓,还是豪绅贵族, 都喜欢来这儿买衣裳, 并以穿着带有华彩坊标志的衣服引以为豪,陆久安噗嗤一笑,“你一个人去山里, 就算打得多,那也不方便搬回来啊, 我明天休沐,再带几个人一起去。”   “你确定?”韩致挑起一侧眉毛,“饕餮山里可是有不少豺狼虎豹。”   陆久安想起沐蔺第一次游历回来时手臂上那道被老虎抓出来的伤口,咽了咽口水,有些色厉内荏道:“韩致你瞧不起谁呢?我平时也有锻炼的好吧。再说了,我们人多力量大,难不成合力还能叫野兽干掉不成?”   陆久安经年累月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薄薄一层肌肉,在韩致看来,他那么点,也就床上能看。陆久安既然难得这么兴致勃发,韩致突然生出一种想要看到他被吓得惊慌失措的恶趣味。若是山里遇到什么危险的事,他有的是自信护住他。   “若是你想去,我也不扫你的兴。问一问临深和陆起他们要不要一块儿去。”   第二天,陆久安换上一身轻便的劲装,贴身的布料包裹着修长匀称的大腿,显得很是飒爽英姿。他不擅长弓箭,只拿了一把弹弓和长矛,另外身上还背了一个竹编篓子,篓子里装着火把和绳子。   韩致看了两眼,没有说话。   就这样,韩临深和陆起,再加上五个装备精良的护卫,出发的时候,从韩致独自一人变成了九个人。   队伍从县城东边离开,几人策马扬鞭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饕餮山脚下。这个时候还不到晌午,森林外围了几块田地,不少老农正拿着锄镐在翻土。   韩致拍了拍马脖子:“先在外面吃个饭。”   他当先翻身下马,几人找了几块大石头,左手抓着干粮,右手端着水壶,简简单单解决了午餐。   那些老农早就注意到他们一行人了,见这伙人骑着骏马英武不凡,尽管不知道什么身份,也知道他们必然不好招惹,没看到连那最小的少年背上都带着长弓吗?应该是城里来的贵族子弟,下到他们这些偏远之地体验山野生活来了。   果然,见他们三下五除二吃了香喷喷的干粮后,一跃翻身上马,就要朝山里边去。   “你们要进饕餮山打猎?”一位老农问道。   陆久安掬起纯真的笑容,老农更加确定自己刚才的猜想。   “听说这里有几个狐狸窝,我们去试试运气,看能不能碰上一两只。”陆久安道。   老农咂舌,这小公子俊是俊了点,就是胆儿太肥了吧:“是有几只狐狸,不过你们不要走得太深了,里面不但迷雾重重,还有不少豺狼虎豹,可是要吃人的。”   陆久安抱拳答谢,却没说去不去,老农顿时急了:“你可不要以为老头我在骗你,十几年前,有不少采药的进去了就没出得来,也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叫老虎给吃了。倒是一个货郎出来过,可是也叫那野猪给把腿撞瘸了。”   陆久安一瞬间想起之前审过的案子,也是一个瘸腿的货郎,姓赵,武今县人,不会正好是他吧。   “感谢老伯好心提醒。”陆久安拽着缰绳抖了抖,“我知道您没骗我们,进了武今山后,我们会提起十二分的小心的。”   道别几位憨厚的老农,脚下的马匹撒开蹄子,眨眼间钻进树林里边。   饕餮山外围树林熙熙攘攘,尚能看见阳光,偶尔有羽翼鲜艳的野鸡飞过,韩临深搭弓拉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也不见他怎么瞄准,箭矢飞出去,直接扎在了野鸡的胸脯里,恐怕那野鸡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命呜呼了。   “可以啊临深。”陆久安给他鼓起掌来,“这么快开门红让你给拿到了。”   韩临深抽出野鸡身上的羽箭,抓了一把树叶擦干净箭头的血迹,重新丢进剪筒里,公鸭般的嗓子粗哑道:“只是只野鸡罢了,算不得什么。”   那野鸡看着身量很长,提起来一看却全是羽毛,韩临深嫌弃地别了别嘴,抽出马背上袋子里的刀。   “别……”陆久安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把漂亮的尾羽给削掉。   “怎么了?”韩临深不明所以。   陆久安按了按额头:“……没什么,下次别给丢了。”   这些东西他不稀罕,可是不少达官贵人的心头好呢。   “哦。”韩临深敷衍地应答一声,“下次不打野鸡了,肉太少了,不够吃。”他用一根草绳熟练系在野鸡脚上,挂在马背后面。   刚进森林就捕到猎物,陆久安深受鼓舞,觉得来这一趟肯定能够满载而归:“我们继续看看还有什么吧。”   几人重新前行,这一带想来就是农夫口中说的采药人经常会走的地方,虽然杂草丛生,却还能看到被踩出的小径痕迹。   然而走了一段时间,嫌少看到猎物,有的都是一些兔子,想来动物直觉灵敏,知道这里有危险,都往丛林深处去了。   韩致为首的人都看不上眼,陆久安却兴致勃勃掏出弹弓射了几下,结果一个没中。   几人忍住笑意,陆久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准头不好,我去布置几个陷阱。”   他在周围逛了一圈,找到野兔经常出没的地方,手脚利索地挖了两个深坑,陆起小的时候没少陪他做这事,自告奋勇去寻了一些树杈和木头来,两人配合默契,放上诱饵,很快制成简易的兔子陷阱。   “马不适合进去,就把它们留在外边吧。”韩致想了想提议道。   正如那老农所言,越往里走,越是幽静,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树叶,连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此时几人已经多或少捕了几只猎物,韩致却一直没看到狐狸的影子。   陆久安谨慎道:“我们还是不要再往里面走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是冬天,有些动物们都在冬眠,不一定能碰到,我们就绕着山在外面走一圈吧。”   况且还带了半大孩子。   付文鑫斗志昂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陆大人。”   陆久安很想告诉他:要是韩临深出了什么事,十个你都赔不起。   他看向韩致,询问他的意见。   韩致扒开灌木叶子,用箭头点了点地上的脚印:“这儿有野兽出没的痕迹,数量不少,小心一点,那群野兽应该就在不远。我带临深打过不少猎,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往里走了,森林在起雾了。”   陆久安心脏狂跳:“能看出是什么野兽吗?”   “都有,地上有血迹,应该发生过一场围剿猎杀。”韩致谨慎地把弯刀收起来,“先上树。”   事实证明韩致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刚爬上树不久,低矮的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从里面冒出几只狼来,这群狼十分狡猾,闻到了人的味道,绕着树在下面不停的转悠。   韩致抓着陆久安的腰防止他不小心掉下去,陆久安问:“要是它们一直不走怎么办?”   “我们人多势众,这群狼守不到猎物会走的。”他转过头观察陆久安的神情,“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这不还有你吗,为我而战的韩朝日。”   韩致勾起唇角,大手按着他后脖颈愉悦地摩挲两下。   陆久安小心翼翼地趴在树干上,看到另一颗树上的陆起白了一张脸,他颇有担忧地冲陆起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莫出声。   韩临深跟他在同一颗树上,见状爬到陆起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小声安慰他:“不要怕陆起,我们在树上,伤不了我们。”   话音刚落,疑似头狼的猛兽不耐烦地发出一声嚎叫,弓起身子,前爪在地上暴躁地刨土。   其余几只狼受到号召,顿时整个森林都是群狼的此起彼伏的的长啸声。   陆起噤若寒蝉,咬着牙龈做了几次深呼吸,慢慢平复下来,陆久安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天太久没捕到食物,狼群从徘徊不前,开始尝试着想往树上跳,韩临深眼睛一眯,这一下子,居然有几分韩致才有的气势,他掏出箭矢对准头狼,把弓拉满,那头狼警觉地抬起头来,纵身一跳,居然躲过了韩临深那势如劈竹的一箭,只在他耳朵上留下一个伤口。   “真可惜。”陆久安拽紧了拳头,随即又担心起来,“一击不中,这群狼被惹怒,怕不会轻易离开了,狼是报复性极强的群居动物,若是惹来其它的狼那才叫糟糕。”   韩致扒下碍事的厚实上衣,气势暴涨:“临深此举做得不错,我们在草原上经常会遇到狼,他有足够的经验。至于你说的起其它狼,头狼叫了那么久,要来早该来了。既然只有这么几只,那就无需坐以待毙,通通杀了就是了。”   韩致说完,跟对面的韩临深点了点头,韩临深心领神会。父子二人同时拉弓搭箭,陆久安看到韩致手臂上肌肉鼓胀,青筋横轧,拉满的弦仿佛下一刻要崩断掉。   头狼感受到见所未有的危险,急促地惊嚎一声,抬起四肢狼狈地往灌木丛中退去,然而两支来自不同方向的箭矢朝它急射而来,它躲过了韩临深那一箭,幸运之神却不会一直眷顾它,韩致那一支饱含威力的羽箭从它喉咙贯穿而过。   直到头狼的身躯重重倒在地上,陆久安还没回过神来。   这么轻松就把头狼给杀死了?   “只有你们懂围剿吗?”韩临深不屑一顾地看着狼群,“由我封死去路,还不是我爹的瓮中之鳖。”   头狼一死,狼群却没有散开,反而龇牙咧嘴地哀嚎,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势,像是准备为头狼报仇。   “还没有丰登一半的霸气,也敢在这儿张牙舞爪。”韩临深五指成爪,抽出盘在腰间的铁鞭,韩致大喝一声,“干什么韩临深,不可冒进。”   韩临深悻悻把铁鞭换成一开始的弓箭。   几个护卫不甘落后,举起手中的弓箭,然而他们到底不常使用,射出的箭虽然还算有力,但是大半都没入土里,陆久安和陆起更不用说了,两个半吊子用弹弓射出去的石子打在狼身上不痛不痒,全程划水。   几人相互配合,短短时间就猎杀了四只狼,剩余的狼久攻不破,察觉到他们不好对付,不甘心地嚎叫两声,迅速掉头跑走了。   “若是不走,就等着被灭族吧。”付文鑫耀武扬威地大叫一声,颇为解气。   他们和将军配合,猎杀了四只狼诶!   还有小将军,从今天开始,他们是彻彻底底地打心里佩服了。   “这几只狼的尸体怎么处置,都带回去吗?”江预问。   “带两只回去,剩下的就丢这儿吧。”韩致环顾四周,远远看到一个石洞,“把这两只先搬洞里去,用木头挡住,我们再看看,若是实在没有其它动物的踪迹了,就打道回府。”   四只狼都长得特别高大,常年捕猎,一身的腱子肉,分量不小,只有两个人合力才能抬起来。   付文鑫打头刚走到洞口,突然爆出一声粗口,条件反射拔出刀来。   陆久安只见一个火红的身影一闪而过,很快没入丛林深处。   “大惊小怪的。”江预踢了他一脚,“把刀收起来。”   “怎么了。”陆久安走过去问道。   “一只狐狸。”付文鑫感到赧然,“我们刚走过来,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龇牙咧嘴地想要咬我,我一时没看清楚,红通通的,我以为是什么呢?”   “你确定是狐狸?”陆久安问。   “应当是火狐。”韩致看了一眼火狐消失的方向,没想到居然在远处那棵树下,又看到它的身影。   陆久同样也看到了,吃了一惊,“这狐狸不跑,等着变妲己呢?” 第113章   陆久安机缘巧合下, 对这种狐狸倒是有几份了解。   火狐又名赤狐,因为它棕红色的皮毛而得名。赤狐尾巴尤其蓬松,用于冬天防潮和保暖, 一双尖利的眼睛在昏暗的森林里, 泛着冷色的亮光。   赤狐生性狡猾,按理是不会主动出现在人类的面前, 更何况这般毫无设防的静静等在树底下。   韩致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是围捉狐狸, 不过这样的想法一直没在众人面前提过, 江预他们只当是普遍的捕猎。   “这狐狸真漂亮啊。”陆起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叹。   韩致打了个手势, 几人顿时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向赤狐包抄而去,这是准备活捉了。   赤狐警觉地往后奔出小段距离,在不远处停下来,等韩致等人再靠近, 它又跳起来跑开。如此反复, 狐狸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你拉我扯的状态, 韩致几人与狐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洞口。   陆久安没有紧随他们追过去, 他觉得狐狸的反应实在是太奇怪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想了想,反身钻进身后的岩石洞中。   这是一个天然的岩洞, 约有成人五步宽, 进深很长,江预等人把狼的尸体放在岩洞角落,为了防止野兽寻过来, 几人在洞口做了一些粗略的掩护。   陆久安绕着岩洞搜寻一圈,果然在最里边一块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异常, 这里因为光线原因,又有一块大石头挡住,后面那片隐蔽的空间,若是不仔细看还真注意不到。陆久安犹豫片刻,握紧长矛缓缓凑近些,差点被一股浓烈的狐臊气味熏地背过气去。   没错了,这是赤狐的栖息地,美则美矣,就是未免太臭了点!   他掩住口鼻移开石头,顿时明白那只赤狐异常的举动。   狭小的空间内,团团挤着四五只毛茸茸的狐狸幼崽,眼睛又大又圆,身上开始长出浅棕色的绒毛,像小狗一样。   陆久安的脑袋刚刚探过去,小狐狸就齐刷刷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双眼看着他,也不知道害怕,懵懵懂懂的,陆久安一颗心差点被幼崽子萌化了。   为母则刚,想来那只母狐狸意识到危险,怕自己的孩子被发现,主动跳出来,冒着被抓住的风险把敌人引开。   陆久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很想伸出手来摸了摸狐狸崽小小的头颅,但是想起来之前听到的一些说法,小狐狸若是沾染了人类的气息,会被母狐狸咬死。   陆久安把石头复原,寻着痕迹追出去。   不过是一件暖和一点的衣裳罢了,有的是其他纺织品可以替代,他要去阻止韩致。   然而偌大一个森林,要找到几人的踪迹谈何容易,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陆久安心里清楚,最明智的做法应当是待在原地,静等伙伴汇合,而不是独自一人闯入迷雾。   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湿气仿佛从苔藓缝里慢慢蒸腾而出,陆久安不能大声呼叫,只能用长矛在树干上做下一个个三角形的标记。   好在没走多远,他就看到韩致几人的身形,赤狐动作灵敏迅捷,几人为了捉它搞得狼狈不堪,陆久安拨开茂密的灌木艰难地向他们跑过去:“韩大哥,莫要抓它,放它走吧.....”   他放松警惕,竟没注意脚下的路何时变了样,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一脚踩空,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下去。   韩致听到声音转过头,正好看到这目赤欲裂的一幕,登时感觉被人当胸贯了一刀,惊惧交加。   “久安。”他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怒吼,也不管那只跑远的狐狸,向着陆久安跌落的地方狂奔而来。   这里是一处悬崖,陆久安掉下去,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韩致不敢细想,嘴角紧绷成一条直线,心里只有无尽的悔恨。   为何......为何要将他独自丢下。   韩致拨开灌木丛,只见悬崖雾气弥漫,深不可测,顿时一颗心沉到谷里。   陆起双眼泛红,竟是要不管不顾投身而下,韩临深从后面拉住他:“你干什么?”   “大人若是有什么意外,我也不会独活。”陆起声嘶力竭地不断挣扎,稚气尚存的脸上一片灰败,“我要下去找他!”   ……   众人忧心的陆久安正险之又险的挂在悬崖峭壁上。   他在摔落的一瞬间,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有百姓殷切期盼的脸,有应平欣欣向荣的景象,还有身边环绕的众多亲朋好友,最后是韩致那双饱满深情的眼睛。   他想,好不容易事业爱情双丰收,却要叫这贼老天收回去,早知道就不来这一趟了。   不过,以他的性子,若是重新来一遭,应当还是会跟着韩致进山。   看来生死自有天定,今天恐怕要命丧于此了。   然而峰回路转,他感觉跌落了不到五六米,就挨到硬实的地面,原来这陡峭的悬崖连接着一段坡面。陆久安立即反应过来,这是他唯一生还的机会!   他抓住这渺茫的希望,身体在剧烈翻滚的间隙,爆发出所有的力量,抓住一切可能阻止他下落的东西。   双手被岩石树枝擦得伤痕累累,陆久安却丝毫不敢松懈,天翻地覆间,他感觉自己被一块尖锐的石头挡住,顿时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好在终于停住了。   石头旁长着一颗歪歪斜斜的大树,他长吁一口气,强忍全身疼痛,费力地抓住粗壮的树干。   陆久安抬起头来,雾气很大,他已经看不到崖顶,从上面脱险不可能了,他也没有那个力气。他伸出脑袋向下探去,顿时头晕目眩,冷汗直冒。   这下面是万丈深渊。   “难道天要亡我吗?”陆久安失落地想。   消极不到片刻,他就振作起来,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还没摔死,那就先尝试着自救。   长矛在掉落的时候已经不知所踪,背上的竹篓在翻滚时也报废了,好在装的绳子因为系在竹篓里面的铜扣上得以保留。   陆久安拿出绳子,将绳子一头牢牢系在树干上,另一头绑在腰间,防止力竭失足。   他不能一直呆在此处坐以待毙,先不说山间风大,一直在这儿容易身体失温不说,若是长时间不喝水,身体肯定撑不住。   待休息片刻后,他要往下面探一探。   人在绝境当中,身体的所有潜能果然都被开发出来了,像在这种没有安全措施的情况下,于悬崖峭壁上攀岩这样的事,他平日想都不会想。   山间狂风烈烈,吹得他衣袍翻飞不止,也送来了令人惊喜的声音,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韩致在喊他。   陆久安心神一震,是了,他掉下去的时候,韩致已经回头看到了。   陆久安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强烈的意识到,韩致对自己抱着的浓烈而灼热情感。   “我在这儿!”   “我没死,我还活着!”   陆起惊喜道:“我好像听到了公子的回应,是他,他在下面。”   韩致当然也听到了,犹如死而复生,胸腔里憋着的一股闷气终于释放出来。他狠狠闭了闭双眼,转头严肃地吩咐护卫:“付文博和付文鑫你们两顺着这个方向下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路,江预你们三人立刻带上猎物,负责将韩临深和陆起护送回应平,在县衙等我们消息。”   “那将军你呢?”江预问道。   “我从这儿下去接应他。”现在只知道他还活着,但是目前情况如何,还能撑多久,谁都不清楚。   “我不回去!”陆起义无反顾地往前一步,“我和你一块下去。”   生死于他已经不再可怕,只要能把公子救起来,以命换命都行。   “你不行,你去只会徒增负担。”韩致无情地打断他,冷冷对江预道,“把他绑回去。”   韩致卸下背上的长弓,只带了腰间那一柄弯刀,他深吸一口气,攀着崖壁小心翼翼往下爬,没过多久,他脚接触到坡面,同时也看到被陆久安一路撞飞的残枝断叶。   韩致立刻意识到,是这块陡坡给了陆久安缓冲的时间,才叫他得以侥幸从阎王手里逃脱。   “久安。”   “我在这儿。”陆久安远远看到韩致的身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终于有了劫后余生之感,双眼盈盈泪光闪动。   此刻的他非常狼狈,一身劲装被刮破,头发也是凌乱不堪,韩致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上来,见他整张脸被罡风吹得青白,用手碰了碰脸颊,果然冰冷异常。   “不要怕,我来了。”   “嗯。”陆久安知道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我们先上去。”   “恐怕不行。”韩致摇摇头,“这块悬崖下来容易上去难,我们不能原路返回。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先沿着坡面看一下有没有其它的出路。”   陆久安把背篓里的绳子递给他,舔了舔嘴巴:“我也一起去。”   “你在这里蔽一下风,省得无功而返浪费你体力。”   韩致握着绳子独自一人去探路,好在老天爷终于大发慈悲,寻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条不算危险的出路,只不过要翻一转走到山的背面,沿着那条道路向下爬几米远,可以跳进一个岩洞,这块儿岩洞比他们发现狐狸的那个岩洞不知大了几倍,里面有水声传来,想来可以通往外面。   为了防止陆久安力竭失足,两人一前一后绑着绳子前行,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到达洞里,这个时候,陆久安已经饥寒交迫,又累又渴。   “先歇一会儿吧。”   陆久安喘着粗气点了点头,嘴唇干裂。   韩致左右环顾,发现洞里的水声是从一处石壁顺流而下发出来的,便用树叶接了一点递给他。   陆久安也顾不得卫不卫生了,捧着树叶喝了个干净。   等陆久安休息得差不多了,韩致把他背起来继续前进:“此处人迹罕至,想来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去。我们再走走,趁天黑之前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   两人顺着岩洞没走多远,前方便豁然开朗,这里的丛林没有他们来时经过的繁茂,湿气雾气也要少一些,随处可见的浆果。   陆久安趴在韩致肩上,手臂环着他脖子,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这下总算是逃出生天了。   一旦彻底地放松了之后,心理和身体上带来的双重疲惫侵袭而来。   “若是累的话就睡吧,一切有我。”   “嗯。”陆久安放心地盖上沉重的眼皮。   韩致身负一个成年男子在路上健步如飞,仿佛不知道疲惫,眼看天色渐晚,他竟在半山腰看见一间破旧的小木屋,索性不再赶路。   这间屋子应当是哪个经常上山的采药人修建以备临时避雨所用,屋子里除了一些采药工具,还陈放了一张干草铺作的矮床,不过屋子的主人应当很久没来过了,此时被两只野生动物不客气地霸占了。   韩致推门而入时,这两傻东西还愣了两秒,方才惊慌失措地各自逃散。 第114章   身上的陆久安动了动, 韩致问:“醒了?再睡会儿吧。”   “不用。”只是小小的补了一会儿觉,陆久安便感觉流失的精力回到了身体里,他从韩致背上跳下来, 不小心扯到身上的伤口, 痛得龇牙咧嘴,“今晚我们宿这儿?”   “嗯。”   小木屋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韩致把衣服褪到腰间, 撸起袖子, 露出结实的胳膊, 开始清理床上铺的干草,陆久安无事可做,就在屋子周围寻了一点干柴回来堆在墙角。   夜幕降临,漆黑的天空扯过一道亮白的弧线,随后天地间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一时间狂风大作, 门扇“砰”的一声打在墙上, 晚上的森林被吹得鬼哭狼嚎声, 陆久安愁眉苦脸道:“看来快下雨了,这山里天气果然说变就变。”   韩致眉头一皱,迅速直起身子,把弯刀捡起来别在腰间:“我先去猎点吃的来, 你在屋里等我。”   陆久安拽住他胳膊, 不赞同道:“别去,万一你刚走就下雨怎么办,夜晚的森林太危险了。”   “正是要下雨了, 我才要尽快出去,要不然打不到吃的了。”韩致摸了摸他脸颊, 手下的皮肤已经回暖,“放心,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把从悬崖峭壁上救下来,还区区应付不了一个丛林吗?况且,不是还有你送我的热破吗?”   陆久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什么:“要是下雨,那打火机有什么用,只能当摆设!”   韩致言之凿凿:“你当时不是说,什么环境都不会熄灭吗?”   “你是傻子吗连广告也能相信,你把它丢水里,看它能不能点燃。”陆久安按着他的脖子把人扯回来:“不是还剩了点干粮吗,凑合着吃吧。”   陆久安不给韩致说话的机会,伸进他怀里摸出干粮,匀了大半给他:“别莽了,要是你出什么事,我就只能守寡了。”   韩致没忍住笑,卡着他的脖子吻了吻他嘴角。   且不说这是冬天,下着雨动物们根本不会出来捕食,要抓到猎物无异于天方夜谭,因此韩致很快妥协了。   吃个饭的功夫,酝酿已久的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得屋顶噼啪作响,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个狭小的容身之处。雨声把小木屋衬得越发安静。   屋里子乌漆麻黑的,两个人呆在这样的环境里除了睡觉,什么都做不了。幸好下雨之前陆久安很有先见之明捡了干柴回来,韩致费了些功夫把火点燃,就着这点微弱的温度,韩致和陆久安得以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相拥着入睡。   半夜,常年游走在危险边缘的韩致于睡梦中生出警觉,豁地睁开双眼,右手条件反射摸向枕边的弯刀。   陆久安维持着从他身边翻过去的姿势,小声道:“吵醒你了?”   “没有。”韩致声音低哑,“你去哪里?”   陆久安其实是半夜被饿醒了,但他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只道:“我出去放个水……”   “我跟你一起。”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粘稠的湿气,黑暗像个噬人的大洞,沉寂的小屋中,韩致听到陆久安的肚子在小声咕咕乱叫,他垂下眼皮,并没有戳破。   解决了生理需求,韩致把冷掉的焦炭扫到一边,重新点燃一簇干柴。   后半夜,陆久安摸着饥肠辘辘的肚皮,过了很久才重新入眠。   这个觉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一只只皮酥肉嫩的金黄色烤鸭被端上桌,他摩拳擦掌准备饱餐一顿,结果就见那些烤鸭重新长出羽毛,从他眼前大摇大摆地走下桌子,扇动翅膀扑棱棱飞走了。   “久安。”   陆久安模模糊糊睁开眼睛,韩致放大的俊脸映在眼前,他还有些没睡醒,迷迷瞪瞪地问:“干嘛。”   “天快亮了,我去打点吃的,你先睡会儿。”韩致在他耳边轻轻吐气,又亲了亲他额头,“我怕你醒来没看见我,跟你说一下。”   “哦。”陆久安的饥饿感已经过去了,此刻听到吃的也没有什么反应。   门嘎吱一声轻响,陆久安打了个呵欠,翻个身子重新闭上了眼睛。   陆久安彻底睡醒时,韩致还没有回来,他从床上坐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痛。他撩起衣摆和袖子,看到胸口和手臂上大片青青紫紫甚是可怖。他忆起后背撞到石头那一下,想来应该更加严重。   昨天捡来的柴火已经快要用完了,陆久安把房间里收拾好,又翻来覆去在屋内查看有没有可供吃饭用的工具,倒是找到一些锅碗,虽然破旧了点,还算能够用来熬点热汤喝。   随后他推开屋子里那扇唯一的简陋窗户,没想到看到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湖面平静无波,映着雨后晴明的天空,岸边枯树垂落。   昨晚到小木屋时已经接近傍晚,周围影影绰绰看得不甚清晰,居然还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韩致一时半会儿没有回来的迹象,陆久安便端着锅碗瓢盆来到湖边,将做饭吃食的工具仔仔细细涮了一遍。   做饭少不了柴火,好在森林里最不缺的就是木柴,就是经过昨天一晚上的雨,很多都被浸湿了,陆久安兜兜转转找了好大一圈,才凑够一小捆。让人意外的是,在一棵藤条缠生的大树下,腐烂的落叶丛里,冒出稀稀拉拉几株肥嘟嘟的冻蘑。   大冬天居然还能看到蘑菇,这玩意儿炖汤特别鲜美,该不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陆久安毫不客气把新长出来的冻蘑全摘了,用大蕉叶包起来塞柴禾里,回木屋的路上,顺便还采集了一些浆果和野菜,浆果味道有些涩涩的,尚能入嘴。   随后他又搬来几块石板,在屋外搭成了一个非常原始的灶台。   这一切准备就绪,韩致的身影也出现在不远处。   他左右两只手里提着三四条肥美的河鱼,脖子上缠着一根长长的条状物,隔大老远陆久安还看得不甚清晰,等走近了,他才发现那是一条蛇。   ……   陆久安抽了抽嘴角:“你不会是趁人家在冬眠时,把它从洞里拖出来的吧。”   “实在不好找猎物,全都躲起来,只能捉了几条鱼。”韩致把蛇扔在地上,“昨天下雨,把它栖息的地方冲垮了,正好被我看见。”   “行吧,看来它命里有此一劫,要来给我填肚子。我就用它来炖蛇羹好了。”陆久安献宝一样捧出那几朵冻蘑,灰头土脸也掩盖不了他得意洋洋的小表情,“我刚摘的,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韩致干净利落地剥皮去除内脏,手法娴熟想来不是第一次这么干,然后用弯刀把蛇宰成段,放在木板上递给陆久安:“看你大展身手了。”   其实要说手艺,实在是谈不上,在这荒郊野林,什么调料都没有,陆久安只是把蘑菇和蛇段丢进锅里,任小火慢慢熬。   陆久安这边做蛇羹,韩致便在一旁架起木堆做烤鱼,陆久安见他拿着一把灰扑扑的叶子塞进鱼肚子里:“那是什么?”   “去腥的东西。”火光映照着韩致轮廓分明的脸和高挺的鼻梁,他一边翻滚着烤鱼,一边把陆久安扯到身边来,“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口。”   陆久安全身上下翻着大大小小的血口,背上的乌青更是触目惊心,像遭受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凌虐,韩致呼吸一滞,心疼地无以复加,陆久安不甚在意地轻笑,放下衣裳:“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诶!快翻一下鱼,快烤焦了。”   汤锅咕噜噜冒着泡,散发着鲜美的香味,陆久安将洗干净的野菜丢进锅里,烫了两分钟就捞出来,再为两人各自盛上一碗热腾腾的蛇羹,冻蘑里吸足了汤汁,一口咬下去唇齿皆香,蛇肉滑嫩美味,再配上韩致烤得酥脆滚烫的河鱼,两个大男人就着这一餐,吃了个肠饱肚撑。   陆久安仿佛活了过来,把采来的浆果当作饭后小零食:“我俩失踪一天,估计县衙里这会儿闹得人仰马翻,谁能料到我们在这儿好吃好喝呢。”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趴在韩致背上笑得停不下来。   韩致把锅碗收拾好完璧归赵,为了答谢这家主人,他在床头留了一点碎银。   “让我想起见到你第一面,在杨大哥家里借宿的时候。”陆久安手指敲打在窗棂上,看着远处感叹道,“不想世间功名利禄,抛却一切尘世繁杂,住在这样的小木屋子里,岁月静好啊。”   韩致望了一眼湖泊。   “若你不是将军,我不是县令……”   韩致脑海里浮现出男耕女织的画面,认真地点点头:“那我打猎来养你。”   “偷得浮生半日闲,走吧,该回去了。”   两人已经耽搁了些许时日,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心,陆久安和韩致再次启程。   这段山路与来时是相反的方向,韩致猜测江预他们走时应该把马给留下了,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必须绕着山脚走一圈,这可不是一个短暂的路途。两人且走且停,回去的路上,陆久安在大雨中滚落的岩石碎块里,看到了类似硝石的东西。   “这……”陆久安大喜过望,若说这趟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收获,硝石绝对算得上其中之一,“这里是有硝石矿吗?!”   裸·露出来的岩石地表,密密麻麻一大片灰色结晶之物,在陆久安眼里,这些硬邦邦的石块,全部化为了五彩斑斓的花火。   韩致不甚其解,他单单知道这可以当作一味中药,陆久安何止于兴奋于此:“这个,你有用吗?”   “何止有用,用处大了!”陆久安当即在旁边的大树上留下一丛火焰的标志,“果然福祸相依啊!这个可是能制作□□的,回县衙后我就找人来挖!这么多原材料全部拿去给封敬,量变引起质变,我就不信他研究不出来!”   火药一词,韩致已经不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说了,他明白能从陆久安嘴里反反复复提到的东西,肯定不简单。   就如他时不时拿出来的奇特之物,一样稀有又神秘莫测。韩致非常肯定,陆久安身上藏着秘密,很可能与他的失忆有关。   韩致不动声色看着他把散落在地上硝石当作宝贝一样用衣服篼起来。   ……   果然不出所料,江预留了马匹在原地,四只马儿被淋了一夜的雨,显得很没有精神,陆久安拍了拍马头:“怎么有四匹。”   韩致这才说起他掉下去后,付文鑫和付文博得他命令没有和江预一起打道回府,而是下山去寻找有没有其他接应陆久安的出路:“我们后来从山的背面脱险,和他们走散了,留个信号吧。付文鑫虽然性子跳脱,却难得粗中有细,看到信号自然就明白了。”   值得一提的是,陆久安昨日设的陷阱还在,甚至还捉了三只兔子,白色兔毛全是泥浆,脏兮兮的。陆久安也不嫌弃,蚊子再小也是肉,而且这可是他亲手猎的,总算不是空手而归了,绑了脚带回去做成麻辣兔头!   天上的亮白太阳洒下没什么温度的日光,冬麦叶子上的薄霜慢慢融化,两匹骏马飞驰而行,在拐过一个弯时,与两辆马车狭路相逢。   “我怎么看着有点像沐蔺的马车。”陆久安勒紧缰绳,吁一声调转马头。   沐蔺此次的出行时间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从过年后就出发,历经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用他的意思是,这一次把江州游遍,下一次就可以换一个地方了。   “要离开应平了?”   “这不是早晚的事吗?”   那一闪而过的车帘上,陆久安恍惚看到了乌沉沉的血迹。 第115章   陆久安猜的没错, 那两辆污迹斑驳的马车果然是沐蔺出游所乘。   他们前脚刚进县衙,马车后脚停在门口。   倒是县衙与平日无二,大家各行其事, 只是在看到陆久安狼狈的模样时, 投来惊异的眼神。想来江预一行隐瞒了他掉下悬崖的消息。   知情的几人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接到陆久安回府的消息匆匆赶过来, 看他们的神情, 若是陆久安和韩致晚几个时辰回来, 恐怕陆起坐不住就要大肆出动衙差前去饕餮山寻人了。   沐蔺从车厢里跳出来, 一脸稀奇地上下打量迎面而立的陆久安:“怎么你好端端的在县衙里,搞得比我还狼狈。”   “出了个意外。”陆久安言简意赅,“这次带了什么回来?”   沐蔺没有回答,反而心力交瘁地从车厢里扛出一个人,沐蔺动作粗鲁, 这人却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 软绵绵地倒挂在沐蔺肩头, 陆久安大吃一惊:“你从哪儿拐回来的少女。”   沐蔺瞪他一眼:“我上哪儿拐去。”   一旁的车夫道:“陆大人你误会了, 我们发现她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在逃难,抓着车帘的双手全是血,一直求我们救她, 是沐小侯爷于心不忍, 才将她安置在我们车上。”   沐蔺把少女递交给候在一旁的张老三,吩咐他送到医馆。   “看穿的服饰,不像江州人。”韩致淡淡道。   “你说对了。”沐蔺点点头, “是一个寨子里的人,和大周一直没有什么往来, 自给自足了上百年,若不是我心血来潮顺着山崖下那条缝钻进去,还不知道里面有个世外桃源。”   那少女送到医馆没有两日就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就到处找沐蔺,蜷缩在病床上不吃不喝,很没有安全感。   沐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陆久安好不容易抓住他辫子好一通调侃:“既然捡回来,就要对人负责,她家里什么情况有没有问,等修养好了就把人送回去。”   “没问,中途除了醒来几次填了个肚子,一直昏睡着。”   “你没进寨子吗?”   “没有,那寨子很排外,要不是我反应及时,可能就被人五花大绑困在里面了,今日你能不能见到我还说不定。”沐蔺想到自己差点阴沟里翻船,神情有些不爽。   医馆来的药童催促:“沐小侯爷,快随我走吧,那位病患好不容易叫秦大夫救起来,可不能白白浪费了那些好药材。”   沐蔺心烦意乱地发了一通脾气,最后没有办法,臭着脸去了医馆,结果劝说无果,反而领着一条尾巴回到县衙。   陆久安把硝石送到封敬的实验室,想了想,又命人补上一些硫磺和木炭。若是记忆没有出错的话,火药的原材料应该是这些吧。   实验室里新招的助手看着摆在面前的这三样东西面面相觑,封敬却了然于胸:“陆县令一向不做无用之事,硝石和硫磺是炼丹不可或缺的东西,想来他是让我们利用这些常见之物研究些什么出来。”   县衙内,饕餮山上打来的猎物需要全部处理成食材,膳夫在熬制火锅底料,韩致走到院子里:“把三只兔子给我。”   “怎么能让将军碰这些事务。”下人诚惶诚恐。   韩致淡淡道:“无妨,我怕你们把皮毛给弄坏了。”没有狐狸,只能退而求其次,把陆久安捉到的兔子剥了送到华彩坊缝制成皮袄。   下人心领神会,指着地上灰狼的尸体道:“将军,这个不一起吗?”   “毛太粗了,穿着不舒服。”韩致随意看了一眼,提着三只兔子的脚离开。   灶屋里飘出阵阵浓烈的香味,勾得人垂涎三尺,一名下人吞咽着口水小声道:“这火锅真香啊,不知道尝到嘴里是什么样的。”   另一名矮瘦下人嘿嘿笑道:“去年你不在,管家用剩的火锅底给我们烫了一些素食,那味道尝过之后,真是隔了半月也忘不掉。”   “听说是陆大人想出来的,那膳夫有口福了,平日想吃的时候,回家也可以做。”   “想什么呢?”那名矮瘦下人翻了个白眼,“你知道那火锅底料用的东西有多金贵吗?寻常人家哪吃得起。光是那数不清的用料就价值百两。”   众人吸了口气,呐呐住了嘴。   衙署的几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吃火锅了,特制的圆桌刚刚在院子里摆下,闻香而来的馋鬼就乖觉地找了位置坐下,眼巴巴望着灶屋的方向,陆久安道:“苗苗和杨老爹呢,陆起你去叫一下他们,算了我和你一起去。”   杨苗苗和杨爹爹住在后院第三间厢房里,到的时候,正看到杨苗苗捧着一本书端端正正窝在杨老汉怀里,似乎在教他识字,一老一少凑作一堆。   “苗苗这么勤奋啊。”陆久安视力好,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的书是一本《大学》,“明年应平县里考童试,你是要给爷爷捧一个案首回来吗?”   此话并非随意说说,杨苗苗月考期末考,次次都能考第一,学识也拉了其他孩子一大截。县试由他这个县令主持批阅,倒时候定要好好看看他的卷子。   杨苗苗抱着他的腰腹亲昵地贴了贴,他今年刚满十岁,才过了成童礼,他这个年纪要是考过县试,想必会在应平掀起不小的风波,杨老爹站起来,给他行了个礼,陆久安摆摆手:“先别看了,火锅快要上桌了。”   杨苗苗大叫一身,兴奋地蹦起来:“哇,我这次要多吃一点。”   这一次因为人多,并没有像去年一样做成鸳鸯锅,而是把清汤和红汤分成了两拨,菜还没有端上来,沐蔺就等不及嚷嚷着要吃酒,陆久安按住他双手:“莫急啊沐小侯爷,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叫下人去开坛子了,这就给你上佳酿。”   “哦,什么东西也能称作佳酿,你别是拿去年的梅子酒桂花酿之流来糊弄我。”沐蔺无动于衷,抱着双臂摆明了不信。   不一会儿,小厮轻手轻脚环抱一坛酒来到院子里,见到座位上的沐小侯爷虎视眈眈看着他,不敢耽搁,赶紧将手中的酒放在桌子上,掀开布巾,就要为几位大人添上。   “等等。”沐蔺吸着鼻子,陶醉地闭了闭眼睛,“你下去吧,我自个儿倒。”   “你这狗鼻子灵得很啊。”韩致不客气地嘲笑他,“还没倒出来就闻着味儿了。”   “你才狗鼻子。”沐蔺嘴上抱怨着,已经被酒吸引了全部心神,他屏气凝神倾斜酒坛,红色的液体汩汩流进瓷玉杯中,在明亮的烛火映照下,闪动着炫目的光泽。   “用你那金贵的舌头帮我尝一尝。”陆久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道,“看看我这葡萄酒放在晋南能卖到什么价钱。”   沐蔺无师自通摇晃着手中的杯子,及其缓慢地啄了一口:“一两琼浆一两金。”   “这么高评价!”陆久安大吃一惊,反而觉得沐蔺是在糊弄自己了,“卖得出去吗?”   沐蔺不怀好意地给他出主意:“放心,你听我的,先卖到晋南那群位高权重之人的府上,有他们掏腰包,就算炒到天价,也只有供不应求的份,还怕没人光顾么。”   陆久安难住了:“你也知道,应平酒肆的人,哪里去认识这些权贵。”   上次他把应平酒肆东家们邀请到县署里,就是为了挑起他们的兴趣,鼓动他们一起酿造葡萄酒,要不然那么多农户种葡萄,光是当成水果卖,没人收购的话,只会烂在地里。   若是做葡萄酒就不一样了,需求量非常大,他之前信誓旦旦承诺会为酒肆找到销路,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还怕这群东家不心动么。   “你忘了我那展览阁了吗?”   “展览阁?”陆久安一拍脑袋,确实给忘了。   当初为了说服沐蔺投资谢怀凉的工坊,他们白纸黑字签了协议,沐蔺出钱,发明出来的东西要首先给沐蔺玩,为了把这些东西推广出去,他还怂恿沐蔺在晋南开个展览阁,借沐蔺的手宣传名声。   结果随着沐蔺出游,他彻底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哎,这么好的工具,我居然白白放那儿。”陆久安捶胸顿足,“展览阁经营得如何?”   “你还说!后来也没见得给我什么有趣的东西。”沐蔺气急败坏地怒瞪他,“要不是我时不时让人往里面填充胡商那儿买的奇珍异宝,展览阁早就惨淡收场了,还不是小爷的大名在那撑着。”   “是是是。”陆久安自知理亏,不停地赔礼道歉,“不过今年也就发明了脱粒机和斗牛,这些器件都比较占地方,不好运往晋南,我手下有些研究团队,我派一两人过去组装,顺便捎上十坛葡萄酒,先摸摸底。”   “也行,到时候我跟展览阁的管事说一声,你的人拿着信物直接去找铺子里找他们便是。”沐蔺思索片刻,讨价还价:“到时候赠家姐一坛。”   “可以。”陆久安豪爽应答下来,“葡萄酒滋补养颜,正好适合女子喝。”   两人说话的功夫,各色各样的菜被陆陆续续端上来,谈话嬉笑的人都住了嘴,筷子在桌上乱飞,只有沐蔺带回来的少女愣在原地不知所错。   “这东西叫火锅,想吃什么直接往锅里夹,不抓紧时间吃,到时候可没你的份了。”   几位小朋友对这样一个穿着怪异的人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边吃边跟她搭话。   少女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陆久安在一旁听了半天,连蒙带猜才搞清楚她的身世经历。   少女名叫耿凌,自幼生活在山里面,几代人断绝与外界的一切往来,始终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   他们是什么原因自我封闭已无从考查,外面的王朝已经更替无数遍,村子依旧遵循着一层不变的轨迹,在她十八岁之前,耿凌一直以为整个世界就只有村子那么大。   一切从当家作主的权利争夺开始,耿凌的双亲死在眼前,昔日的叔伯反目成仇,亲近的族人双手沾满献血,咬牙切齿地要将她赶尽杀绝。耿凌什么时候经历过这噩梦一样的场景,吓得六神无主,若不是有人念及旧情将她拼死送出,恐怕她的生命就此结束在那一天。   也是在这个时候,耿凌才知道,除了村子,外面居然还有如此广阔的天地。   陆久安咬着筷子瞠目结舌,也不知道是先安慰这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可怜少女,还是感怀这段比电视剧还惊心动魄的剧情,最后只能问道:“你的意思是回不去了?”   耿凌紧紧拽着衣袖,没有说话,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哎。”陆久安叹了一口气。   果然哪有什么世外桃源,不论多小的群体,只要有利益就有纷争。   韩致早已经习惯了生死,兀自夹菜无动于衷,其他人则唏嘘不已,沐蔺出声打破冷凝的气氛:“耿凌是吧,若是你想留在外面,必须先学习我们的语言,要不然寸步难行。” 第116章   吃过火锅, 食客心满意足地跟陆久安道谢离开,小厮喜滋滋拎着抹布来收拾饭桌,陆久安拦住他们:“红汤锅底别倒了, 留着明天第二晚还能烫个东西。”   熬制火锅不容易, 他们吃的时候特别注意用的是公筷,因此还能回收利用。   “啊?”小厮顿时傻眼了, 脸上肉眼可见地露出失望的神色。   “大人的话你听不懂吗?”韩致肃声道。   小厮抖了抖身子, 陆久安看出蹊跷, 问:“去年锅底你们怎么处理的?”   小厮支支吾吾半天, 在韩致严厉的注视下,欲哭无泪地吐出话来:“管事用火锅汤底给我们烫素菜尝了个鲜。”   他们倒不嫌弃这是县令吃剩下的,火锅在外面听也没听过,吃也吃不着,能香喷喷吃上两口, 是他们的福气。   陆久安撑着额头:“把管事叫来。”   管事听了小厮的汇报, 一路胆颤惊心到了陆久安跟前, 未等陆久安询问, 管事便躬着身子告罪:“小的擅作主张将大人的吃食给这群奴才,请大人责罚。”   “我责怪你这个做什么?”陆久安让他站起来,“你去吩咐膳夫,让他再熬制几锅, 等温度降下来冷凝成固体, 就用刀分成小块,给县衙里一人发一块拿回去过年。”   管事一愣,忙不迭应下来。   沐蔺今晚一个人就喝了大半坛葡萄酒, 难得有几分醉醺醺的,他回到卧房, 关门的时候,看到柱子下立着一个人影,沐蔺皱着眉头:“耿凌,不要跟着我。”   耿凌回道:“我不会打扰你。”   她虽然皮肤粗糙,身上还带有几分野性,但是身姿匀称曼妙,长相也不俗。   沐蔺哼笑一声,吊儿郎当道:“我倒是不建议你来我房间与我共度一夜,可惜陆久安他容忍不了这些事,要是让他知道了,非得把我赶出去不可。所以,我们还是注意一下男女大防为好。”   耿凌偏着脑袋疑惑不解:“男女大防是什么?”   “你们寨子里不教这些吗?”沐蔺噎住,“总之你别跟着我,陆久安不是给你单独安排了房间吗?在詹尾珠屋子旁边,她性子应该和你差不多,你们两正好可以谈到一块儿。”   耿凌不说话了,沐蔺无奈道:“你是不是寻不到路,我带你去找她吧。”   火锅好吃是好吃,就是吃完身上一大股味儿,把耿凌送过去以后,顺便叫小厮送桶水到屋里洗个澡。   过了几日,春节便到了,署衙府上的小厮管事除了领到该有的月钱之外,果然人手得了一份火锅底料,那底料被切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儿,装在竹编盒子里,拿回家倒入水就能用,方便得很。   而陆久安则在晚餐过后,叮嘱众人换上新衣服:“今天带你们去看点好看的。”   陆起早在一个月前就看到他神神秘秘躲在吾乡居里写本子,还几次三番地同一个戏剧班子见面,心里便有了猜想:“大人,是去听戏么?”   陆久安泄气:“这么早就剧透,一点也没惊喜了。”   韩临深却一瞬间蹦起来:“府上何时搭了台子?”   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跟着父皇看了几回,那时候咿咿呀呀听不太懂,现在却格外感兴趣,而且不知道为何,只要是和陆夫子沾边的,准是特别有意思。   “没有请人来府上,咱们出去听。”陆久安催促他们,“我让人留了位置,你们快点的,戏剧可不会等咱们。”   几人换好衣服,这些都是华彩坊送来的,当是韩致二人送他们的新年礼物,陆久安带着他们在新肆坊里穿行,七拐八拐以后,走入了瓦舍之地。   这些瓦舍相当于现代的娱乐场所,供百姓平日里消遣,应平发展起来以后,这些地方最是热闹非凡。   瓦舍中搭建了许多棚子,棚内设有若干勾栏,皮影戏,杂技,戏剧,讲史什么都有,勾栏入口处挂着五颜六色的招子,上面写着每天出演的戏剧场次及时间。   陆久安驻足在最大的勾栏外面:“到了。”   陆起仰头看着招子内容:将行。后面跟着一连串的角色名字。   几人把目光投向唯一的将军,韩致镇静自若,当先抬脚走进去:“看我做什么。”   虽然叫的是勾栏,但是为了防止倒塌,搭建和戏楼差不多了,采用的是砖木结构。   剧场非常开阔,从门供进入后,就是腰棚,看台呈阶梯状,可以容纳五百余人,站在门前翘首以盼的人看到陆久安一行,眼睛一亮:“大人您终于来了,班主一直在问起您来。”   “久等了。”陆久安朝他点点头。   这人点头哈腰给他们行礼,随后领着他们来到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这里正对戏台,还摆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搁着精致的茶点。   “前面还有座位,为什么不坐前面去。”韩临深不解。   领着他们进来的人还未走,笑眯眯给韩临深解惑:“小公子有所不知,这场戏是文戏武戏一起排的,小公子若是坐前排可吃不消呀。”   武生一打起来昏天黑地尘土飞杨,而且还容易发生意外。   “就坐这儿吧。”班主为他们预留的位置,肯定是最好的。   这名跑腿的拱手致歉:“老班主在戏房准备,没法亲自出来招待,若是有什么不妥的,你招招手就是,随时有人看着。老班主还说,这出戏是大人写的,戏班定会好好唱。”   “哪里。”陆久安摆摆手,“我就写了个大纲,唱戏的词儿是你们戏班自己填的,你去忙吧,我们应当也没什么事。”   “你不会写的韩二吧。”沐蔺小声问道。   韩致目光放在戏台上,一双耳朵却悄悄立起来。   “不是。”陆久安回答,“这戏有些不同。”   明亮的烛火下,韩致神色失落,不过很快他就调整过来,并暗暗猜想他写的什么内容,会是每一个夜晚他给陆久安讲的边塞生活吗?   沐蔺在晋南时就经常混迹这些场所,他本来瞧不上这些小地方的戏台子,觉得再好的戏能有晋南的戏班子唱得精彩吗?所以有些意兴阑珊地握着折扇。   耿凌则是对所有东西都感到好奇,不停地东张西望。   沐蔺用扇柄敲着手心,下巴点点了前头:“陆久安,那也是你出的注意?”   这个勾栏是最大的,戏台与别的也有所不同,是由三个不同的高台搭建而成,为了保持神秘感,看台被幕布给遮挡起来。   “啊。是啊,因为这出戏算是情景剧,提前布了一些景。”   “哦?”沐蔺听到一个陌生的词汇,身子坐直了一些。   等观众陆陆续续进场,把看台坐得满满当当,戏台一侧的乐床响起乐器弹奏的声音,韩临深兴奋嚷道:“开始了开始了。”   戏剧名字叫将行,众人理所当然的以为最先出场应当是大武生扮的将军,结果却见戏台左边的幕布扯下,烛火点燃,把台子上的场景照得一清二楚。   戏台后面挂着一幅巨画,画上寥寥几笔勾勒着几座破败的茅草房,画面向前延伸,与戏台的场景连接在一起,台上提前布置了石磨,农具,草鞋等,看到这些,观众很快就明白了,故事发生在一个村子里。   “情景剧,借由这些道具,确实可以让人身临其境。”沐蔺头头是道地点评。   台上走来几位乐官,却也不是作伶人打扮,而是和普通妇人无异,坐在院子里谈天说地,戏台上的烛火高照,把那小小的地方映得亮如白昼,因此乐官的眉目变化,一颦一笑,尽入观众眼帘。   这个场景穿插了一些有趣的对话,搭配的声乐也是欢乐轻快的,观众被逗地捧腹大笑,不时地拍手叫好。   很快声乐慢慢变化,对话也沉重很多,边关不时受敌人侵扰,百姓也过得水深火热。   烛火熄灭,再点燃时,已经变成一个老妇和文儒书生。   妇人家里只剩这一个独子,书生执意要投笔从戎,妇人自然是不肯,书生跪地高声唱:“寒光鬣狗吹云落,铁衣烽火响笛声,丈夫何需笔诛伐,提枪卫我大周魂!”   扮演文儒书生的生角喊出这一首七言律诗时,特地停止腰背气沉丹田,显得尤为铁骨铮铮。观众席上的汉子被激出血性,附和道:“好一个提枪卫我大周魂,大丈夫就当冲锋陷阵保家卫国。”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戏剧还在继续,妇人在独子的殷殷恳求下无奈同意,整日的以泪洗面,还要忍着哀痛为他准备厚实的衣裳。   送独子从军时,妇人哭得肝肠寸断,书生跪地磕头,感谢母亲的生养之恩。前一刻还是振奋人心的激烈琵琶,现在已经变成了依依惜别的婉转长笛。   “吾儿啊,不求你建功立业拜相封侯,只求你平平安安健全归来。”   第一个戏台的烛火熄灭,陆久安听到现场压抑不住的哽咽声。   杨苗苗最是感性,应当是想起了自家从军的小叔叔,抱着杨老汉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的。   第二个戏台的幕布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撤下,烛火点燃,戏台背后挂的巨画变成了黄沙落日,烽火城墙,戏台上搭着帐篷,观众便知道,这是在边关了。   帐篷前,几个身穿甲冑胡须丛生的大汉展示着在边塞的艰苦生活,韩致看了一段觉得熟悉,这不是自己给陆久安描述的画面吗?   戏台上,大汉已经并排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那一轮明月,各自分享起了自己家乡的趣事。   羌笛声起,嘴里叼着野草的铁血男儿在回忆里泪流满面。   “原来战士们在边塞过得是这样的日子。咱们现在富足了,在家吃得好穿得暖,他们天天顶着寒风啃着冷馒头。”   “这是别家的儿,我看着也是心疼啊。”   “都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们餐风露宿的,也想家啊。”   突然,羌笛声嘎然而止,号角撕破夜幕强势插·入,观众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敌人来犯,男儿们,捡起你们手中的刀枪,跟我一起击退敌军。”   第二个戏台的烛火熄灭,第三个戏台的烛火亮起。   这个戏台上的角儿全是武生,领路人说的打戏就集中在第三场。   两军交战,一时间飞花走石。大武山扮的将军长得八面威风,一露头就得了大片掌声,陆久安悄声问韩致:“你看这选角,没有坠了你的名头吧。”   “这是我?”韩致于黑暗中转过头来,嘴唇不慎擦着陆久安的面颊而过。   “是也不是。”陆久安闹了个大红脸,回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武戏高难度动作不少,木制戏台被踩得乒乓作响,鼓点密集,号角恢弘,观众很是过足了瘾。   此时穿着大周甲冑的武生开始慢慢力竭,一个不慎被长枪.刺中,仰面倒下,观众席上一片哗然声,韩临深气鼓鼓道:“这戏不好,我大周怎么会被挞蛮打败。”   “稍安勿躁。”陆久安气定神闲地端着茶杯慢慢喝着。   戏台后面冲出三个伤痕累累的大周武生,第一个人单手执旗:“我娘还在家中等我,莫让挞蛮踏足这片土地。”   观众认出了这人是最初一幕那个投笔从戎的书生。   这时候,第一个戏台亮起一盏微弱的灯笼,灯笼下,老妇似在黑夜里穿针引线。   第二个武生高喊:“我要保护我家妻儿。”   第一个戏台又亮起一盏灯笼,母子二人坐在桌前吃饭。   第三个武生大喝:“二郎们,我们身后是大周万家灯火,别让那火灭了啊!枪损了,刀断了,我们还有血肉之躯。大周的火种,就让我们来守护吧!”   倒地的武生一个翻身而起。   左边是一片炊烟袅袅岁月静好,右边是一片金戈铁马血海垂虹,鼓声和笛声两相交织,观众屏住呼吸,恨不得生了四只眼睛,把整个戏台尽收眼底才好。   终于,在万众期待下,挞蛮被将军斩于刀下,以一个漂亮的旋转回身收幕了。   观众席上的灯笼被一一点亮,观众回魂似地惊喘一声,自席位上欢呼而起,拍着双手高声喝彩。   “我们还能这么安稳的生活,都是边塞战士为我们争取来的。”   “那些战士又何尝不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相公,别家娃儿的爹。”   “太精彩了,这出戏把我看哭好几回。”   沐蔺意犹未尽地瞧着戏台:“确实与我以前看的有所不同,陆大人居然还有排戏的本领呢。有没有说过,你很像那深埋于地的宝藏,越挖越令人欣喜,越挖越令人爱不释手。”   陆久安撇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韩致,心道:有,就在你旁边,不过韩朝日说我像瓦姬花。   戏班主从观众手里得了不少额外的赏钱,他还没来得及脱下身上的服饰,见陆久安一行起身准备外面走,挤开热情围过来的观众,费力来到陆久安面前。   韩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里:“班主这一出戏排得很好。”   班主受宠若惊:“谢韩将军赏赐,全是陆大人的剧本写得好,这戏台也是别出心裁,观众们图个新鲜。”   陆久安端出那副谦谦君子的儒雅之态,他在陌生人面前装腔作势了两三年,早就练得炉火纯青。   “今日这盛况,我想班主应当没有后悔受我之邀吧。”   “不后悔不后悔。”班主露出喜不自胜地笑容:“多亏大人为我指了一条明路。答应大人的邀请,是小的做过最为明智的选择。”   好的一出戏可以吃几年,而且为了在除夕这一天上演,留给他们的只有短短一个月,在有限的时间内要编词要排练,实在有些太赶了,若是再磨练一段时间,说不定还能经久不衰传唱下去。   只是这词应大人要求,写得太白话了,还需再改改。 第117章   阿多和苗苗想要去逛街肆, 除夕的晚上,大街小巷更加热闹,来的路上, 陆久安还看到有人在卖河灯。   “大人。我们还去游街吗?”   “去, 怎么不去,我们一人去点一盏灯。”陆久安豪气万丈地说。   他辞别老班主:“我们先行一步, 改日得空再来听你们唱曲。”   老班主却为难道:“我们恐怕只在应平待到大年十五。”   陆久安脑袋一转就明白过来了, 戏班准备做全国巡演呢, 他点点头:“也好, 优秀的戏曲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这样一来,传唱度更高,也没有辜负他特地写的这个剧本。   除夕之夜,华灯溢彩,夜风把空气中各种鲜美的食物香味吹到街头巷尾, 对百姓来讲, 这样的日子, 就是他们心目中最理想的生活, 而每到他们已经满足于此的时候,来年的发展和人气就会告诉他们,惊喜远不止于此。   陆久安走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时不时有热情的百姓停下来给他们见礼, 一炷香的时间, 硬是只走了短短一小截距离,韩临深抱怨道:“照你们这么走,何时是个头啊!”   阿多和苗苗对视一眼, 如泥鳅一样钻入人群,付文鑫捏了捏拳头, 笑骂道:“这臭小子,被大人惯得越发不知礼数了。”   “无碍,在我跟前不必束手束脚的,我喜欢他们这么有活力的样子。”   “好哇,他们感情好就不等我们了。”韩临深不甘其后,转身叫上陆起:“我们不能连苗苗和阿多都跑不过,咱们也快点。”   陆起性子沉稳些,此刻也眼睛发亮:“好,追上去。”   陆久安见他们眨眼间跑没了影,指着角落一处不太显眼的摊子道:“那儿有卖面具的,去买一个戴上吧,要不然真像临深所言,半个时辰都到不了。   韩致给自己挑了个兔子面具戴在脸上,陆久安看一眼他壮硕的身材,再看一眼那温顺无害的面具,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协调,陆久安忍笑道:“韩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铁汉柔情吗?”   韩致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认真在摊子上挑挑选选,最后从角落里拿起一个狐狸面具递给他。   陆久安负着手没有接,挑眉道:“韩朝日,这不太合适吧?你的是小白兔,我的是狐狸?”   韩致自顾自帮他戴在脸上,粗粝的手指擦过鬓角为他整理头发。   沐蔺捏着扇子捧腹大笑:“就是这个,韩二选得很恰当。”   “多少钱一个,老板。”陆久安掏出铜钱。   摊主是个胡子花白的老翁,早就认出他们一行来,哪会收他钱,于是摆摆手:“大人,不要钱。”   陆久安一本正经道:“我要是白拿你的钱,那就是搜刮民脂民膏。”   “大人严重了,不过是小本买卖。”   “不严重,你们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陆久安数了三十枚铜钱放在他摊子上,“你既不说,那我就随便给了。”   摊主连忙道:“哎呀多了多了,十文钱一个。”   陆久安便捡起十枚铜钱:“谢了老板,你的手艺这么好,卖得还如此便宜啊。”   摊主叹了口气:“我来得太晚了,只剩这么一个空地,你也瞧见了,要是我再卖贵一点,恐怕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因为地处偏僻,灯光又比较昏暗,在热闹非凡的街肆,这个摊子冷清得有些格格不入,要不是陆久安想要避开人群,应该也寻不到这儿来。   陆久安突然灵光一闪,想到苏东坡在儋州给一个卖撒子的老妇人题诗打广告,原本无人问津的摊子,因为他这随手一个举动而顾客盈门,或许他也可以这么帮一下老翁。   陆久安问摊主借了一只笔,思考两秒后,在还未来得及上色的空白面具上写了一段耳熟能详朗朗上口的广告词。   “你把这个面具挂在摊子前面,看看有没有效果。”   陆久安把笔还给摊主后,拉着韩致躲在一边,那摊主是个老实的,也不会拿着那张面具作宣传,若不是早有客人围在一旁观看了全程,买了面具自发给同伴炫耀,恐怕今天这老翁只能惨淡收摊了。   陆久安为他打的广告词卓有成效,不一会儿,摊子前就聚拢了不少人,陆久安因此也体验了一把名人效应引领的风潮。   “就是这里,听说刚刚陆大人光顾了这家摊子,还盛赞了老板的手艺,专门给他题了词。”   “陆大人在哪里?”   “大人买了面具戴着,好像是一只狐狸。”   陆久安听到此处,暗道不好,可不能再让人找出来,否则这面具就白买了,赶紧拉着韩致他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沐蔺道:“没想到你只是写了几个字而已,居然引得人吹捧至此。”   “我是谁啊。”陆久安抬起下巴,“我可是陆久安。”   等他们一行慢悠悠找到卖河灯的摊子,几个小子已经用压岁钱各自挑了一盏,正蹲在河边许愿。河里的花灯铺成一张五彩斑斓的地毯,载着满城百姓的璀璨希望,被温柔的水波带到远方。   韩致捏着莲花灯座:“在晋南,我们通常要到元宵才点灯。”   “兴许各地习俗不同吧。”陆久安不以为意,他可是记得,有些地方还得中元才放河灯,以祭祀亡故的人。   几人煞有其事地闭着眼睛许了愿,陆久安问韩致:“你许的什么愿望。”   韩致看了他一眼:“不能说,说了就不灵验了。”   回去的路上,陆久安碰到结伴而行的学子,高家兄弟也在其中,这三五秀才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趣事,见到迎面而来的陆久安,虽然他戴着面具,但双方平日相交的次数到底和平常百姓不同,况且整个县里,还有谁比得过他松柏一样挺拔又秀雅的身姿,因此一眼就认出他来,几个学子朝他拱了拱手。   要说应平所有生员加起来,都找不到一个比陆久安更年少的,偏生他们面对这位气度不凡的小大人时,无论被要求干什么都心悦诚服。   “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闲玩。”陆久安问。   “准备去瓦舍听听曲。”   有钱人家的学子除了谈经论史,闲暇时最爱做的事便是聚在一起喝清酒,击鼓传花行酒令,用他们的话来讲这叫雅趣。若是觉得还不够助兴,就会叫上三两妓子为伴,这叫文人风流。   不过有陆久安当县令,别说开门做生意的窑子,就是私下招揽客人的都被他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若是有拧不清的公然违背,被人告发或是不小心叫衙役抓到,那不好意思,一律抓到县衙严惩不贷。   搞得好长一段时间,应平上下的男人们叫苦不迭,女人们拍手称快。   “陆大人,不若一起去吧?听说牛棚来了个优伶,曾是滇阳的名角儿,那嗓子很是一绝,字眼韵味也拿捏地非常好,与咱们孟娘子不相上下。”   同伴提醒他:“是孟夫子。”   “对对对是孟夫子。”说话的生员满脸尴尬,“一时嘴快,冒犯了孟夫子,是小生之过。”   “我们刚去听了将行,就不去了。”陆久安摇了摇头,话语里听不出喜怒,“若是你们得空,也可以去鼠棚听一听,他们年十五就要离开应平,介时你们想听也没法子了。”   秀才告辞离开,那高宿却在此时折身返回:“陆大人,过完年我就不在鸿途学院担任教职了。”   陆久安点点头:“我知道,范敎谕跟我提过,他们也准备过完年招新的夫子,这段时间多亏有你们几位,应平的孩子才有机会读书习字,我替他们谢谢你。”   高宿品行端正,讲课时引经据典深入浅出,深受孩子们喜欢,杨苗苗就在他所教授的班级上课。听说高宿给学生提出要离开时,班上的学生还因此闷闷不乐了几天,非常舍不得他。   “不敢当,其实当夫子的时候,我也学到了很多。”   面具后面的陆久安笑了笑:“颜夫子曾在我面前胜赞过你们兄弟两,你此番不提出来,我也会主动找你,不能因为教书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高宿追着同窗离去,陆久安在街肆上逛了许久,越逛越有精神,毕竟是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应平,可以说是一点点看着他改头换面,因此那嘈杂的谈价还价听在耳朵里也犹如曲乐,一点也不觉扰人。   直到打道回府,陆久安还有些意犹未尽,捉着韩致的手念叨:“哎,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周围都是淳朴敦厚之人,没那么多尔虞我诈。”   韩致道:“你若不想回晋南的话.....”   “别,我就说说而已。拨迁黜免皆按大周官制,我不能坏了规矩。”陆久安脱了大氅搭在卷花木施上:“况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平日里既然这么教导学生,怎可为了一己私欲,而轻易松了脊梁骨。我作为县令,自然要以身作则的。”   韩致怔怔出神,陆久安探头问:“可是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对?”   “没有。”韩致蹙着眉头道,“听你如此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今天听的那出戏。”   “我以为最高兴的就是你。”陆久安有些不解。   百姓最怕的就是徭役,然而要想保持大周的和平,总得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否则国将不国。   当百姓慢慢接受并认同这样的观点,他们对此便不会那么抗拒,军营里的士兵若都是心甘情愿进去的,那韩致身为最高统帅者,管理起来总会相对轻松一些。   “我很高兴。”韩致认真看着陆久安的双眼,“只不过在听这出戏之前,我一直认为,身为大周的士兵,理所应当该为大周而战,却从未想过,他们阵亡后,家里可能还有孤苦伶仃的爹娘妻女在等着他们。我旗下战死了无数士兵……”   韩致生出浓烈的负罪感,因为没能在战场上成功将信任他的战士带回来。   “那不是你的错。”陆久安抱住他,轻轻贴着他的脸,“你我都知道,生死在战场上是不可避免的事,你已经尽力了韩大哥,你已经尽你最大的努力减少了伤亡。”   韩致大力回抱着他,下巴枕在他肩头:“久安,你是我良药。”   陆久安哄着这个恹恹不乐的男人:“你若实在不好受,就将这些战败之人追封为烈士,并给烈士家属给予一定的抚恤,你觉得如何?”   韩致缓缓抬起头来:“怎么样的抚恤。”   “比如定期给烈士爹娘发放抚恤金,烈士子女未行及冠及茾礼之前,可免费入学院就读……”陆久安牵着韩致的手坐在床沿,一条一条慢慢给韩致例举。   韩致眼睛越听越亮:“如此告慰英烈,他们也能无后顾之忧。只是要想户部拿出这笔钱来,恐非易事。”仿佛想到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幕,韩致头痛地撑了撑额头。   “现在不是乱世,边关战事不吃紧,大周繁荣昌盛,你只要联合兵部在朝堂上一一划下理来,朝户部要钱也不是那么难的事。难就难在,还得看看下面的人有没有阳奉阴违,若是叫贪官污吏彼此勾联吞没了此笔抚恤金,那才叫战士们寒心。我只是这么给你提了一下,如何说服他们,还得看你。”   “要是你当初顺利进入翰林院,若无意外,想来现在已经官至侍读学士了。”   “哦?”陆久安八卦道,“这是圣上心里面给我定的升官之路?”   韩致咳嗽两声,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走后门就是爽啊。”陆久安掰着手指头,“三年时间从正七品升至从四品,连升三级啊,我这算不算官运亨通?”   “久安能谋善断,你值得的。你若是侍读学士,在此事上我还能多一个帮手。”   “算了吧。”陆久安推开他,表示敬谢不敏,“朝堂上的各位尚书侍郎那可都是久经世故的,跟那群老油条练嘴皮子干嘴仗,我可做不来。”   “我不信。”   “爱信不信。”   “为何?”   “费脑干。”   他穿着薄薄的亵衣,慵懒地斜倚在烛火旁,一双狡黠的双眼眯起来,因为哈欠缀着朦胧的泪珠,全然一副毫不相干别来烦我之态,看得韩致只想好好惩罚他一番。   “既如此。”韩致把他推入床帏,“那今晚我们就好好练练嘴仗。”   既然提出了烈士抚恤一事,陆久安也不能真正放任不管,两人在吾乡居不厌其烦地商讨着朝堂上可能面对的各位大臣的诸多诘问及应对之策,终于在经过长达五天的设想及不断自我推翻后,想出了万全的说辞。   于此同时,陆久安上任应平县令已经三年,按照大周官员考核制度,县令一年一述,三年一考,他要把这三年来做的事汇成工作总结,层层上报,便于吏部和都察院做考察奖惩。 第118章   春节很快过去, 沐蔺周游山河的计划正式启动,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富庶的烟雨江南。但在去之前,他要先转道回晋南, 沐蔺在应平一待就是三年, 连除夕春节这样重要的日子都未曽归家,此去游历, 天南地北, 也不知道何时会是个头, 总该回去看看。   “小心一点, 这酒可是价值千金,打碎了你几条命都赔不起。”   为了方便运输,十坛葡萄酒被统一转移到两只巨大的木制酒桶内,几个衙差小心翼翼抬着酒桶安放在马车之上,马车里已经铺了厚实的草垫, 酒桶放上去后, 衙差又用粗大的草绳牢牢固定住。   陆久安检查了一下, 对沐蔺道:“葡萄酒的事情就麻烦你在晋南帮我宣传一下, 成与不成就靠你了。”   “放心吧,别的我不敢保证,酒这玩意儿我可是行家。”   县衙门口的马车焕然一新,统共有三辆, 一辆运货, 两辆载人,沐蔺围着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端倪。这辆马车的轮子裹上了一层皮革, 车架也与之前乘坐的那辆大不相同:“新的?”   “嗯。”陆久安拍了拍车厢:“你要走这么长的远路,总得需要一辆坚固的马车, 我让县里的工匠给你专门打造了一辆,又让谢怀凉给你改善了一下减震系统,就当作为离别的赠礼。”   “嚯,你那研究团队还挺有意思的。”沐蔺掀开门帘去看车厢里的陈设,果然与朴素简单的外观不同,这里面大有乾坤,车壁皆是柔软舒适的面料,中间供人休憩的矮凳也更换成了大床,正适合长途跋涉,相较原先那一辆更加完善。   “那是自然,科技改变生活嘛。”陆久安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那是你没享受过高铁那样便捷又稳当的交通工具,他刚刚穿越来时,一度给马车给颠吐了,生活质量上的落差不可谓不大。由奢入俭难,只要体验了一下坐高铁的经历,就不会把这小小的马车放在眼里了。   韩致倒是对这东西比较感兴趣,一听说减震,就俯下身看了一眼里面的构造:“可是因为两个造型独特的制品达到减震的目的?”   陆久安点头:“那个叫弹簧。听谢怀凉说,以后这东西用处很多。”他把所有功劳按到谢怀凉头上,免得别人问起来他解释不清楚。   随沐蔺北上的还有几个研究团队出来的工人,按照当初约定,他们将要去晋南完成组装任务,若是可以,就此留在京城成立一个新的研究团队,在那儿开疆拓土。   耿凌抱着包袱可怜巴巴跟在沐蔺身后,陆久安问:“耿凌要随你去晋南。”   沐蔺摊了摊手:“她不只要跟我去晋南,还想跟我一起到处游历。”   想到此,沐蔺颇有些头痛,要是当初知道救的人如此难缠,他肯定……   肯定如何?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抓着车帘哭哭哀求,他总不能见死不救。   “挺好的,也能有个伴。”陆久安安慰沐蔺。   在相处的这段时间,陆久安也对耿凌有了一些了解。她因为从小生活在象牙塔内,性格纯正内心无邪,对就是对错就错,不知尊卑,不懂变通,她永远直来直往,你在她面前不用掩饰什么,可以卸下所有心防,因为她就是一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能看透的白纸。   在陆久安看来,耿凌的性格某种程度上,正好和沐蔺互相契合。   而且她并不是一无是处,与其说耿凌是闭塞的山寨中人,还不如她是少数民族更为恰当,她有他们族人特有的捕猎方式,还有一套在大周早已断了传承的医学之术,秦昭从耿凌口中得到这些偏方时如获至宝。   不仅如此,耿凌对外界的一切都抱着极大的好奇和兴趣,如饥似渴地学习,像一台机器一样源源不断地吸纳目之所及之事,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融会贯通,那时候和大周的人应该也没什么区别了。   登上马车之前,沐蔺拿出一件小巧金器,金器雕刻的是虎头,躺在掌心栩栩如生:“每次我出游你都会送我东西,礼尚往来,今日我也回赠你一件吧。展览阁由我手下的人在打理,拿着这个信物,你也算是半个东家。若是以后展览阁有什么变动,联系不上我时,就由你来做主吧。”   陆久安平白无故受这么大恩惠,肯定不会要,还不等他推拒,沐蔺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露出初见时那副恶劣的态度:“我可不是白白给你的。”   “那我更不可能要了。”陆久安明知他在开玩笑,故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谁知道收了你的东西,要让我做什么事,万一是丧尽天良的事呢。”   “陆久安你不要不识好歹。”沐蔺气得牙痒痒,他看了一眼陆久安旁边老神在在的韩致,不爽道:“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群满嘴仁义道德实则阴险狡诈的读书之人了。算了,要论口才,我自是说不过你陆久安。”   “你收下这信物,往后我还会写游记,介时去信给你,你帮我继续连载。”   陆久安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是连载游记而已,我帮你刊登便是,这信物我就不要了。”   沐蔺大骂:“真是油盐不进。”   韩致这时候突然动了,他从沐蔺手里漫不经心拿过虎头金器:“我帮久安收下了,没别的事你就滚吧。”   陆久安疑惑看向他,韩致微不可查摆摆头,示意待会儿再说。   沐蔺气呼呼登上马车,车门开合之间被他弄得砰砰作响,每一个动作都在发泄他内心的不满。   耿凌用刚学来的礼仪跟送行的人告辞,动作灵敏地登入车厢,车夫晃动着手里的马鞭,迎着冬末的寒风,两匹健壮有力的枣红马跑动起来。   马车后传来韩致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出门在外,小心为上,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打不过就跑。”   沐蔺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聒噪。”   车轮碾过地上的落叶平稳使出县城,沐蔺探出脑袋,看到高耸而立的钟楼,鳞次栉比的街肆,平坦开阔的水泥大道,突然有点记不起来,当初是如何心血来潮跟着韩致来到此地的,只记得刚刚来这儿的时候,穷山恶水,民不聊生,也记得初见陆久安时,那黄昏晚霞下的惊鸿一眼。   “我也算是亲眼见证了应平天翻地覆的变化。”沐蔺感叹一声。   若是如陆久安所说,接下来他即将按照应平游记的内容规划一条旅游路线,这样一来,应平的发展他至少出了一份力,也算不虚此行了吧。   沐蔺放下车帘,回身见耿凌在另一边正襟危坐,他吊儿郎当吹了个口哨:“耿凌,游历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舒适,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这段时间耿凌一直在努力学习大周的官言,不过口音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完全改过来,“我就想跟着你到处看看。”看一看外面广阔的天地,弥补十几年来贫瘠的认知。   耿凌神情坚毅,一双沉澈的眼睛里装着一片向往的亮光,沐蔺无所谓地半躺在大床上:“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想跟着我周游我也不拦你,不过既然上了我的马车,那万事也就由不得你了,以后你得听我的。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不过危险也不是你能承受的”   沐蔺走后,小厮过来询问小侯爷的住的那间卧房是不是要收拾出来,陆久安怔了怔,半天才回过神来:“小侯爷应当不会回来了,你收拾了吧。”   韩致伸手去摸他的脸:“不要难过,沐蔺不是说会写信回来吗?”   “我知道。”陆久安叹了一口气,“其实刚和小侯爷认识那段时间,我挺不待见他的。那时候我正心力交瘁,他还老是拎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搞得我想一脚把他踹出去。不过相处久了,我发现他本性不坏,认真起来还是靠得住的。”   韩致不太高兴:“他在晋南经常寻花问柳,做人没个正经,哪里靠得住了。”   陆久安好笑道:“我听说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同一般,怎么我只是跟他做好友,你就一副被抢了老公的着急样子。”   “何为老公?”韩致懵住。   陆久安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一开始不是打算这次和沐蔺一道回晋南,向陛下奏请烈士一事吗?”   韩致直觉这个词不怀好意,不过陆久安岔开了话题,他也不便追问,以后有的是机会问出来,他点点头;“我后来想了想,还是先把文书寄给兵部尚书,待到他知晓此事之后再做另作安排。”   “也好。对了。”陆久安道,“你为什么要收下那虎头金器。”   “沐家除了沐蔺,尽是战场上杀伐的武人,向来不理世俗之事。”韩致顿了顿,“就是有,也没什么多余的人来管了。”   从他低沉的语气看来,沐家应当是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他之前就隐隐约约觉得沐蔺在看待文武一事上有些偏颇,看来是事出有因,不过陆久安也不好问什么,只得作罢。   寒假过后,鸿途学院举办开学典礼,范成秋照例县衙请陆久安前去学校致辞,不过在此之前,范成秋说起另外一事:“今年有少部分学子没来报到。”   范成秋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他这个校长当得很是称职,对他们的学习情况了如指掌:“他们成绩都不错,去年放假的时候还好好的,有一个女学生出学院正门的时候碰见我,还笑嘻嘻地跟我告别,一点征兆也没有,突然说不来就不来了,也不知道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范成秋满心焦虑,这群学子是他亲自收进来的,陆久安说少年强则国强,他们都是未来祖国的花朵,范成秋心里面很是认可,因此在授课之余,还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精心呵护教育。突然有一天,发现花园里日常浇灌的花朵不见了,可不是心急如焚吗?   “别急。”陆久安若有所思,“咱们先把开学典礼举办了再说。”   站在台上的时候,陆久安明显感觉到今年的学子确实少了一些,台下的学子应当是察觉到什么,耷拉着脑袋,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新招的夫子立在台侧,他们是从外地来的,还不太了解鸿途学院。不过去年应平出了7个举人的事大为流传,整个江州都津津乐道,说起应平时,都颇为惊异,不知何时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方,竟隐隐有了声名鹊起之势。   江州历年科考比不过其他州府,每次都被压了一头,因此在整个广木文坛中总是说不上话,现在好了,此次科考,因为应平的关系,江州一朝翻身,狠狠甩了其他几个州府一大截,江州不少文人墨客都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也因此对应平产生了极大的好感,隐隐有种奉应平为文豪之乡的意思。   再加上秋闱之后突然冒出来的要闻这个东西,引得上至乡绅士阀,下至贫民百姓争相购买,一时在坊间竟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而要闻里提到应平趣事,也吸引了不少人趋之若鹜,因此在报纸上看到鸿图学院招夫子的事,立刻收拾行李远赴而来。   到了应平以后,他们发现肖想这个好差事的人果然不少,经过重重考拔,才从那么多竞争者里脱颖而出。   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先不说那丰厚的报酬,到了鸿图学院,新夫子们都被这宽阔的学院给震慑住了,今日再看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哪个私塾里会有这么多学子,怕是国子监才能有此一比吧。   心潮澎湃之下,只想好好作出一番事业来,也没注意到台上的陆久安和台下的范校长孟主任表情不对。   气氛沉闷到极点。   陆久安不动声色讲完一套诫勉的话,典礼一结束,他就把范成秋和孟亦台叫到政务中心,他其实心里对这个状况多少有了些眉目,只不过还是想听听两位学校主事的看法:“你们觉得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学生中断的学业?”   “总不能是换了夫子觉得不适应吧?”范成秋说完自己先摇了摇头。   孟亦台因为前半生的经历,考量则要现实一些:“不是学生们自己不想来,应当是爹娘不同意。”   “怎么会?”范成秋愣住,斩钉截铁地否定道,“绝对不可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百姓又不傻,他们没钱没势,底层人想要翻身,摆在他们面前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他们穷经白首,为的不就有一天出人头地吗?眼下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岂有不珍惜的道理。”   “大好的机会是什么?”孟亦台反问。   “那自然是陆大人修了这开明的学院,让应平学子不分男女皆可入学。”范成秋道,“还有那义务教育,可以免除束脩。”   “可是义务教育只有三年。”   “那也未到时候。”   新来的夫子们踏入行政中心,就被教谕和副教谕争锋相对的焦灼气氛吓到了,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范成秋强制深吸一口气,缓声问到:“何事?”   有个夫子小声道:“范教谕不是说,典礼结束以后,让我们到此处拿教材和课表吗?”   范成秋指了指角落的柜子:“你们各自领一套。”   夫子们不敢多问,默默领了一套出门。   回到自己所属的办公室后,这群夫子才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原来鸿途学院的学子免除束脩!”   拿着课表的夫子道:“原来真的要学音律丹青啊,我还只当是家庭富裕的学子才会学习。”   “也不知道招不招外地的学子,我姨娘家的小子正好到了开蒙的年纪……”   政务中心里,范成秋和孟亦台已经心平气和地坐在皮革沙发椅上,他们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火药味十足,其实不过是在就事论事,若是那群夫子看过每月举办的辩论赛,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陆久安负手叹道,“学生退学,孟夫子说的原因是其一,虽然义务教育的时间还未到,但是在知晓自己的孩子资质平平以后,宁愿让他们做家庭里的劳动力,以换取绵薄的钱财,另外,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群学子里面,很大一部分都是女学生。”   孟亦台紧蹙眉头。   “我费劲心思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让他们能够分出多余的精力来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这全民学习就是第一步。可岂止是单单为了让他们识文断字而已,还为了让他们懂得大是大非,不至于以后遇到什么事叫人蒙蔽过去。”陆久安道,“果然要改变他们的想法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   女孩读书本就不是这个世道普遍存在的事,偏偏陆久安要反其道而行之,那么他要对抗的不仅仅是女学生父母那偏颇的思想,还有封建王朝长期加注在女孩身上沉重的枷锁。   范成秋垂下眼眸:“若果真如大人所言,是孩子爹娘做主断了他们的学业,那我们做夫子的,也就没什么资格置喙了。”   “明明这群孩子已经看到了光明,还要回归那无尽黑夜么?”陆久安嗤笑一声,“什么没有资格置喙,她们若是自己不愿意也就罢了,偏生这么热爱学习,为何比她们还不如的哥哥弟弟能留在学院里,她们便要做出这样的牺牲,我是应平的县令,这个地方我说了算。”   “那……那该如何?”范成秋咕咚一声咽下口水,看着陆久安可怖的神情,已经在心里猜测陆久安要使用的各种强硬手段。   陆久安问:“那些没来的学子住在何处,你们知道吧?”   “开学报到时,学院做了登记。”范成秋立即道。   “那就挨家挨户去做家访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因为家境贫寒辍学的,就告诉他们,学院针对这些家庭特别设置助学金。”陆久安把助学金解释给两位教谕听,范成秋张大嘴巴,觉得陆大人真是疯了,为了激励学子读书什么法子都想出来了。   只听说过读书花钱,普天之下哪有读书还得钱的道理。   “很不可思议是不是?”陆久安道,“人们往往都说贫穷就会无知,其实无知才导致贫穷。”   孟亦台却觉得这才是陆大人会做出来的事,她问:“若是那些女学生迫于家里的压力,仍然不来读书……”   “我华彩坊的两个账房可不是白招的,这就是现成的例子。”陆久安的眼睛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告诉她们,女子学习是有出路的,人生有无限可能,不一定是等到及笄之后随便找个人嫁了,然后一辈子在家相夫教子。她们尽可以尝试别的东西,而不是像折翼的枭鸟一般,被束缚在一个名叫家庭的狭小囚笼里。”   “这能成么!”范成秋可不觉得做个家访就能打动他们。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先做了再说。”   这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范成秋道:“是什么人,进来。”   一个童子捧着谕单推门而入:“范教谕,陆大人,广木布政使司向学政发来谕令单,说要来应平。”   “什么?向学政要来?”范成秋苦不堪言,四年前吊考,由于应平人才不济,学子成绩不佳,他被那位学政大人好一通训斥,时至今日一想到要面对那位严苛的学政都心有惴惴,:“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生挑在这当口来。”   也不知道这次要怎么个为难他。   陆久安接过谕单看了看:“前两日才发出,从省城下到应平少说要大半个月,先把官舍打扫出来。”   这是应平第一次正式接待上司高官,肯定不能像安排韩致和沐蔺那样直接接到衙府里,按照迎送规制,必须恭迎到专门用以接待的官舍之中,那官舍久经不用,肯定积满了灰尘。   学政到应平肯定是考察来的,到时候还要带着应平的生员一道出门迎接,得提前嘱咐一下学子们好好表现,莫要给学政揪着了辫子。   “那家访是现在做,还是到时候学政大人来了再做?”范成秋压着声音问。   “自然现在要做。”陆久安古怪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为了做给学政看的,干嘛要等到他来。”   范成秋心道,陆大人是没见识过那位学政的厉害,要是见识过,肯定不是今日这样的表现了。   他们哪里知道,凶名在外的向道镇提督学政不按常理行事,递出来的谕单里虽然说的是接下来要到此地考察学子优劣德行,事实上他使了个诈,其实人早已在应平。 第119章   向道镇自鹿鸣宴过后就计划来应平, 只是后来分身乏术,干脆拖到春节完再出发。   结果就在春节的时候,撞到本省学子挟妓寻乐, 在私宅恣意妄为的事, 那群学子里还有一个他颇为看好的生员吕肖,这自然让他大动肝火。   几个学子衣衫不整站成一排, 脸上青白交加。妓子早就在学政的怒火下花容失色地跑开了, 学政恨铁不成钢地把学子大骂特骂, 直把这群学子怼地似鹌鹑一样战战兢兢缩在角落, 半个字也不敢回。   吕肖等生员也着实倒霉,平日里读书读得昏天黑地,就想着趁春节这种举国欢庆的日子,相约放松一番,本来一开始大家都规规矩矩的, 谁知道酒过三巡之后, 热气上涌, 便忍不住放浪形骸, 端着杯子行起了混事说起了荤话。   快活是快活了,就是学政大人也太勤勉了些,春节都不带休息一下......   向道镇骂着骂着,看到几个生员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 抖着山羊胡子把满桌狼藉扫到地上, 指着他们道:“是不是之前夸了你们几句就开始自命不凡了?看看你们现在一个个,啊?披头散发,满身肤粉!成何体统, 哪还有我大周学子该有的样子!”   “学生不敢。”几个生员呐呐简言,只求学政大人快点消了火气。   向道镇哪里看不出他们心里面打的小九九, 冷哼一声:“无怪乎乡试叫江州博得头筹,听闻此次出了7个举子的应平,他们的学子夙兴夜寐枕典席文一丝不敢懈怠,若你们有别人半分的刻苦,何至于此次才中了4人。”   吕肖抬起头来,脸色难看。   他们叫学政大人抓到寻欢作乐,当着几个妓子的面给批得体无完肤,本就已经无地自容,现在还被拿来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作比较,实在是深感屈辱。   那小县里出来的学子能有什么真才实学,谁知道是不是卷子歪打正着合了此次考官的意。   “怎么,你还不服气么?”向道镇提高声量怒吼道。   吕肖嘴巴嗫嚅两下,到底没敢顶嘴。   “科考这么严肃的事,岂是能靠投机取巧就能侥幸取中的。”向道镇冷着双眼,“拆封填榜后,我把每个考生的卷子都拎出来看了一遍。他们的经义就是比你们解得好,文章比你们作得秒,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本官即将去应平考当地政令,你们自己回去好好反省,等我回来再好好管束你们。”   向道镇拂袖离去。   一干学子这才敢大口喘气,刘资素来与吕肖交好,此刻见他脸色不好,宽慰道:“向学政的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前两年咱们城南不是有很多乞食者吗,好大一部分人就是从应平逃出来的。你瞧他们连生存都难,哪有多余的精力读书。他如此说,不过是激励我们罢了。”   另一人愤愤不平道:“听说江州那群没有见识的人将应平奉为小吟水,他们出过江州吗?不过是偶然中了七个举人罢了,一个穷山恶水之地也敢和文风昌盛的吟水相提并论,那里可是出过四个状元的。”   学子你一言我一言的说着自己的看法,总之就是不相信向道镇口中应平举子比省城还厉害的话。   吕肖沉思良久,说道:“今年四月天春游踏青,咱们就去应平吧。”   刘资惊住:“一个野蛮之地,怕是遍地虫蚁,风光哪有咱们这儿好,吕肖兄,你可要想清楚了。”   吕肖淡淡道:“既然学政大人对应平推崇至此,我倒要去会一会。”   吕肖天资不错,又投身在良好的门第,省城的学子隐隐唯他马首是瞻,既然吕肖已经这么说了,踏青的计划就这么决定下来。   向道镇怒气冲冲回到官邸,当即拟了一份谕单交给随从:“去,马上递到江州应平,告诉他们本官要去巡行视察。”   随从捧着谕单拱手告退,刚走到门口,向道镇出声叫住他:“等一等,拿给我。”   随从只当他要重新拟一份,恭敬还给他,结果就见学政把谕单揣入怀中:“先不递了,帮我收拾几套寻常的衣裳,我们出发去应平。”   广木学政从省城悄悄出发,谁也没惊动。进入江州地界时,他脱下一身官服,戴上头巾穿上澜衫,俨然一个远历求学的儒生。   他这身装扮确实唬住了人,就有一辆车马上的书生主动前来攀谈:“这位兄台可是要去应平,我看你和我们通行了一路,应当是同一个方向。”   那马车上坐了四五个人,年岁从20到40不等,向道镇拱手道:“确实是去应平。”   书生眼前一亮,两辆马车在道路上并列前行,车轮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那书生探出半截身子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向道镇老于世故,装得像模像样,很快和他们聊成一片相谈甚欢。   书生没有认出他的身份来,还在心里道此人性格随和,谈吐不凡。   天色渐晚,两辆马车停在一间客栈外头,打算今晚在此歇息。   书生邀请他:“兄台来与我们同桌吧,你一个人进食想来也无趣。”   向道镇闻言脚尖一转,笑呵呵道:“也好。”   他解下斗篷丢给随从,大步往他们走去。   客栈里人声鼎沸,他们的座位选在角落,书生神神秘秘掏出一卷罗纹纸:“我们同窗几人之所以结伴去应平,盖因此物。”   “哦?”向道镇来了兴致。   一路走来,这学子话里话外对应平推崇备至,谈起应平时也头头是道,仿佛不是第一次去。   书生把罗纹纸在桌上摊开,“每日要闻”四个大字便映入眼帘。   旁边那位年纪最小的书生双目圆睁:“齐世兄,你居然买到最新一期的要闻。”   齐世沾沾自喜:“这是我好不容易从一个小贩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   要闻一经出现就风靡整个江州,传播甚广如日中天。可惜每期数量有限,导致城内人人都以买得要闻为豪,一些士绅还专门派了小厮守在城门口,就为了能抢购到一份。   “什么东西居然引得世人风动如此。”向道镇听到他们这么说,也是大吃一惊。   齐世对他感观不错,颇为大方的把要闻推到他面前:“要闻是应平的观星新闻社出版的,聚焦天下大事,上面什么讯息都有。”   小二吆喝着挤开人群把饭菜一一端上来,整个屋子里酒香菜香萦绕。向道镇饭也顾不上吃了,捧着要闻津津有味地看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两眼放光拍着桌子赞叹道:“好,应平的县令在教化上做得不错。”   他激动之余,一时忘了自己正在装儒生,语气不自觉就带了学政一贯的评判气势,幸好同桌的学子们也没仔细去听,要不然辛辛苦苦乔装一路就此露馅了。   抢购到要闻的齐世听到这话,仿佛被夸的是自己一般,忙不迭的点头赞成,他把要闻当成宝贝一样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看。”   孰料他们刚拿起筷子,旁边一桌就有人嘿嘿笑道:“买了一份假的要闻还洋洋得意,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傻子。”   齐世眉毛倒竖,当即回身质问:“你说谁买的假要闻。”   向道镇一同看去,见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那汉子用手背浑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嘴上的菜油:“自然是你啊,客栈里还有谁拿着要闻在炫耀?”   “我没有炫耀。”齐世涨红了脸,“况且这要闻是我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三两?”那汉子不可置信大叫一声,随后摆摆脑袋,“果然是傻子,不过就算你是巨额买来的,那也改变不了那是假要闻的事实。”   汉子见齐世挎着脸摆明了不信,捡着盘子里剩余的花生米慢慢嚼着:“要闻的右下角有观星新闻社的防伪标志,一个奇怪的符号,用特殊的手法印上去的,你们那份是不是没有。”   齐世手忙脚乱翻出要闻,看到右下角的时候,脸色一白,汉子便知道自己说中了,齐世却犹自不相信:“谁说有符号才是真的.....”   “哎,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你这人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汉子道,“我家就在应平,生活广场的展板上天天都会张贴要闻,供我们免费观看,早在前年就有了,我看了那么久,能不知道吗?”   齐世怔愣良久,半响闷闷不乐把要闻卷起来,接下来吃饭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当众被人下了面子,还是知道自己买的要闻不是来自新闻社,一直没有再说过话。   其他人也就歇了谈话的心思。   休整了一晚,齐世对昨天发生的不快已经释然,向道镇瞧了一眼,心道少年人心思果然来得快去得也快。   因为没什么要紧事,马车慢悠悠地行走在路上。   向道镇见对面那位较为年长的学子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带的随从身上,便主动解释:“怕路上遭遇变故,就带了两三个武力。”   这几个随从个个孔武有力,学子料想应当是他家里的护卫:“如果你说的是山匪的话,不用担心,早在之前韩将军就他们一网打尽了。”   “哪位韩将军?”向道镇一愣。   “当然是镇远大将军韩致。”   向道镇百思不得其解,他远在省城,除了科考文政,对江州发生的其他事情知之甚少,那位将军何时接了剿匪的任务了?   随着离应平的距离越近,路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点也不像偏远小县该有的景象,向道镇随手拦住浩浩荡荡的一伙人问道:“你们都是去应平的?”   中年人露出一口黄牙,爽朗笑道:“是啊,听说应平活计多,去挣点家当钱。”   “那你们呢?”   “我们去买良种粮种的,我有房叔叔住在应平,听说用了县衙供给的种子,去年粮食丰产,我们也打算试试。”   ……   向道镇不由自主地舔舐了一下干裂的唇角,引颈而望,前方密密麻麻的行人看不到头。有一瞬间,向道镇觉得他们像数不清的水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朝着应平那汪波澜壮阔的大海汇流而去。   马车走走停停了两天,过了应平的界碑,原本凹凸不平的烂泥路变得笔直平坦,齐世兴奋不已的声音响起来:“就是这个,要闻上提到的水泥路。”   向道镇扒开车帘往外看去,白花花的水泥路在车轮滚滚下一直延伸,消失在青山绿水间。   齐世坐不住,爬出车厢和马夫并排而坐,他一只脚垂下去,悠哉悠哉地欣赏自然风光。   车厢内有同窗道:“齐世兄,不若今年踏青咱们就选在应平吧。”   “好啊。”齐世想也没想欣然同意。   向道镇被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激起一丝快意,也想迈出去,被亲随拦住了:“大人,春寒料峭,外面冷。”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下,车厢外响起车夫和其他人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向道镇问:“可是到了?”   未免太快了些。   这水泥路果然方便。   “应该还没有。”随从打开车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一身冷气进来,“大人,是应平的百姓在外面拦路。”   向道镇皱起眉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要行那挟财之事不成?”   “大人误会了。”随从笑着给他解释原因,“他们是这附近的农户,到路上来招揽生意。”   向道镇更糊涂了:“农户能做什么生意?”   “因为从去年开始,外地赶去应平的人陡然增多,县城里的客栈供不应求,好多商贩晚上在县城里找不到住的地方,就会退而求其次,到近郊的农院里租住,他们正是那些农院的主人。”随从问道,“大人,听那些人说这个时候进县城,客栈可能没空房里,我们是住这些农户的院落,还是去县城里住官舍。”   “不住官舍。”向道镇想了想,“走吧,去感受一下乡野生活。”   那几个书生却想直接进程,于是同行了几日的两队人马就此分道扬镳。   招揽生意的农户有好几家,眼见车驾里出来一个读书人 ,就知道生意上门了,拿出十二分的热情争先恐后地介绍自己的房子,向道镇选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妇人,跟在她后头。   这家妇人的家宅其实看起来不像她说得那么好,但胜在干净规整,家里养了几只鸡,咕咕乱叫着,被关在柴房后边,只有很小的异味飘过来。 第120章   不过那点微乎其微的异味不足为道, 因为院子外边栽种了两株腊梅,现在正是盛开的季节,枝头上挂满了金黄色的花朵, 一凑近了真是满香扑鼻, 住在这儿比住在省城的官邸还别有滋味。   宅子有四间多余的空房,向道镇指着边上的两间屋子问:“新砌的?”   妇人大大方方地笑道:“去年冬天刚砌的, 到官府买了水泥搭建的砖瓦房, 那间屋子住起来没那么潮湿, 比较保暖, 就是价格贵一些,客人们要选住哪间?”   向道镇在几间屋子里来回转了一圈,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敢问那个两间卧房的床怎么有两层?上面也能睡人?”   “当然能睡了。”妇人无不自豪道,“这个叫双层床铺,只有我们应平才有的, 是陆县令专门找人做的。”   又是陆县令。   向道镇这一路走来, 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 以至于看到新奇事物, 就下意识把它和应平那个县令联系到一块儿了。   在两人对话的时候,这家农户的男主人回来了,他带着几个客人走进院子,那些人看着像是行商走贩, 一进门就大着嗓子左右观望。看样子确实如妇人所言, 这段时间来应平的人着实有点多。向道镇没有再问话,赶紧定下那两间新修的屋子。   黄昏降临,倦鸟归笼, 向道镇站在院门口,遥遥看着应平的方向, 那里华灯初上,天际染成大片火焰的红色,不肖亲身经历,向道镇就能想到街肆里摩肩接踵,热闹繁华的景象。   男主人挑着灯笼高高悬挂在柱子上,整个两进的院子被照得灯火通明。   “你们应平变化太大了。”向道镇出声感叹道。   男主人拍了拍手:“是啊,三年前还朝不保夕,我也不敢想,今生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向道镇忽然发现,自打来到应平后,在当地百姓脸上看到最多的,就是这种笑容。   满足、幸福,仿佛人生没有坎坷忧愁。   男主人说完进去了,他还要去做晚饭,不仅他们家,近郊一带的农户都接受了官府的建议,把自个家里改造成了农家乐,供来往客人食宿。   很快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向道镇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被潮湿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裹紧身上的斗篷也紧跟着回了院子。   农户家里的一双儿女看着不足十岁,背上担着柴禾从向道镇身边跑过去时差点绊倒,向道镇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衣领将人提起来,男孩扑腾两下站稳了,恭恭敬敬给向道镇行了个拱手礼:“多谢大叔。”   小孩儿脸上蹭着乱七八糟的灶灰,宛如一只小花猫,举手投足却显得很有礼貌,向道镇不由心生喜爱,笑眯眯地放低声量:“举手之劳,你叫什么名字?”   “冯延景。大叔,我还要去给娘烧火。”男孩儿没等他回复,风风火火地钻进柴房。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随从感叹,“下午的时候,我还看到那女孩儿在喂鸡。”   晚饭做得很简单,但是味道不错,饭后男主人端来一盘水果,对他说:“今年六七月份你们再来,那时候还可以吃到我们应平的特产,保管你在其他地方没有吃过。”   “有什么是我们爷没吃过的。”随从不以为意,“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来应平。”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特产从去年才开始在应平种植,总之你们来就对了。”男主人擦了擦手,“若是你们觉得现在时辰尚早,还不打算睡觉的话,可以顺着官道去县城逛一逛,瓦舍里排了不少精彩的戏,要一直唱到11点才收场。”   “11点?”   “哦。”男主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自从有了钟楼,我就说习惯了,11点也就是亥时末。”   向道镇随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官道上不知何时挂了两排灯笼,微弱而温暖的烛火下,影影绰绰都是吃了晚餐结伴消食的人群。   随从瞪大双眼:“这,这和咱省城不遑多让了啊。”   “嘿嘿。”汉子咧嘴一笑:“是呢,咱陆大人说了,要在应平大力发展新农村,以后还有更多的惠民政策。”   向道镇到底没去县城,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虽然看着不远,来回也要走上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最后只顺着官道悠闲地转了两圈,听着周围普通老百姓的家短里长。   “你说这陆久安,脑袋里怎么就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点子呢?”   晚上吹了烛火,向道镇躺在上层床铺自言自语,他也没指望随从回答,然而下铺的两人却分明从学政大人的言语中听出了喜爱之意。   翌日早晨,柴房后边的公鸡拉长了嗓子啼鸣,随之隔壁卧房里传来几声间断的咒骂,向道镇猜想那几个行商昨晚应当是去县城里听戏了。   户主一大早做了些清粥小菜摆在堂屋,向道镇简单吃过朝食,踏出门的时候,看到户主的一双儿女坐在堂前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那饱满的墨汁顺着笔尖滴在白纸上也不自知。   向道镇有些意外,昨日见两个小孩儿在家帮衬爹娘,他还以为这家子大抵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不曾想户主竟是咬牙将孩子送去开了蒙,连那女孩儿也不例外。   有关学习的事,向道镇便觉心痒难耐,他捏了捏拳头走近些,看到冯家兄妹两在默《四言杂字》,冯延景愁眉苦脸,一看就是被难住了。   向道镇再去看冯延景的妹妹冯延沁的纸张,那字倒是写得工工整整,就是写错了不少。   “这里漏写了两句。”面对小孩子,向道镇表现得也就没那么严厉。   一根食指搭在试卷上,冯延景抬头发现是昨晚上撞见的客人,忙感激地对他一笑:“谢谢大叔。”   向道镇随口问道:“是哪位先生在教导你们啊?”   “高夫子。”   向道镇又问:“哪所私塾就读呢?”   冯延沁脆生生答:“不是私塾,我们在鸿途学院读书。”   鸿途学院?   应平何时修建了一所学院?   正当向道镇以为自己记忆出错时,妇人从厢房里走出来,径直来到他面前,:“让你见笑了,这俩孩子贪乐好玩,夫子布置的寒假作业也没写,眼看着马上要开学了,才开始匆匆忙忙补作业。”   妇人对着向道镇还是一副客气的笑脸,等转向两个孩子时,插着腰横眉冷竖,刹那间仿佛变了一个人:“还不快写,家长会要是让我丢脸了,回家让你们吃一顿大肉。”   两个孩子打了个寒颤,握紧笔杆再也不敢左顾右盼。   因为昨晚住得还算舒服,向道镇想了想,便又续了两天的房租。接着马车也不坐了,就这么带着几个随从徒步走到应平县城。他本是打着巡察的目的而来,谁知道进了县城后,叫应平天翻地覆的变化给晃花了眼。   这短短两天的时间,不仅见识了生活广场上那闻名遐迩的钟楼,还串了街,听了戏,看了正宗观星新闻社的要闻,实在是叫他大开眼界。   红红绿绿的幌子迎风招展,集市上货物堆积如山,挑着担子的小贩穿梭在游廊,酒香菜味飘满大街小巷,生活广场上那间最大的酒楼已经人满为患,向道镇索性寻了个馄饨摊子坐下来。   “向兄台,果然是你。”   向道镇转头一看,原来是齐世那几个书生,向道镇笑呵呵招呼他们入座:“没想到又见面了。”   “你那几个随从呢?”   向道镇说:“去小摊贩那儿给我买果子去了。”   正这么说着,随从挤开人群回来了,左右手拎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随从把东西一股脑放到桌子下面的背篓里,抹着额头的汗珠说:“这应平的小孩可真聪明,我买那么多货品,他们竟不用算盘,直接告诉我一共花了多少钱。”   “胡说八道,那岂不是能心算了。”向道镇抖着胡子笑骂道。   另一位随从补充:“是真的爷,我碰到的小孩儿,他们不仅会术算,还都识字。”   向道镇摇了摇头,对随从的话嗤之以鼻,那齐世却突然凑近了说道:“向兄台,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这偌大的一个应平县,似乎人人都能识文断字。”   他比向道镇更早进城,所以得到的讯息要多一点,自然知道满县的适龄孩子都在鸿途学院读书之事。   然而这个消息却仿若一道翻天大浪,直扑入向道镇脑海里,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早晨在户主家看到冯家兄弟默书时,他只当是农户夫妇高瞻远瞩,愿意舍下钱财来换取孩子的未来之路。   却原来,满城的孩子都在读书,人人都可以学习。   没有目不识丁,也不存在愚昧无知。假以时日,应平未来这个下等县,岂不是遍地儒生?   向道镇想到那样的盛景,倒吸一口气:“年轻人行事果然大刀阔斧,此等魄力,吾等望尘莫及,鸿途学院在何处?”   “听闻今天学生进学院报到,明天就要开学了。县令要去学院参加开学典礼,若是向兄感兴趣,可以去观摩。”齐世道,“我就不与你同去了,我们是来参加辩论赛的,顺便问一问外县的学子能否进应平县求学。”   向道镇哪里还等得到明天,他整颗心魂早已叫鸿途学院勾了去,迫不及待想去瞧瞧。   鸿途学院修在近郊,高大的建筑恢弘气派,碧绿的密林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学院和外面为生活奔波的市井一分为二。   密林后面是一圈青砖砌成的围墙,透过围墙上的格花镂空,可以隐约看见学院内端庄肃穆的教学楼和宽阔的操场,学院大门前面立有一石碑,碑上雕刻八个大字,字体丰腴浑厚、坚韧而遒劲。   “明德砺志,求知笃行”。   向道镇点点头:“书法功底深厚,应当是一大家所作。”   大门外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守卫,刚毅的脸上堆满凶狠的肌肉,此人黑色的眼珠一转,上下打量他们一番,蒲扇大的手掌拦在向道镇的面前,阻挡了他的去路。   “请出示校牌。”   向道镇哪里有什么校牌,立在原地与守卫大眼瞪小眼。   “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没有校牌不能进入学院。”守卫利落转过身。   “居然把学政大人拦在外面。”随从怒目圆瞪,想要拿身份压他,向道镇不着痕迹用手挡了他一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鸿途学院管理严格,这是好事。”   他想了想,这才把谕单拿出来交给随从:“明日递到县衙去,就说本官要来视察,别的不要多嘴。”   随从第二日去递了谕单,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一个消息。   “做家访?”向道镇凝眉。   “是的。”随从原封不动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向道镇,“一个学生都不能落下,陆县令是这么说的。” 第121章   孟亦台做了两年的夫子, 她那张艳丽到惹人争议的容貌渐渐沉淀下来,转而化为周身墨香,从内而外透着一股腹有诗书的气质。   此次家访由范成秋和孟亦台亲自出马, 有些学生的家要翻山越岭走一天才能到达, 经过这次,两位敎谕得以知道这群孩子求学之路的不易, 因此做思想工作时更显得情真意切, 再加上贫困助学金的诱惑, 不少父母回心转意。   两位敎谕牵着孩子们细弱的胳膊, 亲手将他们带回学院。   “幸不辱命。”范成秋做了这么一件事,也很有成就感,“除了一位女学生,其他辍学的孩子都回来了。”   这名女学生是孟亦台负责的,不等陆久安详问, 她便主动说道:“是这女学子自己不愿意继续读书的。”   说这话的时候, 孟亦台还觉得颇为可惜。   “难道是她觉得自己不适合读书, 因此不想拖累家中父母?”陆久安猜测。   “恰恰相反。”孟亦台叹了一口气, “他们家境尚可,这名学子也聪慧过人,算术识字已经融会贯通,几次考试都在班级里名列前茅, 正是因为这样, 她觉得学到这些已经足够了。”   陆久安沉思片刻,扶着案桌走出来:“把那名学子的地址给我。”   孟亦台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陆大人这是准备亲自去一趟。   桃花村离县城只有五公里的距离, 去梨家湾会途径此地,当时修河道陆久安不知道从这儿走过多少趟, 乘马车慢悠悠的半个时辰也能到。   桃花村因为一大片桃林而得名,在官府补贴应平改造农家乐发展旅游业的时候,桃花村的里正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深知一条平坦道路的重要性,动员村民一起出钱铺了一条直达村口的水泥路。   之后又按照县城的城市规划,在村子设垃圾桶,清理臭水沟,整理杂草......这样雷厉风行的改造后,桃花村焕然一新。   陆久安也愿意给这样的村子机会,不仅给桃花村颁了文明村的荣誉旗帜,还让陆起刊登在每日要闻中,为桃花村引流招客。   韩致打发了马夫,自己坐在车前挥动马鞭。   将军大人赶的马车自然是又平又稳。   “韩朝日。”陆久安推开车门抱住他脖子,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韩致叼住他手指细细地舔舐研磨,一瓣橘子叫他吃得缱绻又色·气,陆久安抽·出湿答答的手指,把黏糊糊的涎水尽数抹在韩致脸上。   韩致眼神一暗,见四下无人,把作乱的陆久安环着腰抱在怀里,狠狠咬着嘴唇欺负了一番,直把他亲得手脚扑腾弱声告饶。   陆久安缩在他胸前大口喘气,末了意有所指地踹他一脚:“胆儿挺肥啊,光天化日之下升旗敬礼。”   男人额上青筋一蹦,难以自持地闷哼一声,他咬着下颌费力地压下袭上心口的欲.火,危险的眼神直把陆久安盯得头皮发麻。   陆久安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俊杰,赶紧举手投降,并排坐在韩致旁边,慢悠悠地问:“你觉得这水泥路怎么样。”   韩致手里拽着缰绳,扯着嘴角笑而不语,仿佛在说他说明知故问。   陆久安摸着下巴道:“军粮运到边关需要多久?”   韩致回头看他一眼:“短则两月,长则半年。”   行军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见其重要性。而韩致之所以说时间不定,是因为大周运到云落的军粮有两批。   一是由朝廷户部划拨,从国库粮仓所出,晋南离边塞路途遥远,路上消耗的时间就要长一些,另一批则是从鱼米之乡直接供给战场,三年前韩致奉命来江州审查的军粮失踪案,就是从湘阳运出来的。   不管是两个月还是半年,作为重要战略储备物资的军粮,最消耗的其实在路上,假如前线得一份粮草,运输途中少不得要消耗两份粮草,若是及时送达还好,要是粮草跟不上军事所需,战事也会受到严重的影响。   陆久安漫不经心地道:“我把水泥配方交给你,你拿去进献给陛下吧,到时候把陆运铺成水泥路,可以大大节省军粮运输的时间。”   韩致半响不言。   陆久安奇怪地用手肘撞了撞他:“喂,说话。”   韩致盯着他的眼睛里似有绚丽的亮光闪动,沉默片刻后,方才慢腾腾道:“好。”   马车很快到达目的地,呈现在两人眼前的,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桃花村。   不愿返回学院的女学子名温鸢,他们家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后边,屋子外面围了一圈高高的栅栏,陆久安从马车下来,叩响了门扇。   “谁啊。”屋内传来脚步声,接着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腰间缠着粗布的妇人,手里还有细碎的草屑。   看到陆久安的那一刻,妇人双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惊喜,朝屋内大喊道:“是陆大人!”   她把双手在腰侧擦了擦,忙不迭地拉着陆久安往里面走去:“陆大人快快往里请,我给你倒杯水来。”   倒是把陆久安身后的韩致给忽略得一干二净,韩致不以为杵,气定神闲地跟了上来。   屋内早已忙作一团,擦板凳的,端水的,送果子的,这家人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搬出来,深怕招待不周,叫突然造访的县令大人败兴而归。   等一切准备就绪,温父才拘谨地问道:“不知道陆大人有何事?”   陆久安被热情的温母按在主位上,无奈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找一下温鸢。”   温父温母不是傻的,前两日孟夫子刚走,后脚陆县令就来了,所为何事一目了然。   “温鸢在后山饲养葡萄藤,我们去叫一下她。”   在客厅等待的陆久安百无聊赖地左右环顾,突然注意到帘子后面微微一动,随即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目不斜视地在另一张桌子落座,旁若无人地捧着手中的茶盏细细地嗅。   陆久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想来是外地来的游客。   因为桃花村声名大噪,虽然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慕名而来的人只多不少,桃花村的很多农户都听取官府建议,把家里改造成了民宿,住进来一些客人也不奇怪。   韩致若有所觉,锐利的视线刀锋一般扫过中年人,直把他看得背脊僵直。   伪装成游客的向道镇心有余悸地猛灌一口茶,强作镇定地呆在原地。   果然不愧是镇远大将军,要扛住那如芒在背的审视实在有些艰难,索性没过多久,温家父母把温鸢叫了回来。   “陆……陆大人。”面对陆久安,温鸢还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陆久安的手掌落在温鸢肩膀上,温和地拍了拍,就当温鸢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陆久安开门见山问道:“怎么不去学院了,难道不喜欢和同窗一起学习吗?”   “自然是喜欢的。但是如今我已会算术,也能识字了。”   温鸢的说辞和当初如出一辙,既然女子不能科考,再继续学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她又何必做这毫无意义的事。   陆久安点了点头,这名学子确实很有主见,对未来的规划很有目标性,然而正因为如此,陆久安更不愿意放任她错失大好的未来。   “你不想继续学习,旁边还有职业技术学院,比如医术,纺织,烹饪,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一项深耕下去。”   “不。”温初坚定道,“那些我都不喜欢,我觉得现在这样正好。”   无论陆久安怎么劝说,温鸢都坚持己见一副顽固不化的模样,堵死了陆久安所有可能进攻的方向。   向道镇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看好戏,琢磨陆久安该如何化解。   然后事与愿违,陆久安干脆利落地放弃劝说:“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我也不愿强人所难。”   向道镇呷了一口茉莉花茶,觉得有些失望。   接下来,陆久安果然不再提任何和学习相关的事情,韩致捡了一颗石子拿到手里颠了颠,走到池塘边打起了水漂。   石子接触到水面又腾空而起,接连几次以后,落到几米开外的水里沉了下去,池塘荡起一圈圈涟漪。   韩致回头看向屋内,只见陆久安和温鸢相谈甚欢,不知聊到了什么,两人扶着桌子开怀大笑,他俊美的笑靥让周遭的一切黯然失色,全然让人忘了他县令的身份。   韩致想,陆久安这个小狐狸,惯常用的招数,便是先让猎物放松警惕,摸清底细,等人卸下戒备时,再咬住猎物喉咙给予致命一击。   不一会儿,陆久安走过来:“温母备了一桌子菜,强留我们吃饭。”   韩致低声问:“搞定了吗?”   陆久安笑了笑,也低声回答:“快了。”   饭菜很是丰盛,温家不敢和陆县令共享一桌,等陆久安吃完以后,他们才来收拾了饭碗。   陆久安向温鸢招招手:“我们要走了,多谢款待,走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温鸢专注地看着他。   陆久安指着果盘里的橘子甘蔗问她:“这桌上的水果,你喜欢吃什么?”   韩致不动声色地露出微笑,他发现,陆久安干什么事都喜欢拿水果做比。   温鸢老实回答:“橘子。”   陆久安让韩致把马车里的一袋苹果拿出来,“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温鸢从来没见过苹果,她知道此物定然珍贵无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   “如何?”   “好吃。”   “那现在你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水果?”   温鸢毫不犹豫举起手里红彤彤的苹果。   “送你了。”在温鸢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陆久安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   温鸢像只小猫一样,留恋不舍地在他掌心下蹭了蹭。   “我不否认你的选择,温鸢。”陆久安对她道,“但是你看,世界之大,还有很多你没尝试过的东西,当你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时,怎么能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呢?”   陆久安用手指弹了一下她额头:“温鸢啊,学海无涯,大人希望你睁大眼睛,去探索更多未知的东西,那个时候,方才是你真正的选择。”   就如大山里的孩子,他们并不是不想出来做医生,做空乘,做外交官,他们只是不知道,他们别无选择。   走之前,陆久安注意到,先前看到的那个中年人不远不近站在堂檐下,有些猥琐地一直朝这边张望。   陆久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戳了戳韩致,示意他转过头去看。   等韩致眼神扫过去时,那中年人已经动作迅速地离开了。   “看着人模人样的,不会是贼吧。” 第122章   马车在落日余晖下渐渐远去, 最后变成拳头般大小。   向道镇旁听了全程,亲眼目睹陆久安将一个志不在此的学子规劝回学院,心里对他的喜爱愈甚, 感怀之下, 忍不住提笔写了一封信。   信中对应平大肆赞扬,把应平县令夸得天花乱坠, 更用“应平不生陆久安, 万古如长夜”这样的句子来形容他, 直把他夸得天上地下, 绝无仅有。   这封信摇摇晃晃,最后落到按察使手中,按察使看着信中满篇的溢美之辞,怪叫道:“向道镇这老头,居然也有这么夸人的时候。”   通常他见向道镇最多的时候, 都是马着脸在训斥学子教官, 从没有见他在下官面前和颜悦色过。   待看到信的最后一句, 按察使忍不住捻着长须哈哈大笑。   按察司佥事平时辅佐他处理案卷, 知道自己上司和学政交好:“可是学政给大人分享了什么趣事?”   “哼,那小老头,不过是打着考学的由头去采风罢了。”按察使把信丢给他,佥事低头一看, 只见信的最后面, 学政言之凿凿说若是他去应平,定能叫他大吃一惊之类的话,字里行间都在力邀按察使。   大周省级地方官设三司, 布政使司掌民政,按察使司掌刑名, 都指挥使司掌一省军务,按察使同样作为朝廷下派的官职,不是一直呆在省城,平日里也要去各道巡察。   佥事半信半疑:“那应平当真如学政说的那般好?”   “那应平县令三年前才上任,他又不是神仙。”按擦使悠闲地拨弄手里的玉珠,“听闻那陆久安是探花出身,左右不过是向道镇见才心喜,爱屋及乌罢。”   佥事盯着按察使的脸色揣摩道:“如今正在考核各府政绩,县里的公文也递了上来,想来不日就会达到布政使手中,到时候可要下官为大人取来。”   按察使沉吟片刻,最后摇了摇手:“算了,陆久安在晋南时可是身陷漩涡,虽然如今人已经远离那浑水之地,谁知道是不是藕断丝连还牵扯了是是非非。朝中如今正是各方倾轧的时候,陛下作壁上观,谁也猜不中他的心思。要是忍不住挨了烫手山芋一下,谁知道会不会如附骨之蛆一般甩也甩不脱,万一哪天一招不慎被人拉下水,那才叫悔不当初。”   按察使用人得心应手,见他不知道其中关窍,便忍不住提点他:“所不该管的事咱们就不要管,那政绩考核由吏部和都察院全权负责,这里面的水深着呢,所以我们只需明哲保身,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即可。”   佥事只是经验尚浅,但为人并不愚笨,知道按察使是在指点他,忙躬身感激他。   按察使眯了眯双眼,烛火之下视物不甚清晰,他忍不住用手揉了揉干涉的眼睛。   “大人眼疾又犯了。”   “不碍事。”按察使抹去眼角的分泌物,“小时候读书把眼睛读坏了,谈不上眼疾。”   过了会儿,佥事问道:“那大人去吗?”   “去哪里?”   佥事指着信的末尾:“向学政邀请大人去应平呢……”   按察使把信搁在烛火下,又细细看了一遍:“去一趟吧,免得那小老头回来念叨我。”   另一边,应平县衙。   按理说陆久安在榜比向道镇还要靠前,奈何陆久安官运不济,两人地位悬隔,学政要来应平考察,作为县令的陆久安自然要做好承办工作。   官舍清扫干净,备好全新的枕席,陆久安估摸着时间,又派了差役到城外时刻盯着上官的车驾,以备迎接。   县学的一干学子听闻学政大人不日将至,各个绷紧了神经,举止收敛了不少。   然而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官驾的影子是一点没瞅到,衙府上下反倒精疲力尽。   “大人。”主簿吴衡犹豫道,“要不要十里外设短探,若是学政来的半道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上面追查起来于你不利。”   “不用,该干什么干什么,学政大人也不是傻的,总不可能带三两随从就出发。”他摆了摆手,“我们按迎送官制做好工作,不出纰漏就行,其他的一概无需多做,更不能溜须拍马,暗中承迎。”   不是陆久安多此一句,不少地方为了讨好上官,腐败成风。在迎送上大摆排场,取之于民,用之于官,好好的考察弄得乌烟瘴气,陆久安自然不能允许自己手下为了追求名利而搞这么一出。   县学又举行了一次辩论赛,这一场辩论赛的主题围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展开,这个主题放在现在就有些危险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这群学子叫陆久安养肥了胆子,字字胆大包天,句句直切要害,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看得陆久安心肝直颤。   偏生他还要装作毫不在乎地鼓励学子:“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只要不是打着辩论的幌子行不义之事,都可以畅所欲言。”   辩论赛之后,就到了县试的时候,考试公告早早公布了日期,陆久安作为县令,要亲自主持。   这可是童试的第一关,也是校验学子真才实学的官方手段,然而不光陆久安不以为意,就连备考的学子,上至知命之年,下至垂髫之年,皆泰然自若,实在是因为在鸿途学院读书时,经历的大小考试周不知凡几,况且主考官还是那位县令官,报名考试的都胸有成竹,丝毫不惧。   眼看着离提督学政发来谕单的时间快要过去一个月,还是不见向道镇影子,陆久安干脆把盯梢的差役召回来。   去往考场的路上,陆久安还同教谕有说有笑,临到门口,却被一道身影挡在眼前。   陆久安探究地看着他背影,范成秋大声喝道:“什么人,不知道今天这儿县试吗?还不快快离去。县试如此重要的场合,巡场是怎么工作的,怎么能放任无关人员靠近此地。”   范成秋颇为恼火,喋喋不休准备找来当差的人训斥一番,那背影在陆久安目不转睛的凝视下,缓缓转过身,范成秋仿佛叫人掐住脖子,说话声嘎然而止,脸色涨得通红。   陆久安却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这人不是当日在温家的游客吗?   今日再看,周身气度却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苟言笑,形容肃穆,端端正正负首而立时,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长年身居高位的摄人气势。   陆久安嘴角隐秘地抽了抽。   不是吧,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学政大人不会无聊到微服私访吧。   然而上苍从来听不到“虔诚”祈求的声音,并且很快打碎了陆久安的期盼。   眼前之人脱下裹在身上的斗篷,露出里面一身紫色孔雀补服,他扯了扯凛冽的嘴角,眉毛微微下压:“范教谕,县试重地,切勿大声喧哗。”   范成秋小腿肚抽筋一样不停跳动,险些站立不稳,他脸色灰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他把学政给教育了。   “拜见学政大人。”范成秋抖着嘴唇行礼。   陆久安心里也直骂娘,表面上不动声色,厚着脸皮装作初次见面一般,不卑不亢行了个礼。   事实上,向道镇一直注意着陆久安的一举一动,见这位小大人进退有度,既不谄媚也不畏权,在心里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不必多礼。”向道镇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本官提前一步到了应平,陆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陆久安道:“学政大人行事自有考量。”   “走吧,既然恰巧碰到应平县试,那就由我来主考,正好看一下你县里儒生学业如何?”   陆久安用手撑了撑额头,暗道,您那是恰巧吗?也不知道在应平县城里偷摸观察了多久,装得可真像那么一回事,影帝不颁给你着实可惜了。   考试的学子搜过身后,陆续通过龙门进入考场,瞧见坐在上方左右两位主考官时,都愣住了,不过碍于考场纪律,只能把满腹疑虑压入心底。   整个考场寂静无声,学子闷头答题。   陆久安瞅着杨苗苗坐在最前头,心无旁骛神色镇静,便知道试题难不住他。   县试前半场,向道镇像模像样地在偌大的考场里转悠,时不时驻足查看学子的答卷。   到了后半场,向道镇便回到帘后,像十万个为什么一样,左一句右一句向陆久安问起了五花八门的问题。   “陆大人,生活广场上那个钟楼是如何做到计时的?”   “每日要闻上的文章,确定是真实无误的?听说在江州境内售卖,可否叫新闻社的人到省城也办一个。若是觉得人生地不熟,可以来找本官。本官虽然身微言轻,不过自认还是有一些门生故吏,让新闻社在省城畅通无阻还是不成问题的......”   “陆大人,那你觉得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啊.....”   陆久安一凛,嚯,这向学政居然还偷摸去围观了辩论赛。   县试五场考试结束后,作为监考的敎谕战战兢兢把所有的卷子送到向道镇手里,陆久安知道他在县试这个当口暴露身份,不过是为了以学政身份亲自考察学子的学识,看看是不是徒有虚名。   陆久安便由着他审批排名,自己在一旁落得悠闲清净。   县案首很快决出,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陆久安有些印象,他县试考过几次,积累了不少经验,经颜谷指点后醍醐灌顶瞬间开悟,此次能得个第一名也顺理成章。   向道镇指着另一份卷子道:“这名考生四书文写得不错,可惜试贴诗差强人意了些。文章倒很有灵气,只是未免恃才放旷些,锐气尚存,沉稳不足。”   陆久安漫不经心地一看,这不是韩临深的卷子嘛。   他自小跟着韩致上战场,行事大开大合,又有那么一个身份加持,文章合该税气磅礴。   向道镇又抽出另外一份卷子:“此子匠心独运,就是经文有些浮于表面,沉淀不下来呀。”   陆久安眉眼一动,是杨苗苗的卷子。   这时候,他不由地有些佩服向道镇,仅仅从文章就能看出学子的性格,手里确实有一两把刷子。   向道镇挑起一边眉毛含笑道:“看来这名学子陆大人很熟悉啊。”   “这学子现在住在下官衙府里。”陆久安把趁热打铁杨苗苗的情况捡了一些告知学政,向道镇若有所思道:“年岁不足就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已经实数难得,多磨砺磨砺,大周又能多出一个人才。”   督考了这群还没功名的儒生,向道镇便要去考察那群县学的生员,虽然辩论赛那日,他在人群中围观了学子意气风发的全部过程,也结结实实过足了瘾,不过该考还是得考,可不能因小失大。   范成秋缀在后头,劫后余生般舒了一口气,向学政瞧着心情不错,看来他应该是免了训斥逃过一劫。   县学接到敎谕传回来的消息,得知了学政竟早就来到应平,心里一面不断检讨自己这几日有没有出过什么纰漏,行为举止是否合规,一面正衣冠,规规矩矩站在门前恭迎学政。   向道镇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一群学子,再回身打量身旁这位姿如翠竹的县令大人,不管仪态还是样貌,怎么看怎么还是陆久安更得他欢心。   况且还经略大事,治得好一方黎民。   哎,也不知道陆久安三年前在哪里科考的,又是哪位同窗主考,得了陆久安这么一个学生,真正是走了狗屎运。 第123章   “应平真是人才济济啊。”向道镇捻着胡子道, “难怪秋闱会中7个举子。”   陆久安大致扫了一眼,了然于心:“应当是前几日辩论赛,吸引了不少外县的学子前来参加。想来是听说学政大人驾临此地, 便一起前来恭迎, 其实应平县如今只有19个生员。”   “原来是这样吗?”向道镇边说边往县学里走去,学子自发跟在他后头, “今年四月后, 你们应该就不止19人了。”   “那就要请向学政高抬贵手了。”   今年四月, 江州府府城举行院试, 这场考试由提督学政主考,故陆久安才有此一说。   向学政哈哈大笑,无视亲疏,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陆久安的肩膀。   隐没在众多学子中的齐世倒抽一口气,结伴而来的同窗面面相觑, 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齐世欲哭无泪:“这一路走来称兄道弟的, 居然是学政大人啊。”   这么多童生秀才, 向道镇当然不可能逐一考校了, 范成秋把本县的学子叫出来拎到前头,向道镇随意点了几个抽查,考校的结果称心如意。   “嗯,不错, 再接再厉。”向道镇笑眯眯道。   接下来, 陆久安又带着学政前往鸿途学院,当日他被拦在外面,今日终于得偿如愿。行走在宽阔的甬道里, 感受着学院里浓厚的学术氛围,连见多识广的向道镇都啧啧称奇。   “这么一大片空地, 全做成操场?”   “正是。”陆久安不慌不忙答道,“德智体全面发展嘛。”   礼房操办接待宾客的事宜,宴请学政的晚宴设在醉风楼,既不铺张浪费,也不显得寒碜,一切准备就绪,他悄悄来到陆久安身边对他道:“大人,可以了。”   陆久安低声询问:“葡萄酒送过去了吗?”   “大人特意交代的,自然不敢忘。”   醉风楼的东家知道赴宴的都是高官权贵,不敢轻待,亲自到酒楼督办,能不能攀交是另一回事,至少面上功夫要做足。他本想以丁家的名义送些山珍海味,被主簿吴衡严词拒绝了。   “丁老爷,打了那么久的交道,你也是知道陆大人脾性的,他任后最看不得这贪墨腐败,你看他在应平一天,就没出现过借诉生财的事。”   “怎么能算贪墨呢?”丁贺楼呐呐,“这是醉风楼自愿的。”   “丁老爷,多谢你的心意,只是这政风的口子一开,就不好收拢了,到时候陆大人整治起来少不得伤筋动骨,你也不想应平难得的清净被打破了吧。”   向道镇的行礼已经让随从尽数放到官舍,他回去换了一身便服,才在陆久安的带领下赴宴。   远远的他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高居首座,不怒自威,正是韩致。   只是他身旁的那个雪鬓霜鬟的老者是谁,怎么和镇远将军平起平坐,言笑晏晏。   走得近了,那老者的容颜愈加清晰,见到打头的向道镇,对他颔首微笑。   向道镇揉了揉双眼,差点失态:“颜,颜太傅。”   “向学政,别来无恙啊。”   ......   颜谷位列三公,虽是虚衔,但到底是当朝天子的老师,身份地位自然不一般。尽管后来以年老体弱为由告老还乡,怎么,怎么就到了应平,难道颜谷祖籍本来就在应平不成?   向道镇情绪很快调整过来,给颜谷和韩致抱拳行礼。   “是不是很好奇在这儿碰到我。”颜谷仿佛一个老顽童,指着角落到:“你瞧瞧那是谁?”   这儿本来是一个隐秘的包厢,那角落竖着一道不太起眼的暗门,原本是供客人整理衣裳,暗门打开,秦勤推着秦昭走出来。   四目相对,向道镇彻底怔住了:“秦太医……”   这场宾宴,本是县令对学政的正常接待,如今几人汇聚一堂,演变成了昔日同僚把酒言欢,醇厚的葡萄酒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向道镇醉眼朦胧,自兼任学政后一直绷着一根弦,从来没有这么放松和畅快过。陆久安和韩致坐在角落,反倒成了陪衬。   “我不善应付人情世故交际,你请他们来,正好帮了我一个大忙。”陆久安装模作样的端起瓷杯和他轻轻一碰,瓷器相撞间,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老师在侧,韩致不敢太放肆,悄声耳语道:“你那是不善应付吗?你明明是懒得应付。”   陆久安眼波流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直到夜幕笼垂,街上的摊贩陆陆续续收拾了货物,这场宾主尽欢的宴席才进入尾声。   向道镇面颊坨红,打了一个嗝,嘴里飘出来的尽是酒气:“我膝盖一到下雨天本就疼痛难忍,你知道广木这块儿地四季潮湿,搞得我大半夜睡不着觉,要是早知道老秦你在应平,我早就来了。”   向道镇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内容却条理清晰,也不知道他醉是没醉。   颜谷困倦地摆了摆手:“夜深了,明日再聚。”   向道镇撑着桌子站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若不是韩致眼疾手快扶他一把,学政大人现在肯定已经人仰马翻。   向道镇被铁钳一般的手捏得生疼,打着哆嗦退开来,脚软成一滩烂泥,就是这样了,他被随从架着走出去之前,还在不断嘟哝:“陆大人,我跟你讲,你应平这块地是个风水宝地,人才荟萃,好事频出……”   陆久安好声好气将人哄走,转过身无奈看着韩致:“喝酒误事,明日向学政想起来,肯定会懊恼。”   那葡萄酒其实度数不高,奈何向道镇把醉风楼的招牌桂花酒混着喝,不成这样才怪。   “兴致一起,难免贪杯。”韩致掐着他的后脖子摸了摸,“我们也走吧,春宵苦短。”   最后几个字含着滚烫的酒气喷薄而出,陆久安霎时间面色潮红,色厉内荏道:“今天不行,明天还要接待学政。”   “今天醉成这个样子,他明日也得起得来才行。”男人把住他的腰,在朦胧的夜色下裹着他的耳垂,“我今日只做·一次,久安,你大发慈悲,渡一渡我罢。”   陆久安呵呵一笑:“佛法不度无缘之人,大雨不润无根之草。”   “谁无根。”韩致狠狠叼住他的嘴唇狠狠撕咬,大手牵着他向下摸去,陆久安被庞然大物烫得一缩,反手给了他一巴掌:“疯狗,不准咬人。”   韩致口口声声说的一次当然作不得数,陆久安直到最后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含着泪花咬牙切齿:“狗男人。”   韩致和他泡在浴桶里洗了个鸳鸯浴,结果情难自控,顶着陆久安杀人的目光又荒唐了一次,陆久安实在说不出话来,韩致怀抱着他温柔问道:“还无根吗?”   陆久安声音沙哑,有气无力道:“当初你横遭祸事无法孕育子嗣,怎么不把这孽根一同革去。”   省得今日作恶多端。   韩致捧着他吻了吻,好脾气道:“那你岂不是要少诸多乐趣。”   果然如韩致所言,向道镇第二日没能如愿醒来,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朦朦胧胧睁开双眼,一时间头痛欲裂,酒后失态的画面也纷至沓来,想起一切后,只恨不得挖个地洞跳进去一了百了,好过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   随从端着醒酒汤来到跟前:“大人,这是陆县令为您特意备的酸枣葛花根,说您今日醒来身体可能不太舒服,让你卧床休息一天。”   向道镇端着碗一饮而尽,突然问道:“陆大人还说什么没?”   “没有说什么了呀。”随从摸着脑袋想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他只吩咐我好生照顾你,至于别的什么人来寻你,他一律以大人您身体抱恙推了过去。”   “那就好。”向道镇把碗递给他,“陆县令长袖善舞,偏生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无法生厌。”   一句话不提他宿醉之事,给足了他这个学政的面子。又考虑得面面俱到,免去了他的后顾之忧。   陆久安今日干脆也没有出门,一个人来到吾乡居,小心锁上书房的大门,进入了办公室。   现在他手里捏了大把的能量,可以随意支配,使用起来一点也不心疼,只要瞅着电脑里觉得有用的资料,先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堆在书桌上慢慢看。   陆久安躺在沙发上,接连看了几本,因为历史宝藏这个节目性质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书都是古籍,有些书的内容其实大周也有,另外一些则已经失传,他把这些书单独拎出来,打算找个时间慢慢手抄。   要不要修个图书馆,把这些书放进去,供天下学子观看呢?   很多珍贵的书籍被收录在王公贵族的府里,以藏书颇丰引以为豪,还以此吸引幕僚和坐宾,于是在这个时代,学子们可供观看的书少之又少,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四书五经等应付科举的书籍。   这个念头只在脑袋里出现了一瞬,陆久安便觉得可以一试。   到了第三日,陆久安趁着向道镇已经完全恢复精神,带着他巡游应平山水。   从生活广场经过的时候,向道镇指着石碑上刻的流民收纳所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久安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当初城里来了很多难民,没有多余的帐篷......”   他用只言片语简单描述了一下当初的艰难情形,向道镇叹道:“无论天灾还是人祸,受苦的都是百姓,幸好应平乡绅宅心仁厚。”   他环顾一圈,看了看四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肆,实在想象不出,这里曾经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   此时正值初春,万物复苏,枝头的嫩芽刚刚冒出来,一片翠绿之色。雪水消融,山涧溪流回涨,动物过了冬眠,也都纷纷从巢穴里出来。   浮鸟拖着绚烂的羽毛从天际掠过,梅花鹿嘶鸣一声,眨眼间消失在丛林中。   幕天大地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这是自然的馈赠,这是动物的天堂。   清澈的山泉水顺着岩石缓缓流淌,向道镇用手鞠起一捧,登时被冻得打了一个冷颤,他喝了一口:“甜的。”   这些风景自然不是近郊光秃秃的麦地可以比拟的,向道镇看得眼花缭乱,不停发出惊叹,半道兴之所起,诗兴大发,拉着颜谷当场吟诗作赋。   陆久安眼前一亮,当即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刷刷刷写下来,向道镇茫然看过来,陆久安一本正经道:“学政和太傅大人出口成章,作的诗端庄工丽,只我们几人听了难免可惜,必须记录下来供来往游人瞻仰。下官回去立马找人在此立一块石头,将两位大人的诗凿刻其上。”   到时候为了看学政和太傅的诗赋,游客岂不是络绎不绝。 第124章   走到半途, 向道镇停下来,大口喘气道:“先歇会儿,这上了年纪, 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随行的蒋方非常机灵, 一听这话,不肖陆久安吩咐, 就自动寻了个平整的岩石, 用衣摆稍微擦拭干净, 成了一个天然的座椅。   休整的时候, 向道镇问起应平一些比较感兴趣的事物,陆久安事无巨细地一一作答,这其中也包括前两日喝的葡萄酒。   向道镇厚着脸皮道:“不知陆县令能否割爱,赠本官一坛。”   陆久安有些为难,他自然知道葡萄酒刚刚出现, 肯定会引来一部分嗜酒之人的喜爱, 若是今日送一坛给向道镇, 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再来一个上官,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厚此薄彼,那才叫开罪人。   向道镇看他神色便知道自己提了一个强人所难的要求,果然就听陆久安道:“实不相瞒学政大人, 去年葡萄刚刚种植, 产出的果实拢共只够酿几坛酒,前些日还叫人带去了晋南,已经所剩无几, 实在拿不出手了。明年,向学政, 下官一定先让人为你府里奉上几坛。”   向道镇眯着眼睛回忆:“葡萄?来的路上,我看到的有些地方立有葡萄采摘园的牌子。那些地方可是专门种葡萄的?”   “正是。”陆久安便顺其自然给他解释了一番葡萄推广种植的事。   秦昭是知道这件事的,当初葡萄收成,陆久安命人装了满满一篮子给医馆送来,他在晋南当职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可见稀罕珍贵程度。   陆县令却半点不吝啬,挑选的葡萄串每一个都饱满多汁,送给他们一家子吃了个够。因此他帮衬着说了一些体面话。   “哦,这个好。”向道镇也不计较,明年就明年,他还等得起。   在听说陆久安准备建码头苦于找不到熟悉的人手时,向道镇一脸平静道:“我与江州通判相熟,他负责漕运之事,手下肯定有不少这方面的人才,到时候我让他给你推荐几个,保证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无需你操心。”   陆久安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当日烦恼忧心的,居然这么顺利就解决了,广结善缘好办事,这话果然没有错,陆久安赶紧真心实意地拱手答谢。   休整片刻,他们便继续前行,应平山清水秀,只是这一行的绝对大多数人倒底上了年纪,走到路途后半程,除了陆久安和韩致,所有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呈现出疲态。   陆久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知道这躺观光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   陆久安道:“向大人,前方景色平平无奇,再走下去怕让你失望了。”   向道镇哪里不知道他此举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秦勤锤着酸软的腿安慰他:“你人在省城,赶马车到应平左右不过几天的时间,倒时候得了空再来便是。我跟你说啊,应平一年四季风光不同,下一次你就秋季再来。那时满山的枫叶都红了,像燃烧的火焰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含着无限感慨,若是他的双眼不恢复,哪能再看到这如画一般的世界。   向道镇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繁花似锦的风光,众人打道回府。   接下来的日子,陆久安尽地主之谊,将向道镇衣食住行一一打点到位。   他没法送葡萄酒,可是手里的新奇玩意只多不少,随便拎一件出来也能令人啧啧称奇,他从封敬手里取了一双色泽绚丽的琉璃珠子,足有核桃大小,浑不在意的作为离别赠礼送给向道镇:“小小心意,向学政平日里可以拿在手里盘玩。”   这样的琉璃比玉器更加珍贵,陆久安在现代看得多了漫不经心,却抵不住别人很少见。   琉璃珠子对向道镇来讲,那是天上少有地上难寻,非晋南王侯将相家里不会出现,如今见陆久安财大气粗,将明珠当做普通卵石一般随手相赠,有些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他。   若不是提前到应平暗里察访,再加上这几日与陆久安相处,知晓了他为官清廉,定然会怀疑他平日里是不是个收刮民脂民膏的贪官了。   向道镇连连摆手:“陆县令,你快收起来,要是今日我把这价值连城的宝物揽入手中,他日传入都察院耳朵里,追查起来,你我百口莫辩。”   陆久安哼笑道:“这可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是应平工坊里生产出来的,这珠子堆了一箩筐,要真正算起来,顶多在那一批货物里成色稍好一些。”   向道镇当然不信,秦镜汉匜,琉璃为宝,哪可能那么容易产出来,他百般推拒,陆久安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人体工学靠垫代替琉璃珠子送给他。   “向学政,这是专门给我们经常伏案工作的人设计的,可以改善腰酸背痛,也不贵重,这个你尽可收下。”   “这谁做出来的。”向道镇接到手里感受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倒是心灵手巧。”   他毫无负担地收下此物。   随从跟在车架后头,向道镇上马车之前,对陆久安说:“你们应平的文风学政称得上江州榜样,我观你们县学里都没有学正训导,我回去以后给你们拨几个来。另外,四月份院试,范敎谕亲自带着童生来科考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出多少个秀才。”   范成秋没挨训,反倒得了学政的温言好语,顿时受宠若惊。   向道镇果然说到做到,离开应平没多久,就有几个夫子模样的人包袱款款地来到县学,说是学政推荐来的。   前些日,好多外县的生员前来应平求学,虽说学院的夫子在年后招了不少,但正如向学政所言,有资格教导生员的夫子却太少。这下好了,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陆久安毫不客气地编入旗下。   至于那些外县的生员,陆久安思量一番,也来者不拒。   不过与落户本地的生员不同,他们不能免费入县学,也不能报销医疗费,需得缴纳束脩。学正训导俸禄很少,陆久安给提了一两成,那也是及其清贫的官,正好可以将这些学费用来补贴夫子。   又过了几日,县衙府来了五六个张眉努目的汉子,虎背熊腰的身材引得衙役心生警惕。   这群汉子身穿麻布,脚穿草靴,暴露在外的手脚皮肤粗粝,问起身份时却避而不答,展开一份印了通判官印的手谕,直言是江州府下来找陆县令的。   江州之前来人,却是为了捉拿陆久安的,是以应平上下不论是胥吏衙役,还是平民百姓,对江州的官儿印象都不太好,衙役满色不善,冷着脸道:“咱们陆县令不在,先等着。”   衙役持着杀威棍站在汉子面前,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赵老三匆匆跨过门槛,准备去吾乡居找陆久安禀告此事,与迎面而来的韩致撞了个正着,韩致皱着眉呵斥:“什么事?”   见到将军,赵老三松了口气,韩致在此,就如磐石压阵,任他来者是何人,赵老三也不怕了:“大堂来了一群江州的官儿,持着通判的手谕。将军,上一任那个袁通判派人强拿大人,这一次会不会也报着同样的目的。”   韩致不语,眯着狭长的双眼看向大堂,只见那几个彪形大汉大马金刀坐在客椅上,似有怒气。   韩致踱步而入,他无需言语,周身的气势便引起了来人的注视,另他们望而生畏。   为首的大汉上下打量他一番,迟疑问道:“可是陆县令?”   赵老三狗仗人势,抢着答道:“这是镇远将军。”   韩致沉着声音颇有威严:“听说你们是通判派来的,所谓何事?”   五大三粗的汉子叫韩致浑身煞气压得差点踹不过气来,好半天才答道:“我们受命,来助陆县令修建码头。”   说到此,心里还颇有点委屈。   远道而来即是客,这应平县衙什么待客之道。   虽然他们身份地位不高,不说热茶,基本的好言好语总得有吧,结果跨入这县衙大门后,被莫名其妙甩了脸色不说,还叫这群衙役持着杀威棍如敌人一般对待,他们是粗人,要是平日早就破口大骂了,只是因为通判委令,才没有当场离开。   韩致凉凉斜了一眼赵老三,直把赵老三看得背脊发冷。   赵老三自知办事不力,才闹了这么个乌龙,险些坏了陆大人的计划。   韩致道:“自去领罚。”   赵老三二话不说,垂着首退去。   江预拱手将人引进殿堂,又奉上果盘好茶:“对不住各位,那群衙差不会办事,其实陆大人早就盼着各位大人前来,只是他刚去了工坊,容我去禀告。”   陆久安在工坊里,被热气熏得满脸红潮,敲打铁器的声音叮咚作响,童子来报,陆久安着实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摘掉手套,顶着满屋子的嘈杂声大着嗓门问:“主簿现在在何处?”   “工部司匠把人寻了去,估计现在在方矮坡。”   陆久安想起来了。   在陪学政游历应平山水的时候,陆久安就发现了此次旅游的不足之处,要想发展应平的旅游业,光是自然风光肯定不够,人性化的配套设施也要跟着修建起来,比如增设供人休憩的凉亭,应急的公共厕所,一些道路崎岖的地方,还要修建木栈道。   为此,这段时间工部上下都被派了出去。   陆久安道:“派人去把主簿叫回来。”   吴衡是水利司出身,要修建码头,这事少不了他。 第125章   回县衙府的路上, 传话的童子将衙门里发生的一切告知于他,陆久安笑骂道:“确实该罚!这么蠢,不分青红皂白就随意树敌, 谁教他们这么办事的。得亏他们受人之托没有当场发作, 要是人气跑了我上哪儿再找去。”   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缓缓涌过一股暖流, 衙役此举对他的维护之意甚浓, 他哪里感觉不到。   “现在是谁在接待那群人呢?”   童子道:“是韩将军。”   陆久安笑乐了。   堂堂镇远大将军跑去接客, 就他那满身的煞气, 还不得把他客人给吓跑了。   陆久安的担忧不无道理,此刻殿堂里噤若寒蝉。尽管韩致已经刻意收敛了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强大威势,不知怎么的,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恁是不敢与其目光交汇,只一个劲儿端着桌上的茶杯猛灌。   好不容易听门口的衙役大喊一声:“陆县令到了。”   几人才敢松一口气。   为首的沈途抬头看去, 只见进来的人霁月风光, 面如冠玉, 登时愣住了。   这......这应平的县令长得未免太好看了些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呢。   正这么想着,沈途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他这才发现,那位一直面无表情的韩将军, 目光如刺一般射过来, 直叫他背脊发凉。   “久安。”韩致起身迎向他,用手轻轻碰了碰他脖子上火星子溅伤的红痕,皱着眉道:“那窑炉高温难耐, 有什么事交给手下的人去办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不重视不行。”提到此,陆久安压低声音兴奋道:“出了好东西,待会儿与你细说,你先退开。”   韩致走到一旁的太师椅坐下。   “让诸位久等了。”还未照面,陆久安客套的话就已经说出口,只是在见到殿堂里坐着的几位时,顿时明白赵老三他们为何会有那些反应了,这群人身上肌肉横生,面上也是凶神恶煞,不怪赵老三反应过激。   但他毕竟不会以貌取人,心里这般思量,面上却挂上和煦的笑容迎上去。   韩致则坐在旁边,手指漫不经心戳着腰间的叶子小刀,一边神色不明地盯着陆久安与几个大汉寒暄。   陆久安礼贤下士,态度随后,沈途等人起初还顾忌着旁边那个长相凶悍的男人,到了后面,就彻底沉浸在双方的交谈中。   陆久安寒暄了没两句,火急火燎进入正题。   “……拟建的码头,要方便人员上下和货物装卸,可能还需应对舟船修理和维护,倒时候必定舟车辐辏、商货集散。”陆久安把自己最初的想法要求一一道来,又拿出舆图指给沈途看。   “依你多年的经验来看,选址在这儿合适吗?”   沈途凑近看了看,道:“不好说,单单舆图看不出来,码头选址不仅要考虑农耕防洪,还得湾阔水深,这样可以消弭水流的影响,上下货物更方便,也不影响进出船只的停靠,我得现场勘察一下。”   这话一出口,就知有没有。陆久安非常满意,果然术业有专攻,像他这样的门外汉哪里考虑得到这些。   主簿吴衡亲自领着一行人,带上工具绕着应平湖泊泽川走了一圈。学政亲自开口找通判求来的人,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好手,这群汉子仅仅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摸清了整个大小江河,沈途选了一个合适的地址,与陆久安当初看好的位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接下来就是打木桩做地基。”沈途将婴儿手臂粗的麻绳挽了一圈套在手上,“当然,最先还是要投小石子消除软泥的影响,这样才能万无一失,否则后面垒砌石块不牢靠。”   说到此,沈途微微停顿,陆久安主动询问:“可是有什么难处?”   沈途犹豫良久,方才说道:“来的路上,我等见识了水泥路,听说是用粉末兑水直接浇筑而成,方便快捷得很。”   陆久安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接道:“的确如此,水泥是由专门的水泥工厂生产的,现在应平家里比较富裕的百姓,也会用水泥建房。若是你想用,我给工部胥吏打声招呼,只是你必须得仔细了解水泥的功能之后方能使用。若是水灰比没达标,会影响混凝土的强度,倒时候修一堆豆腐渣工程出来,名誉损害事小,造成安全事故事大。”   沈途痛快地答应了:“陆县令为人大度,小的佩服。”像这种独家秘方,谁不是藏着掖着,陆大人却愿意拿出来分享,实在是难得。   陆久安不以为意:“知识是大家的,共同探讨方能进步。”   沈途语气愈加诚恳:“陆大人派我200人手,两个月的时间,我就能交给大人一个结实完善的码头。”   其实像应平县这样的偏远地带,本来无需这么长的时间,随随便便建造一个普通的渡口应付了事也成,然而就这几天的勘察,发现这个地方远归远,地域却着实辽阔。   应平拥有这么得天独厚的优势,又听了陆县令对应平未来的畅想,他就忍不住想深技远虑。   应平欣欣向荣已是大势所趋。   开展水运势必带来码头的繁荣,商泊要津之处,东来西往,人众聚集,绸缎、茶叶、瓷器、商盐都要从此过。码头兴盛发展到后来,势必会形成街市,最后说不定会修道镇场,若是今日囫囵修个渡口,到时候肯定会有诸多限制。   沈途提的这个要求,却让陆久安有些为难。   原因无他,前些日工部司匠修旅游设施就招了一批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凑齐那么多人。   吴衡适时站出来:“陆大人无需担心,今年来应平的百姓突然增多,200人,一天就招满了。”   陆久安心中大定,他想了想,也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应该是多亏了《每日要闻》在外面的影响力。   应平如今形势大好,自然会有很多源源不断的百姓来务工赚取补贴。   倒是沈途多看了陆久安一眼,陆久安疑惑:“沈工长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若是我能办到,都可以满足你。”   沈途听闻便道:“陆大人,小的粗人一个,快人快语就直说了,应平修建那么多工事,户部一时拿得出那么多银两吗?”   “……”陆久安。   沈途自我评价没毛病,确实是快人快语。   户部钱粮乃一县的财政,岂能轻易告知毫不相干的外人,结果这位整天和泥巴木头打交道的老实人,直接给问了出来。   这可不是单单开罪人的事了,若是较真,说不得还能按个窥隙问政的罪名!   不过陆久安到底经历过透明办公的时代,因此毫无芥蒂:“沈工长无需担心,应平府里还是有余粮的,旅游设施皆由应平富绅捐建,不用花一分钱。”   沈途愣住了,“他们……他们愿意?”   就他所知,富绅个个都是钻进钱眼子里的豺狼虎豹,算盘打得比谁都要精,要从他们手里抠钱,实是比登天还难。   “自然是心甘情愿的,难道我还能强抢不成。”陆久安不由失笑。   至于如何说服那群富绅捐建,他也懒得细说了。这些事陆久安也不是第一次做,应平富绅早已熟悉。互惠互利的好事,那群富绅自然是抢着做。   但沈途还是很惊讶,瞠目结舌半响,方才磕磕碰碰道:“那码头可不可以也......”   陆久安笑着摇头:“过犹不及。”   就算是羊毛,那也不能可劲得褥,至少在新的富绅出现之前,最好还是歇一歇,别给褥秃了。   沈途和其他负责修建码头的人从殿堂出来后,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在江州府好好做着事,接到通判手谕要远赴应平,本是带着五分不愿,五分忐忑,现在见应平的县令如此平易近人好说话,想来接下来的日子不仅可以和平共处,还可以得到不少金钱之外的好处。   有几个机敏点的汉子道:“应平准备兴建漕运,想来本地官府对造船水路一窍不通,到时候可以承揽下这个活。”   沈途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   吴衡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招来了200个工人,沈途当天就将人领走了。   这群人踌躇满志,因为他们知道,一旦码头建成,肯定会需要装卸货物的脚夫,拉船绳的纤夫,诸多营生的方式应运而生,到时候不愁找不到活计。   吴衡把人员名单交给陆久安,喘着气道:“县城门口被各种各样的告示贴得乱七八糟,差一点没找到。”   韩致伸展长臂当先接过来。   他看着这份名单,恍惚记起修理河道之初,他的名字也如同这般被写在一纸文书上。谁能想到,命运的红线就此将他两人绑在一起。   韩致看完以后将名单递给陆久安:“以后这样的告示只多不少,久安,你有没有想过,建一个专门招工的地方。一些寻求营生的百姓可以在那里按图索骥,寻找自己适合的活计。”   陆久安豁然抬起头看他:“你是说人才市场?”   “人才市场?”   陆久安激动地拍案道:“就是你说的,专供百姓找工作的地方啊,建了这个市场后,应平那些需要招人的商户,就可以到市场缴纳一笔金额做登记,需要什么人手,工钱几何,地址在哪里,一目了然,市场负责分门别类,找工作的百姓可以根据需求接下活,方便快捷。”   陆久安越说越兴奋:“韩朝日,你如何想出来的?”   这种资源整合性服务在后世已经非常普及,然而当下却难得一见,必定是思维超前头脑灵活的人才会有此考量。   吴衡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陆久安这才注意到,自己兴奋之余,一时不查,那个两人打情骂俏他才会叫的名字竟这么脱口而出了。   陆久安不自在看了韩致一眼,发现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僵住了,心中又暗暗发笑。   韩致清了清喉咙,正儿八经道:“这种招工接活,我哪里懂得,不过是随口一提。可是照你如此说,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   陆久安现在心情好得很,他转身落座,道:“愿闻其详。”   韩致专注地看着他:“那些商户凭什么愿意缴纳一份金额给市场,他们自己也能招,何需白白浪费钱。”   “你说得没错。”陆久安再次为他一针见血的问题颔首夸赞道,“人才市场不强制执行,谁又愿意中间商赚差价呢?可是若我说,人才市场可以为双方作见证签订协议,若是任何一方利益受损,比如用人掌柜恶意克扣工钱,工人卷财潜逃,人才市场可以代为追责,并计入应平的征信系统,为他们规避不良风险,那时待如何?”   掌柜可以克扣工钱不用多说,这种事时有发生,至于工人卷财潜逃,也不是没有过,去年陆久安就审过这样一宗案子,是一家丝绸庄东家托人写的状子,说是他年底盘账时发现不对劲,结果还不待他找掌柜问责,掌柜当夜就拿了店里上好的布料,天不亮就启程跑路了。那账盘查下来,自然也是掌柜中饱私囊吞没的。   状子递到衙门,陆久安寻当值的衙差回忆,确实有那么个富态的人,穿金裹银离开了应平。   贼人已经离开应平不知所踪,作为县令的陆久安有心想要为他寻回损失也无计可施,这个案子最终不了了之。   然而有了人才市场见证作担保就不一样了,若是人才市场没有审查到位,可以代其承担,免去了大部分的人的后顾之忧。   人才市场背后依托应平官府,现如今应平县衙在百姓心里的公信力日益高涨,想来会取得大部分人的认同。   “再说了,做人才市场也不是为了捞钱,是为百姓谋求生计。一开始人才市场又不收中介费,而且这种地方多方便呀,又不是所有人都能马上找到合适的活计,有人才市场帮他们做筛选,百姓可以省下不少功夫做其他的事,何乐而不为?让他们知道好处并习惯以后,这件事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了。”   吴衡旁听了全程,对陆久安大胆而新奇的想法感到敬佩。   韩致哑然失笑:“你这套法子,若是没多少意外发生还好,要是如你所言,光是代为担责就能将你应平财政赔光。”   “他们敢!”陆久安一拍桌沿,恶狠狠道:“要是真出那样的事,就让他们感受一下本县令的雷霆手段。”   角落传来抑制不住的低笑声,却是吴衡捂着嘴在偷乐,见陆久安双眼瞪过来,吴衡赶紧收敛神色:“陆县令是下官见过的最随和的大人了,唯一一次见大人动怒,还是夜审赵老三那次。”   韩致不明所以,陆久安便当成趣事讲给他听,韩致扯着嘴角道:“这倒让人着实想象不到,赵老三以前竟然是这样一个混账。”   陆久安越发觉得这事可行,当即就要回吾乡居写方案,韩致用指骨敲了敲椅子:“我刚才说的,你还是要考虑一二,纵使有再强硬的手段,也不能完全杜绝,想要万无一失,还需谨慎考量。”   陆久安点点头:“我知晓。实在不行,倒时候分长工和短工。”   “长工何解?短工又何解?”   “短工的话,雇主把佣金给人才市场,转由人才市场代为支付给工人。”这个方法其实和游戏系统里的那套佣兵的赏金任务异曲同工,“长工就依托征信系统。”   韩致一点就通:“这个法子也可行。”   “我还要琢磨琢磨。”陆久安抬头看吴衡,“到时候把这事交予你来办。”   主簿是县衙的二把手,必要时候得独当一面。   吴衡嘴巴张张合合,半响没凑出一句话来,陆久安何时见过他这般,眉毛一挑,问道:“不愿意?”   “陆大人。”吴衡鼓起勇气,“下官想跟随沈途他们去看看如何修码头。”   陆久安半响无言。   他亲自挑选的主簿年轻有为张弛有度,只是这职业病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了。   “也好。”陆久安挥了挥手,“既如此,我便把这差事交给吏部来管。”   史房胥吏主管人事档案,人才市场的事与此也倒差不差了。   这大堂本是专门为待客所设,装点得富丽堂皇,陆久安不是很喜欢这风格,平日里很少踏进来,眼下吴衡跟着离开以后,陆久安也不愿多待了,思来想去,叫下人把杯盘收拾好,和韩致朝食堂走去。   韩致不紧不慢缀在他后头:“之前久安说,窑厂出了好东西,不知是何物?”   陆久安闻言,扶了扶额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东西我装匣子里放吾乡居了,你先去食堂等我会儿,待我去取来。”   “不急,先吃饭。”   食堂的饭菜向道镇当初也尝过的,对食堂掌勺的厨子赞不绝口,后来连着几日都没去醉风楼,跟着整个县衙吃了好几顿伙食团,直言回广木也让府里效仿这么做。   这次从江州府下来的沈途几人的吃食,也是由这里的饭菜打包由人送去的,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分量管够,还有饭后水果,营养分配得很均匀。   吃过饭,陆久安迫不及待拽着韩致来到吾乡居,他打开一个黄木匣盒,从里面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物什递给韩致。   “水玉?不对。”韩致心头猛得一跳,拿起冰凉的卵状之物仔细端详,“无色琉璃。”   “是的。”陆久安得意洋洋道,“我们为这物取了个别名,叫玻璃。”   当日他叫人去饕餮山挖了不少硝石回实验室,结果他期待的火药没制出来,竟然阴差阳错,叫封敬先把玻璃给捣鼓出来了。   所以封敬那边一派人通知,他就按捺不住跑进了窑厂。   “玻璃。”韩致转动手里精巧的物件,他掌心的细纹透过此物清晰可见,“不是偶然得来的,是烧出来的?”   韩致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和玻璃相仿的水玉便是天然矿石。   水玉又称水晶,因为含有不同矿物色素,因此会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而透明的水玉及其稀有,因此更加珍贵。   “千真万确,确实是烧制出来的。”陆久安意味深长道,“你可不要小瞧这东西啊,用处可大了。”   眼下窑厂还没熟练掌握其工艺,烧制出来的成品参差不齐,他本来想给教室装上明亮的窗户,照此看来没法立马实现了,不过做一个镜子出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早就受够了古代的镜子,大周使用的是铜镜,顾名思义,就是铜器铸造打磨而成,根本就没效果,人影模模糊糊,连他眼角那颗痣都看不清楚,陆久安用过几次以后就弃如敝履。   现在玻璃发明出来以后,只肖镀银就能得到一面清晰可鉴的银镜。   “单是玻璃已经让人趋之若鹜了,若是世上还有这样的镜子存在……”韩致眼神复杂地看向陆久安。   韩致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但不知为何,对陆久安身上的秘密,他却不敢轻易问出来。   陆久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都是封敬的功劳。”陆久安眼神闪烁,被韩致这样看着,连接下来想说的话都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了。   他本身兴致勃勃想与韩致分享望远镜的事,若是有了望远镜,韩致行军打仗无异于如虎添翼,现在只好搁置一边,到时候作为惊喜送给他罢。   他一时有些不自在,他穿越的秘密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长此以往,会不会因此生出间隙。   吾乡居一时有些沉静。   还是韩致率先打破这凝滞的气氛:“久安手里有太多稀奇古怪之物,他日皇兄知晓了,定会让我讨要一份。”   “陛下是九五至尊。”陆久安舔了舔嘴巴,“世间至珍至贵之物,合该呈献给陛下。”   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应平天黑得就不是那么早了,陆久安却在吾乡居枯坐了大半时辰才回卧房,韩致已经神色如常,两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之前的话题,静静躺在床上。   第二日韩致醒得比往日早些,陆久安穿着薄衫到场地时,韩致已经训练得汗流浃背,不知不觉,他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一举一动,有时候觉得他流着汗水的模样都格外性.感。   韩致喘着粗气把红缨长枪往旁边的木桩一掷,长枪深入枪痕遍布的木头,枪柄微微颤抖。   “醒了?”   “今日怎么起这么早?练多久了?”   “练了两套,有些热,起来冲了个澡。”韩致揽过他吻了吻额头,手臂上的汗珠顺着肌肉起伏的纹理滴落在陆久安袖口上。   “还去跑步吗?”陆久安问。   ”走吧。”   晨练结束,陆久安吐出一口热气,对韩致道:“你先回去吧,我要找蒋方说个事。”   来到衙役集合的地方,江预昂首挺胸正在做收队结语,见陆久安径直走来,忙让到一边。   陆久安抱着双臂道:“蒋方出列。”   蒋方排在后面,他从衙差队列里小跑出来,规规矩矩站稳了,其他衙役目不斜视,脸上却不禁露出欣羡的神色。   果然,蒋方跟着陆久安走到林荫树下,只听陆久安平静的声音缓缓道:“应平的旅行社正式成立,你之前跟着沐小侯爷踏遍了山水风光,沿途又留下景点标牌,想来对这片土地已经了如指掌。现在授予你旅行社社长的职位,往后你的工作重心就是培育导游,专门负责旅游接待。”   蒋方喜不自胜,陆久安道:“先不要急着高兴,眼下你需要根据沐蔺写的游记,设计规划初不同旅游路线。”   蒋方虚心求教:“陆大人说的旅游路线,该依照什么来设计。”   “根据时长,出游目的和旅游团人群。”陆久安一边回忆着自己曾经报过的旅游团一边为他讲解,“如向学政、颜夫子、秦太医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体力跟不上,那就不适合山路崎岖陡峭的地方,而且他们只出游一天,那你设计的路程就不能太耗时……”   蒋方这才知道,导游这份工作听起来简简单单,其中竟然还涉及这么多学问,不仅要为他们讲解本地民宿文化以及沿途风景,若是某些旅途时间较长的,还要合理安排好交通食宿。   “导游工作繁杂……”陆久安话出未毕,蒋方一脸严肃道:“不繁杂,我喜欢做导游,大人放心,你交代的事,小的必定督办完成。”   陆久安对手下很信赖,况且经过上次的带队,陆久安对他的能力也很认可:“好好干,若是应平旅游做成了,少不了对你的奖赏。”   蒋方欢喜应下。   陆大人出手大方,他自然知道县令大人的话做不了假。   “《每日要闻》在江州传播开来,向学政离开的时候又领了几份带回广木,今日不同往日,你也看到了,应平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春雨过后,势必有一群为了踏青的游人会选择应平。所以你得尽快完成,到时候旅游社派人驻守在城门口,给来往游人发宣传单,若是他们感兴趣,你们就要立马开始工作。”   时间如此紧迫,蒋方反倒被激发出无限动力,他行了个礼,中气十足道:“必不负大人所托。”   “这样最好。”陆久安拍了拍他肩膀,笑眯眯道,“有奖有罚,到时候我要让旅游团的游人写服务评价,若是叫我知道你手底下的人干了出格的事,惟你是问。”   能有什么出格的事……蒋方不以为意。   陆久安看他这样,不忍心告诉他,旅游业发展久了,免不了会生出一些黑心导游,他们仗着手中的权利拨弄是非,谋取不正当的权利。   罢了,哪个行业没有磕磕绊绊,经历得多了,自然就日臻成熟了。   陆久安回到吾乡居,韩致已经换了一身玄色锦衣长衫,正大马金刀坐在陆久安那张办公椅上,眉眼下压,目不转睛看着手里的信件。   “云落来信?”   韩致抬起头来,把信件递给他:“晋南来信,沐蔺写的。” 第126章   陆久安顿时来了精神。   沐蔺寄回来的信厚厚一沓, 陆久安好奇数了数,居然有十多页,陆久安奇道:“沐蔺转性子了不成, 居然沉得下心写那么多字。”   韩致嗤笑:“不是他的手笔。”   陆久安翻到最后一页, 落款确实是沐蔺那个小侯爷没错,韩致见了说道:“那个是他亲自写的。”   陆久安捏着信纸顿了顿, 眼前仿佛浮现出沐蔺翘着二郎腿七扭八歪高坐案桌上, 一边喝酒, 一边口述, 指挥手下帮他写信的画面。   不出意外,信件冗长啰嗦,废话连篇,陆久安耐着性子看完。   十多页的信,总结下来无非三件事。   展览阁在晋南人气高涨, 里面摆放的九连环魔方等奇物风靡一时, 不少王公贵族竞相把玩;   跟着去的工匠已经安置妥当;   葡萄酒运到晋南后, 沐蔺以久别重逢的名义把平时经常来往的几个酒友邀请到家中作客, 那几人都是尚书、侍郎、侯爵这种高门大屋出来的贵族子弟,个个锦衣玉食,素来在晋南吃喝玩乐风流成性,哪里有好东西, 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平生第一次尝葡萄酒, 几人都赞不绝口比作琼浆玉露,不仅为此豪掷千金,甚至因为太过稀少, 提前预定了十坛。   信的最后,沐蔺写到自己即将启程, 信是十天前发出的,想来现在人已经离开了晋南。   “太好了!”陆久安愉悦地吹了吹信纸,慢条斯理地对折整齐,放进案桌的抽屉里,“以后葡萄酒不愁销路了。”   陆久安命人将消息放出去,不到一天的时间,应平所有酒肆都贴出了大量收购葡萄酒的字条,开出的价格也不低。   葡萄种植园的农户用大片土地栽种葡萄,本身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响应县衙的新农政策,这下子信心大增,干起活来精神百倍。   其他没有选择种植葡萄的农户则后悔不迭,感慨自己错失了这大好多的机会。   “当家的,都怪你,当初劝你种葡萄你不听,那时候县衙为了鼓励我们种植,还给了不少补贴。你看人家李老汉多有魄力,前年开荒的六亩地,有整整五亩拿来种葡萄。这哪里是葡萄,这是金山银山呐,要是收成好,三年不愁吃穿。”   汉子双眼赤红,他本身就因此事憋了一口酸气,现在被自己婆娘念叨,更加火冒三丈道:“你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葡萄刚刚出现,谁知道是好是歹?”   妇人大怒,双手叉腰愤然道:“你手伸出来干嘛?是不是想打我,你敢打我我就去县衙状告你。咱们陆县令可不认为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敢打我那就是家暴。”   陆久安用了三四个月的时间惩治了不少随意殴打妻儿的恶俗,公堂之上打板子的就是在县衙当差的詹尾珠,她动起手来丝毫不会心软,直把那群对外软弱无能对内强势暴力的男人打得嗷嗷直叫。   至此百姓都知道了县令大人很维护妇孺的事情,比起其他地方,应平的女子平日说话做事更加有底气了。   汉子右手颤颤巍巍举了一会儿,倒底没挥下去,他颓然地收回手,有些色厉内荏道:“我们生活好不容易有了起色,非得去冒这么大的险。这是情况好,万一不如意,全部的家当都赔进去了。”   “那大不了重头来过。”妇人苦口婆心劝道,“卖苗的管事都说了,机遇与风险并存,去年我们没有好好珍惜,今年说什么也要把握好。”   有这种想法的百姓不止一家,一时间葡萄藤水涨船高,育苗基地的工作人员忙地脚不沾地,管事喜气洋洋地跟陆久安汇报,谁料陆久安听了却紧皱眉头,立刻让他停止售卖。   管事不解道:“县令大人去年不是还让我等在百姓中大力推广吗?”   他这正干得热火朝天的,哪能朝夕令改。   陆久安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指着官田里研究麦苗的申志道:“你来告诉他什么原因。”   申志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对管事说道:“大人,良田都是用来种植庄稼的,要是所有人都去种植葡萄了,那么稻谷就无人来种了。总不能让百姓光吃葡萄吧,葡萄又不能填饱肚子。”   “这是其一。”陆久安道,“今年葡萄收购价格高,那是因为稀少,现在所有人望风而动,改种葡萄,僧少肉多,价格只会被压下来,辛辛苦苦劳作一年,还亏了本,那就不是为百姓谋取福祉了,而是谋害他们。”   市场调控很关键,一旦农作物滞销,那投入的金钱和精力就打水漂了。   “县令大人,你这就说错了......”管事急急辩解道:“葡萄的销路又不止这一条,酒肆东家要是压价,那就当水果卖给游人,总归葡萄刚刚出来,正是众人新奇的时候。不说别的,我听好多外县来的工人,都在问起葡萄采摘园的事。这可是关系百姓切身利益的事儿,怎么能说停就停呢。”   陆久安还是坚决摇摇头:“不能本末倒置,粮食才是关键,咱们县的粮仓才刚刚收上来一点,要是再遇到什么天灾人祸,你指望葡萄来养活饥民吗?”   管事听罢心中有些失落,但还是恭敬地回道:“是,属下明白了!”   陆久安想了想:“不停售可以,但是必须保证每户人家的耕地,多的不能种植。”   管事这才重新焕发精神。   户房书吏旁听了全程,摸着胡子道:“没想到陆大人不仅对种植之道如此上心,还对市场之事如此精通。”   “算不得精通。”只不过多吃了一世的盐,在那个信息高速发展的时代,看过不少这样的新闻罢了。   稻米小麦才是百姓的根,其余农产品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   清明时节,应平洒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花草树木被洗得干净又鲜嫩的,翠绿的新叶抽出来,像是缀着一块块被打磨过的玉石。   雨过天晴以后,五颜六色的纸鸢升到空中,和煦的暖风带来清新的泥土芬芳。   踏青游山,踏春游湖的季节到了。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陆久安的考绩文书递到了县衙。   大周官吏的考课沿袭旧制,从人丁增益、狱讼催科、劝课农桑,缉捕安民、学风科考这几点来评判。   若是单独拎出陆久安那份政绩来看,在这么多份里面,实在是显得有些平平无奇泯然于大众了,然而关键在于,陆久安当职的是应平的县令!   三年前还是个人丁稀少,民俗剽悍,粮税难收的贫瘠之地。   陆久安仅仅用了短短三年,不仅治理了洪水,粮税还一分不少地收了上来。   更不用说,在前几日,上京赶考的举人里面,应平出了两个进士。   两名进士均被授予庶吉士,在翰林院当值。   这无异在陆久安的考评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以说,陆久安不仅仅是通过,而是以漂亮的的政绩呈至京都吏部,亦如三年前初来乍到的治水,他给百姓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果然明珠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蒙尘,只等一朝遇雨化作龙。”吏部一高兴,直接按了个“称职”的考语,做出调任升迁的谕令。   都说县令难升,因为到州县为官的多是举人老爷,像陆久安这种堂堂探花却身居最末流的实在是少见。   而且大周施行的是考满制度,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一般考满9年,县令才能迎来升迁的机会,很多人熬死在一块儿地也不见得能离开,可见不易。   “这么容易就给了升迁的谕令,会不会不太妥当。”同差捏着墨笔有些担忧的问道。   “我既没做出欺罔诞谩之事,也没有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有什么不妥当的?”   然而陆久安打开文书一看,却愣住了,上面明晃晃的“平常”二字。   “怎么会?”   他自认这县令做得还算励精图治,事事亲力亲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只得了个“平常”的考语吧。   背后探出一双大掌,包裹住他指节分明的手,韩致脑袋枕在陆久安肩窝里,探头看了看文书。   “很失望吗?”   陆久安摇摇头:“不是。”   他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陆久安也不是非得要去计较,他本身就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一辈子安安稳稳在应平做个县令也好,只是做出的功绩没被认可,和心里的期望有些落差罢了。   韩致弹了弹鲜艳的官印,从他手里抽出文书来,只看了一眼,展平放在桌上:“这是皇兄给的考语。”   “陛下?”陆久安怔住。   事实是,在陆久安不知道的晋南京师,吏部侍郎刚考了地方上送来的所有帖子,还没来及得给出去,在天子身边素来得宠的掌印太监就奉旨前来,命人搬走了所有述职报告和考课文书,说是陛下心血来潮,想要亲自考评这一年官吏的政绩。   整个吏部衙门噤若寒蝉,以为是考评里出了什么徇私舞弊,利用职权排除异己的事,传入了圣上的耳朵里。   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属于欺君罔上掉脑袋的大罪啊。   这种猜测也不是空穴来风,最近几年朋党之争愈演愈烈,每当众人以为天子发怒要血洗朝堂时,他偏生又轻拿轻放,没翻起半点浪花。   难不成陛下终于要下手拿谁开刀了不成。   不过他们终究是多虑了,掌印太监当天下午就将考课文书送回了吏部案桌之上,多余的话一字未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礼部侍郎翻阅文书,发现圣上重新修改了几份考语,其中就有陆久安的那份。   仿佛当真只是心血来潮考课官吏政绩。   然而真的只是这样吗?   韩致看着陆久安迷茫的双眼,叹了口气:“久安,皇兄这是在保护你。” 第127章   “你是皇兄看中的社稷人才, 当初你深陷焚琴之案,无法脱身,为了将你安全无虞地摘出来, , 只能出此下策,先将你调离京师, 远离漩涡中心。”   “久安, 不要埋怨皇兄。”   韩致的话还印在脑海里, 陆久安却越想越糊涂了。   他一个未到弱冠之年的少年, 凭什么就得了当朝天子的青睐,成了他看中的社稷人才。不惜拨乱布局已久的棋盘,只为了保住他这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   这其中,又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然而这些蜘蛛网一样的谜团并不没有得到解答,因为韩致要离开应平了。   文书递到县衙不久, 兵部尚书冯熹济的回信也随后到达。   就烈士抚恤一事, 冯熹济一开始并不认可。   驻守边境的除了韩致麾下亲率的五万大军, 还有另外三个大将统领的军队, 分别驻守在大周不同的方向,只不过有大规模战事发生的仅此云落一个城池而已。   然而就算这样,每年拨往前线的军饷源源不断,四万石的粮食运到云落, 一个月就吃完了, 这还是在承平之时,若是打起仗来,粮草只多不少, 户部那群老贼变着花样给圣上哭穷,还想给伤亡士兵抚恤?简直是异想天开。   要是这事递上去, 冯熹济都能料想到户部尚书如何在朝堂之上涕泗横流声泪俱下了。   “如今国库虽然充盈,但是陛下宽厚仁慈,想要藏富于民,几度减轻赋税,再加上用钱的地方也不少,比如去年打造战船,国库就消耗了不少。士兵战死是很正常的事.......”   这些话都是户部老生常谈的。   不过冯熹济还是被自己假想的场景气得一股火蹭蹭往头上冒。   他分管各地驻军的粮草,军队的调动,没少受这老贼的气,现在还要攻讦他士兵生死,这和打他脸没什么两样。   冯熹济气愤难当将一叠文书摔在桌上,猛锤了一下结实的桌子,兵部侍郎吓了一跳,连忙宽慰他:“大人消消气。既然将军主动提及此事,到时候定然与你同仇敌忾。”   冯熹济怒气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很快,兵部侍郎把韩将军写的文书重新递给他。   冯熹济再看韩将军写的信,越看越觉得中肯。   “设置抚恤金,战士免了后顾之忧,战场上方能义无反顾冲锋陷阵.....”   “烈士是用血肉之躯,铸就民族之魂.....”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和平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   好!写得真是太好了!   面面俱到,发人深省,感人肺腑。   连他这个一把年纪的大老爷们看了都觉喉咙坚硬,眼眶湿润。   只是这遣词造句和将军一贯的风格不太相似,总觉得是出自另一人之手。   冯熹济当即热气上涌,第二天上朝,当着天子和四周肃穆而立的众官的面上奏了此事,果不其然引得朝堂一片哗然。   反驳的不仅有户部那群穷抠搜,还有都察院,其余人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好整以暇坐看几队人马你来我往唾沫横飞的滑稽场面。   而结果自然是兵部尚书寡不敌众,摆下阵来。   皇帝陛下自始至终态度不甚明朗,冯熹济摸不准当今天子高深莫测的心思,但是一想到韩将军的性格,再加上他与天子的关系,立马百里加急写了回信到应平搬救兵。   “镇远将军,老夫一个人实在搞不定,还望你速速回京相助。”   隔着一页信纸,冯熹济被逼到穷途末路气急败坏着急摇人的形象跃然而出。   陆久安看得哈哈大笑。   “这位兵部尚书怎么就笃信你回去一定能成事?”   韩致正喝着水,听到问话,被呛得连连咳嗽,他一只手握着水杯,面色古怪。   陆久安顿时被勾起了兴致,用手臂撞了撞他:“哟,看来咱们韩将军不仅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连朝堂之上也是叱咤风云,是我小瞧你了。”   “没有。”韩致干巴巴地回答。   “没有什么?”陆久安不怀好意问,“当初发生过什么,说一说呗。”   “都过去了,不足为提。”   陆久安故作诧异:“避而不谈,莫非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让我来猜猜,难道是户部想把他家中女眷说亲于你,因此对你厚爱有加?”   韩致额角狠狠抽了抽,握紧拳头,忍住了去堵住他嘴的冲动。   “看你反应那就不是了。”陆久安摇摇头,摸着下巴越发口无遮拦,“莫非是户部之中有人喜欢你这款的,你两有过一段,所以不方便告诉我。但是只要你开口,那人就是有求必应?”   “也不是?那……”   韩致被陆久安逼得节节败退,深吸一口气,抓住陆久安发身按在墙壁上,无奈道:“就这么想听?”   “好奇嘛,我想多听听你以前的事。”   韩致眼神暗下来,右手摩挲着他后脖颈,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里意味不明:“那久安得付出点什么代价了”   陆久安快速往他嘴上吧唧一口,被韩致按着后脑勺反客为主,吻着吻着,两人稀里糊涂又滚到了床上。   半响过后,韩致背对着陆久安坐到床沿边上,慢条斯理穿上衣服,凶悍的肌肉随着一举一动微微鼓胀,陆久安则躺在床上,一脸汗津津地匀着气。   韩致系好革带回过头,见陆久安一张脸被春.情染地白里透红,把他凌乱的发丝拨到一边,忍不住又捧着他的脸啄。   陆久安拨开他的手:“户部不同意粮草支援,然后呢?”   韩致一顿,漫不经心道:“然后,我让人把他绑了。”   陆久安气息稍滞,接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声,他笑得毫无风雅所言,握着拳头把床板锤地哐哐作响。   当初刚刚升为副总兵的韩致想要增加军饷,户部不同意,用一贯的国库空虚来哭穷搪塞。   军队没有粮草支援,便无法继续战斗。   蛮横暴躁的韩致能耐着性子听他废话吗?那当然不可能,他非但不听,还要把户部尚书请到府上,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半点情面不给他留,几个手下的军痞子五花大绑将人捆了回去。   韩小将军居高临下坐在首位,拿尚书大人房中之事威胁他,要是不给粮草,就把他出入哪家娘子闺房的艳史抖落出来,要来个鱼死网破。   天还蒙蒙亮,小将军正在喝酒,他的副将在外守着,户部尚书府上着命来找韩致要人,耗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把尚书大人接回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隔天,一直不松口的户部尚书通过了韩致请军粮的折子。   当初谁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做出这等混账事?也就韩致自持身份年少轻狂,当朝天子大发雷霆,冷着脸色扬言要给自己的臣子一个交代。   于是把韩致关了整整十天的禁闭……   可谓是雷声大雨点小。   经此一遭,朝廷上下都知道了,咱们这位小将军可真不是一般的能惹事,在朝中那叫一个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存在。这么多年了,韩致先后接管了老将军的兵权,还训练出了雪拥十二骑,现如今可以说是兵力雄厚,人也变得成熟稳重,然而此事的余威犹在,户部尚书见了他必定绕道就走。   陆久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韩朝日,你可真莽啊。”   韩致按了按额头:“年少不懂事,才会做出这样的浑事。”   “那时候当今陛下才刚刚继位吧,他居然只把你关禁闭,要不是户部尚书自己不追究,我看你不死也得脱层皮。”   韩致没有说话,他也同意陆久安的说法。   陆久安贴上来:“那此次上京你准备怎么做呢?不同意的话,还是把人绑回去?”   “那就真要鱼死网破了。”韩致眼皮也不抬一下,嘴角带着说不出的轻蔑,“同样的招数不会成功第二次,户部尚书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岂能容人轻易拿捏,我准备借刀杀人。”   “哦?看来我与你不谋而合。”陆久安也不问他怎么个借刀杀人,懒洋洋坐起来,轻轻踹了他一脚:“往右边看第二个柜子里,有我给你准备的东西。”   韩致趿拉着木屐走过去,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记事本”,记事本上记录的是水泥配方。   韩致微微一笑。   “当初说要给你,正好现在可以用上。”陆久安侧着头,露出一个无比狡黠的神色,“你把此物送给工部尚书,来个祸水东引。”   水泥这种罕见的东西,陆久安就不信管营造建设的工部不心动。到时候户部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兵部,还有拿着水泥配方跃跃欲试的工部尚书。   韩致把水泥配方收入囊中:“你就那么确定,户部会把钱用在烈士抚恤金上?万一让工部捡了便宜,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得不偿失。”   “不会的。”陆久安笃定,“工部尚书又不傻,拿到水泥配方,这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只会跟你们站一块儿同仇敌忾,又岂会做出过河拆桥的事。”   “实在不行。”陆久安又不怀好意地调侃他,“韩将军再来把阴的,正所谓兵行诡道嘛。”   韩致很快收拾好行囊,此去晋南,他准备骑马到江州,再从水路出发。   “本来计划的是等院试过后,带着鸿途学院的学生去春游,顺道叫上你一起去踏青。”陆久安道,“现在看来你实在没那个福气。”   “之前向道镇来时,不是以已经去过了吗?”   “那不一样,这次是带着孩子们野炊,做游戏。”陆久安抬头看了看钟楼,催促他,“时候不早了,快点启程吧,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128章   四月中旬, 前去江州府院试的应平童生出了成绩,这群人不负众望,在向道镇的主考下, 过关斩将取得了生员的身份, 这其中,颜谷一直比较看好的高楚还一举拿了个案首的名头回来。   向道镇知道颜谷在县学教授之后, 对这个结果丝毫不觉意外。   然而江州民众不知道, 江州知府也不知道, 应平一下出了那么多秀才, 还把案首名号给摘走了,可谓是一石惊起千层浪。   这其中又以博阴县反应最为激烈。   原因无他,高楚高宿两兄弟原本是博阴人士,后来闹饥荒才落户到了应平县,博阴县令一时之间悔不当初, 懊恼自己没有慧眼识珠, 才让好好的人才另投他处。   然而为时已晚, 博阴县令唯一能做的, 就是厚着脸皮向外人说高楚案首祖籍在博阴,还大张旗鼓地做了个牌匾,送到了高家兄弟曾经住过的鱼追村,赐名案首村。   高楚高宿相依为命, 早就没了双亲, 在世上唯一有点关系的就是那群叔伯姑姨,牌匾一送到鱼追村,叔伯姑姨都震惊了。   两兄弟出走后, 他们没当一回事,后来久而久之, 便以为他们在饥荒中已经死去了,也逐渐遗忘了两人的存在。   现在发现他们不仅没死,还考取了院试的第一名。   “好好好,当初我就说这两兄弟前途不可限量,你看,果然没错吧,考了案首,说不定以后还能考状元,光宗耀祖啊。”   一群叔伯在鱼追村逢人就说,可谓是春风得意。   鱼追村的七邻八舍却不以为意,平日里这群自以为是的亲戚里没少做欺凌两兄弟的事,甚至早就把高楚高宿从族谱中除去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现在听高楚考了第一名,又私自将两人名字加上去,真够没脸没皮的。   “夺了别人的家宅,还非打即骂,要我说,当初要不是这群叔伯滋扰,人家高宿也能拿个案首。”   “拿案首?没打死都算好的了,幸好趁着饥荒逃走了。”   左邻右舍七嘴八舌的,都在为高家兄弟愤愤抱不平。   又有人道:“听说他们逃到应平后,吃喝不愁,这是真事吗?”   另一人煞有介事道:“确实是真的,我认识隔壁村一家子,差点饿死了,也是举家迁至应平,听说人家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呢。”   众人不说话了,无言的气氛在老槐树下蔓延。   良久,一道声音打破沉寂:“什么时候,咱们博阴也能像应平一样?要是那应平县令是我们的父母官该多好啊。”   博阴的这一套操作,经观星舍驻地记者传入陆久安的耳朵,陆久安听罢只是一笑置之。   “咱们公子培养出来的人,博阴什么都没干,就想把功劳占为己有。”陆起不爽快。   陆起既是观星新闻社的主编,也是社长,他本是自幼长的陆久安身边,耳濡目染下,一举一动都带有陆久安的影子。   如今独自一人挑大梁运行偌大的新闻社,这几年下来,陆起变的愈加成熟稳重,脸上的稚气消失不见,随着能力的提升,眼里闪着自信的光芒,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刚毅和坚定。   陆久安看着他一点点成长,从当初刚见面那个还有些许腼腆,眼里只有自家公子的小男孩儿,到如今的有主见有理想的少年,心里感到无比欣慰。   “别人怎么做不重要,当事人如何想才是最重要的。”陆久安道,“假如以后高家兄弟真中举了,衣锦还乡的也不会是博阴,而是应平。”   他就是这么自信,应平可以给百姓带来这样的归属感和自豪感。   “对了,公子。”陆起递给他一份策划案,“广木省城的观星分社已经建成,记者和编辑也选拔到位,两日之后就可以运行出第一版要闻,向学政已挂名分社长。”   陆久安接过策划案看了看,点头道:“这事全权交给你处理。”   当初向道镇主动给新闻社递了橄榄枝,这么好的事情,陆久安岂有不用的道理。   当天下午就给陆起传了话,让他把分社的事情提上日程。   陆起的计划本来就是一步步走出应平到江州,再到广木布政使司,如今有机会越过江州直达省城,他自然满口答应。   虽然向道镇拍着胸脯会在省城帮衬新闻舍,然而毕竟在别的地盘人生地不熟,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向道镇拉到新闻社压阵,他挂名分社长,既能得他撑腰,还能满足向学政的兴致,一举两得。   范成秋带着新鲜出炉的秀才们回到应平,陆久安为他们举办了一场庆功宴,之后便准备春游踏青的事。   春游踏青是学业之外难得真正放松的娱乐活动,一群学子兴致高涨,陆久安拿着手里的喇叭,站在台前三令五申届时出行的注意事项。   私下里,杨苗苗眨着亮晶晶的双眼问:“大人到时候一起去吗?”   陆久安摸了摸他的头:“大人公务不是很繁忙,可以陪你们感受一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杨苗苗当即把这一消息带回了班里。   春游的地点选在不算陡峭的金铭山,从县城到金鸣山大约五公里的路程,中间衔接着大片梯田油菜花地,再行一里路,就会看见一个湖泊,湖畔四周柳树环绕,桃花相映,旁边的空地正好可以供中途休息野炊。   金鸣山上绿树成荫,小溪潺潺,最重要的是,金铭山上建有谢家的庄园,庄园内客房众多,谢家家主表示愿意为此次郊外探春之旅提供住宿。   谨慎起见,在出发之前,陆久安派人将金鸣山上上下下勘察了一遍,确保没有大型野兽出没的痕迹。   春游按班级分为六个队伍,每个队伍配备一名带队老师,五名护卫,带队老师由班主任担任,护卫则是从衙役里抽调而出,负责护卫学生的安全。   此次春游,陆久安设计了一个特别的环节。   “户外写生?”范成秋不解其意。   陆久安对着一屋子满脸疑惑的夫子,笑眯眯为他们作解释:“其实就是对着实物绘画,咱们学院不是每周都要开设绘画课程吗,现在春临大地,万象更新,景色这么好,正好供学生们练笔,培养他们的情操。”   陆久安也有过学生时期,自然知道,在所有课程里面,音乐绘画体育这样艺体课最受欢迎。   负责丹青的两名夫子没料到此去春游踏青,还能用上他们,眼底闪过浓浓的不可思议。   而且在这之前,他们也从没有听过这样新颖的形式作画,听罢当即表态道:“这个法子好,师法自然。我们平日都是包揽山大川以后,坐在屋子里凭着记忆绘画,再不济就是临渊摹笔。像这样对着自然山水作画,还是头一遭。”   而且一整个学院的学子同时在外作画,这么大规模的组织,想想就便让人心潮澎湃。   丹青夫子说完,不由自主看向提出这个想法的陆县令,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范成秋若有所思:“可是户外写生,幕天席地的,画纸也不好摆放啊。”   “这个简单,我早就为此准备好了。”陆久安能想到户外写生,当然也料到这一点了。   平时文人骚客游山玩水,兴致所起,也最多是吟诗,作画却不见到几个。古代户外写生少,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绘画工具不宜外出携带。   陆久安拍拍手,就有工匠从外面搬来一个奇巧之物。   “这是何物?”两名丹青夫子对视一眼,都很兴奋。   陆久安道:“画架。”   “这么个小东西,就能解决作画不方便的问题了?”范成秋围着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名堂。   “当然了。”陆久安指着工匠手里的物什道,“不过这个形态是折叠起来的,可以在不用的时候方便堆放,它的用途还很多,刘木匠,你为夫子们展示一下。”   刘木匠是谢怀凉工坊出来的,对手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了,三下五除二,就让它变了个样。   丹青夫子看着立在地上的画架,双眼放光。   陆久安当初凭着记忆给谢怀凉描述过画架的大致,又解释了用途,谢怀凉设计的时候,在原来的基础上,还添加了其他的功能,所以与现代的画架有很大的出入。   与其说是画架,还不如不说是简易版书箱更加合适。   “画架这后面两根带子,可以供使用者背在背上。”刘木匠一边展示一边解说,“画架旁边有个袋子,可以装笔墨纸砚,作画的时候,只需要把这个木板平放即可。”   丹青夫子更加好奇了:“大人,我能尝试一下嘛?”   “当然可以。”   丹青夫子先是背在背上,发现展开后的画架虽然很大,但是选料很轻巧,年岁小的学子背着这个物件也不成问题。   然后他又把木板平放,抽出一张画纸铺在上面,用木板边沿的夹子固定住,提笔蘸墨,几下就勾勒出一张简单的仕女图。   “太妙了。”丹青夫子一瞬间就想到了很多教学计划,“大人,可以给我一份吗?”   陆久安大手一挥:“这就是专门为你们户外写生制作的,到时候作为学校的公物,夫子和学生每个人都有,数量管够。”   ......   春游踏青的当天,晴空万里,气候宜人,一大早,高低不一的学子集合在县衙外,情绪高涨。队伍旁边停了一辆马车,因为要野炊,马车后面拉了不少锅碗瓢盆。   出游的队伍里面还有医学院的学生夫子,他们不仅观光采风,还肩负随行大夫的责任。这群医学生非但没觉得不满,甚至因为终于有机会行医问药而兴奋异常。   学子们秩序井然排成两列长龙从学院出发,县学的生员凑热闹缀在队伍后头,要跟着一块儿踏青野炊。陆久安换了一身普通低调的青衣长衫,背着画架,混迹在一群生员里面,俨然一个年轻俊才。   “陆大人......”生员们受宠若惊。   “诶,今天我可不是什么县令。”陆久安打断他们,刷地展开折扇,笑得儒雅,“今日我和你们是同窗,称兄道弟即可。”   “这......”生员们犹疑不决,“陆贤弟”这三个字迟迟叫不出口。然而陆久安一口一个“兄台”,唤得极其自然,直把这群生员弄得脸红脖子粗。   衙役同样不作官差打扮,不过他们身材高大,气势凛然,就算穿着普通的短褐麻衣,在出游的学子里面也显得格格不入。   出游的队伍长龙一般浩浩荡荡,队伍前面的领队举着旗帜,音律老师则带头唱歌,所有学子跟着整齐划一地哼唱,曲子轻快悠扬,直上云霄。   沿途的百姓看着这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纷纷友善的让出道路,倒没有认出生员里的陆久安来。   就这样,踏青队伍畅通无阻地出了县城。   他们刚一走,就有一队装裱华丽的驷马高车来到应平。 第129章   来的马车有三辆。   拉车的四匹骏马水光滑亮, 膘肥体壮。那马车也是富贵阔气,车身由上好的小叶紫檀制作而成,厢身足有一米多宽。虽不至于镶金嵌玉, 但却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车厢四角缀着精致的铃铛和流苏, 行走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空气中还有暗香浮动。   如此这般富丽堂皇的马车, 应平的三大富绅坐不了, 江州的贵族里也不见得有, 必定是高门世阀历经岁月沉淀,用上百年数代人的经营堆砌而成。   来往百姓看着这一辆马车,眼珠子都瞪圆了,不远不近围在旁边,纷纷猜测里面坐着的是谁?   丝绸做的帷幔盈盈晃动, 车帘之上金丝绣的芙蓉仿佛都跟着活了过来。   为首的马车里, 来人掀开帘子, 露出一张贵气天成的脸, 正是省城吕氏的嫡孙吕肖。   吕肖外表谦逊有礼,然而相熟的同伴都知道他争强好胜心高气傲。自从吕肖同友人寻欢作乐被学政训斥一番后,心里一直暗暗不服气,存了一颗较量的心, 并罕见地把郊游踏青的地点设在一个寂寂无名之地。   后来向学政去了应平考学, 刘资安慰他:“向学政老觉得那小地方好,等他亲自去了以后,定然会后悔当初说的那番话。”   吕肖嘴上不说, 心里面却深以为然。   谁知道向学政回来以后,不仅没有改变当初的想法, 还隔三差五地在县城学子面前对应平赞誉有加,看样子真是对那群乡巴佬满意得不得了。   吕肖暗中恼火,问素来宠爱他的老爷子要来家中最华贵的马车,叫上十几个同窗好友,天还未亮,便一起往应平赶去。   一群人车马劳顿,本就精疲力尽,待进入江州以后,见沿途房屋破败不堪,行人面黄肌瘦,有同窗不禁嫌弃道:“果然是穷山恶水,要我说吕肖兄,今年踏青出游你却是选错了地方。”   马车颠簸不堪,吕肖撩起车帘静静看着外面,好似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   那名同窗见他不说话,便又道:“江州府都这样子,应平一个小县城,还能好到哪里去。要么就是学政大人夸大其词,要么就是他良苦用心想出这个法子激励咱们的。”   吕肖终于回过头来,用不咸不淡的口吻道:“向学政回来时,带了几分要闻,说是应平观星新闻社出版的,不知道你们看过没。”   同窗顿时闭嘴了。   当然是看过的,学政大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要闻扔在众人面前让他们观看。   吕肖明知故问,不过是在告诉他,应平就算再怎么不堪,也不是现在看到的这般。   后面的路程众人为了养精蓄锐,走一段歇一段,整整用了大半个月才到达应平。   刘资早在马车行驶到水泥路时就忍不住探出了脑袋,待隔得近了,看到那鳞次栉比的县城和街肆时松了一口气:“和我们省城差远了嘛。”   省城遍地都是红墙高院,亭台楼阁,处处风帘翠屏,户盈罗绮。车水马龙间,都是穿着绫罗绸缎的富户。   周围的交谈声窸窸窣窣传入这群远道而来的学子耳里,更是让他们信心大增。   吕肖嘴角扬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差是差了点,好多事物倒是稀奇古怪。”   宝马香车在百姓的注目下缓缓驶到县城门口,一个长相讨喜的少年人立马摆出笑脸迎了上来,手中也同时递出一叠细薄光润的笺纸,笺纸已经着墨,最上面那张看着像山水画。   “几位贵客想必是初次来应平吧,我是这里的导游,无论是对县城的客栈酒楼,还是郊外的山水风光,都了如指掌。各位初来乍到,不知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吕肖高坐马车内,问道:“干什么的?”   刘资顺手把笺纸递给他:“应当是守在城外给游客卖点消息赚点小钱的。”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刻意收敛,马车外的少年听得一清二楚,笑容依旧热情如火,半点没受影响。   “诶,客人你可说错了,我知道你们指的是那些不务正业的三教九流,我们和那群人不一样,他们会发这种精美的旅游宣传手册吗?”   吕肖扬了扬手里的笺纸:“你说的旅游宣传手册是此物?”   “正是。”少年趁热打铁说道,“我们来自应平官府正规组办的寻舟旅行社,铺子就在县衙旁边。”   吕肖看了看后面已经堵成一列的长队,示意马车靠到一边。   少年趁着吕肖翻阅手册的当口,又机灵地给后面两辆马车各自递了一本,然后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的工作:“很多客人远道而来,对应平的景点不太了解,我们导游的工作呢,就是根据客人的需求设计旅游路线,并为你们介绍各个人文景观。当然了,若是你们想要更方便,食宿我们都能为你们全程安排好,绝对物超所值,保证让你们整个旅途省心省力,只需要游玩即可。”   吕肖很快看完宣传手册,抬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容更明亮了:“我是寻舟旅游社八号导游。”他指着胸前那个写着“八”字的工牌道,“我叫张贰河,客人先找个地方落脚吧,最近游客太多了,要是晚一些,就怕客栈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吕肖一行是不差钱的主,张贰河问他们想要什么样的酒店客栈,得到的答案是,按最好的安排。   “是这样的。”张贰河十分耐心,“咱们应平最近兴起的客栈不少,他们各有千秋,只不过主打的主题不一样。”   张资好奇问道::“客栈舒适就行,还有什么主题?”   “那当然了,这是咱们陆县令给做的城市规划,要打造一个具有文化特色的应平,那客栈自然与别的地方也要不一样,。”张贰河讲到此,有些沾沾自喜,“比如有的客栈主题的是沿江客栈,住那里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远处波澜壮阔的江景;有的是竞技客栈,里面有五花八门的有趣物件,还有的专门就是为你们这群客人打造的客栈。”   张贰河故意停住,吕肖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腰间的墨玉:“是什么样的客栈?”   张贰河见这十几个绫罗绸缎的公子哥都看向自己,知道吊足了胃口,方才慢悠悠道:“给诸位博学之士打造的书香客栈。”   “我们也没自报家门。”刘资双眼放光,”你如何就肯定我们是读书人的?”   “这还用说嘛,书有诗书气质华,诸位风度翩翩,器宇轩昂,一看就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子。”张贰河能被选为导游,那吹捧的话自然是张口就来。   一行人被他说得通体舒畅,当即拍板去书香客栈:“我倒要去瞧瞧,主题为书香的客栈是什么样的。”   “放心,一定会让诸位满意的,现在那客栈已经住了不少客人,都是冲着书香主题去的读书人,各位还能在里面结识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有识之士。”   张贰河能说会道,等到达客栈的时候,这群人已经被话里的信息勾得蠢蠢欲动,张贰河也知道了他们是一群来自省城的富家公子。   他自担任导游这么多天,还真没接待过省城来的贵客,一时之间心念直转,无论如何,要把这群读书的秀才给招待好了。   吕肖等人的到来引得客栈里的不少人侧目,吕肖他们本就是众星捧月习惯了,被这么多人看着不以为杵,神态自若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客栈内部确实按照文人喜好来装扮的,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书香墨宝,客栈一楼摆放了两桌棋盘,此时正有一对儒生在对弈。   楼梯两侧挂着两排灯笼,一侧是字谜,一侧是对联,猜出谜底或者对出下联的,可以凭灯笼里面的奖励得到一些有趣的纪念品。   “客人若是觉得满意,可以在此打卡哦。”张贰河提醒道。   “何为打卡?”   “即留下你的一份墨宝,盖上印章,表明你曾经到过这儿。”张贰河指着客栈右侧的那一面内壁,“那儿是打卡墙,你的墨宝到时候会放在打卡墙供来往游客瞻仰。你瞧,最前面那一张,就是学政大人题的诗。”   刘资下意识看向吕肖,见他表情没什么变化,方才道:“学政大人居然也到过这儿。”   他走过去看了看,确实是向学政的印签没错,吕肖指着向道镇后面那一张问:“这是谁人所作?”   “是县学的颜夫子。”   吕肖若有所思:“看着竟比学政大人的墨宝还.....”   未尽的话含在舌尖渐渐低下去,张贰河听得不甚清晰。   “那这张呢?”   “这个呀。”刘资看到,这一刻,张贰河的双眼如燃烧的骄阳一般,“这是咱们陆大人所作!”   刘资笑呵呵道:“这要是才学不够的,还真不敢在此留下自己的拙迹。”   接下来,张贰河按照旅行社的规矩和他们签署了协议,又提前收了钱,吕肖道:“你先回去吧,今日我们有别的事,到时候旅游之前,我们直接到旅行社找你即可。”   吕肖所指之事,自然是去县学会一会那学政大人口中所谓的应平灵秀。   然而他们注定无功而返。   “哎哟,这可真不赶巧。别说县学了,就是整个鸿图学院都是空荡荡的。”被找上门的张贰河一拍脑袋,“早知道你们是去县学,我就该拦住你们了,结果让你们扑了个空。”   “他们去哪儿了?”   “这不是春暖花开嘛,教谕带着满城的学子出去春游踏青了。你们若是早一点,说不定还能碰到他们的队伍呢。”   张贰河察言观色,见他们神情不佳,忙道:“我知道,你们肯定也是来旁听颜夫子和陆县令讲学的读书人。不过这事也不用操之过急,他们要出去两日,明晚才得回县城。不若趁着这两日,先好好在应平游览一番。”   他把应平舆图翻找出来指给他们看:“你们要是就近玩耍的话,这条线路的风光很不错,旁边还有一条湖。听说学院此次春游踏青,正好会经过这儿。”   舆图里山川河泽一目了然,吕肖凑近了细看,仿佛从那粗细分明的线条中,看到了蜿蜒曲折的田野小径,还有那阡陌之上正井然有序列队前行的应平学子。   如链似带、层层叠叠的油菜花顺着山势而下,与远处朦胧的村落交相辉映,阳光被高山劈成了两半,一半沉睡在薄薄的山雾里,一半已经炸起了金黄色的浮粉。   一边走,鸿途学院的夫子一边在教学生们哪些野菜可以吃,而医学生们则是在辨别哪些野草可以入药。   倒是没有学子们伸手折菜花,一来这群学生很大部分都是出自乡野,菜花对他们来讲再平常不过,二来是出发之前,夫子们再三强调过不可践踏毁坏庄稼,因此一路行至既定的湖畔时,都规规矩矩没有出现半点逾礼的行为。   温和的太阳升至头顶。   “好了,我们就在此安营扎寨吧。”   锅碗瓢盆从车上卸下来,要开始进行万众期待的野炊了。   以班级为单位,每个班级两口锅,好坏优劣各凭本事吃饭。   所有人手里都被分配了相应的工作,他们各司其职,拾枯枝干柴的,洗野菜的,砌灶的,明明在自个儿家中时,这群孩子做惯了家务活,但是当所有同龄的伙伴聚集在一起,共同做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时,他们又显得格外的兴致高涨。   学子干得热火朝天。   陆久安也不例外。   “今天我来给你们露一手。”陆久安把袖子撩起来,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臂。   “陆……陆贤弟,这如何使得,君子远庖厨。”一众生员大惊失色。   陆久安扬起手里的菜刀,干净利落地把排骨切成段。   “君子远庖厨,知道这是谁说的吗?”   “孟子所言,出自《梁惠王章句》上。”   陆久安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他记得对方是特地从江州府来应平求学的,名叫齐世。   “既然知道出处,那就该知道这话最初的意思。”   齐世不说话了,高楚见状,非常自觉地用火石点燃柴火,又往简陋的灶台里添上一些枯枝,大锅下面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   “没有什么远不远的说法,这都是生活,你们曲解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心安理得地将油腻的粗活推给别人罢了。”陆久安把排骨丢入沸水里,焯一遍去掉血腥味,熟练的手势引得一旁的几个夫子都纷纷侧目,“你们兴许不知道吧,第一年你们到应平吃的月饼,还是我和韩将军亲手包的呢?”   高楚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来的二十几个人当中,大部分都是在陆久安任职那一年逃难到应平的,对那段艰苦的岁月记忆尤深,自然也记得月圆之下,差役敲开院门递过来的那个硬邦邦味道也不怎么好,却能让人潸然泪下的月饼。   陆久安见好些人红了眼眶,故意道:“我知道做得不好,但也没那么难吃吧,不过我保证,今天做出来的东西绝对让你们食指大动。”   他准备做糖醋排骨,主要这道菜做法简单,关键他自己也爱吃。   色泽红亮油润的糖醋排骨刚一起锅,他便听到周围生员不小心发出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陆久安好笑道:“尝尝吧。”   高楚率先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也顾不得烫,咬了两口,当即发出惊叹:“陆大人,你手艺着实太好了吧,比醉风楼的大厨做得还要好吃。”   他嘴里还鼓鼓囊囊没有吞咽下去,手里已经不停去夹下一块儿:“兄长,快吃,晚一步就没有了。”   其余人见状,也顾不得文人的矜持了,争先恐后地抢夺起来。   可惜的是糖醋排骨就这么点,僧多粥少,每个人最多吃到两三块,刚尝着味就没有了。   陆久安见陆起可怜巴巴投过来的哀怨目光,猜想他手速定然慢别人一步,贴着他的耳朵悄声安慰他:“回去以后公子我给你开小灶。”   这顿饭所有人都只吃了个五分饱,毕竟能携带的食材分量有限,好在野炊本身就涂个氛围,也就无所谓多少了。   吃过午饭,教谕组织学生收拾草地的时候,陆久安注意到湖畔另外一侧来了十几个衣着华贵的青年,那群人从马车上下来,进了攒尖顶凉亭。   其余生员也看到了,猜测道:“看穿着打扮,应当是江州府来游山玩水。”   齐世摇了摇头:“不是江州府的,我不认识他们。” 第130章   河畔旁的空地正好适合写生, 东南西北方向的风景各不相同,亭台楼阁在树木掩映之间若影若现,杨柳垂髫, 每一处截取下来都能自成一张画。   学子们迫不及待把画架摆出来, 各自选了喜爱的角度开始作画。   陆久安也有一套自己的画架,不过他的画架和别人的大不相同。   高宿捏着毛笔, 好奇问道:“陆贤弟, 为何你的画架木板是竖着的。”   别人的画架似一张移动简易版书桌, 画纸平铺在上面正好作画, 他的画架却是立着的,画纸正对着面前。   丹青夫子看了一眼:“这样竖着放,墨汁不会顺着画纸流下去吗?”   “哈哈。”陆久安摇了摇头:“因为我的作画工具和你们不一样。”说完从画架旁边的袋子里掏出几根粗细不一的黑乎乎的棍状物。   “这是什么?看着像火炭条。”   “确实是炭笔。”陆久安道,“不过是经过打磨加工的。”   高楚好奇地拿起一支炭笔来:“这个如何可以作画,硬邦邦的, 画出来的能看吗?”   陆久安笑了笑, 没有回答说, 心无旁骛地开始动起笔来。   他画得认真, 都没注意到刚才看到的那群穿着富贵的年轻人何时来到了他们旁边。   直到陆起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吕肖一行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陆起顺着他们的眼神看过去,只见这群人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孟亦台身上,一个个神色痴迷。   陆起勃然大怒:“你们这个样子, 未免太不懂得尊重女性了吧。”   陆起发怒时说的声音很大, 只见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搁下手中的毛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们,吕肖等人这才回过神来。   孟亦台眉毛不悦地皱起来。   “穿得人模狗样的, 原来也是一群登徒子。”詹尾珠脾气火爆,也没仔细问发生了何时, 劈头盖脸一通骂,恶狠狠的双眼怒视着他们,咬牙切齿地模样好似要挖了他们眼珠子似的。   陆久安是知道他们两关系的,因此也能理解詹尾珠为何这个态度。   孟亦台心里也很不高兴,不过她到底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只用手虚虚挡了挡詹尾珠。   来人队伍当中有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脸色一变,当即想出声反驳,吕肖一个眼神看过去,此人不甘心地退了回去。   吕肖躬身行礼,态度谦和有礼:“唐突了佳人,我们只是突然一下见到姑娘沉鱼落雁的容颜,一时被迷住了,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还望恕罪。”   “哼。巧舌如簧。”詹尾珠气呼呼地扭过头,显然还很生气。   “我相信任何人在看到美好的事物时,都会情不自禁被吸引的。不过刚才我们的行为确实很无礼,我向姑娘道歉,对不住。”   吕肖神态自若,目光清明地看着他们,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再加上他道歉的态度十分诚恳,孟亦台主动走上前去,声音平静道:“你们是外县来的游客吧,不知前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吕肖知道刚才他们的行为惹了众怒,他是来和应平学子比试文采的,犯不着在外面树敌,因此真心实意道,“我们远远看到你们提笔在作画,心生好奇过来观赏。不过眼下却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们这个东西还有多的没有,我们看了一会儿,觉得着实有趣,也想尝试一下在户外作画的感觉。我们不白拿,愿意用银子买。”   陆久安自始自终都没有参与这场对话,他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画着手中的画。   范成秋和孟亦台对视了一眼,照理讲画架是陆久安提供的,理应也该他来做主,不过看样子陆县令是铁了心要装作一般儒生了。   詹尾珠抢先道:“有是有,偏偏不给你们。”   “好了,詹尾珠。”江预木着脸从不远处走来,“人家已经道过歉了,就不要得理不饶人。”   范成秋看了一眼老神在在坐在一群秀才中央的陆久安,最终说道:“我们当时怕路上损坏,准备了多的,反正我们也用不了那么多。你们拿去用便是,每一个画架都配备了笔墨纸砚。”   就这样,两队不想熟的人马解除误会后,在空地上各自为政,忙着完成手中的作品。   吕肖等人来到应平本就存了一颗较量的心,于是他们都拿出毕生所学,势要画出一副惊艳四座的丹青出来。   陆久安很久没画画了,他还是大学读书的时候在校外报培训班跟着学了几年,现在动起笔来,还感觉手生的很。   一副简单的速写硬是让他们画了大半个钟头,等他好不容易画完,其他人早就搁了手中的毛笔,在一旁兴味十足地互相观赏。   陆久安抬起头来,却惊讶地发现,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场面,现在变得异常和谐。   吹捧夸奖的声音不绝如缕,这其中又以吕肖身旁最甚,陆久安看过去时,正好瞧见吕肖来不及收回去的趾高气昂的神色。   “呵。”陆久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立刻猜到了这群人来的目的,“看样子,这是踢馆来了啊。”   吕肖一道过来的同伴自不必说,就连高宿等人也围在他旁边,脸上惊叹不已。   夸赞的声音越来越大,范成秋都摸着胡子被吸引过去了。   “这位兄台技艺好生了得,湖面上戏水的大鹅神韵真是灵动得很。”   吕肖被众星捧月地围在其中,他的画突然被人捞起来,陆久安远远看了一眼,确实画得很出彩。   陆起坐在陆久安身边,瞅着那一幕,不屑道:“有什么了不起,也不知道在神气什么?”   “这么不高兴啊。”陆久安好笑地看着他。   “我看他们就是故意的。”陆起不服气,“我们应平县的人都被他们比下去了。”   “谁说的?”陆久安用扇柄指了指,原来是两位丹青夫子大汗淋漓地停了笔,正满意地欣赏自己刚完成的画。   两位夫子一直在鸿图学院负责教导丹青,他们的绘画功底可见一般,自然不是吕肖等人能比的,陆起见他们脸上的笑容随着围观的人走开,肉眼可见地消失了,畅快地笑了一声。   这时候,高宿两兄弟来到陆久安身边:“不知道陆贤弟画的是什么?”   “简单画了一下,跟你们比不了。”陆久安十分大方起身让开,把自己画的作品露出来。   “这?”高楚愣住了,“这是什么画法?”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品。   陆久安作画选取的是吕肖待过的那个凉亭,其实这个角度很多人都采用了,但是他的画与别人的却大不相同。   只见画纸之上一根根密密麻麻的线条分布得疏密有致,就是这些简单的线条组成了画面里的景色,凉亭四角飞檐看得清清楚楚,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在凉亭的一侧映出大片的灰影。   看画的高楚立刻反应过来,怪不得陆久安要用拿细细的炭笔作画,只有那样的笔才画得出这样的线条来。   “祝夫子,你们快来看看,可曾看过这样的画。”高楚自己一个人看不够,还叫上了远处的丹青夫子。   精于此道的丹青手也和高楚露出一个如出一辙的神情,片刻后拍着大腿道:“这种作画方式别具一格,用线条的轻重疏密来区别画里的远近主次。”   他捧着看了许久,嘴里念念有词:“同样是画凉亭,怎么你的就显得这么……这么逼真呢?”   陆久安这幅画其实在构图很刁钻,他知道为何丹青夫子会有此一问:“可能我透视的点选得很合适吧。”   “透视?”祝夫子不解。   “因为近大远下,就像这样。”陆久安抽出一张崭新的纸来,三两下在纸上画了一个正方体,在避光处打上阴影后,又拉出三条线绘于一点:“这就是三点透视,我这样讲你应该比较清楚一点,利用好透视,可以让画的东西更加立体。”   祝夫子自己在作画时本来就有一套自己的体悟,这下子被陆久安一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欣喜若狂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陆久安的速写在生员手中传递,不少人啧啧称奇。   陆久安知道,他的画之所以让这些人如获至宝,不过是他们第一次见识这样的作画手法。其实若论作画功底高低,他和这群真正的国画大师压根没法比。   “没想到陆贤弟作得一手精妙的绘画,这种画法着实有趣。”   陆久安见齐世不停地重复这一句,哪里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于是爽快道:“你要是喜欢,改天我教你啊。”   “真的吗?”齐世双眼一亮,“那就先谢过陆贤弟了。”   吕肖站在人群中,神色不明。   鸿图学院的学生们乐此不彼地捏着手中的笔写生,看来他们是真的喜欢创作的感觉,而秀才们早已收了画架,行起了别的乐趣。   这时候久久没说话的吕肖提议道:“我们是从外县来的学子,听闻应平人杰地灵,学风昌盛,早就想见识一番了,不若我们来比试一番。”   谈到比赛,这群人跟打了鸡血一般躁动:“比什么?”   “今天风和日丽,百花齐放,我们就来比试作诗吧。”吕肖仿佛心中早有成算,不假思索道,“为了让比试更加有趣,我们各自队伍只要有人作出了诗,就可以指定对方的人接诗。”   陆久安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   然而其他人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准备迎接户外这一场别开生面的“行酒令”。 第131章   湖畔之地临时举办的诗会, 即没有丝竹之声,也无酒水茶点,只有空旷的清风与清脆的啼鸣相伴, 不过丝毫不影响这群学子的热情。   学正笑呵呵地同范成秋道:“他们要斗诗了, 教谕不去指点一下么?”   范成秋摇了摇头:“那群学子玩乐,我就不去掺合了, 免得他们放不开。”   双方人马分首而立, 采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谁做这头彩, 省城来的学子运气好, 抓到写有“知”的纸条,应平的纸条为空白,于是由省城的学子先开始。   吕肖象征性地客气了一番:“那就由我们抛砖引玉了。”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胸有成竹的模样却仿佛压根不担心结果一般,指着身旁的刘资道:“我们这边由刘资率先出马。”   陆久安隐没在人群中, 闻言倒是皱了皱眉, 这群人分明是以吕肖马首是瞻, 按他的猜想, 他本以为第一局是吕肖亲自出马,出其不意直接做一首惊才艳绝的诗出来,打压一下应平学子的士气,这倒是和他想得不太一致。   刘资走到场地中央, 环顾四周, 突然双眼定在湖面片刻,一首七言绝句便这么脱口而出。   他写的这首诗,确实是以湖中风景为主题的, 但是听诗的众人却齐齐呆愣了一会儿。   只因他这首七言绝句不仅格律上押得极好,从诗意上来看也是非常打动人心的, 所有听到诗的人都反应过来,刘资这是在借由湖水思念亡母呢,什么“孤身已无湖波清”,因为没有为娘的陪伴,当年一起游湖的水都没那么清澈了。   有人安慰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请节哀。”   刘资从情绪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喉咙哽涩:“娘亲去世已经六年了,我一直还未能适应过来,常常睹物思人。”   他说完这句话,神色又恢复如常。   陆久安却不禁让过他这首诗勾起了好久不曾涌上心头的思乡之情,不是思念现代的姐姐,而是在这个时代,在大周,经常写信给他的双亲。   自从原主的记忆回来了一部分,再读那些书信,明明是平常不过的文字,情感却愈加受影响,读着读着便让人有潸然泪下的冲动。   “所以,要好好珍惜与你们身边之人能在一起的时光。”刘资最后说了一句。   如此这般忧思情起的一首诗,让人啧啧称赞的同时,也让应平的学子十分为难。陆久安就听到旁边一个叫卓泉的秀才在抱怨:“第一个出场的诗赋就作得这般精彩,把诗会的台阶都给拔高了,让我们后面的怎么办?”   况且这首七言绝句还是现场没有多加思考就作出来的,可见刘资才情多好了。   “也不知道对面什么来头,看穿着打扮非富即贵,齐世兄又说不是江州的。”   陆久安听到这话,摸着下巴的手停住了。   刚才刘资作的诗里提到巧思湖,他总觉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他这般旁若无人地思考着,倒真让他想起来了。是之前向道镇在他耳边提过一嘴,说是陆久安要是有机会去广木布政使司,就带他到省城的巧思湖去游船,陆久安还记得他用佳人来比作巧思湖以此形容它的秀美。   这群学子,居然是省城来的吗?   猜到了他们的身份,饶是陆久安,也感觉很震惊。   下一刻便是由衷的高兴。   应平居然吸引了省城的人来此!举国闻名这不是指日可待?!   “连陆贤弟也听呆了,这首诗果然是上上作。”卓泉看到陆久安神色,愈加没有自信,“要是被外面的学子比下去,那丢脸可丢大了。”   陆久安回过神来,也没解释刚才自己发呆的原因:“没什么丢脸的,山外有山人外有外,自然有技高一筹的,这没什么可比的,自己努力了就好。”   “陆大人教训得是。”卓泉下意识道,说完才想起陆久安提过的这两日把他当作同窗对待,赶紧开口:“虽然陆贤弟如是说,但这毕竟是诗会嘛,要是对面全和刘资一样,在诗文上面造诣极高该如何是好,那场面还不是一边倒?”   “不会的。”陆久安道,刘资只是省城学子派出来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   这边的窃窃私语吕肖自然也看到了,虽然听不到内容,但是端看神色,他大抵猜到谈论的都是什么,便和场中央的刘资对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刘资的诗自然得了一个上佳的评语,按照斗诗的规则,接下来,就要由他指定应平的学子来接诗了,刘资回到自己的队伍里,与队友商讨人选。   卓泉埋着脑袋屏气凝神,在陆久安看来,颇有点像课堂上怕被班主任点名回答问题的即视感,不由噗嗤一声笑场了,周围听到声音的几个人迷茫地看向他。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下一个接诗的人选落在卓泉头上。   “就由这位手持梨花竹片的兄台上场吧。”   因为不知道双方的姓名,为了方便称呼,也为了应和文士的风雅,有人便提出各自以花名相代,花的种类不可重复,分别写在竹片上,在陆久安看来,有点类似于名牌号的感觉。   手持梨花竹片的卓泉顿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出来。   陆久安知道卓泉。今年刚过院试,要说解经著文还是很出众的,赋诗只能算是差强人意。而且可能因为刚当上生员,在一群老秀才面前便不知不觉带了点谨小慎微,表现出来就是信心不足。   陆久安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尽力而为即可。”   卓泉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刘资道:“梨花兄台的诗,第二行第三个字必须要有水。”   斗诗的规则和飞花令有些异曲同工,然而为了增加难度,不仅指定双方接下来的人,还要制定“令字”的特定位置。   卓泉作出来的诗果然落了下乘,只平仄对上了,却一句一景平铺直叙,实在让人味同嚼蜡,只得了个下等的评语。   评语一共分三种,上佳,中庸,下等。   双方初次的博弈就拉开了这么大的差距,卓泉脸色一红,遥遥看了一眼驻足在不远处旁观的几位夫子。   陆久安见状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优缺点,下次在经文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其他人也纷纷出言安慰他,卓泉是应平学子里面少有的比较内敛含蓄的人,其余的人就不一样了,经过辩论赛的打磨,那是越挫越勇,越难越兴奋,学子们肩并肩一琢磨,敲定了省城接下来对诗的人。   吕肖不敢置信地问道:“选我?”   “就是你了。”应平学子爽朗道,“兰花兄一看就是卓尔不凡,我们期待你的诗赋。”   吕肖:“……”   吕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应平把他提出来的决定。   不光是他,省城所有人都在心里倒吸一口气,暗骂应平的学子是群怪胎,行事作风实在是令人捉摸不定。   吕肖一看就是他们这边的佼佼者,要是正常人,再怎么样都会把他留在最后压轴出场,轻易不敢与之对上,谁知这群人反其道而行之,提前把吕肖给选出来了。   吕肖的诗按规则要在第四句第六个位置出现“道”字。   吕肖诗如其名,而且令字正中下怀,他作了一首大气磅礴的诗,诗里颇有股舍我其谁的气势,连范成秋听了都在一旁连连点头,更不论在座的学子了,目瞪口呆后大呼过瘾。   吕肖说不清什么感觉,既有技惊四座的愉悦,又有璞玉过早面世的恼怒,也没回队伍里商讨了,索性在场中央当手一指,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玫瑰,就你吧。”   陆久安怔了怔,还在想,玫瑰是谁。   那手指头却直直对着他,让他想起来了,哦,玫瑰是我。致于他为什么选玫瑰花相代,因为玫瑰带刺啊。   一群秀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解围的意思,神色还隐隐带着幸灾乐祸。   陆久安有些头痛,抖着手指着他们小声道:“刚才选接诗时,我也没有参与其中,你们这群人作的孽,怎么偏偏算在我头上啊。”   高楚唯恐不乱:“你是我们县令大人,自然是顶在上头。“   陆久安这么说着,还是从容不迫地起身走到了场中央,和吕肖相对而立。   他人和吕肖站在一起后,省城的学子才惊讶地发现,素来芝兰玉树的吕肖在他面前,竟深深叫他压了一头。   此人明明穿着素净,面容也平易温和,却隐隐散发出一种贵气天成的雍容来。   应平居然还能养出这样的人来?   不知不觉中,省城学子都在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他,妄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秘密来一般。   吕肖自然也注意到了,此人身形远远看着非常高挑挺拔,如山中翠竹一般,待走近了,他发现对方五官十分漂亮瑰丽,当真就像他自比的花名一般:玫瑰。   对方暖褐色的眼眸定定落在你身上时,竟让人不自觉想与他生出亲近之意。   一刹那,仿佛霁雪初晴。   吕肖短暂地怔愣过后,面色无常地说出令字和位置。   吕肖的异样落在周围人的眼里并没有引起注意,只有刘资稍稍挑了挑眉毛。待吕肖态度温和地同陆久安打过招呼回到队伍里以后,刘资甚至发现,他这位素来眼高于顶的好友还在若有似无地打量对方。   刘资顿了顿,没忍住,冷不丁在吕肖耳边调侃道:“你的这位对手确实是人中龙凤,看来吕兄很欣赏他啊。就是不知道文采如何,作出来的诗能不能配得上他那身风采。” 第132章   别看陆久安泰然自若, 其实心里也没底,他继承了原主的才学,肚子里墨水是不少, 不过全部倒出来, 也凑不齐一首叫人拍案叫绝的诗来。   应平的学子已经开始在一旁叫嚷:“陆贤弟,这场诗会咱们就盼着看你大放异彩了。”   “平日你给我们讲经义的时候章句频出, 还没看过你作诗呢, 现在正好可以趁机见识一番了。”   省城来的学子一听, 嚯, 已经能充当夫子给秀才们讲学了,想必文采斐然,至少是个准举子了,因此愈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范成秋也饶有兴趣地看他能作出什么诗来。   陆久安一时之间有些压力山大。   短短几息,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诗词要意, 心念斗转间, 不知不觉竟浮现了华夏王朝那流传千古的诸多诗词。   楚辞汉赋, 唐诗宋词。   那场延续了几千年的璀璨文明, 那个承载了无数风流人物的世界,居然只有自己知道……   他险些脱口而出那些脍炙人口的诗词来。临到档口叫他刹住车。   不行,这是抄袭。   但是只留他记忆里,到底有些可惜。   他叹了一口气, 看着四周投过来的眼神, 缓缓开口:“独舟月下闲碰杯,半斗星河半斗辉。纸上笔墨浮生梦,不过逝后风流名。”   吕肖愣住了。   他给的令字第二句第四个位置是个“河”, 寻常人想到大江流水也就罢了,他倒好, 居然思虑到苍穹去了。   别人的是江河,他的是星河。   省城的学子也愣住了。   倒不是说陆久安这首诗好到让人忘了反应,而是他此刻表现出来的独怆然而涕下的那种寂寥,给人一种历经沧海桑田,站在时间之外,俯视芸芸众生的感觉。   可是他看着才刚刚及冠而已,怎么就生出这般……这般超脱世外的感慨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位寺庙出来的得道高人在讲经文呢……   倒是应平的学子已经习以为常了,当初陆久安第一次在县学讲学,就借天地宇宙生老病死来告诉他们人生苦短,切不可因外界的声音而放弃自己的志向,这一惯是他们陆大人的作风。   其思甚高,其意甚远,就是这么高大上,这么别出心裁,他们这些寻常学子怎么比得了!   “陆贤弟作的诗果然不同反响。”应平学子非常给面子地轰然叫好。   省城的学子脸色很古怪,唯有吕肖静静思虑片刻,起身对着陆久安一拜:“陆贤弟高才壮采,短短二十八字却道尽人生哲理,让人收获颇深。”   这夸得就委实有些过分了,陆久安这么厚的脸皮也差点着招架不住,他回身拜了一个礼,朗朗身姿甚是神怡:“吕兄谬赞了,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   “刚才那番话都是发自内心的。”吕肖顿了顿,道,“与陆贤弟相比,某实在显得有些狂妄自大。”   若说他自己的是恃才放旷的少年气盛,陆久安的就是悲天悯人的大家之风,两相比较,高下立见。   刘资心想:“贤弟都叫上了,看来确实是很中意应平这位刚刚谋面的学子了。”   陆久安其实知道,他刚才那首胜在诗中意境显得脱俗高深一点,但是比起合辙押韵,用词练达还是吕肖更胜一筹,陆久安摇了摇头:“其实你们年轻人嘛,意气风发一点是好事。”   吕肖:“……”   他这句话不如不说,实在是显得有些老气横秋了点,让吕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陆久安像是没注意到吕肖的窘迫,接着道:“其实我那作的那首诗,上不得什么大雅之堂,我这儿倒有一首精妙绝伦的词,想与你们分享一下。”   吕肖客气道:“陆贤弟分享的词,那必定昭明出类,愿洗耳恭听。”   陆久安诵的是苏大学士的《水调歌头》。   寂静开阔的草地上,只听得陆久安抑扬顿挫的朗诵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随着他这首流传千古的美词一出,众人只觉眼前勾勒出一副皓月当空,孤高旷远的景像。待陆久安诵完了,现场被震慑得半响无声。   范成秋忍不住走进场内,心绪不稳道:“这是你作的?”   陆久安心想,我可不敢冒用东坡居士的名头,他面上黯然,叹息一声:“不是我作的,是我在家中藏书翻到的,年代有些久远,填词之人已经作古了。”   范成秋听罢,长吁一口气,吕肖道:“如此经纶之才,作得这么好的诗词,居然没有闻名于世,我们这些人还是现在才从陆贤弟口中得知,真可惜。”   陆久安装模作样地接道:“可不是,我那藏书里还有很多诗词歌赋,篇篇蹙金结绣,首首璧坐玑驰。”   范成秋惊诧:“像这样的诗文?还有很多?”   “对啊。”陆久安点头道,不等范成秋再问,便接二连三诵出《将进酒》、《赤壁赋》、《破阵子》……   上一首水调歌头带来的余韵还未散去,接连几首风格各异的诗词又扑面而来,每一首都是无与伦比地令人震撼。   陆久安这是第一次把上个时代的文明如此大规模地呈现在大众面前,可想而知,不光应平的学子齐齐张着嘴巴久久无法平息,就连省城来的那群眼高于顶的学子都为之惊叹。   主要是陆久安口中朗诵的这些诗词,居然一首都未曾听闻过。   吕肖咂咂嘴:“陆贤弟藏书颇丰啊。”   陆久安等的就是他句话,他这么大费周章口干舌燥说了一大通,无非就是为了能够顺理成章地引出图书馆。   在察觉到这群学子是省城来的时候,他心里就谋生了这样的打算。   虽然他们是来踢馆的,不过谁说踢馆就一定要对着干?有时候化干戈为玉帛才是上上策。   他当初计划建造图书馆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那么就要丰富藏书量,单靠他拿出来的那些书肯定不够,于是思考过后,他就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达官贵人的身上。   正好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这群学子一看就非富即贵,家中必定有很多没有公开面世的藏书,拿来填充图书馆再好不过了。   但是藏书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要,得徐徐图之。   这些游思在脑袋里过一遍不过几息,陆久安心中敲定了计策,于是缓缓道:“如兄台所言,在下家中确实什么都不多,就是书多,而且很多都是外面没有的孤本,十分难得。”   陆久安捡着几本精彩的简单说了下,吕肖等人听了,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不过也仅限于此了,他们也知道,很多门第里的藏书,通常不会给外人观看的。   陆久安见状,非常真诚地说:“你们想看吗?若是你们想看,我借你们观阅抄录啊。”   吕肖推迟道:“这如何好意思。”   陆久安毫不在意:“知识本就不该独藏于一室,况且还能用这些书本结交到你们这群知己好友,何乐而不为。”   “既然陆贤弟如是说。”吕肖畅快地笑了,“那我也将家中的藏书拿出来,礼尚往来。”   其他省城的学子看了,也纷纷上来凑热闹,表示想要交换观阅,陆久安自然喜滋滋地答应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应平的学子还想说什么,被孟亦台眼疾手快挡了下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陆大人的行事作风你们还不知道吗?他既然能给外县的学子,到时候肯定也少不了你们的。”   陆久安在诗会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他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便信手阔步地下了场。   接下来的诗会不负众望,高潮迭起。特别是高宿被点出来接诗时,应平的学子没有忍住大声地起哄,在省城学子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齐世朗笑解释:“你们有所不知,你们刚刚叫的梅花兄,他可是今年江州府院试的案首。”   经过激烈的交锋,这个时候,应平的学子再不通人情世故,也品出了几分来者不善的味道,想来无非就是为了打压他们应平的学子罢。   自从应平出了7个举人2个进士,陆陆续续来应平县学,抱着真心求学的有,不服气挤兑的有,明里暗里来了几波了,无一例外在参与了辩论赛后心服口服。   若非陆久安不让人揭露他身份,真想看看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县学子,若是知道了刚才和吕肖对诗的人是探花时会作何表情,脸上一定是精彩纷呈。   诗会到了最后,应平的学子已经没有了一开始想要一较高下的心思,反而享受其中,单纯以赋诗为目的,出了不少令人拍案叫绝的诗文。   范成秋让几个学正把此次诗会所赋诗作记录下来,编集成册,并亲自作序,同每期的讲学、辩论赛集一同收录在县学里,方便其他人观摩。   双方拱手拜礼的时候,直来直往的高宿小声对吕肖道:“我知道你们来应平是为了什么。”   吕肖神色一凛,高宿半点不客气道:“稍安勿躁,不只我知道,我的这群同窗都知道,你们来应平不过是想打压我们罢,我们自不惧你。夫子和大人都曾告诫我们,学经论文只为安己,可以良性竞争来共同进步,不可用来作为攀比的手段。今日这场诗会不过是游山之暇的一场娱乐,若你们真的不服,那几日之后县学要进行一场辩论赛,你们自来参加便是。”   两人之间的交流陆久安看在眼里,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笑眯眯地做一个合格的旁观者。   吕肖被人戳穿了心思,反而眉眼淡淡置若罔闻,眼见日头斜下,便礼态作足地同众人告辞离去。 第133章   吕肖等人一走, 应平的学子也收拾了准备回去,而鸿图学院的学生则要继续前行,按照路线, 去金铭山上的谢家庄园留宿。   金鸣山虽然叫山, 但是坡度不高,谢家庄园就在山顶, 山顶却是一大片平地, 已经被开垦作了谢家的庄田, 占地有几十亩, 庄园内请了不少佃农。金鸣山除了谢家的庄园,半山腰还有很多其他贫民百姓的屋落,看到学生游龙一般的队伍,一个个放下手中的农具好奇地看过来。   刚走到庄园门口,谢岁钱安排的管事就走上前来, 殷勤地对范成秋说道:“老爷一早就跟在下打了招呼, 大人们, 请进吧, 庄园里已经备好了晚饭。”   陆久安抬头看去,果然见不远处炊烟袅袅。   范成秋急忙道谢:“谢老爷子有心了。”   管事往队伍里看了两眼,疑惑道:“不是说陆大人要跟着一块儿吗?”   谢岁钱可专门吩咐过了,务必要尽心尽力把陆县令招待周待, 县令大人平日不接受宴请, 此次邀请春游的队伍来庄园留宿,还是他们谢老爷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不能搞砸了。   陆久安就站在随行的几个夫子旁边, 闻言走了过来,管事看他第一眼就认出来, 还未来得及躬身行礼,就被陆久安拦住了:“今日出门在外,不用那么多礼节。”   鸿图学院的学子第一次集体在外面留宿,感觉非常新奇,从吃饭开始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得亏庄园的留守的都是下人,又因为平日里冷清得很,现在看到这么活力四射的场面,半点不嫌弃。   吃过晚饭,学生们壮着胆子叫陆久安继续讲故事,之前的《西游记》已经讲完了,因此最近换成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是由系列故事构成的,上一次讲了《画皮》,今天接着讲另外一个故事。   通常鬼神志怪类的故事在民间都为人津津乐道,何况《聊斋志异》收集的就是民俗民习,很接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因此就连庄园的下人都搬了小板凳一同来凑热闹。   陆久安为了营造气氛,特意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下娓娓道来,有时候晚风一吹,听的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不知道是给吓的还是冷的。   《聊斋志异》并不是单纯以恐怖为基调,而是通过不同的奇谈异闻来讲人性善恶,听到最后众人还唏嘘不已。   就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愤愤不平道:“为了一点身为之物,居然谋害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弟,这种人真是畜生都不如,活该被弟弟的鬼魂报复。”   陆久安讲了一个故事就停下来了,韩临深正听得高兴,黑乎乎圆滚滚的双眼一眨不地看着他央求道:“陆夫子,还有吗?一个哪够听呀,再讲一个吧。”   杨苗苗仰着头,同样期盼地看着他,就连庄园的下人也跟着起哄:“陆大人,再讲一个吧。”   陆久安看着院子里挂着的几个通明的灯笼,心道:当我深夜电台呢。   “你们听那么多,小心不敢独自走夜路。”陆久安故意恐吓道。   鬼故事的神奇之处在于,听的时候格外好奇,过后想起来又十分害怕,特别是独自一人之时,总是疑神疑鬼,老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   但是韩临深压根不怕:“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敢。”   “那你们呢?”陆久安问其他人。   “我们也是。”这响亮的回答声中,又以几个女孩子的声音最大,倒是有些出乎陆久安的意料。   “行吧。”陆久安妥协了,想了想,又挑了里面一个《仙人岛》来讲。讲完之后,学生们还有些意犹未尽,陆久安故作不爽道:“你们莫要得寸进尺啊。”   学子们非常不给面子的哄堂大笑,陆久安拍了拍手:“好了,孔圣人曰‘子不语怪力乱神’,听听也就是了,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我们还有别的活动,准备洗漱睡觉了。”   庄园要供给那么多人睡觉,一般的床卧肯定不够,陆久安也考虑到这一点,在同谢岁钱商讨留宿事宜时,就主动表示有个能睡的地方就行,不拘舒适,反正就一晚。   因此管事直接在三个大房间的地上拉了个长排的地铺,是用草席和老旧的棉布铺就而成,上面再垫了一层被褥,所有人并排睡在这样一张大床上,这样的条件确实比不得学校宿舍,然而尽管如此,一群学子还是兴奋不已,谈天说地迟迟不肯入睡,还是作为校长的范成秋肃着脸亲自拿着教尺来查寝,所有人才乖乖闭上眼睛。   陆久安和陆起宿在庄园的客房内,陆起已经很久没和陆久安一间屋子睡觉了,他此刻身量和陆久安差不多高,蜷缩在床塌角落时,还显得有些腼腆。   两人合衣躺在床上,漆黑一团的屋内,陆久安听到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刚离开不久的韩致,韩致走水路路途所需时间要短一些,不知道他到晋南没有,事情是否进展顺利……   这种陌生的思念像肥皂水一样在他心里冒着大大小小的泡泡,陆久安忍不住想翻身,左手碰到陆起时又生生停住了,他强迫着自己数了会儿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天上午,陆久安决定先带领学生们去庄园所属的田里除草,这项工程既不复杂也不危险,正好用来答谢谢家提供住宿。   面对学生的询问,陆久安耐心地回答:“别人愿意提供帮助是出于他们的善意,我们却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别人给予的好意,不管是钱财还是劳力,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去回报他们,这份善意才能延续。”   学生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看着韩临深,陆久安又特意加了一句:“记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不少人在空旷的田野间放起了纸鸢,纸鸢是孟亦台带着他们按照自己喜好手工制作的,能不能飞上天,能飞多高全靠运气。   蓝天白云,暖阳高照,学生们洒了一身的汗,干脆脱了外衫缠在腰间,比试谁的纸鸢放得高。   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风筝升到空中,学生们兴致勃勃地对着别人的纸鸢评头论足,七嘴八舌地声音中,一道怪叫声响起。   “哎哟,那是谁的纸鸢,怎么长这么丑?差点把我纸鸢给缠住了。”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纸鸢在一众五彩斑斓的飞鸟游鱼里,确实显得有些一言难尽,像鸟又非鸟,似鱼又非鱼,总之叫人看不出是何物。   风筝线的尽头,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众人视野随着那手向上看去。   ……   “怎么……怎么是陆大人的纸鸢。”   陆久安不明就里:“都看着我做什么?”   学生们面面相觑,还是韩临深问道:“你纸鸢是做的何物?”   “这个啊。”陆久安脸上荡出一抹笑容,“是飞机。”   “飞鸡?”韩临深脸色古怪,小声嘀咕道,“鸡还能飞吗?”   “哈哈哈。”陆久安扯着风筝线笑得开怀,“此机非彼鸡,它不是家禽,却是一堆器械组合而成的,不仅能飞,没有线的飞机,还能载着人飞到云层上去,比老鹰飞得还高。”   范成秋在一旁听了个全程,只当他兴之所起在逗这群学生:“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物,陆大人说得未免太不着调了。”   “总会有的,只要你想,万事皆有可能。”陆久安望着天上,喃喃道,“都说嫦娥奔月,以后说不定我们凡人也有去广寒宫的一天。”   那个时候,上天入地已不是梦。   这趟春游在下午太阳落山之前结束了,领队带着学生们原路返回,走的时候,很多人还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杨苗苗悄声问陆久安:“大人,咱们每年都能来金鸣山春游吗?”   “不能。”   “啊。”杨苗苗顿时哭丧着脸,陆久安却恶作剧得逞般笑道:“每年踏青总在一处不腻么。苗苗,若是以后要让你离开应平,你愿意吗?”   杨苗苗被问得懵住了,一瞬间表情空白,顺着陆久安的话反问道:“离开应平?去何处?”   “去晋南,你愿意吗?”   杨苗苗想了很久:“可是爷爷在应平啊。”   “那爷爷若是一起呢?”   “爷爷不喜欢那些地方。”杨苗苗摇了摇头。   陆久安知道,很多老人安土重迁,太过繁华热闹的地方反倒不适合他们,他们更喜欢呆的是自小生长的地方,那里才是他们的根。   “苗苗,晋南很好的。”这个时候,韩临深突然凑过来说道。   “很好吗?有多好?”杨苗苗转头问道。   “晋南是我们大周的国都,是整个大周最好的地方。”说起这个,韩临深顿时手舞足蹈地给杨苗苗描绘起记忆中的景象,“道路有八匹马那么宽,城墙巍峨奇伟,街上还有很多高鼻深目的胡人,你一定没见过。”   杨苗苗老实的摇摇头,韩临深再接再厉道:“还有还有,皇宫中那些宫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你不去看看,实在太可惜了。”   杨苗苗奇怪地看他一眼:“皇宫重地,岂是我们说看就能看的。”   “做官就能进去了啊。”韩临深理所应当道,“依你的才学,苗苗,日后必定能考取功名的。”   他们两人你来我往说得随意,陆久安却听得整颗心如坐过山车般七上八下,前一刻他还怕韩临深会不会嘴快把自己皇子的身份给泄漏了,下一刻便对他说的话点头赞同。   杨苗苗才气过人前途不可限量,总有一天会化雨成龙。   回到鸿图学院后,丹青夫子在此次写生的作品里评选出十幅优秀的画作张贴在学校的校板上,让人意外的是,那十幅画作里,居然有八名是女学生的,陆久安一脸骄傲对着范成秋道:“看,给他们同等的教育条件,女孩不比男孩差。”   范成秋同样很高兴,当选的画作里也有他小女的,他甚至双眼放光,异想天开地说出一句平日里绝对说不出的话:“要是女子也能科考就好了,那样得多出多少人才。”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讪讪笑道:“刚才胡言乱语,陆大人莫要当真。”   陆久安嘴角勾着耐人寻味的弧度,范成秋摸不著他什么态度,正兀自忐忑,陆久安开口了,还是那句话:“万事皆有可能。”   陆久安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这十名学子派发奖励,奖励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羡煞了旁人,陆久安站在台上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噙着坏笑故意刺激道:“儿郎们,咱们应平的女娃未来都是才貌双全的佳人,你们不好好努力,怎么配得上她们?”   台下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女孩们尽管面皮薄红,但还是昂首挺胸,充满了自信,男孩们却握紧拳头,被激得左右四顾,想从同伴眼里寻求相同的反对声。   “怎么?不服气啊?”陆久安扬声道,“以前她们什么都不懂,所以只能相夫教子攀附于你们,现在她们有了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不断地进步。若是你们止步不前,抱着和父辈一样陈旧的观念,你们认为,她们凭什么会选择你们呢?”   台下一时有些寂静,半响过后,场中有个机灵点的学子反驳道:“大人说得对,我们的女同学自然都很优秀,不过谁说娶妻一定娶应平的呀。”   是啊,只有应平的女娃照着富家大小姐一样读书识字,其他地方可没有这样的机会。   “出息。”陆久安笑骂道,不过他见场中的学子们都被激起了斗志,见好就收,便没有继续多言。   从鸿图学院回县衙的路上,陆久安又碰到了省城来的那一群学子。   那日分道扬镳之后,吕肖不知为何,一直对陆久安这个刚认识的人念念不忘,这几日游山玩水总有些心不在焉,如今又见到了人,立刻惊喜地上前道:“陆贤弟,又见面了。”   “吕兄台。”陆久安停下脚步,客气地回道:“你们这是刚游玩回来吗?”   “正是。”   缀在队伍后面的张贰河看着自己服务的贵客居然和陆县令称兄道弟,一瞬间瞠目结舌。   陆久安看了张贰河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他身上穿着醒目的旅游社衣服,陆久安自然也认出了他导游的身份。   “不知你觉得应平如何,玩得可尽兴?”陆久安随口问道。   说到这个,吕肖不得不佩服应平在旅游这块儿的完善。   不仅有导游规划路线,全程不用他们操心,而且每到一个景点,还会细心地讲解人文景观背后不为外人熟知的故事。沿途修建了供人休憩的凉亭和公厕,用张贰河的说辞来讲,就是非常人性化。   陆久安满意了,又与他攀谈一会儿,最后走的时候说道:“你喜欢就好,欢迎常来应平游玩,之前高宿邀请你参加辩论赛,可不要忘了。”   吕肖露出一抹淡笑:“到时候一定会赴约。”   陆久安离开后,吕肖怔怔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半响道:“我们也走吧。”   刚走了两步,吕肖突然驻足,锤了锤手道:“糟糕,又忘记问陆贤弟家住何方了,倒时候交换书籍怎么办?”   一直充当壁人的张贰河不解道:“这有什么难的?”   “你认识陆贤弟?”吕肖愣住,旋即了然,像他如此光风霁月一般的人,会有这么多人知道他也不足为奇。   张贰河摸了摸脑袋,道:“自然认识,他可是我们应平的县令,陆久安陆大人。” 第134章   “怎么……怎么就成县令了?”不仅吕肖一脸难以置信, 就连其他人也半天没回过神来。   明明之前还一起吟诗作赋,态度温和有礼,看着也就像富贵子弟罢了, 他们下意识便认为是县学里求学的生员, 结果转眼却变成了高人一等的父母官了。   “怎么就不能是县令了?”张贰河不由提高声量,差点就急眼了, 一直以来热情的态度也快维持不住。   吕肖这么猜想也无可厚非。   哪有那么年轻的县令?   陆久安看着和他们年岁一般大。   不, 甚至比他们还要小些。   他们自己尚且还在为下一次的乡试而苦心孤诣, 陆久安就已经署名于册, 位列朝班了。   吕肖甚至在心里怀疑:年纪轻轻,经验尚且不足,能做稳一方官位吗?能做好一个官吗?   然而这几日游览下来的所见所闻都在告诉他,应平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比大多数的地方都要强, 一切都是这位县令的功劳。   刘资察言观色, 连忙走上前道:“张小哥你误会了, 我们只是没想到应平的县令如此年轻有为。”   不是没想到,而是完全始料未及。   张贰河这时候也想起了自己导游的身份,脸色缓和了一些:“那是自然,若是没有陆大人, 今日我张贰河的尸骨都不知道烂在何方了。陆大人可以说是给了咱们应平所有百姓第二次生命, 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县令官了。”   在介绍应平各大人文景观的时候,张贰河也介绍了流民收纳所的由来,自然讲到了应平是如何一点点从民不聊生的境地, 变成如今这般朝有食暮有所的祥和景象。   吕肖内心深处久久无法平静。   他想起第一次注意到陆久安时,他正因为一副墨画在那群学子面前大出风头, 吕肖一度把他当成应平学子里面的佼佼者,还妄想挫一挫这个为首之人的威风,却原来,他们之间身份地位悬殊如此之大。   吕肖沉默不语,提脚大步走开。   刘资像是知道自己好友在想什么,追上去拍了拍他肩膀:“其实县令在官位里不过是一个浊流官,以你的家世,区区县令还不是得巴结于你,你何必这般妄自菲薄。”   其实刘资已经说得很是委婉了。吕肖自视甚高,志向宏大,平日别说县令,就是比县令大一级别的官他也不一定放在眼里。   吕家门第显赫,本是盐商起家,说起盐商,或多或少都与官府挂勾,吕家因为盐业发家致富,在省城一代声名鹊起,家中子弟多如牛毛,有一两个考取功名也不足为奇,吕肖的二伯就在朝堂为官,在文华殿门东房就职中书侍郎。   吕肖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刘资又道:“县令官就是考取举人功名也可以任职,陆大人虽说入官早,但日后成就不一点高于你,三年后你若是中了进士,至少也是庶吉时或者编修起步,那时候,岂是县令能比的。”   这话说得没错,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应平县令陆久安,本是探花出身,还真不是一般进士能比得了的。   张贰河并没有听到两人之间的谈话,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咱们陆大人一向平易近人,不过他当真和你们约定了要交换书籍?”   刘资把那日两群人斗诗的事情告之于他。   张贰河一拍脑袋,兴奋道:“原来是你们啊,你们斗诗的事都上每日要闻啦,是陆起主编亲自写的。”   吕肖等人一直在游山玩水,没怎么注意县城里发生的事,但是张贰河一次不落看完了每一期的要闻,对要闻里提过的事如数家珍。   “竟还有这等事?”刘资兴致勃勃地摸着下巴,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一期的要闻买一份带回省城给向学政看看。   听张贰河这么说,好像上要闻是一件什么无限荣耀的事。   其余学子也纷纷喜形于色。   张贰河看着为首的吕肖道:“你若是和陆大人交换书籍,直接去县衙找他便是,那群衙差很通情达理,不会为难你们的。要是实在不行,那就去县学,正好你们要去参加辩论赛,陆大人有时候会去讲学,在那里也可以找到他。”   陆久安压根不知道这些,回到县衙以后,正巧赶上吏部送来人才市场的方案,陆久安大致看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便放心大胆地全权交给吏部去做。   而这位老干部也没让他失望,半个月后就交给他一个趋于完善的人才市场。   人才市场取了一个浅显易懂的名称,叫做任工阁。   任工阁就选在东城门,平日这里作为出入口,人流量比较大,再加上以往张贴告示都在此处,百姓已经习惯了到这儿来看应平县衙发出的招工信息,陆久安思虑再三,也就懒得再另择他处了。   任工阁并没有新修建筑,只是把原先东城门旁边一个比较老旧的宅子翻新一遍,任工阁运作的当天,就在要闻上进行公示了,不管是看稀奇的,还是闻讯赶来真正找活计的,都在第一时间涌进任工阁内。   陆久安在任工阁开启后的第五日来视察,这个时候,任工阁已经如火如荼,还未跨入大门,就看到里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任工阁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庭院很开阔,原本用于自住的地方已经改造成一个办事处。   任工阁运作模式采纳了陆久安的建议,在前院设置了咨询处,接待人员是从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出来的一位年轻妇人何兰,早早守了寡,再加上很不受婆家待见,整日郁郁寡欢。   隔壁的张大娘子同样不受婆家待见,不同的是她性格刚烈,无法容忍那些冷言冷语,壮士断腕直接和离回了娘家,听说了何兰的遭遇,倒是常常来找她,两人一来二去,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姐妹。   后来鸿图学院建成,里面的职业技术学校对外宣称可以学到营生手段,不分年龄,不拘性别,张大娘子非常心动,靠人不如靠己,便想拉着何兰一块儿报名。   何兰却犹豫了。   她本身就优柔寡断,再加上报名需要交学费,别说她自己舍不得,婆家更是不会同意。   张大娘子恨铁不成钢:“你难道要一辈子这么下去?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翠翠考虑吧,没有一技之长,那就只能永远看人脸色。”   翠翠是何兰生的女儿,提及女儿,何兰有些动摇。   张大娘子拍了拍她的手,掏心掏肺道:“再说了,咱们陆大人不是鼓励我们,应平在变化,人也要学着进步吗?何兰妹子,你要学着改变一下了。翠翠眼看着马上开蒙了,你不想送她去鸿图学院吗?”   想,如何不想。   对门邻居的女娃因为去了鸿图学院,气质一天一个变化,一个学期从学院回来,变得何兰都快不认识了,知书达理,识文断字,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姐。   她们家翠翠也可以如此优秀。   可是自己的婆婆一听说她要送女儿去鸿图学院,便在家中大吵大闹,变着法子给她难堪。   “若是你能自力更生,总归在家中说话有底气些,是吧。”   “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何兰也不再犹豫,“我跟你一起去。”   何兰咬了咬牙,从床底的旧铁盒子拿出自己偷偷藏起来的嫁妆,变卖成银子,和张大娘子去职业技术学院交了报名费。   进了职业技术学院,何兰和张大娘子那才叫大开眼界。   虽然和旁边考取功名的学校有一墙之隔,但是学风浓厚一点也不输其下,可以学习的科目也是五花八门,有账目,木活,锻造,纺织……更甚至何兰还看到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学生在操场上晒药草。   何兰看到职业技术学院的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里。   她想,原来学院是这样的地方,人间天堂原来真的存在。   那一刻,她真心感谢张大娘子,若不是她,她的人生可能就这么平平无奇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这一定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明智的选择!   事实证明,她提前的庆幸没有错。   张大娘子手工比较厉害,没有任何犹豫去了纺织班,而何兰左右为难后,选了一个另张大娘子都大跌眼镜的科目──工商管理。   在张大娘子心目中,何兰与其说是腼腆,不如说是木讷,张大娘子了解过工商管理,需要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对何兰这样的性子来讲实在有些困难,但是张大娘子还是鼓励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兰妹子,既然这是经过你深思熟虑之后下的决定,那么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工商管理并不像何兰想得那般简单,她既要没日没夜地学习做账,还要学习沟通的技巧,然而这样日积月累下来,何兰身上也发生了显著地变化,最明显地就是她整个人因为身有所长而变得非常自信,也变得更加光彩照人了。   两人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从学院毕业了,而何兰也很快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活计,任工阁的咨询接待专员。   咨询接待专员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需要做办公表格,统计每天的数据。   她没有去做账房先生,之所以选择这个,是突然爱上了与人交谈的感觉。   何兰像往常一样对每一个来咨询的人露出端庄得体的笑容,看到来人走到近前的面容时眼前一亮,不由捂着嘴失声道:“陆大人。”   陆久安点了点头,当日任工阁要找当差办事的,陆久安便提议从职业技术学院里招,也算是为学院打了个广告。 第135章   陆久安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这儿从事什么工作?”   何兰穿着任工阁特制的工作服, 深蓝色的裙衫把她衬得端庄大方,她看到陆久安很激动,话都说不利索了, 深呼一口气道:“回禀大人, 小民叫何兰,在此担任前台咨询专员。”   陆久安了然, 他环顾四周, 见任工阁的几个工作人员都愣愣地看着他, 便挥了挥手:“你们各自做自己的事, 不用管我。”   他有心想了解一下这群从技术学院毕业的人业务能力,捡了个竹编的凳子坐在柱子旁边,看何兰如何应对大厅内来来往往咨询的客人。   由于任工阁始建,不管是运作模式还是经营内容,都是第一次出现, 不少人其实都心存疑惑, 来找何兰的人很多, 问题也是千奇百怪, 何兰耐心十足,不厌其烦地为每一个人解惑。   有个中年管事问:“我们药房想收一株十年份的人参,可在任工阁登记任务吗?”   “可以。”何兰道,“咱们任工阁目前主要分为两大板块, 长工和短工, 你这个就属于短工范畴。”   另一人奇道:“我还以为是招小二脚夫一类的活计,原来这也能登机在任工阁,那我若是找个阿猫阿狗, 这样也成?”   “当然成。”何兰微笑得体:“给出相关信息,我们都会代为登记在任工阁, 百姓在任务栏看工作内容和报酬,若觉得满意,自然会接受任务。”   何兰说完,侧身指了指背后:“咱们任工阁目前所有登记的任务都在那儿了,左边是短工,右边是长工。”   众人随着何兰的视线看去,   只见院子里多余的花草树木已经被移除,换上一排排罗列整齐的木制展架,展架两边分门别类挂满了素白的任务笺纸,最上面竖着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斗大的字注明了所在分区的任务分类。   此时每一排展架前面都围满了人,把两边的任务栏堵了个水泄不通,旁边有人高马大的安保在维持秩序。   药房管事看起来很着急,听到这话,不管不顾就要道明自己的来意:“那我要登记任务,人参……”   “客人,我这里只是咨询处,不是任务登记处。”何兰笑容满面地轻声打断他,“从这扇门进去,任务登记属于后勤工作,办公地点在庭院后面。”   陆久安起身,不紧不慢地跟着掌柜一同跨过垂花门。   与前院相比起来,庭院后面则显得更加井然有序,这里划分为两大区域,左边是任务登记处,右边是财务处,两边都排了七八人的长队。   药房掌柜排了没多久,就轮到他,他把自己的诉求告知执笔的人,那人公事公办地问:“请问贵客准备多少报酬收人参。”   药房掌柜为难道:“这个得看品相,品相不同价格也是参差不齐啊。”   登记人员经过几天的工作已经熟能生巧,闻言不慌不忙道:“大致多少,总得有个范围。”   “便宜的十几两,贵的三四十两都有。”   “好。”登记人员在笺纸上刷刷刷写下几笔:“那我先登记为四十两,根据品相多退少补,拿着这个去财务处缴费。”   药房掌柜拿到手里看了看,笺纸抬头有个序号,正文只写了任务内容、时限要求和报酬几何,并没有公开任务发布者的个人信息,个人信息在登记人员手中的册子上,那里有个相同的序号。   按照任工阁的规矩,短工在登记任务时不仅要提前收取任务的报酬,还要收取五文钱的登记费用。所谓报酬,是任务完成后,任工阁代为支付给接取人的。   而五文钱的登记费也就买个素饼子的价格,相比四十文的报酬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药房掌柜很是爽快地给了。   一切手续办理妥当,财务把任务笺纸交给一旁专门负责挂牌的办事人员,又递给药房管事一张盖了章的收据:“你将此物收好,若是任工阁收到人参,便会根据你提供的地址差人来通知你。”   这便是任工阁一整套流程了,陆久安走出后院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头戴孺巾的书生恭恭敬敬站在何兰面前询问:“不知此处有没有代为写信抄书一类的活计。”   何兰道:“客人可以去任务栏瞧一瞧,这类活计应当是分在桌案那一大类里,若是没找到便是没有,你可以改日再来瞧瞧。若是你没时间,也可以缴纳五文钱作登记,我们任工阁为你时刻留意着。”   书生:“若是接取任务,是否也要登记信息。”   何兰道:“不论是招工还是找工的,都要登记信息,一来是方便任工阁联系,二来则是要计入征信系统。”   如陆久安当日所规划的那般,为了维护应平良好的社会秩序,任工阁采用双向评分制度,满意度一共为三颗星。   十分满意三星,一般满意两星,正常一星,非常不满意一颗心都没有。   任工阁会做好每一次的评分统计,双方也可根据往日评分自主选人,若是累计十次非常不满意,就会进入任工阁的黑名单。   书生喜不自胜地道了谢。   他走后,何兰这才发现刚才书生背后还站着一个形态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只不过因为视角原因,被书生给挡住了。   何兰本着好心主动走上前去询问:“这位客人,不知有什么我能忙到你的?”   谁知道那老者见有人近身,畏畏缩缩地用手挡住脸,小声道:“没什么事,我自己看看就成。”   他这样遮遮掩掩的可疑态度反而引人注意,就有两个驻门护卫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腰间的棍子,目光如炬射向他。   陆久安已经跨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对其中一名护卫道:“问明缘由,莫要轻易伤及无辜。”   那老者听到陆久安的声音,却浑身一震,颓然地放下手,抬起头时,不知道是不是陆久安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人若有若无地看了他几眼。   陆久安也就顺势打量他几眼,这一看之下,却越瞧越觉得眼熟,半响有些不确定道:“郭……郭文?”   不怪陆久安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实在是郭文变化太大了。   此刻日头正高,明晃晃的阳光射下来,把院子里的景象割裂成两半,陆久安正好对着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看不清楚阴影下郭文的神情,他朝着对方走近两步。   终于看清了。   郭文目光晦涩,脸上带着陆久安看不懂的表情,像是去年吴横带人从臭水沟里挖出来堆积已久的淤泥,黑乎乎的,又粘稠又沉重。   他弯着背脊,如同一截脆弱的枯木,稍稍一碰就会碎成木屑。声音也是沙哑的,有气无力,像是一团不堪其重的棉花,他供起双手,还像几年前一般,向陆久安躬身道:“陆大人。”   陆久安说不清乍然看到郭文的感受。   他当初因为军粮一案被巡抚史刘善清带走,陆久安没有刻意去打听此案的审理过程,自然也无从得知郭文的最终结果,尽管他未直接参与其中,但是想来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如今看起来,几年的牢狱之灾一定非常艰难,已经把郭文折磨地面目全非。   郭文作为应平曾经的主簿,陆久安到任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那时候,郭文已经在应平主簿的职位上如鱼得水了几十年,红光满面,风光无限。时时刻刻挺着他那个富态的大肚子,一点也不像过了知名之年的人。   然而今日,郭文干瘪成一张皱巴巴的纸,尽显老态,看到他这般光景,陆久安心里面也有些唏嘘。   何兰是后来从外县落户到应平的,郭文当初被抓走时,她还不在,因此并不认识他,两名驻门护卫却是知道他的,见这个老态龙钟的人是当年八面威风的主簿,还有些不相信。   何兰犹犹豫豫走上前来:“大人……”   “你下去吧。”陆久安朝她说道,“这位是我故人,我同他叙叙旧。”   护卫要跟着前去,被陆久安拦住了。   郭文被逮捕后,丰厚的家产被没收收归公,一夜之间,家里的仆人小妾跑了个干净,只剩正房和两个儿孙还不离不弃。以前锦衣玉食过惯了好日子的几人跟着农人耕田种地,好歹能维持家用。   他到底是犯过事的人,街坊邻里并不待见他们这一家,一路走来,陆久安见他都是垂着脑袋,仿佛在极力避开周围人厌恶的打量。   郭文如今住的地方破烂不堪,陆久安跟着他甫一踏入院子,还未来得及细看,郭文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清脆的声音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陆久安退开两步,并未伸手扶他,凝着眉道:“这是何意?”   郭文磕了三个头,脸上已是老泪纵横:“陆大人,草民知错了。”   “你对不起的是城中的百姓,对不起的是边疆的战士,不必向我请罪。”陆久安顿了顿,道:“况且你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踏踏实实生活便是,莫要再行这些投机取巧知法犯法的事。”   郭文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出声,只有颤抖的双肩暴露了他的情绪。   屋内闪过几道人影,一个扎着双髻的稚子跑出来,径直来到郭文面前,脆生生道:“爷爷,你跪在地上干什么啊,都是水。”   另外躲藏的几人索性也跟出来,一起跪在陆久安面前,瑟瑟发抖。   “起来吧。”陆久安叹了口气,一把抱起小孩,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   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朝屋内走去,几人见状,赶紧站起来,郭文眼眶通红。   家中没有仆人,郭文的正房亲自出来沏茶水,茶杯是用陶土粗制滥造的,热水倒下去,腾起薄薄的烟雾,陆久安闻到熟悉的茶香,愣住了:“这不是当年……”   郭文笑容苦涩:“确实是当年陆大人上任之初,赠小人的那罐白牡丹,小人一直舍不得喝,珍藏至今。”   陆久安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郭文道:“都怪小人鬼迷心窍,丢了大好前程。”   沏了差水的正房还未走远,听了此话,偷偷抹了抹眼泪,心中酸楚。   郭文看了看远处那座高高的钟楼:“应平果然如大人所言,不一样了。”   军粮一案牵扯甚广,郭文和其他与此案有关的人被一并抓到晋南,由大理寺亲审,审案时间长达两年之久,在这期间,郭文一直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前前后后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刑讯。   每个晚上都有犯人凄厉的喊叫,牢头的喝骂,郭文蜷缩在人堆里,终日惶惶不安。   一起抓进来的人,有的被拉出去斩首示众,有的挨不过惨无人道的审讯死在刑具下,只有极其少部分人,最后领了五十杀威棍,然而那杀威棍也不是简单的,棍棍见血,棒棒啖肉,挺不住就去见阎王了,挺住了便能死里逃生。   郭文便是那少部分人的其中之一。   他一路衣衫褴褛苟延馋喘,只想尽快回到应平落叶归根。然而到了应平时,却险些不敢相信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鳞次栉比的建筑拔地而起,平整宽阔的大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华贵的马车一步一声清脆的铃响。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耳边嘈嘈切切的议论渐渐远去,只有不知道从哪儿响起来的钟声,雄浑悠扬,如同他茫然迷失的人生中突如其来的梵音,那一刻他捂着脸失声痛哭,脑海里蓦然想起巡抚史带走他时,陆久安谆谆教诲说的那一番话。   “他日归来,你将看到不一样的应平。”   确实不一样了,应平如今欣欣向荣,他却错失了亲眼见证它天翻地覆的机会。   他本应该,本应该……   终是一步错,步步错。   心里除了悲痛,更多的则是无法言喻的悔恨。   陆久安见他如此,自是一目了然,也不去询问他这两年是如如何过来的,只说:“刚才你去任工阁,是打算找份活计?”   郭文微不可查地搓了搓手,有些小心谨慎道:“家里无以为继,只想讨口饭吃。”   然而听说领任务也要登记信息时,便打起了退堂鼓。   经历了这一遭,他到底不是以前的郭文了,如今的他只敢在阴影下行走,怕姓名暴露于人前,更怕被以前一起共事的同差发现。   陆久安沉默片刻,道:“你呆在家中,明日会有差役上门通知你。”   郭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久安抽身而起:“就是这样,莫要再本官让本官失望,今日还有事,先走了。”   身后传来哽咽声,陆久安没有回头。   陆久安出门的时候,郭文的孙子还在探头探脑,陆久安挤出一抹笑容,冲他摆了摆手,小孩儿欢喜地跑过来,郭文的正房站在后面欲言又止。   郭家虽然家道中落,然而却没少了孩子的吃食,小孩儿被他们养得白白胖胖,陆久安捏了捏他脸蛋,语气淡淡的,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开蒙过后,就到鸿图学院读书吧。”   回到县衙,陆久安招来吏部胥吏,将郭文的事告诉他,吏部胥吏在县衙和郭文相处最久,尚且不知道他已经回到应平,此前他还曾找到郭家给过他们救济,后来郭宅被抄后,便寻不打到人了。吏部胥吏听了此事感慨连连。   陆久安道:“你与他曾经一同共事,应当知道他擅长什么,在任工阁留意一下,给他找一份不用抛头露面的活吧。”   郭文到底是留过污点的人,就算他能力出众,陆久安也不会心慈手软明知故犯重新启用他。   只能看在他真心悔过改过自新的份上,帮他找份工作,也算是政府帮助出狱人员回归社会吧。 第136章   人间最美四月天, 四月万物勃发,是最适合踏青出游的日子,然而四月已经过去良久, 眼瞅着快到五月中旬, 应平接纳的人不减反增,除了闻风而至的游客, 还有多出一些嗅觉灵敏的商客。   县城客栈早已人满为患, 若不是陆久安未雨绸缪, 提议将民家小院改造成民宿, 怕是许多游人来了以后都会露宿街头。   游人一多,应运而生的寻舟旅行社也办得风生水起,而且他们的名声已经传播出去,现在不需要旅行社派人驻守在县城门口挨个询问,只挂了个鲜艳的幌子, 自有人争先空后的来找。   这一日, 韩临深从鸿图学院回来, 正好撞见一人抱着黄木匣, 木匣没有装盖,韩临深一眼就看到里面装是什么。   厚厚的一沓纸。   抱着木匣的人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小将军。”   “嗯。”韩临深负手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他身上那件浅绿色的长衫,“你是寻舟旅行社的吧, 木匣子是给陆县令的吗?”   “正是。小的只是来跑个腿, 送完东西还要回旅行社,这几日旅行社上上下下不得空。”说着擦了擦满脑子瀑布一样的汗水。   韩临深伸手接过来:“你回去吧,我帮你带给他。”   韩临深虽然好奇这一沓纸是什么, 但也知道非礼勿视,走过长长一条游廊的时候, 愣是一次没去翻看。   陆久安正接见完工坊里的匠人,韩临深一只脚跨进去时,还听到陆久安在吩咐他们小心打磨:“你们手艺精湛,我很信任你们,我也不急着立刻就要成品,精细一点慢一点也无碍。这个东西若是成功制作出来,本官重重有赏。”   三五人从韩临深面前走过,令他奇怪的是,一同随匠人离开的人里面还有申豪,此刻的他一脸感恩戴德,还有少许不可置信,韩临深记得他是府上的账房先生。   这让他有些不明白。   陆久安在做什么东西?光是匠人出动不够,怎么连账房先生也一起来了。   陆久安看到他,自然也注意到他手里那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不等他开口,韩临深主动递过去:“是寻舟旅行社送过来的。”   陆久安了悟,寻舟旅行社这个时候送到他手里的,必定是他当初要求的服务评价。   这段时间游客众多,其中绝大多数是外县来的富家子弟,他们家底丰厚,出游时带足了旅费,自然不缺那点微不足道的银子,听说了寻舟旅游社的种种好处后,大多都乐意组团报名,在体验了这种新奇的出游模式后,每个人也留下了自己中肯的评价。   再加上游人里面有很多名士学子,因此一些评价单和后世那种敷衍了事做几个简单选择题的不太一样,各个为了彰显自己的文采,在评价单上长篇大论。   陆久安拿到手里的时候,险些以为是从县学里收来的卷子,看得他砸舌。   不过他也大致猜到了这群人的用意,无非是知道评价单最终会呈上来给他这个县令观看,希望借此迂回之术,能够在他面前崭露头角,得他一个青眼的机会。   陆久安捏着评价单不动声色地一笑。   没想到他陆久安居然也有这么一天,能够成为风流学士们攀附扬声的对象。   陆久安一张张的翻阅,浏览到最后,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吕肖,刘资……   正是当初偶遇的一行省城学子。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人,不光在诗会上大放光彩,还写得一手矫若惊龙的墨法,评价里,有对应平的无尽溢美之辞,包括自然风光和各种别出心裁的布置,还夸赞了导游的细心周到风趣幽默,最后说道,下一次有机会还会携家人朋友前来体验。   陆久安这段时间闲下来时,还关注过这一行学子。   吕肖为首的这群人,在游历山水之后,便直奔县学而去,在颜谷等其他学正和慕名而来的学子面前,与应平生员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   双方可以说是旗鼓相当,谈经论史在现场引得一大片叫好声。   听说最近几天就要出发离开应平了。   当然了,所有评价单里,也不光只是褒扬的,其中就有不少人抱怨导游做事僵化,强迫他们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   陆久安心头一凝,旅行社这么快就出问题了?   结果看完事情始末之后,陆久安哭笑不得。   前两年疫病之后,陆久安非常注重环境问题,不仅清理了应平大大小小的臭水沟,还修建了很多垃圾桶和公厕,平日里也严禁百姓随地乱扔垃圾,严禁随地大小便。   经过这几年严苛律令的整治,应平的诸多恶习被纠正改过,然而外县的不归陆久安管辖,他们还保留着这种习惯,半途若是内急,随便找个小树林钻进去解决了事。   旅客抱怨的便是导游阻止他们乱丢垃圾,还不允许他们出恭之事,直言出游太过受人约束,倒不如自行踏青,下次绝对不会报团云云之类的话。   最后在评价单上给了个差评。   陆久安冷哼一声,非常不爽快地抽出那几张评价单拍在桌子上。   阻止破坏环境是他特意交办下去的,陆久安要打造一个旅游城市,应平每日吞吐的游客量势必不少,若是人人都丢个水果皮,拉个屎撒个尿,那应平早晚臭气熏天,沦为一个所有人都厌弃的腌臢之地。   陆久安要的是可持续性发展,而不是快速崛起又迅速消失的昙花一现。   他能够想到,作为导游的蒋方及其下属,在提醒游客时必定口气委婉,就这样了那群人还有脸义愤填膺?   “要我说,单单阻止他们还够,本官就应该态度强硬一点,永远禁止这种不文明游客进入应平。”陆久安雷厉风行,刚这样一想,就拧开钢笔,埋头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片刻后他给文书盖上鲜艳的印章,召来一个下人,“把这个送到寻舟旅行社去。”   “怎么了?”韩临深凑过脑袋探去。   陆久安随意往背后一靠,指着案桌上已经被他分为两堆的评价单问道:“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韩临深老实摇头。   陆久安笑了笑,手指搭在大腿上,用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猜测到韩临深的身份之后,陆久安不论是升堂断案,还是处理政务,都会有意无意带着他,有时候甚至会询问他的意见。这些无伤大雅的评价单,自然也不会避着韩临深。   韩临深看完后,用手指戳着其中一侧的问道:“这些单独拎出来,是准备丢掉么?”   陆久安勾着嘴角:“为什么要丢掉?”   “说得委实太难听了……”韩临深有些气愤道。   这泾渭分明的两堆评价单,陆久安是按照评价好坏来划分的,在韩临深心里面,应平已经被他这个县令给治理的井井有条,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十全十美,居然还有人不满意,这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嘛。   陆久安忍俊不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韩临深脑袋,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神情莫测地问道:“那你觉得大周在当今陛下的治理下,如何?”   韩临深愣住,有些紧张地看他一眼:“陛下励精图治,大周得他治理,河清海晏,繁荣昌盛。”   “那照你这么说,陛下就可以安枕无忧了。”陆久安道,“可是为何每天还有那么多折子递到陛下那儿,让他烦心呢?”   韩临深不说话了,盯着他转钢笔的手看。   陆久安替他说了:“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好到完美无缺。这些评价单,有些说的确实难以入听。然而忠言逆耳,你总要从这些形形色色的话语中,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对你有用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韩临深若有所思,事实上,这些话颜谷不只一次在他耳边教导,然而通常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能用到的少之又少。   ”这样吧。”陆久安放下钢笔,“你再仔细看看这些评价单,找出你觉得能够采纳的,明天吃过晚饭交给我。”   而陆久安把另外一部分评价单收起来,在吃饭的时候递给陆起:“这里面有一些诗赋,你截取出来,做成特刊。”   那些名家学士大老远跑到应平来,陆久安也乐意做个好人给他们一个发表自己作品的机会。   陆起点点头,放下碗把评价单收好,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最近观星新闻社收到不少催稿的信件。”   “哦?催什么稿?”不光陆久安,连对面坐着的颜谷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就是沐小侯爷写的游记,好多人迫不及待想看后续了。”陆起有些苦恼,若是别的东西他也就自己写了,游记没有亲身经历过,还真写不出来那些跌宕起伏的见闻来。   颜谷夹了一筷子菜,呵呵笑道:“我听将军讲,小侯爷以前玩世不恭,在晋南时夜夜笙歌,现在收敛不少,性子倒是变得有些洒脱不羁。很少有人会把踏遍大周山河视为平生志向。”说着还看了看路久安。   陆久安琢磨不透他那个眼神传递出来的信息,莫不是以为是他改变了沐蔺的性格吧?这就着实太高看他了。   食堂里碗筷碰撞的叮当声不绝如缕,还有边说边笑的嗡嗡之声。   陆久安皱了皱眉头:“沐蔺那浑小子,走之前说,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与我书信往来,这都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玩得乐不思蜀了。”   他想了想:“这样吧,陆起,你把游记停了停,连载一点其他东西,安抚一下读者。”   “还能连载什么?”   “故事和漫画吧。”   故事陆起还能懂,但是漫画为何物?   “就是绘本。”陆久安解释,“故事的话,那个说书先生就能写,你问问他呢。”   “我也能写。”陆起眼睛亮晶晶的。   “你能写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脑袋瓜子里有故事?”陆久安不信。   “我没有,公子有啊。”陆起握了握拳头,“大人你给我们讲的西游记和聊斋这么有趣,比那些说书先生讲的精彩多了,不写成话本太可惜了。”   原来陆起把主意打到这上面去了,陆久安下意识拒绝道:“不行。”   “为何不行?”韩临深有些着急,碗差点没端住摔在地上。   “我讲的这些本身就是话本来的。”蒲松龄先生当初为了写聊斋志异,还专门开了个小茶馆收集民俗故事,陆久安为难地捏着筷子想了片刻:“也不是不行,到时候署上原作者的姓名。”   陆起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地应了。   颜谷细嚼慢咽,吞下最后一口饭菜,他放下碗筷,感叹道:“都五月了啊,不知道将军回晋南所谓何事,这么久都没有回来。”   确实有些久了,陆久安原本以为,他亲自回去处理烈士抚恤金一事,应该会很快搞定,这都快两个月了,还一点消息也没传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这里面出了什么意外。   韩临深抿了抿嘴唇,喃喃换了一声爹。   陆久安也不知道他思念的是韩致,还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九五至尊。   这一刻,陆久安有些同情韩临深,他突然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让天下至尊至贵的人,把堂堂皇子过继给自己的弟弟。   就算是一母同胞,这在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韩临深身上毕竟流着的是天子的血脉,皇帝把儿子过继给身为将军的弟弟,实在是太过离谱。   颜谷还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   陆久安便把韩致回晋南的事说了。   这是早晚大家都会知道的事。   颜谷微微瞪大眼睛,半响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   “烈士抚恤,将领们都考虑不到这么周全。”   若是此事被陛下准允,到时候,全天下人都对会改变对参军的看法。   不论是战士和将军都受益匪浅。   陆久安……   真的是全心全意在为将军着想啊。 第137章   第二天吃过晚饭, 陆久安便将陆起叫到吾乡居,韩临深支支吾吾的跟在后头说评价单已经整理完毕,陆久安默默盯着他看了两秒, 道:“那你一块儿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书房。   桌案上的公文和书籍堆积如山。   韩临深把评价单交给陆久安, 咽了咽口水,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但陆久安交办这项任务给他, 并没有指望他完成地多出色, 只是想让他学会在那些自己不喜欢不想理会的文字里, 去提取有效的信息。   陆久安依然很认真地看了看他给出的结果, 最后拍了拍他肩膀,竖起大拇指夸道:“干得不错。”   韩临深像一个吃到甜点的乖小孩,露出愉悦的微笑。   “大人,你叫陆起来所为何事?”陆起急不可待地问道。   “昨日你不是说要连载《西游记》和《聊斋志异》吗?”陆久安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本厚厚的精美异常的书册, “这是原著, 独一无二的, 给你了。”   这两本书是陆久安公司的下属送给他的典藏版, 一直被他搁置在办公室,本来陆久安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在答应陆起连载后,他抱着渺茫的希望打算看看电脑里有没有电子版, 结果却被他在背后的展览架下面的柜子里给找出了实体书。   展览架是一个整体, 要想解锁展览架,花费了他不少能量值。   典藏书籍和普通的平装书在内容上没有区别,只是外观更为精致, 纸张更为华美,多用于赠人和收藏所用。   这两本著作, 陆久安本来不想直接拿出来的,主要它里面有着超越这个时代不该有的印刷技术,容易引人猜疑,但是它实在太厚了,这么大两本,陆久安实在懒得去抄录。   陆起接到手里,果然被震惊地不知如何是好。   书皮上栩栩如生色彩鲜艳的绘画,书本里清晰袖珍的字体,他自跟着公子起,就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书册,这满屋子的书籍,没有一本比得上,可见其珍贵程度。   陆起感觉手中之物重逾千斤。   他在震惊的同时,又深受感动。   他忽然记起年初应平县试之前,陆久安来到他卧榻之侧,摸着他头发询问他:“陆起,你想不想和临深他们一块儿去科考?”   韩临深是镇远将军的儿子,文韬武略,学识过人,他要科考,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然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书童,现在能做观星新闻社的主编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怎么还能去科考呢?   他已经和陆久安身量一般高了,依然小心翼翼地看着陆久安,摇了摇头。   陆久安促狭道:“说不定最后考取了个状元呢?”   “公子又取笑我了。”陆起拉着他的袖子,语气逐渐坚定,“我喜欢写要闻,公子,我不想当举人老爷,我想要一辈子跟在你身后,我想写一辈子要闻。”   陆久安笑了,如春日里和煦的暖风,温和的脸上满是陆起喜欢的明朗神色:“也好,人各有志,读书不是唯一的选择,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陆起抱着陆久安的腰,脑袋颇为依恋的枕在他背上,那天他本想拉着陆久安夜雨长谈,然而最终不了了之。   镇远将军粗暴地踢开房门,把自家公子扔在肩上怒气冲冲地扛走了。   陆起回过神来,看着书籍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收下。   陆久安笑眯眯地曲起食指敲在他额头:“哥哥送你的东西,你只管收下便是,在自个儿别扭什么?”   陆起见他还将自己当小孩子对待,恼怒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韩临深,把韩临深看得莫名其妙。   两人走出房门的时候,陆久安啊一声,在后面叮嘱道:“记住,这个东西是给你的,别给其他人看到。”   书房外,已经听不到陆久安的声音,韩临深才开始兴师问罪,他抓着陆起的肩膀不爽道:“刚才在吾乡居,你为什么那么看我?”   铁箍一般地力量捏地陆起吃痛一声,韩临深下意识放开手,烦躁地踢了踢一旁地松树:“你这人怎么回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明明当初所有人不给我饭吃的时候,只有你给我送了两个窝窝头。”   “我说过了,那是大人吩咐我给你送的。”陆起嘴角绷直,“而且我没有不喜欢你。”   只不过因为你是镇远将军的儿子,有少许迁怒罢了。   五月中旬,油菜成熟的季节,在寻常百姓家,多数用到的都是植物油,一开始是芝麻油,后来菜籽油才慢慢进入大众视野,并在烹饪界占据了主导地位,动物油像羊脂肉脂这类的,因为价格昂贵,只有特别的日子才会用上这种甘香美味的作为底油。   陆久安在一个尤带寒霜晨露的早晨来到训练场,此刻场上所有人都已经练得满头大汗,四周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汗臭味。   陆久年皱了皱鼻子,看向一旁放置武器的区域。   杂乱的弓锏棍棒之间,一支红缨长枪带着不容忍忽视的撼天动地的威势高高树立着,枪柄沉重结实,枪头锋芒毕露,陆久安盯着晨风里飘动的红缨,仿佛看到长枪的主人握着它训练的身影。   韩致练枪时,通常喜欢脱下繁复的衣袍,裸露的肌肉紧实耸动,眉眼下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不小心触及他目光的人,通常都会被里面的锐利给吓到。   韩临深此刻正在场中,握着长链耍得虎虎生威。   陆久安径直走到他旁边,等他停下来喘气时,朝他招了招手。韩临深收起鞭子缠在腰间,乖乖走过来,用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   “走吧,带你换一种方式运动。”   韩临深眼角飞扬,嘴角咧开一个兴奋的弧度:“什么运动。”   “收割油菜。”   “啊?”韩临深一蹦三尺高,嘴角也垮了下来,“可不可以不去?我现在已经知道珍惜粮食了。”   他对当初被陆久安带着去收稻谷的事记忆尤深,那时候他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收割谷物是那么累那么惨的一个事,现在一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身上都毛刺刺的,只想敬而远之。   “油菜不痒,比稻谷要轻松很多。我和你一起下田。”陆久安拉住他满是抗拒的手腕,他的力量当然不能和常年训练的韩临深相比,然而韩临深拿出十个胆子也不敢对他付诸武力,只能苦哈哈地任由他拉着走。   韩临深不信:“为什么我和你要去啊,农田自有主人收成。”   “不是农民的。”陆久安道,“是官田的,带你体验一下老百姓的生活。”   陆久安换上一身粗布麻衣,腰间别了一把砍刀,顶着头上斗大的太阳下了官田。   自从申志用那九分地育出惊人的产量后,几十亩官田都采用了申志的种植方式,而申志也从陆久安给的农业全书里,知晓了轮作间作可以有效的利用土地资源,保证土壤应有的营养价值,降低虫害率。   官田里的佃农不知道从几点就在这儿劳作,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他们边收割边聊天,看到陆久安,热情地同他打着招呼。   陆久安一一笑着回应,他同后头不情不愿的韩临深讲:“别磨磨蹭蹭的啊,只给你分了三亩地,早干完早结束。”   陆久安说着话时语气温柔,韩临深却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小声嘀咕道:“哪有县令亲自下田干活的。”   说归说,韩临深到底老老实实按着陆久安的教导开始劳作。   “油菜成熟后,包裹菜籽的壳容易裂角导致落粒,所以在收割堆整的时候务必轻拿轻放。”   韩临深模仿着陆久安的动作,很快就干得像模像样。   中午在田梗吃饭休息的时候,韩临深抱着饭碗问陆久安:“那边罩得这么严实,是作什么用的。”   陆久安遥遥看了一眼:“在育秧苗。”   这也是申志从农业全书里学来的,因为轮作的原因,油菜的成熟期正好和水稻的播种期两相重合,为了不耽误水稻整个生长周期,申志便按照农业全书的方法,另辟了一个空地,单独作育苗使用。   这种育苗方式也很讲究,先在温水里浸泡催芽,去掉浮在水面的种子,然后将种子均匀的撒在秧床上,为了防止低温冻苗,还要专门以塑料薄膜做成拱棚覆盖。   申志不懂塑料薄膜是什么,还专门捧着书来询问陆久安。陆久安能如何解释?最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编织密实的竹席,在竹席之上铺上一层布料代替塑料薄膜。   然而这样做不能有效接受到阳光,育苗需要进行光合作用,等到温度升起来时,再把拱棚撤走,其精细程度堪比栽种珍贵兰株。   往前农人都是采用直接播种的方式,哪里看过这么复杂的育苗,围观的农人咂舌不已。   不过申志一句话就打消了他们的顾虑:“采用这种方式可以提高亩产量。”   “还能提?”农人们倒吸一口气,脸上不约而同地浮起激动的潮红。   现在的产量他们已经非常满足了,居然还能在这样惊人的基础上提升。   什么都别说了,只要能提升产量,就是让他们徒手搅屎这样的事他们也干了!   “所以你手脚麻利些,那些秧苗已经培育地差不多了,等油菜收割后,要立马放水犁地整田施肥,一切工序完成后,才能移栽秧苗。中间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耽搁。”   陆久安说得头头是道,韩临深却听得头大:“后面还有这么多事呐。”   “你以为呢?不要小看种田呐,陛下治理国家需要浩瀚的知识殚精竭虑,农民种植庄稼同样不简单,这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一个庞大的工程。”陆久安道,“所以我专门找申志研究种植,做好了,那就是流芳百世福泽万民。”   旁听的佃农不住的点点头,心里暖洋洋地想着,这才是咱们的父母官,深入百姓,为民请命,谁见了不爱戴呀。   知了在沟渠旁边的矮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淡红色的野玫瑰被炙热的夏风一吹,花瓣晃晃悠悠地落在清澈的水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植物和黑泥的味道。   陆久安蹲在河边净手,冰凉的河水棉花一样柔和地拂过手指,河水清澈见底,陆久安感叹道:“这才是人间真实的颜色啊,那些冒着汽车尾气的大都市,怎么比得了啊。”   “汽车尾气是什么?”韩临深突然出现在后面疑惑问道。   陆久安道:“人类制造的一种黑乎乎的气体,很难闻,这种东西一旦多了,就没有蓝天白云了,整天雾蒙蒙的,让人很压抑,也容易令人生病。”   韩临深不懂:“那就别制造啊。”   “可是有了那种东西,人类生活方便许多。”这就是科技进步与环境保护一直不曾和解的难题。   吃过午饭,陆久安和韩临深又一刻不停息地走入田地,就这样整整干了两天,才把三亩地的油菜砍完脱粒,不过和收割稻谷比起来,确实要轻松很多。   一粒粒圆滚滚的菜籽躺在竹筐里,韩临深看着看着,格外有成就感。   陆久安适时说道:“等榨出油后,送你一罐。”   这时候,一个衙门的差役走过来:“大人,衙门有一群锦衣华服的学子来拜访你。”   “应当是吕肖他们来辞行了。”陆久安看了看天,“正好农活忙完了,临深,你跟我各挑一担回去。”   吕肖等人并没有进入府宅,他们就这么寒松脆竹般仪态优雅地静静候在衙府门口,引得不少过路行人驻足观望。   两个挑着担子的农人停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人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脸,叫道:“吕肖。”   浓烈的汗味飘散开来,其中一个学子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吕肖也微不可察地退开一小步,不过下一刻他就瞪大双眼,上下打量陆久安一番,难以置信道:“陆大人……你怎么作这番打扮。”   穿着粗布麻衣挽着裤脚不说,而且灰头土脸,裸露的皮肤上尽是两天烈日暴晒后的红痕,和初见时的儒雅风流一点对不上,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普普通通的农家子。   堂堂县令,竟然像下人一般干这种粗活。   陆久安累得腰酸背痛的,指着韩临深道:“带着家里的小孩儿去感受百姓的生活,要不然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   吕肖顺着视野看去,只觉得陆久安背后的小孩儿双眼像恶狼似的凶猛:“大人……大人不是比我们年岁还小么,令郎都这么大了?”   陆久安被噎住。   他和韩致是一对,其实这么说起来,韩临深也可以算是继子……   只不过单单这么一想,陆久安心里就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感。   韩临深可是皇帝陛下的儿子,攀扯关系攀扯到皇家去,想想还怪激动的。   陆久安脸上不动声色,也没有作任何解释:“让你见笑了,进府喝杯茶吧。”   “多谢大人款待。”吕肖拒绝道,眼里流露出不舍,“只不过我们这次前来是向大人辞行的。”   陆久安早就猜到他们目的,出声邀约不过是客套罢了,他把装满菜籽的竹筐搁在地上,就这么和吕肖寒暄着,吕肖告诉他,下一次来应平时,会带上家中藏书,届时以作交换。   陆久安爽朗地伸出手,本想拍拍他的肩膀,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手上有不少尘土,只得作罢。   “其实。”吕肖欲言又止,“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吕肖抿了抿嘴唇,“在下一直对鸿图学院比较好奇,听说环境氛围和县学不太一样,想进去参观一番,不知下一次来应平时,有没有这个机会。”   “这个恐怕不行。”陆久安缓缓摇了摇头,“学院是学习的地方,不对外开放。”   要是所有校外人士都像吕肖一样放进去,鱼龙混杂,学生的安全得不到保证不说,还容易滋扰学术氛围。   吕肖失望地垂下眼帘。   在知道应平人人都可以读书时,他就心生憧憬,想看一看所谓的操场有多宽阔,宿舍有多整洁,教室黑板长什么样的,是不是真的有丹青音律的教导课程,校医也是真的存在吗。   好奇心像猫爪子一样拨弄着这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他一天看不到,就一天不得平静。   应平的教化已经这般好了吗?   好到……让他都生出些许羡慕。   陆久安想了想:“若是你实在想进入,也可以,不过得换种身份。”   吕肖眼见峰回路转,赶紧问道:“什么身份?”   能进入学院的人无非三种身份,一种是学生,一种老师,还有一种是家长。   “吕兄家境优渥,见多识广。”陆久安微笑着缓缓说道,“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到学院做一次义讲,开拓一下学生们的眼界?”   陆久安送走吕肖,精疲力尽地回到府宅,陆起早就吩咐下人准备了充足的热水,又到秦技之医馆里拿了一些减缓疲劳的药,待陆久安用过晚饭回到卧房后,里面已经贴心地摆好了热腾腾的药浴桶。   陆久安用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倒在床上双眼一闭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他模模糊糊听到窗扉咔哒一声轻响,随即床榻陷落,陆久安跌入一个燥热的怀抱。   不过他白天实在太累了,即使感受到炙热的目光和脸上熟悉的抚摸,依然困得睁不开眼睛。   黑暗里响起一声饱含思念的喟叹。   过了很久,那扰人清梦的热源终于不再作乱,陆久安轻轻哼出一道鼻息,无知无觉地蜷缩成一团,意识沉进虚无深处。 第138章   第二天, 县令大人的卧房里传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片刻后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戛然而止。   陆久安受惊小鹿一般窝在床塌角落,看着一夜之间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韩致摸了摸脸上被扇了一巴掌的印子, 咬着牙地自床上坐起来:“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布衾自他身上滑落, 露出强壮的身躯来。   陆久安呼吸一滞,还是没有说话。   韩致突然动了, 在陆久安反应过来之前, 以迅雷之速拽着他的手腕把人拖到腿上来, 密密吻着他敏感的耳朵。   陆久安发出一声难耐的呻·吟, 又细又弱,像猫崽子撒娇一样。   这不受控制的声音一出,原本细碎温和地亲吻变得凶猛无比,疾风骤雨般地扑向他,让他无力招架。   陆久安脚趾头蜷缩起来, 背脊串上一阵电流, 一路直上到他头皮, 陆久安双手不自觉扣住韩致紧实宽阔的肩膀, 在蜜色的皮肤上画出几道旖旎的痕迹。   亲吻沿着耳朵慢慢滑到脸颊,嘴唇,陆久安呼出的热气尽数被韩致吞入咽下。   厢房隔壁,陆起起床收拾东西的声音响起, 窸窸窣窣的, 和屋子里面啧啧的水声连成一片。   过了片刻,陆起驻足在陆久安的房门前,一道影子投射下来, 陆起轻轻敲了敲门:“大人。”   陆久安身子猛地绷紧,双手下意识使力, 韩致察觉到他的意图,不悦地皱起眉头,手掌紧紧扣住他后脑勺,铺天盖地的吻砸下来。   陆起没听到回应,以为陆久安已经先行晨起,便转身离开了,陆起一走,衙役晨练跑操的声音又乍然出现,一声高过一声,充满活力和朝气。   谁也不知道县令大人就寝的地方,两个出类拔萃的人相拥抱在一起,亲吻地难分难舍。   空气里带着情欲的潮湿。   韩致尽情地在陆久安嘴里攻城略地,来不及吞咽的银丝顺着嘴角暧昧地流下,陆久安很快喘不上气,扯着韩致的头发退开来,大口急促的呼吸。   韩致摸到陆久安脸上湿漉漉的痕迹,哑声道:“弄疼你了?”   “没有。”陆久安愣住,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陆久安犹不自知,他用手背抹了抹,果然一片水渍,他毫不在意地说道,“可能是汗水吧。”   泪水和汗水韩致怎么可能分不清。   看着陆久安被打湿的粘成一团的睫毛,韩致脸上变得柔情似水,他俯身掌住陆久安的后脖颈,额头贴着额头,安静地温存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陆久安抬头瞥了一眼好端端的房门,“又翻窗了?”   韩致从鼻腔哼出一声暗笑:“嗯。”   陆久安舔了舔嘴唇。   说实话,韩致这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床上,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然而更多地则是惊喜。   陆久安可以想到他在路上是如何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只为了尽早见到他。   这个男人非常爱我。   不需要什么海誓山盟,也不需要什么甜言蜜语,陆久安再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被人这般全心全意地放在心上的感觉,他心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潮浪,层层叠叠有力地冲刷着他,让他十分动容。   两个大男人肌肤相亲紧紧粘在一块儿,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很快出了一身汗。   陆久安从韩致大腿上下来,开始穿衣系带,韩致则轻车驾熟地把他按在椅子上帮他挽头发。   铜镜里映出来模模糊糊的映像。   陆久安问:“陛下同意了?”   他问地没头没尾的,韩致却心领神会,他给陆久安挽了个漂亮的发髻,回答道:“办妥了,我走的时候兵部联络户部商量如何发放抚恤金的章程,待所有事情确定下来,皇兄就会颁发诏书。”   韩致又顺道说了如何在朝堂力排众议上奏此事的。   “历朝历代都没有给士兵如此优厚薪饷的先河,所以其实不光户部极力反对,其他朝臣都不赞同。但是户部尚书多多少少有些畏惧于我,在反驳时显得色厉内荏。”说到此,韩致讥诮地扯了扯嘴角,“再则,久安给的水泥配方,确实很好地笼络了工部尚书。”   应当说工部尚书拿到手里如获至宝,无需韩致多言,当即选择临阵倒戈。   在唇枪舌剑上,工部尚书还出了不少力,刀刀见血专门往户部尚书的心窝子上戳,直把户部尚书给挤兑地怒火攻心,险些在朝堂上就撩起袖子和他大打出手。   “那皇帝陛下呢?他是如何看待此事的?”陆久安追问。   “大周自从政权稳定以后,更注重的是偃武修文,以礼乐法度来治理国家。”韩致看了他一眼,“不过皇兄想要的不只是天下大统,还有万世永昌。只有兵强马壮,才不会任人宰割,他知道此举其中利害,又怎会不同意。”   确实,弱小只能挨打,华夏就是用血的教训才领悟到这一真谛。   陆久安轻吐一口气。   他之前不断地在百姓当中宣扬战士的伟大,后来又编写《将行》的戏曲大力传唱,改变百姓一直以来对参军避之不及的态度,让他们知道参军是一件非常有荣誉感和自豪感的事。   若是将来抚恤金的诏书一下,征兵也将不再举步难行。   陆久安一刻不停地干了两日的农活,今日还未恢复,便不想去晨练,只在院子里坤了坤腰,韩致则表示要去关怀一下儿子,只身一人来到了韩临深的屋外。   韩临深正在专注看手心里留着的一把油菜籽,见到韩致身影出现的那一刻,惊喜万分地从床上蹦起来,“爹,你回来啦。”   “嗯。”韩致点了点,脸上不由自主板出那副严父的面孔,他刚绷直下颌,就想起陆久安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又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你今日早晨到的么?路上累不累……”韩临深拉着韩致坐下,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韩致单手搁在坚硬的案桌上,时不时回答两声,韩临深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   韩致静静听着。   韩临深把丢在竹筒里的油菜籽抓出来,满脸骄傲道:“前两天我还去收割油菜了,爹你看,砍折堆放脱粒都是经我和陆夫子之手完成的。陆夫子说,等油菜籽晒干后,就可以拿去榨油了。”   韩致点了点头,问:“我不在的日子里,久安身边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物接近他吗?”   “有。”韩临深牢记自己的任务。   韩致神色一凝。   韩临深想起前几天看到的吕肖,来回摩擦腰间的链子,讨赏道:“不过被我吓走了。”   韩致拍了拍他肩膀:“干得不错!”   陆久安不知道韩致离开应平,还不放心地在他身边安插了小哨探,为了给韩致接风洗尘,顺便庆祝事情圆满完成,陆久安特意安排灶夫给他开小灶:“想吃什么?随意点。”   “我要吃糖醋排骨。”陆起在一旁插嘴道,春游过后,他一直对那味道念念不忘,明明大人说回来单独做,却食言而肥。   “糖醋排骨好,我也要吃。”韩临深凑热闹。   陆久安经提醒也想起这件事,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今日是将军的洗尘宴,只能将军点餐。”   只有韩致一人不明所以,抱着双臂疑惑道:“糖醋排骨?”   韩临深靠过去,贴着韩致的耳朵叽叽咕咕地把春游的过程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其中包括陆久安亲自下厨的事。   “如此闲情逸致,还野炊斗诗。”韩致意味不明地咂嘴琢磨着,“那就糖醋排骨吧。”   陆久安无奈:“行吧,还有呢?”   “火锅。”   韩致点的餐食正中等在院子里一众大小食客的心怀,以韩临深为首的几个小子欢呼雀跃地跳起来。   “看来火锅还挺受你们欢迎的。”陆久安想了想,“这几日有些热,今天就不吃火锅了,带你们撸串吧。”   陆久安嘴里所谓的撸串,却不是烧烤,而是和火锅差不多味道料理的冷锅串串,串在竹签上,不用边吃边涮,但也很有趣味。   陆久安当即带着几个年轻气壮的少年去竹林砍竹子制竹签,韩致慢条斯理地戴上线织手套,拿起砍刀对蠢蠢欲动的陆久安道:“你离远点,竹子上尽是毛虫,被蜇了不少受。”   陆久安见识过那些通身毛刺尖锐的虫子毒性,闻言乖乖走远了些,韩致手起刀落,几根磁竹应声倒下。   韩致把砍刀别在腰间,用藤条把竹子捆在一起,一使劲,提着藤条拖出竹林。   他身上落满了新鲜的竹叶,陆久安眼尖,看到他肩膀上趴着一只五彩斑斓的毛毛虫,当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别动,你肩上有个虫子。”   韩致闻言却要徒手去捉,陆久安大声数落他:“停,别以为自己皮糙肉厚的就能随意折腾,这种颜色鲜艳的一挨着皮肤,能让你浑身难受。”说着折了两根枝桠给虫子夹下来,扔在地上碾死了。   韩致不以为意,招来眼巴巴守在一旁的几个半大小子开始削竹签。   他本人坐在地上,手上动作不停,把竹子表皮刮掉,劈成几段。   “明明是为我接风洗尘,还捉我做劳力。”   陆久安舔了舔嘴巴,理直气壮道:“人手不够嘛,再说了,咱们这是自食其力。”   夏风拂过,竹林被吹得簌簌作响,池塘里荷叶飘扬,几只青蛙懒懒地躲在阴影下,呱呱乱叫着,翠绿的沙树上停了不少知了,为暑夏的到来鸣锣张道。   韩临深和陆起等人削竹签削得不亦说乎。   阿多变化很大,付文鑫捡到他时,还是一副瘦皮猴子的模样,像个深山老林养出来的野小子,如今抽高了不少,脸长开后,显露出他俊朗坚毅的一面。   他是所有人里面手速最快的一个,削制的竹签在地上放了一堆。   “对了。”韩致突然想起一事,“其实此次从晋南回来,并非我一人,我还给你带了一些其他人。” 第139章   陆久安本来被这悠闲自在的田园气氛熏得昏昏欲睡, 听闻此言,精神一振:“什么人?”   韩致反倒神神秘秘地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陆久安不满地踢了他一脚,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搞什么呢?”   周围的少年长大嘴巴, 大概是没有想到两人的相处模式是这般, 特别是知晓二人关系的陆起,更是眼神古怪。   “咳咳。”反倒是被踢的韩致露出一个愉悦的表情, 在陆久安逐渐不耐的注视下, 透漏了一星半点的线索, “早在之前, 你一直为一种吐哺握发的人才苦恼。”   吐哺握发?   人才?   应平百废待兴时,他手底下确实无人可用,出谋划策的谋士、行医问药的大夫、手艺精湛的工匠……不过这些难题通通都随着时间轴轮的转动而迎刃而解。   他又不是要去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大事,还什么人才是他渴求而不得的?   不,确实有一种。   陆久安心头一动:“你莫非说的是藏书名士。”陆久安呵呵一笑, 情不自禁翘起嘴角, “啊, 你恐怕不知道, 在你离开的期间,省城来了几个膏腴子弟,已经解决了我的烦恼。”   地上洒满了竹节和绿色的竹皮,黑色的蚯蚓从松软的土壤里钻出来, 韩致见状, 伸手捏住蚯蚓滑溜溜的躯干,眼看一用力要捏死,陆久安赶紧止住他:“哎将军大人, 杀心莫要那么重,蚯蚓也算是益虫, 可以改善土壤的。”   “在你眼里,一无是处的杂草有用,恶臭难闻的粪便有用,现在微不足道的蚯蚓也有用。”韩致有些无奈。   “那是当然了,万物出现皆有它一定的道理。”陆久安摸了摸手臂上不知何时叮咬出来的红肿包块,恶狠狠补充道,“蚊子除外。”   蚯蚓侥幸逃过一劫,不快不慢地随地凿了个小洞消失了。   韩致接着刚才的话题:“你刚刚猜错了,我为你寻回来的不是藏书名士。”   陆久安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皱眉道:“你要我这一时半会想出来,确实猜不到了。”   “心理咨询师。”   “什么?”在明晃晃的烈日照耀下,陆久安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你之前提到过的,能够排忧解难,安抚人心的心理咨询师。”韩致轻描淡写地重复着。   陆久安心头火热。   最近两年随着生活水平提高,百姓知足安乐,应平治安也稳定不少。   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出现在陆久安案桌上的卷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无形的罪恶和压力还是存在人们的心中,还是会有家暴,还是会有青春叛逆,还是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狂躁焦虑。   一旁的草地上,韩临深、陆起、啊多、苗苗几个少年听得懵懵懂懂,时不时探头探脑,显得十分好奇。   陆久安好不容易平复心情,贴着韩致坐下来:“你如何确定他们就是我要找的心理咨询师。”   出乎陆久安的意料,韩致沉默几息,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我只是根据你的描述,觉得他们比较适合。”   陆久安有些失望:“果然,心理咨询师哪里那么好找。”   不过很快他便振作起来:“削完竹签你先带我去看看吧。”   几人齐力削竹签,用了一天就做出了几百来支,陆起主动表示把竹签拿去交给灶夫,陆久安摆了摆手:“我亲自去一趟,我还要告诉灶夫糖醋排骨的做法。”   陆起眼底闪烁着奇异的星光,准备转身离开,陆久安忽然招了招手:“过来一下。”   陆起不明所以走过去,陆久安凑近他耳边,拨开垂下来的几缕头发,在陆起的耳朵后面,有三颗不太显眼的痣连成一条直线。   陆久安伸手摸了摸,惊叹道:“这三颗痣真神奇,是不是代表什么含义啊?改天让丰敬给你看看。”   丰敬自诩算卦看相继承衣钵,虽然已经改行做了化学家,但是一手道士本领还没丢掉。   陆起乖乖站定让他摸着,温热的手一下下触摸着耳朵后面的皮肤,有些痒,还有些舒服。   “公子以前经常摸我这里。”他小声嘀咕,“也说过一般的话。”   “是吗?”陆久安乐呵呵地垂下手臂,在心里感叹道:看来原主性格应当与他有些相似,都在奇怪的地方有些相同的认知。   陆久安把竹签交给灶夫,又告诉了他凉串串和糖醋排骨的做法,让他好好准备第二天的晚宴。   这是一种全新的烹饪方法,作为掌厨的灶夫,他一直在期盼这个时候的到来,跟着陆县令能够学习到各式各样的做菜手法,即使未来不能在县令府做工,对于他未来的职业也有极大的帮助。   他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地晕乎乎的,把沾满油污的手指在衣服上反复擦拭之后,方才小心翼翼的接过重任。   陆久安第二天一大早处理完公务,就迫不及待的想去看韩致带回来的人。   疑似心理咨询师的一共有三位,这群人比不得镇远将军,连番数日策马急行,身体自然吃不消,因为到达应平时间特殊,就被韩致安置在谢怀良当过工坊的别院里休养生息。   陆久安骑马停在别院外面,钟楼的指针刚好指向十点整,通常这个时候,大街上已经人来人往,然而别院却大门紧闭,与热闹的街肆隔开一道无形的界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韩致当先一步扣响陈旧的木制门板,很快脚步声传来,一个孔武有力长了张国字脸的中年人打开门,对韩致抱拳行礼道:“韩将军。”   “嗯。”韩致表情淡淡,指着陆久安道,“这是陆县令。”   “陆大人。”中年人调转方向,不卑不亢行了个礼。   说话间,有几个人丫鬟小厮从游廊上经过,把这个常年空寂的别院衬得有几分人气来。   开门的是管事,或许叫护卫更为妥当,并不是陆久安要找的人。   韩致开门见山:“谢邑他们人呢,休息得怎么样了。”   “少年……”中年人迟疑道,“少爷不在别院里,要不将军和大人稍作片刻,我通人去传报。”   中年人嘴上如此说,但心里清楚得很,少爷此刻指不定在什么地方流连忘返,哪能那么容易找得到人,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前几日经过连夜的长途跋涉,一车的大半人都被折腾的萎靡不振,三个主子刚到榻下,甚至没有多加洗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中年人本以为养尊处优的少爷们至少得过个四五天才会恢复神气,事实上韩致也这么认为,因此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好生休养。   结果今天被远处那道悠扬绵延的钟声一闹,再听得院子外面时不时传出来的吆喝叫卖声,哪里还坐得住,揣上不少银两结伴出去了。   事实上,中年人在三位少爷休养时,就已经出门踏熟了应平县城,自然也见识到诸多与晋南相差甚远的人文风俗奇异建筑。   不对,不只是与晋南相差甚远,事实上,就他的认知里,钟楼、水泥路、生活广场……桩桩件件,恐怕只有应平这个地方才有。   就连年轻时走南闯北的他见到这些尚且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何况没出过晋南的几个少爷子弟?   在中年人思绪纷呈之时,陆久安若有所思看了他一会儿,笑吟吟道:”无妨,索性今日无事,我们就此等待便是。”   招纳贤士,他通常有足够的耐心。   中年人找来几个小厮去寻人,然后又将陆久安和韩致迎到客座,陆久安坐定后,四下打量,发现空旷的屋子里添置了不少贵重之物,繁复雕纹的高桌上,摆着一个莲花底座的香炉,里面正燃着一支刚点不久的香料,随着犹如流水一般的白色烟雾沉淀,空气似乎变得古朴厚重起来。   看来韩致找的这群人家世显赫。   陆久安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做出判断。   “不知将军和大人今日登门造访,照顾不周,还请见谅。”中年人亲自捧着两盏茶前来赔罪。   “是我听闻贤士大名,执意前来。”陆久安道,“是我唐突了。”   中年人微微怔住。   直到中年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陆久安仿佛还能看到他复杂的眼神。   陆久安端起青玉茶盏,用杯盖推开浮在水面的茶沫,轻轻吹了吹,啜了一口。   片刻后,陆久安放下茶盏,双眼放光:“是燕羽回。”   韩致微微一笑:“果然逃不过你的舌头。”   开玩笑,燕羽回可是晋南排名第一的名茶,一两得好几大百银呢。   那真正是金子堆出来的茶叶,有资格享饮燕羽回的,非富即贵。   “居然用此上等好茶来招待客人……”饶是陆久安,也不禁感叹来人的财大气粗,同时也生出好奇来,“谢邑和另外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到底如何找上他们的?”   韩致顿了顿,灰褐色的眼眸看过来:“在水泥配方交给工部后,以工部尚书为首的人联合兵部到工部侍郎谢献府上商讨对策。”   陆久安明白了:“此人是谢献之子?嫡子?”   韩致摇头:“若是嫡子,谢侍郎岂会容他抛下大好前程来到偏远的应平,他是谢家庶子。”还是一个陪家丫鬟生出来的儿子。   这么区别对待,难道谢家庶子就不是亲儿子了吗?   陆久安悄悄吐槽。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中间有什么不对。   “这就奇怪了,那燕羽回就说不通了啊。”别说侍郎了,就是以尚书每月的俸禄,也不一定经常喝得上,“既然是不受喜爱的庶子,为何手中还有这么多名贵之物,难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连区区一个侍郎不受待见的庶子,都能拿出天潢贵胄才能喝上的名茶来招待客人。”   一瞬间,陆久安心里闪过各种贪官污吏上不得台面的敛财手段。   盯着韩致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奇怪。   与这些人打交道,那不是与虎谋皮吗?就算你皇兄再优待你,也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事啊。   皇家秘辛他不知道,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看过那么多宫廷权谋的影视作品,他自然知道,作为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力者,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情报系统。   就比如明朝的锦衣卫,别说当天见过什么人,就是吃的菜拉的屎,若是皇帝想知道,那群躲在暗处无孔不入的眼睛,都能事无巨细地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皇家哪有什么真正的亲情在。   只怕到时候,皇帝陛下雷霆一怒,借机治你个谋逆之罪,收了兵权,再押入天牢。   陆久安深受九龙夺嫡的影响,一时间放飞大腦,把各种阴谋诡计给考虑了个遍。   突然,一只手指压住他眉心,韩致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观他几番变化的脸,定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韩致无奈道:“谢侍郎清正廉洁,燕羽回是皇兄赐给他的。” 第140章   “那就更不对了, 御赐之物,怎么会轻而易举给了谢邑?”陆久安不解。   韩致点点头:“这就是我为何会找到他的原因。”   韩致和陆久安左右都是枯坐,见谢邑半会儿回不来, 韩致便把自己了解的, 以及自己怎么遇到他,又如何说服他来应平的过程一五一十讲给陆久安听。   兵部侍郎谢献膝下共育有三儿两女, 谢邑是二子。   他母亲是正室的陪嫁丫鬟, 却不是个安分守己的, 在正室怀孕之时, 终于找了个机会接近谢献暗结珠胎。   等正室发现时已为时已晚,谢邑在肚子里已经悄无声息地成长了三个月。   正室性格刚烈,谢献又对她言听计从,陪嫁丫鬟自知腹中胎儿与小命不保,偷偷求到老太太处, 老太太便作主把她抬成了谢献妾室。   昔日的陪嫁丫鬟瞒着自己妄想母凭子贵, 正室自是对她百般不满心生愤恨, 寻着各种理由暗中刁难。   因此谢邑出生以后, 两母子在谢府如履薄冰。   在谢邑三岁时,母亲去世,管理整个后院的正室把所有怒火全部倾泄在了小小的孩子身上。   谢邑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过了十六年。   十六年后,谢邑投湖自尽, 被彼时正好来访的兵部尚书给瞧见救了上来。   “他居然试图自尽过?”陆久安呼吸一滞, 差点控制不住惊呼出声。   上一代的恩怨让一个孩子来承受,把一个无辜的人逼到此等境地……   后院果然太可怕了。   幸好我现在是个gay,不用娶妻生子……   陆久安打了寒颤, 唏嘘不已,同时也意识到那燕羽回是如何到了谢邑手上。   必然是谢府出了这等丑闻, 还让上司给撞见,谢献为了安抚情绪不稳的二子,也为了在同僚之间挽回些许名声,忍痛割爱将皇帝御赐的燕羽回赏给了谢邑。   韩致的话应证了陆久安的猜想。   “谢献问明缘由大发雷霆,这怒火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总之在其他人看来,正室确实被禁足了半年,谢献嘘寒问暖,亲自往谢邑院子里拨去了好一些名贵之物。”   “只管生不管养。”陆久安有些瞧不起兵部侍郎,“这爹当得真是太失败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突然想起韩临深就是被当今皇帝给丢给了自家弟弟,不知道真正的两父子见面是如何相处的,韩临深过继给韩致是另有目的?掩人耳目?   陆久安又问:“然后呢?”   韩致道:“谢邑自打死了一次后,像变了一个人,也不再郁郁寡欢,反而热衷于开解别人。”   陆久安捏着下巴若有所思:“是有这么一种说法,抑郁症的人更具备同理心,对别人情绪的掌控也更加敏感。谢邑今年年岁几何?”   “二十八。”   “大好年华啊。”陆久安懒懒靠向身后椅背。   若是一般人,父亲这么多年不闻不问,继母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用负面情绪来污染着他,在这样的环境下,早就被教导成一个自卑、偏执、阴暗的人,事实上继母也确实成功了,谢邑十六岁那一跳,就是他已嫌恶自己的外在表现了。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这样的情况下走出来的,莫非是因为谢献后来弥补的那一丝父爱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总而言之,谢邑还能保留一份纯粹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实在是不容易。   韩致继续说道:“当时在谢府只机缘巧合下见过那一面,不过我觉得,他应当就是你要找的人,便找人暗中调查了他的一举一动,发现他在心理把控方面确实是个可造之才。”   韩致举了几个比较有说服力的例子。   “后来我寻了时机接洽他,把你给我看过的书中理论告诉了他,我问他要不要来应平,他一口答应了。”   陆久安愈加感兴趣了,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恨不得马上见到此人。   可惜的是过了这么久,也不见谢邑回来,只有那位身材威武的管家怕轻待了客人来过两次。   “那另外两位呢?”   韩致皱起眉头:“那两人是谢邑自己找来的,我不太清楚。”   陆久安若与所悟地点了点头,他慢悠悠端起茶盏,那清怡幽香的味道十分霸道,无孔不入,他闭着眼睛,又轻又慢地泯了一口。   香料静静燃烧着,漂浮着雍容的味道。   韩致见状道:“你若真是喜欢这茶,下次我去皇兄那儿给你带几罐过来。”   “当真?!”陆久安一喜,激动之余,手上未免失了力道,把茶盏放桌上时,发出脆响,差点给薄如玉壁的杯身磕裂了:“还好还好没事。   “说起来,第一次上门我就能喝到茶中翘楚燕羽回,怕是沾了将军你的光呢。”   燕羽回是上贡之物,名贵异常,平时基本喝不到。   应当是谢邑出门之前特意给管家交待过,若是韩致上门,就焚香奉茶,他小小一个县令,还没有资格得到如此优渥的招待。   眼见着烈日当空,韩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腾地站起来,压着声音道:“走了,不等了。”   陆久安瞅了他一眼,颇有些厚颜无耻:“马上就到晌午了,好歹蹭一顿饭呗。”   韩致好笑:“你作为应平县令,还能缺一顿不成?”   陆久安道:“急什么,等等吧,谢邑总不能午饭都不回来吃了吧。”   这话刚刚落下,院子里嬉闹的谈笑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陆久安精神一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脚步声停到大厅门口。   当先映入陆久安眼帘的是一个身量七尺的男子,身着石青色团花锦衣,腰束暗纹的皮革制的宽带,除此以外,腰间便没有别的什么装饰之物了,朴素,典雅。   陆久安看到此人第一眼,就下意识觉得,他就是谢邑,他应当就是我心目中想要的心理咨询师。   谢邑像一盏闪动着盈盈之光的烛火,他的火焰并不热烈,恰到好处的给人光明和温暖,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温和的气息,令人情不自禁生出近亲之意。   是的,亲近。   他的眉眼下垂,眼睛如深邃的大海,平和宁静。   仅仅凭借着这样温润如玉的外在条件,就已经很大程度满足了陆久安想要的效果。   谢邑身后,两名身高相仿的人转了出来,这两人脸上畜着浅浅的胡须,看着三十来岁,同样温文尔雅,勾起的嘴角都是温柔的弧度,一看就是脾气很好的人。   谢邑当先出身,对着韩致和陆久安二人拜了一礼,语带歉意道:“让将军和陆大人久等了。”   陆久安心中欢喜,脸上不自觉带上微笑。   与此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他在打量谢邑等人的同时,谢邑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这打量非常隐晦并且一闪而逝,若非陆久安观察地仔细,肯定就错过了。   然而这目光并没有让陆久安感觉冒犯,因为这目光也是很和煦的,如微风一般。   难道这就是心理咨询师与生俱来的习惯?   客厅里摆放着八张沉重的雕花木椅,谢邑把陆久安和韩致请到上座,自己和两位好友选了个不远不近的座位坐下。   好酒好菜很快端上来。   陆久安此次前来并不是空着手的,他还带了两本心理学方面的书。   不过陆久安明白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便状若无样地收敛起所有的心思,聊起其他事情。在人情交结上他本就得心应手,很快和谢邑三人拉近了关系。   熟悉之后,陆久安愈发觉得谢邑难能可贵。   因为在下了饭桌,他猛然发觉,看似他把握着整场谈话的节奏,其实到了后半段,一直是谢邑在若有若无的引导。   经过交谈,陆久安大概知道了另外两人的身份。一个兵部员外郎家的庶子吴曲,一个主事家的庶子任源。   他们三人偶然相识,兴趣相投,久而久之引为知己好友。吴曲和任源此次会来应平,还是经过谢邑的游说。   陆久安笑吟吟地,令人如沐春风:“应平刚刚发展,和晋南比不了。让你们来应平,着实委屈你们了。”   “不必自谦。”吴曲面色一肃,敬佩道:“晋南历经三朝才为国都,但是我听说应平发展到今日只用了不到四年。”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应平照着势头发展下去,未来前景无法估量。   陆久安也没反驳:“想必短短一上午,你们也没怎么观览,不如我带你们逛一圈,正好消消食,边走边聊?”   陆久安带着他们从东城门出发,经过生活广场,一路穿过瓷子巷,花鸟街,还看了鸿图学院,路上半字不提心理咨询室相关的话题。   中途他时不时停下来给他们介绍建筑物的来历,语言风趣诙谐,等到了西城门,谢邑三人已经被陆久安展现的风采所虏获。   谢邑感叹道:“大人才思敏捷,又精政善道,不该埋没于此。”   他虽然平日里不太关注官场之事,但是也隐隐约约知道陆久安是探花出身,在他看来,任职应平的县令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碾转一圈后,几人又回到了别院,此时天色已经渐暗,陆久安婉拒了谢邑的邀请,和韩致打道回府。   华灯初上,两匹骏马慢悠悠地并列而行,沉闷的马蹄声淹没在渐渐热闹的夜肆中。   韩致握着缰绳,转头看了陆久安一眼:“他们不适合做心理医师吗?”   “不,挺适合的。”   韩致用下巴指了指他马背后面放着的一个黑色布袋,薄薄的布料勾勒出书籍的轮廓:“那为什么今日不见你提起此事。”   “我后来想了一下,临时更改了主意。”陆久安道,“心理咨询师不比其他,若是没做好,容易适得其反刺激患者加重病情。我打算先考察他们一番。嗯,今天算是第一项考察。”   “哦?”韩致在心里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今日陆久安举止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异处,”考察的什么?”   陆久安道:“是耐心,我今天考察他们的是耐心。你不是说谢邑三人对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很感兴趣吗?要是他们今日沉不下心,急于向我打听心理咨询相关的事,以后又怎么会耐心倾听病人的诉说。”   “那看来他们通过了。”   “其实我也是个门外汉,按图索骥罢了。”陆久安歪了歪头:“接下来就考察一下他们是否能从对话中抽丝剥茧,发现问题所在。”   回到府上,陆久安立马召来赵老三:“给你个任务。”   赵老三搓了搓双手,按耐不住兴奋之色:“大人请吩咐。”   “你叫赵老三,是个爹不疼娘不爱,从小饱受欺凌的可怜虫,虽然长得五大三粗,表面上也与人无异,实则心里偏执压抑,偶而会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偷偷哭泣。”   “啊?”   心宽体胖前期横行霸道后期改邪归正的赵老三瞪着双眼傻住了。 第141章   赵老三结结巴巴道:“大人, 你让小的哭啊?小的这这这大老爷们,哭出来不太好吧,要不你换个人?”   陆久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直把赵老三看得背脊发凉浑身冒鸡皮疙瘩。   “本官找的就是你。你不仅要哭, 还要哭得委屈,哭得较弱, 哭得惹人怜爱。”铁汉落泪, 这样的反差才能看出效果。   赵老三一张粗旷的大饼子脸皱成一团。   在陆久安的计划里, 他给赵老三设定了这么一个童年经历和性格, 让他带着这样的人设过两天替自己去接待谢邑。   然后在接触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透露出一些与外表不符的动作和表现来,看谢邑是否能发现其中的问题。   若是谢邑发现了,那就更好,顺理成章地进行到第三步考察。   看谢邑是否可以慢慢引导赵老三讲出自己的童年?直至最后, 赵老三这么一个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当着他的面哭出来, 又会作何反应?   此情此景, 若是谢邑忍不住笑出来, 陆久安会毫不犹豫直接将他pass掉!   陆久安把任务内容和注意的要点说完,挥了挥手:“好了,这次的内容就是这样,你回去以后好好琢磨琢磨, 我相信你有表演的天赋。”   赵老三头皮一紧, 知道自己闲下来没事喜欢往瓦舍听戏的事叫自家大人知道了。   赵老三苦着脸告退。   赵老三愁啊,只觉得陆大人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委实奇怪,让他摸不清大人的意图, 也猜测不到大人的想法,更何况, 素来都是他欺凌别人,何时让别人欺凌过?   还有最后让他务必哭一哭……他男子汉大老爷们,曾经摔折了腿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现在还要让他当着别的人面哭,这可真是给他出难题。   直至他回到夜宿的地方,赵老三耳朵里还不断回荡着陆久安的声音:“到时候你要表现得表面洒脱,其实内心有诸多苦闷,谢邑要是慢慢引导你讲出来,你就假装不知道,顺着他的话讲。不过整个过程你莫要显得刻意,也莫要让人发现你是有意为之,一定要让别人觉得你是真情流露的。”   衙差夜宿的地方共有四张双层床铺,一间房可以躺八个人,同差其他几人已经洗漱完毕,正打着哈欠解着腰带,他上铺的同差见赵老三半天不动,伸手推了推他:“赵老三,想什么呢?还不睡啊,明天还要出操巡逻呢。”   赵老三有气无力:“大人准我明后两天休息。”   同差脱衣服的手一顿,夸张地怪叫一声:“真休息,那你干嘛不高兴,你这幅样子,我还以为你被将军抓住去拉练挨罚呢。”   赵老三没吭声,同差几人吹灭蜡烛爬上床,整个屋子一片黑暗,只有隔壁的烛光隐隐约约透进来,赵老三合衣躺在床上,其他人也暂时没睡,东拉西扯闲聊着巡逻时看到的事。   “今天抓了一个贼,他娘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抓到他时还不知悔改,哭哭啼啼给我讲了一大堆,让我放了他。”   “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另一人道。   “我知道,说什么一挣到工钱就叫家中兄长抢去了,从小打骂他,我懒得听他讲这些。”   赵老三耳朵一竖,插嘴问道:“那小贼人呢?”   “叫我给扭送到大牢交给老林了。”   老林算是兵房的一个胥吏,像这些偷鸡摸狗寻滋生事抓进大牢的,不再如上一任县令一般打一顿板子就放出去,通常都是交给老林做批评教育,悔改认错后方可放出去。   赵老三又问了那小贼的名字,心里面渐渐有了主意,便不再说话,过一会儿,宿舍里响起此起彼伏雷鸣般的鼾声。   后面几日,陆久安果真以事务繁忙为由没再去谢邑暂居的别院,但摆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让赵老三带去了不少当地特产,吩咐他好生招待客人。   韩临深雀跃地推门而入:“大人,我们之前收割的菜籽,什么时候可以榨?”   油菜籽在晒席上经过烈日曝晒,已经去掉了多余的水分,陆久安抓了几粒在手指间搓碎:“今日就能榨了。”   陆久安心安理得地把镇远将军抓来当苦力,韩致跟着他大步来到谷仓,里面已经摆好了几筐满满的油菜籽。   韩致环顾了一圈,撩起衣袍,二话不说拎起扁担,蹲下身轻微一使力,就把两个沉甸甸的竹筐给挑了起来,他神态未变,仿佛肩上重担只是两片没什么份量的轻羽:“挑去哪里?”   “牛市旁边的榨油坊。”   在现代的时候用机械榨油,不足半个小时就能把这几筐给榨完,而现在的榨油工艺,还是采用较为传统的木榨,需要碾磨为粉,热炒,踩胚,再装到专门的工具里,利用一整套复杂的器具人工挤压出油。   这需要很大的力气。   自从应平人丁繁盛,农作物也相继增多,榨油坊里的工人从原先的六人到现在十多号人,榨油的器具也增加了一套。   这二十几个工人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对岁不等,个个光着膀子,胳膊上的肌肉不比县衙的衙役们少,脸上汗流如瀑。陆久安他们到时,正有三四人合力喊着号子,一同拉着吊木撞击楔块,利用榨膛里的木头挤压出油。   不光韩致两父子没看过,就连陆久安也没见过,他两眼放光绕着工坊转了一圈,对老百姓的智慧深感佩服。   工坊里的另一拨人很快过来,把几筐菜籽抬走开始进行榨油工序。   韩临深起初还兴致盎然地凑到近前研究,待到后来就受不住了,工坊里太热了,特别是到了热炒这一个环节,整个屋子仿佛一个偌大的蒸笼,空气也变得粘稠。   陆久安看着看着,慢慢皱起了眉头。   韩致摸了摸他的手:“走吧,我们去外面坐着等。”   出了工坊,韩致主动问道:“刚才在里面,为什么突然那个表情?”   陆久安叹了一口气:“用这种木榨的方法出的油固然是香,但还是太慢了,而且出油率不高。”   韩致偏过头看他:“那你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没有。”陆久安摇了摇头,“我打算问一问谢怀凉,看能不能在原有的基础上改进一下。”   陆久安他们是一吃完早饭就过来的,直至接近太阳落山,终于榨出了百来斤油,韩临深当先冲进工坊,使劲吸着气,发出一声满足的惊叹:“好香。”   这可是经他手收割、脱离、翻晒的菜籽,如今看着清凉的液体汨汨流进罐子,心里油然而然生出满满的自豪感。   陆久安指挥他把榨干的油渣铲进筐中,韩致不解道:“这东西也能炒菜么?”   陆久安笑道:“你吃个橘子,难不成剥了皮,吃完瓤,到最后反倒又把皮丢进嘴里。”   旁边的韩临深接道:“那还能干嘛?”   陆久安拍了拍手:“这可是现成的上好的肥料,里面富含蛋白质氨基酸和磷。你明日挑去官田给申志,他知道如何处理。”   几人回到衙府,韩致从后面贴上来,陆久安抬着他胳膊闻了闻,立马嫌弃得别过头:“一大股菜油味儿。”   韩致悻悻然去换了身衣服,这个时候,赵老三也自谢邑暂居的别院回来了,他一到府上立马就急匆匆来向陆久安禀告,巴不得尽快交了陆久安交待下来的任务。   “大人,小的已按你吩咐去做了。”赵老三一五一十把谢邑三人的反应如实转告,包括谢邑是如何察觉到他有难言之隐,又如何温声细语地开解他,说道最后,赵老三犹豫再三,瞄了一言上方没什么表情的韩致,咬牙道,“我也按大人你的吩咐哭了一场。”   陆久安狐疑地看着他:“真哭了?不是干嚎吧?”   赵老三一脸受辱,耿着脖子道:“是真的,小人逼着自己去想三十年前过世的妹妹,哭得可伤心了。”   他原本以为谢邑会肆意嘲笑他,谁料谢邑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哭,末了还鼓励他多发泄情绪,真让人搞不懂。   “好吧。”陆久安听完以后思忖了一会儿,“你做得很好,给你记十个表现分。”   虽然赵老三的表演未必到位,试探或许也不怎么专业,不过已经足够陆久安做出判断了。   第二日,城郊别院。   谢邑三人自打来到应平后,除了休养第三天见了陆久安和韩致,后面几日都没看到过他二人身影,听说是公务繁重。   谢邑其实迫切想知道韩将军当日说的心理咨询室是什么样的,然而也不会冒昧上门拜访,县衙府派来衙役接待,谢邑只好压下心里的迫切,跟着赵老三走完了应平的大街小巷。   如此几天下来,反倒是兵部主事家的庶子任源最先忍不住私下里抱怨道:“当日韩将军口口声声说应平县令想要成立一个心里咨询室,我等才跟着谢贤弟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可是咱们到应平都这么久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兵部员外郎的庶子吴曲闻言点头道:“如此说来,第一次相见时,陆县令也未曾提起过相关的事。”   任源心头的热情被浇熄了大半,只有谢邑不慌不忙吃着县衙送来的茶点。   “稍安勿躁,这几日你们也看到了,陆县令把偌大一个应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我相信他的为人,也相信他有这方面的考虑。”   吃过早饭不久,任源忽闻院墙外马儿嘶鸣,随即那位年纪轻轻的县令和威武魁拔的将军一同踏入院子,那位县令斜挎一个黑色的布袋,眉眼飞扬,端的是少年俊才。 第142章   谢邑心下一松, 知道朝思暮想的事情很快就会得偿如愿了。   陆久安脚下不停,他知道这次自己做得实在有些不地道,与三人照面的第一句话便是赔礼道歉。   左一句“兹事体大, 方才出此下策, 惶愧奚如”,右一句“不当之处, 尚祈谅宥”, 姿态放得极低, 态度端得诚恳十足。   任源刚刚升起的满腔埋怨, 就这么被他给堵没了。   五人齐聚一堂,这一次,陆久安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想必将军在晋南时已经跟你们说过心理学方面的事,我知道你们三人与此道有一定的心得,平日也善抚人心, 正好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打算成立一个心理咨询室, 想请你们来担任心理咨询。”   谢邑神色一凛:“不知陆大人说的心理咨询室主要是做什么的?”   陆久安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反问道:“大周百姓不计其数,身份地位各不相同,有权贵士大夫,有学子游人, 有深居后院的妇人, 有街头卖肉的屠夫。三位可曾想过,这么多人,都有哪些烦恼?又是怎么看待不同心理障碍的人呢?”   谢邑等人面面相觑:“惭愧, 我等并没有深入了解过。”   陆久安道:“妻妾被丈夫冷淡而郁郁寡欢;学子被同窗嘲讽而自卑愤闷;士大夫被公务缠身而焦虑难眠;屠夫为生活所迫而狂躁嗜血。这些都是能明确看到诱因的。还有很多烦恼,都是无形的, 微不足道到让人轻易忽略的,就像赵老三。这时候,就需要心理医师耐心地一步一步去探索。就像剥洋葱,一层层抽丝剥茧,方能窥探到人心最深处。”   “洋葱是何物?”任源不懂就问。   “……呃,不重要,总而言之这就是心理医师要做的其一:发现心理疾病的真正原因。”陆久安道,“这其二嘛……你们不妨大胆的猜猜,一但他们心理方面出现了问题,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   谢邑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深受其害:“疾病缠身,自绝而忘。”   陆久安点点头:“往小了说,他们会压抑难受。往大了说,会影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些人撑到强弩之末,最终还会选择把这股愤怒发泄到周围,乃至做出十恶不赦的事,罪犯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一个极其不稳定且严重影响社会动荡的因素,我们必须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就是其二,疏导人心,帮助人们走出阴霾。”   陆久安郑重其事,对着三人拱手一拜:“我想成立心理咨询室,聘请心理医师,三位要做的事非常简单,一是专门针对前来的求询者提供心理上的援助,二是定期给鸿图学院的学子进行心理辅导。三是给出狱的犯人作心理评估。心理医师若做好了,受益无穷,请三位助我。”   谢邑三人呆成了一座石雕,因为太过震撼,乃至忘记该做出什么反应。   吴曲和谢邑一样,他在家中不受长辈重视,受到谢邑邀约时,他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来应平的。   怎么可能有人专门针对心理疏导成立一个像医馆的地方呢?   他即便到了这个别院,也是打定主意,若是事情不能成,他也不会失落,就只当此次远行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游历,并没有损失……   结果现在看来,韩将军不仅所言非虚,而且陆大人还颇为重视。   谢邑怔愣良久,最先反应过来:“责任重大,我等从未做过,恐怕难当此大任。”   “我早就考虑好了。”陆久安并没有丝毫不悦,在三人的注视下,从斜挎的黑色布袋里拿出几本厚厚的书册递给谢邑三人。   书册是仿佛刚刚装订不久,显得干净整洁。最上面的书皮呈黄褐色,封面印着端正的五个大字──心理基本学。   “这里是我平日里收集的几本和心理学相关的书籍,你们先看着,我府上还有很多。”   谢邑难以自持地屏住呼吸,过了良久才接过来,手指以极缓慢极缓慢的速度,一一从封面几个字拂过去:“这是韩将军提到过的书了?”   “是的。”陆久安眨眨眼,神神秘秘说道,“我还听说,有些心理疾病的人趋利避害,会在自我基础上催生出另一个自己,性格不同,名字也不同,甚至连性别也不一样。俗称一条体双魂。”   谢邑等人从未听过这么玄之又玄的东西,皆被吸引住了,大吃一惊:“这也是心理疾病?”   “唔,医书上这么写的,我记得对此有个专门的学术称谓,好像叫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陆久安含糊其辞:“唉我也忘了,反正你们自个儿研究吧。心理咨询室暂且不急。待你们慢慢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以后,我会安排心理状况不是很严重的属下,先到你们那儿进行实验。”   谢邑把书册抱到怀里,眼神动容:“先人前辈无人尝试,现在要自成一门……”   陆久安暗暗一笑,这谢邑在来应平前,分明一直热衷于为别人排忧解难,现在临门一脚,反而不自信了吗?   陆久安鼓励他们,“每一条真理,都是需要人慢慢去摸索的。”   “世上本来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自然就就形成路啦。”   把书册给了谢邑三人,陆久安有种豁然轻松的感觉,当初的想法按照计划一步一步实现,没有什么别这更令人畅快的事了。出了别院以后,陆久安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拍了拍韩致肩膀,兴奋道:“韩朝日,此事你功劳最大。”   韩将军非常现实:“所以久安准备如何回报我?”   陆久安摸着下巴想了想:“回报你?唔,要不然,带你去看看物理实验室的成果吧,有一物是专门为你量身定做的。也不知道现在进展如何。”   韩致眉梢一挑:“物理实验室?”他大致猜到应当是谢怀凉的工坊,大周正儿八经的官员里,恐怕就只有陆久安会为这些东西出钱又出力了。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县令官只要管理好一方百姓就足够了,韩致也同样如此认为。   直到他加入修理河道的队伍,见识了工具的便捷,才明白陆久安培养这批人才的决策是多么的明智,才理解他说的“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意思。   到目前为止,封敬和谢怀凉的工作坊都出产了好几个令人讶异的物品,且各有各的作用,不知道这次又会是什么?   韩致心中一动:“难道是玻璃制成的银镜?”   陆久安摇了摇头:“银镜是封敬那边工坊在研发,不过你猜的也八九不离十,确实和玻璃有关。”   自从鸿图学院建成,谢怀凉的工坊就从府衙搬到了学院旁边,陆久安和韩致一前一后跨入大门,实验室里的众人正各司其职,看到他二人,只点了个头便埋头继续。   谢怀凉在实验室最里边一个单独的房间内,此刻正拿着炭笔和刻尺埋头苦干,丝毫没察觉到空间多出两个人来。   在一堆杂乱的木屑旁边,有一柄玻璃制成的小巧之物格外引人注目,构造很简单,上头呈圆形,下头是供人手持的木柄。   韩致扫了一眼,便下意识觉得,这就是陆久安口中所言之物。   陆久安已经悄无声息坐在桌子上,探头去瞧谢怀凉手下的图稿。   两颗脑袋越贴越近,就在韩致忍无可忍要出手制止时,谢怀凉终于察觉到异常来,被近在咫尺的陆久安吓得一个倒仰,差点带翻了屁股底下结实的凳子。   谢怀凉埋怨道:“陆大人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陆久安嬉皮笑脸:“看你太认真了,不忍心打扰你。”   “……”谢怀凉低声咕哝了一句,收起桌上的工具:“大人前来所谓何事啊?”   “也没什么事,就是前几日问你借的那个郊外别院,你还住么?”   谢怀凉打了个哈欠:“平时吃喝都实验室,很少去那边了,大人要用?”   “晋南来了三人,想要租你那别院,让我问问主人家,若是你愿意,租金多少?”   别院在他心里已经名存实亡,他基本泡在实验室,甚至连谢家主宅都很少回去,于是无所谓道:“你问我大哥吧,他在管理这些事。”   话音刚落,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有这么困吗?这是多久没睡觉了……”陆久安有些无语。   有人闻言调笑道:“谢公子一旦有了新的思路,经常兴奋地不吃不喝,点着蜡烛通宵达旦地研究,陆大人给他说的放大镜,他就熬了几个晚上。”   陆久安吓了一跳,严肃警告:“科学狂人也不是你这么搞得,你当自己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吗?”   另一边,韩致早已在两人对话之初,拿起玻璃制品摆弄起来,很快发现关窍之处。   在玻璃下,手上的纹路,掌心的伤疤清晰可见,细细的条纹成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连手指都不粗大了一截。   他把玻璃拿开,手指又恢复如初,便深知不是手指被玻璃改变了,只是一种视觉效果,正因如此,他才颇感惊异。   听到工坊的人叫出此物的名字,韩致喃喃,“放大镜,名字倒是通俗易懂。久安,这就是你说的为我量身定做的物品?”   陆久安摇摇头:“不是。放大镜只是其中一部分,给你做的东西还要复杂些。”他转而问起谢怀凉望远镜的进度。   “将军的物品还在研发中,一直未能达到大人你所说的效果。”   陆久安没有催促:“放大镜就放你工作室吧,你们应该用上的时候比较多。”   谢怀凉连连点头:“嗯,可以观察很多细微的事物,就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制出大人说的显微镜了。”   陆久安心道:这小子野心蛮大的嘛,还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了。   谢怀凉转身从抽屉里又拿两块放大镜,“请大人替我专交封敬道长,他应当也能用到,另外我要对他说声感谢。”   “谢什么?”   谢怀凉道:“我和封敬道长分别负责不同的研发团,但是这块放大镜,若非封敬团队先研发出来重要的玻璃,就没有后续我们的打磨校光,也成就不了此物。”   陆久安试探问:“你不会觉得封敬道长研发的东西不如你的正统?”   “怎么会。”谢怀凉哈欠也不打了,严肃说,“万事万物皆有其道。”   “你能这么想是最好,每个研发都能相辅相成的。”化学和物理在前期发展时就有这么个怪像,双方互相看不上对方,直到后来各自用上了对方的研发成果,才心照不宣地放下成见。   “只是,这成功率会不会有点有太低了啊。”陆久安深感压力山大。   道长的工坊在制作玻璃时能成功的就很少,结果工序转到物理团队这边,成品只有五个,其余全都失败了。他深知前期研发大量的浪费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银子吃不消啊。   果不其然,走的时候,谢怀凉再一次提起团队资金不足,陆久安硬着头发道:“回去我让人给你拨过来。” 第143章   第二天, 陆久安找来主簿安排他给两个工坊拨款,主簿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户吏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表情严肃, 手里捧着厚厚的账册。   陆久安见状,有些心虚地往韩致身侧靠了靠。   户吏向陆久安行了一礼, 不等他回话, 摊开账本面无表情道:“大人, 县衙府上已经没多少钱了。不久前修造码头就拨了不少银子, 任工阁翻新雇工又拨去了一部分。再加上府里上上下下大小事务每天都会花上一笔不小的开支,光是食堂内的支用就有好几十两。而且马上月底了,还要算过差、公馆、驿马、洒水等衙门摊派,大人,再拨就没了。”   户吏义正严辞越说越激愤, 讲到最后胸膛剧烈起伏, 仿佛下一秒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陆久安听得有些头大, 撑了撑额际安抚道:“你把账本给我看看。”   其实每个月月底会计都会呈上财务报表,不过他花钱大手大脚惯了,着实把这一岔给忘了。   陆久安三两下翻完手中的账本,确实如户吏所言, 县衙的财政确实堪忧, 之前皇上给下来的赏赐已经全都给消耗殆尽了。   就这他还时不时从自己腰包里掏钱,要不然县衙早就两手空空了。   陆久安对户吏脾性了然于心,遂不再提拨银的事刺激他, 把账本还给户吏:“你先下去吧,我额外想想办法。”   户吏走后, 陆久安又召来华彩坊的会计,华彩坊收入是极其客观的,但是流动资金却很少,陆久安不可能从中抽调。   就在陆久安为难之际,主簿道:“大人,容下官多言,咱们应平府的衙役要不要削减一部分。”他在来之前户吏就跟他抱怨过了,说那群人高马大的衙役吃的太多了。   纵观整个县衙人员结构分布,主簿这个提议非常中肯,在一般的县衙,像衙役这样的定差不过百人,多的只能增雇。应平县的衙役经过这几年的不断增多,已经远远超过了江州大部分的县了。   再加上陆久安给的俸禄又足够丰厚,算下来确实花费不少。   “不行不行。”陆久安摆了摆手:“不能裁减,咱们应平的衙役是比其他县多。但是你想过没有,他们做的事有赵老三他们做的多吗?”   “除了都有的缉捕押解,他们每天还要轮流巡街守夜”   “若不是他们,应平治安哪能做得到如此清静。这么繁重的公事,还是要合理的平摊下去。”   要是让他为了缩编收口,让衙差一个人干几个事,跟资本家有什么区别。   “况且,我后面增雇的白役,最主要是培养他们来抢险救灾的。”这部分人都是他自己出钱发的工资。   主簿便不再相劝。   下午韩致带着衙役拉练完回衙府,满头大汗衣衫尽湿,他寻着找到书房,见陆久安斜倚在椅子上愁眉苦脸。   韩致就着茶壶嘴猛灌了几口:“还在琢磨生钱的法子啊?”   陆久安眼珠子一转,拉长声调慢吞吞道:“韩朝日。”   韩致轻笑,按着陆久安的后颈把人拖到腿上:“看样子,你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   陆久安瘪瘪嘴:“你这么说可太生分了,做了我那么多次,嫖资总要给点吧。”   韩致双眼微微一眯,按着后颈的手改成捏住他的嘴:“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什么浑话都往外说。”   “呸。”陆久安怒瞪他,“现在管束起我来一套一套的,你怎么不提在床上时你说的那些话。”   韩致赶紧捂住他的嘴,下颌绷紧,无奈说道:“我全部身家都给你了,哪还有什么额外的钱两。”   “什么时候给过我身家?”陆久安话音刚落,蓦然想起当初招商引资韩致重金买下的铺子,屋契还躺在他办公室里呢。   还有韩临深刚来叛逆那会,韩致给过他一个不起眼的箱子,里面装了一些金银财宝,后来作为华彩坊的启动资金全部投了进去。   不过前后加起来,说是镇远将军的全部身家,换谁听了也不会信。   陆久安狐疑地抱住双臂上下打量他:“骗我,你好歹是戍守边疆的大将军,还被冠了侯封了赏,怎么可能才那么点。我不会白嫖你的钱,你先借我点周济几日,待收了劳役折钱,连本带息还你便是。”   韩致好笑道:“那我能取利多少,能有八分吗?”   陆久安难以置信倒吸一口气,抖着手指拔高音量:“韩朝日,你别太过分,寺庙质举才五分,你要八分,你放高利贷呢?”   “嗯,沐蔺找我借债时,我取利就是这么多。”韩致叹了一口气,“久安,我没骗你,虽然当初皇兄给了我很多赏赐,不过都被我散给了麾下将士。”   陆久安腹诽:沐蔺这么高的借贷都接受,肯定是寻花问柳把钱花光了,不敢问家里长辈要,韩朝日看着这么老实,居然还干出这么坑害兄弟的事……不对,韩朝日以前,那可是混账小子,光天化日之下连户部尚书都敢绑回去,还有什么他做不出来了的。   不过经韩致这么一提醒,他才想到自己还有一些在外人看来比较值钱的家当一直被他丢在角落生灰。   他走到案桌后面,从抽屉里把那几个流光溢彩的琉璃掏出来,拿起一颗往上抛了抛。   “你打算用这几颗珠子去换钱?”   陆久安装模作样地感叹道:“是啊,你这么穷,又要在前线带兵打仗,只有我来赚钱持家了啊。”   韩致要花大把的钱来犒劳军中将士,他要花大把钱的来养胥吏班皂,啧,花钱如流水,挣钱真难。   要是以后去了晋南,得想办法把团队研发这件事甩给陛下,让朝廷来出力。化学物理的研发团简直是在烧钱,连他都感觉有些疲乏。   七月初,烈士抚恤相关的诏书还未颁下来,码头已经修建完成。   江水波光粼粼,平和而缓慢地流淌着。   这是应平县古往今来第一个码头,码头的建成,代表着应平打通了与外界的江上贸易要道,以后便能直接从应平承事水路了。   沈途这个从江州下来的好手,当初拟建就考虑了同时吞吐五只商船的范围,从深水泊位区到河床淤积处,修建了一条长达二十米的栈桥,桥宽四米,上下装卸货物十分方便。   若是以后商船增多码头容量不够,还留有足够的地方可以扩建。   栈桥后用大小石块和混凝土铺了从上至下的阶梯,沿岸用木桩作了一排护栏。   码头附近只有几座田宅,但是陆久安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此地必然会成为应平另一片繁华的城镇。   码头建成当天,四周围满了高低不一凑热闹的百姓,有个小孩儿闹着说看不见,大人朝好脾气地把他举起来放肩膀上。   衙役排开拥挤的人群,把一个刻着“应平码头”的石碑从斗牛木车里卸下来,放进早已挖好的坑里面,稳稳筑好。   陆久安站在石碑旁边,高声宣布:“今日,应平码头正式通行!”   “往后凡丝绸,茶叶,葡萄,酒水,米粮等,都能从这里运出了,待回来时,就是大把的银子,就是富足的生活!”   “我们也有码头了!”   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句,这高呼声像个信号,霎时间如微末火星洒入烈酒,熊熊火焰以陆久安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在这骄阳烈日下,很快燃成一片不息的火海。   “生命不息,希望不止!”   “陆大人英明!”   陆久安为沈途等人大摆宴席,从府里拿出珍藏的葡萄酒,还准备了两桌不同口味的串串,一干糙爷们第一次吃串串,第一次喝葡萄酒,双手并用吃得风卷残云,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竹签。   偏好理工科的吴衡主簿跟着沈途学了不少知识,早已称兄道弟,此刻两人勾肩搭背已经喝得晕乎乎。   陆久安也喝了不少,脸上尽是红晕,他举杯转了一圈道:“多谢诸位相助,应平物产丰富,但就是缺乏你们这样的人才,要不是你们,码头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建成,以后若是无事,可要常来应平啊。”   说完此话,豪迈地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举杯共饮。   沈途在应平待了这么久,其实也有些不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对生活抱以希望,让他深受感染,再加上陆县令为人豪爽,给的报酬也非常丰厚。   修建码头这段期间,他从当地百姓口中听说了应平不少事,其中就谈到鸿图学院的职业技术学校,因为应平在船运方面人才短缺,相关的课程也没有开设……   沈途迟疑片刻,呼出一口酒气,道:“大人,我快人快语……”   我知道,陆久安微微一笑:“不必客气,有什么话直管说。”   “应平码头初建,只能倚靠外来的商船。本地百姓也显少有人懂得造船,未来你们肯定得自食其力,我和几个兄弟想留在应平,教你们如何造船。”   咳咳咳。   陆久安一口酒水呛到喉咙。   韩致眉头一皱,伏过身来为他舒背。   陆久安好半天才缓过来:“抱歉,喝酒喝太快了。”   沈途真是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啊。   对于他主动留下来教应平百姓造船,陆久安当然是欢迎备至,他之所以如此大的反应,主要是沈途这群人和别的人才有点不一样。   他们都是向学政以自己的名义问到江州那里,由通判亲自挑选推荐而来的!结果人才来几个月,就叫他陆久安给挖了墙角?   这事传出去,肯定说他过河拆桥做事不地道,届时主动为他承揽此事的向学政也同样不尴不尬。   陆久安有些哭笑不得。   “诸位愿意留在应平,本官自是求之不得。”陆久安道。   “我们担任夫子的同时,也能跟着识文断字吗?”   “啊?”陆久安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搞糊涂了,怔愣两秒后立刻反应过来。   原来,原来沈途说的不仅仅是教人造船,这是奔着鸿途学院的,想让他专门在职业技术学院开设一门船运相关的课程啊。   他从未考虑到的问题,倒让沈途他们给想到了,这倒不失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   陆久安斟酌片刻,道:“可以,不仅如此,你们家中的适龄小辈也可入学。不过若是这样,少不得要长期驻留此地,最好还是给家里知会一声为好。”   这可是意料之外的好事,让沈途几人惊喜万分,赶紧站起身行礼致谢。   陆久安想好了,反正事已至此,还是好好考虑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事,否则肯定会和通判生出间隙。   他和上一任江州通判就两厢不对付,这一任他可不想把关系搞僵。   他这才刚刚建了码头,还指望负责水里漕运的通判大人给宣传一二呢。   陆久安想了想,最后决定备上好礼,再书信两封,第一封以示感谢,第二封再把此事委婉地道出来,最好表现地非常惊讶。   到时候打个时间差,分批次传出,务必要让对方明白,在此事上,真不是他故意为之啊! 第144章   码头建成这件大事, 很快就编入了今日要闻,起初,过往的大小船只基本都是直接驶离, 过了大半个月, 兴许是因为要闻的传播,零零星星会有少许商船路途不急, 就会停下来靠岸补给。   “莫大公子, 前面好像新建了个码头。”一个身材魁梧, 留着络腮胡的汉子大步踏入船舱。   闭眼假寐的中年男人掀起眼帘, 手指揉了揉眼睛:“这是到哪里了。”   络腮胡汉子摇了摇头:“只知道是江州,具体是哪里,就不太清楚了。”   中年人推开窗遥遥看了一会儿,吩咐道:“前方码头停靠。”   络腮胡领命出去了,不一会儿, 船头甲板上传来粗旷的高喝声:“前方码头停靠!”   船头摇橹的六人齐齐转向, 船的两只桅杆被一一放下, 这只庞大的船只开始往码头缓缓停靠。   这是一艘来自莫家的商船, 从临州出发,一路经过吟水、汝泽、最后的目的地是橫湘,沿途通过在不同地方低价购入货物,高价卖出商品以赚取巨额的财富。   莫家走南闯北已经有几十代的历史, 单就这艘商船上的船员, 都是在水上过了大半辈子经验老道的人,这条水路莫家商船已经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从未在意过这块树木繁茂的土地, 因为他们都知道,整个江州除了府城, 都太穷了!   这次领船跑商的是莫家大公子莫诵修,以独到的眼光和聪慧的头脑在水路上声名鹊起,很快闯出了一番名声。   络腮胡大汉巴朝自二十年前被莫家收留,就一直跟在莫家做事。   他默默猜想,莫大公子之所以会选择在此处靠岸,应当有些疲乏,想回陆上的休整片刻吧。   莫家商船很快停稳,巴朝双手叉腰朗声一笑:“嘿,这他娘的,没想到一块穷山僻壤的地方,码头修得还不错嘛,大公子,咱可以下船了。”   莫诵修走出船舱,后头跟着两个仆人三个随从,莫诵修左右看了两眼,眉头紧皱。   其中一个仆人嫌弃道:“这码头四周怎么连个客栈酒家都没有。”   巴朝蒲扇一样的大手拍在仆人身上,仆人被他拍的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磨磨唧唧的,这刚修的码头都是这样。”巴朝哈哈大笑,“以后来往船舶一多,自然就好起来了。”   巴朝转过身问:“大公子,要不要卸点货物下来。”   “等会儿吧,其他人先留在船上,负责看好货物。”   围在岸边的脚夫,担着茶点的货郎,早就看到几人,不管男女老少,一窝蜂站起来,精神抖擞地开始卖力地为自己吆喝。   “需要搬运行囊吗?脚程快,力气大……”   “芝麻香糕,松松脆脆……”   “蜂蜜柚子茶,酸甜清凉,炎夏必备……”   巴朝眉梢一挑,大声问道:“那个卖蜂蜜柚子茶的,一碗多少钱?”   卖茶的是一位三十上下的妇人,旁边跟着个五岁大的丫头,闻言喜上眉梢:“只要五文钱。”   “一杯凉饮卖这么贵!”仆人惊愕,“一个穷地方,尽会讹人。”   妇人笑容不减:“客人你就不知道了,这蜂蜜柚子茶是我们陆县令刚到应平那会儿,因为实在热得受不了,就自己调制了这样一杯茶饮,喝完以后神清气爽,就连招待江州省城来的贵客,都是用的蜂蜜柚子茶呢,你们没有喝过,不如尝一尝。”   “嘿,我们没喝过?”巴朝道,“这话老子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要不这样,若是你们买的多的话,每杯就算你们四文。”   “行吧。”巴朝没有再斤斤计较,“给老子先盛一碗我先试试再说。”   “哎。”妇人赶紧盛了满满一大碗,巴朝捏着碗边咕隆咕隆喝下大半,先前说话的仆人凑上来,“味道如何?”   巴朝仰头一口气喝完,末了两眼放光:“爽,再来一碗,大公子,你要不要尝尝,这茶饮果然好喝,冰冰凉凉的。”   就像吞了一口雪,从喉咙凉到肚子里,浑身汗毛都张开了。   “那是自然。”妇人笑容满面道,“蜂蜜柚子茶做好后,我专门放井水里镇过的,能不凉爽吗。”   莫诵修做主一人来了一碗,巴朝突然觉得,中途停靠这一趟,至少膳食茶水应当不差了。   喝过茶,又买了几块糕点,几人顺着轻石阶梯往上走,看到最上边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着“应平码头”,巴朝上前摸了摸,低声笑道:“大公子,咱这是到江州应平县了,应平县,老子怎么听着那么熟悉呢。”   石碑后面除了几辆牛车马车,还有几个造型奇特的木制品,正有几人坐在上面聊着天,巴朝走了那么多地方,还真瞧不出来这是何物,莫诵修同样瞧不出来。   仆人自发上前询问,很快回来说道:“这是斗牛车,拉货用的。听说在应平,是最适合运输货物的用具。”   莫诵修最后选了一辆载人的牛车,打算先进县城看看一番。   赶牛的车夫对这群从商船上下来的人很是好奇,一路上问了不少问题,巴朝性格豪爽,有问必答,偶尔自动说起一路的见闻。两人你来我往,旁的人时不时插个话,莫诵修野从车夫嘴里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牛车行驶地很缓慢,车夫悠悠甩着牛鞭,指着两旁平坦的田野道:“看到没,那一大片,你们要是想买货物,最好八月份来,那个时候,葡萄熟了,红薯也差不多快收上来了,这些东西,只有咱应平有,别的地方都买不到。”   “葡萄?红薯?”仆人好奇问道。   “对,都是吃的。”车夫咂咂嘴,“不过嘛,你们也别抱太大希望,葡萄红薯都是奇货可居的东西,第一年,你们肯定买不到多少,应平不少酒肆东家准备买葡萄酿酒,这酒可是给贵人们吃的,价值千金呢。”   “这么贵?”巴朝和其余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太相信车夫的话。   “那不是。”车夫嘿嘿笑道,“去年唯有县衙府上有几坛,省城下来的学政大人想要都没给呢,没多少人喝过。”   “没喝过你怎么知道味道如何。”   “我没喝过,别人喝过呀,你知道能喝上葡萄酒的都是哪些人吗?晋南城的达官贵族们。还好我家种了两亩葡萄,到时候卖给酒肆东家,酒肆酿好酒后又卖到晋南去。”   车夫说到此处,兴许是为自己当初的明智感到高兴,小声地愉悦地哼着听不懂词的歌谣。   牛车越靠近县城,路上越是车水马龙,到了最后,牛车不得不停下来。   “就到这儿吧。”车夫拉了拉绳子,“往前走,就是生活广场,那里是应平目前最繁华的地带。”   巴朝给了车钱,莫诵修当先跳下牛车,仆人随从紧随其后,不一会儿,那座高高耸立的钟楼出现在众人眼里,随着距离的拉近,整个生活广场的风貌呈现在眼前。   仿佛一下从安静的竹林踏入嘈杂的都城,整个世界都沸腾了,迎面而来的人群,有拿着冰糖葫芦的,挑着担子的,牵着大狗巡逻的,纷纷扰扰,热热闹闹。   每一个小吃摊前都挤满了人,花花绿绿的幌子飞舞飘扬。   “耍──泥──人──咧!”   “好吃的烧饼!豌豆烧饼!三花烧饼!羊肉烧饼!”   “草──帽!草──鞋!簸──箕!箩──筐!”   两个珠钗罗裙的美貌少女言笑晏晏,捂着嘴擦肩而过,带起阵阵怡人飘香。   莫诵修甚至看到很多穿着锦衣华服戴着紫金脂玉的公子哥出现在街头,手持墨扇左顾右盼。   这个应平仿若一夜之间横空出世,显得如此不真实。   “哈哈哈!”巴朝大声笑道,声音带着胸脯剧烈雷动,繁茂的络腮胡层层叠叠的缠绕在一起。   诸多物件应接不暇,随行的仆人早都看呆了。   “喂!”巴朝一巴掌拍在仆人背上,“好歹是跟着咱们莫大公子出来,见过各种宫妆锦绣、柴汝官哥的,不要搞得像乡巴佬进城一样。”   仆人咽了咽口水,恼怒地大声嚷嚷:“我只是没想到应平县城这么繁华罢了。而且确实有很多东西在外面也没见过啊,那个斗牛车你看过吗?水泥路你看过吗?”   巴朝和仆人斗嘴早已是常态,众人见怪不怪。   广场中央簇拥了不少百姓,时不时爆发出一声欢呼,巴朝随手拉住一个围观的人道:“你们看什么呢?”   那路人头也未回,还在垫着脚尖伸长脖子遥遥张望:“华彩坊的时装展览秀,这一期主打的是水路行商,嘶,那套紧衣束服真好看啊……”   巴朝脸上一喜:“诶嘿,看来老子来对了,大公子,我们进去瞧瞧。”   巴朝蛮力扒开前方的人群,莫诵修咳嗽两声,几人紧跟其后挤了进去,四周瞬间响起骂骂咧咧的声音。   这一看就看到了时装展览秀的结束,莫诵修等人意犹未尽,巴朝拍着手掌道:“莫大公子真是英明啊!咱们船上那批丝绸不愁卖不出去。”   “还有那几方砚台,应平好像蛮多士子儒生的。”   莫诵修心情也很好,没想到误打误撞,还进了一方风水宝地了。   接下来两天,莫诵修带着仆人随从走街串巷,很快掌握了大量的消息,晚上在客栈里跟新结交的商户好友分开后,莫诵修回到屋子,拿出一张白纸,把可以出售的,可以买进的货物一一罗列其上。   巴朝道:“莫大公子,那丝绸我已经找华彩坊的掌柜说好了,明天他就跟着我们去船上看货,到时候走的时候,我们也可以买一些华彩坊的服饰,那天时装展览秀上的衣服,我看着都挺不错的。”   “不错。”莫诵修赞了一句。   仆人还有些恋恋不舍:“真想多呆两天啊,这客栈住着蛮好的。”   莫诵修把纸递给巴朝:“你们看看,还有没有我没想到的遗漏的。”   巴朝走马观花看完,紧皱眉头:“莫大公子,这个水泥咱们要不要别买了,听说不能见水,见水就废了。咱们走水路,空气又潮,这要是一个不注意,岂不是损失惨重。”   莫诵修言简意赅:“少买点,买三桶。”   “好吧。”巴朝没有再劝告,莫大公子眼光一向很准,以往的经历告诉他,只要是莫大公子做下的决定,旁人再不看好,到最后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第二天一大早,莫诵修等人回到了自己的商船上,出乎意料的是,码头上已经聚满了人,除了闻讯而来的各家管事仆役,还有不少抱着孩子凑热闹的百姓。   无需莫家商船将货物运往县城,一场盛大的交易在码头就开始了。   莫家带来的丝绢、棉花、药材卖得最好,这些东西都被应平的大商户给包揽完了,其余的一些从汝泽购入的香料也卖了不少,这些香料在如泽都是寻常货物,到应平反而被稀罕得不得了。   另外那几方砚台也被附庸风雅的士子买去了,应平百姓生活富裕以后,也愿意掏出一些散钱买点自己中意的东西,虽然他们买的少,但是架不住人多啊,到了最后,就连一些种子树苗也卖出不少。   反倒是炭火和米粮没怎么卖出去,莫诵修也不失望,应平多木,根本不缺柴火。   而在应平县城待上的那两天,他已经从当地百姓口中得知,应平去年大丰收,不仅一分不落地交了秋税,余粮还非常富足。   说不定到了明年,他从应平买入的货物里还要加上稻谷。   这场交易直到未时才结束,这期间莫诵修甚至忙碌到没来得及吃午饭,不过他非常满足,这趟出行收获不少,若不是他打算8月再来应平购入一些葡萄,说不定今天就打算改道回临州了。   船员进进出出把一箱一箱的货物搬运进货舱,巴朝看着袋子里满满当当的钱,笑得一双眼睛都眯起来了:“莫大公子,这应平的百姓怎么看着比江州县城还要有钱呐。”   莫诵修斜他一眼:“外县的都来应平吃住,又是民宿又是葡萄采摘园,能不有钱吗?”他对治理应平的县令生出一丝丝英雄相惜之感,下意识觉得,那传说中的陆久安若是经商,肯定也能在商界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成就来。   巴朝抓来一把,嘿嘿傻笑:“应平的好东西也挺多的,可惜了,要是那斗牛车在别的地方能用,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水泥别卖完了,留一桶回去,看看临州知府是否感兴趣。”莫诵修把收集起来的《今日要闻》卷起来丢给巴朝,“到时候一起交给临州知府,若是他打算修水泥路的话,下次就买点斗牛车。”   巴朝裂开嘴,漏出一排焦黄的牙齿:“就听莫大公子的。”   “不知道下一次来,除了红薯和葡萄,还有没有别的新奇之物。”   百姓渐渐散去,莫诵修转过身来,正准备回船舱,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莫公子请留步。”   莫诵修回过头一看,来人身着鸭青色薄锦,长身玉立,器宇轩昂,眉目分明的脸上稚气尚存。   莫诵修挑了挑眉毛:“小公子想买何物?”   来人微微一笑,他一直放在身侧的右手伸出来,指骨分明的五根指头张开,阳光照射下,掌心里的宝石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不知莫公子对此物可感兴趣?”   ……   晚上,吾乡居县衙府。   陆久安用拳头猛锤掌心,一双眼睛兴奋地闪闪发光:“有钱了!”   韩致被他好心情渲染,也露出一个笑来:“琉璃卖出去了?”   “是啊,卖给那莫家客商了,全卖出去了,你知道卖了多少钱吗?”陆久安搓了搓手指头,“一颗琉璃珠子卖了300两,五颗一共就卖了1500两,那个玻璃工艺鱼卖了600两,简直暴利啊。”   韩致吃了一惊:“这么多?”他对自家爱人赚钱的能力有了一个新的了解,“莫家公子花这么多钱买回去,不担心折在手上?”   陆久安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能在水上干这么多年经久不衰,那自是目光如炬,看着吧,莫家大公子肯定是个奸商,我琉璃珠子卖他300两,他能翻个双倍卖出去。可惜陆起弟弟不会砍价,和莫诵修交易谈判毫无还手之力,啧,我又不能亲自出面去干这种事。”   韩致摸了摸他头发:“那为何不派蒋方去做,以他那张嘴,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不合适。”陆久安美滋滋地拨着银子,“莫家也算是一大商鼎之家,这等珠玉奇货,让蒋方去只会适得其反。”   陆久安把银子一一装入钱袋,收到吾乡居的密柜里,两人并肩携手回到厢房,陆久安脱了外袍搭在横架木杆上,吩咐下人往屋子里送来一桶热浴。   韩致点燃一支驱蚊香摆在角落。   不一会儿,热浴抬进屋子里,白天的纷扰全部消散,只剩一份清静,陆久安拆散发髻,脱了衣服,舒服地踏入温热的水里。   还不等他闭上眼睛享受,热水一晃,一个更为健壮的身躯挤进桶里,热水洒了一地。   “又来。”陆久安扶了扶额头,感觉紧挨着自己的身躯仿佛要烫出火来,腰腹胖边的软物也渐渐有升起之兆。   陆久安悲鸣一声,给了他一巴掌:“泡澡就泡澡,别动手动脚,要不然就滚出去。”   “好,我不会在浴桶里乱来。”韩致嘴角笑意延伸至眉梢。   他说完后当真没有乱来,只伸出手顺着陆久安的脖子往下给他按摩揉捏,陆久安舒服地趴在浴桶边,任由身后的男人温柔服侍。   “建了码头果然好啊。”陆久安小声感叹,“今天卖了琉璃,我还让人购入了不少瓜果种子,我本想买点棉花的,可惜被那三家给瓜分了。”   “应平阴冷潮湿,你冬天又比较怕冷,是该买点棉花,做成被子暖和。”韩致拨开他背上的黑发,欣赏了一会儿羊脂如玉似的的背脊,突然曲起食指用指节在他肩胛下面绕了一圈,陆久安顿时拉出一声绵长的鼻音。   “嗯……”   那鼻音带着勾子,把韩致叫得口干舌燥,心痒难耐。   陆久安水下的大腿碰了碰他:“继续按摩。”   韩致肌肉紧绷咻地弹动了一下,一双黑沉沉地眼睛盯着陆久安的后脑勺,那里面似乎藏着什么野兽一般想要脱笼而出。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暗叹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手上动作再也不敢作乱。   韩致看不见的地方,陆久安坏心眼地轻轻一笑。   陆久安继续絮絮叨叨说着应平的计划,韩致时不时应一声以示自己认真在听,两人泡完澡,反而出了一身汗,下人来屋子里收拾浴桶时,战战兢兢压根不敢抬起头来。   韩致走过去关上门,陆久安笑了笑:“看来咱俩这是用行动出柜了啊。”   韩致一愣:“什么柜?”   “你确定要跟我探讨学习吗?”陆久安后仰靠在雕花床头,勾了勾手指头:“镇远将军,春宵苦短,这可是你说的,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干正事吧。”   韩致眼里凶光一露,再不刻意压制自己,饿狼扑食般压下去,捂着他嘴巴恶狠狠道:“尽会撩拨我。”   外面夜深人静,屋内烛火明灭,一室旖旎。 第145章   八月初, 陆久安翘首以盼许久的烈士抚恤政令终于昭告天下,各地省府接连贴出告示,百姓一拥而上, 在看到告示内容以后, 全都哗然。   街头巷尾,客栈酒楼, 到处都是议论此事的声音。   “听说了吗?官府刚刚贴出的烈士抚恤金?”   “哎呀, 这几天我身边到处都在谈这事, 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家大哥想去从军, 被大嫂给拦住了,两人因此在家吵了一架。”   就连训练场上,以詹尾珠为首的衙役都停下手中动作,忍不住围了上来,向教官韩致打听起了这事。   陆久安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告示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怎么, 这是想要去参军?”   韩致补充:“若是你们想投军, 可以破例将你们分到杨耕青麾下。”   衙役们见状纷纷摆手, 表示做陆大人的手下就已经很满足了, 只有詹尾珠满眼憧憬,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陆久安当初在吾乡居给她讲过的穆桂英挂帅的故事,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在战场上英姿勃发冲锋陷阵。   “不过,我还是不想和孟姐姐分开, 所以, 还是在应平做衙役吧。”   回到吾乡居,陆久安把自己摔到懒人沙发里,侧头看了一眼韩致:“韩朝日, 这告示立竿见影啊,我看着这势头, 说不定你军队马上又要壮大了,到时候,编民入队,训练新兵,杨统领可有得忙了。”   “是好事。”韩致点点头:“挞蛮被我打得暂时龟缩越岐之外,军中战士驻防云落城。然而他们一日不除,大周一日不可放松警惕。他们肯定在暗处蠢蠢欲动,只要抓住机会就会卷土重来。”   “那确实,狗改不了吃屎嘛。”   “大周与挞蛮,终有一战。”韩致眯起双眼,满脸阴骛。   “挞蛮……很厉害嘛?”   ”嗯。”韩致很快恢复成不动如山的模样:“作为大周将军,我很不想承认,然而这就是事实。他们是马背上的游牧,占据着天然的优势,骑射功夫非同一般,若非如此,大周与挞蛮打了那么久,也不至于难分胜负。”   “越岐之外的有座城池,本是大周的土地,当时先祖政权不稳,被挞蛮乘虚而入将城池夺走,这么久至今未还。”考虑到陆久安记忆缺失,韩致简短了为他做了解释,“挞蛮占领城池后将我族人屠杀殆尽,我早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陆久安从那冷静的语调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凝起眉头沉默不语。   韩致走过拉起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你别怕,有我在,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重蹈覆辙。”   陆久安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抽出手抱住他腰腹:“我知道,我不怕,你是大周的战神。”   韩致道:“现在趁他们休养生息,我们正好可以抓紧时机练兵养马,只有兵事强盛,才能佑我大周安宁。”   陆久安深以为然,只有强大的国力才能震慑住周边不安好心的群狼,要是火药就好了,只可惜迟迟没有进展。   他从旁边的桌案上卷起江州府发下来的公文,江州府的公文和贴出的告示有所不同,里面不仅说了兵将战士不幸战死后家人的各种优待,还涵盖了官府内部从上自下如何发放抚恤金的流程。   看着看着,陆久安突然从中觉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来。   他紧皱眉头,又把公文翻到第一页仔仔细细一字不落读完,用拇指反复摩擦上面的文字。   “真奇怪。”   按理讲,此事自韩致上朝提请到文书正式落地,中间过去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那必定是根据朝廷上下各部群臣共同商讨,又经皇上批准加盖玉玺印章的结果,流程文件肯定已经趋于完善。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至少陆久安就从里面找到好几个漏洞,他可以看出来,其他职场老油条未必不能看出。若是官员心生贪婪想要从烈士抚恤金里捞点好处,里面有足够的空间留给他们中饱私囊。   “怎么了?”韩致一无所觉地问道。   “没什么。”陆久安最终摇了摇头,放下公文在心里感叹:希望是我想多了,烈士抚恤金最好能分文不落地到战士家里人手中才好。   ……   果然如陆久安所料那般,在告示引起巨大轰动和反响之后,就是如潮水一般的参军热。   出身低微的平民人家,想要改变命运,一是科考功名,二便是投军建功立业,往常他们还会担心战死过后家中妻幼双亲无人照料,如今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这对生活在最底层的贫民百姓极具吸引力。   再加上之前专门找唱戏班子排的将行,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应平就有不少青壮被划为军籍,调往卫所。   “嘶,一下给我抽走那么多人。”陆久安捧着户籍有些心疼,愁眉苦脸地对韩致抱怨道,“幸好是太平盛世,这要是在五年前,应平不事生产,这么大个地都要荒废了。”   “军需也增加了。”韩致附和道,“皇兄攻打挞蛮的决心比我只多不少。”   “这是准备在下一次两军交战时,趁机将挞蛮一举攻破吗?”怪不得烈士抚恤金这么容易就被皇帝通过,恐怕上疏此事正中下怀,陆久安叹道,“还好新生儿也逐年增多,可以承接不少人口空缺。”   韩致挥退小厮,磨墨提笔给云落写了封信,交给信使。   他对陆久安说道:“十月份,我打算回云落一趟。可能明年才会回应平。”   陆久安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   韩致用手轻轻拍了拍他后腰:“先去睡午觉。”   “我不困。”陆久安抬头看了一眼烈日,空气里没有一点风,潮湿炎闷,“这么热,我睡不着。”   “那也闭上眼睛休息一下。”韩致不由分说把他推进屋子里。   陆久安躺在床上,韩致撑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给他打扇,在这样静谧的屋子里,陆久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然而这个觉睡并不安稳,恍恍惚惚中,陆久安感觉自己跟着韩致来到云落边城,看到大漠孤烟和厚厚的城墙。   杨耕青和其他士兵围在篝火旁边,火光映照在这群戍边汉子的脸上。   看到陆久安,杨耕青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陆军师。”   他不是县令吗?何时成军师了?   正当他疑惑间,画面一转,他仿佛正处在半空中,以俯视的视角看着下面混作一团的两方人马。   铁马嘶鸣,刀光剑影,激烈的打斗中,一柄红缨长枪破空而出,陆久安立刻认出持枪的主人。   “韩致!”陆久安大声喊道。   下方的打斗没有因为这声嘶喊有任何变化,仿佛陆久安和他们处在不同的空间。   陆久安看着深陷敌方包围的韩致急地不行,他又叫了一声:“韩朝日!”   这次韩致终于听到了,他于万千敌军中回过头来,看到陆久安时怒目圆睁:“谁让你来的?”   那声音犹如惊雷炸在耳边,陆久安视角骤变,发现自己已经落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韩致跑过去,箭矢携着凌厉的风声自他周边不同的方向飞过去。   就当他快要跑到韩致身边时,一把突如其来的尖刀从韩致左胸口穿心而过,滚烫的鲜血洒了陆久安满脸,几滴血珠溅入陆久安眼中。   陆久安眼前猩红一片。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不——啊!!”   陆久安深喘一声醒了过来,惊魂未定地发着抖,梦里韩致被挞蛮提刀刺进心脏的画面挥之不去。   韩致在他猛地坐起来那一刻就警醒地睁开了眼,他揽着吓得变了脸色的陆久安,箍着他的腰拖过来:“做噩梦了?”   屋子外面蝉鸣不断,陆久安没有回答他,按了按太阳穴,突然翻身坐在韩致腰腹上,一声不吭开始脱他衣服。   韩致额头一跳,摊开手任他动作,裤子下面却渐渐拱起一个帐篷。   很快衣服被扒得一干二净,露出精壮的肌肉和结实的腹肌,陆久安俯卧在他上方,小心翼翼地摸着韩致身上遍布的狰狞伤口,他的手指仿佛带着火焰,所到之处,韩致只觉灼热颤栗。   手指停在左胸膛不动了。   只有垂落的发丝还在漫步目的地滑动。   “你又要走。”陆久安垂下头去,声音有些闷闷不乐。   韩致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胸口猛的一阵闷痛,差点脱口而出不走了。   韩致捧着他的脸颊迫使他抬起头来,发现陆久安的眼眶居然红了一圈,一副要哭不哭可怜巴巴的委屈神色,韩致深吸一口气,轻轻啄吻着他的鼻子:“我的命啊,你梦到什么了?”   “你为什么是将军呢?”陆久安锤在他胸口,有些任性地问。   “总要有人负重前行。”韩致用陆久安说过的话回答他。   陆久安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落在韩致胸口上。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韩致在身边,每一次与韩致的分别,都伴随着不舍与难受。   而且未来与挞蛮将有一场关乎生死的较量,韩致作为将军,当仁不让会率兵杀敌,   他有可能会像梦里那样,稍微不注意,就会被敌人偷袭而死。一想到如此,陆久安心里都会抑制不住地产生巨大的恐慌和焦躁。   韩致何尝不是如此,自从有了陆久安,他仿佛一下有了软肋,从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走出来的他也开始变得畏手畏脚惜命起来。   “久安乖。”韩致用粗糙的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安慰他,“是舍不得我吗?我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陆久安哽咽着呵斥他,刚才那个梦仿佛是个什么不详的征兆,让他现在一想起来还心悸。   “好,我不说。”韩致把他搂进怀里,不一会儿,他感觉陆久安滚烫的眼泪滑进他的颈窝,烫得他手足无措。   自那天开始,陆久安生出一股迫切感,时不时就去封敬的道馆查看他的研究成果,可惜道馆化学人手太少了,加上封敬只有三个,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研制出他想要的东西。   他隐约记得火药用到的材料是木炭、硫磺和硝石,但是不清楚具体的配比,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提高火药的爆炸威力,只能寄希望与电脑里现存的资料。   “陆县令呢。”韩致随手抓住一个小厮问道。   “大人好像在书房。”   韩致大步来到吾乡居门口,吾乡居像前几天一样大门紧闭,韩致早就看出陆久安这几天状态不对,自从他说自己要回云落待上一段时间之后,陆久安就常常把自己锁在书房内,不知道一个人在捣鼓什么。   他握了握拳头,敲响房门。   果不其然,韩致等了好一会儿,陆久安才从里面打开。   韩致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书房,案桌上书籍堆积如山,中央躺着一沓写满字迹的厚纸,做工精致的钢笔躺在一旁。除此之外,书房内没有任何异常。   陆久安已经恢复如初,那天的脆弱仿佛只是镜花水月,韩致却隐隐从他眼底看到疲惫。   “在做什么?”   “查点资料,结果一无所获。”陆久安泄气地把桌上的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旋即他把手伸在韩致眼前:“帮我揉揉,酸死了。”   “这么娇气?”话虽如此,韩致却非常受用,他把人拉到怀里,一边不轻不重地按捏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沓厚纸扬了扬,”沐蔺来信了。”   陆久安吹了声口哨:“去了这么久,终于知道写信了。”   沐蔺寄回来的除了信纸,还有几页新鲜出炉的游记。   陆久安把游记丢到一边,先展开信纸,窝在韩致怀里,两人一起看了起来。   “陆久安,韩二,我现在在塔德,要在这儿呆上一年半载的,应平葡萄应当是熟了吧,记得托人给我送两坛葡萄酒来。”   “塔德的峰谷奇幽,有很多不曾见过的草木珍禽,很是赏心悦目。当然了,我没说应平不好,两者是各有千秋。”   “塔德美人很多啊,可惜耿凌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搞得本世子都没办法一亲芳泽了。”   “路不好走,颠得本世子屁股痛,还是应平水泥路便于出行。”   “嗯,不过塔德的鹤肉挺肥美的,可惜不易运带,你们俩还是有机会亲自来塔德尝尝吧。”   “……”   陆久安一行一行仔细地看,沐蔺这信写得极为详尽,陆久安看完,恍惚去塔德走了一遭,风土人情山水风光尽在脑海里变成一部生动的纪录片。   “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要葡萄酒。”陆久安把信丢给韩致,装模作样地说道,“你的好兄弟。”   韩致心底忍俊不禁,面上八风不动:“我帮你骂他。”   当晚,陆久安就写好回信,告诉沐蔺今年的葡萄酒还未来得及做,让他稍安勿躁,然后又聊了一些近来应平发生的事,携着韩致的回信送到了驿站。   游记则被他放进抽屉里,那几页内容还不够连载两天,还是留着下次一并交给陆起。   接下来,陆久安又躲进吾乡居里,韩致对此无可奈何,他隐隐有种预感,陆久安身上的秘密就在吾乡居里。   好在没过多久,陆久安被迫从书房撤了出来,因为向学政来到了应平,不仅如此,他还带上了另外一人。   陆久安难以置信张大嘴巴:“你说谁?按擦使?”   葡萄酒刚刚酿成,这两人来得如此凑巧,怕不是来打秋风的吧? 第146章   向道镇这次是坐船从水路而来, 刚一踏上岸,向道镇旁边的那位身着褐色圆领袍的中年人年色大变,捂着嘴巴匆匆跑到岸边柳树旁, 伏着树干弯下身子, 吐出一大坨秽物。   按察使孟尧吐得昏天暗地,一时也顾不得向道镇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了, 他只感觉今早吃的东西都全部吐出来, 到了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了, 那股眩晕恶心的感觉才稍稍有所减轻。   侍卫递过来一壶水, 孟尧闭着眼睛缓了会儿,方才接过水壶净口。   向道镇不停咂嘴:“哎,我说老友,你这身子虚得很啊,怎么还晕船呢?”   孟尧剜了他一眼, 刚张嘴想反驳, 涌上喉咙的恶心感让他懒得说话。   向道镇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不行啊, 得去找秦太夫给你治治。好不容易来一趟应平, 别什么案子都没查,光顾着躺床上养病了。”   两人背后几个随从频频点头附和。   这时候,两个高大威猛身着皂服的衙役排开行人走了过来,两人脚边分别牵了一条黑色大狗, 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其中一个衙役扫了向道镇和孟尧一眼, 硬邦邦地说道:“码头禁止乱丢垃圾破坏环境。”   地上那滩呕吐物发出一阵阵酸臭的气味,卸货的脚夫和路过的商人掩着口鼻侧头而行。   孟尧和向道镇两人此番都没穿官服,见状更不想暴露身份, 孟尧见衙役目光凛然,却并没有咄咄逼人之态, 面露尴尬道:“刚才身体不适,实在忍不住。”   衙役缓和了脸色:“虽然你们不是故意为之,但是弄污了码头却是事实。要么自己清理干净,要么给那边的环卫工人支付一文钱,让他们来作清洁。”   孟尧身后的随从给了一文钱,衙役转身离开,很快,“环卫工人”拧着一根高粱穗编织的扫帚和植物燃烧后的灰烬前来,那清扫的工人把黑色的灰烬倒在呕吐物上面,不一会儿就把地面清理地干干净净,灰白色的地上只有一圈深色的水渍印。   “坐马车去县城的话还要一个时辰。”向道镇搀扶着好友,低声询问,“你还能撑住吗?”   孟尧萎靡不振神色恹恹,摆了摆手:“还是就近找一家客栈歇会吧。”   随从张望四周:“大人,码头附近空空荡荡的,没有客栈。”   孟尧脸色更加难看,转过头对着向道镇劈头盖脸一阵数落:“都怨你吧,在你那个新闻社看到码头修建好,就非得坐船。我就说这码头刚落成,周边还未完善。你偏不听,一意孤行,这下好了吧,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病人为大,向道镇骂不还口,任由好友发泄怒火:“房子这么多,还怕找不到住的吗?薛林啊,去,去那边那几个农院,问问能不能宿一晚。”   向道镇信心满满,以他对陆久安的了解,这码头都修建好了,既然没来得及修客栈,那附近的农家岂有不改造成民宿的道理。   果不其然,那名叫薛林的随从很快回来,指着不远处一座青砖白墙的农院道:“那家主人说,还有几间空房,不仅能住,还能供应吃食。”   “嘿,我就说嘛。”向道镇暗自得意,一拍手掌,当先抬头挺胸往院落而去。   农家离码头不远,里面已经住进去了不少人,无一例外都是脸色惨白,孟尧有气无力地撑着脑袋,他这副模样别说赶路,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填了两三口就回屋子躺床上去了。   农家主人只当他们是一群高门大户出来的富家老爷,结果没多久,就见陆县令带着小波人马匆匆赶来。   陆久安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进院落,那农妇摆着笑脸迎上来,尚未来得及说话,陆久安左右环顾一圈后,径直走向最里间的客房。   “向学政,有失远迎。”陆久安拱手行礼。   “陆县令。”   双方熟络地打完了招呼,陆久安道:“官舍已为两位大人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前往入住,向学政,你不是说按察使跟你一块儿的,孟大人人呢?”   向道镇引着他来到屋内,陆久安看到一脸菜色的孟尧躺在床上,眉头难受地皱成一团,也不知睡没睡。   “你瞧,我们确实打算到了应平后就去官舍,可惜按擦使有心无力,自打上船后他就开始身体不适。”向道镇摊了摊手,还把孟尧码头吐了一回的事重述了一遍。   这是晕船啊,陆久安立刻反应过来,招来一个手下:“你现在快马加鞭,去县城寻一个郎中来此。”   “哎呀陆县令,你就不必为我二人忙前忙后了。”向道镇摆手,“这晕船我知道,其实和晕车差不多,不是很严重,只要躺床上休息一天,明天自然就好了,你且回县衙。”   话虽如此,陆久安依然不敢怠慢,留下几人让他们小心照看。   韩致大汗淋漓地耍了一套枪法,见陆久安独自一人回来,望了望他身后,问道 :“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按察使有事。”陆久安脱下繁重的官袍,“那位大人出师未捷身先倒,他晕船了。”   陆久安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马不停蹄往外走。   “你这又准备去哪儿?”   “找秦大夫。”   “秦技之?”不知道想起什么,韩致不悦地绷紧下颌。   “又开始圈领地了是不是?”陆久安瞥他一眼,“韩朝日,你什么毛病,上辈子是个醋缸不成?”   “哼。”   陆久安停下脚步,回身狐疑地打量他:“我没听错吧,你刚才是冷笑了?”   韩致眉眼下压默不作声,箍着他的腰轻而易举地把人抱举回屋。   “你和秦技之真是天生不对付啊。”陆久安扑腾着从韩致怀里挣脱,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好啦,我去找他有正事相商。刚才去寻那两位大人时,我发现那院子里就近歇息的租客都是晕船的。往后水运多了,难免会出现许多和按察使一样的情况,秦大夫那儿兴许有治晕船的药,我琢磨着让他在码头提供售卖。”   韩致黑黢黢的双眼看他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的放过他:“早去早回,旁的不许多说。”   “yes sir。”陆久安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今日学院正好旬假,坐堂的不仅有秦技之,秦老大夫也从校医室回来了。   药馆里人来人往,药香沉郁,秦技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正在给一个双髻稚子把脉,他无意间抬起头看到陆久安时,沉稳俊雅的脸上露出一抹惊喜的笑容。   随即指了指一旁的木制长凳,示意他在此等候。   陆久安从善如流,闲坐在凳子上左顾右盼。过了会儿,那看病的小孩儿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瘪着嘴巴哇哇大哭起来,身旁穿着布衣的父母怎么哄的都没用。   陆久安看到秦技之把小孩儿接过来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耐心逗弄,最后从抽屉里掏出一块蜜糖,小孩儿这才破涕为笑。   那对年轻的夫妇不停鞠躬致谢,不好意思地带着孩子离开。   秦技之起身,掀开珠帘走到屋内净了手,在陆久安旁边落座。   “打扰到你了。”陆久安微微笑道。   “没有,你能来,我很开心。”秦技之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喋喋不休地和陆久安寒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久安此次前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久安把自己的计划告知于他,秦技之默了默,摇头道:“药馆整日都离不开人,实在分身乏术。”   “你误会了,我不是让你再开个药馆。”陆久安解释道,“只是想让你研制一些防晕清明的药丸,到时候派个药童去码头摆个棚子出摊,上上下下的行人都能买,也方便携带,晕了吐了随时可以使用。”   ”这样也行。”触及到秦技之的职业领域,他几乎停不下来,“治头晕的药……我可以用薄荷、陈皮、青木香、胺叶油做一味药膏,晕船时抹在太阳穴,与药丸内外兼用……”   两人就晕船药又聊了会儿,陆久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韩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此耽搁久了,到了晚上指不定要被怎么折腾!陆久安于是起身准备告辞:“今日还有公务在身,秦老在家么,我去拜访一下便打道回府衙了。”   秦技之恋恋不舍止了话头:“家父在后院,我就不与你一同前往了,这儿还有病人。”   陆久安点点头,独自一人来到后院,院子里种了一大片药草藤蔓,藤蔓默过墙头,地上落满了金黄的叶片。   老管家提着一盏铜质茶壶迎面走来,陆久安道:“我来拜访秦老,劳烦传告一声。”   老管家弯腰行了一礼:“老爷交待过,陆大人驾临,无需传告直接前往即可,老爷现在正和颜夫子在招兰院对弈呢。”   “颜夫子也在啊?”陆久安有些意外。   “大人这会儿前去,还能和颜夫子杀上一盘。”   “那就算了,我这臭棋篓子,那不是给人杀得片甲不留。”   老管家呵呵一笑:“大人还是泼墨龙井吗?”   “茶就不用上了。”陆久安摆了摆手,“我待一会儿就走。”   陆久安当初为了答谢秦家能在危难时刻出手相助,给秦家寻药馆时颇是废了一番功夫。   药馆不仅地段繁华,而且屋内开阔,是一个三进深的大宅院,陆久安一路走到最里边,看到一扇有些老旧的木门,门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招兰院,招兰院最中央有一颗100多年的老槐树,树下一套石凳石椅,秦昭秦勤两老吃完饭喜欢在此闲步消食。 第147章   此刻木门轻掩, 从里面间或传来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秦昭和颜谷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学子……不知进取……该罚啊……”秦昭的低叹。   “哒……”清脆的棋子声。   “淡泊超脱……应平……渊学滥觞……哈哈哈。”颜谷的畅快大笑。   鞋子落在细软的草地上,陆久安不由自主放轻脚步, 生怕惊扰了闲适话聊的两人。   交谈声愈发清晰, 从门缝中飘出来传到陆久安的耳朵里。   “邸报读讫,普天同庆, 兵部总算做了一件好差事。烈士抚恤金发下来, 韩将军何愁没有兵源, 到时候挥兵指刃, 十万雄狮直捣黄龙。”   他们二人在谈论烈士抚恤金啊,秦昭老爷子肯定想不到,烈士抚恤金是韩致上疏请谏的……陆久安愉悦地小声嘀咕。   招兰院内沉默半响,陆久安走近了,停在斑驳的小木门外, 伸手去开门, 院内的秦昭喝了一口茶, 忽然感叹道:“当年韩将军之事, 老夫愧疚之今。”   “非你之过。”   韩致什么事?为何秦昭会愧疚?   下意识的,陆久安缩回手来,他隐隐有预感,秦昭接下来的话可能会破开一段往事秘辛。   不行, 窃听窥隙实非君子所为, 我陆久安想要知道什么直接问便是,怎么能在这里听墙角,要是被这两位德高望重的人发现了, 还要不要脸了。   就当陆久安一鼓作气准备推门而入时,秦昭接下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在他耳旁, 陆久安抖了抖手,僵硬在原地。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就这般明目张胆地静静伫立在小木门外,与招兰院内的秦昭颜谷一墙之隔,默然无声地听完了全程。   陆久安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趔趄着回到府衙,进屋时被门槛拌了一脚摔到在地,也顾不得查看手上跌破的伤口。   他迫切想从韩致口中应证听到的真相,于是爬起来放开大声呼喊:“韩致!韩朝日!”   韩致就在附近,闻声一个闪身出现在他后面,见陆久安睫毛不安地颤动着,俊朗的侧脸如冰雪煞白,仿佛经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他语气寒厉:“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秦技之难为你了?”   陆久安摇了摇头,有些后怕又有些心疼着环着他的腰紧紧抱住。   “不要吓我。”韩致握紧拳头,一股戾气直往头上冲。   陆久安深喘一口气,溺水般拽着他身后的衣服,手背上青筋乍绷:“我问你,你如实回答我。”   “你问。”韩致道。   “你说你不能子嗣,是因为当年遭了难,你遭了什么难?”   韩致没觉得什么可隐瞒的:“7岁那年,我皇兄14岁,宫中有人谋害于他,给他端来一碗汤汁,结果被我馋嘴稀里糊涂地喝了下去。那碗汤汁本是御医开的滋补之药,被阉人偷偷摸摸添了一味药材,成了毒药,幸好宫中御医医术了得,让我幸免于难。”   韩致说得轻描淡写,陆久安却听得钝痛难当:“你差点没救回来!你是被人从鬼门关抢回来的!”   反复吐血脉搏微弱,高热不退昏睡了两月有余……   当初韩致提及自己遭难之时,陆久安只当是皮肉之苦,却原来关于性命之忧,这场病事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加诸在一个年少将军身上的,是常人无法承受的诸多磨难!   “我命硬,阎王爷不敢收我。”韩致隐隐对陆久安这番失态有了猜想,他温和了脸色,来回摩挲着他后颈以此安抚他,“而且,投药的宫女也被母妃找出来凌迟处死,已经过去了。”   陆久安余悸未消,几番深呼吸后问道:“你可知道,当初涉及此事的御医是谁吗?”   韩致努力想了想:“记不得了,我只模糊知道那御医是由父皇处置的 。大病初愈之后,我整日头昏脑胀的,加上年岁又小,哪里会关心此事。母妃未提及,皇兄也未提及,等我病真正养好之后,那御医是何人,最终结果如何,我一概不知,也懒得过问。”   陆久安声音闷闷的,“是太医院掌官的秦昭。”   “是他?”韩致放在陆久安脖子后边的手掌咻地止住。   这个答案乍听是在意料之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韩致沉声笑道,语气中带着无所谓:“真是冤家路窄啊。”   ”是啊。”陆久安眨了眨眼睛,“我初见秦昭三人时,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被先皇驱离晋南,勒令终生不得行医那件事竟是因为你。这么多年过去了,命运兜兜转转,又将你们牵扯到一起。”   秦昭和颜谷今日的剖心之语,反反复复在耳畔回荡。   ──韩将军之事,我愧疚至今。   ──我该亲自煎药的。   ——韩将军谋可合纵连横,武可力退三军,是百年难遇的威猛将才。7岁那年罹遭恶难,若非将军心坚求存,早就夭折了,大周哪还有如今这般的太平。   ──反复吐血,脉搏微弱,高热不退昏睡了两月有余方才转醒。   ──十八岁为将,二十三岁封侯,却终生没有子嗣……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许多不曾在意的细节串连成线。   怪不得,当初他去茅屋请求秦昭出手时,遭到沐蔺三番五次的阻拦,韩致不知道当年之事,混迹晋南爱听八卦的沐蔺未必不知,恐怕当初就有察觉。   怪不得,秦技之知道韩致身份后对他敌意如此之大,他居然自恋地以为是两人为他争风吃醋所致。   怪不得,当今陛下对胞弟有着近乎偏爱的纵容,朝堂之上处处维护,兵权毫无保留地全权交付于胞弟,陆久安一度以为皇家无亲情,担心韩致功高盖主被天子所忌惮,不过是他先入为主罢了。   陆久安抽丝剥茧一点点回顾,陡然打了机灵。   “陛下把临深过继给你……”   “怎么?”   “我明白了。”陆久安喃喃自语。   他在心里面又一次刷新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皇帝的看法。   他之前一直难以理解,当今陛下不顾群臣百般阻难,力排众议将血脉过给无法子嗣的胞弟,这种事情实在太离谱了!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因为韩致以伤及根本无法子嗣的代价挽回了陛下一条性命,血浓于水,陛下便送他一个儿子。   他对胞弟心怀愧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弥补韩致,就算主动退位给胞弟,陛下说不定也能做得出来。   恐怕群臣也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了,所以轻易不敢得罪于他。   因为韩致不仅仅是镇远将军。   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陆久安眼神复杂:“还好你不是那等凶残暴戾之人。”   “嗯?”   “照陛下这般无所顾忌的偏爱,若是你还是个小霸王,有恃无恐,这江山迟早被你玩得易主了。”   “不是你想的那般。”韩致摇了摇头,“皇兄对我有管束,大是大非面前,他有决断的。”   如果连过继皇子都算有决断的话……陆久安在心里吐槽着。   他从韩致怀里退出来,平静地问道:“当初谋害你的幕后之人是谁?”   他不相信一个宫女会如此胆大,定是受人指使。   “廖贵妃。”韩致三言两语带过她的平生及背后势力,“她是文华殿大学士的嫡女,曾经很得父皇宠爱,不过在这之后,文华殿大学士被御史拉下马来,全族上下无论男女发配充疆。廖贵妃自缢而亡,廖家只剩一个五皇子,是如今的谨安侯王。”   陆久安从这短短一段话中,嗅出了血雨腥风的影子,他坐在椅子上仰视着韩致,勾着他的手指,摩擦着他手上厚厚的枪茧:“我从小到大从未吃过什么苦,真想去到你的小时候,保护你让你免受这些无妄之灾。”   当天晚上,韩致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他鲜少梦到小时候,兴许是陆久安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   梦里他身形羸弱骨瘦如柴,眼前出现了一碗散发着香味浓郁的汤汁,和那时候的汤碗一模一样,同样的是蓝地白里香云龙碗,敞口深腹。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还未喝下它,就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从他手里抢了过去。   手的主人隐没在白雾里,面容模糊,但韩致一下就认出来,是他那位年长他7岁的皇兄。   皇兄哭着对他说:“应该由我来喝掉那碗药。”   画面一转,母妃已经逝去一年,面对四面八方的敌意,皇兄带着他在皇宫中艰难求存,皇宫在他梦里,变成一个黄金做成的囚笼,里面关押着各种各样嗜人的猛兽。   “别怕,皇兄就在你身前,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来替你挡掉所有的明枪暗箭。”   “好,我在你身后,做你的盾牌。”他听到稚气尚存的自己说。   在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后,两兄弟携手并进,一步一步从泥淖里走了出去。   在那令人趋之若鹜的龙椅之上,皇兄握着他手痛苦说道:“那碗药本是给我准备的,朕非常后悔当初没有自己喝掉那碗药。”   “你杀伐果断更能震慑朝野,如果没有那场飞来横祸,你更适合当皇帝。”   “我会让廖家付出代价的。”   “你我兄弟二人其利断金,从今往后,天下共治。”   韩致醒来还是夜中,周围万籁俱寂,黑乎乎的屋子里,他唯一能感觉到是身旁一具柔软的存在和温和的热源,他想起白天陆久安那句戳到心里的话,把陆久安抱紧怀中。   事实上,喝下那碗药后的医治过程并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松淡然。他一次次在五脏六腑的疼痛中反复“去世”,又在皇兄和母妃的崩溃哭泣里挣扎求生,其酷刑让他一度想起来就浑身冷汗。   然而现在的他又无比庆幸,若非他喝掉那碗药,自小身子骨就羸弱的皇兄肯定挺不过去,他也不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良缘。   他在黑暗里勾起嘴角满足地缓缓一笑。   有失必有得。 第148章   第二日一大早, 陆久安翻身上马,韩致骑着啼霄出现在他旁边:“走吧,我同你一块儿前去接两位大人。”   不过在出发前, 陆久安准备先去一趟秦家医馆。那按擦使不知晕船的症状有没有缓解, 陆久安打算拿上一副药,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医馆, 韩致并没有和陆久安一起进去, 他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扇上, 一双审视的眼睛来回打量药馆内的陈设。   秦技之早就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他看了一眼杵在门口的高大声影,不悦地蹙进眉头,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他放下手里刚处理过的草药,吩咐药童:“把这些草药分门别类装进药斗子里, 不要弄错了。”   “秦大夫放心, 我们跟着你做了这么久, 不会出错的。”   秦技之迎面朝陆久安走去:“久安今日有何事。”   再见到秦技之, 陆久安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对秦家的遭遇深表同情。   当初是廖贵妃心肠歹毒戕害皇子,他们完全是被无辜牵连招致的无妄之灾,甚至于, 若非秦昭妙手回春, 韩致早在那场祸事里罹难,秦家从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韩致的恩人。   韩致的母妃和先皇却因为迁怒最终将秦家驱离晋南,秦技之因此满腹冤屈心怀怨恨他能理解, 因而在知晓事情始末后,他才借机向巡抚使刘善清请陈。   然而另一方面, 陆久安又对秦技之把仇恨的矛头指向韩致一事打抱不平。   他又有什么错呢?   作为一个7岁的孩童,在那场祸事里,韩致饱受毒汁的摧残险些丧命,他明明也是受害者。冤有头债有主,于情于理,韩致也不该被秦技之这样敌视。   “久安?”秦技之发现面前之人只眼神复杂看着他,也不说话,有些不明所以。   陆久安回过神来。   同样的,他不是韩致,也无权代替他去诘责于秦技之。   “我来买副治晕车的药丸,不知你做成没有?”   “当然,昨天你一提,我就猜想今天你有可能会用到,因此赶制了两副出来。”秦技之回身拿出一个小方盒,陆久安打开盖子,看到里面躺着两枚黑乎乎的药丸。   “多谢!”   告别秦技之后,陆久安和韩致翻身上马,朝着民宿策马扬鞭而去。   马匹疾驰下,道路两旁的景色不断往身后消逝,薄雾里的劲风把广袖衣袍鼓动地猎猎飞扬。   出了县城,晨曦初露,行人也逐渐增多,两人扯着马缰放缓速度,高大的骏马在宽阔的水泥路上并列前行。   陆久安忽然出声道:“秦昭被罢官一事,秦技之不该将过错归咎于你。”   韩致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头,驱使啼霄靠近陆久安,俯身凑过去:“你不是一直对秦技之那小子另眼相看吗,这是在为我打抱不平?”   “毕竟那又不是你的错嘛。”   韩致愉悦地暗暗扯了下嘴角,正回身子,一脸无所谓地说道:“随便他如何,敌视也好,不满也罢,又不会伤及我分毫,无需在意。”   陆久安有些不信邪地瞅着他,被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仇视,居然能做到如此平静?他这般坦然,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韩致看着前面,头也未回:“久安好似很疑惑?秦技之,蚍蜉撼大树罢了,若非因为你,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陆久安怔愣片刻:“也对……”   韩致常年征战出入军营,儿女情长恩怨纠葛,在他眼里可能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之事,除了行军打仗军饷伤亡,或许没有什么值得他去关注。   想明白过后,陆久安顿时觉得自己这是在庸人自扰。   他还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机会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   原来他搁这儿纠结了半天,当事人其实压根没放在心上。   不知道为何,当清楚了韩致的想法后,他又对秦技之产生了一丝怜悯。   如果他是秦技之,在得知自己每日的仇视,换来的却是敌人的无视,肯定会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   很快陆久安和韩致就到了目的地,按察使孟尧正同向道镇坐在露天小院里,旁边的饭桌上摆着清淡的菜叶子粥,几颗煮熟的白鸡蛋,一盘小菜,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轻松自在。   孟尧经过一天的休息,已经完全恢复如常了。   他昨日因为身体不适躺在床上,还未见过好友口中那个赞不绝口的年轻县令,马蹄声一响,他抬眼望去,看到高大的白色骏马上一青年身着浅绿色补服,两指宽的皮革制腰带束在腰间,把他衬得身形修长风姿绰约,那青年眉目温和,正含笑望过来,把按擦使看得一呆。   果真是名动一时的探花郎,这要是在晋南,不知道有多少名门贵女掷果盈车。   孟尧如是想。   突然,他感觉到一股犹如实质的目光一闪而过,孟尧寻着直觉看过去,发现是来自另一匹马上身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不怒自威,面色不渝,不是镇远将军是谁。   他猛然想起对方的赫赫战功以及光荣历史,陡然打了个寒颤。   向道镇和孟尧恭恭敬敬地向高居马背上的韩致行了一礼。   韩致自始至终姿势未变,他语气淡淡:“不必多礼。”   陆久安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家老公的位高权重,与此同时,在心里默不作声地给他这波酷帅点了个赞。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转移阵地前往官员下榻的地方,沿途每经过一个地方,向道镇就会表现得熟门熟路,犹如在逡巡自家后花园一般,详细地给孟尧做起了介绍。   “这个是水泥路,你第一次看吧,你用脚踩踩,是不是很平坦。”   “广场,闲暇娱乐之地,这边锻炼筋骨的,那边下棋聊天的,《每日要闻》在那里展出。”   “诺,这个就是钟楼了,十二时辰划分为二十四时,精确到分秒,计时非常准时。我跟你说啊,早上中午晚上还能自动敲钟,全县城人都能听到。”   “我叫你来没有错吧,平日你看过这些东西吗?没有,今日就带你涨涨见识了。”   孟尧顿时不爽快了,冷哼道:“你也就是上次比我早来了一次,少在这里得意忘形。”   “怎么?我也没说什么,你就不开心了,哎,小肚鸡肠。”   ……   陆久安算是看出来了,这俩人关系非同一般,日常相处的常态就是斗嘴。   而向学政在自己友人面前以东道主自居洋洋得意,有意显摆的模样,引得陆久安一时既骄傲又好笑。   队伍从酒巷路过,琳琅满目的酒幌随风而动,一股浓郁的酸甜果香从两边的屋子飘荡出来,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   孟尧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他期盼地看着向道镇,企图从好友嘴里得到答案,而这一次,向道镇却目露尴尬之色,因为他也不知道。   陆久安适时解惑:“葡萄。”   这段时间,正好到了葡萄成熟的季节,各家酒肆唯恐落后于他人,纷纷从葡萄园里收购了大量果实,此刻正夜以继日地酿造葡萄酒,打算来年销出去,最好能卖到京中,这样能卖出一个不低的价格。   毕竟美酒换黄金,古来有之。   说起来,就连应平以谢家为首的几大豪绅都难得心动,他们家族中本没有酒酿这一产业,在得知葡萄酒以后,果断地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找到陆久安旁敲侧击了酿造配方。当然这代价也相当昂贵,至少陆久安的实验室近期都不会出现资金紧缺的现象了。   “葡萄酒?”向道镇双眼惊异。   “正是。”陆久安微微一笑。   向道镇想起曾经喝过的美酒滋味,垂涎地砸吧着嘴巴。   “孟尧啊,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葡萄酒了,味道醇厚香郁,和我们惯常喝的酒还是有很大区别。特别是这个颜色啊,瑰丽如漫天红霞,因此也被称作红酒。”向道镇一字不落地重复着陆久安曾经说过的话,“不说其他的,就单只能在应平喝到这一点,珍贵程度可见一斑。但是即便如此,陆大人依然十分慷慨,上一次会面时,直接开坛痛痛快快让我们解了馋。”   陆久安抽了抽嘴角。   好嘛,果然还是来打秋风的。   向学政,你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客气为何物,说到最后就图穷匕见了。   马背之上,陆久安侧头和韩致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笑容。   陆久安道:“目前果实才刚刚成熟还在酿造,若是喝酒的话还需等待些时日,不过两位大人可以先品尝一下葡萄。”   孟尧恍然大悟:“咱们从码头回来时,看到不少写了葡萄采摘基地的字样,我当时还在猜测是什么,原来如此,百姓除了种粮栽菜,还种了如此规模的葡萄啊。”   陆久安点点头:“号召百姓种植的,也算是一项额外的生计。”据他所知,葡萄今年产出,大部分被酒肆收购,剩余的百姓准备将其全部卖给来往的游客,连自己也舍不得吃。这些葡萄被他们卖出天价来,愿意花钱尝鲜的也只有那少部分达官贵族。   不过向道镇和孟尧哪知道这些,当即表示下午就去基地,体验一番亲自采摘的乐趣。   陆久安打消他们的期盼:“两位大人不必前去采摘园,去了也没用,里面的葡萄已经所剩无几了。”   向道镇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反倒握着孟尧的手,理解地宽慰起他:“是该如此,美玉初出岩,珍而众稀之。”   陆久安说话大喘气:“不过,若是两位大人不嫌弃的话,下官的官田就有种植。”   “哦?”孟尧和向道镇一听,立马来了兴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第149章   向道镇指着面前五花八门的作物, 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些,全是陆县令安排人种植的?”   陆久安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葡萄园还在前面, 请两位大人随我来。注意脚下, 乡野小路容易打滑。”   孟尧和向道镇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   他们也不是没有去过官田, 广木五个知府的官田就见过不少次, 那些官田倒也简单, 无一例外都是租给私人, 官府再向其收租,一劳永逸。   那些官田拿到手里通常都是被人用来种植水稻,因为手法不一,种出来的粮食也是良莠不齐。   然而今日看应平的官田,就仿佛看到了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 画中美景被执笔之人布置地精妙绝伦。   这片土壤肥沃之地到了陆久安的手里, 不再只是简简单单的官田, 它被划分成了无数个区域, 每个区域泾渭分明。   而这些不同区域种植的作物又各有不同,穿梭田间的劳作者互不干涉,各自负责所属区域的农作物。   作物种类繁多。   向道镇看到藤蔓上沉甸甸的瓜果和肥厚饱满的豆角,地里长势喜人的绿叶蔬菜, 远处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林……   一切显得如此生机盎然又井井有条。   这片官田像一块丰富的宝藏, 仅仅靠着这里,应平官府的日常吃食就能做到自给自足。   然而这里的作物不是所有都能被辨认出来的,孟尧看着旁边一片区域的植被不耻下问:“敢问陆县令, 这里种的是什么?”   陆久安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田埂,那里插着的一个木板, 木板上用炭笔写了两个字,孟尧迷着双眼辨认了一会儿:“红薯?”   向道镇好奇地追问道:“红薯也是供人吃的?”   “是的。”因为红薯去年才刚刚被沐蔺发掘出来,加之数量有限,还未在应平普及开来,只在官田种植,“当初沐小侯爷游历时偶然发现的,这红薯叶子不仅可以炒来吃,味道还不错,晚上我就让下人做两盘给两位大人尝尝,比一些山珍海味更清新美味。”   “甚好。”向道镇抚着胡子很是满意。   “另外,这红薯的根块也能食用,而且烹饪简单方便,用清水煮或着用火烤都行。烹饪好之后,剥开烤焦脆的表皮,里面就是色泽金黄的果肉,不仅软糯香甜,而且格外果腹。不过红薯根块在十月左右方能成熟。”   陆久安形容得非常详致,向道镇咂巴着嘴:“可惜,真希望现在就能吃上。”   陆久安十分乐意向这位对自己心存好感和善意的学政大人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不用担心,到时候收成之后,下官立刻命下属给两位大人送到府上。”   “跟着陆县令,总能尝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新奇之物啊。”   “哈哈。”陆久安开怀大笑:“事实证明,人类对食物的探索都还未达到极限,红薯和葡萄就是沐小侯爷野外游历发现的。”   几人继续前行,路上所见之景,看得向道镇,孟尧二人惊讶之余,又深感佩服。   “这个是水稻吧,挂了这么多穗?”向道镇并不知道当初震动朝野的嘉禾一事,陆久安指着埋头作记录的申志说道:“事实上,他们不仅仅是在种植水稻,还在研究如何提高粮食产量。”这才是申志的真正工作。   “怎么提高,提高多少?”向道镇随口一问,并没有以此为意,他只是个学政,负责的是整个省府的学子学风,饶是如此,在听到陆久安的答案之后,也吃了一惊。   “……粮食产量的提高,可以满足更多百姓的温饱,人们吃饱穿暖了,大周便会少一分动荡。”   “人才不仅仅局限于经文科考,社会文明的进步,需要的是不同领域的卓越者携手努力。”陆久安道。   向道镇少有的沉默下来。   最后,陆久安停在一片种植园外,负责这片区域的人达五人之多,此刻正进进出出采摘成熟的水果,向道镇看到被挑出来的竹筐里装满了紫色的葡萄,成串的玲珑果珠挤作一团,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这就是葡萄了。”陆久安说道,“葡萄不宜留存,这些多余的正准备拿去酿酒。两位大人,请吧。”   向道镇和孟尧迫不及待地踏入种植园,对于他们来讲,这是一段非常新奇的体验,采摘的过程显得尤为重要,吃到嘴里倒在其次了。   两人在里面足足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陆久安把早就准备好的丝帕递过去,向道镇用丝帕擦干手上紫色的汁水,龇牙咧嘴地说道:“葡萄纵然珍贵好吃,但是吃多了感觉牙根有些酸涩啊。”   “谁叫你贪多。”孟尧冷笑连连。   “这不是第一次吃么,一时没收住。”向道镇摸了摸鼓胀的肚子,“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吃的比我还多。哼,要不是粘了我的光,你能有机会放开肚子吃葡萄吃到饱?”   孟尧吹胡子瞪眼,偏偏向道镇说的又是实话,他赧然看向旁边偷笑的陆久安和面无表情的韩致,哑口无言。   回去府衙的路上,陆久安从这位学政大人的嘴里得知了他们此次来应平的目的,就如他在码头民宿所言,纯粹是带孟尧游历参观,不为公事。   那再好不过了,陆久安大松一口气。   到了下午,向道镇提议就在应平县衙的食堂解决晚餐,这已经是主簿第二次接待上官了,因此不像前一次那般手忙脚乱,等向道镇和孟尧来到食堂,果然看到了由红薯叶子炒的菜。   食堂里人声鼎沸,然而和客栈里鱼龙混杂的又不一样。来这里就餐的都是县令府上的人,训练有素。即便是那群人高马大的衙役武人也是笑得爽朗有礼,整个食堂的氛围不会令人生厌。   “咱们陆县令也不知道从哪儿请来的厨子,和外面的大酒楼里的比起来不遑多让,做应平的衙役书吏真有福气啊。”向道镇对食堂大为赞赏。   陆久安端着餐盘坐在向道镇对面,韩致觑了向道镇一眼,一声不响地把餐盘放在桌面上,他把米饭扒到煮得烂熟的残汤里,大口大口开始吃饭,对他们讨论的内容不感兴趣。   孟尧关心的则是另外一件事:“陆大人平时都这样?和衙里的下属一起在食堂就食?”   陆久安微笑道:“对,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过偶尔嘴馋了,也是会开小灶打打牙祭。”   孟尧张口结舌,对陆久安的不拘一格及随和有了更深的认识。   晚餐十分丰富,荤素搭配,还有饭后水果和一杯酸甜可口的解暑冷饮。   孟尧一边吃着饭一边问:“应平除了我和向道镇,还有其他官僚来过吗?”   “目前只有两位大人前来。”   孟尧嘿嘿一笑,抚了抚美须,意有所指道:“那你做好准备,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够你忙活了。”   陆久安立马反应过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对着孟尧拱手一拜:“多谢大人提醒!”   孟尧一定是从哪里知晓了有其他官员日后将前来应平,嘱咐他小心为上,谨言慎行,莫要叫人揪住小辫子。   而这位按擦使大人之所以和他初次见面就愿意卖他一个好,想来也和向道镇在他耳边美言脱不了干系,陆久安对向道镇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事实上,无论是邻县的同僚或者头顶的上司,视察也好,打探消息也罢,陆久安早就做好了应平未来上官如云的准备。   不是他夜郎自大,整个广木能像他这般把一个穷乡僻壤的偏县发展到如此程度的寥寥无几,周围的人想要来参观应平也在他预料之中。   如今水运又如愿开通,他自然希望来的人越多越好,正好借此机会,由他牵头做主和其他县府交易商贸带动经济。   他前几年铺垫做的一系列招商引资及商业交流大会也可以派上用场。   想到此,陆久安心里有了主意,打算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多多介绍应平的当地特产,一个学政和按擦使的宣传,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对了。”向道镇突然问道,“说起来,上次你在信里提到的,由通判推荐而来的修建码头的那批人,最后真留在应平了?”   “呃……”时至今日,再谈到那件事,陆久安依然有些尴尬。更何况提及此事的,还是当初主动为他拉关系的当事人,在其他人看来,陆久安确实有恩将仇报之嫌。   向道镇看出了陆久安的窘迫,主动安慰他:“能让他们主动留在此地是你的本事,我和通判相熟,他也不会因为此事埋怨你的,所以不必自责。若是他敢抱怨一句 ,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理论。”   看向道镇确实没有因此而受到不好的影响,陆久安舒出一口气:“确实留在应平了,他们举家乔迁,家里适龄的孩子目前正在鸿图学院就读。”   向道镇明白过来,恐怕那群人是冲着鸿图学院的就读资格而来:“不过就我所知,应平建了码头后,没有其他相关的事务了,他们留在此,应当没有什么用武之地才是。”   在他看来,供后辈学子读书,在江州随便都能找个私塾先生就成。如果只是奔着鸿图学院,而放弃大好的生计环境,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陆久安道:“应平现在正在建造属于自己的商船,正是由沈途带领,另外,职业技术学院开设了一门船运相关的课程,聘请了沈途等人教学。他们毫不藏私,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倾囊相授。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应平将多出很多这方面的人才。”   这才是真正吸引沈途的地方,他从一个建造码头船只的工匠,变成了受人敬仰的夫子。   向道镇若有所思,这是陆久安第二次明确的提到教无所别。   孟尧把筷子搁置在桌面上,由衷地感叹道:“陆县令兄有沟壑。”   “事实上。”陆久安看着孟尧的双眼道,“若是可以,还能开设刑侦断案这样的课程。”在后世,政法学院可是相当完善的,各种各样的断案手段也是层出不穷。   按擦使主管刑名按劾,相当于后代的公检法机关,陆久安提出的问题正好触及了他专职领域,他不由前倾身子道:“看来陆县令对断案有着独特的见解,想必陆县令府上的案卷案宗处理得相当完美。”   陆久安抽了抽嘴角,深怕他下一句就是“把案卷案宗提出来我看看”之类的话,若是那样,那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见解谈不上,在孟大人面前说这些,实在有些班门弄斧。”   “只不过是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卷,觉得很有意思罢了。” 第150章   陆久安准备从吾乡居找一些相关的书籍以此搪塞过去。   那些书里面涉及的刑侦、预审、犯罪侦查等专业知识令人拍案叫绝, 非大周目前的刑侦所能比拟的,陆久安之前处理的案卷中,一些比较棘手的案子, 除了由韩致从旁辅佐之外, 就是查询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   孟尧果真比较感兴趣,表示想就这方面深入探讨一番, 向道镇提议道:“不如陆大人拿上一壶好酒, 咱们在贵府院子里边喝边聊。”   韩致有些不高兴, 他本身就觉得这两个老头子占据陆久安时间太多, 现在吃了晚饭还霸着不放,当即就戾气上涌想将人赶出去。   陆久安见状,捏了捏韩致的手,小声说道:“别这样,以后我还得仰仗人家呢。”   韩致眉目不善:“你无需仰仗别人, 有我就够了。”   “是是是, 你就是一根最粗的金大腿。”陆久安顺着他的话, “可是你10月份不就要去云落边陲了吗?到时候鞭长莫及, 你忘了当初你只是去江洲一趟,我可差点叫人给强押回去的事了?”   韩致眼神一变,最后松开了拳头。   谈话的阵地从食堂转移到县府后院,虽然葡萄酒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是府里还酿造了其他酒, 桑葚酒就是其中一。   几人相谈甚欢,陆久安把一本关于刑侦方面的书给孟尧时,孟尧如获至宝。   中途颜谷闻讯而来, 几人的谈资从刑侦聊到天南地北,整个后院充斥着浓烈的酒味和畅快的大笑。   孟尧向道镇二人告辞回官舍时, 陆久安已经喝得晕乎乎了,他脚步虚浮的靠着韩致,双眼迷离,脸颊坨红。   韩致也喝了不少,但是他酒量很好,喝酒如喝水,今晚喝下去的对他来说只是个开胃料。   “酒……好喝……上酒。”   看着东倒西歪的小醉鬼,韩致无可奈何,他把人一把抱起来,吩咐跟来的小厮:“让人准备一碗解酒汤,另外,送一桶浴汤到厢房。”   上一次陆久安醉酒之时,还是他刚认识陆久安那一年的中秋,只不过喝了三杯下肚,就醉酒到一个人跑去凉亭睡觉去了,事后还送了他一个热破,他一直小心珍藏着。   如今酒量渐长,这醉酒的反应倒分毫不差。   而这一次,他喝醉的程度显然更甚。   陆久安在他怀里不断动来动去,像一条搁浅在岸边亟需水份的鱼,事实上,陆久安迷迷糊糊中确实觉得喉咙干渴,无意识地扑腾着,他酒后力气特别大,动作间手肘撞到韩致的脖子,饶是韩致也痛得轻“嘶”一声。   要害之处被人攻击,也亏得作俑者是陆久安,而他尚且不是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还在不自知地兀自挣扎呢喃,韩致眼神暗沉,一边大步流星朝厢房走去,一边低语:“一点儿也不知道消停。”   他打算给怀里的人一点小小的惩罚,正在这时,怀里的人终于摸索到了解渴的东西,探到他嘴边,如饥似渴地攫取着他嘴里那丝微不足道的水源。   韩致脚步一停,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很想反客为主,加深这个吻。   可惜陆久安半点也不安分,在心满意足之后,就推着韩致的胸膛嚷嚷着要唱KTV。   下一刻,鬼哭狼嚎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韩致被吵得眉头紧皱。   “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   ……   “珍惜苍天赐给我的金色的华年。”   “做人一地肝胆,做人何惧艰险。”   ……   虽然陆久安已经没有什么清醒的意识,但是唱得中气十足荡气回肠,正是《康熙王朝》的主题曲《向天再借五百年》。   听着陆久安嘴里的歌词,韩致由一开始的恼怒慢慢变得眼神复杂。   那震耳欲聋的歌声还在不断突破着他的耳膜。   ……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周围不断有闻声而来的小厮仆人,见到唱歌的是陆久安后,都惊掉了一地的下巴,最后被反应过来的韩致呵退。   陆起忧心忡忡:“公子喝那么多酒,明天该头痛了,将军也不拦着点。”   韩致罕见地没有反驳。   他把人抱回厢房,陆久安已经停止了歌唱,此刻正抱着韩致的脖颈呜呜地哭。   他的皮肤滚烫,头发乱作一团,哭出来的眼泪顺着韩致的脖子一路往下流,粘得他不好受。   韩致轻柔地把他放在床沿,吻了吻他额头,返身而起,却被陆久安拽住了衣袖。   陆久安又不哭了,只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迷蒙地不断眨巴着,像一条被遗弃的狗狗:“不走……”   韩致心里软地一塌糊涂,摸了摸他的脸:“乖啊,我不走,我帮你拿套衣服。”   陆久安委屈地瘪了瘪嘴巴,小声道:“老公……”   韩致一愣:“嗯?”   他想到宫里的太监,以为陆久安醉酒之后在借此恼怒他。之前在床事之上做得狠了,陆久安就不只一次地说过应当落了他的子孙根这样诸如此类的话。   陆久安细弱蚊声,又重复了一遍:“老公……”   韩致耐心地一边诱惑着帮他脱衣服,一边问道:“老公是什么?”   陆久安凑上来,满是酒香的嘴唇轻轻啄了他一下,见偷袭成功,陆久安愉悦地眯起双眼:“相公。”   韩致心头一震:“你叫我什么?”   然而喝醉酒的陆久安并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玩起了韩致的手指,像一个懵懂的孩子。   韩致乍闻惊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仿佛喝到了世间最甘甜的糖水,又仿佛看到了最璀璨的光火,在这一刻,所有的烦恼和喧嚣都远离他而去,只剩优美的梵乐在奏响。   平时他在床上威逼利诱过陆久安无数次,陆久安都未曾叫过他相公,没想到在喝醉酒的状态下,他竟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都说酒后吐真言……   陆久安叫他“相公”。   韩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高大的身躯笼罩着陆久安,叹息般说道:“娘子……”   喝醉酒的人脾气飘忽不定,此刻的陆久安又显得格外的粘人,坐在韩致旁边,磨磨蹭蹭地缠着他,与他耳鬓厮磨:“老公。”   韩致已经知道老公便是相公的意思,此刻再听到这声音,心里像裹着蜜。   “再叫一声。”   “老公。”   “嗯。”   陆久安不停地唤着,韩致不知疲倦地回答着。   “我老公好英俊。”   “你知道就好。”   房门被敲响,小厮提着热水侯在门外。   韩致平复了一下心情,摸了摸乖乖坐在身边的陆久安,语调波澜不惊:“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小厮鱼贯而入,在韩致威严的注视下,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供人洗浴的热汤很快准备妥当,不一会儿,醒酒汤也呈上来,韩致诱惑着他:“久安,把醒酒汤喝下去。”   陆久安眉头难受地蹙紧,他推开送到嘴边的瓷碗,闹着脾气:“我不喝。”   “喝了没有那么难受。”   “我不要。”陆久安大声嚷道,“我要尿尿。”   ……   韩致沉默片刻,放下碗来:“好吧,先尿尿,再喝汤好不好。”   陆久安捂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妥协道:“好吧。”   陆久安在屋内解决了内急,结果立马食言而肥。喝醉酒的陆久安和平日的他判若两人,心智减少了一大截不说,还十分难缠,韩致担心浴汤待会儿冷了,便自己喝了一口,捏着陆久安的下巴哺喂过去,等一碗醒酒汤喝完,两人皆是大汗淋漓。   陆久安又呜呜呜地哭起来,嘴里痛哭流涕地喊着爹娘:“相公毒害我……人面兽心,爹啊,帮我打他。”   “小没良心的。”   接下来,韩致又把陆久安脱干净抱到浴桶里,在水里的陆久安玩心四起,韩致感觉替他洗澡比打一场仗还艰难,整个房间里的地面上都是被他扑腾出来的水花,到了最后,浴桶里的水已经去了大半,但好歹是洗完了。   韩致被折腾的心力交瘁,因为那声相公升起的旖旎心思也化为乌有。   只想把他按在床上好好睡觉。   偏生陆久安愣愣地看着他,摸着他的胸肌呲溜一声吞了吞口水:“帅哥,你是谁,这肌肉,哇,让我看看人鱼线。”   韩致捉住他一路点火的手,眼神凶狠,咬牙切齿地警告:“我是谁,我是你相公,你再这样,休怪我不客气。等明天醒来,你又要喊痛。”   陆久安所有所思,半响点点头:“哦,我知道了,你是韩大哥。”   韩致无可奈何地撑着额头,到底没舍得在醉酒时动他,他吹灭蜡烛,把陆久安拥在怀里。   过了半响,陆久安就喊着热,他从韩致怀里挣扎而出,嘴里咋咋呼呼地唤道:“韩大哥。”   “酒醒了?”   “我没醉。”   喝了一碗醒酒汤,洗了澡又出了汗,韩致也无法判断他有没有醒酒。   陆久安的声音沉沉的:“韩大哥,梨家湾那一晚,你是故意脱了衣服勾引我的吧。”   韩致抽了抽额角。   “第一天晚上,你就把我拐到你床上,肯定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含糊,若非韩致听地仔细,不一定会辨认出来。说道最后,陆久安一个人自言自语小声嘟哝,慢慢的,拉成了一条平稳的呼吸。   他睡着了。   厢房内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响起一道声音。   “娘子。”   “晚安。” 第151章   宿醉了一晚, 陆久安翌日醒来头痛欲裂,他从床上下来时差一点栽倒在地:“卧槽。”   “小心。”韩致眼疾手快把他扶到床沿上,用粗糙的手指头不轻不重地在他太阳穴按揉。   “既然这么难受, 以后就少喝点。”   陆久安愁眉苦脸:“我本想过了这么多年, 已经慢慢练出来了,谁曾想这身体这么不中用, 果然还是不能大意。”   韩致不再说话, 陆久安闭着双眼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伺候, 间或指挥一句:“韩朝日, 手再往上一点,对,就是那里。”   韩致手指顿了顿:“你怎么不叫我老公了?”   “叫你什么?”陆久安陡然拔高音量。   韩致退后一步,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最后在陆久安毛骨悚然的注视下, 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昨天夜里, 你一直抱着我叫老公。”   陆久安压根记不住昨天醉酒之后发生的事情, 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 韩致并没有骗他,老公这个称呼,在这个时代除了他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陆久安顿时感觉头更痛了,他搓了把脸, 头也不按了, 豁然起身:“可以了韩朝日,学政大人和按擦使还在官舍,应平旅游的基础设施日趋完善, 我准备带他们好好体验一下,不要让他们久等了。”   韩致道:“若是觉得身子不舒服, 不要勉强自己。”   “不勉强,已经好多了。”语毕,陆久安便火急火燎地跑出去。   陆久安说此话并非只是推口之辞,他打算好好招待向道镇和孟尧,务必让两位活招牌大人宾至如归,不过令他意外的是,他刚一进门,就看到向道镇指挥手下在搬运箱子。   那箱子里也不知道装的什么,光看着就感觉分量不轻。   “啊,你来啦。”一看到陆久安,向道镇就止不住脸带微笑,“光顾着看你那官田去了,差点把这事给忘了,这箱子里的书今日凌晨随船刚到,我正准备差人给你送到府上去。”   陆久安一头雾水,向道镇笑眯眯道,“听吕肖说你求书若渴,书房里的书已经不够看了,你们还约定着互相交换家中藏书,是不是有此事?”   单听名字陆久安还想不起来吕肖是何人,后面向学政一说,他就记起来了,当初春游的时候和一群省城来的学子斗过诗,后来确实约定了交换藏书,只不过他目的并不单纯,只是为了给图书馆积蓄资源,才把主意打到了人家的身上。   陆久安轻咳一声:“确有此事,莫非这里面装的是吕肖兄托大人带来的家中藏书?”   “非也。”向道镇振振衣袖,“你们小辈之间的事我就不插手了,到时候由他自己送来,向某认识陆县令那么久了,算是老夫的一点小小心意吧。”   孟尧不甘落后,另外三个沉重的箱子被抬了出来:“虽然比不过向道镇,不过第一次见陆县令,我也不能空手而来,这是老夫备的见面礼。”   陆久安大喜过望,他双手叠抱胸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孟尧作为广木布政使司的三司之一,收录的书籍肯定不少。   向道镇更不用说了,他作为省教育厅厅长,“身家”不菲!就算是从指甲缝里漏一丝出来,这些书也能在图书馆里占一席之地了。   两人的馈赠无异于雪中送炭!   向道镇不以为意,挥了挥衣袖:“来而不往非礼也,与其说是我送你的,不如说这是你应该得的。尽管收着,我到广木就任几年,这些只是我收藏的一小部分,其余都在晋南的院宅里,等有机会给你看看,那些才叫孤本。”   陆久安眉开眼笑。   这些书到时候都要充进图书馆,不过方案还只是个雏形,陆久安不打算现在就告诉向学政,以防万一,他提前询问了一下书籍的去留:“若是有人想要借阅,我能做主借出去吗?”   “既然已经给了你,那就随你处置,况且这些只是抄录本。”向道镇浑不在意,“ 不过话说回来,我那门生的脾性我知道,因为天资过人,难免有些恃才傲物。没想到他来应平短短数日,言辞之间就对你推崇备至。嘿嘿,正好挫一挫他的锐气。”   向道镇只是随口一提,谁知陆久安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前不久范教谕才告诉我,鸿图学院的部分学子也出现了这种状况。那些平平无奇的学生们还好,成绩问鼎的那几个尤为严重。不过是坐在房里摸房顶,就自以为触摸到了天。说到底还是眼界束腹了他们,我也正发愁呢。”   向道镇促狭道:“你也有发愁的一天。”   “向学政莫要取笑我了。”陆久安道,“不过我确实有一计,只是还需向学政相助。”   “说来听听。”向道镇勾起了兴致。   “既然省城和应平的学子都自命不凡,不如让他们交换学习,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陆久安把交换生的想法不厌其详讲了一遍。   “为期一年,向学政觉得如何?”   “你想得倒美。”向道镇双眼一瞪,“让那群童生都不是的学子交换省城的秀才,还要包揽食宿。”   “哎呀,话不能这么讲,这不是各取所需嘛。”   “你算盘打得倒是好。”向道镇冷哼,“他们又不傻,心中自有定论,我如何助你?”   “向学政,此事非我临时起意,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觉得切实可行的。”陆久安掰着手指头跟他理论,“你想想,鸿图学院的学生们固步自封,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和更优秀的人比较,所以进步是有上限的。同样的,省城的学子也缺少这样一个机会。”   “你很有自信嘛,他们好好的省城不呆,凭什么来你这县城?”   “很简单。”陆久安只差抬头挺胸了,“有颜夫子在此坐镇,他可是三公之一。”   向道镇没有说话,陆久安察言观色,再接再厉道,“向学政,我敢保证,交换生计划绝对是一项双赢的事,唯一不足的就是下官人微言轻,得需要你从中斡旋。”   “行吧。”向道镇想了想,最终妥协,“省城那边由我去说服。”   陆久安喜不自胜,还不忘补充道:“先说好啊向学政,咱们应平的夫子是颜太傅亲自教授,省城那边的私塾也要选最好的。”   向道镇哑然失笑:“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陆久安无事一身轻,接下来便专心致志做好两人的向导,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位大人出门第一站选择的是客栈,陆久安一头雾水,在听到向道镇兴致勃勃在孟尧面前谈起自己曾经作过的诗后,他才明白怎么回事。   两位科举出身的文人这是要去书香主题客栈观览诗赋啊。   如他当初所预料的那般,旅游带动人气,人气又拉动经济,其中又以客栈民宿最为受益。自从第一家书香主题客栈大火,客栈东家吴季尝到了甜头,之后在应平陆陆续续又开了两三家。   向道镇引着孟尧直奔打卡墙而去,陆久安紧随其后:“自向学政在此题诗,不少文人墨客争相前来,这之后又出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赋。”   向道镇满意地点点头,这面打卡墙和初次见时已经大相径庭,上面密密麻麻填满了诗赋,向道镇可以想像,每一个写下墨笔的文人,是如何自信地在诗赋后面留上自己的姓名,以争高下。   孟尧眯着眼睛凑上来:“让我仔细看看。”   陆久安心有所悟:“孟大人眼睛有疾?”   孟尧毫摆摆手:“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远处看东西比较模糊,视物不太方便罢了。”   陆久安了然,看来和账房先生朱豪一样,眼睛近视了。   ……   害怕耽误陆久安处理公务,向道镇和孟尧后面几天都拒绝了他的陪同。为了让两人玩得尽兴,陆久安把旅游社的金牌导游蒋方派了过去。   三天以后,向道镇的随从前来辞行,陆久安也从蒋方的口中得知,两位上官对这趟行程很是满意。   陆久安做事向来讲究尽善尽美,于是想了想,决定再添一笔。   他收拾收拾,拿着一个外观简陋的木匣赶到两人的车驾前面,对着孟尧说道:“按擦使大人,下官投桃报李给您送回礼来了,您看一看喜不喜欢。”   “哦?”孟尧闻言打开木匣,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制式奇特的物品,晶莹剔透的琉璃表面发射出一道明亮的弧光,他哑然片刻,“这是?”   “您戴在眼睛上试一试便知。”   陆久安说得神神秘秘,向道镇不禁在一旁催促起孟尧,这陆县令手里总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上次他带回去的人体工学背靠就非常好用,他将多余的背靠散给同僚,还因此博了个美名。   陆久安给的东西不论大小,都不容小觑!   孟尧从善如流,他按照陆久安的指导把两根细长的木头棍子架在鼻梁上,一开始他不明白此物有何用,待透过那两片琉璃把不远处的钟楼看得清清楚楚后,不禁惊呼出声。   “怎么了?”向道镇好奇。   孟尧没有理会自家好友,急急忙忙追问陆久安:“这是何物,我戴上以后,竟治好了眼疾。”   陆久安松了一口气,这个简易式眼镜本来是为朱豪所制,碍于技术有限,只能一点一点打磨。谁知制作了那么久,竟然与朱豪视力无法匹配。陆久安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歪打正着,孟尧用起来居然正好合适,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此乃眼镜,只能辅助观物,并没有治好大人的眼疾。大人可要小心了,此物虽然好用,但是经不起半点磕磕碰碰,一旦刮花了弄碎了,一时半刻再也找不出第二副出来。”陆久安说到此,顺道把自己管理的两个实验室拎出来介绍了一番。   他也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在里面,要叫别人知道其中的好处,现在做好铺垫,以后拉赞助才方便。   “真是神奇。”孟尧迭声夸赞道,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太贵重了……”   莫说这眼镜一看便知制作不易,单那琉璃本身就非普通之物,陆久安随随便便就拿出手,倒显得他之前赠的那几筐书相形见绌了。   要是镜子和望远镜制作出来,那还不得大吃一惊……陆久安心道。   他大度摆手:“发明出来就是给人用的。”   孟尧小心翼翼地把宝物装进木匣之中,他摸着木匣凹凸不平的表面,甚至被一根突出的细刺给蹭了下,孟尧不禁在心中想到:陆县令大手大脚的,这么珍贵的眼镜,怎能用一个如此粗俗鄙陋之物来盛放。待回去以后,定要换个好看结实的盒子,正所谓好马配好鞍……   直到送走两人,回到府上,陆久安才露出一脸肉痛的模样,韩致摸了摸他后脖颈,哂笑道:“怎么,还是舍不得?”   陆久安唏嘘:“说到底打磨了那么久,期间报废无数玻璃,才堪堪制成这一副。”   “不过我之前也所言非虚,初次见面孟尧又是送书又是出言提醒,我那副眼镜送得也算值得。”   “权当换个人情罢。”   两位上官出手阔绰,送的书籍足足有满满八箱,陆久安走马观花翻阅了一遍,里面囊括的内容所涉甚广。   他吩咐下人把箱子抬到鸿图学院,那群学子一个个投来好奇的目光,尚且不知噩耗降至。   翌日早晨,鸿图学院公布了一则校训:未完成课业的惩罚,由原来的扣除学分改为抄录书籍。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目之所及之处,都能看到不少人在奋笔疾书,很长一段时间,学院内哀鸿遍野。   陆久安已经想好了,为了防止书籍借出去丢失,到时候图书馆里的书每套准备三本。他自己也没闲着,一得空便钻进办公室去,挨个把书籍扫描上传到电脑上。   他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还会不会回到现代社会去,若是能回去,那这些书都是无价之宝,无论如何,多做一手准备准是没错的。   想到如此,他还有一些怅然若失。   过了这么久,他对回去已经不再抱有太大的期望,而且在这里,自己也已经有了割舍不下的存在。   八箱书籍号召广大学子足足抄录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完成,其中还不包括错抄漏抄字迹模糊不清导致返工的。   在此期间,应平也迎来了如云高官。 第152章   这群官员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似的, 一窝蜂全挤在这个时间段凑上来,隔三差五就有门子通传的唱喝,掌仪的礼房书吏忙得头都大了。   官舍一时之间供不应求, 陆久安因此专门把就近的宅院辟出来充用临时的招待所。   来的官员里面即有远近县城的各县令主簿, 也有府上的同知主事,还有一些省城下来的上官。   按理来讲, 县令无事很少离开自己的治所, 像这么多人聚在另一个县城算是头一遭, 这群来自四面八方的县城一把手在应平官舍看到对方时足足愣了好一会儿, 各自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和和气气地互通名讳拱手落座。   众所周知,接待上官贵客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为了自己的官途顺畅,往往在接风饯别宴上大讲排场。久而久之各地竞相攀比, 排场越搞越大, 不仅宴席上丝竹相伴, 临走时还有财礼收受, 朝廷屡禁不止。   若是偏远下县还好,要是各级官员频繁途径的县城,当地的县令都疲于奔走,自身俸禄折进去大半, 那才叫苦不堪言。   不过到了陆久安这儿, 他才不管对方品秩高低,全部一视同仁,都拉到县衙食堂吃大锅饭。   结果没过几天, 陆起一脸怒气冲冲地推门而入。   陆久安翘着二郎腿窝在吾乡居的椅子上:“这又是谁惹我家弟弟生气了。”   “还不是那群外县来的人。”陆起咬牙切齿,“那些个人的随从私下里乱嚼舌根, 说大人你积财吝出,穷食陋礼,尽拿一些粗茶淡饭打发他们,还说你道貌岸然,太可恶了。”   一想到新闻社外出记者听到的消息,陆起只觉得心里一股怒火熊熊燃烧。   这哪里是随从茶余饭后无意间的谈论,分明就是他们上面那几位头戴乌纱帽心里的想法。   自家大人皎皎如朗月,将应平治理得井井有条,岂是那群酒囊饭袋能亵渎的。   “哎呀,和气生财。”陆久安倒是无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有什么可值得生气的。”   “可是他们如此诋毁大人……”陆起气得脸色涨红,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像一头被入侵了领地的小豹子,面对来自周遭不明的敌意,龇牙咧嘴地炸起了全身的毛发。   “放心吧,大人心中有数。”   陆起捏着拳头岿然不动:“大人和将军吃得,学政和按察使吃得,他们吃不得。大人能做到泰然处之,我却为大人打抱不平,既然如此,我就用自己的法子来让他们闭嘴。”   观星新闻社成立已久,来自各地的情报源源不断,他也从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躲在大人背后的小书童,变成了能够左右言论的人,而他作为新闻社的主编,自然也学会了如何在字里行间中绵里藏针。   陆久安眉头一跳,这才恍然发现,陆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不知不觉长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陆久安虚虚拍了拍他肩膀:“这事很简单,来人,让灶夫来一趟吾乡居。”   灶夫久不做新菜,早就摩拳擦掌了,一听闻陆县令有令,满怀期待地来到吾乡居。   陆久安将自己的想法安排下去:“……你再找几人,明天就按照我说的做。”   灶夫得了任务,心满意足地告退。   陆久安转身对着陆起说道:“这样他们就无话可说了,我的好弟弟,这件事就你可千万别说到将军耳朵里去了。”   若是叫他知晓了,以韩致的脾性,指不定要干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出来。招风树敌了事小,破坏了他的计划事大,我还指望着从来人手里掏点东西呢……陆久安暗暗嘀咕。   于是第二天,这群外来的官员被告知就食的地址作了更改。   “这陆县令玩得又是哪一出?”   “到时候去了不就知道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众位来客浩浩荡荡跟着领路的衙差出了县城,顺着田间小道越走越偏,最后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这宅院从外面看起来普普通通,一进入里面才发现别有洞天。   倒不是说什么雕梁玉砌,而是这沿途绿林环绕郁郁葱葱,也不知何人在打理这偌大的庭院,植被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仿若精心梳妆打扮过的妙龄少女,看到的人只觉得赏心悦目。   在庭院中央,一条笔直的水泥直通到底,这水泥路尽头,方是一栋简朴的单檐悬山顶建筑。   这时候,随同的衙差开口道:“诸位大人,咱们到地方了。”   “这莫不是哪位乡绅的私宅。”有人猜测。   衙差习以为常地笑道:“乡绅私宅怎会如此朴素。这个庄院是很早之前就修建好的,来历已无从考究,后来陆大人收回官田,就将此处进行了翻新修葺,平时作为贮纳时蔬的地方。”   来客四下观望,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一些被晾晒在竹编之上的农作物。   衙差说完以后躬身告退。   走得近了,一股股浓郁的饭菜香味从屋内飘荡而出,勾得人食指大动。   这群官员迫不及待掀开挂在门上的纱布轻帘,一时间,即便是见识过宫廷宴的王同知,也被这满屋子琳琅满目的菜肴给震惊得呆立当场。   一道道不同种类的菜肴被盛放在单独的白瓷盘内,有荤有素,王同知甚至看到第二排摆放着精致的糕点和各色切好的水果,就连作为主食的米饭面粥都准备了好几样。   种类如此繁多,以至于都让人下意识忽略了这些菜肴不过是平日简简单单的时令制作而成,根本谈不上什么名贵珍馐。   众人看着迎面走来的陆久安,齐齐被这夸张的宴席给惊得目瞪口呆。   邻县武今县的县令不禁张口结舌:“陆大人……真是好大的手笔。”   早已得过吩咐的小厮适时走上前来:“诸位大人,餐盘在那边取用,您可以自己根据口味将选好的食物装在餐盘内。根据秦大夫医嘱,每顿餐饮不宜过量,请合理安排。若是每一次都能做到餐盘内不留剩菜,县衙将赠送应平独家红酒一壶。”   官员们面面相觑,陆久安满意极了,笑眯眯伸出右手向屋内引:“大人们,请吧。”   不是嫌弃我穷抠搜吗,既然如此,那我就给你们准备一个自助餐,样式繁多,想吃什么,任君挑选!   陆久安提供的自助餐形式别具一格,带来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至少那些看起来心存芥蒂的来客收敛起所有的异色,在吃饭途中,对着应平的发展津津乐道地讨论起来。   说到兴处,王同知感叹道:“我进县城被要求查看官引的时候,曾支使随从给守城门的官差递了银子,哪知道官引被收了过去,银子被退了回来。我少有能见到官差这么慎行廉正,遇到钱财而不贪墨的,也不知道陆大人使用了什么法子,御下如此有方。”   另一位县丞道:“那些官差人手一只配备的警犬也着实让人心生羡慕啊。不知道陆大人手下哪位人才驯养的,竟调教得如此有灵性,让站就站,让坐就坐,还能叼东西,与神犬何异。”   “我则是对那水泥路感兴趣,我行走在那路上只有一个感觉──平坦开阔!就算是乘坐马车,也感受不到一丝颠簸。陆县令你是不知,我们县山路崎岖,每逢雨季那路真不是人能走的,至少我县衙外面得铺满喽。听闻这水泥灰只能在应平官衙购买,不过数量有限。陆县令,你可千万要割爱于我。”   面对七嘴八舌的诸多问话,陆久安回答地滴水不漏。   他先是分享了训犬的方法:“……驯养警犬听着简单,不过还是谨慎为妙,稍有不慎,容易出现伤人事故。”末了他吩咐下人将阿多叫来,告诉他们这就是应平驯养警犬的专业人员,“阿多驯养警犬已经有几年的经验了,他目前在鸿图学院读书。中途你们遇到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寻求他帮助。”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众人对这训犬的人居然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大感意外,自然又是好一番吹捧。   而后又对购买水泥一事,陆久安非常高兴地表示热烈欢迎。   那位提出购买水泥的县令蹙着眉头迟疑道:“可是陆县令,你这水泥卖得一点也不便宜啊。”   “物以希为贵嘛,我们应平的买卖公平公正公开,童叟无欺。”陆久安丝毫没有狮子大开口的自觉,甚至表现出一副大度的姿态说道,“若是手中银钱不够的,可以用本县的特色之物来置换。   这才是陆久安真正的目的所在,他想用手中这些稀罕之物来一场以物换物。   他早在计划之初就对这场别开生面的交易胜券在握,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仅仅用了一个多月,他接待了一大群来自四面八方的官员,若是其他人早就心力交瘁了,陆久安反而干劲十足,因为到了他这儿,不仅没有折进自己的俸禄本儿,反而收获颇丰。   那群官员都分属不同地界,当地特产当然也是五花八门,有些地方盛产食盐,有些地方种桑养蚕,有些地方栽种茶树,有些地方竹编工艺了得……陆久安像是一条闻着腥的猫,也不管吃不吃下,先喜滋滋地收入囊中。   他打定主意,以后可以多样化发展。应平的地貌气候适合种茶养蚕,应平竹子也多,到时候可以问问当地百姓有没有人愿意发展这些职业,毕竟这也算是多了一条谋生之道。   其中最让他满意的是,他用水泥交换了一百多头牛羊。   “一百多头很多吗?”韩致不屑一顾,“云落的牛羊成群结队。”   “大哥。”陆久安翻了个白眼,“你那儿是草原,牛羊自然很多了,可是咱应平不一样。”   应平畜牧业一直不甚繁盛,他当初一直心心念念给陆起喝的牛奶羊奶一直没有着落。   现在好了,有了这些牛羊,可以发展畜牧业,虽然陆起现在不大用得着了,但是韩临深、阿多、杨苗苗还能喝,而且多的奶还可以制成乳制品。   他之前在电脑里浏览的时候可是看到过一本糕点相关的书,到时候交给灶夫做,灶夫在烹饪方面对于这些新奇的东西一向很感兴趣,想必他会非常乐意。   “早知你如此在乎牛羊,我就……”   “你就如何?”陆久安呵呵一笑,收回抚摸小羊羔的手掌,“难道还能大老远从云落给我驮几只回来……不对,之前不行,未必现在不行。码头已经建好,而且我们应平马上可以拥有一艘自己的船了,到时候你从云落走水路运两只过来。听说草原上的牛羊和我们这儿的不太一样,肉质肥美不说,而且还不腥。”   陆久安越想越兴奋,已经看到羊肉串在向他招手了。   而有些差强人意的便是那些食盐了。   广木布政使的清都府因为盛产食盐而享誉大周,和地处海边的承苏布政使使用晒盐的方法不同,清都需要花费十多年的时间往地下钻一口盐,从而汲取卤水进行人工熬制。   久而久之,清都光是开凿的盐井就有几百口,有的井深长达千米。   大周盐课管控甚严,专门设置运司,由盐运使专理盐场及贩卖食盐。取盐的话就更不必说了,需得获取盐引才能有资格。   因此能用水泥换来那么多食盐,这也算是一个意外之喜,只是那食盐颗粒粗大,看着还灰扑扑的,卖相实在不敢苟同。   “不会是那县令用陈年老盐来唬我的吧,这也太不地道了吧。”陆久安怀疑地用手指碾了碾,拿到鼻尖嗅了嗅,登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咸腥味扑面而来,他立刻嫌弃地一把丢下。   “食盐不都长这样嘛?”韩致一脸疑惑。   “都长这样?”这下轮到陆久安诧异了。   之前他亲自动手做菜的时候,他只当应平地方穷才使用这等粗制滥造的食盐,清都产的盐都是御奉之盐,他以为至少从外表看起来要好上许多。   “不然呢?”韩致反问。   “我以为……清都产的盐都是白花花的雪盐。”陆久安喃喃自语。   “雪盐,有这样的盐吗?”随同的颜古夫子摸着长须大感不解,不禁怀疑自己孤陋寡闻。   陆久安道:“对啊,有一首诗不是这么写的吗?白雪纷纷何所拟,撒盐空中差可拟,就是形容食盐胜雪的。”   颜古斩钉截铁:“这是谁作的,我怎么从未听过,而且我也不曾听闻有哪里产的盐是雪白的。”   陆久安沉默不语。   原来大周目前还停留在使用粗盐的程度吗。不能够啊,这历史轨迹竟然发展的如此参差不齐,感觉比他那个世界的历史要落后不少啊。   看来到时候得找个时间查查电脑,看能不能找到滤提纯粗盐的方法,让这群古代人好好感受一下精盐的魅力。 第153章   九月底暑气消退, 满城桂花飘香。   一大早,陆久安率领县衙里几个散学回府的孩子和一众衙差来到官田,挽起裤脚扛着锄头, 哼哧哼哧挖着红薯。   韩临深力气大, 无头苍蝇一样几锄头胡乱给下去,埋在土中的红薯断成两截, 韩临深傻眼了, 不吃所措地挠了挠头。   陆起黑了脸, 站直身子从他手中夺过锄头, 咬牙怒骂道:“你是蠢货吗?大人辛辛苦苦种得红薯就这么让你给糟蹋了,阿多干得都比你好。”   韩临深小声嘀咕:“我哪里知道,这和收割稻谷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陆久安抬起满是泥土的手指:“临深过来。”   韩临深转头看了自己父亲一眼,孰料韩致对韩临深的求助视若无睹,韩临深无可奈何, 慢吞吞挪到陆久安面前。   陆久安把挖坏的红薯一一捡起来丢进箩筐里:“呐, 作为你夫子我再教你一件事。”   “这收割庄稼呢和御人一样。”   “对付不同的人要使不同的力, 有些人吃软不吃硬, 那你就得和挖红薯一般,耐心地一寸一寸慢慢往下挖,否则你得到的结果就会如今日这红薯一般,不尽人意。”   “有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你就得和打谷子一样, 使出十层的劲用力敲打,痛了怕了,方能舍子脱粒。”   韩临深懵懵懂懂地点头应声, 他听了那么久,也就听明白一句红薯要慢慢往下挖。   陆久安抚额叹息一声, 把手中的锄头递给他:“好了,我知道你现在还不太明白,只要记住我今天的话就行,以后真正遇上到这样的事情,你自然就知道该如何做了。现在好好挖红薯吧。”   不到半天的时间,几亩田地的红薯就被挖出来大半。   陆久安停下来走到一边的田埂上,额际冒出来的斗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随意抬起袖子抹了抹,结果抹了一脸的灰泥。   杨苗苗年纪尚小,没有下田参与挖地,见状赶忙递上来一个水壶:“大人喝蜂蜜水。”   陆久安喝了几口递还给他:“苗苗真贴心,去给其他哥哥送去吧。”   这时候,一位衙差由远及近连滚带爬地跑过来,陆久安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那衙差径直跑到陆久安跟前,气喘吁吁说道:“大事不好了陆大人,有位从省城下来的官爷,他……他们在码头溺江了。”   “什么?!”陆久安脸色一变,腾地从地上站起来。   这段时间,依旧陆陆续续有官员拜至应平,官员的前期接待工作由主簿和礼房书吏负责,从收到上面递下来的谕单,到将人接待至官舍,一直以来都不曾出过什么意外。   “落水几人?”   “四五人。”   “人救起来了吗?”   “我也不知。”衙差神态慌张,“出了事后,江队长就命我回来禀告大人。”   韩致还算冷静,他左手捏了捏陆久安的后脖颈以示安抚,右手举起来在嘴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不一会儿,马蹄声响起,啼霄奔驰而来。   “事不宜迟,先上马,路上再说。”   其余的马匹被栓在树下吃草料,他和陆久安翻身上马后,勒着马缰转身点了几名衙差:“你们几个随后跟上。”   那几名衙差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农具迅速往树丛奔去。   韩致想了想,吩咐赵老三:“去通知秦技之,让他来码头一趟。”   啼霄风驰电掣,路边的行人纷纷避让,待他们抬头再去看时,眼前只有两道黑影飞速掠过。啼霄纵使在战场上,那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驹,那报信的衙差策马狂奔,方才没被落下。   劲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陆久安刚一张开嘴,就被灌了满嘴的狂风:“你与我说一说,到底怎么回事?”   衙差腊白着脸,支支吾吾地道明来龙去脉。   原来来人在船舶停靠的时候,不听码头吏员警告,执意在栈桥逗留,结果不知怎么的,他的一位随从不慎将包袱掉入江中。那包袱中应当有贵重之物,接二连三的随从被指挥跳入江中打捞,眼看着那包袱随波越飘越远,情急之下,那位官爷最后也跳下去了。   “真是荒唐!区区身外之物而已,岂能与及得上性命。”听了此话,陆久安勃然大怒,他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用听不出的波澜的语调问道,“江预呢,他命你回来禀告,他自己做什么去了。”   “江队长带着几个兄弟下水救人了。”   果然!   陆久安心下一沉。   他有些咬牙切齿地想:若是那上官不幸沉水江中,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若是他万幸被救起来,却累及了江护卫等救援人员,那我定要宰了他!   身后跟上来的马蹄声很快响成一片,陆久安已无暇顾及。   玩命的扬鞭催马之下,啼霄很快奔赴码头。   陆久安遥遥见到码头上已经围满了人,巡视的衙差牵着警犬正在竭力维护秩序,与以往热闹的氛围不同,此刻的人群中充斥着不安和慌乱,时不时响起惊恐的吸气声,伴随着窃窃私语。   “……死人了。”   “淹死了好几个。”   “快看,连陆大人都惊动了。”   韩致脸色冰雪霜冻一般,他略一踌躇,转头担忧地看了陆久安须臾,然后一马当先排开挡道的人,陆久安沉默不语跟在他后面。   走得近了,地上横躺地着的六个人影映入眼帘,旁边站着几个全身湿漉漉的衙差,眼眶通红,身形甚是狼狈,看到为首的两人,一个个惭愧地低下头。   陆久安眼睛一转,敏锐地发现,地上躺着的人里,有一人身着县衙独有的皂服。   江预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抱拳谢罪:“陆大人……”   他的声音隐隐哽咽,陆久安没等他说完,一边走过去一边眉目冷峻地问道:“辛苦你们了,救上岸多久了?”   “刚救起来。”   “好。”陆久安挽起袖子,走至一具离他最近的溺水者身前蹲下来,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疏散周围的百姓,空出这里来。”   江预应声而去,在他疏散人群的同时,也时不时侧头去看陆久安的方向,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时去看陆县令,或许只想在难受愧怍的时候,从那人身上寻求一片心灵的慰藉吧。   很快他惊讶地注意到,陆县令动作麻利地把手放至已经没有丝毫起伏的落水者鼻子前面,然后又伸手去触及颈侧,他神情平和认真,仿佛泰山崩于前也能不改其色。   于此同时,他心中升起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陆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他以为这些人还有救?!   周围的声音都在遥遥远去,陆久安专注地看着身下之人,他在确认对方没有心跳后,迅速扒开此人的衣领,两手十指交叉于他胸前,反复向下按压。   百姓的议论陡然增大,拉长了脖子往里看。   陆久安对周遭充耳不闻,事实上,他并非表面上那般泰然自若,尝试胸外按压无果后,心中那股慌乱愈加止不住,他强作镇定,脑海里默念着急救方法,把溺水者的头微微抬起,一只手捏着他的鼻孔,一只手掌着他的下颌,吸了一口气,埋首而下。   突然,一股铁箍般的力道止住了他。   韩致凑到他眼前,冷声问道:“久安,你做什么?”   陆久安噩梦惊醒般,茫然无措地打量韩致片刻,又低头看了看落水者,仿佛直到此刻才恍然自己做的事。   他挣了挣手腕,没有挣脱,无奈地好声商量:“我在救人,你先放手。”   “救人。”韩致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这样嘴对嘴救人?”   陆久安心知韩致作为自己的伴侣,很难接受自己采用人工呼吸的方式救人,不过事及从权,只坚定地看着他双眼道:“你相信我,这叫心肺复苏嘛,落水者最科学的急救方法。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韩致没听懂科学二字,他注视着陆久安思索片刻,将钳紧的手指一根根松开,陆久安心下一松,正当他以为韩致默认时,韩致却突然一个用力把他扯到身侧。   “韩朝日!”   韩致转身指着旁边呆立的几名衙役:“你们几个过来,按照陆大人说的方式去做。”   他们几个刚随陆久安从田地间劳作,接到消息都未来得及清洗,浑身上下污浊不堪,身上又未穿衙差的服饰,说是农人都不为过。   陆久安脸色稍缓:“也好,一起做,能救一个是一个。”   衙差们把手上的灰泥在衣摆上随意地擦了擦,克服了心中的羞耻,按照陆久安的指导,对着溺水的六人做起了心肺复苏。   百姓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   “原来陆大人刚才那般做是在救人,只不过这法子看起来怎的如此……如此。”   “陆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啊,不过照我说,那几人分明已经死了,死了还能救活?除非阎王爷放人。”   “阎王爷放人?呵呵,我看陆大人这是在和阎王爷抢人!”   “要是能救活,我田某姓氏倒着写!”   “别说话,好好看。”   那几名负责做心肺复苏的衙差原本还报以渺茫的希望,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手下的身体不见丝毫变化,心中那份火热的期盼也渐渐冷却,手中不知不觉便卸了力道。   陆大人并非大罗神仙,他并非无所不能的,或许这法子根本就没有用。   陆久安见状大声呵斥:“继续做,不许停。”   几名衙差咬牙继续,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中间那名溺水者突然从口中呛出一股水来。这声咳嗽仿若惊雷炸在百姓当中,顷刻间把人群炸得沸沸扬扬。   “天啊!活了!”   “死而复生了!”   “陆大人!真是在世活神仙啊!” 第154章   周围的百姓都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欢呼。   韩致心下大骇, 这和当初秦昭妙手回春将他治好不同。刚才衙差在进行手下动作时,他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那几位落水者分明已经没有了呼吸, 现在这般情况, 无异于是将人起死回生。   溺水者的清醒给了人极大的鼓舞,另外几个衙差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喜色, 无需陆久安多言, 愈加卖力地重复起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   只有那位被救活的人还在状况之外, 他醒来后精神不济, 嘴里不断重复:“快捞包袱。”   陆久安冷眼旁观,其他人也未作任何理会。   那人急了,伸手去扯陆久安的袖子:“你们是何人,本官的告身官印还在里面,帮我捞上来重重有赏。”   “闭嘴。”韩致眼中凶光毕现。   那人被韩致煞气所逼, 只觉头晕目眩, 虚弱地捂着胸口呐呐不敢多言。   这时候, 赵老三护着秦技之赶到码头, 这位天赋出众的年轻大夫显然对衙差在做的事不明就里:“我听赵老三说码头有人落水了,你们在做什么?”   陆久安言简意赅:“救人。”   秦技之认真看了两秒,恍然大悟:“渡气之法。”   若非时机不对,陆久安当真要赞他一句, 他把那位不知何品秩的官员往秦技之手中一塞:“此人也是溺水者, 我的人辛辛苦苦将他救上来,刚醒,还要劳烦秦大夫多留意一下。”   秦技之心领神会, 当即放下手中的药箱,挽起袖子捏着他的手腕号脉。   约莫一刻钟过去了, 做心肺复苏的衙差累得乏力,然而奇迹再未发生,秦技之屏息凝神一一探查落水者,最终叹息一声:“我也无力回天了。”   陆久安不甘地捏紧拳头。   所有衙差都愣住了,只有一人还在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动作,他掌下穿着皂衣的年轻生命仿佛睡着了一般,纹丝不动,地面上泅出的水渍在阳光下已然干透。   那衙差溃崩大哭,狠狠捶了一下手下逐渐僵硬的身躯。   “王卓,你起来啊!”   “你昨日才告诉我,月底领了月钱就为家中老母置一身新衣裳,你不是早已看中了华彩芳那一套吗?为何说话不算数,你娘亲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呢。”   “我们未来还要一起执行任务呢。”   ……   说到最后,衙差已是嘶声力竭。   一条黑色的大狗从人群中冲出来直奔地面的王卓而去,这条聪明的警犬已经嗅到了不详的气息,殷勤地围绕在主人身边不停地转圈,试图用脑袋顶起王卓。   几番动作之下,警犬仿佛认定了什么一般,眼底充盈着闪烁的荧光,匍匐在王卓面前,扬起脑袋发出一声声绵长的哀鸣。   这条警犬哭了。   陆久安认得这名殒命的衙差,平时沉默寡言,但为人老实本分勤勤恳恳,不管是受训还是执行任务,都从未发出一声怨言。   他像一朵默默无闻的昙花,悄无声息地绽放着,然后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凋零。   沉郁在人群中滋生蔓延。   陆久安脸上难掩悲切,他抿直嘴角无言注视片刻,然后带头揖了一礼,放声道:“现役王卓,因救援落水者,不幸因公殉职,享年二十一岁,予以厚葬。”   他又当着众人的面颁布了一系列对王卓家人的抚恤,最后走到唯一的幸存者面前,冷冷看着他问道:“这些为你丧命的仆从,你准备如何安置?”   “能如何啊。”张伯远身体还未缓过劲来,气若游丝,“天气这么热,一直放着明日就发臭了,就地安葬了吧。”   陆久安明白,这些仆从都是以奴隶之身被卖了死契的,死了也就死了,人命如草芥。   他转头问秦技之:“他身体状况如何?”   “落水受冷,感染了风寒,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我开两幅药,病人再好生休息两日便可痊愈。”   “休息?”陆久安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不急,我还有些话要与他好好细说呢。”   陆久安虚虚给了一个眼神,衙差忍着怒气伸手来搀扶张伯远,可惜张伯远并不领情,一个闪身躲避掉:“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你去江边洗一洗。”   陆久安不怒反笑:“这都什么时候了,斯文人的洁癖当真可笑。”   张伯远不知为何汗毛倒立,他环顾四周,见众人皆一脸不善地看着他 ,强自打了口气,端直身板肃然道:“何方萧小口无遮拦,叫你们县令速速来接见。”   “你又是何人。”陆久安嘴角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县令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张伯远款了款衣袖,朗道:“本官乃天子亲授的转运使,专理各路监榷课税,此次南下监察烈士抚恤金,途径此地,不慎落水。”   “哦?转运使?可有委命文书?”陆久安不急不缓。   张伯远恼怒:“我方才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文书和官印在包袱里,遗失江中。”   事实上他说了谎,官印在包袱里没错,但是文书被他随身携带在身上。包袱丢了以后,他自诩出身在茂陵,长在水边,自幼水性尚佳。因此在仆从打捞无果后,才冒险下江,谁知官印没捞着,文书也给丢了,还险些因此丧命。   现在想来,刚才着实太大胆了,紧贴后背那种湿漉漉的异样让他不舒服之外,还有些心有余悸。   陆久安紧皱眉头:“空口无凭,没有文书和官印,让我如何相信于你。”   “我仆役和随同护卫自能为我作证。”   “你的仆役为救你已经全都命丧于此了。”陆久安指着那一地的尸体说道。   张伯远突然愣住。   他隐隐察觉出此事的一丝古怪之处。   为何那装有官印的包袱会莫名其妙地丢失于江中。   那包袱他一直不假于他人之手,只稍稍离身片刻就落入水中,未免太过巧合。   他随即便想到自己在吟水之时,因为抚恤金与人闹过的不合。   若是那群人怀恨在心,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未尝说不过去,他因为官印落水自动投江,这么多人看着,做不得假……   偏生此刻一旁还有人步步紧逼,他怒气横生:“我随从呢,他们知晓我的身份。”   陆久安摊开双手:“你的随从在哪呢,你自被救上岸这么久,并无一人来作询问。”   他心中冷笑:你的随从在哪,自然是看你死了,生怕被捉拿问责掉脑袋,早已逃命去了。   张伯远当然也想到其中缘由,脸色一瞬间变地奇差无比。   陆久安道:“人证物证皆无,照你如此说,那岂不是谁都能自称转运使了。”   张伯远被追问地勃然大怒,他也不再管三七二十一,恶狠狠地一甩衣袖,指着陆久安的鼻子劈头盖脸地骂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我与你说那么多作甚。你们这些当差的,本官到了此地,你们县令久不见人,难不成尸位素餐,留你们做下人的在码头,自己风光快活去了。”   陆久安冷哼一声:“在下不才,正是天子亲授于此的应平县令,陆久安是也。”   “你就是这儿的县令?”张伯远有些不相信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这玉面小生穿着粗布麻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污垢,除了模样俊俏一些,哪里有一个县令该有的样子,他身旁那凶神恶煞的男人反倒更像些。   “既如此,就打扫好官舍,另外,本官命你着人快马加鞭去广木布政使司禀明此事,布政使自会派人下来护卫本官。”   广木布政使和他有过一年同窗之谊,就算没有文书和官印也能认得他。   陆久安不为所动,他负手而立,板着脸道:“本官作为应平县令,有权为应平百姓排除隐患。你身无路引身份实在可疑,现在又冒称朝廷命官招摇撞骗……”   张伯远心生不详之感,大声反驳:“本官真的是朝廷亲封的转运使,由礼部出具的授官文书……”   “冒称朝廷命官,便是视大周官制于无物,罔顾天子律令,实乃欺君之罪。再则你不听官差劝告,才导致四位仆役身死,一位公职为救人殉职,浪费救助资源,造成此等命案。来人,将此人押入大牢。”   张伯远见陆久安居然如此大胆,真的就这般不管不顾要来捉拿他,不禁慌了神,目眦欲裂:“尔敢!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敢对我这个转运使动粗,也不怕掉了脑袋!你不认得我,广木布政使认得……”   “我自会将此事呈递上去。不过眼下,你还会好好牢里待着去吧。”陆久安说一不二,挥了挥手,“来人,给我绑回去!”   衙差们早就憋了一口气,闻言走上前来,张伯远被吓得噔噔后退两步,几度挣扎。然而他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岂是这群人高马大的武人对手,很快双臂就被衙差反剪在后。   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见陆大人正义凌然,只当他捉拿了犯人,不断地高声叫好。   张伯远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何时受过此等对待,被按住了还在破口大骂:“陆久安是吧,你等着,今日受过的罪,他日我必将百倍奉还。”   在张伯远骂骂咧咧的叫嚷下,百姓逐渐散去,陆久安命人把几具仆役的尸体找个无人的山里好好安葬。   就算生如草芥,也要体面地魂归大地。   王卓的躯体则抬回县衙,他还要做好面见王卓家人的准备。   出了这样的事,陆久安也没了带领众人体验生活的兴致,他把挖红薯的事交给了原本负责的佃农,自己回了吾乡居。   韩致欲言又止,陆久安瞟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磨蹭蹭了,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韩致道:“那人应当真的是转运使。”   “我知道。”陆久安点点头,“就像我说的,冒充朝廷命官是大罪,天底下哪有人轻易敢这么做。”   韩致大吃一惊:“你知道还……”   “还敢绑人?跟着你学的呗,夫唱夫随。”陆久安指的正是韩致当初绑户部尚书一事,他推开吾乡居的门,大步跨入,“此人张狂无礼,轻贱人命,被救后不仅不知感恩,还挟威逞凶。到了我的地盘不知收敛,那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天高皇帝远,好好教他做人。”   韩致着实无语:“什么天高皇帝远的,我这个皇帝的胞弟在此,你就敢说这话……”   陆久安在韩致面前百无禁忌,他今日痛失下属,又在众人面前发了威,浑身都绷成了一根弦,此刻到了书房,他才算真正放松下来,随手拆了发髻躺在懒人沙发上:“是不是觉得我处理得不太妥当?说起来,我陆久安凭什么肆无忌惮,还不是因为觉得真出了什么事有你兜着,行事才如此有恃无恐。”   韩致正色道:“你既然清楚他的身份还这么做,说明你心里早有计量。”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况且今日之事,究其根本,那也是他之过,你秉公执法,就算是监察使责问,也揪不出任何错误来。即便以后证实了他身份,那也只能说你有眼无珠而已,说不定还能给你博个不畏强权的美名。”   陆久安颔首:“就是这个理,难不成我堂堂县令,随便听了他人之言,就要扫榻相迎,那才是徒增笑料。”   韩致摇摇头:“只是你确实有些冲动了,我担心你因此树敌,再过不久,我就要离开应平前往晋南,若你还是这般行事无所顾忌……”   陆久安无所谓笑了两声:“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今日的惨案本来可以避免,那转运使害我手下无端丢了性命,我没有当场踢他两脚已经算我脾气好。”   韩致道:“官印丢失非同小可,捅上去后自有人治他的罪。”要不然,张伯远也不会急到自己跳下江去捞。   “我不管,等明日登堂审理此案,我定要狠狠仗他十棍,已告王卓在天之灵。”   话虽如此,第二日见一个个衙役明明心中悲痛不已,还要强打精神训练执勤,陆久安将他们聚积在大堂前,说出的话却是另一番内容:“当初你们加入时,我就说的明明白白,成为救援队的一员,就要时刻做好命悬于一线的准备。救人于危难之际,这就是救援队的使命所在,人生有死,王卓他因公殉职,也算死得其所。”   一名衙差忍不住哽咽:“卑职明白,只是事发突然,有些难以接受。”   陆久安叹息一声:“今日轮流执勤,其余人暂不外出,都留在官署,届时会有人找来你们谈话。”   陆久安把别院的谢献三人找来,为衙差一一做心理疏导。   他们自从得了陆久安赠的心理学相关的书册,就关门闭户潜心研习,衙差心理防线崩溃,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不派这群心理医师上场,更待何时。   至此,救援前线和心理辅导,才真正算完美结合了。 第155章   当天, 王卓的灵柩被抬出县衙,他的家人早已接到消息,互相搀扶着等候在村口。   王卓是老来子, 他头上还有两个姐姐, 十几年前就嫁了出去,和王卓并不亲近, 然而今日也一并出现在此。   等候的人里最显眼的当属中间那个头发花白年约六旬的老妇了, 此人应当就是王卓的老母亲, 王卓娘自打看到抬棺的队伍, 脸上一直无悲无怒,反而露出一抹慈祥的微笑:“回家啦。”   她用枯瘦的手掌怜爱地抚摸了一下棺椁,接着捶了捶有些不太利索的腿,一步一摇地走在最前头。   抬棺的队伍沉默地走进村子,最后停在一户小宅院前, 这房子一眼就能看出刚修葺不久后的痕迹, 屋里几只被养得肥硕的鸡原本在寻着草沫吃, 看到陌生人, 扑腾着翅膀仓皇逃走。   王卓娘说道:“去年年底,我儿要把存的钱拿出来修房,我不同意,让他留着取媳妇。不过我儿说, 媳妇儿早晚有, 我年纪大了,拉扯他不容易,也想要让我享享福, 我儿一直很孝顺的……好了,就把他放这儿吧。”   王卓的棺椁被放在堂屋正中间, 有一名衙役眼眶通红,眼看着要落泪,寻了个挂白幡的由头出去了。   陆久安把丰厚的抚恤金到王卓娘手里,老太太看了一眼:“这应该是他领到的最丰厚的薪俸了吧。”   “大娘……”   “陆大人,你不用这个表情。”王卓娘把棺盖打开,为自己的儿子细细地整理仪容,“我老了,遗憾的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以为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终于有了盼头,谁知道出了这档事。”   “陆大人,老身自打听到卓娃为救人在江中淹死的事,就从未想过怨恨谁。”   “我儿告假陪我吃饭时,一直在我耳边念叨您的好,说应平出了您这样的县令,是我们的福气。人老了以后,我就一直希望有人跟我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行。他跟我讲自己在县衙里的生活,讲他那些训练,讲他在县衙里结识的同差,带他们的队长,我看得出来,他很开心很满足……”   “陆大人,老身其实很感激你……”   她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   “卓娃今年认识了一位姑娘,就在隔壁村,坐牛车的时候碰到的。那姑娘做工回来崴了脚,牛车到不了的地方,我儿就背了她一路。”   “有一次我收拾房间,无意间瞧见卓娃房间的柜子里藏了一朵珠花。现在看来啊,他两终究是有缘无份,幸好珠花没送出去……”   王卓的两位姐姐已经用袖子掩面泣不成声。   陆久安知道王卓娘心里其实非常难过,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大娘,王卓的家人就是救援队的家人,以后若是遇到什么困难,救援队就是您的后盾。”   阿多牵着一条黑色的警犬走过来,大狗被养得威风凛凛水光滑亮,此刻尾巴却无精打采地垂在屁股后面,一路上,大狗紧紧贴着阿多的小腿肚,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没发出过一生吠叫。   陆久安道:“大娘,这是王卓的警犬,王卓给他取名莫莫。莫莫半岁时就交到了王卓手里,自此一直朝夕相伴。王卓去世以后,莫莫不吃不喝,我们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它交给你。”   神奇的是,当阿多把牵引绳交到老太太手里时,警犬温顺地在王卓娘脚边趴下来,沉甸甸的大脑袋搁在老太太的膝盖上,一双乌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陆久安心脏忽地一滞。   都说动物有灵,莫莫这是感受到了眼前这位老人与王卓那血浓于水的关系了吧。   一直没有什么哀痛表情的老妇人,此刻如同洪水溃堤一般,浑浊的瞳仁看着陆久安,眼里仿佛还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颤抖着双手紧紧抱住警犬毛茸茸的脑袋,埋在莫莫那冗长的颈毛中,嚎啕大哭。   ……   夜里,做完了心里疏导的谢献到吾乡居面见陆久安,走至门前时,只见陆久安捧着一件深蓝色冠服愣愣发呆。   被敲门声惊醒,陆久安盛满万千愁丝的神情很自然地敛尽,勾起嘴角,眨眼间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县令。   陆久安坦然地在谢献面前抖开衣服:“怎么样,这是我及冠时,我娘亲亲手为我缝制的。”   谢献很明锐地察觉到陆久安的情绪,他故作轻松的态度不过是为了欲盖弥彰,谢献并没有点破,只是顺着陆久安的话夸赞服饰的精美。   陆久安心满意足,他把冠服仔细收好,问起今日的治疗结果。   “朝夕相处的同伴突然离世,悲伤在所难免。但是衙差们之所以难以释怀,是因为参与救援的王卓本可以活命,他在救人途中被落水者缠住了手脚,伸展不开,最终力竭而亡。”   不光衙差无法接受,听了原因的陆久安也怒火中烧,当即就想把那罪魁祸首从大牢里提出来,还好理智尚存,只不过在夜深人静之时,依然忍不住揪着布衾咬牙怒道:“好得很……”   韩致无可奈何,使了一些手段,好不容易才让人睡着。   这怒火持续到翌日,陆久安饱含情绪写了一份详致的文书,末了来来回回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叫人递到江州府去。然后着人把张伯远提到县衙公堂。   被关押的两日,张伯远想象中的滥用刑拘屈打成招并没有发生,陆久安反倒谨遵大夫医嘱,治疗风寒的汤药次次不落地在饭后为之备上,以至于张伯远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红光满面,比之当日落水救上来的精神面貌还要好,完全不似牢里走了一遭的人。   这让张伯远产生了一种错觉,陆久安难道从哪里确认了他的身份,不敢明着告罪,只能另辟蹊径以这种方式亡羊补牢。   他不动声色地抬头看去,陆久安身着浅绿色补服鸂鶒补服,头戴官帽,面容冷肃往高堂一坐,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股不怒而威之感。   陆久安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沉声喝道:“堂下犯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张伯远便知道,那确实只是错觉。   “你还没有资格让本官下跪。”   陆久安颇为反派地于心中冷哼:哟呵,还挺有骨气,到了我的地盘,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转运使,我就姑且当你说的是真的吧,你不跪我,也行,这位总该有资格让你下跪吧。”他这样说着,抬手往旁边一指。   张伯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当日岸边那煞星正金刀大马坐于陆久安左手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依旧让他没来由的发怵。   “这又是何人。”   陆久安嗤笑:“你消息有够闭塞的,镇远大将军韩致一直在应平,你都不知道的吗?”   韩致非常配合地取出袖中那枚雕刻着“韩”字的玉佩拍在张伯远面前:“看清楚了?”   张伯远脸色突变,“韩”是国姓,除了天潢贵胄,何人敢用?明晃晃的铁证摆在眼前,张伯远尽管再不想承认,也双膝一软,老老实实地跪倒在地。   陆久安狐假虎威够了,于公堂之上一句一句条理清晰地例诉他的罪状。   “我没有冒称朝廷命官。”张伯远依旧是那句话。   “此事我已上呈,事实如何由知府大人定论,所以这条罪名我暂且不计。但是你妨碍公务执意逗留,因而闹出的人命你总狡辩不得,不施惩戒本官难以服众,现打你二十大板!”   新仇旧恨一起算上,施刑的衙差持着木棍,使出了十层的力,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时间。张伯远咬碎了一口银牙,迭声咒骂,奈何他空有发狠的心,身子却不中用,衙差只打到第七下,他就气势渐消,开始求饶,到了第八下,索性浑身发软,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陆久安不屑皱眉:“说好的读书人的风骨呢,就这?就这呀?我的手下可是领着工资在做实事,还敢嘲笑他们灰头土脸。哼,稻秆做枕头──草包一个。”   施刑的衙差也懵了:“大人,这人晕过去了,还继续打么。”   陆久安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也罢,出于人道主义,先关大牢去,等人醒了把后续补上。”   不过这个计划很快便夭折了,隔日韩致把陆久安拎到面前,严肃地叮嘱他:“久安,张伯远的案子,你现在便打住,立即送到江州去。”   “为什么呀?”陆久安很不服气。   韩致捏了捏他的脸:“别人如何说你你都置之不理,说你手下你就急眼跳脚?”   陆久安瘪了瘪嘴:“那总得告诉我缘由吧,是不是牵扯到其他大案了?”   韩致沉默半响,似乎在心里做衡量,过了一会儿,方才接话:“我始终觉得转运使丢失官印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两日我着人打探了一下,张伯远在吟水因为抚恤金贪墨与人生隙,招惹来杀生之祸,各中情况比较复杂,我不便与你细说,你只管知道,这趟浑水莫要涉进去便是。”   陆久安吃了一惊,也没去问他是找何人打探的,韩致位高权重,自有他的途径。   他抚着下巴喃喃自语:“抚恤金这么早就出了篓子,比我想象得还要快啊。”   韩致鹰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似乎知道什么?”   陆久安把当日布告天下臣民的文书找出来摊在桌子上:“喏,这里面我至少能找出不下十个漏洞。”   他只差没明着说拟此政策之人是庸碌无能之辈了。   若是此人在他手下写出这么个策划案,他能将他批得皮无完肤。   韩致摸着文书上的折痕,恍然一笑:“原来是这,这是皇兄故意露出的破绽。”   “什么?”陆久安陡然一个机灵,他捏着桌角愣了片刻,突然醍醐灌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随即他双眼放光,好哇,韩致他兄长居然是个老狐狸:“居然钓鱼执法。”   他隐隐嗅到其中不同寻常的阴谋诡谲,用烈士抚恤金做鱼饵,这么大笔金额,这是要有大动作啊。   “钓鱼执法。”韩致不是很懂,但还是说道,“总之你记住,一切和抚恤金有关的事物,你都不要去管,连问都不要问。”   陆久安自个儿琢磨出了皇帝的真性情,正大受震撼,皇帝并不是他以为的那般刻板无为,恰恰相反,他能从那么多个皇子中脱颖而出,并且站在这皇位上那么多年屹立不倒,足以说明他的能谋善断。   仁不行商,义不守财,慈不掌兵,善不居官。   一位真正成功的皇帝,臣子在他眼里就不再是简简单单的臣子了,还成了他手中相互制约的棋子,他不仅要用懂得如何治理国家,还要合纵连横。若是任何一方势力失衡,为了防止天枰倾覆,要么打压,要么拔掉。   意识到自己服务的boss居然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陆久安从灵魂到身体都在颤栗。   我滴个乖乖。   还好,还好这个皇帝勤政爱民,贤明善任。   还好,还好这个皇帝从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自己大哥……   韩致手掌揉了一把他后颈:“怎么愣住了,听明白了吗?”   陆久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他把文书收进抽屉,无意间扫到文书上的内容又顿住了。   烈士抚恤金是韩致上奏的……   这姓韩的果然没一个简单的!   韩致并不是只知布甲练兵的木讷粗人,他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什么都知道,只是习惯了什么都闷在心里面。他从骨子里厌倦了那些尔虞我诈,于是用广阔的草原和冷冰冰的刀剑,来逃离牢笼里的是是非非。   陆久安纵然心里再不甘,在韩致的监督下,也只能选择乖乖把张伯远这个烫手山芋给上交了。   张伯远走的时候小人得志,捂着屁股裂嘴笑道:“待我走出你这方隅之地,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呵呵。”陆久安也回敬他一个和煦的微笑,“那就祝你吃好喝好,一路不愁。” 第156章   负责押送的队伍渐渐远去, 陆久安把手一抄,气定神闲地走到校场向韩致复命:“好了,已经送走了, 这下你大可放心了。”   韩致用粗糙炙热的左手摸了一把他的后颈, 温声赞道:“真乖。”   “走开,把我当小孩儿哄呢。”陆久安横眉冷竖, “你说我这是倒霉呢还是天选之子呢, 怎么回回这种事都能让我给撞上。”   连韩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兄把他贬到这等荒芜之地, 原想的就是把陆久安从朋党之争中摘出去, 结果事与愿违,无论是军粮一案还是烈士抚恤金,每次都能和陆久安扯上关系。   他就好似那自带幽香的花蕊,总是躲不开狂蜂浪蝶的环伺。   “好了,莫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陆久安夺走他手上的红缨枪, 置到兵器架上, “现在陪我去一趟牧棚吧。”   上次交换物资得来的牛羊, 被圈养在牧棚中,陆久安非常看重,为此专门聘请了好几位有养殖经验的牧农精心饲养。这些牛羊中,有小部分是一个多月大的羊羔牛犊, 大部分到了成年, 其中有十多头牛羊刚产完崽,正值浦乳期。   牧棚就建在官田一里开外,陆久安到了以后, 先是去逡巡了一番。牛羊经过精心饲养,长得都很不错, 一边吃草料一边此起彼伏地叫着。   卫生环境也保持得干净,粪便被统一收集起来堆放在牧棚后面,每隔两日,会有负责种植的农人定时运到官田那边去制成肥料。   陆久安很满意,最后才来到犊牛舍。   新生的羊崽牛仔比较脆弱,为了保证哺乳期的母牛母羊和小崽们的健康,提高其成活率,它们被单独饲养此处。与牧棚相比,犊牛舍显得更加干燥清洁,通风保温两厢兼顾。   牧农见了陆久安,提着两个木桶来到他面前:“大人,这是刚挤出来的牛乳和羊乳。”   陆久安解开麻绳掀开白布一角,里面乳白色的液体微微摇晃,他点了点头:“先保证羊崽牛崽有奶吃,多的再挤到桶里。”   韩致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膻味。陆久安把其中一桶递给他,韩致伸手接过,这木桶并不大,加上桶里的奶总共约莫50斤左右,韩致单手提着毫不费劲,只是他有些不解:“你挤这些奶做什么用。”   “喝啊。”陆久安一脸你在问什么废话。   韩致沉默以对,陆久安奇道:“不会吧,你在云落城那么多年,都没喝过牛奶吗?”   韩致摇头:“云落并非真正的游牧,很少会喝奶,吃肉的时候多一点,况且味道怪怪的,喝了还会腹泻。”   陆久安明白了。   很多人乳糖不耐受,加上牛奶里本身就含有少量细菌,所以喝了拉肚子很正常。   陆久安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吧,喝之前煨火煮一下,少吃多餐,情况就会好上许多。带回去给临深苗苗还有阿多补钙,窜个儿。”   于是等三人散学回来,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每人一大碗牛奶。   韩临深与陆久安大眼瞪小眼,迟疑道:“真要喝吗?闻起来好腥啊,感觉不会很好喝。”   “没有这回事。”陆久安循循善诱,“我让仆人加了蜂蜜的。”   韩临深皱着鼻头,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他还是不太想喝。   倒是阿多和苗苗对陆久安的话深信不疑,二话没说,抱着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怎么样。”韩临深凑过去问。   苗苗伸出舌头舔掉嘴角的白渍,郑重其事地点头回答:“不难喝。”   韩临深这才苦大仇深地捧起碗,陆久安站在边上等他喝完,捏了捏他脸颊:“臭小子不识好歹。牛奶可是好东西,营养价值很高的,我和你爹也没舍得喝上两口。”   韩临深并不知陆久安提了两桶奶回来,听了他的话信以为真,眼泪汪汪看向韩致。陆久安没等他感动完,又兀自补充道:“稍候你们身体或有不适,若是拉肚子,记得回头给我说一下。”   韩临深蓦得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跺脚跳起来,陆久安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与韩致勾肩搭背地双双离开。   路上韩致询问:“剩余的奶还有大半,没办法在当天一鼓作气地喝完,又不宜储存,你准备如何处置。”   陆久安早做好了打算,高深莫测道:“自有妙用。”   他去了一趟吾乡居,把书上烘培的法子默下来告诉灶夫,让他做成糕点。   灶夫能混到县衙做厨子,能力可见一斑,陆久安只简单把原料过程复述一遍,灶夫便自个儿琢磨出做法和要点,踌躇满志地下去了。   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临近黄昏,灶夫呈上一个热气腾腾的食盒,盖子揭开,里面立着数只形似兔子,憨态可掬的糕点,陆久安心中已是满意,拿起糕点尝了几口,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灶夫心里打鼓,试探道:“难道不合陆大人胃口吗?”   “外形尚可观,味道稍显不足。”   这蛋奶酥不如现代甜品店制作的那般香郁蓬软,可能与其中几道辅料缺乏用了其他物品替代有关,陆久安只给出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评价。   “怎么会?”灶夫不服气,他对自己的厨艺一向很有自信,更何况他知道牛乳的珍贵,在制作这蛋奶酥时下足了功夫。全力以赴之下,不仅外形精美,而且味道香浓,比之珍味阁的点心还更甚几倍,说不定供给那些天潢贵胄都绰绰有余了。   陆久安又尝了几口,放了下来,端起一旁的茶杯:“糖放多了,有点齁。”   灶夫深受打击,自我安慰道:没关系,兴许是大人不喜甜口。   这时候,原本在书房内练字的几个小家伙闻着味儿寻来,看到眼前精致的糕点,喉咙不争气地做着吞咽的动作。   孩子本来就抵制不了糕点的诱惑,在得知这些是新研制的食物过后,当即“主动请缨”表示愿意试吃,韩临深几口下肚有些意犹未尽:“还有么。”   杨苗苗也是吃得赞不绝口。   灶夫这才重拾信心。   未来的几天,韩临深几人隔三差五地就会来箱炉蹲守,如此这般身体力行的肯定让灶夫甚是满意,认为这才是吃到蛋奶酥正常的反应。   “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蛋奶酥,果然是陆大人山珍海味吃多了,才入不了他的法眼。”   陆久安只笑了笑,并未做任何反驳。   倒是某日从外面回府,正好撞见韩致将一个蛋奶酥塞进嘴里,陆久安犹如发现了新大陆 ,惊疑不定地绕着他上下打量一圈,伸手抹掉他嘴角沾上的糕沫碎屑,“韩朝日,你居然……你居然喜欢吃甜食么。”   韩致把他手指衔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泰然自若地点点头:“嗯,吃糕点,能让人心情愉悦。”   陆久安依然很震惊:“你之前从未表现出来对甜食感兴趣。自助餐上那么多糕点,也没见你主动拿过呀。”   韩致伸手去摸他的眼睛,微笑道:“蛋奶酥好吃。”   灶夫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此事,一高兴,翻着花样研制出几道新品,经过这些天的锤炼,他烘培点心的手法愈发娴熟,陆久安吃了其中一道用梨子做的水果奶酥,还算满意,便顺口指点了他几句:“只有甜口的话太过单一,你不若尝试做一些其他的味道。”   灶夫虚心求教:“比如?”   “比如酸甜味。”陆久安把酸奶的做法教给他。   这一次,灶夫足足花了半盏的茶的时间才消化掉陆久安说的话。   他不明白陆大人一个读书的文人,总共也就到过三个地方,怎么脑袋里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吃食做法,炸蝗虫和涮火锅也就算了,这“发酵”又是怎么回事?   偏偏按照他说的法子做出来的东西,味道都还不错。   能读书,能种地,能治人,能下厨,听说前些日还起死回生救活了一个溺水而亡的人,下凡的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灶夫若有所思的走了,陆久安这次吃完饭又吃了些糕点,着实有些撑到了,便愁眉苦脸地摊在椅子上,韩致走过来问:“不舒服吗?”   陆久安牵着他的手来到圆滚滚的肚子上:“感受到了吗?”   韩致:“涨到了?”   陆久安一本正经:“不,这里有你的孩子,三个月大了。”   下一刻,他便看到韩致眼睛突然变得极为深邃,手也不自觉的握紧了,仿佛在极力抑制自己。   陆久安哑然。   果然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话。   陆久安经过前几次的作死,早就摸清了韩致的发作时间,赶紧停止挑逗,哄着男人坐下:“开个玩笑。我又不是女人,怎么可能怀孕。”   韩致嘴角绷直,眉目在阳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锋利,在陆久安感觉有些惴惴不安之时,他抽回了手,捏着陆久安的双颊含笑道:“是为夫力有不逮,怨不得久安,回头我会写信找沐蔺好生学习。”   陆久安有些愣住了,这一次的反应怎么和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韩致却难得没有趁着机会偷香窃玉,他把手重新放回陆久安肚子上不轻不重地揉着,嘴里训斥道:“傻子吗?谁叫你吃那么多。”   过了须臾,陆久安感觉好多了,韩致想起陆久安对灶夫说的话:“奶变酸了,不就是馊了吗?还能吃吗?”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吧。”陆久安摇了摇食指,“酸奶酸甜爽口,比蛋奶酥还好吃,不过成功率不高,或许在你走之前吃不到了。对了,你是不是近日便要离开应平?”   韩致说:“七八日左右。”   “那我把运动会提前。”陆久安神采奕奕,“这一次,你下场与我比试比试。”   运动会每逢冬至举办一次,这是一场罕见的全民都能报名参加的盛事,到了这个时候,无论之前有什么龃龉,大家暂时放下对彼此的成见,不带粗暴和血腥,而是用汗水及力量一较高下。   而今年,在陆久安添加了全新的规则之后,百姓关注乃至参与运动的兴致空前高涨。   途经至此在官舍暂作休整的同知喜滋滋地抚掌大笑:“看来我到的正是时候,赶上了这场盛大的赛事。”   运动会场外专门设置了一片饮食区,熟食、果品、茶水、点心分别以四天干甲乙丙丁划分区域,其下分设十二地支。   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贩被吸引至此,只要向市令官缴纳一小笔市金便能摆摊营收。运动会前夕,五花八门风格迥异的小食果品就已经陈列其上。   这其中又以丁戌区最受欢迎,小摊前排满了长队。人未至,一大股香醇浓郁的香味便扑鼻而来,有广食善饪的游客分辨出其中夹杂的酸甜果味及酥香油炸。   “奇怪,怎么还有股奶香味?”这名游客满脸疑惑,使劲嗅了嗅,“没错,我这鼻子百嗅百灵,确实是奶香味。”   “只不过这师傅不知用了何法,去掉了其中的腥臊。”   人满为患的丁戌区,正是县衙官署特供的乳制品,数量有限,每人只能购买一份,先到先得。   面对如此热闹喧嚣的场景,同知瞠目结舌:“幸好陆大人将奶酥送到官舍了,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抢到手。”   他看到摊位上的奶酥已经濒临售罄,尽管如此,还有一大堆人拥挤而来,只怕这后面一长串还在翘首以盼的游客,注定要失望而归了。   继续前进,走出饮食区,接近入场门口,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场所,在这里,即没有茶水也没有糕点,游客却不减反增。   这便是今年运动会的重头戏了。   为了增加观众的参与感,陆久安新增设的一条娱乐规则──体彩。 第157章   陆久安制定的体彩非常简单, 观众只需要到指定地点购买“彩票”来押注自己看好的个人参赛者或者队伍。   届时如果中奖,可以到指定地点凭借“彩票”来领取奖票,累积一定数量的奖票后又可以兑换不同的奖品, 奖品从纪念手册到布衾扇墨不等,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摆放在置物架最上层那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所需要的奖票也很可观, 需要一百张。   普通人家只能望洋兴叹, 也不知这琉璃珠最终会花落谁家。   如此盛大的赛事, 所消耗的人力物力非县衙所能承受,陆久安故技重施,找到县里的富绅,上下嘴皮子一搭,把举办运动会的目的吹得天花乱醉, 给运动会拉来了不少赞助。   当然了, 这大部分奖品就是赞助商提供的。   同知默默听完体彩的规则, 兴致盎然地往人头攒动的地方看了几眼, “体彩”中心外围有两个汉子刚买了几张彩票从他们旁边路过,小心翼翼的把薄薄的几张纸踹进怀里,随行察言观色,很是上道的提议:“大人既然来了, 不如也买上几注, 就当助兴了,也算不虚此行。”   “那就买几注吧。”同知心中本就有一些意动,闻言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只是他进去以后, 却犯了难,这么多参赛者, 他一个也不认识。   被派来陪同的导游指着右边的墙壁:“那儿有参赛者的资料,大人可以稍作了解再做选择。”   同知感叹:“不得不说,你们陆大人考虑的真是周全。”   导游裂开嘴角乐呵呵地露齿一笑。   同知负手走到右边的墙壁前,参赛者的资料很详细,对他们的特长以及过往运动史作了一番介绍,包括在曾经的大小赛事上摘过几次桂冠都有记载。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惊声道:“陆县令也要参赛?”   导游道:“这是自然,我们陆大人文韬武略,实力不容小觑,第一年的蹴鞠赛上,就把对手全给踢趴下了。”   同知顿时拍案叫绝:“那还说什么,先押十注陆县令的队伍吧。”   事实上,他早就注意到周围的人雨露均沾地买了不同的彩票,他们能抱以这样的打算很正常,绝大多数人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况且彩票并不贵,仅十文钱一张。   真正让同知惊讶的是,不少百姓出手阔绰,手里攥着大摞彩票,想来是日子逐渐向好,也就不像几年前那般精打细算,便乐意在这样的事情上花钱了。   运动会前夕,体彩购买数据送到了校场上,衙役刚训练完挥汗如雨,或坐或蹲暂作休息。   这群衙役也都是报了名要一同参赛的,自然也对押注的结果比较好奇。韩临深纵身一跃,抢先拿到手里,哗啦啦翻到最后,衙役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小将军,结果怎么样?”   “有没有人押我啊?”   韩临深张口结舌:“押我爹和陆夫子的人好多呀,基本上不分伯仲了。”   陆久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捏着韩临深的脸骂:“小兔崽子睁眼说瞎话呢,你再仔细瞅瞅,分明我比你爹的还多。”   他觑了一眼韩致,镇远将军显得毫不在意,兀自擦着红樱枪的枪身,脑残粉付文鑫却不服气,忍不住辩驳道:“陆大人说这话不心虚吗?”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陆久安理直气壮。   “大人在江州一带远近闻名路人皆知,将军的大名却嫌少有人知道,若是资料上公布了将军的身份,押将军的人定然只多不少。”   “那没办法。”陆久安双手往两边一摊,十分无赖地说道,“将军的身份不便公开,时也命也,注定就是我的多。你与其为你偶像抱不平,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小心明天第一轮就被淘汰。”   饶是付文鑫也被自己大人此番作态气得脸红脖子粗。   早在运动会的时间定下来之初,陆久安便让陆起在要闻上一连几天作了预热,再通过各个渠道发往江州各地。因此今年运动会的参赛者不再局限于应平,还有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群雄闻讯而来一并角逐。   报名蹴踘的队伍多达三十六支,这样一来,原本定下的三天便显得仓促了些,经过商议,运动会延长至五天,上午举行简单的跳远跳高田径等项目,下午进行蹴踘竞争,比赛采用晋级赛的形式,通过抽签进行两两对决,交锋的双方淘汰对手,直至分出冠亚季军。   陆久安只报名了蹴踘比赛,上午的时候无事可做,便同韩致等人一同坐在观众席位观摩比赛。   这一次,现场不仅有实况解说,还多了一批观星新闻社的记者收集素材,每日要闻上开辟了一个体育板块,第二天会将比赛结果呈现其上。   现场欢声如雷,韩致坐在陆久安左手边,绷直嘴角满脸不渝,反观陆久安右手边的秦技之,仿佛看不到这幕一般,从坐定之后,便喋喋不休地同陆久安交流讨论:“久安,在下有个不情之请,那日你在码头施救的那套渡气之法,我回去之后想了想,这法子行之有效,若是再遇到类似的意外,可起死回生。不知能否告知一二。”   “有何不可,我本就打算将这种急救法公布出去。”   秦技之激动地双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久安理解他的心情:“除了心肺复苏术,类似这种急救的法子我在曾经那本医书上看到的还有好几个,回头一并告诉令尊,到时候让他教给医学院的学子们。”   “久安大义。”秦技之感动过之余,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陆久安感觉到左后腰一麻,这股微乎其微的力道一闪即逝,即不会太轻,让人忽略掉,也不会太重,使人感到疼痛。   陆久安后知后觉地往韩致看去,却见他目不斜视面色如常,仿佛作出那番小动作的不是他一般。陆久安心知这男人醋坛子又打翻了,只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做出什么。他若无其事地抽出手来,笑眯眯地同秦技之转移话题:“话说技之兄也组了一个蹴踘队伍吧?”   “嗯,我那些昔日同窗很感兴趣,便邀我一同报了名。”秦技之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我原本想和久安你同队并肩作战,后来转念一想,能与你酣畅淋漓地对决一场,也不失一桩美事。   秦技之这样想,说明他分明不了解比赛机制。   蹴踘比赛采用淘汰制,若是运气不好,前期就碰到实力强悍的种子队,很容易就止步于此,无缘后续的比赛。他们两队能不能碰上还得另说。   不过陆久安并没有点破:“哦,那正好,希望到时候在场上一较高下。”   到了下午,蹴踘比赛正式开始抽签分组,三十六支队伍齐至赛场,五彩斑斓的队服瞬间充斥了整个操场。   观众的欢呼声顿时冲破云霄,将后山树上的群鸟惊得四散飞去,那些远道而来的蹴踘参赛者哪里受过这样热烈的追捧,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之后,也被这样的氛围感染,在秋日的烈阳下,挥舞着手臂大声回应。   同知捏着手中的彩票问:“哪一位是陆县令啊?这么多人,我都看不到了。”   随同手指往场中央鹤立鸡群的两拨人里一点:“穿蓝色衣服的那群人里,看到没大人,最俊的那一个。”   观众席上依然一片沸反盈天的喧闹声,同知不确定地问:“我瞧瞧,是不是绑着红色发带的?”   “对。”   “哦,这可真是美玉沉于琳琅,不掩皎皎;锥子利处刀剑,依旧锋芒。夜光之珠,盈握之璧啊!”   运动场上个个身姿挺拔英气勃勃,修长有力的大腿来回穿梭,在这样一群人中,陆久安一身紧衣束袖,掰着手腕做热身运动,显得尤为英姿飒爽光彩照人,场上场下很多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他。   与观众正大光明的关注不同,参赛者们则是另有目的,短短一下午的时间,不是所有的队伍都能在今天完成比赛,他们到此,无非是为了提前打探敌情,因此趁着赛前所有人同聚一堂的机会,不着痕迹地窥探四周,就此猜测彼此的实力。   陆久安的队伍是从四个护卫和衙役里选拔而出的好手,实力在应平自是数一数二,薄薄的衣料下面,服帖着肉眼可见的结实肌肉,即便在这群参赛者中也是出类拔萃,自然招来了很多隐晦的打量。   与之相反的是韩致的队伍,韩将军本就身得人高马大,他往那儿一站,冷肃的眼神微微下压,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其余的人很自觉地退避三舍,轻易不敢与之对视。   韩致纪律森严,他另外11个队友也是在衙役里随即挑选的,付文鑫等人尚且敢和陆久安插科打诨,而这些衙役在韩致地威压下,只能规规矩矩听话的宛若一只只小鸡。   因此在其他人看来,与其说韩致是临时组建的一支蹴踘队,不如说是他统帅的一支军队更为恰当。   付文鑫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他嬉皮笑脸地凑到韩致面前:“韩教官,待会儿可要手下留情啊。”   陆久安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搞什么,还没开始呢,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付文鑫装模作样地揉了揉没什么感觉的屁股蛋儿:“陆大人,是你说的,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韩教官可是以一当十的镇远将军啊。”   韩致淡淡一笑,陆久安顿时感觉自己被挑衅了,他把十指捏德噼啪作响,抬起下巴吊着一双好看的眼睛道:“你笑什么,打架我打不过你,踢球我还踢不过你吗?”   “不要太嚣张了韩朝日,放马过来!” 第158章   三十六支队伍, 有一半安排在了明天进行比赛,抽签顺序显示陆久安的队伍在今天,他和韩致一前一后刚好错开, 与陆久安他对战的是一支来自凤阳县的队伍, 应平位于广木南边,凤阳在北边, 两个地方中间不知隔了多少个州县, 相差甚远, 也不知这群人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 赶来赴会。   然而这并不能妨碍陆久安将他们地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进场前,陆久安站在队友旁边低语问:“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吗?”   付文鑫抢先道:“韩教官告诉我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怠, 体彩中心那些个资料, 我和兄弟们在昨晚就琢磨透了。”   “不错。”陆久安道, “不过那些资料只显示了一部分, 我来告诉你们一些旁枝末节。”   “你们看到最前面那一个没,是凤阳沈知县的二公子,自幼便酷爱蹴鞠,就连烟花之地的花魁们见了这位, 也要投其所好, 用蹴鞠来待客。”   手指一转又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严同知的长子,蹴鞠比赛十有九胜……”   “这位是凤阳当地富绅幼子……”   一圈挨个介绍下来,付文鑫明白了, 好么,这支队伍里的人不是高官就是贵族, 和很多临时组建的队伍不同,这群贵族哥儿们,平时无所事事就爱聚在一起,早就磨合出了非一般的默契,其踢球技术也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怕了?”陆久安斜眼看着自家护卫。   付文鑫一只手挎在腰腹上,另一只手豪气万丈地拍着胸脯:“小的乃是被镇远将军用雷霆手段磨练过的,还需怕这群绣花枕头?”   是了,这支队伍就算是在应平县衙里,也是陆久安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实力不容小觑,陆久安很有信心。   运动场地比较大,蹴鞠采用的是双球门直接对抗的打法,围城为界,每队各12人,其竞技性和现代足球可堪一比,不同的是,足球规则囿于约束,蹴鞠则无需在意那么多了,场上肢体碰撞时有发生,在诸多校场,将军甚至还会用这种法子来练兵,以此作为治国训军之道。   陆久安不知韩致的雪拥十二骑是否用过此种法子训练,不过在抽签那会儿陆久安对韩致说的那番话,确实有些猖狂嚣张就是了。   一阵微风从层层叠叠的观众席漫过了运动场,卷起一小戳枯草盘旋而上,几十双布靴整齐沉稳地落在沙土上,双方人马迎着四周的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在场中央正式会面。   沈二公子甫一见到对面为首之人,就感觉一股压力扑面而来,让他直觉遇到了劲敌,然而他非但不怕,还隐隐生出兴奋之色。   这也是他不远千里为此来到应平的原因。   他是知道对方身份的,这样正好,他是县令的儿子,比赛第一场就对敌另一方的县令,这不是正好说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么?   沈二公子学着江湖人士豪迈抱拳,陆久安微笑回礼:“幸会。”   双方并没有耽误多少时间,高亢的鼓声击响,比赛很快开始。   陆久安等人迅速站好攻防位置,沈二公子的队伍果然不同凡响,他作为左军队员的球头先开球,一个转乾坤就把球传到了严大公子足下。   陆久安和他挨得近,只感觉他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一个不注意就让人跑远了。   观众席上,陆起着实捏了一把汗:“怎么比赛刚开始,公子一方就落了下乘。”   韩致抱着双臂岿然不动,一双如虎般的利眼沉沉注视着下方,语调听不出半点起伏:“难怪久安常常在我耳边说你性情急躁。”   陆起被镇远将军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抿直嘴角愣了半响。   “急什么,好好看。”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陆久安一方在对手花样百出的招式面前愣是没摸到球,好在门将比较给力,球在沈二公子队伍之间连续打转了几次,没找到机会射进球洞。   沈二公子与队友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改变策略,又过了一盏茶时间,皮革球裹着风声,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与门将擦肩而过,进入球洞。   观众席上骤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还有不少人长吁短叹,不可置信地喃喃:“这,陆县令怎么的就输了?我押了不少陆县令呢。”   旁人笑嘻嘻地拍了拍他肩膀,与其说是在安慰,不如说是在幸灾乐祸:“哎哟,这才第一场,虽然现在红队略胜一筹,不过最后谁胜谁负还难料呢。”   此人心道也是,脸色暂缓,转过头时,却看到友人喜滋滋的捧着手中一叠“彩票”,押的正是红队一方。   运动场上,付文鑫急得跳脚:“江大哥,你怎么没守住呢。”   江预无可奈何地看了陆久安一眼,他已经一连拦了八个球,到了最后实在无能为力了。   沈二公子远远看到这一幕,和队友互相击掌,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远近闻名文起武秀的应平县令也不过如此嘛。   反倒是严同知的长子皱起了眉头,沈二公子不解:“你这副表情怎么回事。”   严公子摆了摆头:“我也不知何故,总觉得不太对劲。”   沈二公子不以为意:“好了,你也看到了,即便是陆县令,他们的人在我们手里也是毫无招架之力,莫要杞人忧天。”   严公子复又转头看了看远处那个头戴红色发带的青年,那人仿佛不像才刚刚输了一场比赛,脸上依旧轻松自如,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总而言之,不可掉以轻心。”   红队的担忧陆久安不得而知,他一脚轻轻踹在付文鑫屁股上。付文鑫一天之内同一个地方被踹了两脚,胆子稍微大一点差点奋起反抗,不过他到底有贼心没贼胆,只能幽怨地诉委屈:“比赛还未结束呢,大人出脚万一伤了卑职,谁来替卑职为您打比赛呢。”   陆久安指着他的鼻子骂:“要是放在战场上,你就是那个扰乱军心的人,换了你们韩教官在此,踢你是小事了。”   付文鑫自知理亏,悻悻然摸了摸鼻子不再吭声。   陆久安转过头看其他队友时,脸上已是一片如沐春风:“第一分就当我作为东道主送给沈二公子了,他们的招数经过刚才那一战,想必你们已经了然于胸了吧。”   付文鑫嬉皮笑脸地双腿一并,全然不复刚才的急色:“他们亵裤什么颜色我都知道了。”   饶是稳重如江预,也忍不住和其余队友一块儿哄堂大笑,倒是把观众和对手看得不明所以。   笑声渐止,付文博想了想补充道:“刚才观他们的招数,平时应当白打和单球门要玩得多一些。”   蹴鞠的玩法分为筑球和白打两种形式,所谓白打,和现代的街头足球更为相似,相比筑球,更加注重观赏性,常用于宴会助兴。   因此白打玩球的花样很多,甚至发展出了一套专门的解数,刚才那一场比赛,就出现了好几个眼熟的传球接球,诸如“旱地拾鱼”、“佛顶珠”、“风摆荷”等招式,这些动作确实赏心悦目,一经亮相就引来了不少叫好声。   单球门竞技性间于白打和双球门之间,赛队中间放两杆,杆子中间留有风流眼,规定时间内过球多的一方获胜,但是要论激烈程度,还数双球门直接对抗。   陆久安说送分给沈二公子也确实不为过,按照战术,第一场先探虚实,红队一连射了8次球门,终于让他们给扒干净了。   对于这种花里胡哨的踢球,一个字,“莽”就完事了。   谁还跟你沈二公子玩风雅呢。   “既如此,那就别耽搁时间了,下一场是你们韩教官的比赛,咱们一鼓作气速战速决。”   于是乎,第二场比赛,包括沈二公子在内的所有红队的人发现,刚才还手足无措的对手,仿佛一夕间战神附体似的变了个人,所有的招数在他们手中都被游刃有余地化解。   观众席摇旗助威的人也不禁面面相觑,在短暂的愣神后,就是兴奋的呐喊,第一场过后被打击的垂头丧气的观众满血复活,激动地把大腿拍地通红刺痛。   比赛以迅雷之速结束了,快到令人不可思议。   沈二公子僵硬在原地。   严大公子也一时难以作出反应。   这就结束了?   沈二公子不明白,分明一开始是他们将陆久安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还记得对方在他们的招数下如何得有心无力。   怎么一转眼形势就急转直下,最后变成了这样呢?   他们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即便是输,也不该输得如此稀里糊涂的呀。   观众席上的呐喊震耳欲聋,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捶胸顿足,沈二公子茫然四顾,被一声声听不清楚的声音淹没其中,天上顶着烈日骄阳,他却感觉深处严冬,浑身上下的热气尽数化为冷汗。   陆久安已经在队友的簇拥下来到场地中央,他正撩开湿漉漉地鬓发不停为自己扇风,面对对手的不可置信,陆久安没有半点催促的意思。   还是严大公子首先回过神来,他稍微使力推了推一旁的友人,沈二公子眼帘火焰跳动似的一阵抖动,眼底的星光这才重新汇聚,他作为县令之子,基本的素养还是有的,虽然难以置信,但是结果已经摆在这儿,他不是那等输不起的人,自然不会作出胡搅蛮缠令人难堪的事。   沈二公子艰难地抬起双脚走过去,与对方互相作揖,以示礼仪。   陆久安握着拳头与他轻轻一碰:“沈二公子很厉害,手法娴熟,我们是占了爆发力这一优势,打了你们一个措手不及。若是时间延长,想来不会是你们的对手,期待明年再战。”   话虽如此,真正什么目的只有陆久安清楚。   陆久安这一队的成员每天都会经受高强度的训练,比拼耐力,除了韩致那一队外无人可及,时间一拉长,沈二公子的队伍只会更加身心疲惫,不会对局面有一丝一毫的逆转。   他如此说,不过是看在沈二公子全员非富即贵,有很强的购买力。   运动员到应平除了比赛外,还能做什么?那当然是吃喝玩乐,郊游消费了!   如若不然,现代很多国家也不会为了申办赛事煞费苦心,不能为本国做宣传,带动当地经济,谁会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陆久安作为应平的领头羊,自然要激励他们越挫越勇,来年再战。   沈二公子脸色腊白,顿了半响,深呼吸一口气抱拳行礼:“在下愿赌服输。” 第159章   沈二公子离场以后, 还是有些黯然神伤,严大公子长臂伸展揽住他的肩膀:“不是你说的,有输有赢才更有意思嘛?”   沈二公子摇头苦笑:“我是这样说的没错。不过我终究还是壮志凌云来到此地的, 哪曾想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呵呵, 第一轮就败下阵来,灰溜溜的像个丧家之犬。赛场上你是对的,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我若是听你的, 也不至于输得如此难看。”   严大公子沉默。   以那样的形势, 就算察觉出来什么不对, 仅仅凭借小心谨慎,真的就能够扭转乾坤吗?   须臾,队伍里有人迟疑地问:“那我们……是准备离开,还是在应平逗留两日?”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沈二公子。一阵微风携着桂花香拂过, 沈二公子嘴唇翁动两下, 停住了:“留下来, 比赛还未结束。”   那边厢, 赢了比赛,付文鑫大着胆子讨奖励,陆久安没有理会他,顺着运动员通道离场, 回到了观众席, 陆起忙不迭凑近,挽着陆久安的手臂,嘴里恭维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洒。   韩致暖阳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玩得不错。”   陆久安有些得意, 表面上却谦虚地摆手:“遇到花架子罢了。他们习惯进攻,我们只要断了他们的节奏, 就很好打了。”   韩致伸手摸了摸陆久安后脖颈,站起身往外走去,他这一动,其他的人接二连三跟着站起来自发落在他后面,真正有一种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开的意味。   县衙里的小厮婢女懂事地送来茶水点心,陆久安把吃食散给队友,然后悠哉悠哉往软椅上一座,目不转睛观摩接下来的赛事,他要好好研究韩致的一招一式,以作备战。   然后事与愿违。   韩致一身煞气气势如虹不说,他挑选的队友又个个虎背熊腰人高马大,韩致的对手在看到他们出场的那一刻,就已经萌生怯意,到了赛场上,更是被吓得放不开手脚,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不战而屈人之兵,韩致顿时有些意兴阑珊。   陆久安在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对手不战而退,韩致也失了对战的兴致,带着队伍三两下结束比赛,从头到尾,连两层的实力都未使出。   他这板凳还没坐热乎呢,才刚刚把甜瓜削好,纸伞撑上,一切准备就绪,韩致就已经带着队伍回来了。   这下子,别说研究了,韩致都未使出全力,他如意算盘还能不能敲响也难说了。   韩致只觉现在陆久安呆呆的很是令他悸动,他上前一步,从陆久安手中拿过一块削好的甜瓜,塞入口中。   陆久安如梦初醒,饿狼护食般掩着剩余的甜瓜猛退一步,故作凶狠大声嚷道:“干什么,要吃自己削去。”   韩致舔了舔嘴角,低不可闻地轻笑一声:“很好吃。”侧身在他旁边坐下。   一旁的众衙役只觉现在的空气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粘稠感,似游蛇逶迤芳草水堤,似猛虎困于林麓之膝,看得人忍不住想用指甲在铁器表面刮上一刮。   接下来,韩将军安分守己陪同陆久安看了一下午,临到今天最后一队上场前,韩致却不声不响站起来,拉着陆久安作势离开。   “最后一场一块儿看了呗。”陆久安懒洋洋往后面一靠,“半途而废不是你的风格。”   韩致道:“花拳绣腿有什么可看的。”   陆久安裂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能因为即将上场的是秦大夫,你就这么诋毁人家吧。”他一使劲,又把韩致拉着坐下,“圣人言,‘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你是哪一种呢?”   韩致:“……”   韩致是知道陆久安牙尖嘴利的,他被拐弯抹角的骂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权衡一番后,索性闭口不语。   陆久安非但不加收敛,双方上场后,还一本正经地点评起来:“……哪里花拳绣腿了,秦大夫还是有一点真功夫在身上的,刚才那一个球就截得很是漂亮。果然是名士之后,即便困居穷野,也挡不住他大展身手。”   一声声一句句,把韩致听得心头火起,真想不管不顾就捂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好不容易到了最后,语末,陆久安方才摊了摊手:“你瞧,你不喜也好,厌恶也罢,他终将成为你的对手,你不仅不能回避,甚至还要了解他,战胜他。赛场如战场,你是将军,你其实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被情绪左右乃是兵家大忌,你莫要失了方寸。”   “韩致,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存在成了你的弱点,你是大周战神,你合该和以前一样,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不对。”韩致用手盖住他双眼,“你错了,久安。”   “嗯?”   “是人就会有弱点,你注定是我身上那一片逆鳞,别人碰不得摸不得,你若稍有差池,我也栋折榱崩。”   这般直白的剖析之语听得陆久安恍神,韩致的情感就是如此纯粹又火热,陆久安闭着眼睛静默片刻,放弃了一开始的说辞:“好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事之道,既如此,那我争取成为你身上的锐刺,别人要来碰我,也要做好被我扎得头破血流的准备。”   韩致心底一片暖流涌动,陆久安却在这时抽身后退:“先说好,不论你如何甜言蜜语,到时候赛场真碰上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不会放水的。”   韩致哭笑不得:“好,我也会全力以赴。”   经过两天的比赛,决出了获胜的十六支队伍,运动会并没有设置门槛,因此实力高低不一,其中不乏有一些凭借运气侥幸胜出的,成为了此次赛事中的黑马。   百姓依旧热情高涨,东方未明,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只有烛火在闪烁时,就有人早早来到赛场占座,以便观赛时能有个好的视野。   这一次的抽签结果颇为滑稽,秦技之心心念念着与陆久安一战,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他非但与陆久安失之交臂,还被排在了和韩致一组,于今天下午决一胜负。   陆久安大笑过后,便是暗戳戳等着看好戏。昨日他说的那番话,也不全是为了刺激韩致。鲜衣怒马少年时,秦技之与他那些好友确实有几分实力的。   一个年少成名的将军,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两个在各自领域熠熠生辉的人对上,也不知会摩擦什么样的火花。   陆久安在观众席上找到空位时,愕然发现旁边坐着的是前日才刚交手过的人,沈二公子也是一愣,礼貌地颔首示意。   “严大公子,沈二公子,真巧,看来我与二位颇有缘份。”陆久安回礼过后,大方落座,顺便还把自己从府上带出来的零食分享给对方。   严大公子推拒不过,客气地道了个谢,随便从那堆小吃捡了个肉条塞进嘴里,片刻后他惊异地瞪大眼。   “怎么样,好吃吧。”陆久安自得,“秘制酱香肉干,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严大公子连连点头,还怂恿脸皮薄的沈二公子吃了一块,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陆久似乎就和对方从点头之交的关系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丝毫没察觉运动场上那一双阴云密布的眼睛。   “咚咚咚。”   鼓声敲响。   陆久安正襟危坐:“嘘,比赛开始了。”   沈二公子和严大公子也赶紧收敛了笑容,经过前两日的观摩,他们一致认为韩致是实力强悍的蹴鞠好手,自然想着排沙捡金,取其精华。   谁也不知此刻场上韩致的心情。   前两日陆久安当着他的面把另一个男人夸得上天入地,他本就满腹不悦。今日一个不留神,陆久安又去招惹上了别人。韩致只觉心里有一头咆哮欲噬的猛兽想挣脱牢笼,他舔了舔猩舌,把一腔无处排解的憋屈,尽数发泄在了秦技之身上。   很快观众席上的陆久安就发现了,他预想中的分庭抗礼并没有出现。运动场上的韩致不给对方留丝毫余地,仿佛不是进行点到为止的蹴鞠,而是在沙场上面对着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他打得大开大合,率领着全队势如破竹一般,将秦技之一队击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观众席上的沈二公子看得心悦诚服,交口称赞:“厉害,金绣在世,可堪一比。”   金绣是前朝一个将蹴鞠玩得出神入化的人物,单单凭借着这项独特的技术,就在朝中谋得了一官半职。沈二公子这么说,已经是极高的评价。   不愿耽搁一分一秒,赛场结束,韩致拱手示意后,也不管对方如何回应,径直朝着陆久安的方向走去。   观众席的凳子是独木连排,陆久安左侧坐着陆起等人,右侧便是沈二公子一行,右臂挨着左臂,严丝合缝。韩致周身热气腾腾往沈二公子面前一杵,一句话也不说,着实把沈二公子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位兄台,有何贵干?”他承认,对方确实很强,但是这么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又是干什么呢?   陆久安见韩致眉头一皱,赶在他发作之前打圆场,冲沈二公子干笑道:“我与韩兄相识,约好一同看比赛。”   他使了个眼色,立即有意会的衙役站起来给空出了个座,岂料韩致视若无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如一尊不动明王。   陆久安心里暗骂:狗东西。   一边往左侧挪了挪,只见这狗东西这才勉为其难地动了动,挤在陆久安和沈二公子中间落座。   看得一旁的沈二公子大为惊异,也不知这韩致何许人也,居然让堂堂县令屈尊纡贵地为其让座。   韩致问:“秦技之还厉害吗?”   陆久安把头摇成一个拨浪鼓:“不行,银样蜡枪头,花架子一个。” 第160章   韩致满意了, 又问:“刚才我在场下观你们交谈甚欢啊。”   陆久安咂舌:“你眼神真好。”   韩致冷着脸:“所以你们都在谈什么?”   陆久安越过韩致斜视了一眼沈二公子,见他注意力已经被下一场比赛吸引过去,便凑到韩致身边耳语道:“沈二公子和他的一群好友, 答应把家中藏书借我观阅。”   他说得狡黠又得意, 脸上浸出灿烂的笑容,韩致积攒的怒气不知不觉便散去大半, 连同看沈二公子一群人的目光里都带上了怜悯。   沈二公子毫不知情, 观摩完所有的比赛, 他显得更加郁闷了:“都怪当初运气不好, 第一站就遇到了陆县令的队伍,要是对战的是其他队伍,我等尚且有一战之力,至少挺进八强是没有问题的。”   陆久安不置可否:“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沈二公子兀自琢磨半响:“这样么,受教了。”   结果直至运动会结束前一天 , 陆久安也未能与韩致正面较量过。经过淘汰只剩下包括陆久安韩致在内的四支队伍, 冠亚季军在他们其中产出, 结果如何今天便能见分晓。   到了这个时候, 规则也随之改变,剩余的这四支队伍需要轮流对战以决出前三名,这样一来,双方对上已是早晚的事情。   “大人, 你这是什么表情?”无意间窥到陆久安正脸的付文鑫惊悚道。   “一想到马上要和你们总教头对上了, 我就有些兴奋,怎么?你不期待吗?”   “……”付文鑫。   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因为心中的期待,陆久安战意勃发比之前几天更甚, 配合队友以摧枯拉朽之势结束了与另外两队的比赛,终于迎来了与韩致的对战。   一连踢了几天, 陆久安脚踝隐隐作痛,用来蹴鞠的皮革球是实心的,里面填充的乃是各种毛发,运动时间一久,惯常使力的地方难承其重,已然成为了一种负担。   陆久安不动声色地用脚尖点地逆时针转动了两圈,心里暗想:得找机会改良一下,弄成充气式的空心球。他记得蹴鞠发展到后面,是用动物膀胱充气,和现代足球有些类似。要不然实心球踢多了,身体容易落下毛病。   韩致在不远处稳稳站定,一身澎湃的气息尽数收敛于衣帛之下。那双昭明的眼珠子却犹如野兽嗅着了血腥,由远及近匍匐前进,悄无声息地扫了一遍全场。   陆久安被他扫过时,立马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无需韩致多言,他的队友排兵布阵般各自迅速就位。   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在主将的带领下,凝聚成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   当直面这铜墙铁壁时,陆久安才明白了韩致之前那些对手的感受,四肢百骸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丝颤栗。   战鼓敲响,韩致动了,炮弹一样急射而出。   陆久安不甘示弱,一边奔跑,一边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球的轨迹,瞅准机会,往韩致身上撞去。   按照以往的经历来看,陆久安估计他会跳起来用胸口去接球,只要他撞开韩致,只要球不在韩致手上,节奏就不会一边倒。   两道身影甫一相处,陆久安只感觉撞到的不是一堵□□,而是一块铁板,半边身子顿时就麻了。而他的这个反击,就犹如蚍蜉撼大树,没有干扰到韩致分毫。   “我靠,这肌肉是用锤子敲出来的吧,这么硬。”陆久安不由自主爆出一声粗口。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那球从韩致胸口一路来到足下,只见镇远将军原地用脚拨弄着球,也不急着带走,目光落在陆久安身上,仿若束手就擒就等着对方去抢。   观众席上的一众看客不明所以,陆久安却瞧得分明,韩致眼中带着明晃晃的笑意,挑衅之意十足,只差勾着食指嘲讽了。   陆久安气急败坏,咬着牙骂:“韩朝日你可别欺人太甚。”   韩致脚下生风,身影一闪,再看时已经在几步开外,付文鑫紧随其后,他的动作非常快,步步紧逼,倒一时牵制住了韩致,陆久安眼睛一亮:“好样的付文鑫,回头给你发奖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鼓舞了士气,付文鑫竟身形急转,竟出现在了韩致前面,伸出一只脚眼看就要把球截过去。   韩致避无可避,迅速观察了一下场上的形势,短短几息之间,很快就分析出了应对之策,一个抽击,寸步不离的球便脱手而出,落地的方向,韩致的队友刘卧早已守株待兔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付文鑫大叫:“好机会大人!截住球。”   “我知道!”   皮革球裹挟着利风在空气中呼啸而过,陆久安眼疾手快,灵敏地往旁边跃去,抢在泰山一样的刘卧前面,想要将球接在胸前。   下一秒,他就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了。   皮革球飞速而来的力量与韩致的身板不相上下,冲击之下,陆久安被砸得几欲吐血,果真是大力出奇迹,妈的一群肌肉发达的莽夫。   陆久安一拿到球就不再作耽搁,凭借着灵活的身手以及高超的球技,左避右闪,与队友配合得滴水不漏,硬是于千军万马间,踢进了第一个球。   这一球的代价也不小,韩致挑选的队友又高又壮,个个都是怒目金刚,他的战术粗暴简单,就是以绝对的力量压制。陆久安与他们的每一次周旋,无异于鹅卵击石。   队友欢呼着围过来与他击掌相庆,与他们而言,能在韩将军手下抢到一分,实属难得,足够他们吹三年了。   韩致表情不变,几个队友却白了脸,韩致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太小,陆久安只隐约分辨出几个字:“……加跑……惩罚。”   球又回到了陆久安脚下,滴溜溜地打着转。   胸前被皮革球撞的地方在衣料摩擦下有些难受,恐怕是淤青了,陆久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朝着韩致洋洋得意地一偏头:“嘿,韩将军,也不过如此嘛。”   韩致展开一抹笑,陆久安嘟哝:“笑什么,是我进球又不是你,奇奇怪怪的。”   韩致恍若未闻,就在陆久安话音刚落,他脚上肌肉紧绷,脚后跟扬起一个蓄势待发的弧度,陆久安一瞬间只感觉被猎豹盯上,慌不择路忙地往回跑。   然而无济于事,韩致的速度非常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就已经缠了上来,长臂一展,将他围了个密不透风。   仿佛看穿了他下一步的所有动作,即便是虚张声势的假动作在他面前也无所遁形,陆久安往左转,韩致的有力的胳膊也跟着转,他往右躲,一只脚也跟着拦在右边,如影随形。   他们之间的距离贴得太近了,无论陆久安怎么反抗都被轻松化解。   他甚至能感受到韩致那性感低沉的粗喘和又高又壮的身体里散发的热气。   “久安,这样你又该作何应对?”   付文鑫在旁边看到了,急得上蹿下跳。   “大人,你搞什么呀,快把球传给我。”   我倒是想啊,你没看到你总教头把我给守得固若金汤吗。   仿佛是听到了陆久安的抱怨,韩致突然大发好心把双臂撤了回去,陆久安可不管他是什么目的,逮着机会见缝插针逃了出去。然而只是片刻,陆久安就感觉身后一阵风袭来,随之而至的,还有一双手在他腰间不着痕迹地捏了捏。   陆久安愣住,只当自己感觉错了,抬起头就看到了韩致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陆久安呼吸一滞,还不等他反应,耳垂又被了轻轻一摸。   这下子陆久安确定了,韩致这个狗东西,打着阻拦截球的幌子,搁这儿暗度陈仓呢。   那双手飘忽不定,虽大多时候只在胳膊肘脚踝处等无伤大雅的地方流连忘返,不至于太过分,但陆久安还是感觉到了奇耻大辱。   韩致的动作大胆又隐秘,其余人以为他们进攻防守地难舍难分,谁知道韩致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在借机明目张胆地揩油。   陆久安气得脸红脖子粗。   不行!   我期待已久的比赛应该是热血的!激情的!男人之间力量的角逐和身体的碰撞!   怎么变成了这样?   再任由这么发展下去,都要成小黄人了。   陆久安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韩朝日,蹴鞠比赛,你给我整这一出?”   韩致低沉一笑,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让陆久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他知道,韩致确实是笑了。   “你太弱了,久安。”韩致低低叹道。   这一刻,陆久安的羞愤达到了顶峰,他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怒喝:“韩朝日,士可杀不可辱,老子跟你拼了。”   结局可想而知,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无功。   陆久安等人在对方的压制下,就像那五指山下的孙悟空,即便使出了浑身解数,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们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   陆久安终于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就好比娱乐赛对上了职业选手,注定会输得彻彻底底。   陆久安的队伍最终只得了一个亚军,季军来自邻州的,组队的人也是一群无名小卒,对于这个结果,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谢老爷成了这次运动会的最大赢家,在得知韩将军亲自下场时,他就足足压了两百注在将军身上。比赛结束后,奖品最上方那颗琉璃珠被他收入囊中,羡煞了一干旁人。   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押注陆久安的同知难免怅然:“哎呀,怎么就没人告诉我那是韩将军呢,早知如此,说什么我也要押韩将军几注了。”   付文鑫输了比赛,不见半分难过,他见陆久安心不在焉,还反过来安慰他:“大人你已经尽力了,韩教官得第一,那也是实至名归。”   陆久安怒火中烧。   你知道个屁!只知道胳膊肘往外拐!   陆久安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被众人围住道贺一脸不耐烦的韩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至于其中原因,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他余怒未消,到了晚上,陆久安下定决心要给韩致一个好看,结果又让血气方刚的镇远将军抓住机会吃干抹净,真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久安……” 第161章   晨光熹微, 天际方明,五谷吐着舌头把门板扰得吱呀乱想,陆起从隔壁房中走出来, 突然听到自家公子厢房里传出来一道令人面红耳赤的呻吟声。   陆起暗骂一声, 不敢再多停留,步履匆匆离开了。   “嘶, 轻……轻点。”   屋内, 陆久安痛得倒吸凉气, 韩致脸色不善:“你这是怎么搞的, 踢个球至于这么拼命?”   他面前,陆久安紧绷的肌肉起伏成一条漂亮的弧度,胸前白玉平铺的肌肤之上,一大片乌青非常显眼。   韩致嘴上教训着,手上动作不停, 大坨药油被挖出来涂在受伤的地方, 然后又被一只手重重抹开。   “痛……我不上药了, 嗯……无耻小人, 流氓头子……”陆久安骂骂咧咧,“这伤谁弄出来的你能不知道,少在这儿装无辜了。”   韩致眼神茫然,面露愧色:“是我?”   陆久安没有理会他, 兀自扯紧里衣, 打算逃离这场难耐的折磨。竞技受伤在所难免,运动会上那一球的威力纵然比较大,不过既然没有伤筋动骨, 也就没必要再在这儿经受此等磨人的酷刑。   “我下手轻点。”韩致回过神来,靠着蛮力把人押回床榻上, 嘴上连哄带骗地安抚他。陆久安好不容易套上的衣服又被尽数剥落,只得任人宰割。   “我看看,其他地方还有受伤吗?”   陆久安感受着他的小心翼翼,恼怒之下有些好笑,脑海里突兀地闪过一个词:猛虎嗅蔷薇。   “没有了没有了,这点伤不管他,过个一两天自己就消了。我又不是什么柔若无骨的姑娘家,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陆久安三两下挽起头发,穿上官服,韩致提着一双皂靴走上前来,弯下腰替他套在脚上。   比赛虽然已经落幕,但是吸引来的外客仍然逗留在此,陆久安的接待工作远没有结束,他想趁运动会的号召力,尽量给远道而来的游客留下好的印象,如果此次一举成功,以后就不需要他劳心劳力地去对外做宣传了。   除此之外,陆久安也要开始为韩致收拾行囊了。   独属应平的第一艘商船已经完工,此次韩致回云落,正好乘坐这艘船走水路,平稳快捷。   作为这项大工程的总负责人沈途,在建造船只的过程中,时不时收到陆久安的提议,对船只改进不少。   比如为了减少船身的摇摆,沈途经过多次专研琢磨觉得切实可行,最终决定采纳陆久安提供的方法,在中线面安装深过龙骨的中央插板,这样一来,还能起到一定的抗横漂作用。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都被一一运用了进去。   可以说,这艘名为“水蛇”的商船与当今所有的船只都不同,放在整个航运史,都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而陆久安那些看起来比较超前的概念,自然也是他从电脑里找的资源了。   船体长约15米,宽约7米,抛开桅杆高约4米,舱壁由水密隔舱构成,具备良好的抗沉性能。船舱有上下两层,上层主客,下层主货,空间开阔,可以承载不少东西。   因此陆久安准备起行李来是有多少装多少。   边疆条件艰苦环境恶劣,云落城一到冬天大雪绵延,寒风刺骨,厚实的衣服必不可少,华彩坊的女工们被分出一半,连夜缝制鹅绒棉衣。   棉衣制成送到韩致手中,触感柔软细腻,他摇了摇头:“将领常年穿着盔甲,这衣服用不上。”   “巡视御敌时穿着盔甲没错,总不至于连睡觉休整的时候也穿着吧。”陆久安曾在和颜老夫子的一次交谈中无意中得知,边疆战士冻死冻伤的不在少数,秣马厉兵那么久,不是战死疆场,而是折戟在大自然之下。   如果用衣物就能减少一部分伤亡,那这买卖太划算了。   “还有葡萄酒,去年就说过,一定要带去给边疆将领战士们解解馋,你是作为奖赏发下去也好,雨露均沾每人一口也好,随你处置。”   衙役把刚酿成的葡萄酒搬运到停泊靠岸的船舱里,足足有五大坛。   韩致看他为了自己忙里忙外地不停歇,林林总总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圈着陆久安的腰把他拉在怀里:“这些就足够了,歇一歇吧。”   “还行,不是很累。对了。”陆久安突然想起一事,“你会泅水不?”   “会一点,能浮到水面上,不能游太远。”   “那可不行。”陆久安眉头皱起来:“万一在途中突发意外落水怎么办,能供船只运行的水流都不会太平缓,一旦掉下去,九死一生。”   就像前不久的码头事件,落水五人,只救起来一个,还搭上了一个去救人的。   韩致不以为意:“你不是用皮囊做了救生衣吗?而且以防万一,船上还放了许多腰舟。”   韩致嘴里的皮囊救生衣,是在码头事件后,陆久安着人制成的,与现代的救生衣压根没法比,收效甚微,了胜于无。而所谓的腰舟,是一种巨葫芦,因为可以带着人浮在水面,其作用和木筏有些类似,在一些交通不便的地方,常常被人用来渡河。   陆久安听说了此物以后,觉得可以充当救生圈,一并放在了船上。   不仅如此,商船上还专门高价雇佣了两名善水的人做救生员。   陆久安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多的防护措施都不为过。   “也不单单如此,韩朝日,你想过没有,有一天或许你的敌人不再是那些马背上的游牧民族。而是从海的那一边,乘着帆船,抗着炮筒的洋鬼子。”   “炮筒,洋鬼子?”韩致明显一头雾水。   “是的,他们是海上来的敌人,假以时日,你们要在水上作战,仅仅只能浮在水面上,你用什么来打败他们?用你那力大无穷的身体吗?如我直言,在水里,你使不上一层的力。”   韩致想了想,一开始,军营里的很多战士因为不识马术,被挞蛮打得落花流水,只知道抱头鼠窜。那般光景,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万分屈辱,如果历史再一次重演,马术换成了泅水……   韩致脸色骤变,面目一沉:“你说得对久安。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群来自海上的敌人到底存不存在,但是即便万分之一的机率,我也不该忽视,是我思虑不周。”   能听劝就好,陆久安缓和了语气:“我只是假设,不过就算那样的情况出现,我们也不会被动挨打。”   他已经成立了研发团队,火药被研制出来是迟早的事,况且当今陛下深谋远虑心怀凌霄之志,对于海上的探索,想必会非常感兴趣。要是发现除了这片大陆,世界上还有更广袤的土地,不会不设防。   做好万全准备下,至少在陆久安有生之年,不会允许同样的屈辱重蹈覆辙。   提到研发团队,陆久安又想起另一件事,他急不可待地拉着韩致的手腕来到实验室,韩致被他这神神秘秘的一出搞得好奇心十足:“又有什么宝贝。”   “确实是宝贝。”对于即将看到的物品,陆久安只愿意透露只言片语,“还记得按察使临走前,我送他的东西不?”   “难道是眼镜,又打磨出了一副?”   韩致不解,他是知道那东西的珍稀之处,可是他也没有视物模糊的眼疾啊,那东西给了他,也是暴殄天物。   “不是,不过也相近了。”   到了实验室,里面却空无一人,纸张器械凌乱地散落在地。   “到哪儿去了,早上还给我递了消息申请科研经费。”   韩致动了动耳朵,眼镜锐利地射向墙的另一边:“在外面。”   实验室外面原本有一个高塔,在古时候供哨探登高望远所用,已经有了很久远的历史,陆久安不明白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他什么都没听到,只好跟随韩致绕到实验室另一侧,正好看到大群人围聚在一起唉声叹气,明显要做的事没有成功,陆久安探进去一个脑袋:“做什么呢?”   一人头也没回地说道:“我们当中一部分人认为事物越重,从高空落下的速度越快,反之落下的速度越慢。为了验证这一猜想,我们寻来这一高塔,用一块大圆石和小铁珠做实验。”   陆久安眼睛亮晶晶的,学过初中物理的都知道,这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自由落体实验,至此真正开启了物理学的大门。   好家伙,没有了外物的束缚,这群人天马行空,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了吗?   “结果呢?”陆久安明知故问。   “结果两个物什同时落地。”说话的人挠了挠了头,满脸失望。   陆久安暗笑不已,他拍拍对方的肩膀安慰道:“看来你是支持这一理论的一方,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衣服从树上掉下来,近乎于飘,而橘子熟了从树上掉下来,则眨眼见地。这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小伙子,幸好没落你头上,落你头上你就该改名叫牛顿了。   陆久安点点头:“说的没错,那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呢,他下落的速度和重量无关,而和表面大小有关,毕竟衣服这么大,风都能把他吹来。”   那人双眼骤然一亮,前一刻还垂头丧气,这一刻仿若死灰复燃:“对……对!很有这种可能,咦,陆大人。”   回过头的人这才发现跟他探讨那么久的是陆久安,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冲陆久安腼腆一笑。这时候,人群中的谢怀凉也发现了他,谢怀凉拾起铁珠放回袖中,扒开众人朝陆久安走来:“大人是来取千里目的吗?”   千里目?   旁边的韩致心神一动,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想。 第162章   只不过这猜测委实有些匪夷所思, 让他在想到的一瞬间,就被自己下意识的否定了。   谢怀凉侧了侧身子:“千里目太过珍贵,被我锁在密匣内, 请大人随我移步。”   陆久安并没有着急走:“刚才那个实验是谁提出来的。”   与他交谈已久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抬了抬手:“是小人。”   陆久安有些意外, 反复看了他几眼,目露赞赏之意:“别害羞嘛,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思远。”   “方思远, 不错。”陆久安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来回念了几遍:“你这个想法很好, 持之以恒下去, 说不定有一天,你的名字将被载入史册。”   方思远明显被吓到了,脸色涨红,结结巴巴道:“小的不敢有如此胆大的想法,我提出实验只为解惑。”   陆久安有些少年老成地拍了拍他肩膀, 缓缓展开一个笑容:“所有的创造都来源于奇思妙想, 而能不能成功, 关键在于他们能不能付出行动。”   在场的所有人, 脑海里不约而同的想起那句话:求知而学理,学理而实行,勿高谈阔论,需躬力亲为, 大道至简, 知行合一……   这是陆久安在县学第一次讲学时提出来的观点,再结合此情此景,众人终于理解了其中的意味。   陆久安韩致紧随着谢怀凉其后, 随着实验室大门的临近,不知为何, 韩致突然心跳如擂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谢怀凉的一举一动。看着他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把小巧铜质钥匙,看着他扒开一层层杂乱无章的器械,看着他取出木匣,钥匙入孔。   咔哒──   细微的声音传入韩致的耳朵,谢怀凉双手捧着千里目送到陆久安面前。   时隔多年,陆久安终于又看到了一件跨时代的产物被研制成功,他垂目扫了一遍,心情别提多愉悦了,他抱着双臂朝韩致努嘴示意:“韩大将军,这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千里目,保准让你满意,试试?”   韩致舔了舔嘴角,看了陆久安一眼:“怎么用?”   “和眼镜差不多,把小的那一面放在眼睛前,大的那一面,就对准远处的钟楼吧。”陆久安不厌其烦地为韩致讲解用法,“这里可以调节焦距。焦距我也不知怎么和你解释,总之你可以左右调整,直到你视野里的东西看得清晰一些。”   钟楼离实验室差不多有两公里的距离!   韩致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按照陆久安的方法摆弄手中的千里目,直到把钟楼上的显示的刻度看得一清二楚……   陆久安:“如何,现在几点?”   韩致:“……”   “喂,有没有搞错啊韩朝日,你摆弄那么久也没好?要不要那么愚笨啊。”   陆久安等得不耐烦了,作势要去抢,韩致错开一步,凭借着优越的身高摆脱掉陆久安,他依旧一声不吭,然而此刻的韩致更像是一个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时而将千里目放在眼前摆弄,时而又取下来,就这么反反复复两厢对比。   良久,韩致方才过足了瘾,他把千里目紧紧握在手里,目光如炬,看着陆久安严肃道:“此物于我军如虎添翼。”   “我知道。”在抗战片的熏陶之下,望远镜在战场上的能起到怎么样的作用,陆久安这个做县令的文官比谁都清楚。更何况在科技力低下的大周,这玩意儿更是如开了挂一样的存在,作用只好不差。   “届时将千里目交给斥候,于千里之外便能刺探敌情,知晓敌方动向。”   “千里之外那就有些言过其实。”陆久安乐了,他自知这此物的极限,以目前实验室的技术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要想千里之外,还任重而道远。他收起望远镜连同木匣一起塞到韩致的怀里,“给你的,你带着它回云落,让你那群手下看看你的神仙手段。”   确实是神仙手段,韩致暗道。突然他心神一动,“现在有了千里目,以后是不是还有顺风耳?”韩将军立刻举一反三。   “哥,你想得倒是美,真当我这是机器猫呢。”陆久安翻了个白眼,“不过顺风耳没有,有个更厉害的。这千里目只能做个辅佐工具用,以后给你个杀伤力十足的武器──通天雷。”   “通天雷是何物。”这下连一旁的谢怀凉也忍不住好奇了。   陆久安把火药一解释,两人均是叹为观止,陆久安得意洋洋,对着韩致挤眉弄眼:“知道我这两个实验室厉害之处了吧。”   韩致点了点头。   陆久安贴近韩致耳边悄声道:“那以后你可要在你皇兄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啊。”   ……   准备了几天的远行物资,东西一摞一摞往船上搬运,这时候,应平的很多人都听说了“水蛇”就在最近两天要开船了,时不时围上来凑热闹,陆久安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做着最后的查缺补漏。   临别在即,韩致把韩临深叫到跟前,韩临深后面跟着颜夫子,颜古很少在讲学期间离开县学,陆久安看到他的那一刻,心里已经有了猜想。   果然,韩致对韩临深道:“你同我回云落。”   “好啊。”这几天县里的动静韩临深都看在眼里,他的惊喜溢于言表,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急不可耐地就要回房收拾行囊。   韩致又道:“这次回云落要待一年左右,颜夫子一起。”   “一年?”韩临深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他犹豫片刻,摇摇头,“爹,要回云落这么久啊?那我不回去了。”   他确实很想念在边塞的日子,很想念杨叔李叔他们,然而在应平生活了这么多年,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慢慢喜欢,直至现在,要让他离开结识的小伙伴,他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更何况,应平有很多云落没有的东西,他在这里吃得好,玩得好,除了课业繁重一些,再没有比这更自由自在的了。   韩致右手握拳搁在案桌上,语气不容商量:“两日后辰时出发,到时候没见到你人,你知道后果。”   韩临深急急退后两步,哀嚎一声:“为什么啊?”   韩致没有说话,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韩临深如至凛冬,半响,韩致垂下眼皮:“临深,你让我很失望,你跟着颜夫子和久安学了那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你这样,何时才能当大任。”   韩临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观星社发行的每期要闻,一日不落地送到你手中。你告诉我,你真的从中没窥到一点蛛丝马迹吗?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次要让你同我回云落吗?”   韩致的语调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波澜,然而他每说出一句话,都叫韩临深的身子崩得愈紧。语毕,韩临深身上所有的稚气和随性已经全部消失殆尽 。在这一瞬间,陆久安仿佛看到他从那个阳光开朗的邻家大男孩,迫于责任,不得不变身为皇位上那个冷静沉着,将江山扛起来放在脊梁之上的新帝。   这就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吗?   陆久安于心不忍,想走过去用手臂圈紧他肩膀以示安慰。   这时候,韩临深开口了:“我明白了爹。”   他明白了。   陆久安也明白了。   早在当朝天子推行烈士抚恤金之初,就为所有人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那巨额的抚恤金就像一盘公然摆放在餐桌之上的珍馐,谁都看得见,谁都摸得着,然而一旦有贪官污吏经受不住诱惑妄想伸手染指,那必定掉入皇帝陛下亲手设下的陷阱中。   眼下正到了收官之际,皇帝想要挖出萝卜带出泥一网打尽,朝堂之上必定风起云涌,连带着其下的宦海也人心沉浮。届时那群人被逼得狗急跳墙,能用来掣肘皇室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被他们轻易放过。   韩致这一去就是一年,韩临深作为皇帝之子,有什么地方能比他的大本营云落更安全的呢。   陆久安相信,若非他自己身为应平的县令,说不定都要被韩致给栓在裤腰带上放在身边寸步不离。   韩临深行了个礼,一声不吭地退出吾乡居。   他从县学带回来的一沓纸孤零零地躺在紫光檀嵌黄花梨面书卷几之上,字迹斑驳,秋风拂过,哗啦啦掉了一地,其中一张正好落在陆久安脚边,他弯腰拾起来,纸上提着一首诗:   两袖书墨泼山河,舀杯星辰斗秋色。   一卷晚霞皆在手,游龙惊鸿敢与我。   颜古道:“这是临深今日才作的,这首诗放笔纵意大气磅礴,我难得夸了他两句,他本是想拿回来给将军的……”   原本是兴致勃勃带回来给韩致求表扬的,没想到反被当爹的批了一顿。   啧。   陆久安无奈,他把地上散落的纸一张张捡起来,对折整理,也没交给沉着脸的韩将军,而是转头裹进衣服里一股脑塞行囊中去了。   “龙蛇”出发的那天,湖面水波荡漾,码头人头攒动。今日乘船的不只韩致一行,还有出行的旅人,跑商的商人,谢家长子谢怀温就打算趁着这次机会,准备了好一些货物,欲销往吟水一带。   杨苗苗站在船头抹着眼泪跟韩临深道别,话里话外都是不舍,韩临深轻轻拍了拍这个弟弟的背脊安慰道:“莫哭,一年后我们就见面了。”   阿多把杨苗苗揽在身旁,韩临深垫着脚尖东张西望:“陆起呢?他没来吗?”   话音刚落,一个包裹远远向他抛来,韩临深眼疾手快接住,看到来人是陆起,喜得眉眼弯起:“里面装的是什么?”   陆起道:“一些小玩意儿,你在云落无聊时,可以拿出来解乏。”   韩临深丝毫不作怀疑,连打开看一下的动作都没,喜滋滋地抱在怀里,陆起没忍住啐道:“笑得像个傻子。”   陆久安见状与韩致对视一眼:“你儿子初见我弟弟时,两人还相看生厌,没想到现在关系都这么好了。”   要是韩临深未来真能做皇帝,也不知道会不会给陆起封个官,然而两人君臣相待。一想到这样的场景,陆久安不由得乐出声。   两人并肩到了船头,来来往往的脚夫挑着重担与他们擦肩而过,韩致捏了捏他脖子:“你回吧,我走了。”   “好。”   陆久安爽快地转过身,又被背后的人拉住手臂,韩致低沉的声音叮嘱道:“平日记得穿着软甲,若是遇到抚恤金相关的政务,你有多远离多远,别去碰。”   “县衙的役吏经过训练,对付一般的匪徒已经绰绰有余,出门在外,至少带四个人在身边。”   “我知道了。”陆久安从善如流,“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韩致犹豫片刻:“不要到处沾花惹草,不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扯上瓜葛,更不能学着卫所那群人到街肆去寻花问柳……”   “说这些就过分了啊,我什么时候沾花惹草了。”陆久安凝眉踹他。   韩致受他一脚不痛不痒:“总之,若是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靠近,不论男的女的,都莫理会。”   陆久安服气了,他每天忙着看书处理公务的时间都没有,别说近女色了,连府上的丫鬟都不再对着他犯花痴了。   湖面的冷风猛得灌近,陆久安张嘴被呛得连连咳嗽,韩致发出一声低笑,伸出宽厚的手掌顺着他背脊拍了拍:“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回去吧,码头风大。”   正当这时,人群外远远传来一叠声呐喊:“将军、将军留步。”   这声音又高又急,还带着短促的喘息,叫人一听就知道是匆匆忙忙赶路所致,陆久安揉了揉眼睛:“嘿,这不是石大夫吗?这会儿不是在医学院授课吗?怎么到码头来了。”   石大夫一马当先拨开行人,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面色稚嫩的年轻男女,个个包袱款款,眼神坚定。 第163章   石大夫气喘吁吁带着自己几个弟子来到跟前, 未等韩致开口询问,三言两语道明来意:“大人,这几个学生都是鸿图学院的医学生。”   陆久安认出了其中三个人, 当时运动会有参赛者晕倒时, 就是他们挺身而出把脉查看。   石大夫继续说道:“听闻将军即将回云落,这几个学生想同您上战场, 尽一点绵薄之力。”   陆久安当即明白过来, 这群人学业有成, 要去做战地大夫!   陆久安先是在心中狠狠叫了一声好, 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们的双眼,神色凛然:“你们做这个决定,想清楚了吗?”   对面五人不约而同点头,其中一人心潮澎拜地说道:“陆大人放心吧,我等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决定。男儿当保家卫国, 我们力气不够, 去战场上杀敌只会白白送死, 那我们就去做战士们的医生, 他们保护大周,我们保护他们。”   饶是韩致也被这铿锵有力的一番话说得动容,他大步流星走到几人面前,来回打量他们, 眼里分明带上了几分欣赏的意思:“没想到你们身为一介医者, 居然有如此胆气,不错。”   石大夫叹了口气:“这些都是我们几个老头子的得意门生,本来有意收到医馆里, 谁知道他们剑走偏锋,好好的应平不待……哎, 这叫个什么事,劝都劝不住。”   石大夫扶着额头连三惋惜,看来是真的郁结到不行。   “是好事。”陆久安只得拍着这位老熟人的胳膊勉强安慰,“他们如今跟着将军去战场上救死扶伤,也算师承其脉了。”   他开设医学院,培养医学生,本就有意往战场上输送人才,眼下无需他多费口舌,就有人自发愿意前往,正好还可以做个表率作用,一举两得。   医学生的自荐实在是一个意外之喜,陆久安猛吸一口气,握着拳头不轻不重敲在韩致胸膛上:“我的人到你那儿,可别让你们那群五大三粗的士兵们给欺负了,他们的手可精贵着,要好好保护他们。”   这话里三分玩笑三分警示,那五个学生不是愚钝之人,都知道陆久安是在为他们着想,心里齐齐淌过一阵暖流。   韩致眉目柔和下来:“那是自然,我会善待他们,将他们放在军中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任何闪失。况且士兵还指望他们救命呢,供起来都来不及,怎么会犯这种糊涂。”   这也是事实,战场上刀剑无眼,士兵常常会受伤,若是没有大夫治疗,那就只能听天由命,大夫到了那里,都是稀世珍宝,可不是得当成菩萨供起来。   “你最好说话算话。”陆久安心满意足,又问五个医学生:“你们爹娘,或者家里人呢?他们知道吗?”   其中一个青年浑身冒着初生牛犊的朝气:“知道,他们起初不同意,不过后来嘛,被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自然就同意了。”   “你说谎。”陆久安一眼就看出来了。   青年被当场戳穿,闹了个大红脸,石大夫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那学生打了个哆嗦,这才一五一十地老实坦白:“……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被束缚在小小的一方天地,无论他们同不同意,我心意已决。”   石大夫眉头紧锁显然不认同:“楚丘俞,他们终究是你爹娘,万事当以他们的想法为先。”   青年梗着脖子反驳:“非也,从我们呱呱落地那一刻,就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在能够明辨是非之后,我们都有权利自己做决定,若是事事都唯命是从,那我们与木头何异?”   石大夫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抖着手横眉冷竖:“这么离经叛道的话,谁告诉你们的。”   青年义正言辞:“陆大人。”   陆久安:“……”   石大夫:“……”   陆久安打了个哈哈:“本官确实说过,但后面还有一句话,你们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要做好独自承担风险的准备。去边塞,有想过后果吗?”   “我们清楚。”   “清楚就好。”陆久安拦下石大夫欲劝说的话,“人生只有一次,不妨大胆一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违背人理道德的,都没问题。”   五个医学生高兴地像一阵轻快的风,他们尚且不知踏上这艘船后,等待他们的命运齿轮将会如何转动。   现在这阵风原地打了个转,拱手礼貌拜别石大夫后,大步昂扬、义无反顾地走进独属于他们的历史洪流中。   韩致这一趟回云落,算得上是“满载而归”。陆久安也不作耽搁,催促韩致登船启程。   响亮的号子声穿透云霄,随着岸边百姓的欢呼,“水蛇”慢慢驶离岸边,很快就在水流和风力的作用下,如一片巨大而沉重的树叶越飘越远。   韩致依然站在船头,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这才回到船舱内坐下,闭目养神。   韩致走了。   陆久安一瞬间诸多思绪纷至沓来,但他也明白,只要韩致还是将军,这样的离别还会发生无数次。   他站在原地静默了好一会儿,招呼役吏回县衙。   从码头到城镇的主干道已经全部铺成了水泥路,道路两旁疏影横斜,小溪清澈见底,几个妇人抱着木盆蹲在岸边,一边清洗衣物一边谈天说地,不时响起阵阵嬉笑声。   十月的深秋天气渐凉,溪水溅过来洒在脖子上时,陆久安被冻得一个哆嗦,他抬头看了看天,忍不住握紧缰绳。   离县衙还有一条街的距离,无意间,陆久安看到路面足迹凌乱,被无数人踩踏出来的图案之上夹杂着一些斑驳的水印,他刚才还沉浸在离愁别绪中的脑子,立马意识到附近出了事。   果不其然,等快马加鞭转过街角,嘈杂的声音烈火一样绵延而来,大堆百姓簇拥在一块儿,手中拎着各式各样的农具,声势甚是浩大。   人群中间,几个救援队的人正抬着一个担架健步如飞。陆久安走近了,发现那担架之上躺着的还是个熟人。   赵老三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脸上蜡白无光,双眼紧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   陆久安吓了一跳,利落地翻身下马,扯过就近的一个衙差劈头盖脸地就问:“赵老三出了什么事?”   衙差甩了下手,一滩泥浆脱落在地,这人和赵老三一样,身上也是湿的,几绺头发从额头旁边杂乱无章地垂下来,混着黑乎乎的污水,显得很是狼狈。   衙差后退一步,生怕把泥带到陆久安衣服上。   “赵老三做日常巡逻,结果走到半途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头栽进了旁边的水沟里,得亏被人发现。”   原来不是他想的官民冲突。   陆久安松了口气,随即又提起一颗心来。   医馆近在咫尺,救援队训练有素地把赵老三抬进去,其余百姓本来没什么事,这会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倒感觉有些手忙脚乱。   秦技之侧头就看到抬进来一个人,又这么大阵仗,当即放下手中的药材,药童默契地递来药箱,点上油灯。   观气色,听声息,摸脉象……秦技之有条不紊进行手里的动作,陆久安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静静看着他为赵老三把脉施针。   须臾,赵老三变成了一颗巨大的仙人掌,浑身上下长满了刺,然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一整套下来,赵老三悠悠转醒,只不过脸上仍有菜色。   围观的百姓早已各自散去,这会儿赵老三正撑着身子半躺在床上,有力无力地端着碗喝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带着独有的苦涩,令人安心。   “赵老三病情严重么?”   药童在一旁收拾药箱,秦技之净了手,把银针一根根插进针灸包。   “落水没多久,发现得及时,最近两天注意保暖不要见风受凉。”   见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那便是问题不大。   赵老三放下碗低声道谢,药童小心翼翼扶着他躺下,陆久安走过去给他掖紧被子,赵老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陆大人,卑职现在全身没有力气,恐怕当不了值,能不能不要扣我表现分。”   陆久安哭笑不得:“我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上司吗?这几天你就好生休息,有同差给你顶上。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事不,怎么好端端得走在路上,就突然栽倒了。”   赵老三也说不上来,他走着走着便意识模糊,之后就不省人事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有知觉的时,卑职已经在水里了。”   冷冰冰的水流铺天盖地地挤入他鼻子耳朵,叫他呼吸不得,恍惚之间仿佛下一刻就要交待在此了。正当他绝望之际,接二连三的人跳入水中,那时候他已经分辨不出来人的模样,只觉得无数双暖洋洋的手贴近,合力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他依稀看到有个农夫扔了锄头,把腰间盘着的衣服脱下来给他裹上。另一个农妇丢下菜篮,从后边搭了一把手。   成群结队的百姓围拢过来,又呼啸着散开去。   “有位差爷巡逻累倒了……”   “快去叫大夫……”   “刘铁根,你力气大,来,把差爷背去药馆……”   赵老三的回忆嘎然而止,他眼眶一瞬间红了,语带哽咽:“大人,是那群百姓,是他们下水合力把我抬上来的。要不是他们,我今日可能就跟野狗一样冻死在水沟里了。”   这个牛高马大的铁血硬汉,说着说着忍不住落下热泪。留守在此照顾他的药童听了全程,竖起食指立在唇前:“小声点,隔壁还有病患,莫要吵着他们。恕小的直言,赵差爷,您是一个好官,如今见您遇难,百姓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赵老三不哭了,怔怔看着药童。   “是的。”陆久安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百姓都是有心的,你平时为他们做的一切,他们都看在眼里的。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以真心换真心,就是如此简单纯粹。”   赵老三狠狠吸了吸鼻子:“这就是大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官民鱼水?”   “嗯。”陆久安的声音柔和似水,“看来你彻底领悟了,如此一来,就算以后有早一日我不在应平了,有你们在,也不用担心出现什么酷吏欺压百姓的事情发生。”   “不在应平……”犹如晴天霹雳,赵老三豁然掀开被褥,失声惊愕,“大人要离开应平?”   陆久安一只手又把他按回病床:“未来还有这么长的日子,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况且你大人我为官如此清正,应平在我的治理下蒸蒸日上,说不定明日就来一道圣旨,把我给召回晋南做大官去了。”   “你应当也知道,你大人我当初可是探花郎出身。”   陆久安说这话时,嘴角揶揄的弧度都快挑到耳后根去了,一双带笑的双眼促狭地上挑,转动间,眸子深处那细碎的光仿佛要从里面洒出来,赵老三一时间看呆了。   “噗嗤。”药童捂着嘴把大笑憋回喉咙。   赵老三胡子拉渣的脸涨得通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不着调的县令大人给捉弄了。   陆久安见好就收,他站起身,宽大的衣袖顺着床沿一扫而过,他一本正经地道:“好了,我也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别的不用多想,你好生养病吧。”   赵老三扯动唇角,脸上却升不起一丝笑意,再看时,陆久安已经走到了门口,逆光的背影如湖面上跳动的涟漪,一闭一睁眼间,就消失了。   赵老三鼻腔酸涩,眼角又浮上一层水雾。   他想,有朝一日,大人或许会离开应平…… 第164章   赵老三的意外给陆久安敲响了警钟, 他把应平城内所有水域有危险的地方都给加设了安全护栏,等工事完工,已经到了深冬。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 连城里走动的百姓都少了大半, 也有可能是一到冬天到应平游玩的旅客锐减所致。   有一天半夜陆久安被冻醒,听到窗外呼啸的寒风吹得呜呜作响, 他起身把木施上的厚衣服, 连同韩致给他打的那件狐毛大氅盖在被衾上, 这才略微感觉好受些。   翌日一大早, 陆久安尚在沉睡当中,陆起推门而入,门刚拉开一条缝,冷风呜咽灌进来,帷幔瞬间被撩起, 冷不丁打在陆久安脸上, 他裹紧被子刚翻了个身, 就感觉被窝里塞进来两个暖暖的汤婆子。   汤婆子是铜器做的, 刚灌的热水,铜器外加了一层夹棉的布套,是以并不烫手,陆久安闭着眼睛胡乱一捞, 将其中一个抱在怀里。   “陆起啊……”陆久安迷迷糊糊地嘟哝。   “大人。”陆起张开嘴, 一团白舞散在了空气当中,他搓着双手呵了口气,将冻红的指尖拢入袖中, “下雪了。”   “下雪……”陆久安觉醒了一些,睁开惺忪的睡眼, 眼里还有些茫茫然,“下雪了?”   他坐起来,满头青丝乱糟糟地散在背后,一张精雕玉砌的脸缩进淡灰色的布衾中间。   “对。”陆起把窗楞支起来,陆久安翘着脖子看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没看到。   哪有雪啊?   “大人待会儿起来看看就知道了。”陆起弯着眼角笑,“天冷,我去吩咐灶夫做点羹汤暖暖身子,您再睡会儿吧。”   咣当──   陆起掩上门,连同院子里面传来的那些模糊不清的兴奋声一并关在了门外。   天一冷,陆久安就更不想起床公务了,他在床上赖了半天,直到主簿来禀告公务,才情不愿地裹上衣服。   走进院子里,陆久安这才明白刚才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这群生在应平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雪的大人小孩,一窝蜂全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伸出双手去接飘落的雪花。   阿多和杨苗苗在树底下你追我赶,五谷撒着欢追着两人奔跑,这只大狗转头看到陆久安,一个纵身扑了过来。陆久安顿感不秒,急急后退两步,还是被五谷沉甸甸的身子压得差点栽倒。   “哎哟,你这傻狗。”陆久安捧住他的大脑袋亲了两口,把他从身上赶了下去。   “大人。”杨苗苗脆生生地叫他,脸上藏不住喜色,“你瞧。”   “什么?”陆久安非常配合得凑过去。   杨苗苗宝贝似地捧着一个小瓷瓶:“我和阿多从树叶上收集的雪。”   陆久安乐了,这算什么雪,落到地上就化成水没影了,顶多算米夹子,就连那树叶上铺了那么久,也只浮了薄薄一层,他这一瓶雪,也不知道刮了多久。   怪不得他在屋内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也就他们应平的人稀奇。   陆久安猜得没错,应平的百姓确实稀奇。整个江州位于亚热带湿润气候区,除了海拔较高的山峰,其他地区很少下雪。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应平每家每户都表现得极为兴奋,陆久安走马观花顺着官道逡巡了一圈,发现无论高门大户,还是小户别院,家里凡是能用来盛放的锅碗瓢盆,统统都被搜罗出来摆放在了户外。   陆起打马跟在后头,看得喜不自胜:“要是他们见过晋南的雪,也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的了。”   付文鑫同样没看过雪,闻言驱马上前,好奇问道:“陆起,你给哥哥讲一讲,晋南的雪什么样的。”   于是陆起用他那张吐过千百篇纪实新闻的嘴,把晋南的雪景描绘得有声有色。   付文鑫瞪着一双眼睛,满腹震惊:“真的假的?地上的雪有几尺深,那不得把人埋里面了?还有什么像鹅毛?陆起,你可别是诓骗哥哥吧。”   “怎会……”陆起急得脚下没了轻重,不小心踢在马肚子上,马匹登时串出几丈远。   付文鑫指着远处歪歪斜斜的身影哈哈大笑:“咱弟弟还是这么不经逗,看看,三两句就急眼了。”   江预眼底暗含责备,意有所指地看了陆久安一眼,付文鑫满不在乎:“大人才不会怪罪我呢,再说了,你瞧瞧大人自己,笑得比我还过分。”   陆起骑术不精,等驯服了身下那匹马,一行人已经回到了县衙,陆久安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马夫,大步流星踏入衙内,经过游廊时,陆久安看到老态龙钟的杨老汉仰面站在树底下。   “杨老伯,你也赏雪呢。”陆久安走过去扶了他一把。   杨老汉转过身来,陆久安才看到他手里握着两截竹筒,脚边放着一个土褐色的劣质坛子,他弯下腰来,似要把竹筒里收集来的雪水倒入坛内,陆久安伸手:“老伯,我来吧。苗苗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老杨汉指着假山背后:“在那里呢。以前听人说,雪水泡出来的鸭蛋好吃,不知真假,暂且一试。”   陆久安小时候也听家里老一辈的人说过这话,于是也不阻拦,只叮嘱他小心地滑。   等来到堂前,主簿和一众待令的胥吏已经等候在此,他解下身上的大氅,随手丢给陆起,陆起兜手接住。   众人还在窃窃私语,陆久安一坐到高堂之上,下方的人就训练有素地停止了交谈。户部书吏察言观色,上前一步出列:“人言道瑞雪兆丰年,大人怎么看着反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陆久安捏了捏眉头:“我只是想着,应平这个长年不下雪的地方都下雪了,其他地方该遭雪灾了。”   “雪灾?”衙役面面相觑,他们尚处于初次见雪的兴奋余热中,还不太明白陆久安嘴里的雪灾一说。   “下雪还能遭灾吗?”   “嗯。”陆久安眉头紧锁,“和洪水一样。房屋因积雪倒塌,交通堵塞,植物死亡,粮食受冻减产,动物找不到食物饿死。而那些贫困的家庭就更可怜了,因为没有足够的柴火和衣服,可能会活生生冻死在家中。”   “嘶……”书吏衙役都倒抽一口冷气,眼里皆是惧骇。   陆久安挥了挥手:“眼下说这些虽然为时尚早,不过应平还是要提前做些准备为好。”   “大人是说?”户部书吏惊愕,随即摇了摇头,“不对,大人应当是多虑了,这雪照这么下下去,想来是遭不了灾的。”   他活了那么大把年纪,看天还是准的,这雪顶多今晚就停了。   “应平遭不了灾,但势必会受到影响,防微杜渐的好。”陆久安道。   “所以接下来,一部分衙役按列巡查,一部分衙役张贴告示通知里正,叫百姓做好食物和柴火储备。”   “另外,天气寒冷,百姓肯定会用各式各样的法子取暖,提醒他们切不可在易燃物旁生火,亦不能用明火烘烤衣物,以免造成火灾。”   “雪天湿滑,山路陡峭,旅游景区暂不对外开放,封锁通往眉岱山、千秋峦、祈雨峰的进出道路……”   令下如山,衙役一开始还有一些慌乱和不知所措,陆久安有条不紊一一安排下去后,所有人都找回了主心骨,兵分几路,该巡查的巡查,该站岗的站岗,各司其职镇守岗位。   在严防死守下,应平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个冬天,百姓炊烟袅袅灯火寻常,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与一场灾难擦肩而过。   3月初,天气回暖,百花齐放,深睡冬眠的虫蚁鸟兽纷纷从洞穴中出来觅食。   如今的应平已是远近闻名的繁华热闹之地,西北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山上有许多古木参天;东南方是一望无际的农舍良田,田里有麦苗果蔬万顷;应平中央则是几条江河山川,成四龙汇珠合抱之势,将应平的县城团团咬在其中。   这里聚集了数百家酒楼茶肆,天南地北的商贾贩夫都会从此经过,不知从哪儿带来一批批源源不断的香茶美瓷,又带走一批批奇货可居的美酒器械。往常这个季节,应平城里早该络绎不绝,今年却显得有些冷清。   这时,百姓才隐隐察觉出不对劲。   似乎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四月中旬,倒春寒席卷而来,随着寒潮而至的,还有一则骇人听闻的事。   观星新闻社在广木布政使设立的分社传回来消息:北方发生雪灾,这场自然灾害波及到晋南、横泽、邻岳、淮齐四个省。即便钦天监提前做了预测,也有无数房屋因此倒塌,棚舍受损,牲畜冻死冻伤,官道截断。   朝廷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作出应对之策,开仓赈粮、清扫积雪,行医送药,安抚百姓。   告示在生活广场的展板上甫一贴出,就在整个应平迅速传开来,百姓哗然变色,到处都能听到他们的议论声。   直到此时,那群参与了防护雪灾的衙役才深感陆久安恐怖的前瞻和果决,能在情况还未明之时就作出判断并安排属下执行,已非一句居安思危深谋远虑能蔽之。   而与其他人的五味杂陈不一样,陆久安在这不同寻常的气息中,隐约嗅到一丝独属于官场中才有的阴谋诡谲。   回想韩致临走时的千叮咛万嘱咐,陆久安知道,一场由当今陛下亲手指导的话剧拉开了帷幕。   这场话剧里血雨腥风生杀予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而执棋手静坐幕后,品着香茗吃着点心,以居高临下之势观看着整场话剧,只等所有参演者都走入其中,便合盖收扇,观灯熄幕。 第165章   对于这场血雨腥风, 陆久安铭记韩致的叮嘱,不看不听不问,有多远离多远, 蜷缩回应平, 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比如那个一直躺在企划书里的图书馆。   去年中秋后, 由学政大人牵头的交换生计划就已经正式启动, 第一批学子千里迢迢赶赴省城, 进行为期一年的学习交流。令陆久安意想不到的是, 吕肖竟然自动请缨远离优渥的生活来到了应平。   吕肖门第显赫,自小便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他一来,其他子弟纷纷效仿,陆久安自然乐见其成。   这个名门望族来的时候, 依然不改奢靡之风, 七八辆暗香浮动的马车整整齐齐驶入城中, 把整条街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而如此夺人眼球的车队径直停在了县衙门口, 从车上拉下几个沉重的箱子,一排排抬进了县衙之中。   陆久安吓得够呛,赶紧命人原封不动地抬了出来。盖子在百姓的围观下被逐一打开,里面装的是满箱子的书籍文墨。   虽然过程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但经过那一次, 陆久安需要的书籍总算是凑齐了。   看热闹的人失望不已,范成秋却如获至宝,当天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火急火燎地赶来府衙。   一向自诩斯文人的他求书心切,也不再注意什么读书人的端庄仪态, 身子就这么歪歪斜斜地往大石柱上一靠,废寝忘食地就地看起了书来。   一本又一本的书籍被他捧起又放下。   “这是柳进年著的《登高楼三赋》,早年间我还在四处打听,原来被收录在省城吕家。”   “这是徐开庆的《兰说》,世上有且只有的一本……”   “这是章愈的……”   到了最后,范成秋实在不知道该看哪本了,他极为小心极为珍惜地摸了摸书籍表面,感慨万千:“有生之年,我竟然能看到这么多孤本。”   范成秋的失态,更加坚定了陆久安修建图书馆的决心。   于是当月中旬,告了假在家休息了整整十日,已闲得浑身不太舒畅的工部司匠终于等来了自家小县令的召唤,一路上他兜手吹着口哨,经过游廊时,遇到抱着一摞案卷的主簿等人,吴衡打趣:“什么好事高兴成这样?”   工部司匠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陆县令有找,马上要来活了。”   他步履飞快,转眼就消失在尽头,同行刑部书吏大感稀奇:“嘿,你瞧瞧,我是巴不得无事一身轻,还有人上赶着找活的。”   户部书吏翻了个白眼:“你是不知道,陆大人体恤他辛苦,特意准了十天假在家陪夫人孩子。谁知道这人闲不住,三天时间未到,大中午的,就不知轻重冲进大人书房,惊扰他休息,最后被陆起赶了出来。要不是咱门大人宅心仁厚,哼哼……”   户部户吏阴测测地露出一个冷笑,众人都知两人不对付已久,互相对视一眼,无奈地摆摆头。   等户部书吏兴冲冲来到书房,迎面丢来一沓图纸,陆久安双手叉腰,抬了抬了下巴:“看看。”   陆久安对房屋构建一窍不通,所谓的图纸,也只有个简单的轮廓和构想,工部司匠走马观花大致浏览了一遍,指着图纸上斗大的三个字问:“守藏室?”   “嗯。”   工部司匠不太灵光的脑子,立时想到近一年来县衙里陡增的书册:“大人专门修一座守藏室用来藏书?”   他是知道自家大人是个爱书如命的,之前他还疑惑那么多书全搬书房里去的话,恐怕吾乡居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现在能为了藏书修这么大个房子,倒也不奇怪。   历任县令哪一个不会因为一些自己各种各样的癖好大兴工事劳民伤财的。陆县令自上任这么久,尽心尽力都是为百姓牟取福祉,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如今修一个小小的守藏室,很过分么?   不过分。   说不定应平的百姓听了,还会一人出一两银子筹钱给陆县令打造一座出来 。   工部司匠很快释然了。   陆久安摇头:“不尽然,一来确实为藏书,二来,天下之人不分高低贵贱,皆可入内观阅。”   见工部司匠听愣住了,他笑眯眯地补上一句,“对了,里面还有一些房屋修建的书册,集古今天下匠人之智慧,届时工部司匠也能大饱眼福哦。”   工部司匠犹自不敢信,陆久安从抽屉里摸出两颗琉璃珠子放在桌上滴溜溜地转,工部司匠睁大眼睛看了他半响,复又去翻手中的图纸。   这一次他看得仔细,翻到第四张纸时,工部司匠看到了建筑的内部结构,里面余留大片的空地,旁边文字注明用以摆放桌椅板凳,如此大面积,确实非一人所用。   工部司匠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小的并非学子,也能进守藏室观阅?”   “自然。”   “小的妻女也能进去?”   “自然。”   “乞丐也能?”   “……呃这个不能。”陆久安用细长的手指捏住线条分明的下颌,“守藏室毕竟是一个供人安静读书学习的地方,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还是需要注重一下文明礼仪。譬如那些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举止粗俗放浪形骸的,就不能进去。嗯,到时候必须制定一些规则。”   工部司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再说了。”陆久安咳嗽一声,“应平现在哪有乞丐。”   确实,除了前几年闹水灾荒灾,四面八方的灾民都涌入应平,那一段时间,城里处处都能见到有人在沿街乞讨,后来都被县衙一一安置后,就再也没怎么在街上看到过。   偶有那么一两个,也是好逸恶劳之徒,陆县令亲自带着马快和一干书生找上门。   那些个乞丐被黑压压一群人吓破了胆,以为要被县令寻个由头捉拿到大堂去问罪,登时哭天抢地地跪在地上求饶,唬得一旁的百姓都忍不住替其求情。   哪知陆小县令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先是让马快当众戳穿他们的伎俩,接着再让书生围在人群中口诛笔伐。   回想起当日场景,作为旁观者的工部司匠依然有些胆战心惊。   那群书生一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传承了陆小县令的衣钵,拐弯抹角地变着花样羞辱,不像他们这些大老粗,那真正是骂起人来不带半点脏字。   半个时辰,一口水都没喝,这些乞丐被骂得愣是抬不起头来,恨不得当街挖个地洞钻进去,最后灰溜溜跑走后,再也敢出来丢人现眼了,全部回家老老实实地找工干活。   所以说,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书生,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工部司匠打了个寒颤,扯着粗糙的胡子静默不语。   陆久安缓缓凑近了,皱着一双好看的眉毛:“怎么样,看完图纸,你觉得按照这上面的来修建,是不是难度比较大?”   工部司匠陡然拉回心神,不着痕迹地离远了些,然后又看了一遍图纸,向陆久安确认:“房屋外观修成圆的?”   陆久安颔首:“本来是这样想的,如若工部司匠觉得不行,还是按照你的经验来建就好。”   工部司匠轻嘶一声:“是有些棘手,往常修建的建筑多以方形为主,一些奇形怪状的诸如窑厂土洞都有,唯独没见过大人画的这般圆形建筑,大人你也知道,我们修房时最重要的是打槽,槽底要按照三比七的比例铺垫灰和土……”   陆久安听得一头雾水,心说我不知道,我也只是一个门外汉,打断了工部司匠的长篇大论:“是本官有些异想天开了,你就当笑话听听,听听就好。”   他用指尖夹住图纸一角,轻轻一抽,没抽动。   陆久安:“?”   五大三粗的汉子憨厚一笑,把图纸团巴团巴,一股脑塞进胸前的衣襟内:“大人莫急,这圆形建筑在下也是第一次见,虽然看起来有些难度,但也不是不行,请大人拨给我100人手,再容在下静思半月,定交给大人一个满意的方案。”   说完生怕陆久安反悔,也没等他回应,干脆利落地抱拳行礼,回退关门。   陆久安被他一气呵成的动作搞得哭笑不得:“想尝试就直说,何时也懂这些弯弯绕绕了。”   工部司匠出门时,又遇到折返回来的吴衡,旁边并肩立着范成秋,老夫子手上拿着书,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   吴衡问:“大人召你什么事?”   工部司匠暗想,修一个所有人都能进入观阅的守藏室这件事自己最先得知,目前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他决定先守口如瓶,到时候给所有人一个惊喜。   他下意识捂了捂胸口,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粗声粗气道:“还是平时那些事。”   工部司匠这么说着,嘴角却不经意暴露了一丝窃笑,那副表情分明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吴衡本是随口问问,被他这么一弄,反倒被搞得万分好奇。   “上一次你藏不住表情,还是得到水泥配方时,这一次又得到什么新奇之物不成。”   工部司匠绷直嘴角摇头,吴衡突然出手如电往他胸襟处探去:“嘿,还想瞒我,胸口藏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工部司匠大骂:“贼子狡猾。”   他看着壮实,论灵活却是比不过吴衡的,挣扎间几下就被吴衡抢了去,他们的打闹终于惊动了一旁沉浸看书的范成秋,然而范成秋也只是看了两人一眼,埋首又走。   工部司匠又骂骂咧咧了两句,指着走远的身影问:“范教谕做什么去。”   “前些日省城那群下来的学子不是带来了十几箱子书送给陆大人吗?虽然是抄录的,范教谕也宝贝得不行,想问大人借两本去。”   工部司匠嘿嘿憨笑,吴衡眼神古怪:“你笑得也很奇怪。”   他打开手中图纸,越看眼睛越亮,看到最后,他啪得一声合上图纸,高声道:“这圆形的守藏室,我同你一道修!”   工部司匠在书房内信誓旦旦做了保证,为了让陆久安放心,半月之后,还拿来了一份像模像样的图纸,和陆久安那日在书房“交”给他的图纸一比,已经修改一新,据说其中还有主簿吴衡的手笔。   两人约在家中兴奋地商量了几个晚上,又四处找经验丰富的匠人打听,甚至还拜访到了谢怀凉的工坊,四只眼睛熬得通红:“我们已经等比例做过模型,按照此方案,结构非常牢靠,安全绝对没问题。”   图纸非常详尽,唯恐陆久安看不懂,吴衡甚至贴心地在旁边用数学公式写了运算和分析,然而陆久安拿着图纸装模作样看了半天还是一脸茫然,只能无奈地感叹:果真专业人做专业事。   他本是想到现代那些个圆的图书馆才有这心血来潮的一试,现在真让人给琢磨出来了,于是大手一挥,予以通过。   兴正十二年,皋月,朔日。   鸿图学院两公里外的一片空地正式动工。 第166章   守藏室占地广, 工事浩大,用料用人皆为繁重。特别是在账目上 ,所需金额颇多, 负责记账的两个年轻人忙得焦头烂额, 为防止出现纰漏,陆久安暂时把朱毫从原来的岗位上调出来。   “在搭建之地作工与你在鸿途学院教学全然不同, 可能会有些辛苦。不过也不用怕, 这个工事不着急, 本官已经告之工部司匠不必强求工期, 若是身体无法适应,随时可以提出来。不知你可愿意?”   朱毫喜形于色,把陆久安手上的账本连接带抢地抱入怀中:“多谢大人提拔。”   站在讲台上一天教学下来,嗓子干涩难当,虽有医学院友情提供的润喉丸, 但教学哪有算账本舒坦, 他还是喜欢一个人坐在账房里, 安安静静地记账。   陆久安负着双手, 笑眯眯地问他:“眼镜可还用得习惯?”   朱毫抽出一只手来,曲起食指顶了顶鼻梁上的木质镜框眼镜:“朱某本是半个瞎子,很久不曾这般眼清目明了。”   他端端正正向陆久安拘礼:“大周学子多如牛毛,像在下这般视物不清之人定然不少, 陆大人造出的此物, 实乃造福众人。”   陆久安单手虚虚托住:“诶,先说好,本官可不拘此功。此物是化学实验室封敬道长和物理实验室的谢怀凉共同所制, 你要感谢的话就谢他们二人去,我可一分力都没出。”   朱毫退后两步, 弯下腰把礼拘实了,真心实意地感谢道:“若非大人慧眼识珠,封敬道长指不定还在不知何处的山洞中炼丹,为了果腹看个风水算个命,吃了上顿没下顿。”   “谢公子就更不必说了,木艺匠活本就是奇技淫巧之术,一直为士大夫所不耻。谢公子最多也就只能在自家宅院里玩玩木头,寂寂无名。兴许迫于家中长辈,这会儿学着谢家长子碾转商贾之间,哪有今日的成就,就更不必说会造出眼镜了。”   陆久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调侃道:“看来把朱账房调去学院做了两年夫子,还是大有裨益的嘛,至少比刚见面那会儿,口舌利索了不少。”   朱毫唯恐他误会了,着急解释:“大人莫要笑话在下了,这番话并非什么恭维奉承您的马屁之言,而是朱某的剖心之语。”   拎着茶壶的陆起走进吾乡居内,看到一向老成持重的账房先生涨红着脸着急跳脚,而陆久安这会儿则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安抚他。   陆起一目了然,定时自家大人恶趣味发作,把人给逗急了。他低下头去,遮住脸上的暗笑。   陆久安看到陆起,大大松了口气,立刻起身接过茶壶,亲自为朱毫泡了一杯茶递给他:“尝一尝,去年家里寄来的龙井,现在已经所剩不多了。”   喝茶镜片容易起雾,朱毫把眼镜小心翼翼搁置在一旁,轻嘬一口,摸着眼镜感慨道:“实用之物,朱某巴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取下来。”   “那可别。”陆久安阻止,“眼镜只作辅佐之用,若是平常能看清,就尽量不要使用,要不然只会适得其反,加重眼疾症状。”   朱毫诧异:“竟有此一说?”   陆久安道:“那当然,近视多是用眼不当造成的眼睛疲劳,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近视。所以平时你做账本时,每间隔一段时间就走出房门看看远处的事物,最好看绿植,对眼睛有益。”   像二十一世纪那些个学生,课业繁重加上电子产品的普及,百分之八十的人带上了眼镜。   时代的变迁科技的改革纵然带来了生活上的便捷,也给人类身体带来了或多或少的伤害。   真正是一把双刃剑。   朱毫听得认真,一副受益良多的模样,陆久安干脆把他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捞起袖子:“这样,我再教你一套眼保健操,可减缓眼睛疲劳。”   朱毫已然将他的话奉为圭臬,自是说什么做什么,时间很短,一盏茶的功夫,朱毫便睁开双眼,走到窗前举目四望,大感新奇。   陆久安又捡了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嘱咐朱毫,直至午时,朱毫才躬身行礼告退。   当天下午,陆久安收到下人汇报,朱毫回家以后,收拾了东西一刻不做停留地搬到了现场的临时住所,投入工作。   工事初建之时,陆久安还有些不放心 ,隔三差五的会跑去现场视察,后来工事按预期如火如荼地做起来后,陆久安便心安理得地交给工部司匠和吴衡二人,在县衙里当起了甩手掌柜。   期间,来自沐小侯爷的信件一封封飘到应平,整整齐齐摆在了陆久安的书桌上。   陆起看完游记收入怀中,走到陆久安身后,帮他按揉肩膀,“大人,小侯爷信里都写什么了呀。”   陆久安捏着信纸:“想知道?”   陆起诚实回答:“小侯爷游记写得这么精彩,信中提到的事,想必也非常有趣。”   案桌下堆了些书,陆久安把无处安放的双腿缩回来,懒洋洋往背椅上一靠,仰头看他:“旅游挺好的,你整天闷在观星社里,要不要出应平去玩玩,回头给你报销。”   “公子也去么?”   陆久安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虽然眼下无事,但是我作为应平的县令,若非为了公务,是不能擅离职守的。”   陆起想都没有想一口回绝:“那我不去,公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以后有机会,公子带你出去玩个够。”陆久安反手摸了摸他脑袋,拽过一张椅子放在旁边:“来,坐着一起看。”   小侯爷身为皇亲贵族,却野得很,照信上所言,他已经游历了三个省,信件发出时他和耿凌二人刚到横泽,时隔那么久,指不定又跑到哪个山川湖海了。   这一次的信中,很大一部分篇幅是小侯爷对耿凌的诸多抱怨。   陆久安对耿凌这个外族少女并不太熟悉,对她的印象顶多停留在语言不通,模样周正,因为从小生在山野中的缘故,一举一动有股挥之不去的更接近野兽的作风。   此外,她的心非常纯粹,像一颗发着光的小太阳,明亮而炙热,遇到喜欢的人和事,能够坦率地、一往无前地追寻。   陆起看了一会儿,突然凑过来,叽叽咕咕道:“大人,小侯爷对耿凌姐姐,似乎不大一样。”   “你也察觉出来了?”陆久安意外。   “这很明显啊。”陆起抓住表现的机会,“小侯爷嘴上嫌弃耿凌姐姐笨,结果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山庙中,还会躺在供桌上,不厌其烦地教给她自己为数不多的学识。”   “还有这里。”陆起指着信上的字迹,“这一看分明就不是小侯爷写的,小侯爷这么不耐烦的一个人,还会静下心来教人写字……”   “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事情已经昭然若揭,他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拍着桌子叫道,“小侯爷心悦于耿凌姐姐。”   “哈哈哈!”陆久安乐得在吾乡居直拍大腿。   是的。   谁能想得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侯爷;经常出入风月场所自诩情场高手的小侯爷,有朝一日,会栽到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身上。   动情而不自知,还像春心萌动的半大小子一样,恶声恶气地表达自己的喜欢,别扭又笨拙。   明明之前还给镇远将军出谋划策,整得真像那么一回事。   陆久安恶狠狠地想:我偏不提醒你,看你何时才会幡然醒悟。   笑够了,陆久安开始给沐蔺回信,陆起语调轻快:“公子可是要写信?陆起帮你磨墨。”   “不用,我有……”陆久安突地顿住,朝他朝朝手,“陆起过来。”   陆起蹬蹬蹬从另一边急跑而来,一双下垂的大眼睛万分孺慕地看着他,陆久安握着他的手,把用了许久的钢笔塞入他掌中。   “公子……”陆起不安地缩回去,被陆久安紧紧握住。   “你跟了我这么久,哥哥我也没曾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给你,你现在是观星新闻社的主编,需要用笔的时候很多,现在赠你一只钢笔,望你端端正正写新闻,堂堂正正做人杰。”   钢笔触手光滑冰凉,笔身上流转着炫目的光泽,陆起知道,因为使得趁手,这只钢笔是陆久安惯用之物,现在却想也不想送给了他。   陆起双眼通红,吸了吸鼻子,抿着嘴角不知作何回答。   陆久安揶揄:“这就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小心没有姑娘家要。”   陆起恼羞成怒,拽紧钢笔气呼呼道:“谁要她们要?”   “真的?”陆久安不信,“没有心仪的女子?”   陆起大呼:“没有!”   陆久安揉了把耳朵:“没有就没有,干嘛叫这么大声。钢笔送你了,去,给大人磨墨。”   他能写给沐蔺的内容多少有些乏味,只能绞尽脑汁想一些发生在身边有趣的事情。   ──   “应平现在正在修一座守藏室,专门用来收藏一些大家之作,下次回信你若说一些好听的让我高兴了 ,说不定会考虑将你的游记收藏其中。”   “应平建了码头,以后来应平可以直接乘船。”   “韩致去了边疆,去年十月乘船出发去的云落,估计今年年底才回应平,暂时看不到你写的信。”   想了想,陆久安又咬牙切齿地加了一句:   “所以不必拐弯抹角地写信给他打听我们的房中之事,也不要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馊主意。小侯爷在外孤零零的,身边也没个贴心之人,甚为可怜,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好 。”   这几十个字下笔浓墨,一撇一捺遒劲粗重,喷薄欲出一股写字之人的强烈不满之意。   七零八落地写满四页纸,陆久安实在想不出要写什么了。   墙角的艾草熏香冉冉上升,屋外小厮不慎打翻了什么,叮叮咚咚响作一团,陆久安咬着笔杆子抬起头来。陆起不知何时停止了磨墨,正握着钢笔在一张纸上写写划划。   陆久安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陆起,你有没有什么想问小侯爷的?”   陆起作思考状想了两秒:“没有。”   陆久安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看来小侯爷人缘不咋地。”他迅速写下结束语,把四页信纸装好封漆递给陆起,“交给信差。”   陆起起身去接,陆久安却在此时又收回手来,陆起不明所以:“公子?”   “等一下。”陆久安手持毛笔,“我再写一封,你到时候一块儿送去。”   第二封,是写给韩致的。   都说近乡情怯,陆久安心里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提起笔来,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写当今大周暗流涌动,恐有兵戈相交之势,自己谨遵嘱咐,远离是是非非,尽管安心?   还是写近来没有女眷近身,也没有达官贵族给自己说媒拉纤,尽管放心。寒衾被薄,思君切切?   毛笔停在空中半响,迟迟没有落下。   陆起出声提醒:“公子,纸脏了。”   陆久安蓦地回神,低下头一看,原本雪白干净的信纸,落了几团乌黑的墨渍。陆久安暗笑一声矫情,把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一边。   再提笔时,已是行云流水落下二十八个字──   戍边枕戈无战事,纸上墨色泼薯香。烽火煮汤盔作碗,驼铃冬风寄平安。   韩朝日,纵有万千相思之苦,不敌你平安归来。 第167章   得意于前期的努力工作, 所有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陆久安手上没事做,成天翘着二郎腿看书。   守藏室有工部司匠和主簿亲自盯着, 两个实验室也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衙役站岗勤奋,没什么作奸犯科的大事发生, 偶尔抓个人, 也是偷鸡摸狗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时间一久, 陆久安就坐不住了, 想起去年换来的那些黄不拉几的粗盐,兴头一起,唤人搬来半缸子盐和工具,在自家县府后院做起了粗盐提纯。   提纯其实很简单,只是过程比较繁琐, 需要加水稀释然后过滤结晶。   府上的小厮仆人把脑袋探出来看热闹。   “大人。”从小跟着他的陆起也看得一头雾水, 凑近了问, “大人在做什么?”   此时陆久安已经把一块滤布搭在锅炉上, 接下来只需把桶里的盐水倒进去,他干得认真,头也不抬地回答:“造雪。”   陆起将信将疑,围着陆久安团团转:“雪还能造出来?真的假的?大人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神仙手段。”   陆久安冷哼一声, 把一张灰扑扑的布网平铺在锅炉上, 防止灰尘进入。   “不信?那你等着,十天半个月后,大人有没有骗你, 自然见分晓。”   话虽如此,他来到大周已将近六个年头, 早就把高中的化学知识忘得一干二净,电脑里也没有查到相关的资料,今天的过程,也只是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来操作的,最终到底能否成功,陆久安心里面也没底。   过滤后的盐水锅炉放置在原地,等待晶体的析出,这期间,除了他自己,所有人被勒令不得靠近锅炉半步。   半个月的时间一到,陆久安把闲杂人等赶至院外,只留下了陆起和江预等五个护卫。   陆起早已迫不及待,防尘网一揭开,他第一个窜到半人高的锅炉旁。   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细小颗粒,陆起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陆久安暗自得意:“怎么样,还觉得是大人是骗你的吗?”   陆起看看他,又看看锅炉里的洁白晶体,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大人,你……你真将雪造出来了。”   陆久安笑眯眯地,指着锅炉里的白盐说道:“你尝尝。”   陆起不明所以,一旁的付文鑫率先反应过来,用手指头抹了大半含在嘴里 ,不到半秒又呸一声吐出来,皱巴着脸哇哇大叫:“哇,好咸。”   陆久安哈哈大笑:“盐不就是咸的吗。”   “大人!”付文鑫发出一声哀嚎,“不行,受不了了,我要喝水。”   一阵人仰马翻之后,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平静,这时候,众人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尘不染的,像雪一样白的细小颗粒,居然是之前送到院子里黄里泛着黑色的食盐。   付文鑫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这是盐?能吃的?”   江预向他投来一个难以描述的眼神,陆久安没有回答他,脸上挂着散漫的笑容,指着角落吩咐道:“那边有几个陶罐,你们去把盐装进去,收起来。”   陆起不解:“收起来干嘛,这盐一看就价值不菲,公子莫非要将其珍藏至府内?”不像是他的作风呀。   陆久安挑起一侧眉毛:“怎么,难道还想让公子把这盐卖了不成。”   “不卖盐,卖制盐的方法也成啊。”   “你也知道这盐价值不菲。”陆久安慢吞吞直起身来,“你跟着我那么久,又当了几年新闻社主编,想必应当知道食盐和大周财政息息相关,因此盐课甚严,我问你,食盐生产交易的权利掌握在谁手里?”   “盐政使大人的手中。”陆起没有半分停顿。   “普通人能卖盐吗?”   “自然是不能的,需得有盐引的盐商才能卖盐。”   “普通人不能卖盐,咱们要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陆久安微微侧了侧头,半边脸隐在光影背后,只露出一截弧度分明的光洁下巴,“一旦制白盐的方法泄露出去,盐商凭盐引领了粗盐,制成白盐后再高价卖出去,这盐市不就乱了吗?一旦追究起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陆起没坑声,紧抿嘴角认真思考。   “我再问你,倘若你是某地的盐政使,市场盐价没有乱,但突然有日听闻某人家中出现白盐,你会如何?”   陆起有些明白了:“我会问明出处,得到白盐的制法,居功禀上,平步青云。”   “那就对了。”陆久安身子倒回去,换了更舒服的姿势,“食盐非同寻常,自古由官府监管,不能和平日那些个东西比较。现在得了这白盐制法,就好比揣了个香饽饽,怀璧其罪。”   “所以啊。”陆久安恢复了笑容,做了个收声的动作,“今日之事,谁都不要说出去,明白了吗?”   几人恍然大悟点点头,唯有陆起有些憋屈,这就好比自己发现了宝贝,却只能藏着掖着,不能公之于人。   他抱着装好的罐子追上陆久安的脚步:“大人,难道一直就把这白盐收起来吗。”   “想什么呢。”陆久安觑他一眼,“以后自有它用武之地。”   ……   端午过后,为了应对接下来的雨季,陆久安开始带着胥吏衙役四处巡视,七八匹马风驰电掣奔向怒江,留下一地参差不齐的马蹄印。   “大人。”勘察地况的水利司一寸寸检查完,收起工具直起身子汇报,“坡壁完好无损,一切无误。”   顶着烈日奔波了几天,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怒江在舆图册上,是特地用朱笔圈住的重点防洪地。   当初怒江破了道口子,导致应平水患不断。陆久安每年都会检不厌其烦带人检查坡壁,加固河堤,防止事故重现。   陆久安解下腰间的水壶,仰头咕噜噜喝了大半,水流顺着脖子滑落,流进若隐若现的胸膛里。陆久安烦躁地扯了扯衣领,眯眼看了眼头顶刺目的白光,“辛苦了,走吧,回县衙。”   众人兴奋地欢呼一声,挥舞手下的马鞭,马匹登时此起彼伏地嘶鸣,掉头往回赶。   回去的路上,谈笑风生的衙役中突然有一人停下来,指着不远处田间惊疑道:“诶?”   “怎么了?”   “这些农夫怎么把冒头的秧苗给拔了,这不刚种下去吗?”   接话的衙役见怪不怪:“没看到前几天,应平酒肆东家挂出的大肆收购葡萄的消息?任工阁一夜之间也出现了好几个田间招工的广告。”   “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另一名衙役打马跟上来,加入几人的谈话,“听说头一批葡萄酒在年初的时候运往晋南,在京都一度引得豪门士族的公子们争想抢购,最贵的一坛卖出了百两黄金的天价,真正是供不应求。”   “所以啊,消息一传回来,酒肆东家便跟疯了一样抢着买葡萄,葡萄的价格也翻了不只一倍,昨天我还看到有隔壁县的酒庄管事来应平打探消息……”   队伍慢慢进了县城。   一名守在城门口的皂隶正焦急在原地来回转着步子,看到为首的陆久安后,一路狂奔而来行了个礼,喘着粗气道:“大人,有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正朝应平赶来,现距离县城应当不到五里了。”   陆久安微不可查皱了下眉头:“可有打探到是哪位上官吗?”   “督察御史刘善清刘大人。”   刘善清——昔日被任命为巡抚使调查赈济粮,曾有过一面之缘。   也是他在天子面前求情,秦家父子三人才得以洗脱罪名,重开药馆救世济民。   陆久安对这位大人很有好感。   时间紧迫,他立刻回县衙脱下一身满是灰尘泥浆的束袖褐衣,换上官服,点了两支训练有素的衙内精锐,整冠束发,乌泱泱往城门一排,列队欢迎。   少顷,车马呼啸而至,几十名身材高大面容冷肃的侍卫佩刀环绕四周,以合围之势将两辆马车护在其间。   陆久安表情未变,走至队伍前:“应平县令陆久安恭迎刘御史大驾。”   侍卫从中间缓缓退开,空出条容一人可过的通道,第一辆马车的门帘掀起,刘善清走下来,脸上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陆小县令,久违。”   陆久安不着痕迹扫了一眼刘善清背后一眼。   这位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穿着彰显身份的绯色红袍,其上绣云燕,腰间束以银钑花带銙革带,而与之格格不入的是,他的背后背着一根长条状物品,用不起眼的灰色麻布包裹,显得非常突兀。   什么东西,是长条状的,需要伪饰过后,由督察御史亲自背着?   陆久安心里暗自猜测着,将刘善清迎入城。   两位大人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后面的佩刀侍卫们对视一眼,面上不显,实则心照不宣用眼神打起了暗语。   “这个县令什么来头?一路走来,督察御史何时笑得这么和颜悦色过,看着像是对他青睐有加的样子。”   “别问我,我也是一问三不知。”   “说起来,这县令带过来的衙役又是怎么回事?一个个不苟言笑的,望过来的眼神跟猎豹逮着猎物似的。喂喂,我们几个才是从禁卫军临时拨来当侍卫的好不。”   “别问我,我也是一问三不知。”   “还有我没看错的话,刚才走过的那名衙役手里牵着的是狗吗?”   “是狗。”   “真是见了鬼了。为什么看到这群衙役,会给我一种看到雪拥十二骑的错觉,一个弹丸之地的小役。”   “……”   “啊!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今年禁卫军要退下去一拔人。平时地方上培养的人才,届时要从四面八方举荐输送到京城,以供朝廷选拔之用,你说,要是这群衙役去,会不会全中?”   “闭嘴,县衙要到了。”   县衙大开,一阵阵辛辣浓郁的气息铺面而来。   衙役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喉咙悄悄滚了滚。   是火锅!   刘善清掩着袖子一连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在门口站定了,左右环顾,感叹一声:“短短几年,应平变得本官都快不认识了。”   “陆小县令,你果然让人刮目相看,既有林凌霄之姿,早晚遇雨成龙。”   遇雨成龙什么的,不是你我说了算,是圣旨说了算。陆久安笑着,表情不变:“听闻御史大人是章南人士,饮食偏好酸辣,县署已备好午饭,请随下官前往就食。”   刘善清上一次身为督察御史暂兼巡抚史两职,案子肃清后,巡抚使的职位便不复存在。   然而这一次更了不得,被授予钦差之命外出办案。   对于这次办的何事,刘善清只道非常重要,至于具体什么内容,席间陆久安旁敲侧击一番,刘善清三缄其口,只字不提。   陆久安聪明地不再过问,只老老实实招待客人,用一道火锅把刘善清吃得直呼过瘾。   督察御史果然事务繁忙,他只是路过应平,不作停留。用过午饭后,道完谢就匆忙告辞。   来去快得像一阵风。秦昭从鸿途学院赶来也未能见其一面,言语之间颇为惋惜。   马蹄扬起一阵烟尘滚滚,很快消失在尽头。   陆久安提着衣摆转身跨过门槛:“人都走了还看什么。你今日怎么从观星社回来了?”   陆起道:“我原想着御史大人来应平,可以收集一点新闻素材。御史大人此番出京,也不知所谓何事,他周围跟着的一圈戒备森严的侍卫看着也不简单。”   确实不简单,虽然刘善清没说,但从交谈间的只言片语中,陆久安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大人,你知道吗?”   陆久安没有回答他,反而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起另一件事:“你猜一猜他背上背的是何物。”   陆起愣了一下,捏着下巴仔细回想片刻:“不知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谁都不让碰一下。”   “我知道。”陆久安靠过去,凑到他耳边,“尚方剑。”   陆起大张着嘴,不可置信:“天子亲赐的,那个尚方剑?大人如何得知?”   “小声点。”陆久安把拽进书房,“啪”一声关上房门,“我用磁石试过了,铁器。刘大人一个堂堂督察御史,吃饭的时候都要将其背在背上,不假人手,这么宝贝的东西,还能是什么?”   天子直授钦差,亲赐尚方剑,面剑如面君,享有先斩后奏的绝对权力!   再联想最近发生的事,那么督察御史要办什么案子,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定当与烈士抚恤金有关。   七月底,距离督查御史离开两月有余,漫山遍野的瓜果成熟,应平突然恢复了它该有的热闹,往来交易的商客络绎不绝。   陆久安便知道,他的猜测应验了。那场无声无息燃起的硝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又无声无息地熄灭。   一切尘埃落地。   陆久安仿佛看到,一个身着明黄色九爪龙袍的影子坐在岸边,慢腾腾拉着一根线,线的另一端绑着一张大网,网里尽是无处可逃的死鱼烂虾。 第168章   陆久安站在乐锦楼的窗前, 乐锦楼是应平第一大高楼,为谢家所建,后来打造成了江州远近闻名的酒楼。从这个角度看下去, 可以将整个应平尽收眼底。   钟楼时针转动, 指向整点,发出一声清鸣。   华灯初上, 街头卖艺人卖力地表演, 隐隐有鼓掌欢呼声传来, 而在不远处, 灯光游龙一般携着空气中的靡靡桂香延伸远去,照亮了这一片苍穹,夜幕之上,依稀可见群星闪烁。   整个应平透着一丝歌舞升平、祥和安定的气息。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便是你回晋南的良机。”韩致曾对他这么说过。   不知为何, 陆久安隐隐有预感, 他快离开这片土地了。   他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 心里五味杂陈。   鸿途学院两里开外那片在建工地一片漆黑, 夜晚降临,工人已经收拾东西陆陆续续离开,只留两名夜值人员驻守此地。   守藏室刚完成地槽部分,木料横七八躺了一地, 庞大的地基也只是整个建筑的凤毛麟角。按照这个进度, 也不知他离开时,工事能否竣工。   狗吠声响起,赵老三牵着警犬从乐锦楼下一闪而过, 秦昭从后面走上来与他并肩战立,一起俯瞰应平夜景。   “老夫也算是一点一滴见证了应平的变化, 因为陆大人你,应平才得以起死回生。”秦昭手捋长须感慨,“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应平不生陆久安,百姓不能安……”   陆久安哑然失笑,手举茶杯做了个碰杯的姿势:“秦老不觉得很奇妙吗?我被贬至此,正好遇见了拥有精湛医术的御医秦大夫,因此才能在那场疫病中力挽狂澜;又正好遇见了身怀武艺位高权重的镇远将军,才能在那场险象迭生的赈济案中全身而退;还有县学重启,若不是正好有经天纬地之才的颜太傅坐镇,应平几年才能出一个举人?”   “太顺畅了,好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总有各种各样巧合的人和事化险为夷,一环扣一环,缺一环都不会有今日这样的盛景,简直是……”陆久安惊叹,“不可思议。”   五年来发生的事走马光花在脑海里一一闪过,陆久安越想越觉得神奇,感觉跟开了挂似的。秦昭不以为意:“有时候人的运势就是如此捉摸不定。陆小友,事情发生了也就发生了,不必深究,一切随缘。”他抬手指了指天空,高深莫测道,“或许,你就是注定受上天眷顾也说不定。”   陆久安干笑两声:“封敬道长最近两天身体抱恙,往秦老医馆跑了几趟,他做道长那会不太靠谱,炼丹经常炸炉。所以他说的那些话,秦老也不必全信。对了,怎么都没看到技之兄了。”   秦昭道:“秋闱在际,技之交好的几位好友参加乡试,他收拾了行李包袱,跟着一块儿去了省城。”   技之的好友陆久安还有印象,就是那群“小愤青”,因为喜爱县学举办的辩论文化,欣然入了应平。   不仅是他们,因着颜太傅的学识,以及鸿途学院的不论男女不分贵贱的招生,江州乃至省城的达官贵族都慕名而来,遣子入学。   所以今年参加乡试的生员包括高家兄弟在内,多达五十多人。出发当天,码头人头攒动,随处可见身穿澜衣头戴方巾的学子,登船的队伍足足排了几十米。这群人除了满身的书卷气,个个意气风发,引得不少来往行人驻足观望。   这时,门帘卷起,陆起愁眉苦脸地走进来:“大人,你要找的人我实在没什么头绪。”   “找不到就别找了。”陆久安本就不抱什么希望。   “陆小友在找什么人。”秦昭感兴趣地问道。   陆久安指着鸿途学院旁边那片在建地:“秦老知道那里在修守藏室吧。”   “守藏室建成之后,需要一位馆长,负责专管室内一切事宜,工作枯燥乏味,整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和书打交道。我要找的,正是一个喜欢读书,又不追求仕途,不受外物所惑之人。”   “我明白了。”秦昭道,“这样的人,除非嗜书如命,否则耐不住寂寞。现在谁读书不是为了考取功名。陆小友要找到人,恐怕要废一些功夫啊。”   陆久安洒脱得很,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急,改日我去信省城一封,看看能不能找学政大人帮个忙,他就职此位多年,稀奇古怪的人应当认识不少。”   大周其实也有这样一个差不多这样的图书馆,赋名天录阁,收录了各种贵重典籍及与皇室有关的档案册录,只供官员及宫人借阅。负责天录阁的典史在此谋职,和馆长的任务差不多。   然而不同的是,典史是正儿八经领着大周的俸禄,说出去也算得上一官半职。对那种不喜欢勾心斗角的人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职位。   陆久安是个行动力非常强的人,说了给学政去信,当天晚上就拟好了,信里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地谈到了自己的需求,连火漆都没盖。   翌日陆起领着信出门时,迎头撞上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两个人都没提防对方,信和老人怀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陆起抬头一看,是许久不曾见的杨老汉。   “哎哟。”杨老汉急得只顾得上怀里东西,也没看来人是谁,颤颤巍巍弯下膝盖,忙不迭俯身去捡。   “我来。”陆起咧嘴露出一排牙齿,伸手拦住他,“杨老伯,你腰不好,在旁边歇会儿。”   老人脸上纵横着斑驳的岁月痕迹,不过比起饥荒初见时,杨老汉看起来似乎显得更精神矍铄了一点。陆起还记着五年前那一晚,是这个老人打开门将他们迎入农舍,一行人才免去了留宿在外的窘境。   掉落的物什是杨苗苗落在望月亭的几本书,以及杨老汉闲下无事时去河滩捡的一些精美的石子,他房里还有一大堆,据他讲是想收集起来串珠成链,然后送给杨苗苗。   陆起手长脚长,很快把东西捡完递还给杨老汉。   “谢谢陆公子。”杨老汉接到怀里时,枯瘦的手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是陆起掉落的信,“礼尚往来,老朽也帮你捡到一件东西。”   陆起朗声道谢,注视着杨老汉形单影只渐行渐远,胸腔里突然升起一丝不忍。   这样一个单薄瘦弱的老人,晚年痛丧长子,剩下唯一的儿子常年驻守边疆,平日只能和年幼的杨苗苗相依为命。假如有一天苗苗考取了功名远走他乡,大人又调离应平,只剩杨老汉一人,又该何去何从?   随信一起送到学政大人府上的还有两坛新酿制的红酒,据说当天,向学政抱着葡萄酒走遍了省城有名望的士族门阀,逢人就炫耀。   不出两日,陆久安就火速收到了学政大人的回信,信里表示会帮他留意此类人才,末了,含蓄表达了一番自己对赠酒的喜爱。   帮忙读信的陆起把最后几句话反复念了两遍,仿佛透过字迹看到向学政扭扭捏捏的样子,蓦地放声大笑:“学政大人还怪有意思的。”   陆久安无言半响,果真在外主事久了胆子就会慢慢变大,连提督学政也敢调侃了。   陆久安去信的时机拿捏的很准,因为再过不久,贡院即将准备乡试,广木布政使司的学政及朝廷应派的考官们都要提前入驻馆驿,以封条封门,吃住都在里面,不得踏出房门半步,更不消说收信受礼了。   乡试过去半个月,应平下了一场小雨,这场雨给炎热许久的空气带来一丝凉爽,省城传来消息。   应平前去赶考的考共计生五十二人,上榜十七人。   消息甫一传入,陆起比陆久安还激动,马不停蹄赶到观星社,火速拟出一份捷报,贴在了人来人往的广场展板上。   贴报的人刚刚离开,围观的百姓就聚拢而来,然后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以星火燎原之势瞬间在应平上下点燃。   全城哗然。   “郭家那小子中举了……” “老子没看错吧,应平上榜十七人?快掐我一下……” “上一次才七人,今年足足翻了两倍多,哎哟哎哟我头有点晕……”   虽然他们自家没有赶考的小子,但是与有荣焉啊,与别人聊天时,说起自己是从应平出来的,脸上也倍感有光。   应平一个点为下县的地方,出了十七个举人,就是放在整个大周,这也是一件极为轰动的事。   应平的几大乡绅,包括后来入主应平的后起之秀,联合举办了一场庆功宴,广邀诸多父老乡亲、学院的夫子、县学的教谕,坐席沿着水泥路摆了整整三里远,一眼望不到头,真正有种普天同庆的感觉了。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淳郁的酒香。   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帘被挑起,露出一只洁白有劲的手,手的主人嗅了嗅鼻子,惊喜道:“公子,看来我们赶巧了,应平好像在办什么喜事。”   道贺声由远及近,被唤为公子的人侧耳静静听了会儿:“许是有人家结亲。”   手的主人探出脑袋,是个圆眼圆脸长得颇为喜庆的少年,这少年猴儿似的从车厢里钻出来,靠在车夫身上,眯着眼睛张望。   半响,皮里阳秋地汇报:“那定是大富人家结亲,这宴席摆了有三里远吧,咱们那一带也不见得多少人家能办的起。这样的场合,也不知道有没有邀请县令。”   车厢里,响起一声极轻极低的哼笑,稍纵即逝。   少年看了会儿,觉得没意思,转身又返回了车厢:“都到这里了,公子,我去讨一杯喜酒罢。”   “主人家博施好善,应该也不会介意多我这一个。” 第169章   宴席上, 沸反盈天。   这样的环境,人们很容易受气氛影响,做出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情。   “陆大人, 这杯酒, 我一定要敬你。”喝得红光满面的梁木匠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持着酒杯,摇摇晃晃走过来, 他控制不住力道, 啪一声把酒杯按在陆久安面前的桌子上, 酒水洒出来溅了陆久安满手。   这么大的动静, 丝毫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因为到处都是这样乱哄哄的场面。   你来我往的碰杯,高声粗气的大笑,混乱而嘈杂,放肆而快意。   陆久安尚没来得及作出回答, 又有一人自梁木匠背后搭上肩膀, 把他往后面轻飘飘一带。   梁木匠在陆久安的眼皮子底下, 被来人给掀翻在地。   “……”陆久安。   陆久安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扶起这位正在做大做强的未来木业掌门人, 梁木匠已经就着这个姿势抱着酒壶呼呼大睡。   “陆大人。”乡绅之一的吴季踉跄上前,眼里仅存着几丝清明,看起来还算正常,下一秒, 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中年男人, 豁然蹲下身来,抱住了陆久安的大腿。   陆久安颇为头痛地按住太阳穴。   方寸之内的空气静默半响,然后轰然炸开锅来。周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 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拉人的拉人, 搀扶的搀扶,喝醉酒的人力气很大,众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吴季从陆久安腿上撕下来。   陆久安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呵呵,没想到吴老爷私底还有这样一面……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他感觉大腿都让吴季给扒红了,   众目睽睽之下,吴季儿子有些尴尬,涨红着脸费力解释:“家父一直很感谢陆县令,他常说因为大人当年办的那场招商引资大会,他孤注一掷砸下四百两,才让吴家东山再起。一时情绪上涌,便喝了不少酒,有些失态……”   陆久安没有半点为难他的意思,可吴季儿子兴许是臊得慌,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架着出了臭的老爹匆匆退场。   陆久安卸了口气,抓紧时间夹了两口菜,不到两分钟,谢岁钱携着老婆儿子走过来给他敬酒。   谢岁钱姿态放得极低,举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机会难得,陆大人,有些话我今日必须要说出口。”   陆久安端坐着身子含笑看着他。   “虽然陆大人看起来资历尚浅人畜无害的,但是我知道,你其实是个有些阴险狡诈的人,不过这些都没关系,老谢我是打心底里很认可县令大人的。”   ……陆久安确定,这位一定也喝多了,谢岁钱八面玲珑,放在平时,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酒后吐真言,该说的不该说,这是都往外吐啊。   谢怀凉脸都吓白了,不断扯着谢岁钱袖子。   谢岁钱这个时候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哪里明白这种暗示,端着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随着这股酒气散去的,还有心底那无限的感慨和豪气。谢岁钱突然变得多愁善感,瞅着陆久安的双眼,认真道:“大人,你一辈子留在应平好不好?”   “你不知道,你做应平县令这些年,大伙的日子过得有多舒坦。”   “虽然累是累了点,但是有盼头,很充实。”   “不必终日惶惶担惊受怕,就算天塌下来,有大人您在前面顶着的。大人,别走好吗?大伙筹钱给你立碑建祠。”   喧闹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期盼地凝望着陆久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俊秀的面孔,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样的目光太过沉重,陆久安险些承受不住,他滚了滚喉咙,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短短五秒钟,突然,陆久安绽开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按在谢岁钱手上,轻轻拍了拍:“圣不召,我不离。”   “谢老爷,你喝醉了。”   “好,好。”得到保证,仿若心愿了却,谢岁钱不再作纠缠,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松开了,气氛推向更加火热的高潮。   不论是贫民还是富农,一个接一个壮着胆子来敬酒,这时候,陆久安特别怀念韩朝日,镇远将军只消往那儿一坐,方圆一米之内无人敢近。   陆起蛮横地发着火:“大人不胜酒力,别再灌了。赵老三,我让人准备了醒酒汤,你去给大人端来。”   喝了醒酒汤,陆久安感觉好多了,但还是有股想吐的感觉,他推开陆起:“我去后边院子里坐一坐。”   前院和后院只有一墙之隔,却如同两个世界,那些欢喜的、嘈杂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陆久安耳根清净了不少。   院子角落有一座乱石堆砌的假山,别院主人是个享受的,用竹节往假山上引了一段清泉,陆久安伸手浅浅探了探水,清凉透彻的,很是舒服。   他掬起水洗了把脸,脑袋里不由回想起了筵席上发生的事,入了神,一时不察,把两只宽大的衣袖给洇透了,这会儿正湿哒哒往下滴着水。   “哎,多事之秋。”陆久安叹了口气,捞起衣袖拧水。   这时,门扉轻轻一动,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请问,是应平县令陆久安陆大人么?”   这声音端的是温润如玉,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   陆久安愣了一下,霍然转头。   来人保持着扣门的姿势,他就那么静静站在那儿,青松临风一般,言笑晏晏地望过来。   他的样子明明非常陌生,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陆久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情,有道声音自然而然地,促使他就这么脱口而出。   “大哥!”   陆文瑾冷峻的脸上带着温和儒雅的笑意,朝他张开手臂:“过来。”   陆久安的眼眶蓦地红了,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   陆文瑾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抚摸着陆久安的头顶:“我的乖宝啊。”   亲情就是这么般奇妙,陆久安记忆里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却能准确地分辨出他的身份。陆久安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趴在陆文瑾怀里没多久,就一脸不好意思地退了出来。   “大哥,你怎么来应平了?”陆久安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阆东和江州隔了十万八千里,交通不便的古代,人们很少出远门。   一个人影从门外蹦跶进来,伴随着清脆的少年声音,打断了陆文瑾想说的话:“我就知道这种筵席必定会邀请县令,小公子,山水好想你啊。”   陆久安看着这少年一脸懵,这时候,久等不到的陆起担心陆久安出了什么事寻了过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   “山水!”陆起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惊叫,又看向陆文瑾,“大公子!”   “陆起!”山水兴奋地跳起来。   两人对视五秒,双双抱头痛哭。   “呜呜,陆起,你怎么现在长得比我还高了,你以前明明只到我下巴的……”   陆久安大概知道这小少年的身份了,山水估计是陆文瑾的书童,两个主子感情深厚,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下人关系自然也不差。   陆文瑾顺着他鬓发摸到耳朵,轻轻捏了捏:“袖子怎么打湿了,回去换身衣服。”   陆久安提前离席,众人自然百般挽留,陆久安只好自称身体不适,才得以脱身。   别院离县衙尚有一段距离,车轱辘压在水泥路上平稳行驶,故人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山水和陆起懂事地躲到了一边去,陆久安紧挨着陆文瑾,絮絮叨叨地问起家中大小事。   “爹娘身体安康,无需挂怀。”陆文瑾蹙着眉头,假装数落他,“倒是你,黑了瘦了,哪还有当初那个粉雕玉琢名动阆东的风流才子模样?”   陆久安在可靠的兄长面前,仿佛一瞬间变回了可以恣意妄为的小孩子,抱着他的手臂拖长了调子撒娇:“这是前两个月太阳给晒的,过了冬天自然就白回来了。再说了,大哥,小弟这不是瘦,你摸摸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是不是感觉肉更紧实了些?”   陆久安恨不得在马车上宽衣解带,给他看自己腹部那层线条流畅的薄薄肌肉。   “你就和信上一样,报喜不报忧。”陆文瑾看着他,“娘正是担心这一点,说什么都要让我来看看你。”   “你不说,我们也能猜到。你何时出过远门?平日里被娇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结果弱冠不到,就带着三五个护卫一个小童离开了家。千里迢迢的,舟车劳顿,路上吃得惯么?睡得好么?狼豺虎豹那么多,会不会有危险?”   陆家人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原身确实在上任途中就离世了。陆久安嘻嘻一笑,宽慰他:“爹娘大哥多虑了,小弟现在这不活蹦乱跳的吗?”   陆文瑾没理他,又道:“爹娘在家里就听说,江州四面环山,这一带穷困潦倒民风剽悍,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公子到这里做县令,既怕你水土不服,又怕你镇不住人,让人欺负了去。”   陆久安瞪大眼睛:“胡说,我应平百姓和谐友善,安居乐业。” 他唰一声撩开车帘,指着过往的行人,“相由心生,大哥你瞧,他们像是凶恶的面相吗?”   陆文瑾无奈,手指轻轻点了点他额头,心疼道:“所以你能治理成这样,其间必定吃了很多常人不知道的苦。”   两人难得见一面,陆久安不想说这些话让自己大哥忧心,主动转移话题:“大哥到了我这儿,我这个做小弟的,定要好好尽一番地主之谊,你坐了这么久的车,今天就先好好休息。”   马车停在县衙门口,陆久安率先下了马车,府上早已接到消息,备好了茶水糕点,一名小厮毕恭毕敬地上前欲引领着陆文瑾往里行去。   “等一等。”陆文瑾温声道。   马车一共有两辆,陆久安以为他担心行李的落处,便道:“自有下人收拾妥当,大哥随我来。”   陆文瑾冲他摇了摇头,陆久安蹙眉不解,索性随他停了下来。   这时候,第二辆马车缓缓而至,车帘被一双青葱如玉的手给挑开,下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两人各自有不同的风采,一个生得小家碧玉,一个温婉得体,想是舟车劳顿,眼下有层淡淡的青黑,显得有些疲惫。   两人下车后,冲着陆久安盈盈一拜:“见过陆大人。”   “呃……”陆久安高高挑起一侧眉毛,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陆文瑾。   两人同自家大哥一同前来,陆久安一时分辨不出她们的身份,凑近了陆文瑾悄声问:“大哥,两位姑娘如何安置?”   陆文瑾依旧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缓声道:“小弟府上还有空房吗,先安置在后院吧。” 第170章   陆文瑾发现, 县衙府上的仆人小厮对他的到来有着超乎寻常的态度,不是下人对主子的尊崇,而是由内而外的热情。   就比如这会儿, 陆文瑾刚坐定, 便有几个人围拢上来,端茶倒水, 七嘴八舌地问候着:“陆大公子, 下午睡得可还舒坦, 房内的熏香用得惯么?”   陆文瑾端起茶杯轻抿嗅了一口。   嗯, 上好的白牡丹,陆家产业里品质最高的、最名贵的就属这道茶了,多用来招待贵客。   他放下茶盏,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婆子,问出自己的疑惑。   “陆大公子有所不知。”婆子躬身道, “您能来应平, 咱们大人不知道有多高兴。”   “您下午休息那会儿, 小大人也没歇着, 叫人去饕餮山打了几头野味,又亲自大街小巷的备好货,忙前忙后,唯恐您在这儿住得不舒服。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自然也不能怠慢了您, 只盼着您能在应平多呆些时日。”   直到夜色垂下,一盘接一盘的美味佳肴端上饭桌,陆久安才从外边回来, 端起一杯茶水猛灌一口,在陆文瑾旁边落座:“渴死我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 山水和陆起正缩在角落亲密无间地说着悄悄话,两人从未时就不见了人影,不知道去了哪里。   “去了观星新闻社了。”陆文瑾一眼洞悉他:“这五年来陆起跟着小弟学了不少的本领,山水现在可是对陆起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久安笑了笑,不置可否,招呼众人上桌吃饭。   桌上摆着琳琅满目叫不出名字的菜肴,县衙府的膳夫厨艺及佳,就是其中最简单的家常菜,也让他做得花样百出。   菜香四溢,勾得人食指大动,山水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征得陆文瑾的同意后,立刻提着筷子大快朵颐。   “快尝尝这道膳,大哥你一定没吃过,江米酱鸡。”陆久安殷勤地给陆文瑾夹了满满一大碗,“平时我们不一定吃得到,这野鸡特别狡猾,今天运气好,才让我们给捉住。”   山水的面前已经摆着一大堆骨头,嘴里塞满了食物,口齿不清道:“小公子,今日我们来的时候,那官道上锣鼓喧天,大摆宴席,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来了,是遇到什么喜事吗?”   “可不是喜事吗?”陆起得意的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应平县刚出了十七个举人,真是扬眉吐气,我看以后谁还敢说我们这儿一穷二白目不识丁。”   “十七个……”陆文瑾愣住,一贯风轻云淡的脸上这次也难掩震惊,“小弟,你真是让大哥刮目相看。”   每三年对官吏的考课,这十七个举人算在当地县令头上,可以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功绩。是以这夸奖陆久安心安理得地接纳了。   “说起来,你从小就和他人与众不同。”像是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陆文瑾微微一笑,“别的稚子懵懵懂懂的时候,你就已经抱着四书五经看得津津有味了,还说出什么‘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这样的话。”   那么小的一个粉团子,握着比自己手臂还长的毛笔,一脸严肃地学着大人的口吻说话,逗得周围一圈长辈啼笑皆非。   “哦?”陆久安记不起原身太多事,乐意听他多讲讲,“一晃多年,那时候太小,小弟还不太能记事,我真那么聪明吗?”   ·   果不其然,陆文瑾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记得有一年在街上,你和我们走散了,大家都以为你贪玩,不知去你去了何处,但其实你是被拐子带走了。”   人贩子在各个朝代都屡见不鲜,如果是小孩被拐骗,很少能够安然无恙地找回来。   “哦,然后呢?”   “府上出动家丁满城的找,爹娘着急得不行,结果到了晚上,玉石铺的掌柜亲自把你送了回来。”   陆久安放下筷子,双手撑着下巴听得一脸认真。   “原来你被那拐子带走后,不哭也不闹,还非得亲昵地认亲叫人家大伯,主动把脖子上那块价值不菲的长命锁取了下来送给对方,说去玉石铺可以换不少钱。那拐子信以为真,带着你去了玉石铺后,你径直把店里最贵的两块玉给砸了。”   “这……”   陆文瑾没再细说,但是陆久安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一时也被原身小时候的神操作给惊呆了。   此子当真聪慧也!   陆文瑾又陆陆续续讲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直到桌上的饭菜渐凉,陆久安才意犹未尽地催促他回屋休息睡觉。   接下来几天,陆久安索性推了手上一些无关痛痒的公务,一门心思地跟在自家大哥旁边。带着他游山玩水,鞍前马后的,生怕他在应平过得不够满意,突然和自己提出离开。   两人爬上山顶,皆是大汗淋漓,随处找了一片平坦的草坪,席地而坐。   前面是波澜壮阔的层层云海,山风从谷涧吹佛而来,陆久安喘了口气,朗声大笑:“大哥,你看小弟这儿比之阆东如何?”   “各有千秋。”陆文瑾哪里不知他在想什么,“不过你还是公务要紧,后面便先回衙门处理政事吧,我和山水随便逛逛。”   陆久安闻言,立刻皱巴着脸,期期艾艾道:“大哥,你这次在应平准备待多久啊?”   陆家在打点茶叶生意,陆文瑾这次是因为手上有一批茶货要运往北方,才顺道来的应平。   “舍不得大哥吗?” 陆文瑾含笑看他。   陆久安靠过去,紧紧抱着男人胳膊 :“四五年没见了,难道大哥不想多陪陪小弟吗?”   陆文瑾从小宠爱他,陆久安一露出这样的神情,陆文瑾便拿他没辙了:“大哥跟你开玩笑呢,半个月够不够。”   “半个月哪够啊。这几天你看到的还只是应平的冰山一角,当初小侯爷来此游历,也足足呆了一两年。”陆久安不满,皱着眉头伸出三根手指头。   “大哥起码得待三个月。”   太阳从云层后面钻出来,天地间霎时光芒万丈,光晕映在陆久安半睁的眼睛里,映在陆文瑾琥珀色温暖的瞳孔中。   半响,陆文瑾轻嗤:“得寸进尺。”   两人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把时间定在了两个月。   陆久安巴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候在陆文瑾身边,以解这五年之久的孤身之苦。奈何秋收过后,官府便要开始征收秋粮了,事关重大,陆久安掌一县之政令,少不得要亲力亲为,查点税目。   接二连三的事情积压到了头上,陆久安不得不派来一个导游两个小厮放在陆文瑾身边,供他差遣。   “大哥,蒋方以前是我府上的一名衙役,后来调往了旅游社,有他在,不怕旅途无聊。”   “小公子前些天还说自己不辛苦,这才清闲几天,又要去忙了。”山水小声嘀咕。   “没办法呀。”陆久安好脾气地解释,“赋税乃朝廷财政的命脉,不盯着,万一出了什么差漏,监查御史一个指名提参,公子我吃不了兜着走。”   山水吓了一跳,心说小公子当了官老爷果然不一样了,缩着肩膀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陆文瑾拉着陆久安的手坐下:“听府上婢女说你爱吃桂花酥,我差人去墨子巷买了一些回来,你早上还没吃饭,饿肚子对身体不好,吃了再出去。”   陆久安从善如流,拿着桂花酥三口并两口塞入嘴里。   陆文瑾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慢点吃,小心噎着。官府从百姓手中征粮容易吗?”   陆久安道:“这两年收成好,一亩能产出四石,百姓手里有余粮,纳粮时交得心甘情愿。”他没说的是,因为百姓用了官府提供的良种,五谷丰登,百姓感念恩德,衙役上门征收时,才不用像别的地方一般吃力不讨好。   “这么多?”陆文瑾怔住。   “很多吗?”山水迷茫。   很多,即便陆文瑾出身商贾之家,也大概知道粮食的亩产,这个数字远远高于了阆东百姓种出的粮食数量了。   这真的是爹娘打听到的,那个穷苦潦倒,土地荒废,百姓朝不保夕,以至于逃难到其他县城讨要吃食的贫瘠之地吗?   这几天随着陆久安走走停停,他对应平的固有印象在亲眼目睹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惊叹和心疼。   惊叹应平天翻地覆的改变,心疼自家小弟殚精竭虑的付出。   “这不是付出,这是热忱。”不知不觉中,陆文瑾把内心的话脱口而出,陆久安咽下口中的桂花酥,一本正经地纠正他:“大哥,你不觉得某个地方从最开始的一无所有,经你之手慢慢注满血长满肉,一点点丰盈饱满,是一件很有意思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吗?”   “大哥,我喜欢做县令,做这些事甘之若饴。”   如墨的潮水翻涌在陆文瑾双眼里。   “你喜欢就好。”陆文瑾很快便收敛心神,转而兴致勃勃地问:“每年都能产出这么多?”   “哪能呢,老百姓是看天吃饭,这两年兴许正好遇上了风调雨顺。要是哪一年老天爷发了怒,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颗粒无收都有可能。所以啊,最辛苦的还是农民。”   陆久安囫囵吞枣吃完了盘子里所有的桂花酥,留下这句话,匆匆离开。   秋税仲秋接征,仲冬征毕,再加上马上到了上面考察为官功绩的时候,要提前统计一县之户口田亩、钱谷出入,造册送往江州府。   偶尔还要审决讼案,稽查奸宄,诸多琐事接踵而至,这一忙就忙了大半个月。   有一日,天际方沉,吃过晚饭,几人在望月亭一边聊天一边消食,陆文瑾突然不动声色道:“小弟,以后吃饭的时候,叫上孟姝和肖温玉一块儿吧。”   “谁?”陆久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侧头傻愣愣地问。   “之前和为兄一起来的两位姑娘,刚到那会儿我还跟你提起过呢,这么快就把姑娘芳名给忘了?”   哦,两位嫂子......饱腹之后躺在椅子上的陆久安还有些昏昏欲睡,等脑袋转过弯来,陆久安猛一拍大腿,还真给忘了!   孟姝和肖温玉自从来县衙府后一直宿在后院,因为很少招待女眷,陆久安没那个习惯,这么多天下来,竟然把人家两位姑娘家扔在一旁不管不顾,完全抛之脑后,实在是有失礼数。   “大哥,是我怠慢了。”陆久安不停道歉,立刻唤来婢女询问,幸好做主人的粗心大意,府上的丫头婆子还算机灵靠谱,即使陆久安没有吩咐,每日三餐一顿不落地送到客房,精心伺候着。   陆久安很少在人情世故上出现这样明显的错误,况且这还是自己亲大哥带来的人,懊恼和自责双双涌上心头。   “这便是娘所担心的。”陆文瑾叹了口气。   这和娘又扯上什么关系,陆久安不明白。   陆文瑾招手示意婢女上前:“这些天是你在服侍两位姑娘么?这个时候,孟姑娘和温姑娘可有就寝?”   婢女偷偷看了眼陆久安,方才答道:“天色未黑,两位贵客还未歇下,应该在摆弄九连环。”   “两位姑娘若无事的话,你请她们过来望月亭一趟。”   奴婢应声下去了,不一会儿,孟姝和肖温玉亭亭玉立的身姿出现在众人眼帘,两人明显梳妆打扮了一番,唇红齿白面若桃花,来到跟前,对着陆久安娇滴滴地行了个礼。   陆久安本就心中有愧,殷勤地招呼二人坐下。   “你走近些,我有话与你说。”   陆久安低眉顺眼走过去,倚在陆文瑾腿侧,老老实实听训。   陆文瑾居高临下看着他:“娘时常在我耳根旁念叨,说你从小养尊处优的,现在离了家一个人出门在外,肯定不知如何照顾自己,这段时日看下来,果真如此。”   陆久安忍不住反驳:“哪有一个人,陆起和江护卫他们不也跟着么?”上任途中,若不是他们,难保自己性命无忧。   陆文瑾温声道:“他们几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哪有女子知冷暖。”   这明显还有后续,陆久安索性闭了嘴巴,静等下文。   “出门在外,还是要有女眷相随。你觉得温姑娘和肖姑娘如何?”   陆久安越听越糊涂,这两位不是大哥的红颜知己么,突然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我替他把把关?   陆久安懵懵懂懂地答道:“明眸皓齿温婉动人。”   他忽有所动,抬眼看去,两位俏佳人正含羞带怯地凝视着他,双颊飞云,更添姿色。   陆久安心底油然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娘的意思是,你年纪也不小了,在职为官,没人为你说亲拉煤的,这两位姑娘是娘亲在阆东替你相中的女子,容貌品性皆佳,配你足以。你既然也心悦两人,便收入房中吧。” 第171章   不是, 等等,等等。   犹如一颗惊天炸雷兜头砸下。   陆久安大惊失色,蝎蜇般往后跃起两三步, 慌忙往旁边一躲:“万万不可。”   自家大哥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还了得, 韩朝日走的时候,害怕自己在应平沾花惹草与他人扯上瓜葛, 为此三令五申, 当时自己什么反应来着?好似恼怒之下踢了他一脚。   这要是让他知道府里来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为的还是结亲之事, 那还不得掀翻了天。   陆久安知道,虽然平时镇远将军一副万事好商量千依百顺的模样,涉及这方面,那是寸步不让.....非得把他X死在床上不可。   陆久安隐隐感觉后腰酸痛。   陆文瑾冷着脸,声音不复往日和煦, 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有何不可?你说来大哥听听。”   陆久安一个头两个大, 支支吾吾:“大哥, 两位姑娘......”   想到什么, 陆久安猛地转过头去看两人。对方脸上红云不复存在,孟姝脸色煞白,泫然若泣,身体颤动着摇摇欲坠, 而肖温玉贝齿轻咬, 倔强地挺直背脊强忍不堪。   陆久安想:我太过分了,即便是拒绝,怎么能当着两个女人的面, 作出这么大的反应。   陆文瑾自然也看到了,防止场面难堪, 让孟姝和肖温玉先行离开。   两人双手紧紧交握互相搀扶着彼此。仿佛在这远离故土的陌生地方,成了对方唯一的依靠。   “山水,陆起,你们俩也退下。”陆文瑾又遣退余下的人。   陆久安忐忑不安地看着陆文瑾,两人沉默相对,儒雅的男人平复了下情绪,恢复如初:“你是知晓大哥性情的,打小疼你都来不及,何曾对你疾言厉色过。你乖一点,大哥和你推心置腹谈一谈。”   陆久安也在脑袋里理清了思路,在他旁边落座:“既然有大哥这句话,那你先说,纳入房中是什么意思?婚姻乃人生大事,父母皆不在身边,就这样草草了结吗?”   陆文瑾温声道:“孟姝和肖温玉是商贾之家,你现在贵为朝廷命官,她们家世算不得好,我知道委屈你。可以先收为妾,后面明媒正娶一房正妻,到时候再为你风光大办一场。”   陆久安蹙眉:“她们二人愿意屈居人下?”   陆文瑾道:“大哥私下问过她们,放心吧,陆氏家大业大,还做不出强取豪夺那样的事,她们要是不愿,怎么会千里迢迢跟着大哥来到此地。”   这也正是陆久安发愁的地方。   一个女人能够背井离乡嫁给一面未见的夫郎,一旦遭人拒绝,回去之后定将饱受非议,脸面不存事小,说不定名声一落千丈,自此夫家难寻。可想而知,这得鼓足多大的勇气才会下此决心。   他家大哥这是拿了一把刀悬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再说了。”这时候陆文瑾露出一个微笑,“大哥已有家室,是过来人,两个姑娘家什么心思还不懂么。小弟一表人才,在见到你之后,孟姝和肖文玉那份神情分明是芳心暗许,执意要嫁给你,你可不要辜负两位姑娘啊。”   古代的女人到底怎么受得了共侍一夫的!陆久安梗着脖子道:“小弟想要的是一世一双人,”   “这也不难办,你看上哪一位?”   陆久安皱眉:“厚此薄彼,岂不是伤了另一位女子的心。”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小弟,我想你应该知道的。”   陆久安似有妥协之意,微微沉思过后,问道:“那另一位怎么办?”   “大哥自有解决的办法。”陆文瑾不以为意,“到时候由娘亲收为义女,再帮他寻一个好夫郎便是。”   陆久安欺身上前,握住陆文瑾冰凉的双手,恳求道 :“既如此,那大哥便送佛送上天,把两位姑娘的亲事一并解决了吧。”   “砰!”   守在不远处的山水和陆起只听一声脆响,双双对视一眼,急忙赶来,只见一盏瓷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无处安身的热茶顺着方亭蜿蜒流下。   山水从来没有见大公子对着陆久安发过这么大的火,陆文瑾余怒未消,冲着两人沉声喝道:“滚出去,谁让你们过来的?”   陆起到底心系自家大人,伏在地上叩首:“大公子消消气,您与小公子多年未见,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呢。你们现在闹得不开心,一会儿小公子回去躺在床上,肯定又懊悔难过,彻夜难眠。”   “山水,把陆起带下去。” 陆文瑾发了话,山水不敢不从,只能连拖带拽地把陆起拉走了。   “你愚弄大哥?”这个时候,如果还不知道自己着了陆久安的道,陆文瑾接管了几年的家业就白干了。他愤然起身,一双眼睛如寒潭幽深,想大声呵斥陆久安,但长年的涵养和对陆久安的疼爱,又让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陆久安摇头。   “爹娘为你相中的两位姑娘难登大雅之堂?让你如此百般推拒。”   “落落大方仪态端庄”   “亦或是当今之世需要你去拨乱反正,立业之后方能成家?”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既如此,你还有何顾虑?”陆文瑾狠狠拍在石桌上,为自己这个油盐不进像头倔驴一般的弟弟万分头痛,压着火气扶额问,“如你这般年纪的,哪个没有娶妻生子,只有你孤家寡人一个。你心里如何想的将实话告诉我,大哥难道在你心中是那等蛮不讲理的人吗?”   陆久安闭了闭眼,睁开时,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大哥,我已心有所属。”   陆文瑾观察他片刻,见他不似撒谎,狐疑道:“如果真是这样,爹娘乐见其成,为何三番五次闭口不谈。”   陆久安欲哭无泪,这是能立马谈的吗?我要是直接告诉你真相,纵使你百般回护,也要亲手抄起棍棒打断我的腿,这不得有个循序渐进做个铺垫的过程吗?   陆文瑾端坐下来,背靠着椅子,慢条斯理道:“大哥和爹娘都通情达理,对方只要身家清白品性端正,也不是一定非得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且说一说,你心仪之人是个什么样的,好叫做兄长的,为人父母的,心里有个度。如果到了适婚的年龄,也可以由爹娘作主去对方家里提亲。”   “......不着急。”陆久安思忖片刻,观察着陆文瑾的反应:“我心仪之人,身形修长眉目清朗正气,性格的话较为沉稳安静,最重要的是,他珍视我更愈他自身性命。”   “原来是这样么?”陆文瑾嘴角含着和煦的微笑,托着下巴望过来。那张脸明明一如既往的儒雅,双眼却仿若明灯洞穿了他一般。陆久安心里咯噔一声,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娘亲必定从自己写的信里看出了端倪!   要不然为何他如此这般说辞,陆文瑾会是这个反应。   "哎。"陆久安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自家大哥到应平果然不是单纯为看望自己的,而是肩负着家庭的重任而来。   几年前确认了自己的感情后,为了不让自己是个断袖这件事显得那么突然,陆久安一直想方设法地在来往的信件中,一点点隐晦地透漏出自己的偏好。聪明如陆娘,又哪里会猜不出来。   一方面惊怒交加,一方面又迫于忧思不愿责备远在千里之外的幼子,万般无奈之下,才想了这么个婉转的计策——   让长子带上两个貌美如花的女人上门催婚,一探究竟。若是不幸料中,再劝自己迷途知返!   陆久安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愧怍难当。然而既然打定主意一条道路走到黑了,陆久安就不愿在此事上妥协半分。   想明白后,再看陆文瑾,陆久安由衷地夸赞:“兄长,这出戏你演得真不错。”   陆文瑾不明所以:“何出此言啊?”   “我以为是我在一步步引导你,到头来,一直是兄长在套小弟的话。”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们兄弟二人,就不能坦诚相见么?”   陆文瑾道:“若大哥直接问你,你会老实回答我吗?”   陆久安想了想,自己不是个打直球的性子,为保万无一失,估计到头来还是要绕个弯子。   陆文瑾冷冷清清的声音训斥道:“龙阳之癖断袖之风,在阆东时,大哥可从来不记得你有这方面的嗜好。我听说晋南男风盛行,是不是京城为官那年沾染上的?”   “不是,感情之事又怎么会轻易受旁人左右。”陆久安凑过去拽紧他袖子:“大哥不生气了?”   “如何不气。”陆文瑾的表情难以言喻,“你在信中诓骗爹娘说自己不知为何没有了世俗之欲,害得爹娘以为你想摘冠辞官了却红尘,剃发去寺庙里做和尚这件事我还没找你细算呢。”   比起当和尚,或许儿子好男风这件事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陆久安当时是这样想的,于是在前几封信里,确实隐约提起过。   陆久安自知理亏,垂着脑袋坦然受训。   过了半响,陆文瑾发出一声轻叹:“这个事情,就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吗?为兄的意思是,你对女人或许还有一丁点的兴趣。”   陆久安面带微笑,眼神坚定地,不容商量地看着他:“矢志不渝。”   对于这个结果,陆文瑾又恼又气。   恼陆久安好好的正道不走,非得选那条坎坷崎岖的山路;气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野猪,拱了自己这棵精心饲养了十几年根正苗红的大白菜。   最后,陆文瑾败下阵来,手掌轻轻盖在他头上:“小弟,无论你什么选择。在大哥心里,爹娘宗亲的企盼,圣贤人伦的束缚,都没有你开心来得重要。”   “大哥......”仿若寒冬腊月天滚进了一池温泉,周身暖阳如火,陆久安喉咙一紧,几欲哽咽。   两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后,很多事情就很容易说出口了,山水和陆起虽不知之前发生了何事,但见主子如今和好如初,皆是一脸欢喜。   明月高悬,兄弟二人握臂同行,往别院返回。   “两位姑娘怎么办?还是让她们呆在县衙府会不会不太妥当?“陆久安问。   “不用另置住处,回阆东时大哥一并带上,反正在应平呆的日子也所剩无几了。”陆文瑾道:“倒是你,给大哥出了一道难题。”   “怎么?”   “当初出发时,娘亲说,若是我不能完成任务,就不必回家了。”   “哈哈。”陆久安笑出声,陆文瑾故作不悦,“幸灾乐祸。对了,你还没告诉大哥,你心仪之人是谁,那人如今可在应平?”   那人是谁,陆久安心道,这个说出来得吓死你啊大哥。当朝皇帝的胞弟,凶名在外夜能止啼的镇远将军。   韩致是也。 第172章   出柜这件事就这么迎刃而解, 这是陆久安不曾预料到的。   晚上躺在床上,陆久安琢磨着白天发生的种种,思来想去, 觉得今日之事, 唯独对孟姝和肖温玉的反应有失妥当。   脑海里又浮现出陆文瑾的叮嘱。   “容大哥提醒你一句,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真假掺半, 但是孟姝和温肖玉两位姑娘对你动了真情这件事, 想来你自个儿也清楚, 想想怎么办吧。”   陆久安头痛地翻来覆去, 最后入睡前打定主意,明日定要亲自去赔礼道歉,并向两人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翌日做完早操,陆久安回房简单清洗一番,本想穿那套玄色镶边猩红色绸面圆领袍, 带子系到一半, 觉得太过张扬, 又换成了烟青色开襟素面长衫, 他穿戴整齐后,吩咐陆起:“你去跑一趟吾乡居,把后边柜子右边第二格里的瓷瓶拿两个来。”   陆起得令很快离开,不到片刻, 就手捧两个瓷瓶归来, 还贴心地带了两个青玉盒子,陆久安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些。”手持瓷瓶装入盒子里。   陆起知道瓷瓶里装着的是花露水,攀着陆久安的肩膀好奇发问:“大人是准备赠给未来两位主母吗?”   “胡扯!什么主母。”陆久安乜他一眼, 不怀好意道,“要是让镇远将军听到你这话, 你猜他会怎么收拾你?”   陆起一脸不为所动:“可是大家都在这么猜。”   县衙府从来没有接待过女眷,孟姝和肖温玉相貌皆是一等一的好,尽管这些时日陆久安与两人无甚接触,可禁不住众人好奇。私下里早已流言四起,说县衙府马上要有县令夫人了。   而知道些内情的衙役等人则暗暗替韩致着急,在他们心里,或许觉得将军再不回来,陆久安厢房内就快没他位置了。   ……   “怪不得这些天詹尾珠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劲,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原来问题出在这儿。”陆久安摸着下巴低笑,过了会儿,方才一脸肃然地吩咐,“你去找府上管事敲打一下,莫让下人们乱嚼舌根,坏了两位姑娘家的名声。”   陆起双眼发亮:“所以大人,根本没有这回事是吧?”   “没有!”陆久安道:“衙役是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陆长随兼观星社主编亲自来我这儿打探消息?”   “嘿嘿,原来大人什么都知道啊。”陆起吐了吐舌头,得了准信,也不再留恋,飞速离开。   孟姝和肖温玉下榻的后院离陆久安的主屋隔了几条廊道,走路的话要一盏茶的功夫,陆久安到的时候,后院里四下无人,只有内屋里隐隐传来压低的声音。   “若是陆大人不喜,我也无意多做纠缠,咱们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呢。”   “我偏不,都说烈女怕缠郎,换过来是一样的道理。孟姐姐,你脸皮薄,做不出来死缠烂打的事,可我不一样,我娘从小就告诉我,想要的东西就要去争取。我天天跟着他缠着他,还怕他有朝一日不会回心转意吗?”   听到这话,陆久安当即顿在原地,打起了退堂鼓。想着,干脆不闻不问,等到十天半月后,所有人都离开了,肖温玉总不会还独留应平吧。   随即又觉得,如此胆小怕事,不敢面对,实在不像自己的风格。于是硬着头皮往里走。   他开院门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响,交谈顿停,肖温玉警惕道:“谁?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吩咐不准靠近吗?”   陆久安咳嗽两声:“孟姑娘,肖姑娘,是我,不请自来,打扰了。”   屋内沉默半响,陆久安抱着青玉盒子迎风而立,等待的时间,他杵在门口想,要不换个时间再来好了。犹豫之时,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院门打开,露出肖温玉犹带薄云的娇俏小脸。   肖温玉朝他行了个礼,把他往里间引。   “府上最近得了两瓶香露,很是受贵人小姐喜欢。便带上薄礼特来赔礼道歉。前些时日,在下多有怠慢,昨日又举止无状,还望两位姑娘见谅。”一进门,陆久安就把花露水递给两人,并到明来意。   肖温玉见他堂堂县令官,对自己一介商贾之女如此谦逊有礼,再端得龙姿凤章,仪表堂堂,心中那股酸涩不甘似新泉水激,源源不断往上冒。   肖温玉紧紧抱着手中的青玉盒子,也没打开来看,一双含情眼带怨眉直勾勾地盯着陆久安:“想必大人刚才已经听到了我俩的谈话,小女子对大人一见倾心,愿以托终身,请大人垂怜于我,”   这肖温玉胆子当真大得很,直接就开门见山了。陆久安眼神复杂,他很久不碰男女情爱,不知如何处理才较为合适。避免伤了她自尊,陆久安绞尽脑汁想着说辞:“肖姑娘也看到了,本官忙起政务来,经常疏忽家业,实非良配……”   “不,我不在意。”肖温玉打断他,“能跟在大人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陆久安无奈,他看了一眼孟姝,对方端坐在旁边,垂首露出一段白净的脖子,一言不发。   “肖姑娘和孟姑娘花容月貌,想必追求你们的男子如过江之鲫,何必委屈自己呢?”   “没有委屈!”肖温玉斩钉截铁道,长袖遮掩下的指甲掐进肉里也浑然不觉,“我不傻,大人这番话不过推口之辞,或许您心中对我二人不以为然。”   “……我并没有觉得你们不好。”陆久安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了,破罐子破摔:“实不相瞒,我……我不爱红装爱戎装,你们还是另择良缘吧。”   尽管陆久安说得委婉,但是肖温玉还是听懂了,不仅仅是她,就连孟姝也一瞬间如遭雷殛。肖温玉震惊半响,随后不可置信大声道:“我不信,大人为了拒绝我们,竟想出这般拙劣的借口。”   清风朗月的清贵公子,喜好男风?这不是……这不是……   肖温玉一时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   暴殄天物。   “无论你信不信,这就是事实!”陆久安坦然道。   “我不信,我不相信……”肖温玉只呐呐重复,孟姝从后面轻扯她衣摆,对她颓然摇摇头,脸上带着恳求之意。   无论陆久安如何劝说,肖温玉都一副无法接受拒绝相信的态度,直至陆久安离开,肖温玉锲而不舍追到院门口放声道:“陆大人,你没有与女子肌肤相亲过,如何得知自己不爱红装?我不会放弃的。”   秋风萧瑟,枯叶满地。陆久安走后,别院一片寂静。   肖温玉抬头看孟姝,脸上落满了清清泠泠的泪滴,孟姝伸手给她细细擦掉,叹了口气:“温玉,强求不得。”   泪珠刚抹掉,又似泉涌一般争先恐后冒出来。孟姝想起二人结伴来应平时的心情,有对命运不知通向何方的迷茫,有即将嫁为人妇的忐忑,还有马车上关于那传闻中县令官长相品性的种种激动又羞涩的猜测。   那无数个日夜里的斑驳记忆,现在终将化为泡沫,说不遗憾那是假的,但是孟姝也实在无法理解肖温玉这种烈火焚身般的炙热感情。   “孟姐姐。”肖温玉突然出声道,“其实我骗了你,这不是我第一次见陆大人。”   孟姝一怔。   “在我豆蔻之年,云庵庙会上,那时候,陆大人还未及冠。”   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少年,眉目如画,和着三五高门子弟,谈笑纵马而过,那惊鸿一撇,自此入了她的眼。   “小妹春心萌动了?”一旁的堂姐掩唇轻笑,不理会她一时的羞恼,兀自说道,“你可知这是谁吗?哎,我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谁叫你脑子里整天不是经商之道就是算术之法。这位公子呢,可是名动阆东的风流才子,大家都在传他是未来的状元郎呢,阆东诸多佳人趋之若鹜。”   再后来,这位被阆东大街小巷津津乐道的人果然高中桂榜,入朝为官了,她也自此歇了那份不该有的心思。   姻缘一道,可遇不可求。   她把这场无疾而终的妄想深埋心底,直到陆娘找上门,提亲长姐。   “家姐不同意,爹娘也满脸怒容。我主动表示愿意代替家姐,大家都在劝我,可我还是来了。你说,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让我去抓住吗?”肖温玉的声音如梦似幻,低不可闻,散落在院子里,顺着一缕桂花香,随风而逝。   陆久安算得上是落荒而逃,他没有回主屋,也没去吾乡居,而是半道折去了陆文瑾的院落,对着自家大哥大倒苦水,把两人谈话原原本本告知于他。   这一回换陆文瑾幸灾乐祸了,即便是不怀好意的笑,陆文瑾做出来也是清朗温和优雅怡人。   “唔,在路上我就看出来了,孟姝还好说,肖温玉的性子固执得很,是那种不见南墙不回头的,与你倒是很相似。”   陆久安抱着他的胳膊崩溃大哭:“大哥,小弟好坏歹话说尽,肖姑娘都深闭固拒,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你就帮帮我吧!再不帮我,不说肖姑娘,我都要一头撞你前面柱子上了。”   香炉里点的一只沉水木烟丝袅绕,屋内静谧怡然,与此同时,和这份恬淡截然不同的是,笼罩在云落边陲的漫天肃杀。   草原一望无垠,剑戟相击,金戈马蹄声四起。   “杨统领。”一位参领来到杨耕青前面,双手抱拳道,“整编入队的新士兵已经完成实战演练,不知将军在何处,卑职有事相告。”   “昨夜将军忙了一宿,刚刚才闭眼休息,没有要紧事,不要打扰将军。”   草原上,一顶有别于普通布幔的牛皮方顶帐篷耸立在军营深处,厚厚的蓬壁将一片嘈杂嘶鸣隔绝在外,帐篷内寂静无声。   韩致眉峰紧促,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应平。一身戎装还没褪去,沉重的头盔还戴着,只露出半张脸。   县衙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远远的,韩致看到那扇厚重木制的县衙府大门上贴了一个鲜艳醒目的“囍”字,红绸飘扬,从门口一直延伸到了黑洞洞的深处。   县衙府有人结亲?   他站在台阶下面,县衙门口立着几个童子忙碌着迎亲,他们手里提着花篮,花灯,糖果一类的东西,脸上喜气洋洋。   周围宾客来往不绝,流水一般从他身边经过,嘴里接连不断地说着道贺的话,有下人认出他来,立刻欢喜道:“韩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快请进,婚宴刚刚开始,还来得及。”   他听到自己声音不稳地问:“谁办喜事?”   “还能是谁?”下人嘴角缓缓朝两边裂开,仿佛在嘲笑他的明知故问。   是了,有资格在县衙府办喜事的,除了县令,还能是谁?   韩致心里生出一股子难以遏制的暴戾之气,陆久安在自己离开之后,转头和别人共结连理了,他和别人成亲了!   韩致脚下发力,把还在谄笑恭维的下人踹出几米远,周身暴怒难收,冲进洞开的县衙大门。   新娘新郎正到了夫妻对拜的关键时刻,新郎官身穿大红喜服,低着头,只隐约可见嘴角噙着的微笑。   “礼成,送入洞房!”   新郎官抬头望过来,在看到他面容那一刻,韩致整颗心如坠深渊,脑袋嗡嗡作响。冰冷的甲片贴着胸膛,韩致不由自主伸出手掌按在心口处,只觉那里绞痛难当,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死在这座将他灵魂翻来覆去炙烤的火炉里。   “韩将军。”陆久安净白如玉的脸被红色绸服衬得俊逸非凡,握着新娘的手腕,一步步走到他眼前:“我成婚了。”   这四个字犹如一把尖利的弯刀,在他五脏六腑上扎出几个血肉模糊的血窟窿,韩致嘶吼一声,自梦境中挣脱而出。   韩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凶悍煞神的怒火难以收敛。他环顾四周,铺天盖地的刺目红绸已经变成了绣着瓦姬花的黄褐色账面,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韩致之前从营地里回来,黄沙裹了一身,周身精疲力尽,草草收拾了一番,便闭目仰躺在干草兽皮铺就的床上暂作休寝。   他屈膝坐起,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这封来自应平的信自收到之日起,他便随身携带着,此刻将信纸拽在手中,心里面那股绵延不绝的纣虐方才一点点消散。   他相信陆久安,可是平白无故做这样的梦,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一样。   杨耕青闻声而入,看了一眼地上的香炉,那里面本来装着用作安神助眠的香粉,被人踹了一脚,洒得到处都是。   盔甲咔嚓作响,韩致收起信纸,仿若无事发生,撩起眼皮沉声问:“何事?”   杨耕青回禀了参领的请求,韩致道:“宣他入账。”   须臾,参领跟着杨耕青入内,在韩致的示意下,恭敬道:“截止目前,总共入军两万余人,全部打散编入麾下。其中有一千余人完成训练,成为了雪拥十二骑的精锐。另外,按照将军吩咐,挑选了近两千善于泅水的士兵,编成一队水师,不知后续如何安排?”   “水师按兵不动,和雪拥十二骑一样训练即可。”韩致挥退参领后,又问起杨耕青舆图的事。   “周围方圆百里的地形,包括山川,河流,沼泽,洞穴,已经按照陆大人提供的舆图样式绘制完毕。”杨耕青眼睛发亮,有了这份完整的舆图,对战场更加了如指掌。   韩致沉默片刻:“那三位从应平来的小大夫,适应得如何?”   杨耕青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脸上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三位大夫初来时,吃不好睡不着,见了士兵弱声不敢言,如今对着副将都敢大呼小叫了。军营里的士兵很是尊敬小大夫,不敢造次。”   “很好,”韩致点了点头,边陲万事善了,他站起身走到杨耕青身侧,“帮我收拾行李,是时候回应平了。” 第173章   陆久安第一次体会到得桃花运太旺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肖温玉屡屡借着嘘寒问暖的名义接近他, 这姑娘在家里从小浸淫各种人事往来,被打磨得世故圆滑。恢复了该有的理智过后,两人之间的关系被肖温玉拿捏得恰到好处, 让陆久安连强硬拒绝的话都说出不来, 无奈之下只能选择避开她绕道走。   陆久安何时被逼迫到这样的境地,自家温文尔雅的好大哥仿佛是为了报复自己, 一点儿也不知道帮忙, 两手一揣噙着笑在旁边看好戏。   陆久安叫苦不迭:“大哥, 求你大发慈悲, 给小弟指一条明路吧。”   “这样的艳福别人求都求不来。”陆文瑾不为所动,翻看书案上堆着的厚厚账本。   “消受不起啊。”陆久安还在抱着他的胳膊连声诉苦,然而他话里到底说了什么内容,陆文瑾却没再仔细听了,因为手中的账本已经人让他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这是一份关于华彩坊的账本, 不论是记账方式, 还是每个月收尾都会附上的财务报表, 都令人耳目一新。陆文瑾只是简单扫了两眼, 便能看出华彩坊大概的经营情况。   收益可观!   陆文瑾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当初若不是小弟考取了功名,陆氏家业交到他们两兄弟的手里,凭陆久安的头脑才华,陆氏何愁不会壮大, 说不定到了京城也能占得一席之地。   “大哥, 别看账本了,你难得有放松的时间,就该好好休息一下, 怎么还片刻不离手。”陆久安把账本扯过来扔到一边,不满地抱怨。   陆文瑾这才勉为其难看向他, 似笑非笑,说道:“你平时不是聪明得很吗,怎么一对上肖温玉就束手无策了?”   “这不是投鼠忌器么……”陆久安呐呐。   陆文瑾无奈:“要换成是其他人,你早就知道投其所好了。”他伸出手指点在账本上,意有所指。   陆久安迷茫片刻,恍然大悟。   也不怪陆久安陷入这样的思维误区。他躲着走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上赶着去肖温玉面前做这种事,不是平白让她误会吗。   陆久安双手交叠朝着陆文瑾九十度深鞠躬:“多谢大哥良计。就是说嘛,肖温玉好好一个商业奇才耽于情爱作甚,搞事业才重要!”   陆久安安排下人在肖温玉面前不经意提了一嘴,肖温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虽然结果不尽人意,肖温玉还是会时不时寻来他面前刷好感度,但大半精力都放到了华彩坊那边。   陆久安对此大松了一口气,只想着两个月为期之日尽早到来,好把这尊活菩萨给送走。   谁知道时间才刚刚过半,韩致归来的消息就乘风而至。   “陆大人,韩将军的船刚到码头,卑职传讯这会儿,估计快到县衙府了。”衙役来到堂前一脸欢喜地汇报。   “什么,不是说好的年底吗?怎么突然提前回来了?”   震惊之下,陆久安不小心摔碎了府上唯一一套斗彩团菊珐琅茶器。   陆久安:“……”   “这韩将军什么人物,怎么把你吓成这样?”陆文瑾不悦。从怀里掏出一张丝绢,握着陆久安的手给他擦手腕上的茶渍,“幸好茶水不烫,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即便如此,陆久安原本冷玉凝脂的皮肤被这茶水一浇,也红了一大片。   “大哥,你不懂。”陆久安不以为意扯下衣袖盖住,和即将到来的修罗场相比,这点算什么呀。此刻的他颇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好比妻子趁丈夫出门在外欲行不轨之事,正好被归来的丈夫捉奸在床。   陆久安头皮发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陆久安去马棚随手牵了两匹马,扯着缰绳急急出门。   在去迎接韩致的路上,陆久安已经在心里预想了接下来各种鸡飞狗跳的场景。   沿着主道行了两三里,便到了贯穿应平县城的唯一一条内城河,远远的,陆久安看到桥头上站立的韩致。   人高马大的韩致在人群中间无疑鹤立鸡群,剑眉星目俊朗非凡的将军,偏偏身后牵了两头躁动不安的羊,周身气度大打折扣,再加上背上斜跨了一个斗大的包袱,一脸风尘仆仆,面上胡子拉碴,与旁边的贩夫走卒没什么区别。   韩致也看到了他,扯着牵引绳快步赶到他身旁。   陆久安低头瞧那两只羊,大感震惊:“你真牵了两头回来啊……”   “嗯,云落的羊吃着没膻味,之前说好要带回来给你尝尝的。”韩致把牵引绳打了个结,系在旁边的柳树桩上。   两头羊跟着他跨越了大周一半的国土,此刻终于得以休息,安静地啃着地上浅浅的草叶。   陆久安往他身后看了看:“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韩临深和颜夫子这次没一起回来么?”   “颜夫子腿脚不便,给他叫了一个斗牛车,韩临深陪着他,我急着回来先见你。”韩致去拉他手腕,正好捏他到之前被热茶泼到的地方,陆久安这才感觉那块皮肤火辣辣地刺痛,蹙着眉头轻嘶一声。   韩致掀起他衣袖,手腕处起了个小小的透明水泡。   韩致不悦斥责:“下人都是怎么伺候的。”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膏药,陆久安看着眼熟,好像是他被蜈蚣咬伤那一次用过的。   韩致细细涂好了药,带着陆久安走到一处无人的暗巷里,捧着他的脸又亲又啄,好一阵温存。   陆久安被吻得面红耳赤,嘴里喷出的热气也仿佛湿漉漉的:“羊栓在那儿小心被人给顺走了,先回去。”   “嗯,先回去。”   “哎,等等。”陆久安拽住他袖子,“咱们不回县衙府,去官舍。”   “为何?”韩致一无所觉,脚下不停,“我不喜官舍。”   官舍一般都是接待上级或同级官员所用,用来布置房内的物品无一不是精细典致。虽然如此,但总归是带着一股子尊敬和疏远,故而和陆久安相熟之人,比如韩致,比如沐蔺,一般都是直接到县衙府内宅住宿。   “不行不行。”陆久安急得满头大汗,“县衙府正值修葺……”   被如此三番五次地阻拦,韩致这才惊觉陆久安反应异常。见到他后的满心欢喜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浑身冰凉。他僵在原地,面沉如水,牢牢盯着陆久安的眼睛:“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   陆久安泄气:“是有个事,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怕你去府上看到了生气,想着先去官舍……”   韩致不耐烦听他细说,满脑子都是梦里他与别人成亲的画面,难不成那不仅仅是一个梦,现实里真当如此?   难受,不安,惶恐……各种情绪齐上心头。   一阵压抑的沉默从他身上传来,韩致心情跌落谷底,抖着嘴唇问:“你成婚了?”   陆久安不明所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在想什么呢?”   韩致拉回岌岌可危的理智,任由陆久安拉着往官舍走。   一路上,他还心存着一丝侥幸,安慰自己,或许是自己多虑了,然而过往的一个个衙役看到他,那眼神里包含的情绪和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心里头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以至于把两头羊的缰绳往陆久安手里一丢,抢下一匹马来,调转马头,不顾陆久安在背后叠声的呼唤,风驰电掣朝着县衙府而去。   陆久安大急,暗骂一声,扬鞭策马追了上去。   韩将军马背上来去如风,骑术哪是陆久安能比的。等再看到人时,韩致大马金刀高坐椅子上,脸色铁青,两腮紧咬,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可怕气息。一群小厮软着腿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恼了上首之人,来个身首异处。   陆久安随便拉了一个小厮搞清楚了状况。   原来韩致到府后长驱直入,正好遇到了在府上相携闲逛的肖温玉和孟姝二人,韩将军气势如虹,马也不下,就这么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询问两人身份,下人们被他戾气所慑,不敢多言,说是府上贵客,现住在后院。   屋子里落针可闻,陆久安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朝后面挥了挥手,一干下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去,为两人关上房门。   “这就是你竭力想隐瞒的?久安,你要作何解释?”   陆久安本来打算从头到尾给他说清楚,现在见他面无表情一脸兴师问罪的态度。也是一口气堵在喉咙,狠狠握了握拳头,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韩致从后面追上来,揽住他的腰,头埋进他脖子里:“对不起久安,你别生我气。”   “我在云落时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与别人拜堂成亲了。”   “是我的错。”   陆久安有些恼火,又有些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患得患失,我陆久安难道就那么让你难以信服吗?”   “不是,我……”韩致语气低沉,抱着他的双手又箍紧了些,似在犹豫什么。陆久安也不催促他。如此三番犹豫之后,韩致终于把长埋内心深处的不安惶恐吐露而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是天外来客,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陆久安怔愣,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因为太过荒谬,一般人不会朝这块儿联想,然而韩致不仅想了,还为这莫须有的直觉饱受折磨。   穿越这种事本来就耸人听闻,陆久安原打算时机成熟的话,可以和韩致分享一二,如今看来,或许一辈子烂在心里头才是最为妥当的做法。   院子里五谷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用爪子不停地刨着门。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陆久安回抱住他。   “我不知……”   “我不会成亲,也不会找别人,更不会离开你。”陆久安再一次郑重其事地承诺,并在心里头暗暗发誓,如果真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会想法设法回来。   陆久安把事情原原本本解释给他听,包括爹娘的担心,陆文瑾的到来,温姝和肖温玉的身份,以及自己如何拒绝对方。   韩致维持着俯身环抱他的姿势,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   “辛苦你独自面对家里人的怒火。”   “还好。”陆久安道,"大哥通情达理。"   韩致思索片刻:“我回府时碰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应该就是你大哥了。”   “你知道?”   韩致无奈:“我又不傻,你们两人面容有七分相似,必然沾亲带故关系匪浅。”   陆久安笑着调侃:“哦,关键时刻还是保持着理智的嘛。”没有像对待秦技之般,头脑发热鲁莽地将陆文瑾视为情敌,否则场面有的看了。   韩致又问:“大哥知道我们关系了吗?”   陆久安摇了摇头:“我还没告诉他你是谁。出柜这种事本来一般人就已经难以接受了,要是立马告诉大哥你的身份,我怕他受惊吓。”   韩致不是一般的官员,也不是一般的将军,甚至比一般的皇亲国戚还要尊贵,是正儿八经的当朝皇帝的亲兄弟。   韩致与他十指相扣:“如今我回来了,也瞒不了大哥多久,还是如实相告吧。” 第174章   韩致为了能在陆文瑾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色胡渣也给刮得干干净净,方才去赴陆久安专门设下的接风宴。   要说是接风宴, 也不尽然, 更像是一场家宴。   接风宴办的不是特别隆重,韩致带回来的羊一只被圈养起来, 另一只当晚被宰杀摆上桌。桌上除了阆东来的三人, 还有杨苗苗爷孙, 阿多, 以及韩临深和颜老夫子。   明明饭桌上小孩老人占了大半,但不知为何,孟姝和肖温玉二人却如坐针毡。肖温玉的感觉更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首位上那个不知身份的男人似乎对她报有敌意, 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 如刀锋般凌厉, 让她一瞬间如临大敌。   韩临深只是一年不见的时间, 又拔高了一个个头。此刻看着陆起和山水的互动,语气酸溜溜道:“陆起,这是你认识的新朋友啊?看你们关系挺亲近的。”   陆起一无所觉:“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   山水主动示好,清脆高亢的声音少年气十足:“临深小兄弟幸会。”   还是青梅竹马啊, 韩临深心里头更不是滋味, 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羊肉火锅热气蒸腾,饭桌上除了懵懵懂懂的几个孩子和一无所知的杨老汉, 其余人皆是各怀心思。   韩致平时话不多,但还牢记着今晚的任务, 举起酒杯,递到陆文瑾面前:“来,大哥,喝酒。”   陆文瑾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陆久安,就那一眼,陆久安便意识到,自家精明的大哥什么都知道了。   韩致对陆文瑾示好的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朝他敬酒。陆文瑾看着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居然也是海量。陆久安就在旁边默默看着两人边吃羊肉边喝酒,你来我往到最后竟干完了一整坛。   陆文瑾起身时步履有些踉跄,不等韩致去搀扶,他递给陆久安一个眼神,甩着衣袖离去。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陆久安循着酒气,在一处僻静的小径上找到了他。   陆文瑾摘了冠帽负手而立,只露出一个挺拔孤寂的背影。晚风习习,吹得他衣袍翻飞青丝凌乱,一动不动与旁边枯败的枝桠几乎要融为一体。   不知怎么的,陆久安心里稍感不安:“大哥。”   陆文瑾没有回头。   “那个姓韩的将军,可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明明是一句带着疑惑的问话,陆文瑾却说得万分笃定。   “是的。”   沉默在了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窝在石头缝里的虫子也不叫了,只有远处大厅里小厮轻微走动的脚步声。   良久,陆文瑾道开口了:“我不同意。”   与此同时,肖温玉步履匆匆朝别院急行。孟姝一头雾水,从后边拉了她两次衣袖都无济于事。被打发走的丫鬟早已不见身影,孟姝唤她:“这儿已经没人了,温玉且歇一歇。”   肖温玉不闻所动,甚至小跑了起来,直到看到别院的大门,方才停下来一手撑着柱子,一手捂着胸口喘气。   孟姝好不容易追上她,蹙着眉头不解道:“从筵席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不对劲了,一副惶恐不安如见洪水猛兽的模样,温玉,你到底怎么了?”   肖温玉惊魂未定,在孟姝的再三催促下,方才断断续续开口说道:“席上那个看起来很凶的男人,他……他就是陆公子的……”   话音未定,肖温玉突见墙角下静静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未尽的话语就这么哽在了喉咙。   孟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短促地惊叫一身,吓得花容失色。   晚风吹开云层,月光一寸寸照亮黑暗下的脸。   刚毅的额头,锋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线条硬朗的下颌线一点点露出,最后组成一张俊美无俦面无表情的脸。   肖温玉一瞬间呼吸骤停,半响才听到胸腔里雷鸣鼓震的心跳声。   韩致抱着双臂慢腾腾直起身,走到肖温玉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陆久安是我的。”   ……   陆久安实在想不到,对他出柜这件事接受良好的陆文瑾,在得知韩致的身份时,态度却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转变。   “为什么啊大哥。”陆久安抓着脑袋逼近他,语气难掩焦躁。   陆文瑾面色冷淡:“我不想你受委屈。”   “他从未让我受过委屈。”陆久安快速辩解。   陆文瑾乜了他一眼:“他现在不会让你受委屈,怎知他未来不会。若是你早告诉我他是一个这么位高权重的人,我一开始就不会同意。”   “你想过没有,他这样身份的人,有朝一日若是变心,你能奈他何?跑到天子面前请他撑腰吗?还不是自个儿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陆文瑾讥讽一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陆文瑾这一次态度坚决,陆久安跟在他后面无论怎么拼命解释,他都一概不听。到最后更是把房门“砰”地一关,陆久安贴着雕花木门用双手徒劳无功地拍打了好一会儿,房间内才施舍般传来一声叹息:“我要歇息了,你走吧。”   陆久安心里闷闷的有些难过。因为喜欢的人没有得到家人的认可。   回到厢房,他原以为韩致会在屋内等着他,却看到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压根没有人迹。   陆久安前所未有的挫败,他用火石点燃一盏小油灯,低下头愣愣盯着自己的双手。油灯昏黄,燃了一会儿,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 嘎吱”一声,韩致从外边回来了,冷风从门缝里争先恐后的灌进来,油灯垂死挣扎地跳跃两下,好歹在韩致关门落闩时保住了。   陆久安狠狠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你去哪儿了,一直不见人?”   我去敲打那个胆敢觊觎你的女人了。   这话当然不能当着陆久安的面说,韩致拾起桌上的剪刀,把油灯结焦的地方给剪了,又用刀尖把灯芯往上拨了拨,点了柜子里两根蜡烛,屋子里瞬间大亮。   “我去了茅房一趟。”韩致拨开陆久安脸上的头发,“倒是久安你,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大哥那边碰壁了?”   陆久安把事情给他说了,韩致表情柔和下来:“大哥这样想,人之常情。”他安抚地摩挲着陆久安的脸:“别担心,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第二日,韩致就单枪匹马去找陆文瑾,陆久安不知两人关在房间里都谈了些什么。只知道韩致出来以后,大哥便对此事闭口不谈,仿佛已经默认了他俩的关系。   陆久安大为震惊,偷偷问韩致:“你们这是做了什么交易?”   韩致掰着他的下巴在嘴上亲了一口:“别过问。”   陆久安瞪他。   不过他倒也不是非得知道真相,眼下说通了陆文瑾,只觉肩上沉甸甸的包袱一瞬间全部卸了下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   更为稀奇的是,自打那次接风宴过后,肖温玉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会雷打不动地早上给他端来一碗粥,间或午时熬一锅鸡汤,巴巴地给送到吾乡居。   陆久安抬头望了望窗外:“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肖温玉居然迷途知返了。”   韩致深藏功与名,支着腿看手里兵书头也不抬:“或许是她想通了罢。”   “应该是的。这样最好,毕竟在我身上也讨不来半分好处,继续纠缠下去,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陆久安摸着下巴咂咂嘴:“又或许是看出了点什么。我之前无论怎么说都不听劝,你一回来她就知难而退了。哎,你该早些回来的,这样我都不用白费那么多口舌。”   两件烦恼忧心之事得以解决,接下来的时日,陆久安便了无负担,陪着自己大哥观摩了实验室,又去鸿途学院听了几堂课,得到陆文瑾的赞赏,心中雀跃不已。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陆文瑾离别的日子,陆久安纵使心中不舍,也知道轻重缓急。   陆氏家大业大,陆文瑾重任在肩,很多生意和铺子还等着他去打理,两个月的时间已经是他为自己这个弟弟做出的最大让步。陆久安只能强忍着伤感,给他收拾行李。   华彩坊出产的锦衣玉带,流光溢彩的圆润琉珠,瑰丽馥郁的琼浆玉酿……这些在外人看来弥足珍贵的东西,对陆久安来讲却不值钱,陆久安通通收到行囊里打包装好。   陆文瑾冰凉如玉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好了小弟,这些就足够了,轻车简从。”   陆久安不听,继续沉默地整理东西。   最后,陆久安从府衙里牵出一条高大健壮威风凛凛的大黑狗:“大哥,这只警犬已经训练好了,不会乱咬人,忠心护主,很是威猛。你带在身边,关键时刻能够保护你。”   陆文瑾摸了摸警犬的脑袋,含着笑柔和说道:“嗯,这个礼物很合大哥心意,大哥收下了。”   陆久安又递给他几本装订好的青皮册子:“我知道大哥对府上那套记账方式很好奇,这是财经学院使用的书本,你拿回去看了便懂了。”   陆文瑾收到手里,看了一眼两位佳人乘坐的马车,揶揄道:“我观你应平诸多职位招用女子,肖温玉有奇才,就算不收到房中,你也不打算放在你华彩坊做事?”   “大哥……”陆久安苦笑,“你是知道的,我哪敢放身边啊。”   两兄弟又依依不舍说了一些道别的话。登上马车之前,陆文瑾来到韩致面前,冷声道:“我把小弟交给你了,莫要辜负他。”   韩致一脸认真肃然,几近虔诚地发下重誓:“此身不销,此生不弃。”   “韩将军,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乌黑不见杂色的鸟落在房檐,咕咕叫了两声,又飞去别处寻食。残阳斜下,古道昏黄,路上空留着两圈线条分明的车辙印。陆久安摸着胸膛,感觉那里破了个豁口,空空荡荡的。   “韩朝日,我大哥走了,又剩我一个人了,我这里好难过。”陆久安双目垂下。   “还有我陪着你呢久安。”韩致捏了捏他后脖颈,火热的大掌贴着皮肤,也驱走了他遍身的凉意:“若你不舍,以后把爹娘大哥接到京中吧。”   陆久安豁然侧目看他:“你是说……”   “嗯。”韩致点头,“皇兄下了敕令,召你回京。” 第175章   按照正规流程, 陆久安同其他地方官一样,得先综述其属三年内税科、学风、诉讼等,一步步送至江州府和广木布政使司, 由知府和省上的行政史综合多方面因素判定其升迁降调。   这个时候还不能完全决定去留, 行政史还得造册书其行事功迹,转送至京都, 由吏部及御史复核, 若是政绩佳, 就能得个优秀的评语, 这才是一个外官升迁的正常途径。   然而永曦皇帝潜心蛰伏多年,冷眼旁观党争双方的生杀予夺。这次终于抓住时机,借着烈士抚恤金,分权宰阁,把朝廷上下江河四野清洗了遍, 贪庸怠酷之人尽数黜落。   一番雷霆手段, 不仅免去了大权旁落之忧, 还敲山震虎, 叫平日咄咄逼人一干文臣武将不敢多言。   永曦帝收回话语权,眼下终于没了顾及,而他得偿夙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召回陆久安。   因为这个事, 近日六部兼各大院科寺监内部上上下下, 都在私下小声议论。   文选清吏司署内,吏部主事抱着案卷疑惑: “陆久安,这名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你忘了?六年前那桩案子。被牵涉的人不计其数, 陆久安就是其中之一。”吏部员外郎点到为止,做了个捂嘴的手势。   “那没事了, 六年前我还在鸿胪寺当值。那年牵涉太多人,不大记得住。”   “有了。”吏部郎中从一堆官册里找到了属于陆久安的那一份,“咦?陆久安,是辛卯科一甲进士,今上亲点的探花。”   “探花?等等,我想起来了。”吏部主事一拍脑袋,“是不是文章写得漂亮,人又长得俊朗,传说阆东明珠那一位。”   员外郎点点头:“是啊,我还曾听闻了一个小道消息。那陆久安本来不用遭受这等无妄之灾的,是他不顾阻拦执意要参加大阁老宴席,才有了后面的事,不少人还唏嘘得很呢。”   主事哈哈一笑:“多少人熬了一辈子都进不来晋南。这下好了,从地方官直接转为京官,真正是平步青云了。”   郎中皱眉反驳:“何来平步青云之说,那陆久安考取的是一甲探花,当初直接入了翰林院编修,若是没出那档事,说不定现在已经位至侍讲学士,本就是京官。”   进门送文书听了一耳朵的考功清吏司主食忍不住加入八卦:“你说外放多年的陆久安回来后,皇上会授予个什么官职?”   “这谁知道呢,圣意岂是我等轻易揣测的。”   “不过有一点,外放多年突然召回,必然要重用了。”   总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把整个事情前后一串都能反应过来——陆久安这个被外放左迁至江州府下县的的探花哪是不受当今天子喜爱。明明是爱惜惨了,皇帝陛下才会如此苦心孤诣地借着贬谪的由头,来保护这个朝廷俊才。   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个被永曦帝看中的风流峻郎回京,看他又能如何施展拳脚,在朝廷上掀起怎样的滔天风波。   而被惦记的人,还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   敕令是在韩致说出这样的话之后过了半月才到达应平,彼时,陆久安正在粮仓复核税目清点粮食。   今年的税粮收得比想象中更加顺利,老百姓不用催促,早早就准备好了数量足够的粮食,只需负责征收的差役上门直接取走便是。   再加上应平人丁增多,谷仓满溢,以往的粮仓已经不够用了,陆久安临时又召人增修了七座。   税课司大使看着堆积如山的谷物满脸高兴:“这样就算遇到荒年,也能足够全县的老百姓食用半年了。”   陆久安也高兴,随之而来就是发愁。   调任的敕令除了韩致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连陆起都没看过其中的内容。   “舍不得?”韩致问。   陆久安心情复杂。   这是他穿越来一直待的地方啊。   他亲手将此地打造成了这般谷仓充盈,庠序林立的盛景,如今要叫他拱手让人,确实舍不得。   他又忆起筵席上谢岁钱饱含期盼的话,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到时候离别的话又该如何说出口?说不定乡亲们要在心里面埋怨他食言而肥呢。   陆久安五味杂陈,韩致见他将盖了玺印的娟纸锁进吾乡居的暗格内,眉梢不由一动:“不告知县衙府上的人么?”   陆久安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先不着急,以后再说吧,也不是立马就得走。”   虽说圣山下了诏令,但是他为官县令,三年一考该做的汇目一样也不能少,将考课内容诸如农桑,民生,教育等悉数上报,让上级课考核在位功绩,是否亏空钱粮鱼肉百姓。   陆久安在应平辛苦那么多年,可不想到了最后还贻人口实。   另外,他这会儿要离任,敕令里说接任的官员在来的路上,按照律法,他得分别去江州府和省里做辞汇,领一份离任书,划去官名。然后和接任的新县令做好交接工作。   要不就得像他刚到应平时,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一点点自个儿摸索。   这前前后后算下来,少说得有两个月才走得了。所以他辗转反侧一个晚上,最终决定一切等从省府回来后再说。   这是陆久安到应平后,第一次因公职离开县府,他召集县内六房书吏、衙役、各类有品阶没品阶的主事齐聚一堂,宣布接下来十几天,县内大小事务由主簿吴横代为管理。   吴衡维持着抱手行礼的姿势愣住:“大人要离开?”   陆久安点点头,不露声色地调笑:“有些公务,要去省府一些日子,应平就先交给你了。希望本官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什么鸡飞狗跳的场景,你能做到吗?”   吴衡回答得郑重其事:“大人放心,你回来时,下官定当交还给您一个原原本本的应平,必不负所托。”   陆久安按了按他肩膀:“放轻松,我也就说说而已,十几天的时间,能出什么事。”   出发那天,陆久安只带了一个包袱和不甚起眼的小箱匣,陆起见了也没多想,陆久安登上马车后撩起帘子,对着陆起唤了一声:“上来。”   “我也能跟着公子去?”陆起既不可置信又难掩雀跃。   陆久安道:“上次不是说了带你别处转转么,正好趁这个机会。”   “不会耽误公子要事么?”陆起还有些犹豫。   陆久安哂笑:“你一个新闻社的主编,不到处走走,怎么写出精彩的文章,别废话,快上来。”   陆起欢呼一声,他上去后,韩致面无表情抱着剑跟着一块儿跳了上去。   面对陆久安的眼神询问,韩致只言简意赅说了一句:“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陆久安默声嘟哝,到底默许了韩致的跟随。   第一站是江州府,当初陆久安与前任知府通判闹了龃龉的事在府衙里已经不是秘密,面对陆久安的到来,当值的官吏表现得既不过分热忱也没有十分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肖半刻就做了登记,写了文书,将陆久安打发走了。   马车继续前进,走走停停,用了四五日才到广木城,省城用高大巍峨的城墙围起来,城关有士兵把手。   马车行到城门口,被守城的士兵拦了下来,士兵生得虎背熊腰一脸横肉,不着痕迹地在马车清雅的布幔和结实的车辕上打量了一圈,伸出手来:“进城先交五两银子。”   韩致抱着剑的手臂微微一动,陆久安按住他,挑起帘子躬身走出去,站在车架前面行了个礼,和声细语地问:“这位官爷不先看看过路凭证吗?”   士兵又扫了一眼陆久安,着重在他素净的衣衫上停了几秒,推翻了一开始的想法——此人看起来也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点的年轻书生,马车说不定还是租来的,手里应该没有多余的闲钱。   于是对陆久安的问题,也不耐回答,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我管你是谁,进城先交五两银子,这是规矩。”   “胡说!”陆起怒气冲冲跨出车厢,“刚才我还看到前面那辆马车直接进去了。”   队伍止步不前,再加上陆起大声嚷嚷,不少百姓都看了过来。城门口另外一位长得瘦高士兵见这边起了冲突,主动过来询问缘由,虎背熊腰的士兵附嘴耳语了几句,那瘦高士兵眼里立刻露出几分讥诮,看着陆久安道:“你知道刚才过去的是谁吗?”   陆久安非常有眼色地立刻接道:“李刚的儿子?”   “李刚?是谁?”瘦高士兵皱着眉头,“那可是吕家的公子爷。”   吕家。陆久安顿时了悟,省城吕家以别的士门望尘莫及的实力独占鳌头,有钱又有权,基本在此地上能横着走,连布政使司都要卖吕家几分薄面。   不过,吕家养尊处优的长孙吕肖这会儿还在我应平县学里当交换生呢 。   有个老汉偷偷对陆久安道:“这位公子,我观你穿着打扮,还坐这么大一个马车,想来拿出五两银子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不如给官爷吧,就当破财消灾。”   陆久安也低声问:“省城一直这样?每次都给五两银子才能进城?”   “不不不。”老汉摆手,“像我们这样的,一看就比较穷困的,官爷知道我们拿不出钱,不会为难我们。但公子你不一样啊,公子你是外地来的吧,看着有些眼生。第一次进城的时候,都会交上五两银子的城关费。”   老汉说得头头是道,陆久安摸着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对老汉道谢。   守城士兵等得不耐烦了,刀柄拍在车厢上砰砰作响:“快点,后边还有那么多人呢,不交就到旁边去。”   陆久安揣着双手对陆起道:“陆起,听见没有,还不快给这位官爷奉上。”   陆起又急又气:“公子,这分明是搜刮民脂民膏,你怎么能助纣为虐呢?”   守城士兵恼羞成怒,这是第一次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骂,心里暗恨此行人真是不识抬举,唰一声拔出刀鞘,把雪亮的刀锋往陆起面前一递。   围观的百姓惊叫一声,均是吓得抱头鼠窜,哗啦散去。陆久安乘坐的马车方圆三尺瞬间留出一大片空地,韩致听到动静也站了出来,被陆久安一个眼神安抚住。   陆久安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格住刀身,往旁边缓缓推出两寸距离:“官爷息怒,小弟无状,冲撞了官爷,是在下管教无方。”   又转过去数落陆起:“官爷每日守城门这么辛苦,区区五两薄银,给官爷当个下酒菜钱又有何妨。去,把车厢包袱里的银子取十两出来。”   陆起很是委屈,心里跟涨满咕噜噜冒泡的酸气似的。又十分不解,不情不愿地取出两锭五两重的银子。陆久安给士兵一人塞了一锭,才让两人难堪的脸色稍微好转。   士兵又装模作样搜查了一番马车。   “没有什么走.私物品吧,那箱子里装的什么?”士兵指着陆久安带来的厢匣问。   “回禀官爷,都是一些账目文书之类的东西。”陆久安打开给他看,士兵只简单扫了一眼,见真的只是一堆不值钱的册子,就将他们放行了。   马车骨碌碌驶入城门。   城内的风景和城外大不相同。   到了冬天,饶是以林植丰饶得名的广木城外也难掩萧瑟,入目一片绵延的枯草和落叶。行人抱肘缩颈裹紧了衣服,一路上很少说话。   而甫一进城,热气混合着各种不可名状的香味扑面而来,城内街肆林立,人声鼎沸,叫卖吆喝争先恐后闯入耳朵。   陆久安坐了一路颠簸的马车,腰背早就酸痛不已,这会儿好不容易到了平坦的青石路面,趴在车厢内的小桌上娇气地让韩致给他按摩,他瞥了一眼闷闷不乐的陆起,逗弄道:“还生闷气呢?”   陆起余怒难消,撅着嘴巴愤愤不平:“大人刚才为什么要给士兵银子。”   陆久安避重就轻:“唔,进城本就要缴城门税。”   “大人莫要唬我,关税是按货物价值比例计算的。我们并非商队,车厢里也没货物,哪里需要交银子,况且还狮子大开口问我们要了足足十两,”陆起越说越生气。   “错了,另外五两是我主动给的。”陆久安纠正他:“你看这群士兵至少还有良心不是,那些穷困的人没去搜刮。”   “这……这算什么理由。”陆起气得哽住,半响才道:“大人刚才明明可以直接亮明身份的,结果查看凭证的时候只给了过路关引,却把表明官身的牙牌收了起来。”   陆久安对此回答得颇为敷衍:“出门在外,大事化小嘛。”   “当真如此?”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韩致轻哼一声:“我看久安是故意为之吧。”   陆久安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捡了一块儿风干猪肉条吃起了零嘴。   马车沿着街道缓缓行了一段距离,在爬过一个小坡后停住了,陆久安问:“到地方了?”   马车外响起了模模糊糊的交谈声,过了一会儿,外面车夫的声音传进来:“大人,一位自称提督学政的家仆候在外边儿,说是特意来恭迎您的。” 第176章   要说陆久安调任晋南, 最高兴的莫过于向道镇了。   得知他即将到省城辞汇的消息,向道镇提前几天就安排了家仆在城门口候着。于是陆久安的马车中途转了个道,由小厮领路, 也不知怎么走的, 七弯八拐最后进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小院坐落在河边,门外挂着两盏纸灯笼, 四周清幽淡雅, 人迹罕至, 陆久安下了马车后新奇地环顾了一圈:“这是向学政的宅院?”   小厮恭敬回道:“此处是由两位小娘子开的酒水阁, 在省城响誉一绝,一般人吃不到。几位大人请进吧,学政已经恭候多时了。”   陆久安明白了:还是私房菜啊。   雅阁内早已备齐了好酒好菜,陆久安探头进去,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除了向学政外, 按察使和其余几个来过应平的上官也赫然在列, 面对进门的陆久安几人, 皆是一脸笑意融融。   “可算是把将军和你盼来了, 来来来,快坐下喝酒。”向道镇热情地迎上来招呼着。   陆久安看到角落里盈架叠层的几大坛酒水,再看众人严阵以待,心知对方今日怕是“有备而来”, 不禁一阵头皮发麻。若是这么多酒水灌下去, 怕是要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了。   “我,下官今日有正务要办……”陆久安可耻地打起了退堂鼓。   “诶,不就是辞汇嘛, 耽搁一两天不要紧,先喝酒。”向道镇不为所动, 一把把陆久安推进了屋子里。   韩致紧随其后,拍了拍他背心,贴着耳朵小声道:“有我在。”   在座的都是一群官命在身的人,陆起没有资格同桌吃饭,陆久安便让他去附近随便找点吃的,吃完了再过来等他。   果不其然,筵席刚开始,官员们就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举着酒杯七嘴八舌地说着道贺的话:“陆县令,恭喜你,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陆久安硬着头皮一一喝了,没想到连着几杯酒水下肚,之前在外面被寒风吹冷的身子回暖,倒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向道镇是打心底喜欢陆久安,饭桌上,喋喋不休地为他介绍省城的风土人情,哪儿哪儿的点心最好吃,哪儿哪儿的景色最好看:“之前说过,你要是来了省城,一定要带你去游巧思湖,今日吃完这桌菜,咱们就去,已经着人定好了画舫。”   桌上觥筹交错,后面递过来的酒尽数落入韩致口中,众人知道陆久安酒量浅薄,故此也不刻意为难他,倒是对他二人有这般难得的情谊赞不绝口。   向道镇有些微醺,捉着陆久安的手腕道:“陆县令,以后回了朝中,咱们也要经常走动联络啊。”   见陆久安不解,有人适时为他解惑:“向学政今年任满,年末也要回晋南了。”   陆久安真心实意地高兴,打趣道:“那向学政可要记住今日说的话,别以后面对面碰上了,假装不认识下官就是。”   众人哄堂大笑,又是一阵推杯换盏,那些到过应平被陆久安悉心招待过,但与他还不太相熟的官员,借着酒意关系拉进了不少。   其中有个负责军务的都指挥佥事看了一眼韩致,豪气万丈地对陆久安说道:“以后陆县令来省城,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尽管来找我便是。”   “说起来,倒真有一事。”陆久安捏着杯子,“谈不上麻烦,只是有些不解。”   “但说无妨。”   陆久安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随口而提:“不知省城的守门士兵月俸几何?”   “这……为何有此一问?”都指挥佥事没想到得了这么一个回答。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兄弟整日风吹日晒的,十分辛苦,若是柴薪又绵薄……”   “我想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都指挥使佥事生怕韩致误会,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镇远将军苦自己也不会苦手下的士兵,赶紧解释道,“陆县令,我与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共掌辖区军务,平时军饷都是分文不少地发了下去,该多少是多少,不敢有一点的克扣。”   “那是不是这些兄弟家中有难事,佥事可有私下了解过……”   “陆县令有话不妨直说。”   陆久安顺水推舟,便把今日在城门口发生的事情,剔除一些旁枝末节,捡了其中重要的部分告知于他,最后总结道:“所以我就想,兴许士兵们缺钱,才会想着从别的地方谋取外快贴补家需。”   “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当时有许多百姓看着的。”   桌上的人脸色都有些难堪,都指挥佥事更是勃然大怒,把桌案拍得震天响:“真是目无王法,韩将军,陆县令,我一定给你们个交代。”   两名孔武有力的侍卫奉命离去,要行什么事已经不言而喻,等待的功夫,韩致看了一眼陆久安,见他又开始埋头吃饭,仿佛刚才找人告状的不是他一般。   两个守城士兵得了丰厚的银子,勾肩搭背的本打算相约去青楼吃个花酒,哪想正换职时,突然冲出来两个侍卫,手段粗鲁二话不说要将他们带走。   守城士兵也不傻,知道来者不善,看了一眼侍卫腰上挂的腰牌,赔着笑脸打听:“这位大哥,是奉了什么令来捉拿我二人,能不能透个底?”   侍卫面无表情,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   守城士兵一路忐忑不安,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今日做过的事见过的人,直到被押着进入了小院。   守城士兵只抬头看了一眼,当即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两人在省城当职这么久,何曾见过如此阵仗,这里面坐着的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够他们喝一壶了,何况如现在这般齐聚一堂。   两人深知大祸临头,也不细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战战兢兢地一个劲儿叩头请罪。   侍卫走到都指挥佥事身旁,将从商贩口中打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汇报上去。   都指挥佥事脸色阴沉地仿佛能滴出来。   他原本以为事情与陆久安说的会有些出入,确实有出入,只不过人家陆县令给他这个佥事留了几分薄面,只说了无伤大雅的部分,亮刀威吓的事只字未提。   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动谁不好,偏偏把歪主意打到了韩致和陆久安身上。   他刚刚才对着韩将军夸夸其谈,转眼就捅出了这档子事,都指挥佥事仿佛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怒不可揭之下,都指挥佥事狠踹了士兵一脚:“蠢货!谁教你们贪墨索贿的!”   这一脚又急又狠,士兵没做提防,被踹了个四脚朝天,爬起来时正好与陆久安四目相对。陆久安笑眯眯地对他摆手打了个招呼:“官爷,又见面了。”   守城士兵怀里还踹着热乎乎的贿银,这下终于明白栽到了何处,心里一时又恨又悔。恼恨陆久安明明一介官身,却隐瞒身份害他吃了这样的苦头;又后悔自己行事鲁莽,踢到了铁板之上。   都指挥佥事对着陆久安赔礼道歉:“手底下出了这样的丑事,本官惭愧。”又转身诚惶诚恐地向韩致告罪。   韩致淡淡道:“小惩大诫,罚俸两月,停职半年。”   镇远将军亲自发话,给这场闹事画上了句号,在都指挥佥事看来,这已经是非常温柔的惩罚了。   经这么一耽搁,饭局结束后,黄昏已近,天色将晚,游巧思湖的计划自然给推到了第二天,众人互相道别离开。   当天晚上,陆久安一行宿在向学政榻下,向道镇本是贴心给他们准备了三套空房,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睡寝后,黑夜里闪过一道影子,镇远将军又翻窗进了陆县令的屋子。   翌日一大早,向道镇就兴致勃勃来到陆久安睡觉的院子里,看到韩致衣带整齐地从陆久安房间里出来,还有些奇怪,不过他并没做多想,火急火燎地拉着两人吃过早饭就往巧思湖去了。   巧思湖在省城东郊,今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阳光和煦地洒下来,照得湖面一片波光粼粼,不远处已经停了七八艘画舫,船头浓妆艳抹的佳人朝四面挥着手帕揽客,丝竹管乐声不知何时响起,袅袅入耳。   这样的场景在应平是没有的,连陆久安看了也不免蠢蠢欲动。   向道镇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得意洋洋道:“陆小县令,如何,这景色没坠巧思湖西母天池的美名吧。要我说,你就别想着辞汇的事了,一旦回到晋南,就再也没机会了。”   陆久安闻言一想,深以为然。   该工作的时候就好好工作,该玩的时候就认真玩!陆久安彻底把辞汇的事抛之脑后,酣畅淋漓地耍了个痛快。   接下来,陆久安又相继去尝了听棋轩的茄汁鱼卷,香悦楼的耋愗花汤,甜点铺的佛手如意糕……最后还去看了观星新闻社分社,这间要闻坊在向道镇的把关下,经营地有声有色,与应平的相比丝毫不见逊色。   看得出来向道镇很是乐于此道:“以后去了京城,本官要奏请陛下,在晋南也开办一所。”   向道镇还想带陆久安去别的地方闲游,被他义正言辞拒绝了:“向学政,再这么下去,下官快要乐不思蜀了。陛下敕令还躺在应平,不敢再耽搁了。”   陆久安怕自己意志不坚定,第二日天未亮,就带上厚厚一沓册车,坐马车去了行政史办公官署。   和江州府相比,在省城做辞令明显要繁复许多,等府上划去官名,陆久安领了离任书,已经是两天后了。   陆久安精疲力尽躺在床上,脑袋搁在韩致臂弯,满脸倦容:“向学政招待得再尽心,还是比不过家里舒坦,好想立刻就回去啊。”   韩致盖住他血丝密布的眼睛:“咱们明天就启程,快睡吧。”   陆久安确实很累了,双眼被他温热的手掌贴着,仿佛泡在热烘烘的温泉里,再也升不起睁开的力气。   夜深人静,寒风呼啸,偌大的城池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除了小巷里走过的打更人,所有人都在安睡,连城中百姓家饲养的犬只也冻得瑟瑟发抖,缩进了茅草堆砌的简陋小窝里深眠。   在这浓墨一般的夜色中,几颗碎石子顺着岩壁滚落。   陆久安半梦半醒,隐隐约约感觉床在抖动,他闭着眼睛踹了韩致一脚,沙哑道:“别闹我。”   韩致声音清明仿若未睡:“没闹你。”   韩致维持着抱他的姿势,身体一动不动,陆久安迷迷糊糊地想:是自己睡懵了罢,韩致确实没动,不过这床怎么摇晃地越来越厉害了。   下一刻,他混乱的思维陡然劈入一道亮光,自睡梦中惊醒,灵台清明,大喝一声:“地动了!”   韩致也顷刻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反应迅速,一个翻身将陆久安压在下面,双手牢牢抱住他的头。   “傻子,快跑!”陆久安朝韩致大吼,但是韩致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抱着他,他抱得太用力了,陆久安甚至能摸到他肩膀上紧绷的肌肉。   陆久安被他护得密不透风,什么都看不见。两人胸膛紧紧贴在一起,急促的呼吸中,皆能听到对方那沸腾的心跳声。   大地剧烈摇晃着,房顶的瓦片下雨似的簌簌从上面滑落,屋里摆放的瓷器接二连三地摔碎。黑夜仿佛一瞬间被地动给强行唤醒了,四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冲天而起。   等待地震过去的时间宛若酷刑,两人在床上躺了接近2分钟,摇晃才渐渐停止,这时候,陆久安和韩致皆是浑身湿透。   韩致这才放开箍紧的手臂,陆久安刚想拉着他先离开屋子,就见韩致猛地一个跃起,脸色十分难看:“临深!”拔足狂奔而去。   陆久安眼皮直跳,扯过龙门架上的两件外衣紧追其后。 第177章   空气里弥漫着阵阵难闻的味道, 尘土四起,仆人在四处逃窜,现场一片混乱。   陆久安跟着韩致一路出了院子, 看到向道镇迎面而来, 这位学政想来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地动给人吓住了,惊慌失措从屋子里跑出来, 外衣也顾不得穿, 披头跣足的, 十分狼狈。   向道镇第一次经历这种天灾, 惊恐未定,煞白着脸,手脚颤抖地捉住陆久安询问:“陆县令没事吧,韩将军呢?”   韩致早已不见了踪影。   陆久安知道韩致此刻一定心急如焚,因为他从未在这位无往不利的将军脸上, 看到过如此方寸大乱的神情。   他茫茫然环顾四周, 到处都没有那道高大的身影, 韩致呢, 眼下局势未明,他找不到他了。   远处隐隐传来山崩地裂的闷响,有胆子较小的丫鬟捂着脸呜呜痛哭,所有人犹如无头苍蝇一样, 有个老仆躲闪不急, 被逃窜的小厮一胳膊带翻在地,到处都是乱喊乱叫。   在这震天哭声中,陆久安敏锐地听到一阵急促的马嘶蹄踏由远及近, 韩致不知道打哪儿牵来一匹马,双眼直直看着前方, 所去之处直指那道外仪门。   他要回应平!陆久安立刻意识到韩致的打算。   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陆久安想都没想,下意识做了个大胆的动作,身旁的向道镇不知他要做什么,等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摸到一片衣袖。   他瞪大的瞳目中,那衣袖如一阵风到了仪门,陆久安伸展双臂以身挡在镇远将军的必经之路上。   韩致胯.下的马又疾又猛,几乎所有人都没料到陆久安做出这样的举动,匆匆而来的陆起看到这一幕,目斥欲裂。   眼看着飞马就要把陆久安踢个血溅当场,千钧一发之际,韩致死死拽住手中的缰绳,马蹄险之又险地停在了陆久安面门一步之遥。   韩致吓得魂都快散了,厉声高呵:“不要命了?”这一脚要是踩实了,陆久安非死即残!   韩致手掌心因为太过用力被蹭掉一层皮,血珠子顷刻间滚出来,顺着缰绳滚落在马背上。   陆起跌跌撞撞奔过来,手脚一阵阵发软,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公子,你莫要吓我。”   陆久安其实心里也是后怕,他咽了咽口水,安抚住陆起,转身对韩致道:“韩朝日,你下来。”   余悸和不安两股交杂的情绪把韩致牢牢钉在马背上,他两腮颤动着,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陆久安,身体里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在膨胀,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开来。   “临深在应平。”他吼道。   陆久安吼得比他还大声:“我知道,你先下来!”   比起噪怒难安的韩致,陆久安还保留着基本的理智,“你听我说,一般像这种大的地震过后,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余震。”   陆久安急于说服他,不等韩致回复,连珠带炮地继续道:“地震会截断很多道路,你应该还记得之前修补过的怒江口子,就是地动给破坏的。”   “房屋倒塌不是最危险的,地动会引发许多后续地质灾害,你经过的地方,随时会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山水相接的地方还会形成堰塞湖。”   “现在刚过寅时,路上黑灯瞎火的,看都看不清,你怎么走?你要回去救临深,也得留着一条命。”   “地质灾害后的黄金期是发生地震后的72个小时,我们还有时间。”   说到最后,陆久安握着他的手臂,低声哀求道:“韩大哥,我求你,等天亮之后我再陪你出发行吗?至少不是现在。”   暮色低垂,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携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潮腥味。   韩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仪门,最后也没有冲出去。   仆人丫鬟已经不再尖叫,但多了一些痛苦的呻吟。这诺大的宅院还得需要人出面管理,陆久安见院子主人呆呆愣愣坐在石凳上,六神无主,便主动接揽下来。   在这场动乱中,有不少人被撞倒踩伤,大夫肯定是指望不上了。陆久安先找来管家清点人数,确保无人受灾。再指挥年轻力壮的小厮给伤患做了简单的包扎,又着人检查房屋的损毁情况。   院墙东南角倒了一面,压垮了一颗倚墙而生的杏树,二进院的偏厅塌了一间,万幸事发时下人正好夜起,避开了灾祸。   除此之外就是瓷器物件摔碎无数,因为危险还没过去,陆久安便没让人进屋搜寻查看。   在陆久安井然有序的安排下,所有人不再惶恐不安。   向道镇终于缓过神来,走到陆久安面前,郑重地向他掬了一礼,他什么都没说,但所有感激的话都透过那双隐隐带着泪光的眼睛清晰地传递过来。   “怎么就发生地动了呢?”陆久安听到有人在叹息。   是啊,怎么就发生地动了呢,也不知道应平有没有遭灾,会不会他回去时,看到的是一片废墟?   应平百姓经过了长达六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将家乡发展成这样欣欣向荣的景象,就又要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么?   陆久安悲从中来,他心里很压抑,但一直强撑着,现在突然这么放松下来,心口闷闷地十分难受。他回到韩致身边坐下,一动也懒得动。   韩致摸到他冰冷的双手,狠狠闭了闭眼,转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抱着一床被衾回来,一层一层裹在陆久安身上。   陆久安声音嘶哑:“你回屋了?”   韩致道:“你嘴唇都冻青了,穿这么薄,容易感冒。”   地震时,陆久安和韩致出了一身的汗,里衣都给浸湿了。逃出厢房后又见风,深夜的风不比白天,吹在身上跟利刀子似的,刮得人皮肤生疼。这会儿,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咳嗽了。   韩致细细擦掉陆久安脸上粘着的清灰,按了按他脖子:“我出去一趟,你就呆在院子里,等我回来接你。”   地动这么大的事,整个省城都惊动了,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三司齐聚,紧急调遣屯兵进行部署组织救援。   火把一排一排被点亮,照得城中灯火通明,四面八方都是队伍行进的声音。就这短短两刻钟的时间,陆久安已经看到三波全副武装的士兵从院门外跑过去。   中途按察使亲自跑了一趟,见院子里有条不紊的,还有些诧异。   不过他只是短短愣了一瞬,局势紧迫,容不得他分心细想,叫来好友向道镇做简单交代。陆久安依稀听到“草场走水了,正在组织灭火”几个字,没说几句,外面有下属在催,就又匆匆离开了。   陆久安抬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火光漫天,一团团浓烈的黑烟盘绕着直冲云霄。   嘈杂的鸡鸣狗吠在夜里止不住,所有人呆在户外一宿没合眼,强睁着眼皮熬到天明。   卯时一过,天刚破晓,韩致牵了两匹被养得油光水亮,肌肉发达的壮马回来了。   他身上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潮腥的江水和刺鼻的烈火,外衣也烧焦了一节,穿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上马。”韩致没进门,冲他喊了一声。   陆起似有所悟,知道自己不能一起回程了,紧紧拽着陆久安的袖子,眼神带着恳求。   关键时刻,陆久安知道不能拖泥带水,摸了摸陆起的头,神情凛然:“听着陆起,大人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   “你立刻召集省城新闻社的所有人员,包括丹青手,全体出动。紧跟地方灾情,图文并茂地记录以下内容:包括且不仅限受灾房屋、伤亡人数,救援进度等。”   “任务紧急,刻不容缓,即刻出发,能不能做到?”   这一刻,陆起身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强忍不舍,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大声道:“能做到!”   向道镇从后面上来:“本官刚才什么都没做,小兄弟,我跟你一起,我去叫上学生门徒,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陆久安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沉重:“注意安全。”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按理来讲,水路才是最快的,顺江而下,经过江州府便能直达应平。但是就如刚才所言,地动会引发后续多种地质灾难,水路凶险,一旦遇难,九死一生。   陆久安终于看到了这场地动带来的影响,省城还好,倒塌的房屋只有零星几座,屈指可数。出了城池,用人间惨像来形容也不为过。   河川改道,江水四溢。道路倾覆,巨石交错。很多百姓坐在一堆废弃的瓦砾上哭泣,或者干脆废墟周围已经没有了声息。   阎罗王高举生死簿,无情地勾走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路上韩致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只发狠抽着手中的马鞭,催命般往前赶着,陆久安有几次差点被他甩到没影。   但他从未主动叫停休息过,因为他非常清楚,韩临深虽然与韩致不是亲生父子,但是朝夕相处下感情已非同一般。况且韩临深身份尊贵,是皇子或许更是储君,万一出了差池……   还有鸿途学院。   里面聚集了全应平乃至周边县城部分适龄学子,这些都是大周未来的栋梁,朝气蓬勃,花一样的年纪,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按照推断,地震时他们正在鸿途学院宿舍里睡觉。   陆久安不敢再想,第一次在心里诚心地向老天爷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有事。   路上饿了就吃干粮充饥,渴了就忍着,实在忍不了了,再喝路边的积水。几天的路程,硬是被他们缩短至一日多,到达鸿途学院下马时,陆久安双膝一软,直挺挺朝地面跪去。   他大腿内侧因为连续不见歇的马背上奔波,被磨得鲜血淋漓,早已痛得没有知觉了。 第178章   韩致把陆久安搂在怀里, 鼻尖闻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低头一看,见他衣袍下血迹斑驳, 泅透了布料, 血迹顺着裤子一路蜿蜒到了膝窝。   “久安……”韩致胸口登时绞痛难当,嗓音嘶哑不成调。此刻的他生出一种灵魂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无力感。一头是韩临深, 一头是陆久安, 偏偏谁都没有顾及到。   陆久安真是前所未有的这么狼狈, 嘴皮干裂没有血色, 脸上也是惨白无光。   这时候疼痛感慢慢回到身上后,陆久安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他想着自己一路上硬是强忍着一声不吭急着赶回来的目的,按着韩致的胳膊慢慢撑起来:“不怨你, 我跟你一样也心急。你扶我一把, 我们快进学院看看情况。”   鸿途学院里空无一人, 从教室里杂乱一地的书籍和尚未来得及关上的教室门, 不难看出当时所有学生都是匆匆离开,唯一值得让人安心的是校内建筑完好。   这时候,范成秋从正务中心出来,正好和陆久安两人迎面相照, 一时又惊又喜:“县令大人……”   范成秋不是第一次经历地动了, 但面对天灾还是心有余悸,更何况还肩负重任带了那么大波孩子学生,看着陆久安差点老泪纵横。   陆久安开门见山问:“范教谕, 地动时学生们可有伤亡?”   “学子们无一人伤亡,只有孟夫子在带学生们逃离时不慎崴了脚。”提到这个, 范成秋既庆幸又感慨,“幸好大人当初坚持学院做地动逃生演习,这一次才能平安无事地渡过。”   “还有韩小将军,许多学生吓哭了,关键时刻是他站出来,安抚好了众人情绪。”   陆久安和韩致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高悬的心才得以放下。   在询问下,范成秋又相继说了一些学校临时的计划安排。   地动发生时,夫子带领着学子们有序撤离,并在后续请了心理咨询师谢邑三人对其进行心理安抚。在初步估计没有地动后,鸿途学院便发出了放假通知,包括夫子们在内的所有人离校归家。   “辛苦你了,范教谕。”陆久安真心实意地赞许,演习是一回事,事情真正发生时,整个学院都能做到临危不乱,把事情安排地妥妥当当,范成秋功不可没。   学院这一次几百人同时撤离,没有发生踩踏事件,无一人伤亡,就算放在他那个时代都可以谈得上是逃生典范了。   “为人师者,应该的。”范成秋理所应当道。   “你和各位夫子都是值得褒奖的高义大德之士,鸿途学院有你们,是学生们的荣幸,也是我的荣幸。”陆久安摆摆手,“范教谕,就先关上鸿途学院的大门,你也回去吧。”   说完这些,陆久安就告辞了,整个应平县不只有这群学生,还有其他黎民百姓,县城乱成一锅粥了,应平还等着他这个县令主持大局。   韩致和陆久安马不停赶回县衙,大堂里的留守人马听到了动静,出门一看到两人,连日的惶惶不安瞬间被惊喜取代,连漂浮不定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带着激动的哭腔朝屋内吆喝:“韩将军和陆大人回来了!”   无将不成兵。   所有的人呼啦啦全部涌了出来,一个个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望着两人双眼通红。   吴衡当先跪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难掩自责:“大人离开时卑职信誓旦旦向你保证看好应平,结果……” 吴衡说不下去了:“卑职有负大人所托,愧对于您。”   “天灾难测,与你无关,先起来说话。”陆久安一把拽起他,拍了拍他皱巴巴的衣领,“脸上倦容深重,这两天没怎么睡好觉吧?我观县衙里只有这么点人,其余衙役想来被你派出去了,你做得很好。现在应平是个什么情况,你跟我说说。”   吴衡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收拾好心情,找回了身为主簿的镇定,道:“现在只有八个乡上报了灾情,共计倒塌房屋五十三处,伤亡暂不明,衙役分往各处前去查看,视情况危急而定实施救援。”   “另外,县城内建筑均有不同程度受损,道路开裂,暂无人受伤。”   这种程度的受灾,相对这场地动而言,实在算得上是微乎其微了。   其实在回应平的路上,越往江州府方向走,灾情越发不明显,陆久安便推测,地震源应当是在相反的方向,应平只是受到了波及。   还有另一个原因,应平百姓这些年生活逐渐富足,很多人都是新盖的房子。就算是老居民,也在听从陆久安的建议后,翻新成了民宿,相对他去省城看到的那些摇摇欲坠的老旧建筑,抗震好了不少。   陆久安一边脱掉外衣,一边快速吩咐:“集合县衙内所有救援队,训练了这么久,现在应平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当中,正是需要的他们的时候。救援争分夺秒,刻不容缓,带上各自的搜救犬,随我出发。”   韩致打断他:“县城内同样有不少事等着你处理,你留在县衙,我带队出去。”   陆久安反驳:“可是……”   “没有可是。”韩致拿出一管药膏放在他手心,“久安听话。”   韩致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你身上有伤,不宜再奔波,留守县衙处理县城事务,正好可以养伤。   等待衙役准备救援装备的时候,韩临深、杨苗苗、阿多跑了进来,杨苗苗见陆久安身边少了个人,担忧问道:“陆起哥哥呢?”   陆久安摸了摸他脑袋:“陆起哥哥是新闻社主编,在外面带着人做地震现场文稿报道。”   杨苗苗难过地抿了抿嘴角,这场地动还是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韩临深沉默不语,思索片刻走到韩致面前:“爹,我刚才进屋时听到你说要带队去救援,我同你一起吧,我也可以做不少事。”   韩致直直看着他的双眼,见他目光坚定,点点头同意了,并罕见地夸赞:“你终于像点储君该有的样子了,既如此,赶紧去换套轻便衣裳。”   陆久安亲耳从韩致口中听到韩临深的真实身份,竟丝毫不觉意外。   种种迹象他本早已有所猜测。   甚至对韩临深被培养成为民分忧的储君,而由衷地替天下百姓感到高兴。   若是每个朝代的皇帝都是为民计深的贤良君主,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山河无恙,烟火寻常,这样的大同社会还会远么?   不多时,队伍在县衙里集结完毕,一声令下,韩致带着救援队,朝着受灾地义无反顾地奔去。   陆久安受伤的位置比较敏感,秦技之查看时他本还有些尴尬,但观秦技之一本正经,他又唾弃自己庸人自扰,安安分分等待他用外敷草药做了处理,又忙着地震受灾事务了。   期间,他给皇帝写了一份请令,请求回京时间向后延迟两个月,封了火漆,命人快马加鞭递上晋南去。   韩致率领搜救队辗转不同乡进行救援,每天都有新的受灾数据更新,只不过截止目前情况尚能令人接受,只有四个人死亡,其余皆是受伤,由当地赤脚大夫简单处置伤口后,抬到了县城医馆做治疗。   即便如此,应平几个医疗点每天都是人满为患,何况其他地方?   观星新闻社的地震专稿一篇篇传回应平,又陆陆续续贴在生活广场展板上,其间内容那才叫一个触目惊心。   此处地震的重灾区在一个兴襄的地方,应平的百姓平时压根没听说这个地名,没想到第一次得知,是以这种惨不忍睹的方式。   陆起带着县城新闻社深入灾区,此次编辑队伍里有向道镇特意找的门徒学生襄助。   这群学子文采一个比一个斐然,亲眼目睹了这场人间地狱后,大为震痛。饱含情绪撰写出来的文字,闻者揪心读者落泪。   再由丹青手作画,记者展示的死亡数据,应平百姓看了无不是感同身受,纷纷对这群素未蒙面的遇难者感到揪心。   天灾无情,在愤怒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生命显得如此渺小脆弱。   陆久安走在县城街道上,总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议论哀叹声。   科技不发达的古代,救援显得尤其艰难,饶是应平受灾轻微,救援队也整整耗时了十多天,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县衙。   他们每天都在昼夜不缀地救援,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回来之后,陆久安让他们什么都不要管,立刻先去睡觉。   韩致熬得眼睛都红了,若是平时与他分别小日,见了面定要温存半天,如今累得连话都不愿多讲,挨着枕头就睡。   陆久安扔掉他穿坏的皮革皂靴,又端来一盆热水,为他清理指甲缝里的泥尘。   他手上添了不少伤口,最为严重的是右手虎口处,几乎皮开肉绽。陆久安取了温酒给他消毒,就算如此,韩致也没能醒过来。   陆久安把他全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在他额头亲了亲,起身离开。   韩致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起床,此时他饿得前胸贴后背,陆久安早已让县衙食堂备了吃食,好让壮士们一醒就能立刻吃到一口热饭。   韩致本就食量巨大,一连添了三大碗才饱腹,陆久安一直在旁边静静等他吃完,方才问起救援的过程。   韩致不善言辞,很多地方说得不够详细,旁边的衙役听了,间或补充一两句,这次受难人数总计28人,男女老少皆有,最小的是一个刚出生不足半月的婴儿,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这个世界,生命的光就熄灭了。   话题有些沉重,说到最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沮丧着脸:“搜救犬不停吠叫,告诉我们下面有人,我们一点点把废墟扒开,拉出来的却是一具了无生息的尸身,我们分明已经竭尽全力了……呜呜呜,陆大人,这感觉太不好受了。”   陆久安也是听得呼吸窒闷,唯有韩致一人尚能保持平静,他想了想,好似漫不经心说道:“我做将军这么久,其实战场上每天都会看见不同的战士死去,灾情和打仗一样,也是会见死人,但是这和打仗不同。”   “战场上,我是看着他们受死,但我不能阻拦他们,因为这是他们身为战士的宿命,连我这个身为将军的,都在带头冲锋。”   “这次经历,我从废墟里拉出来那么多个人,每活一个,我心里的枷锁就更轻一分,好似弥补了那些年在我手下不能全命的兵。”   衙役眼里的光忽明忽暗,最后慢慢归于沉寂,连没有参与救援的陆久安也被其触动。   韩临深在人群里,显得尤其沉默,他从小在宫中锦衣玉食,后来跟着去了边关,见过百姓最苦的时候,顶多也就是吃不起饭在街边讨食的乞丐。   他甚至没和韩致一起参与过应平那场难民朝和疫病,他从来不知道,百姓的生活会是这样。   怎么会这么艰难呢,只需一个小小的曲折祸端,就能引得一个尚能温饱的数口之家付之一炬。   这还仅仅是他所见灾情的冰山一角,韩致告诉他,在省城回应平路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悲痛欲绝的哭声。   这一次救援里,他是感触最深的一个人,比以往读的千万本圣贤书还管用。   他似乎有些明白爹和父皇让他来应平的原因了。   不深入民间,如何感受人间疾苦?如何做到为民请命?   当晚回了厢房,只有两个人时,韩致扒掉陆久安亵裤查看他腿内伤势,见凝白如脂的肌肤上结了个难看的痂,顿时皱起眉头心疼道:“还痛不?”   “不痛了,就是有些痒。”陆久安嬉笑着拍开他手,“别摸了,大夫说,这伤没好之前,不宜行房事。”   “我没有……”韩致一哽,反应过来他在调笑自己,摩挲着他后颈温情道,“久安,以后再发生类似的情况,万不可这般一声不吭积在心里,一定要告诉我。”   陆久安眨巴着熠熠生辉的双眼乖乖点头,韩致看得喉咙干涩,沿着他脸庞细细吻了一会儿,又道:“久安,你记得初遇那天夜里,杨耕青宅院里,你对我说得军民鱼水吗?”   “嗯?”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韩致又说起了食堂里不曾提到的其他事情,“救援期间衙差累得就地躺下,数次醒来,身上都盖了薄衣。”   “看到衙差们吃干粮,百姓会自发拿出家中存粮,平时舍不得吃的鸡卵,也会一并偷偷塞在碗下边。”   陆久安点点头:“将士爱戴百姓,百姓心怀感激,军民如水就是如此。所以我打算在应平尚有余力的情况下,开仓赈济重灾区。”   “重灾区?”他每时每刻都在忙着救援,尚且还不知道外界的消息。   陆久安把要闻给韩致看了,韩致目光落在那些图字上沉默半响:“皇兄会派粮下来。”   “我知道,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便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韩致道。   陆久安便开始着手准备赈济粮,到时候会派一队五十人的衙差押送物资,这个消息不知何时传了出去,令陆久安意外的是,县衙第二天打开大门,便收到了来自应平四面八方的筹资。   陆久安讶异:“这是……”   这些物资各不相同,陆久安在其中看到老旧的衣裳,未去土的红薯,新鲜的白菜……不难猜出都是一家筹出一点,满满装了五个斗牛车送过来的。   送达捐物的里正拱手道:“这些都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   陆久安胸腔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他喃喃:“百姓为什么……”   在小安即富的古代,大多人都秉承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观念,他本以为开仓赈济灾区都要废一番口舌来解释。谁知百姓知道了二话不说,自愿奉出家中所产之物,虽然绵薄,但是可见其中真心。   里正道:“乡亲们知道每日要闻的内容,心里面也跟着难受。因为曾经经历过,明白其间滋味如何,于是便想着能帮寸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就是一个小小的外力,便能过去这道坎呢。”   因为淋过雨,所以才想着给别人撑伞么?   这一刻,陆久安从这群朴实无华的百姓身上,无比清晰的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这光辉比之天上灼日更耀眼,比清月更皎皎,如霜寒天的一块炭火,猝然慰暖了身上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这份意外延续到了中午,由詹尾珠和赵老三为首的救援队接近一百号人,自动请缨前去救灾。   陆久安提醒道:“重灾区的状况比应平还要可怕,废墟之下尽是残臂断肢,你们受得了吗?”   赵老三的话并不那么铿锵有力,但是句句掷地有声:“将军说得对,不要因为没有救活一人而感到自责悲痛,起码有更多的人因为我们而活命,这就是救援队存在的意义。”   第二天,由应平官府和民间意愿筹集的捐赈,在大部队的押送下,浩浩荡荡向灾区出发。   救援队离开不到一周,接任应平新县令的马车晃晃悠悠来到了县城。   新任县令叫马范右,比陆久安还早六年考取了举人,然而他从资历上来讲比陆久安还老,但是功名却比不上探花出身的陆久安,连个进士都不算。   他在吏部文选司挂了名,做官却还轮不到他,因为地方官吏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等前面的萝卜走了,才有坑留给下一个萝卜。   他科举成绩较为排后,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去了,为此前前后后不知往吏部送了不少东西,足足等了六年,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江州应平,他托人四处打听过,一个穷山恶水之前,马范右有些不满,但至少聊胜于无。   官吏轻易看穿他的心思,垂着眼皮道:“若不是你送的那方砚台得了大人欢心,你以为能得到这么好的差事?”   马范右赶紧顺坡下驴:“下官愚钝,请大人明示。”   “你那是几年前得来的消息了?应平年年向好,今日早已不复往昔,你要接任的那位县令,就是把应平治理得卓有成效,才被今上赏识,提拔进京。”官吏提点道,“所以你过去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个儿拿捏清楚,莫要走入歧路,丢了这来之不易的官身。”   “啊?可是我怎么听说,陆久安是因为当年焚琴案大阁老尘沉冤昭雪……”   官吏瞥他一眼:“上官说什么就听什么,这也是一门学问。看来你学问不深,过去后还有的学,拿上任命文书赶紧走吧。”   总而言之,按照官吏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那个地方好山好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   马范右心里乐开了花,一路上对前景做了诸多预想,这份好心情一直到进入广木省地界,突遇地动。 第179章   前有水灾, 后有雪灾,再就是地动,大周真是祸事连绵,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而他呢,倒霉, 太倒霉了!人还未到应平, 就出了这档事, 这算不算出师不利?   马范右有气无力地心里反思:定是之前太过得意忘形, 以致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才这么存心折腾我呢。   陆久安对新县令的到来没有太过在意,应平虽然受灾不是特别严重,但是依然有大量的灾后重建工作需要他去安排,他这会儿抽不出时间来应付马范右。   衙门里调不出多余的人手, 他亲自带着马范右到驿馆。驿丞专管车马迎送, 看了一眼马范右身后叠床架屋的堆积如山的行李, 心里嘀咕了一句这是搬迁呢, 便习惯性地询问起上官来历。   马范右现在对新身份已掀不起任何波澜:“我是你们未来的县令。”   小斯怀疑自己听错了:“大人说什么?”   马范右皱眉,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没听清楚么,我说我是你们新县令。”   小厮如遭雷击, 第一反应是这人在开什么玩笑, 下意识转头去看陆久安。   陆久安默认了马范右的说辞:“小心伺候着。另外,现在人心惶惶,最重要的是应付灾情, 这件事切莫到处声张,你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陆久安意有所指。   小厮摇摇欲坠, 压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来了新县令,那陆大人又去哪里?   陆久安把人安置在驿馆,简单解释一番:“……就是这样,我已禀明陛下,交接待安抚重建安排后再行也不迟,若是马县令有兴趣提前接任,也可以一块来。招待不周,敬请谅解。”   马范右乐得不用收拾这烂摊子,至于陆久安说的提前接任,更是抛之脑后,立刻命随行卸下要用的物品躺后院主屋去了。   他近一个月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年纪本就大了,拿什么和年轻力壮的陆县令比,还是在驿馆好生休养吧。   陆久安忙得不可开交。   要对不幸罹难的家庭分发安葬费,按房屋损坏程度给予不同金额的赈济补贴,修补开裂截断的水泥路和堵塞的沟渠。   另外,新闻社将百姓捐款和救援队的事载入专稿,在应平大肆传阅后,又接连涌现几波富绅捐赠,无论他们是被道德裹挟,还是真心实意,初衷不重要,陆久安只看结果。   一同前来的还有由医学院学子们自发组建的医疗队:“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①,上以疗君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②。”   “大人,时不我待,学了那么久的医学,是时候该我们上场了。”   “好!好!好!”陆久安连说三声,又从衙门里抽调出三十余人,护送这群医学生前往灾区。   这场地动十分罕见,上次大周发生这么严重的灾害,还是前朝太祖在位期间,隔了至今有两百余年。   朝野皆惊,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沐蔺也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写信回来问候。   更不用说作为统治整个大周的永曦帝了,连夜写了一份罪己诏。   “……水旱累见,地震频发,皆因朕听信谗言妄用奸佞,不思齐,不擢贤,治业不明,内政不修,以致异星见,阴阳失和,降灾下异示儆……”   陆久安听了嗤之以鼻,这分明就是天灾,偏偏要因为一些别有用心的想法,扯着冠冕堂皇的大旗,硬生生推到人身上,提出什么“天遣之说。”   尽是些狗屁倒灶的言论,要是此刻他在皇帝陛下身边,定要言之凿凿的告诉他:“地动是因为地壳运动而产生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跟你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根本不必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接着永曦帝紧急召集在京群臣上朝,安排接下来的救灾赈济等事宜。   地动几乎每朝每代皆有发生,如何救灾赈济抚恤,这一整套流程沿袭下来,已经相当成熟,只需按部就班照做便是,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人选问题。   永曦帝居高临下顺着朝堂逡巡了一圈,群臣垂着脑袋屏息凝神,眼神闪烁不敢跟皇帝对视。   人人自危,唯恐这危险的差事一不留神就落在自己头上。   永曦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对着第二排一位长须弓背的臣子道:“王侍郎,你来,平日你筹咨俊茂,好谋善断,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王侍郎面不改色,早已想好了推脱之辞:“老臣年是已高,恐力有不逮。”   永曦帝什么都没有说,又转向另一位面相天生肃然的臣子:“那就秦御史,平日你唇枪舌剑最是厉害,又是弹劾新秀,又是驳朕敕令的。怎么现在关键时刻,不见你站出来了?”   秦御史战战兢兢:“回皇上,臣一介言官,行的是纠察百官,直言上谏之事,去做这救灾赈济,办砸了,苦的是百姓啊。”   永曦帝又唤了几人,皆无一人回应。   “都在相互推诿。”永曦帝漫不经心笑道,“怎么?朕这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可用之人吗?”   没有臣子回答他,一个个跪下来叩首请罪:“皇上息怒。”   永曦帝撑着太阳穴:“要是陆爱卿在就好了,朕就无需那么多烦恼了。”   又来了,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您事事都要提上陆久安一嘴,怎么当初就一言不合给直接发配到应平去了?   哦忘了,您是护着他,才迫不得已借着焚琴案将他调出去的,可谓用心良苦。   哎,真是不同臣不同命啊。   又听正前方那道尊贵雍容的声音道:“你们一定在心里腹诽朕又提起他。”   群臣又匍匐跪地:“臣不敢。”“臣惶恐。”   “朕来告诉你们原因。”旁边的随侍太监心领神会,恭敬递上一封信函,火漆已经揭开,想必早已被展阅,永曦帝对着下面的朝臣扬了扬纸页:“昨日朕收到这份印信,是陆爱卿快马加鞭递上来的请令,奏请延迟回京两月,自愿留在江州抗震救灾,恢复民生秩序。”   所有人惭愧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但还是岿然不动。   永曦帝一脸失望地挥了挥手:“罢了,朕心中早已定了人选,稍后福安会把名录送到吏部,紧张什么,不是你们其中任何一人。各衙门相互作用,不可懈怠推诿,退朝吧。”   各部门加班加点运行起来,包括平日里最为清闲的太常寺也尤为忙碌,因为永曦帝接下来要去宗庙祭拜以告慰遇难之灵。   就灾,赈济,减免赋税,一条条的政令接连下达,安抚着受灾的老百姓。   而在应平,陆久安有条不紊地做着灾后重建,倒是马范右在馆驿呆得无聊,自已一个围着应平转了一圈,大为震惊。   后面接连几天,都主动跟在陆久安身后取经,想看他如何公务,才把应平治理成这样。   不过那时候陆久安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及不上他。被无视了几次后,马范右自讨没趣,又回驿馆睡大觉去了。   次年初春,开拔去往灾区的救援队以及医疗队回到应平。   经过长达两个月的救援,给所有人脸上都添了一层饱经风霜的痕迹,医疗队拜别陆久安后,各自回了家,救援队则带上搜救犬回到县衙。   搜救犬没能全员回归,有一只唤作“长风”的搜救犬折在了兴襄,它是累死的,尸骨就埋在青山之下。   现场的惨烈程度根本无法用任何文字来描述,山塌了一半,湖水四溢。千奇百怪的死状,有人被断木当胸穿透,有人下半身齐折,肠子内脏散了一地,到处都是血,新鲜的或者干涸凝固的血。   但更多的则是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山清水秀的兴襄满目疮痍,听说原本这地方花木很多,芬香扑鼻,但那一个多月,衙差闻到的都是恶臭,那是尸首太多来不及掩埋,而散发的腐烂味道。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所有人还是被这触目惊心的画面给影响到了。   没有人能平和地直面死亡。   谢邑三个心理医师任劳任怨给这群人做心理疏导,这种压抑的氛围才逐渐好转。   而还没等这群衙差们彻底缓过劲来,又得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陆县令接到今上调令,即将离开应平回晋南。   新上任的县令已经在驿馆住了一个月,铁一般的证据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不同于救援后的沉闷,这是一种离别难舍的哀思愁怨。   衙役气氛低迷。   陆久安抹了一把脸,这一天还是来了,他终将要去面对。   上头一封接一封的调令发下来,催促他赶快上京。他不得把所有事情提上议程,在走之前全部安置妥当。   他先召来主簿,吴衡沉默不语,陆久安按着他肩膀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能力出众。主簿这种佐贰官,是县衙的二把手,平时许多决策你都说得上话,应平交给你我很放心。”   “新来的县令我还未来得及接触,想来也不差。不过每个人行事作风不一样,一开始你可能不太适应,磨合磨合就过去了。不要换了上司就不听话了,到底官大你一阶,惹恼了他吃苦受累的还是你们这群下面办事的人。”   吴衡哑声问:“那万一新县令作风不清,收贿贪墨,把应平弄得乌烟瘴气,那我该当如,还是照听不误么?”   “他敢。”陆久安咬了咬后槽牙,“应平是我们大家的心血,岂能容他人糟蹋。马县令若真如此,你写信到晋南,我替你请上做主。我要是不行,大不了还有韩将军,他总不会放任不管。”   韩致带兵军纪森严,最看不得这种事。触了他底线,一个字:死!   对着主簿一一做了交代,陆久安接下来又集合了所有衙役。   经过五六年的发展,衙役已从区区几十人发展到了三百多号人,其中有绝大多数是没有官俸的白役,是他培养来做救援所用。   衙役身姿挺拔整整齐齐列队。别看他们都是一群肌肉发达心思粗糙的武吏,但是情义最重的也是他们。一个个看着陆久安,告诉自己不准落泪。   陆久安掐了把大腿,喉咙几度哽咽,才把想说的话吐出来。   “我已得到消息,广木巡抚把此次灾情如实上报,自然也包括你们主动请缨前去救援的衙役和医学生。你们两支队伍训练有素又纪律森严,表现得十分打眼,巡抚大人早已注意到你们,呈上去的折子里,为你们说了不少好话。”   “你们应当也知道,平时地方备御,京军空缺时,很得补上一批人,其中一部分便会由州府举荐,这一次你们得巡抚亲荐,不用我说,也晓得机会难得。你们在救灾中脱颖而出,为的又是利民之事,被选上肯定是铁板钉钉的事,进去了说不得还会论功行赏。”   “衙役往上升,最后还是衙役,禁卫军则能官至统领。若是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回晋南的,就在大人这儿汇报一声,若是安土重迁不愿意走的,也不强求,大不了大人再为你们做最后一件事,去替你们回绝了此事。”   “干系各位前程,好生考量,深思熟虑后再告诉我也不迟。”   赵老三沉重地问:“警犬呢?”   “犬随主人,你们各凭本事领去的,可自行决定。”陆久安想了想,又道:“去了晋南,人生地不熟,可以随时来找我,当了你们六年的县令,这个忙大人还是肯帮的,要是惹了什么祸事,就别来找我了,也别说认识我。”   陆久安后半段的这几句话是奔着调节气氛去的,衙役听懂了,露出一个比哭难看得笑容的,陆久安心里更难受了。   最终,陆久安疲倦地挥了挥手:“就地解散”。 第180章   陆久安任职县令这六年, 做了太多事情,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哪些人该留, 哪些人该跟着他走, 这些都要计划好。单单目前这两件事,就已经让他身心具疲。   衙役们心里难受得紧, 还要强打一副替他高兴的模样。几个衙役无精打采地为他收拾行装, 赵老三刚把两罐雪盐装进车架里, 陆起又走过来, 让他跟着去吾乡居一趟 。   陆久安在书房内,一件一件清理,每拿起一个物品,就能想起一段回忆,他舍不得丢, 但放马车上, 又添累赘。   陆久安从抽屉里, 捡出一个虎头金器。   “沐小侯爷给的展览阁信物。”是了, 离开应平也应该给沐蔺去信一封,让他以后回信时送到晋南,省得到时候断了联系。   陆久安提笔给沐蔺写好信,陆起带着人走进来, 指挥衙差将书房中的东西打包装箱。   赵老三环顾一番:“所有都要装起来?”   “所有。”陆起点头强调, “公子贵重珍视之物,全都放在这吾乡居了。特别是这些书,公子平时稀罕得跟金子似的。”   陆久安出口阻止了:“书就不用搬了, 留着放守藏室,给应平的百姓看。”   韩致见他情绪低落, 搂着他安慰:“若是难过,就缓一缓吧。不必那么着急,皇兄都发话了,吏部的催令用不着管。”   陆久安摇摇头:“左右躲不过去。”   韩致无奈,陪着他一起出了衙门。   走在大街上,百姓见了陆久安,一如既往地跟他拱手致礼,他调任回京的消息目前还在县衙内部流转,百姓尚且不知。   经过生活广场,看到华彩坊的铺子,陆久安不由驻足。这几日因为地动,铺子里稍显冷清,负责迎客的伙计站在店门外脑袋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   “进去看看?”韩致提议。   陆久安目光落在在偌大的牌匾上,点点头:“倒是把华彩坊给漏掉了。”   陆久安和韩致很少亲自到铺子里,一般需要什么款式的衣衫,或者要看账本,都是由掌柜程南直接送到府上,因此在这里看到他们二人时,程南还有讶异。   “没事,你去忙吧,我们随便逛逛。”   调任回京后,韩致和陆久安或许再也不会踏足应平,那么华彩坊如何处理也是需要考虑在内的,在这点上,两人的想法截然不同。   韩致倾向于将华彩坊连同房契一块儿另转他人,陆久安舍却不得,他想将华彩坊保留下来,先不说这个招牌已在江州声名鹊起,每年为他提供的收益还是相当可观的。   韩致眼神古怪看了他一眼。   陆久安双手无奈向两边一滩:“要养两个吞金兽,囊中羞涩……”   “吞金兽?”   “封敬道长和谢怀亮带领的两个研究团队。”   韩致了悟。   程南做掌柜这几年,华彩坊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他管理下,铺子里也没出过什么鸡鸣狗盗的事,至少人品道德是信得过的,陆久安打算继续用他。   韩致倒是觉得陆久安这个举措做得有些过于大胆:“你就这么相信他?他要是中饱私囊,你远在千里之外,如何得知?”   陆久安挑眉:“你来应平,离云落这么远,把几万大军丢给你下面的人,你怎么放心?”   韩致嘴角绷直:“这不一样。”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陆久安不以为意,“况且,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以后回了晋南,若是有机会,我打算把华彩坊开成连锁店,晋南的设立成总店,此处为分店,再找一个总掌柜。每年让他替咱们视察分店就行。”   离开华彩坊后,陆久安直接去了两个实验室,他非常重视这两个研发团队,里面的人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科研人才,因此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们跟着一块儿去晋南。   和衙差反应一样,听到他要离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封敬了无牵挂,倒是无所谓得很:“陆大人你是贫道衣食父母,你走到哪儿,贫道跟到哪。”   其余人则犹豫不决。   陆久安知道他们的顾忌,无非是舍不得背井离乡与家人分离。于是又许以重诺,可以举家一起迁至晋南,届时可以帮着安顿妻女父母。   这下子,哪还有人犹豫,都欣然同意。   陆久安又转去秦氏医馆向秦昭三人提前辞行,顺便提了一下他们要不要回晋南的话。   秦技之怔愣半响,不知道在想什么,复杂难言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哐当一声推门回了后院。   “这孩子……”秦昭不轻不重地埋怨,他先向陆久安道了声贺,然后婉拒了陆久安的好意,“就不去晋南了,留在应平挺好的,我也人老了,落叶归根。”   陆久安有些可惜,但是也尊重他们的决定。   至于秦技之……   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吧。   花了接近半个月,所有事情基本安置妥当,如果说还有什么是陆久安放不下的,就只剩图书馆了。   图书馆修建进度已过大半,但是馆长的人选至今没有着落,连省城向学政那边都没有合适的人选,要么忍受不了孤寂,要么就是工于仕途。   向学政在信里提到,不日他便要启程回晋南,可以在京城帮他物色人物。   可是晋南这么远,一来一去要耽搁多长时间?恐怕他人还没寻到,陆久安也已经不在应平了。   “找个嗜书如命,心向井隅的人就这么难吗?”陆久安捏着薄薄的信纸不甘心。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就只能这般遗憾收场了,然而当日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主动出现在了他眼前。   来人白发垂髫长须弓背,身着一袭宽博澜衫,行走间两袖带风,自带一股文人风骨。他双手托着一纸文书,几步来到陆久安面前。   何止陆久安,就连惯常面无表情只有在见到陆久安才吝啬变脸的韩将军,都一脸难掩惊色地从圆凳上豁然站起。   “杨老伯?”陆久安失声确认。   眼前这个老人,虽然还是那副熟悉的面孔,但是此刻的他,不管是眼神,还是周身气度,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每日只知五谷三餐的乡野村夫,而是一位风训有度或许还学识渊博的老叟。   陆久安心里有诸多问题想问,例如:他到底是谁?   似乎他表现得太过强烈,不等他开口,杨老汉主就动拱手向他行了一礼:“老夫杨从霍,乃太和十一年金榜题名的二甲进士,这是朝廷颁发的文书,特来向大人谋取馆长之位。”   太和是前朝皇帝的年号,也就是说,杨老伯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功名,却一直在这应平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而且要不是他机缘巧合当了这儿的县令,或许杨老伯已经驾鹤西去也说不一定。   陆久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短暂夜宿的那个农院,更多的被忽略的记忆幻灯片似的从他脑袋里一一掠过。   “这杨家家宅当初也不知是谁选在此处建造的,一派归园田居之像”。   原来那时候并不是他的错觉,杨家家宅是杨从霍所建,为得便是远离喧嚣,过上和陶渊明一样闲云野鹤的生活。   陆久安又想到在县衙里几次三番撞见他捧着书卷陪杨苗苗,当时下意识便认为是小孩儿在教爷爷识字,却原来是杨从霍一直在传经授文。   怪不得当初孟亦台教杨苗苗时,说他进步神速,恐怕不是他悟性高,而是从小便接触了圣贤书吧。   “哈哈哈。”陆久安再也忍不住摇头低笑出声,为这喜剧走向一般的发展。他观韩致这番神态,想来杨耕青也一直被蒙到鼓里的。   杨老汉瞒得可真紧啊。   陆久安也不去深究是什么缘由让杨老汉,不,是杨进士做出了这样令世人费解的决定,这不正是他需要的人选吗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养老伯怎知我在找馆长,我鲜少在府中提起。”   杨从霍解释:“当日陆县令去信学政大人,陆起出门时与我相撞,纸页不甚掉落在地,老夫俯身捡信看到内容。无心之举,还请大人莫状怪。”   “老夫这一生,考过功名,当过举人,宦海浮浮沉沉,老夫厌倦之极。要说还有什么能吸引住我的,唯有这典籍两三本。”   原来如此,这一系列的巧合,当真如同命中注定一般,杨从霍经历那么多,兜兜转转,仿佛就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杨从霍准备把自己有限的余生都贡献给守藏室,临走之前,他把杨苗苗托付给陆久安。   他不慕名利,远离官场,他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唯独却对不起妻儿子女,从此以后,他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   但没关系,他一点也不会感到寂寞,他还有偌大一个黄金屋。   见史书,如亲见圣贤。   ……   马范右跟陆久安就应平县宗卷、仓廒、刑名诉讼、钱粮账目等诸多方面一一做了交接,中间有什么需要参商的,陆久安都好声好气地做了解释和退让。   马范右在驿馆待的这些时日,见识了应平的方方面面,知道了那价值千金的葡萄酒原是产自应平,晋南今年才出现的水泥路在应平也早已普及,眼下只等陆久安一走就入主县衙,他摩拳擦掌,已等不及大干一番了。   酉时陆起来问陆久安翌日何时出发,陆久安沉默片刻道:“五点吧,趁百姓都还在睡觉的时候。”   卯时一刻,四周一片漆黑,一队车马悄无声息驶出了县衙,走到瓷子巷街口,早已有乌泱泱一伙人等候在此,这些都是最终决定跟着陆久安北上去京都的人。   陆久安环顾一圈,在里面看到了詹尾珠、朱毫、申志、谢邑等人,心里对此有了数。   他什么都没问,只简短道:“走吧。”   一群人拖家带口自觉缀在马车后边,他们有的是对前途不知的迷茫,但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的期盼感到兴奋。   杨苗苗抹着眼泪花哭泣不止,他还沉浸在和爷爷分离的情绪中难以自拔,阿多紧紧拽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安慰。   大街上关门闭户,队伍中的一名衙役回头看了眼县衙的方向,黯然地想:“百姓们睡得香甜,他们或许不知道,一觉醒来,应平已经易主了吧。”   队伍缓缓来到县城门。通常这个时候,城门紧闭,只有值守的衙差几人在此。可是远远的,陆久安竟看到灯火一片,灯影下人群密布。   不知何时,老百姓聚集而来,将城门围了个严严实实,人实在太多了,一眼望过去,几乎有全城之众。   夜寒难御,他们密密麻麻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着温暖,不知就这么静静等了多久。   那名回头看县衙的白役见了这一幕,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陆久安的车马一驶近,百姓一个个站起,朝着他的方向齐齐看过来。   马夫赶车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住了。   “陆大人。”为首的谢岁钱掬起一张圆圆的胖脸,“我们来给您送行。”   “乡亲们……”陆久安忽地鼻头一酸,难以自持地红了眼眶,眼前一片水汽朦胧。   谢岁钱又道:“你在应平为官六年,犹如我们衣食父母一般。这一去,许多人或许这辈子都再难与你相见,怎么你走都不通知我们大家伙儿一声。”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与你们分别的场景。   陆久安用力抿了抿嘴角,几次三番想开口说话,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泪水也没忍住滑落下来。   谢岁钱笑着摇摇头,反过来安慰道:“大人不必多言,我们明白的。大人舍不得,我们也舍不得,我大老粗一个,说不出来什么文绉绉的话,只能祝大人一路顺风。”   人群里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秦技之走上前来,他端来两杯酒,一杯递给陆久安,沉默而专注地看着他。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陆久安接过来,仰起头一口气喝了。   人群自动向两边缓缓散开,留出中间可供一辆双辕马车通行的道路。   沉重的木头嘎吱嘎吱转动,轰隆一声响,城门打开,马夫重新执起手中的鞭子。   人群里隐隐响起啜泣声,哭声越变越大,躁动难安地在空气里飘荡着。尽管如此,百姓仍克制地没做出任何逾距的行为,仿佛遵守着什么约定好的承诺,只泪眼婆娑地着目送队伍慢慢离开。   一出了城,陆久安再难维持人前的形象,抱着韩致崩溃大哭。   韩致搂着他的腰,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   嚎啕声是寂静夜里唯一的响动,缀在车马后面的人群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晨曦在雾霭中一点点明亮,逐渐勾勒出不远处城镇的轮廓。   “咚!”钟声绵延悠长。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   这是应平百姓都十分熟悉的声音。   早上六点整,到了。   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第181章   晋南作为大周的首都, 其建筑也承袭了其大开大合的风格,连甍接栋层台累榭,处处彰显着首都的华贵。   晋南城东南西北各设易市, 街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珍奇异宝, 客商如云,经常能看到长得高鼻深眉, 绑着麻花辫的胡人穿梭期间。   晋南多贵人, 每日最爱做的事, 便是到酒肆客栈里坐一坐, 聊点茶后饭余的闲资。   近日,晋南发生了几件大事,让市里坊间津津乐道。   其一:三月中旬,金科进士新鲜出炉,最为风光的自然是状元、榜眼、探花郎, 打马游街, 意气风发。除此之外, 引人注目的还有一对高姓兄弟, 两人一同进了二甲,榜上名次都是一前一后紧紧挨在一起的。   一门同出两进士,那真正是祖宗显灵文曲星下凡,也不知是哪个高家, 竟得了这泼天的喜事。   听说琼林宴后, 高家兄弟和同科几个进士举人,一起去了东南城郊一个不起眼的小宅院内,直到亥时方才离开。   其二:当今皇帝将已故宋贵妃追封为皇后, 随后又册立其子韩临深为当朝储君。   寻常百姓家不知其中弯弯绕绕,满朝文武却知之甚祥。   皇帝未登皇位时, 被封为贤王,与宋王妃伉俪情深,后来贤王登帝,诸多后宫佳丽里,与宋贵妃的感情也最为甚笃。   可惜天妒红颜,宋贵妃早早病逝,其唯一的儿子也过继给了镇远将军。   将拥有皇帝血脉的皇子过继出去,即便是胞弟,在历史上也绝无仅有。   这事太过荒唐,当时十三道监察御史与直属于皇帝的六科给事中这群科道言官,及挨不着边的各大部院和诸多武将前所未有的团结一致,冒死愤谏。   可惜彼时的永曦帝铁了心,不顾群臣阻拦,硬生生抗下了满朝文武的攻讦,把嫡长子韩临深送到了远在云落的韩将军身边,说是为了弥补皇弟无法生育的遗憾。   现如今,外戚一党拔除后,又等不及给过继回来,不仅过继回来,还册封为了太子。   这不是普通的百姓之家,也不是一般的达官世族,而是皇家,一举一动皆要遵循礼制,并由起居注官记录在册,实录为史,启容如此随意破坏规矩。贵为天子,更是不能任性妄为。   当小孩儿过家家呢?   虽然有官员回过味来,知道了当今陛下反复折腾的真正缘由,也拦不住他们摆出一副为规劝天子直言上谏的架势来。   其三:便是辛卯年在晋南轰动一时又很快销声匿迹的探花郎陆久安回都城了。   永曦帝大张旗鼓把人召回来,群臣都在猜测着皇帝会给这位大红人安排个什么职位时,宮里边那位却动静全无。群臣等得意兴阑珊后,此事又有了新的眉目。   永曦帝给了陆久安一个相当宽容的权利:从五品以下官职,可自行选择。   这个决定,在各部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翰林院当职却不入流的小吏翰林院孔目对此一知半解:“都是从五品,品级一样,官俸一样,有何区别吗?为何上官们对此反应这么大?”   “虽说品级一样,可这其中的说法可多着呢。”古道热肠爱好八卦官职正九品的翰林院侍诏一边誊写文书一边为其解释:“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   “鸿胪寺少卿是从五品,各部员外郎也是从五品,为何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都要去做员外郎,少卿之职却无人问津?”   孔目在脑袋里费力回忆了一圈:“鸿胪寺少卿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各部员外郎,是各部郎中副官,叙迁之阶,员外郎后,后续职位一般是侍郎。”   翰林院侍诏双手击节:“就是这样,品级相同,部门职位不同。有些职位属朝廷的要害部门,前途远大,权利也极大,职责范围内,七品管五品也是常有的事,例如吏部司务厅那两司务,从九品,谁敢得罪?”   “还有就是咱们翰林院侍读,同是从五品,但是翰林院啊,有句话怎么说来者,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   “ 陛下让陆久安自行选择,如是他选了诸如吏部员外郎这类的职位,以后自是前途无量,平步青云。陛下这是赐予了他无限的殊荣啊。”   总之,群臣因此唇枪舌剑,比之册封储君还要激烈,差点没在殿堂里上演以头抢地的全武行戏码。   永曦帝也不是那等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的皇帝,臣子们有意见,好啊,说出来大家一起探讨,中肯的给予采纳。   董惠林带头迎上:“陛下,陆久安本是七品县令,如今要当职从五品,一下连升三级,是否有失妥当?”   永曦帝看向一旁的吏部尚书戴曲:“戴尚书,看来董都给事中忘了大周官职晋升制度,你来帮他回忆一下。”   戴曲手持笏板出列:“凡内外官给由,综其政绩考课,稽其功过,陟无过二等,降无过三等。有功绩特优者,可另擢一等①。”   永曦帝淡淡道:“陟三等是符合大周升迁除授的,董都给事中还有什么疑惑么?”   董惠林自有说辞:“陆县令未考满就召回,与理不合,万一他政绩稀疏平常,对其他人来讲,未免有失公平。”   永曦帝还未说话,百官里有一人忍不住出列呛声:“董给事中不会是办事办傻了吧,陆县令本就是进士及第,此番召回晋南,不过是回到他原本该呆的地方罢了。”   董慧林回头,见开口的是罗进深,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我当是谁,你罗进深乃陆久安的座师,当然要替他讲话了。”   “休得胡言,本学士实事求是,求皇上明鉴。”   两人交恶不是一两天,朝堂经常针锋相对,其他人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这时永曦帝发话了:   “两位大臣说的都在理,不过既然都给事中想要公平,那朕给你就是了。”永曦帝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叠册籍:“这是陆久安为官六年做出的政绩,前几日才从广木呈上来,想必爱卿们还不清楚。东兰,你读出来给诸位听听。”   旁边的随侍太监俯身接过,整个大殿都回响着他尖细的声音。   “陆久安任职应平县令以来,人丁从两万人增至九万八千六百五十二人,人丁增长近五倍。”   “陆久安在位期间鼓励农桑,耕田从一开始的……扩展至……,初任时粮税入不敷出,需要靠朝廷赈济灾粮,今年收取粮税共计……”   东兰每读一句,董惠林脸色便难看一分,朝廷上窃窃私语,都在怀疑这份政绩的真实性。   “陆久安在任期间,朝廷共举办两次科举,出了九位进士,十三位举人,分别在各大部院供职。”   各大部院都有供职?   那陆久安岂不是年纪轻轻就在朝廷中门生遍布了?   永曦帝又道:“对了,甚嚣尘上的高姓兄弟便是出自应平,吏、礼二部一个掌官员名籍一个掌贡举封赏,应该对此了如指掌。”   廷上百官不约而同朝两部一把手看去,两位尚书点点头。   董惠林不太甘心,还想再说,永曦帝打断他,漫不经心问道:“董都给事中,你可知道去年你从酒商那抢到的两坛价值千金的葡萄酒,是产自哪里吗?产自应平。”   董惠林听到这儿,后背立刻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充当天子耳目风纪的那群御史果然不容小觑,他自以为行事隐秘,结果还是别这群无处不在的眼珠子给弹劾到了皇上那里,真是可恨!   这事可大可,往小了可治一个沉溺酒食这样无伤大雅的罪状,往大了可察他酒钱怎么来的,是不是贪污受贿?现在当官的,谁没有得过一文二钱,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把柄落到天子手中……   罗进深忍不住讥笑出声:以前老是跟我作对,现在怎么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东兰读完了广木综述的功绩考评,永曦帝又拿出一叠册籍:“这是广木巡抚御史呈递的地动发生后,各府房屋损毁,人员伤亡及善后情况。”   巡抚在折子里不仅把每个府的伤亡罗列得清清楚楚,还格外写明了应平派人赠灾捐资一事。   永曦帝道:“治理洪灾,发展人丁,兴盛学风,善后地动,这任何一件事,放在你们身上,早就论功行赏了。朕只是给了他该有的升迁,这很过分么?”   董惠林被不轻不重怼了一通,面红耳赤,讷讷退了下去。   罗进深看他吃瘪就神清气爽,恨不得当众为圣明的皇上摇旗呐喊,心里对这六年未见的青年俊才更添喜爱。   眼见连董都给事中都偃旗息鼓,无人再生质疑,众人又各怀心思,打起了别的主意。   反正劝阻无效,何不把这个陆久安拉到自己门下?   罗进深首先出声道:“陆久安辛卯年探花,初授官是编修,本就是我翰林院的人,况且还机缘巧合成了我座下学生。说明命中注定是我们翰林院的人才啊。”   工部尚书也想争取,他已经从韩将军那儿得知,去年带回来的水泥配方是从陆久安手中得来的:“这样善于工事的人,最适合我们工部,也只有我们工部才能最大程度地发挥陆县令的才能。”   当然,工部尚书的话刚一出口,立刻遭到了户部尚书嗤之以鼻。   兵部尚书也不甘落后,因为烈士抚恤金这事,他对陆久安心生亲近,然而工部不买账:“冯尚书,你好好管理你的武官去,就别来我们文官这儿搅和了。”   冯熹济不以为意:“平时本官或许就不才掺这一脚了。可是现在陛下不是说了吗,从五品官职以下,陆县令可自行选择。”   陆久安在殿外等得瞌睡都要来了,终于听到太监宣他觐见。   陆久安踏入金銮殿,一步步穿过百官身侧,来到御阶之下,向龙椅上那位至高无上的人看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天子,事实上,早在他回晋南当日,人还未去吏部报到,就被皇帝派来的人半途拦截。   ……   陆久安刚到晋南,无处落脚,况且还带了乌泱泱一大群人。韩致提议连人带马一起去他府上,陆久安不同意,他带来的“幕僚”全部去将军府上像什么话,先随便找个客栈歇着,后再置办个宅院。   两人各执一词,陆久安单方面争得面红耳赤,恰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   “陆大人留步,请随咱家走一趟。”来人面目无须,身着太监服,微微弯着腰拦在马车前。   陆久安瞧着有些眼熟,这不是当初来应平颁发圣旨的公公么,他心念急转,面上露出一抹笑:“多亏了几年前福安公公那几千两文银,才解了应平燃眉之急,还未多谢公公呢。”   “那是陆大人应得的,咱家不过是个跑腿的。”福安笑意盈盈地承了他的情,又朝陆久安身边的韩致俯首一拜:“见过御王。”   韩致面无表情点点头。   “御王?”陆久安有些懵逼。   韩致贴着他耳朵低声道:“皇兄封我的称号,平时很少用。在外面时,多以我将军名号相称。”   “WTF ?”   陆久安决定,等去吏部递交了文书后,就回家恶补一下大周的官职,免得大庭广众之下闹了乌龙。   韩致问明福安来意,替陆久安拒绝了:“告诉皇兄,明日我带久安去寻他。”   福安寸步不让,苦着脸欠身告饶道:“皇上下了金口,请御王不要为难奴婢。”   韩致蹙眉不悦,想了想,吩咐御王府管事把跟着陆久安来到晋南的车马安顿在府邸,亲自陪着陆久安进宫面圣。   陆久安还没做好这么早面见大boss的准备,心里不由微微打鼓,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在福安准备的马车里坐立难安。   “不要怕。”韩致用手臂圈住他,低语道,“有我在呢。”   陆久安也给自己打气:又不是没做过故宫专栏,紫禁城都逛了无数遍了,现在就当回自己家里一样。   想是这样想的,但是真正踏入皇宫那一刻,还是被其威严肃穆的气势所迫。   有主的宫殿和被作为景区展览的故宫是完全不一样的,同样是琉璃瓦攒尖重檐,四周古木参天,波浪起伏的红墙一直延伸到尽头,到处饰以龙塑狮雕。可是当一排排宫人侍卫从马车前经过,印象里那烫金漆红一下就鲜活起来,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心。   马车悄无声息从角门进入,没有惊动任何人。一路到了皇帝暂做休息的养心殿而去,福安等陆久安两人下了马车后,就先行告退了。   陆久安怀着一丝忐忑和兴奋被韩致牵着走进去。   永曦帝坐在一张浮雕云龙纹交椅上,正与司礼监掌印太监下棋。   永曦帝比陆久安想得还要年轻,许是保养有方,这位年约四十与韩致有着七分相似的脸上尽显雍容华贵,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陆久安,显得平易近人宽厚仁慈,一点也没有皇帝身上那种摄人的气势。   陆久安的打量毫不避讳,带着浓浓的好奇,永曦帝不见恼,倒是掌印太监东兰急道:“哎哟陆大人,咱可不兴这么直视陛下呀。”   “无妨。”永曦站起来挥退东兰,又踱步走到陆久安身边上下打量:“听臣弟说你上任途中病倒后,忘了很多事,怎么行事还和以前那样没什么变化。”   啊?永曦帝这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一个小小的探花,怎么搞得很熟似的。   “虽然没记忆了,但毕竟人还是那个人嘛。”陆久安心虚地回道。   韩致不动声色挡在陆久安面前,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永曦帝:“皇兄,不要吓他。”   永曦帝没好气地看了韩致一眼:“陆爱卿是我大周栋梁之才,朝廷肱骨之臣,我爱惜贤能还来不及,怎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好了,咱们来说正事。”   永曦帝摆出皇帝的威严时,身上就冒出了那唯吾独尊的气魄,叫人心惊胆战。他随意从御案上拿下一沓批红的文书递给陆久安,陆久安接在手里,看得瞠目结舌。   这是一份考绩表,比他上呈到江州府那份不知详尽了多少倍,也不知皇帝何时收罗来的,有些他自己都记不住了,还是看了考绩表方才想起何时做过。   永曦道:“陆久安,你才干卓越,政绩斐然,今日荣耀加身而归,理应拔擢嘉奖,朕任命你为吏部员外郎,四个清吏司你想进哪个都可以,如何?”   陆久安大着胆子问:“做什么的?”   韩致帮忙解释:“协助尚书管天下文官的选拔、封勋、考核处等事务,以甄人才。”顿了顿,韩致又补充道,“六部中吏部、兵部、户部权利最大,其中吏部尤甚。”   韩致的意思很明显了,但看着永曦帝嘴角含笑眼带鼓励的模样,陆久安思考了会儿,胆大包天地摇了摇头。   “那司经局洗马呢?”永曦帝又问。   陆久安更懵逼了,无辜看向韩致,洗马的?   韩致眼底似透着不太明显的笑意:“司经局隶属詹士府,辅佐太子之职,曾有多位内阁名相都任职过东宫太子洗马。”   陆久安依然摇了摇头,然后,永曦帝在养心殿问出和今日金銮殿如出一辙的问题:“那陆久安,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职位呢?”   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职位?   陆久安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在刚到应平时,他只想着治水,想让百姓活下来,想让百姓有口吃的。   后来治好了水,他又得寸进尺,他想以自己县令的身份,替他们遮风挡雨,让应平的百姓苦尽甘来,让他们活得更加恣意。   现在到了晋南,他能做京官了,可以为百姓谋取更多的福祉。   多活了一世,他比许多人想得更加透彻,没有谁比他更懂权和钱不过身外之物这句话,活着带不来,死了带不走。   他不喜欢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权利再大又如何,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他真懒得坐在漩涡中心去应对那些是是非非,还有什么比引领一个时代更有意义呢。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②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他还能做什么呢?   大周还有许多陈规就俗需要去打破,基建设施科技文明还这么落后,外面还有一圈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等着啃下这快肥美的肉,他能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陆久安,你想选什么职位。”   金銮殿内,龙椅之上,永曦帝倾身问。   文武百官或期盼、或紧张、或不屑的目光齐齐落在大殿中央那道孑然如孤雁的背影上。   陆久安不卑不亢,身姿挺拔恍若琼枝玉树:“臣欲选国子监司业。” 第182章   金銮殿内群臣哗然, 谁也没有想到,陆久安到最后居然选了这么个职位。   国子监乃大周最高学府,除了选拔接纳全国各地品学兼优的生员, 皇帝为了防止官员子弟游手好闲不学无术, 还强制他们在此进学。所以国子监在大周还有一个别称,叫官校。   司业在国子监是除祭酒以外品级最高的一人, 但也只有正六品。   不仅如此, 因为职位特殊, 国子监里面任职的所有官员都游离在大周权利中心以外, 很少与其他衙门起冲突,但也没有话语权,若是平时发什么个事,谁都能够轻松拿捏。   祭酒茫然看着前方,还是旁边的大理寺少卿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恭喜祭酒又添得力下属一名。”他才大梦方醒似的反应过来。   祭酒在这场争夺中一直置身事外, 他从未产生过一星半点陆久安会来国子监的想法, 不仅是他, 在场文臣武将都想不通, 陆久安为何最后会选择这个官职。   永曦帝看着陆久安一言难尽,提醒道:“司业是正六品。”   你考虑清楚了吗?还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陆久安读懂了他的意思,坚定地表示自己选择了以后就不会再变。   罗进深攥紧拳头扼腕叹息,永曦帝让东兰当场宣读圣旨, 陆久安伏着头恭敬垂听。   只不过为什么国子监司业后面, 还多了一个太子少师的身份?   得益于他这几天的临时抱佛脚,还有韩致这个御王兼镇远将军在一旁指点迷津,他对大周的官职已经了解了个大概。   这个时代的历史发展到现在, 除了个别有些许出入,与华夏明朝的官职体系大多比较类似。而太子少师这个官职是从三品, 与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并称少孤。   东兰公公见他半天没有动静,轻咳一声:“陆大人,还不快领旨谢恩。”   董惠林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大步出列:“陛下,此举不妥。”   “董爱卿又有何事?”永曦帝已是十分不耐,但依然维持着宽厚温煦的模样,端坐在龙椅上。   “陆久安区区一个县令,何以担少师之位。”   “哦,朕忘记说了。”永曦帝漫不经心道,“陆久安去应平时,朕曾经向他下达过一道敕令,命他辅助太师颜谷传太子韩临深经邦弘化,明体达用之学。”   为了佐证这一点,永曦帝还特地召来了颜谷和韩临深,韩临深当着众朝臣的面弯腰唤了陆久安一声夫子,颜谷也对其赞誉有加。   颜谷是两朝天子之师,虽不管朝务,但地位非同一般,受人敬仰。有他开口,董惠林只得悻悻作罢。   索性太子少师只是一个虚衔,并无实权,董惠林退下去时,和吏部尚书对视一眼,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只有陆久安云里雾里,永曦帝当初交给他的是这么个任务?他稀里糊涂就完成了?   散了朝,罗进深越过人潮向陆久安道贺,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他。   陆久安恭敬唤了一声老师:“怎么不见刘御史。”他还是从时任巡抚的刘善清口中得知了这位老师的存在,知晓他们两人关系甚密。   “哦,刘老头还没回来。”   陆久安感叹:这位御史大人真是忙啊,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这时,又有几个年龄稍微长陆久安几岁的官员走过来,见纠察百官的御史们都陆陆续续走出了大殿,便勾肩搭背拖着陆久安一边走一边说话,言辞之间尽显亲近。   陆久安受宠若惊,不过他一个都不认识,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官职,只能从他们的衣着服饰分辨品级。   其中一人佯装不悦:“这才过了六年,怎么就把我们这群同僚忘得一干二净了,好歹一起供过职。”   “不行不行,今晚得找个酒楼叙叙旧,帮陆司业好好回忆一番。”   韩致斜着眼睛轻飘飘扫过来,目光比秦御史还要吓人,一群年轻翰林院顿时手脚僵立,一动也不敢动。   陆久安逮着机会脱开身,不停地拱手道歉:“今日不便,下次,下次一定。”弓着腰一溜烟从人群里了逃出来。   陆久安去吏部领了任职文书和官箴,跟着韩致径直回了御王府。   晋南东大街历来是达官贵族和士大夫们的聚集地,天子亲赐的御王府邸也在其间,占地甚广,与不远处富丽堂皇的宫殿遥相呼应。   别看御王府处在如此繁华热闹的地段,但是因为府主人常年累月在外领兵,偌大一个御王府冷冷清清的,还是近几日陆久安带来的宾客幕僚,才让府里恢复了点人气。   御王府大门外立着两座狰狞石狮子,庄严肃穆,朱红铜门高约三尺,黑色牌匾上书“御王府”三个气派的烫金大字,彰显磅礴华贵。   “御”乃统帅驾驭之意,一直以来为帝王专用,永曦帝赐胞弟“御王”称号,此间深意不言而喻。   陆久安和韩致回到府上时才刚过午时一刻,谷物兴奋地甩着尾巴围着陆久安打转,被韩致伸手拨开了,管事迎上来,询问晚上备什么菜。   陆久安心情很好,摆了摆手:“不用麻烦了,今天下去我们就搬出去了。”   “这……”管事作为府上的老人,很喜欢陆久安。他转头看了韩致一眼,韩致没有什么表情地偏了偏头,管事识趣地退下了。   “不必劝我。”陆久安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在这里呆了那么多天了,正好吏部分给我的官舍也下来了,反正我行囊也还没拆开,收拾收拾就搬过去。”   还以为自己在应平县衙呢,官舍那么大点弹丸之地,够这么多人住下才怪。   韩致心里冷哼,也没告诉他真相,准备等着他亲自去看了地方后悔。   如果说晋南东大街是皇亲国戚的地盘,那么晋南西大街就是朝廷命官的聚集地,五品以上的官员府邸基本都坐落于此。而晋南郭城的百姓居民区,专门划出一片土地修成官舍,供五品以下的官员们居住。   陆久安循着地址七弯八拐,最后在尽头找到了自己的官舍。   陆久安看到宅院的时候,愣了一下。   宅院不仅狭小,还很破旧。拢共四间屋子,主屋里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床,床上铺着棉絮,被褥发黄也不知放在这儿多久了。床旁边用竹板做的桌椅,而桌子旁边,则放了一些木柴,被虫蚁啃噬得坑坑洼洼。   这哪是官员的住的地方,简直就像乞丐住的房子,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住进来不仅要添置各种家具用品,还得找人修葺,否则哪天下雨,到处都要漏水。   搞什么啊,应平最穷的百姓农家,都要比这好上一百倍。   一只耗子从房顶上掉下来,吓得吱吱乱叫,被陆起嫌弃地一脚踹开。   后面跟着来的大部队面面相觑,陆久安也傻眼了。   韩致在屋子里转了转,“这地方肯定不能住人,御王府这么多房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陆久安没理他,让陆起把箱子里的家当都拿出来,蹲在地上开始计算。   陆起眼睛发亮:“大人要置一个家宅?”   陆久安一边数一边回他:“我得先算算,这里不比广木,在省城的时候,向学政还能住三进深的宅院,晋南寸土寸金,也不知能买个什么样的。”   最后数完,一共一千多两,再加上他带来的琉璃珠子,若是找人全部销出去,买个两进深的中小宅院应该足够了。   陆久安把银子连同琉璃珠子交给江护卫,让他去牙行跑一趟。   封敬道长穿着藏青色道袍,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可怜巴巴地蹲在墙角看过来,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陆久安深吸一口气,转过来看着韩致:“让封敬他们先跟着你。”   “那你呢?”韩致问。   “我是在吏部挂了职的京官,偶尔去你府上一趟可以。”换言之,不能长住。   韩致如意算盘落空,烦躁地搓了搓手指头:“你若执意要在外面住,我让管事帮你问问,江预人生地不熟,当心被人讹诈。”   有御王府管事牵线帮忙,宅院很快定下来,虽然还是很简陋,但比陆久安想象的要大,院子里有一颗年岁很老的银杏树,枝繁叶茂,若是稍微打理一番,也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陆久安又去街上添置了些急用家当,兜里就所剩无几了,陆久安把唯二的两个碎银子抛进箱子里,感叹道:“辛辛苦苦五六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韩致看着阿多和杨苗苗手牵着手乖乖地跟在后头,还有江预和付付文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这么多人,却连个会烧火做饭的没有:“我从府上给你拨两个人手过来。”   陆久安咂咂嘴:“当初真应该把县衙府的厨子一起带上,晋南的东西都吃不惯。”   陆起感同身受:“都没有蜂蜜柚子茶、奶油桂花酥和糖醋排骨了。”   “那干脆我们自己来做吧。”陆久安被一溜得美食名说得口水直流,当即捞起袖子:“今晚我来下厨,就当庆祝定职了。”   灶台里很快升起了火,御王府遣来的小厮任劳任怨地打扫着院子,他们往灯火明亮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偷偷吸了吸鼻子,真香。   吃饱喝足,陆久安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不太文雅地打了嗝:“这时候来瓶酸奶解腻就好了。”   他转头看向韩致:“哪儿有牛奶?”   韩致又转头看向小厮,小厮怔了一下,努力在脑袋中回忆:“城北有一条牛市,那里应该有牛奶。”   韩致吩咐:“每天打一灌。”   吃过饭,韩致想要继续留下来过夜,被陆久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屋子里乱糟糟的,等收拾好你再过来。”   正巧这时候管事寻来,说陛下亲临御王府,现在正在大厅等着。韩致有些不甘心,依依不舍地按着陆久安亲了亲,过足了瘾方才离开。   江预把重物卸下来,从行囊堆里翻出几本用布包裹着的文书册籍和一个专门装笔墨纸砚的箱子:“大人,这些放何处?”   “放西厢房吧。”陆久安看了整个宅子,只有那间屋子光线充足,适合拿来做书房。   等护卫把所有东西都搬到书房后,陆久安一个人走进去,确认门闩插好,念头一闪,来到了办公室。   他六年来收集的能量很多,前前后后加起来得有几百万了。不过他基本上是有一点用一点,花能量值如流水,电脑里存的书籍和办公室的用品已经被他解锁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他期待已久的智能手机让他失望不已。可能是电池坏了,手机上明明显示的电量满格,用了几分钟就标红告罄,只能在办公室一直插着电使用,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陆久安目光又锁在姐姐从国外寄回来的那个包裹上,他用手掌碰了碰,眼前立马弹出一个数据:一千万。   他姐到底给他寄的什么东西啊,居然需要整整一千万?整个办公室加起来都没有这个物品多,也不知道他得攒到猴年马月。   他已经彻底摸清楚了办公室的套路,电脑里的虚拟文件最便宜,从几百到上万不等,只不过里面有些内容拿出去太过惊世骇俗,他也就一直放在办公室。   其次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品,以其本身价值和对当今这个社会可能带来的影响递增。   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所需能量值高达一千万,也就是说,要么物品本身就非常昂贵,要么就是拿出来会彻底影响到大周,乃至给历史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是什么呢。   他拍了拍了正方体盒子,退出了办公室。 第183章   国子监相比其他衙门, 人际关系相对来讲要简单很多,这也是陆久安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   最高的长官是祭酒,国子监司业则作为祭酒的副手, 掌教法政令, 并不会亲自授课,其职颇简。真正讲学的是由博士、助教、学正等来担任, 共计十多人, 再加上处理杂物的小吏, 整个国子监任职的约四五十人。   陆久安牵着杨苗苗和阿多的手刚到监舍, 一位身穿圆领青袍,下巴续着小撮山羊胡须的中年男人迎上来。他自称是国子监的司业蔡公双,祭酒安排他带着新同僚熟悉公务。   “感激不尽。”陆久安态度谦和有礼。   “这是……”蔡公双指着两个小少年问道。   “我家两侄儿,带他们来国子监入学。”   陆久安一手牵一个,使了个眼神, 杨苗苗乖乖扬起笑脸, 软绵绵问声好, 阿多绷着脸, 半响硬邦邦道:“伯伯好。”   蔡公双笑开了花,叫来一名典簿领着两人去填名入学。   国子监占地辽阔,绿叶成荫,鸿途学院与之相比, 不过九牛一毛。蔡公双尽职尽责, 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为陆久安仔细介绍。   “这里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书库了,可以刻印经史书籍, 国子监出的监本刻印精美,居全国之首。”蔡公双仰着下巴有些沾沾自喜。   他领着陆久安继续朝前面走:“你也知道, 国子监里面很多都是官家子弟,因此学生资质参差不齐,有些学子调皮捣蛋,不服管教,让学正头痛不已。”   陆久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位学正攥着一根细细的荆条抽打一个十五六的少年,那少年被打得嗷嗷直叫,许是忍受不了,不管不顾地把荆条抢过来,转过身三步两步跑没了影。学正气得胸脯剧烈起伏,抖着手直骂:“朽木难雕!”   陆久安看得瞠目结舌:“拿荆条直接抽啊?”   蔡公双幸灾乐祸:“岂止呢,这学子是顺亲侯的幼子戚霁开,冥顽不灵,带着其余几个宗亲子弟把国子监搞得乌烟瘴气。”   “有一次此子闯了祸,正巧陛下驾临国子监,叫他碰见了,陛下大发雷霆。第二天上朝,大庭广众之下,把顺亲侯骂得体无完肤,顺亲侯面子里子被他儿子丢尽了,回家将戚霁开好一顿教训,隔着顺亲府老远都能听到戚霁开的惨叫声。”   陆久安不由想到沐蔺,这个小侯爷小的时候恐怕与戚霁开不分伯仲。   蔡公双突然话锋一转,凑近了问:“陆司业,听说你在应平任职时,一共出了九位进士,十三位举人,可是真事?”   “唔。”   蔡公双倒吸一口凉气,看他的眼神变了变:“陆司业才干卓越,另一位司业还恐你初来乍到,不通监内政务。依我看,根本无需担忧。”   看来另外那位司业对我心有芥蒂,陆久安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一点,对着蔡公双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谦和笑容:“哪里的话,是学子本身天资聪颖,再加上颜太傅从旁相助,跟在下没什么干系。”   两人相谈甚欢,一边走一边聊,最后蔡公双把他领到一处典雅的小阁楼里:“以后就在此处理公务。”   陆久安新官上任,有不少同僚对他好奇,借着公务时不时偷偷观察他,陆久安索性放下手中的事务,先跟大家认了个眼熟。   期间陆久安看到了另一位司业,眉目淡凉,薄唇瘦鼻,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偶尔看过来,也是清清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看着难以相处,陆久安也不想热脸去贴冷屁股,只朝他点了个头就转开了。   第一天结束,陆久安带着杨苗苗和阿多回到自己的小宅院,韩致早已过来多时,正和江预几个人在不算空旷的院子里切磋,韩致手持一杆红缨枪对上五个人,依然不落下承。   宅院里飞沙走石,刀光剑影,陆久安眼睛都瞪圆了。   韩致眼角瞥到陆久安的身影,红缨枪在手掌心里灵活地转了一圈,格挡住正面三人同时的进攻,而江预的双锏已经自身后裂空而至。   陆久安不由屏住呼吸,韩致却仿佛背后生了双眼,一个旋身大腿横扫,轻易便化险为夷。不仅如此,他强悍的力量还把江预硬生生给逼得倒退出去,江预双锏插入地下,把地面划出两道深深的凹槽,才堪堪停住。   韩致收了红缨枪,走到陆久安面前:“今天在国子监,没人为难你吧?”   “有。”   韩致立马脸色一沉:“是谁?”   “有个年轻的司业,平白无故不给我好脸色。”陆久安怒气冲冲,“韩大哥,你帮我把他绑回来,我要好好教训他。”   韩致怔愣,狐疑地看了陆久安一眼,在他脸上看到了促狭。   “韩朝日,你过来就问我这个呀,想蹭饭也不找个好的理由。”陆久安抻了个懒腰,回了堂屋,四角方桌上已盛满了菜。   陆久安饿得肚皮咕咕直叫,让阿多和杨苗苗去净了手上桌吃饭。韩将军自觉净手,在他旁边落座。   陆久安边吃边和陆起等人讲了国子监的事,阿多在一旁补充:“没有鸿途学院好玩。”   陆久安点了点他额头:“你刚来这,等和同窗们熟悉了,就好玩了。”   阿多小声嘀咕:“熟悉了也没鸿途学院好玩。”夫子们讲课枯燥乏味,一天到晚都在坐在学堂里,没有课间操,也不传授音律丹青,听得他昏昏欲睡。   吃到一半,陆久安鼻腔有些发痒,下一刻,他便感觉一道暖流从鼻腔里流出来,坐在他对面的陆起率先发现,惊叫一声,韩致转过头看到他,猛地凑近了:“别动。”   陆久安本来没什么,被他这声轻喝吓得不敢动弹,韩致掰着他的下巴抬起头,用衣袖擦掉鼻血,饭桌上一阵手忙脚乱。   韩致脸色难看,声音冷峻对着两个小厮呵斥:“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陆久安自己伸手捂住鼻子,说话时瓮声瓮气:“没事,别大惊小怪的,就是晋南空气太干燥了,我从应平过来一时无法适应。”   “还有哥,流鼻血不能仰头,五官是互通的,否则血液倒流进咽喉容易呛咳。”鼻血流得太多了,顺着他手滴到饭桌上,把白米饭都给染红了。小厮已经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又被陆久安唤了回来,“不用叫大夫,去帮我端一盆凉水来,再拿一张丝绢。”   小厮看了眼脸色骇人的韩致,最终去院子的井里打了一盆凉水。韩致嫌他手脚慢,推开他,自己拧干丝绢,照着陆久安的做法敷在鼻子上,如此反复两三次,鼻血终于止住了。   这时候,院门上的铜制鎏金铺首被叩响,有客人到访,小厮去外面看了回禀:“有几位自称大人的座下门生前来拜访。”   陆久安心里有了猜想,等人一进来,果然是高家兄弟和其他几名应平籍贯的进士,看了陆久安,一个个把手中备的贽礼奉上。   “哈哈哈,我这小宅院昨日才置下,你们今日就寻来,有心了。”他乡遇故知,陆久安畅快地大笑,招呼众人堂上坐下。   刚聊了不久,铺首又被叩响,陆久安心想:今日小院还怪热闹的。   第二波到访的也是应平籍贯的进士,不过这两人乃是六年前就考中桂榜的。   目前一个在太常寺供职,一个在光禄寺。而今年才中榜的高家兄弟及其他几人都是二三甲进士,没有资格直接入翰林院,还需在各大部院寺监观政半年,俗称实习。   过了半个时辰,铺首再次被叩响。   “咦,怎么还有客人?”陆久安亲自跑去开门,看到来人时,不由地有些惊喜:“向学政!”   向道镇拎着果脯盒往院子里面探头看了看:“喔,人还蛮多的嘛。”   “向学政快请进。”   院子坐着的进士们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向道镇环顾一圈,突然脸色一变,勃然发怒:“经文习读了吗,就敢在这里吃酒寻乐,成何体统!”   进士们吓得一个激灵,陆久安弯下腰正想告罪,向道镇又蓦地放声大笑:“逗你们玩呢,你们已是苦尽甘来学有所成,就不归老夫管了,不必拘束。”   陆久安:“……”   其中一名学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天地君亲师,不敢不敬。”   陆久安命陆起抱来一坛葡萄酒,给向道镇掺上:“向学政,怎么那日在朝中都没见着你?”   “有点事耽搁了。”向道镇喜滋滋地喝了一口:“哎,你这小子,怎么这么糊涂?从五品的官职随便选,就是司经局洗马都比司业来的好,这么好的机会都能叫你白白错过。幸亏圣上最后还赐予了你一个少师之位,老夫当时要是在场,定要好好教训你。”   陆久安有恃无恐:“下官县令当久了,累得很,就想放松一下嘛,司业事情少,比较清闲。”   “胡说。”向道镇斥他:“你正直壮年,怎可贪图享乐。”   “学政教训得是。”陆久安顺毛儿扑撒,“不过下官选都选了,大局已定,再后悔也无济于事。还不如顺其自然,若是做得好,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也只能这样了,向道镇又埋头喝了一口:“我与祭酒有几分交情,改日我去寻他叙叙旧。”   有向道镇在,一开始众人都显得有些拘谨。不过喝了酒,酒气壮胆,到了最后什么话敢往外面讲了。   院子里烛火高照,欢声笑语直到亥时才渐渐停止,陆久安把客人送走,心情愉悦地回到屋子,他刚跨过门槛,就被韩致拦腰抱起。   镇远将军脸沉如墨,因为这一耽搁,他想和陆久安好好温存的计划又落空了。   陆久安安慰他:“初来乍到,为夫免不了要在外应酬,再过几日,过几日就陪你。” 第184章   陆久安初入国子监, 在熟悉手中事务的间隙,少不得还要应对各种人情往来。   国子监寓乐厅,即国子监司业办公之所, 和煦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 洒在桌案前伏案埋首之人的半张脸上,映照得那弧线优美的下巴光洁如玉。   “陆司业。”两名助教并肩走进来, 手里握着份书册, 打破了一室寂静, “蔡司业去明谨堂了, 让我们将这份监生课试名录送来。”   青年闻声抬起头,碎金光影落在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他双眼微微下压弯成一条柔和的曲线,好脾气地指着桌案,“放这儿吧, 我知道了。”   司业杵在原地没动, 陆久安温声询问:“两位助教, 还有什么问题吗?”   两人支支吾吾, 其中一人被推出来,忐忑不安道:“是这样的,此次课试,有十多名监生律学未能通过。”   陆久安立刻了然。   监生在国子监学习三德六艺, 平时会进行课试, 若是课试不通过,监生固然要受罚,掌教其中一艺的学管也要接受司业的考察, 最后报至祭酒。   祭酒素来严厉,这么多监生律学未能通过, 届时肯定会苛责掌教的学官,这两名助教估计就在其中。   陆久安把名录拿起来,浑然没有一点上官的架子:“是戚霁开那群学生吧,祭酒那里,我会帮你们去解释的。”   两名助教松了口气,感激不尽地交声致谢,退出寓乐厅。   陆久安站起来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角,两名助教还未走远,从这个角度,能听到两人的低声交谈。   “新来的陆司业性格真好。”   “是啊。”另一位不能更赞同:“起初我以为这位在圣上跟前如日中天的大红人,多少会带一点得势的骄傲与年轻气势。但出人意料,经过几天的相处和共事,我发现,这位不论是在怎么样的场合,处理什么样的公务,都十分好说话。”   “不像冷司业,一点也不近人情。”   “哎,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   “来了国子监啊,听说这名陆司业本可以有大好前程的。我有位相熟的友人在吏部当差,他们衙门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没想到陆司业最后来了这儿。知道吏部侍郎回衙门后第一句话是什么吗,陆久安太怂了,陛下扶不起的阿斗。”   “哎话不能这么说,要是陆司业性格不是这么温吞,还不得把国子监搅得乌烟瘴气。这样就好,安安静静的,大家也省得折腾。”   听到这里,陆久安眼底浮现一抹狡黠的笑容,转瞬即逝。   这几日,在陆久安主动的接近和若无若有的了解下,陆久安差不多已经摸清了国子监同僚们的信息,包括那位对他抱有莫名敌意的冷宁沅冷司业。   而同样的,国子监的学官也对这个新来的同僚有了全新的认识。   再有他俊美的外表和时常如沐春风的笑容加持,国子监上上下下一致认为,初来乍到的陆司业温和老实单纯善良,和那些一百个心眼子的老狐狸不同,值得一交。   下午散值时,学官们一边整理东西,一边主动和陆久安招呼玩笑:“陆司业,还不准备走啊,可别让家中娇妻久等。”   “未曾娶妻。”陆久安露出被埋汰的窘态,“这就走了。”   学官们纷纷笑着离开,蔡公双抄着双手走过来:“陆司业人缘真好,这才几日,就和国子监同差如此相熟了。”   陆久安摆手:“那是同差们善解人意,愿意接纳我。”   两人边走边聊,出了国子监大门,蔡公双停下脚步,对陆久安促狭地微笑:“陆司业不仅和同差们关系融洽,与御王也感情甚密。”   国子监外一颗粗壮的老槐树下,低调地停着一辆马车。这辆马车自陆久安在国子监当差以来,每日雷打不动地来接送。   一开始,大家想当然地以为是陆久安家中安排的仆人,后来有一次被晚归的掌教博士撞见御王的脸从车帘内一闪而过,才知道这辆马车是御王的专驾。   陆久安泰然自若:“镇远将军性情率真,平易近人,于我亦兄亦友。”   “……”蔡公双嘴角隐秘地抖动两下:“陆大人真会开玩笑。”   他看了一眼远处,御王专驾前面坐着的马夫虽然闭着眼睛,依旧难掩身上的肃杀之气,这是在镇远将军手下的士兵才独有的气势。   陆久安辞别蔡公双后,登上马车,刚掀开车帘,就被一股大力拦腰拖到了腿上,嘴唇随即被附上来一个火热湿润的吻。   陆久安伸手抱住韩致的脖子,懒洋洋地靠着他:“韩大哥,今日你怎么来了。”   “没人的时候,叫我朝日。”韩致气息不离,贴着陆久安的红润的嘴,低哑轻语:“今日去我府上吧,你那群衙役从五城兵马指挥司回来了。”   “真的?!”陆久安大喜过望,从他身上衣衫不整地撤开高呼,“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吧。”   陆久安从应平带来的衙役到了晋南后,就直接去了五城兵马司报道。   五城兵马司的人和县衙里的衙役管辖的事务大同小异,都是负责辖区巡捕缉盗,梳理街道沟渠及火禁囚犯之事。   大周京师军备有个特别的存在,叫禁卫军,由皇帝直领,不受任何衙门的约束调遣。   由地方上举荐而来的俊异经过经过层层考核可入五城兵马指挥司,特别优秀的可择入禁卫军预备役。   完成为期两月的训练,最后由皇帝亲自考核,决定是否成为禁卫军的一员。   陆久安当初在看这段官职的时候,立刻就想到了明朝的锦衣卫,这两者除了称呼不同,职责都是一模一样的。   锦衣卫的飞鱼服和绣春刀,两大标志性物品,可惜陆久安在入宫门时看到过一回,禁卫军并不作这身打扮。   陆久安跟着韩致回了御王府,衙役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意气风发地大声交谈。   他们身上的服饰已经改变,是兜领织黑金束袖曳撒,必要时,暗黑色的兜领可以直接扯上去,掩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大人。”衙役们看到陆久安,立刻围拢上来,脸上收不住的笑意。   “看来你们已经进入兵马司了,没给大人我丢脸。”陆久安吹了声口哨,“这身衣服可比衙役服威风多了。”   “还有一把风杏刀呢,可沉了。”刘卧泰山一样的身躯把衣服撑得紧绷,他爽快地放声大笑,粗嗓子雷鸣一般,“不过只有等彻底入了职才能领到。”   “那就好。”陆久安由衷地称赞,他的笑容与在国子监那种故作的表演不一样,是发自内心地替他们感到高兴。   衙役们七嘴八舌地分享着在兵马司的所见所闻,只有一人垂头丧气坐在热闹的人群里,沉默不语,与周遭的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陆久安早有所料,他走到詹尾珠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轻声询问:“怎么了这是?”   詹尾珠瘪了瘪嘴,看了看陆久安,心中生出无限委屈:“五城兵马司……不收我。”   本来还在高谈阔论的刘卧停了下来,紧握拳头同仇敌忾地帮腔:“哎那帮孙子,看詹尾珠是女子,说什么都不让进。”   “咱们詹队长可是我们这群人当中最厉害的。”   人群愤愤不平地大肆骂开,丝毫没有即将进入兵马司成为“那帮孙子”同差的自觉,一个个义愤填膺地控诉着不公,把路过的不明所以的管事吓了一跳。   陆久安伸出手掌摸了摸詹尾珠的头:“有眼不识金镶玉,我这么好的姑娘,他们既然不要,就跟着我吧。”   他的口吻宠溺又包容,詹尾珠被近在咫尺的热源驱使着,再也控制不住蓬勃欲倾的情绪,咬着嘴唇难过道:“要不是孟姐姐劝勉我,要不是她……为什么?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才和孟姐姐分开来到晋南……”   “大人会帮你找回来的。”陆久安声音平静,睫毛慢慢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流光,“好姑娘,一步步来,我们不着急,啊。”   韩致默不作声旁观着这一切,既没有对两人的肢体相接表示出不悦,也没有出声安慰,仿佛对这场控诉视若无睹。   吃过晚饭过后,陆久安安慰詹尾珠今夜好生休息,莫要多想,随后把陆起唤到厢房,直截了当地问道:“温鸢何时到晋南?”   “护送的人前几日来信,估计半月后即可到达。”   韩致皱起眉头:“温鸢?”   陆久安瞥了他一眼:“忘了,当初跟我一起去家访的那位女学生。”   韩致点点头,表示想起来了:“她要来晋南?”   “应平出发之前,这位学生曾经来找过我,她不想偏安一隅,一辈子拘在方寸之地,她想出来看看。”陆久安双眼明亮,仿佛盛着炽热的太阳,“学生们有这样的愿望,你说,我这个曾经的县令,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   因为第二天休沐,陆久安便遣了小厮回陆家小宅院,告诉陆起不用留门,当夜宿在了御王府。   翌日一大早,长久保持的生物钟让他从睡梦中醒来,枕边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躺过的地方还留着余温。   小厮端来洗漱用具,陆久安拧干热帕子洗了把脸,随口问道:“你们将军去哪里了?”   小厮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不敢抬眼多看:“将军点卯就出了府,未曾说过去处。”   点卯,旭日初升,官署才刚打开。   怪哉怪哉,平日不跟他在床上腻歪到日上三竿不许他下床。今天这一大早上就出了府,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饭厅里,早起做过训练的衙役黑压压坐了满堂,正狼吞虎咽的吃着早食,詹尾珠无精打采坐在中间,捏着筷子双眼红肿,一看便是晚上哭过了。   刘卧一口吃下一个包子,裹着囊鼓鼓的面颊含糊不清地安慰道:“詹队长,你别灰心丧气,大人必定会为你想法子的。有一句是怎么说来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是金子总会发光……”   “好一个是金子总会发光。”陆久安走进去。   刘卧憨憨一笑,挠了挠后脑勺:“大人说的这句话,卑职一直记着的。”   陆久安随便找了个空位落座,这种在同一个饭厅就食的场景,仿若时光又回到了应平县衙,衙役们不自觉食欲大涨,连詹尾珠也端起了碗,吃着面前的清粥馒头。   韩致是辰时末才回府的,他孤身一人离开,回来时已变成两个人。   陆久安坐在凉亭里,首先听到的是一声爽朗清亮的大笑,接着,两个人影由远及近,径直朝着凉亭走来。   韩致身边的女人五官明艳,眉眼锋利,一身大红色束身紧袍穿在身上,更显英姿飒爽。   来人走到陆久安身旁,掀起衣袍,一只脚踩在陆久安身旁的石凳上。凑近了,伸出左手擒住陆久安的下巴左右打量:“你就是陆久安?今天终于见到了,模样果真标致。”   陆久安吓傻了,瞪着双眼看向韩致,满头问号:“???”   韩致紧蹙眉头,不悦地把女人扯开,女人哈哈大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趣。”   “呃,这位是……”陆久安小心翼翼地问。   天高气爽,碧蓝如洗,微风慢悠悠地路过,露出树桠间一只拖着五彩斑斓翅膀的野鸟。   鎏金瓦片反射的日光耀眼夺目,落在涟漪阵阵的水面,也落在仰起脖子的女人脸上。   骄傲的,如同怒放中的蔷薇。   “沐蔺的姐姐,沐挽弓。” 第185章   陆久安到大周以来, 从未见过这么豪放的女人。   沐蔺生的一双风流的桃花眼,行事放浪不羁。而沐挽弓和他截然不同,眉间自有一股英气, 抬手踏步间收放利落。实在要形容的话, 就像一根锋利的脆竹。   若不是有人告知,谁也不会将他们联想到姐弟去。   沐挽弓趁着陆久安愣住, 又上手掐了他一把:“小久安, 谢谢你赠送的两坛葡萄酒, 姐姐很喜欢。”   陆久安:“不用谢……”   “沐蔺交的那么多个朋友里面, 也就你最招人喜欢了。”沐挽弓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好的纸页,“给你,沐蔺写的信,你刚到晋南,他不知道如何寄给你, 便寄到了沐府。我本想找机会亲自交到你手里, 结果一直没抽空。”   她把信交给陆久安, 还伸手在陆久安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沐挽弓的手跟烙铁似的,拍得陆久安半边肩膀跟着往下塌。   “沐挽弓。”韩致警告。   沐挽弓向后小跳两步,摆出防备的招式:“我不跟你打架,打不过你。你说的詹尾珠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   沐挽弓阔步走在前面, 娴熟地犹如在自家宅院, 陆久安小声问韩致:“沐蔺家姐找詹尾珠干嘛?”   韩致对着陆久安向来是有问必答:“沐挽弓曾率兵镇守齐营边陲,后交了兵权,回晋南做了四京卫之一的朱雀军统帅。”   顿了顿, 韩致补充道:“沐挽弓是大周唯一一位女将,战功彪炳。”   陆久安瞬间意会, 韩致这是主动给詹尾珠牵线搭桥呢。他心里暗自高兴,嘴上却哼哼:“我还当你见了昨天那样的事无动于衷呢,也不是那么榆木疙瘩嘛。”   五城兵马指挥司是东南西北中五个兵马司的总称,衙役们进去以后,被打散编入,平时吃住都在各自固定的处所,以后要像这般聚在一起的机会将少之又少。   因此他们都趁着这为数不多的机会,尽情狂欢。   沐挽弓到地方的时候,五十多个人凑作一团,拿着御王府练武场各式各样的兵器,耍得花样百出。   沐挽弓抱臂往前面一站,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詹尾珠。”   嘈杂的现场为之一静,衙役不认识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但都被她浑身上下所散发的气势所摄。衙役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向詹尾珠看起去。   詹尾珠把手中屈刀往地上“砰”地丢去,沉重的武器砸得尘土轰然溅开。她紧绷嘴角,径直朝沐挽弓走去。   “是你?”沐挽弓是笑非笑地挑起一侧眉毛上下打量他,仿佛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詹尾珠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被这般刻意挑衅,哪里还忍得住,把孟亦台的嘱咐尽数抛之脑后,出手如电往对方攻去。   她一言不合就动手,殊不知正中沐挽弓下怀,两人赤手空拳在练武场互搏了起来。   衙役迅速往周围散开,腾出一片空地,站在一旁,举着手里的武器为詹尾珠呐喊助威。   “詹队长,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打趴下。”   “晋南城卫很厉害,我应平出来的也不差……”   衙役喊得脸红脖子粗,陆久安却抄着双手气定神闲。   他压根不担心自己手下吃了亏,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模有样地做起了点评:“距离这么远,怎么能出脚呢,你都没人家高……”   “以身体为武器,那道理便是一样的。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刚才防守速度慢了……”   “哎,不行,我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来,詹尾珠这是要输呀。”   詹尾珠一招一式仿佛皆在对方的预料之内,沐挽弓游刃有余地格挡住了她的所有攻击,颇有种猫戏老鼠的感觉。   刘卧大急:“大人,你不能这么说,你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   陆久安耸了耸肩膀:“实事求是,输了也不丢脸。咱们衙门平时操练的都是救援,对方练的是杀敌。这波是辅助对上打野,强求不得。”   果然,几次三番没得手,詹尾珠很快就沉不住气,被沐挽弓瞅准机会,一个借力打力给抱肩摔到地上,结束了战斗。   詹尾珠躺在地上用手盖住眼睛,大力地喘着粗气。   她已经用尽了全力,但沐挽弓在他面前,犹如一颗无法撼动的大树,无论她如何攻击都徒劳无功。   这一刻,她感到强烈的不甘心,随之而来的,便是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泄气。   脑袋一阵昏昏沉沉,周围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耳边反反复复重复着几句话。   “你是女人,你耍不来杂戏。”   “女人只需要在家相夫教子就好了,不必那么要强,吃苦的是你自己。”   “哈哈哈,兄弟们,这个女人居然想进咱们五城兵马司。姑娘,听大哥一句劝,你这么细的胳膊,拿得动刀吗?还是回家拿绣花针吧。”   ……   恍惚间,詹尾珠仿佛自己变成了一颗卑微而弱小的石头,那些话像没什么分量的水珠,从岩石上自然地垂落,水珠无意伤害什么,却依然把她砸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   女人真的不行吗?   詹尾珠原本坚定的内心不禁开始动摇。   却在这时……   “精彩!”   沐挽弓大喝一声,把詹尾珠从地上一把拉起来,伸出胳膊与她碰了碰:“不错,比我想象得要强一点。”   詹尾珠摸到她手心里的厚茧,不合时宜地想:这人平时惯常使用重武器。   手掌很快抽离。   沐挽弓道:“对了,你在五城兵马司讲的那个沐桂英挂帅的故事,我很喜欢。咱们沐家就是这般忠肝义胆英勇善战。”   她直视着詹尾珠的眼睛发问:“这个沐桂英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个话本不会是以本姑娘为原型来写的吧?”   詹尾珠此刻脑袋里一片混沌,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去理解其中的深意,只顺着她的话愣愣地嗫嚅:“……陆大人讲的。”   沐挽弓煞有介事地摇头:“结局得改一改,沐家人全都战死沙城,这不满门忠烈了吗?不妥不妥,我沐挽弓打了这么多场仗,只输过一次,还是叫贼人给偷袭的。”   她连珠带炮,在詹尾珠还没反应过来时,踱步来到陆久安面前,极其自然地说道:“这个詹尾珠,我要了。”   詹尾珠一头迷雾。   陆久安依葫芦画瓢,笑眯眯地介绍:“你面前这位,曾是镇守边陲的女将军,现在退休成了四京卫之一的朱雀军统帅,现在让你去她旗下,你愿意吗?”   詹尾珠被这巨大的惊喜冲击得不知所措,胡乱地点头。   “谢了!”沐挽弓拉着她便走,被陆久安伸手拦住:“且慢。”   不仅是沐挽弓,就连站在一旁的韩致都不解地看向他。   “小久安,还有何事?”   陆久安道:“詹尾珠跟着沐统帅在下没有意见,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得了便宜还卖乖。”沐挽弓好气又好笑,“你说,我先听听是什么。”   “请挽弓姐姐以你统帅的身份,向五城兵马指挥使下战帖进行友情切磋。”   沐挽弓并非楞头磕脑只知鲁莽打仗的武将,陆久安这么说,她立刻心领神会,来回在他和詹尾珠身上扫视:“没想到你还挺护短的嘛,你想让我帮詹尾珠找回场子?”   陆久安冷哼一声:“五城兵马司目中无人,我这么好的手下说不要就不要!”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弃如敝履的人,比他们厉害不知百倍千倍!”   “哈哈,真有意思!”沐挽弓被说得兴致高涨,快意得拍着双手,“詹尾珠对不过我,打五城兵马司里面部分孬种嘛,倒是绰绰有余。但是对上武将,恐怕讨不了好。男女之间力量终究有很大的悬殊。”   “我明白,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男女各自都有擅长的领域,以其短击其长,是为愚蠢!”陆久安话锋一转,“但是,比赛的项目何其多,我也没说非要在力量上争高下啊。”   他陆久安训练的子弟兵,那都是五边形战士,詹尾珠在对战男人的时候,除了力量稍逊一筹,其他任何一项拎出来,都是让人避其锋芒的程度。   “詹尾珠有能力,就不应以性别的理由来拒绝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知道谁厉害了嘛。”   “性别,从来不是束缚人的一个理由,能力才是!”   沐挽弓心头陡震,再也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让她称心如意的了。   她一步步走到现在,所有的成就,所有的荣誉,都是她每晚厢房苦心孤诣地研究兵法,战场上不畏生死一刀一剑换来的。   她更能体会其中的艰辛。   如果说她刚才只是因为感兴趣,那么她现在便是发自内心地同意陆久安的提意。   沐挽弓道:“你想要双方切磋也不难,无需单独到圣上跟前请一封战帖。下个月就有一场岭山围猎。届时不仅要比谁狩的猎物多,按照常例,五城兵马司、四京卫会有一场较量。”   陆久安和韩致双双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笑意。   岭山?野外!   应平救援队的障碍赛拉练一直都是在丛林中进行的,到了岭山,詹尾珠那还不跟到了自己地盘一样,如鱼得水应付自如。   哈哈,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必胜机会,陆久安彻底没了顾虑,当即答应:“好,那就岭山围猎,请沐统帅届时务必要让我家詹尾珠上场。”   詹尾珠被五城兵马司拒绝,陆久安本有另外的打算。   毕竟他可是踌躇满志来到晋南,还有很多计划等待实施。   正愁眼下没有合适的时机,就有人瞌睡来了送枕头,这不拿五城兵马司开刀,实在不是他陆久安的作风。   不过他没想到,韩致一声不吭地就接管了此事。让沐挽弓领走詹尾珠也好,同性之间更能惺惺相惜。   陆久安相信,詹尾珠到了沐挽弓旗下,其能力定能得到更好的发挥。   回了厢房,没有外人在场,陆久安肆无忌惮地抱住韩致的腰,贴着他的嘴轻轻啄了一口:“……韩朝日,谢谢你。”   心上人主动投怀送抱,镇远将军哪有不扫榻相迎的道理,当即暗了眸光,哑了嗓子,把人往床榻上拐去。   刚刚把青年衣服剥了一半,露出一段修长洁白的脖子,陆久安用手抵住他胸膛,泥鳅一般从他身下钻了出来。   “等等。”陆久安发丝凌乱,手脚并用爬到床尾。   韩致:“……”   他瞄了一眼自己怒火高涨的小兄弟,深呼吸一口气,忍辱负重地回身坐下。   陆久安拿出纸页:“沐蔺写的信,你要一起看吗?”   “不看。”韩致咬牙。   “哦,那我自己看了,看完告诉你吧。”陆久安丝毫不体会镇远将军的艰辛,说完兀自盘腿看了起来。   韩致提着桌上的冷掉的茶水对着嘴壶灌了又灌,忍了又忍。   最后面无表情把茶壶往桌上一搁,大步流星走过去,抽走陆久安手中的纸页,膝盖跪在掰`开的双`腿间,把人往被衾里按去。   沐蔺的来信,让陆久安蓦然想起那块被自己放在箱底差点忘记的虎头信物。   从韩致床上下来时,陆久安表示,自己要去展览阁一趟。   当天下午,晋南最热闹繁华的东大街,修得恢弘大气的双层楼阁里迎来一位豪不起眼的客人。   那客人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显得实在太普通了,不仅穿着寻常,还一直低着头,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只看得见那还算优渥的下颌线。   因此,谁都没有发现,来人和掌柜一个照面,便被恭恭敬敬请进了内堂,足足待了两个时辰,方才离去。 第186章   离岭山围猎还有十多日, 陆久安也不着急,每天点卯准时到国子监,申正再离开。   散值后, 就乘坐马车回自家小宅院, 偶尔去一趟御王府。既不流连勾栏瓦舍,也不寻花问柳, 整一个清心寡欲, 作风清正到让御史台都无从指责。   这一天, 陆久安从国子监刚出来, 就被一群人给堵了个正着。陆久安扫眼一看,有些眼熟,正是大殿上将他围得水泄不通自称故交的一群旧僚。   为首的苏铭早已换了一身常服,展开双臂拦住了陆久安的去路:“陆司业,终于逮着你了, 今天说什么你都得赏个脸。”   接送的马车就在几步之遥, 身材魁梧的马夫盘腿于前室, 报臂斜坐。   陆久安张口欲拒绝, 苏铭察觉到了,抢先打断他,苦口婆心道:“久安兄弟,我这是为你好啊。”   陆久安暗笑:不过是约人吃个饭, 用得着来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嘛。表面不动声色:“久安愚笨, 此话怎讲?”   苏铭道:“你知道私下里大家怎么传你的吗?长得龙姿凤章,却不近女色,莫非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   陆久安:“……”   “咳咳, 当然,我肯定相信久安兄弟那……还威风凛凛屹立不倒的, 但是架不住别人不信呀。所以,要想谣言不攻自破,久安兄弟,我们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陆久安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各位兄台等一等,容我回去换一身。”   “不用回去。”苏铭几人架住陆久安,连拖带拽地把人扯到街尾那辆豪华的马车上,“我们早已准备妥当了。”   苏铭是文渊殿大学士家的公子,在太常寺当职,焚琴案之前,陆久安与他有过短暂的交情。   苏铭的马车宽三尺深约六尺,容纳十几个成年男人绰绰有余,刚登上马车,陆久安就被马车内部豪华的摆设震惊了。   马车中央摆了一张黄木雕花小方桌,茶杯里的水还冒着热气。桌上是一盘棋局,棋子晶莹透亮,由玛瑙打磨而成,把棋盘挤得满满当当,想来刚才几人正是在此打发时间的。   陆久安坐下时扫了一眼,棋势正进行到厮杀激烈处戛然而止,黑子以微弱的优势略胜一筹。   苏铭从车厢角落的木匣子里拿出衣物,抖开来看,是一套翠青色开襟长袍,腰间搭配的也不是普通的布锦,而是红玉金纹革带,处处彰显贵气。   “哎,等等……”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客气,就当为兄送你的回京之礼。”苏铭不由分说地把陆久安按回软凳,无数双手伸过来,摁着陆久安将他身上肥大的官袍尽数剥落。   几息后,陆久安就在他们的操作下被强行改头换面。   “还有这个,久安,拿着。”苏铭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折扇塞入他手中。   陆久安眉目如画,风姿绰约,勾着丹蔻薄唇,执一柄折扇轻摇,仿若玉石岩松。   苏铭退开两步,看得呆住了,眼里闪过惊艳之色。   半响才回过神来,激动地以手锤掌:“这是哪家侯门世族走出来的俊俏郎君啊。久安,你听为兄的,以后就这般打扮,晋南的闺女小姐们看了,谁不得赞一句公子世无双。哼,以后我看他们谁还敢称晋南四雅。”   陆久安撩开衣袍:“晋南四雅?”   苏铭热情解惑:“百姓喜欢观赏美男呀,就把晋南最俊美的四个男人给选为了四雅。”   “你不知道,但凡这里面的任何一人走在街上,那场面……啧啧。”   马车行到东大街,街道两旁林立着各式各样的铺子。因为此地繁华,街上出行的都是大富人家,绫罗绸缎看得人眼花缭乱。   有些精明的贩夫走卒挑着担子来此摆上摊子,盼着这群出手阔绰的公子小姐们能看中点什么,好从他们手里赚取些碎银。   苏铭撩开车帘,吆喝声此起彼伏。   不远处,一座琉璃瓦檐双层阁楼映入眼帘。   苏铭回过头来,神神秘秘道:“久安,你知道在咱们晋南,最常去的地方是哪里吗?”   陆久安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显得人畜无害:“不知道,是哪里?”   苏铭就喜欢他这样的:“展览阁!你一离开晋南就是六年,走,哥哥带你去涨涨见识。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件件巧夺天工,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要是看中什么,你告诉我,虽然价格贵了些,凑一凑我也不是买不起,到时候送你一件。”   一到地方,苏铭就火急火燎地扯着陆久安下了马车,与展览阁出来的两位少女擦肩而过时,陆久安怀里突然多了两张尚有暗香的丝绢。   “久安兄,艳福不浅啊。”同行的几位立刻挤眉弄眼作促狭状。   陆久安一个哆嗦,条件反射地把烫手山芋丢给苏铭,又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苏铭揽着他的肩膀用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久安,你这样可不行,怎么跟个雏儿似的,看来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苏铭是展览阁的常客,伙计一见到他们,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看到最后面的陆久安时,明显愣了一下。   陆久安微不可察地摇摇手中的折扇,伙计心领神会,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给重新咽了下去。   “展览阁近日有上新吗?”苏铭大声问。   “苏公子赶巧。”伙计热情道,“上新了三件展品,皆可对外售出。”   “这么多!”苏铭喜形于色,不忘回身拉住陆久安:“快跟我来,这里的东西好是好,但是推陈出新的速度慢得令人发指,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一次性出那么多新货物的时候。”   几人跟着伙计一路登上二楼。   伙计首先介绍的是摆在面前的翠绿琉璃瓶:“这里面盛放的香液叫花露水,因为其香味独特,又可驱蚊止痒,很受名门贵女的青睐。”   苏铭看了一眼,不太感兴趣:“一听就是女人喜欢用的东西,下一件。”   谁知伙计摇头道:“苏公子你可说错了,花露水不单单贵女们在使用,科考的士子们也喜欢随身携带一瓶。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风靡晋南城了。”   苏铭显然是个我行我素的主,伙计说了一大通,他也丝毫不买账,伙计无奈,只好接着介绍:“第二件是放大镜。”   “哦?有什么说法?”苏铭凑近了,明显比较感兴趣。   “苏公子可拿起来对着眼睛瞧一瞧。”伙计说完就老神在在退到一旁。   陆久安也退到角落,笑眯眯看着苏铭手持放大镜惊呼一声,又被一旁的同僚夺了去。几人轮番争抢着体验放大镜,一惊一乍兴奋地似孩童。   苏铭过足了瘾,把放大镜递过来:“久安,你也来,用了此物,无论什么东西在眼皮子底下都无所遁形。”   “喔?真有那么神奇吗?”陆久安十分配合,把折扇别在腰间,接过放大镜:“我看看。”   苏铭回头问伙计:“放大镜怎么卖?”   “这个不卖。”   苏铭怒瞪:“刚才不是说三件都对外出售吗?”   此物一看就非同反响,正好陆久安又表现得格外感兴趣,他原本准备买来送陆久安一个,以此彰显自己的大度,现在不是打他的脸么。   “苏公子误会了。”伙计赶紧赔礼道歉,“确实是出售的,但放大镜自此一个,半刻钟前,顺亲府就着人预定了。”   “又是顺亲府。”苏铭咬牙切齿,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心情,袖子一甩大步离开。   几人追着出去,陆久安摇着折扇慢悠悠落在后头,刚跨出门槛,迎面走来一个短胳膊短腿儿的孩子,一头撞在陆久安身上。   小孩长得水灵灵的,不到他膝盖高,抱着他的小腿咿咿呀呀说个不停。陆久安听了一会儿,也没辨别出他口中说的是哪几个词。   陆久安双手将他抱举起来:“哎哟这是谁家的小胖墩儿,可真够结实的。”   小孩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口水涂了他一脸:“爹……爹。”   这个倒是喊得很清晰,陆久安心情愉悦,掐了小孩一把:“这个可不兴乱叫。”   小孩儿哪里听得懂,两只小手抱住他的脖子,兴奋地蹬着腿:“爹……”   小孩身上穿的衣服柔软细腻,脖子上挂着一条羊脂白玉制成的长命锁,一看就非富即贵。他环顾一圈,大街上人来人往,也不见谁家丢了孩子神色焦急的模样。   苏铭还在生着闷气,同僚齐齐围着他劝说,陆久安猜测,苏铭与顺亲府的人应当有嫌隙,这顺亲府听着有点儿耳熟。对了,戚霁开就是顺亲侯的儿子,两人年龄相差太大,应当不是戚霁开。   陆久安索性抱着小孩儿在展览阁门前坐下。   没过一会儿,一道人影从上自下将他笼罩,陆久安抬起头来,不由地一惊。   他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人。   用貌美来形容男人或许有些唐突,但眼前人的相貌,让陆久安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契合的词。   来人容颜如雪,眉目间尽显清冷和贵气,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邸。   晋南四雅,他必占其一吧,陆久安突兀地想。   男人露出一个浅笑:“抱歉,犬子让你费心了。”   陆久安也不知怎么把孩子交给对方的,男人抱着小孩离开后,只留下一阵似古寺烟烛的暗香。   “久安,做什么呢?”一位同僚走到陆久安身旁,循着他的目光往远处望去。   “无事,看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觉得甚是有趣。”陆久安把这段小插曲抛之脑后。   苏铭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来又兴冲冲地要拉着陆久安去烟花巷柳。   陆久安哪敢啊,吓得连连后退:“苏兄不妥,咱们为人做官的当以身作则,况且若是叫监察御史发现,非得掺上一本不可。”   苏铭不以为然:“久安你性子怎么和兔子一样胆小,会妓的多着去了,谁不爱酥软沉香。就是红杏院里,你进去随便一瞧,也能看到不少熟人。”   陆久安暗忖:我要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的小子也就真信了你的鬼话,哪一个招`妓不是偷偷摸摸的,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怕是十顶乌纱帽都不够戴。   陆久安一副忠贞守节抵死不从的模样让苏铭恼火不已,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同时又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   或许清风雅正的陆久安合该这样,若不管不顾带着他进了那样的地方,倒像是把一朵洁白无瑕的花给染浊了似的。   苏铭妥协道:“罢了罢了,还打算带你开开眼,看来你是没这个福气了。哎,久安你真是……”   在陆久安的坚持下,几人去了红杏院对面的酒楼。   陆久安到底是扫了兴,开局前自觉提了酒杯自罚三杯,这酒有些烈,顺着喉咙淌下去,犹如烈火灼烧,陆久安脸上顷刻间起了两朵红云。   众人见他这么爽快,也无意再刁难,苏铭啄了一口,没滋没味:“要是有葡萄酒就好了,久安,有机会一定要带你尝尝,那才是真正的玉露琼浆。”   陆久安露出一个光风霁月的浅笑:“苏兄力荐的肯定是好酒,那在下就先谢过了。”   晋南城灯笼高照,红杏院一片纸醉金迷,软弱无骨的娇娘倚在门前,挥着手中的香帕揽客。   丝竹靡靡,香粉袅袅。   黑沉着脸的镇远将军“哐啷”一声推门进去,把醉意朦胧的文官们吓得怛然失色,侍酒的女人惊叫一声,瑟瑟发抖缩进背后男人的怀里。   陆久安旁边的女人也想缩进他怀里,可是陆久安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面的姿势让她根本无从着手。   韩致理都没理她,把陆久安扛在肩膀上径直离去。   苏铭等人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酒醒了一大半。   一进马车,原本闭着眼睛的陆久安就从韩致身上起来,他捏了捏酸软的脖子,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被沐挽弓缠住了。”   “怎么?”   “让我教她障碍赛拉练。”   陆久安萎靡不振地笑了笑,然后煞白着脸扶着厢壁干呕,韩致见状,拔下腰间的葫芦递给他:“醒酒汤。”   御王府的马车装了减震装置,行驶在路上还算平整,陆久安喝过醒酒汤后,胃里舒服了许多。他斜靠着韩致,把今天发生的事捡了一些有趣的讲给他听,包括展览阁外面那个走失的小孩儿。   陆久安啼笑谐非:“小孩儿被抱走的时候,还舍不得撒手,一直叫我爹,不知他亲爹听了作何感想。”   韩致听了他描述,紧皱着眉头不悦道:“以后见到此人,不要理会。”   “为什么?”   “他是谨安王,曾经暗害过我的廖贵妃之子,韩昭。” 第187章   当月下旬, 温鸢抵达晋南,堆积成一座小山的车马被拉入御王府。   “温鸢呢?”   “在这里。”温鸢扒开身旁的杂物,费力地从大包小包的行囊里挤出来。   “你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啊?”陆起咂舌, 他掀开车帘往里面看了看, 车厢里也堆满了物品,让人根本无从下脚, 也不知温鸢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温鸢嘻笑两声, 长途奔波的疲劳在看到晋南的雕梁画栋时早已消失不见, 此刻只剩满满的兴奋。   “乡亲们听说我要上京城, 托我带来的。”温鸢从车厢里一跃而下,手里捧着厚厚一沓纸,“还有这个,是孟夫子,范教谕还有其他人写给陆县令的信。”   陆久安心里微微一暖, 他虽然人在晋南, 但时不时会关注应平的消息, 原来百姓们心里也还记挂着他。   接下来, 陆久安命人给温鸢准备了一大桶热水,温鸢洗去全身的疲乏,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到院子里晒太阳。   陆久安就坐在她对面,耐心地用小火炉煮茶。温鸢幸福了眯起眼睛:再一次看到陆大人, 真好啊。   “大人, 我给你们讲讲应平发生的事吧。”   陆久安走后,收藏室被新县令勒令停工两月,后又复工, 温鸢不知道其中缘由,陆久安却能猜到。   百姓筹资为陆久安建了一座生祠, 祠堂内立有一尊他的雕像,就在生活广场,以此纪念他。   ……   陆久安对温鸢道:“你姑且等一等,要不了多久,大人就能带你重新入学了。”   温鸢来到晋南,对什么都很好奇,陆久安因为要在国子监当职,所以陪伴温鸢的任务落在了陆起头上。   这天,陆久安在监舍,又看到令人啼笑谐非的一幕。   戚霁开这小子不知道惹了什么事,被学正追得上蹿下跳,陆久安从一名助教口中得知,学正准备对戚霁开处以荆罚。   荆罚是国子监最严厉的惩罚,把人绑在椅子上用细细的藤条抽打,直把人皮开肉绽,十天半月下不了床来。   陆久安走上前,把戚霁开往身后一拨,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学正,有话好好说。”   学正气急败坏道:“此子顽劣不堪,教过的书本一问三不知,甚至反过来顶撞夫子。自己不听管束,还撺掇一干监生败坏国子监学风……”   陆久安听完来龙去脉,皱起眉头。   戚霁开大着胆子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反驳:“明明是学正讲得枯燥乏味,来来回回净是书上的东西,一点新意也没有,还不让人说。”   同样的话陆久安从阿多嘴里也听到过几次,为此陆久安专门针对这位学正的讲学风格做了了解。   怎么说呢,确实一言难尽。   再联想到他负责的课试考核有成片的学生不能通过,陆久安心里有了数。   学正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陆久安本不想公然驳他面子,这下也忍不住打断他:“学正,反求诸己,你为何不想想自己的原因呢,这件事情上,我认为是你的不对。”   “为人师者,当根据每个学子的实际情况,时刻完善教学方案。你一味只顾自己讲学,也不管他们听没听懂消没消化,填鸭式地塞给学子。你不是在传道授业解惑,你那是应付课试考核。”   陆久安平时一直和和气气的,何时这么严词厉色过,学正僵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而此幕落在戚霁开眼里,就是陆久安大义凛然不畏强权!   戚霁开深感佩服,凑在他耳朵旁边叽叽咕咕道:“你是哪个堂的监生,胆子比我还大,敢跟学正们叫板。以前我怎的没听过你?”   陆久安扯出一个冷笑:“我是国子监新来的司业,你当然没听过我。”   “司业……”戚霁开反应过来,暗道不好,转身就想开溜,陆久安扯住他的领子拎回来:“跑什么,学正教学方式固然不太妥当,但你视纲纪学令于不顾,也是要严惩不贷。今日散学,等着本司业上门家访吧。”   “家访是什么?”戚霁开虚心发问。   “字面意思听不懂?你整日游手好闲,不是斗蛐蛐就是玩叶子,想必令尊很愿意了解你那丰富多彩的监舍生活。”   “不是吧。”犹如晴天霹雳,戚霁开惨叫一声,脸色顷刻间灰白下来。   陆久安想得清楚,学子顽劣叛逆,除了本身不喜学习外,还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就比如,家庭。   陆久安说一不二,没有理会戚霁开的苦苦哀求,散学的大鼓一敲响,就把戚霁开拎上马车往顺亲府赶去。   夫子登门造访学生家里,这事前所未有。顺亲侯正大腹便便躺在凉亭里享受着美人投怀送抱,门子上前来禀报时,他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好在这个时代,众人对夫子还是比较敬重的。   尽管心存疑惑,顺亲侯还是赶紧挥退了身边的莺莺燕燕,把人恭恭敬敬迎进来,吩咐侯府里备上好酒好菜。   陆久安委婉道明来意,顺亲侯脸色一变,暴怒道:“小兔崽子,净在外面给你老子惹是生非,陆司业,你稍坐片刻。”   说完揪住戚霁开的耳朵,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   少顷,隔壁就响起震天动地的哭叫和求饶:“爹,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嗷,我是你儿子啊,你要打死我吗……别打脸……”   侯府的下人目不斜视,仿佛早已见怪不怪。   好嘛,陆久安总算是明白了,戚霁开这个样子,果然跟他这个当爹的也脱不了干系。   过了会儿,顺亲侯笑容满面走出来:“让陆司业看笑话了。”   戚霁开一瘸一拐跟在后头,嘴里小声埋怨:“爹下手也恁重了些,合着我真是从寺庙里抱来的。”   他那个样子,似乎压根没有记恨陆久安这个告状的人,对挨揍这件事也坦然接受。   陆久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一盘盘美味珍馐被呈上桌,顺亲侯的家眷们陆陆续续来到饭堂,随着所有人落座,陆久安也有幸看到了顺亲侯的一大家子。   这其中,有一人相貌由为出众,仿若幽暗森林里一簇明火,与当日他在展览阁看到的韩昭不相上下。   难道又是一个晋南四雅不成?   顺亲侯注意到他的眼神,主动介绍:“哦,这是本侯二子戚霁仪,说来年龄正好与陆司业相仿。”   戚霁仪冲陆久安点点头,神色冷淡。   顺亲侯见状,心里着实呕了一口气。   戚家本不是什么侯门世家,因为祖上跟着先帝打江山,顺亲侯靠着荫庇才世袭了这么个封号。然而经过三代更迭,戚家已经出现日薄西山的颓势。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今年科举有人一门双第,他家一共五子,却没一个成气候。   就比如戚霁仪,长相倒是有他当年五分的风采,只是这性子也不知随了哪个,整天拉着个棺材脸,冷冰冰的。   他原想着趁此机会让自己这个儿子与陆久安认识。陆久安虽然只是个司业,但好歹还有个太子少师的名号顶着,若是交好,于他于戚家都大有裨益。   可惜戚霁仪就是不开窍!   顺亲侯见幼子傻愣愣坐在桌子旁,心里又是一阵无名火起,呵斥道:“坐着干什么?在司业面前,就不能表现地恭敬有礼些,去添饭。”   戚霁开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地站起来,被陆久安笑眯眯地伸手按住了:“诶,不必,我的看法并不重要。”   这顺亲侯的家庭教育明显有问题啊,竟然不是教导戚霁开做一个恭敬有礼的人,而是教他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恭敬有礼。   就好比告诉自己孩子:自身涵养并不重要,但对外必须温良恭俭,而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为了博个美名。长此以往,那不是我将不我吗?   戚霁仪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没吭声。   吃过晚饭,戚霁开丢下碗筷逃也似的离开,戚霁仪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他不光对陆久安这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冷淡,连同自家兄弟也不甚近亲,像个长得好看但没感情的雕塑。   稀奇,一家五个瓜,真是各有各的歪法。   陆久安到顺亲侯府,当然不是告状来的,沟通家长了解详情才是他的目的。   于是他斟酌,开口道:“戚侯爷,恕我直言,戚霁开这孩子虽然顽劣难训,但本性不坏,而且也有悟性。只要稍加指正,我相信他定能改过迁善有所作为。还请侯爷配合我,找出症结所在,援以良方。”   “那再好不过了,陆司业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对这个屡教不改老是给他捅娄子的儿子,顺亲侯除了胖揍一顿别无他法,他本来已经灰心丧气,眼下峰回路转,自然是求之不得。   有顺亲侯的配合,两人交谈得十分顺利。   而陆久安从接近两个时辰的沟通里大致得出了结论,就是一个孩子缺爱的故事。   顺亲侯喜好美色,儿子女儿一个接一个得生,却从未主动关怀过。顺亲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若是儿子犯错捅到他面前来,等待戚霁开的便是变本加厉的打骂。   这就是戚霁开与自己父亲唯一交流感情的方式,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得到父亲关注的办法。   陆久安叹了口气。   顺亲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如何,陆司业,犬子还能补救么?”   陆久安把自己的猜测告诉顺亲侯,顺亲侯沉默良久,离开侯府的时候,陆久安看到戚霁开的身影从窗纸上一闪而过。   翌日一大早,祭酒来到国子监,便从蔡公双口中得知了陆久安做家访的事。   “陆司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单枪匹马就去了顺亲侯王府。”蔡公双赞叹。   祭酒隐约忆起不久前和几位友人聚首的场景,筵席上,向道镇对自己这位新来的属下赞不绝口。   为此他特意关注了陆久安几日,此子职责分内的事做得还不错,但总体来看还是中规中矩平平无奇,和向道镇所讲相差甚远,也许是向道镇言过其实了。   现在看来,难道是自己看岔眼了不成?   他垂思半响,将陆久安叫到面前询问此事。   陆久安不卑不亢,把自己为何决定做家访,以及家访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上司。   祭酒听了感慨万千:“虽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你想得很周全,不光做好了训导之政,还能追本溯源了解始末,蔡公双冷宁阮远不及你。”   “至于昨日那名学正,我会视情况裁定。”   总而言之,国子监的诸多事,可以适当地挑一些出来,放心大胆交由陆久安全权处理了。 第188章   蒲月,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重重兵丁身着盔甲在前方开道, 挺近岭山。   岭山并不是单一的山, 而是一条山脉,绵延数十里, 如一条巍峨的长龙, 横贯在晋南一侧, 将大周劈开成了东西两半。   远远望去, 但见山峰与天相接,云遮雾绕。走得近了,古木参天,粗壮的树根张牙舞爪地盘虬在地,树冠遮天蔽日。其间虫鸣鸟叫, 珍奇异兽从没膝高的草丛里掠过, 不知凡几。   皇室将一年一度举办的岭山围猎设在此, 不得不说充满了冒险与刺激。   岭山山脉前有一大片空地, 占地数十亩,建有亭台楼榭,专门供人休憩夜宿。   岭山围猎发展至今,已经不单单是围猎如此简单, 还兼野外宫宴。因此来岭山不只文官武将皇亲国戚, 还有各家官宦子弟,女眷妃嫔。   进山之前要对山神行祭拜礼,太常寺小吏在祭坛上摆满果蔬珍馐, 由永曦帝手持燃香插入高耸的香坛,香烟袅袅, 迎风直立而不倒。   太常寺卿大喜:“山神同意了,今日宜进山围捕。”   “嗯。”永曦帝神色淡淡,一旁的宫人递来匿子酒,永曦帝接过喝下。   站在后面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跟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陆久安虽然是正六品的国子监司业,但身兼太子少师的身份,因而也在此列在前。   陆久安喝完吐了吐舌头,悄悄嘀咕:“什么酒啊又苦又涩,太难喝了。”   那边永曦帝已经回宫殿脱下繁复的龙袍,着一身轻便易行的玄衣。因为这身打扮,永曦帝少了一丝雍容温雅,多了一丝坚锐刚毅,倒和胞弟镇远将军更相似了。   陆久安悄悄问蔡公双:“这是要做什么?”   蔡公双道:“圣上不会跟着进山,因此要在岭山外特意设一场小型的猎捕,喏,看到那片圈起来的草地没,就在那儿。”   这时,侍卫运来一排排铁笼子,笼子里装满了不同种类的动物,灵敏如羚羊,庞大如野猪……陆久安甚至在里面看到一只豹子,那豹子通体黝黑发达肌肉,正暴躁地来回踱步。   按照规则,侍卫将动物放入场内,场外参与者搭弓射箭,谁猎的越多,手下猎物种类越凶险,谁就获胜。   韩临深就在永曦帝旁边,背上背着箭筒,手拿一张弓,时不时朝这边张望。   韩致不知和永曦帝说了什么,径直走到陆久安身边:“陆司业,要一起试试吗?”   陆久安很有自知之明:“我连靶心都射不中,就不去丢人现眼了。”   参赛的有数十人之众,或许有永曦帝在场,其余人都有意无意的压着箭端,或者干脆假装射偏,到了最后,就变成了韩致和永曦帝两人的对决。   场中猎物已然不多,黑豹右前肢受了点伤,行动已不如一开始的矫健。   “这样吧,你我兄弟二人就不看旁的,咱们就以那支豹子为筹码,谁射中谁赢如何?”   韩致没有说话,沉默着拉开弓弦,他拿的是重弓,当把弓弦拉满时,韩致手臂上青筋横虬肌肉耸立,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了过去。   陆久安的呼吸仿佛也和那弦一样被韩致的手指拉紧了,下一秒,两只不同颜色的羽箭一前一后飞了出去。   “结果怎么样?”陆久安好奇地凑上前。   韩致放下弓箭:“跑了。”   黑豹瞄准了猎场里一颗六米多高的杨树,在韩致和永曦帝撘弓瞄准的间隙,几步窜入了枝繁叶茂的阴影中,然后顺着树干跳出猎场。   负责捡猎物的侍卫分别拖出一只羚羊和獐子,羚羊头颅被一只黑色羽箭从眼睛处贯穿,一击毙命。獐子只有肚子受伤,被捉住时还在蹬着四条腿挣扎。   结果一目了然。   永曦帝把弓抛给一旁侍立的贴身太监,摇头叹息:“果然上了年纪后,不论是精力还是身手都太不如从前了。”   永曦帝脸上露出明显的疲态,文武百官赶紧说了一些保重龙体的话,就开始筹备接下来进山围猎的事宜,队伍计划一个时辰后出发。   韩致回宫殿换衣服,顺手把陆久安一块儿拽了进去。   宫殿外人声鼎沸,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有贵女们嘈嘈切切的调笑和交谈。   “今日这宫宴上,可有妹妹相中的如意郎君?”   “晋南四雅风采依旧……”   “不知诸位是否听说过晋南城内近日出现了一位新的人物,生得翩翩如玉光风霁月,就算与晋南四雅放在一起,也丝毫不逊色。”   “是不是国子监的陆司业?他今日也来岭山了,我爹说,陆司业还未曾娶妻……”   没有人知道,光风霁月的陆司业正被镇远将军摁在怀中唇舌纠察。   “等一等,待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怎么办。”陆久安鼻息之间全是韩致呵出来的炙热气息。   “不会的。”韩致淡淡笑了笑,“这是御王寝殿,何人敢踏足打扰。”   韩致吻技日益见长,陆久安被他亲得浑身发软,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好不容易从混沌中挣出一丝理智来,兴致勃勃道:“我想起来了,我准备了样东西给你,就放在马车里的,待我去取来。”   陆久安准备的是两件衣服,早在应平时他就将图稿给华彩坊着人制作。直到前几日,衣服才姗姗来迟,他已经等不及看韩致穿上的效果了。   碍于之前的经历,韩将军并不是很想如他的意。   陆久安诱惑:“若是你今日穿上,我就陪你在这寝殿里来上一回如何 ?”   韩致木着脸:“拿来。”   ……   韩致抖开衣服愣住了,这服饰与他以往见过的都不同,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陆久安谄媚道:“韩大哥,我来伺候你更衣。”   等穿好衣服,陆久安退到一边,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是一套西服,因为裁剪得当,韩致一身蓬勃精悍的好身材全部收束在了其中,显得肩宽腰窄双腿修长。再加上他脸长得十分凶悍,五官线条硬朗锋利,全身上下充满了一种西装暴徒的感觉。   西装革履的镇远将军啊……陆久安对此心心念念已久,今日终于得尝如愿。   然而韩致穿得并不习惯,扯着深蓝色的领带想要解掉。   陆久安大声嚷嚷:“哎,别脱啊,再让我看会儿。”   韩致按住他颈子,目光很快转移到软凳上叠放整齐的另一套衣裳——是一身漆黑的武装特警服,相对于西装的板正,韩致更喜欢这一套。   陆久安想到特警服的韩将军又别有一番风味,也就不再纠结他身上这套西装了,利落地给他剥掉重新换上。   末了,又提来一双黑色系带短靴、露指手套及护目镜。   “鞋子也要换?”韩致问,“这是什么鞋?”   陆久安道:“为你量身定做的军靴。”   韩致穿上短靴走了两步,中肯评价:“这鞋穿着很爽利。”   “那是自然了,咱们华彩坊出品的,牛筋鞋底,牛皮革鞋面。”   陆久安打定主意,等把国子监的事务暂且处理好,就在晋南重新开张华彩坊,他方案也已经写完了,晋南的华彩坊就专门为官家士族定制。   陆久安又给他带上护目镜和手套,韩致五指成爪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反复复,显然也比较满意:“这身服饰,适合兵马司执勤穿,旋身策马都易于行动。”   韩致眉目端正严峻,被这身衬得更是透出一股泰山般的凛然正气。   “荷尔蒙爆表了,韩朝日!”陆久安看得蠢蠢欲动,双眼放光扑上去,韩致反手扯开领扣:“我就说先别扣了,反正要脱掉。”   一个时辰后,岭山外围猎的队伍整装待发,王公贵族们带着身边侍卫策马冲进丛林。   蔡公双远远看着这一幕,揣着手道:“一个两个都想大显身手,也不想有韩将军在,轮得到他们风光吗。”   陆久安问:“将军有这么厉害么?”   蔡公双回头瞥他一眼,旋即惊讶:“诶,陆司业,你这嘴巴怎么肿了?”   陆久安暗骂韩致不知轻重,接吻的时候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说又说不听。   他尴尬地摸了摸嘴角:“刚才回马车吃了点小食裹腹,给辣住了。”   蔡公双不疑有他,接着道:“你和韩将军交情匪浅,怎么还反过来问我了。”   “围猎之所以叫围猎,就是几人合围捕猎。因此不单只看个人功夫,还得看随从们的配合。韩将军不仅武力卓绝以一当百,手下雪拥军更是骁勇善战,当然今日他带在身边的亲侍和雪拥军比不得,但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围猎头筹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陆久安调笑:“令人闻风丧胆的雪拥军不是一直驻守边疆的吗?听这意思,蔡司业曾亲眼见过?”   蔡公双左右环顾一番,见四周无人注意他们,凑到陆久安耳边小声低语道:“去年七月,韩将军带着三万精锐奔赴回京,将晋南围成了个铜墙铁壁,没有通关文牒,连只狗都跑不出去。”   去年七月,韩致不是在云落吗……   等等,陆久安脑袋稍微一转便茅塞顿开。   那个时候,正好是永曦帝借着烈日抚恤金之事清洗朝廷局势。恐怕是牵涉太广动了士族党派根系,为防止有人借机造.反生事,才特意将千里之外的雪拥军调遣回京。   唯有让这群精兵猛将镇守,方能确保巩固权利清洗党派的同时,不至于被掀了大本营。   这可不是个小事,陆久安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这件事结束得太快!百姓尚没来得及讨论个一二三来便已落幕。   要静等胞弟羽翼丰满,提供强大到足以威慑众人的后盾,又要不动声色设局谋划,这等耐心和手段,非一般人能有啊。   “永曦帝,真可怕。” 第189章   宫殿外的空地上, 已经有仆人架起了篝火,摆上了交椅食盒,围猎的队伍一回来, 就可以直接炙烤猎物享用美食。   更远处, 达官显贵支起了一顶顶帐篷,五颜六色仿若空地上突然长出的巨大花朵。   围猎要持续两日, 宫殿唯有皇亲国戚和六大阁老才有资格使用, 其余人要想度过夜晚, 要么在马车里将就一晚, 要么自备宿具。   陆起走到陆久安身边轻声问:“大人,需要陆起张开铜帐么?”   陆久安知道,自己晚上很大概率会被韩致掳到寝宫去,那铜帐支起来多半也无甚用处。   不过为了掩人耳目,陆久安还是安排他去扎营。   “虽说晚上有禁卫军值夜, 不过岭山猛兽多, 以防万一, 选地方时莫要离得别人太远。若是别人相中了, 也切莫起争执。”陆久安刚才就瞧见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的人在吵闹,因此嘱咐了一嘴。   陆起离开后,苏铭提着春酒溜达过来:“这是自家酿的,赠你一壶, 刚才那人是谁, 家里兄弟?”   陆久安道过谢:“从小跟着我一块儿长大的书童,和弟弟也差不多了。”   “怪不得。”苏铭道,“和你身形一般无二, 若是穿上相同的衣服,从背影还真分辨不清你们谁是谁了。”   “真的?”陆久安高兴:“我兄长也曾说过这话, 我还当他说笑呢。”   围猎的队伍得申时才陆陆续续回来,那些不善骑射的王公大臣子弟女眷自然不可能闲坐干等。   所以三三两两各自凑作一团找了趣玩消磨时光,诸如投壶、锤丸、簸钱、樗蒲。   樗蒲盛行于大周,是一款老少皆宜的棋类游戏,玩法和投骰子有些类似,不过游戏规则更加复杂。   陆久安站在外围看苏铭玩了几局,觉得挺有意思的。怪不得时有纨绔子弟三五成群结伴在花楼,通宵达旦地玩。   “久安,你也下场来玩呀,只旁观多无趣。”苏铭冲陆久安招手。   陆久安摇头,他怕自己自制力不行,玩上了瘾。苏铭以为他有所顾虑,安慰道:“这种场合不可多得,玩乐是陛下默许了的,就算是监察御史也不会弹劾你,毕竟他们也乐在其中。”   陆久安顺着苏铭的视线,果然看到御史们聚在一起在耍簸钱,陆久安还在里面看到一个熟人——刘善清。   刘善清一改往日的不苟言笑,许是簸钱胜了,乐得红光满面,隔着老远陆久安都能听到他的笑声。   苏铭见他迟迟未动,起身拽紧他衣袍,一个用力就给扯到场中,旧僚也在起哄,陆久安只好撩起袖子:“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玩了一会儿,陆久安下腹突然一股尿意涌来。   岭山的厕屋有两处,一处设在宫殿内,当然也只供入住的皇亲国戚们使用。   另一处设在五百米开外的郊野,木头竹编搭建的墙,屋顶用茅草覆盖,地下挖个坑,上面放两块木板,一个简单的厕所就成了。   而小厮要出恭就更简单了,不用去挤那寥寥几个位置,直接钻进丛林简单了事。   陆久安距离厕屋还有一百米就驻了足,原因无他,实在是前方太臭了。   这厕屋使用的人太多,再加上天气炎热,臭气熏天,苍蝇肉眼可见地嗡嗡乱飞。陆久安脑补了一下厕屋里的场景,被那满是蛆虫的画面恶心地反胃。   陆久安当即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原地纠结许久,最后那丁点儿洁癖作祟,双腿实在难以前进一步。   他又做不出野外热水养花的举动。   算了,还是去韩朝日寝屋吧,正好把苏铭赠的春酒放下。   如此想着,陆久安毫不犹豫转身,经过廊庑,远远看到韩致的宫殿,陆久安眼前突然映出一角织金挂珠赤色弁服,贴身太监东兰公公手持佛尘跟在永曦帝身后,两人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永曦帝视线落在他手里的春酒上,哂笑道:“陆司业如今也能喝酒了?”   陆久安也笑:“这么多年了,人总是会成长的嘛。”   永曦帝不置可否:“我记得当初你是一杯倒的。”   陆久安记不得事,但这身体以前不常喝酒他是知道的。应当是琼林宴那会儿和其他贡士举杯共饮。想来还出了丑,要不然永曦帝不会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得如此清楚。   永曦又道:“其他王公大臣都在野营,你一个人独自来轩铭殿做什么?”   陆久安把原因道明,永曦帝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那神情说不出的揶揄。东兰公公就没那么矜持了,直接笑得脸上老皮皱成一团。   “陆司业阆东明珠名不虚传,这么爱干净,依咱家看,和那些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差不多了。”   陆久安恼羞成怒,正色道:“臣所言之事听起来或许无足轻重,但厕屋不洁很容易滋生细菌的。臣上次走在晋南大街上,看到道路两旁人和畜生的粪便交杂。这可是天子脚下,大周都城。不仅影响市容市貌,百姓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长此以往,还容易得病。”   “陛下,这个问题一定要引起重视啊。”陆久安毫不避讳地劝道,“需得出台明令,强制百姓停止这种随地大小便的行为。”   陆久安当年到应平,一治理完洪水,就组织衙役和全县百姓清理街道垃圾,疏浚河中淤泥腐尸。把环境卫生给清理个遍,唯恐给本就坎坷多折的应平雪上加霜。   永曦帝沉默看了他良久,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话:“朕一直不明白,陆司业为何偏偏选择在国子监就职,你明明……”   明明什么,永曦帝也没说清楚。   这个问题陆久安从许多人口中听到过了,不等他回答,永曦帝又摇了摇头,神色复杂:“没有权利,你能做什么呢?处处掣肘。”   这是何意?   陆久安怔愣之间,永曦帝提步从他身侧而过,赤红色弁服上龙涎香浮动:“罢了,苏学士之子还等着你,你且去吧。”   陆久安放了水再次回到平地,已经对樗蒲这个游戏兴致缺缺,面对苏铭的邀请,陆久安眼珠子一转,提议道:“不如咱们来玩狼人杀吧。”   陆久安详细为众人讲解了狼人杀的规则,苏铭为首的几个年轻俊秀对新事物明显接纳良好,听得纷纷意动,当即就要来一场:“狼人杀适合几人玩,我们这儿有九个人,能玩么?”   “人多有人多的玩法。“路久安道,“当然人越多越多好玩,不过有些规则太复杂,咱们还是从最简单的开始玩吧。”   陆久安选择的是三狼三神的玩法,即三个狼人、一个预言家、一个骑士、一个守卫,为了让几人熟悉规则,陆久安主动承担起了法官的责任。   一开始,拿到狼牌的人因为不善掩饰,在发言环节的时候,说得磕磕碰碰,轻易就叫人纠了出来。一轮基本撑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   到了后面熟练以后,狼人们撒起谎来信手拈来,游戏才渐渐变得有趣。因此吸引了一众看客,狼人杀围坐之地四周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精彩之处,这群观众还会指手画脚地议论,逼得陆久安不得不出面阻止:“诸位才子佳人,知不知道观棋不语啊。你们在一旁就差指名道姓地说出谁是狼人了,咱们这还怎么玩啊?”   陆久安说得那叫一个无可奈何低三下四,再加上他容貌出众,一番话并没有引起众人的反感,反而招来大家的哄笑。   一名古灵精怪的士族贵女大大咧咧道:“这位拿着骑士家牌的署正大人玩得确实不尽人意啊,一上来就决斗预言家。”   骑士可以选择场上其中一人决斗,若对方是狼人,则狼人出局并立即进入黑夜,如对方是好人,则骑士出局。   汪黎尴尬地满脸爆红,但还是坦坦荡荡道:“这位姑娘说得没错,鄙人确实不适合玩狼人杀。”说完便洒脱地退下场去。   围观的众人早就看得心痒难搔,汪黎一退出,当即有几人迫不及待从人群里挤出来,接替汪黎的位置。   陆久安笑眯眯道:“都可以玩。这样,咱们再加一张女巫和狼王的身份好了。”   苏铭看到其中一人,“蹭”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失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戚霁仪如高山上一抔长年不化的冰雪,神色冷淡疏离:“关你何事?”   苏铭气得七窍生烟,嘴唇哆哆嗦嗦抖了半天。   陆久安总算知道顺亲侯府里何人与他有恩怨,为了防止大庭广众之下臣子互搏这样的事发生,陆久安这个有着“老好人”之称的人只好主动站出来和稀泥。   “陛下现在就在轩铭殿休息呢,莫要惊扰了圣上,和气生财。若是两位实在和不了呢,不如一起坐下来,在狼人杀里分个胜负。”   苏铭冷哼一声,算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陆久安的说法。   因为刚才出现了围观群众“剧透”的事,陆久安把游戏阵地转移到一处高台。其余人若想观看,可以,需要安安静静坐在下面,当一个合格的观众。   陆久安照例担任法官。   经过刚才几局,场上参与者都已经熟能生巧,不过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种花样,陆久安这个久经战场的老手看得差点睡过去,偏偏这十二人还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詹士府左清纪郎丢了身份牌,站起来:“陆司业,你下场玩吧,我来做法官。”   苏铭也点头附和。   陆久安抄着手笑眯眯道:“你确定?”   苏铭不耐催促:“快点来。”   陆久安不着痕迹地搓了搓手指。   既然如此,那他就给这群萌新玩家一点小小的震撼吧。   第一局,陆久安拿到的是狼人牌。   狼人杀里,狼人阵营的胜率非常低,没有人想要拿到狼人身份。   陆久安则恰恰相反,他稍稍思索了一番,就决定了接下来的游戏玩法。   黑夜来临,四个狼人睁开双眼,彼此不动声色对视一眼,确定了队友身份。   除了陆久安,另外三个狼人一个是戚霁仪,另一个是太常寺斜律郎和翰林院检讨,翰林院检讨是狼王。   在讨论首刀人选时,戚霁开毫不犹豫选择了苏铭。   “……”陆久安。   这敌意未免太明显了一些,苏铭不得气得直接跳起来?   法官反复向四个狼人确认之后,让他们闭上了眼睛,并在随后经过了女巫救人,预言家验人环节。   “预言家请闭眼,天亮了,所有人请睁眼,现在竞选警长。”   选择上警的有三名玩家,其中二号自称是守卫,并于昨夜随机守卫了在场一人,陆久安毫不犹豫把票投给了二号,二号也不负众望拿到了警徽。   随后法官宣布:“昨夜苏铭被带走,请发表遗言。”   苏铭死亡,说明女巫昨晚没有用解药,陆久安并不感到意外,从刚才那几局来看,女巫第一晚要么选择观望,要么把解药用来自救。   “我被刀了?”苏铭气急败坏,忽然双眼如电射向戚霁仪:“一定是他,天黑时我就感觉到戚霁仪手臂抬起来了。”   这完全就是无稽之谈,苏铭和戚霁仪隔了三个位置,怎么可能感觉得到戚霁仪的动作。   苏铭一瞬间也反应过来,气鼓鼓道:“总之我的直觉是戚霁仪。”   首夜遗言并没有什么作用,苏铭就算再不甘,也只能委委屈屈地认下自己出局的事实。   接下来是众人发言,警长制定发言顺序,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发言的是他的狼人队友太常寺协律郎。   陆久安感叹这位二号玩家警长眼光真是毒辣啊。狼人作为第一个发言的话,很有可能会因为紧张,或者没有想好发言内容而失误。   果不其然,同伴明显慌了神,说话时漏洞百出。   别人有没有听出来他不知道,但是陆久安玩了那么久的老玩家,他要是好人阵营,冲斜律郎刚才那番话,直接就能把他狼人身份定死在案板上。   陆久安当机立断,决定改变策略。   于是发言顺序到他时,陆久安重拳出击,紧紧盯着太常寺协律郎,不容置疑道:“你没必要撒谎了。我是预言家,昨晚我查的你,你是狼人!” 第190章   他这出其不意的一句话不仅把斜律郎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向波澜不惊的戚霁仪也端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了过来。   戚霁仪:“……”   陆久安笑:“……”   斜律郎懵了,他不明白,为何同为狼人身份的队友要指认自己。   而且, 陆久安怎么敢自称预言家的?   陆久安是第三个发言的人, 为了增强说服力,他稍稍正了正身子, 面不改色道:“我本来不想暴露自己预言家身份的, 大家也知道, 预言家一旦暴露, 就很容易招来狼人的杀害。不过2号上警的时候直接明牌守卫,发言很正气,这也是选警长时我投2号一票的原因,那我便想着,不如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样神职阵营好打一点。”   一句话不仅把自己投了2号的事说出来, 先博个好印象, 还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决定跳预言家。   陆久安继续道:“今晚我可能会被刀, 警长也可能被刀。另外,我准备验11号,因为上警的说不定也有狼。”   11号是上警的其中一人,在他发言的时候, 陆久安仔细观察过, 觉得对方是神职身份的几率不小,很有可能还是预言家。   焊跳狼对预言家,刺激!   而且他猜测, 隐藏在其中的真预言家今晚肯定要查验自己,查验自己的原因很简单, 若是自己是个好人,留着还能帮其挡刀。若自己是狼人,肯定不会坐视自己兴风作浪,第二轮白天妥妥地跳出来查杀自己。   陆久安想了想补充道:“女巫第一晚没有救人,还好苏铭只是个村民,我们的赢面非常大,女巫的药一定要留在刀刃上,我再说一遍,1号斜律郎是铁狼人,他若是不自爆,我们直接把推出去,过。”   还好斜律郎也不是笨到无可救药,在陆久安充满暗示的语言下,咬牙选择自爆,中断了发言,游戏直接进入黑夜。   斜律郎的一番举动,再加上陆久安如此攻势凶猛的打法,很快在所有人心里坐实了预言家的身份。   于是到狼人刀人环节,陆久安毫不犹豫指向了自己。   戚霁仪皱起眉头,用口型询问:“你确定?”   陆久安坚定地点头。   他最后的那番话看起来意在叮嘱女巫,其实是别有用心。陆久安几乎可以断定,女巫绝对会使用解药救他,毕竟,哪个狼人会蠢到自刀呢?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骗掉女巫的药,还能让女巫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可谓是一举两得。   果不其然,睁眼时,法官宣告:“昨夜是平安夜,无人死亡。”   陆久安隐秘地勾了勾嘴角。   苏铭作为唯一出局的好人玩家,亲眼目睹了陆久安的一系列操作,惊得差点原地起跳。   不仅仅是他,台下的观众也看得目瞪口呆,不过因为之前有言在先,观众们的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异态。   这次的发言顺序是逆时针。   由于上一轮狼人的自爆,玩家们得到的有效消息并不多,因此前两位发言时,除了对陆久安的肯定,内容中规中矩。   这是新手局的常态,若是放在老手局,反而很容易被打为狼人,陆久安准备在这点上作文章。   轮到11号玩家廖主簿,也就是上一轮陆久安点名要查验的人发言时,对方显得非常激动,直接了当道:“我才是预言家,陆司业是一匹披着皮的狼,你们不要受其迷惑了。我为了保全自己,一直选择隐而不发,就想着先看看他的身份再说,结果就如刚才所言。若是任由他捏着预言家的身份坐视不管,我们好人阵营肯定都完了。”   戚霁仪就坐在11号玩家旁边,他虽然看起来对什么事都冷冷淡淡的,但是一开口,陆久安就听出来他是个会玩的。   “先说清楚,我是村民,无法起到什么多大的作用,唯一能做的,就是提供一些自己的见解。狼人不用费尽心思来刀我,好人也不要胡乱把我推出去。现在就来说一说我的拙见。”   只见戚霁仪皱了皱眉头,显得略微不解,“前面两位我不做评价,我旁边这位廖主簿有些可疑啊。你刚才那番话,听起来非常耳熟,什么为了不暴露自己,这不是陆司业说过的么。我不确定陆司业是不是真的预言家,也不确定警长是不是真的守卫,但就你拾人牙慧这一点,不是很有说服力。如今出现了两个预言家……嗯,我无法做出判断。看看后面的人怎么说吧。”   戚霁仪的发言太漂亮了,陆久安忍不住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   戚霁仪风轻云淡地撇清自己,至少在出现明显的破绽之前,这两轮都不会有人把票浪费在他身上,这是其一。   其二,他没有明显地站队自己,就算戚霁仪不幸出了局,也不会波及到他身上来。   其三,他这番话看似不温不火,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攻击力,其实已经不着痕迹地埋下引线了。   果然,戚霁仪后面两人顺着他的话表达了对廖主簿的怀疑。   轮到7号玩家按察司经历时,陆久安精神一震。   “陆司业预言家的身份是毋庸置疑的,他查验了一匹狼这点还不足以证明吗?诸位想想,狼人一共只有三位,虽然他大可为了混淆视听假装预言家,但是除掉队友这种事肯定是得不偿失的。排除这一点,很多事情就很好解释了。陆司业昨晚才说查验廖主簿,廖主簿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攻击陆司业,照我看来,分明就是狗急跳墙。他一定是只铁狼无误,更甚者还是狼王。”   抓到你了,女巫。   陆久安舔了舔嘴巴。   除了女巫之外,有谁会如此强势站边,信誓旦旦说他陆久安就是预言家?   廖主簿急得满头大汗,但是无济于事,后面所有玩家统一将矛头指向了他。   詹主簿被投出去几乎成了铁板钉钉的事。   但是还不够,因为场上还有一名骑士。   第一轮因为结束得急促,骑士没来得及找人决斗。要是这轮骑士选择直接戳廖主簿,骑士因此而死亡,陆久安所有的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陆久安十分自然地接过话:“到我了。先说查验结果。抱歉,11号玩家是好人。”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看向廖主簿。   陆久安随即露出一个疑惑不解的神情,他摸着耳垂道:“我不知道你假装预言家的目的何在,为了帮我挡刀?那就大可不必了,因为很可能会让别人误解,直接把我送走。另外骑士也会很危险,要是我查的不是你,给你发了金水,两个预言家对跳,骑士势必会决斗我们其中一人,但是如此一来,骑士必死无疑。莫非你是刁民?廖主簿,你不要乱来啊,我们稳赢的局面,要是让你这么搅局,我们说不定会被翻盘的。”陆久安加重语气,苦口婆心道。   接着,他又把矛头对准了一开始发言的两个玩家:“你们也很奇怪,作为好人,反而含糊其辞,是怕多说多错么?当然我也只是怀疑,所以接下来,我会查验你们其中一人,”   “还有7号按察司经历,如果他们的行为只是可疑,那你的态度就很让人深究了,因为你站我站得太明显了,反而让我怀疑你是不是狼人在博取我的信任。现在场上还有三名狼人,谨慎为上,我后续会注意你的。其余玩家中规中矩,暂做观望,过”   陆久安一改强势,说话模棱两可,直到他的狼队友翰林院检讨最后一个发完言,骑士也没站出来决斗廖主簿。   2号玩家警长做了全盘分析,然后归票开始公投。   一开始嫌疑最大的11号玩家廖主簿被陆久安发了金水,因此逃过一劫,1号玩家被推了出去。   1号玩家发表遗言,他表情一言难尽:“我是骑士,我第一个发言,当然不知道说什么。倒是12号,他在我后面一位,嫌疑更大啊,你们不投他,投我做什么?早知道就不该举棋不定,白白浪费这个身份。预言家分析得很到位,7号这种急于求成的样子确实很可疑,我应当果断和他决斗的。”   1号居然是骑士?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现在场上有三个狼人,三个神职,三个村民,神职分别是7号女巫,11号预言家,2号警长守卫,守卫身份待定。就算他不是守卫,陆久安也下定决心今晚把他除掉。   不为其他,就为了警长手上的警徽。   昨天平安夜,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狼人空刀。陆久安这个假预言家真狼人,不用分说将其排除。   第二种:守卫守护了他。   第三种,女巫用药救了他。   基于女巫的发言逻辑,陆久安轻易就判断出,昨夜守卫要么是自守,要么是空守。   预言家的身份非常重要,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正因如此,在女巫没了解药的情况下,今晚陆久安势必会得到守卫的保护。   所以不论警长是不是守卫,只要刀他,他就必死无疑。他一死,警徽很大可能会飞到陆久安手中。   天亮了,法官宣布,昨夜死亡两人。狼人刀掉2号警长,女巫毒死12号。   女巫的选择无可厚非,应该是受1号骑士的发言刺激,与其犹豫不决错失机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走一位嫌疑人,而且还能爆出女巫身份自证清白。   警长死亡,警徽如愿以偿到了陆久安手中。他本就得心应手,如今有了警徽更是如虎添翼。   11号真预言家一如既往地踩陆久安,7号按察司经历不再隐瞒女巫身份:“若非我知道第二晚被刀的是陆司业,我真是信了你的胡言乱语。”   有了女巫发的银水,陆久安侥幸逃过一劫。   事不过三,廖主簿若是一再坚持指认他,陆久安露出破绽在所难免。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游戏到了现在,已经基本结束了。   在陆久安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公投出一人,晚上杀掉一人,两个阵营便旗鼓相当,都只剩最后三人,   第二天,陆久安暗示狼王选择自爆,狼王自爆不仅可以让游戏跳过公投环节,还能带走了一人。   进入黑夜,两狼两神,结果一目了然。   直到所有人站起来,女巫按察司经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一头雾水,愣道:“所以,谁是狼人?”   陆久安自觉翻开牌面,对他致以歉意一笑,按察司经历怪叫一声,眉眼瞬间耷拉下来:“陆司业,你把我骗得好苦。”   廖主簿恨铁不成钢,戳着他的肩膀冷哼:“我三番五次想拨乱反正。你倒好,可劲儿地泼我,还说我搅局,我看你才是那个故生节肢的人。”   廖主簿这话倒也说得没错,陆久安这局能赢的关键之处,就在于按察司经历毒杀一名队友,并且以女巫的身份强势站边陆久安。   陆久安啼笑谐非,按擦司经历垂头丧气,詹主簿摇摇头:“算了,不怨你。谁叫陆司业一环扣一环,让人防不胜防,”   苏铭也是很快调整了心态:“久安,你玩得真好!运筹帷幄,掌控全局!”   这一场狼人杀他虽然第一个出局,但作为旁观者,也是酣畅淋漓过足了瘾。并从中学到了很多技巧。   他输了,却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迫不及待开了下一局,接下来,陆久安分别拿了一次骑士,两次狼人。   这三局玩法次次不重样,冲锋狼,倒钩狼轮番上阵,凭借听杀将骑士身份发挥到了极致,一戳一个狼人。   陆久安玩得花样百出,无一例外都取得了胜利。到了最后,众人已到了惊弓之鸟的地步,只要分辨不出真假,所有人不约而同先把他给推出去。   陆久安:“……”   翰林院检讨摊了摊手:“没办法,陆司业你太狡猾了。”   陆久安无可奈何,索性时间不早,丢掉手中身份牌先行退了出来。 第191章   岭山之上云蒸霞蔚, 群峰如巨人般横躺交错,密密麻麻的大树顺着山坡逶迤而下,恬静悠然。   突然, 林间一阵骚动, 群鸟簌簌从枝头上受惊掠起,摆动的树梢仿若游龙, 飞速晃过半山腰, 眨眼间就盘旋至山脚下。接着, 一匹骏马从林间疾驰而出, 衣袍翻飞间尽是意气风发。   是围猎的队伍归来。   那人马背上驮满了大小不一的猎物,仆人一拥而上,陆久安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不是韩致。   森林里陆陆续续又出来几人,陆久安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直到山脚下那道能容几匹大马一并通过的出入口再没其他动静, 陆久安揉了揉酸软的腰肢, 转身离开。   陆起搭建的铜账离行宫隔着一段距离, 陆久安找到时, 陆起正垫着脚尖往帐篷顶上插门旗。   这面旗子同身份牌一般,因为行宫外帐篷太多了,主要是为了方便主人寻找所置。   帐篷搭得结实稳固,陆久安掀开布帘往内看了一眼, 布置得也舒适温暖, 不由夸赞道:“哟,陆起,不错嘛, 搭得有模有样。”   陆起语气轻快道:“不是我的功劳,都是江大哥帮忙支起来的。”   江预摆手:“陆起无需自谦, 应平安置流民搭帐篷时,你鞍前马后的跟着学了不少。”   陆久安乐得见他们把功劳推来推去,搬来一条小马凳坐下,陆起净了手,给他盛上满满一杯茶水,“公子尝尝,刚煮的。”   陆久安闻到一股浓郁的奶香,喝了一口:“奶茶?”   陆起点点头,“按大人说的方式做的,不知味道如何?”   ”好哇!”陆久安似笑非笑瞅着他:“敢情是让你公子试毒。”   陆起连忙手足无措地解释,陆久安忍俊不禁,按着他的脑袋胡乱搓揉一通:“瞧给你吓的。”   陆久安从帐篷里出来,隔壁的布帘也刚好掀开,陆久安定睛一看,对方是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爹……爹。”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抱着男人的脖子咿咿呀呀地叠声说话。   韩昭身为谨安王,在行宫里自有一席之地,用不着在此处和臣子们一块儿扎帐野营啊,还是说他不食人间烟火久了,也想亲自体验一番?   韩昭看到他,露出一个笑容,仿若百花齐放:“陆司业,又见面了。”   因着韩致那层关系,陆久安对他实在摆不出什么友善的态度,非常冷淡地行了个礼。   韩昭意味深长道:“刚才的狼人杀非常精彩,看来陆司业以前一直在藏锋守拙。”   陆久安故作疑惑:“下官愚钝,不知谨安王何意。”   韩昭深深看了陆久安一眼。   他怀里的孩子久没人理,开始扑棱着手脚干嚎哭闹,韩昭把奶娃娃往上颠了颠,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耐心低哄,施施然离开了。   酉时,出发围猎的王公贵族全部归来,韩致不出众人所料博得岭山围猎的头筹。   堆着笑脸上前恭贺的官员们很多,陆久安混迹在人群中给他“接风”,原本侧头在和永曦帝说话的韩致忽然有心所感,一双狭长的眼睛斜扫过来,陆久安立刻咧嘴一笑。   不多时,空地上方弥漫起炙烤的肉香,陆久安回到帐中,一位太子身边的近侍奉命寻来:“少师大人,殿下邀请您前去一同享用将军的战利品。对了,殿下特意交待,你身旁这位陆小公子也可一同前往。”   面目净白的小太监说话尖细,周围有好几个帐篷的主人掀开布帘探出头来。   于是,陆久安顶着众人羡慕的目光,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饱餐。   太阳西沉已久,天际只能看到一点薄薄的微光,错落有致的帐篷里亮起了烛火,陆起拎着灯笼走在前头,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江预盘腿坐在帐门外,今晚他也将担任守夜的职责。   陆久安在那顶谨安王曾出入过的帐篷旁边,看到自己的狼人杀牌友:“廖主簿,你……你宿这儿?”   廖主簿一脸惊喜,搓着手道:“陆司业,好巧,没想到咱俩今晚比邻而睡呀。天色尚早,要不咱们唤点人来再组几局狼人杀?”   陆久安恍惚看到前世那几个人菜瘾又大,隔三差五找自己打麻将的同事,委婉地拒绝掉:“今日有些乏了,想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廖主簿看了眼周围一片灯火通明载歌载舞的景象,有些失望。   陆久安躺在柔软的绵褥之上,命陆起掐掉烛火。   陆起小声嘀咕:“才刚到戌时,公子寝得未免太早了吧,平时这会儿还在吾乡居看书呢。”   陆起满腹疑惑地出去了,盖上布帘,帐篷里恢复了寂静。   黑灯瞎火的狭小空间里,陆久安似乎睡着了,突然,一只布满厚茧的手掌捂住他的嘴。   “唔唔……”   “嘘,是我。”韩致贴在他的身后轻声道,“跟我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韩致捞起一旁的大氅给陆久安系上。   行宫外丝竹声连绵不绝,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蹄霄载着陆司业和韩将军,悄无声息地往森林深处奔去。   韩致说的好地方是一汪天然温泉,掩盖在岩石和茂密的灌木丛后边。   满山绿叶环抱下,迷蒙的烟雾蒸腾,空气里飘荡着浓重的硫磺味,即便离温泉池几步之遥,也能感受到水里蕴藏的蓬勃热气。   陆久安问:“这个温泉,还未被人使用过吧。”   韩致想了想:“应该没,我今日是追着一只麋鹿误入此处,才发现了这个温泉。这边多是山猴之类的,我们平时狩猎显少过来。”   陆久安放心了,三下五除二去了衣服。泡进热水里没多会儿,身上因为骑马带来的寒气就被尽数驱散,他背靠在池壁上,舒舒服服地喟叹一声。   “哗啦”一声响,韩致脱得只剩一件底裤,紧跟着入了水。   天上繁星闪烁,周围虫鸣蛙叫。   韩致指着他肩膀道:“这儿怎么会有淤青。”   陆久安看了一眼,不甚在意:“估计不小心在哪儿碰到了。”   韩致游到陆久安身边,靠着他坐下。陆久安侧头给他让位置时,不经意间扫到水波下那几块壁垒分明的腹肌,心里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垂.涎。   韩致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里,低低一笑,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随着他这个动作,那几块腹肌显得愈加秀色可餐。   陆久安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同床共枕时,韩致好像也是这个反应。于是故意凶巴巴地问:“不准笑,我问你,你实话告诉我。第一天见面那个晚上,你当着我的面把衣服脱光,是不是就是自持身材好,故意勾.引我的?”   没想到韩致想了片刻,竟点了点头。   陆久安呼吸一窒,屈辱道:“果真不是我的错觉。”   “我旗下一员大将,曾经在军帐里说过一句话,我恰巧路过听见了。”   陆久安心里升起不太好的预感:“什么话?”   “你媳妇儿无论表面怎么无动于衷,只需你把衣服一脱,她就会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   这什么狗屁倒灶的话也信?陆久安震惊了。   韩致含笑看着他,目光蛛丝似的在他身上一寸寸流连:“那天晚上,你脱衣服的时候,我整个人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你或许不知道,我的眼睛始终没办法离开你的脸,你的肩,你的腰,你的手臂。你身上无一处不在引诱我,连脚指头都散发着一股让我蠢蠢欲动的气息……”   “停!打住打住!”陆久安彻底受不了了,火烧屁股般爬起来,不只是他这腻人的情话,韩致的眼神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再这么放任他说下去,好好的温泉说不定就变成活春.宫了。   韩致一把拽住陆久安手腕,把他拖回身边:“好,我不说了,你别走。”   “也不要看着我。”   “好。”韩致当真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两人谁也没再开口,陆久安放松警惕后,被温泉的热气蒸得昏昏欲睡,想着万事有韩致,所幸就放心大胆地闭上了眼睛。   陆久安呼吸轻浅,韩致偏头一看,见陆久安不知不觉中已经沉沉睡去,便小心翼翼把人半抱在怀里,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陆久安枕在韩致颈侧,韩致看不够似的,盯着他的睡颜怔怔入了神。   此刻的陆久安如一朵鲜翠欲滴引人采摘的高山雪莲,原本羊脂白玉一般的脸被蒸得粉光若腻,他睫毛上挂着一滴水珠摇摇欲坠,被韩致用手轻轻一碰,便顺着鼻尖掉了下去,落到水里没了踪影。   韩致鬼使神差地,照着他脸颊掐了一下,那地方便出现一个月牙型的指甲印,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咬了一口。   这时候,背后的丛林里突然一声轻响,韩致警惕回头,但四周除了树叶被风吹动的影子,再也没有其他异常。   出于多年的谨慎,韩致把陆久安的脑袋轻轻放在一边,随即从浴汤里起身,顺着声音的方向,扒开了一簇藤蔓。   借着月色,韩致在树底下发现一连串脚印。   原来是山猴。   两人直到月亮高照才返回营地,此时大部分人已经入睡,黑夜里,值守的侍卫见一匹壮马逼近,“唰”地一声抽出配剑:“什么人?”   韩致取下腰间令牌,往他眼前晃了晃。   侍卫抱拳行礼,默默把围栏撤开,低垂着头,也不敢看将军怀里抱着的是何人。   “放我下来吧,我看到帐篷了,就在前面。”   “久安乖,帐篷薄衾冷被的,哪有寝殿舒坦。”然后不顾陆久安的反对,直接将人带回了寝殿。   翌日,五城兵马司和四京卫的人马在各自统帅的带领下汇集于此,每一支队伍前面,都有一面代表身份的旗帜猎猎飘扬。   陆久安站在角落里,往兵马司队伍里扫了一圈,没有看到赵老三他们的面孔。   一年一度的几方较量和岭山围猎一样令人津津乐道,现场热血沸腾,士兵手持盾牌大喊口号,声音响彻大地,在静谧的山谷间空荡荡地回响。   詹尾珠站在朱雀军最前面,和周围的男人比起来,显得娇小玲珑格格不入。   玄武军统帅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问:“这女娃娃也上场?”   “自然。"   玄武军统帅嘲讽道:" 沐统帅手下是没人了吗?捡个女娃娃来充数,小心给撞坏了,我可怜香惜玉得很。”   詹尾珠屈辱地握紧了拳头。   沐挽弓又岂是那种任人搓软揉扁的人,当即反唇相讥:“怎么,马统帅有心思替我管教手下了?我怎么记得年前有支京卫的士兵私闯宅院,被太常寺少卿一封状纸告到了御前。”   玄武军统帅噎住。   年前他手下的士兵追拿贼子,误打误撞闯入了太常寺少卿府邸,闹了一场天大的乌龙。   五城兵马司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詹尾珠,一个个错愕得盯着她,眼珠子差点瞪出框来。   “好了!”永曦帝打断两人,“你们莫非一个属鸡一个属狗的?年年见面都要吵,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时辰也不早了,礼部敲鼓准备比赛吧。”   比赛的初衷是先祖皇帝为防止士兵好逸恶劳疏于训练而设。   按照惯例,五城兵马司和四京卫会举行两场比赛,一场是单人对决,武器自选,夺魁的一方将得到陛下赏赐的黄金鼎一个,享以无上荣耀。   另一场是两军博弈,夺下罩门里的彩头即胜利。   沐挽弓意兴阑珊:“每年都是我朱雀军夺魁,今年恐怕也是如此。这样的比赛有什么意思,陛下,不如换个比法?”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五城兵马司和其他三京卫的人具是怒目圆瞪,玄武军统帅更是“啪”地一声捏断手中软木,阴恻恻道:“口气真大,孰胜孰负还未可知,也不怕闪了舌头。”   沐挽弓冷哼:“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结果不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玄武军统帅大怒:“你那是偷袭!”   “这叫兵不厌诈。”   陆久安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光动嘴有什么用,快点打起来啊。   这时候,首位的永曦帝撑着下巴道,“沐统帅说得没错,来来回回就这两个花样,朕确实看腻了。”   沐挽弓拱手抱拳:“陛下圣明。”得意洋洋地看了玄武军统帅一眼。   玄武军统帅咬牙切齿地垂下头:小人得志,且让你嚣张片刻。   永曦又问:“诸位爱卿可有什么好点子?”   “这……”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永曦帝皆不是很满意:“不行,毫无新意。”   这时候只听一个声音道:“臣有一计。”   众人循声看去,略感意外,是那位年轻俊美的陆司业,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突然出列,也不知会有什么主意。   永曦帝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陆久安微微一笑,在四面八方的凝视下,从容不迫道:“臣以为,可以将两场比赛合二为一,改为营救人质。” 第192章   陆久安道:“两军将领抽签定攻防, 守方自行藏匿人质,时辰一到,若是攻方还未曾接触到人质, 守方即可撕票, 代表守方胜利。反之,攻方在接触到人质后, 安全无虞地带回阵地, 攻方胜利 。”   玄武军统帅眯起双眼:“照陆司业这个说法, 攻守双方的任务难度差异太大, 对抽到进攻那一方的人来讲未免有失公允。”   陆久安摊手:“没办法,只有一天时间,若是不定限制,双方得打到天荒地老。至于马统帅提出的问题,双方各当一次攻守就行了。”   “营救人质需要进行详细的战略部署。行动过程中, 每个人都有无可替代的作用, 谁适合勘察地貌和军情, 谁适合冲锋陷阵, 而谁又适合潜行拯救人质,这个时候,将帅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一场较量,不仅看到了每个人的单兵作战能力, 还能看到了整个队伍的配合。如此一来, 你们想看到的两场较量不就齐全了吗?”   玄武军统帅呵呵几声,笑得意味不明:“陆司业一个国子监育人的,难得对兵法如此熟悉。”   “不敢不敢, 读过两本兵书,略知一二罢了。”   永曦帝一锤定音:“就按陆司业说的这么办。”   “那就请陛下移驾高地。”   这事永曦帝交给身边一位禁卫去办, 不肖半刻那人便回来了。   两军交战的场地选在一座双峰交错的山谷,那处地势复杂,有河流有丛林,不至于让行动结束得太快,以致圣上看得索然无味。   其余人则分布在旁边两座山头,从上往下看去,整个山谷尽收眼底,双方的行动一目了然。   未免出现人质自行逃跑,或向攻方传递消息这样的舞弊行为,将从王公贵族里面随意挑选一人充当人质。   比起作壁上观,显然亲自上阵更具吸引力。不少人都跃跃欲试,最后还是太子韩临深力压群臣得了这么个机会。   “永曦帝心真大,刀剑无眼,也不怕储君因此受伤。”陆久安咂舌。   韩致就在陆久安旁边:“只要死不了,就能救回来。韩临深身为太子,未来势必危险重重。若是现在这点小打小闹都应付不了,将来如何继承大统。”   四京卫和五城兵马司严阵以待,各自的统帅和都指挥使正争分夺秒地峻声吩咐。   隔得太远陆久安听不清楚,只能看到阳光下唾沫横飞。陆久安猜测他们在做考试前的临时辅导。   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战场瞬息万变,若是单凭战前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结果,谁都能纸上谈兵。   沐挽弓第一个回来,长刀挂在腰侧,一步一晃,优哉游哉。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沐挽弓和沐蔺都是将门之后。沐蔺身手不凡,小时候应当也是被寄予厚望的,为何没和他姐姐一般去参军?”   韩致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想说。   “不说也不要紧。”陆久安赶紧摆手,“我只是随口一问。”   韩致顿了顿:“沐蔺祖父,也是一手教导我们武艺之人。有一次带兵打仗,边陲的知府畏死,紧闭城门。为了救一千余部下,老将军命人从城墙翻入,杀了知府和城卫,强行将城门打开。”   陆久安身躯微颤,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沐挽弓。   “这事传到朝廷,先帝连夜召回老将军。朝堂之上,御史带头攻讦,先帝抵不住满朝文武的压力,欲治老将军的罪,老将军不堪受辱,自刎堂前。以后你有机会的话可以看到,玉阶上的血迹至今没有擦掉。”   韩致眼眶有些发红,陆久安心神震动,悄悄牵住他的手。   他仿佛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生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挥斥方遒,到头来却被自己人逼得走投无路,饮恨而终。   韩致滚了滚喉咙:“所以,沐蔺自此不待见那些满口仁义道德、道貌岸然之徒。”   陆久安心里也跟着难受,或许老将军之于韩致,比先帝之于他还要亲近。   几位统帅陆陆续续回来,分立两侧,目不转睛盯着下方攻守情况。   关乎脸面,由不得他们不紧张。   这可比单一的比试精彩多了,过程中峰回路转险象迭生。   到了关键之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为场下的攻守方捏了一把汗。   永曦帝眯了眯双眼,指着下方一道快如闪电的身影道:“此子不凡。”   其他人自然也注意到了,纷纷惊叹:“好快的身手。”   “我都没看清楚她是如何上树的,两三下就窜上去了,灵活跟一只猫似的。五城兵马司的人从下面经过,愣是没看到。”   都指挥使脸色难堪。   站在高处,詹尾珠的一举一动被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她静静趴在树干上等了一会儿,仿佛和白杨树融为一体,等五城兵马司的人一走,詹尾珠毫不犹豫翻身而下,矮身往右边快速奔去。   她的队友正在左侧方诱敌,她得趁此机会绕过这一段巡视,容不得片刻耽搁。   “阎王不等人,救援分秒必争!”   这是在应平县衙经过训练后,刻进骨子里的使命。   前方一道两米高的山岩横贯在路中央,詹尾珠速度不减反增,两三步顺着垂直的岩壁蹬上去,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另一侧。   “这分明是鸟啊,直接飞过去的!”   接下来詹尾珠操作的倒挂金钩、匍匐前进……直把众人看得眼花缭乱。   “视河流山岩于无物,好一个如履平地,”冯熹济双目程亮,已然起了爱才之心,把巴掌拍得啪啪响,“沐统帅,此子何人?你从哪里找来的。”   “哪里需要找。五城兵马司不要,这不,正巧让我给看到了,就顺手给捡回来了。”   这话说得不高不低,正好给在场所有人听到。   都指挥使一张脸到脖子涨成猪肝色:“胡说,有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哦,确实非都指挥使的过错。”沐挽弓抱着双臂懒洋洋道,“人还没进去就给轰出来了,都指挥使坐在都督府里,你手下的那些人,怎敢拿这种小事来打扰你,你身边的佥事应该知晓一二。”   眼见矛头转向自己,指挥佥事咬碎一口银牙:“确有此事。”   沐挽弓讥讽一笑,转向陆久安:“至于这是何人,就要请教陆司业了。”   冯熹济惊诧:“莫非此人和陆司业有着沾亲带故的关系?”   陆久安道:“是下官在应平任职时的一位得力下属。”   陆久安把她如何到晋南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詹尾珠当初主动请缨前去受灾区救援并受巡抚使力荐之事:“一同来的其余几十人目前已入五城兵马司受职。”   指挥佥事无声冷哼,心想这还差不多。面上对陆久安报以一笑,似有主动交好之意。   岂料还未等他松一口气,陆久安笑眯眯补充:“詹尾珠在应平时,是他们的头儿。”   其言外之意便是,你们五城兵马司将下面的“虾兵蟹将”收入门府,却把真正的千里马拒之门外,真正是不识明珠!   指挥佥事脸色一变,当即躬身告罪。   永曦帝听着他们几人你来我往冷嘲热讽许久,一直不曾出言打断,直到此刻,方才道:“朕倒是对这个事有些印象,召詹尾珠前来。”   下面的战况已接近尾声,随着詹尾珠保护韩临深达到攻方阵地,这场双方的较量以朱雀军胜利结束。   詹尾珠满头大汗被带到御前,她本能地小腿痉挛颤栗,诚惶诚恐地埋着头,只盯着视线里永曦帝的脚尖,双目不敢乱瞟。   永曦帝问了她几个问题,有在应平如何当的差,有去灾区救援的情况,还有去五城兵马司当天发生的事。   詹尾珠一开始说得磕磕碰碰,到了后边越讲越顺畅,讲到被兵马司嘲笑时,已经能够做到心如平镜。   “朕记得,从江州递上来的文书说,陆司业任职期间,偷盗命案屈指可数。你那群衙役当真这么厉害?”   “食君之禄奉君之忧罢了。”陆久安意有所指,“多亏了镇远将军去江州剿匪。”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看向不苟言笑的镇远将军。   就是说嘛,陆久安一个小小的司业,怎么可能训练得出这样的士兵。   永曦帝把黄金鼎赐给詹尾珠,让她先行退下。   冯熹济道贺:“恭喜沐统帅又得一名良将。”   永曦看着指挥佥事的双眼和声问:“既然是巡抚使力荐,缘何拒之门外,不闻不问。”   指挥佥事哆嗦着唇:“兵部里面从未有过女人当职的先例,臣不敢……”   陆久安皱眉:“佥事大人怎么能说没有,沐统帅活生生这么大一个人不就是在这儿吗?还是说在佥事大人心中,不把沐统帅当女人。”   指挥佥事脸上青白相间,恼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责问本官?”   指挥佥事是正四品,陆久安是正六品,他又非什么科道言官,能够正风纪、纠百司,确实是没资格的。   陆久安义正词严,有理有据:“国子监作为大周最高学府,担任着教书育人的重任。我作为国子监司业,当先正己方可正人。詹尾珠乃我昔日下属,她遭遇不公之时,我陆久安难道要因为恶势强权就畏畏缩缩,连为自己下属出言讨个说法的勇气都没有吗?”   指挥佥事被他倒打一耙,气得说话漏风:“你说谁是恶势强权?莫要血口喷人!”   “是是是,你不承认你是恶势强权。那刚才我只是随便一问,是谁就慌不择乱用职僚品秩来压我了。咱们就事论事,您要是问心无愧,就请先解释一下刚才的问题吧。”   韩致知道他又要搞事了,心里好笑,默默往陆久安身旁移动半寸,指挥佥事顿时犹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都指挥使瞪了瞪他,指挥佥事前后受敌,吞下一口牙龈里冒出的血沫。   “沐统帅是特例,她乃名门之后,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你也知道是特例。”陆久安就等他这句话,“时势造英雄,黎明可以迎来一位勇士,黄昏也可以等来一位懦夫。一个人长成什么样,和她所处的环境休憩相关。是你们逼着女人在家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她们变成如今这样,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你如今却看不起她们。焉知给她们同等的环境,不会比你厉害,佥事大人?”   一众文武百官听得呆若木鸡,偏偏沐挽弓还在一旁附和:“陆司业说得有理,回去我就成立一支女兵。”   两人一唱一和,永曦帝头痛不已,挥了挥手:“有完没完了,好好的岭山围猎,被你们搅和成这样,赶紧比试完回朝。”   陆久安为了这件事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时机成熟,怎么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于是第二天,一封来自己国子监厚厚的奏章送到了通政司,左右通政看了奏章内容面面相觑,实在拿不定主意,最后两手一甩,递到御前让陛下亲自处理吧。 第193章   陆久安穿过掖门, 踏上金水桥,这是他第二次进金銮殿,已经能够做到面如平镜心如止水。   文武百官的目光齐齐落在陆久安身上, 在他空荡荡的双手处打了转。   待陆久安行过臣礼后, 永曦帝把一封奏折抽出来:“东兰,为诸位大臣宣读。”   东兰展开奏折, 看到里面的内容, 先是愣了一下, 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下面垂首而立的陆久安, 这才开口。   奏折宣读完毕,群臣静默两秒,望向陆久安的方向,难以置信道:“你想让女子也入朝廷为官?”   “是的。”   “荒唐!”翰林院学士当先出声,“沐挽弓打算组建女兵的想法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竟然想打破老祖宗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规矩。”   除了翰林院学士, 其他文武百官也是不赞同地指责道:“陆久安, 邦本治国, 固久不易!”   苏铭站在队末急得不行,使劲给陆久安使眼色。   向道镇从后边伸手拽了陆久安一把,陆久安置若罔闻,既然已经下了决心, 岂有别人骂了三两句就做缩头乌龟的道理。   “陈规就俗就是用来打破的, 唯有这样,才会有新生……”   “狂妄自大!”陆久安只反驳了短短的一句,随之而来的呵斥像汹涌的潮水一般, 陆久安左右环顾,见他们一个个横眉冷竖, 反应非常激烈。   “当初你作为大阁老的门生,我本对你有诸多好感,现在看来,哼。”严终以乃东阁大学士,桃李满天下,自大阁老故去后,朝廷上下的文臣隐隐有唯他马首是瞻之势,身份举重若轻。   他转身将怒火对准祭酒:“你国子监的人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你作为他的上司,是不是也由得他在监舍内胡作非为?”   祭酒不悦:“严学士慎言。”   朝堂上吵得沸反盈天。   韩致眯了眯眼。   昨夜岭山之后,他就去了陆久安府邸,听他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早在应平之时,他就发现,陆久安对女性有着不同寻常的态度。   开办鸿途学院不分性别的招生;力排众议让孟亦台担任夫子;华彩坊任工阁招收女工……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陆久安竟一直抱着这样的打算。   陆久安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人都在申饬他。   韩致面无表情道:“你们还是听陆司业把话说完的好。”   “有什么可说的,让女人入朝为官,那还有男人什么事,直接摘掉乌纱帽回家犁地算了。”   文武百官整一个不听,不同意,不需多言的态度,饶是陆久安满腹说辞也无从下手。   罢了罢了,先给他们一个缓冲的时间,什么事都不能一蹴而就。   下了朝,严终以依旧愤愤,围在他身边的文臣们自是一块儿附和指责,文渊阁学生过来好言相劝,被严终以一把推开。   “我知道令子苏铭与陆久安交好,我原本也以为此子不骄不躁进退有度,没想到他居然敢说出这么荒谬的言论。”   严终以大发雷霆,回去之后,命人去吏部要来一份关于陆久安在应平任职六年的政绩,就着手边的茶水降火,一字不错地全部看完。   一同跟着前来的中极殿大学士问:“如何?”   严终以平静地看他一眼。   实话实说,陆久安这个县令做得确实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他能让永曦帝破格连升三级,其政绩自然是十分出彩的。   严终以更生气了,到后来慢慢变成恨铁不成钢,他把那几页纸重重拍在桌子上:“你瞧瞧,这县令不是当得挺好的嘛,怎么偏偏……哎,无论如何,如此败坏朝纲之事,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陆久安可不知道这些,他神态自若地回到国子监。   蔡公双正候在监舍门口,见了他马车,急冲冲凑上来:“没受伤吧陆司业,我听说你在朝堂之上惹了众怒,引得众人大打出手。”   那倒不至于。   陆久安心中一暖,安慰道:“天子面前,还是无人敢失仪的。”   蔡公双提醒他:“看到冷司业的时候,记得离远些。刚才你不在时,他在学正面前那个幸灾乐祸的样子,啧啧……”   陆久安小声问:“好像我一来冷司业就不太喜欢我,蔡司业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还能是什么。”蔡公双把他拉到角落,左右看了看,“冷宁阮器量狭窄,你不过而立之年就已坐到了他这个位置,嫉妒你呀。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你摔跟头,当然是小人得志了。”   陆久安了悟,对他的提醒表示感谢。   因为这个事,后面几次朝会,陆久安舌战群儒,着实领教到了言官们的战斗能力。   以东阁大学士为首的文臣寸步不让,其他人则是作壁上观。   不过陆久安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从敌方阵营挖了好几个墙角过来。   他的顶头上司国子监祭酒就是其中之一。   陆久安心知单凭空口白话是解决不了事情的,必须得言之有物才行。   “陛下明鉴,微臣提出女子入朝为官一事并非是单纯为了她们,而是为了大周王朝。”   永曦帝是笑非笑:“扯得冠冕堂皇,那你倒是说说。”   陆久安不慌不忙从衣袖中掏出一张薄纸,旁边的中极殿大学士不小心瞟了一眼,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看不懂。   陆久安抖了抖自制的报表:“大周人丁共计6000万余人,男丁女丁比注接近对半,其中,参加童试的人数共计……人,择中的秀才共计……人,举人共计……人,贡生共计……人。对了,诸位若是对数据存疑,可以询问户部尚书。”   “从这个数据不难看出,大周那么多百姓,其实也只有一半的人有资格踏入仕途。试想,若整个国家的人都能为未来的繁荣昌盛贡献一份力,大周将是怎样一番盛景呢?”   严终以冷哼:“说得轻巧,这朝堂上,哪一个不是穷经皓首经过重重科考,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才有机会站在此处的。那群妇人大字不识一个,有什么能力做官?”   “那就让她们也科考。”   “你……”严终以气结,不可思议地看他,“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岭山围猎的时候,我就已经非常清楚了。给她们同等的环境,她们未必做得比男子差,科举也是一样。”   严终以甩袖:“异想天开。”   “是不是异想天开,看了就知道。”陆久安气定神闲,转身奏请永曦帝:“微臣斗胆请陛下宣一人上朝,此人就在掖门外恭候,手持一柄兰花如意,一眼便能看到。”   永曦帝也想知道陆久安卖的什么关子,便允了他的请求。   天子近卫奉命前去,不多时,众人便看到近卫后面跟着一位衣着朴素的少女,脸上不施粉黛,双手粗糙,依稀可见劳动的痕迹,不像大富大贵之家出来的人,但举止有礼,显得很有教养。   温鸢其实很紧张,手心里的汗水把衣袖都给抓出一个湿手印。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周围都是一群大官,前面龙椅之上,甚至坐着一位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陆久安走到温鸢身侧,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如诸位所见,温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人之女,不过是在学院里呆过几年,因此读过经书,通晓算数,略懂音律。”   “我不信。”金銮殿里响起窃窃私语声。   名门望族里的贵女知书达理也就罢了,农人之女也读圣贤书?   当即就有人站出来表示要考校温鸢,陆久安求之不得,做了个请的姿势。   翰林院侍读首先发问,他问的几个问题都较为简单,温鸢轻松便答出来。   严终以不满意:“我来。”   他不仅用《春秋》出了一道及其刁钻的策问,还列了几道算数问题。   温鸢沉吟数息,先给出了算数的答案,永曦侧身问东兰:“可正确?”   东兰可没有空口算数的本事,只见他噼里啪啦飞快拨动手中算盘,而后回道:“启禀陛下,分毫不差。”   这下群臣眼中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温鸢开始破后面那道策问,不过比起算数,她这道题解得只能算是条理清晰,其文笔造意就不是那么深微了。   严终以道:“平平无奇,这样的文采,童试都过不了。”   “可是温鸢只学了四年。”向道镇出声提醒,“严学士,你不能罔顾这个事实呀。”   都给事中董惠林忍不住道:“你又如何得知她只学了四年?万一只是陆司业胡诌的呢。”   向道镇摇摇头: “我在广木做了整整六年的学政,哪个州学子散漫,哪个府又勤学好进我了如指掌。我是亲眼看着应平一步步从遍地白丁到满目鸿儒的。”   他把自己六年来的所见所闻全部讲了一遍,包括县学重启,修建鸿途学院,众人只觉得不可思议。   江州呈上来的政绩只有寥寥数语,他们只能从一个个干瘪的数据里窥见其中一二,现在听向道镇这么讲,只觉得在听一个什么神奇的故事。   一时间,竟生出了想亲自去应平去看一看的冲动。   怪不得陆久安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原来他早在应平就这么干了!   文武百官听得津津有味,朝会早就过了时辰,永曦帝也未出言阻止,向道镇继续说。   “不仅如此,陆司业还创办了每日要闻,供应平的百姓观阅。百姓闲暇时,最爱做的事就是去生活广场听学子们读报,这样他们即使不出门,也可以知晓天下事。”   “那每日要闻听起来和观邸是同一种东西。”   “还是有些出入的。”向道镇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卷纸,显然早有准备:“要闻每一期会刊印几百份,富裕的人家都愿意买一份阅览,今日我正好带了几期。”   要闻先到永曦帝手里过目,陆久安看了一眼永曦帝,见他看得目不转睛,有些好笑。   陛下不当影帝可惜了,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了。   第一次进御书房,陆久安就知道,自己在应平发生的一切,永曦帝了如指掌,这个每日要闻,或许就躺在御书房哪个角落呢。   永曦帝看完,东兰公公接过散给众人传阅。   每日要闻内容不拘一格,大到朝廷颁布的法令,小到应平发生的趣闻轶事,都会记录其中,大臣们哪见过这些,一个个看得啧啧称奇,尤其是地动那期,陆起带着向道镇的门生深入灾区的几篇报道,让不少人为之动容。   向道镇趁热打铁:“实不相瞒,担任学政时,臣有幸参与了省城新闻社的编写。臣以为,每日要闻利国利民,可以在晋南继续开办。”   “所言甚是。”永曦帝不仅点头同意了向道镇的提议,命他全权负责,在得知了主编陆起的存在后,特赐要闻编修一职,正八品,从旁协助。   向道镇欢天喜地领了旨,陆久安也替陆起高兴。   “那女子入朝为官一事?”   永曦帝手撑着龙椅,显得犹豫不决,严终以放下要闻大步上前:“一码归一码,陛下,万万不可。”   陆久安失落道:“温鸢这么一个实例放在眼前,严学士也觉得不行么?像温鸢一样有才的人天底下还有很多,若是陛下不用,岂不白白错失了人才,实在可惜。”   严终以没好气:“那等她有资格再说。”   “真的?”陆久安双眼一亮,顺坡下驴:“严学士教训的是,那就依严学士说的来办,先让女子入学堂读书识字,以后同男子一块儿参加科举,择优录取,这样方能体现公平公正。”   “……”严终以这才发现着了陆久安的道,深深吐出一口郁气。   永曦帝似乎有些倦乏:“那就这样吧,女官的事暂不提。晋南城东有座寺庙,荒废了多年,工部着工匠去修葺,改作女子学院。学院的大小事务皆由陆司业统筹安排。若是不见成效,废除女子学院,陆司业降职罚俸。”   事成定局,严终以也只能作罢,心里自我安慰着:且让陆久安先折腾几年,说不定到时候,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陆久安拱手谢恩,和百官一起恭送走皇上。   他本意就是为了让女子参加科考,入朝为官不过是他以退为进的一个策略,眼下了却一事,真是连走路都感觉轻快了不少。 第194章   陆久安旗开得胜, 顶着众人复杂的眼神下了朝。   刚出掖门,背后一人压着声音喊道:“陆司业,等一等, 等一等啊。”   对方年事已高, 脚程没有陆久安快,一路小跑着追上他, 累得气喘吁吁。   来人左右环顾, 见四下无人, 凑近了小声问:“陆司业, 我家中有三个女儿,不知能否有幸去女子学院就读,她们天资聪颖,不会让你过多烦心的。”   陆久安好笑,他记得对方前两天还跟在严大学士后面言辞激烈地批驳他, 转眼就找上门来,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   “当然, 不管对方聪明与否, 只要肯学,我一视同仁。”陆久安笑眯眯回答。   “哎呀,陆司业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正人君子……”   对方不断说着漂亮的奉承话,陆久安不欲过多纠缠, 拱手告辞后, 径直回到家。   陆起正在捣鼓吃食,陆久安第一时间把朝堂上的好消息告诉给他,陆起不可置信地丢下瓷碗, 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真的公子?意思是,从今往后, 我也是官职在身的人了?”   “当然,明天公子陪你去吏部一趟。”   陆起欢呼一声,像条撒欢的小狗,摇着尾巴跟在陆久安屁股后面团团转。   听到他要写信,陆起格外殷勤:“公子,你要去信给谁?沐小侯爷吗?我帮你送到驿站吧。”   陆久安哭笑不得,把供到身边的脑袋推开:“写信到应平,让孟亦台和范成秋来晋南。”   他离任时就有这个打算,不过那时候情况不明,学院又离不得人,只有让他们先在那边继续教书。   现在陛下钦点他为女子学院的院长,新学员开办之初事务繁杂,而他的教学理念又和大周格格不入。如果有他们两人在的话,会轻松许多。   应平那边,就让范成秋另外提拔一人来接管便是,鸿途学院已经较为成熟,没有他们两人在,想必也会运行自如。   “那詹姐姐得高兴坏了。”   可不是嘛,陆久安暂时不打算告诉詹尾珠,等到时候给她个惊喜。   工部很快派了工匠前往废弃的寺庙。   陆久安对学院的规划早就有诸多想法。   一个宽阔的操场必不可少,他打算除了平时的常规教育外,偶尔举办一些校内活动,免得培养出来的学生们只会死读书。   另外也需要有一间图书馆,不用太大,至于里面的藏书,除了名章典籍,陆久安从电脑里抄录了一本李清照的词集,还有状元郎孟丽君,女驸马冯素贞等诸如此类的故事。   国子监的教学模式和布置显然在这里并不适用。正好这群工匠是免费的劳动力,陆久安准备物尽其用。   他指挥工匠将寺庙倒塌的佛像全部运走,除草夯土,移栽花卉,拆掉剥落的墙体,重新砌上新的青砖红瓦。   然后又将南苑辟成一个小型的自习室,里面烛火桌椅一应俱全。   陆久安拿着图纸找到工长:“能打一套这种物什吗?”   工长摇摇头,给他指路:“俺不会木活咧,问问老刘,他手巧着咧。”   老刘正咬着狗尾巴草敲木桩,赤裸的胳膊粗壮有力。   陆久安说明来意后,老刘丢下铁锤,眯着眼睛端详图纸片刻,没看出明堂:“能做倒是能做,这东西干啥用的?”   “画板,用来给学子们外出写生用的。”   老刘听得更糊涂了:“需要多少个?”   陆久安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学生来,最后保守估计报了一百个。   陆久安干劲十足,有一日他正在和韩致布置讲台,大门外突然来了几个人,是高楚高宿那几个应平的贡生,朝着院内探头探脑。   “你们怎么来了?”陆久安意外,拍掉手中的灰尘,随便擦了擦,朝门口迎去。   几人面皮薄红,原来他们听说了陆久安为民请愿的事,本想助他一臂之力,无奈人微言轻,连金銮殿都没有资格进入。   作为受恩于陆久安的学生,在他独木难支的时候,却什么忙都没办法帮上,几人心中十分愧疚。   “这没什么,我不会在意。”陆久安大度地拍拍他们的肩膀安慰。   更何况,若是高楚他们一窝蜂拥护自己,说不定会授人以柄,弹劾他陆久安结党营私,与己与他们都没有好处。   尽管如此,几人还是心怀内疚,每日散值后,都会主动来到寺庙,尽一点绵薄之力。   有了他们的帮忙,翻新修葺完学院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焕然一新的当日,永曦帝命人送来一快烫金牌匾,赐名笃学馆。   “陛下想得周全。”有了这张亲赐牌匾,就等同于有根定海神针,即便有人心存不满,也不敢上门造次。   韩致神色不虞:“是我去找皇兄请来了,你怎么不夸我?”   陆久安汗颜,他确实没想到这茬,抱着韩致亲了亲,夸赞道:“还是我老公最贴心。”   这时候,孟亦台和范成秋也从应平乘船来到了晋南。   消息传到军营,詹尾珠也没心思训练了,火急火燎赶回来,两人一见面,双双红了眼眶。   “孟姐姐,你怎么来了?你不在鸿途学院做夫子了吗?”   “陆大人传我来的。”孟亦台温柔地注视着詹尾珠。   詹尾珠泪眼朦胧,可怜巴巴地哀求着:“孟姐姐,你在这里多留几日吧。”   “我不走了,跟你一起在晋南。”   两人亲密无间地说着悄悄话,范成秋无限感慨:“孟夫子和詹尾珠的情谊难能可贵啊。”   “鸿途学院一切安好?”陆久安问。   “好,好,大人走后,鸿途学院又收了好些学生,他们怪想念你的,知道我要来晋南,都很不舍。”范成秋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哽咽着语不成调,用衣袖抹掉眼角的泪痕。   “对了。”范成秋忽然想起一事,从车架上抱出几坛葡萄酒,“谢东家他们托我给大人带的。”   这两年葡萄酒供不应求,价格也因此被抬得居高不下,这几坛酒少说得值几百两,谢岁钱居然说送就送。   范成秋道:“大人的恩德,哪是几坛酒就能抵过的。”   陆久安把其中一坛酒分装在四个酒葫芦里,翌日分别送了出去,苏铭接到手里不甚在意,等打开嗅了一口后,立刻呆若木鸡。   他磕磕巴巴地问:“这是……葡萄酒?”   陆久安笑眯眯点头。   苏铭怪叫一声,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这酒一到晋南就被抢购一空,有钱都买不到,你上来哪里得来的。”   “拿着吧,不要钱,别人送的。”   苏铭感动得稀里哗啦,语无伦次道:“久安真好……我知道你最近创办女子学院,是有人用酒贿赂你吗?这酒可不能乱收啊,不不,我还是用钱买吧。”   陆久安扶额,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你知道葡萄酒是产自哪里吗?”   苏铭呆呆地回忆,不确定道:“……江州,应平?”   “那我之前在哪里任职?”   “应平。”   陆久安意味深长地用扇柄敲了敲他额头。   苏铭一瞬间醍醐灌顶,崩溃地捂住通红的脸颊:“呜呜呜,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居然还在久安面前夸下海口,说什么要带你尝葡萄酒,你当时一定在心里偷偷笑话我吧。”   陆久安心想:这傻孩子,要是知道他推崇备至的展览阁在我名下,岂不是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当天下午,孟亦台来到陆久安的别院。   孟亦台容貌绝色,她这样的女人本就引人注目。   而陆久安呢,黄金单身汉一枚,不仅年纪轻轻就受职于朝中,做了六品大官,还生得玉树临风,隐隐有取代晋南四雅之势。   京城的不少贵女芳心暗许,暗中窥伺的媒婆们也蠢蠢欲动。   孟亦台一到晋南就进了陆久安的别院,此事正好被对门那位闲暇时喜欢找好姐妹唠嗑的正室看见了。   于是,陆司业并非因为工于事业才至今未娶,而是早已有了两情相悦之人,这样的说法很快就在晋南的士族门阀内传得人尽皆知。   名门贵女们听到后心都快碎了。   曾有意把自家小女许配给陆久安的户部侍郎就在国子监门口与他碰巧“偶遇”打探真伪。   “恭喜陆司业,前几天那位倾国倾城的女子可就是您未来的夫人?怪不得那些个金枝玉叶你都瞧不上呀。”   一同的韩致面无表道:“那是陆司业专门请来担任女子学院的夫子。当时本王也在那里,你怎么不说我是他未来的夫人?”   户部侍郎被怼得哑口无言,满头大汗反思是不是最近做了什么不小心触了这尊煞神霉头,反思无果后,他一头雾水看向陆久安。   陆久安哭笑不得:“孟夫子品性高洁,当时我和她在商谈学院的事,大门敞开,整个下午咱们都坐在院子里,路过的行人看得清清楚楚,可不要胡乱猜测毁人清誉啊。”   陆久安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户部侍郎,回家之后还要应对胡搅蛮缠的镇远将军。   韩致醋缸子打翻了,脑子里满是白天听到的各种言论,心里的无名妒火在汹涌翻腾,一关上房门,就把人摁在怀里惩罚性地撕咬,力道之大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   陆久安舌头被吸得又酸又麻,提议道:“韩朝日,要不咱们公开吧?”   韩致抵住他额头,炙热的呼吸唇齿相接,最后摇了摇头,拒绝了:“就这样吧,麻烦。”   久安现在是国子监的司业,要是那群御史知道他喜好男风,一定会见缝插针将他拉下马来。   他好不容易才在皇兄那儿争取到了女子进学的事,可不能因为自己就前功尽弃。   笃学馆一切就绪,就差学生和夫子了。   夫子很好招,吏部那里就有大把的人才。陆久安如法炮制,笔试加面试挑选了几名品性端正,有真材实料又教学有方的老师。   随后他亲自写了一本招生简章,简单介绍了丰富多彩的教学内容,强大的师资团队,以及女子学院创办的初衷。   正好向道镇开办的新闻社成立,值得一提的是,新闻社别名久安新闻社。   有祝愿大周长治久安之意。另外也是告知世人,每日要闻是一位叫陆久安的臣子在应平担任县令时为百姓所创立的。   陆久安将招生简章的广告植入每日要闻中,接下来,他就坐在学院里,等着女学生来报道。   可惜结果并不理想。   招的五十多人里,几乎全部来自京城的贵族门阀,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寥寥无几。   陆久安捏着名册,心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   他知道什么原因。   百姓觉得女子读书无用,反而会减少家里的劳动力。   要想改变女子的现状,果真任重而道远。   不论如何,现在老师有了,学生有了,笃学馆便正式启动教学了。 第195章   笃学馆内的学生非富即贵, 即使她们身为女子,长大后注定要嫁入夫家,但在达到一定岁数时, 依旧会受到族里聘用的夫子开蒙教诲, 因此学识参差不齐。   陆久安只能按照年龄将这50多人以十三岁为界限划分成两拨分开教学。   开学当日,笃学馆迎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国子监祭酒和蔡公双抱着文房四宝登门拜访。   陆久安受宠若惊:“祭酒和蔡司业怎么舍得过来。”   祭酒像是没听到, 负手走在前面, 蔡公双道:“祭酒一早就在念叨了, 说过来看看笃学馆内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怕你思虑不周,贻人口实。”   祭酒回身骂他:“就你话多。”   陆久安心里微微一暖,温声道谢。   笃学馆内,女学子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两双眼睛克制不住地左顾右盼, 对接下来的学院生涯充满了好奇与憧憬。   国子监祭酒抖了抖嘴唇, 欲言又止, 蔡公双就没那么多顾虑了,直言不讳道:“这哪是来进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参加牡丹花会。”   陆久安知道蔡公双此话并非只是针对女学生。   同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国子监,那群监生一旦着装不符, 或者举止稍微放浪一点, 这群古板又严谨的饱学之士就会站出来,以不思进取为由将人狠狠训斥一顿。   陆久安虚心接受:“多谢蔡司业提醒,我会让她们注意的。”   此时,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祭酒走马观花参观了一圈,到授课的教室外时, 看到木门上贴了一页纸:“这是什么?”   陆久安解释:“排的课表,夫子们按此表上的排课顺序进行授课。”   祭酒精神一震,凑近了仔细看下来,诧异道:“怎么你们还教音律丹青吗。”   “音律是为了陶冶情操,丹青是为了修身养性,但平时还是以读圣贤书为主,祭酒放心,不会本末倒置。”   “不错。”祭酒简短做了声评价,又推开门参观起教室。   两人在笃学馆没待一会儿就离开了。   学习四书五经总是枯燥而乏味的,然而经过一天的苦坐,这群女学生们依旧兴致高涨,叽叽喳喳讨论个没完。   陆久安用戒尺拍了拍黑板:“肃静,我有话讲。”   女子们立刻停止了说话,睁着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看向他。   “我想定做两套校服,征询一下你们的意见。”   “校服是什么?”有人问。   “校服是笃学馆独有的服饰,将来你们需要穿着校服入学,我想让百姓看到它,就知道你们是来自笃学馆的学生,知道你们的与众不同。”   还有什么词比“与众不同”更具诱惑力呢?这四个字如同春雷炸响,很轻易地就挑动了年轻学子的心弦。   陆久安只是稍微一提,无需多言,学子们就兴奋地同意了他这个奇思妙想。   陆久安就服饰的款式集思广益,采纳了不同人的意见,最后将服饰设计图纸交到吴娘手里,让她去找晋南城的成衣铺缝制。   吴娘出生商贾之家,自小耳濡目染,聪慧能干,嫁为人妇后将夫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夫家潦倒落魄后,她经陆久安对门的妇人,也就是那位大传特传他谣言的正室推荐而来,负责笃学馆的杂务,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陆久安将此事交给吴娘后就放心得撒手不管了,岂料几天之后,吴娘一脸挫败地回来。   陆久安一见她神色就知事情不顺:“怎么?莫非成衣铺不做?”   不应该啊,这么大单子,哪家店接到不都得乐开了花。   “自然是做的,有钱哪有不赚的道理。”吴娘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跑了晋南城手工最好的四家成衣铺,个个手里堆满了活,要接笃学馆的校服,得排到下个月末了。”   陆久安咋舌,心道不愧是人口密度最大的京城。   “那其他成衣铺呢?”   “其他成衣铺时间倒是有闲余,可惜绣工差强人意,那些服饰给姑娘们穿……” 吴娘没有说完,但陆久安大概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   “那就等等吧,不差这一两个月。”   韩致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此事,有一日陆久安去御王府,韩致往陆久安身旁一坐,往桌上丢下一个铜匣,示意他打开来看。   单看韩致使力的臂膀就知道这铜匣分量不轻,等陆久安掀开盖子,登时被里面一片金灿灿的光芒闪瞎了眼。   “哇。”陆久安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   韩致被取悦到,眉目舒展开来:“何必煞费苦心去找别的成衣铺,你不是想在晋南开华彩坊吗?正好可以用这两套校服做……做宣传?这箱金银珠宝应当足够了。”   何止足够,置下五个成衣铺都绰绰有余了。   陆久安身兼数职,无法像在应平那样随心所欲。还好这是韩将军的地盘,有的是人毛遂自荐来替韩将军打点华彩坊的事宜。   短时间内华彩坊无法成立,但是可以先招些绣娘裁缝,设计图送到工坊不出五日,吴娘手捧两套成品迫不及待找到陆久安。   “大人,请您过目,若是您觉得满意,后面的就照着这套来缝制。”   衣裳如月华一般缓缓展开。   湖蓝色群衫淡雅端庄,其上莲纹栩栩如生,一针一线可见绣娘女红精湛。   “皎皎玉轮忽醒,亭亭蒹葭长立。”陆久安眼前光影浮动,仿佛看到自家学生穿上这身衣服朝气蓬勃的子,他一敲手心,“好,就这样,非常适合我院学生气质。”   “不行。”却听背后一声不容置疑的反驳,韩致眉头皱得死紧,“我不同意。”   陆久安费解:“韩大哥何时也有闲心操这档子事了?好吧好吧,整个华彩坊都是你的,那你来说说,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的。”   韩致神色不虞:“久安,你竟然忘了么?”   陆久安被他这么盯着,久违地感到压力,心虚道:“抱歉啊韩大哥,最近事情实在太多了。”   韩致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身侧的拳头:“服饰上少了华彩坊的搂狗。”   “什么东西?啊,我知道了,logo啊。”陆久安一拍脑袋,转头吩咐吴娘加上太阳和瓦姬花的双面刺绣。   韩致郁结难消,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言喻的委屈,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生闷气。   陆久安注意力全在校服上,他翻出一套以前华彩坊的服饰给吴娘,吴娘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惊叹道:“这女红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竟能在薄如蝉翼的布料正反面刺绣。不过大人,我记得那纸上画的服饰并没有这朵花呀。”   陆久安沾沾自喜: “嗯,这是华彩坊特有的标志,以后只要是华彩坊出品的服饰,你都会看到。”   等整个房间只剩两人时,迟钝的陆久安方才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他转身看到韩致黑如锅底的俊脸,心生顿感不妙,转身拔腿往外走,手刚摸到门框,就被饿狼叼住脖子给拖了回去。   当晚,陆久安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五十多人的校服,绣工连夜赶制,终于在一个早晨,如数送到了每个学生手里。   姑娘们激动地面红耳赤,翌日就换上了崭新的服饰,这种兴奋整整持续了三天都还没消退,陆久安杵在廊檐下,看着这一幕,满意地笑了。   蔡公双拍手叫绝:“陆司业手段了得呀,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群爱美的姑娘们心甘情愿脱了身上那些华服。”   陆久安不置可否,他只不过是利用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心理,这种心理叫做荣誉感。   “这个什么校服,我回去跟祭酒说一声,不知道咱们国子监能不能也来一套。”蔡公双道,“说起来,陆司业,自从陛下应允女子学院成立以来,你一门心思扑在这上面,恐怕连国子监大门长何样都忘了吧。 ”   陆久安虽然是皇上钦点的笃学馆之长,但到底还没脱下司业的帽子,把国子监扔在一旁不闻不问,确实有些厚此薄彼。   陆久安经历两世的摸爬打滚,对这种情况早已应对自如,面不改色道:“蔡司业严重了,我正打算联合笃学馆和国子监进行一场辩论赛。”   “辩论赛!”蔡公双一瞬间提起了兴致,“向道镇那老头之前在祭酒面前炫耀过,被我听到了。何时举办,就下个月吧。”   陆久安无奈:“下个月不行,她们才进学没多久,哪是监生的对手。”   “对不住,我欠考虑了。”蔡公双站在教室外观摩了一会儿,最后感慨道:“是我小看了她们。”   陆久安深有同感,学院内的姑娘们知道这是个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如饥似渴地读书,一日都不曾懈怠。   陆久安准备的操场没怎么用上,自习室和藏书室反倒成了她们常去的地方。   陆久安担心这么不要命的学法会伤了她们,于是便延续了鸿途学院的教学模式,偶尔会将姑娘们聚集在树荫下,给她们讲故事。   这日,陆久安讲完红楼梦,和韩致并肩走出笃学馆,突然见墙角下闪过一道影子。   “什么人?”韩致反应迅速,大喝一声,纵身跃去,不出两息,就将人揪了出来。   韩致揉了揉眉头,放松力道,露出手掌下的模样:“是个小女孩儿。”   女孩儿其实不小了,瞧着十二三岁,不过因为韩将军身形异常高大魁梧,把女孩儿衬托得比较娇小罢了。   韩致刚才那一嗓子显然把人吓到了,女孩儿惨白着脸瑟缩在原地。   “你在这里做什么?”韩致面无表情问。   女孩儿没回答,瘪了瘪嘴,突然哇一声哭出来。   陆久安瞪了韩致一眼,把人扯到身后去。   他微微弯下腰来,与女孩儿持平,一双眼睛如沐春风,和声细语问:“告诉哥哥,你刚才在这里做什么?”   女孩儿偷偷摸摸瞧了一眼韩致,眼里还有些恐惧,她往陆久安身边挤了挤,方才道:“我在听里面讲故事。”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是女子学院。”   陆久安摸摸她的头:“那你为什么不进去听呢。”   女孩儿失落地垂下头:“娘不让。”   “你想进去吗?”   “想。”   “走吧,哥哥带你进去。”   “可以吗?”女孩儿小心翼翼地问。   陆久安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杨苗苗,心里一软,牵住她的手:“当然。”   经过此事,陆久安忽然福至心灵,给夫子们准备了个扩音器,天气晴朗的时候,授课的地点从教室移到了操场上,隔着老远,就能听到笃学馆内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等丹青课初有成效后,陆久安提前准备的画板就派上了用场。   姑娘们穿着统一的服饰,背上书画工具,往湖边一坐,脸上散发的自信光彩照人。   当不明就里的行人好奇询问时,就会突然冒出四五个热心人争抢着回答,众说纷纭。   “这你都不知道呀,这是笃学馆的学子们。什么?笃学馆也不知道,专收女学生的呀。”   “看到那套衣衫没,笃学馆的校服,只有笃学馆的学生们有资格穿。别痴心妄想了,晋南城买不到的。”   “我也不晓得女子读书能干啥,据说以后也能做官?”   ……   各种各样的言论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有人听了不屑一顾,有人则半信半疑。   笃学馆里面做工的杂役惊讶地发现,到笃学馆求学的女子与日俱增,这样的情况,突然在某一日到达了顶峰。 第196章   不知何时, 晋南城内悄无声息出现了一间叫华彩坊的成衣铺。   那铺子门前每日络绎不绝。里面服饰华贵无比,即使价格不菲,依旧深受京城达官贵族们的喜爱。   百姓们闲下来时总爱谈论晋南城及周边发生的大小事, 自从每日要闻兴起后, 能闲聊的谈资就更多了。   据华彩坊一位绣工私底下无意间透露,在华彩坊里做工的伙计, 即便是洒水扫地的, 每月都能得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 足够一个不太富裕的家庭省吃俭用一个月了。   百姓羡慕不已, 也不知这华彩坊是哪位东家的营生,竟然如此大方。   正当众人暗暗懊悔没有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时,突然某一天,有人在每日要闻的广告版块里,看到了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华彩坊招工!   东家一如既往地慷慨, 给出的工钱最高可至五两。   “你莫不是吹牛吧, 哪个东家这么傻?”提着食盒的妇人不信邪。   她和其他许多人一样, 大字不识一个, 只能偶尔从街头巷尾听些七零八落的消息。   “千真万确!”来人竖着一根食指信誓旦旦道,“绣娘、账房、采购…… 需要数十人,而且有一点你们绝对想不到,他们只招女工。”   这下子, 谁还管是真是假, 华彩坊这三个字在她们心中俨然成了一块儿发家致富的圣地。然而等他们蜂拥而至时,却又全部傻眼了。   华彩坊的管事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蓄着短短的山羊胡须, 杵在大门外,掏出一卷通篇密密麻麻满是文字的纸页, 对着众人展开来。   “招女工是真,5两月银呢也是真,来咱们华彩坊呢只有一个条件,通过笔试考核就成。”   满怀希望来此的姑娘妇人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众人心有不甘,可那又如何?她们尚且连那纸页上的字都认不齐全,更遑论通过考核。   听管事说里面有几道算数题,是了,华彩坊招账房,哪能什么人都要?   女人靠做工得五两银钱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罢了。   众人灰心丧气地离开,没走两步。忽有朗朗读书声传来,如梵音入耳,令在场的人如梦初醒。   这一刻,她们清楚地意识到,读书并非无用,知识就是金钱。   与此同时,晋南其他四家成衣铺也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新衣坊立足晋南五十多年屹立不倒,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成衣铺,近些时日却被一家横空出世的铺子夺走了好些熟客。   东家自是坐不住了,打发了一名得力下属前去打探,奈何下属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对方东家一点皮毛都没扒出来。   “怎么会一点蛛丝马迹都不露。”新衣坊东家大为不解。这一点实在非同寻常,要么对方做事隐秘不喜为外人所知,要么就是身份尊贵高不可攀。   下属这一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知道了华彩坊衣物用料皆为上乘,连服饰上那独有的朝日瓦姬都是采用的双面刺绣。   新衣坊东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真想找人趁着夜黑风高砸了那家店,可惜对方身份不明,他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我新衣坊的服饰就差了么,怎么一个个尽往那破地方跑,宝马香车往门前一挤,倒显得他华彩坊多华贵似的。”   东家大动肝火,气得一掌拍在桌面上。   不料几日过后,就从下属口中听说了华彩坊考核招工的事。   “能通过考核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华彩坊的伙计,华彩坊平日接待的都是贵客,只有这样方能显示出华彩坊的与众不同。”下属一字不落地复述自己打探来的消息。   “岂有此理!”东家自是不甘落后,翌日也推出了考核招工的方式。   幕后黑手陆久安对此毫不意外,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也能使学子们主动去读书,笃学馆的生源经此一事,呈断崖式陡增。   “还是陆司业有办法。”蔡公双心悦诚服,眼巴巴地问起另外一件事,“这都过去两个月余,该是时候开一场辩论赛了吧,祭酒那日也在问我呢。”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笃学馆场地太小了,待会儿我带人去国子监。”   蔡公双兴奋不已:“那辨什么呢?陆司业你来定一个。”   陆久安摸了摸下巴,很快便想好了主题:“第一次辨个简单的吧,咱们循序渐进。”   “就依陆司业所言。”蔡公双精神抖擞地向陆久安辞别,表示要提前回国子监通知监生们做好准备。   这股风不只怎的吹到宫中,不一会儿,永曦帝的御辇就到了国子监,陆久安眉梢一挑:“陛下也来了?”   祭酒抹了一把汗,带着三位司业诚惶诚恐地前去迎接,永曦帝道:“起来吧,不用对外声张,给我寻一个隐秘的地方设个软榻。”   学子们闹哄哄地来到孔子像前,然后泾渭分明地站成两列,双方以抽签的方式决出正反方,正式展开辩论。   因为陆久安有言在先,学子们畅所欲言,一场激烈的辩论下来,不只学子们通体爽快,连永曦帝也听得龙心大悦,给了不少赏赐。   经此一事,祭酒越发体会到陆久安的难能可贵,怪不得弱冠之年去了应平,还能将那么蛮荒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就在昨日,应平县因为人丁兴旺,达到了六千户,从下等县一跃成为了上等县,这可跟那位刚上任不到一年的新县令没有干系,一切都是眼前这位年轻司业的功劳。   祭酒再不敢小瞧了陆久安,终于明白了向道镇罗进深的心情。   祭酒欣慰地看着他:“陆司业到国子监,实在是屈才了。以后你若还有什么良策,尽管施展便是。”   陆久安连称不敢:“目前暂时没了,若是有,也一定先告知祭酒。”   后面几次辩论赛,陆久安便没再亲自到场,由得他们自由发挥。   不过有一次,双方的辩论不知怎的就扯到了边防上去了,国子监里那群出生名门望族的矜贵少爷们,话里话外都是对士兵的不屑。   陆久安怒火中烧:“若不是脑袋里装了水,嘴里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一群小兔崽子,居然也敢诋毁边疆战士。”   韩致倒是没什么反应,或许已经习以为常。   陆久安越想越气:“就该把他们丢到战火蔓延的地方去,体验一下人间疾苦。”   韩致觉得这样维护自己的陆久安实在让他心动,谁知他还未曾动作,陆久安就横了他一眼:“是不是太闲了,那我也给你找点事做。”   “……”韩将军明显是遭受了无妄之灾,他抽回手,配合问:“那久安意欲何为?”   陆久安响当当道:“我要去找祭酒,在国子监进行军训。”   ……   在半道上,陆久安与冷宁阮侠路相逢,这位司业一如既往地不太待见他,一边走一边阴阳怪气地说:“有些人一路过关斩将平步青云,我还道是自凭本事,原来不过是巧言令色,有幸得到了韩将军相护罢了。”   陆久安骤然回身,反唇相讥:“是吗?我看你也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罢了。你倒想攀附权势,可惜没人瞧得上你。”   陆久安对他的冷言冷语一直以来抱以漠视的态度,今天骤然发难,冷宁阮犹如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陆久安冷冷道:“那么多年的圣贤书,你都读到狗肚子去了。你若真论出个一二三来,我且还与你辩上一辩。这般胡搅蛮缠,我懒得搭理你。”   “你……”冷宁阮额头青筋乍起双目圆睁,被陆久安一番诛心之语怼得近乎气结。   陆久安一把推开他:“走开,好狗不挡道。”   ……   冷宁阮的举动并没有影响他分毫,陆久安很快找到祭酒告之他自己的计划。   祭酒虽然如今比较器重他,但是对于军训一事还是有些接受不能:“监生当以学习为重任,怎么能和武将们一样打打杀杀……”   “非也。”陆久安自有一套说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监生从小锦衣玉食,每日与书相伴,哪有机会劳筋骨。祭酒,不琢难以成材啊。”   “再说别的,每次科考需得在棚屋里挨过三天两夜,有些考生落榜并非因为学识不丰,而是体力不支,相信祭酒当年也深受其害。军训不是让监生未来去战场杀敌,而是为了强健他们自身的体魄。”   祭酒笑骂:“滑头,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作什?”   陆久安察言观色:“实事求是嘛,国子监有些学子不服管教,成天嚷嚷着读书辛苦。军训完以后,两相对比,我看他们谁还敢说读书累。”   祭酒略有松动:“陆司业言之有理,那依你看,军训多长时间。”   “一个月。”   祭酒错愕:“这么久?”   陆久安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那好吧。”祭酒点头道,“我会将此事上奏陛下,由他定夺。若是成了,这教官该去哪里找?”   这还不简单,陆久安拍着胸脯保证道:“祭酒放心,交给下官即可。”   陆久安意气风发出了监舍,途中遇到一名监生。   陆久安在一群司业学正里因为生得俊美,脾气又温和,监生们并不怎么怕他,远远同他行了个礼。   陆久安想了想,招手示意他过来,夸了一句:“你们今日这场文臣武将孰重的辩论赛十分精彩。”   “陆司业过奖。”监生扬起下巴,连头发丝都散发出一股雀跃的味道,“我是一辩。”   “是吗?”陆久安摸了摸浑小子的后脑勺问,“你就是那个指出战士坐享农夫米,一年吞掉百万餐,提议削减军饷的监生?”   监生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感觉被陆司业摸过的后脑勺发寒。   尚且不知大难将临的他突然生出一种恐怖的直觉,谨慎地后退一步:“是的。”   陆久安收了手,又问:“你觉得监舍生涯如何?”   监生小心翼翼道:“尚可。”   “那你可要好好珍惜了。”因为接下来,迎接你的将是地狱。 第197章   陆久安首先去找了韩致。   进门时遇见老管事, 老管事一眼瞧见他,脸上当即露出笑容来,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陆大人, 您找将军啊。”   陆久安提着衣角:“他人在吗?”   “在在, 将军在后院呢。”老管事忙不迭把他请进府内。   韩致正在打理长枪上的红缨,红缨有点打揪了, 在陆久安看来并没什么影响, 但韩致向来很宝贝他这把上阵杀敌的武器, 垂着眼眸整理得一丝不苟。   韩致抬头看了他一眼, 见他出门时怒发冲冠,回来后五官飞扬,定是事情成了:“这么高兴?”   陆久安确实很激动,一想到要军训那群小兔崽子,心里就抑制不住地乐, 他挨着韩致一屁股坐下来, 攀着他的肩膀把事情说了。   然而韩致对陆久安说的军训不为所动, 漫不经心道:“一群读书的小子, 不能上场杀敌,练了做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呀。”陆久安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边防战士在外茹毛饮血的, 若不是他们那层防线, 挞蛮早就打进来了,这群小兔崽子倒好,一张嘴就把人的功绩全给抹掉了。必须从小把他们的爱国情怀培养起来。”   韩致专心摩擦着他那把长枪, 头也不抬:“仅凭军训?”   “就凭军训。”   韩致没有说话,即便是坐着, 魁梧的身材也像一座小山似的,纹丝不动。   他是大将军,操练士兵是他的看家本领,但不表示他就喜欢跟一群软绵绵跟面条似的小孩儿玩。   更何况,按照陆久安的说法,这训练还不能太过用力,那他就更提不起一丝兴趣了。   陆久安抱着韩致的胳膊好一阵软磨硬泡:“你现在左右无事,就当是打发时间罢。”   韩致撇他一眼,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大殿,意有所指道:“我还有一大群幕僚要养。”   韩致说的是御王府一个稍显偏僻的地方。   那里住着一群成日只知埋头捣腾的工匠道士,地上堆满了木屑,空气里是熏人的硫磺味。就连大殿外面的院子,都被农人申志给拔除了植被,种上了粮食作物。   韩致突然提到这事,多少让陆久安有些赧然:“暂且先让他们在你府上住下吧。”   韩致有些不解:“何不直接告知皇兄。”   陆久安原本就打算一到晋南把两个研发团队丢给天子,谁知一来二去耽搁了,他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事一呈上去,意味着又要伸手问户部要钱,这接二连三的,那尚书大人得跳脚了。”   韩致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陆久安道:“还是再等等吧,让尚书大人缓一口气,时机一成熟,我就向皇上禀明此事。”   韩致知道他行事有主见,便没有多言,也不准备插手了,陆久安眼巴巴瞧着他:“现在咱们还是说军训的事,你也知道,你是赫赫有名的镇远将军,大周的战力天花板,由你来做这把开锋刀,再合适不过了。”   韩致被他的说辞逗得忍俊不禁,面上还要装作不为所动。   陆久安贴着他,软乎乎叫了一声:“好不好嘛,韩大哥。”   韩致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嘴巴,鬼使神差收的,就点了点头。   陆久安心花怒放,推他一把,站起身来往外走:“那就这说定了,我还得去游说别人。”   韩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需要我帮你吗?”   陆久安一摆手,头也不回地说道:“不用,这种小事我还搞不定吗?”   陆久安出了御王府,径直朝五城兵马司走去。   陆久安仔细算了算,国子监学子多达数百人,假如按每五十人一个队训练,也需要十来个教官。   第一届军训,必须得要盛大而圆满的结束,因此教官的人选也显得尤为重要。   韩致作为镇远大将军,届时就担这总教官之职。   至于其他人,陆久安也想好了,他准备试着先去游说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及几个禁卫军统帅。   陆久安对此有信心。   文臣武将针锋相对良久,武将因为不善言辞,屡屡处于下风,早已憋了一股气,现在一个光明正大报复的机会摆在面前,焉能不心动啊。   等第一届军训成功,再跟武将们商量,轮番让其麾下小将军训新生,开源节流。   兵马司管辖整个晋南的缉盗秩序,事务繁多,这会儿大多在外巡逻。   衙内只留数十人,三五成群地聚一起闲聊唠嗑,陆久安刚一出现,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睛不约而同看过来,戒备地看着他。   陆久安泰然自若,似乎没有察觉到这莫名的气氛,甚至还礼貌地对着他们笑了笑。   这时候,刘卧正好掀开门帘出来,一眼瞧见他,满脸欣喜,“大人,你怎么来了?”   兵马司的人这才把目光收了回去,三三两两各自没事找事去做了。   “我找你们指挥使有要事相商。赵老三呢?”   “他在后院跟兄弟们切磋呢,我这去叫他来。”   刘卧风风火火就要走,被陆久安一把拉住:“我就随便问问。还有,你们衙内这些人怪怪的,怎么这么看着我?”   刘卧挠后脑勺:“大人勿怪,岭山狩猎后,主事被降职,数人被罚,他们没有敌意,只是怕大人……”   刘卧小心翼翼觑他一眼,嘴巴嗫嚅了两下,还是没敢说,陆久安揶揄道:“怕我再生事端?”   刘卧嘿嘿一笑,赶紧转移话题:“指挥使刚回来,我引大人前去。”   一路上,陆久安询问其他这群跟着从应平到晋南的衙役近况:“在兵马司与他们相处可融洽?”   刘卧得意道:“刚来那会儿,本来是看不起我们的,一个个眼高于顶。不过武人嘛,靠拳头说话,谁厉害就服谁,打了一场,就称兄道弟了。”   陆久安促狭:“我原还等着你们来向我哭鼻子。”   刘卧感激道:“多亏了大人和将军往日的倾囊相授。”说到这个,刘卧情绪高涨,“还有警犬,兵马司的人可稀罕了,指挥使大人也动了心思,让我们也给他驯一只。”   陆久安双眼放光,摸着下巴:“你们可驯不出来这样的。”   “可不是,我告诉他是大人身边的阿多驯养的,他才作罢。”刘卧皱巴着脸,“只不过可怜我那毛崽子,毛都快给薅秃了。”   两人拐过一道弯,走到一条长长的廊檐下,刘卧继续道:“岭山围猎后,指挥使大人便将我们这群弟兄提拔了上来,如今属下也算是有个一官半职了,平时负责晋南东城那一块儿,大人出门在外若是有需要属下帮助的,就去东城大杨树旁的小楼里找我。”   接着,刘卧垮下脸嘀咕道:“兵马司好是好,就是这晋南治理得没咱们应平好。”对着陆久安,刘卧是毫不避讳,什么话都往外抖落,“属下前些日,看到好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大街上流浪乞讨,老人小孩都有,怪可怜的,这还是天子脚下呢……欸到了,前面书房,指挥使就在里面,属下先行告退了。”   指挥使在屋内隔着老远就听到了两人的交谈声。   陆久安是国子监司业,国子监与兵马司平时八竿子打不着,陆久安找上门来,指挥使对此也好奇得很。   他将陆久安请上座,又命下人奉上好茶。   陆久安开门见山道:“此次前来,是想寻求指挥使合作的。”   “但说无妨。”   陆久安道:“久坐不利于身,想必指挥使也知道这个道理。”   指挥使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监生恰恰就有这个通病,平时念书都没精打采的,这样子还怎么学得好呢,祭酒大人为此整日茶饭不思心力交猝啊。”   “所以呢?”指挥使听了半天也没明白他的意图。   “所以学子们必须加强运动锻炼,说到运动,还有什么比武将更有资格呢?”陆久安说得头头是道,“再加上平时文生武将少有联系,不若趁此机会,指挥使拨点人才教导一二。这样一来,咱们即能实现合作共赢,说不定还能传出一段文臣武将携手共进的佳话来呢。”   指挥使虽然一开始叫他说得糊里糊涂的,但他能在这个位置坐得四平八稳,也是个人精,脑袋稍稍一转就分析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国子监与兵马司历来泾渭分明,从未有过什么交集,合作共事也未尝不可。   而且这陆久安一上任,就使出些稀奇古怪的招数,这么不着边际的计划,也亏得他想得出来。更离谱的是,皇上居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胡闹……   如此想着,指挥使已是心动异常,但多年的做事让他习惯保留三分,于是嘴上假意推脱道:“不妥,学子们读圣贤书的,哪能经得起我们这些粗人的折腾。”   “无需担心。”陆久安哪里不知道他心思,见招拆招,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手册。   指挥使定睛一看,见书页上印着“军训方案”几个大字:“……”   这是早有准备啊。   “学子们毕竟有别于战士,为了防止发生重大伤亡事件,这是一本军训要则,是镇远将军韩致秉烛撰写而成。”陆久安面不改色地假借将军之名。   “将军也去?”指挥使眉心一跳。   “当然。”陆久安道,“将军乃此次军训的总教官。”   “镇远将军有心了。”   陆久安见状,再接再厉:“除了镇远将军,四京卫也要派人。往后每有新的监生入学,都要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军训,而每一届的军训,不仅评选优秀监生,还要评选优秀教官。指挥使大人难道不想趁这个机会,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吗?”   果然激将法在任何时候都不过时,陆久安这句话无异于对着他的脊梁骨发起了猛攻,指挥使当即拍案而起,声如洪钟道:“不必多说,我答应你。”   接着,指挥使发现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容易让别人看了笑话,很快又找补道:“陆司业得空了,让你身边的能人异士也为本官驯养一只警犬。”   陆久安得偿如愿,眼角眉稍都是愉悦的笑意:“好说好说。”   拜别指挥使,陆久安又如法炮制找到了禁卫四统领,沐挽弓最为积极,叫他只管回监舍等着便是。   这么不消两三天,陆久安就如愿凑齐了十个教官。   军训的事,很快在监舍传得人尽皆知,有一日傍晚吃过晚饭,阿多和杨苗苗来向陆久安求证,从他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复。   两人如闻噩耗,哀嚎一声:“是谁这么恶毒啊。”   陆久安磨了磨后槽牙,一人给了一个暴扣:“你大人我提出来的,军训两日后开始,为期一个月。若是丢了韩大哥的脸,看他不扒了你俩的皮。”   不仅阿多和杨苗苗,整个监舍的学子对此事都显得十分抗拒,有一位学正忧心忡忡劝道:“陆司业,要不我看算了吧。你是不知道监生们都是如何议论此事的。”   陆久安当真不知道:“哦?都说了些什么,讲来听听。”   “说什么的都有。”学正把近日听来的消息一一道来,“特别是那戚霁开,嚣张跋扈惯了,扬言道若是敢军训他们,就给教官们一个好看。”说着还模仿起戚霁开的姿态语气。   陆久安光是想到那样的场景就乐不开支:“大言不惭。胆儿这么肥,看来是消息不够灵通,还不知道镇远将军也会来吧。”   学正忧心忡忡:“这只是其次,回头要是出个什么事,各位大人怪罪下来,咱们也不好交代啊。”   陆久安左右环顾,见不光这位学正,其他人也都隐隐谋生了退意。   他心知万事开头难,安慰道:“军训期间,有大夫在一旁全程候着,一旦出现中暑晕厥的现象,立刻就会有人查看。你们也不必担心,此事既是由我提起的,万一出了事,一力由我承担。”   学正还要再说,被旁边的人扯住袖袍:“好了好了,军训也不是你我负责的,况且……”他指了指天,“圣上默许了的,你操的哪门子的心啊。”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学正即便有再多想法,也不再多言。 第198章   军训当天, 天际刚刚擦白,微风拂过,给炎热的空气带来一丝凉意。十个教官如约而至, 个个身材魁梧, 面目威严。   为首之人双眸如炬,几米开外就让人心生怯意, 正是镇远将军韩致。   陆久安同蔡公双交待完接下来的事宜, 过来一看, 见几个学正学正相互推攘着, 居然没一个人敢主动上前接洽。   无奈之下,陆久安只好放下手中的事,先把几个教官请进监舍,让他们稍等片刻。   陆久安瞧得分明,这几个教官虽是一道而来, 但彼此站立相隔几个身位, 即便是偶尔言语相交, 也是客客气气地打着官腔, 分明有所警惕。想必是各自所属不同势力,还无法做到坦诚相见。   陆久安暗笑一声,也不戳破,默不作声和韩致交换了一个眼神。   等陆久安把教官安置妥当回来, 一群学正团团将他簇拥住, 一脸佩服崇拜:“陆久安和教官们相处自然,甚至还能和镇远将军有说有笑,我看韩将军一眼就觉得腿软, 还是陆司业胆子大。”   冷宁阮冷嘲热讽:“陆司业有人护着,自然不怕。”   陆久安没理会他:“韩将军显少发怒, 平时没见他对谁动过粗,和那些滥施刑罚的酷吏相比不知和善多少,你们为何惧他如豺狼。”   学正摆了摆头,悻悻然道:“我也不想怕啊,可是韩将军一身煞气,只要离得稍微近些,我这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发怵。”   陆久安暗道:看来不仅要改变监生对将军战士们的偏见,学正夫子们的态度也得纠正一下。   不一会儿,监生们在蔡公双的带领下来到空地集合,学子们叽叽喳喳小声说个没完,东倒西歪,队伍散乱没个正形。   韩致极为平淡地向人群里扫了一眼,学子们顿时齐刷刷往另外一边缩去,如同见了猫的老鼠。   戚霁开大惊失色,偏过头低声问:“韩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   同伴连连摇头表示不知,另一人道:“听说韩将军也是此次的教官。”   “他堂堂一个镇远将军,怎么也来咱们国子监凑热闹。“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顿觉未来的一个月暗无天日。   “怎么把他给请来了……”戚霁开早没了来时的神气,脸色煞白,把自己塞进人群,恨不得谁也看不见。   队伍从杂乱无序到安静整齐也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祭酒不掌事,带着两人出晋南检视其他学府了,军训的所有事宜全部落在陆久安头上。   陆久安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打算一切从简,拜了孔子像,就打算叫上教官们开始军训。正在这时,蔡公双匆匆忙忙从一旁靠过来,陆久安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道:“怎么了?”   蔡公双:“你刚才不是让我给监生分组吗?我发现有好些学生称病未到。”   陆久安紧皱眉头,转头打量人群,一眼望去,队伍里果然少了好些人。   韩致远远听见动静,大步流星走过来,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一点小事,有些监生逃学了。”   韩致双眼微微一眯,蔡公双打了个哆嗦,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韩致问:“你准备怎么办?”   “有没有病,可不是他们说了算。”这种小把戏陆久安可见得多了,当然不会就此作罢,“蔡司业,你可知那些学子家住何处?”   蔡公双浑身一震,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席卷全身:“陆……陆司业,你可不要乱来呀。”   “放心,只是作为司业的我关心学生罢了。”   陆久安未作犹豫,先叫停军训,对不明情况的教官们道歉,告知他们临时出了点状况,军训下午再开始。   接着,叫上两名监舍的大夫,带着名册直奔缺席的学子家中而去。   陆久安寻上门时,这群学子正三五成群地聚在府里玩叶子牌。   “你说,是不是因为小爷我急中生智,才让你们逃过一劫。”   “魏兄足智多谋,愚弟深表佩服。”   “也不知谁出的这个馊主意,咱们堂堂读书人,怎么能和那群莽夫一般在泥地里摸爬打滚的,实在有辱斯文。”   结果一转头,看到了本应该在监舍的陆久安,一个个吓得大惊失色,面容惨白。   “馊主意?”陆久安冷冷一笑,脸上也没了平日里那副为人师者的温和,朝着大夫微微颔首致意:“大夫,拜托你们了。”   大夫哪里见过他这模样,一时有些怔懵,陆久安咳嗽一声,大夫这才反应过来,提着药箱撩起衣袖,上前望闻问切。   行云流水一通诊断下来,只要身体没有大碍的,无论学子们怎么哭嚎解释,陆久安都不为所动,一律带走。   陆久安雷厉风行,只短短用了两个时辰,就把这群称病缺席的学子从府中全给抓了出来。   少年们觉得陆司业太可怕了,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简直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特别是在知道军训是陆久安提出来的以后,心里的恐惧更是达到了顶峰。   学子们瑟瑟发抖,心知被拉回去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惨无人道的折磨,一时悲从中来:“陆司业,我们再也不敢了,就饶过我们这一回吧。”   “闭嘴。”陆久安被他们吵得脑瓜子嗡嗡直鸣,“临阵脱逃,读了那么久的四书五经,孔言孟德都是这么教你们的?国子监,大周的最高学府,你们是这儿的学生,一言一行乃全天下学子们的表率,现在还有脸求饶。”   这群学子家住晋南城的四面八方,乌泱泱一大片,身着相同的服饰从街头穿到巷尾,无异于游街示众。   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又被陆久安骂得狗血淋头,这群学子颜面尽失,羞愤得只差以头抢地了。   好不容易挨到国子监,这场漫长的酷刑却仍未结束,早有等着看热闹学子们,幸灾乐祸地探出脑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缺席的学子只觉得被放在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炸了几遍,灵魂连同羞耻一起碎成了渣滓,再也生不出其他小心思了。   其他学子还在幸灾乐祸地笑,不过很快他们也笑不出来了。   陆久安把那群偷奸耍滑称病在家的学子全部划到了韩致的手下后,一眼看到了人群里左顾右盼的戚霁开。戚霁开眼睛一错对上陆久安,暗道不好,脚步一滑就想开逃,被陆久安提溜着领子拎出来。   “你,还你有,你们几个,一起去那边。”   “我不去。”戚霁开被韩致寒潭一般的双眸吓得要死,很有骨气地做最后的挣扎。   陆久安大手一挥,把戚霁开拍了一个踉跄:“此事可由不得你,你看你,身子骨这么弱,去好好接受将军的改造。”   戚霁开尚且不知自己今日受到的特殊关照,是因为前日的祸从口出,还当是自己倒霉,眼见反抗无效,只得生无可恋地接受了安排。   国子监监生的军训生涯正式开始。   白天的时候,教官们带着监生扎马步,站军姿,做一些简单的打拳、踢腿的体能训练。   他们平日很少抽出时间锻炼,像这种程度的运动,已经让监生们苦不堪言,教官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监生再累也不敢叫停,只能咬牙挺着。   而妄想以体力不支为借口就更不可能了。   没看到大夫都恪尽职守地盯着呢,只要有人中途不慎摔倒或者晕厥,立马会有大夫上前查看以辩真假。   真是一丁点浑水摸鱼的机会都不会给。   一天完毕,两只脚又酸又痛,走个路直打哆嗦。   沐挽弓中途抽空到国子监观摩过一次,原以为会看到热血沸腾的画面,结果一群人弱不禁风的,顿时没了兴致。   这么风吹日晒地训练了几日,少年们的一招一式渐渐有模有样,动作也明显干净利落了许多,站军姿时,整个人被衬得阳刚勃发。   遇到下雨,陆久安就会把所有人聚集在一块儿,把现代那套军训才艺表演给搬出来,让少年们各表所长。   模仿各类鸟禽的鸣叫,百发百中的投壶技巧,单腿站立一炷香不倒,真正是五花八门。无论是什么,都会赢得满堂喝彩。   巨石雕刻的孔子手持书卷,眉眼慈祥而肃穆,石像前的欢呼声经久不息,一浪高过一浪。   有时候,陆久安会起哄让教官们参与其中,不苟言笑的教官被迫加入了这场别开生面的宴会,除了韩致。   所有人都忌惮韩致,不敢轻易触他霉头,但是陆久安不怕啊。   韩致就在陆久安的带头起哄下,给众人耍了一套红缨枪法。   “韩将军威武!”少年们高声叫着,爆发出热烈的呐喊。   韩致收了枪,嘴角挂着浅笑,遥遥向盘腿坐在人群中的陆久安伸出手:“陆司业也来一个。”   “对,这可是陆司业最先提出来的,陆司业可不要败了众人的兴致啊。”   “来一个!来一个!”   陆久安爽快起身:“行,我给你们表演一个魔术。”   陆久安用火石,装了水的杯子和纸表演了一个火焰烧掉水流的术法。   这个魔术陆久安只是利用了一个简单的障眼法,手法也不甚娴熟,若是细看必能瞧出端倪。   陆久安也知道,便利用火焰做了一个夸张的视觉效果,这群古人从未见过,看着新鲜得很,瞪着双眼大呼神奇。   表演完魔术,陆久安出了一身的汗,但心情前所未有的畅快。   当天夜晚,陆久安在浴桶里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把白天的疲惫和尘土全部洗去,刚吹灭蜡烛,借着月光,只见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站立窗下,不知看了多久。   陆久安被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八脚圆凳,人也随之站立不稳,险些被绊倒。   电光石火间,那道人影反应极快,胳膊缠住陆久安的腰身顺势拉入床帷。   陆久安惊魂未定,被人抱住那一刻,就反应过来影子的身份,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锤了他一拳:“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吭声,跟个背后灵一样在我背后吓人。”   韩致握住他拳头,压着他亲了亲:“别生气,是我不好,我看你沐浴洗漱,没舍得打扰你,我跟你道歉。”   陆久安涨得满脸通红。   这混蛋将军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原来是学那梁上君子偷看人洗澡来了,我全身上下哪一处没看过的,用得着这般偷偷摸摸:“道歉有个屁用。”   韩致任打任骂,还不忘压着他亲,不一会儿,陆久安就被吻地气喘吁吁,手脚并用推开他:“别亲了,明日卯时就得军训,今晚你我都早点歇息。”   韩致微微一笑。   五谷也听到了动静,肥大的爪子刨得门板哐哐作响。陆久安被吵得无奈:“五谷别闹。”   “嗷呜。”五谷听到主人的声音,撒欢回应,随即趴在门外,尽职尽责地做一只好护卫。   陆久安躺回床上,想起今日韩致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扯了一把他下巴上的青色短茬:“怎么样军训,喜欢吗?”   韩致沉默两秒,还是老实回答:“不喜欢。”   “你不喜欢?”陆久安嚯地扬起脑袋看他,这个答案完全在意料之外,“我看你今日玩得也挺高兴的。那……那下次我若还叫你来做教官,你来吗?”   “来。”   陆久安不可置信,哼哼道:“你不是不喜欢吗?”   韩致纵容地看着他,眼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因为你想做,那我便陪你。”   陆久安默默错开目光,这榆木闷葫芦,一旦一本正经地说起情话来,还真让人有点招架不住。   “你今晚过来做什么?”   韩致沉默两秒:“今日那个术法,你是如何做到的?”   “……”陆久安怀疑自己听错了,随即一脸兴奋,“你也没看出来?那我再给你做一遍。”   陆久安一骨碌爬下床,重新染上蜡烛,手脚利落地拿出道具,韩致坐在床沿,认真观察陆久安手上的动作:“原来是这样。”   “魔术揭秘了就没意思了,所以我只给你一个人做。”   “你用什么点的火?”   陆久安摊开手掌给他看:“打火机。”   韩致挑起眉毛:“Zippo?”   “英文进步神速嘛,看来在家你没少学。”陆久安没怎么隐瞒,“差不多,都是一个东西,这个打火机快没有油了,用完就没了。”   不知怎么的,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   月色清浅,烛火映在窗纸上闪烁摇曳。方寸大的地方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薄雾轻纱拢住了,陆久安指尖把玩着打火机,随意散漫地倚在龙门架上。   扯开的衣领遮不住他胸前的风光,袒露的肌肤被烛光衬得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过了一会儿,只听韩致声音紧绷地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   陆久安微微抬起头,眉眼隐在青丝黑影下,看得不太真切。   “你真的想知道?” 第199章   “你会离开我吗?”   陆久安听出男人的小心翼翼, 走到他面前,低垂着头去看他。他突然发现,韩致的头顶有两个发旋, 他小时候曾经听自己的奶奶说过, 两个发旋的人天生聪慧,但是性格非常执拗。   “我不会离开你。”   韩致微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 他自认做得隐秘, 但还是被一直看着他的陆久安发现了。   “告诉他吧。”这一刻, 陆久安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是我的爱人,他那么爱我,他应该知道一切。”   “我想要知道。”韩致说。   陆久安牵起他的手,韩致的掌心全是汗,紧闭的嘴角, 滚动的喉结一览无余, 陆久安仿佛听到了对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动的声音, 这是镇远将军不为人知的一面, 现在全部展现到了陆久安面前。   “你想要知道,那我就全部告诉你,不过接下来我说的话或许会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全部都是真的。”   韩致反手交握, 与陆久安面对面, 神色极为认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   “我不是陆久安。”   “你……”韩致错愕得蹙起了眉头,饶是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也被陆久安这一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仔细端详陆久安的双眼,见他不似说笑, 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巴,“我不太明白,你不是陆久安,你冒充了他的名头?那你又是谁,阆东陆家陆纪良不是你的爹?”   “……不对,在应平时,陆家长子陆文瑾分明与你兄弟情深,陆家两兄弟自幼朝夕相处相知相伴,陆文瑾更是对自己唯一的弟弟处处照佛事事顺应,你若不是陆久安,他不该认不出你来。”   这是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扒了个干干净净啊,陆久安道:“你什么时候打探的?查得挺仔细的。”   韩致自知说漏了嘴,咻地住了嘴,紧绷着嘴角不再言语。   陆久安也不是真的兴师问罪:“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身体还是那个身体,灵魂却不再是当年的灵魂了。”   韩致大骇:“你是孤魂野鬼上的身?”   “你,你何时身死的?有道士看出过异样嘛?”   韩致这句话真正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未经过任何的思考,陆久安心下感动,四肢百骸如浸暖汤:“你就不关心这身子的主人去了哪里,我现在上了陆久安的身,就是鸠占鹊巢。”   韩致磕磕巴巴问:“他去了哪里?”   陆久安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我睡着觉,一睁开眼,就成了对方了,或许原来的主人,魂飞魄散了吧。”   韩致脸色忽地惨白,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伸手按在他嘴上,低声哀求:“别……别说那几个字。”   陆久安的腰身被韩致那钢箍一般的力道勒得生疼:“好,我不说,你先放开我。”   韩致还未从这晴天霹雳回过神来,半响才抖着嘴唇,小心翼翼地问:“你何时变成他的。”   “放心,从始至终,你看到的接触到的,都是我。”陆久安道:“原身任职江州途中,因为水土不服,生了场大病,许是那时候身陨,我阴差阳错就上了身吧。”   韩致不由唏嘘,恍惚地想,原身好好一个探花郎,还未施展鸿途,就在任命途中一命呼呜了,真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若是皇兄知道他的一番苦心孤诣,竟害得自己看中的人才命丧黄泉,不知会作何感想。   陆久安故意问他:“韩朝日,你听到我这么说,难道就不怕我吗?万一我是话本里那种阴邪鬼煞,专门来危害大周的江山社稷的呢?”   “你不会的。”韩致不假思索地否认道,单这六年以来陆久安做出的种种事迹,就已表明他绝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反而是一位心地纯良的人:“你跟我说说你吧,我想听你的故事,你不是陆久安,那你又是谁?”   “我不是阆东才子陆久安,但我也叫陆久安。”陆久安叹了口气,“兴许就是因为同名同姓,才有此一遭。”   韩致觉得有些荒谬,同时又有些庆幸。   这个事情太过惊世骇俗,打破了他一贯的认知。然而若非如此,他又如何与久安相知相识。   陆久安道:“我不属于大周,我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韩致猜测:“北蒙?西疆?”   陆久安摇了摇头。   不是?   韩致狐疑,他南征北战多年,对大周的疆域了如指掌,邻国除了这两个地方与之旗鼓相当外,就只剩一些弹丸小地,国力不盛,需得年年向大周进贡以寻求庇护,哪里养得出如陆久安这般芝兰玉树七窍玲珑的人物。   难道在更遥远的地方,还存在着他所不知的国度?   韩致突然想起陆久安曾经送过韩临深一个地球仪,韩临深那时候刚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捧到他面前跟他炫耀。   “陆夫子说,这些是海,海的另一边,还有许许多多像大周一样的地方。”   他那时候只是一笑置之,自己所在的地球怎么可能是圆的?海那边还有如此辽阔的疆域?大周只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如今看来,果真是自己鼠目寸光么?   “不是西蒙,不是北疆,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陆久安想了想,索性以手指天,“你可以当我是天外来客,我生活的年代也与你们不一样。”   “什么?”韩致已是听得云里雾里。   陆久安以为自己会把这个秘密一辈子烂在心里,然而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样,事情一旦开了头,后面的一切仿佛都变得容易了许多。   “你平时看我拿出来的挂钟,Zippo,太阳能手电筒,都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科技产物。”接下来,陆久安把自己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韩致:“在我那个时代,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策划……”   韩致愣住了,久久未能回神,陆久安口中说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陆久安等着他慢慢消化,毕竟这种事情,确实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现在终于有人同他一起分享了,陆久安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身体里那种虚无缥缈的孤独感在一点点消散。   与这个世界,仿佛也多一层无法斩断的联系。   韩致双手撑额,努力消化着听到的内容。陆久安想,自己在这里空口无凭说了那么多,不如让他亲眼看看:“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陆久安扯过龙门架的外袍罩在身上,随后取了一根丝带,胡乱往腰间一系,手持烛火打开房门。   夜晚的冷风扑面而来,陆久安打了个喷嚏,原本趴在地上的五谷听到声响,从地上一跃而起,摇晃着尾巴围在陆久安脚边打转。   陆久安把毛茸茸的大脑袋往一边拨开:“白养你了五谷,贼人都翻窗进我屋子里了,也不见你警示两声。”   五谷通人性,知道自己这是被骂了,难过得垂下双耳,整张脸写满了不开心,可怜巴巴地瞅着他。   “好了逗你玩呢。”陆久安□□了一把,“知道你识人,明天给你吃鸡腿。”   陆久安置的这个宅院只有两进深,有时候夜深人静时,隔一堵着围墙,都能够听到隔壁人家训斥下人的声音。陆宅事务较少,晚上府里的人歇得早,现在整个陆宅都是黑灯瞎火的,只有空中一轮明月余晖高照。   灯火模模糊糊映在两人眼中。   韩致跟着陆久安的脚步,看着前方的人影,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疯狂跳动的心脏仿佛下一刻要透胸而出。   久安要带我去哪里,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我?   然而还未等他心里如何百转千回,陆久安就已经停下来,驻足而立。   韩致思绪混沌驳杂,他顺着烛光抬头看去,前方屋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陆久安的书房吾乡居。   “来。”陆久安牵住他的手,一步步来到房中,“你闭上眼睛。”   韩致依言闭上双眼,下一刻,他只觉眼前灯光大盛,不由自主掀开眼帘。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神秘而未知的画面。   韩致跌跌撞撞往后退去,站立不稳,跌坐在一张蓝色柔软的沙发上。   陆久安被他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怎么样,这里是我前世工作的地方,在27楼,可惜只开放了这一个办公室,外面的世界你无法看到。不过就这里的东西,也够你大开眼界了。”   韩致大受震撼,喃喃道:“竟是真的。”   很快他便镇定下来,环顾四周,把自己爱人曾经生活的地方一寸一寸仔仔细细看过去。   “这是玻璃。”韩致发现很多熟悉的东西。   “对。”陆久安点点头,“未来的世界,玻璃融入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很多建筑的墙壁也是玻璃制成。”   “那屋子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事,外面路过的人岂不是看得清清楚楚。”   “傻子,当然是单向玻璃了,人们可以从里面看到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陆久安随后又将办公室里的其他东西一一演示给他看,直到陆久安打开桌上的电脑,韩致才表现得像刘姥姥进入了大观园。   “怪不得你总是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韩致眼眸深沉。   “我们那个时代的科技已经非常先进,不会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医学也非常发达,断腿断手都能接回来,而且所有人都能读书,人人平等。”陆久安目露怀念,“也不知道姐姐他们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我来大周,我原来的身体或许已经猝死了吧,她们会想我吗?”   陆久安哭了。   韩致很快发现这一点,他的脸上挂着两串湿漉漉的痕迹,正在默默地掉眼泪。韩致心脏被狠狠撞了一下,上前抱住他。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陆久安,因为没有谁是可以替代的,他能说的只有一句:“我会一直陪着你。”   陆久安回过神来,抹了一把眼泪:“走吧,很晚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如果那个时代注定成为过去的话,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时代,精彩地活着。 第200章   跟韩致坦白以后, 很多事情,陆久安便不再避着他。   短短一个月的军训很快结束,学子们身上的气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为明显的, 便是他们眼中的神情变得十分坚毅,举手投足之间, 都带着军人的影子。   教官离开那天, 学子们非常不舍, 就连“不近人情”的镇远将军身边, 都围满了来送行的学子,戚霁开哽咽着,抱住韩致的肩膀不撒手。   学子们重情重义,做老师的自然是乐见其成,蔡公双感慨道:“陆司业提出军训时, 我万万没想到会出现今天这一幕, 只是区区一个月的时间, 教官和学子竟能培养出这样的感情来。”   谁说不是呢, 当初他读大学那会儿,除了个别男同学,很多人都哭了。   教官过来辞行,感谢国子监给了他们这样一次机会, 对于他们来讲, 军训同样是一段让人难以忘怀的经历。   教官们勾肩搭背相携而去,看得出来,最初的隔阂已经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慢慢消弭。   祭酒告诉陆久安, 明日上朝,他将拟一份奏折呈报皇上, 在大周各省学府全面推行军训。   陆久安后续本就有此打算,现在大领导主动包揽了此事,他自然求之不得。   七月中旬,沐蔺写了一封信到晋南。   彼时女子学院笃学馆已经步入正轨,女学生们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压根不需要范成秋和孟亦台操心,连带着陆久安也一身轻松。   詹尾珠进了朱雀京卫,凭着一身本领,在沐挽弓旗下混得如鱼得水,京中很多人都知道沐挽弓新收了一名女属下,生猛出众,与许多男人不遑多让。   詹尾珠在晋南租了个小院,和孟亦台一起生活,如同还在应平的日子。   沐挽弓把封漆的信函交给陆久安,努嘴道:“我这弟弟从小就惯会使唤人,我倒成你们跑腿的了。”   又探头看了一眼宅子内,见里面坐着一个熟人,顿时笑了,双手报臂:“哟,韩将军不回边疆带兵,又上陆司业府中打牙祭了?我听说陆司业不光文采了得,厨艺也是一等一的好。你做出的那个火锅,把这一整条街的人都馋得垂涎三尺,什么时候我也能有此荣幸吃上啊?”   韩致瞥她一眼:“陆院窄小,容不下那么多人。”   “呸,你倒是护食。”   陆久安接过信函,顺手把沐挽弓请进府内:“多一双筷子的事,别听将军胡扯。”   陆久安唤来小厮:“去厨房一趟,就说来客人了,添一道糖醋排骨和宫保鸡丁。”   沐挽弓问:“糖醋排骨,宫保鸡丁?”   “都是下酒的好菜。”陆久安从房间里抱出一坛子酒来,沐挽弓揭开封口,深吸一口气:“不是葡萄酒。”   “桂花酿。”   “陆司业家里好东西真多,不过下午有公务在身,就不喝了,我带回家去喝。”   陆久安嘴角抽了抽,怎么还连吃带拿的。   吃过午饭,沐挽弓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虽然没尝到火锅,但这两道菜也是难得的美味。”   她左右环顾,见院子里的两颗树之间绑了一个麻绳编织的吊床,翻身一跃躺了上去,眯着双眼惬意地晒太阳。   这吊床是陆久安专门给韩将军准备的,韩致嫌她一来就占了自己的地方,冷冷赶她:“你不是有公务在身吗?”   沐挽弓呼吸平稳,一点儿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陆久安灵光一闪,知道她是挂念自家弟弟了。必然是沐蔺给家中的去信不够详尽,沐挽弓想从自己这儿知道些沐蔺的近况呢。   沐小侯爷的信中提到,他已经到了樟州一带,跟着渔民坐船出海游玩,捡了许多好看的贝壳,运气好,还曾挖出一颗蚌珠。   “风貌与应平全然不同,这儿有类叫椰子的树,滑不溜秋的,树上长着椰果,我到的时候,正是吃椰果的季节。结果用镰刀捅开,流出来白花花的水,尝起来没滋没味,本世子不太喜欢。”   信纸写了三页,附带一叠游记,里面全是沐蔺沿途的所见所闻。   “景色美则美矣,可惜昙花一现,真想将这些美景保存下来。我指的不是描绘于纸上,那样画出来的东西是死的,我想要的,是把日出日落,群鸟飞翔的过程保存下来。”   “你知道吗,漳州广为流传着一个神秘的故事,家喻户晓,说当地的忘忧山上,曾经住了一个神仙,神仙手里有一个宝物,名流光镜。流光镜可盛万物,凡是被宝物照过的东西,都能进入镜中,千年不腐,万年不烂。”   “哎,为什么我没有这个宝物,我要是有了流光镜,定要将这江河湖海盛入其中,这样时时刻刻都能欣赏了。”   陆久安看到这里,心神一动,这不就是摄像机吗?   要不等沐蔺下次回来,让他看看电脑里保存的山河纪录片。   山河纪录片色彩强烈,画面镜头宏伟壮阔,让他瞧一瞧,圆他一个梦。   就是不知到时候沐蔺看到纪录片是会是什么反应,想来非常有趣。   “皮猴子。”沐挽弓把游记小心收起来,和信函叠放在一起,“衣食住行不曾短缺过他什么,到头来竟喜欢往外面跑,过年也不知道回一趟京城,游手好闲。”   “人各有志,起码小侯爷没去吃喝嫖赌,与军中纨绔相比,强了不知多少倍。”   陆久安嘴上安慰着,心里想的却是,沐蔺这么喜欢游山玩水的,等他把大周踏遍,就效仿张骞出使北疆和西蒙等外域,打通一条丝绸之路也未尝不可。   更甚者,还能学郑和下西洋,开拓海外贸易,开启大周的大航海时代。   只不过前提是,大周需得国力强盛,军事强大,否则富饶的土地迟早引来其他国家的觊觎。   “好了,我先走了。”沐挽弓一挥手,“营里还有公务等着我去处理。”   陆久安示意小厮抱来那一坛未曾喝过的桂花酿,又进屋捡了两串葡萄放入竹篮。   沐挽弓接过桂花酿,把葡萄推了回去:“桂花酿我收了,葡萄你留着。”   陆久安不甚在意:“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沐挽弓道:“你当我不知道,葡萄这种紧俏货,为防止腐烂,用冰硝镇住,沿着水路自江州日夜兼程运到京城,价格不菲。”   陆久安把竹篮硬塞入她手中:“那你应当也知道,葡萄产地乃我昔日任职之地,平时没少吃,这些是乡亲们感念我在应平就任时对他们的照顾,赠予我的,不要钱。”   “那就谢了。”沐挽弓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她打开院门,左脚刚踏出门槛,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这响声实在罕见,犹如青天白日里一颗惊雷,整个晋南城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城内鸡鸣犬吠,左邻右舍从家中跑了出来,对着天空议论纷纷。   沐挽弓和韩致双双对视一眼,神情凝重:“出事了。”   陆久安心中一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在广木省城经历的那场地动,反身嘱咐跟着跑出来的阿多和苗苗:“你们两人呆在院子里,哪儿都不许去。”   陆久安回屋子里换了双鞋子,匆匆出门,韩致牵了一匹马,从后面拽住他手腕:“上来,骑马过去。”   巨响可以听出是从东南方向传出的,具体位置不明。周围的百姓一窝蜂朝前方涌去,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韩致揪住一个闷头向前冲的士兵:“这群人干什么去。”   “将军!”对方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拱手回道,“都是些看热闹的。”   “愚蠢。”韩致大骂一声:“把人疏散开。”   士兵忙不迭跑远,抽中手中佩刀,高声喝到:“走开走开!该干嘛干嘛去,都散了。”   后面又接连来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一起阻止疯狂的人潮。尽管如此,依旧有不怕死的人源源不断朝前面跑去。   随着一连串纷乱的脚步声,兵马司的人也赶了过来,陆久安一眼瞧见其中的熟人:“刘卧!”   街上到处有人横冲直撞的,空气里人声沸腾,陆久安扯了嗓子喊了好几声,刘卧才发现他。   “陆大人。”刘卧来到马前,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滚下来,落进眼睛里,涩得难受。   “出事地点在哪里?”   “我们也是听到声响赶来的,尚且不知。”   “你带上人马跟我们一起来。”   “是。”刘卧迅速转身调动城防侍卫。   因为不知道具体出事的地点,韩致只好顺着人流的方向前进,沐挽弓的骑着马早已不见了踪影,许是刚才耽误的片刻功夫,提前一步离开了。   道路两旁是各种各样的议论声。   “吓死人了,我正在睡午觉,以为天塌了。”   “可不是,我活了四十多岁,从来没听过这么大声音。”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死人吗?”   “会不会死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过年爆竹声都没这么响。”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穿过层层议论,径直钻入陆久安耳朵。   陆久安咻地转头看向人群。   提鞭策马的韩致似有所感,头也不回地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快。”陆久安当机立断,“去你府上!”   韩致什么都没问,扯住缰绳调转马头,从一条小巷子抄了近道。   刚才无意中的听到的话,让陆久安脑袋里大致有了猜想,又忐忑又激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随着蹄霄逼近御王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刺鼻的味道。   韩致眉头夹得死紧,然而陆久安一闻到这个味道,心里就已经确定那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是封敬!   是封敬终于把火药给炼出来了啊! 第201章   今天正值休沐日, 发生了这样的事,御王府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这么大的巨响,再加上事发地在晋南东城街, 住的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 不仅兵马司的人赶了过来,连大理寺都惊动了, 唯恐皇城重地出了命案。   “韩将军回来了。”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沐挽弓姗姗来迟, 一下马就来到韩致跟前:“你搞什么鬼, 怎么是你府上?”   韩致也是一头雾水,至今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转头看了陆久安一眼:“别说了,先进去。”   老管家坐在大门外的青石阶上,惊魂未定, 看到韩致和陆久安, 赶紧起身, 欲哭无泪道:“韩将军, 您可终于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老管家带着韩致陆久安以及兵马司和大理寺的人风风火火穿过院子,来到了御王府最偏僻的殿宇。   封敬等人灰头土脸躺在地上,浑身破烂不堪, 陆久安甫一靠近, 封敬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连滚带爬来到陆久安面前,双膝扑通一声砸在地上。   “大……大人, 将军,我犯了事……”   “闭嘴。”陆久安打断他, “可有伤亡?”   “没有。”封敬赶紧摇头。   陆久安悄悄吐出一口气。   “发生了何事?”韩致沉声问。   谢怀凉碰了碰脸上被木头渣滓划拉出来的血珠子,一指殿内:“封道长又炸炉啦。”   申志嘟哝:“道长那叫炸炉了么,道长都快把将军的房子给炸没了,我好不容易种出来的稻谷,被封敬道长这么一搞,全给毁了。”   老管事唉声叹气,他没有想到,陆大人带回来的这些人,平日里捣鼓的事情竟然这么危险,他的耳朵现在都还嗡嗡轰鸣。   韩致当先走进院子,陆久安和沐挽弓紧随其后,只见大殿前牌匾上刻的“准星阁”三个字已经被黑灰糊得看不清了,现场烟尘滚滚,应当是起了一点火,被及时扑灭了。   靠近殿角的院墙被炸开一个硕大的豁口,像个狰狞的兽头。   “……”陆久安不忍直视,有些心虚地偏过脑袋。   沐挽弓怔愣片刻,抬腿往大殿里走,经过殿门时,左边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昔日金碧辉煌的准星阁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里,大殿里木屑横飞,东南角的墙壁不翼而飞,和外面那个难看的豁口正相对,不难想象,当时封敬正是在那里进行的实验。   “天啊。”大理寺少卿满脸震惊,不可思议道,“什么东西威力这么巨大。”   据他所知,御王府少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所建。前朝覆灭后,由开国功臣贺家所据,后经几度易主,直到当今陛下登基,将其赐给了御王。   这个府邸在修建之时,汇聚了全天下的能工巧匠,一砖一瓦都力求达到坚不可摧的程度,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跟来的沐挽弓同样满肚子疑问。   眼见陆久安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韩致淡淡道:“既然是虚惊一场,你们先回去吧。”   大理寺少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韩致在赶人了。此地没有牵涉奇案重案,也不是什么贼寇狂徒引发的骚乱,确实没有留下的必要。   大理寺少卿又装模作样地表达了一番自己的痛心疾首便离开了。   “咳……”陆久安一脸严肃,郑重其事道,“我会赔付你的。”   韩致眼神古怪,当着众人的面并没有多说什么,兵马司想留下来帮忙清理现场,也被打发走了,现场只余下韩致的亲信。   这些士兵人高马大,无需韩致吩咐,自觉弯腰收拾起了屋子。陆久安看到,其中一个士兵只微微一使力,便轻而易举把一截水桶粗的断木扛到了肩膀上。   士兵们动作迅速,不消片刻,就将现场恢复如初,只除了那个呼呼漏风的断墙。   韩致唤来老管家,道:“若是宫中着人来问,让皇兄无需担心,改日我会进宫亲自告明一切。”   直到此刻,韩致才有时间询问起来龙去脉。   封敬自知闯了祸,本来还有些害怕,用眼角余光偷偷觑了一眼上首,见陆久安就坐在韩致旁边,心里顿时有了底,倒豆子一般,把事情前前后后给讲了一遍,说到最后,封敬也有些后怕。   “幸亏我谨记陆大人的告诫,每次开始实验时,都会清空闲杂人等,操作也是借用道具,离实验中心隔着三尺的距离,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陆久安搀扶起这个蓬头垢面的道长,拍掉他身上的尘土。   他也万万没想到,等了那么久的火药,竟是在这种时候,以这种石破天惊的方式出现。   归根结底,这件事也是他的失职,明知化学实验有危险,还放任封敬在御王府中研究。   不过火药被发明出来,到底是大功一件。   “封敬,你做得好,重重有赏。”   老管家直拍大腿,这小陆司业不会晕了头吧,不惩罚封敬,怎么反倒论功行赏了。   不只老管家,封敬本人也傻眼了。   韩致直截了当:“这种东西,莫非还有什么其他用处不成?”   “这是火药,在应平的时候,我跟你提过的吧。”陆久安眼睛发亮:“你想想,封敬只用了一小罐的剂量,就能将你殿宇炸毁一角,若是多出十倍百倍,那岂不是能撼天动地了。”   陆久安另外想的则是,之前他本就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能把研究团队奏到御前。现在火药被发明出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说服力吗?   不过毕竟这么大的事,陆久安也不敢冒进,准备让封敬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多实验几次,确保万无一失。   这可是在找投资拉赞助,若关键时刻掉链子,金主爸爸可就没了。   当天下午宫里果然来了人,是那位福安公公。   老管家按照御王的话原封不动回禀,福安公公得了话,很快回宫复命。   不多时,工部尚书亲自带着营缮青吏司的两名主事和几个工匠前来。   趁着他们勘察绘图,采集用料的功夫,工部尚书神神秘秘打听事情原委。   陆久安轻描淡写应付过去:“哎哟没什么,就是一只耗子打洞,把墙壁给打垮了。”   “……”你可真能胡说八道啊。   工部仅用了五六天,就将破坏的地方恢复如初。   这期间陆久安也没闲着,一有空就扑到书房里砌词预案。   奏折一呈上去,户部尚书肯定会带头反对,他陆久安可不能打没准备的仗。   韩致坐在陆久安对面,问:“你是说,火药可以制成火器,威力堪比重弩投石机?”   “制成火器还早着呢。”火药发明之初也只是当作烟花使用,陆久安没空应他:“再说了,你不是跟着封敬去了桃花山?威力如何,你应当亲眼目睹了啊。”   韩致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波动。   封敬按照火药配方反复进行实验,这几天,晋南郊外总是会听到震耳欲聋的动静。   京中人士闲着无聊,准备偷偷摸摸去探个究竟,被严防死守的御王亲信给轰了出来。   能近距离观察实验的人为数不多,韩致就是其中之一。   韩致亲眼看到封敬把不同种类的物什混合转入竹筒里,点燃引线,随着一声巨响,现场飞沙走石一片狼藉,平整的地方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韩致甚至从周围被飞石折断的树木联想到,若是火药里佐以金属木片之类的坚硬物体,那该是怎么样的神兵利器。   “火药非同凡响。”陆久安抽空提醒他,“若是旁人问起,韩朝日,你可千万守口如瓶啊,要是配方落入歹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机密要害这种核心技术,必须得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中。   韩致深知其中利害,这些天确实也有很多人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御王府私底下在进行不为人知的事已经不是秘密。   眼见封敬配置火药愈加熟练,陆久安兴冲冲把方案一卷,他官秩正六品,无召是没有资格直接上殿觐见君王奏事议政的,便烦请顶头上司代为上奏,把此事先呈报御前。   而他本人则等候在午门外。   不一会儿,一名佩刀侍卫从掖门而出,看见陆久安一个人站在外头,正百无聊赖以脚画圈:“陆司业,陛下召见,跟我来吧。”   陆久安立刻精神抖擞,怀揣着方案跟着侍卫上朝去了。   金銮殿内,众人看着陆久安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知怎么的,两眼一黑,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都给事中董惠林三番五次在这个年轻司业手里吃亏,心里更是存着三分忌惮,三分怨恨,低垂着眼,看他今日究竟又搞什么鬼。   然而不等其他人发难,御阶之上的永曦帝狠狠把奏章摔到地下,不悦道:“你好大的胆子。”   董惠林愣住了,陛下发的哪门子火。   他偏袒陆久安是众所周知的事,今日怎么一反常态了,那奏折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内容?   随即董惠林便幸灾乐祸起来,陆久安,你也有栽跟斗的一天。   陆久安也懵了,不应该啊。   再看永曦帝,只见他虽然嘴上训斥,但是脸上不见冷色,显然不是真的动怒。   陆久安也闹不准永曦帝什么意思,便壮着胆子俯下身,不慌不忙将滚到脚边的奏章捡起来:“陛下息怒,不知臣哪里惹陛下生气了。”   永曦帝不咸不淡道:“你不知道,那便让别的爱卿告诉你。”   董惠林就在陆久安旁边,闻言一把夺过奏折,一目十行看过去,顿时勃然大怒。   “好哇陆久安,你年初奏请女子科考参政一事,陛下不喜墨守成规,便勉强采纳了你的提议。”   “结果现在你得寸进尺,竟妄想用奇技淫巧取代四书五经!” 第202章   “狗屁!”陆久安差点破口大骂, 这个不要脸的董都给事中,怎么搁这儿跟他偷换概念呢。   他明明在奏折里写的是推行数理化教学,开展科技学院和研究所, 为了更有说服力, 后面还详细列举了数条缘由。   不过看董惠林这个反应,估计还没翻到后面, 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攻讦他。   想到这是在金銮殿上, 陆久安便咽下怒气, 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来:“董大人是不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字呀?”   董惠林冷哼:“不劳陆司业关心, 本官慧眼如炬,察六部纠百司。”   “哎呀,那董大人怎么会指鹿为马曲解了在下奏折里的意思。啊,我知道了。”陆久安双指一并,指着董惠林道, “你是颠倒黑白故意为之!”   两人在大殿内互不相让, 永曦帝坐在上首饶有兴致地看着。   听了半天, 众人总算从陆久安口中得知了奏折里的内容。   东阁大学士严终以道:“陆司业, 就算按照你条陈所述,那也是不务正业啊。士子们都去做这些事了,那谁来替陛下治理天下啊?”   见自己不是一个人,董惠林乘胜追击:“你陆久安就是科举出身, 科举传承完善了数百年, 启容你在这儿挑衅。”被后面的同僚拉了一把,犹自不解气。   “圣人哲理,我并不否认。”陆久安缓缓道:“可是诸位, 昔日百家争鸣时,主攻机关术的墨家尚能占得一席之地, 说明这些所谓的旁门左道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荒唐。”董惠林一甩袖袍,已经听不下去了,要将数理化加入科举以供朝廷选拔人才,简直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整日和木头打交道,那就是不务正业。”   董惠林这句话完全未经大脑思考,刚说完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工部尚书气急败坏道:“董惠林,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不务正业。你住的府邸不是营缮司建的?你家里一桌一椅不是工匠们做的?”   “别胡搅蛮缠。”董惠林恼怒,“你知道本官说得不是你。”   “怎么不是我了,营造屯田水利之事皆为我所司。”   工部尚书脾气暴躁,他自打到工部当职以来,受了一肚子的气,现在董惠林撞到他枪口上,正好新仇旧账一起算。   “我认为陆司业说得很有道。你以为自己读几本就自认高人一等了?我问你,五年前你屋顶塌了,巴巴求到工部来,是不是我派人去你府上给捡的瓦?没有工匠给你修屋子,到了晚上,你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你屁都不是!”   “御前休得失仪。”监察御史也加入战场。   众人各执一词,朝会被搅成一锅粥。   陆久安朝工部尚书拱手致谢,继续道:“学识不论贵贱,行行出状元。要想社会进步,当文武工道齐驱并进。”他转身看向严终以,“敢问严大人,在数千年前,人们茹毛饮血,他们打猎用的武器是什么?”   严终以不知其意,但还是回道:“树枝石头。”   “那现在呢?”   “猎刀弓箭。”   陆久安面向众人:“因为有了这些铁器,猎户狩猎时不仅容易了许多,还减少了伤亡。随着时代的发展,百姓可供使用的工具也在进行不断更替。现在我们照明所用的是蜡烛,焉知到了将来,不会变成天上的闪电。”   “闪电?怎么可能呢,无稽之谈。”   陆久安微微一笑,没理会董惠林:“想必诸位对近半个月以来听到的巨响很好奇。”   来了!众人皆是精神一震。   陆久安也不卖关子,告诉他们引发巨响的东西叫火药,今日也可以为大家展示,只不过此物异常危险,需要移步开阔的空地。   众人不疑有他,毕竟御王府里那两个硕大的洞口还历历在目。   于是在永曦帝的准许下,文武百官随陆久安浩浩荡荡来到林苑。   早有侍卫得令等候在此,只见空地中央摆着七八个陶土做的兵俑。   “陆久安,你这又是做什么?”   “陛下观后便知。”   两名宫人来到百官在前面,竖起几张两仗高的织网,把众人身前护得牢不可破。陆久安示意在场的所有人都捂住耳朵。   侍卫已经手持火石来到场地中央,一点燃引线,他立马转身就跑。下一刻,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震动,硝烟霎时弥漫开来。   面对这样可怖的场景,一些胆小的官员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连连。   烟尘散去,再看空地里,哪还有几个兵俑的影子,早炸裂成土块碎得遍地都是。   董惠林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目露恐惧。   永曦帝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你放几个兵佣在场上,可是要向朕证明,火药威力巨大,非人力可敌?”   “陛下英明。”   兵部尚书神机一动:“那如果用在战场上,岂不是所向披靡?”   兵部尚书神助攻啊,陆久安赞道:“所言极是!”   兵部尚书哈哈大笑:“陆大人真是个妙人,你从何处寻来的?那挞蛮见了,还不吓得屁滚尿流,哪还有心思跟我们打仗。陛下,天佑我大周啊。”   陆久安真想为他鼓掌喝彩了,这兵部尚书简直就是我的捧哏:“非也,这不是偶然寻得的,是我手下一位匠人所研制,正是因为有了火药,才让我萌生出开办研究所的想法。”   永曦帝好笑:“藏了那么久,怪不得选择今日今时献上火药,原来是为了你那奏折。”   语气分明已经有所妥协。   事关兵家军事,兵部尚书也就不再作壁上观:“陛下,刚才不知研究所有这么大的用处。微臣觉得,陆大人所奏之事,百利而无一害,值得一试。”   陆久安趁热打铁,把火药的潜力吹得天花乱坠,事实上,火药确实是一个划时代的产物,生活中可以做烟花炸药,军事上可以做火器信号弹。   除此之外,陆久安又提到斗牛车水泥挂钟等物:“包括应平的水稻,也是经过研究人员反反复复的实验,才得以将产量提高的。”   陆久安讲得口干舌燥,才终于见永曦帝颔首:“那么依你之见,研究所该建在何处?”   陆久安大喜:“离晋南城池越远越好,最好在那些荒郊野外人烟稀少之地。”   “另外,研究所事关重大,关乎民生国防,研究所周围,当派重兵把守。”   “对对对,陆司业想得周到。”兵部尚书大声附和。   两人一唱一和,竟似三言两语就要将事情定下来,户部尚书坐不住了:“你们俩可别剃头挑子一头热,假如真如陆司业所言,研究需要不间断往里面砸钱,长此以往,陛下,国库根本无力承担啊。”   陆久安道:“诶户部尚书此言差矣,钱不是省来的,这叫好钢用在刀刃上。”   “你想想,百姓有了上手的工具,效率是不是就提高了。效率提高了,是不是就有空余的时间做其他的事了。这样一来,生活也得到改善,百姓有了多余的钱,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也愿意掏钱了。一来二去,整个经济市场就被盘活了,这钱不就源源不断进国库了吗?尚书大人,是不是这个道理?”   户部尚书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是这样没错,可到底杯水车薪。”   “尚书大人要是觉得不满意,我还有一计,你且等等。”陆久安说完便转身离开,不到片刻,手里抱着一个一尺来高的黑色罐子返回。   众人见陆久安一茬没完另一茬又接踵而至,没完没了的,分明就是有备而来。就是不知他接下来又要做什么,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探。   陆久安把黑色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撒在木板上,户部尚书瞧着此物白花花的,在灰木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和雪一样。   但这个季节,哪来的雪?   陆久安不急着解惑,而是等众人猜得差不多了,方才笑眯眯道:“这个呢,名雪盐,采用特殊的工艺制成,与普通的食盐比起来,卖相好,口味佳。有了这个东西,尚书大人总不用发愁了吧。”   户部尚书心头一动。   大周国库里的钱来源于各种赋税,其中铁税和盐税尤其重要。现在陆久安提供的这个雪盐,相当于变相提高了盐税,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   户部尚书沉默不语,看着陆久安的眼神复杂难辨。   众人皆大欢喜,没人再提出反对,事情就这么初步定下来。   先成立研究所,形成理论知识后,再酌情推行数理化教学。   朝会过后,工部各位尚书主事和陆久安一同前往御书房,商讨研究所的各种细节。讨论了半天,一时半会也得不出确切的方案,永曦帝道:“这样吧,你们各自回去写个章程,今日朕倦了,改日再议。”   临走之时,陆久安实在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陛下一开始明明没有生气,缘何对臣那般态度。”   韩致也想知道,静静看向永曦帝。   “也没什么。”永曦帝道,“陆司业伶牙俐齿,我就是想看看你如何舌战群儒的。”   陆久安有些无语,永曦帝真是恶趣味啊,他和韩致明明是同胞兄弟,性格却截然相反。   接下来,陆久安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同工部确定了研究所的选址,建筑面积及结构等规划方案,做好了充分准备后,研究所便开始正式动工。   因为陆久安贡献了雪盐,这一次,户部拨款也十分爽快。   工部尚书叹了口气,对着陆久安大吐苦水:“这下真是沾了陆司业你的光了。你是不知道,平时土木兴建去要钱的时候,那老头脸拉的老长。这些事情也不是本官能够决策的,任由官道水渠堵塞破败,陛下怪罪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又是何必呢。”   陆久安在做策划总监的时候,没少和财务打交道,知道他们不好做,闻言只好安慰他:“户部尚书要平衡收支,防止国库亏空,各有各的难处。咱们都是陛下的臣子,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互相体谅一下吧。” 第203章   因为研究所研制出来的东西, 最终多多少少也会用于工部,工部尚书格外上心。调足了人力物力,隔三差五地到现场催促工期, 仅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就将研究院修建完成。   研究所在离晋南城二十公里外的一处出谷中,密林环绕, 方圆数十里人迹罕至, 被设为大周禁地。   研究所周围派重兵把守, 需得有当今天子的御令方可进入。   建成当日, 三个研究团队便收拾包袱,车马粼粼,离开了御王府。   陆久安注视着封敬等人消失的方向良久,才慢慢回到府上。   此时此刻,他尚且不知道, 因为他的这个决定, 将开创了一个璀璨夺目的盛世, 把大周王朝推向至一个空前繁荣的时代。   天气渐渐转凉, 草枯叶黄,人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陆久安恨不得把自己给缩被窝里不出门。   华彩坊也接二连三往府里送了许多厚实的衣裳, 一问, 说是韩将军吩咐的。   陆起身量和他相仿,陆久安从里面挑了几件颜色素净的给他,陆起却推辞不受, 嘻嘻笑道:“这是将军特意为公子做的,我不敢要。”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陆久安佯装发怒。   陆起灵活躲开, 得意说:“公子忘了么,我现在每月都能领俸禄,我自个儿置办就行。”   就在两人争执不休的时候,院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嬉笑声,最后停在陆府院门外。   “陆司业可在府中,快出来与我一聚。”一个阳刚的青年提升高喊。   陆久安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何人了,打开门,果然是苏铭带着好友侯在外边。   苏铭后边站着的那几位并不是陆久安之前相熟的同僚,有些眼生。陆久安猜测对方身份应当不简单,估计就算不同在宫中当职,族中应当也有位高权重的叔伯父兄。   其中一位是东阁大学士严终以的孙子严卢,生得虎头虎脑的,一点也不肖其父。   那几人平时应当也没少耳闻陆久安名声,此刻都在隐秘地打量着他。   “我就说陆司业在家的吧。”苏铭挤眉弄眼,“卧月楼新出了两道菜品,一起去吃个小酒怎么样?”   陆久安哂笑:“新婚燕尔,好不容易等到休沐日,不在家多陪陪令正?你家夫人知道了恐怕要埋怨我们的吧?”   苏铭一个月前刚完婚,娶的是礼部左侍郎的嫡长女,两家也算门当户对。   苏铭道:“可别说我了,你看看咱们这群人里,就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晋南城内没出阁的姑娘可都盯着你的,你打算何时成婚啊?”   陆久安半真半假道:“不娶妻,省得叫人管束。”   “那不是暴殄天物了。”苏铭当然不信,开了一会儿玩笑,就拉着他出门。   这么冷的天,陆久安本来不想出去吹风受罪,可惜几番推辞,苏铭连拖带抱的,强行揽住他肩膀带上马车。   “走吧走吧,喝了酒身子就暖和了。”   此时已接近黄昏,华灯初上,重檐高瓦被落日烛火染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大周百姓就食较早,吃过晚饭,挨家挨户走到街头。叫卖的,耍杂戏的,玩虫鸟的,沸沸扬扬,络绎不绝。   马车咕噜噜压过青石板,到卧月楼时,最后一丝日光已经彻底被夜色覆盖。   卧月楼灯火通明,隐隐有大笑声传出来,诱人的饭菜香和酒香飘散在空气中,令饥肠辘辘的行人食指大动。   苏铭一边走一边介绍:“你平时很少出门,醉月楼在晋南城名声不显,不过六月初,醉月楼不知道打哪儿招来一个炤夫,厨艺一绝。”   苏铭显然早就定好了席位,跑趟的小二看到他们,撇下还在招呼的客人,殷勤地跑过来,鞍前马后的,带着几人径直去了二楼的厢房。   结果在楼梯转角处,碰到几个熟人,苏铭干脆做东,叫上众人凑成一桌,按他的话来讲:“人多热闹。”   众人七嘴八舌地聊着,陆久安慢慢被挤到了最后面。陆久安也不恼,笑眯眯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时不时打量一下卧月楼的布置。   这时候,陆久安突然在不远处注意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久安,你怎么跑后边去了。”苏铭终于发现陆久安不见了,“你看什么呢?”   陆久安回过头来:“没什么,看到一个背影,有点像瑾安侯。”   苏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人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咿咿呀呀乱叫着,旁边站着两名僧人,恭恭敬敬地对他说着话。正巧这时候那人转过头来,眉眼在烛火映照下,一刹那变得清晰明亮,周围的人和物都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苏铭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情不自禁赞叹道:“确实是瑾安侯,神仙之姿也不过如此了。”   也有人道:“瑾安侯真宠小世子,走到哪里都抱着,也不嫌累得慌。”   陆久安却看着那两名僧人吃惊问:“那是和尚吧,怎么来茶楼酒舍了?”   “谁规定不能来了,只要守好清规戒律,不饮酒吃肉就行了。”   那边厢瑾安侯已经和两名僧人推开一扇门进了屋内,织金暗纹的袍角一闪而过。   “听闻瑾安侯信佛,平素和僧人就走得近。”苏铭讲着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前段时间小世子受了惊,半夜啼哭不止,还是找了庙里的主持请佛祖才给治好,今天应该是专门设宴感谢他们的。”   陆久安略感稀奇:“这瑾安侯怪有意思的,感谢和尚请人来卧月楼,给庙里添点香火钱不是更好?”   “这你就说错了。”苏铭摇摇头,“去年佛诞节,瑾安侯给静兰寺捐了一尊佛像,金的!”   陆久安咂舌。   韩昭看着冷冷清清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居然是个这么忠实的信徒。   苏铭把陆久安重新拉到自己身边:“走吧走吧,再看菜都凉了。我跟你们说,陆司业为人风趣幽默,手里又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跟他待一起,你们会有不少乐趣。”   卧月楼的饭菜以甜辣为主,与晋南城当地的风味不同,却别有一番味道。陆久安免不了喝了一点薄酒,酒过三巡,便有些头晕目眩,席间说了不少话,直到出了酒楼吹了点冷风,才微微有所清醒。   苏铭打了个酒嗝,脸上红云密布,扒着他的肩膀嘲笑道:“久安,你这酒量不行啊,还得多练练。”   陆久安难受地按揉太阳穴,没有回答他。   这时候,有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走了过来,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酸臭的气味,端着个破破烂烂的陶碗,怯生生请他们施舍点吃食。   严卢被熏得掩住鼻子后退几步:“最近晋南城内怎么多了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乞儿。”   “是吗?”陆久安若有所思。   苏铭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子,信手一丢,银子在陶碗里滴溜溜滚了一圈,最后落在碗底:“拿去吧,爷赏你了。”   小乞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弓着身子不停地说着感恩戴德的话。   “等一下。”陆久安叫住转身欲走的小乞丐。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陆久安返回酒楼,问店小二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热粥,端到小乞丐面前:“吃。”   小乞丐不知所措,右手在身上擦了擦,慢吞吞接过馒头。   陆久安又叫住他:“回来,就在这儿吃,吃完再走。”   小乞丐在陆久安面前狼吞虎咽的吃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陆久安耐心等他吃完,从他陶碗里把银子拾起来,放进他贴身的兜里:“机灵点,别被抢了。”   回去的路上,陆久安一直挑着车帘看外面,街边灰扑扑的角落里,果然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其中又以孩子居多。   黑暗中,一声叹息被掩盖在车水马龙下,转瞬即逝。   十一月,晋南城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间银装素裹,一眼望去,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陆久安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雪,可惜他冻得瑟瑟发抖,无心欣赏:“这鬼天气,怎么会这么冷。”   韩致给他拿了一双羊毛手套,伺候着给他戴上:“别长冻疮了。”   屋顶的雪铺了厚厚一层,马车已经没办法在大街上正常行驶,陆久安要去国子监,也只能骑马前行。   陆久安现在无论去到哪里,手里都会捧着一个汤婆子,他到了国子监,脱下身上的大氅,把冷冰冰的雪抖落。   屋内燃烧着炭火,与外面恍如两个世界,几个助教和学正正在窃窃私语,陆久安整理桌上的文书,听了一耳朵。   “我刚才路过督察院,看到里面的人行色匆匆的,好像是哪里出了事。”   “可不是,我有一个叔父在大理寺当职,最近很晚才着家。我昨天看到他,见他脸上疲惫得很,估计和你说的事脱不了关系。”   在大周,若有案件,会按照由下至上的诉讼制度进行受理。而大理寺专断冤假错案,是审理的最后一道门槛。若是地方上的事传到晋南,甚至惊动了大理寺,那一定非常严重了。   学正抬头看到陆久安,给他行了声礼,又埋头继续嘀咕。   “好像是东南那一带,因为一个地方官,出了动乱,死了好些人。”   “漳州吧,有个权贵在那场动乱中身死,把事情给闹大了,这才捅到都城。”   学正唏嘘不已,瞧见祭酒走进来,立刻止住了话头。   当天晚上,陆久安回到府上,在吃晚饭的时候,把白天听来的消息跟韩致随口一提,没想到韩致点点头:“确实是有这回事,皇兄很是震怒,当天就点了一名御史为巡按,和大理寺一同前去查办。”   陆起遗憾道:“漳州,有些远了,要不然我就带记者去现场收集素材了。” 第204章   因为不属自己司职, 陆久安便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只过了短短几天,这件事就传到了晋南,闹得沸沸扬扬, 连普通百姓也有所耳闻, 闲暇之余议论纷纷。   事情起因是漳州当地学子不知什么缘故,大约十来个人, 把知府县衙给堵了, 后来队伍越发壮大, 不知不觉发展到几百来号人, 成天什么都不做,坐在门口对着官府口诛笔伐。   那知府也是荒唐,竟派兵对这么多书生学子进行暴力驱赶,谁曾想那些读书人铁了心不走,双方竟起了冲突。结果不知怎么的, 中途竟误害了一个皇亲国戚, 这才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众说纷纭, 什么内容都有, 也不知哪一个真哪一个假。   ……   天寒地冻,陆久安终日神情恹恹的,吃什么都没胃口,索性吩咐灶夫将晚餐改做火锅。   陆久安又叫上苏铭等人, 由于沐挽弓一直挂念着这事, 陆久安便一同将这位女将军请了来,大家围坐成一圈。   韩致沐挽弓倒是神色正常,大声聊起了军中的事务。反观苏铭那边, 几人寡言少语,正襟危坐, 多少显得有些拘谨无措。   好在这个时候,小厮们把柴炉抬至堂屋,一口热腾腾的大锅很快被架了起来,这才化解了苏铭等人的尴尬。   接着,婢女端着切片装盘的菜点鱼贯而出,一排排摆在旁边的置物架上,荤素皆有,种类繁多。   在坐的除了吃过的,其他人均是看得应接不暇。   “好香!”苏铭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   沐挽弓看着沸腾的大锅一脸懵,问韩致:“这个如何吃?”   韩致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没回话。   “来,我来教你们。”陆久安把那盘洗净的鸭肠端上桌,夹了一根放苏铭骨碟里。 “吃这个呢是有讲究的。”   “火锅吃鲜吃烫,现捞现吃。不过其中有几道菜比较特别,就如这道鸭肠,讲究七上八下。用筷子夹住放锅里,心里默数大概二十个数,这个时候就可以捞出来,烫久了就老了。”   几位同僚迫不及待按照他的说法尝了一根,果真又脆又鲜,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众人便吃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苏铭也顾不得什么名仕风雅,脱掉了外面那层厚厚的衣衫。   几人闲聊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最近漳州那个事上。   “你说这群书生怎么想的?”苏铭从锅里捞出一片羊肉,费解道,“都说民不与官斗。虽然他们有功名在身,但也不能肆意妄为啊,据说知府县衙大门都给砸出个窟窿,如此逞凶斗殴,实非君子所为。”   礼部侍郎之子霍尤摇摇头: “咱们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   苏铭想想也是这个理:“那知府到底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要叫书生们抛却礼节冲撞至此。”   要知道,学子考取了功名,是享有一定特权的,见官不用下跪。   不仅如此,因为饱读诗书,他们平日里最爱做的就是奋笔疾书。   若是万一遇到什么不满意人和事,书生们三五成群凑作一团,不肖片刻写一篇讨伐檄文,最好昭告天下,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的好。   因此连县令有时候也会礼让三分,轻易不敢与之对上。   陆久安知道得更为清楚一些,冷声问:“你们怎么不想想,学子们闹事这么久,为何当地的学政都不管。”   对呀,学政纠察本省师儒优劣,规束学子行为举止。   照理讲,这群书生做的事情实在出格。要是写文章声讨一下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围坐在县衙府外,学政早该气得剥了他们功名以儆效尤了,缘何这里面半点也没有学政的身影。   “为何?”苏铭问。   陆久安:“因为学政早已身故,被人发现时,自缢在家中。”   苏铭大骇,浑身上下竟冒了一层冷汗。   陆久安冷嗤:“那知府何止是暴力驱逐,已经对着学子举刀相向。此人刚愎自用,心肠又歹毒,若非有那权贵挡灾,只怕几百个学子都将尽数丧命于刀下。”   陆久安还是从韩致那处听来的,因为案件尚未水落石出,便只是寥寥数语,没有对他们细说。   吃饱喝足后,苏铭几位同僚跟陆久安辞别,陆久安将他送出府,亲眼看着几人醉意朦胧地互相搀扶着上了马车,这才回身进院。   今夜韩致也喝了不少酒,浑身上下都是浓浓的酒味,但是看着陆久安的眸子没有一丝醉意。   “早些回去歇息吧,两位将军。”陆久安假装没读懂他眼中的深意。   “走吧。”沐挽弓伸了个懒腰,伸手往韩致肩膀上锤了一拳,“吃了陆司业一顿饱餐,可就别赖着了。”   韩致盯了陆久安一会儿,沉默不语站起身来,两人一前一后也离开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小厮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陆起端来一盆热水给陆久安净脸。   “公子,还有一个多月就该过年了,老爷和大公子托人从阆东带了一些茶叶吃食,已经放在库房了。我们何时去街上采些年货备着呢?”   “这么快。”陆久安愣住,不知想到了什么,笑道,“希望今年的年货能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当天夜里,大雪凛凛,寒风瑟瑟,两骑快马顶着风雪急驰入京,在东大街巷口时分道扬镳,一骑直接飞入宫门,另一骑转道去了御王府。   韩致正身披大氅在书房内挑灯夜读兵书,听到手下传话,眉心微蹙:“来自漳州的急报?怎么不直接送去宫中。”   手下恭敬道:“卑职不知,来人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禀告将军。”   韩致凝眉片刻:“传!”   手下得了令,迅速退下。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玄色紧衣的男人进了书房,韩致一眼认出此人是永曦帝的心腹近卫,此番暗中跟着巡按和大理寺的人前去漳州查案。   韩致放下书卷,双目如炬,沉声问:“何事?”   来人简单行了个礼,不作累述,直接将怀里揣了一路的文书递给韩致:“将军请看。”接着便不敢直视他似地低下了头。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来人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方砚台被扫到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传信的近卫吓了一个哆嗦,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一眼,只见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镇远将军此刻双眼猩红,死死盯着手中的文书,周围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这是真的?”韩致牢牢盯着玄衣近卫,一字一句问。声音被压在胸腔内,沾着潮湿的铁锈味。   近卫便被他身上那几欲噬人的浓烈煞气逼得一时不敢吱声。   “本王在问你话!”韩致怒吼一声,再也没忍住,随手捞起桌上的一物,看也不看,向着眼前之人砸去。   滚烫的茶水泼了近卫一身。   值守的侍卫手听到动静推门而入,见到地上一片狼藉,不动声色摸上腰间利器。   韩致凶神恶煞的脸逼近他,近卫心惊胆战,再也不敢迟疑,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是……是漳州查到的最新消息,千真万确。”   韩致重重喘了一口出气,太阳穴突突直跳,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   近卫屏息凝神,被韩致滔天的怒火吓得不敢动弹。   韩致掐着文书的左手上暴起一根根青筋,最后把文书揉成一团,狠狠闭了闭双眼。   “备马。”   ……   陆府最后一盏蜡烛被吹灭,两个小童靠在门房后面,寻了个安逸的姿势,打了个哈欠浅浅入眠。   万籁俱寂,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敲门声响起,把其中一个小童惊得摔在地上。   “大半夜的,发什么疯,都不睡觉的吗。”小童嘀嘀咕咕抱怨着,从地上爬起来。   门板被拍得震天响,听到动静的五谷猛地从狗棚一跃而出,对着院门外狂吠不止。   被扰了清净的小童忍着怒气,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隔着门板叫,“来了来了,是谁啊。”   “开门!”回应他的又是一阵重重的砸门声。   小童从大门缝隙看过去,吓了一个机灵,赶紧把院门打开:“将军夜半前来,所谓何事?陆大人已经早早就寝了……”   韩致沉默不语,推开挡路的小童,大步流星走到陆久安卧房前。伸手欲推开房门,却又站定了,一动不动。   五谷已经认出韩致来,乖顺地舔他垂在身侧的手掌心。   响声惊动了睡梦中的陆久安。   陆久安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   “院里值守的小童莫不是睡死了过去。”陆久安从被窝里钻出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想,“五城兵马司的人也该敲一敲了,天子脚下还有人胆敢行盗窃之事,真是不作为。”   陆久安点了蜡烛,大着胆子打开门,就着隐隐的烛光,陆久安觑见韩致伶伶立在门外,披头散发的,身上落满了雪,仿若茫茫野地里一只形影相吊的孤鸿。   “怎么大半夜的过来。”窗户也不翻了。   陆久安松了一口气,伸手去牵他袖子下的手。这时候,韩致抬起头看过来,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陆久安这才察觉出异样,心里咯噔一声,直觉韩致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此时的韩致异常的脆弱,身体里力气仿佛被抽干了,麻木地任由他牵着,好像片刻就要碎掉。   “韩朝日。”陆久安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   “久安。”韩致的声音低不可闻,气若游丝道,“沐蔺死了。”   “什么?”陆久安仿佛没听清楚。   韩致伸手抱住他,高大的身躯沉甸甸压在陆久安身上,带着哭腔:“沐蔺死了,死在了漳州。那个被害的权贵,是沐蔺!” 第205章   陆久安一瞬间有些怔愣,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包围过来,陆久安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   沐蔺死了, 怎么可能呢?   他几个月前才写信过来, 说自己在旅游之地游山玩水,好不快哉。   那旅游之地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漳州……   “你是不是弄错了韩朝日。”陆久安喃喃道, “这都过去多久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 沐蔺早就离开去了别的地方了。”   韩致一声不吭。   陆久安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悲伤, 双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这件事太突然了,让他完全无法接受,那身死的权贵,怎么……怎么就变成了沐蔺呢。   陆久安眼前蓦地闪过几年来与沐蔺相处的一幅幅画面。   有他狼狈不堪出现在县令府外, 有他嚣张跋扈着被自己忽悠吃虫子, 也有他潇洒不羁说要踏遍大周山河, 豪言壮语要写一部沐蔺游记……   记忆如同走马观花, 到了最后,沐蔺摇着折扇附庸风雅的身影慢慢淡去,像一面斑驳的镜子,在脑海里龟裂成了碎片。   他与沐蔺不过七年的交情, 尚且如此难受, 那韩致呢,他们是从小到大的挚友,他心里该如何悲痛?   蜡烛燃尽最后一丝余晖, 噗嗤一声熄灭了,只有惨白的月光照在雪地上, 陆久安回抱住韩致,静静站在房门口,寒风吹得两人衣袂呜呜作响,如同悲鸣。   当天晚上,所有人都还在沉睡中,沐家长女沐挽弓扯了一匹快马飞奔出城。   永义侯之子沐蔺的死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晋南,震惊朝野。   沐蔺在京城世家里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伙同一群狐朋狗友出入青楼狎妓问柳。   京中有名望的士族门阀对他最是头痛,恨不得这个不学无术的小混球离得远远的,莫要祸害了其他贵族子弟。   直到沐蔺在晋南玩腻了,去了应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沐蔺名声差了点,但他到底是侯爷之子,身份显赫,其祖上甚至是开国勋臣。现在一遭客死异乡,大部分人都感到唏嘘。   除了惋惜的,陆久安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幸灾乐祸的声音。   沐蔺自来我行我素,因此在京中树敌众多,对他的议论褒贬不一。   “大好的年华啊,怎么说没就没了。”祭酒捻着长须感叹,“老夫有幸受过永义侯恩惠,曾上门教导过沐小侯爷一段时间。沐小侯爷年少时确实有些顽劣,但好在天资聪慧,有一颗侠义心肠,本性不坏。”   蔡公双也感叹:“漳州知府我听说过其人,品性高洁,经常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孩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难道其中有什么误会不成。”   祭酒道:“他杀了这么一位达官贵人,即便是误会,也难逃刑罚。”   陆久安掀起帘子进门,蔡公双看到他双目无神,大吃一惊:“哎哟陆司业,你脸色怎么这么憔悴,是不是公务太繁忙了,偶尔也要注意休息啊。”   陆久安沉默地摇摇头。   “昨晚没休息好吗?”蔡公双忧心忡忡地问。   “嗯。”陆久安声音嘶哑,顺势道,“吹了点风,受凉了。”   “保重身体啊。”蔡公双絮絮叨叨嘱咐了一大通,陆久安依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蔡公双见状便不再扰他清净,转身和祭酒继续讨论沐蔺的事。   下午散了值,陆久安没回自家小院,命车夫直接赶马去了御王府。   老管家迎面走来,一脸焦急:“陆司业,你可算来了,你快劝劝御王殿下吧。”   陆久安心中升起一丝怒火:“他打算饿死自己不成?”   “那倒没有。”老管家道,“御王这些天一直在院子里练枪,从早上练到晚上,谁来了都不见,他心里难受啊。”   老管家头发白了不少,他算是看着沐蔺长大的,沐蔺的死,对他打击也相当大。   陆久安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御王府诺大的后院,只有红缨枪划破空气的声响,韩致脱了外面的袄子,身上只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浑身大汗淋漓,也不知道练了多久。   陆久安就这么在旁边静静看着,好不容易韩致停了下来,把红缨枪往地上一插:“你来了。”   陆久安把地上的袄子捡起来给他穿上,离得近了,才注意到他嘴唇已经起了一层层干裂的皮。   “昨天詹尾珠说,沐统领匆匆而别,临走之时只做了一些简单的交待。现如今朱雀营堆积了很多军务。”   韩致低下头看他,眼里有许多来不及掩盖的东西。过了良久,韩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地说:“明日我会去朱雀营,在沐挽弓回来之前,暂时接管她手中的事务。”   看着这样的韩致,陆久安心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第二天,独自一人去宫中面圣,请求永曦帝能允他去漳州查案。   座上的永曦帝垂首,从上往下看去,陆久安跪伏在地,他的肩背清瘦单薄,梅枝竹节一般的背脊微微弯曲着,被笼罩在宽大的官袍下。   半响,永曦帝缓缓道:“你和沐蔺相交甚笃,所以你想为沐蔺平案?”   陆久安心中难以遏制地一酸:“是,已臣对沐小侯爷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招来这种杀身之祸。”   “朕能够理解,也很痛心。”永曦皱眉,“事实上,你应该也清楚,御史和大理司左寺丞已经先后前往漳州探查事情真相。”   “可你只是一介司业。你让朕以什么名义许你去漳州?”   陆久安背脊蓦然僵住。   他想起岭山围猎时,永曦帝对他说过的话:没有权利,只能处处掣肘。   这一次,回应永曦帝的,是陆久安长久的沉默。   元月中旬,家家户户开始到街上采集年货,挂灯笼,贴对联,为新年的到来做准备,到处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欢笑声。   这样热闹的氛围里,二十多辆囚车在士兵的押解下缓缓入京,漳州知府风光不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跪坐在囚车内痛哭流涕。   与囚车一起回京的,还有沐蔺的棺椁。   陆久安站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队伍前面的沐挽弓,她的脸上不喜不悲,仿佛红色棺木里躺着的是与她素不相识的人。   棺木后面,跟着一条长长的队伍,皆是身着儒衫头戴方巾,一眼望不到头。   随着棺木进了城门,后面的队伍默契地停了下来,齐齐弯腰对着棺木行了一礼,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   看到这一幕的苏铭震惊道:“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大理寺左寺丞之子恰巧就在旁边,闻言垂泪道:“他们都是近郊的书生,从漳州一路行来,每过一个地方,当地的书生就会自发接替前一波人护送沐蔺遗体回京。刚才离开的那一群人,徒步相送了两天两夜。”   苏铭更加困惑了:“为什么?”   大理寺左寺丞泪流满面:“因为沐小侯爷高风亮节!”   “他是为了这群书生死的,漳州知府为官不仁坏事做尽,他死有余辜!”   不明所以的百姓跟着一起呐喊,捡起地上的石头和烂菜叶子朝着囚车里的人砸去。   每一个人都在大声唾骂,追着囚车的方向慢慢离开了。   陆久安突然卸了力气,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慢慢地,他喉咙里发出沉闷地笑声:“沐蔺居然是为了书生而死的,多可笑啊。”   “他明明最讨厌的就是书生了。”   沐蔺的死牵扯出了漳州知府埋藏已久的秘密,他做的事罪大恶极,被押入刑部,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大法司共同会审。   韩致要赴案前听审,无人胆敢阻拦,毕恭毕敬给他搬来一个太师椅,放置在衙门左边的位置。   韩致不仅本人来了,还带了陆久安在幕后旁听。   大理寺主簿期期艾艾地劝阻:“御王殿下,这不合规矩啊……”   韩致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大理寺主簿吓得腿肚子直抖,求助般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摇了摇头,让他退下。   隔着一道屏风,陆久安把堂前的审案过程听得一清二楚。   “巡按大人已经查明真相,你且将罪行一一招来,自有录笔官记录,确认无误后,你便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我等呈报陛下。”   昔日的漳州知府,今日的阶下囚孙默木然跪在堂下,对大理寺卿的话充耳不闻。   大理寺卿大怒:“事到如今,你难道还妄想有谁能救你一命不成,提刑按察使因为反抗,已经被巡按大人当场格杀,你若有一字欺瞒,治你一个株连九族之罪。”   孙默这才有了反应,匍匐膝行几步,求饶道:“全是我一个人做的,和我妻儿老母并无关联。是我鬼迷心窍,我一开始真的是看那群孩子们可怜,才收养他们的。”   “那你后来怎么会做出那等人神共愤的事。”   孙默恍惚道:“这些孩子,这些孩子被我养得太好了,一个个水灵灵的……”   “禽兽不如的东西。”刑部侍郎咬牙切齿地大骂一声,“学政大人为何会自缢在家中。”   孙默道:“那个老东西,他撞见了我们的事,非说我们倒行逆施,要上书朝廷。这么多人都参与了,怎么能让他活着离开。”   韩致面无表情地问:“那沐蔺呢,他一个侯爷之子,你说杀就杀。你当真以为天高皇帝远,就无法无天了?”   孙默痛哭流涕地叫冤:“我没有,我不知道他是沐小侯爷,我若是知道他的身份,怎么会杀他。”   “都是那群书生。”孙默露出一个憎恶的表情,发了疯一般咆哮,“那群书生赶都赶不走,一个个假仁假义的,竟然大言不惭说要替师报仇,说要为民请命。本官是知府,要说为民请命,也何该由本官来做。”   “沐小侯爷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要是早一点拿出令牌不就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来不及了啊。待命的士兵已经把箭射出去了,本官阻止不了,他站在那群学子前头,箭都往他身上射了,流了那么多血,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到了最后,孙默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疯疯癫癫的全无形象可言。   ……   三法司会审直到深夜才结束,孙默供认不讳,他圈养孩童联合其他官员淫`秽`在先,杀死朝廷命官在后,按早律法数罪并罚,当凌迟处死。   孙默被押入大牢,由永曦帝裁决后即可行刑。   “漳州上下的官员沆瀣一气,竟瞒天过海这么久,好在今日终叫这群畜生伏法。”大理寺卿疲惫不堪,整理好案卷,起身告辞。   走出刑堂,韩致突然住了脚,眼眸里泛着冷冰冰的杀气:“你等我片刻。”说完朝着关押孙默的大牢走去。   陆久安什么都没问,背靠着大树,一颗颗细数满天繁星。   地牢里的风阴冷渗人,吹过来时带着一丝血腥味,模模糊糊中还有凄厉的哀嚎。   过了不知道多久,韩致从大牢里走出来,漫不经心擦掉满手的血污:“走吧,去看看沐蔺。” 第206章   街道上张灯结彩的, 门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年画。沐府大门外却挂起了白幡。   沐挽弓直挺挺跪在灵堂前,旁边铁盆里燃着纸钱,烟火缭绕。   堂内有两个中年人, 头上肩膀上落满了纸灰, 哭得快要晕过去,脸色蜡白, 被侍女小心搀扶着。   这会儿的功夫, 已经有几波素不相识的儒生从门外进来凭吊, 他们的手臂上个个都缠着一方白巾, 白巾上绣了一个“义”字,神色哀痛地上了一炷香,行了个礼后又自行离去。   沐蔺是身中数箭而亡的,身上本来满是血窟窿,不过现在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寿衣。   他的遗·体从漳州一路而来, 因为寒冬腊月的, 加之用冰硝镇存, 尸身并未腐坏, 只是面部看着僵硬惨白,仿佛睡过去了。   韩临深也来了,站在韩致身边,哭得双眼红肿。   陆久安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 点了一注香, 沉默地跪在沐挽弓旁边,默默往铁盆里烧纸钱。   这时候,又有几人从门外结伴进来, 却不是什么儒生士大夫。作着武将打扮,应当与沐家不对付, 他们刚一露面,刚才还哭着的中年夫妇立即情绪激动道:“滚出去,不需要你们在这儿假仁假义的。”   “怪不得沐家小子会死啊。”那几人讥讽一笑,站在堂前,肆无忌惮地大声讨论,话里话外都是冷嘲热讽。   跪着的沐挽弓“噌”地从地上站起来,抄起门柱旁的木棍,二话不说朝着几人下盘攻去,那几人忙出手回防,边躲边退,骂骂咧咧退到门外。   “我管你们是哪个统领的部下,你们要是敢跨进来一步,我就打断你们的腿。”沐挽弓毫不客气地威胁。   随即她收了木棍,脸色冷峻对着众人道:“沐蔺为了大周的国之栋梁而死,他没有辱没沐家门楣,谁都不准说三道四。”   冲突没有影响陆久安分毫,他烧了铜钱纸,又从带来的木匣里拿出事先准备的好的纸扎,一并丢进去。   火焰瞬间大起,一圈烟灰盘旋至空中,仿佛沐蔺真在世界的另一头,将物品给接住了。   “那是什么?”沐挽弓侧头问。   陆久安道:“我想着沐蔺喜欢游山玩水,在来之前,专门找了丧葬艺人做了几双鞋和一辆马车。”   沐挽弓眼眶蓦地红了,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烁:“有心了。”   陆久安看着纸扎燃尽,这才站起来,走到沐挽弓面前:“沐姐姐,我有一个问题。”   沐挽弓不着痕迹地擦掉眼泪:“你说。”   “你去漳州后,可有遇到一个叫耿凌的女子。”   沐挽弓想起那个一直守在沐蔺身边的人,点点头,神情低落:“耿凌和我讲了沐蔺很多事。她告诉我,其实那天他们本来已经赶着马车要出城了,大街上遇到了游行的书生,沐蔺好奇之下跟了过去。他们要是离开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陆久安不由自主地想,或许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沐蔺对耿凌来讲,就是她的全部吧。现在沐蔺走了,她便成了孤身一人。   “耿凌怎么没有跟着你回来。”   沐挽弓摇摇头:“那孩子,心里有想法。她想继承沐蔺的遗志,去踏遍大周山河。”   这一刻,陆久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对了,我差点忘了。”沐挽弓从屋里拿出一本书,递给陆久安,“耿凌托我给你的。”   陆久安以为是沐蔺新写的游记,但是拿到手里看见书本那一刻,陆久安心神震动。   这是当初沐蔺第一次出行时,陆久安送给他的徐霞客游记,书本纸页已经泛黄,边角打着卷,一看就知道主人经常拿在手里摩挲翻阅。   翻开书页,里面用笔密密麻麻写满注脚,陆久安透过这些字,仿佛看到了沐蔺挑灯夜读倾尽心血的画面。   沐挽弓道:“耿凌说,沐蔺教会了她读书写字,所以她未来会接替沐蔺写完余下的部分。”   陆久安一步步来到棺木前,把书放在沐蔺身侧。   “身前不释卷,死后亦长伴,还是让沐蔺带着吧。”   徐霞客游记这本书,当初他怕沐蔺看出端倪,所以将两本书拆了重组而成。沐蔺也曾向他质疑过此书是否为两人所著。   现在耿凌接替沐蔺续写,仿佛冥冥之中,就注定了这个结局。   一语成谶啊。   元月二十,沐蔺封棺下葬,墓地是永曦帝为其而择,沐蔺被敕封羽英侯。   次日,漳州知府,布政使等几名主犯被押送刑场凌迟处死,其余从犯罢黜的罢黜,流放的流放。   沐挽弓回了朱雀营,所有人重新投入自己的政务中,陆久安也好像忘了这件事,不再提起。   几天后,一个晌午,小厮突然给他呈上来一封信。   “哪儿来的?”年底公务繁忙,陆久安刚整理完案卷,疲倦地问。   “驿使说来自漳州。”   信是沐蔺死之前写的,不知道送信的驿使在半道遇到了什么事,导致信件姗姗来迟。   回信里,沐蔺对陆久安提到的流光镜很是感兴趣,再三询问他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宝物吗?   尽管还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是在信的结尾,沐蔺还是高兴地表示回晋南以后,一定要见识下陆久安口中的“纪录片”。   陆久安沉默片刻,把信纸折好,和着《沐蔺游记》的手稿,一同收入箱箧内。   春节很快到来,大周给众官的假期长而舒适,从元月二十八至正月初七都是休假日,陆久安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   陆府陆陆续续收到其他人送来的拜年礼,有国子监的同僚,有昔日应平入朝为官的门徒子弟,甚至刘卧这群大老粗,在春节前夕也都提着果脯腊肉来拜年。   等陆久安一一回了礼,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除夕。   街上车水马龙,鼓乐喧天,百姓们合家欢庆,赶至街头凑热闹。   然而陆府宅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陆起亦步亦趋跟在陆久安身后,看着他梳洗换衣,失落道:“大人今夜真不在家守岁么?”   他早早就已经推了社里的聚会,沐小侯爷的事让大人黯然神伤了很长时间,他本来准备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打算让自家大人好好开心一下的。   陆久安捏了捏他脸颊,安慰道:“谢谢陆起的好意,可是皇命不可违,明日大人再陪你。”   果然,下午的的时候,御王府的马车来到陆家大门外,把陆久安接到了宫中。   大周每年除夕都会设宫宴,六品以上官员皆需参与。不过永曦帝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皇帝,到了亥时,官员可自行选择去留。   陆久安之所以对陆起那么讲,是因为他知道韩致会将他留宿御王府。   两人到的时候,宫中早已响起了丝竹管乐声,不时有宫女太监们停下来对韩致行礼。   陆久安敏锐地察觉到身旁之人今夜有些不同。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韩致含糊其辞,难得神秘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紫禁城内灯火辉煌,美人们身着曳地长袖的华丽服饰载歌载舞,重檐下的琉璃挂盏与妃嫔头上的玉簪交相辉映,虽然众官对接下来的流程如数家珍,但依旧看得目不转睛。   不过今年的除夕夜,宫宴多了不一样的东西。   永曦照例说了一些勉励的话,赏下一些恩赐,接着道:“前段时间出了那样的事,令朕痛心疾首。不过大周得以山河无恙,百姓安康,朕也知道,这些离不开诸卿的功劳。所以朕特意选在今日,给诸卿准备了一件礼物。”   随着永曦帝一声令下,远处突然一声巨响,一簇簇烟火尖啸着冲入云霄,在黑夜中轰然炸开来。   五颜六色的烟火跟花一样,一朵接一朵不停地开,把半边天空都照亮了,绚丽异常。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韩致贴上来,话语里情意拳拳:“久安,希望你喜欢。”   陆久安脸被酒熏得微微发红。   他仰起脖子看得认真,那烟火似乎透过眼睛,把他胸膛里蠢蠢欲动的火星子噗地点燃了,烈火烧至四肢百骸,炽热而滚烫。   时隔这么多年,他陆久安,终于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烟火。   待皇帝告诉众人,烟火乃研究所研制出来之后,文武百官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研究所的重要性,之前反对的人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再也没有提出异议。   回府的路上,陆久安坐在马车里,还能听见道路两旁的百姓对刚才那一幕议论不止。   床.笫之间陆久安很少主动,但是今夜,韩致明显感受到怀里人的热情,陆久安抛开羞.耻,大胆地缠着韩将军,两人一直到深夜,才沉沉睡去。   正月初十,陆久安因为政绩斐然,德义有闻,外加举荐之功,被永曦帝擢升两级,授职常极士,正式位居三公九卿之下的六士之列。 第207章   常极士是正五品官, 这个官职最初设于前朝十三年,后几度被废除,直到永曦帝继位, 才恢复这个官职。   虽然只是五品官, 但权利极大。上一个常极官在任时,就曾做过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提出了京郊变法, 虽然结果以常极士被贬而不了了之。   简而言之, 常极士察京畿四野, 享直断之权。做好了,能为百姓谋福鸣冤,做不好,能起逆乱之祸,所以非忠心耿耿才干卓越之人不可担之。   这么一个官职, 是革故鼎新的不二人选, 永曦帝突然复置这个职位, 其用意不言而喻。   “永曦帝, 野心不小啊。”   但同时,陆久安心里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个疑问,永曦帝为何会从一开始,就对自己交付这种近乎绝对的信任?   让他作为太子少傅教导储君也就罢了, 大周这么多经天纬地的治世之才, 常极士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职位,为什么会落到他的头上?   一般来讲,帝王家生性多疑, 制衡驭人之术那是使得炉火纯青,何况永曦帝这样的老狐狸。   这份信任来得实在匪夷所思, 以至让他都有些受宠若惊。就算是因着韩致的关系,那也不该草率。   而且看永曦帝平时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像知道了他俩关系的样子。   陆久安就这个问题曾问过韩致,韩致也表示不知:“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皇兄不会害你的,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陆久安也不是一个自寻烦恼的人,既然圣心无法揣摩,那就顺其自然好了。   新官上任,陆久安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治晋南城内的治安问题。   刘卧等人在五城兵马司任职,相当于现代的城管部门了,对晋南城最是熟悉,曾经不止一次地在陆久安面前谈起过城中诟病。   鸡鸣狗盗之事暂且不提,晋南城里的乞丐太多了。   与战火纷乱的年代不同,大周国富民强繁荣昌盛,天子脚下,竟还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人。   陆久安专门找了一个日子,和韩致一同来到五城兵马司的衙署,询问他们是如何处理这事的。   指挥使唉声叹气道:“只能将他们驱逐到城外嘛。陆大人,韩将军,你要体谅我们呐。上头不出法令,我们也只能采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法子。要不然整个晋南城都是叫花子,像什么话,你说是不是?”   陆久安表示理解:“那能不能向指挥使借些人手。”   指挥使十分爽快:“能助陆常极士一臂之力,是本官的荣幸。”   结果指挥使安排的人一到,陆久安乐了,原因无他,来的三十多个人全是老熟人。   “这指挥使还挺会来事儿的嘛。”   这些都是曾经的应平衙役,经过陆久安的精心调教,早就深谙他的工作习惯。无需再用额外的时间进行磨合,就能配合得相得益彰。   赵老三也很高兴:“大人,你有什么安排尽管吩咐,时隔一年,我们终于又能听你差遣了。”   陆久安命属下即刻出城,打探清楚这群乞丐现今何处,有多少人。   这群属下办事极快,不出一天便回来复命。   原来那群无家可归的人被统一驱赶出城后,就聚集在城门口,白天向过路的行人乞食,晚上就缩在城墙下面,捡些树叶枯草覆体,总计两百人之众。   “冬天太冷了,有十多个孩子没熬过去,死掉了。”   “尸体呢?”韩致问。   刘卧似有不忍:“守城的士兵用草席一裹,丢到了乱葬岗,估计早就叫野狗啃得只剩骨头了。”   又是孩子。   如果这群人不能妥善安置,漳州那样的惨案,早晚有一天会重蹈覆辙。   在搞清楚大致情况后,陆久安就开始着手下一步,将那群乞丐通通聚集到一处。   这群乞丐一开始提心吊胆的,以为官府要捉拿他们下大牢,拼命地反抗,结果看到热腾腾的粥后,都走不动路了。   乞丐们蹲在地上吃得狼吞虎咽,陆久安坐廊檐下托腮看着,还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也认出了他,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朝陆久安飞扑过来,身旁的妇人赶紧将他按住:“不要冲撞了官老爷。”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陆久安一眼,又看了看凶神恶煞的韩致,唯恐他们发怒。   小男孩惴惴不安地掰弄手指头:“娘,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给我馒头吃,还让我藏好钱的大哥哥。”   赵老三安抚百姓已经得心应手:“你们放心吧,陆大人勤政爱民,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陆久安把小男孩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问韩致:“你们瞧这孩子,像不像苗苗小时候。”   韩致果真侧头打量两眼:“不像。”   赵老三也附和:“苗苗当时瘦多了,跟个猴儿似的。”说着忽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道,“大人,你该不会要将这对孤儿寡母的收留进府上吧?”   陆大人宅心仁厚,当初就往府里捡了两个小孩,他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陆久安好笑道:“你以为我现在还住的是应平县衙那么大的地方吗?”   等这群人填饱了肚子,陆久安又给吏目们下了另一道命令:“悉数探明他们各自情况。”   要说这群昔日的下属不愧是应平县衙特训出来的,陆久安只是简单吩咐了一句,他们就立刻心领神会,把两百多号人调查得一清二楚,几日后,给陆久安奉上了一份详细的名单。   赵老三搓着双手嬉皮笑脸地邀功:“大人,你看我们久不理事,做得可还入你眼,不曾生疏吧?”   陆久安拿起第一份名单,只见上面写着:   “卫琴,女,晋南奉河县人,家住阳谷村,虚岁41,四肢健全,家里只剩一人,不识字,能干粗活,鞋底纳得不错。”报告后面,写明了流浪的原因。   陆久安夸奖道:“办得不错,有赏。”   赵老三立即眉开眼笑。   这是一份非常合格的调查报告,个人身份、家中亲属、可有傍身技等内容一应俱全,后面的报告也都是按照这种标准书写的,清楚明了。   陆久安又接连看了几份,指着一处不太明白的地方问:“你这个上面写的,家产一夜散尽无以为继是怎么一回事。”   赵老三凑过来看了一眼:“哦,这个啊,属下还有一点印象,说是家宅让人收走了,具体的就不清楚了,对方不愿多讲。”   陆久安听了也只是淡淡点了个头,未置一词。等看完所有报告,赵老三满怀期待地问:“大人,接下来还有什么部署?”   陆久安道:“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   “别赶我们走啊大人。”一旁的刘卧急忙表忠心,“属下愿为你效犬马之劳。”   陆久安:“……”   哎,这刘卧,陆久安简直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   “一人不侍二主,告诉你多少次了。”陆久安道,“凡事要动脑子,谨言慎行。你以为还是应平么,在这天子脚下皇城之中,到处都是达官贵要。你要是再这么口无遮拦下去,早晚祸从口出。”   刘卧笑得没心没肺,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陆久安总觉的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多少有些郁卒:“也不知道当初把你从应平提拔上来是好是坏。”   他给每人发下一笔赏银:“五城兵马司对城内情况最为熟悉,所以才找了你们来。现在事情办完了,还拘着你们,指挥使该说我得寸进尺了。来日方长,你们回去吧。”   赵老三等人走后,陆久安抽出其中几份名单,唤来衙署里三个长得人高马大的侍卫,吩咐道:“这几人是好吃懒做的,将他们遣送回去,交给当地官府好好改造,若是屡教不改,该惩罚就惩罚。”   接着,他又抽出几张名单,给了三个长相和气的侍卫:“这几人只是出门在外暂时遇到了困难,你们负责送回家。到家了他们会补上路费,你们照实收取,不得有半分讹诈,若叫本官知晓了,革职处理。”   而那些无家可归的,就帮他们找个杂活,能够安身立命即可。   “还有缺胳膊少腿的。”韩致翻了下剩余的名单,“扫地也得有手,店家愿意收吗。”   这群残疾人有男有女,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拒之门外。   事实上,陆久安一开始对这群人也是无计可施,后来想到现代那些身残志坚的人,靠着街头写字,盲人按摩等特殊工作不也活得好好的,心里又有了主意。   他见了这群人,先是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官府不会一直供养他们,要想活命,就只能自食其力。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们为人父母官的,自当为民请命,所以也不能完全置你们于不顾,本官可以做主寻人教授你们一些傍身的技能,你们可愿意学习。”   一番恩威并施,这群人果然急不可待地答应下来,跪在地上对着陆久安千恩万谢。   随后陆久安便在衙署专门辟了一块儿地,请来不同的工艺师傅坐馆教授,当然也不能免费教,由官府先行垫付,等这群人学有所成赚了钱后再慢慢归还。   陆久安按不同的情况分门别类安置好,到了最后,就只剩下没有劳动力的小孩以及体力不支的孤寡老人,这两拨人站在一个院子里,整一个弱势群体。   “这下又如何是好啊。”有下属问。   如何是好?当然是建立孤儿院和养老院了。   其实在这之前,以朝廷的名义建立这种类似于社会福利院的机构是有的,不过因为开销巨大以及中人谋私,慢慢的就名存实亡,以至最后销声匿迹了。   陆久安上奏此事时,一如既往地招到了反对。不过因为有漳州知府这个前车之鉴,这一次,陆久安很轻易地就说服了永曦帝和各位官吏。   五月,大周各地正式建立孤儿院和养老院以恤孤幼,收养弃婴。凡民有15岁以下,60岁以上单老孤稚不能自存者,皆可前往。   两个福利院提供宿舍,医疗等基本的保障,除此之外,孤儿院还另设学堂,负责教书育人,直至成年。   于此同时,为了防止出现中饱私囊,逋负侵吞的贪默事件,朝廷从上至下制定了一条严格的监管制度,不仅需要府州官吏查勘,朝廷也会专派御史下到地方,进行不定期的巡视。   期间,云落城传信韩致:雪拥十二骑掌握了挞蛮一些新的动向,镇远将军决定回边陲议事。 第208章   自从位列五品之后, 陆久安就有了上朝参政的资格,他是文官,站在左列, 与身为武官的韩致彼此只隔了几个身位, 众臣议事时,只需稍稍一抬头就能和韩致眼神交汇。   然而他与韩致以文臣武将并列朝堂不过短短一个月, 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携手共治的日子, 韩将军就离开了晋南。   不过对于朝会, 陆久安连续上了两个月余, 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比鸡起得早,比狗睡得晚,再也没有了以前电视剧里的滤镜,如今心里只剩疲惫。   大周王朝规定五日一小朝,十日一大朝, 到了永曦帝这一代, 因为他勤于政事, 朝会时间更是缩至三日一小朝, 五日一大朝。   每逢朝会日,天边曙光未现,陆久安就得地从床上起来,更衣洗漱, 整理仪容, 赶到点卯前到午门集合。   金水桥等候时,不得做出任何诸如咳嗽、吐痰、拥挤等失仪动作,否则会被负责纠察的鸿胪寺和御史记录在册, 放到朝堂上进行公开批评。   不仅如此,朝会一开就是两个时辰, 第一次上朝时陆久安还沉浸于总算能见识到文武百官一同上奏议事的激动心情中,什么都没准备。   要不是韩致偷偷摸摸往他袖子里塞了几块酥香糕,他那天得饥肠辘辘地撑到结束。   这天午夜时分,陆久安照例被闹铃声吵醒,他从床上半死不活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外面黑黢黢的院子,生无可恋地想:还是做司业好,不用上朝。这做高官的日子简直比现代社畜还要辛苦。   他关了手机,懒得去书房丢回办公室了,直接塞入枕头底下。   等一切收拾收拾完毕,隔壁屋子的陆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大人,这个别忘了。昨天晚上膳夫提前为你做了朝食,还有罐子里的,是用小火熬制的羹汤,大人记得趁热喝,能暖胃。”   “知道了。”陆久安习惯性地抬手揉了他一把,看他睡眼惺忪的,催他回房,“以后这种事情,下人伺候就行了,你白天还有自己的公务要忙。”   说起这个,陆起就生了一肚子的气:“我看那小厮懒死得了,几次三番忘了给大人备食,罚了几次都不长记性,交给他我不放心。”   “那就换其他人来。”陆久安道:“回头你让那小厮去看看大夫,我总感觉他应该是身体原因所致。”   “还有你啊,小小年纪也别老想着操心,再不济大人就上街随便吃点什么东西,我还能饿死自己不成,快回去了啊。”   陆久安一步三倒地上了马车,马夫是韩致从自个儿府上亲自挑的人,训练有素,一身腱子肉,赶起来车稳稳当当。陆久安一坐上去,就枕着软垫抓紧补觉。   结果这一觉睡得太沉,直到马车到了地方,陆久安方从梦中惊醒过来,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觉得今日这糕点颇对胃口,又往袖子里塞了几块。   下车经过马夫身边时,陆久安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怎么给忘了,丁辛,车上有一罐羹汤,不曾动过,你替我喝了吧。”   ……   午门外已经列队站了不少人,按照尊卑次序,陆久安找到自己的位置。他的后边是吏部郎中,正五品,已经年过半百,总是眉眼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会儿,这位吏部郎中双手虚虚按在肚子上方,因为宽大的官袍遮掩着,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他的动作,陆久安隔得近,一眼瞧出他身体欠安。   陆久安本着尊老爱幼的美德和同朝之谊,主动关怀道:“程大人,你是不是脾胃不适?”   吏部郎中声音虚弱:“老毛病了,早上没垫食,现在腹中微微有些疼痛。”   陆久安飞快扫了一眼御史和鸿胪寺的方向,这两人在队伍的尽头,正好抓到给事中挠痒痒,这会儿忙着抄小报告,没空理会他人。于是贴近吏部郎中,袖子一抖,三块压得方方正正的糕点落在郎中手心。   吏部郎中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收起来。   两人的动作不过须臾,竟连前后左右都没察觉出来。   陆久安压低声音道:“程大人,这是家厨备的山药红枣方糕,性温,可养胃补脾。”   “多谢了。”   吏部郎中性格内敛,不理外务,两人平时并没有什么交集。还是陆久安任职常极士班列他前面以后,才互相打了照面,不过关系也仅仅止步于点头作揖了,像今天这样的对话,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陆久安微微侧过身子,掩护他吃完方糕。   吏部郎中脸色稍有好转,他抹掉嘴角的残渣,赞叹道:“这方糕细密绵软,甜而不腻,香鲜味美。”   陆久安:“膳夫无事喜欢专研食谱,每天变着花样做不同的早点,程大人若是瞧得上,赶明儿我给你带一盒。”   “陆大人有口福。”吏部郎中叹了口气:“哎,以前年少轻狂,以为不吃饭也行,经常饿着肚子挺一上午,结果身子骨拖垮了。现在年纪越来越大,熬不住,朝会时间太早了,来不及吃早饭。”   “可不是嘛。”陆久安深有同感。   由于聊得太过尽兴,两人竟谁都没注意到御史来到了附近。   “陆常极士。”御史难得抓住陆久安小辫子,唯恐错过机会,赶紧记下一笔,“交头接耳,失仪。”   陆久安:“……”   卯时一到,文武百官陆陆续续过金水桥到金銮殿,行礼三遍后,朝会正式开始。   今日的堂上依旧是老生常谈,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为了水泥路的铺设又起了冲突,两人干起嘴仗互不相让,陆久安强撑着眼皮听了一会儿,仗着排在朝班行列的后面,便低头悄悄打起了瞌睡。   众臣奏事的声音也成了催眠曲,迷迷糊糊中,突然“咚”地一声响,吓得陆久安一个哆嗦,以为自己浑水摸鱼被发现了,赶紧睁开眼,原来是有一位文官体力不支,当场晕倒了过去。   陆久安定睛一看,躺在地上的人不是吏部郎中程大人吗?   刚才还聊得好好,怎么现在躺在地上脸色发白,已经人事不知了。   这一场变故堪称提神醒脑,陆久安看到原先还没精打采的那群人一瞬间如同雷锋附体,前后左右的文武百官纷纷围了上去。   其中两位孔武有力的武将合力将吏部郎中搀扶起来,董惠林袖袍一撩死死掐住他人中,还有一位太监忙不迭去太医院请御医了,因为跑得太急,还在平地上摔了一跤。   朝堂之上一时人仰马翻。   等太医匆匆赶来往吏部郎中身上施了两针,吏部郎中才悠悠转醒转醒。   太医接着又把脉问了几个问题,经诊断,吏部郎中是因为脾虚不足所致,稍作休息,平时注意饮食便无大碍。   陆久安在一旁越听越觉得这个症状怎么似曾相识,这不就是低血糖吗?顿时懊恼不已,刚才怎么没给吏部郎中多一些糕点呢。   最后吏部郎中被永曦帝特许回府休息几日,等身子养好后再回衙署公务。   好不容易下了朝,他前脚刚踏出殿外,东兰太监后脚就找到他,让他去御书房一趟。   陆久安跟在东兰后面,一路上揣测着永曦帝召见他所为何事,莫不是上班摸鱼时真被发现了?   结果永曦帝一开口,却是和今日吏部郎中晕厥有关:“朝臣堂上奏疏时晕倒并非首例,陆久安,依你之见,可有什么良策?”   陆久安脑袋发懵,下意识差点把“推迟朝会”脱口而出。   永曦帝见他不答,戏谑道:“平日里你伶牙俐齿的,怎么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陆久安无言,我倒是能说,您老倒是会听啊。   永曦帝体恤臣子固然令人欣慰,但朝会的制度也确实让人深恶痛绝。   别看永曦帝现在这会儿慈眉善目的,经过这一年多的君臣相处,陆久安真正见识了永曦帝为了大周平日怎么废寝忘食的,敬业程度也就明朝的朱元璋能与之相提并论。   也因此,陆久安大致摸清了这位君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永曦帝要做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最好是建立一个史无前例的泱泱大国,万世永昌!   这么一个工作狂,让他来提意见,推迟朝会减少朝会次数这种与之向相左的话肯定会被他当场驳回,那么只能想一个折中的法子。   可这一时半会儿,突然让他献计,他上哪儿想去。   陆久安只能硬着头皮道:“臣暂无头绪,请陛下容臣缓几天,再给陛下一个深思熟虑后的答复。”   永曦帝大度挥手,给了他半个月的时间。   陆久安揣着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冥思苦想多日依旧无果,正巧这时候苏铭找上来,神神秘秘给了他一份箴贴。   陆久安问:“这是什么?”   苏铭挤眉弄眼道:“鹿鸣雅社的社长想要邀请你参加君子节游街,可惜他不认识你,就求到我这儿来,托我务必劝你前去。”   鹿鸣雅社陆久安也曾有耳闻,和别的文人结社相差无几,都是由名人雅士聚集在一起的会社,偶尔举办一下诗会,怡情山林流觞曲水,在晋南士子圈名声相当响亮。   不过鹿鸣雅社的人可不这么认为,他们自诩比一般的诗社更高雅。   活动的与会者,只邀请雅社认可的上流贤达。要么文采苏俊在文坛名声显赫,要么容貌昳丽风流洒脱,这两样总得占其一。反正入会条件苛刻,很多文人士子费尽心思地到死也没挤进去,算是大周的一个高级交际圈。   就是不知道他被鹿鸣雅社主动邀请,会是哪一种原因了。 第209章   陆久安又问:“那君子节游街又是怎么回事?”   苏铭揽住他肩膀, 把他往屋里带:“哦,这个可有的说了。”   君子节游街顾名思义,便是在节日当天, 由晋南有名的美男子上街巡游。   这个节日本来是没有的, 也是鹿鸣雅社为了附庸风雅专门搞出来的,结果喜欢美色的人太多, 久而久之, 就这么被保留了下来。   到了那天, 真正是万人空巷, 无论男女老少,都会一拥到街上去瞻仰美男的风采。   陆久安蠢蠢欲动,原主的容貌在阆东就风靡一时,被鹿鸣雅社的士人邀请也在意料之中,他看了下日期, 正值休沐日。   陆久安还有个问题比较在意:“我们在朝中做官, 这么出去抛头露面的, 不好吧?”   苏铭干脆道:“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不义之事, 放心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大人们也喜欢看热闹,永曦帝默许了。”   陆起怂恿他:“听说昨年谨安王也去了, 他一介王爷都能去, 大人怎么不能去。”   陆久安奇道:“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陆起道:“君子节快到了,新闻社的记者们都在讨论啊。据说今年晋南四美有望聚首,我们的记者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做一篇君子节游街特别报道了。”   也好, 陆久安把公务一推,反正现在手头上的工作也没什么头绪。   正好可以趁韩朝日不在, 体验一把潘安掷果盈车的感受。   君子节游街在六月初十,按照箴贴上的地址,陆久安先得去东城君子兰院与其他人会面。   由于雅社成员效仿楚人的高冠博带,陆久安让华彩坊的绣娘制了一套红色阔领宽袖长衫,佩金丝革带腰系玉饰。   陆久安还是在鲜衣怒马的年纪才会作这么张扬明艳的打扮,刚一穿上,饶是府上朝夕相处的仆人也不禁看呆了。   陆起面红耳赤,晕乎乎道:“大人真乃神仙下凡也。”   丁辛赶马把他送到君子兰院,不知道是不是陆久安的错觉,他提着衣摆下马车时,马夫丁辛明显欲言又止,陆久安不明所以,站在原地看他:“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丁辛垂着脑袋不敢直视他,喉咙滚动两下后,最后选择了沉默。   陆久安好笑,韩朝日训的兵怎么性格和他如出一辙:“今日大街上估计比较热闹,你去别的地方转转,到了申时来这儿接我便是。”   “保护大人是属下的职责。”丁辛木木回答,说完后把车赶到一旁的柳树下,双手报臂靠在厢壁上开始闭目养神。   陆久安也知道拗不过他,便随他去了。   苏铭早就侯在君子兰院,见他来了,双眼一亮,迫不及待迎上来,不由自主地出声赞叹道:“久安今日好风采。”   陆久安笑吟吟回:“彼此彼此!”   两人边聊边进了君子兰院,陆久安抬眼一看,一瞬间恍若误入了百花争艳的园林,里面的男人个个面如冠玉龙姿凤章,并且俊得千姿百态,直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男人要是放在现代,可是一点儿也不输电影节红毯上的明星们。   陆久安看得目不转睛,这时候有个胭脂浮粉的男人迎面走来,看到他,陆久安总算明白,为什么有的男人即使化了妆却一点也不显女气。   苏铭为两人互作介绍,原来男人就是鹿鸣雅社的社长芮姜,给他递箴贴的那一位。   “早就听闻陆探花大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幸会。”芮姜向他点头致意。   院子里的男人豪不掩饰眼里的欣赏之色,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陆久安。   芮姜对他的到来很是高兴。陆久安架不住他的热情,被引着四处结交,院内游走一圈下来,陆久安接连看到好几个熟人,院里的人也认识了个大半。   谨安王也来了,这次他没有带上小世子,一个人独自站在角落,抬头负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观赏那一簇探出墙头的凌霄,整个人清冷得与这一片格格不入。   “两位应该认识,就不用我为你们做介绍了。”   谨安王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露出一个雪松雾柏般的笑容:“陆常极士,咱们很有缘。”   陆久安不置可否:“天子脚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很正常。”   谨安王偏着脑袋略显疑惑道:“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我,事出总得有因,我能问问,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么?”   谨安王这样仿若谪仙一般的人,要说讨厌还真算不上,陆久安只不过不想与他打交道而已:“谨安王多虑了,人生在世,何必执着别人的看法,活出自我便好。”   谨安王听了他这话,眉眼一瞬间生动起来,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笑容也不再浮于表面:“陆常极士心有慧根,与佛有缘。”   陆久安还谨记着韩朝日的话,可没想投其所好,所以听了并没有接话。   殊料谨安王又问:“静兰寺去过吗?”   陆久安摇头:“不曾。”   “可惜。”谨安王难掩遗憾,不过片刻就调整了神色,邀请道,“静兰寺香火鼎盛,每年前去求神拜佛的俗客络绎不绝。何时有机会,陆常极士随我一同去静兰寺拜拜佛祖吧。”   “……”这谨安王果然像传说中那般痴迷佛法之道,明明是个i人,怎么一聊起跟佛有关的话题就滔滔不绝。   陆久安婉拒道:“再说吧。”   这时候,又有一波人从外面进来,陆久安随意一瞟,竟是位熟人,兵部侍郎之子谢邑,他在应平任职时钦点的心理医生。于是趁机找了个借口从谨安王身边溜之大吉。   谢邑明显也看到了他,同旁人简单打过招呼后直奔陆久安而来。   两人自从回到晋南后,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见他整个人精神面貌全然不复往日,想来已经彻底走出了家里人带来的阴影中。   两人旧识相聚,有说不完的话,陆久安关怀道:“你现在还专研心理咨询吗?”   “不曾落下。”随后谢邑露出一个苦笑:“然而一身本领无处施展,也就府里的小厮愿意配合我了,我又不是大夫,寻常百姓哪里会主动寻我。”   陆久安立刻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给他指路道:“你们这是没找准方向,令尊不是兵部侍郎吗?”   谢邑怔愣:“对,你是想让家父给我在宫中谋份差事吗?。”   陆久安见他一点就通,欣慰道:“没错,兵部和刑部两个职能部门平日多有往来。以令尊的身份,在刑部为你谋份差事不难,刑部犯人多的是,届时还怕没机会吗?”   毕竟犯罪心理学也是心理研究的一部分。   谢邑黯然摇头:“家父不会同意的。”   “不必丧气,这只是其一。若是此法行不通,你就换个思路。”   “你刚才不是说百姓不会主动寻你吗?山不去就你你就去就山,你可以同另外两人组织一场全国心理普查活动,下乡深入基层了解百姓。这事有些辛苦,但若是成功,无论于你还是于大周都受益匪浅。”   虽然有些词难以理解,但串在一起连蒙带猜的,谢邑还是明白了个大概。   谢邑一瞬间豁然开朗,激动地站起身,对着陆久安长揖一礼:“多谢大人指点迷津。”   陆久安笑着摆手:“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会儿家常,这时候芮姜找了过来,告诉他时辰已到,按照往年游街的顺序,晋南四雅需要走在最前面。   陆久安错愕不已,指着自己问:“我是晋南四雅?”   芮姜肯定道:“晋南四雅并非一层不变的,陆公子丰神俊朗,晋南四雅你占得一席。”   那原来的四雅之一岂不是被他给挤了出去,他环顾四周,果然在人群里发现了一双怨怼的眼睛。   是冷宁阮,他恶狠狠地看着陆久安,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   原来如此。   陆久安默道两声罪过,在冷宁阮的凝视下,伸手接过了那朵象征着晋南四雅的兰花,别在帽子上。   游街并非陆久安想象中的徒步行走,而是乘坐一辆宽约八尺有余的马车,那车厢也不是完全封闭的,只用薄纱帘子稍稍挡住,里面的人做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第一辆马车由晋南四雅的人一块儿同坐,陆久安也因此知道了其他三位的身份。   韩昭和戚霁仪自不必说,他早有所料。   戚霁仪今日穿了一件月牙白的轻衫,与他耳侧那朵兰花相得映彰,见了陆久安,微微向他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最后一位陆久安不曾见过,名叫祝岳。   祝岳与他们三人的风格截然不同,高鼻深眉,脸上续了一圈粗狂的络腮胡,此刻衣衫大敞歪歪斜斜地躺在马车内,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腹,豪放程度让陆久安叹为观止。   祝岳看到陆久安,双眼突然一眯,下了马车,大步流星走到陆久安跟前,一错不错地端详他。   两人距离不过寸许,陆久安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呼吸喷洒在脸上的热度。   “呃……”陆久安不知其意,正打算开口询问,祝岳突然退后半步,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嘴巴微微翘起,吹出一个一波三折的口哨:“美人。”   陆久安猝不及防下,被他在脸上十分轻佻地摸了一把,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紧退远些了。这位大爷,性取向不会有问题吧!   祝岳见他防人跟防贼似的,叉腰哈哈大笑,声如洪钟。   冷宁阮在不远处恨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戚霁仪淡淡看了祝岳一眼,冷声道:“他也是你能碰的?是嫌命太长了吗?”   这话乍一听以为是在维护陆久安,但稍稍转个弯就能明白,戚霁仪这是在暗中警告祝岳呢。   这两人是又什么关系?   不等陆久安细想,祝岳懒洋洋挠了挠后脑勺,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嗯,开个玩笑嘛,美人莫要生气。”   陆久安打了个寒颤,决定离这位有多远是多远。   马车很快按照既定的路线缓缓驶出。   街道两旁的人疯狂地大声尖叫,紧紧簇拥在马车后面,拿出丝绢花朵往车上丢去,不一会儿,马车内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   韩昭和戚霁仪表情冷淡,像两座冰山迎面矗立,只有祝岳侧身倚在围栏前,享受一般伸长了胳膊,去摸递到面前的手。   陆起被夹在人流当中寸步难行,拼了命地朝车头的陆久安挥手。   “这是我家公子!真的,辛卯年探花,之前一直在应平做县令的,公子我在这儿,公子!”   可惜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喧嚣下。   陆久安从未体验过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简直和粉丝见面会一样,挑起车帘看得新奇。   起初陆久安还兴致勃勃的,然而随着马车游走了大半个城池后,他就受不了了。   这群女人个个如狼似虎的,越到后边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开始对着车上的人上下其手,陆久安不堪其扰,找了个机会,半道溜走了。   陆久安头发凌乱,帽子也歪了,衣服上还盖了七八个黑乎乎的手印,也不知道用什么沾染的,整个人狼狈不堪。   陆久安想起祝岳来者不拒,脸上脖子上密密麻麻全是女人的胭脂红唇,感叹晋南民风开放之余,不禁怀念起应平的好来。   遭不住遭不住,城市太可怕,他想回农村。   陆久安逃难一般偷偷摸摸避开人群,嘈杂的欢呼声在身后渐渐消失,他回到君子兰院时,丁辛果然还侯在原处,连姿势都不曾改变。   丁辛看到陆久安出现时也是微微一愣,接着神情变得一言难尽。   陆久安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他早上和此时此刻欲言又止的真正含义。   “都是误会,我什么都没做,别跟你家将军什么都汇报!”   第二天的每日要闻,果然有很大篇幅都是关于君子节游街的报道。   文章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热闹的场景,要闻正中间还有一副画,画中人身着红衣朗眉星目,正一手撩开车帘,探出半截身子打量四周,仿佛天神在俯瞰人间。 第210章   陆久安参加君子节游街也并非毫无收获, 因为就在他回来后没两三天,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计策, 来应对永曦帝抛出来的难题。   那就是在朝会过程当中, 设立一道堂食流程。   朝会主要分为政务汇报和上奏议事两个重要的部分,在他看来, 既然没办法推迟上朝时间, 那么政务汇报完毕间隙添加一项中间就餐环节补充能量, 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而陆久安也已经想好了充分的理由。   “其一, 不仅可以解了百官们肚束三篾的烦恼,还能体现陛下一片恤臣爱民的仁厚之心。”   “其二,文臣武将关系不似非常融洽,常常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臣以为, 只是没有什么合适的时机让他们心平气和地了解彼此罢了。臣之前提出的军训, 其实就佐证了, 只要让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是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的。”   永曦淡淡问:“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说?”   陆久安轻咳两声:“比如御史会在殿前纠百司失仪之事。”   永曦帝笑:“你倒是会记仇。”   陆久安之前因为和吏部郎中密语,被监察御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声宣读以示惩戒。   “臣可不是为了私欲。”陆久安赶紧道,当时不仅陆久安在列,董惠因为林挠痒痒也被拎出来当众批评了。   其实陆久安倒是无所谓, 但是都给事中脸色难看, 一看就气得不轻。   正好民以食为天,这些事若是放在食堂这种相对轻松的环境下谈,说不定还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永曦帝朝他戏谑地看过来, 陆久安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地回视过去。   一旁侍立的东兰公公听了全程, 此刻走出来道:“照奴才看呐,陆常极士这个主意挺不错,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完全不必拿到陛下面前来扰了您的清净。”   永曦帝最终还是采纳了他的建议,并且立刻唤来一位宫人,将事情吩咐下去。   “父皇。”这时候,韩临深一脚跨入御书房,见了陆久安,高兴道:“陆少师,您也在啊。”   陆久安虽然还挂名太子少师,但是韩临深平日的课业由颜太傅和詹事府督促,再加上他身为太子,一举一动受到了更加严格的管束,因此私下里两人也很少相见。   今日他处理完永曦帝交给他的政务,便死缠烂打地想跟着陆久安出宫玩会儿。   韩临深依偎在永曦帝身边,皇帝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韩临深的发顶,显然十分享受太子的眷念。   “临深,做了太子后,就不可像以前那般贪玩好耍了,万事当以国事为重。”   “我不是为了玩。”韩临深可怜巴巴道,“我就是想出去看看。”   陆久安也劝:“陛下,劳逸结合,临深去外边走走也好,这样方能洞若观火。”   韩临深感激地对陆久安咧齿一笑,永曦帝无奈道:“既然你少师也帮着你说话,那就准你一天外出的时间。”   韩临深登时高兴地跳起来:“谢父皇。”   出了殿门,行了两三米,韩临深突然想起什么:“福安,你去寝宫帮我拿个物什。算了,还是我自己跑一趟,陆少师,你且等等。”   说完匆匆跑回自己殿宫,不一会儿,手里抱着一件稀奇古怪的东西过来。那玩意儿两边各有一个精致的驯鹿铜雕,四蹄朝外,如意花样的珐琅表面,两只银制小蛇正盘旋起舞。   “这是给陆起带的。”仿佛知道陆久安要询问似的,不等他开口,韩临深就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这个是西蒙国番使带来的稀罕物,宫里有且只有三件,连皇后娘娘都没有,父皇赐了我两件。”   西蒙北疆乃是大周的邦交国,三个国家国力相当,因此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偶尔会派使臣互相交流。   陆久安不忍泼他冷水:“陆起在新闻社担任主编,恐怕没办法抽时间陪你啊。”   “我知道,我就是很久没看到过他了,想去见见他。”陆起把物件用一张红织锦毛毡小心翼翼裹起来,交给福安:“抱好了,摔坏了就把你脑袋敲碎。”   ……   宫人效率奇快,不到一天时间就将朝会食堂布置完毕,于是第二次上朝,所有人例行汇报完政务后,就被太监们引到偏殿享用朝食。   虽然只是清粥小菜一类的食物,但是能在又困又饿的时候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饱饭,文武百官依旧感动得泪眼朦胧,激动地对着大殿一直叩喊“皇恩浩荡”。   而得知堂食竟是由陆久安促成的以后,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户部尚书道:“以前陆久安一出现在金銮殿,要么说惊人之言,要么行非常之事,哪一次不是把好好的朝会搞的鸡飞狗跳。他一上奏,我老是提心吊胆的,总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为我们这群老骨头谋福呢。”   正好那段时间,一位巡抚去了江州应平,回到京城后对陆久安大加赞赏。   “应平在陆大人的治理下欣欣向容,他是位不可多得的良才啊。大周建立以来,何曾出现过县令官离开后,当地的老百姓还给建生祠立生碑的。”   “巡抚大人莫要夸大其词,我看之前陛下赐职时,读的那些政绩,也不过如此嘛。王际昌曾任职的安予县也是人丁大增,粮食大产。”   “王际昌最后位极人臣,成了大阁老。”巡抚提醒道,“若是我说,那儿的百姓都夜不闭户的,你又待如何?未能亲眼所见,你们是无法体会我初入应平时的震撼的。”   巡抚回忆自己的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你们见过四通八达的开阔大道吗?见过准点报时的钟楼吗?还有你们绝对想不到,那里有一个金銮殿那么大的守藏室,可供所有人进去观阅。”   几乎所有人都对巡抚口中的应平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对陆久安的态度也改观了不少。   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有一次东阁大学士和文渊阁大学士因为军饷的问题起了争执,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最后文渊阁大学士靠着耍无赖略胜一筹,东阁大学士严终以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羞辱了一番,气得他回了衙署大发雷霆。   “蛮不讲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等厚颜无耻之徒。”   “那老家伙是诡辩,你抱令守律不懂变通,当然是吵不过他了,要想治他。”文华殿大学士一指东大街,“得去找陆久安,那个滑头,方能与那老家伙决一胜负。”   不过朝中两位大学士的恩怨情仇,陆久安就不得而知了,   他正捏着一叠卷张发难。   只见这叠卷张最上面的那一页写着:   田采全,男,37岁……家产一夜散尽无以为继,流落街头靠行乞为生。   赫然是上次处理城中乞丐事件后遗留下来的,因为语焉不详,陆久安总有些在意。   江预从门外进来,抱拳行礼后,交给陆久安一份调查结果。   之前陆久安在国子监做司业时,江预五个护卫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现在陆久安做了常极士,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陆久安便将他们提拔上来,专门调查那些不便交个外人处理的事。   陆久安一手展开密条,一目十行看下去,一边听江预汇报:“我经多发打听,还问了田采全的四邻,得知他们家流落街头前,唯一的儿子曾生了一场大病,病还没好,就拖家带口的离开了。”   “奇怪。”陆久安却死死皱着眉头,“要是生病的话,为何当初赵老三他们询问时田采全讳莫如深,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隐情。”   陆久安摸着下巴想了片刻,决定亲自去田采全的老家看看。   田采全乃兆陵人士,原来的家宅安置在安福县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陆久安走在路上打量四周,见这一带属于膏腴沃野,田里的庄稼都长势极好。   “就是前面了。”江预指着一颗老槐树的房屋道。   “那在这儿停车吧,我们走过去。”陆久安吩咐道。   丁辛闻言勒停马车,江预等人下了马,把缰绳栓在一旁的树桩上。   前方有一条小溪,流水潺潺,几个八九岁的小孩儿蹲在水边捞泥鳅,见了陆久安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瞧,眼里全是好奇。   “小孩儿,过来。”陆久安从兜里掏出几颗五颜六色的糖果,往上抛了抛,“哥哥问你们几个事。”   其中三个男孩胆子比较大,互相对视一眼,甩掉手里的水,兔子一般冲到陆久安面前,渴望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果。   “看你们谁答得又快又准,第一个问题。”陆久安道,“你们村现在一共几户人家。”   “四十八户。”一个小孩儿当先抢道。   “咦?”付文鑫不禁疑惑,“你怎么会这么清楚,不会是胡口乱诌的吧?”   小孩儿生气地大声道:“我爹是里正。”   原来如此,陆久安把手摊开:“糖果有桃子味,橙子味,葡萄味和荔枝味,你喜欢什么味道,自己挑一个吧。”   小孩儿选了一颗葡萄味,小心翼翼拽在手心。   小溪旁边的几个孩子见了这一幕,本来还有些害怕的,这时候也不禁慢慢靠近。   “好了,下一个问题。”陆久安问,“有谁知道田有章怎么生病的吗?”   田有章就是田采全的儿子。   几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回答不上来。   陆久安皱起眉头,果然都不知道吗?   一个小女孩怯怯地看了陆久安一眼,细弱蚊声:“大哥哥,我知道。我住田叔隔壁,有天我家猫爬到他房顶上了,我去找猫,听到婶子跟田叔说,有章落井里生病的。”   “你们村的井在何方?”   小女孩朝竹林旁边指了指,那个地方离田采全的家分明隔着一大段距离。   “在那里,不过里正爷爷让人在那围了个护栏,不许我们去玩了。”   无缘无故的,里正怎么会让人在井边加护栏,除非他知道田有章落井一事。   这算是意外收获了,陆久安微微笑了笑:“乖孩子,这个问题比较难,给你两颗。”   其他小孩儿见她喜滋滋地收了糖,不由着急起来。   “好了,我手里还有的是,下一个问题,村里最近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我知道我知道。”几个小孩儿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的见闻,“前两天山下出现一头野猪,把庄稼给糟蹋了。”   “玉真婆婆摔了一跤。”   “我家里的狗不知道从哪里捉了一只鸟,可好看了。”   ……   陆久安苦笑不得,是他失策了,对于小孩儿来讲,好像只要是没有见过的事都比较奇怪。   于是陆久安换了个说法:“村里来过什么奇怪的人没吗?”   只见几个小孩儿想了想,还是刚才的小女孩:“有,田叔家来过一个官老爷。”   话音刚落,里正的儿子大声嚷嚷,“不对不对,那不是官老爷,我爹说,那只是丈量土地的衙差。”   后来陆久安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但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好了,你们先去玩吧。”   江预早已在小孩儿说出落井的秘事后就去查看那井了,这时候走回来,对着陆久安摇了摇头。   “我们去看看田采全的家宅。”   田采全把房屋卖给了另外一户人家,这户人是外地来的,对田采全的事知之甚少,陆久安向他们表明身份后,里里外外搜寻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家产散尽?”陆久安眉头微蹙,“你说田采全家的财产只剩房子和家里一些物什了,他们没有田么?”   江预摇头:“田家只有七分水田,一亩八分旱田,早就卖出去了。”   “卖给谁了?”   江预脸上露出愧色:“这个卑职没细问。”   几人又去了里正家。里正果然知道不少,在问到田有章落井一事时,他本不语多言,陆久安拿身份压他,他才慢慢说出来。   “田家那小子不是一般落井那么简单,他是撞了水鬼,被拖下去的。”里正神神叨叨言罢,双手合十说了几声阿弥陀佛。   屋子里吹来一阵冷风,四角仙桌上供着的香烟袅袅而起,一切显得诡异又窒息。   江预等人都是一米八的大高个,不知怎么的,听了里正这番话,只觉得毛骨悚然,全身汗毛都炸起来了。   陆久安却冷冷喝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继续说!”   里正苦哈哈道:“田家找了好多大夫都没治好,听说半夜寻来了一位和尚,坐在天有章病床前念经诵佛了一整完,竟然就好了。”   “陆大人,你们可不要说出去啊,水鬼耳朵灵,让他听到了,又要找来了。”   这就是田采全不肯说出来的原因么?愚昧!   还有那个衙差,在得知丈量的是田采全的土地后,不知为什么,陆久安有一种恐怖的直觉,两件事必然有关联,于是离开田家村后,陆久安带着人直奔县衙而去。   县令正舒舒服服躺在椅子上享受温香在怀,陆久安乍一造访,他吓得把美人往地上一推,连滚带爬起来。   县令惴惴不安地行了个礼:“不知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陆久安简明扼要:“把田家村的鱼鳞图册找出来,本官要审查。”   县令看了主簿一眼,主簿俯首走上前来,支支吾吾:“大人来得不巧,鱼鳞册正巧让布政使司的上官提走了。”   陆久安冷笑,若非他曾经就任过县令,对县衙里的事务了如指掌,还真让他给糊弄过去了。   “废什么话,不要让本官说第二遍。”   陆久安刀子一般的目光落在县令身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就地正法,县令再也不敢生出别的心思,踢了旁边的主簿一脚,骂道:“还不快去叫人搬来。”   很快几名衙差搬来了厚厚一摞文书。   鱼鳞图册记录了土地的数量,坐落位置,编号,四至等详细信息。   而和土地的有关的典、押租、佃、卖等交易行为,需得到官府过割赋税,经过官府加盖官印方能生效。所以要想知道田采全把土地卖给了谁,鱼鳞图册一查便请清楚楚。   田家的土地从古到今经过了多次交易,从原来的三亩多涨到后来的四亩多。   然后到了田采全手里后,把土地佃给了一位张姓佃农,佃农又将佃权交易给了宋氏,几经转折,直到田采全无力收回土地,最后卖了出去,买主是一位叫许桑多的人。   不过到这儿还未完,这块儿地后来又几经易手,付文鑫不耐烦地推开主簿:“婆婆妈妈的,谁要听你讲那么多。”   他哗啦啦直接翻到最后一面,突然愣住了:“咦?”   江预拧起眉头:“是谁?”   付文鑫抬头看向陆久安,不可思议道:“静兰寺。” 第211章   陆久安从田家村回来后, 静兰寺的事被他按下不表,甚至江预等人也被他勒令禁口,仿佛无事发生。   反而付文鑫却不明白:“大人, 静兰寺明显是侵占百姓良田啊。”   “所以呢?”陆久安反问, “那些田地是静兰寺花银子买来的,你情我愿的事, 怎么算的了是侵占, 你让我怎么管?”   付文鑫总觉得陆大人话里有话, 想要反驳, 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付文博走上来踹了他一脚,不同意道:“大人就算要处理,也得找个合适的时机,你只管做好你的侍卫,问那么多做什么?”   却说另一边, 应平的发展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口口相传, 引得晋南百姓谈论不止, 仿佛都亲眼看过似的, 说得有模有样。   城中有个颇负盛名的士族听了之后,迫不及待派人花重金从应平买回来好几块玻璃,当天便给自家铺子的窗户换上了。   阳光透过明净锃亮的玻璃照射进屋的神奇场景,引得京中人士纷纷前来瞻仰围观。   而图书馆的消息也传到了晋南士子的口中, 在文坛反响剧烈, 连身居皇宫的永曦帝都有耳闻。   有一□□会上,政事议论完毕,永曦帝却没急着退朝, 而是对着下面的群臣说道:“近来我听到好些人在耳边说,士子们想要在晋南修一座守藏室?”   “确有此事。”罗进深激动地站出列。   罗进深嗜书如命, 在巡抚对他讲了守藏室的事后,他也想见识一下巡抚口中的满室书海是什么样。可惜应平天高路远,恐怕此生无望。   现在皇上主动提出来了,罗进深大胆地揣摩了一下圣意,陛下是不是打算在晋南修一座。   “陛下,您不知道,百姓们都在说应平什么都有,咱们晋南连一个偏远的中县都比不上。”罗进深看向陆久安,颇为好奇:“陆常极士,当初你是如何就想着修这么一个守藏室的?”   陆久安道:“科技兴国人才强国嘛,和办鸿途学院一样,提高百姓的学识,这样说不定能为陛下多择出一个人才。”   永曦帝在口中反复咂摸着这两句话,点点头:“利国利民的事,那就修吧。”   因为当初是陆久安做县令负责修建的,这事顺理成章也落到了他的头上。   现在有了国家资金的支持,陆久安便放开了手脚,毕竟修的是国家图书馆,规模怎么的也得配得上晋南京城的身份。   由于工部和陆久安经过几次合作,彼此之间成已经成为了配合默契的搭档,工部索性将公务搬到了陆久安的衙署。   厚重的桌面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图稿,此次督管整个工程是营缮清吏司的主事老刘,掌管土木兴建等事务,乃是一名熟手。   老刘常常风吹日晒地出没于工地营房的,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的倒和街边的屠夫无甚区别,此时嘴里正叼着一根杂草,含糊不清地吩咐属下:“先让人去整理地基,按图纸上的这块形状挖,另外砍这么粗的树,作为房梁和柱子……”   陆久安在一旁静静听着,心里逐渐萌生出其他的想法。   他想把守藏室修建成三层,墙体采用最新的混凝土青砖砌筑,窗户也全部更换成玻璃窗。   江预咂舌:“这还是继鸿途学院后,第二座全部采用的玻璃窗的建筑,大人,要是这样的话,所需巨大。从应平生产再运回晋南,加上途中损耗,这一来一回,恐怕劳时又费力。”   陆久安眼神古怪:“谁说我要从应平运过来了?”   晋南矿产丰富,岭山围猎的时候,陆久安就留意好几处石英的影子,在郊外建一座工厂生产玻璃完全不是问题。   老刘疑惑不解:“陆大人想修三层楼高的收藏室?这我老刘能办到,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何窗户都制成玻璃窗,建筑牢靠吗?”   “守藏室是让学子们坐里面观阅书籍的,采用玻璃窗是为了提高室内采光。”陆久安解释道,“至于你提到的牢固问题。放心吧老刘,应平工部司匠曾督管修了一座全玻璃窗建筑,有先例在呢。况且你经验丰富眼光毒辣,连府邸宫殿都修建过,区区一座守藏室,经你之手肯定也能安全无虞。”   老刘考虑片刻,表示可以尝试:“不过我还是不太放心,兹事体大,尚书大人将守藏室交办于我,我却不敢敷衍了事,陆大人手里有现成的玻璃吗?下官想亲自实验一番,确认无误后方敢采用。”   陆久安心道此人倒是粗中有细:“这是自然,我是外行人,只能提一些自己的想法,至于其中的细枝末节,地基该如何开挖,梁柱该如何构建,还得仰仗刘主事。明日我就着人奉上两片玻璃,以供刘主事尝试。”   “行。”老刘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松松垮垮的腰带草草一系,“下官就先回去等陆大人消息。”   等老刘走后,陆久安找来付文博付文鑫两兄弟,递给他们一个虎头金器:“你们带上这个,明天跑一趟展览阁,那里正好存了两块完好无损的玻璃,安排人送到刘主事手里。”   付文鑫被虎头金器闪瞎了眼,吞了吞口水:“大人,这贵重之物,就这么交给我们?”   事到如今,陆久安对他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此乃展览阁的信物,本是沐小侯爷所持,现在由我掌管。”   付文鑫惊呼:“展览阁那么一个地方,竟然也在陆大人旗下,大人真是深藏不露。”   付文博对自家兄弟那副不可置信的蠢样嫌弃得不行,他推开付文鑫,二话不说接过虎头金器放入怀里,抱拳道:“卑职领命。”   江预道:“大人,你要盖工厂制玻璃,可是如今你已经不是县令了啊,哪来的钱?”   “我是没有。”陆久安指了指天,“陛下有啊。”   于是第二天,陆久安不仅如约给老刘送去两块玻璃,还拟了一道奏折巴巴跑进宫中伸手要钱。   永曦帝如今也算是对陆久安的花钱如流水深有体会,更是对他这一副理直气壮的无赖态度给气得哭笑不得,坐在上首捏着奏折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东兰见状,朝前面小走两步,一甩佛尘呵斥道:“陆久安,你扪心自问,这么久以来,你奏议的事,哪一件陛下不是稍微考虑了下便很快答应了,你莫要仗着陛下对你的万般纵容而恃宠而骄啊!”   恃宠而娇?这是气到胡言乱语了吗,陆久安垂着脑袋不着边际地想。   永曦帝按了按太阳穴,道:“陆久安,偌大一个国库,照你这么个用法,早晚让你挥霍一空。”   陆久安叫冤:“陛下,臣可不是随意挥霍,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永曦帝逼视他:“狼?谁是狼?”   陆久安笑:“西蒙和北疆,不就是那匹狼吗?”   永曦帝慢慢坐回双龙咬珠的漆饰椅背上,脸上的表情变得深不可测:“怎么说?”   陆久安仿佛没看见一般,神情自若地说起韩临深提到过的邦交礼:“后来有一次,我又无意中听到鸿胪寺少卿说,西蒙盛产牛羊、马匹,北疆盛产瓜果、香料、金饰玉器,大周与两国除了建交送礼外,由于两地相隔较远,并没有其他贸易往来。玻璃在大周属于稀罕物,比之琉璃更为珍贵,对西蒙北疆来说亦然,如今咱们掌握了玻璃的烧制技术,不若和西蒙北疆做交易,稳赚不亏。”   永曦帝过了良久,嘴角勾出一个浅笑:“小狐狸。”   不敢当啊,您可是老狐狸。   陆久安成功说服永曦帝,在远郊选了一个地址,同步开始建工厂,烧制玻璃。   至于工匠,陆久安找到工部尚书,让他能不能再匀一些工匠来。以防万一,陆久安提前给打了预防针:“工匠们需得手艺精湛,另外这份活计远比其他工作要累得许多,还得吃得了苦。”   工部尚书道:“要说吃苦耐劳,其他五部没有人能比得过我手底下的人。”   不一会儿,就从四面八方抽调来好些工匠,这群人光着膀子,露出结实的肌肉,一排排在他面前站开,一看就是干活的能手。   “这里面的人,随便你挑。”工部尚书豪情万丈地挥了挥手。   陆久安也道:“尚书大人如此大方,我却做不出挑肥拣瘦的事来,这样吧,愿意跟着我走的,主动站我这边来。”   一个汉子动了动,接着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走到陆久安身侧,陆久安惊诧不已:“这……”   工部尚书哈哈大笑:“有什么好奇怪的,都说陆久安礼贤下士,还是去烧纸玻璃这样的新鲜活,这群工匠上赶着都来不及,哪里会拒之门外。”   陆久安再看这群粗壮的汉子,果然一个个红光满面,对未来要干的事充满了期待。   砂石碎粒轰隆隆运到工厂,一棵接一棵的大树干堆满了工地,工匠们干得热火朝天,陆久安也没闲着,为守藏室的运营以及书册收集做准备。   陆久安一回生二回熟,在工部配合下,不到五个月的时间,一座崭新的建筑就呈现在晋南百姓面前。   守藏室开门当日,罗进深迫不及待拉上东阁大学士严终以等朝中好友一同前往。   “除了书比较多,不知道和宫中的守藏室还有什么区别?”一路上,罗进深在心中做着各种猜想,“是不是像巡抚说的那样,馆内设有位置,方便学子观阅。”   严终以好笑:“陆久安不是你弟子么?你问问他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说到这个,罗进深又是幽怨又是心酸,自己作为陆久安的座师,却什么事都还得从旁人口中得知。   好不容易到了守藏室,门口已是络绎不绝,这里的人一大半都是城中的学子,三五成群结伴而来。   罗进深下了马车,抬头一看,眼前这座建筑着实雄伟气派。   九脊重檐上铺满褐瓦,铜铸蚩吻吞珠坐边,两丈余宽的重木大门上有深棕色楠木牌匾,其上刻着端端正正“守藏室”三个字,笔力遒劲。   “那个就是挂钟吧。”突然,罗进深发现牌匾右侧悬挂的圆形物体,神情激动地问。   一同而来的人道:“罗大人没去过展览阁吗?”   “展览阁?”   “五六年前晋南突然兴起的一个铺子,专门陈设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京中子弟尤为喜欢。”   罗进深奇道:“挂钟也有?”   “自然有的,不过只出了两个,价格昂贵,其中一个据说叫谨安王府的人买了去,现在想想,展览阁许是陆久安的手笔。”   就在他们说话的档口,又有几波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严终以听到有位年过四旬的中年儒生擦肩而过感叹道:“咱们晋南终于也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守藏室了,快点进去吧,我等不及想一睹为快了。”   后面的人也在催促着:“前面的人让一让呀,若是不进去,就别杵在这儿挡道了。”   罗进深回过神来,一提袍角,兴致昂扬道:“咱们也进去吧。”   守藏室一共三层,里面别有洞天,室内的正中央书架一排排林立,靠窗的设有座椅板凳,已有儒生找到心仪的书籍坐在位置上看得津津有味。   罗进深看到这么多的书,长大了嘴巴:“简直是……汗牛充栋。”   有人问:“陆久安上哪儿找那么多书啊?”   翰林院学士知道的多一些:“咱们陛下上了心,从宫里抽了不少书册手抄。”   守藏室里书类繁多典藏云集,不仅有四书五经之类的哲人先籍,还有经文历史故事类的小书,杂书,罗进深甚至在第一层发现了木艺纺织的书册。   严终以抖了抖嘴唇,还是没忍住批评道:“守藏室这样一个学识殿堂,怎么能放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玷污圣典。”   旁边有个糙脸汉子正手捧一本陶艺琢磨,闻言抬头觑了严终以一眼,用不大不小的声量嗤道:“假正经。”   严终以脸色涨红,正待发怒,罗进深拉住他往旁边走去,好言相劝:“与时俱进严大人。现在不同往日,陛下不也说了么,凡是利国利民的行当,皆可发扬。”   “我看都是你那个弟子惹出来的祸事。”   罗进深面不改色:“怎么能说是祸事呢,功过自有历史评价。”   守藏室里辟了不仅设置了桌椅,角落还有一个大的木桶,木桶用一根竹管和楼外的水井相连,以此引水。   若是学子们不想引用凉水,可以额外给两钱,到“服务台”享用热水,种种考量可谓周全。   一层和二层的书架布局相同,分设了许多区域,每个区域都分门别类的陈放着不同种类的书籍,以书册背脊的编码排列,十分方便人找寻。   罗进深见守藏室布置得面面俱到,更是替陆久安自豪:“事无巨细,像他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属难得。”   他的身上仿佛有层出不穷的惊喜待人去发现,而随着了解得越多,对这个便宜弟子的喜爱便越深。   几人选了自己想看的书籍,准备继续朝第三层走去,却在楼梯口被一位管事给拦下来。   罗进深不明所以:“守藏室不是人人都可以进的么,管事将我们拦下,难道想看这上面的书,还另有什么说法?”   管事回答:“只有下面两层供免费观阅。”   “上面需要给钱?”   管事摇头:“不给钱,给贡献点。”   罗进深心中一动:“这也是你们陆大人规定的?”   管事点头。   “你可知道我是谁吗,我乃陆大人的座师。”   罗进深本以为报出自己身份后,这管事态度会有松动,谁料管事依然一板一眼地拒绝了他:“陆大人说了,就算他亲爹亲娘来了,没有贡献点也不能上去。”   这下子,众人心中原本只有的三分期待,也被激成了十二分的好奇,那三楼的书莫非记录的什么神仙术法不成。   严终以感兴趣地问:“这个贡献点,怎么获得?”   管事指了指墙壁上贴着的一个木牌,示意众人看。   凡是向守藏室捐献家中藏书,或曲谱,或茶方等等孤本,由守藏室管理员估值后可获取不同数量的贡献点。   另外,发表“科学论文”,不限职业领域,也可以获得贡献点。   这稀奇古怪的辞汇真是一个接着一个:“科学论文又是什么?”   管事耐心解释:“比如你若是大夫,你自创了一套治病方子,把过程、材料、诊断结果,注意事项等内容写成文章,即是论文。”   三楼的书册,便是陆久安根据前世玩游戏想出来的方法,以贡献点交换观阅机会。   目的是为了鼓励百姓自主创新,并自愿贡献出家中藏书。   而三楼的书也并非这个时代所著,而是陆久安从电脑里精心挑选出来的。包罗万象,如四大名著,唐诗宋词,齐名要术等陈列其中,保证他们的贡献点花得物超所值。   除此之外,为了彰显这些书籍的珍贵,陆久安不得不额外另设一个规定,除了三楼的书籍,都可外借。   百姓只需向管事缴纳足额的押金,在规定时限归还即可,大大提高了阅读的便利性。   事情也确实如陆久安预期那般,开门当天,就有人为了登上三楼,主动捐献了不少家中藏书,为守藏室的图书数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罗进深自然也在其中,他用一本珍藏多年舍不得拿出来的古籍,换取了10个贡献点。   “10点太少了吧,这可是先哲孔圣人后人所著,所存于世不到五本,怎么着也该值100点。”罗进深愤愤不平地拍着面前的桌子讨价还价。   管事油盐不进:“孔圣人后人和孔圣人有着天壤之别,10个贡献点不能更改,大人说了,价值在于书本自身,而不是来自他背后所著之人。”   严终以哈哈大笑:“不错,陆常极士深知读书要义了,若是因为作者而强行吹捧书籍,与趋炎附势何异?”   罗进深嘀咕:“10个贡献点,又能兑换得了什么好东西。”   “10个贡献点不少了,一旦登上三楼,保证诸位不会后悔。”   “如此自信?”看热闹的众人见掌事这么大口气,都一个劲儿地怂恿罗进深。   罗进深郁气难消,又被三楼的书籍引得抓心抓挠,最终妥协道,“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依你之见,10个贡献点,我换读哪一本书比较好?”   管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向他确认道:“敢问是罗进深罗大学士?”   “正是。”   管事想了想,道:“大人说,罗大学士可以选择苏轼词集。” 第212章   次年初春, 万物复苏,大地刚刚回暖,韩致从边关回来了。   八年前, 镇远将军带着雪拥十二骑长驱直入, 把挞蛮杀得毫无还手之力,驱逐至大周疆域百里之外, 云落为此有了长达八年的太平。   这一次的边关来信, 仿佛像众人传递着某种信号:挞蛮已经养足了生息, 风雨欲来。   晨光熹微, 天际方明,陆府门板被拍得震天响,陆久安来不及穿衣服,随便披了一件薄衫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着蓝底回纹贴边的的太监, 毕恭毕敬道:“请常极士进宫一趟。”   今日没有朝会, 但是若突遇政务, 便由皇帝召见文武官员, 集君臣共谋。   陆久安走进御书房,抬头一看,今日临时集议来了不少官员,兵部和户部尚书, 内阁大学士, 左右都御史,各军统帅皆在列。   韩致坐在永曦帝右侧,一脸严肃。   足月的风沙侵蚀下, 他又消瘦沧桑了许多,两人眼神在空中短暂交错又分离。   陆久安走到一个角落, 文华殿大学士小声嘀咕道:“陆常极士连边防要事也要插一手吗,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韩致冷冷看过去,峻声道:“本王让他来的,尔待如何?”   刚从战场浴血而归的镇远将军和待在晋南的御王截然不同,浑身上下带着腾腾杀气,文化殿大学士抖了抖嘴唇,把满腹牢骚给吞了下去。   韩致朝陆久安招了招手,指着旁边隔着两个身位的位置道:“你过来这儿坐。”   集议讨论之事与挞蛮有关。   雪拥十二骑派出去的探子发现挞蛮内部在几年前经历一场王权更替,现在掌握大权的首领乃乌奇撒,此人生得力大无穷,是位阴险狠辣同时又擅长作战的劲敌,一直对云落边城虎视眈眈,他的上位对大周来讲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挞蛮本来就是马背上的民族,经过几个春来冬去,战马被他们养得膘肥健壮,最近斥候发现有几波队伍在云落五十里开外游走,小动作不断,显然来者不善。   韩致环顾一圈,沉声道:“明年寒冬前,大周和挞蛮必有一场大战。”   而双方一旦开战,军粮和军备耗资势必大大增加,朝廷拨往前线的军饷将将同步提升。   “不行。”户部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仿佛一条被触动逆鳞的河鱼,猛地从椅子上弹坐而起,态度坚决道,“国库几经动用,实在无法负担沉重的军饷。”   平时修个工坊,建个守藏室,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军饷不同,谁知道这仗要打多久。更何况前几年因为增设烈士抚恤金,导致边防士兵大大增加,这总的一合计,将是个庞大的数字。   官员里面也有议和派,左都御史就说道:“这仗非打不可么?战争苦的是老百姓,前朝派公主与挞蛮和亲,不也相安无事几十年么?”   “糊涂!”没想到平时墨守成规的严终以在对待这个问题上态度出奇的强硬,“和亲不过是权宜之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给野兽喂两块生肉难道他们就安分了吗,等你放松警惕时,他们就会露出獠牙了。”   陆久安听到此,默默点点头。   在座的官员神情凝重,战争是所有人都深恶痛绝的,但是挞蛮一日不除,云落就得提心吊胆过日子,唯有彻底拔除这颗发脓烂臭的毒瘤,大周方能安宁。   户部说什么都不肯同意增加军饷,把厚厚的账本甩在众人面前:“你们自己看,近两年开支巨大,账本上记得明明白白,军饷不同其他,一旦增加,国库入不敷出。”   官员们众说纷纭,除了兵部一如既往地支持韩将军 ,其他人都表示仗可以打,但朝廷拨往前线的军饷不能增加。   “不知陆常极士有何见解?”户部尚书突然把矛头指向陆久安。   陆久安正听得入神,冷不丁被点名,有些发怔:“见解?”   “对啊,我们来到这里,不就是商议军政要事的吗?”   御书房内,宫人换了一注香,又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去,临走时轻轻掩上大门。   所有人都看向陆久安,韩致的眼神尤为凝实,好似在期待他的回答。   陆久安换了个姿势。   “我认为啊……我认为,不仅战时增加军饷,平时也该增大军备战马士兵训练的投入。”   韩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浅浅扯了扯嘴角。   户部尚书青筋直冒,深吸一口气,收回手指说:“就当本官刚才什么都没问。”   “尚书大人,我是认真的。”陆久安诚恳道。   户部尚书愤怒地敲打桌子:“大周如此欣欣向荣,百姓和乐安康,而你,却想着穷兵黩武!”   “可是大周之所以能维持和平,都是战士们戍守在边关。国家越是繁荣昌盛,越需要强大的实力。”陆久安也被激出了火气,声音压着他,“尚书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存在射程之内!”   “要是没有强大的实力保卫大周,你以为我们还能像这般好好的坐在这儿商讨议事吗?你永远不知道你的敌人厉害到什么程度了,而我们需要做的是未雨绸缪!”   落后只能挨打,弱小就等着被欺负,没有谁比他更深有体会。   户部尚书脸色很难看,罗进深赶紧打圆场:“陆常极士说得没错,尚书大人也说得很有道理。我们还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增加赋税。”   户部尚书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上首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   增加赋税确实算一个折中的法子,但是一个不好容易惹得怨声载道。   韩致摇头,直截了当道:“不行。”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陆久安紧跟着接道:“可以。”   众人惊诧不已,连韩致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永曦帝笑着看向陆久安:“朕确实想要国家安定,但也不愿百姓为此民不聊生,这是本末倒置。”   陆久安当然也明白其中要害,国家的强盛离不开经济的繁荣,经济的繁荣离不开百姓的劳作。社会就是一个巨大的机器,说到底,人民才是基石,历史上因为增加赋税而导致农民起.义的事例比比皆是,他当然不会重蹈覆辙。   陆久安主动补充道:“是可行的,不过需要换一种法子,陛下可还记得农人申志?”   申志发现的稻米良种将整个应平的粮食产量一举提升,但如今也只有应平及其邻县种植。   陆久安口中的法子就是颁布一条法令:从今日开始,各地官府提供良种,传授种植经验,但与之相对的,得到良种和种植方法的百姓需要在来年多缴纳一到两成的粮食。   与呈倍增长的粮食相比,缴纳的那一点点秋税又算得了什么呢,百姓们也不傻,这么一合计,自然不会有过多抱怨。   百姓高兴了,赋税也尽收国库,何乐而不为。   “朕就知道你生财的主意多。”永曦帝表情柔和下来,整个御书房的气氛也为之一松,夸赞起陆久安的良策来。   “这只是其一。”陆久安又道,“咱们在大周境内兜兜转转,何不对外填充国库。”   “今大周泱泱大国霸据一方,与西蒙北疆襟屏山河相交,朝廷完全可以建立一支贸易队伍,展开国际交易,出使西蒙北疆,以茶器丝绸玻璃交易大周所需之物,丰富大周物产,收倍称之利。”   这话陆久安之前就对永曦帝讲过,今日老事重提,不过是为了说给其他人听。   果不其然,官员们兴致浓厚,就此事七嘴八舌地探讨起来,到了最后,甚至就谁该出使西蒙北疆产生了激烈的争执。   陆久安看着这一幕,从心底没来由地感到一丝难过。   最适合的人选原本是沐蔺啊,喜好游历山水又长袖善舞,由他担任外交官,肯定不会让大周吃一点亏。   从御书房离开后,韩致直接登上了陆府马车,车帘刚一放下,陆久安就被一股大力按在厢壁上。   车轮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丁辛恪尽职守地坐在车架前赶着马,对车厢内的啧啧水声充耳不闻。   一只野鸟拖着五彩斑斓的尾羽从树梢上一闪而过,有人认出陆府的马车,刚想上前,丁辛压了压帽檐,催动缰绳,快速消失在视野中。   两人温.存良久,整个车厢内的温度仿佛随着这一个吻而攀升,陆久安嘴唇红肿潋滟,仿佛一朵饱经风雨摧残的瓦姬花。   韩致眼神晦暗不明,不断摩挲他后颈,他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抚摸陆久安这块地方,陆久安的脖子修长而细腻,他一只手就能牢牢握住……   “久安还好吗?我还想继续亲你。”   陆久安主动凑上去甜滋滋地啄了一口,像哄孩子一样:“就这一下,不能刚才那么个亲法了。”说着又摸了摸韩致粗糙的脸,心疼道:“边塞很辛苦吧,都晒成这样了。”   韩致沉默片刻:“你嫌我丑了?”   陆久安赶紧摇头:“不丑,韩将军非常俊朗。”   这倒不是安慰他的话,韩致五官深邃,棱角分明,就算被晒黑了也不影响他分毫,反而多一种阳刚野性,男人味十足。   韩致听了他这话却半点也不见高兴,绷直嘴角:“那你还去君子节游街,不就是喜欢那群花枝招展得女人吗?”   “……”陆久安一哽,丁辛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都说了是误会了,也不知道传到韩致耳朵里,又变成了什么样。   陆久安费劲口舌才解释清楚,并拍着胸脯保证以后再也不去参加这劳什子游街,韩将军脸色才微微好转。 第213章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 到了一处僻静地带,韩致撩开车帘,看到晋南城里多出一座高大建筑:“这就是守藏室?”   “对。”晋南的动向韩致果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说起这个, 陆久安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其实充盈国库的法子我这儿还有一个。”   “那御书房内为何不见你提起。”   “因为我也不太确定, 还得需要调查一番, 如果有眉目, 我再告诉你详情。”   “好, 万事以自己安全为主。”韩致一如既往地信赖他,也没细问,只嘱咐道:“若有必要,我随时听候陆大人差遣,”   “知道啦。”陆久安心里一乐, “你也是, 若是和挞蛮开战, 你有十足的把握胜利吗?”   韩致蹙眉摇头:“这群外族人与野兽无异。”   陆久安吃惊:“封敬不是发明了火药吗?有神兵利器的加持, 挞蛮还不是手到擒来?”   韩致莞尔,戳了戳他鼻子:“打仗哪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不过火药确实能为我方提供助力。”   “那还等什么?”陆久安火急火燎,“快去兵火库, 让工匠们辛苦点, 最好火炮弓箭战甲什么有多少生产多少。”实在不行,到时候以火力压制对面,看他们还能不能翻出手掌心。   ……   现在刚过二月, 单季水稻一般在清明前播种,四月底五月初移栽。眼看播种期将近, 朝廷赶紧颁布了法令,让百姓自愿到各地官府领取粮种。   有一段时间,陆久安偶尔经过县衙,看到官府外面排起了长队,得了新粮种的百姓脸上无一不是喜笑颜开的,显然此举甚得民心。   战前的准备不只这一项,除此之外,运往边关军粮的道路也得重新修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点至关重要。   不过军粮押送路线不只一条,一年半载肯定不能全部修完,工部需得派人勘察路况,选择某些泥泞难行的路面优先铺成水泥。   这段时间,韩致也不闲着,出入营房和督造局,亲自参与到兵器的制造改良当中,督造局锻造的军工武器韩致要挨个尝试,若是觉得可行,就加大量产,为此常常待到深夜才回府。   机警的商人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点风吹草动,开始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囤积货物,朝廷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下令禁止违者严罚。   一连串的强硬管措下,收效颇显。战争给百姓造成的影响被降至最低,他们得以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像往常一样洗衣做饭锄草耕田。   这一天,陆久安坐在院子里,韩致向他展示督造局刚制出的武器。   韩致手里拿的这是一把弯月长刀,刀口锋利无比,水桶粗的木桩被长刀一砍,顷刻间断成两半。   “杨根青在战场擅长使刀。他那把刀刃有些缺口了,正好给他换一柄。”韩致试了手感,觉得还算不错,把长刀收了放一边。   陆久安看得兴致勃勃,也告诉他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研究所那边说,封敬利用燃烧和发光的性能,制造出了信号弹和□□。”   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两人都非常高兴,这时候,江预回到府上,手里还捏着一封书柬。   一问,说是门子刚刚收到的,帖子是从谨安王府那边递来的。   原来浴佛节不日将至,韩昭特地邀请他前去静兰寺烧香拜佛。   浴佛节对所有信仰佛教的人来说是一个特别隆重的日子。   这一天,静兰寺会在庙里举办法会,晋南不论是位高权重的王公贵族,还是寻常人家的普通老百姓,只要是信佛的人,都会暂时搁下手中的事务,前往寺庙添点香火钱庆祝圣佛降诞。   韩致面无表情,一把夺过书柬扔入火盆:“不许去。”   火盆里霎时间窜起一串火花,书柬没一两秒就变成灰烬。   陆久安嗅了嗅指尖残留的一点余香,香味冷冽如冰雪,亦如其人。   陆久安想了想,吩咐江预道:“去回谨安王,就说我答应了。”   韩致面沉如水:“你说什么?”   陆久安知道他不高兴。   他们这对同父义母的兄弟,因为廖贵妃曾经干过的事早已结怨,永曦帝因为皇帝的身份尚能维持表面的平和,韩致却从来没正眼瞧过韩昭。   但这一次陆久安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送上门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我就是想利用谨安王做个事。”   韩致一想到陆久安会和自己讨厌的人接触,就觉得心里膈应,不爽道:“有什么事我不能替你办到,还需用到他?”   陆久安扬了扬眉毛:“还真不能,人家谨安王光风霁月,去了静兰寺主持亲自相迎。你一个战场的将军,身上杀伐太重,与佛家净地相冲,去了静兰寺没叫高僧赶出去就不错了。”   韩致从鼻孔里重重冷哼一声:“光风霁月?他不过爱装腔作势罢了,你们都被他给骗了。”   陆久安见他牙帮子咬得死紧,眼里尽是厌恶,知道不能再逗了,赶紧安抚道:“与你说笑呢,虽然谨安王总是端着清贵雅正的姿态,但我总觉得他脸上好像时时刻刻戴着一副面具似的,说不出的奇怪。”   韩致脸色稍霁,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你知道便好,那为何还要应下这次邀约。”   陆久安双手圈住他脖子:“韩朝日,你要相信,无论何时何地,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谨安王与静兰寺常有走动,我想从他这儿打探一些消息。就这一次,我与他不会有过多纠缠的。”   韩致考虑片刻,还是不放心道:“岭山围猎那一次,他看你的眼神分明有所企图。你若执意要去,我同你一起。”   “不行。”陆久安想也不想拒绝了。   他回答得太干脆,倒显得有些奇怪,好像红杏出墙的妻子深怕丈夫发现自己出轨似的,陆久安赶紧软声软语找补道,“你莫担心,我这么一个男人,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能对我有什么企图,难道还能劫财劫色不成。你要是一起去了,他肯定有所提防,倒时候肯定什么都问不出来。”   陆久安好说歹说,两个各退一步,韩致不会陪他一起,但是要把江预带在身边,暗中保护。   韩致把江预叫到一边,陆久安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韩致神情冷峻,陆久安猜测他应该是交代江预寸步不离跟着自己之类的话。   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当上将军的人,这也太谨慎了吧。不过这样也好,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浴佛节很快到来,陆久安按照约定,在辰时之前去到东街巷口,远远看到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院墙下,不知道等了多久。   韩昭撩开车帘冲陆久安点点头,他今日穿得一身素白,只有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朱红的佛珠,是他今日身上唯一不同的颜色。   “爹爹,吃。”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抓起软糯的糕点往韩昭嘴里塞去。   韩昭从善如流低下头咬了一口:“善儿乖,爹爹吃饱了,善儿吃。”   “哦。”回答他的是口齿不清的呓语。   小家伙生得实在是玉雪可爱,稚子无辜,陆久安对这小孩儿着实讨厌不起来。   小世子也看到陆久安了,手里的糕点也不要了,咯咯一笑,双手探出来讨要抱抱。   “抱……抱,爹爹。”   陆久安忍俊不禁,怎么小世子还是没改掉看到谁都叫爹的习惯,他抬头看了一眼韩昭,谨安王好似对这一幕也不甚在意的样子。   小世子探着身子够了半天,连陆久安的衣角都没摸到,急得嘴角一瘪,哇哇大哭起来。   韩昭神色尴尬:“善儿好像很喜欢陆常极士,平时他都很认人的,一般不让生人近身。”   陆久安毫不在意,见小世子嚎得惊天动地的,真是越哭越惨,从善如流接过小世子抱在怀里。   小世子刚一得逞,哭声戛然而止,手上的饼渣全擦在了陆久安胸口领子上。再看他脸上,哪有半颗眼泪,分明是干打雷不下雨,妥妥的演技派。   “……”陆久安掐了一把小世子肉嘟嘟的脸颊,“小机灵鬼。”   韩昭看了一眼紧随其后的江预:“这位是?”   “哦。”陆久安脸色如常坦坦荡荡道,“这是家中侍卫,从阆东就跟着我了,一路护我良多。”   韩昭点点头,陆久安本来想回到自己马车,可是小世子紧抓着他袖子不放,小拳头拽得死死的,陆久安无奈:“谨安王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来我车上吧。”   陆久安的马车自然比不上韩昭的宽敞豪华,但盛在舒适平坦,还别有意趣。   马车中间的小方桌上摆着一副散乱的棋局,角落的竹篓里也扔了不少稀奇古怪地玩意儿,韩昭无意之中扫了一眼,竟然完全分辨不出是何物。   怀里沉甸甸的小团子不安分地乱动着,左右环顾,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陆久安从竹篓的最下面掏出一个魔方递给小家伙:“来,拿去玩。”   驾车的丁辛挥动马鞭轻“吁”一声,马匹哒哒开始前行,静兰寺地处城外,过去怎么着也得半个时辰,于是陆久安把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捡起来:“左右也是闲着,谨安王陪我这个臭棋篓子下一盘吧。”   韩昭轻轻嗯了一声:“不过这样玩也没什么意思,赌个彩头吧。”   “什么彩头。”   韩昭想了想,牵起嘴角道:“输的人告诉赢的人一个秘密。”   陆久安闻言一喜,这主意正中下怀啊,反正他秘密多的是,就算不慎输了,随便讲一件也能应付了事。陆久安兴奋道:“行,谨安王执黑子白子?”   “公平起见,咱们扔个骰子,谁点数大谁执黑子。”   “好!”陆久安拍拍手,当即从竹篓里掏出一枚骰子。   “陆常极士的竹篓真是个百宝箱啊,不知还有什么别的宝物?”韩昭别有深意道。   为了表示自己的谦让,陆久安让谨安王先扔。   谨安王也不推辞,拿起骰子双手合十吹了一口,才往下抛去。   陆久安表情古怪,扔个骰子也要搞求神拜佛那一套……   骰子在棋盘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最后停了下来,陆久安定睛看去,见是一个小小的2点。   陆久安心里乐开了花,幸灾乐祸地想:“这谨安王运气未免也太差了吧,自己随随便便一扔都比他的点数大。”   韩昭表情不变,手心朝上示意道:“陆常极士,该你了。”   陆久安拿起骰子随意一抛,骰子滚到角落,定格在1点。   “……”陆久安气得要死,怎么都穿越换了一个身体了还万年手黑。   韩昭心情愉悦地笑了笑,两指捻起一枚黑子:“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时间还早,应该够我们玩几把了。”   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正中央。   在围棋里,这个位置属于天元位。就算陆久安棋艺不精,也明白金角银边草肚皮的道理,开局下天元,等于把先手拱手相让。   再看韩昭,气定神闲哪里是什么都不懂的不同的样子,分明是胜券在握,陆久安眉心一跳,伸手按住他:“等等,今天我们不玩围棋,换一种玩法吧,玩五子棋。” 第214章   “五子棋?”韩昭一头雾水, 他虽然没有听过,但五子棋上手简单,在陆久安为他讲解游戏规则后, 韩昭很是感兴趣, 跃跃欲试道,“那就五子棋吧, 换一种玩法也不失乐趣。”   陆久安围棋技术确实不堪入目, 但是五子棋还算差强人意, 以前刚毕业上班坐地铁那会儿, 闲得无聊就会在手机上对弈,应对一个新手还是绰绰有余的。   韩昭下棋很慢,每一步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陆久安也不催他,韩昭想棋的时候他就逗弄一旁的小世子, 可谓是游刃有余。   第一局陆久安下得甚是随意, 不设陷阱不玩套路, 只讲究见招拆招, 饶是如此,也是赢得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差一点就赢了。”韩昭有些惋惜,他把棋盘上的黑子一颗颗捡起来放进木盒里,“愿赌服输, 陆常极士想听什么?”   陆久安当然不会开门见山询问静兰寺的事, 这样意图太过明显:“我也不知谨安王知晓些什么,你随意说一个吧。”   韩昭托腮想了片刻:“陆常极士还记得祝岳吗?”   “记得,那个晋南四雅。”一个轻薄孟浪之人。   “他想与你行龙阳之好鱼水之欢。”   什么?陆久安惊得口水呛进气管连声咳嗽。   韩昭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下一局开始, 韩昭依旧慢吞吞的,走一步要思忖良久, 这一次陆久安依旧赢了,韩昭告诉他,小世子自幼患有心疾,不能大喜大悲,否则有性命之忧。   陆久安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小世子,才发现他嘴唇颜色较常人更深,确实是心脏病患者的症状。   此刻的小团子正趴在软垫上无忧无虑地笑着,压根不知道自己身体孱弱与别的孩子不同。   但接下来的棋局,陆久安明显感觉到了吃力。   韩昭进步神速,他在刚才的对局中一直不停地思考,学以致用,举一反三。陆久安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最后靠一手梅花阵险胜对方。   “可惜了,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果然一开始的选择很重要。”   陆久安真心实意地评价道:“谨安王很擅长博弈之术。”只仅仅用了三局,就差点反败为胜。   谨安王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只是懂个皮毛罢了,和当今圣上相比,不及其一二。”   他喝了口茶,微微换了个姿势:“今日玩得很开心,下面就该换我来问你了。这样吧,最后一个秘密,权当我送陆常极士的人情,以作欣赏你的赠礼。”   这也太过自信了吧,陆久安有些无语,作洗耳恭听状: “请讲。”   韩昭道:“陆常极士昔日的一位应平子弟,拿了不该拿的东西,现在被御史盯得正紧。”   “什么意思?”陆久安愣住。   “这就是下一个问题了,陆常极士得赢了我再说,不过我觉得你今日恐怕没这个机会了。”谨安王拢了拢衣袖,着手开始新的一局。   陆久安尽管叫他这句话惹得抓心挠肝的,但韩昭说得没错,想要知道得更多,只能遵守游戏规则,陆久安别无他法,只能打起精神认真对待。   “陆常极士,你先吧。”这一次,韩昭承让道。   陆久安明显感觉到韩昭不一样了。   他的落棋步步为营粒粒见杀招,仿佛摸清了陆久安的习惯后开始转守为攻,从先前的春风化雨忽然变得凶猛异常,陆久安只能勉力回防,颇为狼狈。   走了二三十个来回,韩昭落下一枚棋子,突然抬起头看他一眼:“你输了。”   “怎么会……”陆久安错愕半响,纵观盘中棋势,果真如此,无论他从何方围堵,都无法扭转乾坤。   韩昭从一开始就在布局了。   这就是为计之长远吗?太可怕了。   陆久安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把手中没来得及按下的白子朝棋盘一丢,苦笑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嗯?”韩昭疑惑。   “没事,我也愿赌服输。”陆久安心中早有腹稿,毫不犹豫说出未来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地球是圆的。”   “什么?”   陆久安斩钉截铁道:“天圆地方之说是错误的言论,我们现在身处的这片土地是圆的,而且一直在进行转动。”   韩昭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过了良久才恢复正常:“姑且当陆常极士说的都是真的吧。”   本来就是真的,这可是过了几百年才被科学家证实的!   后面的棋局陆久安下得异常艰难,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回自己一开始吊打新手的优势,可惜不得其法,反而被韩昭处处压制。   他接连输了两次之后,都拿“月球上没有嫦娥吴刚,黑黢黢的寸草不生,亦或者是术士的丹药并不能长生不老,吃多了反而会中毒早亡”之类的话兑现游戏承诺,意在提醒他不可盲目信道拜佛。   韩昭满脸狐疑:“陆常极士所言之事闻所未闻惊妙无穷,但你若是信口胡诌,我如何断定其中真伪 ?就如你说月球黑黢黢的,可我们平时看到的月球,分明皎皎其华散发银辉。”   “那是借的太阳光。”   韩昭但笑不语。   陆久安无可奈何:“那谨安王想听什么?”   “确有一事。”韩昭道,“除夕夜那晚城楼燃放的烟火夺目璀璨,善儿也很喜欢。陆常极士能否告之配方,我让下面的工匠做一些备着以供平日在后苑消遣。”   陆久安神情一凛,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抱歉,单说我不知道配方,就算知道了,也恕我无法告知。此乃朝中机密,需得陛下许可方可获知,谨安王若是实在想知道,只能询问陛下。”   韩昭却没有多大失落:“如此便罢,那就说一件你自己的事情吧。”   陆久安只得另换他事,想了想,含糊其辞道:“几年前,我就任途中因水土不服病邪入体曾死上一回,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后,成了现在的我。”   “久安可曾怨憎。”   陆久安摇头:“不曾。”   被韩昭接二连三地赢下棋局,陆久安满头大汗,照这么下去,自己再多的秘密也得被掏空,好在这时候丁辛停下马车,在外面喊:“大人,静兰寺到了。”   陆久安如释重负,一把搅乱棋盘,忙不迭把小世子往韩昭怀里一塞:“谨安王,时辰不早了,我们快下去吧。”   静兰寺是一座远近闻名的名寺古刹,有许多人到此求姻缘,求子嗣,求安乐,香客络绎不绝。   门口立着两名年轻的僧人,显然认出了韩昭的身份,对他合掌行礼。   静兰寺发展至今,寺庙里陆陆续续已经有多达有九座大殿,分别供奉着不同的菩萨佛祖,韩昭一边往里走一边为他讲解每座菩萨的法身及司掌,如数家珍,真正是一位合格的信众。   陆久安打量殿宇,只见佛像高达三米,外度金身,宝相庄严,香案上放满了各式各样饱满的贡品,善男信女有跪在蒲团上磕头的,有往功德箱里添香火钱的,还有手执香烛念念有词的。   高僧敲钟诵经,梵音袅袅。   在这一片和谐虔诚的氛围下,陆久安突然听到不远处有道声音不屑道:“什么和尚断了七情六欲,不还是和世俗红尘那样嫌贫爱富,这种和尚供奉的泥人,怎么可能会灵验?”   陆久安看过去,却是几个十七八岁的儒生在小声嘀咕。   韩昭自然也听到了,神情冷下来,走到几人面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其中一个语气激昂道:“我们说错了吗?既然一视同仁,那为何赶走那个跛脚老汉,不就是看他一穷二白,掏不出香火钱吗?”   另外一位儒生悄悄打量几眼韩昭,凑近了同伴耳边,估计是在提醒韩昭的身份,那同伴脸色大变,一改刚才的态度,唯唯诺诺地道了个歉,转身快步离去。   韩昭再回来时,顺便从案桌上拿了两注香,他把其中一注递给陆久安。   “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他们在寺庙里大肆喧闹公然不敬,菩萨看在眼里,自会给予惩戒。”韩昭垂目温和道:“这座殿宇里供奉的是地藏菩萨,保佑信众亲友安康,长命百岁,你也拜一拜吧。”   陆久安不信神佛,但还是心怀敬畏点了香火,简单作了三个揖,插进香坛内。   韩昭这个忠实信徒的礼仪就要繁复许多,陆久安便把小世子接过来,打算去外面等待。   这时候,陆久安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登时瞪大了双眼。   韩致径直朝他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了。   陆久安慌忙看了一眼韩昭的方向,小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不是我说一个人就行了吗?”   韩致表情未变:“就只准你和韩昭来,我来拜佛不行吗?”   陆久安一哽,韩致手里确实攥着一注香烛,但他这张脸这周身生人勿近的气度,怎么看怎么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那群和尚没有把我赶出去。”韩致继续说道,他看一眼陆久安怀里的小世子,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你喜欢孩子?若不是我无法繁衍子嗣,你或许已经抱上自己孩子了。”   瞧瞧这说的什么话?陆久安无语凝噎,感情韩致要是有生育能力,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能为他生儿育女不成。   偏巧小世子乱认人爹的坏毛病又犯了,扑腾着往韩致怀里拱,一点也没被韩致凶神恶煞的脸吓到:“爹……抱。”   韩致不耐烦地摸了摸小世子的脸,可能没控制好力道,把他脸捏红了一片:“韩与善倒没他爹那么讨人厌。”   “是吗?”碰巧韩昭上香拜佛回来听了个正着,冷若冰霜道:“堂堂镇远大将军,也会在背后嚼人舌根。” 第215章   两人水火不容已非一年半载, 韩致比韩昭高出一截,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韩昭,眼神轻蔑, 如视蝼蚁。   气氛冰冷到极点,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韩昭缓缓露出一抹微笑:“难得三弟也有心来逛寺庙, 是求姻缘么?”   “干你何事?”   韩昭不以为意:“我与陆常极士要去诵经殿聆听佛法, 三弟不如一起?”   韩致眼神若有若无的落在陆久安身上。   此刻小世子正趴在他怀里拽住衣袍使劲蹬腿往上爬, 陆久安被搞得手忙脚乱, 不知为何,他们三人站在一起,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和谐亲近。   这画面让韩致觉得异常刺眼,想不管不顾把人扯回去,可陆久安一个劲儿冲他使眼色, 韩致压下心中那股直冲而上的戾气, 寒声道:“不了。”   ……   韩致离开后, 韩昭带着陆久安见识了僧人用五香水浴佛, 又参加了静兰寺盛大的法会,陆久安坐在下面的一众香客中,聆听诸僧进行法事讲说,讨论佛义。   整个过程中, 陆久安都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 不用想,肯定是韩致无疑。   讲经完毕,一位慈眉善目上了年纪的僧人走过来, 合掌行了一礼:“韩施主。”   韩昭主动为陆久安介绍:“这位是静兰寺的住持,法号秒空。”   此时已到晌午, 静兰寺为诸位来此布施衣食,出资筹办法会的檀越设了斋饭,住持邀请两人前去就餐。   韩昭道:“静兰寺的斋饭虽无荤腥,但盛在清香细腻,吃了可去除杂念,去欲思静。”   “是吗?”陆久安道,“这样的话那必须得去尝尝了,才算不虚此行。”   静兰寺提供斋饭的地方设在东南角谷道阁,陆久安走进去一看,空间非常开阔,可容纳两百余人,与其他殿宇的清净不同,此处人声鼎沸,信众围桌而食,互道佛法感悟。   陆久安本来不是很饿,但是这会儿闻到饭菜香味,竟突然变得饥肠辘辘。   寺庙里还保留着分食制,每人有个小木盘子用来盛放餐具,斋饭统一都是三菜一饭一汤的标配,算是相当豪华了。   不过能进谷道阁的人也不简单,必须手持佛令,这道佛令得布施金额达到一定数额方能取得,否则就只能现场给银子。   陆久安打听一下,价格高达2两银子,顿时咂舌不已。   2两银子足够普通老百姓家省吃俭用一个月了,怪不得这来来往往的人看着非富即贵,饶是如此,前来享用斋饭的人也是源源不断,甘之若饴。   陆久安询问原因,韩昭理所当然道:“静兰寺很灵验,连带着这里的斋饭也远赴盛名,之前说的去除杂念去欲思静并非空穴来风,许多人反馈静兰寺的斋饭有治疗沉疴旧疾的功效。”   陆久安在心里瘪了瘪嘴,不以为然。又不是修真世界的灵谷,斋饭就能治病的话,那还要大夫干什么。   虽然不是灵丹妙药,但是这斋饭确实做得较一般酒楼茶肆更为可口,陆久安一连吃了两大碗,心满意足道:“谷粒莹白饱满有韧性,蔬菜口感清脆,带有独特的清香,明明很普通,但这几道菜搭在一起相得映彰,令人回味无穷。”   韩昭听他如此说,与有荣焉道:“这是静兰寺的僧人自己种出来的,浇的每一滴甘露都带有佛慧。”   陆久安吃惊:“全是僧人自己种的?”   韩昭点点头。   “你胡说。”陆久安狐疑道,“静兰寺香火不断,每天少说要接待上百余人的信众,要拿出那么多粮食,仅靠僧人种的,不会供不应求么?”   “静兰寺有僧田的。”   陆久安想,就朝廷拨付给寺庙的那丁点儿僧田,还不够自己人塞牙缝的。这些年要撑起这么庞大的信众,那必然得采用其他手段。   或许田采全典卖家中土地并非偶然。   陆久安后来曾专门派人去找到了田采全一家。打听到田采全的儿子落井受惊后,请来做法诵经的正是静兰寺的得道高僧。   前前后后竟都有静兰寺的影子,要说这其中没个什么猫腻,他绝对不相信。   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迫散尽家产典卖良田,这样的事情难道仅此一例么?   其实静兰寺的账本也有专人打理,每一笔收入支出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一查便知。   然而这种私密之物,又怎么可能轻易叫外人知晓。   晚上韩昭邀请他夜宿静兰寺,陆久安想都没想便欣然同意。   静兰寺在晋南城外的一座山上,前方就是一条护城河,真正是一块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站在静兰寺后山,可将整个晋南城尽收眼底。   许多达官贵族若是第二天无什急事,都会选择在此下榻。   后山植被繁多青翠欲滴,丛枝掩映之间,一排排林间小屋隐隐绰绰。月光透过层层树叶洒下来,端的是清幽静谧。   韩昭熟门熟路朝最里间走去。   今日留宿的人较之平时多了一倍有余,因此空房很少。   好在韩昭曾在静兰寺静修,寺庙的僧人便将他待过的别院留了出来以备后用。   别院房间有五六间,里面备有韩昭的常用物品,被褥也是从谨安王府带来的,叠放得整整齐齐,作为韩昭的专属客房。   “早点休息。”韩昭抱着小世子进了屋子,只留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守在外面。   陆久安在四周转了一圈,发现韩昭选的这个地方挺不错的。   小院旁边就是竹林,竹林里有一套石头打造的桌椅,客人可以在此饮茶下棋,而正是因为这片竹林,把小院与其他客房相隔开来,自成一个天地。   黑暗中,陆久安感觉有一双眼睛在审视自己,猛地回过头去,却什么都没发现。   客房布置简单,除了一张小床,一方木桌和角落里一个柜子,再无其他。好在僧人每天都有打扫,房间内一尘不染。   陆久安吹灭油灯,合衣入睡。   半梦半醒之间,陆久安突然听到一声窸窸窣窣的响动,从房梁上缓缓爬过。   “什么人?”陆久安猛地睁开双眼。   黑夜里静寂无声,只有山中的虫鸣蛙叫。   江预敲了敲门,轻声询问:“大人,出了什么事?”   陆久安屏息凝神,那声异动确实没有了,他就着一点点月光查看屋内,确实还是一床一桌一木柜,若真有贼人进来,方寸之地无处可藏。   “没什么事。”陆久安朝屋外道,“你别守着了,快去睡吧。”   江预应了一声,旁边的客房传来开门关门的轻响,很快没了动静。   殊料陆久安闭上眼睛没多久,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将他吵醒,黑夜里,陆久安的听觉无限放大,他明显感觉那道声音从房梁传到了木桌上,桌上有一个包裹,此刻正被轻轻翻动。   三番五次被扰清梦,陆久安忍无可忍,从床上翻身而起,不等他有其他动作,一道黑影破门而入,两指迅速往桌上戳去。   “吱……”   油灯被点燃,昏黄模糊的灯光下,韩致棱角分明的脸慢慢勾勒出来:“就是这东西吵到你。”   “……你怎么还没走。”陆久安披上单衣走过去,看见韩致手中倒提着一只老鼠,这老鼠被人拧着尾巴,正在吱吱乱叫拼命挣扎。   “快扔了。”陆久安困意全无,急喝,“老鼠身上全是病菌,你怎么徒手去捉。”   韩致把老鼠往地上重重一摔,老鼠打了一个滚,起身慌不择路地逃窜,被韩致用脚碾住,几息过后没了动静。   “快去洗手。”陆久安把韩致推出门去,亲自盯着他用胰子反反复复净了几遍,才放下心来。   陆久安带来的包裹里装了一些闲嘴,被老鼠翻出来啃得满桌都是,陆久安捡了一根木棍去拨弄老鼠尸体:“这么大只,够肥的。”   也不知道偷吃了多少寺庙的粮食,竟猖獗到跑进香客房内翻找东西,要么就是老鼠太多,要么压根就有恃无恐。   是   韩致接过木棍,挑起老鼠尸体丢到外面。   “明天僧人看到老鼠不知会作何态度?”陆久安有些恶劣地想。   韩致不解:“老鼠自是人人憎恶。”   “那可不一定。”陆久安道,“和尚自诩不杀生,或许会默道一声阿弥陀佛,将老鼠好好埋葬呢。”   韩致听出他话里有话:“久安不喜静兰寺?”   “何止是不喜欢。”陆久安把自己从安置城中流浪乞丐,到查探田采全为何家产散尽,再到如何一步步挖到静兰寺事无巨细地说出来,“这也是我来静兰寺的目的……”   “嘘。”韩致突然打断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陆久安赶紧闭上嘴巴。   韩致吹捏油灯,警惕地往外面看了一眼,轻手轻脚合上窗户,把陆久安拉到床上。   “刚才外面有人?”   韩致点头:“有个和尚,现在已经走了。”   陆久安不可置信:“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跑来听墙角?”   韩致摇头:“应当不是,我听到交谈声,恐怕是被旁边夜宿的香客叫来的。你刚才说,你来此是怀疑田采全典卖土地,是因为静兰寺从中做了手脚?”   陆久安点点头。   韩致眉头紧锁:“可是静兰寺真与此有关,那也无法定罪。土地交易从官府过割付讫,静兰寺是手握公产契据的,就算告到堂上,官府对此也无计可施。”   “那要看多少了。”陆久安意有所指,“如果数量庞大,动摇了国之根本,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就是土地兼并!   黑暗里,韩致双手报臂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问道:“置产簿应该放在寺庙的某处,可需我帮你找找?”   还有这种操作?陆久安双眼一亮:“可以吗?”   韩致点头:“现在所有人都在熟睡,正适合潜入。” 第216章   韩致已非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轻车驾熟,让陆久安好好待在屋子里,自己则从门缝里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他人一走,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然而陆久安内心却并不平静, 既担心韩致出了什么差池,又期待他查出个实物来, 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 时不时把窗户推开一条缝, 看看有没有韩致回来的身影。   后来困意上头, 实在撑不住,双眼一耷睡了过去。   六更天的时候,韩致终于回到客房,陆久安入梦不过一个时辰,此刻睡眼惺忪, 但还是强撑着坐起来, 搓了一把脸:“怎么样?有找到什么账簿吗?”   韩致一身寒霜, 摇了摇头:“禅房各处都翻遍了, 一无所获。”   陆久安顿时大失所望:“偌大一个静兰寺,僧人不可能只吃斋念佛,肯定还是会营生的,那账簿会不会没放在寺院里啊。”   韩致点头:“或许。”   “静兰寺未免太过谨慎了。”陆久安有些不甘心。   两人还欲再言, 外面窸窸窣窣传来动静, 韩致侧耳一听,是晨起的韩昭唤来仆人丫鬟伺候洗漱,陆久安连忙推了推韩致:“你一宿没睡, 快回屋补个觉。”   江预给陆久安打来一盆冷水,陆久安洗了把脸, 感觉精神了些,韩昭已经收拾妥当,这时候来到陆久安的屋前,说要带他去静兰寺的外围转转:“你不是很好奇僧人怎么种田的吗?正好那边有片僧田。”   陆久安大喜:“可以吗?”   “若是寻常人等当然不行,我与静兰寺相熟,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会通融一二。”   两人吃过早饭,韩昭带着来陆久安从东南边一道侧门出去,有谨安王领着,果然全程畅通无阻,两人穿过一片丛林,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下视田亩,如棋盘纵横,风吹麦浪,波浪起伏,陆久安看得呆住了,惊叹道:“蔚为壮观,这么多僧田,全是静兰寺的?”   “何止,静兰寺乃名寺古刹,僧田遍布晋南。”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身高喝,声如洪钟,原来是一位年轻力壮的武僧肩上挑着一担水要去浇菜田,陆久安站在路中间,正好给人挡住了。   “对不住。”陆久安赶紧侧身让行。   韩昭道:“僧人们五更天就起来了,会先去诵经殿听高僧讲法。吃完早餐后,一部分僧人负责打扫寺庙,一部分僧人就会拿上犁具下田出力做工,权当修行。”   “谨安王果然知之甚详。”陆久安又问:“静兰寺僧侣如云,可是要打理这么多田地,恐怕也忙不过来吧。”   “兴许是雇了田农吧,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陆久安不再多问,心里却想着,静兰寺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豪据如此多僧田,让百姓无田可种。反过来又以斋饭的名义高价卖出,循环往复,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除此之外,静兰寺还有源源不断香火钱。单论进账也就罢了,按照国法,寺院不必向朝廷缴纳赋税。   也就是说,静兰寺只进不出,可谓一只饕餮了,仅一个寺庙的财富,怕是阆东一带的商贾都自愧不如。   陆久安心怀别思跟着韩昭行了不到百千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走到韩昭跟前,看了陆久安一眼,明显欲言又止。   陆久安了然一笑,也不让韩昭为难,主动踱步到旁边五六米开外。   只见小厮附耳上去悄声低语,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韩昭神色微变,对着陆久安抱歉道:“家遇急事,不能相陪了。”   “无碍,我自己一个人随便逛逛也回去了。”陆久安不以为意,大度地摆摆手。   韩昭草草别过,跟着小厮往来时的方向匆匆离开。   韩昭走后,陆久安顺着溪流闲庭信步走了没多久,果然看到几个农夫在田间劳作。   陆久安走到近前,寻了个树荫席地而坐,解下腰间水壶喝了一口,问农夫:“静兰寺雇你们来种田,每天支你们多少工钱?”   农夫见陆久安衣帽华贵,相貌出众,只当他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好奇之□□验乡间野趣,也不多想,一五一十地说了。   “一天二十钱,若是种得好,丰收时候还能得一笔不菲的赏钱。”   “你们自家的田不管了么。”   “哪有田啊,去年家中老母差点病死床上,仅剩的四分薄田都卖光了,还是静兰寺发善心,愿意质出我们银子,老母亲方才捡回一条命。”   “质出?”陆久安没听明白。   农夫憨憨一笑,挠了挠脑门:“是我们民间的一个说法,就是借我们银子,届时我们连本带利归还。”   陆久安作恍然大悟样:“我还道静兰寺发菩萨心肠,平白无故给你们银子,原来还要取利。”   “哪能呢。不过已经很好了,静兰寺只收我们五成利,还允许我们在田里做工抵债。”   陆久安咂舌,农夫口中的五成也就是百分之五十的年利率,这放在现代都能算高利贷了。   陆久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缓缓拍掉衣服上的草屑,向几人辞谢。   农夫脸色一红:“我也没做什么,怎么劳烦公子说谢。况且干活累了,与公子聊上几句话,也觉得身上有力气了。”   陆久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也不欲再往前边走了,便顺着来路打到回府。   经过之前那片丛林时,陆久安突然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肉香。   佛家之地,何人会明目张胆地触犯戒律?   左右已无事,陆久安寻着香味渐渐走进丛林深处,发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和尚坐在地上。   在他面前燃着一簇火焰,手里树枝串着的野味被烤得色泽金黄滋滋冒油,毫无疑问,陆久安闻到的肉香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好你个小沙弥,偷偷躲在这儿破戒!”   小和尚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野味一个没拿稳,掉在火焰里。   他转头看了陆久安一眼,发现眼生得很,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理他,赶紧捡起在碳灰里滚了一圈满身黑灰的野鸡。   陆久安走近了,才发现小和尚身旁散落的一地羽毛,昭示着不久前此处刚发生的一起命案,不由撇撇嘴道:“不仅吃肉还杀生,你师父是静兰寺的哪位僧人,我要揭发你去。”   小和尚不以为杵,把野味收拾干净后,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去啊。”   “这么有恃无恐?”陆久安这下真有些好奇了,蹲在小和尚对面,吓唬他,“我与你们秒空主持相熟,你不怕我告到主持那儿去,你师父责罚你?”   小和尚没搭理他,对着鸡屁股咬了一口,皱起眉头:“怎么味道不对。”   陆久安看了他手中野味一眼,见表面皮被烤黄了 ,但里面的肉还有些生,一看就手法不熟,况且除了一只鸡什么都没有,食材简陋,立刻明白了问题所在。   “你就这么烤,色泽看着还行,味道当然好吃不到哪里去。”陆久安老神在在道。   小和尚这才勉为其难抬起头:“那怎么办?”   “我确实有法子。”陆久安双手平摊,一脸无赖,“不过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小和尚倒是聪明,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思量片刻,方妥协道:“你要是烤得好吃,我就回答你。”   “成交。”陆久安指挥道,“我过来的路上,看到那边有一个蜂窝,你去偷点来。”   小和尚气呼呼道:“不是你烤吗?你怎么不去?”   “又不是我要吃,你爱去不去。”   小和尚拗不过他,咬了咬牙根,骂骂咧咧得跑开了。   “一个小沙弥,脾气居然这么大。”陆久安嘀咕一声,自己也跟着进了丛林。   这个丛林别看占地有限,但是植被丰富,陆久安只是小范围转了一圈,就找到需要的作料和辅材,还意外收获了几个小柠檬。   等陆久安带着满头的落叶钻出来时,小和尚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你跑哪里去了,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陆久安慢吞吞摘掉衣服上的蛛丝,扬了扬满兜的收获:“我也不是空坐着什么都不干,诺,要想好吃就全靠这些了。”   话虽如此,这是陆久安唯一亲手做的事了。   接下来,陆久安就心安理得地占永了小和尚的小板凳,吩咐他把另外一只备用的野鸡杀了,掏出所有的内脏,又把摘回来的辅材洗干净塞肚子里去。真正是十指不沾一点阳春水   小和尚被指挥得团团转,一边动作一边迭声抱怨道:“你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怎么好让我这样一个小孩儿来杀鸡。”   “少爷我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能亲自去帮你找作料已经仁至义尽了,还想让我杀鸡?”陆久安做足了纨绔子弟的矜持样,从怀里掏出一把刀递给他,“在鸡身上划几刀,抹上捣烂的佐料,用叶子包好。”   小和尚看见刀身上镶嵌的红玛瑙双眼一亮,一语不发地推回给陆久安:“我用手中这把柴刀就好了,别给弄脏了。”   小和尚按照他的指示把野鸡处理好,升起了火,随后问道:“你这是做的什么鸡啊,怎么还裹上泥巴,能吃吗?”   “叫花鸡,放心吧,保证你吃得手指头都吞下去。”   小和尚听到他如是说,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守在食材旁边,盯得目不转睛。   等待的功夫,陆久安闭着双眼补了个觉,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小和尚摇醒:“喂,快醒醒了,能不能才吃了?”   陆久安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坐正身子:“多久了?”   “一个时辰了!”   “差不多了,把泥土敲开吧。”   小和尚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为了陆久安口中这一顿美味佳肴一直撑着,也没用刚才那只食之无味的烤鸡将就填肚,陆久安一开口,小和尚迫不及待砸掉表面的泥土。   等叶子一掀开,野鸡的肉香混合着辅材的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垂涎三尺。   小和尚疯狂咽口水,陆久安道:“最后一道工序,把你取来的蜂蜜和柠檬汁抹上去。”   小和尚胡乱抹完,等不及温度冷下来,对着鸡屁股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陆久安忍俊不禁:“你怎么每次都先吃鸡屁股。”他对吃的要求不高,但想到那是鸡拉屎的部位,就吃不下,一般都是丢掉的。   小和尚嘴下不停,口齿不清道:“我听说鸡身上最好吃的地方,就是屁股了。”   “你听谁说的。”陆久安抽了抽嘴角。   小和尚囫囵吃下几口,扯下一只鸡腿给他:“分你一只鸡腿,你要吃吗?”   “我早上吃过了,你自己吃吧。”陆久安笑眯眯问道:“你觉得我烤得怎么样?”   “那是我烤的。”小和尚纠正。   “行,是你烤的,不过没有我的法子你也做不出来,你觉得如何,能回答我问题了吗?”   小和尚实诚地点点头,干脆道:“你问吧。”   “刚才我说要去告发你,你为何不怕?莫非你从小跟在你师父身边,你师父格外疼爱你?”   小和尚吃鸡的动作忽得一停:“我去年才被爹娘送到寺庙里的,师父压根记不得我,而且我也不是静兰寺的,我是玉灵寺的,此次随师兄师弟来参加浴佛节会道。”   陆久安这才注意道,小和尚身上的衣服确实和静兰寺的不同。   陆久安因为他这个回答,心里又接二连三的冒出几个疑问:“缘何好好的家中俗子不做,要将你送来寺庙当和尚。”   小和尚头上有戒疤,这种一般无法还俗了。   小和尚语气难得低落:“我家里穷,快吃不起饭了,我爹听一位老叔公说,来寺庙做和尚吃得好穿得暖,就将我送来了。” 第217章   陆久安的恻隐之心猛地窜了上来, 摸了摸了小和尚光溜溜的脑袋: “那你舍得离开你爹娘吗?”   “当然舍不得了啊,但爹告诉我,做了和尚有鸡屁股吃。”说到此处, 小和尚忽得有些悲愤, “可是我来了快一年了,连鸡的影子都没看到过, 这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 当然要好好吃一顿了。”   陆久安哭笑不得, 又相继问了‘参加浴佛节会道的都有哪些寺庙’等问题, 得到答案后,掏出一张笺纸写下地名递给他。   “以后你想吃鸡屁股了,就拿着这张纸来东大街星纸巷的陆府,保证让你吃个够。今日这事你知我知,万不可告诉其他人, 明白了吗?”   小和尚怀着对鸡屁股的向往, 把笺纸郑重地收进怀里, 点了点头。   回到静兰寺, 谨安王似乎已经处理完事情,神态恢复如初。看到陆久安,对他颔首致歉:“照顾不周,还请见谅。”   “哪里, 有谨安王作陪, 是鄙人的荣幸。”陆久安笑着,看着眼前这个形貌昳丽的高大男人。   “那久安觉得本王为人如何?可值得一交?”   “珠藏溪媚,玉蕴山辉, 靖安王乃梅中君子也。”   谨安王嘴角的微笑更真诚了些。   陆久安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亲近之意,通过两日的相处, 陆久安对谨安王的认知也改观了不少,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只能在心里默默对他说一声抱歉。   回到办公衙署,陆久安当即写了几份文书,交给大小属官,吩咐道:“拿着牌子,将晋南辖内各地鱼鳞图册分批调来,我要挨个审查。”   陆久安要想知道寺院手中捏了多少田亩,从寺庙那条途径行不通,就只能走官府这条公道。然而若是目标明确奔着静兰寺的账薄而去,难免打草惊蛇。   为了掩人耳目,陆久安不得不打着审查各县官吏文牍之能的名义,暗中操作。   但是如此一来,公务内容就变得庞大而繁复了许多,非两三月不能完成。   陆久安只好求到韩致那里去,问他借了十来个能力出众又信得过的下属,让他们统计静兰寺名下有多少田产。   “对了。”陆久安又突然想到一事,“不只静兰寺,还有这几个寺院,一块儿留意一下。”陆久安又相继报出那日小和尚口中说的参加浴佛节会道的寺院名字。   陆久安整日整夜的埋首桌案,自然把当初和韩昭赌棋为约时,谨安王说的那些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没想到突然有一日,衙署之地来了个许久未见之人,对方刚一来到陆久安书房,‘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在了陆久安面前。   陆久安记得他,名叫齐仓,原是应平县的秀才,也是第一批享受应平县政策福利的人,陆久安任职应平第一年的科考,就十分争气的捧了个举人回来,扬眉吐气。   书房内其他人充耳不闻,只有付文鑫没忍住好奇心抬头看了一眼。陆久安搁了笔,问道:“一来就行跪礼,想必遇到了难事有求于我,说吧。”   齐仓哭丧着脸,如溺水之人抓住浮萍:“求大人救救许玎咸。”   接着,把所求之事一五一十道来。   许玎咸也是应平县的秀才,与齐仓同年登科,因为这一层乡里之缘,情谊非同一般。   两人到了晋南后,被吏部派任到不同官府部门,齐仓忠厚老实,现在还是太常寺一个末流官。   许玎咸就不一样了,擅长专营,竟官运亨通一路,短短几年就坐到了主事之位。虽然以文牍杂务为主,但也握有一定的实权。   许玎咸当了主事以后,也会收受一些小恩小惠,到了后来,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孰知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次就被监察御史抓了个正着,造了册子,送堂奏请,候旨发遣。   “许兄并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以前一介酸丁时受尽邻人口衅,一朝翻身,想要改变家中境遇的想法急迫了些,失了分寸,何至于充军边陲?陆大人,看在他曾经受教于你,恳请你能在刑部面前说一些好话。”   “你倒是情深意重。”陆久安眼神冷漠,“他为什么充军边陲,肯定是仕途中不知何时结了仇,正巧落在人家手上!你顾念同窗之谊,想让我拉他一把。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帮他的,帮他就是同流合污!”   齐仓羞愧难当:“是许兄辜负了陆大人的期望。”   “他不是辜负了我的期望,他辜负了几年前的自己!”   陆久安从圈椅上坐起,慢慢走到齐仓面前,毫不留情道:“在我第一次讲学时,做过一次实验,问你们有什么抱负。许玎咸曾在那张纸上写过两句话,一句是‘平尽天下不公之事’,另一句是‘做个光明磊落的人’,这还不到十年呢,他就忘记初心了。”   齐仓颓败地垂下头,苦涩不言。   “我警告过你们的。做官难,做清官更难,要是经不住金钱和名利的诱惑,只求一己之富贵前程,蝇营狗苟,那这一天迟早会来的。”陆久安没再看他,挥了挥手:“你走吧。”   齐仓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作了个揖,慢慢从书房里退了出去,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你不要怪陆大人对你们无情,做错了事,就得自己承担后果。”   齐仓猛地回过头,来人身型高大威猛,不是镇远将军是谁,他摇摇头:“下官饱读诗书,岂是不明是非之人。”   “陆大人对我们应平百姓恩重如山,我怎么会无故牵怨到大人头上,怪就怪许兄鬼迷心窍,是他咎由自取。”   “你知道就好。”韩致的目光居高临下落在齐仓脸上:“刚才在书房,陆大人没有细问。许玎咸是收了何人的何物,替人办的又是何事?”   齐仓背脊出了一层冷汗,不敢直视韩致,偏过头去细想:“收了一柄迦南嵌金丝白玉三镶如意,对方出自容家,希望许玎咸在掣签时行个方便。”   所谓掣签,就是吏部诠选官员时,为表公平,在若干竹签上预写机关地区姓名等,杂置筒中,让人当堂抽取。   行的什么方便,不言而喻。   而那容家也大有来头,乃是晋南一个高门氏族,家财万贯。   “与卖官鬻爵何异。扰乱朝纲,换成是我也绝不姑息。”韩致冷哼一声,“你从署衙后门出去,别让人看见了。回去后,就把来过这儿的事全部忘掉。以后也别拿这些事来烦陆大人。”   齐仓前脚刚离开,韩致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位训练有素的士兵奉命上前,韩致道:“你跟着齐仓,看看有没有异样。”   不知为何,韩致总觉得这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果然到了晚上,暗中打探的士兵回来禀告:许玎咸下狱后,齐仓是被有心人言语利用,才来求助陆久安的。   “钓的是我?”陆久安没想到这其中还大有文章,“可是即便我答应齐仓去刑部求情,别人最多指责我一句为念旧情不顾大体,又没法给我定罪,对方图个什么呢?”   “拖你下水。”韩致提醒:“你忘了?焚琴案你是如何被牵连其中的?”   “……好吧,确实是这个道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虽然如此,陆久安背靠大树,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我与那位宋掌科无冤无仇毫无相交,他为什么要害我?”   韩致道:“宋祈山背后肯定也是有人指使。花开蝶骤侵,你来晋南后,前前后后做了多少事。喜欢你的人很多,厌恶你的人自然也不少。”   陆久安摸着下巴猜测:“我想想,讨厌我的人?户部,董给事中,还是……冷宁阮?”   韩致不屑:“任他是谁,也翻不出多大的浪。”   ……   接下来,陆久安一直蹲在署衙内翻鱼鳞册。   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他头昏眼花,终于在两个月后,把静兰寺在内的几个寺庙所占田亩数据统计完成,而最终得出的结果也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仅是静兰寺,就占据八百多亩?”付文鑫感到不可思议,“整个晋南的耕地也才四千多亩,整整占了五分之一。”   “不只。”江预举起一本账目:“这块田虽然登记的是一位姓朱的人家,但是中间出现了静兰寺的影子。”   “这么说来,这本上面也有。”   “我查看的这本也有!”   “这么多例,绝非巧合。”陆久安神情凝重,吩咐下属把这些异常田产登记在册,着重调查。   接着又是通过一月有余的明察暗访,江预等人以及从御王府借调来的十余名得力下属,从四面八方带回来了不同调查结果。   文书一层叠一层地堆满了整个案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每一篇都在告诉陆久安,这些异常的田产和静兰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江预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从账目表明看静兰寺只有八百多亩,盘根问底后,还会多出四百余多。加起来就有一千两百多亩。”   静兰寺经过这多年来的经营,不论贫农还是富户,认识的人多如牛毛,要说服他们将田产登记在自己名下轻而易举。谁又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呢?   若非他如此大费周章查了整个晋南的鱼鳞册,肯定也被瞒天过海了。   陆久安跟韩致通了气后,第二天便写了折子给捅到金銮殿上。   静兰寺这几年通过买卖田产占地多少亩,玉灵寺占地多少亩……按照计算,这些地每年又能产出粮食,由此大周损失了多少田赋。   每笔账呈报得清清楚楚,庞大的数据一经说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罪证臣已搜集完毕,此刻就放在午门外,不过实在太多,臣一个人搬不动。”陆久安铮铮道。   永曦帝立刻点了两名御前侍卫前去,不多时,两名侍卫合力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进来。   箱子长约三尺,宽两尺,此刻被掀开来,明晃晃地呈现在文武百官面前。   此事不仅关乎民生,也影响国计,纵使有臣子因为信仰佛教忍不住为静兰寺辩解两句,也被永曦帝黑沉如墨的脸吓得噤了声。   东兰公公察言观色,从箱子里随意抽了四五本册子捧到永曦帝面前。   臣子们屏息凝神,一个个都垂着头,不敢直视圣颜。   大殿里落针可闻。   永曦帝看完手中的册子,又命东兰公公拿些上去,东兰来到箱子旁,陆久安拦住他:“怎敢劳烦公公亲自动手,我来吧。”   陆久安弯腰从箱子里挑挑捡捡,刻意找了十来本“罪劣深重”的册子,双手奉送到东兰怀里,东兰细弱的胳膊被压得一沉,无奈看了陆久安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永曦帝看着看着,突然把册子砸到御阶上:“我道缸里怎么没米,全让一群老鼠给偷了。偷吃皇粮的老鼠,留着干什么!”   整个大殿都回荡着永曦帝怒不可揭的呵斥声。   “陛下息怒。”   陆久安看过去,发现出列发声的是廖住簿,对方和他在岭山玩狼人杀时被他耍过,因此陆久安对他印象深刻。   廖主簿小腿直打颤,强作镇定道:“陛下息怒,静兰寺乃名寺古刹,信士遍布天下,若是陛下冒动了寺庙,恐怕难以服众啊。”   “而且,这些僧田也并非强取豪夺而来,通过交易所得,合法合规,如何定罪?”   “非也。”陆久安道,“他们确实不是强取豪夺,乃是坑蒙拐骗,铁证如山,全部装这里面了,要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何如此生气?一群出家人,竟然使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他们还自称什么普度众生呢,这是在把老百姓往火坑里推。”   静兰寺为了搜罗田产,用的那些卑鄙法子数不胜数。无一例外都是先让田主高筑负债,田主无难以偿还只能被迫变卖家产。   田采全就是其中一例。   若是静兰寺立马坐收战利品,长此以往,负责此事的官吏定然会发现其中蹊跷。   静兰寺自然也考虑到了,所以并没有直接出面购买这些土地,而是几经周转,才收到名下。   被坑害的百姓不明真相,反过来还对静兰寺感恩戴德,何其讽刺。   而除了这种手段以外,静兰寺还会引诱部分百姓通过把土地投献到寺庙名下的法子,以此来逃避赋税。   “这已经不是老鼠了,这就是蛀虫。”陆久安咬牙切齿道。   “正是。”户部尚书出列附和道,“富者连阡陌,穷者无立锥。这群和尚成天什么事都不干,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就应该发配充军。”   一个静兰寺就能逃避田赋千万石,全大周有多少寺庙,若是全部抄没拿来充盈国库,那他也不用成天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陆久安当初说还有一个法子能进银子时,户部尚书还在暗暗猜测又是什么生钱之道,却原来另辟蹊径,“借他人之手,慷别人之慨。”   甚好甚好!   此举解了户部燃眉之急,户部尚书自然要站出来与他同气连枝。   廖主簿顶着莫大的压力劝说道:“不妥啊陛下,僧人传经布道,在百姓心中,佛早就根深蒂固了,现在动寺庙,不是和动他们菩萨一样吗?”   工部尚书拱火:“这有什么好难的,把这些证据摆在面前,百姓也不是瞎的。饭都吃不起了,还管什么菩萨不菩萨的。”   廖主簿冷汗顺着额头滴下来:“总之望陛下三思。”   这时候,严终以出列道:“廖主簿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佛教文化源远流长,不能强制拔除的,但也不能放任不管,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几经商讨,最后决定:关闭部分小型寺庙,削减大型寺庙规模,限制寺庙僧人数量,让僧人还俗耕田。另外按寺庙规模分配僧田数量,不得直接或间接侵占百姓田地,否则按国法处置。 第218章   静兰寺用非法手段坑害百姓, 侵占良田,数罪并罚。非法得来的财产被尽数抄没,充入国库。   院中主持首当其冲, 按大周律法, 被判游街示众后再羁押大牢,让他后半生去向他的佛祖赎罪。   这次的行动比陆久安预想得还要顺利还要迅速, 感叹之余, 陆久安也非常庆幸, 永曦帝没有像历史上的某些皇帝那样盲目信佛, 能够将僧人和百姓一视同仁。   陆久安早上递的折子,朝廷中午商议出的结果,不等午时过去,就已拟出一份文书分发下去,让各地官府张贴衙门, 布告天下臣民, 真正是雷令风行。   户部尚书笑得合不拢嘴, 一改往日的态度, 十分亲切的挽着陆久安的胳膊赞不绝口。   陆久安简直是受宠若惊,被户部尚书的热情裹挟着走出老远,两人才在正阳门分道扬镳。   “户部尚书突然这个样子,还怪不习惯的。”陆久安一边嘟哝, 一边整理好皱巴巴的衣袖。   “陆久安!”   陆久安猛地回头。   阳光下, 韩昭的面容看得不甚真切。他站在雕花石柱后,一个人孤身冷影,如春天到来时, 那些还没来得及撤走的雪。   “那是我母妃生前最喜欢的一个地方。”   这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是陆久安下意识就明白了, 面对韩昭的责问,陆久安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抱歉。”   “我很失望。”韩昭站在原地,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心情,“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你为什么要动静兰寺。”   “谨安王,这个寺庙表面光鲜,其实里面都烂透了。”陆久安道,“静兰寺劣迹斑斑,若是他没有做那些事,我也动不了他。”   韩昭没有再说话,眼神变得古井无波。陆久安被他这样几乎没有感情地,无机质地盯着,竟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   官府抄没静兰寺那天,陆久安去了现场。   这是陆久安第二次到这个地方,名寺古刹的辉煌已经不复存在,他们的罪行被公之于众,闻声赶来的百姓对着寺庙指指点点大声唾骂。   “呸,欺世盗名!”   “玷污了佛祖和观音菩萨。”   “老天爷都瞧着呢,因果报应这不就来了吗?”   一排排穿着袈裟的僧人被戴上了手铐脚链,灰头土脸的,一出现在众人视野里,百姓就一拥而上,朝着他们吐口水扔臭烂菜叶。   “快点走,别磨磨蹭蹭的。”负责羁押的士兵毫不留情,僧人被推攘得跌跌撞撞,史无前例地狼狈。   静兰寺僧人有1500余之众,在寺庙里有着泾渭分明的等级划分。   被士兵抓走的那部分位居最高一级,他们在寺庙里有着极高的话语权,不仅参与了整场侵占田产的计划,也左右着所有僧人的命运。   其次是中等僧人,这群和尚虽然没有参与侵占良田案,但是心中无佛,只不过是冲着寺庙优渥的生活条件而来。他们明明身强体壮,也有能力耕作生活,却选择混吃混喝。这部分和尚统统被驱逐出寺庙,强制还俗。   最后就是最低等的僧人,是整个寺庙的重要劳动力,洒水扫地挑水做饭,包括耕田,这些又脏又累得活基本都是他们在干。寺庙美其名曰修行,实则不过是打着操练的幌子奴役他们罢了。   现场闹哄哄的,一片狼藉,百姓冲进主殿,瞄准了那尊金光闪闪的佛像。   “砸了它,这是搜刮我们民脂民膏修筑的!”   “不对啊,好像是谨安王捐给寺庙的。”   “管他呢,砸了便是!”   陆久安看到这一幕,来不及阻止:“别……”   轰隆隆——   随着一声沉闷的重响,在十几名壮汉的合力推动下,巨大的佛像轰然砸向地面。   宝相庄严的佛像头颅摔得四分五裂,其中一只眼睛落在了主殿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从上面跨过。   这只眼睛如同被遗弃的孤孩,它就这么静静躺在地上,无悲无喜地注视着盛怒的人群,注视着高高在上的静兰寺从圣坛跌落尘埃。   这一场荒诞的暴.乱苗头刚起,就被陆久安命人掐灭了,在士兵的维护下,现场恢复了秩序。   “灭佛”行动整整经历了小半个月,才断断续续落下帷幕。   这一天,陆久安坐在自家宅院里,突然听到门外小厮的驱逐声,他把小厮唤来一问,说是外面有个小乞丐来乞食。   “我不是说过,如果遇到有人来乞讨,不能粗暴对待吗?”   小厮连忙叫屈:“我记着大人的话呢。已经给了这个小乞丐一碗米饭了,可是这个小乞丐不但不要,还非说是大人让他来找你的。”   “哦?小乞丐,长什么样?”   小厮简单描述了小乞丐的长相,陆久安乐道:“光头,我知道是谁了,快带进来。”   很快小乞丐被领了进来,圆溜溜的脑袋异常显眼,正是陆久安去静兰寺时遇见的小和尚。   小和尚一见到坐在院中的陆久安,满脸欢喜,继而撅起嘴埋怨道:“明明是你叫我来的,结果还不让我进来。”   “嘿,这小乞丐不知尊卑,怎可对陆大人大呼小叫的。”付文鑫虎着脸教训。   陆久安笑眯眯掐了小和尚脸颊一把:“我给你的那张笺纸去哪儿了,你带着它,也不至于被门人拦在外面啊。”   小和尚委屈巴巴:“那么薄一张纸,早不知道掉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这时候,陆起背着书箱从一旁经过,见状兴味道:“大人又从哪里捡来的小和尚,脏兮兮的。”   “不是捡的,这是小客人。”陆久安道,“你又要走了?”   “对啊。”陆起拍了拍书箱,“昨晚彻夜写好的稿子,都是关于近期寺庙的,新闻社还等着我带去做报道呢。”   陆久安十分欣慰:“新闻社办得风生水起了啊,不错,陆起也算事业有成了。”   陆起嗔怪一声,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个精光,随手擦掉嘴角水渍,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陆久安转头看向小和尚:“想吃鸡屁股了?”   小和尚双眼犹如灯泡,蹭地一下亮了:“可以吗?”   “那必须的。”陆久安忍俊不禁,提升高喊,“来人,让膳夫给这位小客人准备一盘香辣鸡屁股。”   膳夫得到命令,一头雾水:“大人这又是什么新奇吃法。”   婢女啐他一口:“尽胡说,才不是大人想吃的,是一个小和尚,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浑身脏兮兮的,差点让门人当成乞丐赶走了。”   “唔,我就说嘛,陆大人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吃这种糟粕货。”膳夫打了个恶寒,赶紧驱散脑海里那副画面,不敢再想。   待满满一盘色泽红亮油润的鸡屁股被端上桌时,刺鼻的辛辣味混合着浓郁的酱香味直扑鼻端。小和尚重重打了个喷嚏,看得双眼发直。   “你这盘菜可是给我们府上的厨子出了一道难题,膳夫足足跑了四个集市,才凑够整盘食材。”陆久安面带微笑看着他,“快吃吧,都是你一个人的。”   小和尚双手齐上,满嘴是油,感动得眼泪汪汪。陆久安给他递来一杯解腻的柚子水,“慢慢吃,你怎么浑身邋里邋遢的?”   小和尚咽下口中的食物:“寺庙里来了一群官兵,把主持和师傅抓走了,我被赶了出来。”   陆久安蹙起眉头,他明明特意吩咐过,对于年纪尚小的僧人要妥善安置,难道这群人阳奉阴违不成。   “被谁赶出来的?”   “我师兄。”   陆久安松了一口气,又见小和尚笑嘻嘻的,对自己的遭遇竟丝毫不难过:“你都被赶出来了,怎么还挺高兴的样子。”   小和尚大大咧咧道:“我本来就不喜欢他们,他们和师傅动不动就欺负我,我早就想跑了。师傅被抓了,也是活该!”   下午杨苗苗和阿多散学回来,看到小和尚,不免又问起他的身份。   陆久安只得又介绍一遍,然后道:“今晚他宿这里,府上没有多余的空房,今晚委屈你和阿多睡一床,让小和尚住你那屋。”   “好。”杨苗苗想也没想,爽快地答应了。   小和尚从陆久安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阿多脚边乖顺的大狗。   “他在和狗狗说什么呀?”   阿多抬头撇了小和尚一眼,经过多年的耳濡目染,阿多身上的野性早已褪去,但是目光里依旧不可避免的带着些许侵略性。   小和尚吓了一跳,猛地缩回头去。   陆久安无奈一笑:“阿多哥哥在给狗狗做训练,这样狗狗才能成为一只合格的导盲犬。”   第二天,陆久安带着小和尚到集市上逛了一圈,买了几件服饰。   “给……给我的?”小和尚捧着衣服不可置信地问。   “自然,算是我补偿你的。”   小和尚不明白陆久安口中说的补偿指什么,也没细问。他雀跃地捧着衣服进了房间,很快换了身新衣服出来,他摸着柔软的布料,嘴里难以自持地发出阵夸张的惊呼声。   陆久安朝他招了招手:“一直叫你小和尚,还没问你名字呢,你叫什么?”   “小僧法号净尘。”   “我不是问你法号,我问的是你出家之前的名字。”   “我……我叫历辉。”这两个字在小和尚舌尖艰难了滚了一圈,仿佛小心翼翼珍藏的宝藏般不能轻易宣之于口,当吐出来时,小和尚的双眼蓦然红了。   陆久安动容地握了握拳头,拿出藏在身后的帽子,给他戴在头上。   “戴上这顶帽子,你就还俗了。”   “真的吗,头发还能长出来吗?”小和尚紧张得捏紧衣角。   “真的,陆大人说的。”陆久安把帽子结结实实往下按了按,“既然历辉小朋友还俗了,就该回去找爹娘了。”   历辉暗淡的眸子里,慢慢燃起两簇明亮的火焰。   历辉的家在一个比较偏远的山村里,需要翻过几座崇山峻岭才能达到。也不知道历辉爹娘当初是怎么听说了外面的事,还跋山涉水把历辉送进了寺庙。   陆久安准备亲自带他回去,顺便看看归还百姓田亩的政令实施得如何,地方官员有没有懈工怠政。   行了三天,终于到了目地的,或许是思乡近怯,临到头了,历辉竟然畏步不前,陆久安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你不是想爹娘得很嘛,还带了鸡屁股回来。”   有了陆久安的鼓励,历辉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上去,颤抖地推开破旧的柴门。   历辉家的房子实在破旧,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变得摇摇欲坠,土墙上到处都是斑驳的痕迹。   院子里的妇人头发花白,蹲坐在地上筛豆子,看到历辉的时候,先是不敢置信,接着泪水夺眶而出,飞奔过来,一把把历辉搂在怀里:“我儿……”   两母子抱头痛哭,声音响彻天地,屋里的人闻讯相继走出来,一家七口抱作一团泪如泉涌。   如陆久安所料那般,历家也是深受迫害的一员。陆久安告诉历父,不出几日,会有官府将田亩归还于他们,然后又给了他们几两薄银,让他们把房子简单修葺一下,好好生活。   历辉依依不舍地把陆久安送出山谷。   “你说历辉家怎么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开荒啊,眼光实在不咋滴。”   丁辛不知道怎么回答陆大人,只好认认真真地赶马车。   “你觉得你们家韩将军像不像个面瘫?”   丁辛不敢回答陆大人,沉默不语。   陆久安又问了几个问题,皆没有得到回应,顿觉无趣,往车厢里一趟,闭目养神。   阳光穿过厚厚的积云,洒在车顶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忽然,山谷里掠来一阵疾风,树木被吹得摇摆不已,发出簌簌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外面传来丁辛的声音:“大人。”   “嗯。”   “要下雨了。”   “我知道。” 第219章   晋南迎来了一场强烈的暴风雨, 闪电夹杂着雷鸣,在大地狂暴肆掠。明明还不过酉时,天空却一片黑压压的, 昏暗无光, 十米之外再难视物。   这种情况下,想要继续前进显然不可能, 丁辛找到一座被遗弃的破庙, 把马车赶了进去。   陆久安刚掀开车帘, 狂风兜着雨水扑了他满脸, 房子前面那些树子被吹得东倒西歪,跟个鬼影子一样,陆久安皱起眉头:“倒霉,这什么破天气,明明出门还好好的。”   这座庙小得可怜, 只有一进三开间, 周围到处挂着蛛网。庙中间有一座佛像, 断了一只胳膊, 佛身上也布满了灰尘。   丁辛顺着屋子走了一圈,回来对陆久安道:“到处都在漏水,只有左边次间还能下脚,大人还是待在马车上好些。”   “待在马车里不安全。”陆久安从马车上跳下来, 径直往次间走去。   狂风从破洞呜呜吹进来, 冷得人浑身发抖。   庙里垂挂着各种经藩,因为时间的侵蚀,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其中大部分已经被屋顶漏下来的雨水打湿了, 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只有所剩无几的四五条经幡还是干燥的, 被丁辛扯了下来。   “刺啦——”   丁辛吹燃一只火折子,把收集来的经幡和木头点燃,火光映在陆久安脸上,总算带来一丝温暖。   天空仿佛破了个口子,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似乎要把小小的寺庙给淹没了。   “看这样子,这雨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在这里避一避,等雨小些再走。大人,你先烤烤火。”   丁辛身上的衣服都给雨水浸透了,陆久安朝他扬了扬下巴:“马车里备了一套干净的衣衫,是你们家韩将军的,他身形比你壮,可能不太合身,你将就着穿吧。”   丁辛眉目低垂:“不敢。”   陆久安正把手摊开放在火上面取暖,没注意他一瞬间僵硬的身躯:“叫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区区一件衣服,难道韩将军还会因此责罚你不成。”   丁辛沉默半顷,转身去了马车,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后,丁辛换好干净的衣衫回来。   陆久安抬头一看,噗呲笑了。韩致的衣服穿在丁辛身上,足足大了一圈,显得不伦不类。   丁辛和陆久安围坐在篝火旁,陆久安看着屋外的雨不知在想什么,丁辛这时候也无法分出多余的心思去揣测了,手上动作不停,来回翻转湿哒哒的衣服,只希望把自己的衣服烘干,尽快更换回来。   陆久安原以为这场雨最多下两三个时辰就停了,没想到接近酉时还没有见歇的意思,他车上的准备的干粮已经在来时吃得差不多了,此刻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丁辛忽然站起来:“我去给大人捉点野味。”   陆久安不同意:“这么大的雨,猎物都躲起来了,你上哪儿捉去?”   “不远处有条河,河里应该有不少鱼。”   “哎算了。”陆久安叫住他:“一顿不吃而已,忍忍就过去了,你刚烤干的衣服,待会儿又给淋湿了。”   “将军派我到陆大人身边,就是解除大人身边一切危机疑难的。现在大人忍饥挨饿,卑职自当去为大人觅食果腹。”丁辛执意道。   他脱掉身上衣物,露出精装的上身,叮嘱陆久安好好待在寺庙里,转身冲进了雨幕。   “一根筋。”陆久安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叱骂了一声。   丁辛本就不爱说话,他一走,寺庙越发安静,陆久安从马车里翻出一本书,坐在火堆旁打发时间。   没看一会儿,陆久安耳朵一竖,猛地回过头来,嘴里说着:“这么快就回来了?”   再细看,哪里是丁辛,这荒郊野岭的,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来,陆久安顿生警惕。   来人看到他,诧异道:“咦,已经有人了啊,抱歉啊,这雨太大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庙,进来避避雨,无意叨扰。”   另一边,丁辛已经来到河边,这里的鱼平时没机会看到人,面对狡猾的猎人,显得有些迟钝,丁辛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了三条。   他揪了两根结实的草茎拧成一股绳,把三条又大又肥的鱼串在一起,提溜着火速往寺庙奔去。   他的脚程非快,一边赶路一边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着:陆大人待我这么好,还把将军的衣服给我穿,我一定要尽心尽力地做一顿美味的晚餐回馈他。   丁辛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他三步并作了两步,只用了短短几息就回到寺庙。   “大人,我回来了。”   下一刻,他浑身血液凝固了一般,脑海里一片空白。   寺庙里的篝火还在燃烧,旁边的人却不见了,除了那辆空荡荡的马车,仿佛没有人来过。   丁辛哆嗦着双手把车架从马身上卸下。   不多时,大雨滂沱的山间小道,一人一马飞驰而过。   ……   陆久安失踪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韩致耳朵里。   韩致从武器营出来,一脚踹翻丁辛,兵器架被撞飞出去,叮叮咚咚掉得到处都是。   丁辛强忍着疼痛翻身而起,一丝铁腥味迅速涌上喉间。   韩致眼里燃烧着滔天的怒火,身上的气势前所未有的恐怖:“你是我在晋南最信任的下属,我特意把你调来留在他身边。你是怎么保护的人?”   “属下万死难辞其咎。”丁辛跪在地上,心中无比懊悔,他不该抛下陆大人肚子去寻找食物。他不仅辜负了将军的信任,还置陆大人于危险之中生死不知。   韩致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事后本将军再找你算账,现在去御王府,调集兵马。”   陆久安是在寺庙里失踪的。   有人说,因为陆久安遣散静兰寺犯了佛家忌讳,触怒了佛祖。要不然活生生的这么大一个人,怎么消失得无声无息?定是佛祖显神通,将他收了去。   这种无稽之谈,韩致自然不会信,他带着人马先去了那座破庙里,果然在那里有了发现。   九根长短不一的木棍以一种杂乱无章的顺序掉落在陆久安曾经呆过的地方。   这九根木棍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若是寻常人定然不会注意到。但是韩致看到这一幕,脑海里一瞬间便响起很久以前,还在应平的时候,陆久安靠在书桌上,告诉他:   “摩斯密码,三短三长三短,这是求救的信号。”   久安他在求救啊。   一想到昨夜,就在这个破庙里,四下无人的地方,陆久安一边与敌人周旋,一边摆下信号的场景,韩致心中就难以遏制的一阵钝痛。   “待我找到幕后主使,定将他碎尸万段。”   然而晋南这么大,要在里面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陆久安失踪时正值下雨,雨水冲掉了所有可疑的痕迹。御王府搜寻了整整两个时辰,也没有找到有关陆久安的任何踪迹。   什么线索都没有,这无疑让韩致逐渐失去了耐心,他一掌掀翻了桌子,困兽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暴怒道:“我找不到他,怎么办?”   永曦帝按住他颤抖的双手,微微蹙眉,不赞同道:“事急则乱,你失了章法。”   韩致狠狠闭了闭双眼,强迫自己平复呼吸,当他慢慢冷静下来后,脑袋也恢复了清明,睁开眼睛:“我要去陆府一趟。”   韩致在陆久安卧房翻箱倒柜,胡乱找出他经常穿的贴身衣物抱在怀里。这时候,陆起也收到了消息,从新闻社匆匆赶回来。   “韩将军,大人找到了吗?”   “还没。”   陆起瞬间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身子一歪,脸色也变得惨白:“怎么会出这种事……”   韩致径直越过他走了出去,唤来五谷,把衣服放在它鼻子下面:“好好闻闻。”   陆起看到这一幕,立刻心领神会。收拾好心情,走过去,道:“将军想让五谷去找大人?我来吧,我比较熟悉五谷的一举一动,我们分头行动。”   江预也走了过来:“韩将军,我们跟着陆起,一旦五谷有了发现,我立刻让付文鑫来禀告您。”   “好。”韩致点点头,牵了府上另外几只搜救犬,然后拿着将军令牌,到兵马司和四京卫调集更多的人手。   他就不信一寸一寸地搜寻,把晋南翻个底朝天,还找不到人!   外面如何人仰马翻,陆久安并不知情,他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头痛欲裂,缓了好一阵子,发现自己被以一个十字形的姿势吊在刑板上。   陆久安苦笑一声:果然还是冲着我来的。   那时陌生人走进寺庙后,陆久安便从内心深处涌上一丝强烈的危机感,尽管对方表现得非常无害,陆久安依然不敢大意,趁着对方说法的功夫,用手边能拿到的物什在地上留下了一些标记。   若当真是他多心,也无伤大雅。   现在看来,陆久安万分庆幸当时的谨慎。   他摆下没多久,不知怎么的脑袋突然昏昏沉沉,连一丝抵抗的机会也没有,便悄无声息地晕了过去。想来对方怕他高声呼救,引来不远处的丁辛,使了些特殊的手段,   也不知道对方用的什么迷药,陆久安现在还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他打起精神,观察四周的环境。   屋里没有一扇窗户,阴冷昏暗,桌上燃烧的蜡烛,是这片空间唯一的光源。陆久安初步推断,这应该是一间地下室。   房间布置简单,但是家具用料皆是上乘,从房中布置不难看出,主人身份定然不俗。   会是谁呢?   陆久安不可避免地想起查鱼鳞册时,齐仓前来求助于他,韩致一眼看出他遭人利用,就幕后主使给他分析过的那些个人。   会是同一批吗?   对方没有立马杀了他,而是大费周章将他绑到此地。想来是他身上有利可图,有图便有破绽,那么他便暂时性命无忧。   至于幕后主使是谁,他想要做什么,只要看到人,一切就能水落石出。   如此一分析,陆久安也就不慌了。   就是不知道他偷偷留下来的标记有没有遭破坏,韩致看懂了没有,哎,可千万别以为他是叫山中野兽叼了去,找狮子老虎报仇了。   陆久安思绪放空,越想越远,就在这个时候,他一直以为空无一人的密室里,响起了板凳拖动的声音。   陆久安循声看去。   他刚才视野还些模糊,屋子里只大概扫了一眼,那屋子西边本放了四个梅兰竹菊的雕花插屏,因为视角和光线的原因,他以为就是地下室的西至了。   现在他眯起双眼努力细瞧,自然将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那四方插屏并不是在一条直线上,中间有空间可供通行。   而插屏后面,还大有乾坤。   那幕后主使一直在里边,他醒来之后的一举一动被对方尽收眼底。 第220章   一道拉长的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   陆久安屏息凝神, 不知为何,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将要有一头可怕的怪物破笼而出。   那人的眉目随着移动, 一点点映在昏暗的烛火下。   陆久安看清楚他的脸, 错愕道:“是你。”   他做了诸多猜想,万万没想到, 对方是仅有过几面之交的谨安王韩昭。   “很难猜吗?”   “为什么?”陆久安道, “就因为我遣散了静兰寺?”   “静兰寺……”韩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没有回答:“我其实很欣赏你的, 也给过你无数机会。”   陆久安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说的机会又什么,:“我好歹也是朝中五品京官,无故失踪,官府不会坐视不管的。届时查到你头上, 双方面上都不好看。为了一个寺庙, 值得吗?”   “事到如今, 你以为本王还在乎吗?”韩昭不屑嗤笑, 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黑暗中走出一个名冷面侍卫,在距离陆久安两米远的地方放了一把螭龙纹圈椅。   烛火闪动,周围的影子好像变大了一些, 要将吊在刑板上的陆久安吞吃入腹。   韩昭转身落座, 再抬头时,陆久安发现对方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的脸冷冰冰的,不似以往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 霜雪寒梅的清冷,而是憎恶的, 如视蝼蚁的阴冷。   这才是真实的,毫无保留的韩昭。   韩昭修长的指尖敲打着扶手:“我本来想拉拢你,曾三番五次向你示好,你也微笑接受了。那时候,我还暗自窃喜,以为凭借自己的魅力征服了你。可是转头之间,你就将我的一腔好意给踩进泥尘!”   “抱歉……”   “闭嘴!”韩昭眼神阴鸷,“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向着那两兄弟。我有什么不好的,为何不能归顺与我。”   陆久安皱眉:“你指陛下和镇远将军?”   “除了他们,还有谁让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陆久安脑袋一转,大概明白了其中缘由:“又是何必呢。陛下贤明爱德,你好好做你的谨安王不是挺好。”   “好一个谨安王。”韩昭闻言猝然大笑,“你知道什么意思吗?韩筹这是警告我,让我谨小慎微,安分守己呢。”   “我就偏不如他的的意。”韩昭恨意了然,咬牙切齿道:“只要是他们的东西,我都要抢过来!”   听到这里,陆久安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你要造反?!”   韩昭明显愣一下:“你果然非常聪明。”   “怪不得。我当时就很疑惑,一个寺庙,囤积如此多的金银财宝又有何用,如果在静兰寺背后操控的人是你,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当初官府抄没静兰寺财产,一箱箱雪花银抬出来,出动户部所有人,花了一天一夜才清点完毕,数额多达几万两。估计除了静兰寺,其他几个寺庙也参与了其中。   陆久安又想起来,在前往静兰寺的路上,韩昭曾旁敲侧击过火药的制作方法,这些银子最后流向何处不言而喻。   大肆敛财,制造武器,举兵造反,一切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用寺庙做挡箭牌,谁又会怀疑到韩昭头上。   想通一切之后,陆久安竟觉得有些好笑:“所以,我只是想收回多余的僧田,却阴差阳错之下,破坏了你的大事,你才是你真正将我绑来的原因?”   韩昭不置可否。   陆久安又问:“是你派人去接近齐仓,让他来求助于我的?”   “是。”   “若是我去找刑部说情,你便能借机生事,届时你可以视情况选择帮我以收买人心,也可以落井下石。无论你选择哪一种,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韩昭轻飘飘道:“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只能除去了。”   陆久安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安安静静搞搞基建,让这个时代的百姓过得好一点,你大可不必把心思花在我身上。”   “可笑至极。”韩昭道:“这天下之人,街上乞讨的,学堂里读书的,坊市里做买卖的,朝廷里当官的,谁不是追求富贵显达,你陆久安竟说为了百姓。”   “你这么俯身做牛做马的,难道以为那些百姓会知道,会感恩戴德?几十年一百年后,谁又会记得你,何必殚精竭虑,得罪人不说,还把自己搞得又累又不舒坦。”   陆久安想说人死如灯灭,我怎么会不明白,又想反驳他你谨安王机关算尽,到头来也是一抔黄土。但是话到嘴边,只吐出这么一句:“你不会明白的。”   “我确实不明白。”韩昭淡漠的瞳孔闪了闪,竟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那三弟明白得很。”   陆久安咻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警惕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岭山围猎,你们在温泉汤里,好不快活。”   他知道我和韩致的关系了。   陆久安脸色难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扑了扑,手腕上的铁链被晃得哗啦作响。   韩昭快意地拍了拍手,从圈椅上缓缓站起来,走到陆久安面前:“我那素来不开窍的三弟对你情根深种也就罢了,皇兄也是不着调,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嘴上喊着陆爱卿,却任由自己的弟弟亵玩自己的臣子。哦,我差点忘了,韩致这辈子也无所出了,好不容易见到喜欢的,韩筹这个做哥哥的,当然恨不得把你栓在韩致身边,说不定哪天兴致好了,兄弟两人一起双管齐下也未可知。”   陆久安气得浑身发抖,脑袋里那些缓兵之计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伸脚狠狠踹了出去,出其不意之下,韩昭竟挨了个结结实实。   韩昭痛得五官拧成了一团,缓了好一阵,露出一个个阴恻恻的笑来:“你说我该怎么做,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陆久安剧烈喘.息,“大不了一百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   “好得很。大周一直有残疾不得入朝为官之说。”韩昭瞥了一眼伫立在侧的侍卫,声音冷酷无情,“打断他的腿。”   冷面侍卫上前,二话不说,操起木棍狠狠打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从小腿神经末梢快速蔓延到大脑,陆久安冷汗直冒,眼前一阵阵发黑,若非他咬紧牙关,已经丢脸地惨叫出声了。   这王八蛋……   侍卫再次扬起手来,陆久安认命地闭上双眼,谁知这时候韩昭出手拦住他:“等等,我改变主意了。”   陆久安脑袋无力地垂着,脸上毫无血色,他自穿越过来,哪里受过这种罪,疼痛让他几欲昏死过去,全凭一口气撑着。   韩昭走到角落,从箱箧中拿起一个胭脂盒,抠出少许来,一点点抹在陆久安嘴唇上。   陆久安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他本就生得面若桃李,此番嘴上被抹了一层艳红的胭脂,额头上渗了密密麻麻的细汗,真正是昳丽绝伦。   “怪不得我那三弟对你痴心一片,如此看来,倒也能理解。我猜猜,你和韩致在一起,应当是承.接雨.露的一方吧。”   陆久安一瞬间脸色煞白,遍体生寒。   韩昭捧起他的脸轻轻啄了一口,被陆久安厌恶的躲开,韩昭用指腹愉悦了地抹了一把唇角。   “嗯,味道不错,不知道男人有没有守身如玉的说法,你说要是韩致得知你雌.伏他人身下,会是什么反应,我很好奇,你好奇吗?”   韩昭语音落下,密室大门被推开,三个男人齐步跨入,这群人皆是生得牛高马大,壮如黑熊。陆久安看了一眼,目露惶恐,身体无法克制地往后缩去。   他料想过百般手段,不意韩昭竟使出这么下三滥的法子。   太荒唐了,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有朝一日居然会陷入这等境地。要是被这几人折磨,不仅颜面尽失,且性命不保。   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看着渐渐逼近的几人,陆久安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绝望。   韩致为什么还没有来。   三人脸上不带半点情.欲之色,开始动手除掉他身上的衣物。   陆久安拼命地挣扎,其中一个男人抓住他的脚,轻而易举地就摁住了。陆久安的反抗在对方的蛮力下显得不堪一击。   韩昭就坐在那张圈椅上,以手托腮,好整以暇地哼着歌,就像在欣赏一出好戏。   “哐当——”   密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室内的几人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动作。   韩昭看着闯进来的人,警告道:“祝岳,不要坏了我的好事。”   祝岳不满道:“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对,你明明答应过事成之后,陆久安归我的。此等人间尤物,你给这几人糟蹋,不是牛嚼牡丹吗?”   祝岳两三下把人扒开,来到陆久安面前,扫了一眼他高高肿起的小腿,啧啧叹道:“真可怜,美人,让你受惊了。”   陆久安身上力气已经抽空,看看祝岳,又看看韩昭:“你怎么会在这里?”   祝岳被他反应逗笑了:“我是谨安王的入幕之宾,有什么奇怪的。”   这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陆久安眼中的神采迅速湮灭。   “人我带走了,借你客房一用。”祝岳简单打了个招呼,扛起陆久安,一路走出密室。   直到重见天日,陆久安才确定他之前的推测没错,祝岳见他东张西望,无情地戳破他:“不用想着逃跑,也不用想着还有谁来救你,你家韩将军已经来此搜过两回,但这里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别院,又能搜出什么,你说是吧?”   祝岳随便挑了一间推门而入,把陆久安丢到床上。随后剥了衣衫,露出一身的腱子肉,覆.身而上。   “放过我吧。”陆久安全身力气都耗光了,声音沙哑地哀求。   “那可不行。”   陆久安偏过头趴在床边干呕。   “你现在恶心,待会儿就知道我的好了。”祝岳一只手擒住他下巴:“我可不像韩将军那般不解风情,他能让你快活吗?对了,你还不知道,你曾经那位同僚冷宁阮,就是我的囊中之物,可惜尝过几次食髓知味,太缠人了。这次要不是他告诉我们你的行踪,恐怕还抓不到你。”   陆久安瞳孔转了转:“他怎么会知道……”   “不要小看仇恨的力量。成天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当然会对你的去向了如指掌。”   祝岳埋下头,陆久安甚至能感觉他灼热的气息喷在脸上。   “知道吗?你现在这个样子,和沐蔺当初临死之前一模一样。”   ”   听到此话,陆久安心神震动,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猝然掀翻祝岳:“沐蔺的死,和你们有关?”   祝岳摔到床下,哈哈大笑:“沐蔺是韩将军的好友,韩昭要对付他,不是很正常吗? ”   陆久安眼前恍惚浮现出沐蔺摇着折扇的身影,一股莫大的愤怒席卷了他,他呼吸急促,失控地大吼:“是你们杀了他!他做错了什么,你们这群畜生!” 第221章   陆久安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他尚且能尽自己所能为他们谋取生机,可是人死了, 他又该怎么办?   祝岳不以为意:“每天都有很多人出生, 又有很多人死去。这是我们人生中都会经历的事,不过早晚而已。那沙场上两军对垒, 死的人更多了, 你难道也要挨个为他们叫屈?”   陆久安崩溃道:“那你为什么要选择韩昭呢?他要行的是造反之事, 若是当今陛下昏庸无道也就算了, 可是陛下仁慈宽厚治国安邦,韩昭此举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没有我,你们也注定不会成功的。”   祝岳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想了一会儿,半真半假道:“或许想寻求一点刺激吧。”   刺激?   就只是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   陆久安听到此, 竟想发笑, 事实上他也真的笑了, 笑声说不出的悲凉和苦涩。   “韩致会杀了你们的。”陆久安从未如此地厌恶过一个人。   “不要拿这么仇恨的目光看我呀美人。”祝岳从地上爬起来, 无所谓道:“此事我只告诉过你,韩致不会知道的。”   “我会告诉他。”   “太天真了。”祝岳咧开嘴,露出两颗锋利的牙齿,“你以为你还能从这儿出去?你就做好下半辈子在我身下娇.吟的准备吧。”   祝岳可不想就站在这儿与他谈一天心, 期待了那么久终于得尝如愿, 他只想尽快行那人间至欢之事。   一想到陆久安这样的人物将在他的攻势下辗.转呻.吟,一双勾人的眼因为哭泣变得潋滟可怜,他就止不住热血沸腾。   “不要说这些了美人, 春宵苦短。”祝岳重新靠上来。   陆久安表情木木的,任他动作。祝岳也不觉得扫兴, 拔掉他头上束发的簪子,随手一扔,丢在床头。   陆久安瞳孔转了转,那只簪子是由银器打造,簪头被磨得尖锐锋利,若是将这只簪子成功刺入心脏,应该能够造成致命的伤害。   正想着,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犬吠,一声高过一声,在寂静的别院里显得尤为突兀。落在在陆久安耳朵里,犹如琼音。   是五谷!   五谷找到他了。   这一瞬间,陆久安心里蓦然涌上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感觉,让他几乎落泪。   祝岳好事接连被打断,烦躁地大骂一声:“哪里来的狗,韩昭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他也没了兴致,捡起地上的革带把陆久安反手捆在床柱上,确定他挣不脱后,穿上衣服,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   庭院内,狂躁的狗叫很快迎来了大波侍卫,江预当机立断让付文鑫回去禀告韩将军,留下三名护卫拖住来人,自己则和陆起随着五谷远去的方向追去。   穿过两条长长的游廊,隐隐约约听到陆久安的呼救声,江预精神一震,仔细分辨,指向其中一间厢房道:“陆大人在那里。”   这时候,又有五六人围了上来,只见其中一人身形高大,腰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系,就这么衣衫大敞着,一张脸怒气冲冲。   这人刚一出现,五谷仿佛嗅到了什么,喉咙间发出低吼,张开嘴露出两排森森的獠牙,目标明确地朝他扑了上前。   “孽畜。”祝岳不退反进,“给我把它打死剥皮煮了吃。”   江预推了陆起一把:“我来对付他们,快去找大人。”   陆起点点头,趁着双方交手的功夫,直奔厢房。   陆久安正在吃力地自救,陆起走进来,看到陆久安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陆起来迟了,让公子受苦了。”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陆久安道,“快帮我解开革带。”   陆起解下腰间的利器,手脚利落地把革带挑断了,拉起陆久安就走。   刚走出两步,陆起便感觉到不对劲,还不等回头,陆久安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上。   陆久安脸色苍白,疼得嘴唇直哆嗦:“陆起,我走不动路。”   陆起这才注意到陆久安一只腿已经肿得像个馒头,青里透着紫,触目惊心。   陆起两只眼眶立刻就红了,忍住翻涌而上的酸涩:“我背大人。”   陆起蹲下身,把陆久安一把捞到背上。   此刻夜色已经慢慢降临,外面的打斗不知何时停了,此刻空无一人,连五谷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陆起抬头看了一圈,心跳如擂鼓。   他进来时一心只想着找到自家大人,竟忘了出去的路。   但他不敢告诉陆久安,谨慎地观察了一遍四周,随后按照直觉,从一道垂拱门跑了出去。   陆久安两只手紧紧抱住陆起,问:“韩大哥呢。”   陆起言简意赅:“我们兵分两路,付文鑫已经赶去通知将军了。”   陆久安不再说话,陆起现在负重带着他逃跑,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减少不必要的举动,为他节省力气。   别院内,火把挨个点燃,谨安王已经发现陆久安消失,阴狠道:“找到陆久安,不用带回来了,就地斩杀。”   黑暗在不断地蔓延,近处的树枝,远处的檐角仿佛都活了过来,游廊一个接一个,好像永远走不完。   陆久安转头朝后边看了一眼,不安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有人追来了。”   陆起咬了咬牙,他的双脚已经酸软地像两根面条,但是丝毫不敢停下。   好不容易看到别院的大门,两盏红通通的灯笼高高挂着,照亮了门前那一小片逃生的路。   陆起心头一松,背着陆久安闷头朝前冲。   别院坐落在一座深山中,离晋南城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后面追兵不断,走大道绝非明智之选,江预他们又生死不知,还不如躲进山中,到时候或许可以找个隐蔽之处,等待韩将军找来。   陆起在心里迅速分析利弊,拐了个弯钻入丛林。   山里杂草丛生荆棘遍布,飞禽走兽都回巢了,周围静得可怕。   陆起喘息声越发粗重,心脏快得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恍惚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应平,县衙里的老槐树下立着一盏沙漏,一声尖利的口哨声响起,他和陆大人同时冲了出去。   “这次三千米长跑我肯定会赢。”   “行啊,你要是赢了本大人,晚饭就奖励你一只鸡腿。”   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思绪瞬间抽回,陆起才发现额头上汗水太多,以至于流进了眼睛。   他晃了晃脑袋,不知为何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以前的事情。   陆起回头看了一眼山脚下,火把熊熊燃烧,追兵循着踪迹跟了上来。   陆起突然停下脚步,重重喘了一口气。   “大人,陆起实在跑不动了。”   “我知道。”陆久安用衣袖帮他擦掉脸上脖子上的汗水:“陆起辛苦了,放我下来吧。”   陆起沉默地放下陆久安,就近找了山洞,确保安全后,把陆久安转移到山洞里边。   接着,他站起身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   陆久安心生警惕,顷身过来拽住陆起的手腕。   “我们身高一致,背影相仿,连大公子都差点分辨不出来。”陆起平静地说,“我帮大人引开追兵。”   “别去。”陆久安道,“跟我一起躲在这里。”   陆起摇了摇头:“大人一向聪慧,岂会不知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人都逃不掉的。”   陆起说完,把陆久安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陆久安不知道他为什么跑了这么久,还有这么大的力气,眼看敌不过陆起,他干脆扑上去,双手合力死死抱住陆起一只腿。   陆起笑了笑,蹲下身来:“其实他们说我和公子像两兄弟时,我内心一直在暗自窃喜,我可以叫公子一声哥哥吗?”   陆久安目露哀求:“别去……”   “不要任性了哥哥。”   陆起叹了一口气,狠下心来,一掌批晕了陆久安,把他小心翼翼平放在地上,想了想,又脱下外衫罩在他身上。   他看着陆久安平静的侧脸,轻声道:“我会拼尽全力回来见大人的。”   ……   陆久安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根浮木,漂在水面上,没有目的,不受控制地被水流裹挟着往前。   从小溪到沟渠,又从沟渠到湖泊,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经过一个漩涡时,陆久安被拖着往水下无尽地沉去……   水压重重施加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痛苦地死去时,有人拽住他的手,一把将他从水里扯了上来。   陆久安猛地睁开眼睛,翻身而起。   韩致半跪在地上,手上还保持着握住他手的姿势。   不远处,身着盔甲的士兵持刀而列,每个人身上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   陆久安想起晕倒之前发生的事,来不及询问情况:“陆起呢?”   韩致转头看向左边。   陆久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瞳孔猛地一缩,霎那间,心脏仿佛被撕裂开来。   陆起躺在草地上,胸口破了一个巨大的洞,鲜血汩汩从身体里流出,淌了一地。   见陆久安醒了,陆起废力地撑起一个微笑:“大人,我说过我会回来见你的。”   陆久安手抖的不成样子,几乎搀不住韩致的胳膊,韩致一把抱起陆久安,把他放在陆起身边。   陆久安按住陆起的伤口,企图去堵住他的血,可是血太多了,连带着把他的衣袖也染红了。   陆久安嘴唇哆哆嗦嗦,嗫嚅着半天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话:“陆起,哥没保护好你。”   “没事的大人……我的生命也是你给的。”陆起断断续续道,“大人,我痛,你别按了。”   陆久安条件反射地缩回手。   这时候,五谷也回来了。   它慢慢爬上山,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片完好的皮毛。它一瘸一拐来到陆起身边,趴了下来,伸出舌头去舔陆起的脸。   “乖狗狗。”陆起虚弱地给了它一个回应。   “大人。”陆起把陆久安的手牵起来,按在耳朵后面,“你还记我这几颗痣吗?小的时候,你最爱摸我这儿了。”   陆久安的眼泪不停往下流,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陆起眼神渐渐涣散,手也没有了力气:“多想再陪陪大人啊。”   最后他眷念地抹了一把陆久安的手背。   “再见了,大人。” 第222章   陆起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山间林里陡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巨大的哭声充满了痛苦和破碎,很快又戛然而至。   所有人都悲悯地看着这一幕。   陆久安贴着陆起的身体晕倒在侧, 韩致小心翼翼抱起他放入一旁的马车里, 然后去探陆起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   韩致抿了抿嘴, 把陆起一同移入车厢, 翻身上马。   “回程。”   陆久安的意识浮浮沉沉, 恍惚之间, 他来到一片陌生的空间,周围弥漫着大片白色的迷雾。   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忘了自己是谁,心里仿佛有一股难言的郁气久居不散,让他分外难过。   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许久, 跌跌撞撞往前走。   迷雾慢慢散去, 露出周围的景象, 陆久安这才发现身处的是一座园林中。   庭院经过精雕细琢, 假山堆砌花团锦簇,端的是别致秀雅。   弯曲的回廊里,丫鬟仆人神色匆匆,拿毛巾的, 端热水的, 所有人朝着一个方向奔走急行。   陆久安看了一会儿,拦住一名丫鬟:“请问……”   丫鬟仿佛没看见他,与他擦肩而过。   陆久安没办法, 打算跟在丫鬟背后一探究竟。   穿过回廊,又经过竹园, 最后来到一间厢房外。   这里的人更多了,陆久安在人群中,眼尖地发现一道熟悉的背影,那人站在房门外,焦急地来回踱步。   “少爷,热水端来了。”   “快送进去。”   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来,陆久安惊讶地脱口而出:“爹!”   这时候,他隐隐约约记起自己是谁了。   此时的陆时宴脸上还没续胡子,身形也不似他印象中那么浑圆,明显年轻了很多。   陆时宴企图跟在丫鬟后面一块儿进屋,结果一只脚还没跨进去,就被一把中气十足的大嗓子给呵斥出来,只能弓子身子趴在窗户上废力地往里看。   陆久安见自己的爹不搭理他,又对眼下发生的一切分外好奇,走过去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直直穿过了陆时宴的身体。   “我……我这是怎么了。”陆久安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身躯,“我死了吗?”   厢房内似有一个女人哀嚎不断。   陆久安学着陆时宴的样子凑上去,这时候,厢房内突然传来一股巨大吸力,陆久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往里面拉去,落入闺房内正在分娩的妇人腹中。   陆久安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变成了刚出生的婴儿,懵懵懂懂,一半的自己又维持着虚无的形态,以俯瞰的视角纵览人生。   陆家新得了一个小少爷,据说出生那天,正值阆东祈丰节,知府大人亲自主持祭祀大典,杀鸡宰羊,万民齐祝,故取名陆久安,有长治久安之意。   陆久安自小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除了刚出生嚎了那么一次,平时安安静静趴在乳母怀里,不吵不闹,逢人就给笑脸,丫鬟仆人都喜欢逗他,陆家老奶奶更是宝贝得不得了,天天抱在怀里,一口一个“乖孙儿”,不厌其烦地叫。   陆久安出生满一周年,陆家邀请了全阆东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知府大人也来了,小小的陆久安被送到知府大人怀中。   陆久安长相随了他娘,粉雕玉琢的,圆溜溜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远远看去像一尊瓷娃娃。   陆久安到了陌生人的怀里,也不害怕,欢欢喜喜地露出笑脸,咿咿呀呀直往知府脖子里拱。   知府一见就心生喜欢,更别提现在一个暖呼呼的小身体紧贴肌理,把知府老大人一颗心都柔化了。   见到这一幕的人立即溜须拍马道:“知府勤政爱民,连刚足周岁的孩童都知道。”   知府被说得心花怒放,解下腰间那枚佩戴了已久的玉饰,挂在陆久安脖子上。   “我观此子中庭饱满,又眉目清明,前途不可估量。”   陆家主大喜:“承知府大人吉言。”   知府抱了没一会儿就有些累了,陆时宴赶紧上前接手,陆久安抓着知府的衣领不撒手,急眼了还扯了陆时宴刚续起来的胡子一把,痛得陆时宴龇牙咧嘴。   “你个浑小子,这么小就知道亲金爱玉了,对自己亲爹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陆时宴佯装发怒。   围观的众人哈哈大笑。   陆时宴把陆久安交给陆娘,又借机不着痕迹说了知府一些奉承话。   这个时候的陆时宴,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接管家中产业,接人待物初具商人的圆滑,一番话说得知府心头舒畅,吃饭时允了陆家不少好处。   众人吃过周岁宴,便要准备陆久安的抓周礼了。   下人在庭院内铺上一张绵软的织毯,又拿出早就准好的算盘,元宝,毛笔,葫芦,笛子等物放在上面。   众人站在旁边,都很好奇陆久安会抓个什么物品。   知府看了陆时宴背后一眼:“那是陆家长孙吗?”   陆时宴闻言,把一个估摸着七八周岁,扎着童辨的小孩从背后拉出来:“这是长子陆文瑾,向知府大人问安。”   陆文瑾怯生生地抬起脑袋,细若蚊声地叫了一声知府大人。   知府笑眯眯地问:“文瑾周岁时抓了什么?”   陆时宴谦虚道:“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把称砣。”   立刻有人捧场恭喜道:“称砣称砣,称心如意,善于交易,看来这是要继承衣钵啊。”   陆时宴其实对自己大儿子这个抓周礼满意得紧,但是知府大人在场,他也不好表现出来,只说道:“商人哪有读书人好,文瑾不成器,没能抓个书本之类的,我们陆家没有书香运,实在可惜。”   那人道:“这不还有个小的吗?说不定就抓到书本了。”   人群里也有人猜测:“会不会抓到算盘元宝之类的,要是这样的话,两兄弟其利断金,商途共营,让陆家茶庄更上一层楼也说不定。”   知府想了想,突然转头问随从:“本知府的官印带了吗?”   “带了。”随从把随身背着的包袱打开,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官印。   知府道:“把官印一并放上去,试试看小久安能不能抓到。”   陆家主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头,和陆家奶奶对视一眼,结结巴巴道:“这……这不太好吧。”   知府不以为意:“要是他抓到了,也算和本知府有缘,本知府收他为义子。”   这话一出,所有人神态都变了,陆时宴更是呼吸一窒,激动地向前走了一步。   知府收陆久安为义子,不仅是他儿子的福缘,也是整个陆家的机缘,这代表着:陆家终于也攀上了官府的高枝,这是许多世代为商的家族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向织毯中间的陆久安。   只见陆久安手脚并用向前爬了两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里满是懵懂好奇。   在所有的注视下,陆久安往前一扑,抓起一杆长长的毛笔,送到嘴里。   围观的人群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唯有陆家主难掩失望。   知府可惜道:“看来陆家小子与本官无缘。”   陆时宴却依旧很高兴,没抓到官印没关系,自己儿子抓了只毛笔,代表诗工咏雪,妙笔生花。   这是很会写文章啊,不错,陆家也是出了个读书人。   他喜滋滋走上前,准备把陆久安抱起来好好亲一亲。   “我的乖儿,毛笔可不能吃。”   谁曾想陆久安看了他一眼,嘴里衔着一只毛笔,哼哧哼哧往前面又爬几步,瞄准官印,一把抱在怀里。   这下子,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这……历来抓周礼能抓两件吗?”   “不能吧,只能以第一件作数。”   陆时宴也被自家儿子这一手搞得哭笑不得,他走上前,想把官印从陆久安手里拿出来,还给知府大人,谁知道陆久安紧紧抓住,分毫不让,也不知道他小小的身体里哪里来的力气,陆时宴又怕伤着他,一大一小一时间竟有些僵持不下。   其他人只当他在知府面前作秀,闻言嗤笑一声:“陆少爷这心思太明显了吧。”   陆时宴涨红了脸,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哄着怀里的幼子:“乖儿,快把官印交给爹爹。”   陆久安因为嘴里咬着毛笔,哈喇子流了一身。众目睽睽之下,陆久安鬼鬼祟祟地把官印往衣服里一塞,藏在了肚子底下。   “哈哈哈。”   此举实在憨态可掬,知府被逗得哈哈大笑,声如洪钟。   他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陆久安面前,把他高高举起,朗声道:“从今天开始,陆久安就是本知府的义子了。”   知府都发话了,即便有人不甘,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拱起手拜贺。   有人恭祝知府慧眼识珠,喜添义子,有人恭祝陆家鸿运当头,喜结簪缨,整个场面看起来不亦乐乎,但其中又有几个是发自内心的就不得而知了。   陆家主哪管得了别人想什么,他本以为好好的一个机会错过了,还在伤心感慨,没想到转眼之间就峰回路转。   心里对他这个孙儿越加喜爱,认为他就是整个陆家的吉瑞,会给陆家带来无限的好运。   也因此,不知不觉中对他寄予了厚望。   陆久安两周半岁时,陆家长子陆文瑾正值进学,陆家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到府上专门教导陆文瑾。   陆久安此时已经会断断续续说一些完整复杂的句子,他平时最喜欢的做的事,就是追在陆文瑾屁股后面,像个小跟屁虫,   陆文瑾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兄长大哥”地叫个不停。   担任陆家西席的先生虽然只是个秀才,但是饱读诗书,腹里藏墨,之前在阆东的一家私塾里任过教。   陆时宴很看重儿子的教导,见他神清骨秀,举止儒雅,便花重金将他聘了过来,还许他边教学边工读的承诺,方便他日后继续考功名。   这样一个人,只是做稚子的老师,错错有余。 第223章   陆文瑾每日辰时吃过朝食, 就准时到西厢房拜会教书先生。   陆久安起床来,久久看不到陆文瑾,嘴巴一瘪, 哇哇大哭。   陆娘赵姝婕拿出拨浪鼓诱哄道:“兄长下午就能陪你玩了, 久安乖,别哭。”   陆久安把拨浪鼓扔出去:“我不要, 兄长, 找兄长。”   这还是陆久安第一次闹这么大的脾气,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久安怎么会这么粘文瑾啊。”赵姝婕也是无可奈何。   丫鬟和乳母过来帮忙,手忙脚乱地拿出各种稀罕玩意儿,可惜怎么都哄不好这个小祖宗,倒把陆家老太太给惊动了。   “久安想和文瑾一起,说明他们兄弟俩感情好, 你带他去找便是了, 何以弄出这么大动静, 看把他眼睛都哭成了这样。”   老太太发话了, 赵姝婕无法,只能抱起陆久安去西厢房找陆文瑾,一路上,赵姝婕轻声细语叮嘱陆久安:“兄长正在读书, 到时候见了兄长, 久安可不要大呼小叫,打扰了你兄长。”   陆久安睫毛上的眼泪还没干,也不知听没听懂, 趴在赵姝婕的怀里,一抽一抽地打着嗝。   等到了西厢房, 见了陆文瑾,陆久安什么情绪都没了,伸长了手臂要陆文瑾抱。   陆文瑾接过心爱的弟弟,放入怀中。   赵姝婕道:“久安顽劣,让他呆你这儿,恐怕要扰你清净。”   陆文瑾往陆久安嘴里塞了一小撮甜糕,闻言摇头道:“弟弟很好,娘先回去吧。”   陆久安呆在陆文瑾身边,果真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听他念书。而陆文瑾有了弟弟的相陪,读起书来也不再觉得枯燥乏味。   午时,课业完毕,陆文瑾恭恭敬敬跟教书先生辞别,陆久安缀在他后面,也学着他的样子作了个揖,奶声奶气道:“夫子辛苦了。”   教书先生不是那种只埋头苦读的人,倒也知道这是陆时宴次子,只是他从未见过哪家幼童如此乖巧懂事,惊诧的同时,也心生喜爱。   索性第二天便带上几本《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等开蒙读物,塞给小孩翻着玩耍。   陆久安把书扔到一边,转头殷勤地给陆文瑾端砚磨墨。   ……   陆时宴跟着商队往北边跑了大半年的茶货,在外风吹日晒,黑了大一圈,好不辛苦。回到阆东后,一家人备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为他接风洗尘。   陆家主坐在主位,免不了先问起这次的跑商结果,陆时宴给了他一个账本,陆家主走马观花看了一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上次北上,白牡丹卖得不是很好,这次根据官老爷的口味稍做了改良,看起来效果不错。”   陆时宴得意道:“何止不错,白牡丹刚到吟水,就被当地茶商抢购一空了。”   陆家老太太被搀扶着来到席间,陆久安从赵姝婕怀里滑下来,捡了一颗红枣递给老太太:“祖母吃。”   老太太满心欢心地接住:“久安怎么想起给祖母吃红枣啦?”   “大夫说,吃红枣长命百岁。”   老太太被说得心中熨帖:“哎哟我的乖孙子,还是你心疼祖母。”   陆时宴对两个儿子甚是想念,把陆文瑾招到眼前来,拷问他近半年来所学知识。   陆文瑾挨个回答了,虽然中规中矩,但是陆时宴依旧很满意:“比之上次大有精进,文瑾,你告诉爹,你想做官吗?做官能和知府一样威风。”   陆文瑾抬头看了陆时宴一眼,没有回答。   陆时宴道:“你直说便是,若未来想进入仕途,就潜心念书,家中事务一概不用理会。若想跟爹一样打理铺子,爹就再给你安排一位先生,教给你算术之法。”   赵姝婕嗔怪道:“文瑾还这么小,你就与他说这些,为时尚早。”   “不小了。”陆时宴道,“当初我刚开蒙,爹就给了我一把算盘,陆家家大业大,是需要从小就开始磨炼。”   陆时宴又把陆久安抱起来,托着屁股颠了颠:“哎哟,我的乖儿半年不见,又变沉了。”   陆久安抱住陆时宴的脖子,脆生生唤了一声“爹”。   陆家老太太笑吟吟道:“文瑾让着,娘亲慰着,祖父祖母宠着,不沉才怪了。”   陆久安生得玉雪可爱,性格又乖巧讨喜,陆家老太太对他的喜爱只增不减,经常在外人面前显摆。   陆时宴捏了捏陆久安的脸颊,问:“久安今天干了些什么呀?”   陆久安乖乖回答:“陪兄长念书。”   “哟,你还能陪兄长念书,大字不识一个。”陆时宴忍俊不禁,“那你说说,陪兄长念了哪些书呀?”   陆时宴本是随口一问,打趣自家小子。   不料陆久安当真嘴巴一张:“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者也……”   虽然陆久安还有些吐字不清,但是陆时宴细听,还是能辨认出陆久安背的是四书里的《中庸》。   他这出去半年的时间,陆久安才满三周岁,一个三周岁的孩子,就能诵出《中庸》?   陆时宴即便跑遍了大江南北,都闻所未闻。   他转头问陆文瑾:“文瑾,弟弟是你教的。”   陆文瑾摇头道:“不曾。”   这就怪了,难不成是教书先生念他薪厚资奉,投桃报李,想着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他立即吩咐下人去把教书先生请来,下人见老爷少爷皆是面色严肃,当出了什么事,火急火燎地去唤客居西厢的秀才。   秀才见下人这般神态,也当陆文瑾学业出了问题,要问罪于他,忐忑不安地跟着来到了大堂,就听到陆时宴迫不及待的问他有没有教过陆久安念书之类的话。   陆久安?   教书先生想了想,应道:“不曾,只是怕小公子待着无趣,给了他几本书。”   陆时宴追问:“都是哪些书?”   教书先生不明所以:“《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开蒙读物。”   “没有四书五经?”   “没有。”   陆时宴又转头轻声细语问陆久安:“我的乖儿,告诉爹爹,你怎么会诵书?”   陆久安哪里能应他,吐着舌头玩。   教书先生闹明白事情始末,猜测道:“大公子念书时,小公子就在旁边,或许是耳濡目染下,自个儿跟着学会了。”   “就是这样!”陆时宴深以为然,激动地握住拳头,抱住陆久安狠狠亲了一口,“我的好儿子,咱家这是出了个小神童啊。”   陆家上上下下都为这件事感到兴奋异常,尤其是陆家主,拍着桌子狂笑不止。   “天佑我陆家,当初我孙儿抓周礼上第一件就抓了杆毛笔,后来又抓了枚知府官印,冥冥之中就说明我陆遥泊的孙子注定有一天会乘风化龙,扶摇而上。”   陆家主高兴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将此事告知知府。   知府得知以后,果然也惊诧万分,亲自跑来陆家一趟验证真假。   听完陆久安一字不漏地诵出《中庸》第一篇,知府难掩欣赏:“此子稍加打磨,便可成才,不能虚废他的聪明才智。”   就这样,陆久安从第二天开始,便开始了和自家兄长一块儿在西厢房的受教之路。   四五周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别的孩子都在街头巷尾捉虫滚泥,而陆久安却要被拘在桌案前埋头苦读。   赵姝婕不忍心看儿子如此辛苦,有一回问他:“久安读书累不累?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读了。”   陆久安握着一杆比他手臂还要长的毛笔,学着夫子一脸老气横秋道:“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   他这一副小大人样逗得周围的人啼笑谐非,也打消了赵姝婕的念头。   春去冬来,时间转眼过去几年,阆东知府任期已满,因为无功无过,政绩平常,被朝廷平调至其他地方任职。   走的时候,知府给了陆久安一把平安锁。   “你我父子情谊一场,没有什么可送你的,平安锁里装了个平安符,是我专门去寺里找了方丈求来的,虽然不值几个钱,但能保你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这个时候,陆久安刚满九周岁,陆文瑾十七岁。   这位陆家长子,经过几年的洗练,变成了一位儒雅温和的翩翩公子。   陆文瑾不喜科考功名,偏爱商贸算筹,因为这些年跟在陆时宴身边打理家中茶铺,渐渐展现出了他卓越的经商手段,陆时宴很高兴,将名下两间小的绸缎庄送给他练手。   陆久安正抱着赵姝婕的胳膊撒娇,埋怨许久不曾见过自家大哥了,陆文瑾找了过来:“乖宝,陪我去集市走一趟。”   陆久安高兴地跳起来。   陆文瑾如今要亲自打理两个铺子,有时候难免力不从心,所以打算买个年轻一点的奴隶回来,放在身边好好培养,以后充作书童使用。   陆文瑾带上陆久安上了马车,直奔北市而去。   北市已经成为阆东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大部分的人牙子都会把手中的奴隶拉到那里,假如有些穷苦百姓家中人丁太多以致吃不饱饭,也会选择在那里发卖自己的孩子。   到了北市,陆久安紧随着陆文瑾下了马车。   这一带鱼龙混杂,有地痞流氓,有商户小贩,有像陆文瑾这样的富家少爷,更多的,则是跪在地上等待被挑选的奴隶。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   陆久安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于心不忍,紧紧贴着陆文瑾的胳膊,道:“他们好可怜。”   陆文瑾抬起手掌摸了摸他的头。   人牙子见陆文瑾穿着绫罗绸缎,气度不凡,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七嘴八舌地介绍起手中的奴隶。   “看看我这个吧公子爷,身强体壮,是个干活的好手。”   “我这个小闺女,柳眉杏眼的,正好可以拿来作平时的消遣,若是公子爷看不上,端茶倒水也是行的。”   陆文瑾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拉着陆久安从人群中挤出来。   陆久安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奴隶,指着他们的头顶问:“那个是干什么的?”   “那个是草标,插在货物上,以示待售。”   陆久安抿了抿嘴巴,沉默不语。   陆文瑾拉着陆久安走了一段路,耳边清净了许多,便停下来挨个观察沿途等待发卖的人。   过了一会儿,陆文瑾相中一个长相机灵的少年,年纪看着比陆久安小些:“这个多大了。”   人牙子答:“足十周岁。”   “看着不像啊。”   “公子爷,你是知道的,这些人平时吃得少,不怎么长个儿,这样吧,公子若是喜欢,算你便宜些。”   陆文瑾讨价还价的功夫,陆久安一个人无聊地四处张望,这时候,他在远处的人群里,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个孩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垂着脑袋,像一条被遗弃的小狗。   陆久安看见他的那一刻,目光突然定住了,一股无法言说的难受涌上心头。   等陆文瑾与人牙子谈妥完毕,交付了钱,再回过头,便看见陆久安站在原地哭得稀里哗啦。   陆文瑾何时见他这么伤心过,手忙家乱地帮他擦掉脸上的眼泪,心疼道:“久安这是怎么了?”   陆久安摇了摇头,汹涌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我也不知道。”   “兄长,我心里好难受。” 第224章   陆文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了然道:“你要买下那小孩?”   陆久安问:“可以吗?”   “有何不可,只是这一批怕是下等奴。”   陆文瑾牵着陆文瑾的手来到人牙子面前,离得近了, 陆久安才明白陆文瑾口中说的下等奴是什么意思。   这群人和之前看到的大不相同, 一个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滞, 显得死气沉沉的。   陆久安指着小孩领子下方那些青紫累累, 交错纵横的伤口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公子有所不知。”人牙子解释, “这贱奴自从被他爹娘发卖来, 屡次想逃,不过小公子无需担心,现在他已经被我打怕了。”   事实上,这批货来自天南海北,因为没有主家愿意买, 几经辗转, 早已不知道是哪个是从哪里来的了。   人牙子真怕他们哪一天死在手里, 以至做了亏本买卖, 只想着快点脱手,因此仅讨了3两银子就迫不及待答应了。   整个过程小孩仿佛没听见,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任由人牙子摘掉他头上的草标, 木讷讷地站着, 无动于衷。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掌递过来牵住他,小孩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陆久安的眼睛里浮上曙光。   奴隶是没有资格坐马车的, 但是陆文瑾说:“从今往后,你们两人就要跟在我们身边, 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所以,上来吧。”   这马车外壁装裱简单,但一进了里面,壁厢上雕刻的精美花纹,木板上铺设的柔软绒毯,桌上摆放的银制茶壶,角落里燃放的袅袅香烟,没有一处不在彰显着它的富丽华贵。   两个小孩心思都写在脸上,深知这是跟了一位富贵的主子,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竟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双双欢喜地对视一眼。   小孩自知身份卑贱,也不敢大胆地凑上前,深怕弄脏了两位主子的衣角,屈膝跪坐在地毯上。   陆文瑾问那个机灵的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   “仆名山水。”   陆文瑾点点头:“倒是好名字,继续叫着也无妨。”又转头问另一个,“你呢?”   小孩咬着下唇沉默片刻:“没有名字。”   陆文瑾不意听到这个回答,愣了一下,接着温和地笑起来:“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小孩仰起头颅,眼里似委屈,似不甘:“我原先的名字是爹娘取的,既然他们把我发卖了,那名字也作不得数了。”   陆久安突然凑近了,小孩猛地往后一缩。   他看了看像仙童一般的小公子,又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多久没洗过的,酸臭难闻的衣衫,也不知是自惭形秽还是怎么的,撇过头,细若蚊声道:“小公子……”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陆久安认真说道,“浮生涨落道无常,往事随风作云消,梦惊乍醒夜已去,起身凭栏向东阳。以后你就跟着我姓,叫陆起。”   陆久安说话拾文捡诗的,小孩大半都没听明白,但是“陆起”两个字被他放在舌尖反复研磨细细品尝,显然十分喜欢。   回到府上,陆文瑾吩咐两人先去把自身收拾干净,陆久安找了一件五周岁穿过的衣服给陆起,让他先对付着穿。   陆起换好衣服出来,陆久安突然发现了什么,轻“咦”一声,伸出手去在他耳朵后面摸了摸:“你这里有三颗痣,正好连成一条直线,还怪有意思的。”   晚上吃饭时候,陆久安在席间向大人讲了白天的事:“今日我同大哥去集市,一人买了一个书童。”   老太太笑道:“什么书童还得亲自去挑,带过来让祖母瞧一瞧。”   陆久安放下碗筷,飞也似的跑出去,把候在厅屋外头的陆起和山水扯进来。   两人按着陆久安之前教的,手脚局促地对场中每个人行了一遍礼。   老太太没怎么细看:“咱们久安以后要考取功名,是需要晓礼数知分寸的下人。”   “说到考功名。”陆文瑾接道,“今天久安还即兴赋了首诗。”接着把陆久安白天作的那首诗一字不错念给大家听。   陆久安双耳通红:“不过信口诌的,大哥怎么带头取笑我。”   陆时宴把他拉到怀里,满脸骄傲:“我儿年幼既能成诗,学早天人,我们做长辈的高兴好来不及,岂会取笑你。”   老太太道:“就是这个书童瘦骨嶙峋的,看着恁可怜了。即成了久安书童,就得好生养养,免得以后抻个纸磨个墨都没力气。”   陆久安大声附和:“对,要像养弟弟一样。”   “这可不成。”陆家主斥道,“主仆有别,哪有书童当弟弟养的。”   陆久安抱着老太太大腿撒娇卖乖:“不嘛,我就要把他当弟弟养。”   老太太只得依着他说:“好好好,久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祖母最好了。”陆久安扑到老太太怀里,小嘴跟抹了蜜似的,不停说好话,直把老太太哄得开怀大笑。   陆起站在角落,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轻不可闻地抽了抽鼻子。   吃过晚饭,暮色四合,凉风习习,两兄弟走在庭院里散步消食。陆久安拉住陆起的手腕,开心道:“你刚才也听到了,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快叫我一声哥哥。”   黑暗里,陆起怯生生地张开嘴,不过他的声音实在小的可怜,刚一出口,就被两边的虫鸣蛙叫掩盖了。   自那以后,陆起与陆久安同进同出,陆久安读书的时候,陆起就为他搬书递笔,陆久安休息的时候,陆起就充当一个称职的玩伴。   相处得久了,陆起的性格也渐渐变得开朗,偶尔在陆久安的坚持下,会叫他一两声哥哥。   这一年元宵,陆时宴丢了手中事务,带上妻儿一同上街共度佳节。   阆东最繁华热闹的大街上,挤满了各种人群,大红灯笼高挂,彩带纷飞。   陆时宴受到感染,一把将陆久安举起来,放到脖子上。   走了没几步,陆久安新鲜劲一过,也就坐不住了,闹着要下地自己玩。   陆久安虽然少年老成,但依旧改变不了他是小孩子的事实,糖葫芦,纸风车,竹蜻蜓等民间小物依旧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陆时宴见他玩得开心,也就由着他,谁知道帮妻子挑选簪子的一会儿功夫,陆久安就不见了。   “久安……”赵姝婕簪子也不挑了,在人群里寻找陆久安的身影。   陆时宴安慰她:“刚才路过一队耍杂戏的,许是久安贪玩好耍,跟着走得远了。我和文瑾过去找找,你留在原地等待,或许久安看完了,自己就回来了。”   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   陆时宴和陆文瑾遍寻无果,此刻脸上的沉着冷静也不消失了,赵姝婕急得六神无主,直掉眼泪:“久安自小锦衣玉食,平时我就怕他磕着碰着。这下跟我们走散了,一个人的,要是遇到心怀不轨的人该怎么办?”   几人再没了逛街的心思,当即打道回府,陆家主得知陆久安不见了,大发雷霆:“街上这么多人,你们也不知道好好看着!要是我孙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陆时宴,你别想再踏进家门一步。”   陆家老太太在一旁捶胸顿足,险些晕过去。   陆时宴也顾不得安抚怒火中的亲爹和伤心中的亲娘,召集了陆府全部的家丁出门寻找。   陆久安却不是走散,而是被拐子圈住了。   拐子长得普通,但穿了一身布料上乘的衣服,任谁也想象不出他会做出这种事。   干他们这一行的,江湖经验丰富,目光老辣,陆久安细皮嫩肉的,拐子一眼就看出他非富即贵,这样一个公子哥,能卖个不俗的好价钱。   只不过高额的回报也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如果让对方家人抓到,估计连跪地告饶的机会都没有,直接乱棍打死。   只要把这小孩带出城门……只要出了城门,任对方有翻江倒海之力,也拿他没办法了。   想到此,拐子露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对着陆久安恶狠狠地威胁道:“待会儿不许哭不许叫,否则我拔了你的舌头。”   陆久安丝毫不见害怕,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乖乖点头。   “这就奇了怪了,老子干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听话的。”拐子有些不解,但也没多想 ,接着说道,“你呢是我儿子,我是你爹,明白吗?来叫一声爹。”   陆久安盯着他看了半响,道:“大伯。”   “叫爹。”   “大伯。”   “你这孩子。”拐子见他说不听,捏着他胳膊狠狠掐了一把:“让你叫爹就叫爹,还敢顶嘴。”   陆久安吃痛,眼眶里瞬间起了一层泪花:“可是你就是我大伯啊。”   拐子不由心生狐疑:“我是你大伯?”   陆久安泪眼婆娑:“去年过年我叫你大伯,你还特别高兴塞给我一个压岁钱呢。”   拐子心道,难不成他大伯真跟我长得相似,才叫这小孩认错了?   再看陆久安,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任谁见了都心生喜爱。   大伯就大伯吧,平白无故得了这么一个侄儿,也不吃亏。   拐子带着陆久安专挑偏街暗巷走,这一带基本没什么人,当地的住户都去集市上凑热闹了。   走了一会儿,陆久安慢慢停下来,扬起小脸软软喊了一声:“大伯。”   拐子回头看他:“怎么了?”   陆久安瘪着嘴:“脚痛,走不动了。”   “这么娇气?”   拐子把他鞋脱了,果然见他脚丫子一片红肿,只能认命地把他背到背上。   又过了一会儿,陆久安软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大伯。”   “又怎么了。”   “我渴。”   拐子身上哪会带水壶:“忍着。”   陆久安扑腾双腿:“我忍不住。”   拐子怕他待会儿哭闹起来徒增事端,只得到街边小摊上,问店家要了一碗水。   陆久安几乎快把整颗头都埋进碗里,可见是真的渴的厉害了。   店家见了,笑着问:“这是你家儿子呐?长得真俊俏,跟块玉似的。”   拐子从容镇定地回答:“这是我家侄儿。”   喝了水,陆久安又想尿尿,拐子把他带到街尾,让他对着墙角尿,陆久安夹着双腿,为难道:“尿不出来。”   拐子一股子火气腾起来,不耐烦地踢了墙根一脚,压着嗓子吼道:“屁事儿多,不是你要撒尿吗?怎么又尿不出来了?”   拐子自觉已经非常克制了,可是陆久安鼻头一皱,看着像是马上要哭出来:“夫子说,随地小解,实非君子所为。”   “得得得,你真是个祖宗。”拐子败下阵来,心想这什么夫子,把人教得这么迂腐。   好在阆东知府在城里建了五座“雅司”,专供文人雅士出恭使用,不过需要交十文钱。   虽然陆久安一路上看似老老实实的,但也不定他是借着撒尿的由头趁机逃跑。拐子只得咬牙交了20文,寸步不离地陪着陆久安放完水。   两人重新回到暗巷,拐子被这一出接着一出地使唤怕了,担心他没完没了的,于是虎起脸对陆久安道:“你水也喝了,尿也撒了,这下总该没什么事了吧?”   陆久安摇摇头,一路上果真没再嚷嚷。   拐子摸出自己的钱袋,数着里面仅剩的几十个铜板愁眉苦脸:“还没赚钱就先花了20文出去,跟谁说理去。”   陆久安贴心小棉袄地问:“大伯缺钱吗?”   “缺啊,大伯很久没去醉花楼吃顿好的了。”拐子收起钱袋,“快走吧,再不走天要黑了。”   陆久安问:“我们要去哪里。”   拐子想都没想,轻车驾熟地回答:“去找你爹。”   陆久安迟疑道:“我不想去找爹。”   “为什么?”   陆久安指着肚子:“我饿了。”   拐子脸一黑:“不是说不会再有事吗?饿了也没法,大伯没钱了。”   “我有呀。”陆久安脆生生道,接着在拐子的注视下,从衣领下方掏出一块金色浮光的平安锁,“爹说这个价值不菲,可以去玉石铺换不少钱呢。” 第225章   平安锁是知府临行前送的, 知府大人说值不了几个钱,那就确实值不了几个钱。   别看平安锁金光闪闪的,只不过是匠人在外面裹了一层薄薄的金漆, 里面全是铜制的材料, 若非细看,还真一时无法立刻分辨出来。   拐子目露贪婪, 从陆久安手里一把拽了过来。   他颤抖着抚摸铜锁上雕刻精美的莲花纹样, 难掩激动。   这小傻子, 当真好骗, 居然能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   上醉花楼吃饭喝酒肯定是不行的,现在是非常时机,最好小心为上,否则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至于去玉石铺将平安锁折换成银子……   拐子有些犹豫。   事实上,此次想行动并非他一人, 在阆东城门外, 还有三个人等着随时接应他, 平安锁一看就是小孩的贴身物品, 若让他们知道了,少不得要分走一杯羹。   陆久安摇了摇他衣袖,眼巴巴地瞅着他:“大伯……”   拐子回过神来,摸了摸陆久安的后脑勺。   这小孩性格实在讨喜, 让他平生第一次产生不想卖给别人的冲动。正好他家中只有三个女儿, 干脆带回去当成儿子自己养着算了……   拐子不动声色地把平安锁往怀里一揣:“走,去玉石铺。”   阆东最大的玉石铺就在不远处的青玉街,中途遇到一个小贩, 拐子又花10文钱买了个肉烧饼,和陆久安一人一半分着吃。   两人到了玉石铺门口, 立刻就有伙计迎上来,鞍前马后地将人请进去。   掌柜看到两人,双眼一亮,毫不吝啬地夸赞:“哎哟,你家小公子长得可真俊。”   拐子一如既往道:“这是我侄儿。”   “对!”陆久安大声附和,“这是我大伯。”   掌柜乐呵呵道:“客官这是准备买什么?”   “我这儿有块金器,你帮我看看,能值多少银子?”拐子把平安锁掏出来,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掌柜不敢小觑,谨慎地接过去。   陆久安被拐子紧紧拽着手腕跟在后头,他环顾一圈,对着店内摆放的精美玉器大发赞叹:“真好看,大伯要买一个吗?”   拐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掌柜验货,没有理会他,反倒是店内的伙计殷勤地为他介绍。   “小公子真有眼光,像这块青玉粉皮白色螭虎纹簋,成色温润,乃名匠仙人钟用整块玉雕刻而成,你看这底部还有仙人钟落款。”   陆久安抬头问:“很贵吗?”   “贵哩,不过最贵的是那块墨玉竹节熏炉。”店小二指着陆久安身后一盏半尺来高的玉器。   陆久安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径直走上前去,双手抱起那盏熏炉,猛地往地上摔去。   巨大的破碎声过后,就是满堂的寂然。   拐子愣住了,掌柜也愣住了。   拐子率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个小兔崽子,在干什么!”他尚且还记得陆久安给他罗织的身份,扯着他细小的胳膊就往外走,“回头再教训你。”   “唉唉,往哪儿走,打碎了东西就要离开,没有这个道理。”   掌柜往门前一站,五个生得高大魁梧的壮汉从内堂走出来,团团将陆久安两人围在中间。   拐子千算万算,没有料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节枝,暗道不妙:“掌柜这是何意?”   “何意,我那块玉少说也值三百文银,你照价赔偿,那这扇大门你自出去,我不拦你。”   拐子身上哪有这么多钱,只想尽快离开:“我把那块平安锁抵给你。”   “呸,一块破铜烂铁也想来诓你爷爷我,你当我这么多年眼睛白长得吗?”   掌柜说着,从箱箧里拿出一把铁锤,手上一用力,平安锁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的铜制材料来。   “是好是赖,这样明明白白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拐子定睛一瞧,哪里还不明白这是着了陆久安的道,目光如淬毒的刀子一般在他身上剜了一眼。   “冤有头债有主,谁打碎的找谁去,我不认识这小孩。”   “你不认识?”掌柜冷笑连连,“你进店的时候,口口声声说是这小孩大伯,在场的人可都听得清清楚楚。”   拐子百口莫辩,恨得咬碎了银牙,偏偏陆久安还唯恐天下不乱,抱着脑袋可怜巴巴地求饶:“我错了掌柜大叔,不要抓我们去报官。”   拐子大骂:“闭嘴!”   掌柜可不想与他啰嗦,先让壮汉将拐子打了一顿,接着手一扬:“不想报官?我偏要报,我倒要看看,你要嚣张到几时?”   两人被壮汉像拎鸡崽一样拎起来,扭送到官府。县令显然和掌柜认识,审了没两句,就有两名衙差将拐子按在木凳上,双手双脚绑了,打了三十大板。   拐子几乎去了半条命,奄奄一息趴在凳子上,闭着眼睛出气多进气少。   县令又问:“另一个怎么办?”   掌柜咬牙切齿:“这么小就打砸店铺,长大了还不杀人放火?是该好好教训一顿。”   “好,那就继续打。”   县令往地上扔了一张红签,两名衙役熟门熟路地走上前,却被一道清脆的童声阻止了。   “且慢!家父乃茶商陆时宴,那两块玉,家父可以一并偿还。”   掌柜闻声看去,正是摔他玉的小孩,见他挺直腰板,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不由心生狐疑。   “我怎么相信你?”   陆久安自有一套说辞,不疾不徐道:“你不相信我,将我痛打一顿,不过是解心中之恨,损失的五百银也无法追回。何不随我去陆家走一趟,若我骗你,你再将我重新捉回来也不迟。”   掌柜见他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心里已是信了七八分,再两相权衡,深觉陆久安说得在理。   “我姑且相信你一次,不过这个人必须留在衙门。”   陆久安看了拐子一眼,笑眯眯道:“当然,他是我大伯嘛,理应留一个人在这里。”   拐子气若游丝地反驳:“我不是……你这个小兔崽子。”   然而事到如今他怎么说,也没人在乎了。   玉石铺掌柜带着陆久安回到陆家,远远看去,陆宅大院灯火通明。   此刻陆府上下因为找不到陆久安,已经人仰马翻。   老太太捂着胸口痛哭道:“这都过了整整五个时辰了,为什么人还没有找到,莫非久安已经遭遇不测了?”   陆时宴满脸懊悔:“是儿子疏忽大意,才酿成这样的错。”   陆家家主拍桌骂道:“你们今天就不该上街去,家里过元宵不好吗?”   大堂内,哭声骂声交织成一片。   还是一位小厮最先发现陆久安,神情激动地大喊:“快看,那是不是小公子?”   赵姝婕抬头一看,以为自己眼花了,豁然站起身,不可置信道:“我的久安……”   赵姝婕飞步上前,一把将陆久安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不禁喜极而泣。   “娘……”   “是我的乖孙啊,菩萨保佑啊,是我的乖孙回来了。”   婆媳孙三人抱成一团,哭声震天,众人看着这一幕,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陆久安依偎在娘亲怀里,把自己今天的遭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语毕,他转头看向陆时宴:“多亏了掌柜出手相救,我才得以逃此一劫。”   陆时宴心有余悸,从库房里取出五百文银交给掌柜:“救子之恩,不胜感激。”   陆家家主也站起来,对着掌柜千恩万谢:“这些银子您一定要收下。”   一家人客客气气的态度让本来准备兴师问罪的掌柜也不好意思了,半推半就的收下银子:“不过无心之举,是小公子急中生智,和在下没多大关系。”   陆家家主不以为然:“虽是无心之举,却是救人之实,掌柜的恩情,陆家铭记于心。”   掌柜暗道:小公子这一手,任哪个掌店的遇到都要急眼啊……   但他领了银子,又平白无故结了一份善缘,高兴都来不及,哪会多说什么,心满意足地离去。   掌柜走后,老太太尤不放心,拉着陆久安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为了安抚他,陆久安只好摸着肚子撒娇:“祖母,我饿了,想吃饭。”   “对对,吃饭。”老太太回过神来,立即吩咐灶房做一桌好菜,“你在外面担惊受怕了一天,又斗智斗勇,身心俱疲,是该好好补一顿。”   全家上下围坐在一起看陆久安进食,见他风卷残云不消几下就干掉一碗饭,又是心疼又是庆幸:“拐子当真可恨啊,要不是我乖孙聪明,恐怕我们爷孙两这辈子再难相见。”   吃过饭,老太太又拉着他细细念叨了会儿,方才放他离开。   陆久安回了卧房,一直在暗处探头探脑的陆起从暗处冲出来,一头撞进陆久安怀里。   “呜呜,公子,你可吓坏陆起了。”   陆久安道:“别哭啦,你看公子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说着在他面前转了个圈。   陆起依然呜呜哭个不停。   陆久安只好安慰他:“别哭,吵得我脑仁儿疼。”   陆起吓得打了个哭嗝,果然不哭了。   第二天,陆时宴亲自去了一趟县衙,他回来没多久,阆东捉拿到一个拐子的事就传得满城皆知。   百姓对拐卖儿童深恶痛觉,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才解气,一窝蜂涌到县衙,强烈请愿对拐子严厉惩处。   县令本就愿意在众人面前搏个为民做主的好名声,自然乐见其成。择了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把拐子绑在县衙门口外公开处以鞭刑。   接着又派衙役全城大力排查,雷霆手段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才消停。   在这期间,陆时宴也没闲着,经此一遭,他惊觉陆久安外出没人保护实在危险,深怕这样的事重蹈覆辙,和家里简单交待了一声,独自出了远门。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等再见到他时,陆时宴带回来七个身材魁梧的江湖汉,声称是专门为陆久安找的护卫。   陆家家主在来人的神情举止之间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偷偷把陆时宴拉到一边,问:“你哪里寻来的,身上一股子草莽味,之前做什么营生的?”   “押镖的。”   这都是刀口舔血的人呐,陆家家主倒吸一口气:“可靠吗?”   陆时宴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爹,别看这群兄弟五大三粗的,其为人性情都不赖,最重要的为首这位还使得一双好锏,若非当初机缘巧合下我曾救过他的性命,花再高的钱也请不过来的。”   说着,陆时宴让家丁把小公子请来,对陆久安道:“以后外出时,就由他们跟着你,这位叫江预。”   陆久安从未在阆东见过长得这么高大的男人,只能扬起脖子才能看到全貌。   为首之人轮廓分明,五官刚毅,他向前略走一步,对陆久安抱拳行礼:“见过小公子。”   陆久安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学着他的样子也抱拳行了一礼。   “江大哥好。” 第226章   自从出了元宵节那件事后, 陆久安愈加深居简出,整日待在书房里用心揣摩,专研书经。再加上他有颗天生适合读书的脑子, 文学造诣一日千里。   这天, 教书先生照常写了一个题目考试他,陆久安捉笔即写, 一挥而就, 不到片刻, 两篇锦绣文章就跃然纸上。   教书先生观览全卷, 大加称赏,又在陆时宴面前极力赞诵:“小公子文采斐然,真正是文曲星下凡。”   陆时宴虽然心里高兴,但也只当他人情包奖:“承蒙先生称许,小儿岁薄, 还须先生教导扶持。”   教书先生正肃道:“并非在下说场面话, 小公子过目不忘才思敏捷, 以他现在的才学, 或可下考场一试。”   陆时宴吓了一跳,半信半疑道:“要是通不过怎么办?”   “通不过也无伤大雅,小公子才多少岁,就当去考场练练胆儿。”   正巧学政初任到阆东, 要亲自考校当地学子, 教书先生是阆东秀才,自然也在其中。   学政无意为难,拟题用的是四书里面的常用摘句, 教书先生轻轻松松做了,写的文章在众士子里面得了个拔尖的成绩, 让学政另眼相看。   学政爱才,便着人把教学先生叫到近前,当面考他学问,教书先生一一作答,学政听后愈加满意:“清流方俊,锦织回文,不错,继续保持,下次乡试必定挂名榜上,回去吧。”   教书先生却踟蹰着没有走,学政凝眉问他:“你还是事?”   教书毕恭毕敬道:“确实还有一事,学生斗胆领题目一用。”   学政不解,问他缘由,教书先生不敢瞒他,讲明来龙去脉:“学生领了题目是给陆家小公子用的。”   学政这才知道他因为家境贫寒,如今受聘在一个商贾之家做教书先生,看着他的眼神里不由带上一丝欣赏:“你倒是称职,还能为陆家小公子思虑这些。”   教书先生道:“要不是陆家聘学生为西席,学生恐怕穷苦潦倒,连习字的笔墨纸砚都没法置办。现在只是为小公子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罢了。”   “大周读书人多,像你这样知恩图报却少之又少。”学政给予赞同,又问,“陆家小公子也要入乡试了?”   “不。小公子学术初成,正要去参加童试。”   所谓童试,便是科举考试之前进行的县试、府试、院试这一系列预备考试,只有通过这些考试成为秀才,才有资格参加乡试。   然而陆久安年纪尚小,陆家老爷实在底气不足,这才托了教书先生把学政考试士子的题目领回去,准备让陆久安自己在家提前试着做一下。   “一个童生都还不是的小子,要做乡试的题目……”学政不以为意。   “学政有所不知,陆小公子天资不凡……”教学先生感念陆家平时的优待,趁此机会在学政面前替陆久安说了不少好话。   “哦?”学政对他口中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既如此,陆家小子做出来之后,你把他文章带来,我倒要看看你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于是当天下午,教书先生把题目领回去,并把学政的话告知于他。   “学政竟然要亲自查看小儿写的文章?”   陆时宴即激动又忐忑,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不必担心,小公子按往常那般行文就行。”   陆时宴哪能不担心,问陆久安:“如何?”   陆久安看了一遍题目:“简单。”   他信手拿起桌上的毛笔,解经写义几乎不用思考,两个时辰便写完毕,显然是游刃有余。   趁着夜幕降临之前,教书先生又捧着文章复去见学政。   学政此刻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应邀赴宴,没料到他回来得这么快,也不急着走了:“告诉知府大人,我这边有事,耽搁半个时辰。”   他接过文章,起初不甚在意,结果越往下看,心中越是惊讶。   “是他自己做的?”   教书明白学政这么问的缘由,含蓄地笑了笑:“是。”   “没有代笔人?”   “没有。”   学政怔愣片刻,拍案叫绝:“这解文章的角度着实新颖独道,竟然从‘开合’入手,真正是刁钻又大胆,让人眼前一亮。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篇佳作竟然是出自一个孩童之手……”   学政对陆久安赞不绝口:“能写的出如此文章,让他尽管放心去考便是。”   于是来年二月,陆久安被送去县里参加考试,果然接连县试府试两场一次便过。   到了院试,是由学政亲自主持,开场点名时,他也终于看到陆久安的模样。   “你就是陆久安?你县试府试写的文章我都专门命人调来看过,这些时日文章又精进不少。聪慧敏捷的我知道很多,但是像你这样小小年纪就诗书经文精通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告诉学政,你是如何办到的?”   陆久安道:“学生也不知,好像脑子里天生就知道一些东西似的,文章也是如此,看一遍就记住了。”   这话换成别人说,或许就有显摆张狂之疑,但是陆久安双目清正,回答得一板一眼,实在让人难以生厌。   学政用食指轻轻点了点他额头:“过目不忘?这难道就是老天爷追着赏饭吃。你若一直勤学不缀,未来文坛官场必将有你一席之地。”   院试考完,陆久安一如既往地轻松通过。   自此,陆久安便成为了阆东最为年轻的一位小秀才。   教书先生来辞行,他自认学识不够,已经没有资格教授同为生员的陆久安了。   陆久安需要到当地府学读书,由那里的教谕负责继续传授学识。   陆时宴再三挽留,也没能阻止教书先生,只好备上一份丰厚薪资以酬谢他。   陆起强忍着心中的难过为陆久安收拾着笔墨纸砚。   陆久安从后面凑过来,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陆起怎么不开心了。”   陆起神情恹恹:“要和公子分开了。”   作为书童,陆起是没有资格去府学的。   “分开也只是暂时的,晚上我不是还要回府吗?”陆久安笑眯眯道,“陆起在府上没事做的时候,就在我书房读书习字吧。”   陆起吓得手一抖,连连摆脑袋,大叫道:“我不要,读书多无趣啊!”   小孩子都讨厌读书,陆起也不例外,陆久安捏了捏他耳朵,循循善诱:“你是我的书童,大字不识一个,要是说出去让别人知道了,你公子我多丢脸呐。”   陆久安说得一本正经,好似真有那么回事,陆起搅着手指头,面露犹豫。   “这样吧,先学点简单的,能看懂文字即可。”   陆久安进了府学,他之前一直在家,也没有多少机会结交同龄好友,在这里面学习的日子,反倒结识了不少贵族官家送进来的子弟。   这两年陆家老太太身体越发不好了,陆久安白天进学,晚上回了府里,笔纸一放,就不见了身影。   有一次陆时宴有事遍寻不到他,着小厮去找,最后在厨房里发现了他,陆久安蹲在炉子旁,手里拿着柴火,一张小脸被熏得乌漆嘛黑的。   陆时宴第一次对着陆久安大发雷霆。   “我们全家对你寄予厚望,你倒好,不思进取,在这里做一些……一些下人做的杂役事,还有你们,怎么能放任小公子来这种地方,这是他该进来的吗?”   一群灶夫惴惴不安跪在地上。   陆文瑾把陆久安护在身后:“爹,你先不要生气,听听久安怎么说。”   在陆文瑾的心里,小弟一直乖巧懂事。刚学会走路,就会跟在他屁股后面软软地叫兄长,在他被祖父训斥时,会咿咿呀呀地为他打抱不平,也会在他难过的时候,笨手笨脚地安慰他。   除了走失那一次,陆久安从来就没有让家人真正操心过,当爹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相信陆久安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他这么做,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陆文瑾转过身来,温和地揉了揉陆久安的脑袋:“咱们不要理会混账爹,乖宝告诉兄长,你为什么在这里?”   陆文瑾的声音实在太轻太柔了,耐心十足又小心翼翼,他总是这样毫不犹豫地站在陆久安面前,以自己的身躯为他挡住了所有可能对他照成的伤害,尽管这些伤害对陆久安来说不痛不痒。   陆久安抿了抿唇。   陆文瑾鼓励道:“不要怕,兄长知道你不是贪玩好耍的人。不过就算你在这里玩,我也不会责怪你,在兄长心里,没有什么比你开心更重要。”   陆久安动了动,从碗里抓了一把食材,陆文瑾嗅到一丝淡淡的药香。   “这是?”   “我没有不务正业,祖母身体不好,我在为她煲药膳。”   一旁的灶夫也壮起胆子补充道:“小公子怕我们这些下人粗心大意,一直不假他人手,实非奴才们不拦,而是压根拦不住啊。”   果然!   陆文瑾满脸怒容地扭头看向陆时宴,郑重其事道:“爹,向小弟道歉。”   这事很快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把老太太感动得一塌糊涂。   老太太先是训斥了陆时宴一顿,然后抹了把眼泪,把陆久安搂在怀里:“不枉我平时疼爱乖孙,乖孙怎么会煲药膳的?”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方子,祖母放心,我去药店问过大夫了,您每天坚持喝一碗,定能药到病除。”   “还有啊。”陆久安说得头头是道,“祖母不能每天都躺在床上,你要多晒晒太阳,多活动活动筋骨,再不济,也要在院子里慢慢走一圈。”   “好好好。”老太太言听计从:“我的乖孙怎么知道这些的啊?”   “我就是知道。”   老太太心窝滚烫:“我还要活到看着乖孙考取功名呢,你只管好好念书。”   老太太身子一天天孱弱下去,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陆久安眼眶发红,倾身抱住她:“祖母会长命百岁的。”   接下来,陆久安一如既往地周旋于厨房内,没有了其他人阻拦,陆久安越发变本加厉。甚至包括老太太的饮食,陆久安也会亲自侍弄。   若是因为学业繁忙时间不便,也会叮嘱灶夫,说老太太年纪大了,要少油荤少盐,注意补钙什么之类的话。   下人不懂,问起缘由,陆久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久安十四周岁,应考秋闱,全家人坐在门前翘首以盼,提心吊胆地等了三天,陆久安好不容易从贡院回来,一家人满怀期待地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询问科考结果。   “场中文字如何?”   “题目难吗?”   “有望中榜吗?”   陆久安道:“文思顺畅,通篇无堵,肯定能在榜中取个好位置。”   陆久安这么信心满满的样子,那定然是没问题了,一家人立刻欢天喜地地长舒了一口气。   陆文瑾见他神情恹恹,知道他这三日坐在逼仄的考棚里没能吃好睡好 ,又要劳心写文章,肯定疲惫不堪,忙让他回去先休息。   “文瑾说得对,久安你好好睡一觉,看榜的事交给我们就行。”   陆久安果然往床上一趟,竟真的撒手不管了。   不出多日,乡试那边要发榜了,陆家早早打发了小厮前去,不等小厮回来,就听得外面闹哄哄的,敲锣打鼓声一路停到陆家院门外。   陆家家主豁然站起身,脸上的狂喜按压不住:“这动静,咱们久安定然是中了。”   一家人迫不及待走到门前,外面除了报录人,后面还跟着一连串凑热闹的街坊邻居。   陆家家主做好了心理准备,抖着胡子问:“可是家孙中榜?”   “中了中了!”报录人扯开嗓子报讯,说出的话令陆家家主几乎晕头转向。   “恭喜陆老爷,令孙不仅中了,还得了解元!” 第227章   解元, 会试的榜首!   邻里乡亲轰然炸开,要知道,陆家这个小公子, 现在才堪堪十四周岁。   陆时宴忙把自家亲爹扶稳, 取了一锭成色较好的银子感谢了报录人。   报录人眉开眼笑,他还有其他举人老爷要恭贺, 于是捡了一些好听的话说, 就拜别了陆家家主。   队伍敲锣打鼓地离开了, 这帮凑热闹的人却还围在大门外津津乐道, 仿佛多逗留一会儿,也可以沾一沾陆家小公子的才气似的。   接下来的事也就变得顺利成章了起来,陆家合府欢庆,大摆宴席,邀请了所有认识的左亲右邻, 连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上赶着攀附。   道贺的人流水一般络绎不绝地到来, 原本瞧不起陆时宴的人一改往日的轻蔑之态, 陆时宴借着儿子的光, 着实扬眉吐气了一把。   陆起也为自家公子开心,他如今已经能看懂很多字了,最直观的感受便是,陆久安和其他文人士子诗词唱酬时, 他连蒙带猜的也能明白其中大部分的意思, 这让他觉得,自己和公子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许多。   陆起心里美滋滋地,脚程不由地加快, 恨不得立马出现在陆久安面前,一睹他的风采。   这时候, 一道人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陆起皱起眉头。   他认得对方,姜琴是陆久安的表妹,出落地亭亭玉立,经常隔三差五地来陆府,很是粘陆久安。   但是陆起曾不只一次在私底下听仆人悄悄谈起,两人男才女貌,这位表妹未来很大可能会许配给陆久安。   可是她这么骄纵跋扈,怎么配得上自家公子呢?   就比如现在——   “陆起,陆久安是我的表哥,不是你的哥哥,以后你不许这么称呼他。”   陆起低垂着头,没有回答她。   姜琴跺了跺脚,恼怒道:“你耳朵聋了?本小姐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别以为同姓陆,就真当自己是表哥的弟弟了。”   陆起脸色煞白,往后退了两步,忍不住反驳:“可是老夫人……”   “闭嘴!”姜琴打断他,手指几乎要戳到陆起脸上,“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个下等的仆从,与表哥云泥之别,别痴心妄想了。要是再让我听到你叫他哥哥,我掌烂你的嘴。”   陆起瞥了一眼庭院方向。   那里人声鼎沸,陆久安被簇拥在中间,众人酒到兴处,正起哄着要新举人作诗,没有人注意到这小小的角落。   姜琴还在喋喋不休地骂着。   陆起不甘心地紧了紧手掌,嗫嚅半响,轻声道:“知道了。”   次日,陆久安更换着装,意气风发地去赴鹿鸣宴。   鹿鸣宴是专为新科举人而设的宴会,陆久安作为解元,理所应当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带头拜师。   主考官罗进深笑容满面地把他们扶起来,特意看了陆久安一眼。   这个身量矮小的少年在一堆青黄交接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太稚嫩了,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羊羔,可他偏偏在秋闱中博得了头筹。   十四岁的解元,少年天才啊,毫不怀疑,他将是大周夜空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而我,罗进深,是他的座师。   想到此,罗进深笑容越发和蔼可亲:“明年三月晋南的会试,你会参加吧。”   陆久安摇头。   罗进深愣住了。   几乎所有举人都会选择参加第二年的考试,若是中榜了,同年四五月直接进行殿试,殿试并不存在黜落的问题,那时候,就是真正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若是会试落榜,则还要继续等上三年,除非遇到恩科,但也得赶上新皇即位或者皇室庆典,可遇不可求。谁也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罗进深不明所以:“为何不一鼓作气应考下去呢?”   陆久安回答地不卑不亢:“学生书文经义浅薄,此番中举,不过是侥幸得之。若是急于明年上京赶考,说不定白跑一趟,不如留在阆东潜心修行,待学问精熟,方不负老师所望。”   “你那文章,说是侥幸,未免太过谦虚。”罗进深有些可惜,同时又觉得他小小年纪就能做到不骄不躁,胸有成算,实在难能可贵,“也罢,那为师就在晋南等你三年吧。”   陆久安的打算,自然瞒不过家里人,奈何陆久安主意已定,全家上下轮番上阵地劝说他,也没能动摇他分毫。   陆家家主为此很是头痛:“久安哪儿都好,就是太倔了,犟起来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陆家家主毫无办法,气冲冲地离开了,等大堂内只剩两个人时,陆文瑾独自叫住陆久安:“你停下,我有话问你。”   陆久安乖乖站定。   “今日你说的那些话,糊弄得了别人,糊弄不了我。”陆文瑾水波无痕地眼睛直直看着陆久安,“告诉大哥实话,你不去晋南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祖母。”   尽管陆久安每日悉心为老太太调养身体,依旧改变不了她每况愈下的状况,今年年中,老太太还晕过去一次,醒来后记忆也断断续续的。   老太太就像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没有人能抓住她的生命力。   陆久安瘪了瘪嘴巴,水雾慢慢弥漫眼眶:“大哥,我有点怕。”   陆文瑾察觉到他的身子竟然在微微地发抖,轻轻拍了拍他后背:“有大哥在。”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才十四岁,我未来还有大把的时间,大哥,我不想留下遗憾。”   陆久安中举五个月后,陆家老太太病逝。陆家挂起了白幡,陆久安在家守孝一年。   自此,所有人终于恍然大悟,对陆久安滞留阆东的事闭口不提。   陆文瑾知道陆久安难过,偶尔会带他去铺子上转悠散心,陆文瑾在后院与商人谈判营生时,陆久安就搬了条板凳,坐在角落支着下巴旁听。   时间长了,陆久安发现自家大哥表面上虽然是一个儒雅温和的人,但一旦涉及生意场上的事,就变得言辞犀利寸步不让,与平时简直判若两人。   “大哥,你好厉害。”   陆久安一脸崇拜的样子让陆文瑾哑然失笑,他净了净手,问:“在铺子里待着无聊吗?”   “还好,刘叔怕我坐不住,隔三差五地给我送些小玩意儿来。不过我对那些都不敢兴趣,大哥你也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哦?”陆文瑾眉目含笑。   陆久安语气兴奋:“我捡了店里一些账目文案看,大哥经营手段好高明!就是有一些小瑕疵。”   陆文瑾知道陆久安聪慧通透,即便他从未接触过家中产业,能看懂也不足为奇:“有哪些问题,你说出来,大哥洗耳恭听。”   “比如这个。”陆久安拿出自己记录的小札本,“成色劣质的茶叶可以不用丢掉吧,这样太可惜了,或许还有其他用途,比如尝试做成菜品佐料。”   “白牡丹品质上层,为什么要量产广销,书上不是说,物以稀为贵吗?”   ……   陆文瑾静静听着,觉得他说得甚是有理:“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份文案,我总觉得不够完善。”陆久安托腮缓缓道,“只提到经营方式和货品定价,也没写明后续服务及应急预案,小弟认为这些还是有必要的。”   “你如何想到这些的?”   陆久安眨了眨眼睛: “我看到这些文案,自然而然地就觉得缺了一块儿似的。或许我天生有一颗适合经商的头脑?要不我跟着大哥一块儿经商?”   “小祖宗,你可饶了大哥吧,爹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陆文瑾摸了摸他的头,“家里这些产业累得很,大哥赚钱供养你,你只管无忧无虑念书就行。”   大街上慢慢飘起了炊烟,陆文瑾见时间不早了,便招呼陆久安往家里走。   街上人来人往,明显多了许多穿襕衫的儒生学士。   “都快晚上了,这群读书人怎么还在外面晃悠呢。”山水探头看了看不远处成群结队的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陆起立刻接话,“这群举子刚考完今年乡试,正商量着明天去参加一场雅集,然后就准备上京了。”   山水撅起嘴巴:“你消息倒是灵通。”   陆起洋洋得意:“那是,我嗅觉可灵敏了,不论哪里发生新鲜事,我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公子也是知道的。”   陆久安盯着他:“我怎么发现,最近两年你都不怎么叫我哥哥了。”   陆起支支吾吾没有回话,还是陆文瑾帮着解围:“想必陆起长大了,禁不住你这么逗他了。”   一群士子兴奋地从几人面前经过,笑声渐行渐远,陆文瑾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三年,小弟,你也该做准备了。”   大周庚寅年,阆东新一轮乡试举办完毕,所有新旧举人包袱款款,准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前往晋南参加辛卯年会试。   陆久安也不例外。   陆府上下忙里忙外,陆时宴挺着富态的大肚子把家里的小厮指挥得团团转,陆时宴要为自己儿子置办周全,务必让他出门在外舒舒服服的。   “你一个人去晋南不放心,让江护卫他们跟着你。”   “这是家里产的白牡丹,也算得上才茶中翘楚,你带上十几罐,去了晋南后,少不得要打点人情世故。”   陆时宴一边说着,一边感性地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陆母赵姝婕就更不必说了,沉浸在即将分离的悲伤情绪中难以自拔。   陆久安何时离开过她,如今要去这么久,一会儿担心他生活上亏待了自己,一会儿又担心他叫晋南的纨绔子弟欺负了去,捉着陆久安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显得忧心忡忡。   起初陆久安还耐着性子认真听着,结果到后面,话题越发不对劲了。   “你看表妹姜琴怎么样,娘瞧着她温婉有礼,是个会体贴人的。而且咱们又知根知底,嫁到我们府上正好,不如先定下来……”   陆久安打了个哆嗦:“娘,你在说什么呢。儿子此去前路不明,还是不要蹉跎了表妹,我看大哥正好到了适婚年纪,不如嫁给大哥吧!”   陆文瑾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小弟,你自己若不喜欢,也不用非得推给大哥。”   陆久安理直气壮:“这叫死道友不死贫道。”   “……”陆文瑾清朗雅致的脸有一瞬间的皴裂。   陆久安摆摆手:“我说着玩的大哥,你也不要娶姜琴表妹,近亲可不能联姻。”   “哪儿听来的胡话。”赵姝婕道,“隔壁王大叔家那就是表兄妹结亲。”   陆久安作恍然大悟样:“怪不得他们生的儿子是个弱智。”   “什么弱智,你这孩子,怎么老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赵姝婕哭笑不得,“不过就是笨了一点,他把口水弄到你身上也是无心之举,何至于让你记仇那么多年。”   陆久安不与她争论,潜意识里,他就是觉得近亲联姻是不对的。   赵姝婕让他这么一打岔,心里那股郁气也去了大半,但仍旧还是不放心:“你去晋南后,记得多留个心眼。都怪我们平时把你宠得太过,外面人心险恶,也不知道你能不能适应。”   陆文瑾道:“小弟狡猾着呢,娘你就放宽心吧。”   正巧这时候陆起进来,说外面有人找:“是您平时交好的那几位公子爷,听闻你要去晋南了,说是要为你践行。”   陆久安如蒙大赦,两腿一拔,赶紧逃离了去。   今日正值云庵庙会,街上热闹非凡,几位公子爷本想带陆久安去阆东最大的花楼涨涨见识,无奈刚进去两步,就被姑娘们堵得走不动路了。   陆久安吸了一鼻子的胭脂水粉,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做了战前逃兵。   “我就说不去花楼了吧,韦义你非得坚持。”   “因为外面都传陆公子是风流才子啊,谁知道他女人都没碰过,他现在要去晋南了,当然要带他开个荤了。”   “还不是怪你经常出入风月场所,这才败坏了久安名声。”   几人生气地互相指责,最后没有办法,决定把践行宴改在郊外的一处偏院。   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少年郎,眉目如画,和着三五高门子弟,谈笑纵马从街道飞驰而过,引得路边赶庙会的少女齐齐侧目。   呼啸的风声中,隐隐传来交谈声。   “小妹春心萌动了?”   “你可知道这是谁吗?哎,我想你也是不知道的,谁叫你脑子里整天不是经商之道就是算术之法。”   “这位公子呢,可是名动阆东的风流才子,大家都在传他是未来的状元郎呢,阆东诸多佳人趋之若鹜。” 第228章   陆久安出发比较早, 时间充裕,优哉游哉慢慢到了晋南,离会试还有四个月的时间。   晋南与阆东不管是风俗人情还是建筑用具上都截然不同, 作为大周的首都, 晋南寸土寸金,许多赶考的士子财力绵薄, 只能勉强在离城郭五里远的郊外租个农家小院。   陆久安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 陆时宴给的盘缠足够, 陆久安让江预花了几十两银子, 在京城租了个宽敞安静的大宅院,供主仆几人半年的住宿。   休整了两三天,陆久安写了一张帖子,递到他的座师罗进深府上。   罗进深一直挂念着他这个得意门生,对他的到来倍感高兴, 当天就派了人将他请了去, 备上好酒好菜的招待他。   陆久安带上两罐白牡丹, 装在一个不甚起眼的竹篮里登门拜访。   “一点薄礼, 拿来孝敬老师,望老师不要嫌弃。”   罗进深见竹篮普普通通的,也没打开看,满面红光地收下了, 递给身后的小厮。   席间罗进深免不了要考验一番他的学识经义, 陆久安皆对答如流,把罗进深喜得合不拢嘴:“你初来乍到,等到我休沐, 老师带你在晋南好好转转。”   等到休沐那天,陆久安换上一身素雅的藏青色长衫, 两人刚一见面,罗进深责备道:“你给老师的礼物,怎的这么贵重。”   自那天陆久安回家之后,罗进深欢欢喜喜地打开竹篮一看,发现里面装的竟是几年前在晋南卖得如火如荼的白牡丹。   陆久安面色如常:“偶然得来的,学生不懂茶,放在学生手中也是暴殄天物,老师您就收下吧。”   陆久安送白牡丹也是经过考量的。   除了本身受爱茶之人喜好之外,茶和笔墨纸砚一样,算是君子雅物,常在文人士子之间被引为诗词相谈,互相赠送也成为了斯文中美事,所以不足为奇。   罗进深带着陆久安在晋南城中简单游览了一番,紧接着直奔城外,包下一座楼子酒舡泛舟游湖,极尽地主之谊。   在船上,罗进深推心置腹为他详尽讲了一些京中避讳,防止陆久安未来因为懵懂无知而遭受一些无妄之灾。   及至夜幕四合,天际方暗,罗进深这才起身:“回去吧,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两人只带了几个随从,加起来也不过十人,到了城门外,太阳已经彻底隐去,行人举着灯笼火把,火焰的光芒把城门口照得雪亮。   忽见城中出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气势如虹,行人纷纷避让。陆久安跟着百姓往道路两旁退了退,垫着脚尖往远处看。   人影幢幢中,只见为首之人身姿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利箭,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面容看得不甚清晰。   士兵列队前行,训练有素,大地仿佛都随着这些有节奏的脚步声在震颤。   陆久安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心中难掩激动,指着前方那道高大的背影问:“那是谁。”   罗进深头也不抬:“还能是谁,镇远将军。”   “镇远将军!”这位少年扬名的将军陆久安即使远在阆东也有所耳闻。   他混迹在人群当中,努力扒着旁边的人想看清将军的正脸,可惜队伍渐行渐远,很快连那背影都变得模糊不清。   队伍离开后,行人又恢复了秩序,城内的小贩往外赶,城外的商人往里走。   陆久安瞧见罗进深脸色不对,不由好奇道:“老师好像很怕这位将军。”   罗进深打了个寒颤,似乎想起一些可怕的回忆,心有余悸道:“这位将军凶神恶煞的,脾气又不好,不只是我,朝中好些人都不敢惹这位大魔头。”   “可是他是将军啊。”陆久安不以为然,“他带领战士们守卫边疆保卫大周,打的是周边敌人,该怕的不是那些挞蛮吗?”   罗进深一言难尽,唏嘘道:“总之以后你离这位将军远一点就好,不过他此番要去云落了,估计你们也难有什么交集。”   陆久安又回头看一眼,队伍行进得很快,浓重的夜色里,依稀只能瞧见一点尾巴。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久安便把自己关在临时租住的宅院里,心无旁骛地学习,以应三月会试。   有一天他正在院子里看书,周围响起喧哗的交谈声,陆起出门打探了一番,回来殷勤地告诉陆久安,说是旁边又接连来了两位上京赶考的举人。   晚上吃完饭,陆久安在巷子里散步,正巧撞见了。相互寒暄下,得知其中一位来自吟水,年纪瞧着比陆久安大一轮。另一位来自横泽,胡子花白已过而立之年。   “小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不知道是出自晋南哪家门第?”   陆久安回答得彬彬有礼:“小弟姓陆名久安,非晋南人士,和两位兄台一样,来晋南赴春闱的。”   两人都愣住了。   不怪他们惊讶,两人初见陆久安年纪轻轻的,又贵气天成,自然以为他是晋南谁家的富贵子弟,哪里会往科考方面想。   眼下听到他这么说,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急切,匆匆说了两句,就各自回府去了。   陆久安倒是同往常那般不急不缓平和松弛,他心知状态的重要,吃好睡好,时间很快到了考试那天。   会试由礼部主办,设在晋南的东南贡院。赴考的举人来自全国各地,有六千余众。   这些举子齐聚一堂,要争夺那一百多个名额,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陆久安在这样的压力下,也少有的感到一丝紧张。   会试所考项目,分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与乡试大同小异。考完三场,陆久安浑身大汗淋漓,但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当天晚上,隔壁那位吟水来的青年举人邀请他去酒楼共饮,届时还有其他举人赴宴。   会试完后要经过一系列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等繁琐的步骤,等到杏榜出来,少不得要挨到一个月后了。   左右无事,索性去会一会这些举人,若是他此番成功登科,说不定还能认识一两个未来的同僚。   陆久安想到此,换了一身清爽的衣裳,和这位举人一同前往。   宴会定在晋南最繁华的一间酒楼,这群举人来自天南海北,有老有少,脸上不约而同带上了喜气洋洋的笑容,同聚在大堂内,列肆高谈,好不热闹。   “这次出卷人也不晓得是哪位宗师大儒,难煞我等一干愚人。”   “谁说不是,我自诩四书拟题已经深研熟磨,哪个晓得这次拟了个这么偏的孤经……”   举子众说纷纭,长吁短叹,其中一位高声打断他们:“好不容易考完,就不要再讲这些经史子集了,多煞风景。”   众人哄堂大笑,举杯换盏,转而互相介绍起自己乡籍的风土人情。   这个说我们烟雨江南风景一绝,那个说我们横泽碧海天阔,话题不知不觉偏移到乡试名次上,有人吹嘘,有人追捧。   陆久安在里面年岁最小,格外引人注目,大家免不了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这位小弟又是来自哪方秀土?”   陆久安正拿着筷子捡一道酱汁片鸭吃得津津有味,闻言拱了拱手:“在下来自阆东。”   有个脑袋从人群里探出来:“你可是阆东陆久安?”   陆久安泰然自若道:“正是在下。”   那人嘴角一咧:“竟然真的是你,我观你年岁,就猜到是你了。”   其他人见了,大为不解:“不知其中有什么美事,竟让兄台如此激动。”   那人于有荣光道:“这是我们阆东明珠呐,乡试的解元。”   此话一出,众人惊诧万分,解元每个省都有,但是这么年轻的解元可不多见,这脸蛋看着粉粉嫩嫩的,还没及冠吧。   众人心思各异,一杯接着一杯的酒水递到陆久安面前来。   陆久安一个头两个大。   陆久安在家人的严苛看管下滴酒未沾,压根不知道自己酒量。况且这递来的酒水里,味道虚虚一闻就辛辣刺鼻,料想烈得很。这一杯下肚,指不定当场就醉了。要是昏睡不醒还好,要是众目睽睽之下出乖露丑……   陆久安委婉辞谢了,以茶代酒,与众人一一碰了杯。   酒楼里热闹非凡。   酒过三旬,这群举子慢慢熟稔起来,开始说起了醉话,空气里的味道混杂难闻。   陆久安吃饱喝足,看着大堂内众人放浪形骸,又见窗外月亮高悬,便起身告退。   夜凉如水,街上行人渐少,偶尔有三两巡夜的佩刀衙差经过。   陆久安一个人慢吞吞地往回走去,路过一座拱桥时,陆久安突然驻足,拍着桥上石狮子脑袋,旁若无人地唱起了歌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歌声传出老远,引来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刚才唱的什么词儿?”   陆久安侧头一看,月光下,来人锦衣华服,身上带着一股说不出来雍容华贵,后面跟着一个弓腰垂首的小厮,看不清面目。   “水调歌头。”陆久安脱口而出。   “你作的?”   陆久安思索片刻:“书上看来的,忘了是谁作的了。”   来人低低笑了笑,嗓音华丽醇厚,陆久安问:“你从哪边过来?”   来人指了一个方向,陆久安顺着看过去,发现远处正是自己离开的那座酒楼,不由惊诧道:“你也是同科的举子?”   来人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怎么没在席间看过你,我叫陆久安,你呢?”   “无名小卒,你可以称呼我为……姬策。”   “策者,筹谋也,好名字。” 第229章   两人站在桥头, 望着湖面残月,湖中心的画舫里传来靡靡丝竹声,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姬策解下腰间悬挂的银质葫芦宝瓶, 后面静候的小厮立马走上前来, 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掏出一个精美的玉杯,姬策倒了一盏, 一口接一口慢慢啄饮。   陆久安余光瞟见了, 心中暗自嗤笑:在外面饮品直接对嘴喝就是了, 还要单独带个杯子, 有够装腔作势附庸风雅的。   姬策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直直看着杯子,误以为他嘴馋,扬了扬手中的葫芦宝瓶:“要来一杯吗?”   陆久安客气摆手:“不了。”   “真不尝尝吗?这饮品香甜爽口,正合此夜此景, 换了其他人, 我还舍不得馈赠呢, ”姬策说着, 命身后人重新拿出一盏崭新的杯子,乘上满满一杯递给他,“大周精酿,价值不菲, 可别浪费了。”   陆久安半信半疑抿了一口, 味道确实香甜,带着浓浓的果味,于是端着杯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喝完以后, 陆久安后知后觉尝出一股酒味:“这是酒?”   “自然。”姬策负手而立,“虽然后劲有点大, 不过只此一杯,不碍事。”   陆久安两眼放光,舔了舔嘴巴,意犹未尽道:“没想到酒还挺好喝的嘛。”   “东兰。”姬策吩咐一声,后面的小厮从黑暗里走出来,毕恭毕敬地从陆久安手里接过杯子。   小厮的整张脸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陆久安惊奇地发现,这位名叫东兰的小厮面目净白,脸上除了皮肉老皱了些,竟比一般女子生得还要光生。不由生出手来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嘻嘻,滑滑的,没有毛。”   东兰登时吓得哎哟哎哟后退几步,跺着脚尖声道:“这位小公子怎生如此举止无状呀。”   姬策眼神古怪,他转头仔细地盯着陆久安双眼看了半响,见他眼神游离,显然已经醉了。   “这小东西,居然一杯就倒……”   这个事实让姬策一时之间忍俊不禁。   东兰不信:“世上哪有酒量这么浅的人,依奴才看,他分明是装疯卖傻。”   “你可看好了。”姬策眉毛一挑,问道,“陆久安,今年科考,你自认能取得几等?”   陆久安认认真真托腮想了片刻,信心十足道:“论我才学文章,就是谢霍在世也有的一比,要是皇帝眼睛不瞎,高低得给我个一等。”   谢霍是前朝的一个大才子,闻名遐迩。   东兰却吓了一大跳,差点要来捂他嘴巴:“我滴个乖乖,这小公子喝醉酒胡话张口就来,也不怕触怒天威。”   姬策却觉得他十分有趣,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陆久安口无遮拦,什么都说,东兰吓得彻底没了声。   “我说醉了吧。”姬策嘴角噙着一抹笑,“这么一个醉鬼,也不能放任他在街上不管,送他一程吧。”   幸好陆久安醉后还记得临时的住所,东兰好说歹说将他哄上马车,马夫轻“吁”一声,马车缓缓启程。   静谧的夜晚,车轮滚动的声音尤为明显,陆久安在马车里坐不住,翻来覆去的好不安生,闭目养神的姬策掀开眼帘,好脾气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陆久安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掷地有声道:“我要协助当今陛下,建立一个太平盛世。”   两个人完全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姬策双手搭在膝盖上,不悦道:“难道我大周在你眼里,算不得太平盛世?”   “不够。”陆久安摇动手指,“真正的太平盛世,是仓廪充实,百姓和乐,人人不愁吃穿,个个有书可读的。等到这样的社会建立以后,陛下成了千古名君,我也成了千古名臣。”   姬策眼眸深邃,他定定看了陆久安片刻,突然笑骂道:“大言不惭,这种事情谈何容易。”   “不难的。”陆久安瞥了姬策一眼,仿佛在埋怨他没志气。   “你说不难,古往今来,几千年了,何时出现过这样的盛世。”   陆久安焦急地搅着手指头,信誓旦旦道:“有,有的……”   “那你告诉我,在哪里?”   陆久安嘴唇翕动,越是着急,越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印象中,确实见过这种盛世的。   挣扎间,半空中似乎出现了一道神秘莫测的力量,往他脑袋注入一道灵光,让他陡然之间陷入半梦半醒的境况。   姬策还在看着陆久安,好整以暇地等他回答。   陆久安怔怔转过头来,脸上已经无知无觉地落下两行清泪来:“有的。”   “我就是来自里,我的……我的国家。”   此话一出,原本漫不经心的姬策收敛了神色,东兰惨白着脸,哆哆嗦嗦伏下身子,小心翼翼道:“此人该不会是来自敌国的细作吧。”   姬策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转头一错不错地打量陆久安,见他还是浑浑噩噩的状态,应该是醉酒未醒,迷糊之下,吐了真言。   “你跟我讲讲,你的国家是什么样的?”   陆久安说了第一句,再开口时,已是顺畅自如:“我的国家,曾经是东方一个古老的,富甲一方的贵族,因为一些原因,渐渐破落了。谁都要来踩一脚,谁都要来欺负他,家里人受尽屈辱,家产被强盗土匪争相抢了去。”   “后来呢。”姬策问。   “后来,祖辈不甘受辱,用数百万的血肉击退了列强,然后全国上下齐心协力,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高速发展,一跃成为超级大国,百姓富足,国力强盛,无人胆敢来犯。”   陆久安的语气里满是怀念,他甚至不知道为何怀念。   姬策嗤之以鼻:“若果真如你说的那般,你为何待在大周?你为何不回去?”   陆久安摇摇头。   “回不去了,时间的天堑如何翻越?孔子他老人家能穿过几千年,来到我们这个时代吗?”   “你是说……”姬策愣在当场,一时之间,他竟觉得自己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竟听一个醉酒之人说那么久的话。   车轮碾过青石板,缓缓停在陆久安临时租住的宅院门前。   车窗纱帘被风吹开,月光洒进来,映照出姬策瞠目结舌的脸。   陆久安凑近姬策,露出一个懵懵懂懂的笑容:“你不信。”   姬策紧皱眉头,呼出一口气:“这种惊世骇俗的事,叫我如何轻信于你。”   “那你跟我来。”陆久安转身下了马车。   姬策不明所以,遣退东兰,自己一个人跟着陆久安到了他的书房,接着灯光一暗一明,姬策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锃亮透明的琉璃,光洁平整的地面,奇怪方正的器物,不……不只那台器物,包括整间屋子,都显得奇奇怪怪。   陆久安往沙发上一跌,舒服地撑了个懒腰。   “这是何处?”姬策握了握拳,强作镇定。   “这是我的办公室,在二十八楼。”陆久安不理会他的惊讶,径直打开电脑,点开一个又一个的视频。   “我们这个时代,上天入地已经不是梦,你看这个,叫做飞机,它能乘载着几百人从阆东到晋南,这么远的距离,两个时辰就到了。”   “还有这个地上高速的跑的长龙,叫高铁,时速几百公里,即便放一杯水在里面,也不会洒出丝毫。”   “未来打仗都是热武器,当初我们闭关锁国,妄自称大,才叫其他国家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你瞧,这些枪林弹雨,若是让大周的战士冲上去,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住?所以落后就会挨打,发展科技才是硬道理。”   陆久安也不管他是否接受得了,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姬策双目紧紧闭了闭:“还有很多国家?”   “两百来个吧。”陆久安转动桌上的地球仪。   “我竟以为……”姬策暗自发笑,又问:“大周能够续存世间多久?”   “我如何得知。”陆久安双手一摊,可有可无道,“不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有东西都不是亘古不变的。从历史来看,盛衰兴亡是一个循环的过程,这是自然的规律和法则,所有人和事都摆脱不了。”陆久安顿了顿,“我只能保证我所在的时代国泰民安。”   陆久安说得直白又残酷,姬策心知他此话有理,眼眸直直逼视他:“你手握如此惊天秘闻,就甘心俯首称臣?”   陆久安毫无所觉,洒脱一笑:“岁月经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人生在世,干嘛非得求诸那些?”   “姬策,你不如试想一下,滚滚历史长河中,有一个转动的齿轮,而那个几百年才转动一格的齿轮,在你的推动下,竟然足足转了一圈,这难道不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吗?”   陆久安一边说,一边笑得乐不开支:“什么加官进爵,什么封妻荫子,和这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整天办公室都回荡着陆久安天真无邪的笑声,笑声渐歇,陆久安半阖着眼皮,趴在桌面上,昏昏欲睡。   姬策自打出生以来,何时听过见过如此光怪陆离的事。他怔怔坐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办公室响起陆久安浅浅的呼吸声,姬策才恍然回过神。   他左右环顾,从桌上捡起一根金属腕表塞入袖中,接着摇醒陆久安。   “干嘛?”陆久安睡眼朦胧。   姬策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问出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一甲进士及第,哪个最好?”   陆久安此时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应付他,闻言有气无力地回答:“那自然是状元了。”   “状元吗?倒是大志……”姬策摇摇头,意味不明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认为,还是探花好一些。”   ……   辛卯年会试,陆久安联捷取了会元,对于这个结果,陆久安没什么表示,反倒是罗进深这个做老师的欣喜若狂。   “一鼓作气,争取殿试拿个状元,这样一来,你就是三元及第了。”   连中三元,这个成绩细数历史也寥寥无几。罗进深想到那样的场景,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四月初十,所有贡士换上统一的服饰,穿过掖门,满怀憧憬地踏入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堂。   陆久安站在队伍中间,悄悄抬头往上觑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那龙座之上坐着的九五之尊,为何这般眼熟。   这……这不是会试那天晚上,桥头偶遇的那位叫姬策的人吗?   陆久安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策者,筹谋也;姬者,诸侯姓也。这么明显的名字,他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   陆久安依稀记得自己那夜后半段是喝醉了。应当没有胡言乱语,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吧……   陆久安满头大汗,又壮起胆子悄悄瞥了一眼,与永曦帝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永曦帝正低垂着头,居高临下的望过来,他显然看到陆久安的小动作,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按照惯例,会试一等的卷子需要弥封呈上殿堂供诸位大臣观阅,一来确实是为了鉴赏新科贡士们的文采,二来则是为了防止徇私舞弊的事发生。   大臣们这个看看长卷,那个看看短卷,及到了陆久安的卷子,虽然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但都轮番传阅,赞不绝口。   “言言金石,句句秋霜,字字铺霞,篇篇绣锦……”   “名理渊深,雄才大纵,出经入史,大雅至极……”   “这等文章,理应取为元卷。”众臣一致这么认为。   等拆了弥封,果然是会元的卷子。   主考官大阁老得意地胡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大臣们转向主考官,连声说他慧眼识珠。   永曦帝点头夸赞:“陆卿有将相之才。”   接下来便开始进行殿试,殿试只考策问一场,题目由内阁拟制,永曦帝圈定。   这次殿试陆久安自己也说不起来写得文章如何了,因为答卷的时候,陆久安总感觉上面有道目光一直看着他,让他如芒在背。   不过结果看来倒还差强人意,永曦帝钦点了他为探花。   一个还未及冠的探花郎,多么光鲜的身份啊。   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扑来道贺,真正是一朝天子臣,满堂江湖客。   晋南未出阁的女子更是芳心暗动,那段时间,陆久安租住的宅院可谓是门庭若市,明里暗里前来打探姻亲的媒婆多到踏破门槛。   许多名流居士也将见过陆久安一面引为谈资。   陆久安一甲赐进士及第,受职翰林院编修,罗进深对他爱护有加,恨不得把这个弟子捧到新心尖上,悬在腰带上,逢人就炫耀。   陆久安踌躇满志,然而真正当职以后,他才发现官场并非表面那般风平浪静。水面之下,还潜藏着各种阴谋诡谲。   当时党争双方的生杀予夺尤为激烈,其中以大阁老为首的林派和卢阳公为首的洛派最甚,永曦帝被夹在中间,隐隐有大权旁落之忧。   陆久安看得清楚,大阁老一派虽然根深蒂固,但他们的力量实在太陈旧了,前力用尽后劲不生,撑到最后,已经是强弩之末。   端午节前夕,大阁老设了一场家宴,广邀天下文人雅士,任谁都可以看出,这是林派的垂死挣扎。   陆久安自然也知道。   收到大阁老名帖那个晚上,陆久安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   大阁老是他会试的主考官,名义上的座师,于情他合该前去;然而党祸绵延,许多人选择明哲保身,他不去也无可厚非。   书房里蜡烛燃了个通明,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第二天,他让陆起递了一封回贴,决定应邀。   罗进深得知了此事,连夜赶来提醒:“你不要命了!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连为师都不敢轻易参与其中,你一个个小小的探花郎竟然不自量力。”   “老师,你不明白的。”   “你究竟在想什么!”罗进深恨铁不成钢,“难道你也急功近利,妄想剑走偏锋一步登天?为师就告诉你吧,这场宴会,即便你去了什么都没做,一旦大阁老倾倒,你也难逃罪罚。”   “我只是冥冥之中有种感觉。”陆久安紧皱眉头,有些不确定道:“仿佛某个遥远的土地在呼唤着我,他们需要我,我必须得走这一遭。”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老师,命运自有安排。”   没多久,大阁老因焚琴案被革职下狱,朝中但凡与大阁老有点关系的都被牵连其中。   朝中新贵探花郎也不例外,他作为大阁老名义上的门生,被永曦帝征召入宫。   当天下午,御书房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听天子贴身公公东兰道,当日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肝火。   不少权臣幸灾乐祸地等着。   果不其然,第二天陛下拟一道圣旨,将这位新科探花贬到了江州。   陆久安,纵你才情过人,去了江州,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马车粼粼出了城,陆久安掀开帘子,回头看向那道巍峨的城墙。   恍惚之间,他仿佛透过那道城墙,看到里面的声色犬马。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一盏盏暖洋洋的灯笼烛火被依次点燃,顺着城内河道蜿蜒展开……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晋南的夜空中,星河密布。   月亮在高挂的天幕中静默不语,它似乎是在注视着这片土地,注视着这个时代下最美丽的城池,最璀璨的灯火。 第230章   陆久安慢慢睁开眼睛, 大梦方醒,驳杂地记忆犹如深海浪涛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直令他头痛欲裂。   这种感觉就像他加班加点熬了两个通宵, 陆久安一时昏昏沉沉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头顶上方照下来一道人影, 发丝直直垂落在他颈边,陆久安忍不住偏了偏脖子。   “别动。”来人轻声吩咐, 接着伸出一只冰凉如玉的手, 在陆久安额头上轻轻试了试, 随即搭在他手腕上摸脉。   陆久安视野逐渐清明, 看清楚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技之?”   “你可算是醒过来了。”秦技之把他的手塞进被窝里掖了掖。   陆久安皱起眉头。   秦技之的出现,令陆久安迷惘的大脑愈加混乱。   怎么会看到秦技之,莫非我现在还在应平?   秦技之起身端来一碗羹汤,把陆久安从床上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往他背后塞了一个软枕:“既然醒了, 就趁热喝点汤暖暖胃。”   陆久安浑身无力, 他虚弱地靠在软枕上喘了口气, 环顾四周, 屋内的摆件非常眼熟,分明是他在京中置办的小宅院。   “你怎么……到晋南了?”   秦技之在他面前坐下来:“你昏睡不醒,京中御医束手无策,韩致日夜兼程地求到了应平。我要是再不来, 你家将军都要疯了。”   秦技之对那日的场景依旧记忆犹新。   韩致满目惊慌地冲进医馆, 求秦父救陆久安性命,这一变故着实把医馆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家父本想亲自前来以报昔日恩情,奈何年事已高, 便由我代劳了。”   陆久安双手撑住额头,一脸茫然:“我昏睡了多久?”   “一个月余。若非这段时间韩将军衣不解带地哺以流食, 并用人参续着,你就算再强健的身体,人事不省地躺那么久,身体也吃不消。”   竟然过去了那么久……   陆久安垂下头,碗中羹汤倒影着他蜡白消瘦的脸。   现象迭起的逃亡,陆起的惨死,以及梦中那漫长的年华,思维串连成线,如同跑马灯似的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是了,他想起了一切,而现在……   陆久安转过头:“韩大哥呢。”   秦技之看了一眼他手中那盅还未曾动过的羹汤,叹了口气,往右边厢房指了指:“被他属下强制带过去休息了。”   韩致在陆久安床边不眠不休守了三天三夜,即便现在闭上眼睛,也依旧睡得不安生。   陆久安受伤的腿经太医精心医治,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然而他却躺在床上一直长睡不醒,没有一个人能诊断出其中原因。   他太害怕了,以至于从噩梦中惊醒了数次。   这一次韩致刚睡下,梦到陆久安拉着他的手,说要从阴曹地府回到原来的世界去,特意过来跟他道别,吓得韩致猛然睁开双眼,困意全无。   韩致眼前阵阵发黑,梦里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寒而栗,韩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仿佛梦里的事正在现实里应验一般。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从床上一跃而起。   他想去看看陆久安。   韩致慌里慌张打开房门,突然愣住了。   他心心念念的人此刻正站在檐廊下,被秦技之搀扶着,阳光照在他身上,白得晃眼。   “久安……”韩致抖着嘴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陆久安怔怔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对方似乎比他这个病人还要憔悴,脸上胡子拉碴,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陆久安朝他招了招手。   韩致疾步上前,用手指细细描摹他的眉眼,鼻子,嘴巴……最后一把将他搂入怀中。   韩致脊背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弯弓,连日的绝望和疲惫压着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了,所有太医都没择了,让我听天由命。”韩致嗓音嘶哑,一遍遍责问道,“你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别怕。”陆久安用手拍打着他的脊背,轻声安慰,“我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昏迷一个月余的人突然醒来,让府里好一阵兵荒马乱。   陆久安身体非常虚弱,按照医嘱,他需要静休十天半个月。   永曦帝赐下御令,让陆久安安心在府上养病,官署里的大小事务另有朝臣代为接管。   而一直不曾好好休息的韩致则被陆久安强制勒令去睡觉,韩致却半点没有睡意,深怕一觉醒来,发现眼前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   陆久安没法,只好脱了皂靴爬到床上与他并排躺着。   韩致将他捞进怀里,陆久安身上的气息若有如无地萦绕在他鼻尖,韩致终于放下心来,抱着陆久安沉沉闭上双眼。   韩致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天色大亮。陆久安尚在睡梦中,呼吸轻浅。韩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安静的睡颜,仿佛看不够似的。   过了一会儿,韩致翻身下床,他记得大病初愈之人,饮食不能太过腥荤,主要以清淡为主。   韩致找到秦技之,从他口中得到一份合适的菜谱,亲自跑到灶房折腾了一个时辰。于是等陆久安睁开眼睛,摆在面前的就是一碗热腾腾的药粥。   韩致把陆久安抱到大腿上,圈起他的手腕看了看:“瘦了,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陆久安摇摇头。   韩致端起碗,舀了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吹凉后,递到他嘴边。   陆久安脖子往后一仰。   “怎么?”韩致立刻紧张地问。   “我还没有刷牙。”陆久安小声道。   韩致神色一软:“都生病的人了,还计较那么多。”   “病从口入知不知道。”   韩致只好鞍前马后地伺候他净脸刷牙,陆久安才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   喝道一半,陆久安突然放下碗来,慢慢抬头看向韩致:“我想去看看陆起。”   韩致心中咯噔一声,逃避着他的眼神。   自从陆久安醒来,府里众人心照不宣地在他面前避开这个话题,深怕陆起的死再次刺激到他。   陆久安苦笑一声,喉咙发紧:“我做好准备了,陆起去世了是吗?他如今在何处?”   韩致紧了紧拳头:“天气炎热,我们又不知你何时醒来,便自作主张,将他埋葬了。”   ……   陆起的墓地在晋南郊外一座山上,陆久安腿脚还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韩致一把将陆久安打横抱起来,轻手轻脚地送进马车。   他自个人则走到马车前,捞起缰绳,充当起了马夫的角色。   马车稳稳当当地向城外驶去,陆久安掀开车帘探出脑袋:“丁辛呢?”   他记得自己失踪前,是和丁辛一块儿在破庙里躲雨的,后来遭人绑架,吃尽了苦头,按照韩致的性格,说不定会治丁辛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   陆久安最担心的是,韩致怒火攻心之下,直接将人处死了。   韩致头也没回:“丁辛失职,我罚他五十军仗,降职三级,现在在府里养伤。”   还好,陆久安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又不禁劝道:“当时我们在明敌人在暗,防不胜防。况且那种情况下,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百分百却保我安危,怪不了丁辛。”   韩致冷哼一声:“你还为他求情。”   “我只是阐述事实,他这番祸事,算来算去,其实还是我累及于他。他伤好后,就让他官复原职吧。”   “再说吧。”   两人到达墓地的时候,天空飘着小雨,墓前泠泠站着一道细长的身影,衣衫尽湿,也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   韩致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   “临深。”韩致皱起眉头,拽了他一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韩临深回过头来,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   “爹。”韩临深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我曾许诺陆起,说我未来做了皇上,他就做我的臣子,怎么转眼之间,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韩致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脑袋:“回去吧,你身上很冷,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墓地周围铺满了淡黄色的铜纸钱,坟前的地面残留着燃烧后的灰烬,被雨淋湿了,黑乎乎地一片。   坟前立着一块碑,其上简单题着“陆起之墓”,因为生父生母不详,家族亲友一片空白,除此之外,只有向道镇为其刻的墓志铭。   陆起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去世,他死得实在太年轻了,以至于碑文寥寥数语,便概括完一生。   陆久安想起幼时奴隶市场买下陆起的场景,想起他倔强又可怜的目光,抿了抿嘴,把手里的花放在碑前。   接着捡了块锋利的岩石,蹲下身,在墓碑上一笔一划添上四个字。   “兄 陆久安”。   “莫要太难过了。”韩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笨拙地牵住他的手,“……人死不能复生。”   “我知道。”想起一切往事后,陆久安对生死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感悟,他声音轻飘飘的,“我只是觉得,陆起仿佛只是来我生命里走了一遭,专门为我挡这一劫,就又回去了。”   陆久安叹了口气,怀念地说起小时候的趣事:“……他那时候性格内向,老是被山水捉弄,想反抗,又打不过对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找我告状。”   韩致却豁然抓住其中一个关键的问题:“你想起来了?”   “是啊。”陆久安点点头:“昔日我告诉你,我是占了别人的身子,但其实我一直是我。”   “我就是陆久安。”   “太好了。”韩致心弦陡然一松。   他其实没有告诉陆久安的是,他当初因为那些话,一直提心吊胆的,深怕原主突然从身体里苏醒过来。如果真是这样,到了那时,他的久安又该何去何从。   现在听到他这么说,心中那颗石头终于放下来,再也没有了顾虑。   两人回到府上,陆久安这才问起谨安王的下场以及事情的后续。   提到对方,韩致脸上冷冰冰的,冲天的戾气犹如实质:“造反之人,自古以来只有一个结局……”   接着韩致原原本本道明事情始末。   原来韩致在接到付文鑫的消息后,立即调兵遣将,赶到别院将其围了个严严实实,里面的人见大事不妙,有的想逃跑,有的弃械投降,有的殊死反抗。   但是镇远将军旗下的将士,哪是这群散兵游勇可敌的,兵戎相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战斗就分出了胜负,谨安王被缚手捉了推到韩致面前。   韩致面无感情地看了韩昭一眼。   他没料到幕后黑手会是他,也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无意去询问背后的原因,当务之际是找到陆久安。   韩致带着人马漫山遍野地搜索,最后在一个隐蔽的山洞找到陆久安,而再次找到陆起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韩昭被交由大理寺候审。   韩昭身为皇亲贵族,却戕害朝中重臣,这本来就已经是一件足以震惊宵廷的事。再加上永曦帝下令彻查,大理寺的人不敢掉以轻心,一面对着谨安王道“得罪了”,一面严格执行命令。   或许是韩昭见大势已去不再遮掩,或许是别的原因,总之大理寺的官员轻易就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然后再顺藤摸瓜,翻出了许多让人震惊不已的东西。   满库房的锋利兵器,满屋子的金银珠宝,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书信往来……   这些东西一露世,兴致就完全不同了,这可是举兵造反!   大理寺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谁都没有料到,案件兜兜转转,到了最后,牵扯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宗大案。   满朝文武也吃了一惊,实在是谨安王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不理政务一心向佛的闲散王爷,没想到私底下却潜藏着这样的野心。   然而联想到其母廖贵妃做过的事,众人又觉得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举兵造反者,处以斩刑,家里凡年岁16以上者连坐绞刑,16岁以下发配边疆,女性全部充作军妓。   陆久安听到共谋者里面有个熟悉的名字:“廖主簿?他怎么也参与其中了。”   廖主簿在朝中存在感薄弱,要不是岭山围猎那场狼人杀里对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陆久安不一定对得上号来。   随即他想到什么,紧皱眉头:“不对,廖主簿和廖贵妃什么关系?”   韩致赞许地点点头:“两人论渊源,祖上同属一支,但其实历经那么多年,这微末的宗亲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竟然听信了韩昭事成以后提他做国舅的话,暗地里帮他出谋划策,掌管寺庙财产。”   “糊涂,就算提国舅,也轮不到他。”陆久安轻嗤一声,“名利财富当真这么重要吗?竟让一个人甘愿冒那么大的险,也要去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想的……”韩致摇了摇头。   “那个祝岳呢,也一并处死了么?”   韩致眉锋拢起。   “谁?”   陆久安把他的面目特征简单描述了一下。   “他呀……”韩致意味不明地露出一个冷笑,随即转头吩咐属下。   不一会儿,那名士兵抱着一只大狗走上前来。   “五谷!”陆久安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五谷在伤势那么严重的状况下,竟然存活了下来,这不禁带给陆久安一丝丝慰藉。   五谷全身毛发被剃了个干干净净,身上的伤疤交错纵横,最明显的是它脸上那一道,从左耳到右眼,几乎贯穿了它整个面颊,尤显狰狞。   索性那些伤疤在治疗下已经开始慢慢结痂,甚至有些地方已经长出了粉红色的新肉。   “你还活着……”陆久安心潮澎湃,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他抱紧五谷,捉住它耳朵狠狠亲了亲。   韩致道:“那个祝岳,被五谷咬死了。”   韩致本来不会对他有任何印象,但是祝岳死状实在太过触目惊心,士兵发现他的时候,祝岳倒在血泊里,喉咙破了个大洞,面上狰狞可怕,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死去。   “咬得好!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死有余辜!”陆久安想起别院深处他轻描淡写地讨论杀人,又想起祝岳是害死沐蔺的罪魁祸首,不禁觉得大快人心,他揉了一把五谷的耳朵,赞赏道,“乖狗狗,今晚给你加鸡腿好不好?”   五谷摇晃着尾巴,“呜呜”叫了两声以示回应。   边上的士兵嘴巴嗫嚅了两下,欲言又止。   他其实很想告诉陆久安,让他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   陆久安昏迷不醒后,他家将军冲到关押谨安王的大牢,一拳又一拳地砸向韩昭,整个牢房都回荡着韩昭癫狂的大笑以及拳拳到肉的声音,那不顾一切的模样让他们这群下属看了都觉得可怕。   也不知道是不是罪人伏诛,陆起死亡的阴影在他心里冲淡了不少,陆久安语气轻快道:“当初你怎么确认我被歹人劫走的?万一是我自己走失的,亦或者像百姓口口相传的那样,被佛祖收走了呢。”   韩致道:“我看到你留下的求救信号了。”   “果然……”说起这个,陆久安倒想起一桩往事,“你还记得我初次告诉你摩斯密码这个东西时,用白玉瓷杯敲出来的那串声音吗?”   “记得。”韩致说完,随手捡起手边的物什,一个不错地复原出来。   “那你还记得是什么意思吗?”   韩致无奈道:“你骂我的话。”   陆久安摇了摇手指头:“我之前骗了你。”   “骗了我什么。”将军从善如流地问。   “那串摩斯密码并非‘你是浑蛋’。”陆久安顿了顿,道:“是我喜欢你。” 第231章   陆久安在府里休养了大半个月, 除了腿脚还有些不便之外,很快又变得生龙活虎了。   有一天韩致来府上找他,道:“月底就是韩昭等人的行刑日, 你要去看看吗?”   陆久安想了一下, 还是拒绝了,他虽然在大周呆了几十年, 但灵魂毕竟来自21世纪, 这种血腥的场面, 他依旧还是接受不了。   陆久安虽然没去, 但付文鑫他们免不了要去看热闹。据说当天刑场血流成河,刽子手的刀都砍断了两把,可见受刑的人有多少。   接下来便是抄没家产,发配充军。偌大的一个谨安王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这场劫荡中, 唯一幸存的是谨安王那个走路尚且蹒跚的幼子。   那个孩子懵懵懂懂的, 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的变故, 被陛下抱在怀里, 只顾着捧着嘴边的糖果傻乐。   “稚子何辜啊。”永曦帝叹了口气,询问宫中嫔妃有谁愿意抚养他。   但是罪人之子,谁敢冒领,永曦帝又在朝中询问了一圈, 众臣要么以家中妻妾凶悍为由作搪塞, 要么以教子无方来推脱,反正就是没人愿意接手。   小世子像个皮球一般被人踢过来提过去。   最后还是韩致将他带回了府上。   小世子刚一见到陆久安,就抱着他的小腿不撒手, 嘴里咿咿呀呀唤着“爹爹”。   韩致脸色一黑,有些怀疑自己在朝堂上做出的决定是否太过冲动。   陆久安一把将他抱起来, 托着他的屁股蛋儿颠了颠,惊讶道:“这不是小世子吗?你怎么把这小子领回来了。”   一旁的东兰公公正指挥小太监把小孩儿的贴身衣物以及搬入府里,闻言掩嘴笑了笑:“陛下贤明爱德,不忍伤害这么幼小的生命,下旨赦免了他的罪行。”   小孩儿的东西有限,小太监不一会儿就搬妥完毕,东兰行了个礼便离开了御王府。   而陆久安也借着这个时间,闹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陆久安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捏了捏小孩儿肥嘟嘟的脸蛋,道:“你和韩昭水火不容,他的母亲还曾经下毒害过你,你现在居然把他抱回来了。”   韩致心道,何止是你,满朝文武都没有想到,不过看皇兄的神情,倒是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他爹确实讨人厌。”韩致轻飘飘地看了小孩儿一眼,提着他的衣领把人往床上一放,威胁道,“以后心头不爽快了,正好拿你出气。”   小孩儿心有所感,瘪嘴“哇哇”叫了两声,往陆久安怀里躲去,陆久安没想到韩致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哭笑不得。   “也好,反正我俩在一起后,未来注定没有子嗣,这小孩和我有缘,每次碰面都叫我爹,实乃天意存焉,当成儿子养也无妨。”   江预谨慎道:“务必三思而后行啊大人,谨安王的死说到底和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是养着这孩子,恐后患无穷。”   江预紧紧盯着陆久安,就差把“弑父报仇”“养虎为患”这八个字写在脸上了。   陆久安笑了笑:“这小子现在还没到记事的年纪,什么都不懂,不用怕。再说了,人之初性本善,好好教育引导他,我相信他会长成一个明事理的大小伙,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于是小世子就此在御王府住下了,陆久安觉得,既然这个小孩儿跟着他们,不如改个名字,重新开始。   韩致对此倒是可有可无,直接把改名字的权利交给了陆久安。   陆久安眨了眨眼睛:“那跟着你姓还是跟着我姓?”   韩致一声不响地转过头看着他,直把陆久安看得浑身发毛。   “子随父姓,你说呢?”   “可是这孩子叫我爹呀,那你就是他娘亲了。”陆久安撺掇着小孩儿叫了一声。   小孩儿言听计从,软软糯糯叫:“娘亲!”   韩致差点把小孩儿抓起来揍一顿。   陆久安乐呵半天:“好了,我说着玩的,跟着娘亲姓的也不少,谁说一家之内就是丈夫为大了。”   韩致道:“谁大你心知肚明。”   陆久安嘴巴动了动,刚想反驳,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张薄脸瞬间涨得通红,指着韩致的鼻子,颇有些色厉内荏地骂道:“有辱斯文,你这人怎么……怎么老是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斤斤计较呢。”   韩致却非常认真地点点头。   陆久安鼻子都快气歪了,掉头就走。他懒得在这个问题上跟韩致掰扯,再继续说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   出乎意料的是,小孩儿站在原地看看韩致,又看看陆久安,双腿一迈,啪嗒啪嗒紧跟在陆久安屁股后面,也跟着离开了。   至于小孩儿的名字,陆久安想了半天,终于定下来:“韩望卿。”   期你琨玉秋霜,志存高洁;望你葱蔚洇润,玉汝于成。   九月初,天空下了一场雨,温度陡然直降,有时候陆久安穿的少了走在大街上,冷得直打哆嗦。   这样反复无常的天气,似乎预兆着将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似的,陆久安想起那些寒冬中冻死的动物尸体,上疏进谏,希望朝廷早早做好御寒准备。   永曦帝不敢大意,晋南地处北方,一到冬天就会下起鹅毛大雪,而那极度恶劣的暴雪天气,也曾在史书上出现过数次。   未雨绸缪,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他一边下召让各户百姓提前收集芦花、稻草、柴火等防寒物品以作填充,一边命工部加固城中屋舍楼阁,防止踏雪造成建筑损毁及百姓伤亡。   而作为观察天象、编制节气、推算历法的主要职能部门,钦天监也时刻注意着星宿及气象变换,严阵以待。   在极寒天气的推波助澜下,远在千里之外的云落边陲终于爆发了冲突。   起因是一家牧民出城放羊,他们赶了十多只羊到楼塔草原进食,那一带离云落城池很近,时刻有边防战士逡巡,所以相对比较安全。   奈何僧多粥少,楼塔草原的植物渐渐供不应求,加上到了秋冬季节,草木渐渐枯萎,羊群得不到充足的食物,一只只饿得瘦骨伶仃。   牧民想着反正边防士兵就在附近,便壮着胆子,把羊群赶到了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哪曾想就是这一次心怀侥幸,就出了变故。   一小只挞蛮游骑队将牧民残忍屠杀,施施然把十多只羊全部牵走。   这么明目张胆,如此堂而皇之,分明是借此机会,有意挑起战事。   或许连他们也知道,今年的冬天会非常寒冷,必须要找到一处栖息之地,方能安然无恙地度过。   牧民家的女儿因为偷懒躲在树干上睡觉,因此侥幸逃过一劫,等挞蛮走后,那个姑娘连滚带爬地跑回云落,向守城的侍卫求救。   与此同时,云落派出去的斥侯也传来一条重要情报:挞蛮的精锐骑兵到了三十里开外,正往云落开拔。   大战一触即发!   雪拥十二骑一直不曾松懈战备,即使韩致没有在此坐镇,军队依旧有条不紊地做出了决策。   雪拥十二骑兵分三路,一部分人出门迎敌,一部分人带着物资军备前往雾辉山。   那是一条长达六十多公里的山脉,天顶终年积雪,道路难行。早在几年前,韩致就派兵前往雾辉山建设军事驻扎地,可以有效地对敌人形成两面夹击之势,若是挞蛮入瓮,便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剩下的一部分人镇守云落,视战况随时进行支援。   而杨耕青则书信一封,快马加鞭传回晋南。   韩致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收到密信第二日,他就调兵遣将,装了满满当当几十车车精良的武器火药,准备出发去云落。   此一去不知战事持续多久,凶险几何,韩致穿好盔甲,把云缨枪往马背上一横,去书房找到陆久安。   陆久安正在整理东西,韩致贴着他的脸颊,眷恋地蹭了蹭鼻子。   “唔……”陆久安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韩致的盔甲冷冰冰硬邦邦的,硌得他胸口不舒服。   “我要走了,你在家好好带着韩望卿,安心等我回来。”   陆久安微微垂着眼眸,姣好的面庞正好被窗户里透进来的一束光给笼罩其中,仿佛微微发着光。他这副样子说不出的俊朗诱人,韩致摩擦着他的后脖颈,突然生出一种不想走了的冲动。   但他是将军,总不能由着感情意气用事,于是只是压着他的脖子,贴着嘴角亲了一口。   陆久安却小心看他一眼,嘟哝道:“你不用这副难分难舍的样子,又不是要马上分开了……”   韩致不明所以,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此话何意?”   陆久安心虚地退开两步,从箱箧中拿出一份圣旨:“去晋南的队伍里不是还需要一名随行监军吗?我昨夜去皇宫里,向陛下请了此职,所以,后面的日子就请多多关照啦。”   随行监军,顾名思义,是由皇帝指派的朝廷人员用来监察军队的。   不过御王和永曦帝同出一胞,兄弟俩感情深厚,所以监军一职,也就形同虚设了。   永曦帝任陆久安常极士兼监军使,随军队一同出发。   韩致很生气!   边陲环境本来就非常恶劣,且现在挞蛮大军压境,云落作为大周第一道防线何其凶险,别人避之不及,他倒好,上赶着往那里跑。   可惜现在圣旨都下了,即便韩致再恼怒,也没法改变了。   走之前,陆久安找到秦技之,先对他的救命之恩感谢了一番:“要不是你,我说不定现在还躺在床上。”   秦技之不敢居功:“说来惭愧,时至今日我也未能探明久安你昏睡的真正原因,你能醒来,时也命也,与我毫无干系。”   秦技之蓄了一圈胡子,看起来成熟稳重了许多,陆久安有些感慨:“你后面怎么打算呢?是就此留在晋南,还是回应平?”   “回应平。”秦技之回答地毫不犹豫。   晋南对他来讲,是一个伤心之地,若非陆久安命悬一线,他估计此生都不会踏足。   陆久安深有同感地拍了拍秦技之肩膀,他对那片土地也怀有很深的感情,以后若有机会,他会再次回去的。   此次远行是临时起意,走得匆忙。陆久安没办法跟所有人一一道别。   他把阿多和杨苗苗叫到跟前简单叮嘱几句,又留下付文鑫两兄弟在家照看他们,就抱起韩望卿,踏上了去往云落的道路。 第232章   军队井然有序地前行。   他们行进的路线是押运粮草的官道, 这一段已经被铺成了水泥路,平整开阔。   水泥路的好处在这时就凸显了出来,战事后勤本就讲究速度, 现在两天的路程被缩减至一天, 极大地提高了效率,要是运输工具能一块儿改善更好了。   陆久安想到铁轨上那些飞驰电掣的火车……   机械代替人力不仅可以提高效率, 还能大大解放劳动力, 也不知道封敬他们研究成果如何了, 之前应平起码还有代步的斗牛车, 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该研制出一些新的东西出来了吧。   陆久安有些不确定,打算下次回晋南查看一下进度。   越往云落方向走,天气越加寒冷,凛冽的风吹在脸上, 像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 周围的环境也慢慢从崇山峻岭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为了不耽误行军进程, 陆久安随军一块儿骑马前行。队伍日夜兼程, 偶尔停下来安营扎寨,暂做休整。   往往这个时候,士兵们会把军备物资集中堆放在一起,方便看守, 其余人则安静地点燃火把架起锅炉。   行军打仗是一种非常艰辛的事, 更不用说这种日夜兼程的长途跋涉,士兵用来果腹的食物也相应地变得非常简单,干粮混合着各种各样的叶子放进汤里煮烂就是一顿晚餐, 偶尔运气好,会遇上那么一两只野味。   今天便是如此, 韩致带着士兵捉到三只鹿子,当场宰了给所有人加餐。   营地很快飘起一阵肉香。   士兵们围坐在一起吃得狼吞虎咽,韩致拿着一只鹿腿找到帐篷里的陆久安,他正背靠矮榻专注地进行手中的活,韩望卿则在兽皮上爬来爬去,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你在做什么,也不出来吃饭?”   陆久安抬头看他一眼,扬了扬手中的物什:“前几天我看到好些运送军备武器的士兵手上涨了冻疮,我就寻思做点手套给他们,虽然有些粗制滥造,不过聊胜于无。”   韩致接过来一看,发现这些手套的布料有些眼熟:“你把自己衣服拆了?”   “嗯。”陆久安得意洋洋,“那些服饰有些旧了,正好可以回收利用,我往里面塞了一些棉花,你带上试试效果。”   韩致刚刚拿过鹿腿,手上全是油污,他把手套放到一边:“这个待会儿再说,你先吃饭。”   由于烹饪手法简陋,也没有足够的佐料,鹿肉吃起来很腥,陆久安忍着胃里的不适吃了个半饱,把剩下的部分留给韩致。   韩致倒无所谓,三两下就把鹿腿啃得只剩骨头,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枚青色的果子。   “尝尝看。”韩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底却盛满了期待。   陆久安咬了一口,果子酸甜可口,还有自然山野生长起来的特有清香,不由双眼一亮:“哪里来的?”   韩致笑容宠溺:“以前往返云落和晋南都会经过这一带,偶然一次发现的。”   这个巴掌大小的水果下肚,正好中和了刚才吃鹿肉的不适感,韩致专注地盯着他吃完。   帐篷外面的士兵们围在锅炉旁聊天,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一阵哄堂大笑。   “外面在聊什么啊这么开心。”陆久安从他们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即将打仗的紧张和忧虑。   韩致回过神来,侧耳一听,挑眉道:“在夸我们军队里的俊美监军。”   陆久安只当他信口胡说,压根不信:“我有什么可聊的?”   韩致道:“军队里很少出现文官,在他们心里,文官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动不动就喊累,除了拖后腿,一无是处。”   陆久安张目结舌:“哪有那么夸张。”   “岂止,历史上那些监军使,不乏贪奢好逸之徒。他们本以为,会像伺候祖宗一样鞍前马后地伺候你,结果你一声不吭随军急行数十里,自然对你很是佩服。”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溢美之词,诸如“文官自古看不起武官,认为他们举止粗俗。可是陆久安长得这般斯文俊秀,非但没有轻视他们,反而对他们敬重有加,这样的态度让他们惶恐之余,还非常感动”,不过这些话韩致就没必要对他一一道来。   陆久安不以为意,把果核往外一丢,用清水净了净水,问:“你刚才又这么看我做什么?”   韩致道:“只是忽然有些庆幸,要不是去了应平,就不会遇到你。”   “就算你不去应平,以后我们也会相遇。”   “不一样。”韩致摇摇头,想到秦技之,想到那些围绕在陆久安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一脸认真道,“早相遇和晚相遇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不要多虑了。”陆久安笑了笑,“说起来,我第一次见你并非在应平呢。”   “嗯?”   于是陆久安就把初到晋南赶考时,无意中见过他一面的事说了:“那时候我只是看到你的背影,就觉得镇远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罗学士当初说那句话时,肯定想不到,自己不仅和韩致有交集,还结为了一对伴侣,或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   吃过晚饭,士兵们陆陆续续回到营帐内,除了少数十几人需要轮番值夜外,其余人则抓紧时间补充睡眠。   韩望卿喝了一碗米粥,乖乖爬进陆久安怀里躺好,韩致黑着脸把他拎开:“还没断奶吗?”   陆久安哭笑不得:“你和他计较什么。”   韩致把韩望卿扔在角落,揽着陆久安的腰搂紧怀里,不由分说道:“快睡觉,明天一大早还要急行。”   然而睡到半夜,众人却被一阵狼嚎吵醒,那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就在附近徘徊。   陆久安吓得一个激灵,这才意识道,草原上危机四伏,除了吃素的鹿,还有成群结队食肉的狼。   狼与其他野兽不同,不仅狡猾凶猛,还擅长围捕猎物。虽然这已经不是陆久安第一次遇到,但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尚且有树木供他们躲避,现在一马平川的,难保不会出事。   他稳定心神,把吓得哇哇大哭的韩望卿抱起来。   韩致低声安抚他:“恐怕是今晚的鹿肉味道把这群狼吸引过来了,要不然也不会铤而走险选择袭击我们。无需担心,我们人多势众,不会有问题的。”   说完又转头对韩望卿道:“闭嘴,不许哭。”   韩望卿瘪了瘪嘴,委委屈屈地把眼泪花收了回去。   外面的士兵听到动静已经迅速拿起了身边的武器,韩致掀开帘子大步走了出去。陆久安不敢大意,捡起一旁的木棍紧紧握在手里。   外面很快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火把挨个被点燃,明亮的火焰照在帐篷上,映出巨大的影子。   接着是士兵示威般的大吼和狼群的嗥叫,陆久安不知道外面什么状况,也不敢探出闹出脑袋查看,他舔了舔嘴巴,紧张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狼群的嗥叫变成了凄厉的哀叫,那些声音传到耳朵里,变成了一幅幅狼群夹着尾巴逃窜的画面。   韩致很快回到帐篷,他手中的红缨枪头已经沾满了鲜血。   陆久安赶紧上前担心地询问:“可有伤亡?”   “还好,有几名士兵受伤,随行的军医已经替他们包扎了。”韩致把红缨枪擦拭干净,语气平淡道:“倒是它们死了几头健壮的狼,已经交给负责掌勺的士兵。这群孽畜最好再来几波,正好我嫌今天的鹿肉不够塞牙缝。”   言语之间全无畏缩之意。   陆久安无奈。   刚才那番战斗,他在帐篷里光听声音就知道何其凶险,一时之间,陆久安也不知道该夸他胆子大,还是说他剽悍的好。   “那狼也不是吃素的,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韩致眼底滑过一丝笑意:“我倒也不是信口开河,我们常在草原上奔袭,对付狼群的手段多得是,况且现在我们还手握兵器,对付这群畜生,还不是手到擒来。你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养在云落那只名叫丰登的狼吗,就是从狼堆里抢过来的小崽子。”   话虽如此,为了防止夜长梦多,队伍依然不敢多作停留。经过数十天披星戴月的赶路,他们一行终于到了云落。   这座边陲城池果然和陆久安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漫天黄沙中,结实的城墙高高耸立,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把城中的百姓牢牢护卫在其中,城墙之内的房屋建筑则饱经风霜,因为气候干燥缺乏水分,就连挂在店外的旗子都显得硬邦邦的。   早有接到消息的士兵和当地官员候在城门口迎接,杨耕青就在其中,他看到陆久安明显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看到他。   陆久安对他熟络地挥了挥手,笑眯眯地打招呼:“杨统领,好久不见啊。”   “陆大人……”   旁边的官员不禁侧头看了陆久安一眼,不知眼前何许人也,杨统领这般稳重的人,竟然也有失态的一天。   只是他没疑惑多久,很快陆久安就作出了解释:“此次我是作为随行监军前来的。”   故人重逢,杨耕青有许多问题想请教,然而事权从急,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简单对陆久安抱拳行过礼后,就对韩致道:“将军,在你到达之前,我们已和挞蛮交手数波,具体情况,请容属下一一禀明。”   于是韩致刚到不久,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就要马不停蹄前往军营,走之前他问陆久安:“我在云落有座府邸,这一路舟车劳顿,要不你先去睡一会儿。”   陆久安摆了摆手:“军务紧急,你自去忙,不必管我,我想四处转转,熟悉一下云落,这不是还有几位大人在吗?”   旁边那几名中年官员隶属云落知府,专司接待上官之事,原本以为此次也是走个过场,正气定神闲地互相打着眼色,此番乍然被提到,赶紧整了整衣袖:“将军放心,下官定当尽地主之谊。”   “也行。”韩致点点头,脸上恢复了他一贯的冷硬,吩咐道:“这是陛下钦定的监军,你们小心伺候着,若是陆大人有什么闪失,定不轻饶你们。” 第233章   因为韩致临走前对陆久安截然不同的态度, 几名官员皆不敢马虎。知府那边得到消息,又往这边加派了两名官员,其中一位还是云落的同知。   同知是知府的佐贰官, 论权阶也算得上是一方大官, 一府上下有关民生的大小事务皆受他管辖。他这样品衔的人来亲自接待陆久安,足以看出知府对他的重视。   陆久安牵着韩望卿走在大街上, 夹道的百姓虽然不认识他, 但是都识得他左右两边几位官老爷, 纷纷避让到一侧。   陆久安好奇地看了一眼, 这群人轮廓分明,高鼻深目,甚至连女人也承袭了草原人独有的旷野凛冽,估计是因为生活在边陲的原因,源远流长的历史让他们多多少少混合了外邦人的血统。   韩望卿走了两步就不动了, 伸着双手要抱抱。   其中一位蓄着络腮胡的杨知事露出一个自以为和蔼可亲的笑容:“小姑娘生得真正是玉雪可爱。”   陆久安嘴角抽动, 纠正道:“这是小公子。”   这位杨知事怕不是有眼疾, 陆久安暗道。   韩望卿虽然长得确实过分清秀, 但身上的服饰却是实打实的对襟虎头袄和长裤,这是男孩儿才穿的花纹和样式,怎么还分不清男女。   杨知事尴尬地捋了捋胡须,赶紧找补道:“想必这是陆大人令郎了。”   陆久安道:“这是韩将军儿子, 我帮他照看着。”   “什么?”   不光是杨知事, 其他人听了也都大吃一惊。   “将军已经有儿子了?小世子这么大了?”   看着众人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陆久安生出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愉悦,连带着抱着韩望卿也不觉得累了。   几名官员互相看了一眼, 心思各异,对待陆久安的态度愈加恭谨有礼了。   韩致在军营一待就是两三天。   这期间, 那几名云落官员一直任劳任怨地跟在陆久安后面,看着他东瞧瞧,西转转,仿佛对什么都好奇,又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那般随意闲散的态度,看着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   可不是公子哥吗,长得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或许豆子和麦子都分不清。   就是不知什么身份,连惜字如金的韩将军在他面前都罕见地变得温和,居然还把小世子交给他照看。   几人打定主意要将他款待满意,趁着今日陆久安没有抱韩望卿出门,引着他到了一处红砖绿瓦的别院前。   云落的建筑基本都是大开大合,狂放斑驳的,这栋精致的房子仿佛一只生长在飞花流动芊草绵长的蝴蝶误入了狂风骤浪中,在这座城池里面多少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陆久安正待问这是什么地方,眼前的小门轰然被打开,接着眼前一花,陆久安来不及躲闪,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兜头撞进他怀里。   女人抬起头,紧紧抓住陆久安胸前的衣服,飞快而短促地说了一句话,奈何口音太重了,陆久安一时无法分辨其中意思。   眼看陆久安没有回应,女人眼中露出绝望,后面追来两个八尺大汉,一人擒住她双腕,一人按住她脑袋,连拖带拽地把人抓走了。   余同知退后一步,骂骂咧咧:“这群人怎么做事的。”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之间,女人哀嚎和呜咽仿佛还回荡在陆久安耳边。   陆久安绷着脸,冷冷道:“怎么回事?”   余同知拱手告罪:“一个不服管教的女人罢了,竟让她冲撞了大人,是下官的失职。”   “不服管教?刚才她对本官说了一句话,是什么?”   余同知不以为意:“大概是想回家之类的,女人嘛,说来说去总归都是那些。大人,不提那些扫兴的事,请随下官来,我带你逛逛咱们云落城的世外桃源。”   当他是三岁的小孩那么容易糊弄吗,陆久安心里冷笑一声,也不戳破,跟着他们一块儿进了别院,打算探探究竟。   院落从外面看并不大,但里面别有洞天,陆久安一行人刚进去,就有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走过来,暧昧地拍了拍余同知的手:“大人,你有多久没来了,奴家可想死您了。”   那人眼珠一转,立即注意到人群中的陆久安,眼前一亮:“哎哟,这是来了位贵客,今日咱们楼里的姑娘们可算是有福了。”   穿粉着绿的女人们温温软软地围过来,一个个呵气如兰,极尽讨好之色。   陆久安被她们簇拥在中间,可算是明白了,所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一个妓院。   余同知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不遗余力地介绍着:“大人你常在晋南,吃惯了那些山珍海味,偶尔尝尝清粥小菜,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陆久安挑眉,提醒道:“余同知,本官是来监军的。”   “下官知道您是来监军的。”余同知大笑,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陆久安脐下三寸之处,挤眉弄眼道,“陆大人有所不知,云落比不得京城,到处都是烟街柳巷。你这几天看了一路,应该也明白,云落的女人大都长得一言难尽,像如意楼这样令人称心如意的姑娘,放眼云落,再找不到几个。未来的日子,小兄弟可指望着她们了。陆大人,下官够意思吧。”   说着又对姑娘们吆喝:“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咱们陆大人伺候舒服了。”   这群姑娘生在云落,长在云落,哪里见过陆久安这样龙章凤姿的人物,现在听余同知说他还是晋南来的高官,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往陆久安怀里钻。   温香软玉在怀,任哪个男人遇到了都要忍不住心猿意马,可惜陆久安风轻云淡地从女人堆里退出来,歉意地拱了拱手,道:“多谢诸位大人的盛情款待,不过我今日身体稍有不适,就不多留了,告辞。”   说完这么一句,陆久安丝毫不见留恋地转身离开了,徒留一群官员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杨知事一头雾水,“这位监军使大人,怕不是什么柳下惠吧。”   另一位梅知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怪哉,这些京城来的人性子果然阴晴不定,昨天还去兴致勃勃地去牛棚里观看母牛怎么产仔,今日这如意楼反而避之不进,难不成咱们这群千娇百媚的姑娘还比不上那些臭烘烘的牲畜。”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识好歹。”被驳了好意的杨同知也跟着暗骂了一句,转而投入温香软玉的怀抱。   陆久安可不知道他们私下里如何议论他,或许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耐烦去琢磨,从如意楼的后门原路出来后,陆久安也算是反应过来了。   之前无意撞到他的那个女人或许是想从如意楼逃跑,至于她口中说的那句话,陆久安前后稍微一联系,很容易就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是在向他求救吧。   “救救我,我想回家。”   是逼良为娼?还是拐卖妇女?   大周在这方面的律法还是挺严苛的,杨同知他们身为百姓官,应当做不出这种明知故犯的事。   陆久安眉头紧蹙,又回头看了如意楼一眼,朝府邸慢慢踱步而归。   韩致的府邸如同军营一样戒备森严,他刚到门前,一位士兵小跑着上前,告诉他将军今日回府了,此刻正在厅堂。   陆久安脸上一喜:“你让将军先等着,我回屋换身衣服。”   这里的温度很低,陆久安出门在外都穿着当地人的围冒夹袄,虽然保暖,但也臃肿笨重,行动十分不便。   陆久安换了衣服已经接近7点,云落昼短夜长,这会儿天已经暗下来,但是星空却异常明亮。   陆久安来到厅堂,韩致正在低头研究军情,两人一见面,温情缱绻地抱在一起。   “抱歉,军务繁忙,都没来得及陪你。”韩致下巴枕在陆久安肩膀上,非常愧疚地说道。   陆久安指着头顶那片璀璨的天幕:“陪我看看星星也不错的,你们行军打仗,是不是也要懂夜观天象之类的。”   “只知道一些简单的。”韩致道,“再复杂的,就要问钦天监了。”   两人在廊檐下并排坐着,韩致手上戴着陆久安缝制的指套,稍稍一动,不知道从哪来拎来一个鱼钩状铜壶:“马奶酒,草原上的琼浆玉露,要试试吗?”   云落是韩致大展身手建功立业之处,陆久安到了这片土地,韩致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出于炫耀和分享,他迫不及待想把一切好东西都呈现在心上人的面前。   陆久安微微喝了一口,赞赏道:“是草原的味道。”   韩致露出笑意:“你该来军营的,让你看看什么叫金戈铁马。”   “去给你添乱吗?”陆久安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我名义上是监军使,然而对军事一窍不通,发号施令这种专业事还是交给专业人,现在敌情紧张,我可不敢乱插手。”   韩致道:“也算不得紧张,前面几次只是试探,现在挞蛮畏缩在三十里之外,我打算敌不动我不动,先耗一耗他们。”   陆久安有些意动:“这样么,那我倒是可以去军营看看。”   有关战略部署他不在行,后勤军务倒是略知一二,兴许可以结合现况适当给予一些建议。   韩致眼底光芒大盛,情不自禁往陆久安身边倾斜,说话间的热气尽数喷在陆久安颈边,令他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   “你看了云落,觉得如何?”   此话问得正中下怀,陆久安原本就打算跟他分享,于是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把几日来的所见所闻告诉他。   “百姓淳朴,就是说话有口音,很多我都没听懂,全仰仗那几位大人从中翻译。”   韩致哑然失笑:“等打完这场仗,我就让知府教他们官话。”   “风景壮阔,好看是好看,不过树太少了,特别是冬天,待久了会觉得萧条。”   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水乡泽国的阆东人,陆久安习惯了蓊蓊郁郁的参天大木,而云落因为土地贫瘠,为数不多能存活到如今的,只剩那些经得住寒冷耐得住缺水,坚韧不拔的植被。   韩致拧眉想了片刻:“我记得前些年云落城的树还有不少,这两年确实越加稀疏了。不过这边也不尽然是这样,往西走有一片牧场,那里有很多树。”   陆久安继续说道:“昨天一家牧民家里母牛产崽,由于生产不顺,有一头小崽子卡在牛肚里给憋死了,我听当地的百信说,这是常有的事,你们这都不懂给牛羊接生的么?”   “牛羊还能接生?”   “人都能接生,牛羊怎么不能。”陆久安不由提高了音量。   他没想到这儿的人居然这么落后,云落不是主要靠放牧为生吗?要是提高了牛羊的生产率,能大大改善老百姓的生活,看来有必要为他们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了。 第234章   虽然只出去闲逛了三天时间, 但是陆久安走街串巷,见闻丰富。   韩致不厌其烦地听他讲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些东西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听说过, 还是今日陆久安说起方才得知。   不过听到最后, 韩致眉峰却渐渐拢起:“如意楼?”   “对啊。”   韩致放在大腿一侧的手指动了动:“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陆久安极其自然地点点头:“没进去之前不知道,进去以后就知道了。”   韩致脸色冷峻, 压着嗓子, 连珠带炮地质问:“你去那里做什么?杨涟那老头带你去的?”   “也不算老吧。”陆久安道, “人家杨同知才刚过不惑之年。”   韩致双眼危险地眯起, 语气非常不好:“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陆久安无辜道:“你干嘛这么说,别人也是出于一番好意,男人嘛,食色性也,他又不知道我好男风, 想盛情款待我, 当然会带我去那种地方, 你以前难道就没去过吗?”   韩致道:“我天天忙着军务, 哪有闲情逸致去这种地方。”   陆久安却狐疑地看着他:“你没去过?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听杨同知说如意楼门深径僻的,若非熟人相带,一般人还进不去。”   照陆久安的理解,这地方就是个高级会所, 出入必须要VIP。   “我对你不曾有半句虚言。”被倒打一耙的韩将军只差对天起誓了。   至于他为何知道, 他在云落呆那么久,名声赫赫,其中不乏一些暗怀心思的人拿这事曲意逢迎。   那时候还不像最近两年, 可谓是三天两头的打仗,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 这群人却当着他的面游说雪拥十二骑,韩致一怒之下,提刀直接斩了对方首级。   鲜血喷了满地,吓得一众官员几欲晕厥,至此再也无人胆敢在他面前提及这些风花雪月。   韩致忽地发现陆久安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猛然反应过来,“如意楼有问题?你想对付杨同知他们?”   “对付谈不上。”陆久安道,“杨同知等人虽说喜欢寻花问柳,但为官倒是清正,只不过我今日去如意楼的时候,遇到一个女人。”   陆久安便把自己的疑惑对他说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若是我刚到云落就公然插手管这事,很容易树敌,未来再行别的事就不方便了。”   “你准备如何做?”   陆久安道:“你派几个人作风流骚客去里边探一探。”   陆久安的想法很简单,要是中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到时候就寻个别的什么由头,将如意楼给拔了,省得更多女子受害。   若是一切如常,那再另当别论。   这一点韩致毫不意外,当初陆久安在应平任职时,就因为看不惯这些钱色交易的狎妓勾当,关闭了大大小小的青楼妓倌,为此惹得那里的男人们怨声载道。   真正让韩致感叹的是,陆久安说话做事还是一如既往的滴水不漏。   韩致手下有名叫胡充的人,专门负责打理军务以外的事宜,能力出众,韩致将此事交给他,让陆久安只管等待结果便是。   第二天天际方明,陆久安跟着韩致去了军营。   营地设在城东,与挞蛮的方向遥相对望,地势开阔,靠近水源。整体呈四方形,外围由一圈栅栏高高筑起,每隔数米设有瞭望台,守备森严。   两人刚进了门,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由远及近,不过瞬息就到了眼前。   灰狼锋利而冷漠的眼睛在陆久安身上绕了一圈。   “这是丰登吧。”陆久安发出惊叹。   丰登体型巨大,站起来有韩致齐腰那么高,四肢粗壮有力。虽然已经被驯服,但它到底也是一只狼,除了面对韩致时会收敛一些,它的身上依然充满着与生俱来的侵略感和攻击性。   陆久安看得蠢蠢欲动,韩致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想摸摸看吗?”   陆久安自然是想的,但是那一口锋利的獠牙也让他望而却步。   “别怕。”韩致带着他的手在丰登背上缓缓抚过。   丰登嘴里发出一声不舒服的低吼,焦躁地磨了磨爪子,被韩致一个指令勒令不动了。   手下的触感有些奇异,它的毛发和五谷的截然不同,又粗又硬,陆久安摸着刺刺地扎手。   “除了丰登,军营近几年又驯服了二十多只狼。”狼的归属根据战功来分配,这还是韩致在应平跟着陆久安学来的,“打仗的时候会跟着我们一起上战场。”   挞蛮擅长马背上作战,但是狼的存在可以惊扰到马,在战场上可以起到不小的作用。   两人接着往里深入,陆久安看到许多帐篷和木屋,这里的营地并非临时安扎的,因此设备完善,除了训练、吃饭、睡觉的地方,还有专门的洗澡房和茅厕,诸多东西一应俱全。   雪拥十二骑正在空地上操练,马蹄发出沉重的隆隆巨响,号角声震彻云霄。   这是陆久安第一次见识到十二骑的全貌,这群战士们不愧是韩致手底下的精锐,刀剑相击间裹挟着凌厉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陆久安看得啧啧称奇,脑海里浮想出稼轩先生那句脍炙人口的边塞诗——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我也算领略到真正的边塞生活了。   韩致不知想到了什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陆久安跟着他走进一座普普通通的木屋,陆久安一只脚刚踏进去,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大夫们穿梭其间,为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   一个年轻的女大夫脾气不好,正不耐烦地训斥着手底下的伤员:“说了多少次了,伤好之前不能剧烈运动。你要是再不听,我就不治了,你等着手烂掉吧。”   那名人高马大的士兵被训得只敢点头赔不是。   陆久安忍俊不禁,打量四周:“医馆的环境看着比将军住的地方还要舒适不少啊。”   韩致微微一笑:“久安的话,不敢不从。”   他这是指的那群在读医学生决定赴战场做随行大夫时,陆久安叮嘱的要善待他们的话。   等女大夫包扎完毕,起身收拾绷带药草等医疗物品时,陆久安两人来到她面前。   女大夫先看到的是前面的韩致,一愣:“将军,您受伤了?”   接着才看到韩致后面的陆久安,不可置信道:“陆……陆大人!”   “哪个陆大人。”里屋其他几名大夫对这个名字异常敏感,纷纷走出来。   “呜呜呜。”女大夫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掩着嘴巴低声啜泣起来。   其他几人看清楚陆久安的模样后,也是一脸吃惊,随后双眼一红,过了许久才将情绪平定下来。   “陆大人,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还能再次看到你。”一名成熟稳重的大夫道。   “你们看起来吃了不少苦头啊。”陆久安感慨。这群大夫走的时候年纪尚小,到了这苦寒之地,饱经风沙之苦,脸上的皮肤黝黑粗糙,看着比他还要衰老许多。   那名大夫摇摇头:“身为大夫,能行救死扶伤之事,我们甘之若饴。”   故人重逢,小大夫们忍不住想跟他分享这些年的经历,韩致还有事便先离开了,留着陆久安与他们独处。   从他们的口中陆久安得知了许多事,这群大夫来到这个地方后一直不曾回过家乡,平时思念亲人时只能寄信聊以慰藉,好在他们已经陆陆续续结婚生子,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   “何砚去年嫁给了咱们杨统领,两人如胶似漆的,年中刚生了一个胖大小子。”   何砚就是最初看到的那个脾气暴躁的女大夫,没想到她竟然和杨耕青结了花烛之喜。   陆久安想起当初见到杨耕青的场景,一晃多年,那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现在居然已为人父。   双方聊得开怀,正在这时候,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医馆外探头探脑。   何砚撇眼看到了,高声道:“周印弓,你偷偷摸摸地在外面做什么?有什么事直接进来,莫要在那里晃来晃去跟做贼似的。”   周印弓讪讪一笑:“何大夫脾气还是那么大,也不知道杨耕青那小子怎么受得了你的。”   “哼!”何砚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转过头不理他,那名稳重的大夫问,“不知周统领到这里所谓何事?”   陆久安注意到,周印弓虽然对着何砚,但是那双眼睛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你来找我的?”陆久安一针见血道。   周印弓被戳破了,也不尴尬,大大咧咧地凑上来:“您就是陆大人么?”   陆久安笑着点点头。   周印弓双眼一亮:“我听说军营里来了一位监军,还是杨耕青嘴里提到过的陆大人,便想亲眼过来看看。”   事实上除了他,营里其他兄弟也好奇得很,据说千里目、战地大夫、以及那些稀奇古怪的训练方式皆与这位传闻中的陆大人有关!   陆久安怀疑地瞅他一眼:“你是韩将军部下?”   “正是,我乃雪拥十二骑之九骑统领周印弓。”   稀奇,韩致手下居然出了这样的嬉皮笑脸没有个正经的人物,这比沙子里淘到黄金还难得。   陆久安好笑:“我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兽,你和将军说一声,光明正大地来看不就好了。”   周印弓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寒颤,看来韩致平时积威甚重,连他也不敢轻易挑战将军的威严。   陆久安见他欲言又止,显然不是单纯地来看他这么简单:“周统领有话直说。”   “监军大人。”周印弓搓了搓手,不好意思道:“不知道大人手中可还有多的千里目?”   他曾经有幸使用过一回,百尺外的风吹草动都能尽收眼底,周印弓当时就被这件小器物神奇的功能震撼住了。可惜数量极少,除了将军,只有杨耕青那小子手上有一只。   周印弓垂涎已久,这才巴巴地跑来,想着能快人一步捷足先登!   他算盘倒是打得好,可惜陆久安摇摇头:“没有多的了。”   周印弓闻言,失望地垂下眼帘:“没有么。”   “不过没有千里目,还有其他的神兵利器,数量足够,即便是周统领也能用。”陆久安道,“难道周统领没有得到消息吗?”   周印弓咻地抬起头:“什么?”   “火药啊。”   他们此行从晋南带了不少精良装备,除了战甲武器,其中自然也包括火药。只不过担心在运输途中因为操作不当引起爆炸,所以携带的是原材料,等到了云落,再根据封敬提供的配比进行混合制作。   “刚才将军出去为的就是此事,过了那么久,说不定这会儿快制作出一份了。”陆久安一指后方,邀请道,“周统领要去看看么,兴许还能赶上火药试爆。” 第235章   陆久安不知看过多少次火药爆炸现场了, 因此走得不紧不慢,周印弓就不同了,真怕迟一步就错过这大好的机会, 时不时回头催促陆久安一声, 可谓是心急如焚。   两人好不容易走到地方,现场已经围了许多将士, 看盔甲服饰, 应当都是十二骑的统领, 这群人勾肩搭背, 兴奋地讨论着火药可能产生的威力。   “陆大人。”杨耕青立刻注意到陆久安的到来。   其他统领听了,不由停止了口中的讨论,一个个转过脑袋,恭敬又好奇地打量起陆久安。   “这就是晋南来的监军使啊,长得可真俊美啊。”   “你小声一点, 听说监军使和咱们将军关系匪浅。”   “什么关系匪浅, 明明就是一对。”   陆久安站在对面听了个正着。   没想到表面上看着生人勿近的统领们, 私下里竟然这么八卦。而且他们平时发号施令习惯了, 现在即便刻意压低了嗓子,声音也委实不小,简直和当着他面公然讨论没差了。   将领们旁若无人地继续说着,这时候, 韩致从军器营出来, 将领们吓得嘴巴一闭,立刻挺直了脊背。   韩致走到陆久安面前,不悦道:“不是让你别过来么。”   陆久安心虚地缩紧脖子:“我站远一点, 不会有危险。火药配置得怎么样了?”   “刚出一份,准备试爆。”   由于是匠人们第一次做火药, 不知道效果如何,因此试爆的地址选在一处非常开阔的平地上,火药引线特别长。围观的士兵们则被勒令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手中高举盾牌。   士兵们起初不以为意,但是当火药被引燃,发出一声震天憾地的爆炸后,所有人都恐惧地咽了咽喉咙。   爆炸过后一注香的时候,韩致才带着人去查看现场,原本平坦的草地被炸得面目全非,只剩一块巨大的窟窿,可见这次的火药做得非常成功。   “果真是神兵利器!”见识到火药的威力后,周印弓很快把千里目抛在了脑后,热武器对男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周印弓也不例外。   原本韩致旗下的雪拥十二骑就骁勇善战,如今有了火药的加持,这场战争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   战士们信心倍增,大笑着说要把挞蛮的脑袋砍下来当杯子盛酒。   韩致却自有考量,火药虽然威力巨大,但缺点也很明显——操作不易。韩致准备用在关键时候,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最好能一举歼灭所有挞蛮。   晚上到了吃饭的时候,营地里燃起了篝火,战士们把自己吃饭的家伙什掏出来,就这么席地而坐大快朵颐。   他们也喝酒,不过却不是马奶酒,而是草原上一种更烈的酒,这酒一杯下肚,刀子似地从喉咙一路燃烧到胃。   何砚抱着一个足岁大的奶娃娃,和杨耕青凑作一起,温柔而甜蜜地说着悄悄话。   陆久安在身上摸了摸,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块拇指大小晶莹剔透的石头。   这还是前几日他逛云落城的时候,看着稀奇从一个小贩手里买来的,据说是他在放牧的草地里无意中捡来的。   晚上一个人闲着无事的时候,他就把这块石头打磨成了水滴的形状,刚穿了个孔,还没来得及找根合适的线串上,今日正好拿出来送礼。   他把东西递给何砚:“今日走的匆忙,好在身上有这块美石,送给小家伙作见面礼。”   何砚惊喜万分接在手里,对他道了声谢。   周印弓带头起哄,被何砚劈头盖脸骂了回去。   三骑的统领拎着一个酒葫芦来到陆久安面前,他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的,在陆久安看来,颇有张翼德的味道。   这位统领一开口,声如洪钟,更像张翼德了:“监军大人,你准备什么时候再找给军营送点大夫进来嘛,咱们营里这点人手,要放在两军鏖战之际,根本忙不过来。”   “什么大夫,我看你是想找婆娘了吧。”周印弓毫不客气地戳穿他:“你的事我们谁不知道,可惜人家何砚没看上你。”   众人哄堂大笑,连杨耕青也情不自禁咧开了嘴。   三骑统领不以为意,说完了这话,他往碗里倒满了酒,毕恭毕敬地递到陆久安面前。   陆久安笑眯眯道:“要找媳妇儿呀?这事简单,让你们将军松个口,在营里办场联姻大会,多的是女子前来。”   陆久安这番话也并非信口胡说。经过这些年坚持不懈的宣传,战士们高大勇猛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再加上朝廷颁布了烈士抚恤金的政令,百姓说起战士们已经不再谈之色变,而女人们的态度也从原来的避之不及变成了趋之若鹜。   在场的士兵没有成家的人几乎占了大半,他们征战沙场生死无常,想要留下个一儿半女无可厚非,前提是保证双方自愿。   陆久安这话正中下怀,单身的士兵们眼神火热地看向自己将军,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韩致端坐在首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等打完这场仗。”   他这意思算是同意了,士兵们爆发出一阵高昂的欢呼声。   汉子们表示开心的方式很简单,那就是喝酒,三骑统领豪迈地行了个礼,粗声粗气道:“谢将军。”接着把碗重新递到陆久安面前。   那碗足有脑袋那么大,陆久安估计自己要是喝完这些酒,得睡个三天三夜才能从床上醒来。   这时候韩致的声音淡淡传来,替他解了围:“监军使喝不了酒,取两碗羊奶。”他看一眼军营里几个女人的方向,改口道,“取两桶。”   很快便有人取来两桶羊奶,乳白色的液体刚刚从羊的身上挤下来,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陆久安看了一眼,皱起鼻子:“有茶吗?”   韩致愣住,不过立马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有,帐篷里放了一罐,我给你拿来。”   韩致起身离开,不过一会儿就去而复返,他的手里除了茶叶,还有一罐糖,这两样物什在云落都是弥足珍贵的东西,众人好奇地围上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陆久安手中的动作。   陆久安要做的自然是奶茶,他将茶叶倒入煮沸的锅中,熬到茶浓后撇去茶叶,最后加入鲜奶和糖,一份简单的奶茶便大功告成。   香味慢慢弥漫开来,周印弓腆着脸要来一碗下肚,温暖的奶茶不仅驱散了夜晚的寒冷,似乎也带走了长年累月积攒在肚腹的油腻。   “这奶茶味道真好。”周印弓舔了舔嘴巴,意犹未尽。   其他人听了,皆一脸心驰神往,不过奶茶也就这么一点,分给在场几位女人后也就所剩无几了,他们可不像周印弓那般厚脸皮,做不出从女人手中分食的事。   陆久安把他们反应尽收眼底,慢悠悠转过头对韩致低语道:“奶茶不一定需要上等的茶叶制作,我无意听得城中有一位林姓茶商,他手里有批货被雨淋湿了卖不出去,正好可以低价买购进来。你们平时肉食吃多了,肠胃不顺,奶茶可以帮助人体消化。”   韩致低下头,一双乌沉沉盯着他,过了半响才低低道:“好。”   尝过了奶茶,周印弓喝起手中的烈酒就总觉得少了什么味道,嘴里不由念叨起来:“说起来,将军曾经从应平带来的葡萄酒也甚是美味,听说还是陆大人当时任职县令时,带着当地的百姓种植酿造的。”   他嘴巴故意响亮地咂吧两下,摆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两只眼睛却探照灯般落在陆久安身上,仿佛要从他这里凭空找出些什么似的。   陆久安心里门清,周印弓得了好处,这是打蛇上棍,想借机再揩点别的什么油水下来呢。   陆久安哭笑不得:“没有葡萄酒。”   要搁在平时,他或许真会带那么一两桶来给边关的战士们解解馋,但是现在非常时刻,他们出发时只想着战备物资,哪有心思去考虑别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不过周印弓提到葡萄酒,倒让他想起别的事,他前几日巡历时,发现云落的地理环境和气候非常适合种植葡萄。   而他也从杨同知的口中得知,虽然云落冬天非常寒冷,但一到夏天,烈日当头,阳光毒辣,再加上昼热夜冷,温度参差,是个天然的葡萄种植基地,非常适宜瓜果积累糖分。   想必在云落种出来的葡萄,比应平的还要美味。   陆久安心里想着,已经提前做好了将葡萄移植到云落的计划。   因为局势不稳,随时可能会应战,战士们也不敢多喝,身子稍稍一暖和,就放下了酒葫芦,三三两两回营歇息去了。   几天过后,韩致交办给胡充的事办妥,回来复命。   “如意楼不曾有僭越之处,至于那女人,原是来自云落一个偏远的小镇,后来嫁到云落,日子过得不甚顺心,他那好吃懒做的夫家轻则出言辱骂,重则拳打脚踢,最后做了场戏,将她发卖到了如意楼,幸亏下官去的及时,否则她已经悬梁自尽了。”   大周有法律规定,若是妇人背叛丈夫与别的男人私通,这种情况下,男人有权利将妇人发卖。   照胡充的说法,这个女人私通他人很明显是捕风捉影,但如意楼花钱买人,确实没有触犯政令。   陆久安听了微微有些失望。   胡充办事细心,不仅打探清楚了情况,还将女人并其他几个不愿待在如意楼的姑娘从里面带了回来,陆久安本来就有此想法,这下子胡充的做法与他不谋而合,这一点倒让陆久安另眼相看。   之前撞到他的女人已经收拾整齐,头发规规矩矩地盘在后面,用一根素净的木簪子别着。   对方甫一看到陆久安,神色激动,双膝猛地砸到地面,不断叩首,嘴里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话。   陆久安听得一头雾水,韩致适时做出解释:“她感谢你的相救。”   陆久安与他大眼瞪小眼:“没了”   这不对吧,对方说了一大段,经韩致翻译后就短短七个字?   胡充看看将军,又看看陆久安,最后埋下脑袋,选择明智地闭上嘴巴。 第236章   陆久安心知韩致有事瞒他, 不高兴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呀,你现在不告诉我,以后我早晚也会知道的。”   韩致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说道:“这个女人想回家, 回家之前她会想办法做工把赎身的钱还上。”   “想回家?”陆久安恨铁不成钢, “那男人都这么对他了,她还想着回去?”   回去等着再被发卖一次吗?   韩致表情淡淡, 不置可否。   陆久安磨了磨后槽牙。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要是这女人到他面前诉苦说冤也就罢了, 他还能以为民做主的理由管上一管, 现在这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要是横插一手,说不得到了最后落个里外不是人。   几个女人被陆久安的反应搞得心里七上八下, 不住地抬头看他, 陆久安又道:“那她们呢。”   “她们想跟着你。”   陆久安一愣, 抚掌大笑, 他道韩致扭扭捏捏不肯说,原来是为了这个拈酸吃醋呢。不过这群女人要留下来也正合他意,省得他去多费口舌了。   陆久安指着胡充道:“你来帮我翻译,告诉她们, 要想留在这里可以, 必须得学习大周官话,除此之外,还要教我云落本地的语言。”   那几个女人听了喜不自胜, 连连点头。   为了避嫌,陆久安命人将几间多余的杂房打扫出来, 暂时安置她们居住在里面。原本想回家的那个女人叫段云云,也留了下来,等做工赚足了赎身的钱方才离开。   韩致本以为这事告一段落了,没想到了晚上就寝的时候,陆久安突然打着滚儿贴到他身边,期期艾艾地问:“你军营里,有军.妓么?”   “没有。”韩致回答得干脆利落。   “真没有?”陆久安不信。   军.妓分两种,一种是自愿的,这种大都是生活不如意沦落风尘,到军营里靠出卖□□赚点薄银过日子。另一种则是被迫的,这种往往都是罪臣的妻女,地位低下,白天需要洗衣做饭,晚上供人泻.火淫.乐。   韩致顿了顿:“雪拥军军纪严明,确实没有,不过云落当地驻军营地里有。”   陆久安双眼一亮,捉住他手腕:“能帮我找三十个人来吗。”   “你要干什么?”   “总归不是干坏事。”   韩致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半响,最终答应了他,第二天就为他找来三十个妓.女。   这群女人被磋磨得不成人样,神情麻木的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胡充大声念着府上的规矩:“既然你们从军营里来到了这里,就把之前的事全部忘掉,从今往后,你们不用再过以往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真的吗?”军.妓抬起头来,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胡充许诺道,“只要你们规规矩矩的,好好听陆大人的话。”   胡充将她们同之前几个如意楼的女人安置在一起,又找大夫为她们治疗了身上的旧伤。   接下来,韩致就没法再陪着陆久安了,随着天空下了一场雪,挞蛮终于忍不住,向云落发起了进攻。   云落,襟屏雾辉之山,萦带祝吉之水,往东即是郡西腹地,进可攻退可守,乃大周咽喉之所在,由镇远大将军奉命驻守此处,寸步不可让。   韩致攀上城墙,只见敌军勒马停在五百米开外,举着手中的兵器互相敲打呐喊,样子十分嚣张。   韩致冷哼一声:“取弓来。”   立即有一名士兵小跑着取来一把沉甸甸的硬弓递给他,韩致接在手里,左手挽弓,右手撘箭,张弦如满月。   下一秒,利箭白虹贯日般疾射而出,精准地贯入阵前一名敌军的喉咙,那人双目圆瞪着栽倒在地。   “开城门!”   二十多只狼怒吼着冲出去,紧随其后的是黑压压的雪拥十二骑。陆久安站在城墙上,看着两拨大军如潮水般渐渐交汇,战场上响起了冲天的厮杀声。   “陆大人,咱们下去吧,将军出发前下了死命令,让你待在城内,哪儿都不要去。”胡充低声劝道。   陆久安回头看了他一眼:“走吧。”   城外金戈铁马,城内人心惶惶,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百姓一个个关门闭户的,连鸡鸣犬吠声都少了许多,天地间只余呼啸的寒风。   挞蛮来势汹汹,两军初次交锋就持续了整整五天,这期间,不断有受伤的士兵被抬回营帐,大夫们忙地脚不沾地,接连几宿不曾合眼。   第一场战斗结束,韩致重甲银盔地回了军帐,他的战袍被血水浸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陆久安帮他摘下盔甲,端了一盆热水来: “战况如何?”   韩致洗干净手上的泥垢和血污:“挞蛮壮大了许多,此次来叫阵的只是其中一小波人马,出战的是乌多蒙。”   言下之意,这是一场持久战。   “久安。”韩致擒住他双腕,“听我的话,退回府中,不要来军营了。”   陆久安心中一颤:“韩朝日……”   “别怕。”韩致轻轻摩挲他的后颈,“这场战争我胜券在握,难只难在,我要如何将他们一网打尽,叫他们再也不能死灰复燃。”   第二天,韩致又带兵出城了,此次他不再带头冲锋陷阵,而是由旗下大将周印弓迎敌,周印弓足智多谋,用计刁钻,擅长以诡战应蛮战,让他对乌多蒙再适合不过了。   而陆久安也依言退回了府中,他在军营里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想这般闲着,不如在大后方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外面寒风凛冽,大雪漫天,陆久安怕冷,又把那件火狐皮毛做的大氅掏出来披在身上,胡充抱着一堆柴薪从外面推门而入,见他整个人陷在柔软的“软椅”内,正借着微弱的油灯看书。   据说那“软椅”是陆大人自己做的,里面塞了草絮羊毛等物,叫懒人沙发。   胡充往火炉里丢了两根木柴,询问道:“大人可要洗个噜浴?这样身子暖和些。”   “噜浴是什么?”   经过这些日子,陆久安已经渐渐熟悉了当地百姓的一些生活用具以及部分俗语,不过听到这些陌生的词依旧比较迷茫。   胡充口里所说的噜浴,其实是上面放个浴桶,下面架着柴火,只需旁边留个丫鬟随时添水递柴,洗浴的人就能闭着眼睛躺在里面,舒舒服服地享用人工温泉。   云落冬天非常冷,许多家底丰厚的人都喜欢这么干,一洗便是半个时辰。   “这不就是简易的澡堂子吗。”陆久安眼睛一亮,说起来,在他那个年代,北方的澡堂文化就比较盛行,或许也是这么发展而来的,“不过这样洗,不会把人煮熟了吗?”   胡充嘴里发出沉闷的笑声:“我们刚到云落那会儿,也和大人想的一样。其实云落的人已经洗出了经验,什么时候添水,什么时候递柴都是有讲究的。”   陆久安有些心动,思考片刻,依旧摆手拒绝了:“我记得府上备的柴薪不多了吧。”   胡充道:“用完了也不打紧,城里每隔几天就有卖炭使。”   “不必了,既然柴薪有限,能省则省。”陆久安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段云云她们官话学得怎么样了。”   胡充道: “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了。”   陆久安点点头:“你找个时间,去牧民家里面,分别买十头待产的牛羊回府。”   胡充不明所以,但他什么都没问,他是将军送给陆大人的一把利刃,只需要沉默地执行命令即可。   胡充趁一个天晴的日子,完成了陆久安交办的事。   府里多余的马厩被辟成圈舍安置牛羊,陆久安抄着双手站在廊檐下:“把柴房那群女人叫来。”   等段云云等人跟着小厮忐忑又期待地来到马厩,陆久安让她们自行分成十组,并强调每组选一个识字的队长出来。   女人们面面相觑,皆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迷惑,不过只是犹豫片刻,她们就行动起来,很快分出了十只泾渭分明的队伍,每组四人。   陆久安满意地点点头:“在你们左侧的圈舍里,有十只待产的牛羊,你们每组领养一只。之后你们就需要对它们精心照顾,包括清理圈舍,喂食接生,直到它们安全无虞地生出牛犊羊羔。”   队伍里响起模糊不清的低语和迟疑,胡充眼神一凝,冷声道:“觉得脏?难道和饲养家畜比起来,你们觉得受人凌辱更容易接受一些?”   女人们脸上都有些难堪,段云云胆子大,从队伍里走出来:“并非我们不愿,而是大人口中提到的这些东西,我们都不懂。”   陆久安扬了扬手中那本《牛羊养殖手册》的书,道:“不懂没关系,我陪你们一起。哪一组成功完成了接生,本官重重有赏。”   饲养牛羊比陆久安想象中的要困难,好在手册写得非常详尽,包括母畜待产中可能遇到的各种突发状况都阐明了原因及应对方法,她们只需要照本宣科,再从中摸索出经验即可。   按照书中所言,怀崽的牛羊非常注重环境的清洁及保暖,因此陆久安命人把圈舍重新加固了一番,又在地面铺盖了厚厚的干草,一旦垫草潮湿或脏污了,就必须及时更换。   另外母畜的饮食也非常重要,除了基本的草料之外,还要补充蛋白质维生素等物质,在现代当然有营养搭配均衡的饲料,现在条件受限,陆久安只能用其他东西来替代。   中途韩致回城过一次,他匆匆见了陆久安一面便离开了。听胡充说,周印弓只用了八百兵马就将乌多蒙两千余人打得节节败退。乌多蒙被斩下首级,挞蛮被逼退十里,隔天换了一名大将来叫阵。   挞蛮要度过这个寒冬,势必紧咬住云落不放,韩致想要一网打尽,要么请君入瓮,要么乘胜追击。   陆久安想到韩致曾经对他提及过,雾辉山还埋伏着他的一拨人马,或许韩致会使计进行合围。   十只牛羊的待产期前后不一,最早的一只在年底出现明显的症状,生产的那一天,饲养该只母羊的四个女人彻夜不眠地守着,陆久安也点了一只灯笼侯在旁边。   母羊痛叫了一宿,及至四更天,母羊才开始产崽,四个女人目不转睛地紧盯开合处,嘴里小声祈祷着。   然而事与愿违,从母羊身体里最先探出来的,是一双后蹄。照书中所言,这种情况很容易难产,稍有不慎便会一尸两命。   这就意味着,她们要手动帮助母羊生产。   看到这一幕的女人们几乎要晕过去:“怎么办……”   女人们六神无主,不约而同转头看向陆久安。 第237章   陆久安提着灯笼挑了挑眉, 不近人情道:“我不是把手册给了你们吗?都看着我做什么?”   队长咬了咬牙,哗哗翻看手中的书籍,当她看到处理办法时, 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帮助羊生产是一件又脏又累的活, 需要把手伸到母羊身体里,顺应母羊的劲帮忙往外拉。   这些女人哪里干过这些活, 脑袋一阵阵发晕, 她们只能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 帮羊接生是好事, 没必要抵触。   如此多番做足了心理建设,其中一个女人挽起袖子,按照书中的法子,用胰子净了手,强忍着不适和害怕, 慢慢把手伸进去。   母羊身体里的液体黏腻而湿滑, 女人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把小羊往外拉, 此时母羊已经没有力气叫了,只有肚子还在起伏。   陆久安有些担心就这么下去,母羊或许保不住性命,好在经过多番努力, 一只满身血污和羊水的小羊羔终于被拉了出来。   女人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地上, 如释重负。其他人欢呼一声,眼睛里闪烁着泪水和喜悦。于她们而言,这不仅是完成了主子交办的事, 还亲手接生了一只小生命,意义非凡。   女人温柔地把小羊抱进怀里, 这才察觉出不太对劲,小羊羔出来那么久,却一动不动,眼睛也紧紧闭着。   陆久安见状,把灯笼贴近了细看,小羊羔分明已经没了生命迹象。   女人们也渐渐明白了什么,脸上的喜悦早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忐忑惶恐。   她们忽地想起刚入府时胡充叮嘱的那些话,抱着羊羔瑟瑟发抖。   陆久安脸色难看,出师不利,第一胎就死了,难免会使人丧气。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吩咐女人们把母羊安置好。   母羊刚刚完成生产,非常虚弱,需要保暖和补水,补水不能直接喂食凉水,否则会对母羊身体造成极大的刺激。   女人们把羊圈里的垫草重新更换了一遍,再抬起头时,檐廊下只余一盏灯笼被风吹得晃晃荡荡,那道颀长的身影早已离开。   女人们心中越加惴惴不安,只恐陆久安责难,神情恍惚地回到休息的屋子。   段云云知道今夜有母羊生产,心里也记挂着此事,因此睡眠浅,一听到声响就醒了。见她们脸如菜色,忙轻手轻脚地上前询问。   女人简单把事讲述了一遍,捂着脸小声啜泣:“胡管家说只要我们用心干活,便可保我们相安无事,可是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你说,陆大人会不会把我们送回军营啊?”   段云云握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这些日子我也打听清楚了,陆大人宅心仁厚,只要你们尽力而为,他不会为难你们的,更不会把你们送回军营。”   尽管段云云说得信誓旦旦,女人依旧提心吊胆:“陆大人离开的时候脸色难看,和往日的模样完全不同……”   “那是陆大人故意做给你们看的。”段云云打断她,“你想想看,若是我们办砸了,他还持和颜悦色的态度,其他人听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反正好赖都是一个结果,下意识便会有所松懈轻待。不要想太多了,快去睡觉。”   等到翌日早晨,女人们陆陆续续醒来,听说了此事,原本信心十足的人也没了底气,于是饲养得越加精心,深怕牛羊有个什么闪失。   陆久安也如段云云所言,并没有惩罚她们,而是从第二波牛羊生产开始,让所有人都当场旁观。   因为汲取了足够的经验教训,接下来的生产非常顺利,刚出生的小羊牛犊跌跌撞撞从地上站起来,被女人们接住,放进早已准备好的草窝里保暖。   天气愈加寒冷,眼看着年关将至,挞蛮彻底坐不住了,调集六万兵马往云落城外一站,黑压压的敌军大有雷降惊蜇之势。   陆久安坐在府里,听到城外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知道韩致这是动用了大剂量的火药。   火药爆炸的动静非常大,连桌子上的瓷杯也被震得颤动不止,府里小厮女婢惊慌失措,以为发生了地动,陆久安忙令人安抚,又让胡充去府衙说明情况,让城中的百姓不必惊慌。   这一场战斗异常凶猛,敌我双方死伤无数,韩致带兵接连打了一个月余,连过年的时候都没回来。   云落因为这场战事也冷冷清清的,陆久安让仆人换了新的窗花贴了几幅对联,简单吃了顿年夜饭,便算是过年了。   元宵还未到,云落又下一场暴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地面压了几尺,世间万物仿佛都被掩盖在一片白色之下,人行走起来都难,更别说打仗了。   挞蛮原本便是为了躲避严寒才决定举兵攻打云落,现在久攻不下,还被莫名其妙出现的火药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只好退回营帐,准备想方法度过这个寒冬,等到了春天就离开。   现在的云落已非他们能觊觎的了。   韩致收兵回城,这种恶劣的天气,就连习惯了风餐露宿的士兵们都受不了,除了战场上牺牲的,还有部分是被冻死的。   府邸的大门被厚厚的雪给堵住了,韩致清理掉门口的积雪,才得以入内。   一进去,韩致就被满宅子咩咩叫的牛羊震住了,他这阵子忙着迎敌,压根没有关注府里的情况,一时之间以为自己来到了农场。   他穿过牛羊群,来到正厅,陆久安没有接到消息,乍然看到他,脸色一喜:“你打完仗了?”   韩致解着手上护腕:“怎么府里养了这么多羊。”   他本想问是不是为了冬天吃的时候方便,但转念一想,这些牛羊这么小,还不够人塞牙缝。   陆久安道:“你之前给我找回的那些人,我让她们学着如何饲养接生牛羊,等学会了,就可以去教当地的牧民了。”   陆久安让膳夫做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韩致已经许久没吃过热食,端着碗吃得狼吞虎咽,足足添了四次饭,才放下碗筷。   屋子里已经备了一桶热水,陆久安帮他褪去衣衫,见他身上伤痕累累,有些伤口翻卷着显得狰狞可怖。   “伤口不能见水,我用热帕子帮你擦一下吧。”   陆久安小心翼翼避开伤口擦去他身上的泥垢和血污,擦着擦着,陆久安感觉手下的这具身体变得滚烫火热,下意识抬起脑袋来,韩致正低垂着头,一双眼睛里欲海滔天。   接下来,浴事变成一场情事,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状况。   韩致饱餐一顿,身上所有的疲惫似乎都离他远去,陆久安问:“这次回来,应该不用再上战场了吧。”   韩致摇摇头:“不够。”   陆久安诧异:“不是说挞蛮被打得七零八落,已经不成气候了吗?”   “我想要的是一劳永逸。”韩致道,“等雪一融化,我就带兵辎重追击,要么归顺于我大周,要么彻底离开,永世不得踏足我国领土。”   韩致在府里短短休息了几日,就又回了军营,大战方休,许多军务等待处理,何况这场战事还远远没有结束,他得立马部署接下来的行动。   买来的十只牛羊产了二十多只崽,因此府里多了许多奶制品,韩望卿被勒令每天早晚各喝一杯,个子蹭蹭地往上冒。   期间陆久安去了军营一趟,这次战事雪拥军收获颇丰,不仅缴获了箭矢刀剑若干,战马数千头,还带回来两百多名战俘。   陆久安没有在军帐内找到韩致,转头看到周印弓,对方大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陆久安问他将军现在何处,周印弓龇牙咧嘴地转了个身,往右边一指:“大牢里审问俘虏。”   陆久安只好转了个弯,还未走近,远远地听到鬼哭狼嚎的声音,也不知道里面正在动用何种刑罚。   大牢建在地下,只有一道石阶供人通过,门口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石阶上只有一盏壁灯,被风吹地摇摇晃晃,不断有血腥味从洞口慢慢飘上来。   随着深入,那惨叫声越发明显,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刑具表面的血已经干涸,看着十分渗人。   接着光线一明一暗,陆久安看清楚了眼前的画面。   韩致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前方挂着一个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肉条,胸腹被鞭子抽打得深可见骨,鲜血如同流水一般顺着大腿往下滴落,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韩致看到他,面色一变,豁然站起身,因为用力过猛,把身后的椅子上带翻在地:“你怎么来了?快出去。”   陆久安愣愣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以为我在责怪你吗?”韩致揽着他的后腰把他带到隔壁:“大牢常年血腥,寒气逼人,这种地方不适合你进来。”   陆久安努力从脑袋里挥去刚才看到的画面:“我就是好奇挞蛮长什么样。”   “你想看,我带你去。”韩致带着他转了个弯,换了一间牢房,里面的人听到响动,警惕地抬起头,眼底凶光必露。   挞蛮长的人高马大,壮如黑熊,标准的草原人长相——络腮胡,高鼻梁,深眼窝。   “我一般不会动刑。”韩致解释:“刚才那人叫扎尔瓦那,手段凶狠,几次三番虐杀云落百姓,抓回来后还不安生,昨夜带着几人从大牢里逃出去,值守的士兵惨遭毒手,我这才杀鸡儆猴。”   说完又带他去另外一件牢房,这里面的挞蛮就老实许多,三三两两躺在干草上,见了韩致也无动于衷。   “措木旦。”韩致叫了一声。   措木旦不耐烦地睁开眼睛,他一站起来,身形如似大山,逼仄的牢房令他不得不弯下腰:“到饭点了?”   “就知道吃。”   “你还好意思说。”措木旦粗声粗气道,“你们每日端来的都是什么东西,黏糊糊的难吃得要死,分量还少,我都没吃饱过。”   “你是俘虏,有吃的就不错了。”   韩致告诉陆久安,这人是被杨耕青擒获的,生得力大无穷,善使一柄重锤,大周士兵在他手中折损了不少,抓回军营后,却发现此人嗜吃如命,只要给饭,有问必答。   韩致要继续攻打,少不得要探清挞蛮余下兵力及王室成员,措木旦不像扎尔瓦那那般负隅顽抗,便成了主要的切入点。   陆久安小声问:“审问结果如何?”   “交待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   陆久安若有所思:“照你的意思,这人对他们的王未必算得上忠心,那你准备如何处置?”   “肯定不会放他回去。”韩致道,“留在草场上让他捡马粪。”   “既如此,这个俘虏,能交给我吗?” 第238章   除了措木旦, 还有其他几个战俘被陆久安一并要了去,尽管这群挞蛮表现得人畜无害,但到底不是大周的子民, 为防他们内怀二心, 韩致让杨耕青给他们带上手铐脚镣,确保他们没法胡乱生事。   接触下来, 陆久安发现措木旦确实如韩致所言, 蛮力有余, 智气不足, 陆久安通过旁敲侧击,得知他竟然还有一家妻儿老小,只不过没有随挞蛮大军来云落,而是另择了一处隐蔽的山洞过冬。   “你就这么直接告诉了我,不怕我带人去把他们抓来?”   措木旦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肚皮:“你们都说我傻, 其实我不傻, 我这叫断尾求生。”   陆久安弹掉手中的碎屑, 心想, 莫非这就是大智若愚。   天气好不容易放晴后,陆久安带着措木旦几个挞蛮上街铲雪,其他人累死累活好不容易铲了五六米,措木旦已经哼哧哼哧铲了一条街。   “大人把这蛮子要过来, 还是有些用处。”胡充看得啧啧称奇。   陆久安但笑不语, 冲着街角高喊一声:“措木旦,吃饭了。”   措木旦闻言把铲子往地上一丢,眼巴巴地跑过来, 双眼放光,问:“今日也吃烤红薯吗?”   “对!”   红薯外皮被烤得金黄焦脆, 里面则软糯香甜,陆久安吃得文雅,先剥了皮,从上面小口小口地吃下去,一个下肚,身体从里到外暖和起来,   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旁边的挞蛮已经风卷残云吃了四五个了。   “好吃吗?”陆久安舔干净食指上残留的薯泥,笑眯眯地问。   “好吃!”措木旦抽空回答他。   这群挞蛮第一次到大周,哪里见过红薯这样香甜可口的食物,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吃红薯可就没那么文雅了,把红薯从中对半掰开,只管往嘴里囫囵吞枣地塞,陆久安问话,还是措木旦白忙之中抽空回答他。   “好吃。”   红薯当然好吃了,不仅美味,还管饱,只需几个就能顶三四个时辰,没有什么比这更适合填充肚子的粮食了。   “这是哪里挖的,以前我们从未吃过。”措木旦瓮声瓮气地问。   “这是咱们这儿的百姓自己种植的。”陆久安明知故问,“你们不种地吗?”   “我们放牧。”   “哎呀我们也放牧的。但是我们一边放牧,一边农耕,这样到了冬天,我们还有很多好吃的食物。”陆久安怜悯道,“你们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太可怜了。”   听了这话的挞蛮停下进食的动作,心里百转千回,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接下来,陆久安又带着他们去云落西城的市集购置货物。   因为天气严寒,再加上年前那场激烈的战争,市集不像往常那么热闹,只有为数不多的店家开门做生意,偶有贩夫走卒路过叫卖。   尽管如此,挞蛮们依旧看得眼花缭乱,即使是寻常百姓家普遍使用的簸箕这种小物件,也能让他们感到万分新奇,措木旦左看看右瞧瞧,羡慕地直咂嘴:“和我们的生活完全不一样啊,他们聚拢在一起是在做什么?”   陆久安往那边看了一眼,原来是几个青年闲不住,窝在一颗叶子掉得光秃秃的杨树下斗鸡呢。   大冷的天,难为他们的鸡还能从草窝里出来。   “斗鸡,这是他们自己饲养的战斗鸡,谁家鸡斗赢了,按照约定,其他人都要给他银子。”   措木旦巴巴地张望,转头又去摸地摊上一件正在出售的胰子,这胰子里面掺了槐花,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府里的仆役眼见他如此作态,不由嘀咕道:“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云落还只是大周的边城,要是去了晋南,看到琳琅满目的货物,岂不是要惊掉下巴。”   一群大汉臊得满脸通红,倒是措木旦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们那儿又没有市集,要是想要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到别人家里置换。”   仆役嗤笑一声:“果然是蛮子。”   道路上的雪基本清理干净后,陆久安便让人在城内各处贴了一张告示:家中有即将生产牛羊的,报到将军府,将军府派人为其助产接生。   云落城里大部分的百姓不以为意,连知府衙门里的官吏们知道了也一笑置之,不过有一户祝姓牧民,家里有一头母牛,怀了四胎,前面还好,到最后一胎时,小牛犊卡在里面出不来,母牛已经脱力,持续下去,不仅小牛不保,母牛也难逃一死。   若是母牛死去,对这户人家来讲,将是一笔巨大的损失。牧民急得手足无措时,突然想到了那则告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报到了将军府。   事不宜迟,陆久安立即点了几个女人随他一同前往。   经过之前几次助产接生,女人们现在已经能够做到熟能生巧了,她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牧民感到棘手的事。   牧民难以自信,激动地跪在地上说着感谢的话,陆久安临走之时,送了满满一袋水果给他:“我们自家种的,望大人不要嫌弃。”   陆久安打开布袋一看,里面装着的是频婆果,果子又大又红,饱满多汁,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   此次出行挞蛮也在其中,他们亲眼目睹地了女人们把一条难产的牛犊从肚子里拖出来,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直到出了门,也久久难以平复。   过了许久,措木旦突然快步走到陆久安身边:“大人,我能够带妻子儿女来云落生活吗?”   陆久安驻了脚,看着措木旦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当然知道挞蛮会有此举,事实上,这些天他带着这群挞蛮四处走动,让他们了解接触大周的生活,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华夏文明追本溯源,长达数千年,中途历经分分合合,但是无一例外,两方文明的交汇碰撞,其他文明都无法抗逆地融入了华夏文明的洪流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他相信,挞蛮在见识了云落百姓的日常后,同样也会被这种文明深深折服。   心中虽是如此想,但陆久安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拒绝了:“你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战败的俘虏,没要你性命就不错了,还妄想来云落,你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措木旦没有吭声,想来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也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你之前并非将领吧,你原本是做什么的?”   措木旦如实回答:“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猎手,因为天生力大无穷,被努干相中,破格提拔为悍将。”   陆久安点点头:“若是你能送上一份投名状,我不仅把你妻儿老小接到云落,还帮你好好安置。”   “投名状?”措木旦犹豫再三,最后断然道,“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韩将军,我们族中有一处圣地,努干可能会去那里避难。”   其他几个挞蛮听了,情绪激动地围住措木旦,大声质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那是圣地,你要背叛草原?”   措木旦被推了一个趔趄,脾气上头,举起拳头挥舞过去。   “什么圣地,我只知道人需要吃饭,我在这里吃得很饱。”   “你玷污了雄鹰的意志!”   “狗屁。”措木旦破口大骂,“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要是没来云落,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红薯和棉花这种东西,你要是早点知道牛羊也能接生,你去年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能饿死吗?”   几人被措木旦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久久不语。   月余,天空彻底放晴,大雪初融,韩致重整大军,措木旦与其余几名俘虏赫然在列,他们将正式作为大周军的一员,为大周效力。   旌旗烈烈,雪拥十二骑众将士甲胄在身,整装待发,准备追击挞蛮。   陆久安为他送行,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尽在不言中。   “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韩致倾身抱了抱他:“等我回来。”   将军府重新恢复了安静。   自从上次为牧民家的母牛成功接生后,原本半信半疑的百姓陆陆续续找来,陆久安便带着府中的女人们四处奔波,最近的就在城中,最偏远的村落,来回都要花上三天的时间。   除了助产之外,陆久安开始让女人们给牧民传授经验,这群人长期与牛羊为伴,只是亲自示范一次便领会其要。   通过人为干预后的效果立竿见影,云落牛羊的死亡率大大降低,陆久安的大名仿佛一夜之间在百姓之间传开。   “云落的百姓私底下都在议论,说大人乃是天上下凡的御兽星君,很多人还想为大人立一座兽神祠。”胡充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他。   牛羊之于牧民,就像粮食之于农民,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陆久安打破了他们的传统认知,这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十分敬仰,而古代的百姓往往表示敬仰的方式,就是将其侍奉为神明。   陆久安哭笑不得。   看来生物的研究也势在必行了。   助产的事在云落传得沸沸扬扬,云落知府自然不能装聋作哑了,隔天便派了人过来,还是之前那几位同知和知事,见了陆久安纳头就拜。   “不知诸位大人到将军府来有何贵干?”   “之前是我们孤陋寡闻了,不知大人良苦用心。”杨同知道,“现在知府大人深感此事福泽百姓,特意派了下官前来讨教,让苑马寺的同差也学习一二,方便管理马政。”   陆久安乐见其成,一口答应下来:“好说。”   陆久安言出必行,接下来,不仅带着知府的一干人马同前去牧民家,教导之时也尽心尽力,倾囊相授。   随着辗转云落各处,陆久安也看到了韩致口中说的那片西边牧场,相较云落城周边,树木确实要繁茂许多,这会儿雪刚融化,露出霜洗冰清后的枝干,阳光洒下来,落在树丛尖,美不胜收。   可以想象,春天一到,万物复生,草木舒展,这里又将是何等的风光。   陆久安深呼吸了一口气,吩咐道:“在此处下马休整吧。” 第239章   女人们席地而坐, 从怀里掏出备好的干粮充饥,胡充递给陆久安一块囊饼,陆久安吃了没两口, 丛林另一侧突然出现十几个壮汉, 扛着斧头进了林间。   陆久安远远看到那些人的装束,心中有了猜想, 放下馕饼, 侧头问:“这些人到此处来干什么?”   胡充还未回话, 杨同知笑呵呵地答:“这是柴禾使雇来的樵夫, 奉命来伐木砍柴,供作城中百姓炭火。”   “伐木砍柴?”陆久安一字一句道,心中咻地串起一股怒火,他慢慢站起来,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走去。   杨同知被陆久安冷冷的目光看了一眼, 不明所以, 但观他神色不虞, 也不敢再吃了, 赶紧把干粮往马背的包袱里一放,眼神示意其他人跟上。   陆久安进了林间,不远处传来斧头砍伐的声音,那一声声沉钝而有节奏的击打, 仿佛是这片森林的催命符。   随着深入, 陆久安脸色愈加沉郁,一路上,他已经看到不少光秃秃的树桩, 显然樵夫并非初次造访此地了。   “哗啦啦。”   一棵两尺来宽的大树倒在陆久安面前,林间丛鸟惊飞。   地上裸露的树桩像一个个伤疤, 多得触目惊心,陆久安抚摸一棵树桩的断痕处,问:“云落之前有很多这种树林吧,全都被你们像这样,砍了个一干二净。”   杨同知解释:“没办法啊陆大人,你也知道,云落太冷了,没有柴火烧,百姓挨不下去。”   陆久安冷笑一声。   怪不得在韩致的印象里,云落城曾经还是有几个像这样的树林的,经过这几年的过度樵采,已经消失殆尽。   云落人丁才几何,就算要过冬,寻常百姓家只需断枝残木和一些农作物秸秆便足以,何至于消耗掉成片成片的丛林。   所谓的挨不下去,恐怕是指的没有这些柴火,那些金尊玉贵的权富就洗不成噜浴了吧。   一次噜浴要洗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要要耗费几十斤柴禾,云落小吏位卑薪薄,正好抓住机会,卖炭火给富商,珠积寸累,囤积私银。   长此以往下去,水土流失,就算是森林也会变成荒漠。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   其中一个樵夫已经认出了他们的身份,行了一个礼,畏手畏脚地站在原地,显得局促不安。   杨同知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询问:“陆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陆久安淡淡道:“以后不可再如此大肆樵采了。”   “这……”杨同知为难:“断了柴禾,不就断了炊火啊。”   还在狡辩!   陆久安怒从中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到现在还想诓骗我,大周朝廷是有明文禁令的吧,需不需要我亲自读给你们听一下!”   杨同知也变了脸色,直起身子冷笑连连:“陆大人,我自称一句下官,不过是看在镇远将军的面子上。容我提醒你一句,你不过是一个监军使,咱们各司其职,各谋其政,井水不犯河水。你要管云落樵采,手未免伸得太长。”   “杨同知难道都不打听一下的吗?”   “打听什么?”   陆久安扯着嘴角嘲讽道:“我乃陛下亲任常极士兼任云落监军使,你说我有没有资格管。”   “常极士!”杨同知骇然,他确实听说过前两年朝廷复任了常极士一职,当时还和知府提过一嘴,没想到居然就是眼前这个他本以为空有其貌的人。   能让陛下起复常极士,能力和手段可见一斑。   杨同知脑门上冷汗直冒,这么久以来,他居然和这样一个人在打交道。   知府大人呢,他又知道多少呢?   “对了。”陆久安突然道,“忘记问了,前些年,我托将军带到云落的红薯,知府大人可还满意?”   “是你!”   那个应平县令!   杨同知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垂下头,再也不复刚才神气。   陆久安回到将军府,刚脱下大氅,胡充抱来一只小狗崽给他。   “哪儿来的?”陆久安问。   胡充道:“之家大人带姑娘们接生过一户百姓家中的羊羔,他们家中狗儿产崽后,特意送来一只,以示感谢。”   陆久安心中一片柔软,这只眼睛湿漉漉的小奶狗,让他想起远在晋南的五谷,他伸出双手把小狗崽抱在怀里。   “韩望卿呢?”   往常这个时候,一听到他的脚步声,韩望卿就哼哼唧唧地找来了。   “在后院扎马步。”胡充道。   “扎马步?”陆久安不可置信,提醒道,“他才刚满三岁!”   胡充点点头:“将军临走前吩咐,小世子到了年纪后,就必须慢慢开始练习。”说着觑了眼他,欲言又止。   陆久安道:“有什么话直接说。”   胡充这才道:“将军还吩咐了,让大人不要管,说是……慈母多败儿。”   陆久安磨了磨后槽牙,阴恻恻道:“就算要练习,也得等再过几年。”   陆久安到后院时,韩望卿已经扎完结束,正哭得小脸通红委屈巴巴,看到他,伸出双手嚷嚷着要抱抱。   陆久安耐心哄着了一阵,直到韩望卿摸到软乎乎的狗崽儿,这才抽抽搭搭的停止了哭泣。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一人一狗就玩得不亦乐乎,陆久安看着韩望卿没心没肺的样子,感慨:本来养尊处优的小世子,现在跟了韩致,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突然,陆久安心中一动,这只小狗的品种瞧着怎么这么眼熟?怎么看着像是牧羊犬。   陆久安不太确定,唤来胡充,问他知不知道母狗长什么样。   胡充当然不知道,不过看陆久安如此上心,当天下午就去了那户赠狗的牧民家,回来之后详细描述了大狗的外貌特征,陆久安确定了,这就是狗中智商担当——边牧。   太不可思议了,大周境内居然出现了边牧!   边牧因为掠食者的天性,擅长追踪驱逐移动体,又因为聪明,轻而易举就能领会人类的指示,只要稍加训练,就能成为牧民的得力帮手。   然而到目前为止,云落的百姓尚未开发出牧羊犬的能力,这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陆久安欣喜若狂,正好韩致旗下那位训练丰登的能人异士奉令驻守在云落,陆久安把小奶狗交给他,让他按照牧羊犬的方式进行训练,若是成功,重重有赏。   前线传来消息,雪拥十二骑已经杀到盘托谷,诛杀挞蛮一万,措木旦劝降三千,其余人仓皇逃窜,韩致直接抛开辎重,以战养战,率轻骑连夜追击。   四月,万物齐发,陆久安发布告示,号召云落城的百姓同他一起植树造林。   百姓拎着铁锹,挑着水桶,在城内干得热火朝天。   “为什么要种树呢?”一群稚子围着陆久安叽叽喳喳地问。   陆久安指着城边一颗合腰粗的大树,循循善诱:“你们知道这颗树长到这么高,需要多少年吗?”   稚子七嘴八舌,有说十年,有说二十年的。   陆久安摇摇头:“这棵树可比你祖父,曾祖父的年纪还要大。想知道它多少岁吗?你们过来。”   一群孩子呼啦啦跟着陆久安来到一截断木前,陆久安道:“看到这上面一圈一圈的纹路没,这叫年轮,年轮多少圈,它就活了多少岁,你们来数一数。”   孩子们支支吾吾没说话,陆久安一拍脑门,对了,应平还未普及教育,这群孩子最多也就扒着手指头数到十。   “大人这个说法真有趣。”胡充自告奋勇,撩起袖子,在诸多孩子的注视下,慢慢数完纹路。   “一百八十七,它有一百八十七岁!”   “是呀。”陆久安轻声道,“你们瞧,这棵大树在这里整整扎根了一百八十多年,才有我们今时今日这么多人,在它的枝干下纳凉。”   稚子们似懂非懂,倒是一旁读过经史子集的士子们听了若有所思。   “历史就是一圈圈的年轮,今日它还是一棵小树苗,几百年以后,它就长成了一颗参天大树,未来的百姓能在这些树下遮风挡雨,都是你们的功劳。我们植树,是为了造福后人。”   ……   前线隔三差五会传来消息,战报显示,韩致已经率兵乘胜追击追到了挞蛮圣地,明明捷报连连,陆久安却捏着眉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胡充不明所以:“大人可是身体不适?怎么脸色如此惨白。”   “都说穷寇莫追。”陆久安道,“万一这是挞蛮的诱敌之计怎么办,韩致追那么深,我怕他们中了对方埋伏。”   胡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军用兵如神,屡战屡胜,大人莫要担心。”   陆久安安慰自己:或许是沐蔺和陆起的死让自己有些风声鹤唳了。古代历史上也并非没有这种穷追猛打的攻敌之术,霍去病就曾率兵远征漠北,创造了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丰功伟绩。   然而有一天凌晨,陆久安还缩在被窝里,房门被敲得震天响,陆久安刚一打开,胡充“扑通”一声摔进来,神色慌张,陆久安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知为何,陆久安下意识抗拒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个抽身往回走:“别说……”   胡充已经跌跌撞撞跟进来,脱口而出道:“大人。”   “将军……将军阵亡了。”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陆久安头晕目眩,身子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摇摇晃晃几乎跌坐在地,他双臂软塌塌地往柱子上一按,才险险稳住身形。   围绕着陆久安的是尖锐的耳鸣,在巨大的震惊和濒死的哀切反复拉扯中,陆久安几欲呕吐,过了许久,陆久安才逐渐缓过劲来,闭了闭眼,沉声问:“军情无误?” 第240章   胡充双目充血, 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沉痛地把手中的情报高举呈上。   军情写得非常凌乱,纸上残留着一滴暗红的血迹, 陆久安一目十行看过去, 慢慢把纸拽成一团。   “我不信。”   “大人?”   “我不信。”陆久安一字一句重复道。   信上只说韩致被箭矢射伤,跌落到夜沙河, 那条河挨着一道冰川, 河水湍急且冰冷刺骨, 人一旦掉下去, 九死一生。   韩致落水之后,最先跟着跳下去的是灰狼,接着是杨耕青,周印弓……然而直到最后众人精疲力尽,也没找到人。   但是, 但是……   陆久安近乎绝望地想, 都说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这次军情来得仓促,后面什么情况不得而知,只要人没找到,那尚且还有一线希望。   何况韩致前前后后什么状况没经历过, 最终不都是化险为夷了吗, 相信这次应该也能逢凶化吉。   如此一番自我安慰后,陆久安无事发生一般站起来,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接下来的部署。   将军战死乃边关大事, 现在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   “封锁将军遇险的消息,不得对外泄露一丝一毫, 以免引起城中百姓恐慌,直到雪拥十二骑收兵回城。”   “另外,加大云落驻军人手,增加巡逻,以免挞蛮反扑。”   白天,陆久安一如既往地带人下乡去牧民家传授牛羊繁殖知识,把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到了晚上,倒头就睡。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这些时日,从如意楼出来的段云云已经挣足了赎身的银两,本来应该回家守着她男人了,但是段云云却改变了主意。   据胡充说,是段云云突然想通了。   “为了一个不直当的人劳心劳力,何必呢?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人这一生只活几十年,我还是为自己而活吧。”   陆久安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   四月将逝,五月即临,正是百姓最忙日。   这一天,陆久安带着府里的人去云落城外勘察沙土地貌,中午的时候,众人忙里偷闲,坐在岩石上歇脚,其他人谈天说地有说有笑,陆久安则独自坐在一旁撑着下巴静静听着,突然,陆久安眼角余光撇到一抹鲜艳的蓝色。   陆久安随意看了一眼,呼吸一窒。   摇曳的微风中,蓝色的花朵绽开层层叠叠的花瓣,顽强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迎向头顶的太阳。   陆久安紧绷的心弦竟奇迹般的放松了,嘴角久违地滑过一丝笑意。   胡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呀,是瓦姬花啊!”   陆久安食指轻轻拂过花瓣,像是在抚摸恋人的面颊。   “嗯,是瓦姬花。”   “大人看起来很喜欢啊。”胡充咧开嘴:“说起来,将军也稀罕得很,说是漫漫黄沙中,这花开得这么好,实在不容易,生命力太顽强了。”   提到将军,胡充心里忽地难受起来,他打量陆久安,发现他神色如常,好似在他心中,他真的坚定不移地相信将军还活着。   然而只要稍加细看,就能发现他整个人像一根拉紧的弦,一旦将军死讯确凿,他就会崩断。   将军,真的还活着么……   这么久,就算是活着,也是时候回来了。   六月中旬,戈壁的沙子被烈日炙烤得滚烫,空气中除了断断续续的蝉鸣,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一个探子由远及近,连滚带爬摔到陆久安面前:“急报……”   陆久安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中的茶碗:“说。”   “将军……将军还活着!”   雪拥十二骑浴血归来,马蹄声响彻云霄,云落广开城门,百姓夹道迎接。   “韩将军胜了!”   “雪拥十二骑胜了!”   “云落胜了!”   百姓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陆久安目光直直落在队伍前面那道颀长的身影上,泪流满面。   韩致停在陆久安面前,翻身下马,把陆久安拥入怀中。   “久安啊,我回来了。”   ……   据史记记载,韩致率兵追击挞蛮,在雪拥十二骑的强悍攻势下,挞蛮不敌,仓皇逃窜,最后到了方杉之地,此处地势错综复杂,挞蛮龟缩避战,雪拥十二骑不得其法。   一次攻敌之时,韩致不慎中箭落水,于是将计就计,佯装身亡。   挞蛮倾巢而出,等发现上当时为时已晚,雪拥十二骑擒获努干王及其余王室宗亲若干,斩其首级,杀挞蛮共五万余人,降一万。   云落北至方杉之地的一带领土尽归大周。   至此,侵扰了中原数百年的挞蛮一族终于落下了帷幕。   “我只一点比较好奇,当初落水之后,你是如何活下来的?”陆久安问。   “我在下游抓住一支断木爬了上来,那河水冰冷刺骨,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冷得瑟瑟发抖。”韩致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摸了一把陆久安的脖颈,忽地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久安,是你当初送的Zippo救了我。”   如今边陲万事皆休,安置好云落的一切事务后,在今年八月初,陆久安随韩致班师回朝。   陆久安赐布百匹,银百两,官升一级。   韩致赐布千匹,银千两,及上恩御书一份,上恩御书在手,受享无上荣耀,地位几乎与永曦帝平起平坐,因着挞蛮这一祸害被永绝后患,朝廷上下只象征性地反驳了两句,竟欣然接受了。   中原迎来了久违的和平和清净,韩致将雪拥十二骑一分为二,命名为南渔水师,调往横泽。   次年开春,封敬带领的研究所研制出了自行车,第一辆自行车在皇宫展出,引起了众人的围观。陆久安自然也去看了,发现除了在造型上有些出入外,使用之法倒是与现代的自行车别无二致。   一众大小官员瞧着十分稀罕,工部尚书尤其爱不释手。永曦帝命他再造二十辆,作为日后论功行赏的恩赐物。   研究所出品的物品带来的方便快捷有目共睹,物理化学不再被归类为奇技淫巧,朝廷不仅颁布政令向全国招揽相关人才,还鼓励百姓创新,一旦民间有人发明了可用之物,朝廷会赐予丰厚的赏银以资奖励。   在如此大力推动下,一些被埋没的民间异士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全新的知识领域飞速发展,不到几年,物理化一些简单基础的知识被编撰成书,并纳入府、州、县学的教程。   新元三十二年,大周国力强盛,武器充备,百姓安康,永曦帝在陆久安的进言下,造了一艘九桅十二帆航船,任命高楚为行疆使,出海寻找其他国度文明,正式开启了属于大周的大航海时代。   同年,远在应平的秦家父子成功研制出麻醉散,标志着医学的又一大进步。   此时陆久安已官至内阁学士,离封侯拜相仅一步之遥,念着父母年事已高,特向永曦帝辞官回乡,永曦帝驳回不予,又感动他的孝义,准他回家侍奉双亲三年,再回朝官复原职。   陆久安想了想,自己还不到辞官隐退的年纪,便领了文书回府上收拾行李。   韩临深却不知其中关窍,见陆府忙里忙外的,以为自己这位老师便要一去不复返了,巴巴地凑到跟前,询问他的治世之道,以便之后自己做了皇帝,以此警醒。   “老师,此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临走之前,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陆久安暗自发笑:“该教的也都教你了,嘱咐的话么,倒真有一句。”   韩临深赶紧道:“老师请说,学生必引为箴言,牢记于心。”   “以后若遇到罂粟或者一些让人上瘾成痴的东西,务必就地销毁,一株不留,如果有人胆敢碰罂粟,格杀勿论,绝不姑息!”   韩临深依依不舍地和陆久安道了别,离开后,韩致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把背上一个收拾妥当的包袱砸在案桌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陆久安。   陆久安暗自理亏,心虚地撇开目光:“你也跟着我去阆东么?”   “不然呢,留我一个人在晋南?”   陆久安摸摸鼻子,小声反驳:“怎么是一个人了,不是还有永曦帝、韩望卿么……”   韩望卿长相随谨安王,容貌姣好五官精致,一身甲胄凌厉夺人。因为从小让韩致束在军营里训练,常年累月下来,皮肤被烈日晒得黢黑,连带的脾气也变得格外暴躁易燃。   值得欣慰的是,在陆久安的言传身教下,韩望卿孝顺明理,除此之外,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太过依赖于陆久安,这一点让韩致大为恼火,为此父子两人不止一次地大打出手……   既然决定了归途,陆久安便不再耽搁,想到即将见到久别的兄长父母,陆久安心中一片轻快,高兴地吹起了口哨。   临走之时,陆久安最后进吾乡居查看了一次能量值,意外地发现,能量值居然不知何时攒够了六十万。   有了这六十万,就可以解锁他二姐从纽约寄来的那个包裹了。   这可是办公室最贵的物品了。   陆久安兴奋地来回搓手,把韩致一同拉进办公室,一同见证这伟大的时刻。   “根据我的经验,办公室里的东西越贵,对这个时空造成的影响越深远。”陆久安咽了咽口水,“我要打开了。”   韩致受了他的感染,也下意识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   包裹在盒子外面的一层淡蓝色能量罩随着陆久安解锁,在空中化作碎片,陆久安带着一种开盲盒的紧张与期待,撕掉外面缠绕密实的胶带,缓缓揭开。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清里面的物品之时,陆久安还是震惊地瞪大双眼。   “这是……”   “是什么?”韩致迫切地凑上来。   头顶明亮的灯光投射下来,盒子里的物品被映照得一清二楚。那流畅的物体表面,随着角度变幻,折射出一道道炫目的光彩。   陆久安热泪盈眶。   我的好姐姐啊,你可真是给这个时代送了个大礼啊。   “这是……”   “天文望远镜。”